《穿成亡国之君的日子里》 第1章 顾励再一次深深地后悔。 如果大学不读气象,他就不会毕了业找不到工作。没有毕了业找不到工作,他也不会想要考公务员。如果不是因为考公熬夜复习行测睡着,他也不会穿越到这个地方! 土地还是那片土地,神州还是那个神州,只是朝代却并非他熟知的朝代。 这个朝代叫“后楚”,后楚的历史上也有春秋战国,汉唐盛世,北宋南度,蒙元入关,但是推翻暴元统治的,却不是朱元璋,而是一个叫顾许梁的人。 然后就像一列驶入岔道的火车,历史走入了另一条道路,元之后不是明,而是这个叫后楚的朝代。 “我可能是进入了平行时空。”顾励安慰自己。 反正不管怎么说,因为历史中存在的小小偶然,朱元璋没能顺利称帝,也就没有了朱棣造反,土木堡之变,八虎横行,东厂西厂,清军入关,崇祯上吊。 想到这里,顾励喃喃道:“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都快要当亡国之君了……” 虽然历史大变样,但是这个叫后楚的朝代也已经走到了末年,该来的总是会来,比如说——农民起义。 还特么都已经打到城外了! 身边的太监一叠声地催:“陛下,外头由杨鸿见顶着,您和小殿下先从密道离开吧!” 哟呵?小殿下?这是穿越大酬宾吗,还带送儿子的。 顾励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内侍进入殿内,施礼回禀道:“陛下,杨尚书派人进宫带话给您。” 顾励颔首:“叫人进来。” 话音刚落,一士卒匆忙入内,单膝跪地:“陛下,京城十万禁军,都在城头上顶着,杨尚书问,是打是和,还请陛下明示。” 士卒话音未落,大太监呵斥道:“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堂堂后楚,□□上国,焉能向那目不识丁的泥腿子求和?陛下昨日不是已经说了,命杨鸿见守住城外,陛下坐镇城内,誓与京城百姓共生死!” 刚刚明明还在劝自己赶紧逃走,现在又义正言辞一脸正气地说什么同生共死,这太监还真是心口不一。 士卒低着头,咬了咬牙,按捺住满脸厌恶,叩首道:“既然陛下开战之意已决,杨尚书有手书一封,命小人呈与陛下。” 大太监向他走了两步,士卒道:“杨尚书命小人亲手交给陛下。” 顾励说:“你上前来。” 士卒低着头,走向顾励,一手伸入怀中,作势要取信。电光火石间,他抽出匕首,两步绕至顾励身侧,匕首抵在顾励颈项间。 这一变故陡然之间发生,内侍吓得瘫软,那大太监亦是尖声叫嚷:“狗胆包天!狗胆包天!你这乱臣贼子!逆贼!来人哪!” 他忽然想起来,为了和皇帝一起弃宫逃走,他早就屏退了左右宫人。外头已经没侍卫了。 顾励被大太监尖锐的嗓音磨得脑仁子都疼了,轻喝道:“住嘴。” 大太监哑然。 顾励看了一眼身侧的士卒,靠近了,才发现这孩子意外的年轻秀气。一双眼睛圆圆的,透着几分稚嫩。见顾励看向他,士卒喝道:“狗皇帝!你亲信小人,纵容王正这死太监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贪污受贿,祸乱朝纲,祸害百姓,勾结建虏,通敌卖国!杨尚书带领一城将士浴血奋战,你倒好,只管自己逃跑!” 看来是原主打算从宫内密道逃跑的事情败露了。 大太监一叠声地叫冤:“陛下!小人冤枉啊!此贼血口喷人,陛下千万不能相信!” 别管他怎么喊冤,顾励只是想,原来这大太监叫王正啊。唔,和明英宗身边的狗太监王振名字一样呢。这究竟是上天的巧合,还是命运的暗示? 被一把雪亮薄刃抵住要害,怎能不紧张?人在紧张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顾励想得出神,眼光落在身旁的士卒脸上,眼神发直。 士卒见顾励看着自己,到底有些虚了,骂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信不信我一刀宰了你!” 顾励回过神来,福至心灵,说:“你不会杀我。你要是把我杀了,回去可怎么跟杨尚书交代呢?” 士卒脸色骤变:“今日这事是我一人所为,跟杨尚书没有半分关系!” 顾励想明白了,怎么可能没人唆使?兵临城下,唯有皇帝亲自督师,鼓舞士气,或许这京城百姓还有一线生机,如果皇帝跑了,那便是兵败如山倒。杨尚书显然是提防着皇帝逃跑,才有此一招。顾励见他手抖,也怕他当真一个手抖把自己颈动脉切了,连忙安抚道:“别激动,朕随你去见杨尚书就是,你先把刀子放下,你拿刀子抵着我,怕是连这大殿都出不去。” 京城的外城墙上,一个花白胡子的年迈将领正带人巡视防务,这人正是兵部尚书兼北直隶总督杨鸿见。时值早春,料峭的春寒中,杨鸿见面色凝重,他周围的兵卒将领,也无一不是心事重重。 皇帝昏庸,轻信奸佞,祸乱朝纲,外有后金虎视眈眈,内有流民起兵作乱,眼看内外交困,国将不国,众人焉能不愁。 只不过有的人愁的是自己的出路,杨鸿见发愁的,却是另一件事—— 小谭入宫也约莫一个时辰了,不知事情办得如何?若能顺利把陛下带到城上来,那是最好。 只不过这到底是犯上作乱,待燃眉之急解了,他少不得要以死谢罪。 “英国公没来吗?”杨鸿见问。 手下人摇头。 “武英侯呢?” 京城里的皇族宗室成员尚有两万人之多,若能将家将组织起来,未尝不是一股战力。 “都说身体不舒服,抱恙呢。” 杨鸿见微微叹息。大祸临头,这些勋戚与宫中那位,行为如出一辙,不愧是一脉相承啊。 正这么想着,一个尖细的声音由远及近:“杨总督,京城防务布置得如何了?” 循声望去,一白面宦官昂首而来,身后跟着几人,乃是九门提督、总兵、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等官员。这白面宦官乃是监督京城守军的监军,曹存霖。 杨鸿见身居兵部尚书,此时又领北直隶总督,更比曹存霖年长许多,这时候见到他,也不得不低头行礼:“曹总监,已安排京城守军五万人,外九门布置两万守军,余下三万,安排在朝阳门、安定门、阜成门三处。另外准备有红夷大炮两门,鸟铳五千支。” 京城的城门有外七内九皇城四之说,外城有城门七扇,内城九扇,设有九门提督一职,皇城则是四扇门。 曹存霖问道:“怎么一共才五万人?京城三大营不是有兵丁十二万?” 杨鸿见闻言,简直想笑。朝中权贵们在京师守军军册上下其手,虚报员额,冒领军饷时,这位曹总监也没少捞好处,再除却那些军牢杂役,世袭军户,能有五万可用之兵已算不错了,现在居然好意思问实际人数为何与名册上的对不上? 杨鸿见淡淡道:“何止是这军册与实际员额不对,就连王恭厂所产红夷大炮、佛郎机、鸟铳等军备总数,也与所报数量不符。此事我会一一禀明陛下。” 王恭厂是内城火器厂,负责厂务之人是曹存霖的子侄曹默汝。 到底是姜还是老的辣,杨鸿见搬出王恭厂之事,曹存霖登时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暗暗咬牙盘算。 这时手下人前来回报:“国子监监生谢莲携监生一百二十八人前来相助!” 杨鸿见惊讶,往下看去,城墙下熙熙攘攘站了百来个人,且多是年轻人,都是国子监里读书的监生们,为首一人笑眯眯地,眉清目秀,遥遥冲杨鸿见行了个礼,模样看着很是温柔和善。 杨鸿见想起来,这人是前辽东经略谢驰星的独子,谢驰星捐躯后,谢莲便以荫监的身份入了国子监读书。 没想到到了国破家亡之际,居然会是谢驰星的儿子挺身而出,捐身报国。 杨鸿见心情复杂,命人带监生们前去安置。 杨鸿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远方,然后瞪大了眼睛。 一支队伍由正阳门大街行来,除开内廷侍卫与内侍,队伍后还跟着京官数十人,队伍中坐在辇上的是名年轻男子,容貌秀丽,面如好女,正是杨鸿见热切期盼的皇帝陛下。 顾励坐在车上,自午门出了皇宫以来,便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举首四顾,没有了钢筋水泥的摩天大楼,四周是鳞次栉比的坊市、身着布衣,灰头土脸的百姓、身挎腰刀的官兵,他果真是回到了四百年前! 他粗略扫一眼,京城大得一眼望不到边。2018年的北京市总人口有两千一百万,顾励粗略估计了一下,整个京城的总人口现在大概在70-80万之间。 这也是很多人了。 倘若城破了,这八十万人只怕处境堪忧。毕竟起义军龙蛇混杂,良莠不齐,劫掠屠杀是常有之事。比如唐朝末年的黄巢起义,黄巢纵兵劫掠屠杀,戕害百姓,致使多处繁华都市成为废墟。有史记载:“各出大掠,焚市肆,杀人满街”。 顾励看着跪伏道路两侧的百姓们,心情复杂,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 顾励抬头看一眼苍茫的天空,要起风了啊!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贼人围困了京城,咱们这一城的人怕是都活不成啦!” 这一声仿佛水入油锅,道旁百姓被勾起性命之忧,不禁掩面痛哭,私语咒骂,嘈杂喧哗,乱作一团。 顾励身旁的禁军呵斥一声,便要上前搜捕那喧哗之人。顾励按住他,站起身,高声道:“叛军作乱,祸害百姓,不除此祸患,朕愧对列祖列宗!今日朕上城头督战,叛军不退,朕不下城!若是城破身死,也是朕先一步为国捐身,有朕死在各位前头,各位还有什么不甘心的?!我后楚百姓,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京官们先一步跪地高呼,百姓们被顾励一番话煽动,各个激愤填膺,高呼道:“吾等后楚百姓,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顾励扫了一眼,满意地坐下。他方才出宫时经过官署,官署内稀稀拉拉十来个人。按照历代统计,到了王朝末年,官僚体系膨胀,京官怎么着也该有两三百人,再加上各部内的小吏,总共办事的不会少于七百人,没想到眼下官署内只有十来人了。 这些人却也没有心思办事,各自惶然不知所措,顾励就把这帮当官的都叫上了,别管怎么说,人多力量大嘛。 他看了一眼天色,皱起眉头,唉,看这云层,这眼看是快要刮北风,下大雨了,不知道城头上有没有躲雨的地方。 一行人簇拥着顾励经过山川坛与天坛,到了城头上,脚下就是永定门。众将士已经列队等候,站在最前头的是曹存霖,杨鸿见落后他半步,与总兵、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等人站在一处。 第2章 顾励朝那太监仔细看了两眼,想起一事,明朝的宦官队伍庞大,到晚明时期宫内宦官宫女有四万人左右,这些宦官们有做特务的,有军队内任监军的,也有矿产上做矿监的。 这个叫后楚的朝代难道也与晚明一样,有着太监监军的传统么?顾励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后楚与明的区别不大,仅仅是一个姓顾,一个姓朱。 顾励不禁生出几分无力之感,难道这后楚的命运也如明朝一样,无力回天了吗? 将士们跪下行礼,顾励命众人免礼,说了几句宽慰勉励的话。他见一众将士们红着眼眶,面带怨怼之色,想必是对昏庸无能的原主心生怨怼已久。 若是不能好生安抚,叛军兵临城下,若是再生兵变就糟了。 顾励站定,喝道:“来人!把王正拿下!收押刑部大牢!” 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大太监王正登时惊了,腿一软,跪下喊冤。顾励心道没办法了,这些将士们马上就要为我上战场,需得好好安抚,虽然也不知道这太监具体做了什么,但听小谭骂他祸乱朝纲,便也能猜到一二。就先请他当一回杨玉环平息兵愤。 顾励继续在线激情表演:“朕受此贼蒙蔽,有眼不视,有耳不闻,害苦了天下百姓,也害苦了众位将士,如今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朕心中有愧!” 顾励说着,弯下腰,努力挤出两滴眼泪。他有心多骂自己两句,苦于不知道原主究竟做过些什么,只能借用一下崇祯的罪己诏,痛骂自己:“夫建州本我属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抚御得宜,何敢逆我言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无奈夸诈得人,实功罕觏,中夜思惟,业已不胜愧愤!” 顾励拼命调动情绪,作痛悔难当状,一面心说奶奶的,赶紧来个有点眼力见儿的,把我这戏给接了啊! 这时终于有官员出声,唏嘘感慨道:“天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焉能怪陛下一人,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一时间自责之声此起彼伏。曹存霖看见王正在一片痛骂声中被押解下去,脸色苍白,见了鬼似的。 杨鸿见快步上来,扶着顾励站起来,激动得胡子颤抖。顾励按住他的胳膊,说道:“杨尚书,今日朕誓与京城共存亡,叛军一日不退,朕一日不下城头!” 将士们看着,都颇为动容,那些原本心中盘算另谋退路的也不敢出头了。不知谁带头,众将士们齐声高呼:“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誓与陛下共生死!” 顾励命人把王正先收押刑部大牢,便跟随杨鸿见进了城楼哨塔内。 顾励仔细打量杨鸿见,这位杨尚书胡子花白,都一把年纪了,还要上战场上厮杀,委实不容易。 方才顾励一番收买人心的作为,却是叫杨鸿见吃惊不小,不像是皇帝能干出的事,杨鸿见正思索着,就听顾励询问道:“战况如何了?” 杨鸿见将他带到哨站前,南面一片郊野,叛军便在那处安营扎寨。 顾励眯起眼睛,看不到什么,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叛军首领叫什么?不会叫李自成吧?” 杨鸿见登时失望,没想到情势已经恶化成这样,陛下居然连叛军首领叫什么都还没记清楚,淡淡答道:“这叛军首领自称一石草,姓张,名慈儿。” 顾励点点头,历史已经走入了岔路,曾经在大明历史上出现过的人销声匿迹也不奇怪。他方才一路走来,见到不少京官武将,明末的左良玉、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杨嗣昌等声名赫赫的武将,现在却是压根没这号人。 这时,一名游哨快步进来,向顾励与杨鸿见行礼。顾励看他面露焦急之色,说:“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哨兵回禀道:“探子来报,叛军备下十台弩机,预备今夜以火攻城,已在东南方向准备好火油火箭。” 杨鸿见面色微变,沉吟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那哨兵退了下去,顾励笑道:“这帮人打算在东南方向以火攻城?” 今夜必然刮北风,这帮叛军想什么呢,在东南方向放火箭,怕是最后要烧了他们自己。 杨鸿见浑然不似他这般轻松,面色凝重,解释道:“叛军中有一名天师,擅风角之术,观星扶乩,十有九中。既然打算从东南面放火,想必就有十足的把握。” 顾励微微一哂:“十有九中,那这次定然不中,今夜要刮北风,还会下雨呢!” 杨鸿见心中直摇头,现在已经是开春了,怎么可能刮北风,陛下这又是说什么疯话呢! 顾励笃定道:“杨尚书,今夜刮北风,叛军既然打算从东南方向火攻,那咱们正好将计就计!” 杨鸿见点头应道:“陛下英明,陛下说的是,臣这就去安排。” 顾励满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得道:“朕就在哨所这站着,帮杨爱卿观测风向!” 他说罢,站到窗前,伸出手感受风的方向和空气湿度,再看一眼天边晚霞,刮北风还得等三个时辰左右,也就是六个小时,可能都要到半夜了。 杨鸿见道:“有劳陛下了,臣先去安排布置。” 顾励颔首。杨鸿见快步出了城楼,见到小谭在左近徘徊,连忙把他叫来。 小谭正是在宫中威胁顾励的那名少年士兵,他将宫中之事一五一十交代了,杨鸿见十分诧异,问道:“陛下未曾责罚你么?” 小谭也十分迷茫:“狗……陛下只叫卑职跟着他一道过来,旁的都没说。杨尚书,陛下若是要秋后算账,这事全由卑职一力担下!” 杨鸿见摇摇头,安抚道:“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再说罢!你去将郭总兵与田副将叫来。” 夕阳西下,四野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天上无星无月,顾励深吸一口气,正思索着要如何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小人儿,攀着门缘,露出一个脑袋,偷偷打量他。 “霍!什么东西?!” 顾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人类幼崽。就听那幼崽软软地奶奶地叫了他一声:“父皇。” 顾励吃了一惊,抓起桌上的火绒想先把灯点着,哪知道擦了半天也没点着。想必是空气湿度大,火绒有些受潮了。 幼崽已经颠颠儿走进来,一个踉跄,往前一扑,抱住了顾励的腿,软乎乎地,撒娇似的又叫了一声:“父皇。” 顾励全身僵直,咔嚓咔嚓低下头颅打量,幼崽生物学年龄三岁左右,才到顾励膝盖处,他还穿着冬衣,圆鼓鼓一团,屋内光线黯淡,面容看不真切。 这时一名内侍低着头弓着身子走进来,跪地行礼道:“陛下,宫内眼下乱做一团,小人恐有人伤了小殿下,于是擅作主张,将小殿下带来了这处,还请陛下责罚。” 这里都快打仗了,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不过人类幼崽这么脆弱的生物,还是拴在裤腰带上放心点,否则这兵荒马乱的,丢宫里给人谋害了都不知道。顾励僵硬地问:“你是谁?” “小人是俞广乐,在郭选侍身旁听差的。” “俞广乐,你先别跪着了,先把这灯给朕点上吧。” 屋内终于亮堂许多。顾励仔细看看人类幼崽,见他唇红齿白,香香软软,端的是玉雪可爱,于是僵直debuff刚解,瞬间又中了魅惑debuff,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喜爱来,抱起他道:“小家伙,外头马上就要打仗,你怕不怕?” 小殿下眼睛圆溜溜黑漆漆的,惊恐地看了一眼窗外,搂住顾励的脖子,顾励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有父皇在呢,怕什么。” 话一出口,顾励心酸流泪了。老婆都还没有,父皇这两个字,就已经能这么顺口地说出来了吗?人类幼崽果然是世界上最威力无穷的生物啊! 顾励让俞广乐先退下,抱着幼崽走到窗边,小声说:“父皇有几个问题要考考你。” 幼崽嗯了一声。 “父皇问你,你叫什么?” “我叫小殿下啊,大家都叫我小殿下。” “小家伙,父皇问你的大名呢!” “我叫……”幼崽挠着头想了想,答道:“皇祖母叫我由贞。” “那这宫里头,你最喜欢谁?” 三言两语,顾励套出不少信息,巧的是,原主也叫顾励,这倒好,勉得他还要更名改姓重新适应。这孩子的生母,也就是原主的一个嫔妃,生孩子时难产死了,现在顾由贞由后宫一位姓郭的选侍抚养,俞广乐就是这郭选侍身旁伺候的内侍。后宫里头还有位成天吃斋念佛的太后,并非原主的生母,平时也不太管事。 这样倒好,给顾励省了不少事。否则当此内忧外患之际,还要处理后宫外戚的纷争,岂不是要人小命。 顾励抱着顾由贞出门,门外侍立的内侍们连忙跟上,一行人在城头走动。眼下一片忙乱,士兵们忙着往东南方向运送矢石、燃油,一问才知道,城中仅有的两门红夷大炮都安置在东南方向的广渠门和左安门,顾励奇怪,不知为什么单单在东南面置备火器,找了个人问了,才知道是杨鸿见着意命众人在东南方向布置,防备叛军从东南方向火攻。 顾励心道:看来杨鸿见压根不信我说的话,非但不信,他多半还觉得我在瞎指挥。 顾励有点郁闷,但是他现在的确没办法取信于杨鸿见,要他跟杨鸿见科普气象知识吗?他能讲明白,杨鸿见也未必听得懂啊。 顾励想了想,跟身旁人说:“去把方才那个叫小谭的士卒找来。” 第3章 小谭被叫到顾励跟前,还以为顾励是打算跟他算总账了,哪知道顾励交代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谭来到城内,想找几户百姓收集青茅,无奈城中百姓都躲着他们走。一来是百姓们被频频征税,都怕了衙门官吏了,二来近几十年,国家无战事,当兵的地位一落千丈。京城内这些城防兵总被官僚皇族借来借去做苦力,地位就更低,不受待见,再加上官僚系统坏死,当兵的们失了管束,便时不时做些扰民之事,是以京城守军与百姓们关系恶劣。 小谭平时被百姓们瞧不起,二十出头还没娶到媳妇,眼下却要他上城头保卫百姓,他如何甘愿?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难免有怨怼。 小谭只得敲了城中几家富户的门,敲了老半天,直到他踹门大骂:“老余!快出来!我知道你在里头!” 这门才终于开了,一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穿着布衣,赔着笑脸道:“原来是谭百户哪!谭百户有什么见教?” 这中年男子乃是城中富商,近年来朝廷为剿匪频频用兵,军费不够,除向百姓加派剿饷、练饷之外,还把主意打到这些有钱的生意人头上,额外收取他们的税金,这些生意人们苦不堪言,只能穿上破衣烂衫哭穷。 小谭黑着脸骂道:“你耳聋了?!我敲了半晌的门,现在才开!” 富商搓搓手笑道:“谭百户,我这正好在经堂里念经呢,没听见您敲门哪。” “叛军都要打进来了,你这临时抱佛脚又有什么用处!” “谭百户,我这不是听人说陛下上城头督军去了,我为他老人家念经求佛,求菩萨保佑啊。” “得了,少跟我来这套!陛下叫我来收取青茅,你家里有没有?” 富商道:“我的爷,您要这青茅做什么?这玩意儿可不好用,烧起来都是黑烟,烧灶都不用这个了。” 小谭道:“少跟老子罗唣,就问你有没有?” 富商道:“咱家里倒是没有,不过我知道哪里有!” 这余富商带着小谭,敲开一户养鸡的人家。青茅不值钱,这养鸡的婆子便拿来垫鸡窝,见官爷要这东西,四下搜刮一通,堆在院内,由小谭自取。 小谭捂着鼻子,叫人把这一堆散发着鸡屎味青茅分捆扎好运走,再去别家搜罗。 那养鸡的婆子赔着笑脸送走了小谭等人,刚要关门,巷口一年轻男子走过来,打听道:“王家婆,方才那几位军士来做什么?” 王家婆啐了一口,骂道:“关你什么事!走开!莫要污了俺家门院!” 这年轻男子脸容俊秀,语带三分笑,原该是个惹人好感的模样。他叫少芳,打南边逃难来的,在芙蕖胡同外做小唱,也就是唱小曲卖艺。只不过近年来世风日下,读书人爱做女人打扮(有诗云:“昨日到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此外更有不少文人官员喜好狎戏男子,南风盛行,这些南北小唱们究竟背地里做的是些什么勾当,大家都心知肚明。 王家婆子厌憎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少芳碰了一鼻子灰,正要离去,一乞丐走了来,对少芳道:“方才那官家是来收青茅的。” 少芳疑惑道:“征战在即,这官家不去守城,收集青茅作甚?” 乞丐摇摇头,一双眼睛盯着少芳,破烂的袖口下,一只脏污的手慢慢伸出去,握住了少芳的手。 少芳一愣,仔细看这乞丐,见他包着的头上露出短短的毛茬,显然是留发不久,登时哑然失笑道:“你原是出家人?” 那乞丐被他道破了来路,一时讷讷失言。 少芳抽出手道:“既然是出家人,怎么净想着这种事?” 乞丐道:“城破在即,死都要死了,好歹也要风流快活,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少芳只觉得荒谬,不欲理会,那乞丐却歪缠起来,追着他求道:“俊哥儿,甜哥儿,求你成全成全我吧!” 他又跪在地上哭求,说自己多么可怜,才二十出头,先前在寺庙里遭庙祝们欺压,还俗后也只能四处流浪行乞,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还不想死云云。少芳动了恻隐之心,压低声音道:“你起来吧。就算城破了,咱们也不一定会有事。” 乞丐却是越哭诉越伤心,欲念倒淡了,只哭得喘不上气来,一时间厥了过去。 城外,敌营。 “将军,方才城中传来密报,城中军士四下收集青茅,不知作何用处。” 张慈儿正在看手下人调试机弩,闻言十分不耐道:“这种消息有什么必要传出来?” 手下人挨了骂,默默退下,心中也暗骂城内线人大惊小怪。 却说小谭又找了几家养鸡的人家,收到了足量的青茅。顾励于是交代小谭布置妥当,正想休息,又有人来求见,是监军太监曹存霖。 顾励尽量让自己不带有偏见看待这些宦官们。中国历史上的太监,出了王振、魏忠贤这种自宫入宫求富贵的少数,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的小孩,甚至有贫困家庭养不起孩子,父亲给孩子去了势送入宫里的。太监们身体残缺,去势时若是没做好,便容易漏尿,有时在宫内走动一天,便要换好几条裤子。除却身体上的痛苦,心理上的痛苦更是难以言说。 此外,太监们还总是担当着奸佞卑鄙的反面形象,然而事实上除了王振、魏忠贤这种残害忠良的卑鄙小人,还有冒着生命危险养大明孝宗朱佑樘的太监张敏,七度下西洋的三宝太监郑和。所以顾励觉得,不能因身份给一个人定罪,而是看他到底做了什么。 只是这个曹存霖一开口,就让顾励反感。 只见曹监军一进来,便满脸喜色,啧啧称赞道:“陛下当真是高明啊!” 顾励淡淡道:“高明在何处?” 曹存霖笑道:“陛下想必是知道军中积怨已久,所以今日特意在全军面前拿下王公公,如此一来,平息了军愤,待这仗打完了,把王公公放出来,正是皆大欢喜……” 顾励反问道:“把王公公放出来?” 曹存霖一个谄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讷讷道:“陛下,难道您当真信了朝中诽谤诋毁?臣和王公公自小照顾陛下,对陛下可是一片赤忱啊!” 顾励想了想,神色缓和下来,安慰道:“这些朕都知道,只是眼下情势所迫,有些事,乃是朕不得已而为之,曹公公想必都能明白。曹公公只管好好监军,朕不会亏待你的。” 曹存霖这才略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对顾励禀报守军筹备情况,觑着顾励脸色,压低声音道:“陛下,杨尚书此人狡黠多智,这一仗想必稳操胜券,陛下不必太忧心了。” 顾励琢磨着“狡黠多智”四个字,点点头,让曹存霖下去休息。 只是顾励还得不到休息,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求见了,是丞相穆华龄。 想不到后楚居然有丞相,除此之外,后楚没有锦衣卫和东厂西厂这等特务机关。这大约就是后楚和明代少数的几点不同。 顾励原本对这位年迈的穆丞相寄予厚望,希望他拿出一些退敌之策,哪知道穆丞相叨叨了一些废话,大意是劝皇帝赶紧回宫,刀剑不长眼。顾励耐心听完,让他赶紧滚蛋,刚想休息,又听说城里道明会的传教士求见,顾励本想听听这位外国人有什么高见,结果这金发碧眼的老外一开口就是让他信基督。 “我大学时就是入党积极分子,我的信仰是共产主义munis、m。”顾励微微一笑,请他赶紧滚蛋。 之后是一波又一波的人求见,成亲王跑来告状,说傻大兵踩坏了他家院子,户部尚书来诉苦,说太仓府库没钱了,问他要不要再加税,他刚走,兵部侍郎李燮文又来了,说北方的建州女真又来打辽东了,户部再不把辽东的军饷拨了,士兵们就要哗变了,再接着是顺天府尹来报告,抓住了几个在京城内造谣的宵小,怀疑这些人背后有人指使,然后兵部右侍郎李燮文又跑来说,宣府、大同、居庸关三路援军南下,张慈儿偏师北上拦截,援军赶到或许只在三五日。 总算听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顾励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只有京师北面的几路军,真定、保定两路军呢?” 李燮文无奈道:“陛下,您忘了,张贼自南面北上,连破真定、保定两关,真定总兵周闻深战死,保定总兵计杀巡抚,开城迎贼。” 顾励问道:“那还有南边的湘兵浙兵呢?!” 李燮文讷讷道:“陛下,叛军在南方造反几年,早已把各处搅得一团乱……” 还有未尽之言,李燮文没说,顾励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一个王朝到了末年,除了财政崩溃,官僚机构臃肿外,还有行政效率低下。地方政府就算有心组织军队前来救援,怕也是有心无力,更别说有的地方官有着自己的小九九——拥兵自重,浑水摸鱼。 后楚这台老旧的机器,早就已经指挥失灵了。 顾励没有办法,只得打起精神来一一处理了。这临时的住所,也成了他的临时办公场所,待他终于能从繁忙的政务中喘息片刻,早已经是深夜,忽然听见站在高处的前哨发出警报,叛军派遣游哨攻城来了! 顾励冲到外头,张目望去,不过片刻之间,便看见叛军黑压压一片汹涌而来,撞城门,架云梯,守军们分散在城垛间,架起鸟铳进行反击。 四下里一片忙乱,开炮时震得脚下城墙都在颤动似的,不断有砂石流矢落下,军士们来往救援,抬下伤兵,顾励被撞了好几下,只得先退一步。回到哨所内,顾由贞被吵闹声惊醒,吓得抽噎,俞广乐正抱着他哄着。顾由贞见顾励回来了,立刻便张开手要抱抱。 顾励抱着他,见他大眼睛里含着两包泪,委屈唧唧的模样,不禁笑道:“要做我儿子,可不能这么胆小柔弱,否则将来……” 顾励正想说将来要如何继承大统,统率百官,又忽然想到这地方人多眼杂,立储关乎国本,不宜在此处说。 顾励拍拍儿子,哄道:“别哭了,来让父皇抱抱。” 顾励抱着顾由贞哄着,一边留心观察着外头的举动,一支流矢飞来,顾励小心躲避,流矢将将擦着他的脸落下。顾励心想好险好险,我这般英武不凡的脸蛋差一点就破相了。 外头一片嘈杂,不知何处有人骂了一声:“干他娘!消息错了!叛军从南面火攻!快去回禀杨尚书!” 顾励哟呵一声,心说南面火攻也没用啊,都说了今夜刮北风。他刚从门边露了张脸,小谭就适时地出现,将他拦住,说了句什么,无奈炮火喊杀声太大,顾励只看见他嘴巴在动。 顾励不由得扯起嗓子嚷道:“你说啥?大点声!” 小谭吼道:“外头乱成一团!流矢乱箭不长眼睛,陛下暂时别出去了!” 顾励被他一声吼,震得耳膜发酸,不服输,吼回去:“杨尚书叫你来的?” 小谭又吼道:“杨尚书命小人前来保护陛下!” 这倒也是,皇帝上城头督军能鼓舞士气是没错,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当老板的倒下了,手下人必然也是作鸟兽散,卷包袱跑路,那这仗就没法打了。“行吧,那我不出去就是了。你也进来,戳在门口做什么。” 小谭没动,许是没听见。顾励拉他一把,吼道:“让你进来呢!” 小谭跟着进去,立在门边,黑煞神一般。顾励看着外头火光点点,听着隆隆炮火之声,问道:“是叛军开始火攻了?” 小谭咬牙忧虑道:“消息错了,南边除了天坛与山川坛,便是民居坊市,若是走了火,那一片全烧起来……” 话还没说完,顾励就哈哈一笑。 小谭见他笑出声,怒了,骂道:“亏你之前说的好听,原来你压根不把大家的死活放在心上!狗——” 他话还未出口,顾励竖起一根食指,抵在他唇上,温声道:“这里人多口杂,有的话可不能乱说。” 接着顾励正色道:“谁说我没放心上。我笑的是叛军从南面火攻,怕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将手伸出窗外,对小谭神秘一笑:“毕竟,要刮北风了!” “都开春了,怎么会刮北风——”小谭忽然住了嘴,因为,站在门边的他,感受到了一丝凉凉的风,吹在脸上。 ——真的是北风! 第4章 起先只是一丝一缕,小气流似的,不出片刻,风越刮越烈,顾励冷得嘶了一声,喃喃道:“忘了带件棉衣,失算了。” 小谭已经呆了,跑到外头张望一眼,眼见着南面攻城的火箭火油被大风吹翻了,又跑进来呆呆看着顾励。 不装逼不是人,顾励微笑道:“这股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将带来小范围强降雨,同时伴随有大风天气,风力6-7级。小谭同志,快去为你们家杨尚书准备雨披吧。” 北风乍起,越刮越厉害,从南面射向城内的火箭火油,都被北风吹翻,之前危急的情势总算得到缓解,杨鸿见却是心中冰凉,压根高兴不起来。 陛下说会刮北风,怎么还就真刮了呢。 他没听陛下的话提前布置,就算陛下不怪罪,言官们参他一本,也够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杨鸿见心头沉重,命人前往北门加派防御人手,以免叛军借助风势从北门火攻。 然而南门冲杀的叛军中,将领正是张慈儿。他挑选南门火攻,正是因为南门是京城防守薄弱之处,眼见北风刮了起来,张慈儿一咬牙,弃了火攻,命主力军往城墙上冲,铁了心要攻下南门。 张慈儿甚至划下道来,只许兵士们往前冲,若胆敢后退,格杀勿论。在此激励之下,叛军们竟有不少攀上了墙头,城墙上守军多用弓箭鸟铳等武器,离得进了,便没有发挥的余地。 一年轻官员堵在城头上,战得力竭,手臂险些脱臼,却抵挡不住潮水般冲杀上来的叛军。一叛军杀上墙头,挑□□来,年轻官员杀得累了,反应不及,眼见要命丧枪下,他身旁一青年男子拉了一把,挥剑格挡,年轻官员总算反应过来,一枪将叛军捅了下去。 “亏得随舟拉了我一把,这叛军人怎么这么多啊!”年轻官员不免沮丧。 “叛军不过一时之勇,他们见久攻不下,心中自会生出退意。咱们撑过这阵便好。” 这两人是太仆寺的寺丞,年龄相仿,年轻官员名叫聂光裕,字南浦,拉他的人叫傅少阁,字随舟。太仆寺设在宫外,不在顾励出宫之路上,是他们二人听说皇帝上了城墙督战,兴冲冲地赶来帮忙。 然而傅少阁说的冷静,情势却已经是十分危急。叛军一味肉搏,不要命地冲杀,聂光裕早已疲敝不堪,动作稍一迟缓,便被一刀砍中! 傅少阁连忙扶着他退后一步,城头破开一个缺口,三四人冲杀上来,又被守军们咬着牙打了下去。 傅少阁扶着聂光裕,用力按住他的伤口。 聂光裕痛到极致,死死抓着傅少阁的手交代遗言:“随舟,我为后楚捐躯断脰,死而无憾!我若是死了,墓志铭就请左尚书写……” “南浦,你撑着点,你可是快当爹的人了,舍得让你的骨肉连亲爹一面都见不到吗?” 聂光裕想起新婚不久,身怀六甲的娇妻,勉强振作,煞白着一张脸,汗滚如珠,喃喃道:“你说的对,阿茵可不能没有我……” 就在这时,一队士兵扛着东西快步冲了上来,及至近前,二人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堆堆青茅。只见士兵们将青茅点燃投下,被风一吹,青茅燃起滚滚浓烟,又熏又呛,还伴随着一股浓郁的鸡屎味,堪称生化武器,被北风一吹,燃起滚滚浓烟,往城墙外散去。爬在云梯上的叛军们登时被迷了眼睛,动作迟缓起来。守军们抓住机会,好一番打杀,叛军们不由得纷纷退避,这青茅束耐烧,一时半会烧不完,叛军们简直叫苦不迭。 杨鸿见解了燃眉之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京城守军分了东西南北四路军,另有一支机动部队,看情势进行援助。南面永定门,右安门,左安门都暂时无虞,就要防备叛军从北边德胜门与安定门处借助风势火攻。杨鸿见命人带队前往北边,交代道:“千万当心,北边决不能烧起来。” 就在这时,小谭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幽幽道:“陛下说了,北边不用杨尚书操心。” 杨鸿见一惊,问道:“陛下亲自去北门了?” “不是,陛下说,马上就要下雨了,火箭便是能射进来,也点不着啊。” 杨鸿见心头一梗,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到点点冷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居然真的下雨了! 他看着小谭,想起一事来,问道:“不是让你保护陛下,你来这里做什么?” “陛下命我为各位大人们送雨披来了。” 今夜流年不利。 不利火攻。 张慈儿沮丧地得出这个结论。 黎明时分,他把队伍撤回营地修整,点算一遍,这次火攻伤亡人数逾两千,尸首堆在城下,真真印证了尸横遍野四个字。 雨已经渐渐小了,空气中那股恶心的鸡屎臭却弥漫不散,让张慈儿的内心更沮丧了。 沮丧之外,是熊熊的怒火。他大步穿过营帐,越过一个个烟熏火燎的伤兵,来到林地内一处营帐前,粗鲁地掀开帐门,大步进去,抬脚就是一踹。 张慈儿虽然叫慈儿,却是个心黑手狠的人。 所以他踹的也不是桌椅板凳,而是一个大活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头栗色卷发披散着,愈发显得皮肤白皙如同象牙,高挺的鼻梁上,双眼蒙着一根黑色布条,在后脑勺扎了个结。 这人被他一脚踹翻,摔在地上,显出单薄瘦弱的身形来,原来还是个少年! 张慈儿一把抓起少年的头发,暴怒道:“你说昨夜刮南风,可真是一阵好风啊!你知不知道我死了多少人?!两千!陈天师,您当真不是朝廷派来的吗?!” 少年挨了这一脚,受了他怒火,却依然从容镇定,将他的手掰开:“昨夜星象异常,妖风作乱,并非我测算之误。” 少年柔声道:“我师父死于酷吏之手,我比你更恨那狗皇帝,又怎么会是朝廷派来的。自你起事以来,我帮你测算多次,十有九中,你怎能因一次不中便这般怀疑我?” 这少年的声音有着魔力一般,让张慈儿渐渐冷静下来,问道:“那你说说,我死了这么多人,我现在该怎么办?” 少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走到帐前。他虽然蒙着眼睛,却显然已经习惯了,在账内行走时轻车熟路,一点不像什么都看不见。 他走到帐前,仰起脸感受吹在脸上的北风,脸露诡异笑容:“现在么,当然是——里应外合。” 杨鸿见跪在地上,惭愧道:“臣未听陛下的话,以至于昨夜交战时错失了良机,臣罪该万死……” 顾励扶他起来,安慰道:“杨尚书,昨夜能守住京城,京中八十万百姓与我都应当感谢你!你何罪之有。” 杨鸿见垂首,心里默默叹气,就算皇帝不计较,陛下命人收集青茅时动静大,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原委,言官们一拥而上参他一本也够他喝一壶的。 顾励见他郁郁寡欢,安慰他:“昨夜杨尚书与将士们都辛苦了,援军不日便将赶到,届时京师之围便可迎刃而解,你先好好休息吧。” 杨鸿见迟疑不去,顾励问道:“杨尚书可还有什么事情?” 杨鸿见说:“陛下,是臣命谭季纶入宫延请陛下,小谭行事鲁莽,冲撞了陛下,此事该当怪臣……” 顾励恍然道:“原来是这事!小谭冲撞了朕,的确该罚!” 杨鸿见面露焦急,连忙说:“陛下,小谭所作所为,都是受臣之命,陛下要罚,就罚老臣吧!” 顾励洒然一笑:“小谭收集青茅,却也算立了功,功过相抵,朕不计较了。” 杨鸿见喜出望外,一时间愣着了。 顾励拍拍他的肩头:“小谭是个好兵,只是还需多□□,做事情不可太鲁莽。他既然是京城守卫军,平素与老百姓打交道最多,遇到问题要多想办法,莫要让简单粗暴的办事手段激化了军民矛盾。” 杨鸿见难以置信,谁能想到平素不学无术的皇帝,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杨鸿见心中五味陈杂,把话转达给小谭时,小谭也是不敢相信,顾励不计较他的过失,又说出这样一番谆谆教导,怎能不叫他心情激荡,思绪万千? 顾励却是压根不知道二人翻江倒海的心情,他不过是公务员面试题做得多了,解题思维已成惯性罢了。顾励煎熬一夜没得休息,已是头昏脑涨胸闷气短,正想上床躺会儿,顺天府尹康启宗又来汇报工作。 之前顺天府尹在城中听见几个宵小流民唱民谣造谣,经审讯,这民谣居然早在京中街巷内传遍了,他们也是听别人唱的。顺天府尹问,要不要再抓几个人来仔细盘问。 顾励有些纳闷,问道:“他们唱的是什么?” 顺天府尹犹豫不决。 “你直说便是,朕不会怪罪。” 康启宗还是忸怩不肯说,经顾励软硬兼施,终于得到一首民谣如下: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也听不见话。吃斋念佛的活活饿死,杀人放火的享受荣华。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顾励听完,神情一滞,难怪顺天府尹如此神经紧绷,这民谣中的老天爷,有影射皇帝之意。百姓传唱或许只是因为这民谣朗朗上口,尚不知其中深意,但是背后是否有别有居心的人推波助澜就不好说了。 顾励沉吟道:“朕已经知道了,你不要再抓人,派几个人留意街巷坊市间的舆论动向便是。” 顺天府尹康启宗领命去了。 顾励叹了一口气,终于有点时间休息。他刚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忽然惊得跳起来! 他怎么忘了!之前召见外国传教士时他换算了一下中外历法,国内的历法是六十年一个轮回,国外却是一百年一个世纪。按照外国传教士的历法推算,眼下是1627年,十七世纪初期,全国的经济已融入了全球的轨道,美洲银矿开采出的白银通过马尼拉运输到了国内,西方的传教士也来到了国内,欧洲的资本主义正在萌芽,西班牙忙着在新大陆殖民……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时候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小冰期! 难怪开春了还会刮北风!难怪气象如此反常! 魏晋南北朝时期,游牧民族南下导致五胡乱华正处于小冰期,后晋灭亡也是一次小冰期,此外还有宋朝末年、晚明时期都出现了小冰河时期。 上课的时候老师分析过原因,一般来说都是火山喷发,造成空气中悬浮颗粒密度增加,削弱了太阳光辐射力度,这一时期整个地球的温度都下降了2-3度。 可怕的不是全球气温下降,而是气温下降对农耕文明造成的巨大打击,和小冰期随之而来的干旱!洪涝!蝗灾!天花!瘟疫! 想到这些天灾,顾励头皮都要炸了。 有不少人分析过晚明灭亡的原因,顾励自己看书也总结过,党争和言官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一个是气候,另外一个是白银问题。晚明时期正处于全球性经济衰退,西班牙从美洲开采的银矿产量下降,经过全球贸易输送到晚明的总量大幅度下跌,中国又不是白银的主要出产地,整个国家都缺钱,军饷发不出来,百姓买不起米,整个国家的经济秩序都崩溃了。 刚穿过来太惊诧,都没仔细想,顾励不免郁卒起来,屁股都坐不住了,难不成他这亡国之君是当定了吗? 顾励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在屋内团团转了片刻,最后还是慢慢镇定下来。他毕竟有着三年公考都没能上岸的挫折经历,心脏已足够坚韧,再加上他涉猎甚广,兼且过目不忘,未尝没有绝地反击的机会。毕竟,既然来都来了,那就撸起袖子干吧! 虽然顾励足够乐观,情势却没那么乐观。 当天晚上,顾励寄托了深切期望的宣府、昌平援军终于来了,然后被张慈儿打成了狗。 第5章 顾励很快反应过来,张慈儿这是瞧准了他们不敢开城迎敌,围点打援,援兵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顾励只能赶紧召集朝臣们开会想对策。 之前顾励路过官署时只有十来个京官跟他上城头,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些官员上城墙支援。仗打完了,剩下那些躲着的也都出来了,于是顾励的小小临时办公场所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人一多就开始吵。 有指责杨鸿见之前不听顾励的话错失良机的——言官从收集青茅得知了顾励关于天气的预言。 有指责杨鸿见没有抓住时机开城出击里应外合的。 也有帮杨鸿见指责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反正顾励算是看出来了,朝廷大致分成两派,一派以吏部尚书左世爵为首,人数不多,杨鸿见在这拨里头,一派以督察院左都御史夏星骋为首,听左世爵派骂他们跟大太监王正蛇鼠一窝,看来这拨人肖似晚明时期依附魏忠贤的阉党,顾励便索性在心里管他们叫阉党。 两拨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几乎要打架。 顾励坐着看戏,脸上一副凝重模样,内心已兴奋地怒吼:打起来!打起来! 毕竟这可是一帮平均年龄五十有余的老男人打架,不多见哪!快快快!夏大人!扯他丫的胡子!左大人!掏他丫的裆! 然而这出戏没有按照顾励预想的方向发展,穆丞相屁用没有,和稀泥的水平一流,适时地使出万能金句:“好了好了,不好打了嘛!这大过年的……” 年已经过了,但还在正月,按照中华人民的美好传统,正月里来还是新年。 两拨人顺着台阶下了,顾励失望了。 顾励没得趣,只能打起精神来处理朝政。 据顾励推断,朝中现有两拨党派,一拨是以太监王正为首的阉党,人数挺多,夏星骋乃是监察院都御史,朝廷二品大员,王正一倒,他便是阉党中的执牛耳者,另一拨则是以左世爵等人为代表,与阉党对立,人数不多。 顾励不喜欢宦官干政,更不想看到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党争乱国,想要天下太平,就得先把这帮人都收拾服帖。至于怎么收拾,他还得再琢磨。 他微笑着请这帮吵吵闹闹的士大夫们滚蛋,留下穆丞相,六部九卿等人一起商议对策。 最终议定先下诏书让兵部侍郎李燮文任总兵,张慈儿要围点打援,李燮文就带人马杀出城,与宣府、昌平两路军里应外合。 李燮文又跟顾励要了个人,他说是国子监里的监生,叫谢莲的,前天带了国子监里一百多号人来帮忙,颇有将帅之才,李燮文想把这人带上。 “国子监的监生?”顾励似乎听人提了一耳朵,他当时也没留心。 “是荫生,他父亲是前辽东经略谢驰星,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他便入国子监读书了。” 顾励点点头,让李燮文要什么人,都自己去点下便是。 李燮文便点出一万人,带队在城北操练,就等宣府、昌平军集结来援,李燮文便可带兵出城里应外合。这一招乃是险兆,李燮文一出了城,便要立即关了城门,不能再开,他在城外是究竟能里应外合,还是被叛军包饺子,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张慈儿在城外却也没干坐着,打听得又有地方军前来援京,便带兵主动出击,几天内又打了几场,各有胜负。 京城内的情势却是越发紧张了。 顺天府尹向他回报,坊市间百姓口耳相传,都说如今国将不国,西北大旱,起义四起,都是因为天子昏聩荒唐,大肆灭佛,触怒菩萨,要让他亡国,换个人来做皇帝。 “灭佛?”还有这事儿?顾励刚穿过来,龙袍都没穿热乎呢,这事他的确不清楚。 不过只要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这又是财政的事。 北方游牧民族连年骚扰,养兵花费巨大,然而南方因为张慈儿等人起义叛乱,百姓抛家舍业,四处流亡,税基不断缩小,财政连年赤字,养不起兵,而寺院拥有大片的土地又不用交税,和尚们都是壮年劳动力,再加上寺庙里的佛像多为铜铸,摆在案上受人供奉,不如拿来铸成铜币,朝廷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寺庙上。 灭佛的头一年,财政收入的确有所上涨,然而不少和尚还俗之后宁愿流亡当乞丐、游方僧,也不愿意种地,只因课税太重,承担不起。这些流亡之人,又是社会不稳定因素。再者,寺庙经常收容接济老弱病残,把寺庙封了,收回土地,和尚还俗,这些老弱们便无依无靠了。 顾励深深叹了口气。他觉得以原主的智商,肯定想不出灭佛这事,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拆了东墙补西墙,何用之有。 顺天府尹康启宗道:“此事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煽动,臣已命人搜捕,必要找出幕后之人。” 顾励道:“找到这幕后推波助澜之人,把他杀了,就能平息流言,稳定局势么?” 府尹脸上一红,讷讷不说话。 眼下京中流言四起,若是动摇了民心,外患未去,内忧又起,这京师也不用守了,顾励赶紧找颗树吊死得了。 顾励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稳定民心。要坚定不移走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顺天府尹:?? 顾励让顺天府尹先回去,一个人坐着琢磨对策。没多久顾由贞颠颠儿走进来,小手里举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献宝似的给父皇看。 顾励一看,居然是块冰,他不由得纳罕:“已经是初春了,怎么还有冰?” 由贞糯糯道:“俞伴伴给儿臣玩的。” 由贞红通通的小手将冰块举在眼前,嘻嘻笑道:“父皇,你变大了!” 顾励走上前,拿着由贞的冰块观赏把玩,屋子里点了碳炉子倒是没什么感觉,没想到气温下降幅度这么大,外头居然都结冰了么。 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吏部尚书左世爵快步走过大明门,进了官署,瞧见前头一个熟悉身影,快步追上去道:“穆丞相!您怎么来这儿了?” 穆丞相见了左世爵,不急不慢地微微一点头。 左世爵笑道:“丞相大人来此处做甚?” “来找杨舍人。” 穆华龄所说的杨舍人,乃是中书舍人杨微。 中书舍人乃是书记官,平素管理文件,为皇帝拟定诏旨。 左世爵问道:“陛下要下旨?” 穆华龄点点头,不愿多说。 穆丞相高龄六十有一,经历三朝,整日里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无论党争有多么激烈,他都一副和稀泥的含糊态度,就连对王正那个阉人都和和气气,叫朝中清流咬牙切齿,背地里给他起了个泥菩萨的外号,但是左世爵明白,这位穆丞相没有那么简单。 王正得势时威风八面,手握大权,排除异己,朝中大半都是王正安插提拔上来的官,可也有几位清流得以保全,年轻人看不明白,左世爵却知道,这其中穆丞相出力不小。 左世爵是清流之首,与穆华龄关系本来不错。只是去岁因辽东经略谢驰星战死一事,穆华龄对左世爵等清流党派有了成见,见到左世爵,还是和和气气,有些话却也不愿多说了。 左世爵有心示好,热络地问道:“可是为了连日来街头巷尾传颂民谣一事?” 但据他所知,穆丞相已授意顺天府尹把这事禀报给了皇上。 穆丞相点点头:“看来左大人也听闻了。” 左世爵直接问道:“不知陛下要如何应对?” “陛下要下罪己诏,收回灭佛之令。”穆丞相微微叹气,呼出一口白气:“还要到旋坡台抄写经文。” 左世爵皱起眉头:“都这种时候了……” 穆丞相与他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下罪己诏或许还能有几分用,但是这种战火正炽时到旋坡台抄写经文,陛下是怎么想的。 原本陛下亲自登上城墙督战,说了好一番热血振作的话,又拿下了王正,当真叫人心头振奋不已,可没想到陛下这没好多久,又原形毕露了。 穆丞相还要去寻中书舍人,先走一步。 左世爵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悲观地长叹一声。 这后楚的天,当真再无放晴之日了吗? 顾励召来中书舍人,下了罪己诏,大骂自己一顿,收回了灭佛的诏令,另发谕令,让寺庙恢复秩序,流落在外的僧人们皆可自行回寺,他命人把楔文贴到城里,又把自己罚到旋坡台抄写经书。 旋坡台这鬼地方在皇宫西面,临水,冷的要命,水面还结了一层冰,顾励命人打破了冰,往水里撒盐,接着把温泉宫的水引来,一时间整个旋坡台水汽蒸腾,烟雾淼淼。 顾励哆哆嗦嗦,叫人点了炭火盆子,抖着手抄写经书。夜里宫室冷清清的,伺候的小太监为他灌了个汤婆子,塞给他时,顾励手心一痒,好像被人轻轻摸了一把,感觉怪怪的,他瞧了这小太监一眼,还怪清秀的。 顾励不明所以,坐在案前写东西。那小太监恁地胆大,凑上前来,见他写的东西不是从右往左,反而是从上往下,不由得纳罕,多看了几眼,小声道:“陛下,这给菩萨的经书真奇怪,阿勤虽然不识字,可也没见过这样写的。” 顾励笑道:“嗨,这哪是什么给菩萨的经书,这大好时光,用来抄劳什子经书岂不是浪费。” 这叫阿勤的小太监一呆,清秀的小脸上一红,扭捏道:“陛下,这样不好吧,在这地方做这种事……” 顾励纳闷道:“做这种事怎么了?熟能生巧,多练练总没错!” 阿勤脸更红了,默默伸手解衣袍,一面往顾励身上软倒。顾励愕然,头皮都炸了,慌忙推开他,问道:“你干什么你?!” 话一出口,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伺候的小太监阿勤跟原主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好你个原主,不理朝政,耽于享乐,亲近佞臣也就罢了,居然还狎戏娈童! 阿勤被顾励推搡质问,也愣了,又羞又愤:“不是陛下说多练练总没错吗?陛下怎么出尔反尔,戏弄阿勤?!” 顾励气坏了,正色道:“朕这练习公文写作呢!你……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亮出案上一行字:《关于在朝廷上下开展铲除山头主义工作的通知》,是很标准的公文格式没错了。 第6章 阿勤羞中带怨,嗔道:“陛下好些日子没找阿勤了,成天只着跟小柳他们玩乐,今日阿勤好不容易求来为陛下值夜的机会,陛下却要练习这什么……公、公文写作?” 哦豁,居然还有什么小柳?要了老命了,这原主的相好究竟有几个?年纪轻轻的待在后宫狎戏小太监,真不怕肾亏吗?难怪后宫里嫔妃没几个,原来是喜欢搞男人! 顾励板起脸来,拿出皇帝的威严:“叛军虎视眈眈,城内人心惶惶,生死存亡之际,你就只想着这种事?” 小太监与原主关系亲密,压根不怕他,小声道:“陛下不是都答应了,若是逃跑,一定带上阿勤?那有什么好怕的。” 不得了,不得了,顾励头都大了。这帮人都什么三观啊? 他板起脸,训斥道:“杨尚书还在城头上拼死守着,你若是再提什么逃跑的事,动摇了军心,朕定不轻饶你!” 阿勤见他发怒,这才不吭声了,撅着嘴站到一边。 顾励不再理他,写完公文,想了想,又提笔继续公文写作:《论党争的十大危害》。 顾励写到半夜,在暖阁内睡下,到了黎明时分,他被小太监吵醒了。 “陛下!您快看看外头!对面明光阁的墙上!” 顾励打了声呵欠,头疼得厉害,他穿上衣服站起来,跟着走到外头。此时正值黎明时分,东方霞光万丈,天空瑰丽灿烂,清晨雾气中,湖面水汽蒸腾,一片云蒸霞蔚。西面高处的明光阁墙壁上,佛祖金光闪闪的影子隐约可见。 小太监难以置信,张着嘴,瞪大眼睛。顾励则毫不意外,左右看看,琢磨道:“这明光阁是不是不够高?宫外头能看得见吗?” 小太监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冲着明光阁不停磕头:“菩萨显灵了!” 明光阁再高,也高不过现代的摩天大楼。街面上的百姓看不见宫内的景象,最先看见的,是皇城边太仆寺街和灰厂街北边阁楼上的人。这些人见到光明阁上佛像金身显灵,难以置信,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纷纷往这两条街上聚集,搭起梯子,往高处张望。 熙熙攘攘的街面上都是震惊激动的百姓,看见的高呼菩萨显灵,没看见的在下头吆喝询问,也想到上头看看。一时间,这两条大街的院墙上下尽是攀爬聚集的百姓,把街道都给堵死了。 还有其他地段的百姓听说了菩萨显灵,不停地往这边赶。先是离得近的,堂子胡同、马巷胡同、庆寿寺、双塔寺,再是离得远一些的,白帽胡同、绒线胡同、斜粉子胡同,京城里住西北边、北边和东边的,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凑热闹往这头赶。 顾励连忙叫来顺天府尹康启宗,让他带上顺天府的衙役们维持道路交通,尽力避免踩踏事故,另外再派下人去,引导舆论。 康启宗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住在文思院西边的门楼胡同,一大早就听见府里府外都吵吵闹闹的,间或听见几声“老天爷显灵啦!”“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下凡了!”,他从东华门进的宫,压根不知道太仆寺街那一片都乱成什么样了,就看见街头不少人都往西边赶,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直到他入了宫,亲眼见到了明光阁墙壁上的佛影。不远处,一直幽居于坤宁宫的太后,也带着郭选侍与顾由贞,站在明光阁外礼佛。 康启宗是广东人,信的妈祖,但是在这亲眼所见的“神迹”面前,他也不由得发怔。 “陛下……陛下,这,这难道当真是菩萨显灵?” 这当然不是什么菩萨显灵,是人为制造的蜃景罢了。整个坡台湖水的空气湿度大,密度也大,对光的折射率就更大,光从地面往空中折射时,上方空气的折射率会逐渐减小。他事先放好了的佛像被阳光直射,再经过反射,反射到这些折射率不同的空气层中时,会发生全反射,投射到明光阁的墙壁上。 不过这些没办法解释,也不能解释,顾励要的就是这玄乎神秘的效果。他微微一笑道:“爱卿,你不惊喜么?这是朕抄了一夜经书,诚心感动了上天,菩萨特意显灵,保佑我后楚百姓啊!” 别管是信了没信,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康启宗给了一个符合标准的反应。他激动不已,山呼万岁,听从顾励的交代,命人去维持秩序,疏散百姓。 他从承天门出来,路过官署,眼下还在官署内的京官们都坐不住了,四下走动交谈,有人看见康启宗,吆喝一声:“岳山,干什么去?明光阁那事儿听说了么?” 康启宗应答道:“陛下昨夜抄了一夜的经书,今天早晨菩萨就显灵了,这是为陛下的诚心感动了啊!我后楚有救了!百姓有救了!” 官员们愕然变色,有些反应快的,立刻高呼万岁,也要跟去看菩萨显灵,还有些面色犹疑凝重。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康启宗怎能猜不到这些人在想什么。他没有多说,笑呵呵地告别:“陛下正叫我去疏导疏导呢,人太多了,推推搡搡,容易出事。我先走一步。” 聂光裕吊着一只手臂,艰难地爬上太仆寺楼顶,那天他连遗言都交代了,哪知道虽然血流的厉害,可被抬下城墙后,包扎了伤口,在床上躺了几天便没大碍了。他闲不住,又跑到太仆寺官署内来,和同僚们高谈阔论讨论局势。 太仆寺楼高两层,对面宫墙内,明光阁的外墙上明晃晃地印着一个菩萨的影子。他豁了一声,兴奋地叫道:“随舟!你快来看啊!” 聂光裕虽已是二十有三,却有些少年脾性,心里兜不住事,与他一同进太仆寺的同年傅少阁就沉稳多了,在下头扶着梯子,笑道:“看完了就下来罢!这般咋咋呼呼的,若是给葛少卿见了,少不得又要骂你两句。” 聂光裕撇撇嘴,从梯子上爬下来,拍拍手,和傅少阁一起把梯子放入阁楼内。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窗户外,顺天府卫正在大街上疏散百姓,却仍拦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百姓对着皇城叩头。随着日头逐渐升高,那菩萨的影像也渐渐淡化,百姓们这才逐渐散开。 聂光裕道:“随舟,你说这天降祥瑞,难道我后楚果然气数未尽?” 傅少阁沉思不语,这种蠢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为了尽量别显露出对聂光裕的轻蔑,傅少阁只能做沉思状,好像这是一个值得认真思索的问题,必须用半个时辰思索以示敬意。 聂光裕已习惯了他这模样,很快转了话题,压低声音:“陛下把恶人王抓了,你说他是动真格的,还是只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恶人王,乃是聂光裕等人背地里给王正取得外号。 傅少阁淡淡道:“陛下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抓了他,若不狠狠处置了他,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聂光裕觉得甚是有理,点头雀跃道:“把王正千刀万剐了最好!他那群阉党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傅少阁压紧了喉咙,垂在袍袖下的手轻轻握紧了。 他扫了一眼外头,忽然在街边瞧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形,心往上一提,与聂光裕回了官署内,片刻后借故离开。 少芳正垫着脚往宫内张望,忽然,肩头叫人一拍,他回过头去,见到一张英俊到正直的脸,傅少阁正温和地看着他。 “过来说话。”傅少阁领着他,弯弯绕绕走了好长一段路。 少芳的个头在南小唱中算高挑的,他个头比少芳还高些,腿长,步子迈得大,少芳要十分费劲才能跟上他。 他稍微落后些许,看着傅少阁的挺拔的背影,心里惴惴的,把袖口的磨边往里头掖了一下。 走到一处偏僻的所在,傅少阁终于停了下来,看着少芳,以近乎温和的语气问道:“近日还好么?” 少芳不明所以,只知道点头。 “还在芙蕖胡同外唱曲儿吗?” 少芳微微垂下眼睛,不知该怎么回答。 傅少阁显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从袖袋里取出几两碎银子,塞到少芳手里:“城里乱,别四处乱走了,当心点。有空我会去找你,别来找我,知道吗?” 少芳懵了一瞬间,很快便明白了傅少阁的意思,傅少阁把他当成傍着官家打秋风的了。 城中的确有不少小唱倡优,为脱贱籍,百般逢迎讨好这些官家们,黏上了便甩不脱。可少芳与他们不一样,小唱身份不过是个遮掩,他来京城,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少芳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热血涌上头,耳膜都跟着鼓噪起来。 袖口磨破的边又露了出来,那是他费心遮掩的窘迫,和小心妆点的体面,傅少阁却压根没有在意。 少芳把钱推回去,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露水情缘,上次你离开时已经给过了,用不着再给。我不过是路过太仆寺,并非是来找你的。” 傅少阁别管信了没信,照旧是一副温和表情,收回碎银子,拍了拍他肩头:“那就赶紧回去吧,这里乱,别冲撞了你。我先走了。” 傅少阁交代完,很快离开。 他很快回了太仆寺,前后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其他人甚至都没有发现他的离开。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一炷香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消失了。 施虐的欲望在心中叫嚣,傅少阁克制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终于恢复了冷静清明。 “怎么可能?!”张慈儿难以置信:“菩萨显灵?荒唐!荒唐!” 跪着的密探低头:“城内传出讯息,这事已传了个遍!凡饮井水之处,莫不在讨论此事。” 一旁坐着的蒙眼少年冷冷道:“滑稽!这是什么瞎了眼的菩萨,为昏君显灵!” 张慈儿神色烦躁。城内留有起义军的暗桩,在京城中散布流言,动摇民心,与城外起义军里应外合,这原本是一着好棋,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菩萨在皇城上显灵,难道当真是老天爷都不愿站在他这边? 他看向蒙眼少年,逼问道:“陈天师,你说说,现在该如何是好?” 蒙眼少年沉吟片刻,安抚道:“将军莫慌,就算菩萨当真显灵,又能怎样?还能派下天兵天将助他不成?更何况,咱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第7章 顾励睡了个好觉,起来时,明光阁上的蜃景已经散了——太阳出来,水面上的雾气散了,蜃景也不可能维持太久。 官员们接二连三前来觐见,话里话外皆是探寻蜃景之事,顾励一律用上天被他的诚心感动了为由,搪塞了过去。托他的福,这下京城内的官兵百姓们各个信心倍增。 顾励猜想张慈儿这两天便要再度进攻。他不可能拖太久,拖久了,各地驰援的军队就都来了,哪怕是围点打援,张慈儿也经不起这轮番消耗。 杨鸿见与他所想的一样,这两天忙碌着布置城防,杨燮文也在专心练兵。只有曹存霖三不五时跑进宫来,向他拍拍马屁,顺带回报军中事务。 第五日晚间,张慈儿再度来攻。顾励再上城头督战,这次他就没有上次的幸运,被流矢射中胳膊,幸而伤得不深,就是疼得厉害。 到了黎明时分,战况有所缓和,张慈儿撤兵稍事修整,杨鸿见也匆忙整饬兵力,救治伤兵。 顾励让人裹了伤,站在城头上看着城下的惨状。可不是惨状么,经过一夜炮火侵袭,城下遍地狼藉,焦土枯目历历,间或倒伏着叛军的尸首。城头上亦有不少被石丸流矢射中的断垣残骸,寒风一吹,平添几许萧瑟凄凉。 顾励伤口疼得厉害,又煎熬一夜,吹了冷风,原主身体本就亏空得厉害,怎禁得住这般连日来的折腾,顾励整个人晕乎乎的,站起来便头晕目眩,只得在角箭楼内休息。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头响声震天,竟是又打起来了。 他勉力爬起来走上城头,杨鸿见赶去了北城门,穆丞相居然在城头上帮忙指挥。 顾励极目眺望,见到西南面城墙下李燮文乘着坐骑,带兵与张慈儿的兵冲杀在一处,另有一人带着一队人马为他掠阵,护卫中军,厮杀间露出一张脸来,乃是个俊秀可爱的模样,十分年轻,眼神却十足地冷静。 “这是怎么回事?”顾励连忙向穆丞相询问。 穆丞相咳了两声,高声答道:“回禀陛下,宣府昌平两路军汇合,前来援京。李燮文带人出城,那为他掠阵之人是监生谢莲。” 炮火轰鸣声中,顾励勉强听清楚了,原来是援军来了,李燮文按照事前议定的计划,带兵从城内杀出,与援军里应外合。 战事到了紧要关头,能不能转危为安,灭了张慈儿的叛军就看这一战了。 城墙下,李燮文军已与敌军杀得难舍难分,远处已能看见二路援军的军旗。就在这时,敌军阵中忽生变数,只见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大车停在阵前,一人被五花大绑,推上马车,敌军高声喊道:“城头上的狗官们看好了!你们的福王在我们手里!” 顾励没见过福王,只知道他封地在洛阳,这个被绑成猪的胖子当真是福王么?顾励正极力辨认,瞧见穆丞相脸露惊讶忧虑之色,看来此人果然是福王没错了。 敌军喊了三遍,驱着车往杀阵中冲来。京师守军们见到果真是福王,不免畏首畏尾,不敢出手,唯恐一个不小心伤了这位皇亲国戚,要被陛下怪罪。 顾励见到此状,怎能坐视不理。他正想高声大喊,让众将士们只管出手,是死是活都看福王造化,一旁的穆丞相却好似早已猜到他要做什么,连忙出声劝阻:“陛下不可冲动。” 顾励忽然清醒过来。这福王应当是他叔叔,若是他当真开口,置亲叔叔的安危于不顾,甚至还推波助澜,那么便与传统儒家道德统治下的意识形态相违背,天底下的读书人都要把他骂死! 顾励着急上火,眼看着城墙下的敌军如得了免死金牌一般,推挡着福王到了哪里,哪里的守军便如潮水般后退,韭菜般束手由人宰割,若是放任下去,李燮文只怕要败。 如此情境,众将士们又怎会不知。乱军中,谢莲冲李燮文叫道:“将军!” 李燮文目露犹疑之色,到底不敢出手。 谢莲双腿夹马,从后腰抽出一支羽箭,瞄准福王。然而他紧握长弓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又收拢,挣扎再三,谢莲垂下手来,一向笑眯眯的脸上神色冰冷克制。 谢莲收了弓,纵马向前冲杀,身后跟着八名骑士,呈拱卫之阵,将他守护在内。这阵列施展灵活,攻守兼备,九人骑术精湛,瞬息之间已杀到了福王近前。 顾励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城下战况,盼着这九人赶紧将福王救回来,以免众将士投鼠忌器。敌军也是早有准备,两队人马包抄上来,竟是将九名骑士团团困住了。 便在这时,阵法忽变,八名骑士退居谢莲身后,宛如两翼,谢莲纵马前冲,这阵型便宛如一只锥子,将敌军撕开一个口子。九骑士冲出包围,来回冲杀,登时将敌军杀得溃不成军。 “好啊!”顾励不由得高声赞叹。 穆丞相适时地道:“陛下,这阵法乃是辽东经略谢驰星所创,专门对付素来善于骑射的建虏。谢莲自小跟他父亲在军营中长大,骑术精湛,更深谙他父亲的各种战术。” 顾励点点头,难怪李燮文专门点名要此人相助,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顾励问道:“这人不是国子监的监生么?怎么从军营里回来了?” 穆丞相解释:“谢驰星为国捐躯了,谢莲蒙荫,入国子监读书。” 顾励一听谢驰星已经死了,不禁有点惋惜。 就在这时,九名骑士已救出福王。谢莲翻身下马,将福王推上马背,反手一剑,将一偷袭敌军击退。福王骑在马上,由八名骑士护着,谢莲却是落了单,身影一时间被冲杀而来的敌军淹没。顾励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一处,待见到谢莲的身影再度杀出,抢了匹马回援,这才松了一口气。 岂料到这时再生变故,福王居然不会骑马,上了马背稍一颠簸,他便慌张起来,大呼小叫,马儿受了惊,狂奔乱跳,竟再度冲入了敌军阵中。 敌军欲生擒了他,跘马钩纷纷往福王身下坐骑上招呼。谢莲刚抢了马匹杀出来,见到这一幕,着实心疼良马,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李燮文见福王又要落入敌军阵中,不由得着急,高声呼喝让人前去救援。原本守军占据上风,节奏一乱,竟显露出不敌之势。 顾励在城头上看得着急上火,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一旁的穆丞相也明白这个道理,正打算豁出去,高声喊道:“城下的将士们听着……” 话还没说完,只见斜刺里飞来一箭,射入福王胸口! 是谁如此胆大,居然敢对皇亲国戚动手?! 顾励瞳孔地震,急忙在人群内找去,只见一骑士已放下了手中弓箭,高声道:“是杀是剐由我担着!众将士们随我杀!” 这人声音雄浑洪亮,脸转过来,是个黑红面堂的铁塔壮汉。顾励不由得为这莽汉扼腕,杀便杀了,为什么还要高声嚷嚷,让他想为这人找个意外失手的理由都不行。 穆丞相亦是可惜,向顾励求情道:“陛下,这人是京中守军参将焦烈威。曾在谢驰星手底下当过几年兵,谢驰星称赞他勇气可嘉,是条血性汉子……” 顾励心说这人虽然鲁莽了些,但的确勇气过人,需得想个法子保下他。 再看城下叛军,大概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对福王动手,一时间慌了手脚,谢莲抓住机会,左冲右突,纵马疾驰,与李燮文合力撕开一个口子,将叛军的队伍冲散了。 瞬息之间,叛军已是兵败如山倒,顾励连忙让人传令道:“叛军首领务必拿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顾励话还没说完,人就先晕了。 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床边守着个女人,见他醒来,恁是激动,又哭又笑道:“菩萨保佑!陛下终于醒了”。 顾励不知她是谁,直到看到她身旁随侍的俞广乐,才推测出这女人应当是照顾顾由贞的那位选侍郭静,在一片小基佬中硕果仅存的年轻女人,真是那万绿丛中一点红。 过不多时,他终于苏醒的消息传开去,太后带人来看他,穆丞相也在宫外求见。 顾励身子还是软绵绵的,只觉得浑身没劲,肌肉酸疼,原想再躺一会儿,想起朝中还有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只能硬着头皮爬起来,到干清宫冬暖阁见见朝臣们,处理平叛善后事宜。 顾励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只得让曹存霖扶着,慢慢走到干清宫冬暖阁,在榻上躺着,宣六部九卿科道五府觐见。 官员们陆续进来,见到顾励这般虚弱的模样,有几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穆丞相站在前头,见顾励体弱,神色忧虑,开口道:“陛下须得保重龙体才是。” 顾励笑了一下,这些心怀鬼胎的官僚们在想什么,他又怎会不明白?皇帝一副命不长久的样子,顾由贞年纪小,皇帝若是死了,是于皇族内找个皇室子弟继承大统,还是拥立年幼不知事的幼帝登基,怎么选择才能最大限度地把持权力,只怕这些人心念电转间已有了数个方案。 顾励开口道:“请穆丞相上座。” 穆丞相微微一愣,左世爵等朝臣亦是意外。顾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先前见过朝廷官员们吵架穆丞相无奈劝架的情形,他已经明白了,这位穆丞相手中权力恐怕不多,是以众人都不拿他当回事。 他要进行变革,就要把权力集中起来,首先就是要树立穆丞相在朝中的威信,在百官面前给与穆丞相尊重。 前朝也有丞相在朝会时上座的例子,是以他给穆丞相赐座并不出格。 穆丞相坐下,其余众人在他身后侍立。顾励问道:“昨日战果如何?” 杨鸿见应答:“李燮文带兵与宣府、大同两路军里应外合,大溃敌军,斩敌三千,逆贼张慈儿被生擒,逆贼副统帅罗广文帅残部败走。” 京师之围总算解了,顾励点头嘉许道:“甚好甚好。” 他正琢磨着要如何封赏,一人出列道:“陛下,臣有事表。逆贼张慈儿虽已伏诛,然其残部尚有两万余兵,昨日杨司马分明可以乘胜追击,却命李燮文撤兵,明为回防,实为姑息养奸!望陛下明察!” 这人顾励有点印象,应该是兵科都给事中,是个言官,跟督察院左都御史夏星骋一派的。 李燮文骂道:“无稽之谈!请圣上明鉴!” 顾励问道:“你说杨尚书姑息养奸,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兵科都给事中答道:“听闻张贼曾修书一封至杨司马,陛下不妨亲自问问。” 兵科都给事中说的话,顾励是一个字都不信,只是没想到张慈儿居然还给杨鸿见写过信,他登时生出几分好奇,问道:“杨尚书,有这事吗?” 杨鸿见俯首道:“回禀陛下,蕞尔小事,臣没印象了。” 兵科给事中笑了一声,不依不饶:“杨司马没有印象,下官倒是有所耳闻。张贼信中只写了一首诗,乃是汉宫班婕妤所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顾励不由得笑了,心说这么酸酸的宫怨诗,可不像张慈儿这种人会写的,那么多半是他身旁那位天师的手笔,这人给杨鸿见写宫怨诗,肯定不是他单恋杨鸿见,其中定然有更深的含义。 顾励转念想想,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团扇,指的是杨鸿见,出入君怀袖的君,指的则是皇帝他自己。这天师的意思是:杨司马你有如今的荣华富贵,都是因为有我,倘若你非得把我军屠戮殆尽,那便是鸟尽弓藏,团扇见弃。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这工于心计的天师是个比张慈儿更为可怕的人。 顾励问道:“看你言之凿凿,可有什么证据?” 兵科给事中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交给曹存霖,曹存霖转交到顾励手中。 顾励打开观看,只见纸上汉字清臞劲瘦,显然功底不俗,正中顾励推测。张慈儿是不可能写出这一笔好字的。 顾励看向兵科给事中,问道:“这信你是怎么来的?” 兵科给事中道:“臣是无意之中,从杨鸿见手中所得。陛下,杨鸿见有意纵容,以致叛贼鸱张,福王罹祸,还请陛下明察!” 杨鸿见连忙跪下辩解:“陛下,臣撤军回防,绝无姑息养奸,纵虎归山之意。臣已布置兵力清剿残党。福王落入贼手之事,臣亦毫不知情,倘若陛下不肯相信,臣愿今日起避嫌在家,以证清白。” 兵科给事中驳斥道:“荒谬,杨司马明知叛军残部还需你上阵清缴,口口声声说要避嫌在家,简直是故作姿态。” 顾励厌烦道:“够了!杨尚书刚带兵打了胜仗,你就迫不及待弹劾追责,我看你才是其心可诛!” 兵科给事中遭顾励驳斥,神色一慌,看了监察都御史夏星骋一眼。夏星骋袖着手,微垂着眼帘,不动声色。 两人这一番眉眼官司,顾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必是夏星骋看杨鸿见打了胜仗,怕左党(杨鸿见乃是左世爵的人)因此得势,欲弹劾打压。顾励对杨鸿见印象不错,因此对夏党的这番作为更加厌憎,他有心要收拾党争,喝道:“杨尚书在城头上带兵作战,京师八十万百姓,都仰赖杨尚书浴血奋战。你倒好,过河拆桥,卑鄙可耻,你是受何人唆使,去刑部大牢里说吧!” 曹存霖叫来侍卫,将这言官押下带走。 杨鸿见仍然跪着没动:“陛下,福王落入贼手之事,臣的确不知情,这些时日,也未曾收到福王世子书信求助,更不曾自洛阳听闻任何风声……” 顾励摆摆手,有些疲惫,被流矢射中的胳膊还火辣火辣地疼。顾励感觉自己有点发烧了,忽然想起来英格兰的狮心王威廉就是被一只箭矢射中下颚感染病发死的,自己应该没这么倒霉吧? 顾励稀里糊涂地想些有的没的,待听见曹存霖轻声唤他:“陛下!陛下!”,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撞见朝臣们忧虑的眼神,勉强打起精神,安慰道:“杨尚书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福王一事,还是怨朕,朕无颜面对先祖……便由司礼监,监察都御史,礼科都给事中派人前去洛阳慰问福王世子家眷,另发御前银五千两,坤宁宫银两千两,慈宁宫银两千两,从朕府库内划取。” 他对这些官员们还不熟悉,对不上号,只能念出官职,具体人员调派,由他们自己去安排便是。众人领命,顾励继续说:“昨日一战,杨尚书与众将士有功,赏银牌五百面,银九千两,锦缎五百匹,丝绢两百匹。另外,战死的将士及官吏,一人赏赐抚恤银二十两,追封烈士,爹娘免除徭役,有受伤的,一人赏赐白银十两,丝绢十匹。朕欲慰问京营卫兵,着行人司安排。” 第8章 杨鸿见立刻跪下,激动道:“陛下黄恩浩荡,臣代诸位将士谢主隆恩!” 顾励想了想,应该没有其他事了,至于叛军残部在逃一事,他心中有个想法,只是还得另外与朝臣们商量商量,不能一人下决定。 顾励于是问道:“众位爱卿有何事奏报?” 穆丞相开口道:“陛下,昨日城外平叛一战,监生谢莲有勇有谋,生擒叛军首领张慈儿!论理亦当行赏。” 顾励闻言,精神一振,原来昨天生擒张慈儿的是那个谢莲啊,杨鸿见怎么也不替他请功?他对谢莲颇有好感,正要说话,左世爵连忙开口:“陛下,生擒张慈儿,非谢莲一人之功,臣以为无需对他额外封赏。” 顾励嗯了一声,作深思状,心里琢磨着夏星骋刚搞完杨尚书,穆丞相和左尚书这两人又是在搞啥,这两人互别苗头呢这是?一个普通的廷议召对也得弄得这么波云诡谲吗? 他记得左尚书乃是“清流”党,他针对穆丞相,难道穆丞相是王正的人?不应该啊,毕竟从前几次廷议来看,左世爵等人对穆丞相还都挺客气的,不像对待夏星骋等人的态度。 顾励初来乍到,对这些人的根底还没摸清楚,决定试探一二,问道:“丞相以为如何?” 穆丞相道:“谢莲勇冠三军,众位有目共睹,若不封赏,往后还有谁为我后楚出生入死?” 左世爵道:“不知丞相以为该如何赏他?” 穆丞相道:“保定总兵副将身死叛军之手,职位空缺,不如就由谢莲填补副将缺,如何?” 顾励嗯了一声,再做深思状,留心观察左世爵的反应。其实以谢莲的资历,任副将不太合适,但是眼下事急从权,谢莲真有本事,让他担任副将并非不可。 左世爵不动声色,只是语气坚决:“谢莲资历尚浅,臣以为总兵一职,不该如此草率。” 穆丞相继续说:“陛下有所不知,谢莲虽然年纪轻,但是自小随他父亲在军中历练,可谓经验丰富,担任副将,正是一个绝佳的历练机会。” 顾励又嗯了一声,再看左世爵。左世爵垂下眸子,作沉思状,他身后一人出列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此事需得慎重,保定拱卫京城,将领需得当选拔经验丰富的老将才是,谢监生纵使有勇有谋,毕竟年轻,要锻炼他,有的是别的机会。” 接着又有几人开口赞同,支持左世爵,杨鸿见亦跟着点头。夏星骋等人则一言不发,作壁上观。 看来穆丞相既不属于“清流”党,又不属于阉党。 情势有点复杂,顾励琢磨不定。 众臣发声,顾励便说道:“既然大家都不同意封赏谢监生,此事便先搁着。丞相觉得呢?” 穆丞相只得道:“但凭皇上吩咐。” 顾励点点头,又问:“丞相可还有其他事宜要奏报?” 穆丞相道:“昨日参将焦烈威不慎射杀福王,此事乃是意外。焦烈威现如今已被关押在刑部大牢,还请陛下示下。” 顾励想起这人来,问道:“丞相以为如何?” 穆丞相沉吟道:“焦参将英勇无畏,但是毕竟伤及人命,洪尚书,按我后楚律令,失手伤人,如何处置?” 这洪尚书乃是刑部尚书洪枕秋,他开口道:“凡初无害人之意,而偶致杀伤人者,皆准斗殴杀伤人罪,依律收赎,给付被杀被伤之家,以为营葬医药之资。” 洪枕秋迟疑道:“只不过……” 他正想说,只不过焦烈威所杀之人乃是皇亲,情况不同,就听穆丞相道:“正是。焦烈威意外失手杀人,并非故意,按律可以赎罪。” 左世爵笼着手,没吭声。 顾励忽然一瞬间明白了。 穆丞相举荐谢莲是假,保下焦烈威是真! 左世爵反对保举谢莲为保定总兵,态度坚决。虽然不知道谢莲区区一监生,怎么得罪吏部尚书左世爵的,但是左世爵对谢莲的态度,穆丞相想必一清二楚,他知道若是举荐谢莲,必定会遭到左世爵的反对。 穆丞相举荐谢莲,不过是虚晃一枪,穆丞相的意思是:左尚书,我举荐谢莲你反对,行,老夫让你一码。我要保下焦烈威,你也该退一步,别给老夫裹乱。 穆丞相居然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怎么地,焦烈威给他行贿了多少? 顾励问道:“有道理,众位爱卿以为呢?” 果然如顾励所料,左世爵没有反对:“穆丞相言之有理。” 洪枕秋:“那个……” 顾励嗯了一声,虽然对穆丞相行贿有点不爽,但他正是用人的时候,也想保住焦烈威,于是顺坡下驴:“那就依律处置。” 洪枕秋:“下官以为……” 顾励问道:“众爱卿可还有其他事情要奏报?洪尚书,王正一案审理得如何了?” 见皇帝忽然问起王正,众臣不禁窃窃私语,交换眼神,顾励躺在榻上,对这些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洪枕秋琢磨着答道:“回禀陛下,还在审呢。” 顾励沉下脸来,看着洪枕秋:“王正一案,着五府九卿议处,三日之内,给朕一个结果。穆丞相,此事交由你督办。” 左世爵等人精神一振,殷切地看向穆丞相。夏星骋等人低着头,没有言语。 顾励继续问道:“众位爱卿还有奏报吗?” 户部尚书赵升正要说话,兵部尚书杨鸿见先一步开口:“陛下,辽东三十万大军已一年未发军饷,若是拖欠久了,恐怕要生事端。此外,张慈儿残党逃窜在外,后续平叛事宜需得跟上,这一笔粮草供应不可含糊。此外还有向濠境的佛朗机人购买火炮军械……” 户部尚书赵升连忙跟着开口:“陛下,此事正是臣要说的。辽东三十万大军,普通军士粮饷一月二两银,造战车一辆需资三十两,千辆战车便是三万;马匹购自漠南蒙古,需得六千匹,此外还有料、草供给,一年便需三百四十三万五千两白银,此仅仅为辽东军镇一处。我后楚北方九处边镇,一年所需岁额粮二十万石,料一百一十二万石,草一百四十三万一千束,饷银五百九十万两,合计需八百三十二万两,此外还有淮南、广西、山西一带剿匪所需剿饷花费巨大,为练兵加派之练饷亦是沉重负担,太仓府库现如今仅余白银二十二万六千两,臣实不知该如何是好,臣有罪!” 顾励听得头都大了,问道:“为何太仓府库仅二十二万两白银?去年岁贡、土贡、课税收入呢?” 户部尚书赵升道:“上一次丈量土地,清算户籍还是五年前,当时全国有一千零六十二万一千四百三十户,有人口六千零六十九万两千八百五十六口,有田地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然而去年田税总共止九百七十九万四千八百石,从所收田税计算,全国上下应当有六成土地曝荒,无人耕种。” 这是战乱造成的后果。 在顾励穿越过来之前,后楚北部防线频频遭到游牧民族建州女真滋扰,要养边防军镇,朝廷只能加派辽饷,更别说张慈儿揭竿起义,朝廷要剿灭他的队伍,只能加派剿饷、练饷、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国库空虚至此,顾励并不意外。 顾励也在为钱的事情犯愁,但现如今民间除了农业税,还有各种苛捐杂税,若是再加税,那就是把百姓往绝路上逼。而据他了解,小冰期不过刚刚开始,往后几年还有几次饥荒瘟疫天花干旱,若是处理不当,必将还有百姓造反起义。 可是钱到底该怎么来呢? 不像现代的税收多是服务业、工业组成,古代政府收入单一,在汉代以前多是农业税,汉代开始是农业税为主,此外还开办了盐铁专卖,也就是国家垄断了盐铁经营,此后直到唐宋元,国家垄断类目不断增加,除盐铁之外,还有茶、酒、矾、香料等,历代政府极尽搜刮之能事,元代甚至连竹子都要专卖。这些国家垄断经营的确为政府提供了巨额财富,但是一旦打仗,数代之积累挥霍一空只需短短几十年。 后楚与明代差不多,仅仅开办了盐铁专卖,农业税在国库收入中占到四分之三,这时候要开办专卖也并非不可,只是顾励实在不想与民争利。然而,少了这笔收入,农业税又已经不足以填补国库,兵要怎么养呢? 顾励想了想,问身边的太监曹化霖:“内廷宝库是谁在看管?” 太仓府库是朝廷的国库,内廷宝库则是皇室的私库。顾励打算先拿皇帝的私房钱来应应急。 他身旁的太监曹化霖回话:“此前一直是王公公掌管。” 顾励沉吟不语,众臣子听见他提起内廷宝库,都眼巴巴望着。顾励思索道:“匪患刚除,此时正是开春耕种的好时候,朕欲免除三年田赋,劝课农桑,诸爱卿以为如何?” 户部尚书赵升吃了一惊,面露迟疑,答道:“陛下体惜百姓,是我后楚子民之福。只是建虏厉兵秣马,频频滋事,北边九处军镇军饷还不知在何处,陛下……” 顾励点头答应道:“这事朕知道了。” 下了朝,顾励就迫不及待叫人带路,往内廷府库去。他要看看自己的私房钱。 顾励身体还很虚弱,但是想到能看到皇家宝库,里头不知有多少后世失传的珍宝,他就兴奋激动,抓着曹存霖的手乘上辇舆,催促着赶往内廷府库。 皇宫内有内承运库、甲乙丙丁戊字五库、广盈、广惠、广积三库、司钥库、赃罚库及赃罚别库,共计十二府库。其中最重要的是内承运库。 内承运库就在中书房南面,从东华门出来,往北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到了内承运库前,却不见管库房的太监,只见库房大门挂着把锁。顾励与曹化霖面面相觑,心中不妙。曹化霖命人搜查,片刻间便从内承运库后的北膳房揪出两人,一太监,一宫女,两人皆是衣衫不整,跪在地上一叠声地求饶。 顾励没想到这皇室内宫都乱成这样了,青天白日的就有宫女太监偷情。曹化霖当即痛骂,要让人抓了这两人送到司礼监去。顾励虚弱地摆摆手:“先不忙着惩治,掌管钥匙的是谁,把承运库打开。” 曹化霖于是命令那衣衫不整的太监拿钥匙开门。太监呆若木鸡,缩着脖子,鹌鹑似的不敢动弹。曹化霖向身旁一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上前,搜出太监怀里的钥匙,走上前,打开门。 然后身形一顿。 顾励直觉不妙,赶紧从辇舆上下来,由曹化霖搀着来到库门前。 接着被空空如也的宝库浇了个透心凉。 顾励眼前一黑。 第9章 顾励悠悠转醒,身边只有阿勤伺候。阿勤见他醒了,连忙叫人。曹化霖赶进来,对顾励道:“陛下,那狗胆包天的奴才已经被收押,内廷府库失窃一案,亦已交由司礼监办理。” 顾励呆呆地坐着,喃喃道:“我的钱……” 曹化霖一叠声地安慰,过了片刻,郭选侍抱着顾由贞来了。见顾励呆呆的模样,郭选侍也是心疼:“阿弥陀佛,陛下这是怎么了?” 顾励呜咽道:“我的钱被人偷了!” 顾由贞见他难过,也跟着呜呜地哭,边哭边用小手摸着顾励的脸,安慰道:“谁偷父皇的钱,孩儿叫俞伴伴责罚他!” 顾励抱着顾由贞,一大一小脸贴着脸抱头痛哭,顾励喃喃道:“儿砸,爹的钱被人偷啦!” 顾由贞呜咽道:“儿臣有钱,儿臣的钱都给父皇……” 说着,从腰间摘下小荷包,扒拉到顾励眼前。 关键时刻,还是儿子贴心啊。顾励被顾由贞一口奶满,情绪逐渐恢复稳定,摸了摸顾由贞的头,让郭选侍先抱顾由贞出去玩。 私库里的钱都被偷了,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作他想,必然是宫里几个有权势的宦官。 顾励叫来曹存霖,来到冬暖阁,提审看管内廷宝库的几名小太监。 小太监们各个瑟瑟发抖,大雨里的小鸡仔似的。顾励在上头坐着,看曹存霖挨个审问。 小太监们先头还不敢说话,顾励把叫曹存霖退下去,让人把俞广乐叫来。俞广乐不过是郭选侍身边的小太监,手不掌权,这些小太监们面对他便没那么多顾虑。 小太监们面对俞广乐,果然松动了些许,顾励又说:“各位只是看守府库的杂役,想必没那个胆子偷窃内库,何必为旁人背上黑锅?有什么想说不敢说的,在朕面前都可以说,用不着怕被打击报复,如果有人敢徇私报复,只管告诉朕,朕为你们撑腰!” 一个小太监犹犹豫豫地开口:“陛下,小人叫杨修林,去岁从御马监调来看守内承运库。小人每日辰时开府库大门,要打扫约莫一个时辰。小人调到内承运库时,府库里金银珍宝古董便不多,甚至还一天天减少起来。直到有一天,小人看见郭守春公公悄悄从宝库内夹带财物字画,装在北膳房每日晚间运送潲水的车马里。” 俞广乐将他供词记下,问道:“郭守春在哪儿?” 他话音一落,一个太监打了个哆嗦,接着一股骚味传来,他竟是失禁了。也是巧了,这太监就是那和宫女偷情的家伙。 俞广乐问道:“你就是郭守春?” 那人答道:“小人……小人冤枉啊!乃是这杨修林构陷小人!” 杨修林说:“陛下,小人是不是空口胡说,陛下只需派人搜查那运送潲水的车马即可。” 顾励立刻叫了几个人去搜查北膳房。郭守春一看他来真的,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求陛下开恩!小人都是听王公公的话,那运送潲水的,乃是王公公家外甥,他们叫小人别多管闲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运潲水的车走一趟,给我十两银子。” 豁,好哇,居然又是王正! 顾励问道:“王正只买通了郭守春一个?其他人还有要自首的,快些道来,朕可酌情减轻尔等的刑罚。一会儿送交法司,若是再查出些什么,就需得从严处置了。” 另一个小太监抖着嗓子道:“陛下,王公公也威胁过小人,叫小人闭嘴不许声张……” 另外还有几个小太监也跟着自首了。 顾励看向俞广乐,问他:“这些证词,都记下来了没?” 俞广乐点头。 顾励说:“将这份供词送交三法司,命他们将内库失窃案与王正祸国案一起审。另外这几个失职受贿之人,便发配去收孝陵吧。” 几个小太监都松了一口气,磕头道:“谢陛下隆恩!” 顾励又看向杨修林,杨修林亦是忐忑不安。顾励想了想,说:“杨修林虽未受贿,但亦有失职,便补偿十两纹银,令他还家去罢。让杨尚书派个人送他回去。” 杨修林连连磕头,哭着谢恩。 顾励这也是为了杨修林好,他最先自首,牵扯出了这么多人,再留在宫里,让人谋害了都不知道。还是发给补偿金,让他回家为好。 俞广乐应了一声,命人将小太监们都带下去。 顾励又犯愁了,这失窃的内帑,一时半会儿可能追不回来,兵部急着要饷,钱从哪里来? 在工商业不发达的古代社会,农业税和盐铁茶叶垄断专卖是最大的收入来源,其次是经济贸易,但是据他所知,后楚一直是官方禁止海外贸易,现如今饥荒四起,战事频仍,民间经济也遭受了打击。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免除三年赋税,养兵这些钱,就绝对不能再往百姓们头上摊派。 顾励满怀愁绪,吃了点东西,喝了御医送来的汤药,感觉胳膊受伤处好了一些,便去处理公事。王正原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穆丞相呈上来的折子,原主不想处理,一律丢给司礼监。现如今王正被收押,奏折便堆满了案头。 顾励皱着眉头翻看,通政司呈上数条对策,针对军费不足之事,有官员提议卖爵位勋位筹集钱款,甚至还有一些不甚重要的职务,也可一并买卖。 事实上汉代便有为筹集军费买卖爵位之事,然而这不过是杀鸡取卵,原因有二,一来得到爵位者,不用再缴纳税收服丁役,如此一来便缩小了税基,二来得到官位之人,鱼肉百姓不说,国家还得花钱养官,现如今官僚体系早已臃肿不堪,顾励正发愁该怎么削减冗官冗员,怎么能再扩大官僚队伍? 顾励继续往下翻看,翻到吏部尚书左世爵呈上来的奏折,左世爵倒是条陈清晰,有理有据,针对国家现状给出五条建议:一、劝农课桑。组织因战乱流离失所的流民回到家乡耕种田地;二、开垦荒田。因战乱导致的无主荒田,由地方重新丈量,分给失地的农民;三、整顿吏治。制定新的官僚队伍考核办法,破除只讲资历不看能力的旧制,选拔贤能为官;四、限制恩荫。取消旧有恩荫制度,官家子弟一律以科贡入仕,避免官僚子弟垄断官职;五、整治军备。选拔优秀辽东本地子弟行军操练,抵御建虏。 这个左大人倒是有点水平,顾励默默记下。 此外还有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上疏,弹劾杨鸿见身为兵部尚书,办事不力导致福王被杀,亦有上疏条陈王正数条罪状,恳请圣人从严惩治的,顾励一一看了,这份王正的罪状或许有些夸大,不过大部分应该是事实,王正手握权力,打压对手,凡是向他行贿的,按贿金提拔官职,有胆敢骂他的,都被他找机会弄死了,可真是罪行累累啊。 顾励叹了口气,将奏折留中。 折腾了半晌,伤口又有些疼。顾励叹了一口气,叫来御医替他重新上了药,一个人枯坐着,想起空空如也的国库和私库,不免头痛。这雕梁画栋的宫阙楼阁,初来乍到时觉得美轮美奂,目不暇接,看多了却觉得憋闷单调。 他想出去走走。 顾励回了寝殿,让曹存霖找了一身普通生员的衣物过来。 曹存霖问他是不是要出宫,顾励摆摆手,让他不许声张,也不用叫侍卫。曹存霖又要自己跟着,顾励也不许,威胁他:“不许到处乱说,若是被人发现,朕唯你是问。” 接着又找来俞广乐,因俞广乐颇乖觉,是以他打算带俞广乐一起出去。 曹存霖见顾励先前不许他来提审,现在又要带着俞广乐,不要他跟,一脸怨愤。顾励见他神色,怎能猜不到他心中所想,把他叫到一边,安抚道:“曹公公,并非朕不肯带你出宫,朕乃是有更要紧的事需得交给你,只有交给你,朕才能放心。” 曹存霖终于有了精神,挺直了腰杆:“陛下有什么吩咐,臣万死不辞!” 顾励道:“若有人来觐见,你都帮朕推挡了,莫要泄露朕的行踪。” 曹存霖听说是这事,不免有些委顿,说道:“陛下出宫究竟是要做什么?宫外危机四伏,臣恐陛下圣体有伤啊。” 顾励道:“朕出宫去,自然有朕的用意。” 曹存霖只得罢了,低下头,忿忿地盯着俞广乐的身影,眼神如毒蛇吐信。 顾励却是一无所觉,正琢磨着该如何出去呢。宫门处都是守卫,顾励若是大摇大摆地出去,少不得要被朝中言官们得知,到时候上疏骂他也够烦的。 顾励问俞广乐:“宫里有没有小路能出去的?” 俞广乐脸都白了,讷讷道:“小人不知道。” 顾励瞪了他一眼,威胁道:“小骗子,你可别糊弄我。” 顾励曾经看过一本清宫宦官生活纪实,宦官因为身体残缺,常被说书艺人取笑。宦官们便寻隙将说书的艺人们弄进宫里,供冷宫中久旷的宫妃们排遣寂寞。能将一个大活人弄进宫里来,说明这皇城也没有那么严密,偌大的皇城,总有疏于防备之处。 俞广乐逼不得已,只得道:“小人担心陛下的安危。” 顾励笑道:“这个你无需担心,若有什么意外,朕绝不怪你。朕久居深宫,不知民间疾苦,从旁人嘴里听来,不如自己亲自去看。” 俞广乐见顾励竟会向他认真解释缘由,不由得动容,神情逐渐明朗坚定:“好吧,只不过现在不行,需得等到明日早上。” 顾励见他松口,郎然一笑道:“听你的便是。” 顾励仍觉得身体不适,便屏退二人,俞广乐与曹存霖一前一后离开干清宫。曹存霖在宫墙下站着,见阿勤正在不远处探头探脑,这小太监因模样清秀,颇得原主宠爱,可惜顾励不解风情,不好龙阳,在旋坡台时训斥过他。阿勤担心自己失了宠信,便时不时在干清宫周围晃悠,指望能让陛下想起自己的好来。 曹存霖伸手一招:“赵安勤,你过来。” 阿勤忙不迭地跑上前来,快活地问道:“曹公公,是不是陛下找我?” 曹存霖骂道:“啐!你这小浪蹄子!正事不做,就知道在这干清宫转悠!” 阿勤颇为委屈。 曹存霖问道:“那个俞广乐,我记得明明是赵静宫里的,怎么倒在陛下跟前显上了?” 阿勤啐了一声,骂道:“这骚蹄子,打从他入宫,我就知道他不安分!您在城头上监军的时候,他不知怎地,凑到了陛下的跟前,很是得陛下的宠幸!” 曹存霖咬着压根,恨恨道:“怪道我说陛下怎地自上了城头,对我态度便怪怪的,想是这挨千刀的在陛下跟前嚼咱的舌根!他想独得陛下的宠信,也得看他担不担得起!” 第二天一早,顾励屏退宫人,换上四方平定巾,身着青色襕衫,做普通生员打扮,与俞广乐一道出了承天门,右拐往西,刚出长安右门,便看见几个太监正在清冷的晨雾中,在长安右门下说话,聊的正是内承运库失窃案。 俞广乐带着顾励缩在门后,幸好这时天色尚早,气温低,这几人没聊多久便散开了。待他们走了,俞广乐才招呼顾励继续往西走,一路上小心躲避巡逻的禁军,那可不是一般的刺激。 眼看着要到皇城西南角了,迎面来了个小太监,居然是阿勤。 顾励心说我一身微服,可不能跟他打照面,否则还不知这人要怎样嚷嚷开去。他连忙低下头,躲在俞广乐身后。阿勤冲着俞广乐来,嘿然一声,问道:“你不是应该在坤宁宫伺候赵静,跑这里来做什么?” 第10章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居然敢直呼赵选侍的名字,好大的胆。” 阿勤愤愤不平,啐道:“不过一个小小选侍罢了!你又有什么好嚣张的,你还比我大两岁呢,陛下不可能一直宠幸你。” 俞广乐不想理他,凭白耽误事情,带着顾励往前走。阿勤喝道:“站住!你身旁跟着的是谁?我瞧着面生得紧!” 阿勤快步上来,顾励连忙低头躲开。天光熹微,只能见到他一身襕衫,面容看不真切,阿勤喝道:“好哇!好你个俞广乐,这人分明不是咱宫里的!你居然敢私自带人进宫!不得了了!反了天了!” “闭嘴!再嚷嚷我撕烂你的嘴!” “我知道了,定是赵静那娘们偷人了!” 俞广乐气坏了,忍不住骂道:“放你妈的狗屁!偷你娘的人!再乱嚼舌根子我撕烂你的嘴!” 阿勤跳着脚大骂:“不是她偷人,就是你偷人!我就知道,你们坤宁宫脏得紧!今儿叫我抓了个现行,正正好,我早说她一个小小的选侍,位卑身贱,她配住坤宁宫吗?!”阿勤追着顾励不放:“我这就拿你们去见陛下,看你们主仆如何推脱!” 顾励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啊!后宫有没有人能来管管了啊!反了天了! 顾励绕着俞广乐跑,阿勤绕着俞广乐追。阿勤连追带骂的,顾励实在受不了了,担心他的声音引来别人,顿住身回身一脚,把阿勤踹到了一边的太液池里。 俞广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顾励拉着他飞奔:“快走吧,别管他了!有人会救他!” 两人直奔皇城西南角,绕过一处杂院,便见到一堵矮墙。俞广乐也换上襕衫与四角平定巾,顾励冲上墙头,俞广乐在下头托着他,把他推过墙,自己也翻了过去。 终于出了皇城,顾励呼出一口浊气,呼吸渐渐平复。 此时正是清晨,夜空中一轮弯月渐渐淡去,街面上人不多,只有两三间铺子零星开着。顾励带着俞广乐来到在一卖面食的小摊前,屉笼正冒着热气,小贩殷勤道:“两位爷要点什么?” 顾励要了一个奶皮烧饼,俞广乐要了一个枣糕,一共十五文钱。俞广乐取出几个利禄通宝,顾励仔细看一眼,这利禄通宝是后楚官方所铸黄铜钱,比一元硬币大一些许,挺薄,从光泽来看,铜含量应该不高。 付了钱,顾励把奶皮烧饼揣怀里,小声问俞广乐:“你身上带银子了没?” 俞广乐摘下钱袋,把里头的碎银子和黄铜钱一股脑儿倒在手心里,问顾励:“陛下,这些够不够?” 顾励嘘了一声,眨眨眼:“叫我顾夷辛吧,你我都是江苏来的生员,记住了。” 他是江苏宜兴人,穿成后楚皇帝,不便自报家门,只能以夷辛两字暂代之。 顾励从俞广乐手心里捻出一粒碎银,用指甲掐了一下辨别成色,问道:“方才你所用通宝,多少枚兑换一两银子?” 俞广乐答道:“原是四十枚,现如今六十枚才兑一两银。” 顾励嗯了一声,这估摸着还是因为白银进口量下降,国内白银紧俏,价格上浮所致。 “为什么这小小一个饼子和一块糕,竟要十五枚通宝?” “陛……夷辛有所不知,因为去岁饥荒,米贵布贱,大米白面价格一涨再涨,这奶皮饼子原先只要三文钱,现如今价格翻倍。” 顾励点点头。 北方不适合种大米,北直隶所需稻米,都需漕船从南方运来,一年所需的粮食就要四百万石。如果南方饥荒,那么北方粮食必然上涨。 红薯在十六世纪就传入中国了,土豆也在十七世纪二十年代传入明朝,另外还有花生,玉米等主要农作物,不知道后楚的情况与明代是否一样。如果红薯、花生、土豆、玉米这时候都传入中国了,推广播种应当能缓解粮食危机带来的压力。 顾励叹了一口气,把银子还给俞广乐,两人继续在街上走着。他在宫内已吃了早饭出来的,方才买饼子,只是想了解一下粮食价格,现如今想到小冰期带来的危害,便如头悬利剑,忧心忡忡,这奶皮饼子也没心思吃了。 说起来,辣椒应该也是差不多这时候传入中国的,作为一个不吃辣的江苏人,顾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阻挠辣椒这种可怕的作物在全国范围内传播! 顾励正一门心思想事,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几乎是刹那间,手上一空,一个矮小的身影飞一般蹿了出去。 俞广乐大喝一声,拔步便追,顾励只得跟在两人身后,走街串巷,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俞广乐望着空空的街巷,顿住脚。 追丢了。 俞广乐不禁沮丧,看向顾励,问道:“夷辛,您有没有事?” 顾励狂喘如狗,他心说我还是个病号啊,我这伤还没好呢,俞广乐你个混蛋是想跑死我吗? 可是看到俞广乐关切的眼神,顾励又不忍心责骂,摆摆手道:“没……没事……只是饼子被抢走了,我都还没尝一口呢。” 俞广乐更见沮丧,骂骂咧咧,这位小太监用词之丰富,骂人之犀利,姿态之彪悍,在宫内遇着阿勤时已初露端倪,此时更是叫人叹为观止。 现在还是清晨,巷内住着的人家被吵醒,与俞广乐隔着院墙对骂,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顾励靠在墙上疯狂喘气,眼神一飘,瞧见巷子后头有个颇为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紧了紧腰带,掩门离去。 这时胡同对门有个脑袋探出来看热闹,是个妙丽少年,睡眼惺忪,披着衣衫,正乐呵呵地瞧着俞广乐跟人隔墙吵架,眼风一扫,对上顾励,登时眼神一变。 顾励便走过去问他:“对面那院墙内住的是什么人?” 哪知道少年一把攥住他的手,眼神中竟带着几分媚态,笑道:“管对面院墙住的是谁,都不及我桃英哥,不信举人老爷来我院内试试。” 顾励一瞬间明白了,这人是个小倌! 他想起来了,晚明时期男风盛行,直到清朝把男子不得与男子发生性行为写进大清的法律里,这股风气才得到遏制。后楚居然跟晚明一样,这帮男人究竟是中了什么毒了? 所以对面的院墙住的也是小倌?这一片是京城的红灯区?那么方才那个悄悄溜走的身影,是昨夜来留宿的? 顾励皱起眉头,正思索着,那小倌拉他一把,被俞广乐看见,俞广乐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推开小倌,骂道:“滚你娘的蛋,这人也是你配碰的!” 小倌脸色一黑,骂了句:“死阉人!”碰地一声关上院门。 俞广乐面色不霁,顾励拉拉他:“好了,别骂了,不过丢了个饼子,咱们走吧。” 哪知道两人在这一片胡同里绕来绕去,竟是越走越陌生。绕过一处拐角,恰好见到一年轻男子打开院门,一矮小乞丐从院内探出脑袋,与顾励主仆二人眼睛对上,这小乞丐登时懵了! 顾励从他肮脏的衣物辨认出来,这就是抢了他奶皮饼子的人。他身旁的年轻男子倒是整齐干净,虽然衣着朴素,但身量高挑,面容秀净,格外惹人好感。 俞广乐也认出这小乞丐来,气势汹汹冲上前,那小乞丐梗着脖子凶巴巴道:“反正饼子已经被我吃了!” 年轻男子连忙将他拢在身后,冲俞广乐道歉。俞广乐老大不开心,问道:“你是他什么人啊?” 顾励盯着那小乞丐一双雪亮的眼睛,几乎失语。这小乞丐年纪太小了,应该只有五六岁,面黄肌瘦,生在和平年代,从小丰衣足食的他无法想象居然会有这么小的乞丐。 他问那年轻人:“这是你弟弟?” 年轻人摇摇头:“他父母双亡,小小年纪,乞讨维生,我家有余粮便接济一二,与他并非亲故。方才他若是有什么冲撞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俞广乐用怀疑的眼神瞅着他,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年轻人脸上一红,讷讷道:“不过小唱而已。” 顾励不知道小唱是什么,俞广乐却是明白了,皱着眉头,还想骂两句。顾励拉了他一把,说了句算了,又问那年轻人:“我们迷了路,这胡同曲曲折折,不知该怎么出去了。” 年轻人爽快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顾励与俞广乐跟在他身后,走了片刻,便回到方才那条巷子里,原来他们没走出多远,一直在这一片绕弯子。 那个叫桃英哥的小倌正倚在门边,见到顾励一行人,眼风如刀,妒恨地瞅了年轻人一眼,啐道:“呸!哪来的野猫,脚跟还没站稳,就敢来抢食!” 顾励心说这倒有趣了,这小倌把这个小唱当成同行了。 哪知道这年轻人却并不辩驳,只低着头,领着顾励两人出了巷子,为二人指了路,便回去了。 顾励这才问俞广乐:“小唱是做什么的?” 俞广乐眼神闪躲,含糊道:“唱小曲儿的。” 顾励分明是个玲珑心肝,这时候却犯了糊涂,天真直白地追问:“唱小曲儿?什么小曲儿?” 俞广乐脸露难色,似乎下一秒就想跪下来求顾励别问了。 顾励见到他这般神情,终于反应过来,这种给人席间唱曲助兴的人,名曰小唱,实际作用应当是与那桃英哥一样的。 却说少芳回到院门内时,小乞丐已经跑了。他看了一眼院子,一只灰鸽子落在食架上啄小米,鸟爪上是空的。 少芳心神不宁,正要进屋里,门边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拍得山响,鸽子惊得飞出窗外。他打开门,便看到之前救过的那名还俗的乞丐站在几个衙役身后,指认道:“就是他!” 第11章 顾励主仆二人终于回到了正路上,这条街叫鹫峰寺街,往西就该到西边的护城河了,顾励于是带着俞广乐往东走,路过一处官署,见到一人款着包袱站在官署外,正跟人讲话。 顾励指着那官署问俞广乐:“这是什么地方?” “那是三法司,三法司后头,就是刑部大牢。” 三法司?王正身兼两案,正在三法司内会审。顾励打算仔细观察这里进出的人员,说不定能有什么惊喜的收获。 就见那家丁跟着一名官吏进了三法司,片刻后人出来时,手中空空的,那包袱不见了。看着家丁走远了,顾励问俞广乐:“你知道那人是谁家家丁吗?” 俞广乐惭愧道:“小人不常在宫外走动。待小人追上去看看。” 顾励点点头。方才那家丁衣着干净整齐,挎着的包袱看起来沉甸甸的,装的应该是财物,应当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家丁,来这里不知会不会与王正案有关? 俞广乐刚走,就有两个京营兵走来,在三法司门边停下,笼着手跺了跺脚,看样子是在等人。 没多久,一铁塔似的黑脸汉子一瘸一拐走出来,居然是焦烈威。 顾励还以为昨天他就被放出来了呢。看他一身皮肉伤,想必在牢里吃了些苦头。 那两个兵丁连忙迎了上去,扶着焦烈威。 焦烈威问道:“你们俩怎么来了?我都不知道今日能出来。” “方才有个陌生人到军营里头传话,让我们到刑部大牢来接你。” 焦烈威纳罕:“陛下虽从轻发落了我,可是我没钱交赎金,原是想着莲哥儿在国子监里头,每月二两银子,攒个一年,我就能出来了……这是怎么地?谁替我交了赎金?” 两兵丁也猜不透其中关窍,一兵丁说:“头儿,别想了,或许是咱谢经略在京城中的故人暗中照拂。” 焦烈威点点头,又两个兄弟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家去了。 顾励想起来,前天冬暖阁召对时,穆丞相帮焦烈威开脱,按过失伤人论罪,交付赎金便可出来。当时顾励还以为是焦烈威贿赂了穆丞相,才让穆丞相愿意费这番功夫救他,没想到焦烈威居然穷到没钱交赎金。 方才那家丁款着沉沉的包袱,想必便是他受命前来为焦烈威交赎金的吧。 这家丁究竟是什么来路? 俞广乐去追那家丁,还没回来,顾励决定就在三法司外头先看看。没想到站了没一会儿,见到几个守卫带着杨修林进了法司,许是还需提取他的口供。 顾励有点担心王正的人为包袱杨修林,会在这三法司内动手脚,幸而没过多久,就看见杨修林被送了出来。 顾励松了口气,刚放下心,冷不丁被一人撞了个满怀,一柄冰凉锋利的东西抵上了他的腰。 “别叫,否则杀了你。” 眼前这人穿一身毡笠缥衣,听声音还是个少年,持刀的手却十足的冷静,感觉到顾励的视线,他伸出一只手,按住头顶的帽子,低声道:“带我去你家。” 顾励却被他按草帽的手吸引了眼光。 那是一只极白的手,不是养尊处优的白,而是这只手肤色如此。 要不是这个少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看他高挑的身形和白皙的肤色,顾励简直要以为他是个外国人。 “嗯?”少年威胁似的,用刀顶了顶顾励。 顾励心说这少年胆子倒是大,只是我家你怕是不敢去啊! 他没有办法,只能转过身,沿着鹫峰寺街往西,第三次走过桃英哥家所在的胡同,绕了个弯,到了方才那名小唱的家门口。 但愿小唱小哥哥能机灵一点,搭把手,把这少年犯制住吧! 顾励这年头刚冒出来,就忽然顿住了脚。 小唱家的门居然没关。 他顺势推开门,屋中空空如也,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小唱送他们出去之后,没有回家? 挟制他的少年却不容他多想,一把将人推进门里,闪身关上大门,膝窝一弯,靠在门上不住喘气。 顾励这才惊觉,这少年个子虽高,身形却还有些单薄,此时他肩膀正不住微微颤抖,胸膛亦起伏不定。 顾励问道:“你受伤了?” 那少年抬起头来,草帽掉在地上,露出一头栗色卷发,与一双幽幽泛绿的眼睛。 顾励悚然一惊。 那双幽幽的翠眸正冷冷地盯着他。 杀意—— 少年走了过来。 “你要是杀了我,你也麻烦!你在躲避什么人吧?有我在,或许可以帮你遮掩一二。” 少年走上前来,顾励慌忙格挡,竟被他一下制住了手脚,反剪在身后。少年压着他,扯下裤腰带,将他双手捆在一处。 接着他一个人在桌前坐下,解开衣服,露出身上几处伤痕,最为严重的是肩胛上的一处,看样子是为火器所伤。 顾励心里打鼓,琢磨着方才那个小唱究竟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不过他不回来也好,这少年看来暂时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若是小唱忽然推门而入,局面必然再度生变,情况难料。 他打量少年,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看你肤色洁白,眸色发翠,你爹娘是弗朗机人么?” 弗朗机人就是葡萄牙人,现如今占着南方的濠境通商,名义上说的是租借,却从不见他们付过租金。 少年扫了顾励一眼,没作声,取出伤药,艰难地反着手给自己上药。 顾励说:“我可以帮你。你的伤口都化脓了,若是不把脓血挤去,情势不妙。” 少年冷冷道:“若是不想被我堵上嘴,就别说话。” 顾励只得住了嘴,看着那少年潦草地上了伤药,穿上衣服,然后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查看。 少年打量顾励的巾帽襕衫,问道:“你是哪县的生员?住在这种地方,读得进书吗?” 这一片都是烟花之地,更何况这屋子内没多少书册,时兴的衣衫鞋帽倒有几件,怎么看也不像是进京赶考的生员住处。 顾励灵机一动,开口道:“……我是小唱。” 他的真实身份是不能暴露的,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这小唱小哥哥不在家,他就姑且借这身份暂做遮掩吧。 “小唱为何做这般打扮?” “……情趣罢了。” 少年冷笑一声:“唱两个小曲来给我听听?” 顾励哪会唱什么小曲儿,只有先前从康启宗处听过的一首民谣,勉勉强强开口:“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也听不见话,吃斋念佛的活活饿死,杀人放火的享受荣华,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少年在他刚开口时便微微变了脸色,就在这时,窗外飞来一只鸽子,落在食架上,咕咕叫了两声,啄食小米,腿上绑着一只空空如也的信筒。 顾励心说这是什么鬼?一个普通小唱家里怎么会养信鸽?这小唱到底是什么来路? 少年脸色也变了,想通了什么似的,扫了顾励一眼。 他走到食架前,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仔细看了看,又看向顾励,问道:“你叫什么?” “……夷辛。” 少年走上前来,捏起顾励的下巴,仔细打量他的脸,拇指按在顾励嘴唇上摩挲着,给出结论:“你这模样,倒的确适合扮做小唱。” 顾励脸涨得通红,有些恼火,又怂怂地不敢回嘴,心说他为什么说扮做小唱?他知道我是假的了? 见他又怒又怂的模样,少年反倒笑了一下,在窗边坐下,放松了许多,问道:“你上线是谁?” 顾励:“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嘴还挺严。”少年不再管他,搜罗来纸笔,研磨展纸,悬腕挥笔,数息之间已写就密信一封。他将纸条捻起来吹了吹,待墨迹干了,便卷成小筒,绑在信鸽鸟爪上,把鸽子放了出去。 而就在这数息之间,顾励看到了纸张背面印出的墨痕——那字迹,前天早上,他在言官呈上来的一封密信上见过。 这少年,居然是叛贼军师! 他居然敢往京城里来,是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该说他不知死活? 而之前见过的那名小唱,难道是叛军安插在京城中的线人? 淦!还好那小唱不在家,否则还不跟这少年犯里应外合,一起把他给办了啊? 第12章 顾励转瞬之间想明白一切,已经有了计较。既然阴差阳错,借用了线人小唱的身份,那不如将计就计,取得这少年军师的信任,把叛军反贼一网打尽。 顾励问道:“你用我的信鸽,你是什么人?” 信鸽都是受过专业训练,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 少年坐在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他:“若是到这时候还猜不到我是谁,你还做什么暗桩,这般愚蠢,就地自裁了事吧。” ……说话这么刻薄,真的不怕被打吗? 顾励:“你是陈天师吗?” 少年挑起眉,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我在义军中极少露面,见过我的人应当不多。” 糟了!原来之前说的话是在诈他!这少年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他也不知道那名小唱在叛军之中的地位,认识哪些人,那么他能一语道破少年的身份,那就很可疑了。 这个问题是一道送命题,需要好好回答。 顾励心念电转。 “我的确未曾见过你,我是认出了你的字迹。” “字迹?” “我在京城行走时,很得宫中一名俞公公的喜爱,他……他时常召我去宫外的府邸,我曾在他书房里,见过一封写给杨司马的密信。” 少年注视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那密信上写着一首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俞公公说,这信乃是叛军天师写给杨司马的,是杨司马通敌的证据,嘱咐我不可外传。” “你刚才写信时,墨迹透过纸背,与密信中的字迹如出一辙,我便猜到,你是陈天师。” 少年神情这才放松下来:“你倒颇有几分机巧。” 顾励松了一口气,问道:“你进京来,是来救慈王的吗?” 少年笑着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来救一个笨蛋?他配吗?” 顾励:“……” 少年站起来:“若是早听我的,从北方自大同、阳和、宣府、居庸关取道南下入京,再令偏师自真定、保定北上,呈包抄钳制之势,何愁大事不成?”他在床上坐下:“可他偏偏要赶到真定去救他一个小妾,十万大军易道北上,只为一个女人!这种蠢猪不败,我都替狗皇帝委屈。” 他看着顾励,问道:“怎么,你想去救那个笨蛋?我劝你不要白白牺牲性命。” 顾励作忿恨状,郁郁道:“慈王一死,还有谁能取狗皇帝的性命?!我的仇,谁来替我报!” 少年一双翠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似在打量、评估他,片刻,他放缓声音,温和地说:“与狗皇帝有仇的,又何止你一个呢?” 顾励作惶惶然不知所措状,问道:“我还可以投奔谁呢?” 少年握住他的手:“你既然结实了宫中权贵,何不留在这京城,为我收集宫内的情报?” 顾励佯装左右为难的模样:“陈天师有所不知,那俞公公虽然是个阉人,但是手段酷辣,叫他整治一宿,我得躺上一天。我……我实在是……” 少年劝慰道:“我和你一样,与这狗皇帝有深仇大恨。只要能报仇,多少牺牲都是值得的。你为我义军在京中做暗桩,杀头也不怕,这皮肉之伤,忍一忍便过去了。我向你保证,三载之内,必手刃狗贼!” 这般温柔的语气近乎蛊惑,这少年如果去搞传销,必成大师。顾励心说这是个人才,可惜了。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少年替他松了绑,问道:“你上线是何人?义军京城中还有什么人?” 顾励摇摇头:“我一向在京中独自行走,自慈王兵败被俘,我便与外头失去了联系。” “想来也是。你先帮我做一件事。” 少年解开衣衫,重新露出肩头的伤口:“帮我将伤口上的腐肉剔去。” 顾励知道,这代表少年已经对他建立了初步的信任。 他找来茶壶,烧了水,削下一片篾片,斫成篾刀,用滚水烫过消毒,对着灯,小心擦拭少年的伤口,然后一点点剔下已经溃烂的肉。 少年肌肤莹润生光,肩膀虽然单薄,却隐隐有了优美而充满力量的雏形。不过顾励帮他,并非是贪恋他的姿色,他还要留着这个少年,对付叛军残党。 少年咬着枕巾,一声不吭,然而顾励每削去一片腐肉,他的肩膀便不自觉地微微一颤,不多时,额上滚落的汗珠,已将被单打湿了一片。 这伤口应当是火器打伤的,顾励清理了伤口,重新上了药。那少年已经痛得大汗淋漓,几近虚脱,侧卧在床上,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顾励摸了摸他的额头,方才他就发现了,这少年手心格外炙热,现在一摸,果然是早就发烧了,难为他能撑这么久,真是硬气。 顾励不由得心生佩服。 顾励四处找盐,想弄点温盐水喂给这少年。他出了这么多汗,不及时补充盐容易电解质紊乱。哪知道这个家里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就连盐也只有盐罐子底部浅浅一层,而且还不是现代那种白盐,而是杂色盐。 不知后楚是否也如明朝一般,盐业被国家垄断,但是想一想朝廷先前的灭佛之举,连佛教都不能逃过一劫,那么能渔利的盐业,被官方垄断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被官方垄断,意味着盐价极高,顾励原本怜悯那小唱家贫,只放了一点点盐,但是一想这小唱帮着叛军传递消息,登时报复心大起,把所剩不多的盐全倒进碗里。 他给少年喂了水,替他盖上被子。 那小唱不知究竟到哪儿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想到他随时有回来的可能,顾励不能让他坏了大计。 见少年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顾励出了门,往鹫峰寺街的方向走。走到半路,终于撞见俞广乐,连忙叫了他一声。 俞广乐跟踪家丁回来,不见了顾励,又慌又急,若是顾励出了什么意外,他就是千古罪人,正慌愧不知所措,终于见到顾励,连忙赶了上来。 顾励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心里不是滋味,说:“情况有变,你守在胡同口,若是见到方才送我们出门的那名小唱,不管你使出什么法子,务必把他拦住,不要让他回家。” 俞广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问,只得点头。 顾励想留下少年,加以利用,又觉得兵行险招,胜算难料,一时间有些忧虑。俞广乐见他面露忧愁,问道:“陛……夷辛,是不是方才那小唱有眼无珠,开罪你了?我去杀了他吧。” 顾励摇摇头:“都是苦命的人,别杀来杀去的了。” 俞广乐不知所措,只得道:“那我听夷辛的,留着他性命就是。” 俞广乐忠心乖觉,让顾励不由得笑了一下,问道:“你在京城中可有置办宅子?” 俞广乐不明所以,点点头:“小人在正西坊的二条胡同有一处住所,原是置备来给爹娘住的。” “你爹娘住在里头?” “爹娘福薄,没等小人把他们接来,便过世了。夷辛要去那里吗?” 顾励还没想好,先带着俞广乐回到小唱家不远处,令他在暗处等着,若是见到小唱回来,务必把人弄走。 顾励布置好,便一个人往小唱家走,走到门口,他愣了一下。门居然开着,他记得离开时明明关上了门! 难道是那少年醒了,悄然尾随他? 顾励想到这个可能,简直汗毛倒立,脚步迟疑,不敢再踏入一步! 第13章 就在这时,屋内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陈奉,我劝你想想清楚,命都要没了,要这些阿堵物又有何用?!” 少年的声音冷笑:“罗广文,你若不想要,缘何追了我一路?” 罗广文?这屋子里的人居然就是张慈儿手下将领罗广文? 计划赶不上变化,在这里抓了他最好! 顾励正打算退回去,叫上俞广乐一起来动手,又听见屋子里两人口角。 “陈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哟,我敬酒罚酒都不吃,罗将军能奈我和?藏宝之处只有我知道,杀了我,你什么也得不到。” 这声音里颇有一种猫捉老鼠的愉悦感。 顾励却是精神一震,心说什么藏宝之处?藏什么宝?是钱吗?钱??? 对于一个现在缺钱的人来说,“藏宝”两个字的诱惑力是巨大的。 别管什么宝,他都得从陈奉嘴里套出来! 那就不能回去叫俞广乐,若是俞广乐在陈奉面前朝了相,他可没办法解释,陈奉好不容易才对他建立初步的信任,他既然要继续利用陈奉,就不能让陈奉起疑心。 屋里氛围愈发紧张,罗广文显然被逼急了,一叠声地骂娘,怒道:“陈奉!你这妖人克母克师,慈王就是收你在麾下,才会得如此惨败!你娘当初怎么没把你溺死!” 陈奉愉悦道:“喔,真遗憾哪!” 罗广文被激怒,狂吼一声,只听屋内乒乓作响,似是打起来了。顾励连忙冲进去,就见一条大汉与陈奉在狭窄的小床上扭打,电光火石间,陈奉食指中指夹着篾片,划向罗广文颈间! 难怪陈奉百般激怒罗广文,原来是早有准备。顾励心想看来是不用我帮忙了,哪知道就在眨眼之间,只听一声巨响,这小床经不起折腾,居然塌了! 木片一错,划在罗广文胳膊上。罗广文吃痛,怒吼着把陈奉摔在床上,扼住了咽喉! 顾励冲上前,举起凳子,用力砸上罗广文。 罗广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砸懵了,顾励忍着胳膊上的伤,又连续砸了五六下,罗广文晃了两晃,回过头来,看向顾励,面露疑惑之色,吃力道:“你……是……” 顾励不等他说完,用力一踹,罗广文应声而倒。 陈奉大声咳嗽。 顾励自一片狼藉之中把陈奉扶了起来:“你没事吧?这人不是我叫来的,跟我没有关系。” 陈奉按着他的肩膀撑起身子:“我知道和你没关系,他是追着我来的。” “是为了那所谓的藏宝之地吗?” “不错,张慈儿这一路北上,搜刮了不少显贵勋戚,所得财物都藏在……”陈奉见顾励眼巴巴望着,促狭地笑了一下:“藏在哪儿,我可不能告诉你。这笔钱,是我用来东山再起的本钱。” 顾励心里砰砰乱跳,下定决心务必要把钱搞到手。 陈奉看向昏迷的罗广文,走上前,手起刀落,毫不犹豫,用指间篾片结果了罗广文的性命。 鲜血自罗广文颈部喷射而出,顾励吓了一跳,几乎呆住。 陈奉很显然不是第一次杀人了,镇定自若地收好篾片,看向顾励,取笑道:“胆子这么小,来军中多久了,没杀过人么?” 顾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死人,脸都白了。 陈奉伤口还疼,高烧未退,乏力地坐到了一边,问道:“你在京城中还有别的住处么?” 床塌了,这地方显然是不能睡了,要他一个伤患睡地上,这二月天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冻,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死人。 顾励回过神来,灵机一动,说:“我在正西坊有一住处,是那位俞公公送给我的,只是我从来没去住过……你要去吗?” 陈奉原想使些银子让顾励另外典处房子,不过这俞公公所赠的房子更合陈奉的意,既然是宫中宦官所赠住宅,想必不会有官兵前来搜捕,正好可以让他得以喘息一段时日。 顾励看出陈奉意动,说:“那宅子在正西坊的二条胡同,离这里有些距离,我扶你过去么?” “我形貌特殊,不宜抛头露面,你去外头雇辆车来。”陈奉掏出钱袋,给了顾励一两碎银子。 顾励拿了钱,出了门,把俞广乐叫到暗处,对他说:“你在二条胡同的那处宅子,借我用一段时日,我要用来安顿一个人。” 顾励雇好了马车,在门口等着,他进了屋,就见陈奉重新换回了那副毡笠缥衣的打扮,眼睛上还蒙着一根黑色布条。 顾励不知该怎么处理罗广文的尸体,陈奉亦是管杀不管埋,指点顾励仔细检查衣物上有未沾上血迹,至于罗广文的尸体,就丢在屋里,反正这处房子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顾励打点妥当,扶着陈奉出了门,上了马车。马车出了鹫峰寺街,过曲子胡同,上萧家桥,绕过象房,直奔宣武门南去。 顾励忍不住探头观望,见到沿街已有零星坊市开业,贩夫走卒来往,路边更有一座礼拜堂,虽是中式建筑的模样,却有两个高大的洋人从马车上下来,其中一人顾励看着眼熟,似乎是曾来城头上拜访过顾励的道明会传教士孔大力。 马车从宣武门下驶过,门楼上写着三个肃杀大字——后悔迟,顾励记得,明清时期宣武门都是用来砍头的地方,因为这里离刑部大牢比较近,囚车来往方便。这门口上既然写着“后悔迟”,那么后楚想必也与明清一般,在宣武门给囚犯斩首。 上了宣武门大街,马车往左一拐,就是骡马市街,过了梁园,沿着石头胡同往观音寺方向,就到了二条胡同。顾励扶着陈奉下车,打发了车夫,正用俞广乐给的钥匙开门,余光一瞥,瞧见俞广乐正从拐角处露出个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 顾励一惊,也不知道俞广乐怎么跟来的,连忙冲他努嘴挤眼睛,示意他赶紧走。 陈奉站在他身后,问道:“怎么还不开门?” 顾励把门打开,扶他进去。这屋子不大,不过三楹,用来给陈奉住正好。顾励把陈奉安顿好,眼看已经是晌午了,在陈奉这里花了太多时间,顾励还想到城中各处看看,于是对陈奉说:“这里久未住人,无米面粮食,你给点钱,我去外头买些吃的。” 陈奉只得给钱,又说:“再去给我买些药来。” 顾励让他写下药物名,出了门。 俞广乐还在拐角处守着,顾励给他使了个颜色,两人一前一后,过了正阳门大街,确认没有人跟着,顾励才对俞广乐招招手。 俞广乐忙不迭地走上前来,别的不问,就一句:“夷辛,咱们是不是该回宫了。” 顾励问他:“着什么急?你方才跟着那家丁,看出根脚没有?” 俞广乐听闻顾励还不肯回宫,十分沮丧。顾励忽然觉得,俞广乐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小猎狗,此时这条小猎狗正耷拉着耳朵。 顾励摆出严肃脸,俞广乐只得道:“小人跟着他,到了穆丞相家门口,他进去了再没出来,小人就回来了。” 穆丞相?怎么会是他? 顾励十分意外。 “你看清楚了?” 俞广乐点点头。 顾励琢磨着,他原以为是焦烈威贿赂穆丞相,可是今天却意外发现,就连焦烈威的赎金,都是穆丞相偷偷帮他缴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励想不通这一点,只得先对俞广乐说:“你先回宫里去吧,我晚一点会回去的。” 俞广乐犹犹豫豫,不肯走,顾励板起脸:“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俞广乐期期艾艾道:“那夷辛什么时候回去?若是宫门落了锁,可就回不来了。” “酉戌之交。” 俞广乐叹了口气,说:“好吧。” 他往北面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看顾励。顾励摆摆手,示意他离开,俞广乐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顾励买了饼子,揣在怀里,又拿着陈奉写的药单,上药房里头给他抓药。 陈奉把药单交给他时,特意嘱咐他,这几味药材是治火器之伤的,需得分开来,到几处药房买,方才不引人耳目。 顾励跑了几处药房,走着走着,居然迷路了。他站在胡同口,正费力地辨认来路,一颗石子从天而降,落在朝北路口。 顾励左右看看,四周没人啊,难道这是上天的启示?顾励往北走,不过五六分钟,便有了熟悉感,看来这条路是走对了。 顾励揣着药,眼见着走到了二条胡同路口,一条狗忽然蹿了出来,冲着顾励直叫唤。 顾励登时全身僵直,不敢动弹,小声冲狗哔哔:“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黑将军,放我过去吧……” 狗叫得更凶了。 就在这时,一块石头砸中了黑狗,黑将军只得偃旗息鼓,望风而逃。顾励转过头,喝道:“俞广乐!我看见你了!别跑!” 顾励走到巷子口,果然看见俞广乐缩手缩脚,低着脑袋,乖得像只小鹌鹑似的不敢说话。 顾励问道:“我不是让你回去么?你这跟了我一路?” 俞广乐小声道:“小人不放心……” 顾励问道:“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陛……夷辛不认识路,还怕狗。” 顾励脸上一红,恼羞成怒:“我可不是怕狗!我那是爱惜民力,狗,看家护院之良畜也……” 他说不下去了:“反正,你现在给我回宫里去。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 俞广乐只得道:“好吧。” 他往正阳门方向走去,顾励又叫住他:“你等等!” 俞广乐回过头,期待地看着他。顾励恍惚间觉得他在摇尾巴。 第14章 “酉时三刻,你派一顶小轿到正阳门外的关帝庙等我。” 俞广乐叹了口气,怏怏点头,落寞地走了。 顾励拎着药回去,陈奉还在床上躺着。顾励摸了一下,人还烧着呢。他找了条毛巾打湿,给陈奉降温,对着买回来的药有点犯了难,不知该如何炮制。 还是陈奉勉强坐起来,指点他该如何煎药,才终于折腾好。 顾励煎了药,陈奉喝了,继续在床上躺着。 顾励试探道:“你先前在我住的地方放了信鸽,是放给谁的?” 陈奉的密信,必然也是送给他的亲信,若是能了解到这些人的动向就好了。 陈奉蹙着眉头,躺在床上:“你不用管。” “那你还留在京城里,不怕被抓吗?”毕竟被抓的张慈儿可是极有可能供出他这些手下来。 “听说过灯下黑吗?”陈奉笑了一下。 也有道理,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过陈奉在京城徘徊不去,定然还有别的打算。 顾励不便再问,陈奉还不是很信任他,他不能贸然行事坏了大计。 陈奉看着顾励:“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平素在哪里活动,都见过哪些人,你胳膊怎么受了伤,都跟我说说。” 顾励只得打起精神来,应付这只受了伤都不肯放下戒备的小狐狸。 他也不敢胡乱回答,便都用最简单的答案应付过去。 陈奉讯问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没精神了,躺在床上又睡了。 顾励把买来的几个白馍放在桌上,出了二条胡同,一个人溜达着进了正阳门。 街上时不时看到衙役官兵,勋戚长班,达官显贵来来往往,叛军围城的恐怖气氛仿佛已经荡然无存,这座古老的都城再一次恢复了生机与活力,叫卖喝骂,嘈杂喧嚣,沙尘扑面,一切都那么生动鲜活。 汉代就已经开始发行邸报,论理后楚应该也有,顾励原想弄来看看,无奈这邸报都在官府内传抄,想要弄一份不太容易。 京城鱼龙混杂,多方势力盘踞,就这么一点时间,也不够顾励摸清楚这京城的水深几何,只能看看现在的科学技术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京城的经济秩序如何,黎民百姓生活如何,京城的吏治如何。 估摸着快到了酉时三刻,顾励跟陈奉交代一声,俞公公派了人来接他。陈奉没什么精神,嗯了一声,挥手让他走了。 顾励来到正阳门外的关帝庙前,他原本以为俞广乐派来的轿子应当比他更早在此地等候,哪知道来到关帝庙前,别说轿子了,牛车都没一辆。 顾励只得在原处等着,眼看着日头渐渐落下了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今夜的云层,明天应当也是个好天气,就是风有点大。顾励正百无聊赖地观测天气,一队人马悄然逼近关帝庙,森冷的刀锋在夜色下倏然一闪。 俞广乐一回宫,就知道坏了。 阿勤被顾励踹进水里,喊了半天救命,才被宝钞司几个宫人看见,救了起来,若是晚上一点,都能学会游泳了。他出了池子,怒气冲冲想去找顾励告状,被曹存霖按下,推说顾励病着,不能见人。 阿勤又哭又闹,曹存霖问明白了个中原委,却不道破,反而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点阿勤去坤宁宫闹郭选侍。 阿勤果然上当,跑到坤宁宫,哭诉阿勤偷偷把宫外人带了进来,还把他踹进了湖里。郭选侍一个小小选侍,身居坤宁宫,本来就如履薄冰,听说俞广乐居然闹出这种事来,简直两眼发黑。 俞广乐一回到宫里,就被人绑了,押到司礼监。曹存霖见他居然是一个人回来的,屏退审问的宫人,问他:“陛下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俞广乐道:“先放开我!你们想做什么?!阿勤诬告我,曹公公总知道其中缘由吧!” 曹存霖冷笑一声,眸光森冷:“俞广乐啊,你入宫几年了?” 俞广乐直觉不妙,警惕地看着曹存霖,不说话。 曹存霖说:“你入宫也有三四年了吧,难道还不明白,不是陛下宠幸你,你就当真能无法无天,无论处于什么位置,都得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 俞广乐想起宫中传说的那些整人的手段,心中栗六不安,说:“你想做什么?我要见郭选侍!” “郭选侍?她能做什么?”曹存霖冷笑:“进了这地方,没有我开口,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再飞出去。” 俞广乐毛骨悚然:“曹公公,我何时得罪你了。” 曹公公狞笑着,不说话。这俞广乐倒是能装蒜,若不是他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陛下何以疏远他至此,这小太监,好心机啊! 必须将他除去! 让俞广乐不声不响地死去,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时间退回到三个时辰前。 傅少阁一早便约了朋友,晌午时分,他离开太仆寺,独自一人到了安富坊板厂胡同的小酒馆。因着旁边就是普恩寺,这酒馆就叫普恩酒馆,自正合皇帝全国灭佛之后,这酒馆的招牌偷偷下了,不过前几天菩萨在皇城内显灵,陛下也下诏恢复佛寺,是以酒馆的招牌这几天又挂起来了,明晃晃的,到了板厂胡同,一眼就能看见。 没多久,一个面色枯黄的中年男人进了酒馆,直奔他这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一屁股坐下。 傅少阁对这位面貌丑陋的朋友十分了解,深知他会兴奋的唯一原因,就是在大牢内又碰上了硬茬子。 傅少阁的这位朋友是顺天府大牢的典吏,名叫汤尘,拿手绝活刑讯逼供,在他手底下,能撑过一个时辰的,那是好汉,撑过两个时辰的,那是硬汉。但是硬汉都是凤毛麟角,所以汤尘很无聊,研究出来的刑讯手段无处施展,汤尘很抑郁。 但是今天汤尘的状态不一样,傅少阁知道,他又有不少好料可以听了。 傅少阁兴致勃勃,叫了好酒好菜,给汤尘满上,笑道:“汤兄遇上什么喜事了?” 汤尘滋了一口小酒,说:“今天衙役送进一个人来,说是叛军安插在城中的奸细,让咱好好审问,哪知道咱审了一上午,没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 傅少阁嗯了一声,托着下巴,双眼发光:“必定是汤兄心慈手软,不愿下狠手。” 汤尘摆摆手,为自己正名:“咱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这人一拿来,先来一套粗活儿,问他疼不疼,他说疼,疼坏了,问他招不招,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粗活儿指的是用沾盐水的鞭子抽上三十鞭。 “接下来,就是精细活儿了,咱新近做出一种指虎来,却不是防身用,而是割肉用的……” 汤尘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一张丑陋的脸上容光焕发。傅少阁亦是听得津津有味,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经意间流露出冷酷嗜血的光芒来,仿佛是蠢蠢欲动的野兽,潜伏暗处欲择人而噬。 汤尘的演说告一段落,他一口把酒闷了,放下酒杯,感慨道:“说起来,真没想到一个小唱能有如此骨气,今儿他若还是不招供,咱就给他一个痛快。” 傅少阁一愣:“小唱?” “是哩,叫什么……方……方……”汤尘已有些醉了,抓着傅少阁的手:“嗨,谁记得,咱只管审讯,别的事儿不归咱管。” 傅少阁压低声音,问道:“是叫少芳吗?” 汤尘脸红通通的,醉眼迷蒙,没遮没拦地笑道:“哟,是傅寺丞的老熟人?那傅寺丞下午不妨随我一起去看看。今天不看,往后恐怕也看不着了。” 傅少阁沉吟不语。 吃了酒,汤尘醉得厉害,傅少阁要了个面饼子,取了汤尘腰间的钥匙,拓印在面饼子上,放进怀里,招呼店家帮忙照看汤尘,一个人出了普恩酒馆。 傅少阁行事干脆利落,径自找了胡同口一处拓印钥匙的匠人,而后又去了宣城伯第园——聂文裕早把这五进大厝买下来,用来安置他待产的娇妻。 傅少阁在宣城伯第园门外遇到聂文裕,这倒巧了,聂文裕正要去官署,见到傅少阁,便邀他一同坐轿子。 傅少阁说:“南浦,我家中有事,下午去不了官署了,你帮我跟计少卿说一声,家中有事。” 聂光裕爽快道:“下午也没甚要紧事,你去就是。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傅少阁与他道别,往北走,刚好取了钥匙,回到普恩酒馆,推醒了汤尘:“汤兄,瞧你醉成什么样了,我送你回府署去。” 傅少阁雇了马车,扶着汤尘上车,往北面的顺天府署驶去。 汤尘在半路上就醒了,掀开车帷吹了吹冷风,头脑清醒下来,对傅少阁说:“瞧咱,滋了两口黄汤,就醉成这熊样儿了。劳烦傅寺丞送咱回来。” 到了顺天府署,两人下了马车,汤尘要给车资,傅少阁拦着他:“贤兄这就见外了。” 傅少阁对车夫摆摆手,车夫吆喝一声,驾着马车驶远了。傅少阁扶着汤尘:“进去吧。” 汤尘愈发不好意思起来,遂而邀请傅少阁:“傅寺丞,下午我审讯时,你一道来看看?” 这话正中下怀,傅少阁推却道:“不了,下午还得去太仆寺应卯呢。” 汤尘坚持道:“那是多大的事儿!留下留下,今儿咱非得让你看看这手绝活儿不可!” 第15章 两人一起去了府牢,刚一进去,便一股森寒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不知这牢里究竟死过多少人。汤尘却是习惯了,由看守引路,轻车熟路,两人带着傅少阁走到最里间的审讯室,审讯室门上挂着两把锁,看守数出腰间第十二把大钥匙,开了一把锁,汤尘拿出腰间的钥匙,打开另一把锁。 里头拷着一个人,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鲜血淋漓,形状凄惨,只剩下一口气在。 傅少阁远远站在门口,汤尘走上前,取下油亮的鞭子一条,抽了一下,声如爆竹,啪啪作响。 地上瘫着的人被惊醒,微微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真的是少芳。 傅少阁一颗心沉了沉,退出审讯室,不声不响地出了地牢。 他出了地牢,来到顺天府署内,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许多人他都认识,是以也没什么人拦他。路上见到一顺天府孔目,叫蔡思,两人说了几句话,傅少阁自称是跟汤尘进来,地牢里气味不适,他来透透气。 蔡孔目引他到办公处,为他端了茶水,傅少阁四处看看,见到一面墙柜,上着锁,多看了两眼。蔡孔目解释道:“这是放卷宗的所在,府署内的案子,审完归档,都需得放在此处。” 既然是审完的案子,那么少芳的卷宗想必就不在这里了。傅少阁四处走走,不经意间,看见一书案上摊着的卷宗: “方从鉴,湖广襄阳府人士,化名少芳,正合三年来到北直隶,宿在鹫峰寺街北面惜薪司西厂后头,猫耳朵胡同内,以小唱身份为遮掩,行刺探机密之事……” 蔡孔目见他在看这卷宗,走过来笑道:“这案犯就是今日上午拿的,说来好笑,揭发他的,乃是一个乞丐,叛军围城那日,这乞丐晕厥,被他救了,带回家中暂且安置。这乞丐瞧见他偷偷放一鸽子传递讯息,再加上这小唱曾对乞丐说:‘就算城破,咱们也不会有事。’,言之凿凿,想必是知道些什么,乞丐觉得奇怪,便偷偷溜走,来府衙揭发了他。” 傅少阁眸光微微闪动。 蔡孔目见他感兴趣,继续说道:“府尹大人便差人前去拿解,又传召附近一带的邻里,据一个叫桃英哥的倌儿说,这人去岁来京,一直独来独往,今天早晨,却见到他与两名生员打扮的男子一同离开,虽是生员打扮,行为举止却压根不似生员,委实可疑,府尹已差人前去拿这两人。” 京中的这些小唱小倌们,一般都由人蓄养着招待客人,混出了头的菜能自立门户,是以方从鉴独来独往,惹桃英哥猜疑。傅少阁回忆他遇到少芳那次,欲去少芳家里,他死活不答应,最后只得到傅少阁的住处一番云雨。傅少阁清醒过来时,不免后悔自己被欲念冲昏了头,竟把这人带到了家里。 傅少阁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只说了他姓名家乡,又说他来京乃是来找他弟弟方从思的,其他一概不说,恁地嘴硬。” 傅少阁扫了一眼卷宗,一目十行,的确未曾看到少芳曾吐露过有关他的事情。他一时间稍微宽心,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辞别蔡孔目,回到地牢内。 牢内又来了一名刑吏,与汤尘已经上了一轮粗活,此时正收鞭喘气。傅少阁在门边看着,恍惚间,少芳似乎连胸口起伏都瞧不见了。那酷吏端起一盆水,兜头泼下,少芳这才抖着身子,又醒转过来。 汤尘问道:“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吗?只要你全交代了,助府尹大人抓住反贼余孽,咱便即把你放出去,给你延请大夫医治,给你美酒饭食,你何必这般固执呢?” 少芳抬起头,气若游丝,轻声问:“那你们能帮我找到从思吗?” 汤尘哪知道从思是谁,只满口答应:“只要你招供,别说葱丝,就是蒜丝、姜丝、豆腐丝儿,咱府尹大人也保管给你找到!” 少芳苦笑一声:“可惜……从思已经死了……” 傅少阁微微一震,站定没动。方从鉴声音虽小,傅少阁却从那微弱的声音中听出了格外的沉重与悲痛。 酷吏不耐烦,呵斥道:“休要戏弄我等,你到底招不招?你在城中有无同党,何人接应?” 傅少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少芳与他认识,又不仅止于认识,若是少芳受不住酷刑攀咬了他,他必定遭殃。 傅少阁明知该回避,双腿却死死地钉在地上。感觉到方从鉴眼神扫来,他一颗心一瞬间扑通直跳,这般刺激感,许久不曾有过了。 方从鉴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闭口不答。汤尘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又取下鞭子,狠狠一抽。 方从鉴痛得闷哼,单薄的身体微微一颤。 傅少阁开始纳闷,开始好奇。 为什么,他不呼痛,不求饶,不痛哭流涕? 这不符合傅少阁对受虐方的固有印象。 太奇怪了啊。 这个弱者。 汤尘不经意间转头,就看见傅少阁双眼放光,眼神近乎病态的明亮,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盯着牢犯。 汤尘霍了一声,说:“傅寺丞?” 傅少阁看向汤尘身旁的酷吏,拱拱手:“不知这位贤兄如何称呼?” 那酷吏道:“愚兄名讳上赵下定锋。” 傅少阁笑道:“二位贤兄劳累了许久,一道出去歇歇如何?” 汤尘有些犹豫。 傅少阁走到少芳面前:“瞧瞧这可怜虫,都快叫贤兄们弄死了。若是他死了,这叛军的线索断了,康府尹那里可不好交代。还是叫他喘口气吧。” 汤尘点头道:“是这道理。”收拾好刑具,带上赵定锋,与傅少阁一道出了审讯室,挂上大铁锁。 赵定锋掂着另一把铁锁,问道:“这把不锁上?” 汤尘道:“这锁的钥匙在顾牢头手里,反正待会儿还得回来,又得叫他进来开锁,恁地麻烦。” 三人于是出了地牢,到顺天府署对面的解家胡同内,一处三进的大宅院门前,一长班见了两人,笑嘻嘻地将人迎入院内。 这大宅院的主人原是个泼皮无赖,不知何处发了笔横财,于解家胡同内买下这一处院落,养了几个倌儿姐儿,专招待顺天府署的衙内们。 汤尘笑道:“咱中午才吃过酒,这才什么时辰哩。” 傅少阁笑道:“愚弟初见赵典吏,合该如此,方才不失礼数。” 三人笑过,饮了一旬酒,这院中的姐儿们梳妆打扮妥当,各个簪金佩玉,穿着簇新的马面裙,一一前来侍酒,一时间莺啼燕舞,热闹起来。 傅少阁把两人灌醉了,命姐儿们扶两人进屋里休息,他一个人出了解家胡同,雇了一辆马车,叫车夫在顺天府署后门等着。 此时已近酉时,该到看守们的交班时间,两名看守在牢外百无聊赖地站着,一人道:“呔,老汤去吃啥酒,吃了这许久了。” 另一人道:“该不会是去解家胡同快活了。” 此时一衙役走来,叫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两看守问道:“江巡捕,您老人家有什么见教?” 江巡捕道:“莫要罗唣,随我去拿叛贼!” 两看守笑嘻嘻道:“怎么的,您老人家在这北京城里转悠了一天,还没找到那两个生员吗?” 衙役脸色一黑:“非得触你爷爷霉头?!赶紧滚来!” 看守道:“原该赵岳庭、何秀庭前来接班,这两人不知死哪去了。卑职不能擅离职守。” 衙役道:“他们两人在大门口应卯呢,你俩快些,别躲懒!” 两人只得应一声,懒洋洋地跟着衙役去了。 傅少阁在暗处等候多时,待几人走远,进了地牢。他取出配好的钥匙,开了审讯室的门,方从鉴仍被拷在墙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傅少阁走上前,仔细打量方从鉴,他有太多的疑惑,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楚。 明明这眉是文秀的眉,这眼是含波的眼,就连紧闭的睫毛,都待着几分脆弱,为什么这个人,却能有非同寻常的骨气? 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叫?这才是懦弱的可怜虫该有的姿态,不是吗? 傅少阁百思不得其解,盯着方从鉴看了许久,直到方从鉴自昏迷中醒来,见到傅少阁,方从鉴愣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 傅少阁忍不住吐露疑惑:“你为什么不求饶?” 方从鉴哑着嗓子,说:“你怎么进来的?快出去吧。” 傅少阁踱了两步,又问他:“你为什么不向他求饶?你为什么不攀扯我?” 牢中的犯人受不住酷刑,胡乱攀咬,只求片刻的喘息和心理平衡,是常有之事,就算方从鉴咬出他来,他也不至于生气,可是,为什么方从鉴不这做? 傅少阁想不明白。 方从鉴皱着眉头,问道:“牢头和典吏呢?你还不出去,撞见他们回来,可说不清楚。”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各自都无法理解对方。 傅少阁在刑具架上找到一串辨不出原色的钥匙,挨个试了,替方从鉴解开了锁拷。 方从鉴愕然道:“你要劫狱?” 傅少阁扶着他,问道:“还能走路吗?” 方从鉴勉强抬了抬脚,双足受了刑,伤可见骨。见他这般勉强,傅少阁只能把外衫反穿在身上,背起方从鉴,从刑具架上抽了根杀威棒倒提在手里,往入口去。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说话声:“夏总宪,督察院之职在纠察百官,我这顺天府的刑名典狱,何时轮到督察院来管了?” 接着是夏星骋的声音:“本官乃是督察院左都御史兼刑部左侍郎,你顺天府既然抓到了叛军奸细,我刑部侍郎过问一二,又有何不可?” 康启宗一时间哑然。 脚步声近了。 第16章 傅少阁顿住脚,无路可走,退后两步。 夏星骋?这二品大员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星夜前来顺天府的地牢,又有什么图谋? 傅少阁当机立断,背着方从鉴快步回到审讯室内。刚把反穿的外袍穿好,便听见脚步声直冲审讯室而来。 夏星骋大步流星,推开审讯室的大门,原以为应该没有其他人的审讯室,居然还站着个大活人,穿的还是太仆寺的官服。夏星骋看向康启宗,康启宗亦是愕然,问左右道:“此人是谁?” 傅少阁见他脸色红通通的,说话有一股子醉意,想来是酒桌上匆忙赶来,上前见礼,自报家门道:“下官是太仆寺寺丞,鄙姓傅。听说顺天府署抓到了叛军安插在城内的细作,剿匪之事,一直由我兵部做主,既然抓到了细作,我兵部又岂能作壁上观?” 康启宗惊讶极了,夏星骋是朝廷二品大员,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也就罢了,这小小的太仆寺丞,不过一六品员吏,居然也敢代表兵部,来顺天府的地牢耍威风。康启宗简直头晕目眩,酒意上涌,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傅少阁不卑不亢:“下官是如何进来的,就要问问康部堂的人了。” 康启宗登时一噎,酒都醒了不少。 这府署之中人浮于事,懒散腐败他是知道的,但是当着夏星骋这督察院的面,傅寺丞敢直言他管理失职,看来是来者不善啊! 康启宗又岂能甘心被太仆寺一小小寺丞煞了威风,当即喝道:“来人!此人冒充太仆寺官员,给我拿下!” 傅少阁不急不缓道:“我是不是冒充,有一个人能为我证明。” 康启宗问道:“谁?!” 夏星骋上前一步,冷冷道:“本官!” 康启宗扭过头,昏沉的烛光森冷,阴湿的地牢肃杀,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太仆寺的寺丞,想必也是阉党。就算没什么交情,可是相互遮掩扶持一二也不在话下,这些人,可真是比左世爵那帮清流党们团结多了。 康启宗一个头两个大,给门外的府丞使了个颜色,府丞悄悄离开。 夏星骋并未注意这些,他为傅少阁出头,乃是有自己的打算。果然,只见他上前两步,看了看被拷在墙上的方从鉴,道:“康府尹,既然今夜兵部、刑部、顺天府要员俱在,那便事急从权,快些将这奸细审问了吧。我看他出气多进气少,怕是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康启宗无法可想,又不敢正面刚,只得走进审讯室,命人准备桌椅笔墨。一旁的傅少阁却是心念电转,飞快递思考当前的形势。 夏星骋会为他作证,不过是看在都是王正党羽的份上,再加上今夜会审结果,也需得有旁人在场作证,并不代表夏星骋对他有多少情面。 而且听夏星骋方才言外之意,待审完案子,夏星骋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方从鉴只怕凶多吉少! 傅少阁不由得看向方从鉴,心中感慨,看来是这方从鉴命该如此,无法可想,他的疑惑,怕是也没有办法再解开了。 桌案备下,夏星骋居中,傅少阁坐右,康启宗没有办法,只得在左边坐下,心说穆丞相啊穆丞相,你再不来,可别怪本部堂辜负了你。这事不能怪本部堂,要怪就怪阉党太嚣张! 就在这时,地牢内又进来数人,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康启宗倏然转头,目光灼灼,心说穆丞相来了吗?这么快! 哪知道原来只是衙役们押着一生员打扮的年轻人进来,地牢内光线昏暗,瞧不清楚这人模样。 衙役上前问道:“回禀大人,卑职将嫌犯带回来了。” 康启宗登时失落:“哪个嫌犯?” 衙役道:“乃是证人桃英哥所言,与案犯方从鉴同行的生员。” 康启宗想起这事,还没说话,审讯室内的夏星骋道:“来的正好!待本官审完了案犯,再审此人,务必将这奸细在城中的接应、奸细背后的指使之人一并拷问出来。” 康启宗叹了口听天由命的气,对手下人说:“那先把嫌犯关到对面的牢房里去。” 衙役听命,打开了审讯室对面的空牢房,那生员一声不吭,进了牢房,正襟危坐,饶有兴致地看着审讯室内。 夏星骋拿出一叠卷宗来,审起了案子:“方从鉴,你是湖广襄阳人,是不是?” 康启宗问道:“夏总宪,这是我顺天府的案宗,怎么在你手里?不对,你这份是抄录的……”夏星骋道:“康府尹,这种时候就不要插科打诨了,我如何拿到的卷宗,那还得问你。” 康启宗一噎,说到底都是他御下不严,以至于这些办案的机要卷宗也能让人抄录了去,他便不说话了。 夏星骋咳了一声,问道:“案犯方从鉴,本官在问你话!” 方从鉴昏昏沉沉,勉强应答一声。 夏星骋又道:“既然是襄阳人,与左尚书便是同乡,你与他可有来往?” 康启宗哈了一声,问道:“这事又怎么攀扯上左尚书了?夏总宪,你……” 夏星骋道:“康府尹,你今夜是不是吃醉了酒,恁多的醉话?” 康启宗讷讷无言。夏星骋继续说:“为何叛军一路北上,摧城拔寨,势如破竹?朝中当真没有人受了叛军贿赂,故意泄露机要讯息么?这小唱去岁来京,就住在惜薪司厂后头,离翰林院编修沈浩住处极近,沈浩乃是左尚书的门生,平素惟座师马首是瞻,还有,保定总兵杨元基设计杀了严巡抚,开城迎敌,这杨元基可是左尚书一手提拔啊!” 见康启宗敢怒不敢言,夏星骋又说:“收集证据便是靠如此这般抽丝剥茧,我这可不是有意陷害左尚书,反而是在为他收集证据,洗刷冤屈啊!” 康启宗闷着脑袋,不说话,夏星骋又问傅少阁:“傅寺丞,你说呢?” 傅少阁道:“一切以夏总宪意见为要。” 夏星骋满意了,继续审问:“案犯方从鉴,你怎么不说话?若是口不能言,你便应答一声,你与左尚书具是襄阳人,平素有无来往?” 方从鉴已昏迷不醒,如何答应。便在这时,夏星骋的长班走上前,踢了一脚,方从鉴闷哼一声。 夏星骋笑道:“好,看来你在城中传递消息,左尚书也脱不了干系。你再说说,你与左尚书是何时何地结识?” 方从鉴昏迷不醒,怎能答话。夏星骋自顾自地翻着卷宗,说:“景顺十二年,左尚书回乡接谱,那时你也在襄阳,是也不是?” 长班踢一脚,方从鉴哼一声。 夏星骋继续问:“你与左尚书,那时候便已有所接触,对也不对?” 长班踢一脚,方从鉴总算□□着醒了,神智却还不甚清醒,耳膜鼓噪,只能隐约听见有个中年男子在向他问话,问些什么,他都听不真切。只有一脚接一脚踢在他伤口上,疼得他禁不住闷哼。 夏星骋审问完,问出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满意地结案:“按照案犯供述,案犯方从鉴与左世爵于景顺十二年相识,之后一直有所来往。景顺十六年,湖广饥荒,案犯方从鉴投靠叛军,为张贼与左世爵之间牵线搭桥。张贼贿赂左世爵,左世爵则将军机要务透露给反贼,以至于我后楚湖广、陕西、河南等多处失陷,罪孽深重。来人,着案犯签字画押!” 夏星骋正要让方从鉴画押,傅少阁在一旁开口道:“夏总宪,卑职以为这案情审理之中,还有一不妥之处。” 康启宗大感意外,夏星骋亦抬起眼皮,扫了傅少阁一眼,淡淡道:“有何不妥?” 傅少阁说:“方才夏总宪一番问答,抽丝剥茧,条理清晰,然而只能证明案犯或与左尚书是旧识,不能证明案犯是叛军在城中的细作。” 康启宗连忙大点其头:“正是!正是!傅寺丞说得极是!” 夏星骋冷酷地看了傅少阁一眼,点头道:“好!既然傅寺丞以为这案子还未审完,那本官就力求善始善终。来人,把外头的生员带进来!” 康启宗没下令,衙役们便没动静。夏星骋的长班走上前来开牢房的门。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康启宗翘首以盼的穆丞相终于到了! 夏星骋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穆丞相便大步流星进了审讯室,问道:“夏御史,本相听说你星夜审议案情,现下案情进展如何?说与本相听听!” 穆丞相走进去,四平八稳,在主位上坐下,夏星骋便只得身居次席,傅少阁站着。 穆丞相吩咐道:“着傅寺丞看座。夏安,你去请个大夫来。” 穆丞相的长随替傅少阁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另有一人飞快地跑了出去请大夫。 穆丞相看向夏星骋:“夏御史,你审了这许久,有什么结果了?” 夏星骋铁青着脸,把方才念过的内容又干巴巴念了一遍。穆丞相耐心听完,问道:“夏御史,你虽然兼任刑部左侍郎,但是此案既然是顺天府在办理,尚未移交刑部,你又岂能越俎代庖?你星夜前来顺天府地牢内审案,不合规矩,这是其一。你所审出的供词,或可证明案犯与左襄阳是旧识,但是要说左尚书收受贿赂,只此人证,并无物证,连本相都不能信服,又如何使皇上信服,使天下信服?这是其二。” 穆丞相说一句,夏星骋的脸色便灰暗一分。末了,穆丞相又道:“还有第三,你要不要听?” 夏星骋站起身,向穆丞相行礼:“还请丞相赐教。” 穆丞相看了一眼康启宗,康启宗立刻站起来,冲傅少阁使了个颜色,两人一起出了审讯室,带上门,一副想听又不敢听的样子。 就在这时,牢里一直正襟危坐的生员站起来。那牢门已由夏星骋的长班打开了,他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衙役们愕然,正要呵斥,就见康启宗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悚然变色。 第17章 生员自然就是顾励,他在正阳门外的关帝庙等俞广乐的轿子时,被顺天府的巡捕们抓了来,没想到竟然碰上了这般有趣的事。夏星骋深夜逼供,简直让人大开眼界啊。 他呵呵笑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叫嚷,走到审讯室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 就听见穆华龄的声音传来:“夏御史,日前朝堂之上,王给事弹劾杨尚书,被陛下处置,你可是慌了手脚?” 王给事指的就是日前朝堂之上向杨鸿见发难的兵科给事中王丞。 “穆丞相,夏某人明人不说暗话,王给事弹劾杨鸿见之事,并非是我指使!” 穆华龄问道:“王给事不是你的同乡吗?” 夏星骋说:“他虽然是我的同乡,也曾来拜谒过我,但是老夫平素与他无什么来往。这次他弹劾杨鸿见,老夫亦查问门生,无一人教他这般行事!不用说,此事定然是左世爵那个老匹夫做的,他算准了杨鸿见刚打了胜仗,陛下正是倚重他的时候,这时候弹劾杨鸿见,把王给事下入牢内,攀咬出老夫来,陛下定然不会轻饶!他是冲着老夫来的!” 穆华龄问道:“那你又怎知,你现在这般狗急跳墙,自乱阵脚,不在左尚书的算计之中?” 夏星骋一时间愕然,静默半晌,忽地听见牢房内惨笑一声,夏星骋喃喃道:“这老匹夫!这老匹夫!是我棋差一招!” “夏御史,今夜之事,本相就当从未发生,你回去吧。” “……穆丞相,你为何要放我一马?” “夏御史,本相只是觉得,党派之争,于朝政百害而无一利。虽然叛军已退,但建虏在北虎视眈眈,去岁陕西、四川饥荒,此时正是我后楚生死存亡之际,若各位封疆大吏、朝廷要员仍只为争权夺利,排除异己,国破家亡只在旦夕之间。” 夏星骋静默思索,喟然道:“穆相果然深明大义,可惜老夫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就算今夜穆丞相放过我,来日朝堂之上,其他人也必定不会放过老夫!” 顾励心中五味陈杂,他一直把穆丞相看作只会和稀泥的好好先生,却没想到穆丞相还有这般胸襟眼界。顾励叹了口气,既然穆丞相想暂时放夏星骋一马,他便顺水推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不过正如这夏星骋自己所说,他既然是阉党,恐怕没少做错事,便等王正一案水落石出了再行清算。 顾励冲康启宗、傅少阁两人招招手,把两人叫到别处,交代道:“一会儿穆丞相怎么交代你们,你们便如何行事。” 康启宗忙不迭地点头应好,傅少阁应了一声。 顾励想了想,看向康启宗。康启宗正战战兢兢的,一见顾励眼风扫来,立刻便慌了神,不打自招,忏悔道:“陛下,臣有错!臣知罪!” 顾励问道:“你有什么错?” 康启宗道:“是臣御下无能,竟教府署中的衙役把陛下索入狱中,险些酿下大祸来!臣罪该万死!” 顾励哼了一声,不悦道:“你的错误疏漏,只在此处吗?” 康启宗额上冷汗涔涔。 顾励说:“你且好好想想,明日辰时到德政殿来见我。” 康启宗只得应诺。 顾励拂袖而去,走到顺天府署后门,瞧见一马车夫正百无聊赖地等着。顾励坐上车,道:“走吧。” 穆华龄尚且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和夏星骋说了话,打开门,就见康启宗和傅少阁都规规矩矩立在门外。 穆华龄不禁疑惑道:“康府尹,你怎地出这么多汗?” 康启宗擦了擦额头,喃喃道:“不过是紧张而已。” 穆华龄笑道:“本相与夏御史说几句话,你紧张作甚?” 这时穆华龄的长随终于带着大夫来了,穆华龄命他务必救活方从鉴,不可让线索断了。 今夜一场闹剧,到这里也差不多该收尾了。穆华龄与夏星骋一道离开,康启宗与傅少阁面面相觑,康启宗问道:“对了,傅寺丞,你究竟是怎么进到我这顺天府牢里来的?你进牢里头究竟干什么来的?” 他原以为这傅寺丞与夏星骋是一伙的,可是夏星骋要给左世爵定罪时,又是他挺身而出,这人一举一动,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傅少阁巴不得大家都把这事给忘了,说:“康府尹还是想想,明日德政殿上如何奏对吧。” 傅少阁转身走了,走到顺天府后门,还以为马车夫会在后门等着,可是原地竟是空无一物。 傅少阁:??? 所以今晚是得步行回家了吗? 然而今夜,不知道该怎么回家的,不止傅少阁一个。 顾励让马车夫赶到皇城口,城门已经落了锁,进不去了。没有办法,他只能让车夫把马车驾到皇城西南角,下马车时,车夫向他要车资。顾励身上压根没带钱,买吃的用的是俞广乐的钱,买药用的是陈奉的银子。 他无可奈何,只得把头顶的四海平定冠折了两折,交给车夫道:“你拿着这信物去一趟顺天府署,让康府尹把钱给你吧。” 车夫从顺天府署接他出来,料想他就算不是什么达官要员,也必是顺天府署的贵客,是以不敢造次,拿了顾励的头巾,驾着马车前往顺天府署,半路上恰好遇见傅少阁。 雇他马车的正是傅少阁,这倒好,省得他再往顺天府署跑一趟。马车夫拦住傅少阁,递上四海平定冠,笑道:“官家,戴冠的这位郎君无钱付车资,让我同官家要哩。” 傅少阁:…… 顾励翻墙而过,匆匆忙忙往宫里赶。皇城西南角离干清宫还有老远一段距离,顾励累坏了,心说俞广乐究竟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没派人去接他? 幸好没走多久便遇到了宫人与守卫们,顾励让人抬了辇舆,拿了冠冕来,在辇舆上换了身衣服,一路往干清宫去。 他之前穿一身普通生员的衣服,不少宫人都在偷偷打量。顾励心里悲叹,本来还想偷偷出宫,没想到出师不利,还没出宫就被阿勤撞见了,现在又落得如此狼狈,明日谏官们该闻风而至,上疏骂我了。 辇舆刚过皇极门,就看见由贞一个人边走边哭,身边居然也没个宫人跟着。 顾励连忙叫他:“由贞!由贞!” 顾由贞一见了他,连哭带跑,扑进顾励怀里,哭得更伤心了。顾励把他抱上辇舆,问道:“儿子,你这是怎么了?” 顾由贞边哭边打嗝,对顾励说:“父皇!儿臣总算找到你了!你快去救救俞伴伴吧!” 顾励连忙问:“俞伴伴怎么了?” “有坏人要砍他的脑袋!” 顾励不知到底什么情况,顾由贞三岁小儿,话也讲得不甚清楚,顾励只得命人快些走。 顾由贞也不知走了多久,鞋子都走丢了一只,走累了也哭累了,趴在顾励怀里睡着了。 顾励找了个宫人来,询问俞广乐眼下在何处,命这宫人带路,赶到司礼监时,司礼监外站了一溜太监,各个噤若寒蝉。 第18章 顾励下了辇舆,抱着顾由贞大步流星走进去,就见屋内剑拔弩张,俞广乐躺在地上,不知生死,郭选侍带着两个宫女挡在他身前,曹存霖站在一边,让几个五大三粗的太监上前动手推搡。 顾励见状,简直要气疯了,大喝一声:“都住手!” 郭静见了顾励,眼泪都快出来了,带着宫人快步走来,向顾励行礼,哭诉道:“菩萨保用,陛下总算来了,求求您为俞广乐做主!曹存霖这刁奴残害忠良,犯上作乱,若不是妾身阻拦,俞广乐早就没命了。” 顾励把顾由贞塞进她怀里,走上前看了看俞广乐,俞广乐挨了顿打,看着倒也不严重,比顾励的心理预期好多了,眼下就是昏过去了。 顾励叫人去请太医,曹存霖走上前,小心翼翼道:“陛下,赵安勤状告俞广乐,指认他勾搭宫外平民,还把人带进了宫里来,臣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秉公办理……” 话还没说完,顾励都快给他气笑了,叫道:“勾搭宫外平民?明明是朕与他一起出宫,你装什么蒜!来人把这刁奴拿下!” 曹存霖原本以为顾励不敢声张出宫之事,俞广乐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哪知道顾励不管不顾,把事情叫破了,这才着慌了,连忙跪下求饶:“陛下,老奴一颗心都是为了陛下,这奴才一心媚主,又颇有心机城府,竟勾引着陛下出宫游玩,陛下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怎能以身犯险,倘若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 顾励说:“担心朕的安危,不是你滥用职权,残害无辜的理由,治理一国也好,治理一宫也罢,靠的是法度。俞广乐没有失职违法之处,你惩处他,便是你的不是。” 曹存霖抖着声音问道:“撺掇陛下出宫,难道也不算错处吗?” 顾励说:“出宫是我的意思,跟俞广乐没有任何关系。朕富有天下,却困囿深宫之中,泽被万民,却不知百姓疾苦,是以才酿成叛军围城,属夷犯边之大祸,朕想要出宫看看百姓生活如何,吏治如何,粮米市价几何,又有何不可?非得逼朕待在深宫之中,教朕做个瞎子,聋子,好让你们欺上瞒下,背着朕搜刮民脂民膏,是也不是?!” 曹存霖道:“宫外危险重重,陛下万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 “照你这么说,宫外若果真是个龙潭虎穴,那么百姓们怎么就能活?倘若朕只是在京城里走走,都能碰上翦径的毛贼,作乱的宵小,那便是说,这京城中七百多的京官都是饭桶!这顺天府尹、六部九卿五府科道,皆是饭袋!你是这意思吗?” 曹存霖道:“京中便是再太平,也还总有个意外……” “意外?朕待在宫里,还有可能脚滑落水呢,若是担心意外,让朕坐困愁城,岂不是因噎废食?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顾励一番驳斥,竟让曹存霖无话可说。顾励道:“来人,曹存霖阴鸷溪刻(注),残害无辜,着收押司礼监量刑裁过!赵安勤毁谤狡肆,发配孝陵思过!” 曹存霖被人带了下去,赵安勤也哭得泪人儿似的,拼命求顾励开恩。顾励命人将俞广乐抬回他的住处,由太医好生医治,跟着郭静一起往坤宁宫的方向走。 顾励伸手,把顾由贞抱进怀里,摸摸他的小脸,这小家伙今天受惊不小。 顾励先是对郭选侍说:“今天倒叫你受委屈了。” 郭选侍道:“菩萨保佑!没想到曹存霖如此丧心病狂,其心可诛!那个赵安勤,亦是个不安分的人。” 顾励已经听宫人说了阿勤跑到坤宁宫闹事的事情了,出宫时听他大骂郭选侍不配住坤宁宫,想来是对郭选侍身居中宫妒恨已久,唉,这小太监对原主只怕是动了真感情,只是这感情也太狭隘,太愚蠢了。跑到郭选侍面前闹事,就能改变他的地位了吗? 顾励安抚道:“坤宁宫你就住着,谁敢在你跟前乱嚼舌根,朕替你做主。” 清朝只有皇后才能住在坤宁宫,不过在明朝,这坤宁宫也有嫔妃住过。既然原主把郭选侍安置在坤宁宫,那顾励也没必要作变更,让她继续住着就是了,反正这后宫里暂时就她一个后妃。 郭选侍泪盈盈地,忙不迭地谢恩。 顾励拍了拍熟睡的顾由贞,又说:“只是由贞这孩子年纪小,顽劣了些,还是让朕亲自来管教。” 郭选侍一听,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她情知顾励这是在责怪她一时大意,没有看好顾由贞,她养了顾由贞三年,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顾励要把顾由贞带走,她一时间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干清宫,顾励抱着顾由贞进了宫殿,受伤的胳膊一跳一跳的疼,小太监拿了伤药来,顾励接了,嘱咐他:“去御膳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另外,太医看过俞广乐之后,叫他到朕这里回个话。” 小太监领命去了,顾励对另一个宫人说:“去把朕的奏折搬到这里来。” 一一吩咐下去,顾励解开衣服,瞧着胳膊上的伤,小心给自己上了药。 顾励肚子饿的咕咕叫,正对晚饭翘首以盼,没想到却是奏折先一步来,只好先饿着肚子批阅奏折。 他虽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不擅长写毛笔字,原先还担心自己这一笔字会让人看出端倪来呢,可是待他把原主写过的字帖翻出来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原主这笔狗啃的字和他差不多,丑得同病相怜,不分伯仲啊。 言官们呈上来的奏折,有不少都是在弹劾洪枕秋关于福王被杀案量刑过轻,福王乃是皇室子弟,焉能如此草率结案,只收取赎金便将人放走,实乃纲纪败坏。顾励心里冷哼一声,福王空食俸禄,不事生产,若是为了这样一只米虫砍了焦烈威的脑袋,才叫纲纪败坏。 顾励把奏折丢在一边,不予理会。晚饭终于来了,一共两个菜一个汤,米饭晶莹剔透,粒粒饱满如珍珠也似。顾励瞧着,这两菜一汤倒不甚稀奇,不过是一盘炸鹅掌,一叠烩肉片,一碗山珍汤,粗粗看来,或许还没盛菜的盘子金贵。 但是他穿来也有好几天了,知道这皇宫内的御膳,看着虽是普通,其滋味却是绝顶。果然,顾励夹着菜一入口便享受地眯起眼睛,这炸鹅掌酥脆可口,是他在现代也未曾尝过的美味,这叠烩肉片,其滋味更是鲜美无比,尝之不像猪肉,亦不像牛肉,竟是顾励从来没吃过的肉。 山珍汤亦是清香鲜甜,格外下饭。 顾励边吃边啧啧称赞,来了兴致,问一旁伺候的宫人:“这几道菜是怎么做的?还有这烩肉片,究竟是什么肉?” 小太监也不知道,于是把御膳房的御厨叫来。 御厨答道:“这烩肉片,乃是取小羊羔唇上的一片肉,因其肉质细嫩鲜美,且无羊身上的臊味儿。百余只小羊羔,才能得这么一碟子肉片哩。” 顾励骇然,万万没想到这小小一碟肉片竟如此铺张,问道:“那这鹅掌呢?总不至于取上百只鹅的掌吧?” 御厨笑道:“陛下说笑了,这鹅掌做来倒花费不大,不过取活鹅一只,洗净双掌,放入滚油中炸片刻,再置入凉水中冷却,如此反复三次,方可将这鹅双掌剁下,剁下时,这鹅尚能挣扎叫唤。” 顾励越听便越是心情沉重,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看向那叠山珍汤,不用说,这汤做出来定然也是十分耗费。 御厨见顾励竟不吃了,不由得惴惴不安,向一旁的小太监使眼色求助。小太监问道:“陛下,可是这饭菜不合您的胃口?” 顾励摇摇头:“味道是极好的。” 小太监笑道:“合该如此,陛下厌憎腥臊味儿,这位文御厨乃是王公公特意为您从太仓寻来的,原是专为豪奢人家整治酒席,一手绝顶厨艺,没人不夸赞的。” 顾励点点头:“这般难得,那便赏赐纹银二十两。” 御厨忙不迭地叩头谢恩。 顾励又道:“明日不用在御膳房做事了。这二十两纹银,便算作辞退你的补偿。” 御厨登时大惊失色,小太监亦是惊讶。顾励继续说:“百姓流离失所,西南连年饥荒,许多百姓都还吃不上饭,朕又岂能如此铺张浪费。况且生炸鹅掌,取羊唇肉,这等血淋淋的烹调手段,教朕心里难安。往后为朕及后宫整治饮食,只做普通家常菜便好,一顿膳食之花用,不得超过一两银子。” 顾励食不知味地把晚饭吃了,太医来回禀俞广乐的伤情,并无什么大碍,修养一段时日便可。顾励原本想去看看他,听说他睡了,便暂且作罢,继续批阅奏折,近子时才睡下。 第19章 却说夜色深沉,一个沮丧的身影拖着步伐,从顺天府官署内走出来。他正是今天抓了顾励进牢里的那名江巡捕,姓名上江下夏生,今年二十有七,自十七岁进了顺天府,做巡捕已有足足十年,官府之中,他这种小吏不同于官,不能参加科举,没有晋升之路,一辈子都是个小吏,平素夹板气没少受,银子却存不下几两,至今都是一条光棍,照顾着年迈多病的考妣。 方才又被康府尹骂了一顿,江夏生颇为苦闷,上胡同口子打了两斤白酒,去了兄弟家。 这兄弟乃是个外地人,来京城守卫营服役的,姓谭名季纶,正是那胆敢把刀架在顾励脖子上的小谭是也。 今日小谭轮休,正巧在家里,已洗了脚准备睡了,见到江夏生拎着酒进来,满脸郁卒,立刻便猜到江大哥想必是又在衙门里受闲气了。 小谭把江夏生迎进屋子里,取出两只杯子,对酌一杯。小谭问道:“江哥又受谁的气了?” 江夏生骂道:“这个鸟差事,老子真是不想干了!” “这话小弟不知听哥哥说多少次了。哥哥虽无家室,可还有一双父母要奉养,就别说这些赌气的话了。”小谭边说着,从灶头上取来一荷叶包,打开来,竟是一只香喷喷的卤猪头。 江夏生登时眼珠内八,瞳孔地震,嚷道:“兄弟,你阔了!” 小谭嘿然一笑,拿刀切出一碟子猪头肉片,余下的仍然包好放在灶上。 “这么喝酒才有滋味!” “你这小子,上哪儿发达了?怎地也不捎上兄弟伙?” 小谭笑道:“嗨,还能上哪儿发达,还不是前几日抵抗叛军,小弟受了伤,陛下赏了五两银子。” “单单就赏你么?” “非也,阵亡的将士,赏赐抚恤十两,受伤的将士,赏赐白银五两,并丝绢五匹。” 江夏生非是善妒之人,羡慕过,也就罢了,笑道:“万万没想到,咱们这位圣人居然这般大方。” 小谭沉默不语,平素他没少在江夏生跟前痛骂皇帝,可上次听过顾励对杨尚书说的话,现在又吃着皇帝发的银子买来的猪头肉,他也不好意思骂了。 江夏生叹气道:“唉,同样是替人卖命,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同工不同酬啊!” 小谭道:“哥哥别卖关子,说来听听。” 江夏生便把今天的事说了,说到地牢内的景况时,他也是满腹疑惑:“那生员大喇喇从牢里出来,我要呵斥,哪知道康府尹面色煞白,见了鬼似的,不敢说话。然后那生员又把康府尹与那姓傅的寺丞叫到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人便离开了。待人都散了,康府尹把我一顿好骂,说我有眼无珠!直娘贼,我可都是听他的吩咐办事!” 小谭却是脸色一变,叫道:“我的哥哥,平素你那般伶俐人儿,到这事上头,怎地就糊涂了呢?!我问你,那生员什么模样?” 江夏生琢磨一下,思索道:“眉清目秀,粉面朱唇,长得可是颇好看哩。” 小谭一听,更是不得了,问道:“他可是身量比我高半个头,明眸皓齿,轻轻一笑时,左脸颊露出一个酒窝?” 江夏生惊诧道:“你认识这个人?” 小谭叹道:“嗨,小弟本以为这生员乃是京城中的勋戚,康府尹得罪不起,自然要骂你两句。哪知道你竟是错绑了他!” 江夏生站起来,高声问:“快别卖关子!究竟是谁?” 小谭往皇城的方向一指,江夏生登时跌坐在凳子上,傻了眼。本是好生勇武的一条汉子,此时手竟微微哆嗦起来。 原主惫懒,定下一月一次早朝的规矩,所以顾励也用不着起早贪黑地赶着去上朝。 早上醒来时,顾由贞正躺在他身旁,津津有味地把玩顾励的头发,见顾励醒了,顾由贞眯起月牙眼,甜甜地叫道:“父皇,香香的!” 顾励摸摸他的头,问道:“昨日怎么一个人跑到皇极门去了呢?若是掉进金水河里,可没人来救你!” 顾由贞被这话唤起了昨日的回忆,一张小脸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昨日,有坏人欺负俞伴伴和母妃,儿臣想找父皇哩。” “俞伴伴已经没事了,父皇把他救回来了。不过以后你可不能再这般大意,去哪儿身边都得有人跟着,知道了吗?” 顾由贞懵懂地点点头。 顾励抱着他起床,亲手替他穿衣服,只是梳发辫就有些难了,顾励一双大手恁地不听使唤,最后只得胡乱弄了一遭,取了个小帽子给他戴上,还振振有词地解释:“今天风大。” 顾由贞不疑有他,美滋滋地跟顾励一起吃早饭。因着顾励昨日定下了规矩,一顿饭食不能超出一两银子,是以这早饭便格外简便,不过一份肉粥,一枚咸鸭蛋,一个馍馍,一枚白煮蛋。 顾励尝了一口肉粥,味道虽也鲜美,这肉不过是普通猪肉,贵不到哪儿去。他放下心来,就着咸鸭蛋喝粥。 一个小太监正喂着顾由贞。顾励看不过眼,对顾由贞说:“贞儿,你像父皇一样,自己拿勺子吃,好吗?” 顾由贞乖巧地点点头,自己拿着勺子,学着顾励的样子喝粥。旁边的小太监又替他剥咸鸭蛋,蛋白都取了,拿着勺子,舀出满满一勺流油的咸蛋黄来,顾由贞张大嘴,啊了一声。 小太监一勺子喂进他嘴里。 顾由贞满足地咀嚼,吞下肚子,嚷道:“还要!” 小太监看向顾励。 顾励看着自己手里只吃了点蛋白的咸鸭蛋,对顾由贞说:“贞儿,父皇这个给你,好不好?” 顾由贞喜滋滋道:“谢谢父皇。” 顾励说:“但是,你得先把蛋白都吃了,不许浪费。” “可是儿臣不喜欢吃蛋白!” “那你不吃蛋白,蛋白给谁吃呀?” “丢了呀。”顾由贞天真地说。 顾励叹气道:“贞儿,蛋白也是可以吃的,丢了浪费。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饿肚子,吃不饱,贞儿不能帮到他们,至少别浪费粮食,好不好?” 顾由贞撅着嘴,赌气把勺子一掷:“儿臣就要吃蛋黄!不吃蛋白!” 勺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旁的小太监连忙捡起来。 顾励说:“就放在桌上,别理他。谁都别理这个浪费粮食的小孩。” 顾由贞不禁扁起嘴,可怜巴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顾励问道:“你现在吃蛋白吗?” 顾由贞哼了一声,小脾气还挺犟。 “行吧,那父皇自己吃了。瞧瞧这颗咸鸭蛋多漂亮,这金黄的油可都流出来了,蛋黄都起沙了,哎呀,味道真好。” 顾励念念叨叨,眼看着顾由贞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嚷道:“儿臣不要父皇了!儿臣要俞伴伴!” “俞伴伴昨天受了伤,没办法来照顾你了。”顾励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哄道:“好了,别哭了。父皇这个咸蛋黄给你吃,但是你也要吃蛋白,你不喜欢吃,那父皇替你吃一半,好不好?” 顾由贞抽噎着点点头。 顾励叫人打了水来,让顾由贞自己洗勺子,一面教育他:“以后不可以随便发脾气了,更不可随意摔东西,知不知道?” 顾由贞可怜巴巴,眼泪汪汪,吃了一顿早饭,说是想去看俞伴伴。顾励还要去德政殿面见康启宗,恰好郭选侍这时候来了,顾励便把顾由贞交给她,又嘱咐她给俞广乐带个话,让他安心休养,顾励得了空闲再去看看他。 郭选侍欢欢喜喜的接了顾由贞出去,走到半路,瞅着顾由贞的衣服怎么看都不对,解开一看,才看到里头的小袄子穿反了。郭选侍问顾由贞:“贞儿,瞧瞧你这身衣裳,哪个蠢人给你穿的?” 顾由贞拧起小眉毛,颇为纠结似的:“虽然父皇逼儿臣吃蛋白,可是母妃也不能叫父皇作蠢人!父皇还给儿臣梳头了哩。” 恰此际,一阵风吹来,顾由贞的小帽子飞落在地,露出鸡窝似的头发来。 第20章 郭选侍带着顾由贞,来到俞广乐的住处。这里东西不多,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一般太监屋子里会有的尿骚味。 顾由贞三两步蹦到俞广乐的床前,嚷道:“俞伴伴!贞儿来看你了!” 俞广乐睁开眼睛,笑道:“小殿下这头发是谁梳的。” 顾由贞美滋滋地转转脑袋:“是父皇哩!” 俞广乐从善如流:“甚好甚好!陛下居然会为小殿下梳头么?” 顾由贞点点头:“昨夜贞儿是和父皇一起睡的!” 郭选侍走上前来,看着俞广乐,温声道:“你身体好些了没有?” 俞广乐笑道:“昨天陛下已派了太医为小人诊治,如今已经好多了。昨天是怎么了?小人昏过去,竟不知是如何得救的。” 郭选侍神情复杂:“是陛下及时赶回来救了你。” 俞广乐道:“多亏了陛下。不过小人到现在都不知,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曹公公的。” “你如何得罪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杀了你,就能杀了你,连我的面子都不用给。俞广乐,你跟我三年,我却护不住你,我当真无用啊!” “这怎么能怪您呢。是那曹存霖心肠狠毒。” 郭选侍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俞广乐,我一直以为,只要待在后宫,不争不抢,便能安然度过一生,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哪怕咱们什么都不做,一样会有麻烦找上门来。这后宫中,唯有得到陛下的宠爱,才能永垂不朽!” 顾励还不知道郭选侍的心理有了多大的转变,按照约定,在德政殿面见康启宗。 顾励问道:“昨夜朕离开后,穆丞相跟你们交代了什么?” “穆丞相说,昨夜就当夏御史不曾来过,免得再横生枝节。至于案子,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别把犯人弄死了,以免断了线索。” 昨夜之事,穆丞相果然是想放夏星骋一马,可惜啊,夏星骋身为阉党,怕是在劫难逃。 顾励嗯了一声,问道:“没把我出现在牢里的事泄露出去吧。” “陛下放心吧,我和傅寺丞通了气,谁也不准乱嚼舌根。至于府署内其他闲杂人,只当您是哪儿来的勋戚,定然想不到您就是皇上。” 顾励点点头。昨夜皇宫里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他出宫的事是瞒不住的,不过穆丞相肯定想不到,顺天府的巡捕会把他抓进牢里。 顾励问道:“康府尹,朕昨夜叫你好好想想的事,你想了吗?” 康启宗一个哆嗦,跪了下来。 顾励问道:“给了你一夜时间,你想好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了吗?” 康启宗应答道:“臣之罪在御下不严,案犯卷宗原为机要,竟让夏御史得知,平白生出事端;府尹内的衙役们有眼无珠,冲撞了陛下,亦是臣平素管教不严。” 顾励问道:“你的错漏便只有这一处吗?” 康启宗被问得额头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答话。他原本想去找穆丞相出出主意,可是陛下昨夜莅临顺天府大牢之事,显然不想让穆丞相知道,如果他透露出风声,陛下震怒,他更没好果子吃。 可是不找穆丞相帮忙,若是他奏对不当,惹得陛下震怒,没有穆丞相帮衬一二,他轻则戍边,重则砍头啊。这后楚十七朝国君,对待臣属无一不是苛刻寡恩,这位年轻的君主虽然流连后宫之乐,不大管事,可是动起怒来,杖毙几个当朝大臣也向来不会手软。 顾励见康启宗吓得脸色发白,心说他这是干什么呢,我有这么可怕么。康启宗答不上来,顾励只得说:“顺天府衙役抓捕朕,乃是把朕当做奸细案的疑犯,非但没有什么错处,朕还要夸赞他一声高效,竟能在短短一天之内,自偌大的京城里抓住朕,此乃能吏啊!你的错漏之处,一在严刑逼供,把案犯往死里整治,这般屈打成招,取得的供词究竟有几分真?二在你顺天府人浮于事,纪律懒散,你大晚上的醉眼朦胧,是去哪里喝花酒了?还是哪里的富商请你,你又许诺了些什么好处?身为国家干部,自当与服务对象保持距离,注意自身形象,做好行动表率,秉公办事,不循私情!” 康启宗低着头,听得云里雾里的,就听见顾励说:“朕有八个字要赐给你。” 康启宗应诺,心说究竟是充军戍边,家财籍没这八个字,还是午门斩首,家眷流放这八个字?呜呼,无论是哪八个字,今朝吾命休矣! 就听见顾励说:“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康府尹当时刻对照这八个字,反省自身,严于律己!听见了吗?” 康启宗近乎呆滞,重复道:“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顾励问道:“怎么?康府尹不明白?” 康启宗连忙道:“不敢不敢,下官定当时刻反思,刻励清勤,以报陛下隆恩!” 顾励满意道:“下去吧。” 康启宗逃出生天,简直不敢相信。走到午门时,终于反应过来,激动得泪撒皇城砖,连呼妈祖保佑,好一通唏嘘感慨,上了轿子。 顺天府尹的轿子外,杨修林抱着包袱,跟在一兵员身后,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皇城。那当兵的催促他:“行了,别看了,快走吧。” 杨修林洒了一把泪,跟在当兵的后头,往河南省老家的方向去。走了一整天,也只走了三十里路,夜间两人在驿站宿下,杨修林想着京城的人事,不免又难受地哭。 当兵的不耐烦,啐道:“你这小太监,怎地割了二两肉,当真跟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 杨修林骂道:“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说女人就哭哭啼啼了,我家里姐姐妹妹,都是爽利人儿!” 当兵的被他逗笑了,骂道:“既然家中有这般好的姐妹们伴着,又何必对京城恋恋不舍呢?老子在京城里当了三年的兵,早就烦了,巴不得回乡呢。” “家里穷,姐妹们都嫁人了。”杨修林说:“我就是不明白,那些犯了事的,虽然是罚去守孝陵,可至少还能有份事做,我没犯什么大错,陛下却反而要赶我回家,这到底是为什么?” 兵员对皇宫内库失窃案有所耳闻,叹道:“呆子!呆子!” 杨修林皱起一双眉,怒道:“你骂谁?” 兵员喟然长叹:“当然是你这呆子!你当陛下为何赶你出宫,还特意让杨尚书派我护送?那是在保全你的性命!你戳破了王正的好事,王正虽然下入牢内,他那好外甥,党徒拥趸们可都还在呢,你以为你留在京城,还有命在?” 杨修林闻言,呆了半晌,最后站起来,朝着北方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响头,眼泪砸落在地面,摔成了三瓣。 却说这天早晨,康启宗自德政殿回了官署内,犹自惊魂未定,打眼一瞧府署内懒散的风气,想起年轻时立志为国为民的宏愿,一时间不由得恍惚,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如今这般懒散油滑的人?虽然他并未向阉党投诚,可一直奉行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哲学,在阉党迫害忠臣,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时候,也不敢为任何人出头。若不是穆丞相曾经救过他,他也是不可能听命于穆丞相的。 他何时,竟变成了这种自私利己之人?他的理想呢?他的夙愿呢? 以前是朝廷乌烟瘴气,明哲保身或还可以说是身不由己,可是现在,他能否奢望一下,陛下当真会亲贤臣、远小人,让乾坤气象焕然一新? 康启宗想到激动处,又掉了两滴泪。想起一事来,问左右道:“江巡捕呢?怎么没见到他?” 旁边人说:“今天一早就没见他来过哩!这人也不知打哪儿偷懒去了。” 康启宗说:“江巡捕我知道的,他从不偷懒。是不是抱恙了?可曾派人稍个话来?” “不曾。” 康启宗有些疑惑,打算去看看,刚走到府署门口,就见一人跑了过来,嚷道:“不好啦!江巡捕杀了双亲,要畏罪自杀啦!” 康启宗大吃一惊,连忙抓着来人道:“江巡捕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康启宗跟着人一顿狂奔,来到崇教坊头条胡同前,就看见数人都拦不住江夏生一个,这人正要往井里跳呢! 康启宗断喝道:“江巡捕!且慢!” 江夏生见了他,更是恐惧,惨笑说:“陛下竟亲自派了康府尹来捉拿我吗?!也太抬举江某人了!” 康启宗已拔步上前,喝道:“江巡捕!莫要犯糊涂,本部堂不是来捉拿你的!” 江夏生被再三阻拦,求死的勇气已失,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凄凄惨惨地叹息:“康府尹莫要再戏弄小人了,小人已知昨夜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康启宗遣散围观人等,扶着江夏生站起来,说:“你倒是伶俐,可你怎么想不到,若是要处罚你,陛下昨日就处罚了,何苦又等到今日?” 江夏生抬起头,死灰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一线希望。 康启宗叹道:“今日陛下召我去德政殿,非但没有责怪你,反而亲口对我夸赞你,称你竟然能在偌大的京城内,几个时辰之内抓住他,乃是能吏!” 江夏生难以置信,呆了半晌,拔步冲向家中。康启宗想起“江巡捕杀了双亲”一事,暗道不妙,也急急跟在他身后,跑进江家。 眼前一幕,却是叫他愣住了。 第21章 江夏生瘫软在地,与年迈双亲抱头痛哭。邻居们站在一边,宽慰道:“天塌下来有个高儿的顶着,叛军攻城咱们都顶下来了,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何苦来呢?” 江夏生已是说不出话来。昨天夜里,他被兄弟小谭提点,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辗转一宿未睡着,他是不怕死的,可是他若是死了,一双年迈多病的双亲谁来照顾? 江夏生越想越是心中痛苦难忍,于是一早起来,把事情都跟父母说了。江父江母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儿子死了,两老也活不下去,索性全家共赴黄泉。 江夏生便想找个快活些的死法,试了几个法子,都下不去手。还是江父说,家里还有些用来药老鼠的丸子,取来给他们服用吧。 江夏生不忍看双亲被毒死的惨状,一个人走到胡同外的水井便欲投井被人拦住,这才有了和康府尹解开误会的一幕。 他飞奔回到家中,却见邻居们已将双亲救下来了。原来这两粒药丸甚大,二位老人年迈,喉管细窄,一时吞咽不下,咔在喉部,晕厥过去。邻居们及时赶来,猛拍二人背部,把毒药丸控了出来。 康府尹总算没亲眼见到悲剧发生,又见江家居然家徒四壁,残破衰败,一时间有些愧疚。他做顺天府尹已有几年,竟连手下人家境如何都不清楚,于是悄悄留下二两银子,悄然离去。 顾励哪知道,这京城里有三个人因为他,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康启宗前脚刚走,穆丞相等人后脚就来求见。顾励叫小太监引他们到德政殿来,喝了口茶,走动走动,免得坐久了得痔疮。 没多久,丞相穆华龄、六部尚书并六科谏言进殿。顾励照例叫人给穆丞相看座,其他几人站着。 穆丞相先是说起王正一案,昨日三法司会审,裁定王正比周结党,雍闭耳目,强取豪夺,残害百姓,偷窃内帑,为祸宫廷。洪枕秋呈上罪状,顾励翻看过,有穆丞相督案,这份罪状还算公正,洋洋洒洒数页,后头还附着一张阉党名单。 顾励便先将罪状留中,待细看过再予以批复。顾励迫不及待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内廷宝库失窃的内帑呢?可曾追查下落?” 穆丞相答道:“王正已经招认,刑部日前已将王正外甥孙行锋捉拿归案,此外还有帮助孙行锋销赃的一干人等,想必不日便有结果。” 顾励把王正的供词与失窃的内帑清单放在一起比对,白银的数额差不多能对上,此外还有古董、珍宝、字画、金银首饰、绸缎、高级毛织品、玉器、象牙等等。 顾励看了一眼清单,登时眼珠内八,瞳孔地震。清单上白纸黑字写着《女史箴图》、《富春山居图》、《金碧山水画》、《致到帖》、《桃源图》、《清明上河图》、《兰亭卷》、《江山万力图》等等,都是前朝名家名作。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只在历史书上看到过这些名画。 这还只是字画,此外还有古董如:孙登所斫天籁琴、汉代玉兕镇、商周的彝鼎、秦朝的钟鼎、四羊方尊、宋元瓷器等各色珍宝。 王正几乎把内帑搬空了,由其外甥孙行锋运送到江南一带,由画商、裱匠、掮客、经纪、牙人分售给了各地的收藏家。 这个王正,当真是胆大包天啊。顾励对洪枕秋说:“刑部需得加紧时间,追回内帑,莫延误了时机。” 洪枕秋蔫蔫的,应答一声。 穆丞相说:“兵部给事中王丞弹劾杨尚书一案,经刑部查证,乃是受监察都御史夏星骋指使。王丞声称,夏星骋乃是阉党,因王正下狱,夏星骋指使其向杨尚书发难,用意在拖杨尚书的同年左尚书下水。” 顾励看着穆丞相,若是昨天夜里,他没有听到顺天府地牢内的一番对话,或许会以为穆丞相说的就是真的。可是现在,他不仅知道了这个案子的另一种可能,也明白了穆丞相此时的矛盾。 夏星骋说的或许是真的,他并没有指使王给谏弹劾杨鸿见,这不过是一出左世爵自导自演的戏码,为的是把夏星骋彻底拉下马。但是这也只是夏星骋的片面之词,他们没有任何证据,眼下最好的做法,就是别再纠结真相,按照穆丞相得出的案情结果,让此事就此尘埃落定。 顾励让穆丞相把王给谏弹劾案的案卷呈上来,翻看了一下,暂时留中。 穆丞相继续道:“陛下日前交代,欲慰问京营卫兵,臣与礼部商议,日期定在七日后,陛下以为如何?” 顾励看了一眼天气,皱眉道:“过几天便要下大雨了,最好定在四日内。” 穆丞相与礼部尚书对视一眼,他们都是听说过叛军攻城当日顾励测算天气之事的,虽然对顾励的言之凿凿仍然存有疑问,但也不敢多说话,只得应下,这几日加紧时间安排便是了。 既然提到慰问京营卫兵之事,顾励便问道:“阵亡军士官吏们的抚恤金发下去了吗?” 户部尚书一脸肉疼:“发了,阵亡三千余人,已发发六千多两,陛下,这太仓府库内的折色银真的不多了……” 顾励道:“朕知道了,待失窃内帑追回,朕会命人取内帑填补太仓。” 众臣们各个脸上松了一口气,面带喜色,穆华龄高声称赞道:“陛下纯善仁慈,不啻尧舜商汤!此乃万民之福!” 顾励笑了一下,又听穆丞相道:“陛下,张慈儿等叛军关押在刑部大牢内,供认了一分名单,对我军清缴残匪或许有些帮助。” 穆丞相呈上来一份卷宗,顾励打开一看,头一个就是陈奉的名字。 陈奉,广西思陵州人,年十九,父母双亡,由海上跑船的师父抚养长大,师父死后,陈奉投靠叛军,擅风角六壬,观测天象,性狡诈,多智谋。容貌俊秀,一双绿眸,外形扎眼。据张慈儿交代,陈奉似乎怕火。 顾励心说,原来陈奉才十九岁,要按原主的年龄算,那还小上一岁呢。 陈奉下头,便是罗广文的名字。 这人死都死了,顾励便不看他,继续往下,是一个叫耿崇明的人,在叛军中担任副帅,这人原是陕西的农民,被张慈儿救了性命,收入麾下后,屡立战功,为罗广文猜忌。 顾励看完,没看到张慈儿等反贼关于宝藏的供述。这宝藏究竟在何处,其他人或许不清楚宝藏,但是张慈儿必定是知道的。 顾励说:“叛贼打家劫舍,四处搜刮,所得之物藏在何处,可有人招供么?” 穆丞相受此提醒,连忙说:“臣会命刑部加紧审问。此外,臣亦已经安排人,南下搜寻这些人的踪迹,叛军残党不过乌合之众,若能把这些领头人物抓了,残党必定作鸟兽散,不攻而破。” 顾励还没说话,左世爵提了一句:“臣以为京师之中也应当加派人手捉拿叛贼,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焉知这些叛贼们会不会混入城中浑水摸鱼呢?” 杨鸿见颔首道:“不错,张贼还在牢里关着,需得防备他的部下杀个回马枪。” 顾励心说嘿,这左世爵果真是老辣,不过杨尚书猜错了,陈奉压根不想救张慈儿,罗广文一心只有宝藏,现在还被杀了。 顾励点点头,又说:“说起这事,朕有个想法,说与丞相参详。投靠叛军之流民,原都是失地遭荒的农民,走投无路,方才行差踏错。朕以为与其花大力气追讨残军,不如便颁布朕的敕令,赦免叛军残党之罪,顾励流民返回原籍,正好可以赶上春耕,丞相以为如何呢?” 穆丞相喜上眉梢,起身行礼:“臣为天下流民,恭谢陛下隆恩!” 顾励又说:“此令颁布后,若还是有叛军执迷不悟,便由兵部追讨。” 杨鸿见领命,又回禀道:“辽东有塘报传来,建虏欲与我朝议和休战,只是……” 他面带犹豫,顾励想了想,问道:“只是需我后楚赔款,是也不是?” 杨鸿见低着头:“建虏要求我朝赔款白银二百万两,此外还需以大凌河、三岔河为双方边界,建虏在来函中称:‘若不许,夏秋必有动。’(注)” 杨鸿见话音刚落,言官们就耸动起来,纷纷抗议道:“陛下,我后楚□□上国,焉能行此绥靖之举,姑息养奸,后患无穷啊!” 顾励看向他们,问道:“那以各位的高见,如今国库空虚,师老财匮,这仗该怎么打呢?” 第22章 言官们嘈嘈杂杂,莫衷一是,顾励听得心头烦闷。其实按照他的想法,这时候议和讲款是最为经济的,毕竟朝廷每年养辽东兵的军饷都在三百万两以上,如今这帮建州女真人只是要求二百万两白银,比打仗划算多了。 但是他也知道,这些言官们都是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气节,再加上在京城里做官,压根不知道辽东真实的形势,并没把建州女真之祸乱放在心上,朝廷若要议和讲款,他们焉能答应? 顾励心里烦,又有些怪杨尚书,议和这种事,私底下来跟他说不就好了?教这些言官们知道了,哪里还有成事的可能? 顾励咳了两声,说:“行了,议和之事,暂且按下。诸爱卿可还有奏表?” 穆丞相道:“陛下,张贼之乱已除,各地都有良田曝荒,流民饿殍,臣已与六部尚书商议过,预备清算全国的户籍,土地,重新造册,陛下以为如何?” 顾励点点头:“是该如此了,不能误了春耕。” 这时候清点登记黄册、鱼鳞册还有一个好处。偏远地域因战乱、冗员等原因近乎政府瘫痪,指挥失灵,这时候进行人口、土地普查,正可以重新激活后楚帝国的权力末梢。 顾励问道:“不知丞相打算怎么做?要多久?” 穆丞相道:“臣预备先从北直隶、山西、山东两省开始,逐步推向南方各省,总计需约莫五个月。” 顾励点头:“这事就由丞相办吧。各位爱卿还有事情要奏报吗?” 诸位谏官们看向穆丞相,穆丞相无法,咳嗽一声,站起来开口道:“回禀陛下,听闻昨日京城中有一人做生员打扮,与陛下面貌肖似……” 顾励心说来了来了!昨夜宫中动乱,必然有人把我微服出宫之事传了出去,这帮谏官们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顾励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哦?此事当真吗?” 一大胡子谏官按捺不住,上前开口道:“陛下!听闻陛下昨日微服出宫,闹出好大的动静来。陛下是千金之体,万一有什么闪失,国家怎么办?百姓怎么办?还请陛下为天下计,为大局计,不要再任性妄为了!” 这大胡子谏官也是不要命,说话居然这般直接,顾励沉下脸来,把昨夜审问曹存霖的那套说词原原本本地搬出来问道:“朕富有天下,却困囿深宫之中,泽被万民,却不知百姓疾苦,是以才酿成叛军围城,属夷犯边之大祸,朕想要出宫看看百姓生活如何,吏治如何,粮米市价几何,又有何不可?非得逼朕待在深宫之中,教朕做个瞎子,聋子,好让你们欺上瞒下,背着我搜刮民脂民膏,是也不是?!” 这谏官口舌倒比曹存霖利索多了,立刻反问道:“成祖自继位起,便一直居住在紫禁城中,除了巡视兵营,未私自出城一天,不一样把我后楚管理得好好的吗?为什么到了陛下便非得行此险招?” 顾励破罐子破摔,骂道:“因为朕能力不够,朕不是成祖,成祖稳坐禁宫便可知天下之事,朕不行!” 谏官不服气,问道:“陛下若是凡是都非得事必躬亲,那广东省、广西省、云南省皆是偏远地区,陛下难道也要亲自过去看吗?” 顾励气坏了,说:“你问得好!朕是该拣个时机,去边陲之地好好看看!” 谏官说:“陛下执迷不悟,是臣等谏言之失职!陛下若执意要出宫,干脆把臣杀了吧!” 哦豁,吵架吵不赢,就用死来威胁,顾励问道:“你当朕不敢吗?” 谏官道:“陛下一意孤行,那臣唯有昂然受死,以谢天下!” 顾励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心里骂了一句:讪君卖直! 这些谏官们巴不得因劝谏皇帝落个处分,好在民间得一个忠直之臣的好名声,顾励自己劝自己,不要跟这帮人较劲,要是当真打他一顿,说不定反而落入了他的圈套。 他需得像个别的法子整治这些言官们,否则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劝谏,岂不是难受死了。 穆丞相适时地站起来打圆场:“陛下,谢给谏亦是为了陛下的龙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又何必非得执着于出宫呢?” 顾励气呼呼地:“行了,朕知道了。” 散了会,待大臣们都走了,他问身旁的内侍:“方才那个谢给谏全名叫什么?” 内侍答道:“那位是吏部给事中谢杏村,陛下以前也曾经骂过他的哩。”顾励气还没消,拿起桌案上的笔在纸上写“谢杏村,烦!”,写了一百多个,顾励丢下毛笔,抱着脑袋,心说不行,这帮言官爱惜名声,不能由自己来骂言官,这反而是成全了他们的名声,要让天下的百姓来骂他们! 他静下心来,处理公事为先。洪枕秋方才把王正祸国案的详情呈了上来,后附有三法司对王正一案的裁夺。 三法司的意思是家财籍没,凌迟处死,对王正的党羽一一追究其罪责。顾励看了一下党羽名单,夏星骋的大名果然高挂其上,除他之外,还有一百多个名字,洪枕秋与昨夜顺天府地牢内的那位傅寺丞的大名亦安居在此间。 顾励啧了两声,心说难怪方才洪枕秋蔫头耷脑的,原来是害怕被我处置,还好王正案是交由三法司会审的,又有穆丞相督办,若是单单交由刑部,这洪枕秋少不得要在案情中上下其手,为自己开脱。 穆丞相做事果真细心,这么短短几天功夫,连王正这些党羽们做了哪些坏事都查了个一清二楚。顾励一眼扫去,看了个大概,干了坏事的不少,比如夏星骋,就没少做打压异己,残害忠良之事,除此之外,还安插了大儿子在朝为官,小儿子科举会试第一,亦有其暗箱操作的痕迹。 三法司裁定夏星骋全家流放戍边。顾励叹了口气,□□开国时便定下,军户出身,子孙后代永远都只能做军户,且不说夏星骋这把年纪了,还有没有命走到边关去,便是他举家去了边关,往后的子孙后代,也只能世世代代沦为军户了。 顾励身在和平年代,无法承受取人性命带来的心里压力,便将三法司的裁定更改为王正、夏星骋具家财田地收归国有,王正褫夺官职,遣去中都武昌,夏星骋贬为庶人。 其他还有犯了事的阉党,罪行严重的,剥夺家产田地,罪行轻微的,可折银赎罪。 比如洪枕秋虽然也是阉党,但倒是没干什么坏事,顶多就是成天拍王正的马屁,昨夜那位傅寺丞,原先是吏部文选司的郎中,给王正送了礼,升任太仆寺寺丞。这种犯罪情节轻微的,都可折银赎罪。 至于兵部给事中王丞,顾励也一并革了他的职,这人的来路他摸不清楚,别管他究竟是左世爵的人,还是夏星骋的人,都不能留用,免得把池水又搅混了。 顾励一并勾画了去,忽然在阉党名单上看到一个打眼的名字:谢驰星。 顾励记得穆丞相曾经向他夸赞过这位前任辽东经略,而且这人是战死的,为国捐躯,他的儿子才能入国子监读书。 怎么原来他也是阉党吗? 顾励翻了翻他的罪行,乃是向王正行贿,罪行倒不算严重,只是顾励有些意外。 难怪之前穆丞相举荐谢莲时,遭到了左世爵一党的反对,因为这谢驰星是阉党的人啊,左世爵怎么可能眼看着阉党党羽的儿子受到提拔? 顾励想明白此节,叹息一声。 往下翻翻,吏部职方司主事上疏弹劾曹存霖的侄子曹默汝掌管王恭厂,贪墨军需,捞取油水,仗着他叔叔曹存霖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在京城中为非作歹,欺行霸市,十分嚣张。此外还有一干巴结曹存霖的党羽,亦在弹劾之列。 曹存霖失势,曾经依附于他的党羽们被弹劾,顾励毫不意外。他把曹存霖案批给督察院提问,穆丞相督案。 把奏折批阅妥当,顾励让内侍领路,去看望俞广乐。 哪知道这辇舆抬着抬着,待到了目的地,却不是俞广乐的住处,而是另外一个地方。 第23章 领路的内侍在他跟前跪下,磕头道:“求陛下开恩,小人之所以把陛下带到这里,是因为有一个人想见陛下。” 顾励问道:“是谁?” 紧锁的一扇宫门里传来一个声音:“是老奴。” 曹存霖被革了职,已不能再称臣。听见是他的声音,顾励有点气恼,问道:“曹公公千方百计让人把朕领到这儿来,究竟有什么事?” 曹存霖叹了口气,声音中有无尽的颓然与萧索:“陛下是老奴与王正看着长大的,您小时候,老奴与王正也不过是两个普通宦官,在宫里常受欺负。那时候您还小,却对咱们说,待您登基,就让曹伴伴和王伴伴做大太监!叫谁也不敢欺负咱们!” 宫内十二监的长官才能做太监,二把手称少监,一般的普通小宦官,是不能称为太监的。 顾励问道:“曹公公现在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曹存霖说:“陛下,老奴已经知道错了,陛下践行了当初的承诺,老奴与王正却忘却了当初的忠诚,这些年,我和王正都错得太多了,我们不应该仗着陛下给的宠信,欺瞒陛下,结党营私。还求陛下看在老奴照顾您多年的份上,饶了老奴这一次吧。” 顾励心说,若是原主在这儿,说不定当真就想起年少时与两位仆人相伴的岁月,心一软,饶了曹存霖这次了。 顾励深深叹了口气,道:“曹公公,朕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他转过身,带人离开。 出了地方,他没上辇舆,而是看向把他引到此处的内侍。那内侍自知死路一条,跪了下来,磕头道:“求陛下开恩。” 顾励有点生气,问道:“你帮着曹存霖欺瞒朕,当真不怕死吗?” 内侍哆嗦着嗓子,回答道:“小人当然怕死,只是小人不得不这么做。” “为什么?是曹存霖威胁你了?” 内侍摇摇头:“曹公公非但没有威胁过小人,反而给了小人天大的好处。” “那你说说,曹存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愿意为他效命。” 内侍说:“小人刚入宫的时候,俸禄微薄,八成被掌事公公克扣了去。有一次,小人的母亲病重,小人竟然没有钱为她请大夫医治。那一天,小人一个人坐在宫门边抹眼泪,曹公公见了,责问小人,小人便把母亲的事说了。曹公公于是给了小人五两银子,还说,得了病需得尽快医治,他母亲就是一直拖着,拖没的。” 顾励一怔,没想到两人之间会有这么个故事。曹存霖啊曹存霖,这个人多年前动的一次恻隐之心,竟为自己谋到了一条生路。顾励长叹一声:“行了,你起来吧。” 内侍十分意外,抬起头,先是偷看顾励一眼,见他面上已没什么恼色,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顾励问道:“你叫什么?是哪一监的?” “小人叫周长顺,是都知监典簿。” “朕念在你对母亲一片孝心,知恩图报,饶你一次!不可再犯!” 周长顺逃过一劫,喜出望外,连连磕头。 顾励想了想,说:“曹存霖……籍没家财,去守孝陵吧。” 顾励上了辇舆,命人带路前往俞广乐的住处。 顾励到的时候,郭静已经带着顾由贞走了,俞广乐正躺在床上喝药,见到顾励,要来下跪行礼,顾励免了他的礼,问道:“身体还好吗?” 俞广乐点点头:“没什么大碍。” “这次说来说去,还是怪朕。曹存霖已经被朕处置了。待你伤好了,便升任司礼监少监吧。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跟朕说。” 只是不能太多了……顾励说着,脸上一红,面带赧色。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个皇帝,给宫人赏赐居然都得小心翼翼的,真是够丢脸的啊。 俞广乐冥思苦想,最终一脸茫然地摇头:“小人……好像没什么想要的。” 顾励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当真什么也不要吗?” 俞广乐思索再三,对顾励道:“陛下,小人旁的都不想,只想要陛下府库里的一件东西!” 顾励纳闷了,他的内廷府库都被搬空了,剩下的都是内贼们都看不上眼的东西,俞广乐想要的是什么呢? “你说。” “府库里有一版铜活字,小人只想要此物。” 顾励不知铜活字是何物,但是俞广乐一向乖巧,定然不会要太珍贵的东西,这铜活字便赏赐给他好了。 顾励便叫小太监去国库里取,取来一看,原来是一套印刷用的活字,皆以铜铸,铁钩银划,纤毫毕现。 顾励拿起来把玩,啧啧称奇,能在黄铜上刻字,必得绝世的雕工,而要铸出这一套铜活字,也必得是豪富人家无疑。 俞广乐看见这一套活字,却是神情凝重,在铜活字上摩挲良久,沉默不语。顾励有些纳闷,问道:“你怎地别的不要,单单就想要这套铜活字呢?倒没看出来你对版刻感兴趣。” 俞广乐回道:“小人小时候在书坊内长大,对书籍版刻感兴趣罢了。” 难怪俞广乐能识文断字,原来是自小耳濡目染,本来说不定是块能科举入仕的料子,如今却在宫里做宦官,真是令人唏嘘啊。 顾励看着铜活字,忽然想起一辙——办报! 邸报乃是官方报纸,而且多是在朝廷官僚内部传抄,他要办一份报纸,以民间百姓、知识分子为受众! 顾励越想越觉得可行,问俞广乐:“你自小在书坊内长大,那你懂得如何印刷版刻吗?” 俞广乐不明所以,坦诚道:“略知一二。” 顾励朗声笑道:“那就好!你且好好休养,朕还有要紧事,需得交给你办!” 俞广乐啊了一声,问道:“小人斗胆,敢问是什么事?” 顾励卖个关子:“朕先不告诉你!” 自俞广乐处离开,顾励先是去文华殿听经筵日讲,今天的经筵讲官是翰林院编修吴无同。待吴编修讲完离开,顾励命人去把兵部尚书杨鸿见请到文华殿后殿议事。 不多时,杨鸿见跟着内侍进来了,朝顾励行礼。 顾励问道:“杨尚书,建虏所提讲款之事,你意下如何?” 杨鸿见沉默不语,顾励问道:“杨尚书是否也并不赞同讲款?” 杨鸿见叹了一口气,说:“陛下,臣知辽东连年征战,几乎吃空了国库,此时讲款,乃是对我朝最好的选择,但是臣宁愿战死在辽东,也不愿向我堂堂后楚的属夷赔款。” 顾励说:“朕又何尝愿意如此?杨尚书,朕找你来,也是为着此事,议和绝无可能,但朕追查内帑,充实国库需要一段时间,杨尚书可愿意为朕争取这段时间?” 杨鸿见问道:“陛下的意思是?”顾励笑道:“虚与委蛇,拖延时间。” 杨鸿见想了想,说:“陛下,臣最多能拖延到今年冬天。” “足够了。” 杨鸿见走后,顾励又叫人把穆丞相叫来。穆丞相一把年纪了,大老远从承天门外赶过来,进殿时气喘吁吁的,顾励有些过意不去,让人上了茶。 顾励先是问候一声,丞相用了午膳没,君臣二人寒暄一番,才进入正题。 顾励说:“昨日朕出宫去,并非是为了玩乐,乃是为了看看民间疾苦。” 不管今天谢杏村劝谏他,有没有穆丞相授意,他都要争取穆丞相的支持。 穆丞相笑道:“不知陛下看出些什么来了?” 顾励便把昨天关于粮食价格的忧虑说了,又说:“近年天气恶劣,明明已经开春,前几天却刮起了北风,按照这个气候推断,今年的粮食作物成熟时间,只怕也要推迟。再加上多处耕地曝荒,朕怕今年粮食减产,又闹出饥荒来。” 穆丞相捋了捋胡子,点点头:“陛下对农耕之事如此上心,乃是百姓之福祉啊。” 顾励笑叹道:“穆丞相无需一味地夸赞朕,朕以前有多么顽劣昏庸,朕是知道的。朕请穆丞相过来,一是为了让穆丞相明白朕出宫并非胡闹,二来,是为了请穆丞相做一件事。” 穆丞相说:“陛下但说无妨。” “朕想请穆丞相派人,搜集四种作物。” 穆丞相面露疑惑之色。 顾励把自己画出来的玉米、红薯、土豆、花生展示给穆丞相看。绘画上标有名称,穆丞相接过,仔细地辨认道:“玉米?土豆?这玉米不曾见过,土豆倒有些像鸡卵。” “这土豆未成熟时表皮发青,成熟后表皮变黄,而且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并非是鸡卵。” 穆丞相不便多问,便点点头,将画册接过,说:“臣会派人前去寻找。” 顾励提醒道:“或许可以到广东、浙江、福建等沿海一带寻找。需得尽快。” 穆丞相答允下来。 顾励把批阅的奏折交给他,穆丞相浏览一遍,见顾励朱批勾画,王正发配中都,夏星骋贬为庶人,竟是都饶过了他们一命,不禁有些意外顾励的宽厚大度。 顾励说:“穆丞相,这些阉党之中,犯案情节较轻的,朕以为无需公布姓名,令他们折银赎罪即可。” 比如洪枕秋、傅少阁这种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只是行贿,顾励觉得他们还可以挽救一下。如果把名单公布出去,党派倾轧之下,那些一朝翻身的“清流党”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势必要斩尽杀绝不可。 穆丞相亦是宽厚爱才之人,顾励此举,正中他下怀。穆丞相唏嘘道:“陛下所言极是!这份名单,仅会审的三法司之首并老臣知道,老臣会叮嘱他们的。” “阉党之中,未必无可用之才,清流之中,不无庸腐之辈。朕想要的,不过是能心系家国天下的治世良臣。” 当此际,顾励想起的是晚明时期的阉党和东林党,崇祯上位后,阉党被斩尽杀绝,可是东林党难道就救得了晚明吗?大部分东林党,亦不过政治投机罢了。东林党的领袖钱谦益,满口仁义道德,清军入关后声称要投湖殉节,临到湖边,却抱怨湖水太凉,飘然而去。 这些以左世爵为首的清流党,也不一定就能比阉党高明到哪儿去。 穆丞相喟然道:“陛下能有如此洞见胸襟,臣……臣老怀甚慰啊!” 顾励握住穆丞相的手,道:“穆丞相这些夸赞的话,就留到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之时再说吧!” 穆丞相看着顾励,像是在看一个顽劣不堪的儿子终于长大,眼神欣慰慨然。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穆丞相告辞离去。 顾励叫周长顺弄了跟麦秆来,一头叼在嘴里,一头戳在颈脖处,拼命吮吸。 周长顺不解,问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呢?” 顾励道:“朕在这种草莓呢!” 周长顺道:“陛下,小人的爹在地里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可从来没种过这叫草莓的呢。” 顾励笑了,找出昨天换下的襕衫,折叠好放进怀里。 周长顺这才反应过来,小声道:“陛下,您还要出去啊?” 顾励跟他说:“不准跟别人说,有人来问,就说朕在午睡呢。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出去,朕唯你是问。” 周长顺愁眉苦脸的,顾励又说:“你对曹公公倒是忠心,现在考验你对朕是否忠心的时候到了。” 周长顺立刻道:“小人誓死效忠陛下!” 顾励笑而不语,拍拍小伙子的肩膀。 第24章 “宣城伯府的小唱们,不仅活儿好,个个都是绝顶姿容,还有不少是碧眸赤发的异域人呢!”车夫越说越有兴致,道:“这些都是顶顶好的,咱普通人哪里见的着,别说宣城伯的堂戏班子了,就是那解家胡同里的一帮姐儿们,也向来只招待顺天府的官家们哩!” 顾励啧啧称奇道:“你知道的不少!文御厨我知道,不过这左冢宰和大司成又是谁?” 车夫扫他一眼,问道:“老爷是打南边来的吧?不然怎么连这都不清楚!左冢宰说的是咱吏部左尚书,他是庆和十二年的状元郎,文采斐然,他随手一幅字,在吴中一带,可卖到一百两银子,许多豪富人家请他写碑铭、墓志铭还得托关系。大司成说的就是咱国子监袁祭酒,他倒没甚特别,稀罕的是他家的墨匠,技艺绝顶,一墨难求!” 顾励说:“原来如此,我初来乍到,的确不甚清楚!” “哟,我说呢!老爷是何时来的?前阵子皇城上头有佛祖显灵,不知老爷见过没有?” “还有这等事,那可真是稀奇!” “可不是,当时这城里的百姓都争着去看佛祖,我浑家也去了,鞋子都被人踩脱了。您可别说,自从这佛祖显了灵,这叛军被打退了,圣上他老人家还下令,减免三年赋税!果然是菩萨保佑啊!” 顾励笑道:“看来我后楚福祚绵长。”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顾励说:“我酉时还得出门,你能否帮我雇顶软轿,在二条胡同东路口等我?” 车夫爽快道:“那有什么难的,您就请好儿吧!” 顾励交代他:“我就住二条胡同东头往里数第五间屋子。轿夫来时,让他在我门外敲三次,说‘顾哥儿,俞相公命小人来接您了。’” 这般奇怪的要求,车夫也不多问,笑道:“老爷好精致的排面,放心吧,小的必定叫个伶俐哥儿去接您。” 顾励在护城河边下了马车,又付了软轿的定金,便径自往二条胡同内去。 进了宅院,陈奉倒没他想象中的形单影只,凄凄惨惨,他进屋时,这位大爷正躺在窗下看一份抄本呢。 顾励看了一眼桌子,桌上只一个粥碗,一个药碗。顾励问道:“吃午饭了没?” 陈奉看着他,嘴角带笑道:“没呢。” 顾励总觉得他的笑怪瘆得慌,难道是自己一夜半天未来,陈奉这小狐狸起了疑心? 陈奉问道:“你这一夜去哪儿了?” 顾励一脸无辜:“昨天不是说了,俞公公找我呢。我可是伺候了俞公公一整夜,近午时才勉强起了床,若不是惦记你,我就住在俞公公那处,不回来了。” 陈奉说:“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我。我还没吃午饭,喏,钱拿去,今天我想吃鸭子,你去买只来。” 顾励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嘀嘀咕咕:“就知道差使我,要不是看在你有伤在身的份上,我才不搭理你!” 嘴上说着,还是拿着钱出去了。 陈奉放下手中的邸报,皱着眉头,夷辛进来时,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熏香。据他所知,这种香只有宫里才有,可若说夷辛是从俞公公处沾染来的,也不是说不出去——大太监们窃取宫中禁物作为私用是常有之事。 但是——想起他今天从京城的线人那里听到的消息:昨天陛下偷偷出了宫,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听说宫里那位最厌腥膻臊味,羊肉、牛肉都得挑部位吃,鸭子是从来不沾筷子的,他倒想试试,这身透御香的夷辛,究竟是真小唱还是假小唱! 顾励一无所知,回来时还喜滋滋的,把手里拎着的鸭子亮给陈奉看:“瞧瞧!多漂亮的小麻鸭!养了一冬的肥膘,保准肉质鲜嫩!” 见陈奉只打量他,不说话,顾励有些忐忑,小声道:“也没花多少钱,别这么看着我了,我这不是看着你受伤了,想给你弄点好吃的嘛!” 顾励嘀咕着,坚决不承认他是馋宜兴老家的鸭浇面了。 他坐在厨房里,手脚利落地烧开水,去鸭毛,煮面,蒸鸭子,陈奉站在外边,看着顾励头发上黏了根鸭毛,脖颈处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痕,忽然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 看这人干活的利索手脚,别说是皇宫里来的,就是南方的士绅人家,也不可能有这种子弟。 陈奉回到卧房里,等了有一会儿,顾励端了两碗鸭浇面出来,虽然他中午吃了饭,但自从昨夜把文御厨辞退,宫里的伙食就一落千丈,吃得他食不知味。这时候能有一碗家乡风味的鸭浇面,他又怎能不食指大动? 陈奉跟他一起坐在窗边,闻着面的香气,不禁也勾动了食欲,难得地称赞一声:“想不到你烹饪的手艺不错。” 顾励低着头吃面。 陈奉问道:“剩下的钱呢?” 顾励手一顿,小声哔哔:“你知道这么一只鸭子要来到咱北直隶多不容易吗?它先得从宜兴坐船到杭州,再从杭州北上,途径十二道运河关钞,晕船上吐下泻不说,还得防备关钞小吏盘剥,能在这餐桌上与它相遇,乃是你我的荣幸!” 陈奉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励:“……钱……没剩下。” 其实钱还是剩下了一点的,但是他亲自下厨,收点钱难道不是应该的?他也不容易啊!堂堂一国之君,手头的钱还没有陈奉这个反贼多! 陈奉眼前一黑,简直被这败家玩意儿气到吐血。他深吸几口气,忽然一筷子夹走了顾励面条上的几块鸭肉,义正言辞道:“你昨夜刚伺候了俞公公,遭了一夜的罪,还是用些好克化的面食吧!” 陈奉这人……可真是气人哪! 顾励捧着面碗吃了个干净,把两人的碗洗了。顾励走过来,说:“要上药吗?” 陈奉把衣裳解了,坐在窗边,让顾励给他上药。 陈奉弄来的邸报就放在窗边,顾励扫了两眼,上完了药,问道:“能给我看看吗?” 陈奉递给他。这邸报都是竖排,顾励读着有些费力,陈奉笑话他:“识得字吗?” 顾励翻他一眼,问道:“我不识得,你要来教我吗?” 陈奉倒来了兴致,把邸报铺在桌上,当真一个字一个字教起他来,间或向他讲解一下邸报上的信息,顾励则在琢磨,陈奉是怎么弄到这张邸报的? 如他所料不错,陈奉在京城中,必然还有其他的线人。毕竟他形貌特殊,就算蒙上眼睛,这般打扮,身高,也很是扎眼,外出行走不方便,这邸报定然是别人帮他弄来的。 “免税三年?想不到这狗皇帝居然有这等魄力!”陈奉哼了一声,眼神冷冷的,盯着邸报。 顾励亦看向邸报,只见纸张上由右至左写着“邸报”二字,下栏写着:正合四年二月十九日 上谕:着各地员吏筹措春耕事宜,务违天时。民苦三饷久矣,自今起免除三年赋税。钦此。 因为纸张昂贵,所以邸报上的消息都写得极为精简,下面一则讯息,写得则是已抓住叛军首领张慈儿事宜。此外还有恢复佛教、寺庙正常运行、流落在外的僧人们自行还寺云云。 顾励正要继续看下去,就看陈奉把邸报折起来丢到一边,显然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顾励问道:“怎么了?” 陈奉回过神来,看着顾励,窗外碧树春景,暖风如熏,不饮也醉。陈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顾励的脸,那眼神竟似有一瞬间的眩晕似的。 顾励嗯了一声,问他:“干嘛呢?能不能别老摸我。” 陈奉收回手,回过神,说:“夷辛,我要你替我办件事。” 顾励问他:“什么事?” “你去弄清楚,那日明光阁上的佛影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又究竟是何人在为狗皇帝出谋划策。” 顾励问道:“你为什么认定是有人在给皇帝出谋划策?” 陈奉哼了一声,松开手,往躺椅上一靠,看着窗外:“那狗皇帝,我为了对付他,研究了他许久,他一向蠢笨如猪,若不是有人在为他出主意,他又怎么想得出免税这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顾励勉为其难道:“那好吧,不过能不能打听的出来我可不能保证。” 陈奉躺回椅子里,看着窗外,兀自琢磨道:“这人究竟是谁?穆长龄?狗皇帝一向厌他,怎么会听他的?左世爵?这老狐狸倒是有几分本事,可他可弄不出佛影来。定然是另有其人。” 顾励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笃定这佛影是人为的?大家都说,是菩萨显灵,后楚气数未尽呢!” 陈奉看向顾励:“你有没有听说过,海上蜃景?都说蜃景乃是蜃吐气所化,其实蜃景的出现与光有关。” 顾励耸然一惊,陈奉的直觉居然这么准,很接近真相了。 陈奉推测道:“如果佛影当真是这人弄出来的,那么这人倒有点本事。就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励问道:“怎么说?” “既然他让狗皇帝免税三年,那我倒要看看,这太仓府库的收入,要从哪里来!九边军镇的军饷,要从哪里来!” 第25章 陈奉午睡去了。 顾励出门走动,从二条胡同走到取灯胡同。胡同口坐着几个老人,正一边纳鞋底一边聊天。 “要我说呀,陛下定然是受了佛祖的感召,所以才给咱老百姓免税三年呢!” “那佛祖怎么不直接帮咱们把北边的鞑子给灭了呢?我家小二可还在关宁呢!” “瞧你说的,什么事儿都让佛祖干了,要咱们皇上做什么。你们听说了没有,那福王在河南府作威作福,这次也是让佛祖给收了。” “瞎说什么呢,你是嫌日子太好过了?” “嗨,可不是我瞎说。听说叛军们都快打到洛阳城了,城里人劝福王拿钱出来募兵,福王都不答应。一石草(张慈儿)进了城,那福王立刻求饶。嗨呀,可真是孬,死得好!” “行了,别扯天家的事儿了。就说咱真定的周总兵吧,夫妻俩与家仆们悉数战死,两个儿子也下落不明,可怜呢。” 顾励驻足听了片刻,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一阵打骂声传来。顾励循声望去,一中年男子正提着一个小孩儿连踢带踹,不一会儿地上便见了红。 顾励连忙赶上前,这一看不得了,原来这小孩儿他认识,正是昨天抢了他奶皮饼子的小乞丐。 顾励把中年男人拦着:“够了!别闹出人命来!” 中年男人大骂:“少来多管闲事,这小杂碎偷了老子的东西,你替他赔不成?” 顾励问:“他偷了你什么东西?” “我放在灶上的两个馍馍叫他偷了。” 顾励从怀中取出买鸭子剩下的银子,数出几枚利禄通宝,递给中年人。那中年人这才罢休,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乞丐躺在地上,人事不省,顾励把他抱起来,这孩子年纪这般小,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受了这么重的伤,真是怪叫人心疼的。 顾励去了之前买过药的药房,药房的朝奉见了他,笑道:“这位老爷,又是您呐?” 顾励把小乞儿往地上一放,对朝奉说:“快给他看看。” 朝奉走过来,瞧了一眼,边撸袖子边笑道:“老爷,您在咱这儿看过之后,还是去太仆寺街拜拜吧。” 顾励纳闷道:“为什么?” 朝奉说:“您这家里头总有人受伤,可不得去拜拜么?我跟你说,太仆寺街离光明阁最近,那地方福运好。” 顾励啐道:“能不能不要贫嘴了?快点给他看看吧。” 朝奉已给乞儿把了脉,啧了两声。 顾励问道:“怎么地?治不了?” “不是……您家这孩子,可真脏啊。” “这不是我家的!” 朝奉给小乞丐号了脉,把人收到后头的医床上。顾励给了钱,又交代道:“我明天还会来看他,务必把他治好了!我……我在顺天府署可是有熟人的!” “得嘞,您放心吧!咱定春堂要是敢瞎给人治,早叫街坊邻居们砸了招牌了!” 顾励看看小乞丐,摸摸他的头,听见那小乞丐喃喃叫了一句:“方哥哥……” 是在叫方从鉴吧。这俩人也是够命苦的,同病相怜啊,方从鉴刚在牢里受了一顿酷刑,还不知生死呢,转头这小乞丐就让人给打成这样了。说起来,也不知那方从鉴如何了,顾励想着找个由头把他放了算了。 顾励把小乞丐留在医馆,一个人回去了。 陈奉午睡已经醒了,正坐在窗下看书。见顾励进来,衣衫上沾了血污,陈奉问道:“你这是怎么的?我错个眼你就钻狗窝去了?” 顾励呸了一声:“你祖安人吗?一张嘴就能气死人。我这是救人弄的!” 顾励把救下小乞丐之事说了。 陈奉幽幽开口道:“这世道乱着呢,人命如草芥,你自己都未必能保全,又何必去管其他人。” 顾励也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他一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深知生命的宝贵,怎么可能见死不救。更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都是他的责任。 顾励郑重地回答道:“因为有一位伟人曾经说过: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就算我是只萤火虫,也想照亮黑暗。” 陈奉细细咀嚼着这话,一时间没说话。顾励满以为把他唬住了,还挺得意,就听陈奉问道:“你哪儿来的钱?是不是买鸭剩下的零头?” 这个陈奉,真是好精明一男的,顾励实在是遭不住了,厚着脸皮说:“您比当今皇上还有钱,能不能别再惦记那三文五毫的了?我就不能用俞公公赏我的钱救人吗?” 陈奉被他一顿抢白,微微一赧,转移话题:“行了,你衣服脏成这样了,换一件吧。” 顾励打开衣柜,衣柜里还是上次从那小唱方从鉴家离开时,打包带走的衣服。 顾励刚要伸出手,头皮就炸了。 不行,他不能当着陈奉的面脱衣服! 他与方从鉴身量相仿,这些衣服倒可穿得,只不过他身上可是皮光肉滑的,压根不像伺候过人一夜的样子,脱了衣服,他就露馅儿了。 陈奉在他身后问:“怎么了,还不换衣服,嫌自己不够脏么。” 顾励关上衣柜的门,看向陈奉,佯作气恼状,问道:“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 陈奉颇意外:“什么什么意思?” “先前在我脸上摸来摸去,现在又催我换衣服!我看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陈奉,我可告诉你,咱们俩可不是从属关系,只是合作关系而已!我们地位平等,你可别想搞潜规则!” “什么潜规则?你什么意思?”陈奉被他劈头盖脸一通怒骂,气极反笑,说:“胡搅蛮缠,自作多情!行了,不看你便是!” 陈奉果然背过身去。顾励松了一口气,拿出衣服,飞快地穿好。 以前他妈让他给小表弟辅导暑假作业,他碰上做不出的题,为了保持住自己在小表弟心目中博学智慧的形象,不惜激怒小表弟,跟他大吵一架,把关系搞僵,就不用教他了。看来这一招,在陈奉身上同样好用啊。 顾励擦了擦额头的汗,心说他当时将计就计,编了个谎话骗陈奉,然而陈奉聪慧多智,岂是那般好骗的,他需得多加小心才是! 陈奉见顾励换好了衣服,眉头轻轻一皱,走上前来,打量道:“我怎么觉得,这衣服不太适合你呢?” 顾励心尖尖一颤,心说不是吧,这小狐狸究竟是什么直觉?难道还能看出来这不是他的衣服? 陈奉刚想说话,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顾哥儿,俞相公命小人接您来了!” 外头人连催三声,陈奉道:“你去吧!” 顾励松了口气,匆匆忙忙出了门,答应道:“来了!来了!” 他打开门,外头的轿夫已等得不耐烦,一叠声催着他走了。 顾励坐着小轿子,到了皇城东,他打发了轿夫,瞅着四下无人,翻墙进了里草栏场。 顾励往干清宫地方向走,小太监周长顺见到他,连忙迎上来道:“陛下,您可算回来了!” 顾励问道:“下午有人来找朕吗?” “郭选侍送小殿下回来,听说您身子不舒服,便又把小殿下带走了。其他倒没什么人。” 顾励放下心,叫人传膳,想了想,又叫人去郭选侍处把顾由贞接来。 晚膳仍旧是简单朴素的四菜一汤,顾由贞这一次倒没抱怨,乖乖地拿着小勺子,只是不怎么动手,只看着顾励吃饭。 顾励问道:“怎么?菜不合口味?” 顾由贞乖巧地摇摇头:“儿臣现在不饿。” 顾励看一眼他凸出的小肚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了一下,顾由贞立刻打了个饱嗝儿。 顾由贞连忙用小手捂住嘴,小心地看向顾励。 “在你母妃那里吃饱了吧!” 自定下一顿饭食不得超过一两银子的规矩,各宫的饮食都朴素起来,然而架不住郭选侍还备有零食啊。顾励闻一闻,就知道顾由贞吃了不少零食。 顾励让周长顺去传个话,往后不许在饭前给顾由贞吃零食,否则郭选侍就别想带儿子出去了。 顾励把顾由贞碗里的饭分了些,把空了一半的碗往他跟前一推:“行了,吃吧。不吃完明天不准吃糕饼。” 顾由贞可怜巴巴地,只能握着小勺子哭唧唧一口一口吃饭。 吃了饭,顾励照旧点灯工作,顾由贞百无聊赖,一会儿央求着让俞伴伴来,一会儿央求着让他去看望母妃。 顾励被他吵得耳朵疼,于是施展出当年带小表弟的绝活,让人找了颜料来,用工笔画了个变形金刚,让顾由贞用颜料填色。 顾由贞嫌弃变形金刚丑丑的,不想玩,顾励怒不可遏,抱着他,跟他讲了半个时辰的擎天柱大战威震天,顾由贞终于燃起对擎天柱的兴趣来。 明天是一月一度上早朝的日子,顾励原本想再陪顾由贞玩会儿就睡了,哪知这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洪枕秋走进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明明还是料峭寒春,他却满脑袋汗珠子,袖子都在轻颤。 顾励问道:“出什么事了?” 洪枕秋道:“回陛下的话,张慈儿……死了。” 顾励大感意外,让周长顺把顾由贞抱到暖阁去玩,问洪枕秋道:“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原来今日上午,穆丞相与洪枕秋听了顾励的命令,审讯张慈儿关于宝藏之事,张慈儿原先还不肯说,酷刑伺候之下,也只能求饶,向洪枕秋要了美酒美食,承诺吃饱了便说。 洪枕秋为他备至了美酒佳肴,结果张慈儿吃完,竟然咽气了。 “酒里有毒,卑职已命人去查了,这酒菜一路送到张慈儿手中,不知过了几道手,臣已经命人将厨房的伙夫,买办,送酒菜的衙役等人都抓了,务必要查出这毒是怎么下的!” 顾励却是出了一身冷汗,摆摆手,说:“不用查了,莫要伤及无辜。” 他知道是谁动的手。 是陈奉。 他早该想到,这天底下知道宝藏之事的,除了陈奉,便只有张慈儿。陈奉为了独占宝藏,定然会想办法除掉张慈儿啊! 他若是提前在张慈儿周围布置妥当,想必就能把陈奉在京中的线人抓到,也不至于落到现在如此被动的境地。 是他棋差一招! 现在,知道宝藏之所在的,天底下只有一个陈奉了。 第26章 洪枕秋见顾励面色凝重,跪下求饶道:“臣罪该万死!求陛下恕罪!” 顾励叹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有罪,那么便好好反省,究竟罪在何处,此等疏漏,下次如何避免,写一份自查报告交给我。退下吧。” 洪枕秋头一次听说自查报告,不知究竟是何意,精神恍惚地走了。 这时康启宗也来求见,向顾励汇报道:“陛下,今天下午,顺天府署接到京城百姓报案,在惜薪司西厂北面的猫耳朵胡同内发现了罗广文的尸体。” 顾励喔了一声,心说这倒是速度,他还以为得等到罗广文的尸身臭了,才会被邻人们发现呢。 康启宗面露不解之色,说:“陛下,那罗广文就死在小唱方从鉴的家里,住他隔壁的声称闻到了怪味,进去一看才发现罗广文已经死了几天了。可是卑职让仵作验了尸,这罗广文死去时,小唱方从鉴应当已经被抓捕入狱了,这人不是方从鉴杀的。” 顾励心说康启宗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杀他的是陈奉,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也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阴差阳错的事呢。 顾励说:“把罗广文葬了,你继续去查。” 康启宗只得躬身道:“卑职遵命。” 康启宗又道:“陛下,那方从鉴还关在牢里,穆丞相请了大夫为他医治,今天下午人已经醒了。” 顾励哦了一声,点点头。 康启宗问道:“不知陛下以为该如何处置此人?” 顾励问道:“你觉得呢?” 康启宗不知该怎么回答。 顾励问道:“你目前收集到的证据,不过是其他人的口述,还有这小唱家中养了一只信鸽,都不算证据确凿啊。” 虽然顾励已经推测出方从鉴是叛军的奸细,但是从康启宗这个角度来看,他目前收集到的证词、证据,都不算板上钉钉。谁说普通小唱家里就不能养信鸽呢,又有谁说,身为小唱,就不能独来独往了? 康启宗干笑着点头。 顾励说:“别管他是否当真是奸细,都放了吧。若他是奸细,既然那数万叛军残部,朕都已下令赦免罪过,饶他一命又有何不可。若不是奸细,他叫你们抓来一顿酷刑伺候,已经是倒了大霉了。” 顾励虽已推测出方从鉴是奸细,但他骨头硬,咬紧牙关不肯开口,再留在牢里也没甚用处,这也是个可怜人,不如放他离去。 康启宗领命,又说:“卑职已命人在京师内搜捕叛贼陈奉,想必不日便有结果。” 顾励:“……你怎么就知道陈奉会在京城里?” 康启宗欣然道:“陛下,这还是卑职府署内的江巡捕提出来的。他说张慈儿这首领被抓,叛军必定要前来援救,这陈奉在叛军内乃是军师,足智多谋,谁来都没有他亲自来有用。虽然方才洪尚书告诉卑职,张慈儿在牢里被杀,但是这陈奉定然还没那么快离开!” 顾励心说这推测虽然南辕北辙,但也算殊途同归呢。陈奉虽然不是来救张慈儿的,而是来杀张慈儿的,但他的确来京城了没错。 顾励点点头,夸赞道:“有道理。” 康启宗愈发喜悦,说:“这位江巡捕,便是陛下夸赞过的那位能吏。” 顾励言不由衷道:“喔,是他啊,不错。只不过,朕看还是算了吧,既然连叛军残部朕都赦免了,又何必非得为难这陈奉?” 康启宗义正言辞:“陛下您有所不知,这陈奉极为狡猾多智,那两万叛军残部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的危害!他若当真感念皇恩,从此回头是岸那还好说,怕就怕他滞留在京城里,要寻找机会浑水摸鱼。” 顾励一时间哑口无言,竟觉得康启宗说得很对。他是顺天府尹,掌管整个北直隶的民生安全,清理掉陈奉这种危险因素,的确是他的职责。 只是康府尹现在怎么变得如此爱岗敬业了?顾励简直哭笑不得。 康启宗又说:“陛下仁慈宽容,下官明白,抓到陈奉后,他若有悔过之意,便把他遣送回乡,若无悔过之意,便把他收押牢中,严加看管,总之不取他性命便是。” 顾励只得点头道:“还是康府尹思虑周全。” 康启宗为自己成功为陛下分忧而骄傲,美滋滋地离开了。 顾励在心里叹息道,唉,陈奉啊陈奉,你足智多谋,只愿你千万别被抓了才好啊。就算要被抓,也等我从你嘴里撬出宝藏再说! 顾励处理了一会儿奏折,便早早上床休息。凌晨两点钟,他被太监叫起来,该洗漱更衣去上朝了。 顾励压根没睡醒呢,胳膊上的伤还有点疼。顾由贞缠在他身上,一条小腿压在他胸口。顾励打了个呵欠,小心地把儿子的小胖腿放到一边,站起来让人给他换了药,然后换上衣服,洗漱妥当,准备上朝。 朝臣们一直在朝房内候着,等到太监传令,方才走过承天门、端门、午门,径自来到皇极殿内。 顾励坐在御座上,瞌睡得厉害,这帮大臣们倒是挺精神,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顾励咳了一声,照例是先给穆丞相赐座。 接着是宣读王正案的结果。穆丞相应当事先与朝臣们通过气,大臣们都没什么意见,顾励便接着命人宣读王正党羽的诸项罪责。 首当其冲的是夏星骋,这宣读的短短几分钟,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了吧,殿陛下的身影,看着都有了些许的佝偻。待太监读完,顾励问道:“夏御史,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夏星骋叩首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御前侍卫们将夏星骋押送下去,接着是下一个。 犯了重案的王正党羽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押出皇极殿,剩下的朝臣们有的岿然不动,有的蠢蠢欲动,也有的忐忑不安。 待太监念完,顾励取出另一本名册,亮给众臣们:“你们是不是觉得,这王正的党羽人数不至于才这么点?朕这里还有一本名册呢。方才被押下去革职去服的,都是犯案情节严重的,至于那些犯案情节轻微,不曾为害百姓,残害忠良的,则收在这本册目中。来人!” 小太监们搬来一只炭火盆子,放在顾励跟前。 顾励把名册丢进炭火盆里,群臣见状,无不耸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顾励高声道:“谁在这本名册上,谁自己心里清楚。朕念在你们依附王正,不过是为了在政治夹缝中求生,不曾犯下大错,亦不曾残害忠良,鱼肉百姓,这次便折银赎罪,以观后效。尔等听好,朕要的,是能为天下百姓干实事,谋福祉的能吏,不是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的伪君子!阉党一案,就到此结束,从今天起,希望各位都能克己奉公,廉洁自律,切实做到忠诚、干净、担当!” 顾励话音刚落,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自己真是申论写多了,说着说着,重心就偏移了。看来如果能穿回去,公考上岸有望啊。 朝臣们各怀心事,叩首谢恩。 散朝后,东方的太阳才刚刚升起,顾励心说这当皇帝也太坑了,朝会时间往后挪挪会怎样?非得半夜开会,这不是折腾人么! 他大步流星回到了干清宫,顾由贞才刚起来,正小声撺掇一旁的内侍:“你快去拿些好吃的来!父皇不会发现的!” 顾励咳嗽一声,走进去,顾由贞吓了一跳,鹌鹑似的不敢动弹。 顾励抱起他,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还没起床,就惦记着好吃的,当心长成个小胖子!” 顾由贞抱着顾励的脖子撒娇:“父皇,儿臣今天想吃酸角糕哩!” “吃了早饭再吃点心。”顾励让人给他穿上衣服,洗漱过,父子俩一起吃早饭。顾由贞已经放弃了只吃蛋黄不吃白的梦想,许愿吃了早饭后,能吃一叠酸角糕就满足了。 吃了早饭,郭选侍准时赶到,接了顾由贞去。 早朝上发生的事,大清早就传遍了京城。 陈奉坐在茶楼上,看着楼下的崇文门里街。这里有文思院、宝源局,贡院也不远,是以不少官员在这里购置产业,俨然是一个倚傍皇城的小政治圈。如今,那些在今早的政治地震中惨遭滑铁卢的官员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家财籍没,贬为庶人,奋斗半生的荣华富贵,俱成云烟,可是他们也明白,能在这场斗争中保全性命,已经是皇帝法外开恩了。 官兵们把抄家的财资一箱一箱搬走,运往太仓府库,就连家中女眷,亦要受搜身之辱,表面上说是为了防止女眷夹带金银细软,可是官兵们搜身的双手,却径自往女眷们的衣裙内招呼,这种羞辱,谁能忍受? 夏星骋恼羞成怒,骂道:“卑鄙无耻!尔等欺人太甚!” 一官兵转过头来,笑着看向夏星骋,说:“哟,还当您是督察院的左都御史呢?如今你贬为庶人,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王正自身难保,可没办法给你撑腰了!” 被拦住搜身的乃是个年轻女眷,听了这番话,顿时羞辱悲凉涌上心头,一时间心如死灰,推开两名官兵,直奔水井,高声道:“与其受尔等羞辱,寇娘宁愿一死!” 第27章 几名仆妇连忙将她拦住,哭成一团。 一官兵看不下去,停下了手,小声道:“头儿,要不算了,她们就不搜了……” 官兵头领骂道:“这样你就心软了?你知不知,当年郭总兵是怎么被夏星骋和王正这两个把持朝政的卑鄙小人害死的?郭总兵镇守宣府,因为不肯向王正行贿,被王正这狗太监诬陷,革职查办,夏星骋这狗官为讨好王正,以十项罪名弹劾郭总兵,最后郭家流放戍边,家财籍没。郭家老小都死在了戍边的路上!这血海深仇,我可不敢忘!” 他说一句,夏星骋的脸色便羞愧一分,说到最后,夏星骋已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官兵又道:“夏星骋这老贼害过的人,干过的坏事,何止这一件!今日受怎样的羞辱,都是他咎由自取,天道好轮回啊!” 夏府门前这番动静,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其中亦有不少夏星骋的同僚。 眼看家中女眷要受侮辱,夏星骋面子里子都抛下,尊严体面全不顾,向围观中人求助道:“陈郎中!还请你为老夫说两句话,老夫虽然一朝踏错,但也并非坏事做尽,河南饥荒时,老夫还曾命家人放粮赈灾……” 哪知道被他求助的兵部职方司陈郎中却冷笑一声,大义凛然地斥责道:“夏御史,你开仓赈济粮食,不过是在沽名钓誉罢了!你家良田千亩,粮食堆满仓,十年也吃不完,用来赈灾还可为自己博取名声,总好过堆在仓里烂光了!” 夏星骋万万没想到陈郎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愕然道:“陈继才,当初你上疏弹劾曹默汝,得罪曹存霖,是老夫为说好话,否则你焉能如今日这般,大义凛然地斥责老夫?想不到你恩将仇报,何其虚伪!何其卑劣!” 陈郎中冷笑道:“曹默汝仗着他叔叔曹存霖是皇帝跟前的宠臣,在王恭厂作威作福,贪墨军需,放贷渔利,我上疏弹劾他,难道还有错?!” 曹默汝在民间名声一向不好,听闻陈郎中居然弹劾过曹默汝,围观人群登时一片叫好,夸赞他乃是忠直之臣。 人情冷暖,夏星骋算是看明白了,一时间心酸悲苦,涌上心头,涕泪连连,高声道:“罢了罢了!千错万错,错都在老夫!老夫今日愿一死以谢天下!但求我府中家眷老幼得以苟全!” 夏星骋说罢,来到井边,眼看要跳下去,远处两人纵马疾驰而来,高声道:“且慢!” 马上两人皆是少年郎君,一身督察院的官服,英姿飒爽。官兵道:“哟,是来为你们夏御史送行的么?” 少年郎君跳下马儿来,高声道:“是穆丞相命我二人前来监督抄家事宜。穆丞相说了,诸位需得秉公办理,不徇私情,也不能故意刁难,若是闹出人命来,陛下那里可不好交代。” 听见这话,官兵哼了一声:“穆丞相这好好先生,恁地多事,他当这心黑手狠的狗官会念他的好么!” 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饶过了妇女家眷们。 陈奉坐在楼上,静静地看着。他身侧还坐着一名中年男子,面容普通,身材短小,唯有眼中偶尔泄露出一点精光。 中年男子道:“陈天师,茶凉了。” 陈奉问道:“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中年男子道:“二条胡同那处房舍,房主的确姓俞,至于是否当真是宫内太监,这个就查不到了。” “行吧。”陈奉一扫袖子,站起来,戴上毡笠:“听闻皇帝过两日要巡视军营,你去好好准备准备,咱们送他一份大礼。” 中年男子躬身应诺。陈奉走下茶楼,自后门离开,上了一顶小轿。 轿夫颇为热情,问陈奉去哪儿。陈奉听见他声音,愣了一下,道:“去文思坊二条胡同口。” 轿夫道:“哟,您也是去那儿啊。这可巧了,昨儿个我刚去过呢。” 陈奉问道:“‘顾哥儿,俞相公命小人来接您了。’是你说的吧。” 轿夫一愣,说:“您怎么知道?” 陈奉早听出了他的声音,问他:“俞相公是谁?” 轿夫大大咧咧道:“嗨,小人也不清楚啊。雇主这么交代我的,‘敲三次门,记得说‘顾哥儿,俞相公命小人来接您了。’雇主这么交代,小的便照做就是。” 陈奉抬起眼睛:“是谁雇的你?” “绒线胡同的陈把式,在这京城里驾马车的。” 陈奉疑窦顿生。 顾励坐在桌前,写写画画,待墨迹干了,收起折好,照旧跟周长顺一起,绕到北膳房后头,他换了幅巾深衣,出了皇城,今天天气阴沉,冷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估摸着过几天就要下雨了。 这次换了辆马车,这位车把式不像上次的那般健谈,不声不响地把顾励送到了二条胡同口,顾励付了车钱,走进房舍。 陈奉就端坐在房中,敞着外衣,头发披散,正看着窗外入神。见顾励进来了,陈奉问道:“今天这么早就来了?俞公公没挽留你?” 顾励大大咧咧走进去:“那还不是为了你!” 他在桌前坐下,问道:“你早上吃什么了?昨天那小麻鸭还有没有?” “厨房里有剩下的,自己弄去。” 顾励流着口水,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浑然未觉察到身后粘着一道探究的目光。 不多时,他端出一碗鸭浇面,坐得离陈奉远一些,快活地边吹气边嗦面。 陈奉问道:“怎么?俞公公竟连早饭都不给你吃?” 顾励垂着长长的睫毛,专注地吃面,随意道:“嗨,都是些清汤寡水,吃起来没甚滋味!” 陈奉微微一笑,左手托着腮:“那你就多吃一点吧。” 顾励这才觉得有些奇怪,陈奉这小气鬼,什么时候这般大方了?他抬起头,隔着鸭浇面的雾气与陈奉目光对上,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意。 陈奉虽然在微笑,可看他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和叫唤声:“顾哥儿,俞相公命小人来接您了。” 顾励毛骨悚然,昨天为了让自己的背景显得更真实可靠,最大限度地得到陈奉的信任,他才特意雇人来敲门,可是今天他没安排这一出啊! 陈奉站起来,微笑着走向他:“瞧瞧这是怎么了?你才刚回来,俞公公就派人来接你了,对你可当真是宠信得紧呢!” 门外响起第二次叫唤。 顾励钉在原地,没动。 陈奉伸出手,那修长白皙的手指,仿佛是湿冷的海藻,缠上顾励的脸颊:“怎么不动了?” 门外的第三次呼唤声响起,那声音落下后,屋内陷入一种紧绷的安静。顾励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跑,陈奉反手一抓,把他摔在床上,反扣住双手,膝盖顶在他背上:“这就想跑了?怎么不装下去了?” 顾励挣扎道:“陈奉!你放开我!” “昨天你为什么突然跟我吵架?让我猜猜,是怕我看见你的身体吧?是不是身体上压根没有俞公公留下的痕迹?甚至连俞公公这个人都是你杜撰的?!” 顾励骂道:“陈奉!你不要听了别人几句闲言碎语,就怀疑我!你这般不信任我,对得起我吗?!” “听你说一百句,都不如我自己亲眼所见来得真实!”陈奉按住顾励的肩膀,一只手伸至他身下,扯开了顾励的衣服。 然后被顾励身上绀青发紫的痕迹惊呆了。 陈奉一个晃神,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顾励坐起来,飞快地拢上衣服,折好的纸张自怀里掉了出来。 陈奉眼疾手快,夺过纸张。顾励骂道:“还给我!既然不信我,就别要我的东西!” 陈奉按住他,一只手把纸张抖开,只见上头用蝇头小楷写着:蜃景呈像原理。 然后就是些“折射率”、“空气湿度”、“密度”之类的天书。虽然是一笔烂字,内容也看不懂,但陈奉直觉这是了不得的东西。 “明光阁上的佛影,就是这么来的?”陈奉把纸张小心折好,放入怀中,看向顾励,带着几分疑惑探究。 顾励哼了一声,问道:“你不是不信我么?就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陈奉道:“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可以好好解释了。” “你这般傲慢,我偏不说。” “给了你机会就要好好珍惜,我的耐心有限。”陈奉冷着一张脸,顾励毫不怀疑,如果他再不做出解释,让陈奉信服,陈奉一定会杀了他。 顾励只得说:“我不曾欺瞒过你,我能杜撰出一个俞公公,难道还能杜撰出这座屋宅,杜撰出这纸上的内容?更何况,我这一身伤痕,你不是也看见了?昨天不愿当着你的面换衣服,其实是怕吓到你!” 顾励拢起衣服,遮住了这一身拔火罐留下的痕迹。 为了让痕迹自然逼真,酷似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虐待,他特意让周长顺找来几个长口容器,辅以走罐,连在一起,便如同鞭痕伤痕一般。 没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场,果然是明智啊! 第28章 “昨天之所以让那个轿夫在门外催我,不过是想给自己挣点排面罢了!” “排面?” “我承认是我虚荣了,想在你跟前显摆,特意花了钱雇人来敲门,好显得俞公公对我格外宠爱。” 陈奉神情有些松动,问道:“俞公公若不宠爱你,还能特意为你置办这处宅子?” 顾励落寞道:“俞公公跟前那些受宠的,都住在内城呢!” “那方才你为何要跑?” “你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还不准我害怕想逃吗?” 陈奉终是有些信了。 顾励趁热打铁道:“你说说,我刻意欺瞒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不过就是吃喝上花费你多了些罢了。你怎地不想想,我在俞公公身边为你刺探消息,多么凶险?!受了多少罪?!” 陈奉想明白了,探究的神情终于云开雾散。陈奉扶顾励起来,语气含着几分歉意:“是我冤枉你了,我自小颠沛流离,命途多艰,若是行事不够缜密,早就命丧黄泉了。我与你相识不过几天,自然要多加考量,还请你见谅。” 陈奉这小狐狸倒真有一套,道歉的时候眼神格外真挚,让人觉得不原谅他都是一种罪过。这小狐狸,擅长玩弄人心啊。 “行吧,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再生你的气?” 陈奉微微一笑,问道:“你有没有向俞公公打听,究竟是谁在给狗皇帝出谋划策?” “俞公公说,给陛下出谋划策的叫赛先生,字科学,号理性居士。我听俞公公说,这所谓的蜃,乃是可以人为制造的,那天投射在明光阁上的佛影,就是一种蜃景。” 陈奉难以置信,陷入思索,站起来转了几转,神情焦虑而紧绷。 顾励憋着笑,问道:“陈天师,您没事吧?” 陈奉被惊醒了一般,眼神有一瞬间的惶惑。他看向顾励,眼神渐渐聚焦,喃喃道:“这是师父告诉过我的天机,为何会有其他人知道?为什么狗皇帝身边会有这种人?难道连天道都站在他那边吗?” 陈奉忽然抓住顾励的双手,眼神逐渐坚定:“不行!我决不能气馁!就算后楚当真气数未尽,我也要逆天而为!” 顾励啧啧两声,心说陈奉这小狐狸……别说,意志还挺坚定的。 陈奉已经松开了顾励的手,一个人坐到窗下,研究纸张上的内容去了。 顾励松了口气,经此一事,他明白了,在陈奉这小狐狸面前,他不能再自作聪明地玩弄花招,这小狐狸太聪明,他需得小心再小心才是。 顾励不禁扪心自问,陈奉太狡诈谨慎,一直对他带有防备,他当真能从陈奉嘴里套出宝藏来吗?男人多半都有着充满挑战欲和冒险精神,顾励也被激起好胜之心,事情越是复杂困难,他越是要试一试!越是艰险越向前嘛! 顾励出了门,走到医馆,去看看小乞丐怎么样了。哪知道刚走进去就被里头的兵荒马乱惊呆了。 药房的掌柜、大朝奉与大夫三人正拿着扫帚,围在药橱下,不停地扫药橱顶呢。就见橱顶上一团什么东西,嗖地一声跳到矮柜上,连滚带爬摔下来,往药店外头闷头直冲,撞进顾励怀里。 顾励抱住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小乞丐。 小乞丐惊慌失措,挣扎着想跑,顾励把人夹在腋下,走进药房,冲掌柜三人笑道:“几位这是大扫除呢?” 大朝奉吹胡子瞪眼,说:“你看看你送来的这小鬼,刚醒过来就到处躲,把我这药店弄得乱七八糟。” 顾励给人赔不是,又给足了药钱,掌柜的这才算了,对顾励交代:“赶紧把他接走吧。” 顾励说:“这孩子还没好利索吧,昨天他流了好多的血!” “这孩子皮实,身子骨健壮着呢。让他再喝几帖药便无大碍了。” 顾励于是和掌柜说定,请药局帮忙熬药,让小乞丐每天定时过来喝药便是。 小乞丐小声嘟囔:“苦……不喝……”被顾励捂住嘴拖走。 小乞丐倒是比昨天干净多了,伤口裹好了,身子也擦干净了,小脸蛋颇白净,额心一点讨喜的红痣,一双黑眼睛圆溜溜的,不无警惕地瞪着顾励。 顾励捏了捏他的脸,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抓住顾励的手,作凶狠状塞进嘴里。 “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报恩的吗?” 小乞丐松开手,小声道:“猫……叫小猫……” 顾励哈哈一笑:“这名字适合你!” 他带着小乞丐,买了点猪血,找了家面馆子,让小二把猪血烧了,下在面里,给小乞丐补点血。 小乞丐蹲在长凳上,看顾励一眼,扒拉面条。顾励说:“小猫,你现在住在哪儿呢?” 顾励琢磨着让小乞丐在街上流浪也不是个事儿,这么小的孩子,让拍花子的拐了去都没人知道。可他也不能把人带回陈奉哪儿吧,否则若是这小乞丐说了些什么,又要生出变数,更不能把人带回宫里啊,不然让人知道他又往宫外跑,还不得吵翻天。 “方哥哥那里。”小乞丐挠了挠头:“他不见了,我要等他。” 原来他住在少芳原先那地方,顾励记得没错的话,那里的床是坏的,屋子里还有个死人。哦对了,康启宗已经发现了罗广文的尸体,那具尸体现在应该已经被运走了。 不知这小乞丐在那里住了多久,顾励问道:“你方哥哥住的地方,有个死人,你见着了吗?” 小乞丐没去想顾励是怎么知道的,只点点头。 “你不怕吗?” 小乞丐摇摇头:“我爹……我娘……长丰伯伯……天素婶婶……习惯了。” 顾励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小乞丐也是心大。屋里有个死人一样睡,死人被顺天府抬走了他也无所谓,想必是见惯了死人啊,也不知这孩子就近经历过什么,才能面对尸体还能如此习以为常。 顾励有些心疼,摸摸他的头,道:“那你先住着,你方哥哥说不定这两天就回去了。” 他已经叫康府尹把方从鉴放了,这两天应该就能出狱了吧。 待他吃完了面,顾励从兜里数出一些利禄通宝,让小乞丐保管好,交代他:“饿了就用这个买吃的,别再去偷东西,若非得偷,那就跑快些,别被抓了。” 小乞丐点点头。 “记得每天去医馆喝药。” 小乞丐皱起眉头,苦着一张脸。 顾励跟他在面馆前分别,往住所的方向去,回过头时,那小乞丐仍默默地站着,目送着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奶饼哥哥!” 顾励回过头看他,小乞儿小小的身影,也不知能在这艰难的世道上保全多久。 顾励看得心酸,一个人闷着头回了住的地方。陈奉还坐在窗下,目光灼灼看着那张纸,不停在纸上写写画画,演算推理。顾励心说他还当真看得懂啊,走上前,就见陈奉抬起头,一双发亮的眸子看向顾励。 “师父曾对我说过,世界上没有蜃兽这种东西。渔民们在海上所见蜃景,不过是远方海岸边的景致。我原以为,这是只有我师父才知道的天机,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能制造出这种天机!” 他虽然是在对顾励说话,但更像是研究到了激动处,忍不住倾诉。就听他又叹息一声:“这所谓的折射率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若是能参透,我也能做出蜃景!” 顾励刚想夸赞他富有研究精神,就听陈奉说:“到时候,操控了蜃景,便可操控人心!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搞了半天还是为了搞破坏呢?顾励心说还好自己没写清楚,不然真要让陈奉这小狐狸掌握了科学技术,说不定真能把他从龙椅上掀下来。 第29章 顾励百无聊赖,看到陈奉放在一边的邸报,拿起来仔细翻看。这邸报不是昨天那份,今天新出的,上头第一条就是顾励下令赦免叛军的消息。 顾励忽然想知道陈奉看过邸报没有,有没有放下屠刀回家种田的念头,于是拍拍陈奉的肩膀,问道:“陈天师,你看这邸报上头写的,皇上赦免了咱们义军,从前过错,概不追究啊。” 陈奉百忙之中抬起头来,扫了邸报一眼,嗤笑一声:“想必又是塞先生给他出的主意。” 说罢,他一双目光又黏在了纸张上。 ???就这样? 这反应与顾励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啊! 就算不为自己的宽宏大量感动,至少也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就此罢手吧?为什么他就这一句话? 顾励不服气,问道:“陈天师,你怎么看?” 陈奉转过头,点评道:“塞先生倒是有些智慧,既然他出招了,那么我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你……你要怎么见招拆招?” “他想把义军化整为零,我便偏要让义军仇视朝廷,敌对朝廷,朝廷颁布谕令,只要义军不信,那么这谕令便是一纸空文。” 陈奉说完,又把脑袋转了回去,继续研究折射率了。 顾励想不通陈奉到底要做什么,于是把邸报翻看一遍,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时辰,已近午时,是时候回宫了,他不能离宫太久。 “我该去俞公公那儿了。”顾励说。 陈奉挥了挥手,目光仍旧紧紧盯着纸张。 顾励自讨没趣,走到门口,忽然被陈奉叫住了。 顾励回过头,就见陈奉大步走来,面带微笑:“夷辛,你这就回去了么?” 顾励啊了一声,纳闷道:“是啊,怎么地,你要送我?” 陈奉握住他的手,亲热地说:“俞公公那里,就劳你费心了。那位赛先生究竟多大年岁,长什么模样,若能打听清楚是最好!” 顾励刚竖起的耳朵耷拉下来,说:“这样的话,我可得费劲讨好俞公公了。” “那就讨好他!我这里,你不用来得这般勤,免得叫他起了疑心。” 这倒正中顾励的下怀。 手下人拿着一份邸报走进山洞的时候,耿崇明正带着人在煮稀粥。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火光在石壁上跳跃。 “耿帅,这是从北边弄来的邸报。” “举人,读来听听。”耿崇明仍旧专注地盯着锅,用一截树枝不停搅拌,锅里冒出滚滚的热气,众人的喉结禁不住上下滑动。 耿崇明身旁一瘦高个儿捻了捻胡子,拿过邸报,派头十足地抖了抖,清清嗓子,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道:“上谕:着各地员吏筹措春耕事宜,务违天时。民苦三饷久矣,自今起免除三年赋税。钦此。” “这文绉绉的,啥意思?” 外号举人的瘦高个儿琢磨了片刻,解释道:“意思是自今年起,朝廷不征收赋税了。耿帅,还有这等好事?” “他娘的!怎么早不免税?” “就是,先前朝廷频频加派三饷,把咱往死路上催逼,现在发的又是哪门子神经?!” 耿崇明也抬起了头,从举人手里抽走邸报,快速翻看。邸报上其他的消息都和他们没关,他便又把第一条,一个字一个字重新看了一遍。 “耿帅,你说说这是真的吗?朝廷当真……不收税了?” “这邸报可是从京城里头弄出来的,不会有假吧。” “那咱们……咱们还回去种地成吗?” 耿崇明合上邸报,凶道:“想什么呢?我们是叛军,是反贼,回去被抓是要杀头的!” 山洞内的气氛一时间沉默了。 举人往地上一躺,慢悠悠叹了口气,哼起了乡间小调:“开弓没有回头箭,独木桥前顾自怜,老天爷也你怎地心太偏……” 就在这可笑的荒腔走板中,有人忍不住呜咽一声:“想回家看我老娘啊……” 耿崇明怒喝道:“举人,别唱了!都别想些有的没的,咱们走上了这条路,就别想着回头了!陈天师前几天送了信来,让咱们都小心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队伍的人心勉强安定没多久,第二天,游哨带来的一封新的邸报,又把军心搅和得躁动起来。 “耿帅!您看见没?!这上头说,皇上他大发慈悲,愿意赦免咱们义军啊!以前无论犯过什么错,都既往不咎!”举人抖着邸报,激动道:“现在回乡,刚好还能赶上春耕呢!昨天不是说,朝廷免税三年吗……” 举人的大嗓门嚷嚷得整个营地都听见了,众人围上来,传看邸报,七嘴八舌地追问道:“当真吗?举人,你这老小子一瓶不满,半瓶晃荡,你可看清楚了,是不是所有人都免罪?” “俺们犯的可都是死罪啊,这消息不会是诓俺们的吧!” “你懂啥?这可是官家的邸报,若是发假消息,那皇家的颜面往哪儿搁啊?” “都住嘴!”耿崇明一声喝令,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耿崇明大步流星走上前,一把夺过秀才手中的邸报,撕碎了丢在地上:“往后这种惑乱军心之词,不许再提了!” 举人想说话,迫于耿崇明的压力,还是住了嘴。 耿崇明举起手中的纸条:“陈天师又从京城里发了消息出来,张将军与罗将军都死了!朝廷若当真想放咱一条活路,为何要害死他们?” “耿帅言之有理!” “咱们要为张将军和罗将军报仇!” “可是……” 耿崇明撕碎了纸条。陈奉除了送来张慈儿与郭广文的死讯,还送来一条宝贵的消息:明天,狗皇帝要去军营慰问犒劳京城守军。这或许,是他当前能抓住的唯一机会。 顾励今天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处理公务,哪儿也没去。 王正与曹存霖等人被剥夺职务,贬去孝陵,宫中空出几个职位来,其他的都还好说,只是这司礼监掌印太监位高权重,需得好好安排。顾励倒是信赖俞广乐,但是他才把俞广乐升为司礼监少监,若是再把俞广乐升为太监,怕是不能服众。而且他也想让俞广乐再历练历练。 司礼监中原本有几个有资历的宦官,顾励拿不定主意,找了司礼监的小宦官们来一一问话,最后选定了一个口碑不错叫李棠的少监,升任为司礼监太监。 去京营巡视之事,便交由李棠,让他与礼部共同安排。 皇家礼仪繁琐,顾励在礼部官员的劝谏下反复练习了一天,眼看着都已经傍晚了,顾励干脆把官员们留在宫里用了晚膳再回去。 礼部各官员们早听说宫中请来了吴中一带甚有名气的烹饪大师文和贵做御厨,陡然被顾励留用晚膳,于是顺水推舟,欣然从命。 他们这份热气腾腾的快活,就连顾由贞都看出来了,托着小下巴说:“父皇,母妃今天教了儿臣两个成语,看见他们,儿臣就想起来了哩。” 顾励问他:“什么成语?”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顾励笑出声,摸了摸顾由贞的头:“贞儿真聪明。” 这时,内侍们把饭菜呈了上来。官员们一看,简直眼珠内八,瞳孔地震。这清汤寡水,青菜豆腐,陛下吃的就是这玩意儿吗? 几个官员面面相觑,看向坐在上头的顾励和顾由贞。顾由贞已经乖乖地握着小勺子,舀起一勺豆腐喂进嘴里,看来是吃习惯了。 官员们于是猜测,或许这清粥小菜别有一番滋味也说不定?没看见小殿下都吃得这么香吗? 毕竟是文和贵的手笔呢! 出于对文御厨的信心,几位官员举箸而食,然后被味道震住了。 这滋味……真是该死的普通! 第30章 这就是文御厨的水平吗?不可能,绝不可能!在座的官员中有一人曾经有幸赴过文御厨整治的宴席,深信就算是青菜豆腐,文和贵也能捯饬成珍馐美味。 反正绝对不是这个味道! 可是看陛下和小殿下一口接一口,姿态文雅,面容舒展,显然颇为受用啊。难道……是陛下他藏私了? 几个官员颇为委屈,怎么回事啊,既然都留咱在宫里吃饭了,怎么还不让咱尝尝文御厨的手艺?陛下不厚道啊! 顾励吃到一半,终于看出几人脸色不对,问道:“诸位爱卿怎么也不动筷子?” 一人呵呵笑道:“回禀陛下,实在是文御厨治的膳食太过美味,臣不忍心一下吃完啊。” 顾励说:“这晚膳不是文御厨做的。” 承认了! 他居然承认了! 几位官员交换一个眼神。 狡猾啊!陛下居然和小殿下两人吃文御厨做的饭,让他们吃这些普普通通的食物!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回府吃自己的! 一官员感慨道:“久闻文御厨烹饪技艺高超,早就想试一试,原以为今晚可以得偿所愿了,唉,没想到还是与文御厨失之交臂,可惜。” 顾励点点头:“没错,文御厨的烹饪技艺的确高明,烹调的膳食味道鲜美,吃过一次便难以忘怀。” 众官员眼神幽怨,望着顾励直吞口水。 “可是文御厨治膳一次,耗费高达上百两银子,再者,他治膳的手段太过血腥残酷,朕近日得了佛祖的启示,正想行善积德呢,便让文御厨离开了。” 众官员们惊的惊,呆的呆。 “陛下……已经让文御厨走了?” “那这晚膳,陛下与臣等所用饭食一模一样了?” 顾励笑了一下:“原来诸位爱卿猜疑朕独自享用美味佳肴了,大可不必,朕与诸位用的都是一样的饭菜。” 官员们不敢相信,但也由不得他们不信,文御厨还在不在宫里,打听一声就能知道,陛下没必要撒这种谎话啊。 礼部的官员们心情复杂,用了晚膳便出宫回府了。顾励还不得休息,照旧批改奏折,顾由贞乖乖坐在他身边玩填色。 周长顺回禀道:“陛下,郭选侍求见。” 顾励让她进来,原以为郭静是来看顾由贞的,哪知道郭静打扮的花枝招展,进来哄了顾由贞两句,让小宫女带他出去玩,看样子是有话想跟顾励说。 顾励正纳闷,不知她这闹的哪出呢,就见郭静拿出一个食盒,打开来,笑道:“陛下近日公务繁忙,等闲见不着面,臣妾做了些点心,也好给陛下垫垫肠胃。” 顾励很给面子地说:“点心?朕尝尝。” 郭选侍欢喜地夹起一块糕点,用手虚托着,温柔地说:“让臣妾来喂陛下吧。” 她靠得极近,顾励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郭选侍怎么说也是原主的老婆,自从他穿过来,没再跟小太监们捻三搞七,郭选侍大概便觉得他是转性了,特意来献殷勤了。 顾励还挺喜欢这位姐姐的,不过他真把人当普通的小姐姐看,毕竟他跟人又没感情基础,这要他突然跟郭静进入夫妻状态,多别扭啊。 看着郭静靠近,顾励默默拉开了距离。 郭选侍见顾励避如蛇蝎,脸色不由得一僵。 顾励见她脸上挂不住,连忙安慰道:“啊,朕忽然觉得肚子还挺饱的,哈哈哈,朕还有公务要处理,郭选侍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吧。” 郭选侍只得笑道:“那这些点心先放着,陛下饿了再尝尝。” 郭选侍行了一礼,低着头离开。走到干清宫外,见到正跟小宫女玩耍的顾由贞,冲他笑道:“贞儿!” 顾由贞跑上前来,乐呵呵地牵住郭选侍的手:“母妃!” 郭选侍蹲下身子,慈爱地摸了摸顾由贞:“瞧瞧你,玩起一身的汗来,当心受了风要染上风寒来。” 郭选侍用帕子为他擦了汗,想了想,问道:“贞儿,这几日,你都是跟你父皇一起睡的吗?” 顾由贞道:“是的哩!父皇和母妃一样,香香的,贞儿喜欢!” 郭选侍问道:“那你父皇,有没有跟哪个宦官特别亲近的?” 顾由贞听不懂,有些懵懂,骄傲地说:“父皇跟贞儿最亲近了!” “傻贞儿。”郭选侍只能作罢,顾由贞虽然早慧,但到底还只是三岁小儿,问不出什么来,看来要得到皇上的宠幸,需得从别处下手。 第二天一早,顾励就被催着起来了。顾由贞还趴在他身上呼呼大睡,看得顾励好不妒忌,恶狠狠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小兔崽子,等你长大成人了,爸立刻把担子交给你,你就趁着年纪小,赶紧多快活几年吧。” 顾励由内侍伺候冠带,先前往太庙行告庙礼,再率领百官,法驾卤簿,浩浩荡荡出了皇城,前往京畿兵营。 京城内,道路旁不少百姓围观,顾励坐在法驾内,透过帘幕往外看。虽然看不到陈奉,但顾励知道,这小狐狸此时一定正在京城的某处关注着他呢。 待出了京城,视野便陡然开阔起来。今天天气温和晴朗,阳光和熙,暖意融融,顾励被温暖的春风熏得快要迷醉,就在这时,銮驾突然颠簸起来,周长顺高喊:“有刺客!护驾!” 顾励往外头一张望,就被一片刀光剑影晃了眼睛。刺客不管不顾,往銮驾冲杀,銮驾周围围着一圈侍卫,周长顺居然也拿着武器,似模似样地格挡。 刺客约莫十七八人,虽然带来了少许的冲击,有少数官员受伤了,但伤亡不大,这些人很快被抓住,押到了顾励的法驾前。 顾励听见杨鸿见在官员队伍中咦了一声,于是问道:“杨尚书,这些刺客可有什么蹊跷?” 杨鸿见走上前来,行礼回禀道:“陛下,这刺客为首之人,便是叛军残党将领耿崇明。臣曾率军随他交战过几次,是以记得他。” 话音刚落,便宛如水如油锅,四周一片窃窃私语。 “居然是叛军!” “原来他们还未走远!” “怕不是未走远,而是听闻陛下要前往京畿兵营,又杀了个回马枪,赶来刺杀陛下。” “陛下宅心仁厚,下旨赦免了这些叛军的死罪,没想到这些人不感念陛下,反而还要来行刺陛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顾励看向前方刺客,杨鸿见所指认的那人负了伤,跪在地上,看他浓眉大眼,面皮黝黑,的确像是条庄稼汉子。 左世爵出列道:“陛下仁善,原本想放这些人一命,可没想到这些叛军不知好歹,竟然前来行刺陛下。既然他们撞上来,正好把人抓了,严加审问,把叛军残党一网打尽!” 众官员道:“正是!这些叛军不知好歹,一个都别放过。” 顾励看着跪在下头的刺客等人,终于明白了,这就是陈奉给他出的难题啊! 这些人不过区区十几人,与送死无异,但是陈奉的目的,就是要他们死! 顾励问道:“穆丞相意下如何?” 穆丞相出列,回禀道:“陛下,叛军残党两万余众,这刺客却只有十七八人,焉能因为这十七八人一时糊涂,便给其他两万人定罪呢?陛下既然已经下了令,赦免叛军残党之罪,那么老臣请求陛下,要治罪,就治这些刺客之罪吧。” 顾励嗯了一声,说:“穆丞相说的是,只不过,朕非但不想治叛军残党之罪,这些刺客,也想一并放了。” 群臣登时哗然。耿崇明亦愕然抬头,看向法驾。 顾励却是十分得意,陈奉啊陈奉,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看我轻易就将你的计谋破了! 这些人前来行刺,一定是陈奉设计。这些人不过以卵击石,但陈奉要的,就是让他们死在顾励手里。只要顾励杀了这些人,剩下的叛军残党们心生疑虑,就算有想要放下屠刀回乡种田的,也要掂量一二,回去之后势单力薄,会不会被顾励秋后算账。 相反,若是他连这些刺客们都愿意放过,那些叛军们自然更加相信他赦免罪过的诚意。 朝臣们却是不肯答应,纷纷开口道:“陛下三思,这些人胆敢犯上作乱,陛下饶过他们一次,已经是法外开恩,若是这次再放过,那么我后楚皇家天威要置于何处?我后楚法度又要置于何处?!” 第31章 顾励说:“张慈儿于耿崇明有救命之恩,耿崇明刺杀朕,乃是为了给张慈儿报仇。他知恩图报,有豫让之侠义,朕又何妨效法赵无恤之大度?饶他一命,有何不可?你们问皇家天威,朕饶此人一命,皇家天威非但不会有损,黎民百姓反而更了解朕爱念他们的仁心;你们问后楚法度,既然我这个苦主都愿意息事宁人,此事又何必诉诸法度呢?” 众臣们一时间哑口无言。 穆丞相跪下道:“陛下心地仁慈,胸怀宽广,老臣为天下百姓谢过陛下!” 顾励对刺客们说:“你们走吧。朕已下令免税三年,现在回乡,还能赶上春种。” 侍卫们退开,让刺客们站起来。 叛军两万人中,听闻顾励免税的消息时,便跑了一部分,听闻顾励愿意赦免他们的罪过,又跑了一部分。这十七八人,都是跟随耿崇明许久的部下,愿意为成全他的报答之心前来出生入死,原以为今天是有去无回,可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就这么轻饶了他们! 刺客们有的忍不住,涕泪交流,跪在地上向顾励的法驾磕了三个头,虽然看不到法驾后的身影,那声音却是清晰温柔。顾励说:“好了,回去之后,好好生活。朕非但不计较你们的过错,还要让你们做朕的耳目。你们的家乡若有贪官污吏欺压百姓,都可前来京城找朕告状,朕一定为百姓做主。” 刺客们四散而去,只有耿崇明仍在原地,遥遥看着顾励的法驾。 有人催促道:“耿崇明,你还不离开?!” 耿崇明叹了口气,问道:“陛下既然连我等都能原谅,为何不能放张将军一条生路?” 顾励说:“张慈儿并非是朕下旨刺死,他乃是意外死在狱中。只不过你问朕为何不能放过张慈儿一条生路,那么朕问你,张慈儿破真定,杀周闻深一家,周闻深公忠体国,又何罪之有?” 耿崇明一震,沉默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一切都只因立场不同,无分对错。反倒是我,张将军被俘时只为自己逃命,不曾回援救他,现在前来行刺,又不管兄弟们的性命。往前一步,退后一步,全都是错!” 他说罢,忽然抽出侍卫的佩剑,划向颈间!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顾励反应不及,一声“住手”含在嘴里尚未吐出,只听叮地一声,一枚石子弹来,将佩剑击落在地! 高手啊! 顾励在周围寻找弹石救人之人,无果,就听见穆丞相劝道:“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你为张慈儿赴汤蹈火,已经报答了他的恩情了,往后这条命,就是陛下给你的,你就好好活着吧!” 耿崇明苦笑一声,跪下来,朝顾励的法驾磕了三个头,亦洒然而去。 顾励问道:“方才击石射剑之人在何处啊?” 队列中走出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模样俊秀可爱,居然是曾经给顾励留下过深刻印象的监生谢莲。 谢莲向顾励行礼道:“请陛下恕罪,是卑职冒进了。” 顾励咦了一声,问道:“谢监生也来了么?” 穆丞相解释道:“谢监生目下在礼部任清吏司郎中。” 顾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这种下层员吏升调,一般由吏部尚书拟定名单,穆丞相做主便是,是以他都未注意过这事。以谢莲在守城之战中的表现,提拔他一监生为清吏司郎中倒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想想谢莲一身武艺,放在礼部有点浪费了。 顾励说:“谢主事武艺高强,身居清吏司郎中实在是屈才了,着擢升为御用拱卫司御前侍卫。” 谢莲跪谢。 左世爵盯着谢莲,眼神冷然。 队伍稍加整饬,继续往前走。顾励慢悠悠地吹着小风,明日开始便是阴雨连绵,这柔婉的春风,吹得一时是一时啊。 就在昏昏欲罪之中,终于到了京畿兵营。礼部都已经安排妥当,兵营内外齐整肃穆,等着顾励到来。 顾励忽然发现,他这样很不好。 事先安排下去,这些士兵们需得提前准备,说不定一早便在这里候着了。而且他想看的,想问的,全都是礼部与司礼监事先安排好了的。他这样,和现代那些大张旗鼓搞视察的领导有什么区别? 以后若要视察,最好轻车简从。只不过他只是到京城里走动,都要被言官们上疏劝谏,想私下里来军营看看,恐怕不容易,这一点行动自由,需得想办法为自己争取。 短短数息之间,他已经想到了许多。顾励从銮驾上下来,兵营守备前来相迎。这些守备们都是宦官,后楚与明代一样,宦官渗透到了行政、军事机构的各处,是以宦官数量庞大,早不是开国时仅仅几百人便可应付的了。顾励倒是想把宦官收回宫内,把权力还给外廷,但现在手头有更要紧的事,这事又复杂,便暂时搁置着。 顾励由众人引领着,在军营里巡视。 顾励慰问了上次守城之战中负伤的伤员们,又问他们,户部下发的抚恤银有没有领到,领到了多少。士兵们答道:“回禀陛下,都领到了,阵亡的将士,每人二十两,受伤的,每人十两,并十匹绢。” 顾励放下心来,和将士们一起操练了一会儿,出了些汗。 顾励问杨鸿见:“小谭呢,怎么不见他人?” 杨鸿见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小谭,让兵营统领去把小谭叫来。不一会儿小谭来了,先向顾励行礼,顾励先是问他在军营中待了几年了,老家哪里的,原来他与杨鸿见是同乡,难怪杨鸿见对他多加照拂。 顾励又问他:“抚恤银收到了吗?” 小谭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十两银子,并十匹绢,分文不少。” 既然小谭也这般说,顾励便放心了,又在兵营中看了一会儿,便打道回宫。 巡视兵营之后的几天,雨下个没完,气温也再一次下降。谢莲被顾励带进宫里来,编入皇城禁军,顾励见过他几次,这个年轻人一直都是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气模样,顾励对他颇有好感。 王正贪污内帑案审到了尾声,内帑追回了一部分,至于那些案犯人员,顾励仍是将重犯抄家,犯案情节较轻的,便折银赎罪。失窃的内帑还需继续追讨,那些帮着销赃的人、购买人,顾励都交代许他们折银赎罪便是了。至于叛军们,据兵部派出的游哨交代,叛军残党两万余人都已作鸟兽散,顾励推测,就算绝大多数都返乡了,也保不准还有人已习惯了打家劫舍的生活,打算另立山头的,他特意交代了兵部多加注意,以免百姓再受匪患。 顾励抽了个空,出去看看陈奉,顺道带上了自己写的一部数学基础运算,打算给陈奉小狐狸扫盲。 陈奉得了,果然奉为圭臬,手不释卷,看到激动时,还要抓着顾励的双手说:“赛先生乃神人也!” 顾励想起耿崇明的事,问他:“我听说前几天陛下巡视京营时,遭人行刺,这事定然是你的手笔,对不对?” 陈奉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我不过是向耿崇明报了个信,告诉他狗皇帝会出京巡视兵营而已。” “但是你肯定知道耿崇明的为人,张将军死了,他是定然会为他报仇的。其实你在报信时,就已经算准了耿崇明定然会出手,对不对?” 陈奉这小狐狸,懂人心啊! 他如果直接跟耿崇明说,皇帝要出宫,是行刺的好机会,耿将军不要放过。耿崇明说不定便要多想,反而不打算行刺了。可是陈奉什么都不说,只给了耿崇明一个消息,这看似是把选择权交到了耿崇明手里,其实乃是已经算到了他必然会出手为张慈儿报仇啊。 陈奉却是喟然叹道:“可惜我算来算去,没想到狗皇帝居然放过了他们,我反倒失去了耿崇明这枚棋子,是我棋差一招。” “若是皇上杀了他们,义军残党只怕人人自危,又岂敢相信朝廷当真会放过他们。” “狗皇帝不会有这种胸襟,定然又是赛先生从旁指点。可惜啊,那天我不敢露出行迹,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没发现赛先生究竟是何人,否则,定要亲自会他一会。” 顾励切了一声,心说赛先生本赛眼下就在你跟前,你却有眼不识泰山,哈哈,待本赛先生脱下马甲,保准吓你一跳! 顾励正做美梦呢,就听陈奉说:“这第一招,赛先生倒是接下了,可第二招,就不知道赛先生有没有那个本事接了。” 这小狐狸又要使什么坏?顾励连忙追问,陈奉却勾着坏笑不说话了,被追问得急了,拿书拍拍顾励的脑袋,作势唬他:“你啊你,有功夫在这儿插科打诨,还不如多读些书,学学人家赛先生!” 顾励回了宫,便把俞广乐叫来。俞广乐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顾励便旧事重提,说起办报的事。 俞广乐说,既然办报,那就得有人手,不知陛下能不能在宫里拨几个人给他。顾励私下里办报,不想让外人知道,不可能借调宫内的宦官们,便取内帑交给俞广乐,让他自行雇佣人手,便宜行事。 俞广乐又问:“陛下,这报纸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顾励想了想,说:“就叫《后楚晨报》吧!” 被誉为有着划时代意义的《后楚晨报》,就这么简单地定了下来。俞广乐是个伶俐人,知道顾励的意思,在宫外选定报坊店面,雇佣人手,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第一期《后楚晨报》和北直隶的人民见面了。 办报的事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顾励琢磨的是另一件事。他把户部尚书赵升叫来,顺便带上账册。 最近顾励查办了不少官员,太仓府库又充盈了起来,此外还有这些官员们家中积累的田产,籍没充公达百万亩。顾励都交给穆丞相,让他把田地分发给各地的农民,这些事快些办好,还能赶上春耕。 太仓府库内虽是充实起来,不过也只有金花银一百多万两,只到辽东一年所需军饷的三分之一,更别说九边军镇苦饷久矣,此外还有运河维护,官员俸禄,宫廷开销,官僚体系正常运转,购买军备火器,向漠南蒙古买马,养皇族成员及内廷宦官等等各项开支。这一百多万两,丢进后楚朝廷这条大河里,只怕连一点水花也溅不起来。 顾励得精打细算着用,不能把这一百多万两全丢辽东去。 顾励正为钱的事想办法时,杨鸿见急匆匆地入宫面圣。 “陛下,这是关宁总兵王知发来的塘报,辽东官兵因拖欠军饷,发生兵变,锦州副总兵陈道平变节,杀辽东经略,率一千二百名部下投靠建虏。” 顾励眼前一黑,沉默了好半晌,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杨鸿见低着头:“王总兵已将兵变镇压下来,但是军饷之事,不能再拖了。” 顾励让杨鸿见回去,带着人去了一趟内承运库。内库中的金银追回了十之三四,上次他下旨着司礼监、督察院御史并礼科都给事中前去洛阳慰问福王世子,原本是从内廷府库划拨九千两,但是内廷府库被盗,便先从太仓借取,这笔钱,也已经还给太仓了。 顾励看着内库中成色八成足的金花银,兀自思索着,当真要把内帑中的白银拿出来,填补进军费之中吗? 可是据他所知,十七世纪三十年代末,白银进口量会大幅度下降,中国又不是银矿的主要开采国家,经过近两百年的开采,各地的矿脉都有枯竭之势。而民间的经济流通,已经习惯了以白银为载体,如果这时候不多储备一点白银,到时候要如何面对白银流入量骤然减少带来的经济危机? 顾励心烦意乱,索性偷偷溜出宫,去看看陈奉那个小狐狸这阵子在做什么。 顾励去的时候,陈奉正在家里研究科学,见顾励来了,眼睛一亮,问道:“你这次又弄到什么了?” 顾励愁着呢,脸色不太好地说:“哪能次次都弄到赛先生的手书。赛先生的东西,宫里看得严着呢。” 陈奉立时便收了笑容,继续坐在窗下看算数书。 顾励见了他这冷淡的样子,重重地叹了两声气。陈奉扭过头来,问道:“怎么地?在俞公公那儿受气了?” 顾励眼珠子一转,灵光一现,说:“啊,受气么,倒也没有。只不过俞公公这几天脾气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在陛下那里受了气,回头发在我头上哩。” 陈奉哈哈一笑,说:“那狗皇帝,想必是在为辽东的事情恼火呢,倒叫你遭了秧。” 顾励问道:“什么辽东?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说过,这第一招,赛先生接下来了,第二招能不能接下,可就难说了。” “难道是你在辽东动了手脚,给狗皇帝添堵了?” “近来有官兵在京城中搜捕我,我又不会□□之术,焉能去辽东煽风点火?我不过是提前得知了辽东的消息,想看看辽东这道难题,赛先生要怎么解罢了。” 顾励正想问问陈奉关于辽东军饷的看法,便佯作不知,追问道:“辽东什么难题?” “狗皇帝免税三年,不知他还有没有足够的钱,能发出军饷来。这次辽东出了乱子,虽说已经镇压下来,但若还是拖着军饷不发,必生更大的乱子。” “那陈天师觉得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陈奉得意地坏笑,捏了顾励的脸颊一把,道:“你替狗皇帝着什么急,咱们当然是作壁上观了。” 唉,顾励清醒过来了。他真傻,真的,他怎么会想到要出来问问陈奉的看法呢,陈奉虽说脑子好使,但真不一定比他这个现代人点子多。而且陈奉就算有办法,也不会轻易告诉他啊! 顾励愁云惨雾地回了宫,顾由贞正一派天真,跟一个侍卫在干清宫外玩耍呢。 顾励走近了一看,那侍卫原来是谢莲。顾由贞正吊在他胳膊上,手脚并用往上爬。 看到顾励,谢莲行了一礼,顾由贞从他胳膊上下来,叫道:“父皇!” 顾励把他抱起来,托了托,问道:“贞儿在玩什么呢?” 顾由贞说:“谢侍卫好厉害哩,能用一只手把儿臣举起来!” 顾励笑了一下,想起谢莲也曾在军营中磨砺过,辽东之事,倒可以听听他的看法,便叫人把顾由贞抱去玩,他带着谢莲进了干清宫。 谢莲倒是个聪明人,见顾励愁眉不展的模样,问道:“陛下可是在为辽东的局势心烦?” 顾励问道:“你也听说了?” 谢莲说:“臣在辽东历练过几年,消息还算灵通。” “那你说说,辽东现如今究竟是怎么个形势?” “辽东远离京城,与建州相邻,是以辽东的军户,大多数与外族世代通婚,久而久之,汉族边民与戎狄相互同化,辽东的军户们便对建虏多了几分亲厚,对后楚少了几分忠诚。那位叛变的副总兵陈道平,便是辽东本地的武将。再加上建虏狡诈,诱以重利,陈道平会变节,并不奇怪。” 顾励点点头,辽东与京城这个行政中心离得远,意识形态上便离心离德了。若是在现代就好了,有互联网有电子通信,地方上无论什么消息,都能第一时间传达到中央,无形中加强了中央集权。 可是在这种科技不够发达的古代,一封紧急塘报传入京中都要十天,他要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又谈何容易。 “那照你这么说,出任辽东军镇的武将,不可自辽东军户中选拔了?” 谢莲道:“臣以为,若是外地的武将,需得选一个能镇得住脚的,若是辽东本地的武将,需得选一个赤胆忠心的。” 顾励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以为,朝中有谁适合出任辽东?” “若我父亲还在,自然是我父亲最合适,眼下他不在了,自然是臣最合适。” 顾励笑了一下,说:“你倒不谦虚。” “陛下没说过不可以毛遂自荐。”谢莲并不害怕顾励,还轻松地笑了笑,说:“此外,焦烈威是忠勇之人,杨尚书是可靠之人,李侍郎带兵颇有成法,然而臣记得其妻舅乃是辽东人,不可尽信。” 李侍郎说的是李燮文吧,顾励对他印象不错,谢莲的话,暂且听听,要不要采纳在他自己。 “陛下,宁远总兵王知科举入仕,书生之气有余,将帅之气不足。辽东军饷需得尽早发放,否则王总兵怕是镇不住辽东。” 顾励点点头,让谢莲出去了。 顾励想了想,让人去请穆丞相。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听着顾由贞在外头和谢莲玩闹,顾由贞嚷嚷道:“贞儿要卖东西了,你来买我的东西!喏,这个树叶子就是你的钱!” 顾励忽然灵光一现,激动得难以抑制,跑到外头,抱起顾由贞用力亲了一口。顾由贞正投入和地谢莲玩着家家酒,手里还攥着几片树叶子,陡然被顾励狠狠亲了一下,小脸一懵。 顾励哈哈笑道:“树叶子!树叶子!哈哈哈!要多少就能有多少的树叶子!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顾由贞喃喃道:“父皇怎么了……” 穆丞相来到干清宫时,就看见一脸喜不自胜激动难耐的顾励。 穆丞相呵呵笑道:“陛下这是遇着什么喜事了?” 顾励让人把穆丞相请入暖阁,让内侍上了茶,开门见山道:“辽东之事,杨尚书想必已经告知过丞相了吧?” 穆丞相应答道:“兵饷一拖再拖,王知撑不了多久,需得换一个能话事的人去。” 顾励一笑道:“刚好,朕心中也有个人选,丞相,不如咱们各自写下来,对一对,如何?” 顾励叫内侍拿来纸笔,与穆丞相分头写字。两人同时放下笔,亮出所写的名字,但见两张纸上,左边的“焦烈威”三个字龙飞凤舞,右边的“焦烈威”三个字犹如狗刨。 顾励笑道:“穆丞相果然与我想的一样。穆丞相当初保下焦烈威,是否已预见到了辽东如今的局势?” 穆丞相一怔,赧然道:“老臣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焦烈威误伤福王案,可是经过六部九卿廷议,不是老臣一人可以做主的……” 顾励眨了眨眼,道:“好吧,看来朕当初饶过焦烈威一命,当真是英明。他曾在谢驰星麾下任职,对辽东局势想必滚瓜烂熟,今次派他前去辽东,乃是如今最恰当的人选啊。” 穆丞相亦大点其头。 “只是这辽东军饷一事,丞相有没有想过该如何填补?” “老臣原是想着,焦烈威前去辽东,或许还可再拖一年,这一年时间,咱们东拼西凑,或许也能凑出辽东军饷来。但是没想到陛下大发慈悲,免了三年赋税,老臣一时间也有些为难了。” 顾励说:“朕办了王正与曹存霖的案子,太仓府库内现在已有了些进项了。” 穆丞相说:“六十年前,德宗皇帝在时,太仓府库内有六百万两储备银。如今不过一百万两,今春耕种在即,还需得各地为逃荒归乡的农民发放牛种,除去这最紧要的事,朝中需要花销的地方还多,不知这一百万两,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 顾励笑了一下,说:“穆丞相,朕能把这一百万两,变成六百万两,你信不信?” “老臣想象不出,还请陛下明示。” 顾励咳嗽一声,正色道:“穆丞相难道从未想过印制纸钞?” 穆丞相一怔,神色肃穆:“陛下,□□在时,曾经发放过后楚宝钞,然而不到六十年的时间,这后楚宝钞形同废纸,陛下难道要践□□之后尘吗?” 哦豁,原来这后楚开国的□□,也和明□□朱元璋一样,曾经发行过纸币吗? 顾励问道:“那么当时□□有未准备过硬通货作为储备金呢?” 穆丞相并非金融方面的专家,陡然被顾励问到这事,一时间答不上来。顾励回忆着朱元璋当时的做法,朱元璋发行纸钞是不曾备下贵金属为储备金的,后楚的□□既然在发行纸币上落得与朱元璋一般的下场,这两人的做法应当也是差不多的。 他于是说:“朝中若不准备金银等贵重物为储备金,并开通稳定的兑换比例,百姓们又怎么敢放心使用纸币。再加上朝廷缺钱了就印钞,闹得民间经济通货膨胀,后楚宝钞形同废纸,便不奇怪了。” 穆丞相一时间还想不清楚,斟酌道:“此事还希望陛下三思。” 顾励试图说服他:“发行纸币,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利用通货膨胀收税啊。” 穆丞相更晕了,问道:“陛下不是说免税三年吗?” 顾励试着让他明白,他免除的是农业税,一是为了保护以贫困农民为代表的无产阶级,二也是有收买人心之意。而收取通胀税,则能从那些富得流油的资产阶级手中收割一波财富,无产阶级参与到经济活动中的份额越小,受通货膨胀的影响就越小。 穆丞相蚊香眼:“陛下,请问什么是无产阶级?什么是资产阶级?” 顾励眼前发黑。 穆丞相看着顾励头疼的样子,喟然叹道:“老臣果然是上了年纪,思路已跟不上年轻人了,不过老臣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懂的。” 穆丞相走了。 顾励也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只不过如果他连穆丞相都无法说服,想要发行纸币想必是困难重重。顾励愁眉苦脸,坐在桌前默写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不知道这个时候进行经济学科普,还有没有救。 也不知写了多久,顾由贞都已经玩累了,进来粘着顾励跟他学写字,穆丞相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 这人也是老熟人了,就是那位打的车被顾励坐了,还让他付车钱的太仆寺寺丞,傅少阁。 顾励对傅少阁的印象就是这个年轻人长得很英俊,看起来很正直,没想到会向王正行贿,出乎顾励的意料。 穆丞相说:“陛下,这位傅寺丞对商业颇有一番见地,您说的话,老臣虽然听不懂,但傅寺丞或许可以理解。” 顾励问道:“傅寺丞家里是做什么的?” “臣祖父曾任翰林院编修,家父是庆和十五年的举人,闲居在家,醉心诗酒山水,不曾出仕。” “那你外祖家呢?” “外祖家祖籍徽州歙县。” 顾励懂了。徽州那地方,出商人。但是后楚□□就像朱元璋一般重农抑商,虽然经过几百年来的经济发展,商人地位逐渐提高,但是像傅少阁家这种世代读书入仕的人家,娶一个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是不够体面的。 顾励又问道:“穆丞相说你对商业颇有见地,你倒说说,现如今以银为流通货币是好是坏?” 傅少阁思索了一下,说:“我后楚主要金属矿产有铜、铁,但是铜铁价值不高,若市场上以铜、铁为交易主体,购买昂贵之物就需携带大量铜铁,携带不便。白银价值珍贵,但是国内现有之大型银矿,经过长时间开采,已近枯竭,若要派人开采矿脉,又怕入不敷出,现如今市场上流通的白银,大多数都是从海外流入国内的。” 傅少阁心算了一下,说:“每年白银进口量在668万两至708万两之间,但是从六年前开始,每年的进口总量都在下降,若是有一天,自海外的白银输入总量大幅度下降,必然会对我后楚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傅少阁,果然有两把刷子啊。 事实上,从1620年开始,以西班牙塞维利亚为中心,发生了长达四十年的全球性经济衰退。除此之外,还有西班牙人在美洲开采银矿量下降,日本与濠境断绝贸易往来等等各种因素,白银进口量下降是必然的。 “傅寺丞怎么算出白银进口总量一直在下降的?” “外祖告诉臣,每年来到浙江沿海一带的海外商船一直在减少。” 原来傅少阁不曾看过相关的统计数据,而是从商船数量反推。这人不像顾励熟知全球经济史,但是却能以小见大,可见穆丞相没有看错人,傅少阁的确是个搞经济的人才。 顾励沉思不语,就听见傅少阁问道:“陛下可是在为国库收入的事操心?依臣之见,开海禁必可增加进项。臣以为,数十年前的倭寇之乱,起于海禁,现如今朝廷因饥荒战乱,暂时无力制止民间私自海外贸易,反而给了海外贸易发展的机会。然而这一财富进项,都流往民间,以至于民间穷者穷,富者富,国库仍然空虚,无力养兵。” 傅少阁都说到点子上了,这种精英,放在现代都是在华尔街运筹帷幄的人才啊。顾励不禁心生赞赏,道:“傅寺丞果然高瞻远瞩,只不过开海禁之事,可以暂时放一放,朕所想的,乃是发行纸钞。” 傅少阁有些意外。 眼看已经到了中午了,顾励索性把穆丞相与傅少阁留下来吃饭,顾由贞送到郭静那里去。 内侍端了饭食上来,今天又是几样时蔬,并一条鲫鱼。穆丞相早听礼部的官员们哭诉过宫内膳食的简朴,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禁有点心疼了。顾励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吃得还没他们这些大臣家里好呢。 顾励却是食指大动,这鲫鱼尝一口就知道是现杀现做的,滋味鲜美,肉质弹性十足。顾励吃了饭,想起一事来,问穆丞相:“前日朕请穆相寻找的几样作物,不知有没有消息?” 穆丞相道:“那叫红薯的,已经有眉目了。” 傅少阁问道:“不知陛下要找什么作物?” 顾励便把画过的玉米、花生、红薯、土豆拿出来,展示给傅少阁看。 傅少阁说:“这些作物,本土都不曾见过,应当是海外作物。臣差人问问外祖,或许会有收获。” 顾励喜道:“好,这事就交给穆丞相与傅寺丞了。” 内侍收了碗筷,顾励带着穆丞相、傅少阁移入东暖阁内,继续讨论发行纸钞之事。 傅少阁吃饭的时候已经想了许多,有了考量,开门见山地问:“陛下若要发行纸钞,可曾备下金银作为储备?” 穆丞相蚊香眼:“为什么一定要准备金银?” 顾励说:“纸钞的面值购买力,取决于和金银的兑换比例。如果不准备金银并且放开兑换,百姓们怎么可能放心使用纸钞呢。”就比如人民币是可以去购买黄金白银等贵金属的,要发行纸币,一定要开通纸钞与金银的兑换比率。 穆丞相还在琢磨。 顾励继续说:“现在太仓府库内有一百万两白银,朕另从内廷府库取二十万两黄金,作为储备金,发行价值六百万两的钞票,傅寺丞以为妥否?” 傅少阁想了想,点点头:“可以。” 穆丞相蚊香眼:“陛下,老臣不明白,发行六百万两的钞票,为什么不要准备六百万两白银?” 顾励解释道:“因为持有纸币的百姓不会在同一时间全部要求兑换白银,所以朕只需要保证这储备金能供应日常兑换所需就够了。” 傅少阁却问道:“发行纸钞之后,陛下打算几年印发一次纸钞?几年回收一次旧钞?旧钞与新钞的兑换比例是多少?” 傅少阁又问到点子上了,顾励想的是,他赦免全国三年的农业税,那么这农业税,就由每年的通胀税填补,譬如去岁朝廷在全国范围内收取的粮食大约是一千万石,那么,便可以印制等价的钞票投入到民间,相当于把民间的财富抽取上来。因为这么一来,会造成通货膨胀,百姓手里的纸币会贬值,所以这部分收入称为通胀税。 现如今的后楚,贫富差距太大,有的人穷到田地都没有,有的人家富到可以取鱼脑做豆腐,那些靠种地勉强维持生活的人,没有能力参与到经济活动之中,受通货膨胀的影响反而更小。就譬如穆丞相手里只有一元钱,顾励手里有一万元,某一天纸币通通贬值两成,那么穆丞相损失的是两毛钱,顾励损失的是两千元。 三年之后,等底层的穷苦百姓们家里有了余粮,顾励便可以照常收农业税,不必再通过发行纸币筹钱了。 不过顾励是这么想的,却绝对不能这么说。穆丞相当了三朝宰相,想必资产颇丰,傅少阁外祖家又是做生意的。顾励的通胀税,收的就是他们这帮有钱人的财富,顾励若是直截了当把心里话说出来,这俩人还不得拼死反对啊。 第32章 顾励于是说:“宋时的交会之乱尚在眼前,朕自然不可能想印钞就印钞。十年回收一次旧钞,旧钞与新钞尽量维持在一比一。” 傅少阁道:“陛下可安排好了发行纸钞的人选?” 顾励说:“朕看傅寺丞足以担当此任。” 傅少阁说:“陛下,请恕臣直言,若要让臣掌管纸钞发行之事务,还请陛下答应臣,不可随意印钞。陛下亦知道,纸钞发行太多,会让百姓手中的财富贬值,到时候必将带来极大的祸乱。” 顾励说:“朕和你一样,不想把民间经济摧垮。你放心吧。” 顾励想的却是,三年免税时间过去,即使是最穷困的百姓,只要勤劳耕作,手里也应该攒下了一些余粮,可以换成钱了。虽然经过三年的通货膨胀,纸钞贬值,但粮食的实际价值不会变,所以这些穷困百姓,受到通货膨胀的影响会很小,手工业者会受影响,但影响较小,他所抽取的财富,大多来自那些站在财富顶端的人。 在一个封建社会,这些人完成财富的原始积累的手段都不会太光明。他从这些人手里拿点钱,那不是应该的吗?比起小冰期带来的种种灾害,财富上的损失算不了什么,他自己都把内帑的钱拿出来了,这帮有钱人给点钱怎了? 而且他又不会把这些钱据为己有,拿这些钱发展教育、医疗、兴修水利、治理黄河水患,完善基础设施,服务底层群众,那不是很好吗?! 顾励继续道:“纸钞发行之事,便交由穆丞相主持,傅寺丞主办吧。纸钞要发行几种面额,与白银的兑换比例多少,都由尔等议处。” 傅少阁先行退去。穆丞相留下。 顾励对穆丞相说:“傅少阁这个人,丞相需得多盯着点。” 现在他倒是不怀疑傅少阁办事的能力了,他怀疑的是傅少阁的忠诚。 发行纸钞的事交给傅少阁来办,那他就相当于央行的行长啊。这职务位高权重,若是不加强监督,傅少阁被金钱腐蚀是小,养出一帮朝廷蠹虫是大。 穆丞相道:“印发纸钞之事,自然不能由傅寺丞一人专权,他一个人,也挑不起这担子,扛不下这压力。老臣打算将傅寺丞调入户部,自十三清吏司抽调人手,成立宝钞司,掌管宝钞发行之事。” 顾励点头道:“如此甚好,穆丞相多费心了。” 穆丞相仍旧忧心忡忡的,说:“陛下,这纸钞发行下去,百姓们当真能接受吗?” 顾励站起来,认真道:“改革,就是新的事物取代旧的事物,只要方向是好的,积极的,我相信百姓们会明白的。” 穆丞相也告辞离开。顾励得意地在暖阁里打了个滚,一抬头,就看见顾由贞站在门口,忧心忡忡道:“父皇……父皇怎么了……” 顾励连忙站起来,问道:“贞儿,你不是在母妃那处玩耍么?怎么一个人跑来了?” 他走上前,抱着顾由贞出了东暖阁,就见到俞广乐正等在外头。 原来是俞广乐带他过来的,顾励让俞广乐进来,问他:“办报的事情筹备的如何了?” 俞广乐正是为这事来的,回禀道:“陛下,小人已选好了地方,雇好了人手,朝中关节业已打点,印刷用纸与活字也已准备妥当了。这第一期《大楚晨报》,不知陛下想刊刻些什么内容?” 顾励大喜,找出自己练笔写的那些申论作文,交给俞广乐:“就这些文章,你挑着刊登吧!” 俞广乐翻开一篇,喃喃念道:“《论党争的十大危害》?” 顾励想了想,说:“作者署名就写:顾宜兴。另外,既然是晨报,那还需得有个‘每日天气’栏目。你就写:明天天气晴,风力4-5级,傍晚有小幅度降水,伴有雷电,请注意防范雷雨不利影响。” 俞广乐应了一声,问道:“陛下,那这报纸如何定价呢?” “暂定一通宝吧。” 俞广乐领命出了宫。 傅少阁忙到深夜,差不多将纸钞的兑换比例和面额定了下来。穆丞相去找吏部尚书左世爵,商议将傅少阁调任户部,为他组个班底的事。 傅少阁自问与这位穆丞相打交道不多。之前王正专权,穆丞相几乎被架空了,傅少阁自然也没那闲工夫讨好他。那天在顺天府地牢内,穆丞相一下子叫出他的姓氏官职来,已经够让人惊讶了,可没想到穆丞相居然对他所知颇深,甚至将他举荐给了皇上。 饶是傅少阁尽力按捺住血液中的兴奋,也明白,他飞黄腾达的日子要来了。 傅少阁在马车中小憩片刻,到了府邸。他的府邸不如聂光裕的五进大厝那般张扬,不过是三楹居舍,够他与家仆们居住。家仆不多,是以近来这府邸内多了一位客人,也仍然是颇为宽敞的。 前几天方从鉴被放了出来,伤还未愈,傅少阁想带他回家,方从鉴却执意要回自己原来的住处。 哪知道方从鉴一回到惜薪司北厂的猫耳朵胡同,便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家里的门是开着的,走进去一看,床居然塌了? 这也就罢了,家里仿佛是遭了贼,地上一滩黑色的印子,散发着血的腥臭之味,衣柜里的衣服不翼而飞,就连厨房里的盐都空了! 方从鉴望着一片狼藉的家,用家乡话喃喃道:“干,搞么事……” 一路跟来的傅少阁也跟着纳闷,又劝他:“屋子都成这样了,怕是不能住了,去我那处吧!” 方从鉴有些犹豫,被傅少阁再三邀请,只得跟他一起离开,是以错过了每天晚上回到这里来住的乞丐小猫。 方从鉴在傅家住了几天,他身子骨壮实,在地牢内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才喝了几天药,身体已见得好转了。傅少阁没碰他,只是偶尔,傅少阁会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打量他,像是钻研八股文似的,要把他从头到尾,拆解明白。 傅少阁也曾问他:“在牢里受那般的酷刑,怎么忍下的?为何不求饶?” 方从鉴也不明白,忍耐痛苦这种事,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吗? 方从鉴无法回答,傅少阁便不再问了。偶尔有时间的时候,他会教方从鉴看书认字,这对傅少阁来说,不过是无聊的消遣,但是方从鉴学得十分认真。 他识字不多,还都是加入叛军之后,上级为了让他能顺利传讯,教了一百多个字。对于能学习的机会,方从鉴是十分珍惜的。 学习、识字,这都是他曾渴望的。 就如同高高在上,站在云端的傅少阁。 都是他一直渴望着的。 傅少阁回了家,与方从鉴说了两句话,草草洗洗便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傅少阁吃早饭的时候,方从鉴已经从外头回来了——他习惯早起后,出去走动走动,为傅少阁带回春天的风沙,雨天的泥泞,和京城拂晓的讯息。 这天早晨他回来,带回了一份报抄。 这报纸与邸报一般大小,居右写着四个大字《大楚晨报》。傅少阁扫了一眼,这居然是今天第一次刊刻的报抄,而且还是民间报坊发行,傅少阁直觉这报抄意义非凡,然而往下翻翻,看到报中居然以大量篇幅刊登一篇白话文章《论党争的十大危害》。 纸张宝贵,所以书写时都尽量用文言文,文言文已通行了几千年,这些读书人们咋一看连篇累牍的大白话,一时间都有些不习惯。 “原以为是江南复社那帮人的手笔,现在看来,倒并不像。”傅少阁把报纸放到了一边,不再关注。 方从鉴倒是很感兴趣,把报纸上的内容认认真真读了一遍,还认真记下了天气预报。傅少阁已吃了早饭,出门往官署去了。 马车走到半道上,又有些堵。傅少阁百无聊赖,向外张望,宣武门里街上,十几骑并辔前行,把道路堵了大半。 傅少阁认出来,这十几骑高头骏马上坐着的骑士,都是朝中的熟人。为首一人乃是焦烈威。此外还有宫中少监一人,兵部职方司郎中一人,京城守卫数人。 傅少阁喃喃道:“上头要换此人前去辽东?” 到了官署中,果然听说了,陛下任命焦烈威为关锦总督,司礼监少监董鹏为监军,兵部职方司郎中燕自也为军机赞画。据说陛下还曾给了焦烈威三条锦囊妙计,就不知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了。 穆丞相办事够利落,下午傅少阁的调令就来了。傅少阁到吏部办手续,在皇城内的官署进进出出,总算是把手续办齐全,明日就能直接去户部上任了。 傅少阁回到太仆寺整理东西,聂光裕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随舟,我听说你要调去户部?在咱们太仆寺待着不好吗?” 傅少阁笑道:“既然入了仕途,擢升黜陟便是家常便饭,南浦兄,你多多保重。” 聂光裕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太仆寺外,只听一声春雷,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起来。 傅少阁抬头,就看见方从鉴撑着伞,自氤氲春雨中走来。 第一期的《大楚晨报》,俞广乐只印了三十份。一天下来,还余出二十份,俞广乐都收入仓库内存放好,算作纪念。 他哪里知道,现在这无人问津的《大楚晨报》,会成为后世的收藏家抢破头的珍宝。 夜色深了,报坊的活计们点上灯,提前把明天的《大楚晨报》印刷出来。伙计问俞广乐:“东家,明天的报抄还是只刊刻三十份吗?” 俞广乐嗯了一声。虽然只要一通宝一份,几乎是白送,但他压根不觉得这《大楚晨报》会有人买,陛下大概是无聊了,想刊印点东西玩玩,待陛下兴头过去了,这报抄便不会再办下去了。 第33章 是以为了节约成本,俞广乐每天都只刊刻三十份报纸。不过出乎他的意料,虽然先头几天报纸积压了一些,可是到了后来,每天的三十份报纸居然全都能卖出去。 俞广乐纳闷,有一天早晨,忍不住问了一个每天都来买晨报的熟面孔。 “你当真觉得……这报抄的内容很有趣吗?” “唔……”年轻人想了想,说:“内容么,我才刚学字,觉得这内容简单易懂。不过我是为了这上头的‘今日天气’才买它的。” 年轻人长了一张俊秀面孔,语带三分笑,很是惹人好感。他挥挥手里的报纸,一瘸一拐,转身步入晨光之中。 俞广乐若有所思,留心观察,发现来买晨报的,除去那位年轻人看着像是端方斯文的读书人,其他都是些脚夫、车把式、庄稼汉子等。这些人虽然识字,但是不多,读起白话作文更容易懂,不过他们也都和那位年轻人一样,是冲着“今日天气”才来买报纸的。 俞广乐自觉发现了大市场,兴冲冲地进宫,向顾励禀报他的发现。 顾励正在教顾由贞识字,闻言却并未见欢愉之色,蹙着眉头思索道:“都没有读书人来买报纸吗?哎呀……这……” 他这《大楚晨报》的目标用户就是知识分子,他是要在知识分子之中掌握话语权啊。庄稼人为了了解天气来买报纸,这不是他的用意。而且在他的计划之中,《大楚晨报》不可能拘泥在京城这小范围内,迟早是要走到南方的士人之间的,他困囿北京,也只能预报北京城的天气,要用天气预报打开南方的市场也行不通。 顾励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写的申论作文,在这些读书人之间没有卖气?顾励不禁为这些人的不识货而愤愤不平,叫住俞广乐,从书架上取出自己默写出来的《马克思主义原理》,叮嘱他:“从明天起,在报纸上连载这本书。” 俞广乐看着纸上的署名“马克思”,不禁一头雾水,心说这位马先生是谁,很博学吗?领命而去。 顾励让顾由贞坐在一边写字,他继续批阅起堆积的奏折。 福王被杀后,他不是派了司礼监的少监,礼科都给事中等人前去洛阳慰问么,这慰问团队终于回来了,向顾励回禀,福王世子多么痛苦难当,听说顾励赦免了叛军等人,似乎有些不满,又声称家中仆从们被叛贼杀了不少,向顾励要些宦官们填充人数。 话里话外听着,都像是对顾励才给了九千两银子不太满意,还想要钱要人。 九千两白银都嫌少,果然是胃口大了。顾励赏赐的抚恤银都不到这个数呢,在这北京城内,宣城伯家那般气派的五进宅邸,也不过一千三百两银子。 顾励才不管这些勋戚们,这帮蠹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知道压榨百姓作威作福,顾励这个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后代,社会主义的接班人立场坚定,已下定决心非得找个由头把这些勋戚们办了不可! 此外,起义军剩余的两万多人马大多数都已回乡,不过也如顾励所料,还有些人已习惯了杀人夺财的日子,原先便是兵油子,被拖久了军饷,索性加入叛军造反,岂肯安安分分做农民。这帮人都是散兵游勇,朝廷派兵那是高射炮打蚊子,花费大,收益小。穆丞相亦是这样想法,在奏疏中建议他把剿匪一事交给地方政府来做,另外自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督察院各出一人,派往陕西四川等地,监督各地剿匪事宜。 顾励准了,将此事批给穆丞相办理,另外特意交代一句,这三名监督即需要忠直能干,亦要明辨机敏,一来不可逾矩,这三人只是督察,不管行政,若是越俎代庖,反倒要搞得地方政府束手束脚,二来需得防备地方政府搪塞应付,甚至是抓平民百姓交差了事。 顾励继续翻阅奏折。 左中允厉延上疏求情,提到去岁因犯颜直谏开罪原主,被发配戍边的兵科给事中何守阳,称他居官勤勉,作令清苦,恳请皇上捐弃前嫌,法外开恩。 顾励听穆丞相提过这个人,话里话外都是替他求情的意思,说是把他全家发配去戍边,世代沦为军户,太苛刻了,此去路途艰险,何守阳年纪大了,不知能不能撑得下来。 顾励叫司礼监把何守阳去岁上疏的奏折找出来翻看,发现何守阳也没说什么,就是谆谆告诫原主要亲贤臣,远小人,不可耽于后宫享乐云云。大概是这个“远小人”得罪了王正之流,是以被发配边关。 顾励于是下诏,收回成命,还其故秩。 此外还有一封奏折,是关于之前在张贼之祸中战死的真定总兵周闻深的。真定总兵周闻深战死,为国捐躯断脰,其妻率家仆二十五口悉数战死,两个儿子周尔雅、周尔茂皆下落不明,兵科给事中魏况思上疏请求派人寻找周总兵遗孤,予以妥善安置。 顾励叫司礼监找来当时的塘报,果然和魏况思所言一样,周闻深忠直英勇,宁愿战死,不肯投降,塘报中多次提到他身中数箭,死状英烈。 顾励不禁唏嘘感慨,特意找来杨鸿见询问:“周总兵为国捐躯,他的尸首,有没有好生收敛?” 杨鸿见说:“张贼原要把周总兵的尸首分尸泄恨,是那位陈天师劝阻了他,命人将周总兵安葬在真定外的鸾山上。” 没想到陈奉这小狐狸人倒是不错。 顾励又问:“那他两个儿子失踪,有没有派人去找过?” 杨鸿见愁眉不展道:“老臣派人找过,据将士们说,周总兵的大儿子当时失足跌下城头,小儿子被家仆救走,仍是下落不明。” 顾励叹了一口气说:“如此忠勇之人,不能让他死不瞑目,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儿子找回来。” 杨鸿见点头道:“臣亦是这样想的。其实他那小儿子是极好认的,满月时,老臣见过一次,那孩子额头一点红痣……” 他话未说完,顾励啊了一声,问道:“他那小儿子可是五岁上下?” 杨鸿见愕然:“正是!陛下,您见过他?” 顾励连忙抓着杨鸿见的手:“惜薪司西厂北面的猫耳朵胡同内,快去那里接他!” 杨鸿见立刻去了。 顾励喜得团团转,不住搓手,又找出奏折翻看,看到周尔茂三个字,恍然道:“他说自己叫小猫?难道是叫小茂吗?!哎呀,这孩子,也不知他是怎么来到京城的!” 顾励又想到,小猫跟罗广文的尸体独处了几天也不见害怕,想必是早就见多了尸体了。他当天说了一句“我爹……我娘……长丰伯伯……天素婶婶……习惯了。”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 顾励正等着杨鸿见带好消息回来,杨鸿见回来时,却是两手空空:“陛下,那猫耳朵胡同内的人家我都找遍了,没有发现周尔茂的踪迹!问胡同内的住民,都说前些日子是有个小乞丐时常出入,后来不知怎的,再也没见过他。” 顾励想了想,或许是小茂被方从鉴带走了?方从鉴现在在哪里呢? 顾励召来顺天府尹康启宗,问起方从鉴,才知道是傅少阁带走了他。找到傅少阁,傅少阁却说,方从鉴现在的确住在他家,只他一个,没什么小乞丐。 顾励不由得焦虑,这么小一个孩子,也不知能上哪儿去。他说好要等方哥哥的,怎么会自行离开方从鉴的住处?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危险? 顾励于是交代康启宗一干人等,命他们搜寻周尔茂的下落,尽快把人找回来。 周尔茂的下落暂时还没有收获,这边厢,纸钞的发行却已是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纸币就叫大楚宝钞,顾励亲自圈定了纸币的几个面额,他已习惯了人民币,于是大楚的纸币也仍分成一钞、五钞、十钞、二十钞、五十钞、一百钞。 一百钞可以兑换一两银子。利禄通宝仍然可以作为货币使用。 此外,顾励还下令,百姓手中所存白银,需得尽快兑换成大楚宝钞。半年后,长江以北将禁止民间用白银交易,一年后,全国偏远地区也将禁止民间用白银交易。大楚宝钞可以到官署中兑换成白银,只是所有白银及白银的制造物,都不可以在市场上作为货币流通。 为了防止各地的官署中饱私囊,顾励要求宝钞司在划拨每一笔宝钞时都登记造册,各地的官署需用等价白银换取宝钞。 顾励也不知这政令能否顺利推行,反正先从朝廷官员们开始,每月的俸禄以大楚宝钞代替。 这段时间里,穆丞相清算土地户籍的工作正向南方各省推行。 在受天灾轻一些的地区,经济繁荣的地区,登记黄册及鱼鳞册的工作颇为顺利。但是像湖广、陕西、山西、四川等部分地区,因受了灾,又被张慈儿的起义军席卷而过,官署衙门官吏有的抵抗身死,有的弃官而逃,这些地区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穆丞相前阵子加班加点,为这些地区重新委派了员吏,清算当地户籍人口,编入保甲制。至于那些弃官而逃,甚至是开城迎贼的,顾励下旨将人一律拿解来京纠问。 随着顾励对各地的官员重新任命委派,地方政府也终于有所动静,有向顾励汇报工作的,检举揭发的,溜须拍马的,进贡献媚的。此外还有地方上的宗室向顾励哭诉因战乱损失掺重,问顾励要钱要奴。 第34章 全国的宗室人口,加起来估计有十万之多,这些人不交税也就罢了,还三不五时问宫中要赏赐要仆从,顾励不仅不打算回应他们的要求,还打算精简人员,先从皇室宗亲们下手。 但是要对皇室宗亲下手,他得找到充分的理由,否则还不得被读书人和谏言们拿着祖宗礼法的大棒打死。 他没有想到,这个充分的理由,很快便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送到他的手上。 这天顾励好不容易能歇一会儿,想起也有两三天没去看陈奉了,于是叫来周长顺,换上普通衣物,从北膳房东面出了宫。 哪知道离护城河还有些距离,便看见惜薪司的宦官们趁着今天天气好,正在清理护城河。 顾励总不能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大摇大摆地出去,只得原道返回。周长顺见他又回来了,询问了缘由,笑道:“原来是为这来。陛下,这宫里的暗道就这两条了。不过您还可以走明路,只要陛下不嫌辱没了身份。” 这又怎么说?顾励正纳闷,就见周长顺找人弄来一套宦官衣服,说:“陛下,今日宫门口乃是谢侍卫当值,他自然不会为难陛下的。” 顾励登时明白过来,说:“行吧,只得如此了。” 顾励换上宦官的衣服,看这衣服颜色品级,应该是个少监,不到太监。周长顺又给了一枚司礼监少监通行的腰牌,并一串钥匙,解释道:“陛下,曹公公被您罚去孝陵,他在京城中原有一处宅子,着小人帮他看顾着,就在内城南边碾子胡同里,门前种了一株月季的宅邸便是。您出了宫,可以去那处换下衣服再行事。” 顾励接了钥匙,依言换了衣服,他穿的是个少监的衣服,路上见到的小宦官们都得向他行礼,出宫时果然是谢莲并另外一侍卫站在宫门口。顾励把腰牌一亮,谢莲瞧见他的脸,微微一怔,顾励拼命冲他使眼色,谢莲笑了一下,放行了。 碾子胡同就在皇城内官署的南边,出了大明门往右走一段便是了。顾励找到曹存霖的家,从外头看,好气派的一座宅院,打开门进去,里头却是遍地狼藉,值钱的东西都抄走充公了,被打坏的屏风桌椅横尸当下,这处宅子没查封,说不定还是周广顺帮着走了关系。 顾励换上幅巾深衣,心急火燎地往正阳门外赶。几天不见陈奉,也不知他研究科学进展如何,上次见面时给了他一本基础物理,以陈奉的聪明才智,应该学得差不多了吧? 哪知道进了家门,屋内却空空如也,陈奉居然不在家? 顾励记得,顺天府在京城内搜捕陈奉,一直没松懈过,陈奉模样扎眼,一般是不会外出的。 他怎么不在家? 顾励觉得奇怪,刚出了屋子,便撞上一队人马! 这还是顾励的老熟人,曾经把他抓到顺天府地牢里的那位巡捕! 是叫江夏生吧? 江夏生原本气势汹汹,看见顾励从屋里走出来,却是一呆。 顾励见他这般反应,心生疑惑。怪了,上次问过康启宗,他明明说衙役们都当他是勋戚,不知道他的身份的,怎么这江夏生竟是一副想要跪下叫陛下的样子啊?顾励不知道小谭一节,用力咳嗽两声。 江夏生身旁之人也是巡捕打扮,骂道:“兀那贼子!赵岳庭!何秀庭!快将他拿下!” 江夏生连忙阻拦道:“别别别!拿错人了!这人黑头发黑眼睛,叛贼天师据说是红头发绿眼睛,这哪是我们要抓的叛贼?” 那巡捕不服气:“这人从叛贼陈奉的藏身的窝点出来,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先把他抓到咱顺天府的大牢里,打一顿再说。” 江夏生头皮发麻,简直想给这位同僚跪下求他别说了。 哪知道这位仁兄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不由分说把顾励绑了,要带回顺天府去。 顾励心说这顺天府不得了啊,效率已经这么高了吗?他才来这里没多久,这帮人就闻风而至,想必是在这里蹲点守陈奉很久了。 顾励再一次让他们给绑了,往顺天府署的方向去。半路上,江夏生拍了拍同僚,说:“叛贼陈奉还没有抓到呢,抓个人回去而已,我送回去,你们继续盘查。” 江夏生带着顾励离开,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连忙给他松了绑,眼看要跪下,顾励扶着他,小声说:“在外头就免礼吧,不要戳破了我的身份。” 顾励见江夏生一头雾水,深知若今天不给他交代清楚,江夏生只怕要误了他的事。 顾励把江夏生带进路边的小酒馆里,这个点酒馆里头没人,正好方便两人说话。 顾励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二条胡同的?” 江夏生一个府衙小吏,第一次见到顾励这种大人物,不免有点紧张,叫店小二上了酒来,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壮壮胆气,才敢说话。 江夏生压低声音对顾励说:“卑职猜到叛贼天师在这京城里,乃是因为前段时间陛下出京巡视遇刺之事,卑职怀疑京中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仅此一点还无法肯定,直到前几天,我收到消息,有人曾在京城里见过一个异人。那人虽然头戴毡笠,看不清面容,露在外面的双手却是极白,于是卑职推断,这人说不定就是陈奉!” 江夏生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陛下都已经下旨,这些叛贼所犯之罪既往不咎,叛贼们都返乡了,陈奉却仍然逗留京城,想必还是在寻找机会,图谋不轨。这人心思狡诈诡谲,乃是个祸害,若等他犯了事再抓他,那就迟了。是以卑职一直在暗中查访。前几天策反了陈奉手下一个线人,才得知了他的藏身之处。” 顾励问道:“陈奉在京城中有多少手下?” 江夏生说:“四个,被策反的这人,是个泼皮无赖,叫宫二,去岁从陈奉手中得了一大笔钱,在解家胡同养了几名漂亮的倌儿姐儿,专做官家生意,为陈奉传递消息。” 顾励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其他三人呢?” “陈奉手里头的这些线人们,只彼此知道有对方存在,但从未见过面。也是这陈奉狡猾。我听宫二说,陈奉就住在其中一名线人家里,经好一番摸索,才找到二条胡同。不过……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顾励道:“因为我就是他的那名线人。” 江夏生愕然。 顾励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说:“记住,在宫外,我叫顾夷辛。是陈奉的线人。” 江夏生一脸茫然:“卑职……不明白……” 顾励伸出指尖,沾了酒液,在桌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酒液干了,江夏生看明白了,深吸一口气,情绪平复下来,点头应道:“卑职明白了,决不会误了您的大事。” 顾励说:“从现在起,不可再自称卑职了。” 江夏生受到提醒,点头答应。 顾励问道:“陈奉人呢?” 江夏生道:“我等顺藤摸瓜,总算找到了二条胡同,然而那陈奉端地是狡猾,竟叫他提前跑了。我等于是派了人手在这里守株待兔,另一拨人在城内搜捕他。” 顾励啧了一声,陈奉被惊走,宝藏的事还没套出线索来,前期已经投入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他需得尽快找到陈奉。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顾励还在惦记这事,这江夏生怎么会知道他乃是皇上? 江夏生说:“我有个好兄弟,在京营里当兵的,叫谭季伦,他曾经见过您,那天跟我一合计,我才知道我把什么人抓牢里了。” 顾励恍然大悟:“原来你和小谭熟识,难怪了。小谭怎么住在城里?他不应该睡兵营里头么?” 江夏生笑道:“是我那兄弟在京城里典的房,勋戚们向兵营借用劳役时,他便可直接在城里休息,无需再赶回兵营。” 顾励啧了一声,上次巡视军营时便觉得那里的兵卒们精神面貌不好,兵油子多,老实人少,混日子的多,能打仗的少。没想到这些当兵的还要被借来借去的当苦力,这般不受重视,地位低下,怎么养的出好兵强兵。 顾励问道:“你与小谭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都还过得去。我有钱便接济他一些,他有钱便接济接济我。上次陛下不是赏了他五两银子并五匹绢吗。有陛下顾念,这日子总还过得的。” 顾励一震。 五两银子?五匹绢? 他明明是给受伤的将士们赏赐十两银子,十匹绢,上次巡视兵营他还询问过小谭,怎么现在到了江夏生口中,就打了个对折了? 究竟是谁在说谎? 顾励心怀疑虑,和江夏生一起出了小酒馆,分头离开。顾励一个人往正阳门内走,还没走到皇城里呢,忽然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顾励回过头,居然还是江夏生。 江夏生气喘吁吁的,把顾励拉到无人处,说:“我刚刚收到线人的消息,叛贼陈奉,现在就在宣城伯府!” 顾励问道:“你确定吗?” 江夏生道:“我那名线人宫二就在伯府盯着他,特意托人传讯给我。” 江夏生眼神迟疑,问道:“不知我该如何行事?” 顾励精神一振,说:“知道了,你该如何便如何,不用管我。见到我只做不认识就是。” 顾励雇了辆马车,往宣城伯府赶去。 车把式攀谈道:“相公也是去宣城伯府赶堂会的?” 顾励嗯啊一声,想起来,曾听一车把式提起过,宣城伯家的戏班子乃是京城一绝。不过他对这唱堂会不感兴趣,他是要去救人的。 这车把式也挺健谈,笑道:“宣城伯府的堂会戏,不到戌时没个消停。今天晚上有雨呢,您要不要买把伞?” 车把式递来一把伞,顾励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今夜有雨?” 第35章 他是知道今天晚上会下雨的,不过那时候宫门已经落锁了,他人也应该待在干清宫里批奏折了。 不过车把式这般热情,顾励还是买了一把。车把式笑着从怀中拿出一份报册,扬了扬道:“这《大楚晨报》,喏,您瞧瞧,上头这每日天气,预测极准,既然说了今夜会下雨,那就定然会下雨!” 顾励不由得笑了。 车把式又说:“宣城伯府今儿这堂会戏,可不一般呐!据说南京城里复社的那帮才子们都来了,要看宣城伯家里新排的一出《牡丹亭还魂记》!” 复社这个顾励知道,是明末时期一些文人士人们结成的诗社,囊括了晚明时期的文人圈子。甚至,复社因为推行复古文风,影响了科举主考官的文学审美,进而都影响了科举。 顾励颇有些感兴趣了,他的《大楚晨报》,面向的受众就是这些读书人呢,正好今天可以试探试探这些学子们对晨报的态度。 然而,想象是很美好的,现实是很冷酷的。顾励因为没有请帖,被拦在了宣城伯府门外。 宣城伯府门前,车马来往络绎不绝,宾客多而杂,有朝廷勋贵,有读书人,也有美貌动人的江南妓女。 顾励这张脸,普通人不多见,勋戚们可没少见。顾励不能叫他们认出来,一直以手帕半遮着脸,此时更不好在大门口歪缠,只能默默退到一边。 天色暗了下来,他一个人站在外头,一时间也没多少人注意到他。顾励正琢磨着该怎么进去找陈奉,就听见一人叫他:“是若蓝吗?” 顾励转过头,就见一个文人走上前来。这文人相貌颇端正,两撇长须,俊逸缥缈。若不是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久了一点,目光露骨了一点,顾励会更加相信他是个正直的读书人。 文士与顾励四目相对,顾励见这人不是朝臣,不过是普通生员,便放下手帕来。那文士一时间愣了一下,失笑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顾励问道:“你可是要去宣城伯府听堂戏?” 文士颔首,笑道:“我与人有约,等了半晌,认错人了,贤弟还请见谅。” “好说,我也是要去听《牡丹亭还魂记》的,无奈把请帖忘在家中,正等着家仆取来呢。” “也是这些下人们眼拙,叫贤弟在这里吹了这些冷风。贤弟与我一道进去便是。” 这话正中顾励下怀,当即欣然从命,与文士一起进了府中。 两人一番攀谈,文士叫谈墨。顾励声称自己乃是宜兴人,姓顾,让他称呼自己顾宜兴便是。 文士讶然道:“难道贤弟便是《大楚晨报》上刊文的那位顾宜兴么?” 顾励惊喜道:“怎么?贤兄读过?” 文士称赞道:“贤弟之高见,简直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啊!能在此地惠逢贤弟,乃人生一大快事!” 顾励被他吹捧得飘飘然,几乎以为自己一旦穿回现代,立刻就能公考上岸了。二人欣然进了宣城伯府,谈墨带着他走到一偏僻处,那里已经坐了两个陌生年轻人与两个妙龄少女。 谈墨与这两年轻人相互问候,便带着顾励坐下。顾励打量二人一眼,这两人倒俱是青年才俊,其中一人叫杨廷璧,更是生的容貌俊秀,青竹白雪似的,世上如果当真有读书人的种子,就该是他这般模样。 顾励一询问,果然,这杨廷璧乃是已有功名在身的举子,谈墨言谈间对他颇为推崇,看来乃是南方文坛的执牛耳者。 杨廷璧若是有心继续科考,必定能入朝为官。顾励看他,不免便带上了几分爱才之心,慈祥道:“不知廷璧兄是哪里人?” 杨廷璧扫他一眼,冷淡道:“公安人。” 顾励笑道:“原来杨兄是楚地人,那倒是个好地方,出了不少英雄豪杰……” 杨廷璧却不搭茬,端起酒盏看向不远处。 气氛一时间有些冷硬,杨廷璧身旁的年轻人打圆场道:“还没问过这位兄台的高姓大名呢?” 谈墨赶忙介绍:“这位贤弟便是《大楚晨报》的顾宜兴。” 年轻人颇有些惊愕,似是想笑又碍于情面费力遮掩。杨廷璧亦扫了顾励一眼,没说话。 顾励还等着这两人夸夸自己,没想到这两人这般不识货。 两名貌美少女乃是秦淮歌妓,皆是能文善画的解语花,笑着打了两句圆场,一时间气氛便又热络和气起来。 人渐渐多起来,顾励见到不少宾客都是朝中文臣,若是被他们撞见,那就尴尬了,而且陈奉应该就在此处呢,不能让他撞破了。 他寻个由头悄悄遁去。 谈墨一转眼便不见了顾励,不由得失落。他身旁一文人狎戏道:“谈兄,你可真是不厚道,认识了这等妙丽姝色,也不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谈墨含笑不语。 杨廷璧蹙眉道:“方才那位也是读书人,各位不可如此冒犯唐突。” 这时宣城伯带人走上前来,与众人寒暄,这处人渐渐聚集得多了起来。有人问道:“听说京城里最近刊刻了叫《大楚晨报》的报抄,不知是哪位贤兄的手笔?” 一人嗤笑道:“低俗白话,有辱斯文,不值一提。” 众人跟着附和,杨廷璧坐在一边不说话。 有人拉住宣城伯,追问大楚宝钞之事:“宝钞当真能兑换白银吗?”,“这宝钞总不会像宋时的交子似的,用着用着就越来越不值钱了吧?”,还有的想问宣城伯在户部有没有关系,能不能拿银子多兑换一些宝钞。 就在这喧闹之中,堂戏终于开始了。不远处的戏台上,灯朦胧,影朦胧,杜丽娘正在春日的花园里痛惜青春,戏班子在台下伴奏。 往来宾客中不乏朝中文臣,顾励便用幅巾遮着脸,往人少处走,寻觅陈奉的身影。他从前厅绕到了后花园,俊俏少年郎见了不少,偏偏就都不是陈奉。他倒是想通过眼睛的颜色辨认一下陈奉,无奈这里光线弱,若不是靠近了面对面,压根看不清眼睛的颜色。 也是怪了,江夏生不是收到消息,说他的线人就在这里盯着陈奉么?可现在他不仅找不到陈奉,也压根不知道谁才是江夏生的线人宫二。 顾励溜达着往后院走去。 就在这时,前门闹哄哄的,家仆们连声阻拦,还是让江夏生带着一行人硬闯进来。 顺天府的差役们出现,让原本热闹的堂会气氛急转直下。宣城伯脸色不善,问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我伯府撒野?!” 江夏生道:“我等奉命前来捉拿叛贼,还请宣城伯见谅。” 宣城伯脸露不悦之色,一文人高声道:“你是说这伯府中窝藏了叛贼?!你什么意思?” 顾励隐约听见江夏生的声音,看来他是赶来抓陈奉的,需得尽快找到陈奉才是。 只不过宣城伯的宅邸虽然不及紫禁城气派,但好歹是座五进大厝,顾励又是初来乍到,没走多久就迷路了。 “这里看着像是下人们住的地方……”幸好江夏生在前方吸引了火力,下人大多都赶到前院去了。顾励在院子里四处转悠,宣城伯府太大了,要藏一个人十分容易,不知陈奉究竟在不在,躲在哪儿。 这时,顾励经过柴房,随意扫了一眼,捉眼一瞬间,瞥见柴房里似乎绑了只小动物? 顾励停下脚步,又退回去,那居然并不是小动物,而是一个小孩?! 隐约间瞧见他额心一点红痣,顾励倒抽一口气,推开柴房的门,把昏迷在地的孩子扶起来:“小猫!小猫!” 天可怜见,竟让他在宣城伯府里找到了周闻深的遗孤! 小猫怎么会被拴在宣城伯家的柴房里?而且昏迷不醒? 幸好这孩子身上没什么伤,只是嘴唇干裂,昏迷不醒,看着像是饿脱力了。 顾励替他解开绳索,暂时把人放在干草堆上,他出了柴房,往伙房走。 两个伙夫正坐在伙房里闲磕牙,顾励匆忙跑进去,嚷道:“都别歇着了!前厅走水了!赶紧帮忙去!” 两个伙夫反应迟钝,眼神发愣。顾励催促道:“都愣着干嘛呢?!赶紧过去呀!” 一人问:“不是,你谁呀?” 另一人打量顾励的深衣,说:“是伯爷的客人吧!” “算你有眼力!赶紧去吧!多叫点人去!” 俩伙夫拎着水桶往前厅赶,路上见了几名家仆,嚷道:“前厅走水了!赶紧去救火呀!” 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后院留守的仆从们都出动了,往前厅一拥而去。 顾励把灶烧热了,拿鸡汤下了碗阳春面,打了一碗开水,撒了点盐,端回柴房里。 小茂仍是昏迷不醒,顾励把他扶着,叫他的名字,把淡盐水喂给他。 小茂醒了,慢慢睁开眼睛,视距仍有些模糊,对着跟前的人影叫道:“方哥哥……我好饿……” 顾励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把水都喝了,再吃面吧。” 第36章 却说仆从们提着水赶到前厅,哪里有走水的样子。宣城伯府的人正跟顺天府的差役们理论,非得拦着人不让搜呢。 见仆从们拎着水冲来,惊吓到几名女宾,宣城伯更是不悦,骂道:“你们这些狗东西跑来裹什么乱?!” 仆从们辩解:“听说前厅走了水,咱们是来救火的……” 宣城伯简直被气得头昏眼花:“瞎了你们的狗眼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再说这等晦气话,把你们舌头拔了!” 仆从们被骂得不敢吱声,宣城伯让他们赶紧滚蛋。江夏生已是十分不耐,耽搁了这许久,他只怕陈奉要跑,对手下人道:“都别磨蹭了,给我搜!” 宣城伯怒道:“我看你们谁敢在此处撒野!” 江夏生悍然不惧,针锋相对道:“宣城伯,您拒不配合,难道是当真窝藏了叛贼,心虚了?!” 宣城伯气得直哆嗦:“好哇!康启宗那个老匹夫我尚且不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巡捕,都敢来我伯府撒泼了!你且搜来,若是搜不到叛贼,老夫便是死,也要让你千刀万剐!” 江夏生打了个手势,巡捕们一拥而入,直奔戏台子。登时戏台处一片惊乱失措,杜丽娘嘤咛一声,吓得软倒在丫鬟春香的怀里。弹琴的,奏曲的,吹笛的,被差役们呼喝着赶作一堆。 江夏生与宾客堆中的一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暗示,径自往戏台下走去。两人自以为这眼神交流不过短短一瞬,忙乱中不会有人注意到,然而朦胧的灯影中,一双冷静的翠眸一直紧盯江夏生紧盯不放,见到与他眼神交流之人,这翠眸中流露出几许恍然,被背叛的恨意如浓雾渐渐弥漫。 江夏生走向一名蒙面琴师,走近了,便看见他眼眸发翠,江夏生笃定,一把扯下他的面纱。这琴师眉目挺拔俊秀,似是来自异域,然而,面纱下的脸却仅仅是几个角度与陈奉有相似之处。 他并不是! 江夏生并未见过陈奉,只不过是循着线人宫二的眼神揪出人来。他见这琴师眼眸发翠皮肤白皙,还当是抓对人了。宣城伯却高声道:“你说思迷儿是叛贼!可笑!可笑!他在我府中弹琴奏曲,已有三年,府中宾客都熟识他,所有人都能为他的清白作证!” 那叫思迷儿的少年亦开口道:“官家是不是弄错了,思迷儿可没那本事。” 江夏生半信半疑,又不能当众向宫二确认,否则还不得泄露了他线人的身份。他只得说:“你是不是叛贼,去顺天府署说吧。” 差役们走上前来,要把思迷儿带走,戏台处登时一片大乱。宣城伯登时怒了,骂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到我伯府中搅和一通,胡乱抓人,当我这是什么地方了?!” 宣城伯一声令下,众家丁持械而上,与顺天府的官差们缠斗,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惊叫划破了混乱的场面。 “死人啦!” 死者是宫二。 江夏生难以置信,查验宫二的尸体,人的确已经断气了,尸体还是温的,凶手乃是趁乱动的手。 “中计了……”江夏生一瞬间醒悟过来,冷汗顺着脖子滑下。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在对付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凶手必定就是陈奉!他杀宫二,是为了复仇,向这个不忠的下属,大张旗鼓地复仇!而当着自己的面如此高调地行凶,是在向他示威!向他报复! 甚至,就连这行凶地点,想必都是陈奉安排好的。故意把宫二吸引到宣城伯府来,特意让思迷儿蒙上面,露出一个肖似他的角度,迷惑宫二,然后引来自己,自己抓错了人,又发生了这种事,搅和了堂会,算是把宣城伯得罪狠了! 这是陈奉对他的报复吗? 完蛋了! ——不!江夏生心念电转,他还有一线生机,只要能抓到陈奉! 宾客们惊慌失措,推推搡搡,一时间场面混乱,杯盏倾倒,人仰马翻。 江夏生站起来,说:“大家都待着不要走动!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顾励抱着周尔茂赶过来时,正好听见这句话。 周尔茂来宣城伯府偷东西被抓,被恶仆关在柴房里,好几天没吃东西,险些饿死。方才吃了一碗面,总算活转过来。 顾励心说怎么回事?我才走一会儿,怎么就转场到名侦探柯南了?他伸长脖子,一眼看到宫二的尸体,和那流了一地的血,连忙捂住了小猫的眼睛。眼看死了人,事情越闹越大,宣城伯头晕目眩,恨不得昏倒了事。可惜一个人如果开始倒霉了,那是会更加倒霉的,宣城伯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一人喊道:“走水了!真的走水了!” 宾客惊慌之中,泼翻了酒盏,烛火一瞬间点燃了酒液,这戏台子周围布置了不少灯火,一时间烧起来,便如同摧枯拉朽。 这下宾客们纷纷往外逃去,江夏生也没办法再抓人了。宣城伯倒了血霉,捶胸跺足,连忙命仆从们灭火。 谈墨赶到后院,催促道:“走水了!快来灭火啊!别都愣着了!” 后院的仆人们冷冷地看着他,没一个人动弹。一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撸起袖子,问道:“还用这招骗咱们哪?” 一时间无人救火,火越烧越旺。待后院的仆从们把谈墨一顿痛扁,抬起头时看到滚滚浓烟,才终于提着水赶来,只是火势已经收不住了。 宾客们拥挤踩踏,散了个干净,眼看火势收不住了,宣城伯也只得逃去。顾励把幅巾打湿了蒙在脸上,抱着小猫往外撤,瞧见戏台下站着一人,被困火中,不知所措。正是那杜丽娘的扮演者。 顾励一瞬间被雷劈了似的,想到了什么。 【陈奉,广西思陵州人,年十九,父母双亡,由海上跑船的师父抚养长大,师父死后,陈奉投靠叛军,擅风角六壬,观测天象,性狡诈,多智谋,容貌俊秀,一双绿眸,外形扎眼。张慈儿说,陈奉似乎怕火。】 顾励把小猫塞给江夏生,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举起油纸伞,冲了进去。 不该是这样的…… 陈奉站在台下,火光刺目,对火的恐惧在心中无限蔓延,比烟熏火燎的痛苦更甚! 为什么?在他设下陷阱,并亲自手刃叛徒,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突发大火,让他又想起曾经最软弱无助的那一刻? 十二岁那年,母亲死后没多久,他便被乡邻绑在晒谷场上,只因他有一双绿眸,只因他年幼丧母,这些愚昧的乡里人便认定他是不祥之人,要把他活活烧死! 被绑在柴堆上,只能眼看着火苗一点点烧起来,无能为力,他救不了自己,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无论他怎么哀求呼救,那些冷漠的人只是冷冷地在火堆外看着,拍手叫好,无情残忍地告诉他:“魔鬼!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人心的残忍与险恶。 那是他的恐惧,是他的梦魇。 那般的无助,软弱与恐惧,无论他已经成长为多么坚强的人,只要见到大火,就会一瞬间回到他身上。 这附骨之疽,永远在提醒着他,不被爱着的身世。 “师父……师父……”陈奉站在火中,不知所措,被熏得头晕眼花之间,倏然想起唯一疼爱他的师父已经死了,陈奉简直想放声大笑,他这一生,就要这样终结了吗?多么可笑多么荒诞又悲惨的一生啊!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乡邻的那句话,喃喃自语:“不会有人来救我的……哈哈……” “谁说的。”一只手伸来,把他拉到伞下,一块打湿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口鼻:“我不是来了吗?” 顾励拉着陈奉,撑着伞,看着天空喃喃道:“也该下雨了吧,喂!” 豆大的雨点倾盆落下。 第37章 顾励扶着被烟火熏成花脸的陈奉出来。 顾励用打湿的幅巾蒙着脸,倒没怎么呛到,陈奉则用手帕捂着口鼻,歪在顾励怀里。 门外围观的人群见顾励把人救出来,鼓起掌来,称赞道:“当世柳梦梅啊!” 顾励呵呵一笑,见围观的人之中还有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等朝臣,这些人居然都没认出自己来,不禁有一种干坏事得逞的得意。 宣城伯慌里慌张组织家丁们救火。雨水与大火因缘际会,生出滚滚黑烟,宾客们待不下去,有的离开,有的站的远远的观火,一时间也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 两人撑着伞走出老远,顾励见一顶轿子停在路口,招呼一声。陈奉拉着他的手,哑着嗓子说:“不可再回二条胡同去了。” 顾励于是嘱咐轿夫,去碾子胡同。两人坐在轿子里,顾励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陈奉,问他:“你还好吗?” 陈奉咳了两声,声音仍然是哑的:“你怎么来的?” “我来救你啊。”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打落在轿子顶上。两人不贴在一起,话都听不清楚。 靠的太近,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烟火味,掺杂着雨水的潮湿气息,那湿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仍是让人想要狠狠□□的样子。陈奉看得出神。 顾励深感这是一个表功的好时候,握着陈奉的手:“我从俞公公那里听说,陛下笃定你在京城,一直在让人搜捕你。我担心你呢,今天到二条胡同时,发现有几个巡捕蹲守,屋子里不像有人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便跟踪这些巡捕,找到了宣城伯府。” 陈奉看着顾励握住他的手,他与宣城伯府的戏班主是老熟人,被顺天府巡捕搜到了二条胡同的住处后,他便找到这老熟人,躲在戏班子里。他不知叛徒究竟是谁,唯一没有嫌疑的人是顾夷辛,于是今天故意放出风声,把京城中的三名线人全部引到宣城伯府,又设计找出叛徒,当着其他两名线人的面杀了他。唯有这种高调的复仇方式,才能起到惩戒和威慑的作用,这是陈奉的行为准则。 可是,没想到,一直被他视作小小卒子的顾夷辛,居然也会特意赶来救他,在他最为绝望的时刻,毫不犹豫地走到了他身边。 陈奉迷惑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 顾励心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的钱啊! “你要是死了,谁帮我杀狗皇帝啊。”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今夜这番举动,还不足以让你信服吗?” 陈奉迷茫的眼,终于渐渐恢复了清明与冷静,那绿眸中,却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两人到了碾子胡同,顾励扶着陈奉下了轿子,两人撑伞,走到曹存霖的宅邸前。 陈奉扫了一眼,说:“我记得这里是司礼监兼笔太监曹存霖的宅邸。” 顾励笑道:“你果然什么都清楚。不过最近曹公公被狗皇帝贬到孝陵的菜园子种菜去啦,这宅邸是俞公公保下来的,暂时先交给我看管。” 见陈奉不说话,顾励得意道:“如何?咱们能从外城换到内城,也算是鸟枪换炮了吧!” 陈奉:“鸟枪?鸟铳么?” 顾励打开门,带陈奉进去。厅堂里一片狼藉,后头的厢房亦被搜刮一空。顾励找了间看着还算干净些的,略微收拾一下。橱柜里有棉被,都是上好的簇新白棉花弹的,蒙着南方一带贩运过来的标布被套。不过去岁江南多种棉种桑,标布卖不上价,这曹府的棉被们才得以幸免于难。 顾励铺了床,点了灯,拉着陈奉在床边坐下,问他:“你还好吧?怎地一直精神恍惚似的?” 陈奉在火场里呛了不少烟气,头发燎了几处,顾励便烧了热水,拿毛巾给陈奉擦拭。 陈奉洗漱过,在床上躺下。顾励看一眼天色,这时候宫门早就落锁了,要回去,那也得等到凌晨三点了,那时候司钥库的宦官才会开宫门。 陈奉出言挽留道:“若是俞公公那里不急着让你回去,你就先在这里睡一晚吧。” 陈奉邀他同寝可是头一遭,顾励已经感觉到了陈奉对他的态度有所软化,心中大喜。看来陈奉这小狐狸的内心也并非无坚不摧。 顾励打了水,用毛巾擦脸,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黑灰。看来就算不用幅巾蒙面,也没人能认出他来。 他脱了外衣,吹了灯,和陈奉躺在一起。黑暗中陈奉的双眼却明亮非常,正一眨不眨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顾励侧过头,问道:“你今天该不会吓坏了吧?” 陈奉哼了一声:“荒谬。” 顾励笑了一声,陈奉恼了,问道:“你笑什么?” 顾励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陈奉又问:“你怎么知道杜丽娘乃是我扮的?” 陈奉私底下练习多次,连宣城伯都没看出来换人了,包括宫二在内的那三名线人都不知道他就是杜丽娘,宫二还错把思迷儿当成了他,给了江夏生错误的线索,足见他的聪颖和天赋。 顾励当然不能说他知道陈奉怕火,于是搪塞道:“哪有为什么,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陈奉似是笑了一下,这笑容却不是往常那般皮笑肉不笑,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顾励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干脆闭上眼睛装睡。没想到还真让他睡着了,睡意朦胧间,感觉到一根手指轻柔地摩挲过他的嘴唇。 顾励半夜醒过来,看一眼天色,估摸着宫门差不多开了,悄悄穿上衣服离开。 昨夜他又是浇水又是淋雨,头有些晕晕的,估摸着是着凉了。 碾子胡同离大明门极近,过了棋盘街便是了。顾励闷着头走到午门外,正赶上两扇巨大的宫门被打开。值守的禁卫军正在换防,核对半字铜符,朦胧的雾气间,一人瓮声瓮气地问:“谢天净,换班呢!怎么地,站了一晚上了,舍不得走了?” “得了,让谢天净替我站会儿,老子撒泡尿去。” 接着是谢莲的声音:“快去快回。” 顾励循着声音,自浓雾中走向谢莲,咳了一声,递出腰牌。谢莲接过,扫了他一眼,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您可回来了。” 没想到谢莲居然一直在宫门口等着自己,顾励不禁有点感动。谢莲身旁的侍卫扫了顾励一眼,见到他身上穿着的司礼监少监的衣服,便没作声。 顾励进了宫,听见身后依稀传来侍卫们的说话声:“那是宫里哪位啊?这个点从宫外头回来,干嘛去了?” “司礼监的,别多问。” “一看就知道又是在宫外置办了产业,啧,这帮太监们果然都有钱。” 顾励走了没多久,谢莲从他身后赶上来,低声道:“陛下,卑职护送您回去。” 顾励点头:“也行。” 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他没见过,凌晨三点的紫禁城他倒是见识到了,黑漆漆一片,这冷风一吹,真是怪瘆人的。 有谢莲陪着,顾励倒不怎么害怕了。 谢莲虽看着脸嫩,但是个稳重知进退的,顾励问他,他便说两句,顾励不想说话,他也不打扰,把顾励送回到干清宫,就看见周长顺蹲在宫门前打瞌睡。 顾励踢了踢他,周长顺没反应。 顾励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皇上来啦!” 周长顺一瞬间蹦起来,急急道:“陛下!陛下!” 顾励噗嗤笑了一声。 周长顺终于醒过神来,看着顾励,松了一口气道:“陛下,您可算回来了!您身上这什么味儿啊?哪里烧焦了么?” 顾励嗅嗅衣服,问他:“还有味道?” 周长顺点头。 顾励拍拍他:“先进去吧。” 他回过头,刚想叫谢莲,就发现身后空空如也,谢莲已于不知不觉间离开了。 “陛下啊。”周长顺端了姜茶来,又点了个炭火盆子,熏上香:“您说说,要在宫外过夜,怎么也不跟小人说一声呢!” “发生了一点意外。”顾励喝了姜茶,对周长顺说:“你也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跟李棠说一声,让别人当值,你别来了。” 顾励躺下继续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感冒终于好多了。昨天夜里下了雨,第二天上午空气清醒,这本该是一个欢愉和谐的早晨,如果没有一大清早就被跑来告状的宣城伯。 顾励刚用了早膳,正打算带顾由贞一起去文华殿听经筵日讲,宣城伯不管不顾地冲进来,闹着要见他。 顾励叹了口气,让人叫他进来。 果然,宣城伯一开口就是为着昨夜江夏生大闹伯府的事。 顾励由着他哭诉,待他哭够了,给了一句:“此事朕会处理,宣城伯先退下吧。” 顾励不痛不痒的回答让宣城伯有些怏怏不乐,又吵了几声,才终于滚蛋。顾励叫来俞广乐,跟他交代:“你去一趟顺天府,找一个叫江夏生的巡捕,把一个五岁大的,叫小猫的孩子带到文华殿来。” 顾励又跟另外一名内侍交代:“你去把穆丞相和杨尚书请到文华殿来。” 第38章 顾由贞坐在一边,待两人出去了,忍不住问道:“父皇,什么小猫呀?母妃不许儿臣养猫哩。” 顾励摸摸他的头:“由贞,父王找了个小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顾由贞懵懂地点头,美滋滋宣布:“贞儿喜欢小猫!” 顾励带着他去了文华殿,照例听翰林院编修的经筵日讲,讲到一半,穆丞相和杨尚书先到了,顾励请他们二人坐下,一起听讲。 今天的讲官是翰林院编修许其芬,年少时在江南一带便颇有才名,擅字画刻印,顾励越看他越觉得眼熟,日讲快听完了,终于想起来,昨天还在宣城伯府上远远地见到过这位老哥。 许其芬在皇上、穆丞相、杨尚书三位大佬的注视下,终于日讲完毕,正打算离开。顾励叫住他,问道:“听说昨天夜里宣城伯府走水了?” 许其芬回禀道:“正是。昨天宣城伯府唱堂会,顺天府的巡捕们到宣城伯府闹了一通,死了个人,还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已由顺天府带回去验尸了。” 顾励问穆丞相与杨尚书:“你们听说了这事吗?” 穆丞相捋着胡子笑道:“臣倒是听闻,据说那扮做杜丽娘的小旦被困火场,是一风流少年挺身而出救了他。倒不失为一桩美谈呢。” 杨尚书却是一脸茫然,说:“臣昨夜早早睡了,倒没听说这些事。” 想不到杨尚书这般热爱养生。 许其芬道:“正是,只是那少年用幅巾蒙面,也不知是哪家才俊。据说坊间已有书商请人代笔,要写一出《牡丹亭还魂记之英雄救美》。” 顾励干笑两声,心说这帮人闲的?这什么破剧本,真会有人看?! 这时俞广乐终于回来了,手中抱着的孩子果然就是小猫。江夏生光棍一个,不会带孩子,虽是给小猫换了身干净衣服,衣服却系错了。 顾励正要说话,就听杨鸿见激动道:“尔茂!” 俞广乐把周尔茂放下来,他到了这金碧辉煌的地方,一时间有些怯怯的,叫了顾励一声:“奶饼哥哥!” 穆丞相与杨尚书投来怀疑的眼神。 顾励干笑两声,冲小猫招手:“小猫过来!” 周尔茂走上前,顾励摸摸他的头,把他抱起来对着杨鸿见,问道:“记得这个伯伯吗?” 周尔茂总算是想起来了,叫道:“杨伯伯!” 杨尚书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小猫抱进怀里,问道:“这孩子怎么会在京城?陛下是如何找到他的?” 顾励刚想说话,感觉到腿上一紧,原来是顾由贞被忽视已久,便忍不住抱着他的腿呢。 顾励便让顾由贞带周尔茂出去玩耍,命李棠小心看着。 三人出了文华殿,站在外头的走廊上。顾由贞见了陌生的小哥哥,羞答答地,试探地伸出手,牵住小猫的手。 小猫回握住他。小孩子的手握在一起,是天真绵软的触感。 顾由贞胆子便大了一点,凑近了小声说:“父皇说你会变小猫!真的吗?能不能变一个给贞儿看看?” 也不知他是怎么理解顾励的话的,竟觉得周尔茂当真能变成小猫。 周尔茂想了想,四肢着地,喵喵叫了两声,学做小猫的样子洗脸舔爪子,逗得顾由贞连连拍手,跟着他一起喵喵叫。 殿内,见杨鸿见追问,顾励笑着对俞广乐说:“你再跑一趟,去把顺天府的江巡捕带来。” 俞广乐道:“回陛下的话,江巡捕正在午门外候着。” 俞广乐倒是个机灵人儿,不仅把小猫接来了,还顺道把江夏生一起带来了。顾励让他把人带进宫来,江夏生初次进宫,难免忐忑,向顾励了礼,便乖乖站在殿下。 顾励道:“江巡捕,听说你昨夜去宣城伯府大闹了一场?有没有这事?” 江夏生不知顾励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如实回禀道:“卑职昨夜去宣城伯府,并非寻衅滋事,乃是为了捉拿叛贼陈奉。” 顾励说:“原来是这样,你把原委细细道来。” 江夏生只得把昨夜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略去顾励不提。 待他说完,顾励问道:“这么说你昨夜搅和了一通,却还是没抓到陈奉?” 江夏生心里苦,心说这陈奉不是被您救走了嘛?昨夜顾励挺身而出救人的时候,他并未猜到杜丽娘就是陈奉,还当是皇帝陛下看上这小旦了。直到昨夜回去,自己琢磨了一通,才终于理清思路。 而陈奉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这事他想想就憾恨。 穆丞相说:“虽然没能抓到叛贼陈奉,但依老臣看,江巡捕心思缜密,行事果断,乃是可造之材,再给江巡捕一些时日,定然能擒拿陈奉归案。” 顾励叹道:“穆丞相,朕明白你的惜才之心,只是若当真轻轻绕过江夏生,宣城伯那里,朕不好交代啊。” 翰林院编修许其芬点头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 江夏生低着头,不敢出声。他昨夜得罪了宣城伯,又没抓到陈奉,今日一早康启宗就找了他,接着又听说宣城伯跑宫里告状来了。江夏生知道陛下虽然宽容,但他得罪了皇亲国戚,陛下若不给个交代,不能服众。 是以江夏生不免有些忐忑,不敢抬头看众人。 就在这时,内侍匆匆走进来,向顾励回禀道:“陛下,康府尹求见。” 俞广乐刚把江夏生带进来,康启宗就来求见,多半是来救人的了。这老小子倒是挺爱惜属下么。顾励对内侍道:“没看见朕这儿有要事商议么,暂且让康府尹在殿外等着。” 顾励又说:“不过,江巡捕找到了周总兵的遗孤,乃是功德一件,朕赏罚分明,江巡捕立下功劳,朕也不能不赏。” 穆丞相连忙道:“正是!依老臣之见,不如功过相抵吧。” 顾励向杨鸿见问道:“杨尚书觉得呢?” 杨鸿见跟着点头:“臣以为穆丞相说的极是。周总兵为国捐躯,能寻回他的遗孤,也算是未辜负周总兵的拳拳报国之心!” 顾励看向许其芬,问道:“许翰林觉得呢?” 许其芬擦了擦脑门的汗,干笑道:“穆丞相与杨尚书所言甚是!” 顾励于是道:“好吧,江夏生,既然穆丞相、杨尚书,许翰林都为你求情,那么朕这次就饶了你。” 江夏生逃过一劫,那孩子明明是昨夜顾励塞给他的,他焉能看不出这是顾励故意放他一马,连忙磕头谢恩。出了文华殿,就见康启宗正急的团团转,不禁心中一暖,笑道:“康府尹,卑职没事了。” 康启宗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我说呢,陛下宽厚,定然不会为难你。”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宫。 俞广乐适时地让人把顾由贞和周尔茂带进来。顾励看着周尔茂,说:“周闻深为国捐躯,周尔茂封为真定伯,食岁禄四百石,世袭递降。” 杨鸿见闻言,还想为周尔茂争取一下:“陛下,我大楚自开国以来,从无世袭递降的规矩。” 大楚与明朝一样,封爵位都是世袭罔替,以至于几百年下来,这些靠国家养着的勋戚多达十万之众,这帮权贵们有国家养着还不用纳税,顾励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出身的人对此表示不满。 但是武断地从此取消王爵,在这个封建时代也是不现实的,他想仿照汉代的推恩令,从尚且懵懂的周尔茂着手,改世袭罔替为世袭递降,这样五十年内,便可为大楚解决掉这个财政包袱。 顾励对杨鸿见笑道:“规矩都是人定的,杨尚书无需如此拘泥。” 内侍引导着周尔茂下跪谢恩。 顾励又问周尔茂:“小猫,你愿意留在宫里吗?” 周尔茂想了想,说:“我想要方哥哥。” 顾励还没说话,顾由贞先拉住周尔茂的手:“小猫!留在宫里陪贞儿好不好?” 顾励冲顾由贞招招手,把他抱进怀里,安慰道:“小猫哥哥住在宫外,也能时常进来看你,和你一起玩。” 顾由贞有点闷闷不乐。 顾励对俞广乐说:“你把小茂送到傅寺丞家,小茂想见的那位方哥哥就住在那里。” 杨鸿见迟疑道:“陛下,这方从鉴是什么人?能妥善抚养周总兵的遗孤吗?不如让老臣来……” 顾励说:“杨总兵放心,那方从鉴人品不错,与周尔茂亲如兄弟,周尔茂刚失去亲人,还是让方从鉴陪伴着他吧。” 杨鸿见只得应了。 俞广乐把周尔茂送出去,穆丞相、杨尚书并许翰林三人亦告退了。顾励却没歇下,对身旁内侍道:“去京城外的兵营,把一个叫谭季伦的年轻人给朕找来。” 他要好好彻查抚恤银的事! 小谭赶过来没那么快,顾励便先处理公务,俞广乐向他回报,《大楚晨报》今日销量有所上涨,每日约莫能卖出五十份。看俞广乐这乐观知足的样子,顾励简直头痛,这京城里至少八十万人口,才卖出五十份就让他满足了,好好的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知道上进呢?! 第39章 昨夜去了宣城伯府的堂会,顾励才终于明白了《大楚晨报》打不开销路的原因,原来是这里的读书人早已习惯了文言文,乍然见到通篇满纸的大白话,自然有所抵触。 顾励哼了一声,文言文原本是为了节约珍贵的纸张,可是他身为一国之君,最不缺的就是纸了。再说了,就算想用文言文,他也暂时没有那个水平啊!文言文不是那么好写的,批阅奏折还好,写一个“着穆相议处”、“着其冠带闲住”等等,不过几个字,但要写出漂亮的骈词骊句那就有很大难度了。他为了考公积累各种知识,但暂时没有练习过文言文写作。 “看来,只能用那个办法了。”顾励让内侍磨墨,铺开纸张默写起来。 小谭来的时候,顾励已经默写了一万多字。小谭行了个礼,顾励把纸张放到一边晾干墨迹,屏退左右,看向谭季伦,说:“上次朕巡视京营时,曾经问过你,现在朕再问你一次,你拿到的抚恤,究竟是多少?” 小谭浑身一震,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回答道:“十两银子,并十匹绢布。” 顾励冷冷道:“好,你的好兄弟江夏生告诉我,你的抚恤是五两银子,并五匹绢,你们二人究竟是谁在对朕说谎,要不要朕现在把江夏生叫过来,与你对峙?” 小谭低着头,不吭声。 顾励拍桌子:“好哇,来人!去顺天府署把江夏生拿来,胆敢欺骗朕,朕定要他人头落地!” 谭季伦闻言,不禁着急,连忙说:“陛下!这事……这事与江夏生没关系!求陛下别为难他!” 顾励挑着眉:“怎么就叫朕为难他了?他骗了朕,难道不该罚吗?” 谭季伦好一番挣扎,终于说道:“陛下,江夏生没骗您,是我,都是我!” 顾励放松下来,问道:“你总算愿意说实话了?” 谭季伦被顾励拿住了软肋,情知此事已经是无法遮掩,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陛下那日来军营时问卑职抚恤银之事,卑职其实想如实以告,但是这事牵连甚多,有人叫卑职闭嘴,卑职也不敢多说。” 顾励问:“谁叫你闭嘴?” 谭季伦苦笑一声:“自然是卑职的顶头上司,顶头上司上头,还有上司。原本按照兵部的名单,抚恤银应当要发放六千八百两,可是实际上到我们手中的,只有三千四百两,陛下可知,剩下的三千四百两,都叫谁瓜分去了?” 顾励嗯了一声,问道:“杨尚书可有参与此事?” 谭季伦连忙道:“没有!杨尚书公忠体国,清廉勤俭,还望陛下千万莫要对他生出猜忌。” “那你吃了这么大的亏,为何不把这事告诉杨尚书?他是你的同乡,又颇为看顾你,不是么?” “因为卑职不想把杨尚书牵扯进来。” 那么看来,贪墨抚恤之人,要么官位高,要么人数多,就连杨尚书都搞不定他们了。 “那你说说,究竟有哪些人?” “就卑职所知,自户部尚书赵升,到京营守备万安,再到九门提督贺威,成亲王顾勤,皆在此事中上下其手。” 顾励听的火冒三丈,万万没想到就连户部尚书都参与了贪污一案,这个狗官天天跟自己哭穷,原来是哭自己没地方捞钱呢!既然他参与了,户部中想必有不少官员也跟着上下其手,户部看来是要大换血啊。 至于成亲王顾勤,他也有印象,叛军攻城那日,这混不吝的王爷还跑来跟他告状,说几个傻大兵踩坏了他家院墙下的花。 成亲王乃是顾励同父异母的兄弟顾勤,生母便是现在身居慈宁宫的太后。原本到了年纪,就该出京就藩,偏生太后疼爱他,吹了一番枕头风,这混不吝的成亲王便留在了京城,做个闲散王爷。 他想了想,问道:“穆丞相呢,此事他知道吗?” 小谭道:“穆丞相只管过问,抚恤发放事宜,还是由下头人经手。” 顾励问道:“上次朕巡视兵营明明是个好机会,你们为什么不向朕告状?” 小谭苦笑道:“陛下,巡视兵营时,能被选来迎接您的,都是京营守备万安的亲信,平素这帮人就没少收好处,谁会对您说实话?再者,我们能有一半的抚恤落进手里,已经是十分满足,朝中关系复杂,若是踢破了这事,只怕以后都没好果子吃。” 顾励想了想,问道:“此等陋规,怕不是第一次了吧?” 小谭默不作声,显然是默认了。 顾励说:“把你知道的都说来,朕会为你们做主。平素哪些宗室子弟、勋戚权贵借你们的劳力,哪些人在军中虚报员额冒领军饷,你都说出来。” 顾励虽然已屏退左右,但小谭仍是怕隔墙有耳,走上前来,拿笔一一写了。顾励见他这害怕的样子,安慰道:“有朕在,不会让你有事。” 小谭叹气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些人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顾励想了想,说:“你既然这般害怕,我便让谢侍卫暂时去保护你吧。” 小谭写罢,顾励正要让他退下,见他面带犹豫,于是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小谭问道:“卑职斗胆问一句,陛下问及穆丞相和杨尚书,难道是猜疑他们吗?别人卑职不敢保证,但穆丞相与杨尚书,都是公忠体国之臣。” 顾励想了想,说:“朕不是猜疑他们,而是若他们也参与了此事,朕会伤心啊。” 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陈奉的心情。 被器重信赖的属下背叛,无论是谁都会受伤吧。 此时,陈奉正坐在桌前写信。 一中年人站在他身后,忐忑问道:“天师,您的身体可还好?” 中年男子看着陈奉的侧脸,心中栗栗不安,仍是在想那天在宣城伯府的事。 在去宣城伯府的前几天,他突然联系不上陈奉,不免有些忐忑,害怕陈奉被抓,自己要被牵连进来。直到接到陈奉的暗号,让他那天去宣城伯府接应,他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混进宣城伯府后,却没有见到陈奉。他稀里糊涂地准备听堂会戏,接着官差们便来了! 当时他吓得面无人色,听说官差们是来抓陈奉的,也跟着四下张望,不知陈奉究竟藏在了哪里。直到突然死了人了。 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被陈奉叫到这堂会戏上来的,不止他一个! 他以为他是看戏的人,然而另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几名线人的一举一动啊。 想到这里,中年男子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由得思忖,那死掉的一人定然就是叛徒,那么另外两名线人,又是什么身份呢?陈天师这封信,又是写给谁的?还有这处宅邸,原先是曹存霖的宅子,陈天师是怎么住进来的? 陈奉已写好了信,折好信纸,问道:“我让你带来的东西呢?” 那中年人连忙拿出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叠大楚宝钞,下头压着足色的上好银两。陈奉只取银两,与信放在一起,戴上毡笠,与中年人一起出了曹宅。 中年人问:“天师,您真的不在这里住了吗?我看这地方挺好……” 陈奉扫了一眼曹宅前的这株月季,想来是见不到花开的时候了吧。 这么多年来从不让人近身,昨夜竟然邀请顾夷辛同床共枕,实在是昏了头。顾夷辛有毒,会让他失去理智啊! 陈奉暗自警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需得离顾夷辛远一点! 虽然少了顾夷辛这颗棋子,他还得通过别的手段打听赛先生的事情,但是,能摆脱那种飘飘然的迷醉感,壮士断腕也是值得。 至于银两和信,就留给顾夷辛吧,这家伙有了钱,想来也可以摆脱俞公公,回乡做些什么都好,只要别太嘴馋,日子还是过得的。 才不是心疼他被俞公公摧折,不过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罢了。 陈奉压低毡帽,登上了马车。 顾励还不知道陈奉这小狐狸已经不告而别了,正大张旗鼓地追查抚恤银的事呢。 他自穿越过来,就一贯手段温和,这一次终于使出手段,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朝中重臣,一律关押下狱,交由督察院审理。 这一次有不少勋戚被牵扯进来,除了京城中那位闲散王爷成亲王顾勤,还有驸马都尉,宣城伯等人。 成亲王贪污的数额不大,但是顾励既然已经决定要动手搞他,就不可能再给他翻身的机会,早已叫了江夏生去猫耳朵胡同那片红灯区取证,他第一次出宫那天早上,可是亲眼看见成亲王从某户倡优的院门外离开的。 江夏生好好一个能吏,这几天听见“陈”“奉”两个字就惊慌失措,冷汗涔涔,顾励交了别的事给他做,正好为他转移注意力。 江夏生顺腾摸瓜,从顾勤姘头那里发现了更多罪证,除却贪墨抚恤银之外,此人还冒领军饷,结党营私,在京城内发放高利贷,私自蓄养兵员,这最后一条看起来不甚起眼,顾勤或许只是想养一批打手收债,但这就是他的把柄。 顾勤作为一个王爷,当初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哀求先帝,才没有去封地就藩,得以留在京城做个闲散王爷,本来就应该小心做人了,可他居然私蓄兵丁,往大了说,这是想造反啊!这次顾励非得扒下他一层皮不可! 第40章 顾励抓着穆丞相,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并刑部尚书洪枕秋几个人,加班加点搞了几天,顺腾摸瓜,收集证据,以至于连太后的惊动了。 这天顾励刚从勤政殿回来,就见太后牵着顾由贞,正摆驾往干清宫里来呢。 这几天顾励公务繁忙,便把顾由贞交还给郭选侍。原本他把贞儿带走,便是想吓唬吓唬郭选侍,敲打她一番,往后不可再那般轻忽,由着顾由贞一个小孩子乱跑。他一个大男人,没有奶孩子的经验,工作又繁忙,怎么可能照顾得了顾由贞。 没想到今天,贞儿却是由太后带着过来了。 顾励对这位太后没什么好感,太后她老人家,既然那么爱吃斋念佛,成天龟缩在慈宁宫里不挪窝,连郭选侍和俞广乐被曹存霖欺负,她都不出手,行啊,那就老实待着念佛不好吗?现在又是被碰着了哪根神经? 顾由贞见到顾励,蹦蹦跳跳跑过来,牵住顾励的手,甜甜叫道:“父皇!” 太后施施然走上前来,训斥道:“由贞,你贵为皇子,怎可这般冒冒失失的,有失体统!” 顾由贞不由得嘴巴一瘪,乖乖怯怯地低声说:“贞儿错了。” 顾励有点不舒服,这老太婆怎么回事,这可是他儿子,用得着别人来训斥吗? 他以前看过一句育儿心得:孩子总是被训斥,不会不爱你,但是会变得不再爱自己。更何况贞儿这么乖,这个年纪本就是天真活泼的年岁,蹦蹦跳跳有什么问题? 一行人进了干清宫,太后非得兜着圈子说话,顾励虽猜到她是为什么来的,并不点破,由着她说。顾由贞在一旁听久了,有些累,打了个呵欠。 顾励对身旁内侍小声道:“带他出去玩吧。” 太后看着顾由贞被抱走,叹了口气,说:“看见由贞啊,哀家就想起你哥哥,他三岁的时候,也似由贞这般天真无邪。” 顾励呵呵一笑,他哥哥就是那位成亲王,顾勤。这太后是真疼这个儿子啊,亏得原主是嫡出的,不然这皇位还轮不到他来坐。 太后见顾励迟迟不表态,不由得有些急了,说:“陛下,哀家是看着成亲王长大的,他品性如何,哀家最清楚。就算一时间犯了些小错,饶他一次,下次改了便是。都是自家人,你何必如此较真呢?” 顾励说:“太后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这手足兄弟之情,朕都是放在心上的。只不过因贪墨抚恤银一案闹得太大,眼下言路如沸,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朕若是轻轻放过,岂不是失尽人心。” 太后这才神色稍霁,道:“哀家就知道,陛下是个明白人。只不过这地牢阴寒湿冷,待得久了,可要落下病根子来。陛下,不如便让成亲王在皇庄内禁足,如何?” 顾励笑道:“近来倒春寒,地牢内是有些冷了,朕叫人多送一床棉被进去吧。” 太后神情一僵。 顾励站起来:“太后若无别的事,便先回吧。” 顾励说罢,不再管她,往东暖阁去了。 待太后怏怏走了,顾励这才出来,见顾由贞正跟内侍玩耍,似有些闷闷不乐的,看着也不似往日那般活泼了。 顾励叫了一声:“贞儿。” 顾由贞慢慢走过来,糯糯道:“父皇,您叫儿臣哩?” 顾励把他抱起来,问道:“贞儿是不是不开心?” 顾由贞摇摇头。 顾励摸摸他的脸,说:“皇祖母方才,不是在责骂贞儿。她是担心宝贝贞儿蹦蹦跳跳的,若是摔伤了,那该怎么办呢?” 顾由贞嗫喏道:“宝贝贞儿?贞儿真的是宝贝吗?” 顾励亲了他一下:“那是当然了,贞儿是父皇的宝贝,所以父皇特许贞儿在这干清宫内,想蹦就蹦,想跳就跳。父皇比皇祖母年轻体壮,贞儿若是要摔着,父皇会接着你的。” 顾由贞这才笑起来,点头道:“父皇最厉害了!” 顾励摸摸他的脸,笑道:“贞儿的笑容,那可是比内承运库的所有珍宝加起来都要珍贵啊。” 顾由贞学他说话:“那父皇的笑容,也比贞儿所有的宝贝加起来还要珍贵!” 顾励笑了。 当然,当后来看到顾由贞的宝贝就是三片树叶,一颗雨花石,一根彩色羽毛,一只香包并几副幼儿涂鸦时,顾励笑不出来了。 顾励抽空出了一趟宫,除了探听民情民意,便是去看看陈奉还好不好。哪知道曹府已经人去楼空,陈奉留了一封信并一百两银子,顾励看着信纸上清臞劲瘦的字迹,陈奉说是留钱给他回老家生活,往后不再需要他刺探消息云云,顾励不由得琢磨,难道是陈奉对他生疑了? 可是,就算对他起疑,要么试探他,要么干掉他,断然没有给他钱让他回老家的道理啊! 顾励对陈奉这小狐狸有些琢磨不透,再加上在陈奉身上委实花了一番时间精力,沉没成本太高,以至于陈奉不告而别,他极为失望。 顾励回了宫,继续马不停蹄审查案子,被贪污的抚恤银虽然不算多,三千多两,但是这帮人平素贪惯了,无论金额大小,凡是经手的钱,非得刮下点油水来不可。再加上有恃无恐,行事毫不遮掩,顾励拔出萝卜带出泥,抓出不少贪污腐败的官员来。 除此之外,便是整饬军队,重新造册,筛去虚报的员额。顾励借着这个机会,让兵部把兵员筛选一遍,那些年纪在三十五岁以上,服役五年以上的兵员,有过案底的市井无赖,滥竽充数的家奴,都让他们走人。 这样一来,京城十二万兵员立刻大缩水,剩下的兵丁不过四万出头。 杨鸿见问他可要征兵,顾励反对,眼下正是农忙时节,要征兵,也等农忙过去了再说。 而且他相信,剩下的四万兵丁,若是勤加操练,亦是一支劲旅。 顾励没再经礼部大张旗鼓,轻车简从只带侍卫们去巡视了几次兵营,甚至还带着顾由贞去过一次。 他频频出城,谏官们自然又是好一番上疏劝谏,顾励现在是不怕这帮谏官们了,等他的报纸办出声色来,他有的是办法治这帮成天哔哔的谏官。 把那些兵油子们扫去之后,留下的都是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顾励与他们一同操练,与兵员们同食同练,更交代了新上任的京营守备,不可再把兵员们借来借去做苦力。别管是哪家权贵,要找人干苦力活,难道不会雇佣人手吗? 一时间京营的精气神都为之一新。 趁着这股东风,顾励下令,要求全国所有卫所清查兵员,兵员实际数目,与兵丁名册务必对上,凡是服丁役三年以上的,务必让人返乡,年龄三十五岁以上的,务必让人返乡。兵营之中,不要老弱病残,不要流氓地痞。 顾励又把李棠叫来,让他把宫里十二监的掌事太监、少监一起叫来,他要了解这些宦官们是否有亲朋好友在朝中为官的,宦官们是否有在宫外置办产业的。 这帮宦官们挤挤挨挨,聚在顾励的大殿里。顾励坐在上头,一言不发,由李棠代他说话。李棠找了个内书堂的阉童来做记录,由他一一询问。 李棠平素对这些太监少监们就有些了解,这些人有想要隐瞒的,往往都被李棠戳破了谎言,只得如实交代。 待记录完了,顾励说:“你们若还有隐瞒的,现在立刻都交代清楚,朕不会追究。待出了这德政殿,若朕知道有谁隐瞒实情不报,绝不会轻饶!” 几名宦官犹豫了一下,走了出来。 顾励看了他们一眼,继续问道:“除了他们,其他人都没要说的了?” 他连问三遍,没人再出列。顾励点头道:“好。若此后被朕查出尔等胆敢隐瞒,一律革职抄家逐出宫去!” 李棠让阉童把出列的几人情况如实记录下来,顾励仔细看了一遍,这小阉童字都写得比他清秀,对答也十分伶俐,难怪李棠要找他来做书记。 顾励看过,让李棠把名单收好,交代他:“这些太监、少监中是否有人隐瞒实情,便交给你去调查清楚。” 他任用李棠为司礼监太监一段时间,对他印象不错,这太监平素话不多,对内侍们和和气气,不耍威风摆架子,更重要的是他对顾励颇忠心,顾励交代的事,都能漂亮地办好。 顾励不像信任俞广乐一般信任他,但也器重他,把这事交给李棠来办,便是对他的考验。 李棠领命下去。 顾励把那些有亲朋好友在朝为官的信息筛选出来,交给穆丞相。若要查朝中的蠹虫,怎能不顺着裙带关系查一查。 穆丞相顺着这些太监少监们的关系网络细查,又摸出不少顺着裙带关系晋升,贪赃枉法之徒。 李棠也没歇着,一番调查后交给顾励一份名单,的确有三名宦官没有如实交代个人情况。其中两人是有亲友子侄在朝中为官,另外一人乃是在宫外置办了产业。 李棠把名单交上来时,有些犹豫。顾励问他:“你想为这几人求情?” 李棠说:“郑少监虽然在宫外置办了产业,但都是他这些年攒下的俸禄,产业也不大,不过两楹的房舍罢了。” 顾励说:“若是心里没鬼,当时他在德政殿上怎么不说?” 李棠也是一声叹息:“郑少监是个老实人,只不过胆小,怕陛下追究责任。臣恳请陛下法外开恩。” 顾励看着他:“朕明白。只不过朕已经说了,胆敢隐瞒,一律革职抄家逐出宫去,这话已经说出来,若是轻易收回,往后朕便再没有威信可言。” 顾励依照那天在德政殿上所说,把这三人革职抄家。这郑少监他也查清楚了,年纪快七十了,是直殿监的少监,直殿监俸给最低,工作却是最为辛苦的,郑少监在宫中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才升为少监,在宫外买了房,顾励心软,便偷偷交代抄家的宦官留些情面。又命李棠送了些宝钞出去,算作遣散费用。 顾励闲暇时在宫里走动,查问打听,李棠办事的确尽心,没有遗漏之人。他对李棠便更为放心,把那些在宫外置办了产业的名单也交给他,让他查一查这些宦官们的产业、铺面是怎么来的?有没有仗势行凶,欺行霸市。 顾励这一番大动作,自然让朝堂与内廷都好一番动荡。明代官场陋规盛行,这次通过抚恤银案顺藤摸瓜抓出不少贪腐官员。这次他把所有贪污人员下狱,已有不少官员上疏,对于那些贪污金额较小的,请求酌情从宽处置。顾励岂能看不出风向,这些当官的怕他再追查下去,早朝上要少一大半的人,希望他能就此罢手呢。 但是顾励既然已经开始查了,就没有查到一半便罢手的道理,无论如何也要把京城里的这些蠹虫都揪出来不可。 俞广乐结束了一天的营业,累的够呛,桌下的箱子内已经装满了利禄通宝,他雇来的帮工把箱子搬上桌,哗啦一声,利禄通宝倾泻出来,堆满了整张桌子。 帮工们围在桌边,把那些残币破币与成色不足的铜币挑选出来,剩下的便明日抬到官署,兑换成轻便的纸币。 这一例行工作,已经持续了四天了。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那时顾励已经开始着手查办抚恤银案,百忙之中把俞广乐叫到干清宫,拿出一叠写满字迹的纸交给他:“明天开始,在《大楚晨报》上开始连载,一天三千字。” 俞广乐接过信纸,看了一眼,就见上头一行大字:《射雕英雄传》,作者:金庸。 俞广乐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这位金先生和之前的那位马先生究竟是什么人,而且,之前的《马克思主义原理》可都还没连载完呢。 不过俞广乐一向听话,顾励说什么他就干什么,当即拿了纸张回住处,先自己审阅一遍,哪知道这一看便停不下来,熬着夜看完顾励给的内容,被剧情吊得不上不下,茶饭不思,辗转难眠,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报坊。 俞广乐按照顾励的安排,在第二天的大楚晨报上停止连载《马克思主义原理》,改成《射雕英雄传》,第二天那位风雨无阻光顾报坊的年轻人照例来买《大楚晨报》,见到《马克思主义原理》没了,还纳闷呢,喃喃道:“搞么事,《马克思主义原理》我还没有看完……” 他翻了翻,见到“每日天气”栏目仍然健在,至少还有一点安慰,带着报纸离开了。 其他来买报纸的人就没他这么大反应了,见到佶屈聱牙的《马克思主义原理》终于没了,终于不用再对着可知论和不可知论揪头发了,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个话本子,各个都欢欣鼓舞,称赞道:“早该这样!” 俞广乐让报坊加印了每日的报纸数量,然而没过几天,《大楚晨报》还是供不应求,那年轻人甚至等在报坊外,就为了第一个买到报纸。 不过在沉迷《射雕英雄传》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马老爷子的谆谆教导,提醒俞广乐:“《马克思主义原理》还没有刊完!” 《马克思主义原理》居然能有如此忠实的拥趸,俞广乐不禁为顾励感到开心,对年轻人说:“报纸上怕是不会再刊印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问问我家主人,能不能把下半部《马克思主义原理》送给你。” 年轻人登时欣欣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叫方从鉴,你呢?” 原来他就是方从鉴?俞广乐那天把小猫送到傅家,并没有见到方从鉴。今日一见,这方从鉴看着斯文端方,倒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的可靠之人。 俞广乐在征得了顾励的同意后,便把已排版刊刻好的下半部《马克思主义原理》送给方从鉴。 方从鉴喜出望外,带着半部马克思主义原理和当天的报纸回家,刚进院子,就看见小猫大喝一声:“降龙十八掌!”,从房顶上跳下来,直扑方从鉴。 方从鉴原地一个转圈,一甩衣袍,单手接住小猫,冷漠道:“就凭你也想偷袭我?” 傅少阁正在淡定地吃早饭,显然是这般戏多的两人见怪不怪了。见方从鉴拿着报纸回来,他熟稔地接过,端起碗边吃边看,小猫凑上前,伸出一颗脑袋,也跟着看,顺手从傅少阁碗里拿了个馍馍。傅少阁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片刻,真定伯周尔茂少侠虚张声势:“干什么……本喵少侠可是降龙十八掌的第十代传人……” 傅少阁哭笑不得地吃完了,跟方从鉴点评道:“黄药师是个奇人。” 方从鉴坐在一边,把之前买的《大楚晨报》拿出来抄写马原,一来为了练字,二来可以和这下半部合在一起装订。 没想到他翻了翻,之前连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倒是都有,可看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原理”却只有一个标题,下面写着(空),再往下翻,标题写着《资本论》,后面又是空。方从鉴一头雾水,喃喃道:“看来是马老先生不想让我看后头的内容。” 没有办法,方从鉴只能把前面的哲学原理又研究一遍,终于搞懂了物质和意识,思维和存在究竟谁是世界的本原,也算稍有安慰了。 傅少阁去了官署,刚走到宝钞司外头,就听见两个郎中正在聊天: “远堂兄,今天的《大楚晨报》你买到了吗?” “呿,我等读书人,若是与那下里巴人一般看些白话文章,岂不是斯文扫地?!” 另一人笑道:“芳径兄,别问远堂了,今天的《大楚晨报》我买到了,下午散了衙,去我家看吧!” “我可等不及了,你跟我说说,欧阳锋与洪七公相斗结果如何?” 那人笑道:“行吧,芳径兄,你靠近一点,咱们说的可都是有辱斯文的白话话本,千万莫让远堂兄听见,污了他的耳朵。” 傅少阁走进宝钞司,就看见两个郎中靠在一起说话,另外一人正竖起耳朵,凝神偷听。 傅少阁咳嗽一声,三人这才散开。 这字远堂的郎中名叫原若溪,虽只是宝钞司一名小小郎中,在江南一带却颇有才名,更是复社的社员,一向推崇复古文风,对于《大楚晨报》这种只刊登大白话的报刊,他是不屑的。 清高的原若溪散了衙,优哉游哉来到了碾子胡同外的茶楼。茶楼此时已经是人满为患,不过不要紧,他曾为茶楼的掌柜写过其亡母的墓志铭,算是有些交情,无论客人有多少,茶楼里必定会为他留下一个座儿的。 掌柜的见原若溪来了,把他迎入茶楼内,一楼角落里还有一张小桌子,虽然是个小角落,不靠窗户,并不是特别好的位置,但是原若溪十分属意这位置。 他叫了一壶茶,一叠点心,先垫垫辘辘饥肠。点心吃了一半,原若溪探头张望,周围几名茶客已十分不耐烦,骂道:“柳麻子怎么还没来?!” 掌柜的连忙安抚茶客们,命人赶紧去将“柳麻子”请来。 这时一名年轻文士进了茶楼,眼看人满为患,扫了一圈,见到原若溪,眼睛一亮,走过来寒暄道:“远堂兄!幸会啊!” 原若溪见到他,仿佛干坏事被抓包了,神情一瞬间慌了,很快他整理好情绪,笑道:“文渊兄,怎么是你?” 那字文渊的兄台在他对面坐下,笑道:“走累了,来这里歇歇脚。远堂兄呢?你该不会,是来听说书的吧!” 茶客们所称的柳老头,便是这京城里一位极有名的说书人柳敬亭。他原本是南方人士,前段时间听说京城有文人写了一出《牡丹亭还魂记之英雄救美》,赶来京城看看,只不过看过后大失所望,只觉得这续写都不如原版的巧妙,柳敬亭正打算到别的地方转悠,恰逢《大楚晨报》开始连载《射雕英雄传》,这话本子乃是用白话写就,在脚夫、车把式、苦劳力等受教育不高的人群间传阅度极高,柳敬亭看过,如痴如醉,把《射雕》重新编订,在茶楼内表演说书。 听文渊兄提到说书两个字,原若溪如触电般疯狂摇头否认:“怎么可能!吾等复社文人,虽不敢自诩风雅,可也绝对不会让这等大白话污了文品!” 文渊亦点头赞同道:“正是!小弟也只是进来坐坐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深深地为自己清高读书人的身份而骄傲。 第41章 就在这时,掌柜的回来,向茶客们行礼道歉:“不好意思啊各位,今天柳先生抱恙,怕是来不了了。” 原若溪登时大失所望,满心期待落空,满腔郁愤无处发泄,堵得全身七万六千个毛孔都要爆炸,他用力一拍桌子大骂:“搞什么鬼!早说啊!” 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原若溪不禁一头冷汗,咔嚓咔嚓转动脖子,就见文渊兄已把茶杯掷了出去,终于醒过神来,亦如遭雷劈似的瞪大眼睛,看着原若溪。 两人赔了茶杯钱,相携着出了茶楼。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唯有灌了些茶汤的肚皮发出鸣叫。 终于,文渊兄忍不住了,小声问:“远堂兄,那个……今天的《大楚晨报》,你买到了吗?” 原若溪终于清高不下去了,木讷地摇摇头,思索道:“欧阳锋和洪七公,究竟谁武艺更胜一筹?” 文渊兄想了想,忽然说:“这射雕英雄传,乃是发生在北宋末年的故事,相距咱们也不过几百年,这杨康姓杨,廷璧兄也姓杨,你说,这《射雕英雄传》会不会是他写的?” 廷璧兄指的便是公安才子杨廷璧,这些南方的文人才子们自有自己的交流圈子,你引荐我,我推荐他,互相便都认识了。 原若溪瞪大眼睛,抓住文渊的手,说:“正是了!《射雕》虽是白话写就,但其中自有沟壑万千,非满腹经纶,博学多才之人,写不出此等故事!” “待你休沐时,咱们一起去找廷璧兄,正好把余下的情节一睹为快,如何?” 两人说定,在杨柳桥头分了手,原若溪饿着肚子,又没听到最新情节,难免有些落寞,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家中。 隔壁住着的是太常寺太乐署令窦敏,与原若溪虽是同年,两人的脾气却颇不对付,宅邸买在窦敏家隔壁,原若溪还郁闷了好一阵子。 此时,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快活的声音:“闵若兄,你怎么来了!豁,这是今天的《大楚晨报》?巧了,今日家仆偷懒起晚了,没买着今日的报刊,闵若兄真是雪中送炭啊!” 原若溪啐了一声,愤愤咒骂:“你等着,明日去找杨廷璧要来射雕的下半部,我也非得在你跟前显摆显摆不可!” 清高的原若溪吃了晚饭倒头就睡,清高的男孩子绝不在梦里流泪。 终于苦苦等到了休沐,一大清早,文渊就来疯狂敲门,原若溪和他一起出门,去杨廷璧住的地方找人。 杨廷璧住在宝源局前的元贞观里,两人到来时,正见到一人怒气冲冲地离开。 这人看着有点眼熟,原若溪想了一下,记起来了,是兵部车驾司郎中,他来找杨廷璧做什么? 杨廷璧见了他们俩,互相寒暄一番。原若溪看了一眼兵部车驾司郎中离开的方向,问杨廷璧:“杨贤弟,这人来找你做什么?” 杨廷璧摇摇头:“没什么。今日什么风把二位贤兄吹来了?” 文渊忍不住问道:“杨兄,《射雕英雄传》是不是你写的?金庸先生就是你吧!” 杨廷璧说:“你们在说什么?愚弟不明白。” 文渊扯着他在桌边坐下,掏出一叠报纸:“贤弟就别瞒着我们了,看白话话本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实不相瞒,我们也看了!” 杨廷璧笑了一下,不说话。 原若溪追问道:“若这话本当真是你写的,何不把下半部拿出来,让我等先睹为快?” 杨廷璧问道:“二位贤兄为何觉得这部书是我写的?” 文渊说:“除了你,还有谁有这等才情?再说了,贤弟姓杨,杨康也姓杨,杨铁心也姓杨!” 杨廷璧说:“杨康难道是什么好人?” 文渊一滞,与原若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果然看过!” 杨廷璧不得不再三保证,这本书绝对不是他写的,能写出这种绝顶故事,岂是有技艺与才华就够的,还需得有沉甸甸的阅历与对人心的洞察。 文渊与原若溪只能怏怏不乐地走了。 杨廷璧送走二人,泡了壶茶,坐在桌前看今天的《大楚晨报》,然而往常读来如饥似渴的文字,这时候却似没了吸引力,杨廷璧合上报纸,叹了口气。 方才兵部车驾司郎中前来,乃是想请他写一份檄文。 近来京中政治动荡,他有堂兄在朝为官,近日来多番叮嘱他需得小心谨慎。陛下正严查抚恤银一案,已牵扯出不少戚畹权贵,譬如成亲王,户部尚书等人,都已被收押大牢。朝中许多人手都不干净,这帮人不希望陛下再继续追查下去,必定会有所动作。 方才兵部车驾司郎中来请他写檄文,虽未言明,但杨廷璧已经猜到,这楔文是为了声讨陛下之举措。胆敢对陛下指手画脚,若是被追查出来,只怕京中大乱。 杨廷璧虽然拒绝,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处置,隐瞒不报也不是,检举揭发也不是,杨廷璧思前想后,索性命家童收拾收拾,离京南下去也。 顾励近来也颇为愁闷,他早在动手时就想到了,彻查抚恤银案会遇到阻力,但是没想到阻力这般大,现在朝臣们都在劝他,既然抚恤银案中的贪官们都落网了,不如见好就收,陛下既然都仁慈宽厚地放过了阉党,这次贪污案,便也酌情从宽,又有何不可。 但是顾励既然动了手,就不可能雨过地皮湿,雷声大雨点小,他痛恨腐败官员已久,此次就算不能一网打尽,也要敲山震虎不可! 哪知道第二天顾励一觉醒来,京城中大街小巷贴满了讨贼檄文,声讨的对象,则是穆丞相。 这帮人不敢把矛头对准顾励,便指责穆华龄老奸巨猾,包藏祸心,挑唆陛下枉顾伦理纲常,对亲兄弟下手。又说穆华龄查贪腐案,纠察腐败官员是假,对付政敌是真。 檄文贴的到处都是,京城中处处都有人流传讨论,那些即便是想为穆丞相说两句话的,见这风向不对,也不敢开口了。 穆丞相连忙上疏请辞,称病在家,也不去官署了。 “这帮狗东西倒是打得好算盘,把穆丞相干掉了,朕便如同失了一臂,元气大伤。” 顾励一听见檄文之事,便把康启宗叫来,让他好好查查檄文幕后主使之人。 然而这帮人既然敢这么干,事情就必然做得够隐蔽,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出什么的。檄文贴满了京城,现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纷纷,更有不少不明真相的京城百姓痛骂穆华龄,叫穆丞相连门都出不了。 顾励琢磨着,需得赶紧把这事解决,眼下查檄文的幕后主使是次要,尽快扭转风向最为紧要,不能让穆丞相为他担这骂名。顾励叫人去找俞广乐,趁着这段时间,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反讨贼檄文》。 俞广乐来时,先是向顾励禀报《大楚晨报》的销量。他这段时间加紧雇佣了一倍的人手,报坊日日刊印不断,每日印出三万份的报纸,却也只够卖两个时辰的。 顾励问道:“讨贼檄文的事你听说了吧?” 顾励焉能看不出来,俞广乐一进来就先说报纸的事,乃是为他报喜,好宽慰他的心。 现在俞广乐在宫外头待的时间比宫内多,讨贼檄文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俞广乐怎能不知道。 俞广乐宽慰道:“陛下不用为了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心烦,陛下彻查贪腐大案,乃是为了天下百姓,百姓们都明白的。” 顾励把纸张卷成筒,敲了敲俞广乐的额头:“你聪明伶俐,自然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可这天底下多得是蒙昧的百姓,读的书不多,识的字不多,谁的嗓门大,他们便听谁的,相信谁说的。” 顾励把纸筒递给俞广乐:“这篇文章,明日刊登在《大楚晨报》上。” 顾励一脸得意:“论嗓门大,他们能大得过我吗?” 第二天的《大楚晨报》,罕见地卖了三个时辰才售空。 并不是没有人来买,而是俞广乐又多雇了人手,连夜加印,务必要让更多的人读到今天这份报纸,听见顾励的声音不可。 “啪”地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 太后愤怒至极,保养得宜的面容竟然都扭曲了:“好一片《反讨贼檄文》,瞧瞧这上头说的是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把成亲王等勋戚定罪,并非枉顾伦理纲常,反而是为天下万民自断手足?’” 太后把报纸揉成一团,忿恨地砸在地上:“这个顾宜兴究竟是什么人?!这所谓的《大楚晨报》,又是哪个狗胆包天的逆贼刊发的!” 左世爵施施然弯下腰,捡起报纸,抚平折整齐,笑道:“太后就算动气,也别拿臣好不容易买到的报纸撒气啊。虽然这《反讨贼檄文》写得一般,但这《射雕英雄传》还是大可一观的。” 太后听见他这般轻松的语气,不禁愈发生气,焦虑道:“左尚书,您怎地还是这般置身事外?您看看这《反讨贼檄文》写的,竟是叫咱们的苦心布置全打了水漂。” 左世爵乐呵呵笑道:“太后说的哪儿的话,什么叫咱们?臣只是给太后出了个小小的主意,做不做,那不还是得由太后自己决定吗?” 太后被他一噎,脸色沉了沉,说:“左大人,您愿意帮哀家,不还是为了把穆丞相拉下马吗?您想着丞相那个位置,多少年了?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哀家!” 左世爵这才收起了一脸轻松的笑容,淡淡道:“那又如何?穆丞相年纪大了,臣可以等!” 太后拿这狡猾之徒没有办法,只得软下声音,求道:“左尚书,您一向足智多谋,这次勤儿遭此大难,您务必得帮哀家一把啊!” 左世爵抚平报纸上的折痕,盯着只占有一个小小角落的“今日天气”,思索道:“这一次,只怕臣也束手无策啊。” 王正倒下去,穆华龄又起来了,陛下宠信的目光,永远都落不到他身上。眼看着穆华龄一步步将六部的权力都收在手里,他却只能在这日复一日的收紧中狼狈挣扎,何其困窘啊。 左世爵告辞离开,出了宫,上了轿子。他让轿夫绕道,先去一趟《大楚晨报》的报坊转转。果不其然,一队官差们把报坊围了起来,勒令立即关门停业。 左世爵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哪个糊涂官的授意,也不知道仔细看看这《大楚晨报》吗?单单就这“今日天气”一项就能窥知,这《大楚晨报》后头,有天子撑腰啊。 城头上陛下预测天气那事,别管背后是灵台的哪位宦官在测算,都让左世爵记忆犹新。如今看着今日天气总能八九不离十,有点脑子都能猜到,这《大楚晨报》,它姓皇啊。 左世爵下了轿子,走向报坊。官差中有认得左世爵的,连忙带人行礼。报坊明面上的主人是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生的一副好眼力,已认出了左世爵,连忙上前行礼道:“左尚书,小人这报坊本分经营,童叟无欺,也不知这几位官爷究竟有了什么误会,还请左尚书为小人做主啊!” 官差们刚要开口,左世爵道:“你们都退下吧。” 官差愕然,没想到堂堂朝廷二品大员,竟然会为这么一个小小报坊说话。眼看左世爵虽是面带笑容,神情却不容置疑,官差们稍一犹豫,还是带人离开了。 报坊老板连连感谢,左世爵上轿离去。 左世爵没急着回府,他约了人。轿子在一处丝竹茶社外停下,左世爵下了轿子,进了茶社。 这可不是说书人柳敬亭混迹的那种茶楼,茶社地段偏远,环境清幽,鲜少有人造访,但凡有客,必是贵客。 左世爵走进茶楼,上了二楼雅阁。一个中年男子已等在里面了。这男子头戴四海平定巾,身着深衣,左手捏着一本册子,是个读书人模样,看着三十七八,正是壮年。 这人就是南方复社的领袖,张怡。 两人一番寒暄,张怡亮出手中的册子,册上居右四个大字《大楚晨报》。这是茶楼派人买来放在雅阁内供茶客们消遣的。 张怡笑道:“左尚书,方才愚弟翻阅了一下这《大楚晨报》,大有乾坤啊。” 左世爵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哦?张贤弟看出什么来了?” “这《射雕英雄传》就不用说了,近来京中刮起一阵射雕狂风,就是愚弟这等崇尚复古文风之人亦不能幸免。就说这篇《反讨贼檄文》,虽是大白话,但亦不乏精妙之语,普通百姓也看得懂,可以说是雅俗共赏。依愚弟看,过不了多久,京中怕是要多出不少白话文章。” 左世爵微微一笑。 “再看这文章作者,顾宜兴,也不知这究竟是真名还是化名,但不管怎么说,敢用皇姓,此人不简单。” 左世爵终于说话了:“这么说,这顾宜兴,不是你们复社的人?” 张怡笑道:“复社不过一普通文社耳,哪里能有如此奇人。” 左世爵目光凝在报刊上,喃喃道:“顾、宜、兴。” 他究竟是谁? 穆丞相终于敢出门了。 今天的《大楚晨报》,家仆刚买回来,他便看到了这篇《反讨贼檄文》,一向政治嗅觉敏锐的他感觉到,这多半是陛下的授意。究竟是陛下买了文手,写了这篇文章登在《大楚晨报》上,还是这《大楚晨报》也是陛下的意思,就耐人寻味了。 他记得一个多月前,京中就开始发行大楚晨报了,难道陛下已经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布置了吗? 还有,这个顾宜兴是谁?他一向擅长记人,可是对这位叫顾宜兴的文人,却是半点印象也没有。 穆丞相正思索着,宫里派了人来,皇上请他进宫去,穆丞相于是出了门。 经过昨天一场浩劫,丞相府的大门伤痕累累,虽然门口已清理干净了,可仍然能闻到一丝臭味。穆丞相叹了口气,上了轿子。 这时,角落里飞出一块石头,啪地一声,砸在轿子上,一人捏着嗓子骂道:“狗丞相!包藏祸心!老奸巨猾!” 穆府的家仆们义愤不已,被穆丞相按住:“算了,走吧。” 穆丞相不欲追究,街边却有几名贩夫走卒,当即放下挑担,冲入角落内,呼喝打砸,穆丞相都看呆了,不知这又是唱的拿出,连忙叫家仆去看看,莫要闹出人命。 不多时众人便从角落处揪出一人来,押到穆丞相的轿子前,痛骂道:“你这兔崽子,瞎了你的狗眼了,穆丞相协助陛下整治贪官,为的是谁,还不是咱老百姓?!” 穆丞相呆了。 被揪出来的高瘦男人也呆了,愤愤道:“檄文上写的明明白白,这狗丞相就是为了整治对手,才撺掇陛下抓了那么多人,这种人如果留在朝中,咱们老百姓哪有好日子过?” 穆丞相还没开口,一路人就嗤笑道:“傻瓜!傻瓜!又一个上了奸人之当的傻瓜啊!” 另一人说:“哎呀,您可别说,若不是看了今天的晨报,俺也误会了穆丞相哩!” “看看,这《反讨贼檄文》上说的清清楚楚,陛下抓的这些官,有谁是被冤枉的吗?这些人连陛下发给伤亡士兵的抚恤银子都要贪污,心真黑啊!” “前阵子叛军攻城,还不是这些大兵们保护咱们,那可是人家拿命换来的钱哪!” “正是啊,这《反讨贼檄文》上还说了,这些人平素就贪惯了,借着抚恤银案,又扯出别的案子来,这次若不一网打尽,这帮人定然还要贪污受贿,戕害百姓!” “可是,陛下与成亲王可是手足至亲,把成亲王下入牢狱之中,岂不是枉顾了伦理亲情?!”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成亲王若是不贪污,陛下也不会动到他头上!平素成亲王府的人也没少在京城里耀武扬威,仗着太后宠爱,都快横着走了!陛下办得好!最好把那些达官贵人们都给办了!” “陛下秉公办事,不徇私情,这乃是天大的好事!难道陛下包庇成亲王,还把人留在京城里欺压咱老百姓,你们才高兴?!” 围观众人一片附和。有人朝穆丞相叩头道:“穆丞相,您老人家多跟陛下说说,务必把这些贪官们都一网打尽不可!” 穆丞相让人起来,命人将那高瘦男子也放了,说:“大家的心声,本相都知道了,陛下已说了,过几日要在督察院设立监察部,各位有什么不平事,都可向监察部举报。” 众人连声称赞,穆丞相上了轿子,往宫里去。 到宫里时,顾励正跟新上任的督察院左都御史及刑部尚书洪枕秋等人商议事情。 顾励免了穆丞相的礼,笑道:“穆丞相身子可痊愈了?” 穆丞相笑了一下,说:“说来也怪,今日老臣的家仆带回来一份《大楚晨报》,看完之后,老臣竟是不药而愈!” 顾励道:“居然还有这般奇事,看来这《大楚晨报》,朕也该在宫中备下一份,以解燃眉之疾。” 见陛下对《大楚晨报》不露半点口风,穆丞相也就不再追问,道:“不知今日陛下叫老臣前来,所为何事?” 顾励找出穆丞相上疏请辞的折子,丢还给他:“穆丞相既然病愈了,就回来继续辅佐朕吧!穆丞相可以没有朕,朕不能没有穆丞相啊!” 自顾励在《大楚晨报》上登了《反讨贼檄文》,京城中言论风向为之一变,不少清廉的官员跟着写文章声讨贪腐案。顾励心说难怪总说要占领宣传阵地呢,这宣传口的工作做好了,的确可以事半功倍啊。 一连几天,顾励一直用顾宜兴的笔名,在《大楚晨报》上刊登申论小作文,主要是讲解近来朝廷的政策,查案的进展,对大楚宝钞进行宣传等等。 又过了十数日,自抚恤银案被牵扯出来的其他贪污案也一并彻查清楚,牵涉其中的官吏大大小小总计两百多人。顾励根据犯案情节轻重,分别给与家财籍没,贬为庶人、革职等处罚,顾励的意思很明确了,但凡是贪污受贿的,不管贪污金额多寡,永不叙用。宫中宦官有私下放贷的,贪污宫中银款私下购买宅子铺面的,也一一查了出来,被革职抄家赶出宫去。 另外他在都察院设立了监察部,专门收集民情民意。 至于成亲王等犯事的勋戚,顾励收缴了他们的王庄和部分财产,并声称成亲王私蓄兵丁,要以谋反罪论处。太后一听就疯了,来顾励跟前闹,顾励做出不胜其扰,只能退让妥协的样子,为难地表示:行吧,那朕就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网开一面,把成亲王的爵位更改为世袭递降。 太后还当是自己闹赢了,待出了干清宫,回去一琢磨,总觉得是不是哪里亏了。 第42章 顾励也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把成亲王杀头,毕竟还要叫勋戚们做事的,真动了成亲王,让其他勋戚们栗栗自危,不是一件好事。硬把谋反的罪名按成亲王头上,其他勋戚难道是傻子吗?农民起义刚平息下去,他不想再多生事端。 成亲王一出狱,就来宫里闹,求顾励网开一面。顾励闹就由他闹,成命是不可能收回的了,第二天就在《大楚晨报》上刊登了一篇申论:《从推恩令说起,聊聊赵宋为何坚持世袭递降》。 “这个顾宜兴究竟是什么人?最近风头正盛啊!”诗会上,文人们不可避免地谈到最近席卷京城的《大楚晨报》,推理金庸先生究竟是谁,最后的话题还是难免落到大红人“顾宜兴”身上来。 “《从推恩令说起,聊聊宋朝为何坚持世袭递降》?啧啧,这是怎么地?加个标点便可称作书名了吗?大白话果然难等大雅之堂。” “就是,从未见过这么长的书名!” 文渊笑道:“各位贤兄这就有失公正了。贤兄们若要指责他文采平平,那愚弟没话说,可若要说他文章名字长,那么愚弟就要向大家介绍一首可爱的小诗了:《大宗伯季泉先生每岁诞日,其子弟上寿,率不举百岁之觞,盖感先忠烈公事也。以诗事韵,承以见命,次韵奉呈》。” 众文士不禁赧然,一人酸溜溜问道:“难道文渊贤兄就是近来的大红人顾宜兴吗?” 文渊道:“那怎么可能?我说各位贤兄,今天好不容易办一次文会,咱们就暂且放下什么宜兴松江华亭的好不好?咱们来聊聊近来新出的话本子,《射雕英雄小叙》你们看过没有?愚弟觉得不错!” 一人嗤笑道:“狗续貂尾!” 文渊登时涨红了脸,争辩道:“我觉得不错,贤兄一定没仔细看!” 京城贪污案总算是告一段落,经过穆丞相与傅少阁的一番用心寻找,土豆、花生、玉米、红薯四种农作物已经全部找到。 顾励欣喜不已,还特意写下了这四种农作物耕种的条件,包括如何播种,如何催芽,如何追肥,需得防治何种病虫害等等,十分详尽。顾励让尚膳监催了一批种苗出来,分发到全国的各个皇庄,先让皇庄试行耕种。 顾励忙完这一切,稍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的救国大业,终于迈出了一小步,能否安然度过小冰期带来的危机,先看这个春天吧。 户部尚书赵升被他剥夺官职,革去功名,贬为庶人。除此之外,还有两百百多个官员被革职,朝中一时间空出了不少位置,吏部尚书左世爵拟了一批擢升名单,由穆丞相递上来,交由顾励勾选。 顾励想起左世爵这人,还是听俞广乐说了前阵子的一件事。报坊因刊印《反讨贼檄文》,被麻烦找上门来,是左世爵路过解了围。 伸手不打笑脸人,因此一举,顾励对这左世爵多了几分好感,又想起他上次呈上来的奏折,上疏五条建议,其中之一便是整顿吏治。这也是顾励下一步的打算,便叫左世爵想想,该如何整顿吏治,写一份报告呈交上来。 说起报告,顾励又想起前阵子因张慈儿死在狱中,他随口说了一句让洪枕秋交一份自查报告上来,这小子足足写了三遍。 第一份报告,洪枕秋把顾励狂吹一通,这马屁拍得顾励尴尬症都快好了,第二份报告,洪枕秋终于不拍马屁了,他开始推诿塞责,务必要让顾励觉得张慈儿的死不是他的责任。前两份报告都不通过,第三份报告,终于有了些实质内容。洪枕秋在报告中提到刑部目前现状,刑部人手不够,有不少积压的案件需得处理,另外刑部大牢快塞满了人,建议顾励召开三法司会审,重新审定有疏漏的案子。此外他还分析了张慈儿被害一事的原因,后续要如何改善,总算是勉强过关了。 顾励也不好再叫他写了。近来一直在查抚恤银案与贪污案,洪枕秋一个堂堂的刑部尚书,是应该把时间精力用来办事的,不是把时间花在写报告上的。洪枕秋这份报告倒提醒他了,过阵子有时间了也该举行三法司会审,重新审定冤假错案,给刑部大牢松快松快。 春光大好,顾励忙完公务,带着谢莲等人在御花园里散散心,放松心情。之前谢莲被他派去保护小谭,小谭在兵营服役已有三年,也该放人回乡了。顾励便索性叫谢莲送他回乡,昨天谢莲才回到京城。 春风沉醉,顾励带着侍卫们走到万岁山上,隔着太液池,对面就是豹房。这万岁山,就是崇祯上吊的煤山,虽说有点不吉利,但这万岁山上风景不错,地势高,看得远,仲春时节,草木青青,顾由贞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不时弯下腰,捡起一片树叶子,美滋滋地把玩道:“这片叶子嫩嫩的,绿绿的,是贞儿的了!贞儿要送给小猫!” 顾励把他抱起来,笑问道:“上次不是才叫小猫哥哥进宫了吗?又想念小猫哥哥了?” 前几天顾励让俞广乐把小猫带进宫里,来陪顾由贞玩玩。 顾由贞点点头,说:“小猫教了儿臣非常厉害的武功!他说,如果有谁敢欺负儿臣,就用降龙十八掌打他。” 顾励喷笑,道:“好啊!那你把降龙十八掌耍给父皇看看。” 顾由贞被顾励放在地上,果真似模似样地打起拳来,嘴里还跟着呼喝,“嘿”“哈”之声不绝于耳。 他一身奶气,打得却十分认真,众侍卫们看了都忍不住掩嘴而笑。 待打完了拳,顾励鼓掌称赞道:“这套拳法,贞儿打得虎虎生风,很有气势!若是你能再长高一些,长壮一些,想必会更加有气势!” 顾由贞喜道:“那贞儿要长得像父皇一般高壮!” “那你可要多吃饭,不能只吃零嘴,也不能挑食!” 顾由贞登时晴转多云,一张小包子脸上满是纠结,拧着小眉毛道:“那……儿臣还是不当大侠了……让小猫当大侠,保护儿臣就好了。” 顾励哈哈笑起来,顾由贞这孩子还是有些娇气,需得多加磨炼才是。他把顾由贞抱进怀里:“你这傻孩子,父皇再强大,也有老的时候,小猫再厉害,也有疏忽的时候,你需得自己有本事,才能保护好自己。” 父子俩正说着话,万岁山脚下传来呼喝之声,周长顺快步上来,回禀道:“陛下,郭选侍求见。” 顾励眉头一蹙,有些心烦了。 他已经知道郭选侍前来所为何事。顾励办的贪污案中,牵扯到一小官,姓郭名准,正是郭选侍的父亲。为了避免外戚坐大,大楚立国之初便规定皇子只能娶平民之女。郭准的这小小官职,还是郭选侍入宫后捐的。 郭选侍眼巴巴地地为父亲求情,顾励怎么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轻饶。若是连郭选侍的父亲都轻饶,却要严查成亲王,他才是在打自己的脸,不但无法令朝臣勋戚们服气,天底下的百姓们都要笑话他了。 早在郭选侍第一次来找他求情时,他就已经把道理都说了。然而毕竟关系到自家人,郭选侍一时间无法理性思考,两次三番前来求情,顾励已经怕了她了,没想到今天好不容易忙完公务出来散散心,郭选侍竟又找了过来。 顾励还没开口,郭选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山来,把宫女内侍们远远甩在后头,连礼仪都不顾了,红着眼睛道:“陛下这几日是在躲着妾身吗?” 顾励道:“没有,朕不过是公务繁忙罢了。郭选侍是来赏风景的?” “妾身是特意来找陛下的。陛下,妾身父亲郭准之事,还请陛下法外开恩!只要能保住官位,他愿意折银赎罪!” “保住官位,缴纳的罚银们便可再从百信们身上捞回来,是不是?”顾励叹了一口气,说:“朕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若是为你爹开此先河,太后今晚就要来找朕放过成亲王,明日朝臣们就要上疏求朕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了。若是法外开恩得如此随意,还有谁会相信律法?朕还如何管理这个国家?” 郭选侍问道:“陛下,我爹贪污金额不过一千五百两……” 顾励说:“不过一千五百两?郭选侍,你知不知道,寻常人家,一年的花用也不过几十两,而且我不过是免去你父亲的官职,让他按贪污金额三倍折银赎罪,朕没有效法□□,对贪污之人一律处斩,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郭选侍脸露怨怼之色:“陛下从前宠爱赵安勤,擢升他为银作局少监,赵安勤一年贪污三千两,陛下却说什么,赵安勤出身贫苦,爱重钱财事出有因,法理不外乎人情,叫他把贪污的都交出来也就是了。为何到了妾身的父亲这里,却不能讲法理不外乎人情了呢?” 顾励淡淡道:“你也说了,那是从前。此一时,彼一时,郭选侍不要钻牛角尖了。” 郭选侍脸色发青,恨恨道:“是妾身的错,谁叫妾身不受宠,不能让陛下说一句‘法理不外乎人情’。” 顾励怒道:“郭选侍!” 顾励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一直都待人太和气了,没有君王的威严,是以郭选侍都不畏惧他了? 郭选侍低下头不说话。顾由贞被顾励抱在怀里,见两人吵架,一时间有些害怕,哭唧唧道:“父皇不要骂母妃了……” 顾励连忙哄他。郭选侍催促道:“贞儿,快求求父皇饶过你祖父!” 她拿顾由贞这么一个小孩子作伐子,让顾励彻底生气了。顾励说:“郭选侍累了,该回宫去休息了。” 说罢,抱着顾由贞离开。 杨廷璧带着家僮离京南下,这天到了洛阳的地界上。他在洛阳城中有几位朋友,便索性在庙里住下,寻了个时间去拜访好友。 他一个朋友和以前的福王世子,现任的福王关系颇好,福王听说了杨廷璧的才名,便由这位朋友说项,邀请杨廷璧前去王府赴宴。 这位福王继承爵位不久,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出头,只是面皮浮肿,精神不振,眼底发青。 福王久闻杨廷璧才名,对他很是热络,席间聊到京城的事,福王问道:“杨贤弟在京城住了这些日子,不知听说过《射雕英雄传》没有?” 杨廷璧笑道:“那自然是听过的。” 福王拊掌道:“那正好,本王府中的戏班子新近排了一出戏,正是由《射雕英雄传》改编而来,贤弟不如留下来观赏指点一二?” 杨廷璧只得欣然应允。 席间两人说几句话,便有一道菜端上来,说这番话的功夫,已呈上了四五道精致菜点。福王见杨廷璧下箸,问道:“这些菜色是否合贤弟的口味?” 杨廷璧欣然点头:“滋味甚美,别处都不曾尝过。” 福王哈哈一笑道:“这可是宫中御厨的手笔。” 杨廷璧那友人诧异道:“陛下竟然连宫中御厨都送来了吗?” “前些日子想添些家奴,问陛下要人,陛下都不曾答应,又岂会给本王送御厨。我这王府的主厨,乃是曾经在宫里为皇家烹饪膳食的文御厨,文和贵!” 那人大喜道:“居然是文御厨?!左冢宰的书画,文御厨的饭汤,左尚书在下无缘见识,这文御厨今日有幸一会,当真是托王爷的福。” 福王得意,命人将文御厨叫过来。 杨廷璧的友人又道:“这文御厨在江南一带名气大,整治一桌饭食,需得要黄金二百两,王爷恁是大手笔,竟能将此人请来!” 杨廷璧问道:“这人既然在宫里做御厨,怎么到王爷家来了?” 正说话间,一矮胖中年男人已跟着仆从走了进来,向福王等人行了个礼。福王说:“喏,贤弟问起这个,就让他自己说吧。文御厨,你说说,为什么陛下让你出宫?” 文和贵已不是御厨,但大家仍喜欢这么称呼他。文和贵笑道:“那天小人做了三道御膳,片羊唇肉,炸鹅掌,并一碗山珍汤。陛下用过之后,龙心大悦,召小人前去,询问这菜究竟是怎么做的……” 文和贵说起那天的事,仍是历历在目。涉及皇家密事,众人亦听得认真。待听到文和贵说:“陛下说,‘生炸鹅掌,取羊唇肉,这等血淋淋的烹调手段,教朕心里难安。往后为朕及后宫整治饮食,只做普通家常菜便好,一顿膳食之花用,不得超过一两银子。’” 杨廷璧微微一笑,脸露钦佩之色。 福王哈地笑了一声,问众人道:“瞧瞧咱们陛下,果真是内廷府库叫王正那个老贼搬空了,连一顿饭都吃不起了!你们倒猜猜,本王这一顿饭,花了多少钱?” 众人胡乱猜测起来,都没猜中,催促福王快说。福王伸出五根手指头。 一人惊呼道:“五百两黄金?” 福王得意一笑。 众人好一番吹嘘夸赞。 福王志得意满,对文御厨说:“陛下赏了你二十两银子作为补偿,本王也赏你二十两!” 福王伸出两个手指头,晃了晃,说:“来人啊!取二十两——黄金!” 文御厨领了赏赐,叩谢福王后离开,众人看见明晃晃的黄金,不由得眼热,各个附和吹嘘福王豪气万丈。 杨廷璧却是静静坐着,仍在想着方才文御厨说的故事。待酒席散后,福王府后院打起堂会戏,杨廷璧带着家僮在角落里坐了,却有些心不在焉。 家僮问道:“少爷怎么了?可要去端碗醒酒汤来。” 杨廷璧摇摇头,笑道:“杨开,我没醉,只是想现在就回家温书。” 家僮纳闷:“可没听说要开恩科啊。” “若不提前温书,考试不中,丢人是小,若是无缘得见天子,那才是遗憾……” 他声音低,家僮未能听清楚。这时堂会戏已经开始了,杨廷璧有些头晕,一个人绕到花园后透透气。 就在这时,一条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过,杨廷璧眯起眼睛,借着灯光,瞧清楚是个做伙夫打扮的年轻人,浑身紧绷,袖子里笼着什么东西,正紧紧地盯着人群前头的福王。 杨廷璧脸色一冷,悄无声息地走上前,也看不清他究竟是怎么动作,似乎不过轻松地伸手一抓,便将那年轻人按在了地上。 杨廷璧捂住年轻人的嘴,冷着脸从他袖子里抽出一把砍刀。 他松开手,站起身,说:“我不揭发你,你走吧。” 那年轻人却是一脸绝望,悲愤道:“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杨廷璧扫了他一眼:“我怎么助纣为虐了?阻拦你杀人便是助纣为虐?” “我杀福王,乃是为民除害,你阻拦我,难道不是助纣为虐?” 杨廷璧道:“你以为你当真杀得了他?还没等你靠近,只怕便要死在他身旁侍卫的手里,我这不是帮他,是救你。” 年轻人却是悲愤沮丧,躺在地上,蜷起身子,呜呜哭了起来。 杨廷璧奇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了?我看你压根不是伙夫吧,怎么混进来的?” 年轻人哭够了,站起来一抹脸:“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杨廷璧又好气又好笑,说:“这样吧,我指点你一句,你若是受了福王欺压,大可以进京告御状。陛下在都察院设立了监察部,你的委屈,去跟陛下说吧,他定然会为你做主的。” 年轻人颇为犹豫,杨廷璧不再理会他,转身回去了。 顾励在宫里头待得委实烦闷,便抽了个空,换上幅巾深衣自里栏草场出了宫。 他先去了碾子胡同看看,都一个多月了,陈奉居然真的就没再回来。想起自己在陈奉身上耗费的时间精力,顾励就郁闷,怎么也想不通陈奉为什么突然不要他这颗棋子了。 宝藏的事还没从他嘴里套出半个字呢。 顾励换了普通人的衣服,在京城里随意走走。都察院新设立了监察部,他还想去明察暗访看看有没有在搞形式主义呢。哪知道刚在茶楼里坐坐听百姓们聊天,就听见有人说:“哎,听说了吗,那个大名鼎鼎的顾宜兴要举办文会!请了不少人呢!” 顾励一个激灵,心说顾什兴?什么宜兴?顾宜什么?哪个狗胆包天的兔崽子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啊?! 顾励竖起耳朵,继续听人聊天。 “你说的是近来京城中的大红人?” “哎?兄台,你说顾宜兴是大红人,我可就不服气了!真正的大红人,明明是金庸先生!这顾宜兴写的大白话文章,比得上咱们金庸先生一根脚指头吗?” “就是啊,诗会什么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又不请咱去!我说,今天的《大楚晨报》你们买到没有?一起来看啊!” 怎么这就不聊了?顾励急了,扭过头,问道:“兄弟,你刚才说,那个顾宜兴举办文会?什么时候?在哪儿啊?” 那人见话头没人搭茬,本有些郁闷,一见顾励这般清秀妙丽的少年竟向他问话,登时便活泛起来,把条凳一抽,来顾励桌前坐下,笑道:“贤弟哪儿的人?我看你也是饱学之士,对这文会感兴趣吗?” 顾励露齿一笑,露出脸颊边一个酒窝:“愚弟是江苏宜兴人士,来京城求学的。” 那人笑道:“原来如此。说起这文会,开在元贞观内,就在今天,看这时辰,估摸着快要开始了吧。” 那人一见顾励面露急色,欣然道:“看来贤弟亦想去看看,只不过这文会,若是没有请帖,是进不去的。” 顾励说:“贤兄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是有办法,能让我入内一观的。” 那人面露得色,说:“这个么,愚兄自然是有些门路的,只不过麻烦些……” 顾励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拿出一叠大楚宝钞来,当着那人的面,数出十张面额为五钞的。一百钞就是一两银子,五十钞半两银子,也很不少了。 那人看得目不转睛,见顾励数好了,正要伸手,顾励按住他,笑道:“贤兄,那请帖能不能先让我看看?” 第43章 那人用力拍了拍他:“那有什么难的!愚兄这就送你过去!” 两人把臂出了茶馆,走到街口,一辆马车正在等着。顾励与车夫打了个照面,巧了,居然是那位十分健谈的车把式,曾跟他介绍“左冢宰的书画、文御厨的饭汤”的那位。 车把式眼力极好,一下子也认出了他,露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 顾励扫了这两人一眼,忽然明白过来,问车把式:“这就是您那位在牙行做经纪的妹夫?” 那人道:“嚯,原来贤弟跟我大舅哥认识?那可真是赶巧了。” 三人笑着又寒暄一番,这人果然就是车把式的经纪人妹夫,姓江名番,他拍着胸脯说:“既然跟我大舅哥是熟人,便是我江牙子的熟人!这张请帖,送贤弟就是!” 顾励说:“小弟决不能占大哥的便宜,这钱是一定要给的!” 说着,抓出一把宝钞,不由分说塞给江牙子。 两人推来挡去,最后江牙子终于接了,颇不好意思,连连说顾励太客气。 江牙子和他大舅哥交代了地址,把请帖塞给顾励便离开了。车把式陈还是一如既往地健谈,问顾励:“老爷可真是巧了,若不是碰上我妹夫,这文会您怕是就要错过了。” 顾励说:“那是。近来这位叫顾宜兴的兄台可是大出风头,无论如何我都得见他一见!” 车把式道:“嗨呀,我还是喜欢金庸先生!” 顾励哈哈一笑:“谁不喜欢他!” 车把式道:“这次的文会,也不知金庸先生会不会来。” 顾励干笑道:“那想必是来不了的。” “那可不好说,听说这次文会请了不少人,有南方的才子们,复社和应社的领袖们,想必是十分热闹的。” 顾励沉默下来,琢磨着究竟是谁打着他的旗号开文会,又究竟有什么意图。 车把式见他不说话,犹豫了片刻,问道:“老爷,您还住文思坊的二条胡同里么?” 顾励醒过神来,说:“没啊,怎么了?” “嗨,说来也是怪咱,找了个瓢嘴替老爷办事。”车把式带着几分歉意:“上次老子遇见那轿夫,他说,后来又有个戴毡笠的陌生人叫他上二条胡同那儿敲门去,我心说这事儿怪啊,追问了他才知道,原来他把您交代的话都跟这陌生人说了。小的虽不知道您有什么要紧的安排,却也怕这轿夫多事。没耽误您的事吧?” 顾励这才知道,原来是陈奉遇到了那个轿夫,想必是听出了他的声音,一番追问,才知道了自己特意安排轿夫敲门的事。原来是这般巧合,他还以为是陈奉是通过线人得知的呢。 顾励说:“没耽误什么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总之除了差一点被陈奉干掉变成一具尸体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起陈奉这个小狐狸,顾励又忍不住出神了。没有陈奉刺激的日子,太无聊啊。 说话间已经到了元贞观。陈把式把马车停在元贞观的后门口,领着顾励进去。 文会已经开始了,元贞观往后院的方向都是人。顾励小声问车把式:“怎么地?这地方不是道观?还有人包场啊。” 陈把式笑了一下:“瞧老爷说的,不过是借用一下元贞观的后院罢了,寻常小事,给些钱便是。” 顾励哦了一声,跟着陈把式来到后院入口处。入口把守着两名道童,收了请帖,才放顾励进去。 陈把式便向他告辞,顾励想了想,把手帕掏出来,捂着脸。有人纳闷地看着他,他就干笑着解释:“风沙太大……” 后院人特别多,一时间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除了文人雅士,便是莺莺燕燕真真,停停当当人人,有几个歌妓顾励看着颇眼熟,应当是上次在宣城伯的堂戏会上见过。 有人想来跟顾励攀谈,顾励就捂着帕子拼命咳嗽,边咳便祭出万能金句:“风沙太大咳咳咳……” 久了也没人来找他说话了。 人都聚在桥边的亭子里吟诗作对,顾励伸长脖子,看到几个熟面孔。 顾励问身旁一人:“顾宜兴呢?还没来吗?” 那人酸溜溜道:“嗨,排场大呗。大家都在等他呢!”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唱和:“顾氏才子宜兴驾到!” 顾励险些喷出来,心说搞什么鬼,这么大的排场吗?众文士们有的往院门口看去,有的装作不甚在意,却也在瞄着院门处的一举一动。 就见院外走进一个人来,身量修长,身着襕衫,再往上就看不见了,这人居然用斗笠遮着脸。 有人酸溜溜道:“不愧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竟连脸都不让我们见见么?” 那戴斗笠的“顾宜兴”哼了一声,说:“近来京中有人恨我恨得咬牙,我若是露了脸,明天就得横尸街头!” 顾励噗嗤一声,这声音他耳熟啊! 居然是江夏生那小子! 江夏生方才说的话顾励明白,顾宜兴在大楚晨报上帮着皇上说话,动了勋戚权贵们的蛋糕,这些人对付不了皇帝,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书生么? 江夏生的意思他明白,有的人却不懂,怒道:“你什么意思?还恨你恨得咬牙,可真是看得起自己!” 江夏生啧啧两声,走进院子里来,大喇喇在人堆里坐下,然后他开始吃点心了! 顾励嘴歪眼斜,瞳孔地震。这个江夏生,他究竟是饿了多久?没看见这么多人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吗?!他现在的形象,可是在代表自己啊喂! 顾励一瞬间生出笔名自杀的心思,顾宜兴这个马甲,不想要了。 脏了! 被江夏生这小子弄脏了! 江夏生吃饱喝足,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既然各位愚弟们都不跟我说话,那就算了,我先走了。” 他管众人叫做“愚弟”,众人气坏了,各个吹胡子瞪眼,骂江夏生“竖子!”“狂妄!”,江夏生浑不在意,吃饱喝足,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顾励连忙悄悄缀在后头。 就见江夏生上了一辆马车,往宝源局的方向驶去,顾励徒步跟在后头,没过多久便跟丢了。他十分纳罕,不明白江夏生好端端为什么要扮做他,跑到文会上来开这么大一个嘲讽,现在可好,大家的火力都集中到他头上了。 顾励正思索着,恰好胡同口处停了一辆马车,车夫正拿汗巾擦脑袋。顾励快步上前,倒真是巧了,这又是个熟人——陈把式。 陈把式很是意外,问道:“爷这是怎么地?才这么一会子怎么就出来了?” 顾励快步上了马车,说:“往宝源局那儿去!我追人呢!” 车把式也不多问,拍了拍马儿,说:“好嘞!您就请好儿吧!” 马儿撒开蹄子飞奔,还没到宝源局呢,顾励就看见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歪着一辆马车,马车夫倒在车上。顾励连忙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子一看,里头空空如也,江夏生不见了。 现场有打斗的痕迹,马车夫昏迷不醒,陈把式见了,哟了一声:“这不是崇教坊头条胡同的李把式么?” 他说着,给人解开领口,拿汗巾子浇了水擦了擦头,用力按在李把式的人中上。不多时,李把式醒了过来。 顾励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李把式一脸惶恐,说:“碰上劫道儿的了!” 顾励问:“你这车里的人呢?” “叫人绑走了!” 顾励啧了一声,四下转悠一圈,发现几粒黄豆呈线状散落在地上,这难道是江夏生留下的记号? 顾励让李把式前去报官,对陈把式道:“劳烦这位老哥再搭我一程,这车里被劫走的人乃是我兄弟!” 陈把式爽快道:“走吧!别耽搁了!” 顾励上了马车,指点他跟着黄豆的痕迹追踪。两人顺着黄豆信号,在京城里绕了好大一圈,绕得顾励险些以为自己弄错了,最后线索在红罗厂前断了。 他以为江夏生会被弄出京城,怎么兜了个大圈子,居然还是在内城里头? 究竟是这里就是目的地,还是江夏生黄豆不够了? 江夏生套着头套,推搡着往前走。 他手心里头捏着把汗,眼前一片昏沉,只有麻袋下方露出一丝缝隙,能让他看到脚下方方正正的青砖。 果然是个大户人家。江夏生暗忖。 他早已猜到,他要揪出来的这人定然非富即贵,不是他一个等闲曹吏能惹得起的,但是—— 别管前方是什么龙潭虎穴,为了兄弟,说什么也要闯上一闯! 想起谭季伦断掉的那只手,江夏生就眼睛发红。 前些日子,谭季伦来向他告别,说是他兵役期限已到,可以回乡了。江夏生十分意外,再三追问,谭季伦才支支吾吾地交代,他得罪了人,陛下给了宝钞,并派了宫中侍卫护送他回乡。 江夏生吃惊,琢磨谭季伦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连陛下都摆不平,要让人把他送回家乡。 然而更叫他意外的,乃是三天前。 三天前的深夜里,原本已经回到家乡的小谭,居然出现在了他家门外,右手自手肘处齐根而断,强撑着一口气向他求救。 江夏生心胆俱裂,扶着小谭到了自己房中,又小心把屋外的血洗全部清理干净。回到房间时,小谭已经昏了过去,江夏生取出伤药为他处理伤口,除却断手处的伤,小谭全身上下还有不少刀伤。 兄弟究竟是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这时候明明应该待在家乡安居乐业的人,此时却出现在京城? 江夏生煎熬了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托人向康府尹告假,守着小谭悠悠转醒。 兄弟两人先是抱头痛哭,江夏生咬牙切齿,要为小谭报仇,小谭拉住他,说:“哥哥不要冲动,你知不知伤我的是什么人?” 江夏生做巡捕多年,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道:“不是朝中权贵,就是皇亲国戚。” 小谭啊了一声。 江夏生看着他,说:“兄弟,说来你这个祸事,还是哥哥惹出来的,对不对?” 小谭吃了一惊,就听见江夏生说:“近日来陛下严查抚恤银案,是不是因为我曾在陛下面前多嘴,说你抚恤银只收到五两并五匹绢,所以陛下找你去,询问抚恤银之事?” 小谭握住江夏生的手,安慰道:“这事不怪哥哥,也不怪陛下。” 江夏生却是垂着肩膀,极是愧疚,喃喃道:“陛下动了成亲王,动了宣城伯,又拔出朝中两百多个贪官污吏,那些人伤不了陛下,难道还不能拿你一个小小兵卒出出气么?可恨!可恨!” 谭季伦双目含泪,说:“陛下爱护我性命,让谢侍卫送我回乡。谢侍卫一路送到河南的地界。我请谢侍卫先行回宫,一个人上了船,当天夜里,我被一阵窸窣声弄醒,那声音来自船底,我猜测是有人在凿船,连忙拿了包袱跳到岸边,躲在一颗柳树上。果然没一会儿,我乘的那扁小小舟子驶到江心,打着旋涡沉了下去。哥哥,若说这凿船之人是为谋财,船上的财物又不见他们拿走,若是是为了害命,又为什么要害我性命?我吓出一身冷汗,不敢深想,更不敢再往家乡走,想起谢侍卫离开不久,我便一路北上,想赶上他。” “你没赶上他,是不是?” 小谭叹了口气:“是我命该如此。谢侍卫脚程好快,我紧追慢赶,追到北直隶境内,还没追上他,那些杀手先追到了我。” 此后的事,江夏生已能猜到。小谭想逃进京城来寻求庇护,却被杀手追上,一番厮杀,失了一只手臂,终于逃到他这里。 小谭脸色苍白,说:“哥哥,你怪不怪我?我怕来你这里,要给你惹出麻烦来。” 江夏生啐道:“你把大哥当什么人了。” 他霍地站起来:“我这就去进宫面圣,非得让陛下把害你之人铲除了不可!” 小谭拉住他:“那些杀手皆是精锐,普通的朝臣,岂能蓄得起这般精兵良将?派人杀我的,怕不是宗室亲王?陛下当真会为了我这小小兵卒,惩处皇室子弟吗?” 江夏生亦点头道:“陛下心慈手软,就算要动手,也总要顾惜着几分情面。不能斩草除根,那便要打草惊蛇。” 江夏生走到一边,分析道:“其实这帮人除了恨你,有一个人,他们也恨。” 小谭问道:“谁?” 江夏生回过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不再多说,安慰道:“你离京好些天,许多事情都不知道。稍后我再向你细说,你先好好休息吧。” 这时药熬好了,小谭体力不支,喝了药便睡了。 江夏生一个人坐在床前思忖,小谭动了那些人的利益,被一路追杀,那么那位在《大楚晨报》上频频刊登文章,声援陛下,扭转了京中风向的顾宜兴,更招人恨哪。 若是扮做顾宜兴,高调露面,说不定能把害了小谭的幕后之人揪出来。 陛下不能给小谭一个公道,就由他来给! 江夏生被推入一处暗室之内,听见有人问他:“你就是顾宜兴?” 江夏生哼了一声:“是谁把我抓来这里的?知不知道我背后是谁?” 有人踹了他一脚:“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江夏生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却怡然不惧,哈哈笑道:“死到临头?若真想取顾某人的性命,早在顾某人出了元贞观便可以动手,何必大费周章把顾某绑到此处?” 江夏生悠悠道:“劝你,对我客气点!毕竟你主子留着我还有用!” 那人默然片刻,哼了一声,对左右道:“看好他!” 接着便是他离去的脚步声。 江夏生喘了口气,躺在地上,暗暗道:是了,就是这些人!小谭说过的,这帮杀手,穿的都是缎面布里直缝靴! 江夏生坐正身子,虽然仍旧什么都看不到,他却并不害怕,只想着一定要为兄弟报仇。没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听声音,是两个人? 一人走上前来,穿的是蒲草黄鞋,这是南方士人间多见的打扮。 江夏生还来不及多想,这人已掀开了他的头套,这人面孔端正,留着两撇飘逸长须,脸色一变,说:“这人不是顾宜兴!” 室中几人倏然变色。 江夏生面无血色,脑筋一转,已有了主意,喝道:“怎么?你以为顾宜兴,就只有一个人?” 那人拿不定主意。 江夏生说:“顾宜兴,其实是三个人!顾,指的便是天家,宜,自然就是我!” 他正要侃侃而谈,面前那文人忽然道:“是你!你是顺天府的巡捕!” 江夏生一愣。 文人对另外一人说:“他闯入宣城伯的堂会时,我正好在场!他是顺天府的巡捕!” 另一人作武人打扮,看穿戴乃是个头领,他一脸煞气,抽出刀走到江夏生面前。 刀上冷光一闪,照着江夏生颈部劈下!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喧哗之声,一人怒道:“快把我顾宜兴放了,不然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人一怔,头领放下刀,与那文士对视一眼,走出院子去。胡同里吵吵闹闹的,头领带着人走出去,就见一车把式披着汗巾子,正跟两个庄稼人拉拉扯扯,边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庄稼人道:“你的马嚼了我的香椿,你还想跑?!” 车把式嘿然冷笑道:“你说我的马吃了你的香椿,告诉你,我的马最讨厌香椿味儿!少来血口喷马!” 武人蹙着眉头,惊疑不定,与文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文士走上前,问道:“你们……这位老哥,你刚才说什么?你叫什么?” 车把式扫他一眼,挑起眉:“叫顾宜兴,怎么地?这名儿我叫不得?” “你叫顾宜兴?”文人打量着他,捋了捋两撇长须。武人走上前来,压低声音问:“是不是他?” 文人走到一边,摇摇头:“走吧,不过是个粗鄙乡下人!” 见几人离开,车把式啐了一声,数出几个利禄通宝,丢给卖香椿的汉子:“别吵吵了,你的香椿我赔了还不行!我还怕我的宝贝马儿跑肚拉稀呢!” 他给了钱,驾着马车离开。 头领带着随从们走进室内,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江夏生居然不见了! 第44章 顾励为江夏生解开绳索,方才正是他使计调虎离山,救出了江夏生。江夏生拉着他,躲开几名家仆,翻过一处院墙,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院落内。 江夏生跳上房顶,四下里扫了一眼,已了然于心。这处宅邸足足六进,他方才是被关押在后院的一处静室内。 江夏生看了分明,轻轻跳下来,拉着顾励道:“我送您出去!” 顾励问:“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等您安全了再说!” 江夏生带着顾励,绕过院子,往南边走,快走到院门口处,一队家丁持械赶来,领头的一名武人喝道:“都头说了,他们一定还在院内,给我搜!” 江夏生连忙拉着顾励后退,想了想,往另外一个方向去。然而这帮人反应机敏,早已派人把各个出口全部拦住。江夏生几番突围,险些被发现,只能拉着顾励退回院内。 他急得脸上冒汗,想了想,说:“卑职……我带您去主院暂时躲一躲。这处宅邸的主人乃是成亲王,也不知他在不在,您需得小心,免得与他打了照面说不清楚。” 顾励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成亲王?” “我在行动之前,已先调查清楚,方才上房顶时看过全貌,这地方正是成亲王的一处别业,他来的极少,京中知道的人不多。” 是以特别适合用来囚禁刑讯。 对小谭和他动手的人,应该是成亲王了。 顾励想的却是,成亲王为什么要把“顾宜兴”绑到此处来?看来自己收了他的皇庄财产,他不服气啊。报复不了自己,能报复“顾宜兴”也是好的。还好已经让谢莲先一步把小谭送回去了,否则小谭若还留在京中,难保不会被人报复。 他还不知道小谭的遭遇,正暗自庆幸。江夏生拉着他,小心往主院的方向撤退。哪知道转过一处院门,一队人马快步赶来,将他们去路堵死。 江夏生一惊,连忙带着顾励后撤,岂料来路也被人堵死,他们竟是被包了饺子。 那武人头领走出来,看着顾励,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文士已看见了顾励,越众而出,在武人耳边小声说:“他就是顾宜兴!” 这文士是谈墨!顾励想起他来,自己曾在宣城伯的唱堂会上见过他,还是他带着自己进伯府的。 这人居然是成亲王的幕僚吗? 武人头领挥手道:“顾宜兴留下,另外一个,杀了他!” 武将家丁们一拥而上。 江夏生有功夫在身,护着顾励左冲右突。顾励见他沉着冷静,又想起黄豆信号,那信号必定不是留给自己的。他小声道:“你还有什么后招,赶紧使出来吧!” 江夏生还没开口,就听见院落外传来喧哗之声:“顺天府办案!尔等私自关押朝廷官吏,还不快束手就擒!” 原来这就是江夏生的后招! 武人统领脸色一变,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骑到老子头上来了!” 他看向谈墨:“你快去禀报王爷!” 谈墨嘿了一声:“王爷自地牢里染了风寒,身子不适正在休养,谈某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原来成亲王眼下就在这别业之内,顾励心说他可得小心了,若跟成亲王打了照面,自己一个堂堂一国之君,微服跑到王爷的别院里来,那就说不清楚了。 武人统领见指挥不动他,脸色难看,带着人要出去阻拦顺天府的官差们。走到半道,已与突闯进来的官差们撞上。 武人统领喝道:“你们这帮顺天府的狗,前阵子才搅和了宣城伯的堂会,今日又来我主人家撒野!知不知道我主人是谁?!” 官差道:“管你是谁!我们顺天府的捕头被你们抓了,赶紧把人交出来!” 见说不通,两拨人缠斗起来,一时间院子里乱成一团,处处都是呼喝打斗之声。顾励原本被江夏生护在身后,忙乱间,一人绕到他身后,照他脑袋上一敲,顾励两眼一黑。 江夏生再回头时,竟不见了顾励的人影,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已经知道小谭的仇家正是成亲王,这仇什么时候都能报得,眼下最要紧的是顾励的安危,顾励不见,他打开围挡的家丁们,在院子里四下乱窜,又不敢喝破顾励的身份,只是叫:“宜兴!宜兴!” 四下里无人应答,江夏生怒了,冲那武人统领骂道:“快把顾宜兴交出来!他若是有事,十个你家主子也不够赔的!” 这番打斗动静,终于惊动了主院内的成亲王。他皱起眉头,叫人来询问:“外头是谁在撒野?!我不过叫你们把一个小小的顾宜兴抓来,怎地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一群废物!” 顾励睁开眼,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四肢酸胀不已。他挣扎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被人捆了,丢在一张拔步床上。天青色的床帐宛如青烟,与室内的熏香勾连,让顾励很是眼晕了一阵子。 待那阵头疼终于好转一些,顾励勉强抬起身子,望向窗外,天色已有些暗了,也不知自他昏迷过了多少时辰。 这地方又是哪里? 是谁把他绑到此处来的? 顾励没琢磨多久,卧室的门便开了。顾励自朦胧的床帐看去,先瞧见的,是两撇长须。 谈墨。 谈墨已快步走来,急急地掀开床帐,似是怕他跑了似的。见他安安稳稳地绑在床上,谈墨松了口气,笑道:“宜兴啊宜兴,知不知道我为了保住你的性命,花了多大功夫?你说说,你要怎么感谢我?” 成亲王要绑“顾宜兴”,谈墨偷偷把他弄出别庄,送到自己的住处,委实花了一番功夫。为了不让人起疑,他不敢离开太久,匆匆把人送回来,便又回了别庄。忍到这个时辰才回来,早已是急不可耐。 顾励问道:“江巡捕呢?!” “你问他做什么?难不成他真是你的相好?”谈墨动手解开顾励身上的绳索,捆住他手脚的却不敢解开:“你跟着他有什么前途,不如跟了我……” 谈墨说着,便猴急的压了上来,顾励又恶心又恐惧,脊梁上冷汗直蹿,不断挣扎怒骂:“你这□□犯!快放开我!” 不得了了!看来他也要跟清朝一样,下令禁止男子之间的性行为了! 顾励慌得一匹,又是恶心想吐又是害怕□□不保,手足无措,慌张挣扎间,屋子的门再一次被踢开,谈墨刚转过头看去,便被一剑刺入心口。 谈墨倒了下去。 顾励惊魂未定,看向逆着天光的人,第一次觉得他有如天上神兵。 “陈奉……” 陈奉气坏了,一脚把谈墨的尸体踢开,看着顾励衣衫不整的模样,有心想教训他两句,顾励却先委屈起来,一头扎进陈奉怀里。 陈奉一僵,拍了拍顾励的肩膀,生硬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不是已经把他杀了。” 顾励想起陈奉杀了人,心头惴惴,坐直身体道:“你怎么会来的?” 陈奉听他提起这个,捏着顾励的脸,咬牙道:“因为我也在找‘顾宜兴’!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会是顾宜兴?!” 陈奉解开顾励手脚的绳索,把人拉起来,替他整了整衣服,瞧见地上的谈墨尸体,气不打一处来,又踢了一脚。 这阵子的《大楚晨报》他都看过,对京城中种种动向了如指掌。可以说,若不是那天顾宜兴在报纸上刊发了《反讨贼檄文》,皇帝想要彻查贪污案没有这么顺利,而若是没有金庸先生在报纸上刊发《射雕英雄传》,为《大楚晨报》打开了销量,《反讨贼檄文》写出花来也无用。 而且看《大楚晨报》上日日刊发的“每日天气”,精确率达九成五,便是陈奉自己测算,也没有这么准。想起攻城那日的大败,他也听闻了有人为皇帝测算天气,不像朝中文人们推测此为灵台某位掌事太监的手笔,陈奉认定,是赛先生在背后相助,为狗皇帝测算天气。 所以,这《大楚晨报》,定然是狗皇帝的手笔。以狗皇帝的智商,怕是想不到要用这个法子在民间掌握话语权,必然又是赛先生在为他出谋划策。 赛先生待在宫里,他是干不掉了,可是这顾宜兴等人,难道还不能抓来干掉? 他一直在派人暗中打听这两人的下落,听闻顾宜兴高调举办文会,早派人盯着了。不过江夏生自出场便挡着脸,此后被掳走,辗转到了成亲王别业中,他不能进去,只能自暗处窥探,顺天府的衙役们突然闯入,接着又看见顾夷辛昏迷不醒,被人从别业后门中悄悄弄了上马车,当即毫不犹豫跟了过来。 他派人留在别业外观察动向。顺天府的衙役们一番大闹,他手下人在外围打听,只听到顺天府的衙役要求对方交出顾宜兴,武将家丁们一口咬定不知道什么顾宜兴,把事情闹大了。 手下向陈奉禀报这结果,陈奉左思右想,只有一个解释,顾夷辛就是顾宜兴?顺天府的衙役们前来索人,所以成亲王提前让手下人把顾宜兴转移走? 陈奉算是猜对了一半。他扫了顾励一眼,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陈奉这模样有些吓人,不过顾励算是被他吓出胆子来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说:“没错,我的确就是顾宜兴!不过那些文章,都是俞公公要我写的,他都这样要求,我怎么能不答应他?” 陈奉思忖着,打量着顾励。 “你想干掉我?”顾励一下子就猜中了陈奉原本的想法,说:“你杀了我也没用啊,一个顾宜兴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顾宜兴站起来。我死了,俞公公照样可以找别人为他写文章,顾宜兴不过是个署名而已。” 陈奉垂着碧色眸子,若有所思问道:“那你认不认识金先生?他想必也是为俞公公办事的。” 顾励一下子明白了陈奉的意思,赶忙在心里向金大侠道歉:现在您的文章暂时由在下借用,但是在下是为了顺利推行报纸,好在民间掌握话语权,推行在下的政令和政治主张,绝对没有借您的小说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陈奉这小狐狸说白了还是在针对在下,还望您恕罪则个。 陈奉已等得不耐烦,挑起眉:“到底认不认识?” 顾励说:“不认识。天师,您想想,《后楚晨报》能打开销量,都是借助了《射雕英雄传》的魅力,狗皇帝想必极为器重金庸先生,您想对他动手,怕是不能够。” 陈奉琢磨,的确是这样,又有些不甘。顾励拉着他:“行了,暂时别想那么多了,先带我出去吧!” 陈奉带着顾励出了房门,沿着他进来的路出去。路过花园,草丛里露出一双脚,顾励吓了一跳。 陈奉说:“不用怕,已被我打昏了。” 他说着,把那双脚往草丛里踢了踢。 这倒霉催的应该是谈墨的家仆,顾励紧紧跟着陈奉,贴着他,就怕走慢了被人撞见。 陈奉啧了一声,道:“若当真这么怕,许你牵着陈奉哥哥的手。” 顾励小声道:“陈奉哥哥?我看你是个弟弟。” 陈奉哼了一声:“嘴硬。” 说着,还是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顾励的手。 顾励心里微微一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方才差点以为□□不保了,在落难的时候有人挺身相救,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啊。 谈墨的家宅不大,走了十来分钟,顾励便跟着陈奉出来了。一辆马车就在街边等着,陈奉推着顾励上了车,跟着坐进去,犹豫了一会儿,说:“去鸣玉坊。” 顾励问道:“你住在鸣玉坊?” 鸣玉坊与正西坊一样,有好些胡同,不知陈奉住在哪条胡同内。 陈奉不答,看着顾励,问道:“不是给你留了银子和信么?为什么还逗留在京中?” 顾励早想好了如何作答,当即毫不犹豫道:“你说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啊,这狗皇帝还没死,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走!” 陈奉无奈,咬牙又捏了他一把:“那也无需留在那姓俞的身边!这段日子,他有再欺负你么?” 顾励咳了一声,不明白陈奉干嘛好端端的问这个,他从前从来不关心自己这颗棋子的死活的。 “还不是老样子。留在俞公公身边,我可以打听到更多的内围消息,你看,就连《大楚晨报》都交给我来捉刀,能得他如此信任可不容易。” 陈奉却是无法忍受似的,抓住顾励的手,说:“你非得留在京城,也不是不行,只是别待在那姓俞的跟前了。做些别的,也一样能打探消息。” 顾励奇道:“为什么忽然不许我接近俞公公了?你不准我待在他身边,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陈奉却是说不出话来,不一会儿,竟连耳朵尖都涨红了,怒道:“不许你去就是不许你去!” 顾励道:“蛮不讲理!你既然不要我这颗棋子了,就别再来管我,我待在俞公公身边,与你何干!” 陈奉怒道:“你怎么就不肯听话,难道你喜欢被姓俞的折磨?” “是你自己说的,为了成就大业,忍受一点皮肉之苦又有何难。” 这是陈奉初次见到顾夷辛时说的话,这时却被对方拿来堵嘴,一时间有些憋气,赌气道:“好吧,你爱怎样便怎样,我不管你了!” 好不容易跟陈奉重新搭上线,顾励怎么可能真的跟他一拍两散,他还要从陈奉嘴里撬出宝藏的下落呢。 他拉住陈奉的手:“行了,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好端端的,做什么跟我生气?” 陈奉气恨咬牙,不理他。 “我从俞公公那里得了消息,该怎么告诉你?你现在住哪儿,我还不知该怎么跟你联系呢?” 陈奉怒气未消,揪着顾励的衣领道:“用不着,我想知道什么,自己会找人打探!” 他说罢,叫车夫停下来,把车帘子掀开,让顾励出去。 顾励一头雾水,下了车,一脸懵逼地看着马车驶远了。 陈奉这小狐狸……不行啊,若是结了婚,一定是那种在高速上跟老婆吵了架,会把老婆丢高速上自己开车跑掉的丈夫! 不知怎么的,顾励的脑回路诡异地想到了这个。 而且,他到底为什么跟自己吵架?这小子好些天不见,脾气怎地又变古怪了? 第45章 还好这地方是内城,天色已晚,顾励找了个面馆吃了点东西。眼看着街上人越来越少,才往皇宫西南角的方向走,路上留心周围的人群,免得被人跟踪了还一无所知。 他回到宫里,周长顺接应了他,让他换了衣裳,主仆二人回到干清宫内。周长顺道:“陛下,方才太后来了好几次了。” 顾励琢磨着,她多半又是为了成亲王的事情,看来今天下午江夏生那班衙役在成亲王别业闹大了啊。 顾励叫人从郭选侍处把贞儿接过来一道吃晚饭,自万岁山上那事之后,他便对郭选侍有些不满,不太想把儿子交给她带了。只要他在宫里,都尽量把顾由贞接到自己身边。 他能感觉到,郭选侍有些钻牛角尖了,若思想上再不走出来,这样下去,行事偏激,怕要影响到贞儿。 他带着顾由贞一起吃了晚饭,刚撤了碗盘,康启宗便来求见,听说还带着一顺天府的衙役,想来应该是江夏生。 康启宗一进来,便向顾励报告今天下午之事,江夏生瞧见顾励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默默站在康府尹身后。 康府尹解释道:“今天下午,是我顺天府接到报案,有一名叫顾宜兴的生员被掳走,衙役们赶到红罗厂前的一处宅院,与护院的家将们起了些冲突,当时也没想到那处宅院是成亲王的别业,若是早知道,是万万不敢冲撞王爷的。” 顾励还没开口,就听一威严的女声怒道:“毁谤狡肆!一派胡言!” 太后带着宫女宦官们走了进来。 顾励让内侍把顾由贞抱到东暖阁去玩耍,让人给太后看座。 太后坐下来,便向顾励告状:“勤儿今天下午受了好大的惊吓。这帮衙役们恁地蛮横无礼,横冲直撞,非得进去找人,你倒叫他们说说,他们口口声声说勤儿绑架了那什么顾宜兴,那人呢?搜出来没有?” 顾励按了按额头,说:“那便把成亲王请进宫里来,一起问问吧。” 等了好一会儿,成亲王才进来。他之前一直被关在地牢里,的确受了风寒,走进来时一直在咳嗽。顾励让人给他看座上茶,殷切问道:“成亲王身子骨可还好吗?” 成亲王被他没收了大量的皇庄田地和财产,他在军中利用家奴虚报冒领军饷,也被顾励揪了出来,更要命的是爵位更改,他的儿子只能是侯,孙子是伯,传到第五代便是平民了。 他早已是恨顾励恨得牙痒痒,这时候不得不忍着怒气,慢条斯理道:“不过受了些风寒,劳陛下挂念了。” 顾励笑呵呵道:“听说今日下午,成亲王与顺天府的衙役们起了些冲突,可有人员伤亡?” 成亲王迟疑了一下,答道:“几个家丁受了伤,无人丧命。” 顾励又问康启宗:“顺天府的衙役们可有伤亡?” 康启宗说:“几个衙役受了伤。” 顾励拊掌笑道:“这不就好了,既然不过是一场误会,又无人员伤亡,我看这事……” 他话还没说完,太后就怒道:“误会?!哀家看来,这可不是什么误会,分明是顺天府未把成亲王放在眼里,践踏皇家天威!” 康启宗连忙说:“陛下,此事乃是我顺天府的衙役接到报案,并非故意寻衅滋事,也绝无践踏皇家天威之意。报案人员眼下就在顺天府里,臣可以让他过来作证。” 顾励唔了一声,问道:“成亲王,顺天府接到报案,说你派人掳走一名叫顾宜兴的文人,有没有这事?” 成亲王连连高呼冤枉。 康启宗又说:“我顺天府的江巡捕亲眼所见,他说顾宜兴被绑到别业,关在一处暗室内,看守他的是一名武将与一名文人,那武将穿缎面布里直缝靴,文人留着两撇长须,武将原本要动手杀了顾宜兴,还说是奉王爷之命,江巡捕见情势不妙,这才带人闯入宅邸……” 他话还没说完,成亲王怒道:“血口喷人!颠倒黑白,被绑来的明明就是这姓江的……” 他话头一顿,登时懊悔失言。他已听手下人说了,原本以为绑来的是顾宜兴,可没想到居然是顺天府的巡捕。接着那顾宜兴溜进去,把江巡捕救了,他出来时,顾宜兴却又不见了。这事情太匪夷所思,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顾励挑起眉毛,追问道:“这么说成亲王当真派人掳人了?成亲王,你私蓄兵丁,贪污受贿,私吞军饷一事,朕看在你是朕同胞手足的份上,已轻饶了你,你不思自省,反而纵容家将光天化日之下逞凶掳人,你究竟想让朕怎么做?” 成亲王恨不得咬了舌头,闭口不言,看向太后。 太后连忙向顾励求情:“这都是误会一场!” 成亲王亦点头道:“不错,是误会,本王本是想请江巡捕来府中做客,是手下人不会办事,本王已教训过他们。” 顾励说:“你这手下人何止是不会办事,要朕看,乃是包藏祸心,陷害于你啊!这种人不能留!康府尹,你这就派人去把他们抓了,务必一个不留,不可让这等祸害留在成亲王身边!” 成亲王已急的脑门冒汗,他私蓄兵丁,已被顾励处罚,兵丁都被抄没带走,这些杀手们是他最后一点家底啊! 成亲王向太后发出求救的眼神。 太后咳了一声,笑道:“既然都是一场误会,哀家看,这事就算了吧……” 顾励打断她的话:“这事岂能算了,成亲王家仆包藏祸心,陷害主上,着人将其尽数捉拿归案。顺天府巡捕虽是为了救人,但在成亲王别院中一番大闹,惊扰成亲王,就罚尔等在家闭门思过。” 成亲王颇为不满,顾励看起来是各打五十大板,可是怎么看,都是轻轻地罚顺天府,重重地打他。可是他也不敢再多嘴了,怪自己嘴快,被人套了话去,原本是占理的苦主,却反而落了下风。 顾励对几人说:“若无事,你们便退下吧。” 他说着,多看了江夏生两眼。江夏生明白他的意思,跟着康启宗走到宫门口,又回转入宫,回到了干清宫。 顾励正在等着他。 江夏生走进来,行了礼,幽幽地看着顾励,幽幽地说:“陛下,您还有什么身份,一并告知卑职吧!卑职的心,受不起这惊吓了!” 顾励没想到他提起这个,老脸一红,干笑道:“朕的身份,就是顺天承命之天子,是百姓万民之父母,哪还能有什么别的身份。” 江夏生半信半疑。 顾励说:“行了,把你再叫进宫里来,就是给你一个机会,向朕坦白的。你说说,为什么要假扮顾宜兴?” 江夏生心念转了数转,最终对顾励说:“陛下,卑职的兄弟谭季伦眼下就住在我家,您派人去把他叫来,自然就明白了卑职的用意。” 顾励大感意外,他不是已经让谢莲送小谭回去了么?小谭怎么可能仍滞留京城? 顾励连忙派人去了江夏生家请谭季伦来。他给江夏生看座,批了一会儿奏折。 内侍带着小谭进来,小谭向顾励行了个礼,看了江夏生一眼。 顾励抬头一看小谭,就愣住了。小谭脸色苍白,一脸病容,更要命的是,他还断了一只手。 顾励几乎说不出话来,从桌子后走出来,看着小谭,忽然对周长顺说:“去把谢侍卫叫来!” 小谭说:“陛下,这事跟谢侍卫没有关系,请陛下不要责罚他。” “朕叫他送你回乡,他究竟是怎么护送的,朕自然要问清楚!” 没一会儿谢莲来了,看见谭季伦凄惨的模样,登时脸色一变。顾励对谭季伦说:“你究竟遭遇了什么,一五一十说清楚,说给大家听听。” 小谭只得把江上被人凿船,被一路追杀回京之事又说了一遍。 他说完,谢莲立刻说:“是卑职失职,求陛下责罚!” 他认错态度这么好,顾励反而不忍心责罚他了,哼了一声,佯作生气道:“给你的处罚还在后头,你先退下。” 谢莲低着头离开。顾励又看向江夏生与谭季伦两人,问江夏生:“所以你扮做顾宜兴,就是为了把派人追杀小谭的幕后之人引出来?你怎么就能笃定是同一人?” 小谭并不知道江夏生今日为他深入龙潭虎穴之事,有些疑惑地看了江夏生一眼。 江夏生说:“卑职也不能笃定他们是同一人,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我兄弟受的是刀伤,追杀他的人穿缎面直缝靴,我被抓走之后,见到那些武将们与这些线索都能对上,便能确定这些人就是追杀我兄弟的杀手。” 顾励这才明白过来,江夏生果然是胆大心细。 只不过他虽然已经下旨,把成亲王的那帮杀手们尽数捉拿归案,但这些杀手乃是成亲王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恐怕不会指认成亲王,要为小谭伸冤,让成亲王罪有应得,怕是不容易。 顾励想了想,问小谭:“是朕思虑不周,致使你遭如此大祸,你想要什么补偿?朕会尽力满足你。” 小谭想了想:“陛下,我右手已经废了,刀剑已使不得了,回到家乡也是做一个废人,还不如留在京城里,跟谢侍卫学些武艺,右手废了,我还有左手可使。” 见小谭没有自暴自弃,顾励心下稍慰,把谢莲叫进来,对他说:“朕已决定把小谭擢升为御用拱卫司守卫,从今天起他由你教导武艺,你需得尽心尽力,不可怠惰惫懒。” 谢莲领命。 顾励想了想,这禁宫之中,侍卫里他信任的也就只有一个谢莲。就连成亲王都有一帮杀手做心腹,前阵子忙于公务也就算了,现在有了些空闲,他也得收一帮可信之人做体己人。 顾励交代谢莲:“禁宫这些侍卫之中,你另外选拔二十人好生训练,朕想要一支忠心于朕的侍卫队伍。” 谢莲领命,带着小谭下去。 顾励看向江夏生,说:“这些日子,你且好好在家里待着,若再闹出什么事,朕可不会管你。” 江夏生行礼退下。 过了几天,京城里闹出一件大案。成亲王被贼人闯入家中打赏,右手自手肘处齐根而断,其状惨烈,此外还有一个成亲王的幕僚死了。这事情在京城里很是闹了一阵子,太后又疯了似的来找顾励,要他一定抓住这行凶之人。顾励只得叫来康启宗,让顺天府查办此案。 别的他就不再多管了,毕竟他是答应过江夏生的,无论闹出什么事,他都不会再管。 “就是他?” 报坊对面的茶楼上,陈奉坐在窗边,盯着对面的报坊。俞广乐走进报坊,不见了身影。 “正是。这报坊表面上的掌柜是个中年人,叫何善为,但实际上的主人,是这姓俞的少监。” “果然姓俞啊……”陈奉思索着,盯着对面。没多久,俞广乐又走了出来,跟报坊内的人交代了两句,转头往外走。 他的脸终于整个儿露出来,让陈奉瞧了个真切,陈奉大吃一惊,愕然道:“这阉人竟这般年轻英俊吗?” 那少监极为年轻,看起来不比陈奉大几岁,而且容貌十分俊秀,简直是芝兰玉树一般,这般模样,任是谁见了都要叹息,说一声:“可惜!” 他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比较之意,问身旁的手下人:“是他俊些还是我俊些?” 手下人有些尴尬犹豫,陈奉已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竟沦落到要跟阉人比美,可笑……” 顾励下了旨,把郭选侍升为昭仪,仍旧住在坤宁宫。郭选侍入宫也有几年,一直是个选侍,一下子被封为昭仪,不由得心情复杂。她知道陛下这是打一棍子给颗甜枣,算作对她的补偿,无论如何,她心里对陛下也怨不起来了。 晨起后郭昭仪带着顾由贞前去慈宁宫向太后问安。太后仍是在念佛,宫里染着香,熏得人头晕眼花的。 郭昭仪带着顾由贞向她问了安,太后扫了他们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坐着吧。陛下新近封你为昭仪,哀家倒要向你说一声恭喜了。” 郭昭仪怯怯地笑了一下,她对这位久居深宫的太后,是有些发怵的。 太后自缭绕的烟雾后打量着她,忽然说:“看来你当真很是欢喜了。皇上免了你父亲的官职,任是你百般求情也无用,这般无情之人,只是提升了你的妃位而已。打你一巴掌,再赏你一颗甜枣,你便不记恨了?” 郭昭仪脸上的笑容僵了。 顾由贞坐在一旁,懵懂地看着两位大人说话。 太后扫了他一眼,又说:“别忘了,由贞可不是你亲生的,你若一直一无所出,过几年陛下纳了新人,还能记得住你吗?” 测量全国人口和土地面积的工作总算是做好了。目前全国约莫有八百八十三万六千户,四千一百六十五万人口,土地面积约5.1亿亩,顾励算了一下,这个数据和1578年相比略有减少,应当是战乱和天灾带来的人口缩减,以及部分土地被乡绅富人阶层据为己有所致。 顾励也不能平白无故剥夺这些富人阶层的土地,只能像查办王正、夏星骋以及成亲王等人一样,借着罪名剥夺其土地,分发给各地的农民。 他既然在周尔茂这里开了世袭递降的规矩,又借着成亲王的罪名将他的爵位更改为世袭递降,顾励便索性顶着藩王宗室们的压力,把“承袭爵位之人,若触犯大楚法律,根据其犯罪情节轻重,分别处以死刑、褫夺爵位、爵位世袭递降”这条法令提出来,由刑部进一步完善,编入律法之中。 当然,顾励也没少在《大楚晨报》上为这条政策宣传。《大楚晨报》已卖到了应天府一带,因此他的宣传在民间响应热烈,百姓们纷纷称道,让顾励觉得顶着宗室的骂声推行这条法令还是值得的。 此外,顾励还下了诏令,鼓励底层的宗室子弟们科举经商。宗室子弟有近十万人,然而除了顶层的亲王侯爵们,底层的皇族成员其实生活十分悲惨。□□下令不允许皇室子弟科举经商,以至于皇族成员们只能靠俸禄过活。上个世纪末经过不断的争取,宗室子弟们可以参加科举了,但是考上的人不多,大部分人还是挣扎在贫困线上。 结果不出意外,这诏令遭到了文臣们的反对。文臣们担心皇族成员参加科举和经商,会让他们掌握太多权力,进而威胁到君权稳定,但是顾励坚持己见,这些底层的宗室子弟往往没有多少权力人脉,科举也好经商也罢,影响不了什么,当然,顾励在诏令里详细区分了底层皇族成员的认定范围,成亲王、福王这种坐拥千里良田的皇室成员,顾励是不可能允许他们的科举经商的。 此外,土豆和玉米已经在皇庄里种上了,根据看管皇庄的太监汇报,他们按照顾励交代的耕种法子播种培育,现在长势不错。顾励还是有点不放心,让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棠安排人下去,到各处皇庄巡视一遍,看看这些皇庄内的宦官们有没有尽心照料。毕竟这土豆和玉米可是关系到大楚能不能顺利度过小冰期。 仅仅是通过这么一件小事,就让顾励意识到,他想要削减宫中宦官员额没有那么容易。全国各地的皇庄都要宦官来管理,此外还有矿产,沿海地区的市舶司、茶马交易、食盐专卖、皇室采办、税监等等各个职务都需要任命宦官,难怪登记在册的宦官达到四万人,因为需要用到他们的地方太多了。官僚体系已经够庞大了,不可能把这些事再交给官员们。而且皇室采办、食盐专卖、皇庄管理等事务,都是与皇室收入相关,没有交给外廷的道理。 就像要削减宦官的员额很难一样,要给官僚体系瘦身也不容易。顾励前几天让左世爵交一份整顿吏治的报告,左世爵倒是在报告里提出,要裁去那些吃空饷不做事的人员,可是这事做起来比说起来难多了。 这些吃空饷的人员,大多在朝廷里有深厚背景,人脉广,关系盘根错节,谁敢动他们? 顾励敢动,可顾励不可能亲自去一个个把人揪出来,即便是穆丞相,也不可能对每一部每一司的人员了如指掌,要筛查处这些吃空饷的官员,说到底还是要交给各个部门的长官。可是这些人在官场上待久了,大部分都是老滑头,怎么可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上报名单?所以这事易展开,难落实。 原本十三道御史与六科给事中是专职纠察百官,但顾励也不信任他们。十三道御史共有一百二十人之多,六科给事中六十余人,这一百八十多人,怎可能人人都是清廉正直之人,给了他们这么大的权力,却没有管束,那就是给了他们贪污腐败的机会。 顾励把他的想法跟穆丞相说了,希望他能提出对策。穆丞相劝他,裁员动静太大,若当真要这么做,只怕朝中的反应要比顾励查贪污案还大,还是一步步来,先按照考成法,督察百官日常考勤各项工作,此外便是限制恩荫,官宦人家的子弟,不允许捐官或恩荫入仕,只能通过科举。 顾励也只能先这么办,把左世爵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六科都给事中几人找来,敲定考成法细节、恩荫限制范围,以及言官们的监督范围,并颁布诏令。 顾励还特意交代,考成法不仅仅针对京官,同样针对各个地方官员,需得在邸报上提及。 除去让御史与给谏们监督,顾励没有忘记更重要的是人民群众的监督。他在《大楚晨报》上特意花了两页纸,解释了推行考成法的意义,呼吁百姓们行使监督权。 但是这事在百姓中应者寥寥,顾励还特意到京城里走了一趟,想听听茶楼酒肆市井街头有没有人谈论,结果百姓们反应都很冷淡。 看来百姓并不太信任所谓的“群众监督”。顾励回宫之后,又特意把都察院左都御史找来,询问他设立在京城中的监察部有没有收到群众报案,没想到居然一例也没有。 顾励正愁着呢,他倒是想要立木取信,但这根木头又在哪里? 也是他打着瞌睡送枕头,问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没几天,穆丞相就急匆匆进宫来找他,把监察部收到的第一宗案子送到他案头了。 报案人居然还是个老熟人,耿崇明。 这事还是前阵子顾励下旨让地方政府剿灭流寇所起。叛军中大部分人都回了家乡,只有极少一部分,分作几股流寇,三五十人成群,四处作乱。顾励原本下了旨,要求各地配合协同剿匪,另外还自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都察院各派出一人进行监督。 哪知道便在陕西凤翔府,一股流寇四处作乱,凤翔知府因怕监督责问其办事不力,于是捉拿了无辜百姓,当做流寇杀了交差。耿崇明正是陕西人,见了此事,义愤填膺,便来京城告御状了。 顾励看着这案子,气得呕血,对穆丞相说:“耿崇明在吗?朕想亲自问他。” 穆丞相说:“人正在宫门外候着。” 顾励便差使内侍,去把人领进来。 几个月没见,耿崇明看起来壮实了不少,穿一件带补丁的衣服,袖子挽着,露出粗壮黝黑的手臂。 耿崇明见了顾励,捋了捋袖子,向顾励行礼。顾励问了他关于案情的一些问题,又问他:“你自山西到京城来,路上花了多少时间,多少钱?” 耿崇明道:“十来日,花费了八两七钱银子。” 顾励问道:“怎么还是用的银子,没用宝钞?” 耿崇明涨红了脸色,冷冷道:“你要治我的罪么?” 顾励说:“为何要治你的罪,朕不过是问问宝钞发行进展情况罢了。” 耿崇明这才收了浑身的刺,说:“不敢用。” 顾励见他这性格又臭又硬,不禁有些想笑,若是耿崇明有功名在身就好了,他这性格,正适合来做监察官员。 顾励问过了话,便放耿崇明出宫。时日已近中午,耿崇明被日头晒得头脑昏沉,出了宫,一个人在墙角下盘膝坐着。不知自己这一状,究竟告上了没有,那些冤死的乡亲百姓,究竟能不能报仇雪恨。然而看皇上方才的态度,竟似有些漫不经心,随便问问便叫他出来了。 那时顾励说要他们做天子的耳目,遇见什么不平事,都可以来告御状,难道都只是说说而已? 耿崇明擦了一把眼泪,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他把腰带解开,系紧一些,仍是坐着不动。 第46章 俞广乐自报坊回来时,见到耿崇明一个人坐在墙根底下,不禁有些疑惑,进宫后向顾励汇报了工作,又说:“陛下,臣方才在京中见到了叛军首领耿崇明。此人不是已经回乡了么,缘何又出现在京城?需得着顺天府多盯着些才是。” 顾励说:“朕知道,他是进京办事来的。” 俞广乐道:“臣见他一个人坐在墙根底下,倒不像是有事在身。” 顾励想了想,说:“你去把他叫进宫里来吧。” 这个点还没去吃午饭,一个人坐在大街上,难道是耿崇明囊中羞涩?顾励觉得也不至于吧,同样是叛贼,陈奉小狐狸怎么就那么有钱呢? 俞广乐只得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俞广乐带着耿崇明回来了。耿崇明不明所以,只得又向顾励行礼,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顾励摇摇头,看着他破旧的衣服和黝黑的脸,问道:“你何时来的京城?住在哪里呢?” “昨夜就来了,住在正阳门外的关帝庙内。” 他说话时,腹中传来老大一声鸣响,耿崇明登时脸上一红,窘得低下头。 顾励说:“你特意跑一趟京城,朕原该留你用饭的。” 他说罢,把俞广乐一起叫住,命御膳房传午膳。 耿崇明大感意外,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看了俞广乐一眼,学着他在案几前坐下,不一会儿,内侍将饭菜呈上来,竟然不过是两菜一汤。 耿崇明留了心,注意到顾励与他用的是一模一样的饭菜,简直跟见了鬼似的。 不过耿崇明饿了许久,品尝这些普通时蔬也觉得香甜无比,顾励见他飞快地将一碗饭扒拉干净,笑道:“若要添饭,和内侍说一声便是。” 耿崇明脸上一红,把空碗递给身旁的内侍。他一连吃了三碗饭,顾励见他的菜都吃完了,叫人又给他添了一次。 用了饭,顾励问他:“你这是饿了几天了?” 耿崇明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索性放开了手脚,回道:“三天。” 顾励问道:“是钱都用完了么?” 耿崇明点头:“原本是攒下来买牛的钱。” 顾励纳闷,问他:“朕不是已派人发下牛种了么?” 为了发放牛种,户部还批了九十万钞,合九千多两银子,顾励对这事记得清清楚楚。 耿崇明直言不讳:“我们乡没一个人收到陛下发的牛种,我也是走到了平阳府的地界上,见到农田里不少人家都有耕牛,打听过才知陛下发了牛种。” 顾励明白,这些钱又跟抚恤银一样,被层层克扣了去。 看来中央政~府刚整顿完,地方政~府又得整治一番啊。 顾励说:“我明白了。你放心吧,若是查明你所告之事属实,你上京告状的所有花费,都由朕来支付。” 顾励叫来李棠,让他先从内廷府库支取一千钞,交给耿崇明:“这些银子,先供你在京城内花用。” 耿崇明接过了银子,仔细收好。 顾励有些犹豫,看着耿崇明,问道:“你可需要朕派个人保护你的安危?” 他实在是怕小谭的惨事发生在耿崇明身上。 耿崇明道:“不必了,我有武艺在身,不怕这些人来报复。” 顾励知道,也不是所有官员,都似成亲王一般养得起武艺高强的杀手,小谭之事毕竟之事个例,而且若非得派人跟着,耿崇明只怕要疑心他派人盯梢,便还是罢了,让耿崇明出宫去。 待人离开,顾励想了想,把穆丞相叫进宫里来,问他对此案有什么打算。 穆丞相道:“陛下,老臣已拟派人前去凤翔府,将当地知县、知府及督办剿匪事务的御史等人一应押解来京究问,务必要还含冤百姓们一个公道。” 顾励问他:“你打算派什么人去?” 穆丞相说了几个名字,顾励对这几名官员有些印象,是能力不错的直臣。只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叫上俞广乐:“朕再自司礼监派一人同去查问吧。” 话一出口,顾励哭笑不得。 宦官之所以越用越多,就是因为皇帝久居深宫,与宦官们相处久了,更为熟悉信任他们。皇帝们不信任朝臣,要利用宦官们来监督官员们,以至于过了两百多年,宦官数量庞大。他一直想着要削减宦官人数,可是到了要用人的时候,也只能把深受自己信任的俞广乐派去查案啊。 说到底,是他对官员们不够了解,不够信任,下意识地想用身边的得力助手同去才放心啊。 顾励想了想,拟了旨,让俞广乐与朝臣们一同前去凤翔府。兹事体大,可暗中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他需得派个自己信任的人才能放心。 此外便是分发牛种之事,他把耿崇明所见所闻跟穆丞相说了,要他同样派人去调查这事。不要小看这小小的耕牛和种子分发。大部分的农民太穷困,压根养不起耕牛买不起种子,有一条耕牛,能大大提高生产效率。 分发牛种是顾励给与贫困农民的补助和福利,最后若是叫这中间的官僚体系分肥,把牛和种子拉进自家的田产里,就违背他的用意了。 穆丞相自都察院、十三道御史与六科给事中中抽调出十三人,另外由户部左侍郎并司礼监一名少监带队,去全国巡查牛种分发之事。那个天天向顾励上疏,说他这也不应该做那也不应该做的吏部给事中谢杏村便在此列,每次谢杏村要么上疏要么当面直言,偏偏又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把顾励气坏了,“谢杏村、烦”都已经写出了厚厚的一摞纸。能把这个烦人的大胡子赶出京城,顾励委实松了口气。此外,司礼监少监人选是李棠向顾励推荐,临行前顾励特意把他叫来,耳提面命,要他务必把事情查清楚,不可徇私舞弊。 顾励另外派了十几名护卫跟着,当天下午两组人马便动身上路。顾励送了人,跟穆丞相往宫内走。 顾励忧心忡忡,深感这个古代世界没有网络科技,他困守紫禁城,任何人都可以欺瞒他,耿崇明来向他告状,他也只能把案子交给别人去查,可若是这查案的人不尽心,敷衍搪塞,他又怎么能知道呢? 穆丞相见顾励愁眉不展,忍不住开解安慰他,自顾励彻查了京官贪腐人员,把腐败官员一律革职,吏部又下发了新的考成办法,京城中各个官署已是一副全新气象。这次派到地方上的人,也都是他极为了解的廉吏能臣,劝顾励不要太过为此事忧心了。 顾励点点头。 穆丞相又说,顾励现在后宫里不过一个郭昭仪,膝下不过一个顾由贞,提议选些温良贤淑的女子入宫,也好为顾励排忧解闷,开枝散叶。 穆丞相提到这个,顾励脑海中诡异地冒出了陈奉的脸。他悚然一惊,自己怎么会想起陈奉?陈奉这小狐狸就算是女人,也跟温良贤淑沾不上边,必定是个悍妇,是会在高速上跟老公吵架然后把老公丢下自己开车跑掉的悍妇! 穆丞相见顾励想得出神,笑眯眯问他:“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顾励想了想,压低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穆丞相说:“朕喜欢那种……朕遇到危险时,她能及时赶来救朕的那种!” 穆丞相:??? 既然想起陈奉,顾励觉得有必要悄悄出宫一趟,去看看陈奉。虽然上次他无情冷酷又无理取闹地把自己赶下了马车,但是顾励是个胸怀宽广而大度的男人,看在陈奉坐拥数额不明的大量藏宝的份上,怎么说也得去看看他。 上次只听陈奉说了“鸣玉坊”,不知他究竟住在鸣玉坊哪一处,顾励只能去碰碰运气。天蒙蒙亮时,顾励便悄悄出了宫,来到鸣玉坊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的样子。鸣玉坊离红罗厂不远,上次马车是往红罗厂北面的方向驶去,顾励便沿着大道往新街口的方向走。 走到脚都快磨起泡了,顾励累成狗,坐在马路边上捏着幅巾扇风。 路上已有不少人来来往往,顾励正坐着,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抬头往上看,是个他不认识的人。 顾励正纳闷,就见这中年男子笑道:“顾爷,我家主人请您过去。” 能叫出他的姓,只能是他认识的人。顾励问道:“你们家主子姓甚?” 中年男子道:“耳东陈。” 看来是陈奉了!顾励兴冲冲地站起来,跟在中年男人身后,走进一条胡同,巷尾一户人家院子里栽着香喷喷的槐花,有好些花骨朵都探到院墙外头来了。 顾励跟着中年男人,正巧走到这户院子外,顾励一伸手,便薅了一把槐花放进嘴里。 进了院子,中年男人带着顾励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扇门前。顾励已经听见了陈奉跟人说话的声音,不由得雀跃。 哪知道下一秒,耿崇明的声音穿了出来:“我知道你找我有何用意。陈天师,陛下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你为什么就不能摒弃前嫌,助他治理天下呢?” 耿崇明! 顾励登时吓得整个人脸都白了! 耿崇明上次入了皇宫,可是见过他长什么模样的!难道他就要这样措不及防的穿帮了吗?! 中年男人敲了敲:“顾郎君已经请来了。” 顾励脸色苍白,用力捂住自己的肚子,一手抓住中年男人的袖子,不敢吭声,只能用纠结的神色向他表示身体突发不适。 中年男子连忙扶着顾励:“顾郎君您怎么了?” 顾励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肚……子疼……” 陈奉在屋内问:“他怎么了?” 第47章 接着便听见陈奉站起来的声音,走过来的声音,眼看是要把门打开了,顾励连忙转身,往走廊尽头拔步狂奔。 陈奉打开了门,看向一脸茫然的中年男子:“怎么就你一个?顾夷辛呢?” “顾郎君方才腹疼,脸都白了。” 陈奉疑惑:“他吃什么了?” “吃了些院子里的槐花。” 陈奉失笑道:“还是这般嘴馋。他刚来不熟悉地方,你带他到茅房去。” 中年男人走了。 陈奉回过头来,看着沉默不语的耿崇明,走上前来,为他倒了一杯茶水:“耿将军果然忠直,狗皇帝饶了你性命,你便既往不咎了么?那么张将军的性命,还有你全家老小的性命,这个仇,你也不报了吗?” 耿崇明不接茶水,漠然道:“张将军的仇,我已经为他报过。至于我一家老小,乃是为凤翔府贪官污吏所害,我投靠义军前,已亲手将他们杀了,怎能算到陛下头上?” 陈奉嗤笑一声:“若不是他耽于享乐,任用奸臣,不理朝政,又何来那么多贪官污吏?这笔账,难道不应该算到他的头上?” 耿崇明摇摇头:“我此次来京城,见到有的地方分发了牛种,有的地方却没有。经过这事,我已明白,有许多事情,不能怪到陛下头上。他的心是为百姓的,但是想要让利于民时,却总有许许多多的贪官污吏把这些利益瓜分,害苦了百姓,蒙蔽了陛下。” 陈奉仍是笑盈盈的,看着耿崇明的眼睛,语气已带上了几分蛊惑:“就算不为了张将军和你全家老小,耿将军为什么不为自己考虑考虑?耿将军深得兵卒们信任爱戴,只要您振臂一呼,必定应者云集。富贵险中求,耿将军就不想为自己求一求吗?” 耿崇明却是油盐不进:“我不过是个农民,只想本分度日,那些不该想不该碰的,都不是我的。” 陈奉见劝说无用,只得叹息道:“耿将军果然不同流俗。是小可冒犯了。” 耿崇明看着他,说:“陈天师,您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什么不用来辅佐陛下呢?有你从旁相助,天下百姓不知能有多少人受益,这是大好事,大功德啊!” 陈奉笑道:“耿将军,您看我像是个会做大好事,积攒大功德的好人吗?” 耿崇明不以为然:“陈天师还这般年轻,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刺杀陛下,陛下都饶过我了,想必也不会为难你的。” 陈奉却是洒然一笑:“陛下身边,已经有了万里挑一的谋士了。说起来,耿将军您前几日入宫时,有没有见到陛下身边有一个叫赛先生的人?” 耿崇明疑惑摇头:“我只见到了陛下,穆丞相,并陛下身旁几名内侍。赛先生是什么人?” 陈奉目光渺远,似是已看到了京城,透过重重迷雾,窥探着深宫中那位神交已久的对手。 “他,是我陈奉的毕生劲敌。” 此时,陈奉的毕生劲敌顾励正蹲在茅坑里,尴尬到满脸通红。中年男子在外头问:“顾郎君?您还好吗?是不是腿软了?要不要我扶您出来?” 顾励:“……不……不用了……” 中年男子说:“顾郎君,您已经在里头待了很久了……” 顾励没有办法,只得厚着脸皮,问道:“你带纸了吗?”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瞬,说:“您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一叠厕纸递进来,顾励接了,默默捏在手里,纳闷思索,自己的屁股有这么大吗?这一叠纸够他用十天的吧。 唉,本来肚子痛只是装的,没想到进了茅房,居然就忍不住了。这下他是没脸见陈奉了。千里迢迢跑人家家里来送shi,他这是什么人啊?人生从未如此尴尬过。 顾励闹了一张大红脸,整理完毕,走出茅厕。中年男人神情不变,关切地问道:“顾郎君可还好?” 顾励闷闷地点点头:“只是腿有些软,身子感觉还有些虚。有没有地方能让我躺躺?” 反正耿崇明不走,他是不会进去的! 中年人无法,只得带他到了厢房,安排他先休息一会儿。顾励路过后厨时自水缸里舀水洗了手,这才进了厢房。 中年男人去向陈奉回话,陈奉想了想,说:“多半是有些虚脱了,先让他休息,你去把道明会的孔神父请来,请他一并带些药物过来。” 中年男子领命下去。 耿崇明疑惑道:“陈天师,我听闻京城里还有人在搜捕你,不用遮掩一二吗?” 陈奉笑道:“我扮做南来的商人,客居京城,那孔神父是海外人士,我给他的道明会捐了不少钱,他便什么也不多问,是个聪明人。” 更何况,最近顺天府巡捕对他的搜查力度都减弱了,想来是上次在宣城伯府的威慑起到了作用。 耿崇明点点头,又说:“陈天师放心吧,今天你私会我之事,我也不会到处乱说的。只不过,还望你弃暗投明……” 陈奉笑了一下,叫下人进来:“去把西厢房的两位客人请来。” 下人领命。耿崇明疑惑道:“陈天师可是还有别的客人?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了。” “耿将军暂且留步,我这两位客人,你也是认识的。” 不多时,下人领着两名客人走了进来,乃是一名年轻女子与一四岁女童。 耿崇明一见了她们,倏然变了脸色,站起来失声道:“阮娘!兰儿!” 女子一见他,叫了一声:“崇明哥!” 两人抱在一起,女童亦叫道:“爹爹!” 耿崇明抱抱女子,又看了看女儿,神情激动,看向陈奉:“陈天师,我这妻女您是如何找到的?如此大恩,耿某不知如何报答!” 耿崇明说到此处,脸色微微一变。他已知道陈奉今天找他来,是为了劝他出山。可是他已经受了皇上的恩惠,怎能倒戈相向。可陈奉为他找到妻女,也是恩重如山,耿崇明一时间不禁左右为难。 陈奉温声道:“不过是寻人罢了,不费什么事,耿将军不必谢我。能看见你与失散已久的妻女团圆,我心中也稍感安慰。” 耿崇明见他竟未挟恩图报,心中更是感激。陈奉说的轻松,但他知道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两个妇孺谈何容易,他与妻女在战乱中失散后也曾去找过,却一无所获,陈奉必定也是花了极大的一番心思才找到两人的。 当下,耿崇明又是好一番感谢,才带着妻女离开。陈奉看见他离开的方向,微微一笑。 那中年男子已将孔神父请了来,见到耿崇明带着妻女离开,走进室内,问道:“陈天师,您千方百计为耿崇明寻来妻女,他乃是知恩图报之人,定然答应你加入咱们了吧。” 陈奉却含笑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愕然,十分意外。 陈奉看了他一眼:“他既然不想入伙,强逼他又有甚益处。强扭的瓜不甜。”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飘然而去:“你也只他乃是知恩图报之人,施恩与他,指不定何时便能帮咱们一次!” 陈奉已来到顾励所在的厢房,推门进去。顾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呻吟道:“陈奉,我肚子还是不舒服。” 陈奉坐在床边,哼了一声:“叫你嘴馋!” 顾励哼哼唧唧,把肚子痛装了个十足。哪知道陈奉又说:“我已请了道明会的孔神父来,现在就叫他进来看看吧。” 顾励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孔神父?是道明会那个神父孔大力吗?他记得叛军攻城时孔大力还特意觐见他,劝他信上帝保性命,这要是孔神父一来,他还不得穿帮啊!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流年不利啊! 前有耿崇明,后有孔大力!这是要他老命啊! 眼看陈奉要去叫人,顾励连忙搂住陈奉的腰,拦住他说:“我才不相信那些人!你叫人抓几幅药给我吃便好,找这些人来做什么?” 陈奉点点他的额头,说:“眼界不可如此狭隘,海外有许多咱们不了解的技术,孔神父前阵子向我展示过他新近带来的体温计和脉动计,十分新奇,让他给你试试又有何不可?” 顾励哼道:“那些蛮夷不懂治病,只会给人放血!你不要叫他来个我看,你帮我揉揉肚子,把肠子揉顺了便不疼了!” 他说着,抓住陈奉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 陈奉手上一僵。顾励却没察觉,抓着他的手深入自己衣服内,在肚皮上缓缓揉搓,陈奉的手暖呼呼的,别说,揉起来还挺舒服。 陈奉整个人都僵硬了,好半晌才慢慢平稳气息,看着胡乱点火的顾励,哼了一声:“我看你这家伙不是肚子疼。” 顾励动作一顿,纳闷,难道陈奉这小狐狸连这也能看出来? 就听陈奉说:“你就是想撒娇吧!” 顾励:??? 又听陈奉说:“拿你没办法,罢了,我让孔神父回去吧。” 陈奉吩咐门外的家仆。顾励刚松了口气,就见陈奉认认真真给他揉起肚子来。 陈奉垂着长长的睫毛,竟似不好意思似的。顾励一时间感觉见了鬼,怎么回事?自见面起就张牙舞爪的陈奉小狐狸,居然当真会这么认真给他揉肚子??? 这究竟是道德的败坏还是人心的沦丧?打上十八个问号都无法解答心中的疑惑啊,顾励沉默了。 室内一时间静谧起来,手掌与肚皮的接触便越发清晰。顾励屏住呼吸,感觉到那只温热的手掌在肚皮上轻轻揉着,小心仔细,揉得顾励一颗心都吊起来了。 看着陈奉脸上浮起的薄红,顾励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这小狐狸……该不会……爱上我了吧? 顾励咳嗽一声,试探道:“陈奉……那个,我想吃鸭浇面了。” 陈奉登时怒了,抽出手来:“你肚子不疼了?才好就想着吃?” 顾励:“好了,不疼了,又觉得肚子饿了,你去给我做好不好?” 陈奉不敢相信,瞪大眼睛:“你让我给你做面?顾夷辛,我看你是皮痒了!” 陈奉作势要揍他,顾励一个翻滚,还是被陈奉毫不留情地压在了床上。顾励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 陈奉一只手按在顾励腰上,顾励一个哆嗦,身子条件反射地一弹,连忙挣扎:“痒!痒!祖宗!别碰我的腰!” 陈奉见他挣扎的厉害,下意识手脚并用,压住顾励的双手双脚,两人竟是身子贴着身子,以一种亲密无间的方式交缠在了一起。 顾励只有一颗脑袋能动,然而稍微一抬,就要碰到陈奉的脸。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就连呼吸都近在咫尺。 近距离被陈奉的美色冲击,顾励一时间磕了药似的,头脑昏沉胸口发涨,看着陈奉的脸,鬼使神差地一个抬头。 陈奉恰好低头,两人双唇一触,登时触电似的分开。 陈奉瞪大眼睛,浑身僵硬。顾励捂着嘴,怒道:“你低什么头?!你是不是故意的!” 陈奉恼羞成怒:“谁故意了?谁让你抬头的?” 顾励怒道:“我看你就是想亲我!” “血口喷人!栽赃陷害!” “我看你就是喜欢我!” “谁喜欢你!我才不喜欢!” “好啊!不喜欢拉倒!反正我是要娶一个温良贤淑的老婆的!你既不温良,也不贤淑!” 陈奉被这话一戳,气坏了,骂了声:“不可理喻!”转头就走。 顾励也气呼呼坐在床边,待冷静下来,被自己小学鸡式的吵架模式惊呆了。 原来还有比千里迢迢跑来用陈奉家的厕所还丢脸的事! 而且他在一天之内把两件事都干了! 顾励用力一拍脑袋,他真是脑壳坏掉了,陈奉连鸭浇面都不给他做,肯定不可能是喜欢! 可是……刚才……他真的觉得是陈奉先低下头的。 顾励摇了摇脑袋,叫自己不要再想了!被陈奉这小狐狸喜欢难道是一件好事吗!他的目的可不是要跟陈奉谈恋爱,不过是想把他的宝藏搞到手罢了! 待感觉自己的脸皮厚度有了一定的恢复,顾励揉揉肚子走出去。也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 走廊外只有一个家仆站着,顾励叫住他:“我饿了,你们家主人是不是连午饭都不打算给我吃啊?” 家仆笑道:“顾郎君跟我来吧。” 顾励跟在他身后,走到饭厅。陈奉正在慢条斯理地吃午饭,见他进来,头都不抬。 顾励哼了一声,也扭着脖子走到一边坐下,死活不看陈奉一眼。 没多久,家仆端着餐盘上来,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鸭浇面放在桌上。顾励一呆,下意识看了陈奉一眼,问道:“这你做的?” 陈奉哼了一声:“我既不温良,也不贤淑,你说呢?” 顾励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满足地叹息一声:“这般好的滋味,肯定不是你做的!” 陈奉脸色一黑,问道:“为什么?” 顾励说:“你又聪明,又好看,还会唱戏,武功也不错,要是做饭也这么好吃,岂不是太逆天了!老天爷不能这么不公平!”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陈奉死撑着表情,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那就像是脸上拼命端着,心里头也无法抑制地噗噜冒出一朵小花。 陈奉咳了一声:“你倒是嘴甜。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你方才的唐突失礼,我便不计较了。”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顾励不明所以,小心地伸出手,试探地握住。 陈奉脸色一黑,抽出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谁要跟你握手!你腰间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你果然既不温良,也不娴熟。”顾励嘟囔着,手伸到腰间,他出来时的确给陈奉带了一卷扫盲课本,当即从腰间掏出来,递给陈奉。 “《国富论》?”陈奉掀开扉页,认真看了起来。 顾励吃了两碗面,拍了拍肚子,见陈奉还在看书,便溜达到院子里,很是熟稔地指挥起陈府的下人们,让他们搭了梯子,他上树摘槐花。 顾励摘够了,又指挥下人把槐花送到厨房里去,今晚就能吃了。他回到饭厅,陈奉已经不见了踪影,问身边的家丁,陈奉去了阁楼。 顾励便跟着上了阁楼,陈奉正坐在窗边看书,他看书时很是忘我,只扫了顾励一边,眼睛便又粘回了书上。顾励自他的窗户往外张望,看见自己来时的那条大街,甚至自己坐过的地方,都能看到。 难怪他说陈奉怎么知道要派人去街上接自己,原来是他从这个窗口看到了。 顾励问道:“这宅院是你买的吗?这阵子你一直住在这里?” 陈奉只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顾励讨了个没趣,在陈奉的小阁楼里四处转悠。自己之前送他的扫盲课本,陈奉都一本本收好,放在书柜里。 此外便是报坊刊发的报纸,堆在一起。 俞广乐刊印的报纸并不是现代那种a3纸版本,而是书册一般用线装订而成。顾励拿出一册报纸翻看,发现陈奉小狐狸居然也在追《射雕英雄传》的连载,甚至还在夹缝间画了一个个练武的小人。 顾励:就很想笑。 顾励翻到今天的最新报刊,《射雕英雄传》快要到大结局了,下一步还要不要继续连载金大侠的武侠小说?还是换本小说来? 就怕换了小说,起不到这般好的推广效果。他要的,可是大楚的百姓人人都能看得到这份报纸啊。 顾励心念一转,已经有了主意。 他把报纸放回书柜上,又看到一本小册子。居然还是一本德语书! 顾励都惊呆了,奉奉小狐狸是不是太逆天了?已经连德语都学会了吗? 他把德语书拿出来,翻开第一页,就见上头用毛笔写着蝇头小字:mein name ist chen feng. ich bin zwanzig jahre alt. 顾励被这小学鸡式的学习笔记逗笑了,往后翻翻,这是一本讲述自然科学的书,里头夹着不少陈奉的学习笔记,虽然表述都很简单,但看得出陈奉学习起来非常认真。 “你在看什么?”陈奉走过来,拍了拍手中书册,小心放上书架。 扫了顾励手中书册一眼,陈奉似笑非笑:“你看得懂?” 顾励摇头:“鬼画符,我不懂,你看这些书干什么?” 陈奉接过那本书,拉着顾励来到窗边,靠着窗对着光翻动手中的书册,说:“夷辛,我们所处的世界很大,除了大楚,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国家……” 顾励说:“这个……我知道啊,譬如说倭国,就在海的对岸,还有与咱们东北边接壤的李氏朝鲜,乃是咱们大楚的臣属国……” 陈奉合上书本,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出去看一看?” 顾励看向他。陈奉看着窗外的绚烂春光,花花世界,翠眸中闪动着惊人的亮光:“顺着海洋往西,经占城、爪哇、暹罗,便可到渤泥国,再顺着渤泥国继续前行,还可以走得更远。我自孔神父那里,学到了不少天文术数与地理知识,与赛先生所写内容师出同源。我想,赛先生一定也是来自海外。” 顾励刚想说出去走走也好,去祸祸外国人民吧,走之前正好把宝藏交给我来打理。哪知道陈奉下一句话就是:“既然狗皇帝都能找来海外人士做外援,我又为何不去海外寻找外援呢。” 原来搞了半天还是没放下造反大业啊? 陈奉又说:“大楚眼下这个局面,有赛先生在,我是翻不出多大的水花了。若是出去,说不定能有一番际遇,就算遇不到赛先生这般知识渊博的人,能多学些知识,总是好的。你呢,夷辛,你是怎么想的?” 顾励干笑两声,心说我么,我身为一国之君,要是跑国外去那还得了。见陈奉殷切地望着他,期盼着什么似的,顾励嗫喏道:“我……我晕船……” 陈奉眼神一黯,想了想说:“我看你不是晕船,是舍不得离开京城吧!说说,你到底是为了帮我探听消息才留在京城,还是为了那俞公公留下来的?” 顾励莫名其妙,说:“当然是为了帮你,我帮你这么多次了,你还不相信我?再说,俞公公前阵子奉命离京办差去了,原本是要带上我的,我还不是想着你在京城,才不跟他走的。” 陈奉扬起眉:“你说的倒好听,我怎么觉得你这小狐狸别有用心呢!” 顾励一面心说到底谁是狐狸啊,一面按住陈奉的手:“我的用心就是陈天师啊!” 陈奉竟是脸皮微微一红。也是他太白腻了,若是黑一些,这份羞涩或许还可以遮掩。 顾励又真实迷惑了。要说陈奉不喜欢他吧,又总是脸红,对他态度也怪怪的,要说喜欢他吧,对他也没有多温柔。 第48章 顾励决定不去想那么多,问陈奉:“对了,方才耿将军来此处作甚?” 说实在的,耿崇明对他一直是一副又臭又硬的态度,他还觉得耿崇明不太喜欢他呢,没想到居然会听见耿崇明义正言辞地说他是个好皇帝,真是意外之喜啊。 耿崇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顾励也明白,肯定是陈奉这小狐狸见耿崇明出现在京城,想要拉他入伙,共襄造反大业。他现在迫切想要知道的是,耿崇明答应了吗? 陈奉捏了捏他的脸:“这你都想不到?耿崇明为人仗义耿直,在义军中颇有威望,若能为我臂助,必能发挥大用。可惜啊……” 顾励心中一喜,没想到耿崇明居然拒绝了陈奉。耿崇明倒是勇气可嘉,一个人到陈奉的老巢来,不想加入就耿直拒绝,也不怕陈奉扣留软禁他。这个人,很有两把刷子,当初放了他是对的。 见陈奉一副有些忧虑的样子,顾励安慰他:“耿将军不愿加入你,那就算了,不是还有我。我现在打入了敌方内部,深受俞公公信任。俞公公还说,等他回来要请赛先生吃饭,到时候可以把我引荐给他!” 顾励满嘴跑火车,溜陈奉玩。陈奉却是眉头一皱,问道:“你就不能离开俞公公?” 又来了又来了,顾励没想到陈奉不夸他也就算了,居然还在纠结这事,老大不乐意:“你到底干嘛呢?我好不容易得到俞公公的信任,你叫我离开就离开?那我之前吃的苦受的罪都白费了?” 陈奉却是呼吸一滞,想起那天掀开顾夷辛的衣服看到的痕迹,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顾励又说:“你要我离开俞公公,总要给我一个充足的理由吧!” 陈奉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私心宣之于口,只得道:“罢了,反正这些日子他不在京城,你先好好想想。若是你离开他,我便把更重要的事交给你。” 顾励追问是什么更重要的事,陈奉却不多说了。 顾励正琢磨着,陈奉靠近了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对了,俞公公既然管着《大楚晨报》刊印一事,那么,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顾励问道:“该不会要我帮你在《大楚晨报》上发表煽动性言论吧?这报纸可是每日都要给狗皇帝过目的,我可不敢造次。” 陈奉摇摇头,悄声道:“那个……《射雕英雄传》的结尾,你能弄来吗?” 顾励:(ー〃) 顾励倒不急着回宫去,这大白天的他从陈府离开,紫禁城城墙外人来人往,到处都是人,要偷偷溜进去极是不便。他好不容易得到了陈奉更进一步的信任,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下午顾励便借用了陈府的厨房,把摘下来的槐花洗干净蒸一蒸,和陈奉一起猫在阁楼上边吃槐花边看书。 陈奉在认真地学习英文,顾励听他辛苦地背单词,想笑也只能憋着。 在陈府吃了晚饭顾励才走,陈奉把他送到楼下,交代他:“既然俞公公不在京中,想必也不会有人管束你,没事时便到我这里来吧。” 顾励从这句别别扭扭的邀请里隐约听出了那么点留恋的意思,爽快地答应一声,兜着一袖子的槐花边走边嚼,渐渐走远了。待走到早上曾坐着的大路边时,他想起来,陈奉的阁楼是可以看到这个地方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一片鳞次栉比的阁楼中找寻陈奉的那一扇窗口,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陈奉恰好就站在窗边,天人般的模样如宝石一般显眼。 夕阳打在窗棂上,陈奉白腻的皮肤都蒙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晕。与顾励四目相对,他有些出乎意料,还来不及遮掩,一个闪闪动人的微笑已情不自禁地在那张白皙的脸颊上绽放出来。 顾励双唇间含着一朵槐花,愣愣地看着陈奉的笑脸,忽然觉得:陈奉……搞不好……真的是喜欢他的…… 顾励晕头晃脑地离开了,离开那条街巷时,总觉得陈奉的视线一直黏在他的后背上。这视线是最柔软的蛛丝,是最温柔的春风,叫他浑身不自在,腿都不知该怎么迈了似的。 等到他走到皇城根底下,脑袋才终于清醒了些,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 是陈奉派人来跟踪他了吗? 这小狐狸怎么还没信他吗? 顾励没有回头,快步进了一家小酒馆,径自从堂前穿到屋后,走到巷子另一头,蹭上一辆马车,对马车夫说:“去碾子胡同。” 他到了碾子胡同,先进了曹宅,确认没人跟着了,这才在夜色中小心回了宫。 千辛万苦,总算是回到了家。周长顺就守在干清宫门口,一见到他的身影,连忙迎上来,小声说:“陛下!” 顾励笑道:“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了:您可算回来了!” 周长顺急眼了:“陛下,您就别逗小人了。下午郭昭仪来找您,我说您在休息,她让小殿下偷偷溜进来,小殿下进来见您不在,嚷嚷开了。郭昭仪逼问我您上哪儿去了,小人实在没办法……” 顾励问道:“你如实说了?” 周长顺说:“那倒没有。您头一回出宫,第二天穆丞相那帮朝臣便来劝谏您,小人若是把您出宫的事抖露出去,那不是给您添堵么。郭昭仪逼问,小人只好说,您在豹房放松放松呢,让她不要打搅。” 顾励:…… 豹房,他穿过来这么久,都没想过要进去看看。上次还只是远远地在万岁山顶上看了一眼。明代也有豹房,据说是正德皇帝享乐的地方,有说圈养着珍奇异兽,有说藏着绝色美人,反正是个销魂窟啊。不知道这大楚的豹房是不是也跟明代一样。 见周长顺这忐忑的模样,看来豹房是每一个想要做明君的皇帝应该远离的地方。不过他也不能怪周长顺,换了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顾励安慰他:“无事,下次郭昭仪再逼问你,不用理会她。” 想到郭静居然利用顾由贞来探听他在不在宫里,顾励有些生气,吩咐周长顺:“你去把贞儿接过来吧。” 周长顺领命走了。 顾励进了干清宫,让人去把耿崇明和左世爵分别找来。 耿崇明先到,顾励照旧问他吃了晚饭没。 耿崇明还是那个冷硬态度:“没吃。” 顾励被他噎了一下,心说要不是亲耳听见耿崇明夸他,就耿崇明这个态度,他是绝不相信耿崇明会说他是好皇帝的。 顾励呵呵笑了一下,说:“既然还没吃饭,那朕就长话短说。朕想请你帮个忙,朕每日困囿京城,想看到的,想听到的,都是官员们想让朕看到听到的。民间情况实际如何,没有办法下去亲眼看看,所以想请你为朕耳目,替朕巡视一遭。” “全国各处有没有地方官员私吞耕牛粮种,倘若有,请你汇报给朕。此外各地若有鱼肉百姓的恶吏,也请你一并将名册报来。” 耿崇明近段时间怕是无法回凤翔府了,腐败官僚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个集体,他还未清理干净,耿崇明这时候回去,必定会遭到当地官吏的打击报复。 耿崇明淡淡道:“原来是这事,交给我便是。” 顾励笑道:“那朕就先谢过你。” 话音落,周长顺捧着一个盒子,走到耿崇明跟前。 顾励说:“这里是一万钞,是朕的谢礼,赠与你做路上盘川资费。此去路途遥远,还请耿君多多保重。” 顾励又另外刺了一道手谕,盖上“敬天勤民之宝”,交给耿崇明,以免有不长眼的阻挠他行事。 耿崇明出去时,左世爵正好进来。两人在干清宫门口打了个照面,耿崇明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捧着盒子离开。 左世爵进了宫,向顾励行礼。左世爵可比耿崇明守礼多了,君臣两人一番寒暄,顾励道:“左尚书的字画乃是一绝,不同流俗,朕每每见左尚书的奏疏,都要凝神欣赏片刻才罢呢。” 左世爵的字的确写的不错,宝钞司印发的大楚宝钞,为了避免民间造假,印有左世爵写的字和松江一知名画家画的山水图。 左世爵一番谦虚礼让,顾励又问道:“就不知左尚书对民间话本是否有所涉猎?有没有想过亲自捉刀?” 左世爵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着思索皇上问这话的意思。他忽然想到,《大楚晨报》上连载的《射雕英雄传》,看样子还有几万字就要写完了,难道是这位金先生不再动笔,所以陛下急需找人来填这个缺? 虽然不是他梦想的那样,陛下发现他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精明强干,打算让穆丞相那个老家伙下台回家,擢升他为大楚丞相,但是陛下现在找他来写话本子刊登在报纸上,也算朝着这远大的梦想迈出了一小步了! 左世爵想明白,说:“臣闲来无事时也曾写些闲文下品,权当练笔,只是近年来公事繁忙,许久未写,手生了也未可知。” 顾励说:“你写过那就好说,朕有件事要交给你办!《大楚晨报》乃是朕授意刊刻的,《射雕》还有十来天便要完结,朕需要一个足够有趣的故事,能把报纸的销量稳住。” 左世爵微微一笑,果然不出他所料。左世爵在心里默默夸了自己一声英明! 顾励又说:“这个故事,朕也想好了,就写耿崇明进京告御状的故事吧,务必写的跌宕起伏,高潮迭起,紧扣主旋律,弘扬正能量。” 左世爵:??? 这时顾由贞跑了进来,扑进来抱住顾励大腿,甜甜地叫了一声:“父皇!贞儿今天和母妃一起来找您……” 顾励怕他一嚷嚷,要让左世爵也知道自己今天溜出宫去了,连忙把顾由贞抱起来,笑呵呵道:“贞儿吃了吗?” 他让左世爵先回去,从衣兜里掏出蒸过的槐花,塞进顾由贞嘴里:“贞儿尝尝甜不甜,香不香。” 顾由贞果然上当,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顾励便牵着他出宫溜达,去看了看小谭,又到宫里四处转悠了一圈,回到干清宫没多久,郭昭仪求见。 顾励让她进来,叫人把顾由贞抱到冬暖阁写字去,做好准备面对疾风了。 哪知道郭昭仪却是温温柔柔地跟顾励行了个礼,也不提下午曾来找他的事,把食盒放上案几,笑道:“陛下,这是臣妾花了好些功夫做的点心,陛下赏脸尝尝吧。” 平心而论郭昭仪做的点心卖相不错,只是顾励没什么食欲,淡淡道:“放着便好。” 郭昭仪顿住手,坐到顾励脚边,说:“陛下是不是还在生臣妾的气?其实臣妾已经想明白了,是父亲做的不对,臣妾既然入了宫,这娘家人便该谨言慎行才是,更何况百姓们生活清苦,父亲贪污的每一笔钱,都有可能让一个普通百姓家破人亡。陛下对他的处罚是对的。” 没想到她终于能想通,顾励舒了口气,说:“你能想通再好不过。” 郭昭仪笑道:“臣妾已交代了娘家,令他们务必谨慎行事,不可再行差踏错。陛下体恤百姓,臣妾也得做出表率才是。” 顾励点点头:“这才对。” 郭昭仪问道:“听说陛下下午在豹房内玩乐,臣妾知道陛下最近忙于公务,案牍劳形已久,需得张弛有度,但陛下也需爱重身子才是,听说穆丞相想为陛下选些美人进宫呢。” 原来郭昭仪下午急赤白脸地跑来是为了这事,顾励说:“什么选美人进宫,朕又不是好色昏君。朕手里头还有许多事,这事便先搁着。” 他倒也不是不想找个喜欢的对象,可这宫里一个郭昭仪就够他烦的了,要是再来两个郭昭仪,岂不是能把他的干清宫掀起来? 而且要说他喜欢什么样的,顾励自己也弄不明白。 郭昭仪依偎着顾励的膝盖:“陛下当真不想充实后宫吗?这六宫只臣妾一个,陛下不寂寞吗?” 顾励问道:“你想不想朕选人入宫呢?” 郭选侍说:“论理,陛下的后宫是该添些人了,论情,臣妾自然是希望陛下只有臣妾一人的,臣妾的心里,也只有陛下一人。” 嘶…… 怎么有点肉麻呀? 顾励纳闷了,他真没看出来郭选侍心里有他,难道给他做了几次小点心,就叫心里有他了吗? 顾励疑惑不解,看着郭选侍的眼睛,认真问:“你喜欢朕?” 郭选侍露出一个娇艳的笑容,也看着顾励的眼睛:“自然是喜欢的。” “可是,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顾励站起来,走到一边。他又想起今天傍晚时在街上与陈奉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那闪闪发光的脸颊,是只有见到喜欢的人,才会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模样啊。 “一个人如果喜欢你,就算他百般遮掩,也掩饰不了眼神。”这一刻,顾励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陈奉对他至少是有好感的。虽然也不知道这小狐狸为什么会喜欢他,但是这对顾励而言无疑是有利的。 “郭昭仪,你回去吧。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朕跟你交个底,只要你好好教导由贞,这后宫中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其实郭昭仪照顾顾由贞照顾得不错,贞儿这孩子虽然娇气了些,但是个能听得进劝告的好孩子,想来郭昭仪在教导他这方面也是花了心思的。只是郭昭仪近来总是利用贞儿,让顾励有些不喜。 他决定再观察一些时日,若郭昭仪当真改了,顾由贞还是由她教导。 郭昭仪嫣然一笑:“臣妾谢陛下隆恩。这些点心就要凉了,陛下当真不尝尝吗?” 顾励在案几边坐下,挑了几块尝了尝。郭昭仪倒没再缠着他,见他不吃了,便告退了。 郭昭仪拎着食盒离开干清宫,身旁跟着的小宫女心疼道:“昭仪,这些点心您做了一下午,陛下都没吃什么呢。” 郭昭仪笑了笑,说:“你可真傻,陛下尝了几块,于我而言便已足够了。” 小宫女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说:“昭仪对陛下一片痴心,陛下迟早会看见的。” 郭昭仪却是洒然一笑,陛下不是傻子,可陛下错估了她,她要的,可不仅仅是后宫中的一席之地! 顾励用了点心,到东暖阁看顾由贞。顾由贞小手握着毛笔,正像模像样地写字。顾励走上前一看,这孩子不是在写字,是在画小乌龟。 顾励忍俊不禁,问道:“贞儿在做什么呢?” 顾由贞扭过头,甜甜地笑道:“父皇,这是小猫教儿臣的哩!这个是傅少阁龟龟!” 顾励忍住想要喷笑的冲动,把顾由贞抱起来,问道:“这小龟龟的名字怎地这般奇怪?” 顾由贞振振有词:“小猫便是这样教贞儿的!” 顾励心说傅少阁啊傅少阁,你好惨啊,未来的储君还不认识你,就已经会给你画大乌龟了。你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小猫? 顾励笑够了,把贞儿抱到案几前,教他写字画画。教了片刻,顾由贞自己拿着颜料给图画填色,顾励便批阅奏折。 今天出宫一天,案头又堆积了不少公务,傅少阁向他反应,大楚宝钞推广情况良好,价值六百万两白银的纸币投入到全国,怕是还不够贸易流通,建议他再取些太仓内的白银为储备金,加印一些纸钞。 之前查出京城内的贪官时,太仓府库又丰盈了一些,只不过顾励觉得这事暂时不着急,北直隶周边的百姓已适应了宝钞,不过偏远一些的地区,譬如耿崇明所在的凤翔府,就还没有全面推行纸币。 此外便是焦烈威自辽东传来消息,近来建虏曾派遣使者渡过鸭绿江前往朝鲜,要求朝鲜归顺建虏;此外他离京时顾励发过一部分的开拔饷,但是眼下辽东刚开春,还买不到粮食,士兵们都只能饿肚子。 顾励想了想,拟下诏鼓励全国的粮商把粮食送到辽东,然后持印信前来京城换取盐引,若不需盐引,可直接换取高于世面粮价的纸币。 此外,工部尚书请求顾励拨款整治河道,预防黄河泛滥,按顾励对历史的记忆和对气象的预测,今年大概率不会有洪水,只不过可能会闹天花。 天花还好对付一些,学生都知道可以接种牛痘获得免疫能力。 事实上十六世纪的明朝已经有大夫试过人痘接种,只不过人痘的死亡率更高,所以没有大范围普及,他问了大楚的太医们,的确有些太医在民间行医时曾听说过种痘之法。现在,他需要的是一头牛!一头感染了天花病毒的牛。 牛痘之事,顾励交给管理皇庄的太监及御马监来办。他有许多草场农场,要找寻染病的牛应该不是难事。 待批完奏折,都已经是深夜了。顾励揉了揉额头,有些头晕乏力。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和腿。 顾由贞已经趴在小案几上睡着了,李棠给他批了件厚实大氅,免得他冻着。顾励把贞儿抱起来,瞧见纸张上一排“傅少阁龟龟”,还是涂色版本,贞儿脸上沾了一大块丹朱,不由得好笑。 李棠已准备了毛巾,轻手轻脚替贞儿擦了。顾励抱着贞儿,替他解了衣裳,放上床。 顾励洗漱干净,上床躺下。人明明已经是十分疲惫,可躺在床上又有些睡不着,脑海中冒出陈奉的脸来。 陈奉喜欢自己,可是自己却一心一意想要骗他的钱,这么一想陈奉小狐狸就还蛮可怜的,下次见了面对他好一点吧。 顾励想着夕阳下那张闪闪发光的脸,终于睡着了。 过了没几天,他“流连豹房”的事就被谏官们上疏弹劾了,早上听经筵日讲时,讲官还给他讲了个楚庄王的故事。 顾励认真听完,问道:“所以楚庄王不肯用象牙筷子,是为了避免陷入奢侈享受中不可自拔,这跟朕又有什么关系呢?” 讲官苦口婆心:“陛下,这个故事深刻说明了举一反三的道理。就譬如陛下如果流连豹房只图享乐,就会不想批阅奏折,不想批阅奏折,就会干脆不来上朝,若是干脆不上朝,那么便干脆什么事都不想管了。何其可怕啊!” 顾励:呵……原来还能这么类比吗? 第49章 顾励被谏官们责备多了,脸皮厚度今非昔比,他无所谓地掏掏耳朵,施施然离开了文华殿。 下午左世爵兴冲冲地跑来找他,原来是顾励要他写的话本子,已经写出了大纲,并完成了前几话。没想到左世爵居然是个能日更万字的大手,顾励不禁佩服,拿起话本子翻看,结果看得他嘴歪眼斜,瞳孔地震。 左世爵把耿崇明描写成了一个大反派。 会降龙十八掌的那种。 是说叛军首领耿崇明自郭家后人处盗走降龙十八掌,在凤翔府作威作福,朝廷下令剿匪,耿崇明便杀了好些无辜百姓,前来京城告御状。他表面是告御状,实际上仍是不忘造反大业,在京城中频频出没于地下活动,成为丐帮首领,并联系一众反楚势力,妄图颠覆朝廷。最终,英明神武的陛下在更加英明神武的左将军的帮助下识破了他的诡计,把耿崇明凌迟处死,至于那部神功盖世的《降龙十八掌》,则流落民间,不知去向…… 看这个结尾设定,合着左世爵是还打算写续集啊?! 顾励批评他:“虽然这话本子的确是跌宕起伏,高潮迭起,但你怎么能颠倒黑白,凭空污蔑耿崇明?朕要的不是这个,你只需按照耿崇明上京告御状的事实,稍加处理便可。” 左世爵被他批评,流露出一种颇为遗憾的表情,似乎是觉得顾励不识货似的。 顾励又说:“还有,文中这位英明神武的左将军,不会是你的化身吧?” 左世爵面不改色心不跳,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顾励扶额。 左尚书,你这么自恋真的好吗? 顾励把话本子交还给左尚书,让他回去修改。 左世爵写到降龙十八掌,顾励便想起陈奉曾向他要求看射雕的结尾来着。他因为陈奉的事情,这几天晚上都睡不好觉,本来不想去看他,可又想起自己曾下决心要对陈奉好一些,便想着还是把射雕的结尾给他送去吧。 他就只是……送个结尾,很快就回来。 顾励想是这么想的,于是趁着夜幕降临,翻过了西南角,雇了辆马车往鸣玉坊去。 上次陈奉派人跟踪他,他就想质问陈奉,这是干嘛呢?都已经试探他这么多次了,怎么就还是不信任他呢? 哪知道他下了马车,才刚走在胡同巷子里,就感觉到他又被人跟踪了! 陈奉这小狐狸这还没完没了了! 顾励怒了,大步流星往陈奉家走去。他身后跟踪的人也加快了脚步——那几乎不能叫跟踪了,而应该叫尾随! 顾励有些害怕了。他忽然觉得,这人应该不是陈奉派来的。陈奉想知道什么,会直接问他,顶多就是问的方式简单粗暴了些,而不会派人在这种夜晚尾行他。 他快步跑了起来,这里离陈奉家门已经不远了! 身后的脚步声也想起来了,顾励没有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冲向陈奉家门口。这时候他就悔恨自己疏于锻炼,竟能感觉到他和身后之人的距离在不断地拉进! 下一刻,顾励已冲到陈府门前,用力敲响了大门。 槐花的香气溢出院墙,大概是跟陈奉在这里待久了,他潜意识里已认定这是陈奉的味道——这让他感觉到安全。 门扉很快开了。 “有人跟踪我!”顾励拔步走进去,然后被开门的人捂住了口鼻。 他身后尾行之人也跟着走了进来,两人把顾励往柴房里拖去。 顾励呜咽挣扎,心念电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尾随他的和陈府的人居然是一伙的!陈奉知道这事吗?! 尾随他的人掏出一卷麻绳,和另一人一起按住顾励,三下五除二把顾励给绑了起来。顾励看他打的结就知道这人是个行家里手,果然,麻绳捆绑的位置特别寸,捆绑的时候扭着筋,时间久了是会捆出伤来的。 这人原先想必是个牢里的吏胥。顾励知道这种人,为了勒索钱财,专门在捆绑和行刑时动手脚。如果犯人上道,愿意出些钱,那么就放他一马。要是又犯人太不识相,这一卷麻绳就能把人捆出伤来,没有三个月好不了。 顾励看向另外一人,这人居然是上次来找他的中年男人。顾励意外又心寒,好歹已经是上茅房时递过纸的交情了,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顾励问道:“为什么?是陈奉让你绑我的?” 中年男人仔细打量着顾励,忽然说:“陈天师说,你是义军安插在京城中的细作。他平素不与人接触,我可不一样,义军中的大部分人我都见过,你这般容貌出众之人,我见过便一定能记住。可是,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顾励明白了,这肯定不是陈奉的意思。是陈奉的这名手下人自己起了疑心,所以派人跟踪尾随他。 顾励哼了一声:“陈天师这般聪明绝顶,都不怀疑我,你是觉得你比他还聪明些?” 中年男子面不改色:“陈天师被你美貌所迷,已经昏了头了。我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吾等之大业,不能毁在你这么一个小小卒子手里!” 顾励咳了一声,心说什么鬼,不要把我说的像是迷惑君王的妖女好不好?什么美貌?老实承认我英俊逼人很难吗? 顾励说:“你说义军中大部分人你都见过,那就是还有人没见过了。你没见过我,又有什么奇怪?我既然是安插在京城中的线人,那自然是越少人见过便越安全,越不容易暴露!” 中年男人思索了片刻,不得不承认顾励说的有道理,但他岂有这般容易被说服,看着顾励,说:“好吧,既然你一口咬定你确实是义军中人,那么你想必也认识些义军中的人。你说出两个名字来,若能对得上,我便信了你。” 顾励说:“耿崇明!” 中年人嗤笑:“漫说是咱义军中的人,便是京城的妇孺,也听过他的名字!” 顾励又道:“方从鉴!” 中年人微微一顿。 顾励得意道:“这个人,总是咱们义军中的人没错了吧!” 中年人沉默不语,方从鉴的确是义军中的人,他虽然没见过此人,但知道他化名少芳,前来京城潜伏打听消息。只是方从鉴的上线回家种田去了,他也没有办法联络上方从鉴,这颗棋子,便只能任它流落在外了。 中年男人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顾励说:“在军中时便认识了!你要我说出两个名字,我也说出来了,还不快放了我!” 中年男人淡淡道:“就算这样,也不能洗清你的嫌疑!你就先在这柴房内待着吧!” 他说罢,手下人走上前来,拿麻核塞进顾励嘴里。两人往柴房外走,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砰地一声,陈奉踹开了门,推开两人,大步走进来。顾励一见陈奉,连忙呜呜只叫。陈奉扫了他一眼,看向中年男子,怒道:“孙祥涨!你昏头了!” 陈奉说罢,便要来解顾励的绳子。中年男子连忙阻拦道:“陈天师!此人就是您的魔障!放了他,后患无穷!” 陈奉冷冷道:“什么魔障!休要胡言乱语!” “陈天师,你自己没察觉,我们都看得分明,他待他,总是与别个不同,你看他的眼神,也与看别个不同!你今天若不杀了他,迟早毁在他手里!” 陈奉的手指有一瞬间的僵硬,声音听起来倒是与寻常一般:“我倒想知道,一个普普通通的顾夷辛,要怎么让我毁在他手里。” 孙祥涨见他不听劝,捶胸跺足,懊悔道:“方才就应该立刻杀了他!” 陈奉对他已生厌恶气恼,对柴门外的手下人道:“把孙祥涨带出去!” 他替顾励解开绳子,顾励只觉得浑身酸胀无比,想要取出口中麻核,一瞬间竟抬不起手来。 陈奉伸出食指中指,探进顾励口中,想替他取出麻核,却夹住了他的舌头。陈奉呼吸一滞,压低声音道:“调皮!莫要乱动!” 顾励巨冤,明明是陈奉找错了地方,怎么怪起他来了!陈奉另一只手捏住顾励的脸颊,再次探入两指,终于把麻核弄了出来。 麻核粘着一缕银丝,陈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伸出拇指,在顾励嘴唇上抹了一下,那力道放肆,却又带着令人脊背战栗的克制。 顾励干咳两声,能说话了,责备陈奉:“你看看你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 陈奉声音收得极紧,听着有些低沉,他说:“放心吧,以后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 “能站起来吗?”陈奉问他。 顾励嗯了一声,扶着陈奉的手站起来,刚迈出一步,腿一软,又倒在陈奉身上。 陈奉身子一顿,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压着声音问:“你是故意的吧?” 顾励:??? 不是,陈奉这啥意思?他故意干啥了? 顾励干脆不要他扶,站了片刻,才慢慢走出柴房。 陈奉带着他走到自己的卧室去,顾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被孙祥涨绑了?” “在阁楼上时,看见你来了。” 原来是这样,还好还好,若是陈奉晚来一步,他就算侥幸保住小命,也要被捆出一身伤来。 陈奉见他走得这般慢吞吞的,忍不住说:“走路累的话,跟奉奉哥哥撒个娇便抱你上去。” 顾励忍无可忍:“什么哥哥!你这个臭弟弟!” 陈奉停下脚步,转头盯着他,走近一步。顾励连忙往后一退,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心里直打鼓,陈奉这小狐狸想干嘛?!总不会想壁咚吧!喂陈奉小狐狸,作为一只不同流俗的小狐狸,能不能不要干这么俗气的事?!! 陈奉靠得极近,近到呼吸可闻!就在他以为差点要被陈奉壁咚的时候,陈奉伸出手,在他头顶上比划一下,似笑非笑道:“哥哥?比我还矮?” 居……居然不是壁咚吗? 所以这小狐狸只是在纯洁地比划身高吗? 所以是他自己污七八糟地想得太多了吗? 顾励沧桑微笑。 陈奉已伸出手来:“好了,不愿叫哥哥,不叫便是。我带你去房间。你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 他说着,便把顾励打横抱起来,快步上了楼。 顾励活了二十多年,这是生平头一次被人公主抱,不禁懵了,直到进了卧房,被丢在床上,他还没反应过来。 陈奉回身自壁橱里拿了药,来到床边:“脱了衣服给我看看?那麻绳绑得寸,得帮你上点药,不然你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顾励解开外衫,那本《射雕英雄传》的册子自怀中掉下来。陈奉把药放在一边,拿起来翻看一眼,忽然脸色一变。 顾励直觉不对,就见陈奉抬起了头,问他:“为何金庸先生的字,会与赛先生一模一样?难道他们竟是同一人?!” 顾励迎着他的目光说:“怎么可能,你想多了。之前我给你的书,都是我偷偷抄录的,这射雕的结尾,也是我抄写下来的。你想想,若是直接把原稿给你,赛先生丢了原稿,俞公公第一个就得怀疑到我头上。” 陈奉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不过你这字怎地这么丑?!” 顾励咬牙切齿:“……你一定要这样加重语气吗?!” 陈奉一脸嫌弃,啧了一声:“若有时间便到我这里来,我教你练字吧!” 顾励:呵,我看你就是想见我。 陈奉放下册子,拿起药瓶,对顾励说:“躺着,我替你上药。” 顾励解开衣服,躺在陈奉的床上,忽然问:“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你的卧室来?这般赤条条躺在你床上,真是有点怪怪的。” 陈奉脸上一红,凶巴巴道:“不然带你到哪儿去?” “上次我睡过的厢房呢?” “没铺床。行了,我的床给你躺你就该感激了,居然嫌弃起我来了。” 陈奉把药酒倒在手里,搓热了双手,敷在顾励胳膊上,替他用力揉搓。刚揉搓时有些酸酸涨涨的疼,顾励忍不住叫:“疼!你轻点!轻点!” 陈奉不说话,双手毫不留情地转到顾励腰上,顾励被他搓得直叫唤,又挣又弹的,陈奉叫他闹得鼻尖都出汗了,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别叫了!” 他双手来到顾励胸前肋骨处,离两处红点只一根手指的距离。顾励屏着呼吸,不敢乱动,陈奉修长的手指不经意间拨动了那颤巍巍的珊瑚珠,一阵酥麻的感觉蹿上脊背,顾励握紧拳头,正想提醒陈奉不要乱碰,陈奉忽然加重了力道,顾励浑身一抖,一声提醒忽地变了个调子,似□□似哀泣。 陈奉脸颊飞红,咬牙切齿地在顾励额头弹了一下:“都说了别叫了!” 顾励推开他的手:“又疼又麻的!不用你来!我自己搓药便是!” 陈奉是真心为他着想,怕他落下捆伤来才费这老大的劲给他上药,哪知道顾励又扭又叫的,叫他一把火蹭蹭直冒。既然顾励要自己来,陈奉也不理他了,把药瓶丢给他,一个人坐到一边喝些水。 顾励把药酒倒在手上,搓热了,从肩膀开始,一点点搓着他觉得酸胀的地方。搓完前头,后背却够不着了,还是得求助陈奉。 陈奉见到他求助的目光,放下茶盏,凉凉地问:“你不是要自己来吗?” 顾励理亏气短,只得讨好道:“奉奉。” 陈奉耳朵明明一瞬间红得滴血,脸上却仍是不冷不热的模样,走上前来,命令道:“你不许再乱扭乱叫了!” 顾励点点头。 陈奉见他这般乖巧,心也软了,叫他趴在床上。顾励依言照做,陈奉挑亮了灯芯,扭头看去,就见一扇白玉似的后背温顺地卧在陈奉的床榻上,昏黄的光线中,一切都蒙昧污浊,唯有那扇流畅温润的后背,闪动着白玉似的光亮来。 陈奉一时间迟疑了。 顾励尚不知道他这温顺的姿态有多么让人想要肆虐,还懵懂地回过头来,催促道:“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 陈奉只得坐到他身旁,说:“我可说好了,你不许乱动乱叫,若是乱叫一下,我便打你一下!” 顾励不耐烦:“知道了!快些吧,别让我着凉了!” 陈奉倒了药酒,把两只手掌都搓得湿润润的,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亮。他把双手按在那扇后背上,用力揉搓。终于,那后背也跟着蒙上了一层珠光似的色泽来。 陈奉心头忽然泛起一股满足感,好像他早就期待着把这白玉似的后背弄脏似的,期待着这后背沾上与他同样的颜色似的。 陈奉的双手力度越来越大,顾励忍不住哼了一声,下一刻,只听“啪”地一声,屁股上竟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叫顾励简直不敢相信了。 陈奉的声音低沉沉,仍是冷静的强调,却含着一股压抑的克制:“我说了,你叫一声,我便打你一下!” 顾励又羞又愤,怒道:“那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陈奉反问他:“那你说我打你哪里好呢?我手劲这般大,打你哪里都要疼,唯有你这臀部多肉,打起来不容易受伤呢。” 他说的振振有词,竟像是真的在为顾励考虑似的。 好像他不是恶劣地觊觎那肉嘟嘟的一团已久了似的。 见顾励气得脸颊发红,陈奉嘲笑道:“不想被我打,那就不要出声。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都吃不住么?” 顾励咬咬牙,趴在陈奉的床上,咬住了陈奉的枕头。 陈奉继续给他上药,或许这已经不可以称之为上药。那是两个人之间的拉锯战,一个想尽办法逼迫另一个出声,另一个赌上了尊严和骨气,就是不肯张口,于是那白玉似的后背饱受□□,要不了多久,定然就会显现出青色的指痕来。 待终于把药酒都搓开了,陈奉收了手,有些遗憾似的:“你倒是个男子汉。” 顾励颇为得意,转过身来,躺在陈奉的枕头上,顺手摊开他的被子往身子上一搭:“那是。” 顾励叫陈奉折腾得出了一身汗,有些疲惫,虚软着身体,脸颊在陈奉的枕头上蹭了蹭:“陈奉,你被窝好香。” 陈奉拿起书册,坐在旁边看着,不经意地嗯了一声。顾励已闭上了眼睛,毫无防备地入睡了。 陈奉捏著书册,走到床边坐下,看着顾励的脸入神。 这脸静默时,为他的色相着迷,这脸喧闹时,为他的神采着迷。 都怪奉奉的被窝太香了,以至于顾励一觉睡到天亮。迷蒙间感觉到身上压着东西让他喘不过气,顾励下意识地以为是贞儿的小胖腿压着他,喃喃说了句:“贞儿,你长胖了……” 一只手捏住他的脸,问道:“谁是珍儿?” 顾励睁开眼睛,眼前是陈奉那张惊艳的脸,然而此时顾励只觉得惊吓。 “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励一屁股坐起来,四下一看,他居然在陈奉的床上睡了一夜! 一夜没回宫,不知宫里会不会又有人找他。顾励心急火燎,想赶紧回去,陈奉伸出手,把顾励拉进被窝,手脚并用按住他:“说说,谁是珍儿?” 顾励挣脱不得,禁不住打了个呵欠,躺在床上,他的骨头又酥软了,不挣扎了。他说:“我养的小狗狗,怎么?这醋你也要吃?” 陈奉恼羞成怒:“什么吃醋?一派胡言!” 顾励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窗外。天刚蒙蒙亮,早春冷静的空气凝成缱绻的雾,让顾励的心都跟着懒散起来。这种天气,就应该赖床啊!反正也已经一夜未归了,就再躺一会儿好了。 说起来,自从穿到这倒霉催的后楚,成了这倒霉催的皇帝,他有多久没赖过床了? 顾励长长地,悠悠地,满足地呼了口气,忽然意识到,他一直觉得陈奉被窝香香的,那香味其实是自院子里的槐花散发而来的。 陈奉背对着他,只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 顾励在他身上蹭了蹭,还没睡醒似的,吃吃笑道:“陈奉,你是槐花精变得吧。” 陈奉转过身来,脸上被棉被捂得潮红,一双翠眸闪亮亮地看着顾励。 “我是槐花精,你是什么精?我看你是个小狐狸精!” 顾励笑起来,棉被都跟着胸腔震动。小狐狸明明该是陈奉才对,这人居然好意思说他是狐狸精。棉被被震下了些许,露出两人的肩头。陈奉把棉被往上拉了拉,伸出胳膊,替顾励掖住被角,这样一来,他就把顾励圈在怀里了。 清晨的光线还很是昏暗,仿佛整个世界都还沉浸在梦里似的。这种不辩晨昏的梦境里,适合发生一切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所以陈奉轻轻地靠近,亲了顾励一下。 顾励眨了眨眼睛,反应迟钝似的,或者说在这个只有晨雾、槐花、昏暗光线和闪闪发光的绿眼睛的清晨,他只想暂时躲在温暖的棉被里,放任自己遵从内心,什么都不去想。 放任陈奉再次靠近,颤抖着呼吸,轻轻含住了他的嘴唇。 第50章 顾励觉得自己昏头了。 坐在干清宫里时,他甚至无法集中注意力。顾由贞对他说了好几次话,他都嗯啊两声,没有听清楚。 “父皇!你怎么了?”顾由贞撅起嘴,有些不开心了,从案几前跳下来,爬进顾励怀里,小手摸了摸顾励的脸。 “贞儿啊……”顾励醒过神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环视一周,这里不是陈奉的卧房,没有槐花,没有香气,没有晨雾,更没有那双绿眼睛。 这里是他的干清宫,他是大楚的皇帝。 顾励清醒过来。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忽略掉嘴唇上似乎仍旧残存着的,温热急促的呼吸。 顾励几天没出宫了。 他上了一次早朝,每天早晨去文华殿听经筵日讲,此外就是到承天门外的中央官署转悠,挨个找官员们谈话。 之前派人出宫调查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这些官员们不够了解,所以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任用他们,那么就先从找他们谈话开始了解他们吧。 在现代,一个领导新上任,找单位的所有职工挨个谈话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放在封建时代,就有些惊世骇俗了。不仅官员们诚惶诚恐,就连言官们也频频劝他,京官们好几百人,再加上每个部门的吏胥,足有上千人,陛下这不是纯属没事找事,浪费时间么。 顾励无所谓,反正吏部给事中大胡子谢杏村出京了,其他的言官都只是和风细雨,顾励压根不带怕的,他们说就让他们说。 言官们劝得紧了,顾励就在《大楚晨报》上发文,自己声援自己。只要《大楚晨报》上这么一刊登,言官们的声音一瞬间就小了很多。顾励不得不感慨,《大楚晨报》,真的好用啊。 因为时常夜晚出宫,第二天早晨如果没办法及时赶回来的话,他就没办法预报当日天气,顾励干脆把“当日天气”改成“七日天气”,当然,这样一来准确率就要下降很多。不过因着有射雕这种通俗话本子连载,来买报纸的脚夫、庄稼汉子还是有很多。 说起来,射雕都快连载完了,左世爵的话本子还是写的磨磨蹭蹭,顾励忍不住催了一次,这天下午左世爵总算进宫了。 话本子重新写过,文名改成了《耿郎君赴京告御状》。这一次左世爵总算领会了顾励的意思,没有再加那些奇奇怪怪的设定,只是把耿崇明的事情经过夸张加工,使故事情节更加引人入胜。 他已经写好了前三话,顾励看过,十分满意,称赞道:“左尚书果然才华横溢啊!” 左世爵凄惨一笑,还在为删除了左将军这样一个标致人物感到心痛。 顾励说:“想必你也猜到了,《大楚晨报》是朕的手笔,你这部《耿郎君赴京告御状》朕打算在晨报上刊印,只不过你的真名需得隐去,你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别名吧。” 左世爵一听自己居然连署名权都不能有,《耿郎君赴京告御状》写的这般精彩,他却不能借此扬名,一瞬间心情更灰暗了。左世爵了无生趣,淡淡道:“陛下,臣的别名就叫了趣吧。” 顾励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点头道:“好。待射雕故事结束,我便会命人开始刊印,到时候会给你发一笔润笔费。” 左世爵家财万贯,对此无可无不可,想了想,问道:“陛下,难道金庸亦是别名么?” 顾励点点头。 左世爵一瞬间心里平衡了,也不再多问,行礼退下。 左世爵出了宫,在官署内处理了一些公事,便打道回府。他的轿子晃晃悠悠来到左府大门口,左世爵掀开帘子,一打眼便看见门口等着的年轻人,连忙对轿夫说:“退开!退开!从后门进府。” 这等在左府门前的年轻人他认识,不仅认识,跟他姑父前任户部尚书赵升还很熟稔。这年轻人就是太仆寺的寺丞聂光裕,曾与傅少阁一道上城头应战的那年轻官员是也。 聂光裕出身望族,家底殷实,不少长辈曾在朝为官,爷爷乃是左世爵的座师。然而,自从陛下彻查贪腐案,把他姑父,前任户部尚书赵升革职查办后,这个家族便雨打风吹,荣华不再。 这次聂光裕来找左世爵,就是为了他妻弟的事。他妻弟在湖北汉阳府任知州,陛下日前分发牛种,妻弟便顺手捞了些好处,这些地方官损公肥私都是惯例了,哪知道陛下竟要派人彻查全国牛种分发之事。妻弟忐忑不安,求到聂光裕处,聂光裕便只能硬着头皮,来找左世爵。 左世爵已看了出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治腐治贪,这节骨眼儿上,他怎么敢为聂光裕的妻弟出头,只能叫人绕到后门,悄悄进了府。 聂光裕在左府外站了一晚上,春夜仍有些寒意,他一个南方人,秀秀气气,禁不住冻,回到家时便有些头晕。 妻子听说他回来了,让奶娘抱着孩子,一道来看他。聂光裕歇在屋里,交代道:“双兰,我受寒了,把珏儿抱走,莫要把病气过给他了。” 妻子便让奶娘抱着孩子回去,倒了热茶,喂给聂光裕。她把茶碗放下,坐在矮榻上,依偎着聂光裕的膝盖,握着他的手为他揉搓取暖。 她是个哑巴,但在聂光裕眼里,她一个温柔含波的眼神,胜过了千言万语。就算不能说话,她也胜过了天底下所有的女人。 聂光裕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在左大人家里吃了酒,吃得浑身燥热,出来时受了些风。睡一觉便好,不用为我担心。” 双兰便替他解了衣衫,扶他在床上躺下,替他盖上被子。她坐在床边,借着灯光看着他,那目光是温柔的,关切的。 聂光裕想到救不了她弟弟,心中更是难过。第二天一早,头疼得厉害,他先去了一趟官署,原打算点个卯便离开,葛少卿叫住他:“南浦,你才来又要出去?陛下新近颁布了考成法,见天儿盯着咱们,你还敢应个卯就溜号?” 聂光裕没有办法,只得回去坐下,他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当他姑父还是户部尚书呢?” 聂光裕默默听着,不置一词。这些日子一来他宛如身在阿鼻地狱,姑父出事,家里使了大笔的钱四处请托走动,可姑父被查,又牵扯进许多聂氏族中子弟,一时间聂家自顾不暇,每月给他的例钱都大大缩水。 这倒没什么,最令他心寒齿冷的,是京城中这些捧高踩低跟红顶白的势利小人,原先热闹的门庭逐渐冷落,曾经对他热络周到的世伯左世爵避而不见,聂光裕看多了人情冷暖,性子变得沉默了许多。 聂光裕头疼想吐,挨到散衙,让马车夫径自去了城内最大的酒楼。他请了一帮在朝为官的同年同乡们喝酒。 酒桌上,有人问道:“怎么没见随舟呢?我记得随舟与咱们也是同年。” 随舟便是傅少阁的字。 另一人酸道:“他现在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虽只是宝钞司一小小主事,但到底是能在陛下跟前说上话的人物!” 众人哄笑一阵,有人问:“南浦,你可还好么?” 这帮同年们都知道聂光裕的姑父是赵升,这一问,看似关切,却是绵里藏针。 聂光裕淡淡道:“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就这么凑合着过呗。” 有人安慰他:“你在太仆寺,那里升得快,说不定日后我们还要仰仗你呢!” 聂光裕笑笑,敬了一轮酒,把话题扯到进来的牛种案上。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聂光裕想了想,问:“这事情当真没有通融的余地了么?” 一人笑道:“你想想,陛下把成亲王都给办了。成亲王的后台可是慈宁宫那位。这天底下,有谁后台硬得过他呢。” 聂光裕沉吟不语。 另一人说:“南浦兄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聂光裕笑道:“不过随口问问。” “南浦兄若真遇上事了,别不好意思说。” “说起来,这牛种案,或许可以找找仲卿。” 聂光裕眼神一闪。 这人说的仲卿,他知道,是他们的一个后辈,在都察院任职,名叫方作,字仲卿。席间聂光裕酒喝多了,出了雅间,一个人站在西阁边呕吐。吐完了,他弄了点水擦干净脸,转过身,冷不防撞到一人。 傅少阁正出来散酒气,见一人的背影有些像聂光裕,便走了上来。聂光裕转身,昔日的同僚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 傅少阁问道:“南浦,你怎么也在这里喝酒?” 聂光裕以前散了衙便回家陪夫人,极少出来的,是以傅少阁有此一问。聂光裕尴尬一笑道:“这不是……跟朋友们聚聚么?” 傅少阁笑了笑,聂光裕请同年们吃饭,没有请他,有人已把这风声吹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仅无所谓,反而对聂光裕生出了些同情来——聂光裕姑父赵升的事,聂光裕妻弟的事,他都清楚,更清楚为什么聂光裕在京城里求爷爷告奶奶。 聂光裕若是不说,他便不打算多问,这事情难办,谁插手都落不着好,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聂光裕与傅少阁寒暄了两句,不打算多说什么。傅少阁现任宝钞司主事,眼看着水涨船高,反观自己宛如丧家之犬一般,自姑父出事以来,便诸事不顺,再见到傅少阁,他是有些难受的。 看着聂光裕转身离去,傅少阁微微笑了一下,也回了自己那间雅座。他没喝多久便先一步告辞离开,走到酒楼后门,那里停着辆马车,一个年轻人正靠着马车,百无聊赖地拿着两根稻草编蚱蜢。 见他出来,年轻人把蚱蜢套在车辕上,拍了拍马儿。傅少阁快步走过来,上了马车,说:“我说了,你不用每次都来接我。” “要接的。”方从鉴驾着马车,吆喝一声,四蹄哒哒,宛如清脆的鼓点:“要接的。我怕有人要害你。” 方从鉴驾着马车,回到傅宅。傅少阁先进屋里,他把马车解开,马儿牵到马厩里,都做好了才回到屋里。小猫已经睡着了,方从鉴把那只草编的蚱蜢放在他枕头上,替他掖好被子,离开了。 顾励跟官员们挨个谈了话,李棠如实地把谈话记录下来,以备顾励翻阅。 顾励说:“算算日子,俞广乐他们也快回来了吧?” 李棠应了一声。 顾励算算时间,俞广乐离京也有二十天左右了,他也好些日子没出宫了。上次跟陈奉闹了那么一出,他有些怕了,这些天都没去看他。 顾励正琢磨这事儿呢,周长顺进来,小声对顾励说:“陛下,报坊那边出事了。” 俞广乐离京时,把报坊的事务交接给了周长顺。前几天射雕连载完了,便开始连载《耿郎君赴京告御状》。虽然换了话本子,大家一时间都有些不太适应,销量不太好,但这几天有所回升,销量稳定在每天两万五千份左右。 顾励意外,还当是《耿郎君赴京告御状》的连载出了问题,问道:“怎么了?” 周长顺说:“报坊的伙计失踪了。” “几时失踪的?丢了几个人?” “从前天开始,每天有一名伙计失踪。到今天,已有三人了。” “报坊可曾报案?” “前天便报了案,只不过到了今天还没找着人,报坊才告知了小人。” 顾励琢磨着难道又是类似顾宜兴事件?是谁想要报纸刊印不下去,所以每天都绑走一个伙计? 可是没了伙计可以再招,这是多笨的家伙才会用这种方式来搞垮报纸啊? 应该不是这样。 顾励忽然心念电转,问道:“伙计被掳走,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线索倒没有,只不过每天早晨都有一支槐花放在报坊门口。” 是陈奉! 顾励登时心里七上八下的,看来是这些天他可以避着陈奉,也不出宫了,陈奉着急了。他知道自己是顾宜兴,经常在报坊上刊登文章,所以每天掳走一个伙计,逼自己现身? 顾励对周长顺说:“朕已经知道了,今夜朕出宫一趟,宫内你盯着些。你让报坊放心,那些伙计很快便会回来。” 入了夜,顾励带着顾由贞用过了晚饭,让内侍把他送到郭昭仪处,换好了衣服出了宫。 他雇了辆马车,到了鸣玉坊,走到陈奉家门口,敲了半天门,却没人来开。 顾励有点纳闷,出了胡同走到大街上,瞧见陈奉的阁楼明明亮着灯火,这家里应该有人啊!怎么就没人来给他开门呢? 顾励找了找,捡了块石头,往阁楼窗户上丢。陈奉总算是开了窗。 顾励嚷道:“我敲门没人开!你家里人都睡着了么?” 陈奉呵了一声,嘲道:“你当我家是哪儿?想来就来?不想来十多天也不来?” 好嘛,原来是这小狐狸生气了。 顾励理亏气短,干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陈奉不为所动。 顾励心说没办法了,把袖子一卷,走到阁楼下头,踩在墙沿儿上往上爬。阁楼下是家做生意的铺面,顾励踩着旁边的木头架子,小心攀上了陈奉的窗台。 陈奉就站在窗台边,见状按住顾励的手,冷漠道:“你想进来就进来么?” 顾励悬在窗外,不上不下,无奈道:“你当真不要我进去么?你绑了报坊几个伙计,不就是想让我现身?” “是啊,逼你你才现身,顾夷辛,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陈奉探出一只手,捏着顾励的下颚,眼睛发红,死死盯着顾励的眼睛。 顾励攀在窗外,感觉快要支撑不住了,对陈奉说:“有什么话让我进去了再说好不好?” “不了。你进来了,撩拨一通就跑,我可受不了。”陈奉一只手抓着顾励的胳膊:“想清楚了要不要进我这门,若进来了,就别再出去!” 顾励明白了,这是陈奉发狠堵着他,非得让他就两人的关系给个准话不可。 他涨红了脸,吊在窗外,不上不下。两人这般僵持了片刻,顾励忽然手一滑,身子往下一缀。陈奉瞳孔骤然紧缩,连呼吸都忘了,探手一抓。 他堪堪捞住顾励,手忙脚乱把顾励拖上来,弄进阁楼里。顾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口气,笑道:“我这不是进来了么?” 陈奉抓着他,脸贴得极近,轻声说:“我说了,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所以这是你的回答吗?” 没想到还是着了陈奉的套了,顾励握住陈奉抓他的手,迟疑道:“你再让我想想……我……我以前没喜欢过男的……” 不是……关键不是这个!关键是他也没喜欢过反贼更没当过皇帝啊!陈奉这小狐狸一看就是很纯情的样子,他要是撩完就跑,那岂不是大渣男? 可若是他和小狐狸在一起了,两人这天差地别的身份又该怎么办?陈奉能放下对他的仇恨和他在一起吗? 顾励正愁肠百结,思虑万千,陈奉却不知想到了哪儿,问道:“你以前没喜欢过男的?那喜欢过阉人吗?” “你这……”陈奉这问得是俞公公吧?这家伙怎么总揪着俞公公不放? “都说了,我接近俞公公是别有目的,我怎么会喜欢他?” 听见这话,陈奉浑身都放松了,咬牙切齿捏了捏顾励的脸:“好吧,你要想,那我就给你时间好好想想!不过你不能再一声不吭突然不见!明白吗?!” 顾励:现在就是有点想哭。 上次只是亲了个嘴,陈奉怎么就一副泥足深陷的样子?这家伙原来这么纯情的吗?本来只是想骗骗陈奉的钱,无奈把人家的心给骗走了。 顾励心里又是愧疚,又有些无措,要说对陈奉当真一点情意也没有,上次在陈奉床上时,又为什么不推开人家?可要他自己承认喜欢陈奉,又实在无法接受自己一下子弯了! 顾励看着陈奉闪闪发光的绿眼睛,心说都怪陈奉这小子这张祸国殃民的脸!和这个不辨雌雄的年纪! 过几年陈奉长开了,线条凌厉了,他真的还能保持对陈奉的这份感情吗?一旦和陈奉在一起,就要负起责任,否则他宁愿不要开始。 陈奉不再逼他确定两人的关系,顾励原以为可以轻松一些。哪知道陈奉竟拿了笔墨纸砚,对他笑道:“夷辛,我来教你练字吧!” 就这样,顾励被逼着练了两个时辰的字才得以睡觉,第二天一大清早爬起来回宫的时候,顾励还在心里想,就陈奉这样一言不合就逼人练字的家伙,是不是对谈恋爱有什么误解啊!他这样真的能找到别的对象吗?! 谢莲为他培养的侍卫们,顾励去看了几次,都是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看顾励的眼睛闪闪发光。谢莲很有些带兵的本事,这二十个侍卫交到顾励手里,各个都是精兵强将。 这天顾励出宫转悠,顺便也带上了小谭。小谭遭了难,性子反倒变得沉稳许多,他原本就是个聪明人,顾励带在身边,用得也颇趁手。 主仆两人在茶楼坐着,听人聊天,说钦差们快回京了,不知凤翔府的案子办得如何了。聊到钦差,茶客们又顺嘴说到《大楚晨报》新近刊登的《耿郎君进京告御状》,有人嚷嚷道:“金庸先生呢?!怎么不写了!嗨呀!这个叫了趣的,写得比金先生差多了!” 他话一开口,众人都跟着吐槽,这时邻座几人开口了:“谁说《耿郎君进京告御状》写得不好!你们是看不懂这话本的精妙之处!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这几人口齿伶俐,很快说的众茶客无可辩驳,顾励不由得有些好笑。其实左世爵写的是不错的,至少顾励看得很上头,只不过刚看完荡气回肠的神雕,百姓们的审美水平一下子被拔得太高,骤然回落,还有些不适应。 顾励带着小谭出了茶楼,没过多久,就看见那几个伶牙俐齿的茶客们也走了出来,来到茶楼边的胡同口子前,那里站着一人,作常随打扮,从钱袋里掏出一叠大楚宝钞,分发给这些茶客们。 顾励:“……” 小谭眯起眼睛看了会儿,对顾励小声说:“那长班乃是左尚书的人。” 所以这些人是左世爵请来吹他的?这个年代就懂得营销炒作了,左尚书不愧是左尚书啊! 第51章 这天下午,他派去凤翔府的钦差们终于回来了,凤翔府的知县、县丞、吏胥并知县头顶上的知府等官员全部押解来京。俞广乐等人进了京便即可回宫复命。 顾励问了他们才知道,这次去凤翔府,竟是颇为凶险。这知县作威作福久了,手底下吏胥尽是些地痞流氓,又经常给顶头上司送好处,是以上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俞广乐等人一路跋涉,到了凤翔府的地界,先是知府的鸿门宴,再是衙门灯下黑,若不是顾励派了侍卫们保护他们,恐怕还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顾励听得心头火起,恨这些当官的欺上瞒下,鱼肉百姓,难怪陕西这地界上这么多的流民,看来是当地政府太黑,逼的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待钦差们离去,他把俞广乐单独留下,问他这次同去的官员们表现如何,有谁忠直,有谁渎职,有谁不干事,俞广乐如实说了,顾励一一听了,记在心中。 既然钦差们回来了,顾励便让穆丞相等人即刻办理案子,《耿郎君进京告御状》,他和京城的百姓们都在等一个结果。 穆丞相召集大理寺、都察院并刑部加班加点地审案。俞广乐在宫里休息过,便去报坊看看情况如何。没想到他离京这些日子,《射雕英雄传》居然都已经连载完了。 他迫不及待地把结局看完,唏嘘感慨一番,又继续看《耿郎君进京告御状》,也深深为了趣大师的文笔折服——他已认定了了趣乃是出尘高僧。 凤翔府的案情每天都有新进展,此外,管理皇庄的太监们为他寻来了两头染了牛痘的牛,顾励立刻把太医们叫了来,跟他们商量在全国范围内接种牛痘的事。 哪知道御医们都面露难色,其中一名院判说:“陛下,臣年轻时曾在江南一带行医,的确见过以时苗为普通人种痘,从而抵御痘疮病症的例子。只不过给普通人种痘的时苗,乃是来自痘疮病人,此时苗毒性大,需得养苗选练,成熟后方可使用。臣从未听说有自牛身上取痘浆为人治病之先例!” 另一人也跟着问道:“敢问陛下自牛身上取痘浆治病的方子,是从何处得来的?给几人用过?” 顾励被问得头大,试图说服各位太医:“是朕皇庄的内侍们接触过病牛,出现了丘疹红斑,发热等症状,但均过几日便好转。这些内侍们接触过天花病人,亦未曾染病,所以朕推测乃是感染过牛痘所致。” 太医们不依不饶,要顾励把这些内侍们叫来把脉,又说这些人也不一定是因染牛痘获得抵御天花的抗性。 这所谓的染牛痘的内侍,是顾励根据英国的挤奶工人的经历杜撰的,叫他上哪儿去找人来?他给不出更确切的证据,太医们便忧心忡忡,劝他行事不可冒进,毕竟种痘之事关乎人命。 顾励便说:“朕向你们保证,种牛痘绝不似种人痘一般凶险,你们若不信,朕愿以身亲试!” 他说罢,叫人把自病牛身上取来的痘浆端上来,太医们一叠声地劝,顾励不听他们的,把痘浆抹入鼻孔之中。御医们急的直跺脚,眼看顾励已抹好了,院判走上前来想要为顾励把脉。 顾励说:“症状没这么快,你们且看着!朕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是谁把顾励给自己种痘的事传了出去,没多久穆丞相便进宫里来看他,还带着个谏官。 这谏官也是个胆大的年轻人,指责顾励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是顾励出了什么事,顾由贞这般年幼,大楚岂不是要大乱! 顾励天天被谏言们上疏劝谏这劝谏那,已经练出奇厚无比的脸皮,压根无所畏惧,就由着谏官责备他。谏官见劝他不动,居然气哭了。 顾励当皇帝这么久,这还是头一次把谏官气哭,一时间竟然颇为自得,穆丞相两头劝,又是劝顾励要爱惜身体,又是劝谏官不要激动,很是忙乱了一番。 顾励请穆丞相回去,好好盯着凤翔府的案子便是,他的身体他自己心里有数。穆丞相只得去了。 话虽这么说,顾励心里其实也没底,他出生的年代,全球都已经消灭了天花病毒,所以他是没有接种过牛痘的。接种牛痘虽然比接种人痘安全,但是也会有极小的概率危及生命。接下来的两天他密切关注自己的身体,若有并发症一定第一时间把太医叫来。 第二天傍晚,他就感觉到了明显的发热,半夜时身上出了疹子。李棠半夜把太医请来,太医到底是年纪大,见多识广,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颇为镇定地为顾励诊了脉,开了些药让顾励煎服,又再次隐晦地劝了他一番。 李棠照顾了顾励一整夜,第二天一早,顾励觉得好些了,便让他回去休息。 顾励身居深宫,还不知他这一举动闹出了多大的风波。朝中大臣们听说他居然擅自给自己种痘,轮番劝谏他,这事又传到京城的街头巷尾,百姓们忧心忡忡,有担心顾励身体的,还有担心万一皇上驾崩了,留下一个小殿下该如何治理大楚河山。待弄清楚顾励给自己种牛痘乃是为了抵御天花,百姓们难免对这闻所未闻的种牛痘感到惊异惶恐,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是在讨论种牛痘的事,风声竟是把凤翔府案都给盖过了。 “陛下究竟在想什么?怎能由着性子这般胡闹!”文渊一拍桌子,跟原若溪叫嚷:“是哪个狗太医给陛下出的馊主意,竟然提出什么种牛痘!牛跟人能一样么!” 原若溪手里捏着今天的《大楚晨报》翻看,啧啧道:“金庸先生怎么不写新书了?唉,这个《耿郎君赴京告御状》勉强看得,现在这般火热不过是靠着蹭上了凤翔府案,其实若是由我来写,说不定写的比他还好!” 文渊怒了,问道:“愚弟说的话,贤兄听见没有?!” 原若溪这才回过神来,掏了掏耳朵,说:“文渊兄,这事大家伙都讨论多少遍了!你自己看,京城里还有人发了匿名揭帖,这事闹的这般大,想来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找个太医来顶包,平息此事。” 一日前,京城中出现的匿名几帖,直指宫廷太医玩忽职守,民间怨言如沸,众人都猜测,陛下若不处置几名太医,怕是不能平息此事。 顾励种痘后的免疫反应已消退不少,人也好了大半。康启宗把匿名揭帖拿给他看时,他正在喝粥。揭帖之事颇为棘手,但他并没有把太医推出来顶包的想法。 康启宗看着顾励的脸,那脸上的红疹已消退大半,陛下的精神头看着也好多了。康启宗微微松了口气,他打心眼里不希望顾励有事,这般宽容好脾气的皇上,大楚十七朝国君中才出了这么一个。再说若是皇上有什么闪失,关外虎视眈眈的建虏们挺进中原,届时又是一场战乱。 “上次的《讨贼檄文》一事的幕后主使,你查到了么?” “臣只抓到几个宵小,幕后主使之人极为狡猾,臣暂时还没有什么进展。不过匿名揭帖一事臣已查到线索,乃是几个生员炮制出来的,臣已把这几名生员关押在顺天府地牢内。” 顾励想了想,说:“你把他们带到宫里来吧。” 康启宗不明白顾励的意思,还是依言照做。他出了宫去,顾励喝了粥后服了汤药,没过多久,康启宗便带着江夏生等衙役,把这些生员押解来了。 生员们都是些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不过为一朝高中,能入朝廷为官,没想到他们还没经过殿试,便先一步见到了皇上,一时间都有些惶恐,向顾励行了礼,便诚惶诚恐缩作一团。 顾励问道:“你们这是怎么的?写揭帖时的胆气到哪儿去了?” 生员中的一人开口道:“回禀陛下,写揭帖乃是为陛下龙体着想,如今这般惶恐,乃是为天家威仪所摄。” 顾励说:“既然亲眼见到了朕,总该知道朕安然无恙吧。” “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怎能以身试之?抵御天花的方子,大可交由太医们去研究。再者,用病牛痘浆给人种痘,乃是闻所未闻的法子,尚且不知会对人体有什么影响,陛下怎可如此贸然行事?” 顾励说:“一条路没有人走,总该有第一个走上去的人,朕既然是一国之君,自然应当事必躬亲,朕是天下百姓之父母,焉有父母躲在一边,把试病之事交由子女们的?” 生员们一时间唯唯诺诺。 顾励走到众生员跟前,说:“朕在试病之时,太医们便已经劝过,你们不明白个中原委,便在匿名揭帖中指责太医,不过是仗着自己人多,又欺负太医们口齿文采不如尔等伶俐罢了。他日若为朝廷命官,百姓父母,行事也如今次一般,不弄清缘由,便拿着杀威棒乱打一气么?你们尚且不了解种牛痘究竟有没有危害,便在京城中大发揭帖,闹得人心惶惶,朕的命令无法推行,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便读成这种糊涂蛋了么?!你们倒是好好看看,朕在自己身上种痘,究竟有没有害?!” 顾励这话说的重,生员们有的脸红有的低头,其中一人弱弱开口道:“陛下,揭帖之事,是我等行事冲动了。只不过陛下贵为一国之君,行事需得慎重,小生以为,这试种牛痘之事,乃是为了抵御天花瘟疫,陛下的用心是好的,可以自监狱中用死囚们试病,或者在京城中征集自愿的百姓。” 这个年轻人说的倒也是办法,只是当时太医们都集体反对种牛痘,顾励若不先在自己身上试一试,向他们展示种牛痘危害较小,这帮太医们是不可能同意他在百姓身上试种的。 现在有他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下面的事情便好办了。 顾励说:“你倒是伶俐聪明。只不过你们这匿名揭帖已经发了,你们倒说说,准备如何补救?” 生员道:“陛下,这事是晚生的错,我等可以在京城中再发告示,向百姓说明此事。此外,陛下想如何责罚,我等都甘愿受之。” 顾励哼了一声,转身离开:“朕不罚你们,这笔账先记着。他日若为百姓父母官,需得时时牢记这事的教训,不可胡乱作为,冲动行事。” 顾励让康启宗把几名生员带走。生员们兀自不敢相信,跟在康启宗几人的身后出了宫,康启宗道:“既然陛下赦免尔等,你们需得记着今日陛下说的话,往后不可再行差踏错!” 康启宗训了话,便打算带人离开。生员们仍是不敢相信,追问道:“陛下当真就这样放了我们么?” 康启宗看他一眼,问道:“难道你还想回我顺天府的地牢里去?” 生员们劫后余生,目送着康启宗等人走远,面面相觑。一生员忽然面朝宫门,向着北方拜了拜,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再三叩拜,互相扶持着离去了。 这帮年轻人倒是说到做到,释放之后,立刻便把在宫里的见闻跟人说了,又强调他们亲眼看见顾励安然无恙。一生员也是得到了《耿郎君赴京告御状》的启发,把这次坐牢事情的始末写成话本子,投给《大楚晨报》,想在晨报上刊登。 其实自左世爵开始在《大楚晨报》上刊登《耿郎君进京告御状》之后,便有不少文人写了话本子,各种文章时评想在《大楚晨报》上刊登。只是顾励还没有叫俞广乐准备收稿,所以这些人也没一个统一投稿的地方,都是大半夜把文章叠成几叠,塞进报坊的门缝里。 伙计们每天早上打开门,都能收到堆成小堆的文章。 俞广乐把这事给顾励说了,顾励感觉大楚晨报越做越大,他还要处理政务,□□乏术,便把报纸的事情全部交给俞广乐处理。 俞广乐倒是想挑些优秀文章,在报纸上刊刻,无奈这些文人们的文章五花八门,写什么的都有,还有不少用大白话来写的。他知道顾励刊刻报纸,乃是为了推行政令,那些无益于宣传政令的,写的再好他也不会收用。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能在报纸上刊登文章的寥寥无几。 顾励把俞广乐送进宫来的话本子看了,其实话本子写的不错,虽然字数不多,但是一个故事该有的转折波澜都有,他把那些吹他吹的太肉麻的话都删了,交给俞广乐,让他往后再收类似的话本,可以参考这个来进行删减,不用再交给他审阅了。 俞广乐便按照顾励的意思,又给《大楚晨报》增加了页数,《入狱记》便刊登在后头,同时提高了价格为四枚利禄通宝。他知道顾励发行《大楚晨报》不是为了钱,不过现在报坊越做越大,伙计多,《大楚晨报》页数也多,这些成本加起来,提高价格合情合理。 《入狱记》短小精悍,可以一次性刊完。第二天京城中的百姓们便看到了这篇新鲜出炉的短篇小说。 现如今《大楚晨报》已成了京中百姓们必备的消遣,若是哪天没有看《大楚晨报》,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北直隶的百姓们若有人要进京一趟,也常有亲朋好友托他买一份《大楚晨报》回去。 看到今天新刊印出来的报纸,又比之前厚上一些。读者们翻了翻,一打眼便看见了那篇《入狱记》。 顾励倒还没看见报纸,他一大清早便被郭昭仪缠住了。 郭昭仪又做了些糕点,送来想请他尝一尝。顾励本来打算今天出去看陈奉的,叫她先把点心放着,还有些公事需得处理,他肚子饿了就尝。 郭昭仪反复劝他,眼见顾励脸露厌烦,无可奈何,只能让宫女把点心放在案头,叮嘱顾励需得趁热吃。顾励等她走了,换了衣服,又看一眼那糕点,是他上次尝过的几样种类,他记得滋味不错。 顾励便揣了一些糕点在兜里,跟周长顺交代一声,一个人从里栏草场那里溜出了宫。 他雇了辆马车,往鸣玉坊去。半途中觉得肚子真有些饿,拿出糕点来吃了。下了马车,顾励付了钱,看一眼日头。今天的太阳明明没有多晒,为什么他觉得热气从脚底直往上涌? 顾励勉强走到陈奉家门口,敲了门,四肢竟软软的没甚力气,人也燥热的厉害。 不多时一名家仆来开了门,见了顾励的模样,问道:“顾郎君!您这是怎么了?” 顾励昏头昏脑,跌跌撞撞走进去。家仆连忙扶着他,叫人去把陈奉找来。 郭昭仪送了点心,皇上却说肚子还饿,让她放下便打发她走了。郭昭仪左想右想,觉得不对,万一陛下把糕点赏给别人了,岂不是叫她功亏一篑? 她可是特意挑了陛下用早膳的时间把点心送来,就指望能赶在陛下用早膳前,吃些糕点。这些糕点的花色,还是她留心观察了上次陛下尝过的几种,投其所好特意做的,为的就是让陛下多吃一些。 可没想到陛下今天用早膳却比平时要早! 郭昭仪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无论如何都再去干清宫一趟。她的不安焦虑,就连顾由贞都看起来了,跑过来对她说:“母妃,您今天怎么了?” 郭昭仪摸摸顾由贞的小脑袋,对他说:“贞儿,母妃到你父皇那儿去看看。你先让秋香姐姐教你习字,好不好?若是母妃回来时,你能学十个字,便许你吃一叠桂花酥。” 顾由贞的小脸蛋一瞬间明亮起来,拍着手道:“好!母妃跟贞儿说好了,不许耍赖!” 郭昭仪吩咐宫女照顾好顾由贞,便带着人又赶去了干清宫。顾励前脚才走,周长顺怎么可能放她进去? 见周长顺死活不让她进去,郭昭仪愈发焦虑,算算时间,方才陛下若是吃了,现在也该发作了。这周长顺拦着不让她进去,难不成是有人来捷足先登了?! 郭昭仪等不及,命左右内侍拉住周长顺,一个人闯进了干清宫。 里头却是空空如也! “热啊……” 顾励□□一声,抓着衣物撕扯。身上之人按住他的手脚,安抚道:“别乱动,我不想弄伤了你……” ——拉灯—— 顾励还沉浸在忽隐忽现的梦境中,身子疲累得紧,让他不想睁开眼睛。 然而,那停留在脸上的视线实在是让人想忽视都做不到,顾励睁开漂亮的眼睛,眼角处有浅浅地一道泪痕。 陈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睁开眼睛,竟似有几分羞赧似的,伸出手揽住了顾励,问道:“是我吵醒你了么?” 那些破碎的记忆一瞬间涌入脑海,顾励□□一声,翻了个身,一瞬间便感觉到腰部以下宛如失去了知觉。顾励登时雷劈了似的瘫在床上,他都跟陈奉做了什么啊?!顾励心情复杂简直无以言表,可这震惊之外,竟没什么厌恶情绪。 见他疼得皱起眉头,陈奉伸手按在他腰上,说:“我替你揉揉。” 顾励哑着声音道:“不用了……” 陈奉有些不知所措,收回手,继续看着顾励。那视线灼热得叫人无法逃避,顾励转过头,看了陈奉一眼,陈奉又露出了那种有些羞赧似的笑。 啊……这小子……这也是他的第一次吧! 看到陈奉纯情兮兮的样子,顾励一瞬间懂了。 刚经历了第一次,陈奉还有些患得患失,担心自己不够温柔,弄伤了人,担心自己技术不好,教人不满意,顾励抬眼与他四目相对,立刻便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这个纯情的家伙,其实也需要抚慰。 顾励伸出手,握住陈奉的手。 陈奉眉宇间的愁雾一瞬间散去,他靠近了一些,伸出另一只手,爱怜地摸了摸顾励的脸,问道:“是谁给你下了这等虎狼之药?是俞公公么?可恨,若不是我在,还不知要叫谁占了便宜去。” 顾励摇摇头,暂时还不太想说话。倒不是生陈奉的气,而是嗓子疼得厉害。 其实陈奉很温柔又小心,就是东西太大了,撑得他难受。而且这次他被人暗算,若不是陈奉帮了他,他还不知道要遇见什么样糟心的事。 定然是那些糕点里被人动了手脚没跑了,回宫他就要彻查此事!也是他傻了,以前看小说,总看见皇帝教导皇子不可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喜好,以免有人投其所好,暗中加害。他看时还觉得夸张,哪知道这次就被郭选侍利用了。郭昭仪做点心来,他下意识就选了自己喜欢吃的,所以这次郭昭仪才能如此顺利地让他中招啊! 顾励一声叹息,初次当皇帝,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务必得小心谨慎。 只不过……现在腰疼得厉害,回宫是不可能回宫了,只能在陈奉的床上苟延残喘这样子。 第52章 他把头靠在陈奉的胳膊上,陈奉便顺势抱住他,拍了拍他:“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想吃什么?吃鸭浇面吗?” 顾励轻轻点点头。 陈奉等他睡着了,把他安置好,一个人出了卧室。家仆们都被他挥退了,免得听到些不该听的。出了院子,才见到几名家仆,陈奉吩咐他们去买麻鸭,便进了厨房。 厨房也不是第一次进,伙夫们见他进来,很快退了下去。陈奉烧了水,准备烫鸭毛的。 大锅内的水波光粼粼,映着窗外的光亮,可以清晰地照见人影。陈奉低下头,就看见水面上浮着一个人影,正笑得直冒傻气。 陈奉吓了一跳,那人影也跟着一副被吓到的样子。陈奉拍了拍自己的脸,严肃地暗忖道:“方才在夷辛那里时,我应该不是这般蠢样吧。” 想起早晨的事情,陈奉脸上浮起薄红,忍不住搓了搓手指,这双手是如何在他肖想已久的征伐中攻城略地的,他仍然记忆犹新。 家仆们把小麻鸭买回来时,便看见主人正捧着自己的手站在灶台前,一脸严肃地思索,也不知思索了多久,锅子里的水都已经烧开冒烟了,主人仍是一无所觉。 家仆想出声,又怕惊扰了主人思索难题,还是他手中的小麻鸭受不了,嘎嘎叫了两声,终于打破了这份沉寂。 陈奉终于回过神来,看了家仆一眼,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家仆说了个日子。 陈奉喃喃道:“好,我陈奉从来不知生日是何时。今天起,这天便是我的生日了。” 顾励被鸭浇面的香味馋醒了。睁开眼睛时,陈奉就坐在床边看他。 陈奉扶着他起来,问道:“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被小狐狸阴阳怪气惯了,他陡然这般温柔,顾励竟还有些不习惯。看样子陈奉是已经自动进入到了恋爱模式了。这家伙为什么这么纯情,只是睡一觉就认定两人的关系了吗? 上次被陈奉逼问究竟怎么想,他总觉得不花上几个月好好想一想便不够慎重,一直未曾答复。现在好了,不用答复了,这该死的spring药已经自动把他们的关系向前推了一步。 顾励有些心烦意乱,还有一种要开始一段全新关系的忐忑和紧张。扪心自问,他不讨厌陈奉,甚至还有一点好感,可并不是有好感,就要在一起。他和陈奉地位悬殊,他没有信心能维持好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现在……看陈奉这般模样,若他再跟陈奉说,并不是睡在一起了就意味着要在一起,陈奉一定会失落伤心吧。 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让陈奉伤心难过。 顾励轻轻地在心里叹息一声。罢了,既然对这小狐狸也有好感,又何妨与他一试?若是不勇敢一点,生活永远不会有转变。 陈奉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还体贴地为他在腰后垫了个枕头。顾励顿时觉得腰部松快许多,要接过饭碗,陈奉却径自端了来,夹起一筷子面条,小心喂进他嘴里。 这男朋友……是不是也太体贴了? 陈奉这般殷勤,顾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吃了面,问陈奉:“你吃了吗?” “吃过了。”陈奉放下碗,让家仆端下去,对顾励说:“腰还疼不疼?我替你揉揉?” 啥丢人的事都跟他做过了,顾励也无所谓了,很爽快地趴下,陈奉坐在床边,认真地为他揉搓腰部。 顾励被他揉得快睡着,陈奉轻声问他:“究竟是谁给你下了药?” 顾励哼了一声,说:“不清楚,待我回去查个仔细。” 陈奉手一顿,声音冷下来:“你还要回去么?” 顾励睁开眼睛,扭过脸,看向他:“那是自然的,我费心布置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得到俞公公的信任,焉能就这样放弃。” 陈奉忍着气,坐在一边,闷不吭声。 顾励抓着他的手,挪了挪,把脑袋搁在陈奉的膝盖上,叫道:“奉奉,你不高兴了么?” 陈奉冷冷道:“你知道我不高兴,也要去俞公公那里,不是么?” 看见陈奉发红的眼睛,顾励一瞬间明白过来,是陈奉的独占欲作祟了。之前在马车上陈奉便屡次三番叫他离开俞公公,他不答应,还被陈奉丢下马车,原来那是吃醋啊?所以自那时起,陈奉便已对他有了感情了吗? 顾励心情复杂,又觉得有些愧疚,他对陈奉的喜欢,兴许是抵不上陈奉对他的喜欢的。他握住陈奉的手,讨好道:“你放心吧,俞公公近日公务繁忙,根本没时间折腾我。陈奉,我都跟你在一起了,你信任我一些,好不好?” 陈奉翠色眸子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沉默片刻,他哼了一声:“你就会哄我罢了。” 顾励已经发现,陈奉进入恋爱模式就是个小学鸡,喜欢谁便欺负谁,偏又纯情得厉害,叫人哄几句就什么脾气都没了。他叫了几声好哥哥,陈奉弯下腰,脸贴得极近,轻声问道:“这就够了?” 两人近到呼吸可闻,顾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抬起头在陈奉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陈奉用力捏着顾励的下颚,贴着他的嘴唇厮磨。顾励被亲到缺氧。陈奉翻了个身,压住他,喃喃说:“我的身份有些危险,但我会保护好你。” 顾励点点头,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一定要跟朝廷对着干吗?” 陈奉说:“我师父的仇不能不报,我并不想做什么皇帝……你呢?夷辛,你怎么想?” 顾励喃喃道:“我也不是很想做皇帝……” 他又在心里补充一句:但是赶鸭子上架我也没办法…… 陈奉噗嗤一声笑了,捏了捏他的脸:“傻夷辛,谁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想做皇后吗?” 顾励:“……还是不了吧……” 陈奉便抱着他,眼神落在虚空:“那正好,待杀了狗皇帝,我就带你周游四海,好吗?” 顾励:???一定要杀我吗? “你跟狗皇帝究竟有什么仇?” “我师父是涨海上的采珠人,我很小就跟着他在船上讨生活,与他亲如父子,他是我唯一的亲人。那一年,宫里派太监来采收珍珠,收了几批货,都不满意,逼着海边的渔民们继续下海,我师父三天三夜没休息,下去之后,便再没上来。” 陈奉垂着睫毛,脸上没有表情:“那天狂风暴雨,他一直没上来,第二天天晴了,我去海里找他,只找到一具尸体。你知道当时他的手里拿着什么吗?” 陈奉走下床,来到书柜前,从顶层取出一个盒子,放到顾励手上,示意他打开。 顾励打开来,一颗洁白的珍珠璀璨生光,足足有鸽子蛋那般大。 “师父手里,就握着这颗珍珠。这是他用性命换来的。”陈奉看着盒子,问道:“是不是在狗皇帝眼里,人命还没有这一颗珍珠珍贵?” 顾励合上盒子,心情复杂:“宫中太监催收珍珠,逼渔民们下海,或许不该怪到狗皇帝头上……” “不该怪他?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陈奉冷笑一声:“后来我到了京城,才知道那狗皇帝,把珍珠用来打鸟雀!” 顾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陈奉从小没有父亲,母亲也不知有没有给过他温情,他受人欺辱,师父给了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暖,他要为师父报仇,无可厚非。 他把这账算到原主头上,铁了心要让他偿命,可问题是原主已经死了,现在这壳子里是他啊。 看见陈奉恨意滔天,恐怕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他原本想要跟陈奉坦白的嘴,又牢牢闭上了。 陈奉把盒子里的珍珠取出来,递给顾励:“这就是我的命,从今天起交给你保管。” 顾励犹豫不决,陈奉已不由分说,把珍珠塞进了他手里。 陈奉把盒子放到一边,捏了捏他的脸,又爱又恨似的,在他脸上咬了一口,问道:“你今天还是要回俞公公那里去?” 顾励点头,今天特意空出一天的时间出来看陈奉,没想到这一下子就过了中午了。宫门落锁前他得回去。 仔细算一下,他竟没多少时间能跟陈奉好好相处。陈奉大约也察觉到了时光易逝,不再提俞公公的事,免得两人都添堵。他拿起桌案上的《大楚晨报》,和顾励靠在一起看起来。 顾励还没看今天的报纸,跟着陈奉一起读过《耿郎君赴京告御状》,陈奉啧啧两声,点评道:“这个了趣和尚文笔尚可,格局较金先生却差一些。” 顾励纳闷,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了趣是和尚?” “取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和尚?” 顾励扶额,不知道左尚书听见大家把他猜作和尚,究竟会是什么想法。他说:“我觉得这故事写的不错的。” 陈奉哼了一声。 顾励说:“既然你这般瞧不起他,那你写个话本子,我偷偷带到报坊去刊刻好不好?” 陈奉说:“若给我一些时间,不说比肩金庸先生,超过这个了趣和尚,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我现在没时间罢了。” 顾励笑了笑,心说没有男朋友不喜欢在爱人面前吹牛逼,更何况陈奉是个小学鸡,自己应该宽容,体谅他。 “金庸先生为什么不写了?”陈奉有些不爽,皱着眉头把报纸翻了翻。 “怎么?难道你希望他继续写?若是继续写,这报纸怕是能卖到广东、濠境一带,于你不利吧?” “于公我自然是不希望他再动笔,于私么?射雕的确写的极好,往后再看不到这等精妙绝伦的故事,实在是一个遗憾。” 顾励已经知道陈奉是很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的,否则也不会在报纸的夹缝间画练武的小人了。 顾励把报纸翻翻,看到后头的《入狱记》,这故事他只看过初稿,删改了一番,便跟着陈奉又看了一遍。 陈奉看完,点评道:“故事倒是写的不错,只不过有许多虚伪夸大之处。” 顾励问道:“哪里虚伪夸大了?” “这帮生员们在京中发匿名揭帖,我是看过的。既然狗皇帝抓了他们,焉有这般心胸,能说放就放?就算狗皇帝放了他们,也多半是赛先生的意思,哼,这帮生员们却在故事中把狗皇帝吹得英明神武,这不是虚伪夸大是什么?” 陈奉想了想,又说:“而且,这狗皇帝这般惜命,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试病?我看着故事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赛先生精心炮制出来,用以哄骗无知百姓的故事。” 顾励失笑,问道:“那你觉得这种牛痘呢?当真能抵御天花吗?” “应该是能的。” 顾励十分意外,没想到满朝文武并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反对他,陈奉却能站在他这一边,不禁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种牛痘我未曾听说,多半又是赛先生的法子,我笃定的不是狗皇帝,而是对赛先生的信任。” 顾励默默微笑,十分得意,心说虽然男朋友是个小学鸡,但是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又听陈奉叹息:“若种牛痘当真能防治天花,狗皇帝这次定然又要赚尽人心!唉,我还怎么煽动百姓们跟着我聚义呢?” 顾励:…… 顾励在陈奉处吃了晚饭,估摸着宫门快落锁了,便离开陈府,悄悄回了宫。 周长顺已在里栏草场等着顾励了,顾励换了衣服,带着他往宫内走,问道:“早晨郭昭仪有没有再去找过朕?” 周长顺想起早晨郭昭仪闯进宫里,不见顾励时那煞白的脸色,直觉此事恐怕不简单。他想了想,如实禀报了顾励。 顾励听见郭昭仪的反应,冷哼了一声,心中已推测出十之□□。他问周长顺:“早晨她送进宫来的糕点,你还留着吗?” 当时他只拿了几块,应当还有一些剩下。 周长顺说:“郭昭仪进了宫来,没见着您,便把食盒并剩下的糕点一并带走了。” 这是心虚了吧! 顾励无所谓,她想要毁尸灭迹,可若要仔细查,定然还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他回了干清宫,把李棠叫来,并派内侍把郭昭仪一并找来。郭昭仪一进来,瞧见顾励,满脸惊疑不定,脸还是白的,顾由贞跟在她身后,由宫女牵着。顾励见他有些闷闷不乐的,招招手,问道:“贞儿,你怎么了?到父皇这里来!” 顾由贞哼哼唧唧,跟顾励告状:“母妃总教儿臣要言出必行,可母妃自己说话都不算数哩!” 郭昭仪见他这么说,一时间有些着急,低声道:“贞儿!” 顾励冷冷扫了她一眼,笑着问顾由贞:“贞儿,母妃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你说出来,父皇为你主持公道!” “早晨的时候,母妃说要去看父皇,让儿臣在宫里跟秋香姐姐习字。母妃答应儿臣,若学会十个字,便许儿臣吃桂花酥。可是母妃回来时,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还说话不算数,不许儿臣吃了!” 郭昭仪勉强解释道:“陛下,是贞儿这些日子甜食吃的太多……” 顾由贞撅起嘴,嘟着脸:“可是母妃明明教导儿臣要勤俭,为什么把食盒里的桂花酥都丢了,也不许儿臣吃呢?” 郭昭仪登时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顾励哼了一声,心说那当然是因为食盒里的桂花酥里头有□□,她不敢让你吃啊! 他哄顾由贞:“母妃这么做,的确是她不对,父皇替你教训她,好不好?” 他让内侍把顾由贞带到一边去玩耍,另外让御膳房给他做些糕点,郭昭仪一直不敢出声。顾励扫了她一眼,喝道:“来人!郭昭仪的糕点被人动了手脚,去坤宁宫给朕搜!务必要还郭昭仪一个清白!” 这等家丑,若大喇喇传扬出去,叫朝臣们听了还不得笑死他。是以顾励并未把话挑明,郭昭仪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向顾励哀求道:“陛下!臣妾冤枉!” 郭昭仪若老老实实待在后宫,顾励不会动她。可他算计顾由贞,又算计顾励,这般诡计多端的女人,顾励怎么还敢放在宫里,让她继续教导顾由贞? 第53章 顾励有些累了,这些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生生的呢? 他看着郭昭仪,语气冷淡:“朕知道你冤枉,这不就是去找证据为你洗刷清白了么?” 郭昭仪不敢说话,随着时间的流逝,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额发间渐渐被汗水濡湿了。 虽然于郭昭仪而言读秒如年,但其实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带队的侍卫乃是谢莲为他培养的人,心思细腻,没多久便搜到了些东西,送进宫来,呈给顾励。 顾励看了一眼,侍卫们呈上来的乃是郭选侍常用的食盒,碎掉的糕点渣,还有一些倒在花盆里的药渣,此外还有一张药方。 顾励已提前叫了太医过来,太医一一验过,对顾励说:“陛下,这药渣乃是求子的……至于这糕点渣……” 太医有些犹豫,不敢说。顾励让闲杂人等出去,对他说:“你但说无妨。” “糕点中加了些助性之药。药方便是这助兴之药的药单。” 顾励看向郭昭仪,说:“是你说的,这糕点是你早上起来亲手做的,对不对?” 郭昭仪在等待中心态已濒临崩溃,此时看见这些罪证,险些晕厥过去。她病急乱投医,竟打了身旁的宫女一个耳光,骂道:“贱婢!你害我!” 那宫女莫名背锅,连忙哭着为自己喊冤,一时间场面上闹成一团。 顾励已经累了,这事情他已经摸得差不多了,郭昭仪想找人抵赖也无用。他把事情交给李棠去处理,郭昭仪等人就先关在冷宫内禁足。 顾由贞被内侍带进来,顾励摸摸他的头,问道:“贞儿,以后你就跟父皇一起睡,好不好?” 顾由贞美滋滋点头:“好啊!父皇香香的,贞儿喜欢!” 顾励笑了一下,顾由贞一直是由郭昭仪抚养的,现在他把顾由贞接到膝下抚养,这沉甸甸的育儿担子压在自己肩头,也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好。而且这次和上次敲打郭昭仪不同,顾由贞怕是要长时间见不到郭昭仪,到时候闹腾起来,又该如何安抚他呢? 到底该有个人替他主持后宫才是啊。 顾励一瞬间想到了他新上任的男朋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若把贞儿交给陈奉带,怕是贞儿也要变成小狐狸,想想就恶寒。 而且陈奉才华横溢,绝顶聪明,让他屈居后宫可惜了。 顾励琢磨了一会儿,暂时没想到好法子,只得先走一步算一步了。他让贞儿把今天学到的十个字写给他看,又翻出陈奉送给他的珍珠,这是陈奉的一片心意,需得好好收着才是。顾励想了想,把珍珠藏在多宝阁顶端。一时间他又觉得有些好笑,这原本是涨海海底的一颗珍珠,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皇宫大内。 顾励叹了口气,想起陈奉咬牙切齿说话的样子,想起他盛满爱怜的眼神,心里更是愧疚。 贞儿正在桌案前写字,听见顾励叹气的声音,问道:“父皇,你在发什么愁呀?” 顾励走到他跟前,想了想,问他:“贞儿,如果有一个人对你特别好,可是你却做了对不起他的事,那该怎么办呢?” 顾由贞登时拧起小眉毛,小脸皱起来,想了想,小声说:“就像我把小猫的草蚱蜢弄坏了?” “那当然是把我的宝贝赔给他了。”顾由贞说:“父皇,若是你不能把宝贝赔给他,那就得对他更好才行呀!” “对他更好?”顾励笑了笑,心中却是愧疚,暗自许愿一定要对陈奉更好,加倍的好,才能偿还陈奉对他的感情。 当天晚上,顾励处理了公务,陪贞儿讲了一会儿故事,哄着他睡了,也跟着睡下。第二天一早醒来,他让宫女给顾由贞梳洗,自己在一边看着,默默学会了。 顾由贞跟着他一起吃了早饭,便伸了个懒腰,蹦蹦跳跳,打算出宫去找郭昭仪了。 顾励拦着他,跟他解释:“贞儿,以后恐怕,你都不能去见你母妃了。” 贞儿疑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母妃犯了错,犯了错,就该惩罚,否则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可如何是好,对不对?” 顾由贞听了,不禁难受,眼睛里慢慢蓄起两包泪,绞着小手,勉强点点头,又问道:“那父皇要惩罚母妃到何时呢?” 顾励被他的话噎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抱着他,哄道:“贞儿是不是想念母妃?” 顾由贞点点头。 “那贞儿想和父皇待在一起吗?” 顾由贞又点头。 顾励说:“那父皇多陪陪贞儿,还可以叫小猫哥哥进宫陪你一起玩,贞儿不要太难过,好吗?” 顾由贞搂住顾励的脖子,想了想,问道:“那以后贞儿只有父皇了吗?” 他这般早熟,叫顾励心疼坏了,一时间心头一软,想放了郭昭仪。可郭昭仪给他下药,又实在是为他所不能容忍的。如果连此事都能放过,这后宫便坏了规矩,他不会再有威信可言了。他把郭静从选侍升为昭仪,便是给她宽容和改过的机会,是她自己没有珍惜啊。 顾励安慰道:“你怎么会只有父皇?你还会有小猫哥哥,会有俞伴伴,会有许许多多爱你的人。父皇会尽己所能让你幸福快乐。” 顾由贞懵懂地点点头,搂着顾励的脖子,把下巴搁在顾励的肩上,偷偷抹了抹眼睛。 顾励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在怀里撒了会儿娇。 上午顾励还要去听经筵日讲,便让小猫进宫来陪贞儿玩耍,叫侍卫与内侍们在旁边看着。 经筵日讲听完,穆丞相等朝臣进宫求见,为的是凤翔府案。案子已经审完,凤翔府知县等犯案人员被一网打尽,一律处斩,知府等官员革职查办,派去督察剿匪事宜的京官,遭到削职处分,此外凤翔知县知府等人在审案过程中找了京官试图通融,也被一并查了出来。不过除去这凤翔府,其他地方在剿匪一事上都做得不错,勤练乡兵乡勇,把百姓们一一编入保甲制,严加防范,贼出必剿,抓住几个匪首,已押解来京问斩。 顾励看了刑部给的判案结果,同意了这个结果,并对穆丞相说:“受害百姓的名单有没有?这些百姓们,若还有父母子女的,一人给两千钞抚恤,着当地官员好生为他们收敛安葬。” 穆丞相一一应下。 顾励想了想,又说:“耿崇明进京告状,路上的花费,都由朝廷承担。传朕旨意,往后所有进京告御状的百姓,若所告属实,进京的费用,一律由朝廷承担。” “这次剿匪事宜中,若有做得好的地方官与督察官员,也应当受到嘉奖。穆丞相着人把实绩报来再行裁定。” 穆丞相一一应下。 顾励想了想,又说:“前几日朕为自己接种牛痘,各位爱卿上疏劝朕,现如今朕已安然无恙,各位不妨看个仔细,若有什么疑问,立即便问了吧。” 左世爵问道:“敢问陛下这接种牛痘的法子是从何而来?是否稳妥?” 顾励说:“一条路初初无人走,是否稳妥安全,只有走了才知道。朕种痘痊愈,无甚后遗症状。朕知道,不过这一例,不能让百姓们信服这法子当真安全,所以朕打算多找些人来试行。” 穆丞相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不如拿这些死囚试验一下,京城中若有百姓们愿意接受接种牛痘的,也可以参与试行。若这些百姓们有什么闪失,朕愿意向他们的家里人赔付五千钞,从朕内帑发放,如何?” 顾励本就只是知会他们一声,如果朝臣们还要反对,他就只能用些强硬手段推行此事了。哪知道朝臣们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纷纷道:“臣等也愿意身先士卒,试行种痘之法!” 顾励颇为欣慰。 事情吩咐了下去,便有人开始着手办理。凤翔府的案子既然已经审完,该死刑的死刑,该革职的革职了,《耿郎君赴京告御状》便也进入了尾声。顾励特意在邸报上交代了凤翔府的案子,再加上他颁布的进京告御状朝廷出钱的旨意,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是在谈论这事,为凤翔府冤案得雪拍手称快,称赞陛下乃是千古明君,都察院设立的监察部,也终于接到了一些小案件。 这次立木取信,算是颇为成功。除此之外的收获,便是顾励对手底下这帮官员们有了更深的了解,经过这次的凤翔府案,哪些人是能臣,他也能做到心中有数,往后再选派官员出京时,想来也用不着再安插自己信赖的宦官作为耳目了。 至于郭昭仪的案子,李棠也已经查清楚,春药的确是郭昭仪下的,她不敢从太医院取药,只能托娘家人在宫外把药捎带进来,做糕点时放在顾励的点心中。郭昭仪托人向顾励求饶,声称自己是求子心切,顾由贞虽说一直由她教养,但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她不过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而已。 顾励已经给过她机会,这次不可能再轻轻放过,命人将她打入冷宫,褫夺妃位,把坤宁宫空了出来。 此外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便是种痘一事。 因顾励是先在自己身上试过,这事情早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此后他才在百姓中招募试病人,所以也没什么人指责他。反倒是他说了若有人因种痘而出事,可给与其家人金钱赔偿,竟有不少百姓报名参与。 此外顾励又让人给宫中的内侍们都种上痘,就连冷宫中的郭昭仪也没忘记。除了太后死活不肯接种,声称顾励要害她,在慈宁宫里发疯把顾励派去种痘的医官们赶走,其他人都接种了牛痘。贞儿发了两天疹子,有些闹腾,顾励只能衣不解带地守着他。 耿崇明带着妻女回京时,便发现种痘一事,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刚从山东一带回来,路途上倒是有见过《大楚晨报》,也看到过那篇以他为原型的《耿郎君赴京告御状》,就连那篇《入狱记》他也给女儿读过,只是人不在京城,这事情听得缺胳膊少腿的,便仍不是很清楚。 听说陛下在征招试病的百姓,他便想去报名,妻子百般阻拦,耿崇明说:“陛下千金之躯,都已试用过这法子,我试一试,又有什么紧要!” 他妻子只得说:“听人说试种了这牛痘,便会起疹子,发热,你不是赶着去向陛下复命吗?若是生了病,还怎么复命。” 耿崇明只得先罢了,把妻女送到住处,一个人进了宫。 顾励请他探查全国各地的吏治,他便认认真真把事项都记下来,东北一带哪个地方哪个官是个好官,做了哪些好事,哪个官是能人,做了哪些事,哪些官是贪官,搜刮百姓,哪些官是庸官,胡作非为,他都记在本子上,交给顾励。 顾励看过,登时高兴坏了,让人赏赐耿崇明,郑重向他道了谢,又留他在宫中吃饭,想再问些别的。 顾由贞也跟着他一起吃饭,耿崇明见顾由贞堂堂一个皇子,吃的也不过是些普通饭菜,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吃的便是这些饭菜么?” 顾励解释道:“朕该做个表率,爱惜民力,勤俭节约,如此一来,大家伙儿才会跟着照做。” 耿崇明神色复杂,说:“陛下在宫中过着这般清苦的日子,却有些官员坐拥良田美宅,太不公平。” 顾励笑道:“若这些官员乃是通过不正当行为才得来良田美宅,耿君把名单报来,朕自会察纠。若是良田美宅乃是继承自祖上,那朕也没甚法子,总不能把他们的祖上掘出来审问,是否曾经贪污受贿,鱼肉百姓。” 耿崇明笑了一下。 顾励又问:“这次你去的乃是东北一带,路上可还顺利么?朕颁布了告示,让粮商们运粮去辽东,有没有粮商们送粮?” 耿崇明正色道:“自北京北去徐州,路上有不少响马贼,我见到不少粮商,都是成群结队运粮通行,路上若运气不好,碰上贼人拦路,还得交一笔买路钱。幸而陛下给的粮价高,这些粮商有些赚头,否则怕是不愿送的。” 顾励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耿崇明又建议道:“要治这些响马贼,宜用山东本地的官员。这些官员家族多为当地士绅家族,在当地颇有人脉势力,可组建当地的民兵对抗响马贼。兖州府有个叫卫齐的县令,颇有些治乱的手段。” 顾励点点头。 用了膳,耿崇明对顾励交代,东北边他已经去过,这次打算往西北边走走,顺便也回老家看看。 顾励叮嘱他务必万分小心,若是人手不够,他可派几个侍卫做保护。 耿崇明洒然一笑,谢绝顾励好意,离宫而去。 顾励想到,耿崇明在叛军中颇有威望,陈奉还为此特意拉拢过他。不少叛贼都是出自西北那一带,耿崇明去那边,那不就跟走亲戚似的?他算是白操这份心了。 耿崇明给他的名单,他即可便交给了穆丞相,又向他询问起山东兖州府那边有没有一个叫卫齐的知县,穆丞相不愧是八卦达人,思索了半晌,竟点点头,说:“老臣对这年轻人有些印象,好像与傅主事乃是同年。他家是山东莱州府的。” 顾励对穆丞相这牛逼的记人能力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次宣城伯府事件过后的第二天他把穆丞相和杨尚书叫到宫里来时就发现了,穆丞相颇好八卦,就连“杜丽娘为一风流少年所救”这种细枝末节都门儿清,是八卦达人没错了。至于杨尚书,那就是京中八卦绝缘体,睡得早起得早,他跟小谭聊天时听说,小谭离京时也去向杨尚书告别了,杨尚书赠他一本《养气良方》,果然是个早睡早起的养生达人。 说到卫齐的事上来,顾励问道:“穆丞相,山东一带多响马贼,朕拟擢升卫齐为衮州巡抚,提督军务,讨贼平乱,如何?” 穆丞相想了想,点头道:“可以一试。” 反正干得好可平马贼之乱,干的不好,也坏不到哪儿去了,顾励便着人拟旨,把平定响马贼一事交派给了卫齐。 穆丞相拿着耿崇明记录的名册翻看,禁不住瞳孔地震,问顾励这名册是从何而来,上面所记之事是否属实。 顾励笑道:“朕只负责着人打听,验证真伪之事,便交给穆丞相了。” 耿崇明出了宫,想了想,即刻便去五城兵马司登记,当天便接种了牛痘。回到住处,他妻子阮氏一问,险些昏厥。原本想着让耿崇明进宫复命,可拖延一些时日,哪知道耿崇明这般迅速,不仅自己接种牛痘,还要带着妻女一起前去登记试病。 阮氏气得骂他,耿崇明只默不作声,等她怒气发过了,才说:“不管怎么说,我信陛下,万一我生病死了,你们还能有五千钞,也够过日子的了。” 阮氏无奈,耿崇明又把宫中之事说了,解释道:“皇上是个好皇上,我能为他多做一些便多做一些。” 阮氏无可奈何,他知道耿崇明的性子,这人便是这样,滴水之恩,一定要涌泉相报,陛下看重他,他便是赔上性命也要报答的。她只得带上女儿,跟着耿崇明又去了一趟五城兵马司,也种了牛痘。 这种痘也不一定一次成功,过了几日,妻女的症状都已经消退,人也好了,耿崇明还没有什么反应,只能又去种了一次。 顾励看过穆丞相呈交上来的种痘情况报告,北直隶的百姓试种者有两千人,并没有出现严重过敏反应者,宫中试种内侍有三万人,只有一人出现了严重过敏,已由太医救治回来了。顾励预备进一步扩大种痘范围,先让北直隶的百姓们接种牛痘。 他忙完公务,便是陪贞儿玩耍学习,好几天都没去陈奉处。好不容易这天把贞儿折腾累了,早早上床休息,顾励让李棠小心看顾着他,一个人偷偷溜出宫去。 第54章 陈奉见了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还当你失忆了,不记得来我这里的路了。” 顾励只得讨好道:“是最近有些事情耽搁了。好奉奉,都是我的不是。” 陈奉捏着他的脸,压低声音问:“赔个不是便完了?” 看这小狐狸眼中yu火直冒,顾励怎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一下天雷勾动地火,陈奉失控,把顾励按在床上。 幸好这小狐狸还是知道些分寸的,没有由着性子胡来,手上也颇温柔,只不过—— “大家都是男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顾励擦了把脸上的汗,浑身疲软,躺在陈奉的被窝里,有些酸溜溜地说。 陈奉噗嗤一笑,捏了捏他的脸:“你倒是嘴甜。你倒说说,这几天都忙什么去了?” 顾励想了想,真诚地看向陈奉,问道:“奉奉,你喜欢小孩吗?” 陈奉皱了皱眉头,勉强道:“……还好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个孩子呢?” “既然和你在一起了,我自然是不会再要子嗣……”陈奉话音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飘向顾励的小腹,愕然道:“你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有了?” 他如遭雷劈,伸出手,颤巍巍摸向顾励的小肚子:“儿啊儿!爹爹方才没有顶坏你吧!” 顾励捉住他的手,咳嗽一声,鼓起勇气道:“不是的,奉奉,你听我说,不要激动。那个……我的确有个儿子。” 陈奉瞪大眼睛。 顾励又说:“不过他已经三岁半了。” 陈奉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似的,机械地说:“三岁半……你儿子……” 仿佛顾励这般简单的一句话十分难懂似的。 顾励微笑着,点点头,用鼓励的眼神望着陈奉,希望他能尽快从这个打击中走出来。 陈奉忽然暴起,把顾励压在身下,危险地眯起眼睛,说:“你再说一次!” 顾励握住他的手,连忙说:“好奉奉!奉奉哥哥!你冷静一点!我儿子三岁半了,我也没办法啊!有一天我一睁眼,就多了一个儿子!” 陈奉气得说不出话来。 顾励又说:“我生儿子在前,认识你在后,这……这也不能怪我呀!我有儿子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跟你在一起!” 陈奉怒道:“你这话是在怪我没早些出现?” 顾励忙说:“不敢不敢!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既然跟你在一起了,就绝对不会背叛你!你……你别生我的气了!” 陈奉哼了一声。 顾励抱着他,说:“我儿子乖巧可爱,你若见了他,一定喜欢!这样吧,我让他管你叫爹,这总可以?” 陈奉扫了他一眼,说:“我何必要别人的儿子管我叫爹?我想听人叫爹,何不自己生?” 顾励心里一揪,说:“我可没碰过女人,你也不好碰别的女人,好吗?” 他这话是明摆着的占有欲作祟,陈奉听了,竟然还颇欢喜,欢喜过后,又是气恼,自己竟让顾夷辛吃得死死的。 他用力捏了捏顾励的脸,恨恨道:“小骗子,撒谎不打草稿!你若没碰过女人,儿子怎么来的!” 顾励说:“我说了,有一天我睁开眼睛,忽然就多了一个儿子……唉,说了你也不会信……” 陈奉果然不信,揽着顾励默不作声。 沉默片刻,顾励又推推陈奉:“你说话啊,跟我在一起了,就别碰别人了,好不好?” 陈奉哼了一声,问道:“为什么不准我碰别人?” 顾励看着陈奉,跟他罗里吧嗦讲起自己的贞操观,陈奉不耐烦地听了,摁着顾励亲了两下,说:“你不要我碰别人,那就劳烦你让我多碰几次了!” 顾励累的够呛,本来还想半夜回宫的,现在是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 陈奉却还神采奕奕,还有精力读报纸给顾励听,又问他儿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现在在哪儿,到了快子时,还嚷嚷着让顾励起来要教他练字。 顾励不想理这发神经的男朋友,困倦地闭上眼睛。 陈奉见他睡了,终于不吵了,抱着他,轻轻地咬了咬他的耳垂,气闷道:“下次来看我,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还有好多事情想跟你做,时间却总过得这般快……” 顾励清晨时起床,陈奉还睡得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拉着顾励的手,喃喃道:“不让你走。” 顾励弯下腰亲亲他,陈奉松了手,睁开眼睛来,看着顾励:“你要回去了?” 顾励点点头。陈奉翻了个身,拿背对着顾励,说:“回去就回去吧,你还要养儿子,还要讨好俞公公,可是个大忙人呢。” 顾励失笑:“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陈奉扭头看了他一眼,那幽深的绿眸含着怨怼之色。顾励那一瞬间想把一切都告诉陈奉,告诉他自己就是大楚的皇帝,请他不要再当反贼,跟自己回去吧。可很快,理智回到了他的身上,如果说出真相,换来的只有决裂。 就像陈奉不能原谅那个背叛他的线人宫二,一定要杀了宫二算作惩罚,陈奉这般爱恨如火的人,一定也不能原谅他的欺瞒。 顾励叹了口气,忧愁地离开了。 他回了宫,贞儿还在睡觉,有李棠守着,倒没什么事。李棠见他回来,便默默退到一边。李棠早知道他偷偷溜出宫的事,他是聪明人,顾励不跟他说,他便不多问,是个伶俐可心人儿。顾励看了会儿贞儿,便叫内侍打水来给他洗浴。 他腰还疼得厉害,泡进热水里,热水一泡,每一块腰肌都在舒服得□□。顾励揉了揉腰,心说他就比陈奉大一岁,怎么这身子就不及陈奉那般龙精虎猛的,果然还是以前亏空得厉害,从今日起须得加强锻炼才是。 沐浴好,他换了干净衣物。走到床边看顾由贞。 天光已经大亮,顾由贞慢慢睁开眼睛,见到顾励就坐在床边,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在床上打了个滚,滚到顾励手边,蠕动几下,钻进顾励怀里糯糯道:“父皇。昨夜怎么不见你哩?” “父皇有事出去了。贞儿一个人,有没有乖乖的?” 顾由贞点点头,夸赞自己求表扬:“贞儿没有哭哩!李伴伴说贞儿好勇敢的!” 顾励笑了,又不由得有点心酸,唉,贞儿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就过上了没娘的日子。 他把贞儿抱起来,替他穿衣梳头,带着贞儿用了早膳,接着他处理公事,贞儿便坐在他旁边练字画画。 种痘之事,已在京城中安排下去了。外出巡查牛种案的钦差们,已陆陆续续到了北直隶,明后两天便可抵京。皇庄内的土豆、玉米长势不错,南方的皇庄内已开始播种花生,北方还得等再暖和一些。红薯也已种下去了。 顾励忙活了一天,傍晚时带着贞儿与侍卫们操练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出了一身汗,贞儿也累的小脸通红,父子俩用了晚膳,洗了澡,贞儿早早上床睡了。 俞广乐进了宫来,跟顾励回禀,近来《耿郎君赴京告御状》已经刊完了,润笔费也发给了左尚书——得知了趣居然不是得道高僧,而是吏部左尚书,俞广乐大失所望。 俞广乐专门开了个给《大楚晨报》投稿的小窗口,投稿的文人不知凡几——《大楚晨报》风靡大江南北,谁不想在上头露个脸出出风头。俞广乐倒收到了几篇类似《入狱记》的短篇,能顶替《射雕英雄传》、《耿郎君赴京告御状》的长篇暂时还未寻到。眼看明天的晨报就要开天窗了,俞广乐只能进宫来找顾励想办法。 顾励早料到这一出,把他默写下的《神雕侠侣》交给俞广乐。俞广乐一见金庸先生的大名,喜不自胜,谢过顾励,又问道:“陛下,臣想问问,这金庸先生究竟是何方高人?” 顾励说:“这位老先生已经过世了,朕不过是曾经看过他所写的遗篇,记在心中,默写出来罢了。” 俞广乐一听金先生已经过世,不禁遗憾,拿着《神雕侠侣》的手稿退下了。 俞广乐如何挑灯夜读神雕暂且不提,第二天一早,京中的百姓们见到金庸先生的大名又重新回到了《大楚晨报》上,个个喜不自胜,弹冠相庆。 聂府的家仆一大清早便把报纸放在了饭桌边。双兰用了饭,奶了孩子,认真读起报纸来。见到金庸先生新作《神雕侠侣》,她笑起来,读得极认真,聂光裕出来吃饭都未注意。 直到聂光裕重重地在饭桌前坐下,她才看到,热情地把今天的《大楚晨报》展示给聂光裕看。 聂光裕按了按额头,笑道:“你看吧,我吃了饭一早就得出门了。” 聂光裕显然心事重重,吃了早饭,他去了方仲卿府上。方仲卿便是在都察院任职的那位后辈,他之前已来拜会过几次,无奈方仲卿摆足了架子,甚至还按照官职高低要他投晚生名刺才肯相见。 聂光裕受够了气,也只能忍着,能怎么办呢,这两天查牛种案的钦差就要回来了,他须得尽快把关节打点好。今天方仲卿终于松了口,答应帮他,只不过狮子大开口,要了他一多半的家底。 无论怎么说,这事终于是成了。聂光裕虽然肉疼,但也松了一口气。他让家仆取了钱,去一家叫桥头字画店的店铺里,高价买了一副据说是赵孟俯的亲笔字画,送到方家,方仲卿只需派人来把字画退了,这事便算是办成了。 掐着时间算钦差们什么时候到的,不只是聂光裕,还有顾励。钦差们下午陆陆续续进了京,顾励已提前着礼部设宴,款待这些离京许久的钦差们。 那位大胡子吏部给事中谢杏村正在钦差之列,坐在席上,他坐看右看,见菜肴不过普通家常菜,菜品也不多,别说浪费,恐怕只能堪堪让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吃饱。他找不到挑刺的地方,深深觉得自己食君之禄却未能忠君之忧,一时间闷闷不乐,连饭菜都不想吃了。 顾励这还是头一次没有被他劝谏,心中愉悦。他已经听回京的人说了,谢杏村奉命离京差牛种之事,却连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要过问,差点没被人套麻袋打折了腿。 他先前先入为主,认为谢杏村讪君卖直,后来才慢慢了解了他,知道这人的确是个直肠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眼,要说缺点,就是讲话太直了而已。 他跟穆丞相暗示过,希望谢杏村不要什么事都管,穆丞相转达了顾励的意思,结果谢杏村义正言辞地说:“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我既然是吏部给事中,就要对得起陛下发给我的俸禄!” 顾励头大,又向穆丞相暗示,希望谢杏村说话委婉一点,不要太直了,哪知道谢杏村大义凛然地说:“臣就是直男!” 好好好,你是直男,你是直男,没人跟你争!顾励已经明白了这位直男的脾气,寻思着这次牛种案过后便给谢杏村换个岗位,谢杏村不是给谏,便不会再成天劝谏他了。 宴饮过后,钦差们留下来向顾励汇报这次的牛种巡查之事,穆丞相与六部九卿列席旁听,顾励趁热打铁,当夜便把牛种案审了,贪污耕牛粮种的官员名单报给都察院,由都察院量刑裁夺。 自钦差们回了京,京城中便一直萦绕着低气压,随着牛种案不断推进,频频有缇骑们出京将地方官员押解来京究问。 此外,便是种牛痘在北直隶的百姓中推行一事。原本事情还算顺利,但是这天有一行人披麻戴孝进京,推着辆板车,板车躺着一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这行人径自来到五城兵马司闹事,声称板车上的尸体乃是种痘而死,要求朝廷赔偿。 当时顾励正好带着小谭与谢莲微服出宫,五城兵马司的官员看过尸体的症状,认为此人与种痘的症状不对,应当不是种痘而死的,不应当由朝廷支付赔偿。 顾励眼看着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不禁着急。这帮人明摆着就是来闹事的,五城兵马司的官员应对舆情的能力太低了! 虽然这尸体或许并非种痘而死,但经这帮人一闹,百姓们都会认定朝廷在赖账,如此一来顾励说话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朝廷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看着五城兵马司的官吏与闹事者理论,顾励看了谢莲一眼,谢莲懂了他的意思,上前拍了拍五城兵马司的官员,请他借一步说话。 这官员原本不想搭理他,谢莲亮出腰牌,官员见了,神色一肃,跟着谢莲走到一边。 谢莲耳语一句,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官员很快回来,对手下官吏说:“行了,给他们发五千钞!只不过这具尸首需得好生收敛着,由仵作验过才能还于尔等。” 闹事者懵了,一人反应快,叫道:“这怎么行!谁知道你们会把尸体拉去做什么!” 其余闹事的立刻跟着附和,立意要闹得五城兵马司不得脱身。 小谭适时地说了一句:“钱都给你们了,还能拿尸体怎样?这尸首若当真是种痘而死,自然要给大夫看看,衙门就在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百姓们亦跟着说:“就是,钱都给了你们!” “那可是五千钞啊!” “把尸首交给大夫看看,也能让大家伙儿放心点。这好好的衙门,要你一具尸体做甚?” “不过……这种痘安全不安全哪,这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闹事者眼看丧失了舆论立场,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顾励已猜到这些人多半是陈奉找过来的,好生气恼。这次是他人恰好在现场,若是不在,这五城兵马司应对不当,导致矛盾升级,闹将起来,定然要阻碍种痘一事的推广。 而且现在围观的百姓见到种痘居然会死人,心中有疑虑,要推广种痘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需得尽快将事情查清楚,在京城中张贴公告,平息群众的害怕情绪。 顾励让谢莲交代了五城兵马司官员,便掉臂而行,单独去找陈奉了。奉奉这小狐狸之前给他裹乱也就罢了,怎么在这事关百姓生死的大事上这这般拎不清?! 陈奉见到他,颇为惊喜,问道:“你前几日不是才来,怎么今天又来了?俞公公不管你?” 顾励说:“我在城中闲逛,看到有几人披麻戴孝,抬着一个死人去五城兵马司闹事,这些人是你安排的吗?” 陈奉挑起眉,打量着顾励,问道:“你为什么一副质问我的态度?怎么,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 顾励责备他:“奉奉,你为什么这般拎不清?!你让人去闹事,阻碍种痘推行,遭殃的可都是黎民百姓!你要给狗皇帝找麻烦,没有问题,但怎么能拿天下万民做棋子?!” 陈奉冷笑一声,说:“我何时说过,我陈奉是个好人了?自我加入义军,帮张慈儿攻占各地,便是在拿天下百姓做棋子!但凡狗皇帝要做的事,我都要跟他对着来!这就是我的行事准则!” 顾励点点头,他早就知道陈奉也有冷酷的一面,从他毫不犹豫杀了罗广文,从他蛊惑“顾夷辛”待在俞公公身边刺探消息,从他冒着被抓的危险也要杀了线人宫二开始,他就该明白,陈奉的心早就足够冷硬了。 他不过是偶然入了陈奉的眼,被他纳入羽翼之下,占有了那所剩不多的柔情,他怎么能因此就迷惑了眼睛,看不清陈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呢? 顾励心里难受,这是他头一次感觉到,他跟陈奉的理念天差地别。他想庇护天下万民,陈奉却是可以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两个世界观大相庭径的人,真的有缘分走到白首吗? 顾励握着陈奉的手,想要劝他:“奉奉,求求你为了我好好想想,你这样究竟是对是错。你之前拿我当棋子,让我留在俞公公身边,现在不是后悔了吗?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被你当做棋子的黎民百姓中,未来不会有你爱惜珍重的人?你能不能,就像爱惜我顾夷辛的性命一样,爱惜旁人的性命?” 陈奉摔开他的手,冷冷道:“旁人与我何干?我的乡邻们点火要烧死我的时候,怎么没有人来爱惜我的性命?!夷辛,这种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在我的身边,反而来指责我?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你与俞公公在一起相处久了,心中也开始偏向着狗皇帝了?” 陈奉盯着顾励的眼睛,那双绿眸中含着偏执的疑虑。他忽然抓住顾励的手,说:“你不要回俞公公那里去了。你不能再回去了。就待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我会保护好你!你只要好好待在这处院落内就好!” 第55章 他手劲极大,顾励一时间竟挣脱不开,被陈奉拖着跌跌撞撞向前。顾励问道:“你要把我软禁吗?” “我能感觉到,如果再让你回去,我就会失去你了!” 陈奉拖着他,走到阁楼上,翻出镣铐来把顾励锁了。 见顾励没办法再离开了,陈奉这才放松了神情,推着他走到窗前,站在他身后拥着他,笑道:“你看,这里很好,从这处窗子,便可以看见街市。你知道吗,你不来的时候,我便时常站在这里望着窗外,心里想着你,想你有没有在想我?还是在服侍俞公公?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便针扎似的难受。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顾励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的,他弯下腰检查镣铐,陈奉说:“别白费功夫了。” 顾励扯了一把锁链,另外一头锁在矮榻脚上,除非把榻脚锯了,否则他没办法离开。 顾励抬起头,看着陈奉。陈奉就抱着手臂,靠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脸上是一种满足的愉悦,顾励忽然意识到,这铁链显然不是临时准备的,他想这样锁住自己很久了。 陈奉问道:“夷辛,你看起来很难受。怎么了?待在我这里不好吗?是不是生我的气?” 顾励捂住眼睛,摇了摇头。 他没有生陈奉的气,只是忽然发现,他作为陈奉的男朋友并不称职。 他并不够了解陈奉。 他只是一个从现代的和平年代穿越过来的年轻人,怀揣着一厢情愿的理想,想要担起这个身份赋予他的责任。他从千万个普通人中走出来,与千万个普通人别无二致,所以他珍惜这千万条生命,就像珍惜他自己的生命。 在他的世界观里,每一条生命都很宝贵。 但是奉奉并不是这样啊。 他从底层一路挣扎,面对的是冷酷、恶意和算计。他吃了够多的苦,受了够多的罪,所以他的冷酷、狠辣和无情,都是被这个世界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他不能要求陈奉像他一样,视他人为己出。 陈奉是在黑色的土壤中绽放的毒花,只把最温柔的一面留给他。在那无伤大雅的嘴硬和口是心非的傲娇下面,是陈奉努力控制着的黑暗面。 他觉得陈奉是张牙舞爪的奶猫,惹他生气了也哄一哄就好,那是因为陈奉爱他,所以默许了他偶尔的冒犯。 但是黑暗被压抑太久,是会爆发的。 “是我吗……”顾励喃喃自语。 “什么?”陈奉蹲下身子,打量着顾励的神情。 “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让你不安了?” 陈奉一时间怔住,过了半晌,他低声问:“为什么这么说?我锁住了你,你不应该怨我吗?” 顾励摇了摇头。 他想起每一次从陈奉这里离开时,那双怨怼的眼睛。他知道陈奉嘴硬傲娇,心里想什么,也不会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但是他曾经表达过情绪的,是自己粗心大意,没放在心上。 是他让陈奉生了心病。 “你怎么哭了?”陈奉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扶着顾励坐到矮榻上,抱着他哄道:“怎么了?为什么哭?待在我这里不好吗?” 顾励摇摇头。 他用额头贴着顾励的额头,见顾励不说话,陈奉有点着急,哄道:“别哭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桌案上拿了一叠薄册来,哄着顾励:“这是今天的《大楚晨报》,金庸先生又写了新的故事,我来读给你听好不好?” 顾励摇摇头,握住陈奉的手,说:“对不起,奉奉,我是第一次和人谈情论爱,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够好。对不起!” 陈奉一时间愕然。 顾励又问道:“你之前说,你的乡邻要点火烧死你,那是怎么回事?” 陈奉不想回忆,这是他最为懦弱无用的往事,他不想让顾励知道一星半点。可是看顾励不再哭了,反而想要跟他交流,陈奉还是勉强道:“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我娘过世后,乡邻们便把我绑在村社的晒谷场上,他们恐惧我的绿眼睛,说我是魔,要烧死我。” 原来是这样,原来奉奉怕火,就是这么来的,顾励总算明白了。 他心疼地握住了陈奉的手:“你的眼睛明明这么好看,你容貌这般出众,小时候定然比我儿子还可爱,怎么可能是魔呢。” 陈奉笑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想更了解你。”顾励看着陈奉,说:“奉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对你的想法和心意。” 陈奉也看着顾励。 顾励认真道:“奉奉,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也是很爱你的,我……是我这个人太含蓄,不好意思说这些情啊爱的,倒叫你患得患失,对不起。以后如果你想听,我每天都可以对你说这些。” 陈奉大感意外,掩饰不住喜悦,眼眸亮晶晶的,问道:“你为什么好端端跟我说这个?” “我只是想让你放心,你不用铁链锁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更让你放心。你可以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一定会做到。” 陈奉看着他,收了笑容,问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放了你吗?” 顾励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该怎么爱你,该怎么让你明白我的心意,我也是第一次爱人,在爱别人这件事上,或许还有些笨拙,不过我会好好学的。如果你愿意锁着我,那就一直锁着我好了。” 陈奉垂下睫毛,看着手中的晨报,说:“那我继续读这故事给你听吧。” 顾励既然打定主意要好好爱陈奉,便也不急着回宫的事了。他把朝廷政务,天下百姓的事放在心头的时候更多,这一次,他想偏心陈奉一点。 因为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再偏爱他了。 顾励靠着陈奉听他念《神雕侠侣》。 陈奉念完了今天的内容,忽然笑道:“杨过跟我多么像啊。读这个故事,就像是在读自己悲惨的过去。” 顾励伸手抱住他,安慰道:“从今往后,你有我了。” 陈奉想了想,忽然说:“夷辛,你说你要好好爱我,我也该好好待你才是。我身无长物,倒是跟随张慈儿时,他搜刮了不少金银财宝,现如今只有我知道那藏宝之地在何处,我告诉你吧。” 顾励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虽说最初接近陈奉时,是为了陈奉的宝藏,可如今跟陈奉在一起了,他现在只想好好爱这个脆弱又强势的人,不想再掺杂这些利益关系。 陈奉没想到他会拒绝,再三问他,顾励仍是摇头,说:“别提钱不钱的了,咱们在一起的时光不多,聊聊别的好不好?” 陈奉嗯了一声,抱着他,看着窗外的云朵,京城的街市,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顾励这一刻真切地感觉到了平凡的幸福,聊着聊着,他渐渐放松,睡着了。醒来时,陈奉不在身边,他从矮榻上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镣铐已经解开了。 他下了阁楼,家仆候在一旁,笑道:“顾郎君,该用晚饭了。” 顾励跟着他进了饭厅,陈奉已经在那里坐着了。顾励在他身旁坐下,跟他一起吃晚饭,今晚吃的倒不是鸭浇面,是几个时蔬,一条清蒸鲈鱼。 顾励称赞:“奉奉,你家的厨子手艺真好。” 陈奉不说话,默默吃了饭,放下碗才问道:“你今晚还是要回俞公公处?” 顾励点点头,他还得回宫啊。 陈奉问道:“为什么?你既然都愿意留在我身边,却又非得回他那里,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吧?” 顾励点点头。 要说不得已的理由,大概就是他是一国之君,有着他的责任吧。什么都可以和陈奉坦白,唯有这一点,他没办法说出口。 一旦说出口,他会永远失去这个人吧。 陈奉见他不说,便不再追问,站起身拉着顾励的手:“我送你吧。” 两人穿过庭院,槐花已经快谢了,院子里只有一缕残存的幽香。两个人沉默不语,走到门口处,陈奉说:“你去吧。” 顾励有点不舍,踟蹰犹豫。陈奉笑了,靠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放心吧,我相信你了。” 顾励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每三……不,五天!我每五天来见你一次,这样有一个明确的时间,你也不用总是傻等。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原是想说三天,可是想起每次见奉奉,都要跟他睡一次,他这个虚弱的身板,经不起三天一次的折腾啊。 还是五天一次吧。 陈奉点点头:“那我等你。” 顾励转身离开,走了没多远,回头看一眼,奉奉还站在光线幽暗的门口目送着他。走到胡同口,再回头时,便看不到人了。 顾励大步流星,转过街角,跑到大路上,那个可以看见阁楼的地方。他喘了口气,就在这时,陈奉心有灵犀般走到阁楼的窗边,两人四目相对,顾励笑了一下,冲陈奉挥挥手。 他转过身,陈奉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没入深蓝色的夜里。 “夷辛,他确然是爱我的,我没什么好怕的了。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但他仍然爱着我。”陈奉喃喃自语,想起刚认识时,夷辛不时向他打听宝藏之事,即使他小心遮掩,陈奉仍能察觉到他对宝藏的兴趣。 所以即使夷辛和他在一起了,他仍然难免会想,夷辛是不是并不喜欢他,和自己在一起,是不是为了宝藏。 直到夷辛拒绝了他。 并向他坦然地表露了心迹。 陈奉的内心,从来没有哪个时候,似此时一般满涨。 “他爱我。”确认了这一点,竟然会令人全身战栗似的激动。 陈奉看着街巷深处:“现在,挡在我们之间的阻碍,只剩下一个了……” 顾励回到宫中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雨。谢莲和小谭一直在干清宫等他,见到他平安回来,才放下心。 顾励问谢莲:“今日之事,你可有对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交代清楚?” 谢莲回道:“臣已交代了他,把尸体留着,尽快查验清楚,把结果张贴在城中,平息百姓们的顾虑。” 顾励点点头,让谢莲和小谭回去休息,他进了干清宫,俞广乐正带着顾由贞,念小人书给他听。顾由贞见了顾励,跑过来抱住顾励的腿。 顾励免了俞广乐的礼,让他去做自己的事便好。他抱着顾由贞,问他今天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顾由贞回忆着,奶声奶气跟顾励说了。 顾励摸摸他,微服出宫时他便把贞儿交给了俞广乐,以前贞儿也是俞广乐带着的,对俞广乐很是亲近,一天没见到他,倒也没闹腾。 顾励旷了一天工,只能熬夜点灯处理公务。干清宫外,雨越下越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砖瓦上,间或有电闪雷鸣。顾由贞被雷声惊醒,哭唧唧直哼哼,顾励便放下公事,上床陪着他,慢慢把他哄入睡了。 顾励原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暮春的夜晚,然而第二天穆丞相便匆匆进宫,对他回报:“陛下,谢给谏昨夜遇害了!” 顾励一震,问道:“你说谁?” “吏部给事中,谢杏村!昨夜,他被人害了!” 顾励有一瞬间的茫然,谢杏村这家伙自见到他起,便像个苍蝇似的成天在他耳边嗡嗡吵个不停,他原以为要被这个大胡子吵上几十年,吵到自己把皇位传给儿子,他还要继续去劝谏贞儿的。 怎么……人说没就没了呢? 穆丞相见顾励竟比他还震惊无措,说:“老臣已命人调查了。据说昨天谢给谏看过都察院审理牛种案卷宗,觉得某处有些不妥,跟人说他要去一趟都察院。可是……没想到居然便就此一去不回!” 顾励渐渐镇定下来,安排道:“谢给谏的案子,务必要查清楚,还他一个公道。他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要安抚妥当。李棠,你去朕内承运库取一万钞,送到谢给谏家里去。” 李棠与穆丞相一道离开了。 顾励仍回不过神似的,看着案头厚厚的一叠“谢杏村,烦!”,不禁苦笑。他还想着待牛种案查完了,要升迁谢杏村,可惜却是再也用不着了。 顾励为谢杏村的事伤了神,昨夜又没休息好,傍晚时分带着贞儿去操练,出了汗后又受了风,晚上便发起了热。 太医进宫里看过,开了药,让顾励喝了。顾励怕把病气过给贞儿,只能让俞广乐带着贞儿到别处休息。贞儿可怜巴巴的,牵着俞广乐的手,跟顾励挥挥手告别:“父皇,你要快点好起来哦。” 顾励冲他笑笑,鼓励他:“父皇会快些好起来,贞儿也要勇敢一些!” 顾由贞用力点头。 俞广乐带着顾由贞退下了,顾励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四肢无力,头疼脑热,李棠煎好了药,服侍他喝下。 这个夜晚难得的没有加班,顾励却一时间有些睡不着。人生了病便容易沮丧,顾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棠就在一旁候着,听见顾励叹气,难得地出声询问:“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第56章 顾励说:“想起这大楚的江山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东北有建虏,朝廷有蠹虫,官场有陋规,朕还要担心雨下多了黄河决堤,雨下少了田地大旱,近些年总有瘟疫蝗灾。后宫也不省心,朕好累啊。” 李棠说:“陛下,臣的老家就在河间府,您减免了三年赋税,又把成亲王的皇庄田地分发给乡亲们,还让朝廷下发耕牛和种子,乡亲们都很感谢您。您是一国之君,可到底也不是圣人,无论您做到什么样的地步,都已经尽了全力,百姓们会感谢您的恩德。” 顾励沉默片刻,问道:“百姓们当真能明白我的苦心吗?” 如果顾励愿意退一步,别非得揣着救国济世、造福万民的理想主义,只求让他的子孙后代坐稳江山,那么是很容易的。他可以对官场中的陋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当官的别做的太过分,把百姓们逼上绝路,断了他的税收来源。这样一来,官僚们可以分肥,自然听从他的命令,百姓们不到走投无路,也不至于造反,他可以稳坐皇位,也可以让子孙享受一世的荣华富贵。 可顾励做不到。这种做法,是在把百姓们看做每年提供两石米的税基,看做割了一茬还会长一茬的韭菜,独独不是看做人。曾经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的顾励,没办法做到这般冷酷。所以他觉得累,因为他的敌人不仅仅是天灾,还有庞大的官僚体系。他是在用一个人的力量,约束着一整个庞大的机器,面对狡猾多端,诡计频出的官员们,他要坑蒙拐骗,要用帝王权术,有些话,连穆丞相都没是办法说的。 如果,连他尽力守护着的万民,都不能理解他的用意,反而被他的敌人煽动,站到他的对面,那么及时是再坚强的人,也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或许会有百姓一时间无法理解陛下,但是时间久了,一定会有人给您公正的评价,也一定会有人理解您的苦心。” 顾励点点头,说:“这样说来,朕也不算白费力气。” 顾励看着床帐上的绿璎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陈奉,以陈奉的聪明才智,如果能来辅佐他该多好,那些不能跟穆丞相说的话,他可以向陈奉倾吐。 经李棠一番宽慰,顾励稍微放松了一些,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烧倒是退了,喉咙却疼得厉害,顾励照旧服了药,用了早膳,便摆驾建极殿平台,听取关于谢杏村被害一事及牛种案查案进度的汇报。 六部九卿科道已在建极殿平台恭候,顾励由李棠扶着,慢慢坐下。众臣见状,脸露忧色。言官劝谏道:“陛下乃是承天寿命之天子,是天下百姓之父母,需得爱惜身体才是啊。” “陛下总吃些青菜萝卜,不知进补身子,又总是批阅奏折到深夜,不知修养身体,如此焉能长久?宫人也该当多劝劝陛下才是。” “说到底,还是该为陛下选些体己温柔的嫔妃,好生照顾陛下。” 这些言官们说的都是心里话,虽说他们没事也要找点事向顾励劝谏,可除了那些讪君卖直为自己博取直臣美名的投机之徒,其他人还是为了履行自己谏言的职责。陛下勤政节俭,赏罚分明,查贪官,治蠹虫,再加上脾气温和,动了气也顶多背地里骂骂,不曾当真对他们动手,近来行使廷杖之刑的侍卫们都闲得无事可做,他们心中对这样的陛下都有自己的评价。于公于私,大家都不希望这样一位皇帝英年早逝。 不过顾励听见谏言们劝他选妃,登时就头大了,连忙咳了两声,说:“其他事容后再议,穆丞相,谢给谏遇害一事查的如何了?” 穆华龄回禀:“陛下,谢给谏乃是前天夜里遇害的,当时遇害之处在白帽胡同,离三法司不远,经仵作查验,谢给谏是被人从身后砸伤后脑致命。前天夜里下了大雨,现场痕迹不甚清晰,因是下雨,夜里也没甚行人,是以也没找到目击证人。” 顾励问道:“谢给谏去白帽胡同做甚?” “当天下午,谢给谏借了牛种案的卷宗翻看,与他同为吏部给事中的何方玉作证,当时谢给谏看了卷宗,认为有一处判得不妥,要去找都察院理论,散了衙他便离开了,是以臣推测,谢给谏出现在白帽胡同,或许是为了牛种案一事。” “谢给谏是觉得牛种案何处判得不妥?” “当天他借回来的卷宗,老臣正在翻看,尚未发现不妥之处。” 顾励想了想,谢给谏是亲自出了京调查牛种案的,他对犯案人员的案情了解比穆丞相更清楚,哪些人该判什么刑,他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只不过他不是三法司官员,或许对量刑拿捏不到位,也是有可能的。穆丞相这一时半会儿,恐怕也看不出究竟哪里不对。 顾励又问:“谢给谏可有别的仇家?” 不能排除谢杏村遇害,与牛种案并没有什么关系,可能是其他仇家所为,是以有此一问。 要说谢杏村的仇家,那可就多了。毕竟这个人是个“直男”,在朝中没少得罪人,就连最近被派出京城调查牛种案,也得罪了不少地方官,被哪个仇家雨夜下黑手不是没可能。 顾励听穆丞相把谢杏村的人际关系梳理了一遍,越发觉得这事情棘手。最糟糕的就是现场痕迹被大雨冲刷了去,没留下一点线索,这事只能慢慢查了。 顾励问:“谢给谏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中有年迈双亲,膝下一子,年方十岁。” 顾励叹了口气,说:“着礼部派人去安抚慰问,生活上若有什么难处,能帮他们解决的,尽量帮他们解决。” 顾励又看一眼不远处的各位言官们,说:“朕失谢给谏,如唐太宗失魏征,谢给谏忠直敢谏,方正贤良,还望各位给谏承其遗志,恪尽职守,公忠体国,不要辜负了朕的期待。” 科道言官齐声叩首:“臣等不敢有负圣眷,定恪尽职守,报主隆恩。” 顾励便接着听穆丞相等人回禀牛种案一事。这案子其实钦差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现在不过就是核实案情,将罪臣提京究问。 顾励听完奏报,又议了种痘一事,顾励想起前日在五城兵马司的见闻,把事情对各位大臣们说了,交代他们,各地各衙门官员需得加强舆情应对,遇到此类事情,以不激化矛盾,破坏朝廷公信力为首要。 朝臣们还是头一次听见“舆情应对”、“公信力”等词,各自琢磨理解。顾励见他们一脸疑惑,还是决定干脆让中书舍人拟个文件,下发到各个官署内,让他们各自领会为好。 廷议散了,李棠扶着顾励准备起驾回干清宫,兵部尚书杨鸿见留了下来,对顾励说:“陛下,臣这处有一养生良方,特献给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杨鸿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扉页上书四个大字:《养气良方》。 顾励哭笑不得,这不是小谭离京时杨尚书曾赠给小谭的册子吗?怎么又掏出一本来献给他了?杨尚书到底印了多少本啊? 顾励命人收下,谢过杨尚书。 杨尚书忧心忡忡地目送顾励离开。 聂光裕看着家仆们把家具一件件搬上牛车,心情复杂。双兰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站在他身边。 看着聂宅的大门合上,这五进大宅,他带着妻子搬进来也不过数月,却又要易主,怎能不让人唏嘘感慨。 带着双兰上了马车,他扶着双兰的肩,安慰道:“宅子太大了,打理起来也是个麻烦事。换间小些的院落,走动也方便些。” 双兰笑着点点头。 聂光裕笑着逗逗孩子,想起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聂府,虽说为了救妻弟,被方仲卿狠狠宰了这一笔,可是能把人救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双兰,做这一切都值得。 襁褓内的婴儿挥出小手,打在聂光裕的手掌上,那里有一处被石头豁出的破口,虽然已不渗血,这些天还有些隐约的疼,聂光裕轻轻蹙眉,按住了伤口。 ……为了双兰和孩子,做什么都值得。 五城兵马司在城中贴了布告,日前有人带着死人尸首来五城兵马司衙门处闹事,经查证,死者乃是北直隶密云县的一闲汉,叫马六。三日前落水而亡。那些带着他的尸首的闹事者与他非亲非故,敲诈一笔钱财后不知去向,特向北直隶百姓征集这帮闹事者的线索。 这布告还特意送进宫,交给顾励看过才张贴的。若直接说,这帮人来闹事是为了妨碍种痘一事推行,百姓们恐怕没那么容易理解。索性将这帮人定性为敲诈,向百姓们征集线索,更方便把这事澄清传播开去。 如此一来这事终于得以平息,也是顾励前期就在自己身上先行试病,后来又拿内侍与贞儿一起进行试种牛痘,这事情还上了邸报和《大楚晨报》,让百信们有了信赖,是以种痘之事推行得颇为顺利。 只是顾励的身体仍是病歪歪的,病情反复,白天烧退了,到了傍晚又开始发烧,往往要折腾一夜。贞儿好几天见不着他,哭唧唧的问俞广乐父皇是不是不要贞儿了。顾励惦记着贞儿和陈奉,他可是跟陈奉有了五日之约呢,需得尽快好起来,否则怎么去看陈奉。 只是没想到,到了第五日,身体还是没大好,顾励用了早饭,仍是觉得四肢无力,肌肉酸疼。周长顺见他换衣服,又是要出宫的样子,劝道:“陛下,您身子骨还未大好呢。” 顾励说:“那不正好,若有人来找朕,你就说朕还病着。” 顾励说着,看了一眼天色,现在天亮得早,他需得早些出宫去,免得天光大亮了露了行迹。 周长顺闷闷不乐,忧心忡忡,把顾励送到皇宫西南角。这个点钟,街上人不多,顾励走了一会儿,累得厉害。眼瞅着太阳渐渐爬起来了,街上行人脚夫多了,终于雇到了一辆马车,往鸣玉坊去。 马车在胡同口子停下,车夫见顾励脸色苍白,一副病容,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顾励摇摇头,掏出宝钞付了车钱,下了马车,扶着墙,一点点慢慢往陈奉的家门口挪。 走到陈家门口,他实在是没力气了,便在石头门槛上坐下歇歇。哪知道这一歇,人便迷迷糊糊,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见大楚回天乏术,陈奉得知真相,与他决裂,拿一把长剑捅进他的心口。顾励被吓得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摔在地上。 原来是大门被打开了,顾励摔得七晕八素,就听见陈府的下人惊叫道:“顾郎君!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坐在门外头不进来呢?!” 两人扶着他,伸手一摸,发现他皮肤滚烫的,连忙把人扶进去,让人去找陈奉来。 顾励浑浑噩噩,好一番折腾,快被晃的头疼,终于被放到了床榻上。他闭着眼睛,唇色煞白的,两颊却染着薄红。 陈奉来时,便看见了顾励这番病弱的模样。 陈奉一时间呼吸都几乎停滞了。 他快步走上来,下人回禀道:“方才小的打开院门,顾郎君摔了进来,他也不知在门槛上坐了多久了,这身子烧得厉害,您看是不是请孔神父来?” 顾励朦胧间听见孔神父三个字,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叫了一声:“奉奉!” 他以为自己声音够大,其实不过蚊讷,若不是陈奉一直关注着他,想必是听不见的。 陈奉连忙走上前,握着顾励的手,问道:“夷辛,怎么了?渴不渴?” 顾励摇摇头,拉着他:“别找那个孔什么的神棍,他们只会给人放血……” 陈奉无奈,说:“人家是神圣罗马帝国来的,哪是什么只会给人放血的神棍。” 顾励急了:“什么神圣骡马帝国,迟早四分五裂……我骗你作甚,反正我不要那神棍替我看病。” 陈奉叹了口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交代下人:“去街上请个大夫来。请大夫时看看药局门口的药渣,看看药房里的病人多不多,需得请个好大夫……算了!还是我去吧!” 陈奉平时多么果断的人,现在却连请个大夫都不放心,可见是关心到了极处,反而犹豫不决。他想亲自去请大夫,却被顾励抓着手,喃喃哀求:“奉奉别走……” 陈奉没办法,只能让家仆去请人,再三叮嘱一番,才放人去了。 顾励躺着的地方乃是背阴的厢房,没什么太阳。他把顾励抱起来,上了阁楼,让顾励在矮榻上躺着,自己坐在一边陪着他,问道:“要不要喝些水?怎地病的这般厉害?” 顾励喝了一大碗水,又闭着眼睛睡下了。身旁有人轻轻走动,还有一道视线一直温柔地关注着他。这视线令他无比的安心。 顾励醒来时,陈奉仍坐在他身旁,正默默地看着他。见他醒了,陈奉端起水,扶着他喂了些,问道:“好点没有?” 顾励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点点头。 “既然还病着,何必非得到我这里来?也不知你在门槛上坐了多久,怎地不知道敲门?” 顾励抓着他的手,说:“这不是跟你约定好了吗?” 奉奉今天穿的这身衣服一看就知道是新做的,这家伙明明也盼着他来,如果他没来,奉奉一定会很失望吧。 虽然他只要解释了自己是生病没办法来,奉奉会理解他,但是等不到他时的失望和不安,都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他不想让陈奉再有哪怕一点失望和不安。 陈奉心情复杂,捏了捏他的脸,责备道:“你拖着病躯来见我,难道我便会开心了吗?” 顾励说:“你开不开心我不知道,只不过我生病时便觉得寂寞,寂寞时就希望你能陪着我。” 陈奉只得道:“好吧,这次就算了。以后若是身体不适,不必勉强自己。我这里……不要紧的。” 顾励笑了一下。 陈奉又给他喂了些水,拿《大楚晨报》读给他听。顾励想起近来一直在推行的种痘之事,问道:“奉奉,你种了牛痘没有?” 陈奉说:“街上倒是张贴了布告,也有甲长与保长来问询催促。只不过你知道我模样迥异常人,怎么可能当真去官府衙门种牛痘?” 顾励点头道:“这倒是!下次我从俞公公处带些痘浆,你和手下人记得都种上。” 陈奉问道:“怎么?赛先生已证实了这牛痘的效果么?” “那倒不清楚,只不过既然连狗皇帝和皇子都种了痘,想来的确是有些效果的。” 陈奉若有所思。 这时家仆已把药煎好,端了进来。陈奉接过,对顾励解释道:“你睡着时大夫已经来过,替你诊了脉。来,把药喝了。” 顾励皱着眉头,正准备喝药,忽然想对奉奉撒娇,于是说:“你喂我。” “我看你真是恃病行凶,蹬鼻子上脸了。”陈奉虽然凶巴巴的,但是骂归骂,仍是一口一口地把药喂给了顾励,又叫人送了些酥糖上来,待顾励喝完了药,塞了一块进他嘴里:“家里没别的了,你将就些。” 顾励吃了糖,又喝了些水,躺在床榻上。陈奉絮絮叨叨的,问他怎么病的,病多久了,有没有人照顾。 顾励眯着眼睛,看着陈奉关心着他的模样。虽然今天天气不好,可他仍是觉得陈奉在闪闪发光。 陈奉这家伙,已不知不觉让他越陷越深了啊。 顾励在陈府留到晚间,身体好些了才离开。陈奉仍旧是把他送到门口,又跑上阁楼,两人挥了手告别,陈奉目送着顾励的背影消失,喃喃道:“夷辛若是在我身边,我绝不会让他病得这般厉害……” 顾励却压根不知陈奉在酝酿着多么危险的想法,在陈奉处休息了一整天,不用操心公事,什么都不用多想,跟自己心爱的人待在一起,那轻松的氛围让他身心愉悦,病都似好了大半。 回宫后他让太医来看过,又去看了贞儿,隔得老远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贞儿乖乖应答了,又问道:“父皇好点了吗?贞儿今天在心里向佛祖祈祷了!” 顾励笑道:“谢谢贞儿,父皇觉得好多了。” 贞儿登时美滋滋,自己夸自己:“贞儿祈祷最灵了哩!母妃都夸过贞儿的!” 顾励沉默了一下,蹲下身,与顾由贞视线平视,问道:“贞儿想见母妃吗?” 想起郭昭仪,顾由贞默默点了点头。 “那明日就让俞伴伴带你去见见吧。” 第二天顾由贞去见过冷宫中的郭昭仪,回来后也没有多开心的样子。顾励见他小小年纪,包子脸上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今天见到母妃不开心吗?” 顾由贞皱着小眉头:“今天母妃跟儿臣说,父皇要害她!母妃怎净说瞎话哩?” 顾励于是问俞广乐,郭静那女人跟贞儿说什么了。俞广乐说:“无非是陛下上次让太医给宫中人种痘,郭昭仪不知种痘的功效,心中有顾虑罢了。” 顾励懂了,郭静对他下药,就担心自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可真是想得太多啊。顾励倒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这女人荒谬可笑,看来以后不能再让贞儿去见她了。 他对顾由贞说:“贞儿,判断一个人说的话对不对,有时候不仅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看,要用心去想。” 顾由贞懵懂地点点头。 顾励抱着他,说:“语言是最容易伪装的东西。有人甜言蜜语,却可能是口蜜腹剑,有人言辞尖锐,却也许是忠言逆耳。” 顾由贞稀里糊涂路:“贞儿搞不懂了,那贞儿到底该听谁的呢?” “贞儿需得有自己的主见和判断。不仅要看一个人如何说,还要看他如何做,不仅要看他表面上如何做,更要看他背地里如何做。” 第57章 或许是顾由贞的祈祷生效了,或许是这偌大的北京城中,八十万人中也有一个人在关心着他,顾励的病好了大半,有精力处理正事。 牛种案已彻查完毕,那些贪污牛种的官员,悉数革职查办。顾励要求这些人把耕牛粮种归还农人,再折银赎身。这些贪官们若是按照现代的法律,应该剥夺人身自由,牢底坐穿。可这是在古代,把这帮人抓进牢里,还得养着他们。 刑部的大牢人已经够多了的,还不如让他们折银赎身,按犯案情节轻重分别给与处罚,如此一来国库还可收一笔钱。 此外便是重赏有功之臣。在剿匪一事中表现突出者,督察剿匪中表现突出者,凤翔府案与牛种案中表现突出者,皆有奖赏。钱不多,但顾励亲自挨个发到他们手上,又说了几句激励的话,对这些人亦是一种鼓舞与肯定。 因牛种案拔出一片地方上的贪官污吏,需得对地方官进行任命和调整,吏部进了一批人事任免名单。顾励挨个跟这些官吏们谈过话,又从各个渠道打听,对官员们有了一定的了解。 地方官的任命比之京官需得更为慎重,黎明百姓日子过得如何,都看地方官的能力如何,因此顾励勾划过,还请穆丞相入宫商议,这才定下了各个府州县的行政长官。 顾励这般慎重,还有其他的原因。北直隶的牛痘接种已做的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在全国范围内铺开接种工作。这事他不可能再像盯着北直隶一样盯着地方,只能靠地方官们指挥调度。地方官们这项工作做得如何,就看今年天花会不会爆发了。 顾励交代了穆丞相接种牛痘一事,穆丞相刚离开,李棠进来跟他回禀,这几天他身体不适,不少地方官和宗室皇亲送了补品进宫。顾励看过单子,江西的宁王,卫辉府的潞王都送了东西来,虽不算稀有,但也是一番心意。因成亲王一事,顾励与地方宗室皇亲来往颇频繁,这二王乃是他着意拉拢的皇室,顾励想了想,便让李棠从内廷府库取些珍品,给两王送去。 顾励又扫了一眼,赫然看见杨尚书送来了一对老母鸡,一对猪腰子。 杨尚书的礼单在一堆鹿茸人参中真是够特别的。可问题是,送猪腰子,杨尚书啥意思?给他补肾啊? 杨尚书一向正直清廉,家贫无余财,没想到居然会为了他这般破费,顾励不由得心情复杂,对李棠说:“猪腰子炒了,老母鸡送到御用监……不,御马监去养着,生了蛋便给杨尚书送去。” 晚膳便是吃炒腰花,贞儿坐在旁边,看见父皇的桌案上有一盘他没有的菜,好奇道:“父皇!那是什么呀?贞儿也要吃!” 顾励干笑一声,对他说:“贞儿,你现在还用不着吃这个……” 贞儿闷闷不乐,撅着嘴说:“父皇,贞儿今天又学了一个成语哩!” 顾励问他:“什么成语?” “不患寡而患不均。父皇,这个成语的意思就是,父皇有好吃的,贞儿没有,这样很不公平,还不如都没有!” 贞儿这小嘴真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顾励当然不可能给这么小的孩子吃腰子,便让人上了一叠豌豆黄,算作对贞儿的补偿。 刚用了晚膳,顾励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膻腥味儿,正叫人把窗户打开透气,穆丞相又进来,跟他回禀今日都察院设在京城中的监察部接到的一起案子。 《耿郎君赴京告御状》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再加上顾励特意交代需得在邸报上提及,进京告御状费用由朝廷报销,最近监察部收到不少案子。 虽然告的都是小官小吏,譬如某地的吏胥勒索钱财谋害人命,但事关百姓无小事,顾励虽是把监察部交给都察院,但这些案子都有查问过。 今次穆丞相带来的案子,却是非同寻常。 只因这人状告的,乃是福王。 老福王被叛军充作人质,让焦烈威一箭射死。新上任的福王乃是嫡长子,比顾励大不了几岁,顾励审问成亲王案时,他还曾上疏为成亲王求过情来着。 苦主是个年轻人,父母乃是福王皇庄内的佃户。这为福王管理皇庄的太监太过苛刻,竟把佃户夫妻二人逼死。是以苦主前来进京告御状,请顾励为他做主。 顾励一看,来了精神。这福王食邑四万顷,据小谭说,河南的好田良田,都叫他圈占了。穆丞相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已细问过这苦主,原来这家人的田也是叫福王使手段霸占了去,夫妻二人不得不做了佃农。 顾励早就想对福王动手了,苦于没有由头,如今正好,福王撞进他手里来,这等好机会,不能放过。 顾励当即点了几个官员名字,钦点一人为钦差,由他带人出京调查福王案,搜集线索后交由三法司裁夺。 穆丞相却有些犹疑,问道:“陛下,您彻查了成亲王的案子,现如今皇亲们人人自危,若是再动了福王,就怕宗室要生出不满啊。” 顾励知道,他先前动了成亲王,他应该安抚好其他皇亲宗室,免得这帮人心生恐惧,要给他添乱。顾励的行事原则是,绝不同一时间得罪所有人,他打压了成亲王的同时,也留心拉拢宁王与潞王,至于其他几个亲王,都翻不出什么水花。 且这证据都撞手上来,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若是瞻前顾后,那可什么事都别做了。而且这年轻人来京城告状,百姓们可都看着呢,他若是包庇成亲王,朝廷还有公信力可言吗? 顾励想了想,又给各地的藩王去了谕令,借着让各地藩王督促种牛痘之事,暗示他们只要老实安分,自己不会与他们为难。 福王掀翻了杯盏。 文和贵小心垂下眸子,家仆们站在他身后,众人皆不敢动弹。 “这做的是什么鬼东西!烫得不能入口!文和贵,本王请你来,是给本王添堵的么?!” 文和贵连忙跪下,左一个巴掌右一个巴掌,给自己掌嘴。 福王看够了,才骂道:“碍眼的东西!滚出去!” 文和贵连忙离开。 家仆们小心翼翼地上前,把碗碟撤了,地上的杯盏打扫干净。没人敢说话,他们都知道,福王现在心情不好的原因。 前阵子京中成亲王府传来的一封信。 有人到京城中告了福王一状,陛下已下了旨,命人彻查此事。这事已传到了河南的地界上,外头百姓们各个额手称庆,福王府的下人们虽然不敢说话,可不少家仆早已对这恶主生恨,暗地里也等着看福王落马。 如果说这只是□□的话,那么真正叫福王爆炸的,就是这两天自各地藩王送来的信件。 福王想联合藩王们上书,名为劝谏,实为警告,他自以为皇上先是动了成亲王,再来是想动他,想必会让不少宗室心寒齿冷,召集宗室子弟们一起上书,应当不是难事。可谁知道应者不过寥寥,其他人都各谨言慎行,不敢出声越界。 福王却不想想,他爹最受先帝的宠爱,先帝一度要把皇位传给他爹。老福王在封地上作威作福,他子承父业,也是个混不吝的混世魔王。可其他亲王们都是自一两百年前的祖辈们开始便生活在封地,哪里也去不得,更别说私下里培养势力,能保下先辈们的基业,日子过得去便心满意足,谁敢跟着他一起跟皇帝对着干?手里没兵,谁敢造反啊? “潞王这条狗,对皇上还真是忠心啊!怎么着,陛下动了我,他也能跟着分块肉?” 潞王的封地在河南卫辉府,与福王最近,福王最早去信给他,潞王却没有响应,反而劝福王行事需得小心谨慎,看清形势,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到底,只有齐王够兄弟……果然是患难见真情!”福王捏着齐王的来信,既然只有齐王响应他,无法策动皇亲们共同上书了,那么他要报复,便只能换一种方式。 “他要让百姓们种劳什子牛痘,我便教他不能如愿!” 福王命人给齐王送了大批的珍宝字画,又暗示齐王暗中阻挠种痘之事。齐王是个实心眼儿的山东汉子,被福王一煽动,怕顾励的刀子落在他头上,铁了心要跟着福王搞事情,立刻便安排人散布流言,声称种痘不仅于抵抗天花无用,反而要损伤身体,乃是妖术。 百姓们都是看过《大楚晨报》的,见流言传得这般凶猛,半信半疑,不敢去官府接种牛痘了。 卫齐原先是衮州府一小小知县,原以为这辈子便交代在这知县衙门里头了,忽然某一天天降谕旨,把他擢升为衮州巡抚,命他讨贼平乱。 卫齐还当是京中同年为他走动了关系,想着不能给同年丢脸,卯足了劲儿练乡兵,剿贼匪。从知府衙门里扣出钱来买了马,练出一支骑兵,专对付响马贼。一时间响马贼几乎绝迹,外地的流寇到了山东的地界上,听见卫知府的名字,也要吐一口唾沫,骂一句:“干他娘,卫老九手里没搞头!兄弟们走!” 一时间,与衮州临近的临清又恢复了港口城市的繁荣,往辽东运粮的商人也多了起来。 近日朝廷要求地方上种牛痘,卫齐虽然摸不着头脑,暗自嘀咕:“这牛跟人能一样么?” 可既然是朝廷的命令,再加上他爱收集《大楚晨报》,是看过《入狱记》的,自然知道陛下重视种痘之事,这事情上便不敢马虎,听说治下有流言,说种痘乃是妖术,卫齐二话不说,张贴布告,把百姓们都聚集到菜市口,又把一家老小全部拉了来。 百姓们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见卫齐高声道:“咱们衮州离临清近,那地方是个码头,自南边运货的商船常常能把港口堵满了。那得多少人?十二年前,就在咱衮州府地界上,闹了一场天花,死了八万多人,这第一个闹病的,就是临清来的!老子就问你们,怕不怕这天花?” 百姓们都道:“怕!那自然是怕的!” 卫齐骂道:“既然知道怕,就该长记性!陛下都先你们一步种了痘,宫里的皇子后妃们,北直隶的百姓们,也各个种了痘,没人死,你们有啥不放心的?瞎传什么妖术?!若是妖术,北直隶能到现在还好端端的?你说说你们,《入狱记》都看过,怎地还乱传这些谣言?” 有人小声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有真气护体……” 卫齐被他们气笑了,问:“那北直隶的百姓呢?咱这儿离北直隶也不远,打听打听就知道,人都好着呢。你们怕啥?宁愿怕些子虚乌有的妖怪,也不怕天花?” 百姓们道:“这不是……这能一样嘛……” “得了,都别叽叽歪歪,你们不放心,怕死,行,老子先你们一步!今天我这一家老小,全府三十多口,就在这菜市口种痘!” 他说罢,便着人把痘浆取来,抹入鼻孔之中。身后的家人奴仆们都跟着照做,卫齐五岁的小儿也有样学样。 百姓们见了,都被卫齐这彪悍作风唬住,不敢作声。卫齐趁势道:“行了!折日不如撞日,早晚都是要种痘的,今日便在这里种了!种完了到李孔目处登记姓名,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衮州府衙门赔钱!” 百姓们有一个动起来,其他人便跟着动了。卫齐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又命人去捉拿传播流言之人。不过几日便查出流言乃是自齐王府传出,卫齐着家仆去临清,买了南方一带盛行的香粉盒子,珍珠头面,绢花等几样时兴首饰回来。卫夫人见了,欢喜道:“你这榆木脑袋怎地开窍了?知道哄人了?” 卫齐莫名其妙,不耐烦道:“去去去!这可不是送给你的!”把个卫夫人气坏了,好几天没理他。 这首饰等物的确不是送给卫夫人的,而是送给齐王一个爱妾的。齐王爱妾收了礼,果然喜欢,当天晚上便给齐王吹起了枕头风:“王爷,陛下要动福王,您跟着掺和什么呢?福王那是咎由自取,犯在陛下手里了,咱们在这山东的地界上啃葱,向来老实谨慎,陛下又动不到咱们头上。” 齐王思索道:“福王说的很对啊,就怕陛下是想对咱宗亲皇室动手。我怕啊!” 爱妾劝道:“陛下动成亲王,那是成亲王仗着太后做靠山,收受贿赂,私吞军饷,动福王,那是他在封地上作威作福,占人田产。咱们一没有私养军队,二没有干涉朝政,这些事都没做过,自□□将咱们先辈封在山东这地界上,两百多年了,咱们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陛下何曾动过咱们?种牛痘一事陛下盯得紧,您若是听福王的,跟着搅和,那才是给咱们招祸啊!” 齐王皱着眉头,犹疑道:“可是……陛下都把成亲王的爵位改成递降了,你懂啥意思吗?我这担心啊,这要是也动了我的爵位,让我这子子孙孙可咋办?” 爱妾娇嗔道:“王爷,你这操心有啥用?陛下动成亲王,那是成亲王犯了事儿。再说了,别的宗亲都没见动作,您出这头干啥呢?您出头,得好处的可是别人!” 齐王被说服了,点点头:“有点儿道理,不过……这福王写信求本王,本王若是置之不理,是不是太不仗义啊?” 爱妾白了他一眼,把齐王往床帐内一拉,娇声笑道:“王爷,您就是太仁义了!当心被别人利用啊!” 福王原本和齐王来往密切,可不知怎地,齐王进来也联络不上了,钦差们已经到了河南洛阳的地界,开始查他侵占土地良田一事,一时间福王孤军奋战,捉襟见肘,想阻挠种痘一事,也是□□乏术。 他原想给钦差们送些好处,通融一二,这原是官场上惯有的把戏伎俩,应当不难。哪知道这钦差乃是顾励钦点,简直是块油盐不进的臭石头,非但不肯收受福王的礼金,还大骂福王行贿,要把此事一并上报陛下。 福王都他妈懵了。这么多年,只有当官的往福王府送礼的,他屈尊降贵,给这帮狗当官的送礼,居然还被骂行贿,这他妈究竟是什么世道,这帮人是不是中毒了啊!钱都不要了? 他哪里知道,若是换了个胆大贪心的人来查案,见到这巨额礼金,说不定便心动收下了,可这名钦差,是顾励精心挑选,在牛种案中表现突出者。这人既然能挺过牛种案的金钱诱惑,又怎么可能被福王利诱。 种痘一事进展得颇为顺利,福王案也正在彻查,经过成亲王案、凤翔府案、牛种案三案风波,京城中的官员们各个小心谨慎,端正作风,官场气象终于好了许多。 顾励知道,明清时期官场腐败,陋规盛行,大楚也有了明清时期的苗头。他不可能通过仅仅三个案子,就能彻底肃清官场陋规,查贪污治腐败这种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需得常抓不懈,警惕官场陋规从地上转入地下。 此外,便是促进农业和经济发展。耕牛和粮种都发了下去,虽然不可能全部发放到农人手中,但是能发个九成左右,对农耕也是极大的助力了。今年暂时没有洪水干旱,需得多存点粮食啊。 至于发展经济,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崔释上疏过条陈建议,首先一点就是放开海禁,其次是仍抓牢盐业专卖,打击私人盐商,再次是通过减免一定的关市之税,促进商业贸易。 开海禁一事也是顾励考虑了良久的。战事平定后的这几个月,陆续有海外商人携带大量货物前来朝贡。顾励让礼部把这些外国商人安置在京城的四方馆内,没有接见这些名为使团实为商人的外国客商。因为他不想高价买这些人的货。 是的,这个大楚也与明朝一样,对外贸易一团糟。宋朝能从海外贸易中获取巨大利润,因为宋朝只在外国商人登陆的港口收取一笔关市税,之后便由这些外国客商们自行售卖货物。大楚却不一样,禁止海外贸易,凡是前来进行贸易的商人,一律视为外国使团,由当地政府护送入京,接受使团的“贡品”,再给与远超“贡品”实际价值的赏赐。 这种冤大头,大楚已经当了两百多年了,顾励早不想这么做了。这次户部尚书既然提出了条陈,对开海禁一事规划得颇为详细,顾励便把开海禁之事交由户部来推行。 聂光裕皱着眉头,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牛种案的风波总算过去了,他的妻弟,顺远知县得以保全官职,在顺远那地方再待上一年半便可回京述职,到时候为他走动一番,让他留在京中谋个闲差,便算是对妻子和老丈人有了交代了。虽然这次下了血本,甚至还和人动了手,也是值得的。 只不过,方仲卿快把他家底掏空了,还不满足,近来频频勒索,让聂光裕不胜烦闷忧虑。今天晚上,方仲卿叫上他,一起去喝酒,多半又是要他来掏钱。 聂光裕心烦意乱,散了衙回到家里。双兰抱着孩子来看他,聂光裕逗了会儿孩子,心情好些了,换了件九成新的褂子,让双兰一个人吃饭,便带着长班出门去了。 原以为就方仲卿一个人,哪知道进了雅间,席面上还坐着五六人。方仲卿为聂光裕做了介绍,这些人中,职位最高的是户部右侍郎姜允,他身旁坐着的一人,聂光裕仔细一瞧便惊着了。 他失声道:“计少卿?!” 这位计少卿,真是太仆寺的少卿,他的顶头上司。他对计少卿印象不错,这位上司为人和气,总是乐呵呵的,管束他们这些寺丞主簿,也十分宽松。相较而言,那个葛少卿就严厉多了,上次聂光裕头疼想提前散衙,还被葛少卿敲打了一番。 计少卿乐呵呵地笑道:“南浦来了,快坐吧。” 听他的口气,像是早知道方仲卿会带聂光裕过来。 此外还有三人,一是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及礼部都给事中黄鸿羽。 这帮人年纪相差几十岁,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又散落在各个官署,能聚集在一起委实令聂光裕惊奇。 方仲卿介绍过,拍了拍聂光裕的肩膀,笑道:“我就说南浦此来,将不虚此行,没说错吧。” 聂光裕笑笑,豪爽道:“能与众位同席,是晚生之幸!今天这顿,怎么说都得让我请!” 第58章 席间觥筹交错,聂光裕强压住内心疑惑,与他们推杯换盏,一副热闹景象。席吃到一半,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终于开口了:“听说陛下准备开海禁了,姜兄,有这事吗?” 姜允是户部左侍郎,焉能不知道开海禁一事,他嗯了一声,扫了万同生一眼,说:“崔释新近上任,盯得紧。” 万同生啐了一声:“崔释是穆华龄一手提拔起来的,行事作风也如他一般,真是不知变通。” 聂光裕却听得出神,想起初入官场时,穆华龄曾笑着向他打招呼,问他家世渊源,理想抱负。当时聂光裕信誓旦旦道:“既然入了官场,我自然是要做为民请命的好官!” 穆丞相听了,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做个好官,那可是要比坏人更聪明,更狡猾才行啊!” 现如今,聂光裕已没了初入官场时的理想。甚至,不过短短几个月,他经历人生巨变,连当初登上城头与傅少阁一道抗敌的那个自己,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现在再谈什么为民请命,做一个好官,他只觉得可笑。连照应自己的小家都□□乏术,谈何为民请命;连一个好人都做不成,又说当什么好官,可笑啊! 倒不如放下那些理想抱负,就如这无耻贪婪的方仲卿一般,做一个自私的人,放任自己滑入淤泥,什么都不用再想,多么轻松,多么快活! 就听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兵部又何尝不是如此。杨鸿见这老头也是个油盐不进的。” 他说着,看向计少卿:“幸而你太仆寺虽也算在兵部,可自成一署,总还自由些。” 计少卿笑笑,不说话。 万同生又咬牙道:“穆华龄这老头,当了三朝宰相,也该换换人选了。” 聂光裕悚然心惊,不由得想着门关紧了没有,万同生这话不会叫其他人听了去吧。他紧张地看向席间众人,却见其他人都一副坦然自若的轻松模样,也许这些话,他们私底下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就听户部姜侍郎沉声道:“或许换左尚书来,咱们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 “正是!陛下这是一点余地也不给咱们留啊!就凭着朝廷发的俸禄,是要让咱们喝西北风去么?而且现在也不知这大楚宝钞究竟能用多久,若是到时候又如□□在时那般,闹到最后一文不值,这叫咱们怎么活?” “陛下现在倚重的,不过就是一个穆华龄!难道就抓不住穆华龄这老头一点把柄么?” 礼部都给事中黄鸿羽终于说话了:“一个人,就算再怎么滴水不漏,也不可能完全约束好家里人。宰相门前七品官呢!这把柄,若真要找,还能找不着?” 聂光裕愕然,不敢作声。 方仲卿却似看清了他的内心,笑道:“南浦,你说说,穆华龄这老头,是不是也该退下了?” 聂光裕干笑道:“贤兄说的是……” 自那日酒席过后,聂光裕便留神关注着官场风向。太仆寺中,计少卿待他还是如往常一般和气,只字不提那日酒席上说的话。 聂光裕便松了一口气,就当那日是黄给事中喝多了在说醉话了。 哪知道这天散了衙,他便听同僚说,有农民进京,直奔监察部,状告穆丞相家仆欺压佃农。 众所周知,近来正被严查的福王,就是被这个由头拉下马的。聂光裕一听说这事,便立刻赶到监察部去。 督察部就在三法司附近,离太仆寺不远,是以消息传得快。聂光裕赶过去时,还看到了一点热闹的尾巴。 那告状的农民刚才送走,监察部官署走出一名郎中,行色匆匆的,催促马车夫:“到穆丞相府上去。” 聂光裕心说,按照程序,这郎中应该先向都察院左都御史汇报此事,再由左都御史汇报给穆丞相,哪有他亲自去告知穆丞相的道理?而且他这样做了,于他于穆丞相都是不利,王正比周结党一案仍历历在目,陛下看到监察部与穆丞相过从甚密,怕是不会高兴。 聂光裕正要上前一步,劝阻这名郎中,就听见身后一人说:“南浦,别去了。” 聂光裕一惊,回过头去,计少卿就站在他身后,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看着聂光裕。 聂光裕却出了一身冷汗。 聂光裕回到家里时,仍旧是浑浑噩噩的。双兰抱着孩子迎他,他头一次没了逗孩子的心思,木着脸进了房,在床上躺下。 双兰把孩子交给乳母,在床边坐下,看着他,比划两下,那意思是问他是否有哪里不适。 聂光裕摇摇头,低声道:“双兰,你先出去吧,我歇会儿。” 双兰轻手轻脚地离开,小心替他把房门关上。 聂光裕闭上眼睛,回忆起方才计少卿对他说的话。 原来这些人在他面前有恃无恐,什么话都敢说,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把柄,早就叫他们捏在了手里。 方仲卿和他们一伙的。 自己压根没得选。 黑暗中,思索了良久,聂光裕默默笑了。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想要算计他,且放马过来吧! 顾励听了经筵日讲,便在文华殿议事。彻查福王案的钦差已经回京,正向他回禀案情。福王在封地上作威作福久了,从不曾遮掩,自老福王到小福王,都是一脉相承的坏胚子,坏事做多了,今日总算撞见鬼了。 顾励听着钦差禀报福王占了多少良田,逼死多少良民,心思不由自主地转到了陈奉那里。前几天出宫时,他带了一瓶痘浆,给陈奉种痘之用。 陈奉当着他的面种了痘,傍晚他离开时,陈奉已经起了些症状。顾励这几天没去看他,有些担心,下次见面是一天以后,到那时奉奉就应该好了吧。 顾励正出神时,穆丞相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匆匆进宫,显然有急事回禀。 刚好钦差交代完了,顾励正要找穆丞相,便让钦差们先行回去休息,对穆丞相交代:“福王案已查清楚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这案子如何判,交由三法司议处。” 三法司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案件,有经验,办起来也容易。顾励估摸着剥夺皇庄田产,爵位世袭递降都是轻的,福王还淫辱女子,迫害良民,不杀了他不足以平民愤。 顾励正琢磨着要怎么判,抬头一看,穆丞相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方才他说的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顾励咳了一声,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脸焦虑,看了穆丞相一眼。穆丞相这才回过神来,对顾励回禀道:“陛下,方才监察部又收到一百姓告状。状告的——乃是老臣。” 顾励一怔。 穆丞相道:“此事老臣应当回避,还请江御史向陛下回报案情吧。” 都察院左都御史江延书上前一步,把今天接到的状子禀报给顾励。顾励听完,感觉这事应该跟穆丞相没有太大的关系。 穆丞相乃是缙绅家族,家中良田百亩都是自祖辈手中传下,他不曾霸占良田,收受贿赂,否则那些眼红他的人早揪住他的小辫子想把他拉下马了。既然穆丞相本人不曾犯事,那就好办,顾励交代了江御史一番。 穆丞相说:“陛下,臣应当暂时停职受审,目前手上公务甚多,臣意欲交与左尚书代为处理,不知是否妥当?” 顾励想了想,应道:“便按照穆丞相说的安排。” 穆丞相与江御史一起走出宫,两人都忧心忡忡。江御史道:“穆丞相,觉得,这事情后头,究竟是谁在安排?” 穆丞相道:“究竟是谁,老夫也暂时不清楚,只是这人藏得再深,也有露出水面的一天。延书不必太过忧心。” “唉,说起来,也是监察部那名主事不懂办事,幸好我听到风声,及时赶到穆相府前将他拦住,否则今晚便会有人弹劾你我了。” 穆丞相安慰道:“咱们没做过的事,有甚好怕的。延书,你就是爱想太多。” 江御史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他感觉这事不简单,偏偏穆丞相又压根没放在心上,倒像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江御史回头,看了一眼文华殿的方向,颇为感慨。陛下励精图治,查处贪污腐败,整顿官僚机构,吏治算是逐渐清明起来,全国各处都在恢复生产和商业贸易,大楚好不容易才恢复如此生机,这份成果来之不易,原本该是大家伙儿齐心协力的时候,可偏偏有人又要来扯后腿。 顾励觉得这事问题不大,然而当天晚上还是收到了不少弹劾,顾励认真看了,这些弹劾的言官们他都有些了解,感觉这事不简单,可一时半会还摸不出头绪。 穆丞相推荐了左尚书,他第二日便把左尚书叫进宫里来,耳提面命一番,叮嘱他多向穆丞相学学,萧规曹随,务必把公务办好。 福王案和穆丞相案交代下去,顾励松了口气,带贞儿玩了一下午,预备晚上去看看陈奉。 他原是想晚上把贞儿交给俞广乐的,哪知道俞广乐下午进宫,向他告假,说是身体不舒服。顾励看他面色的确不太好,便准了他的假,把贞儿交给李棠他也放心。 贞儿玩了一下午,又跟着顾励锻炼了小半个时辰,早已累的吃饭都打瞌睡。顾励让宫女给他擦洗过,便放床上,叮嘱李棠看好,一个人换了衣服出宫去。 俞广乐出了宫,回到他在宫外的住所。他静静地换了一身黑衣,走在夜里,不容易被人看见。 他骑了一匹马,来到鸣玉坊,把马儿绑在一棵柳树上,一个人走入胡同深巷内。他这几天已侦查清楚,这条路走过数次,为的就是确保今夜一击必中。 有人要杀他。 俞广乐十分确信。 一连几日,都有人在报坊周围窥探他,他进了宫,那视线才消失。俞广乐只作不知,仍旧照常行事,这两天终于抓到了那盯着他的眼线,顺藤摸瓜,找到鸣玉坊的这处宅院来。 俞广乐翻入院墙,院子里静悄悄的,转过照壁,进了一处后院,俞广乐顺着走廊,蹑手蹑脚走过,推开一处无人的房门,这里应该是书房了。那要杀他之人究竟是谁,什么来头,或许能从此处找到一些线索。 就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一把剑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背。一个年轻的声音揣着恶意,冷冷道:“俞公公,终于见面了。” 俞广乐没动。 身后有人轻手轻脚走上前来,把屋内的蜡烛一一点燃。 俞广乐问道:“你是谁?是王如坤的人?” “你认错了。不过很快,我会让你死个瞑目。”身后之人拿了绳索,要捆住俞广乐手脚。俞广乐等得便是这一刻,骤然发难,掐住身后之人的手腕,然而这人反应比他还快,或者说,他一直有所防备,就等着俞广乐出手。 这人反手一扭,把俞广乐摔在地上,趁着他七晕八素,飞快捆住他手脚。 晃动的烛光中,俞广乐已看清了他的面貌,失声道:“陈奉!你居然还在京城?!” 陈奉微微一笑,拿剑拍了拍他的脸:“你不死,我怎么敢走呢?” 俞广乐愕然,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叛军天师。明明他们二人,连面都未曾见过吧。能认出他来,全因这人有一双绿眸。 俞广乐正飞快思索,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奉奉!我来了!你人呢?!” 一人欢呼着,大步流星转过照壁,顺着走廊快步走来。 然后那脚步渐渐顿住了。 俞广乐看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陛下,懵了。 顾励也懵了。 今夜溜出宫来看奉奉,可是俞广乐为什么会在这里五花大绑?而且看俞广乐看他的表情,显然是要张嘴叫他了啊! 顾励头皮都要炸开,在心内怒吼俞广乐你别叫啊!快来人啊!把俞广乐的嘴堵住啊! 然而俞广乐已经出声了—— “夷辛?” ……靠!虚惊一场! 俞广乐真是个伶俐人!必须升职加薪啊! 顾励感觉自己腿都软了,扶着墙,讷讷看着陈奉,问道:“奉奉,这是怎么回事?” 俞广乐也在思索。他叫出宜兴二字,不过是因为陛下曾经交代过他,在宫外就喊他夷辛。可陛下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跟这个叛贼天师如此亲密? 俞广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见陈奉说:“我要杀了他,你看不出来么?” 这话一出,俞广乐和顾励都惊了。 俞广乐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和陈奉有什么深仇大恨,顾励是惊诧于陈奉的杀意。 怎么……为什么奉奉还是一副要跟俞广乐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他对俞广乐的恨意有这么深吗?这两个人,明明都不曾见过面吧! 顾励忽然明白了,他一直杜撰的俞公公,被陈奉当成俞广乐了。 俞广乐这是飞来横祸啊! 眼看陈奉杀意腾腾,顾励劝阻道:“奉奉,别这样!” 俞广乐则吃惊地看着顾励,疑惑道:“夷辛……你为什么叫他奉奉?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会管一个叛贼叫得这般亲密?俞广乐想破了头都想不通。 然而,更叫他吃惊的事情来了。陈奉竟然接了他的话,冷冷道:“是睡过的关系,如何?” 俞广乐眨了眨眼睛,终于是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说:“夷辛喜欢就好吧。” 虽然陛下把叛贼天师睡了这事情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但是看这陈天师容貌出众,陛下原先就喜欢狎戏俊俏的内侍,看上他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还能说啥呢,他管天管地也不能管到陛下头上去啊。 顾励听得头大,这两人对话明显不在一个频道上啊! 陈奉是在对假想敌俞公公说话,可俞广乐是在跟一个莫名其妙把他绑了来向他炫耀奸情的叛贼说话啊! 顾励简直要疯。 陈奉呵了一声,说:“你还真是大度呢!” 俞广乐:“我管不了那么多。” 陈奉立刻看向顾励,一脸狐疑。 顾励一看他这眼神就懂了,俞广乐这话说的没错,可从奉奉的角度来理解,“俞公公”这话里一种看破红尘的淡定,听起来就像是顾夷辛这不是第一次在外头捻三搞七了,所以俞公公心有余力不足,已经管不了他了,只能由着他去了。 顾励连忙向陈奉剖白心迹:“奉奉!我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啊!” 陈奉哼了一声:“我解决了他再来收拾你!” 顾励还没说话,俞广乐就气了,问道:“你怎么能这么跟他说话?” 陈奉呵了一声,语气酸溜溜的:“你果然是疼他。” 顾励简直要跪下了,抓着陈奉的手:“你们别说了!别说了行吗?” 两人看向他。 陈奉问道:“我要杀他,你心疼了?” 顾励疯狂摇头。 俞广乐忽然说:“你们俩好上就好上,为何要杀我?” 他原以为要取他性命之人是他的仇家,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叛贼天师陈奉。他怎么想都想不出理由,陈奉跟陛下搞上了,关他什么事啊?为什么要杀他??? 陈奉冷冷道:“连这般大的一顶绿帽子都能戴下,俞公公果然非同一般。” 俞广乐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陈奉已经一剑刺来! 这一剑杀气腾腾,俞广乐一翻身躲过,脸上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忽然明白了,陈奉是真的要杀他! 他中计了! 这一切都是陈奉布置好的计谋,故意用人把他引到这里,杀了就地一埋,比在外头动手方便善后多了。打他踏入这座院子起,陈奉就不可能再让他活着回去。 可是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陈奉的杀意究竟从何而来? 俞广乐正思索间,陈奉又一剑刺来,眼看避无可避,俞广乐闭上眼睛咬紧牙关,这一剑却迟迟未落。 他睁开眼,就看见陛下正死死抱着陈奉的手,劝阻道:“奉奉!别杀他!你杀了他,岂不是让我功亏一篑!” 陈奉看着他,眼睛发红,仿佛不是他要一剑刺死俞广乐,而是鼓励要一剑刺死他。 “你在这里,在他跟前露面,已经是露了行迹!你当我是傻子吗?” 顾励急得满头大汗,奉奉说的没错,他“顾夷辛”已经在“俞公公”这里漏了陷,不可能再回到俞公公身边刺探消息了,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杀了俞公公,否则对陈奉也好,对“顾夷辛”也好,都是一个威胁。 俞广乐真是叫他害惨了。他要怎么救下俞广乐? 陈奉盯着顾励,咬着牙问道:“还是……你当真舍不得俞公公?” 顾励一时哑口无言,饶是他平素多么机智,碰上这种事,也要不知所措。 “顾夷辛,说话!你喜欢他吗?” 顾励立刻道:“不喜欢!他百般折辱我,我恨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喜欢?!奉奉,我跟你说了,我心里只有你,你为什么还要怀疑我?” “那你就让开,别拦着我。” 顾励说:“奉奉,你总是怀疑我喜欢他,既然如此,不如便让我动手吧。” 陈奉抬起眼睛,那幽深的翠眸仿佛要看进他的内心。顾励迎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说:“他折辱我,我早就恨死他了,你总疑心我,我亲手在你面前杀了他,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陈奉扶着他站定,把剑交到他手里,说:“那便去吧,我就在此处看着,夷辛,让我看看你的真心。” 顾励硬着头皮,持剑来到俞广乐跟前。 俞广乐正飞速分析这番话里巨大的信息量,与顾励四目相对时,他终于想明白了。 顾励举起剑,琢磨着究竟该如何是好?是割断俞广乐的绳索让他跑,还是刺一剑让俞广乐假死再救他? 他思来想去,想不到好点子,陈奉已走到他身后,缓缓道:“怎么了,夷辛,是第一次杀人,心里害怕吗?” 他拥着顾励,握住了他持剑的手,轻声在他耳边说:“我来帮你。” 陈奉控制着他,举起剑。 “够了。你们难道还不明白,我是自己人!”俞广乐怒吼。 陈奉的手,微微一顿。 第59章 俞广乐看着陈奉,说:“若不是我在宫中,频频为义军传递消息,张将军焉能势如破竹,一路北上杀入京城?” 俞广乐也是没办法,陛下指望不上,他只能勉强自救了。他已从陈奉与陛下的话中分析出了不少信息,首先陈奉并不知道顾夷辛乃是陛下,其次,听他的话,竟然认为自己与陛下之间有苟且之事,且自己还经常折磨陛下,俞广乐想到这点时,觉得自己快冤死了!第三,顾夷辛来到自己身边,是为了帮陈奉刺探消息。 综上所述,陛下在陈奉面前的身份,乃是叛军的探子。叛贼陈奉不知道,还跟陛下相爱了。 为什么会这样?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俞广乐内心崩溃,表面平静,继续说:“夷辛这段日子,从我这里带出去不少消息吧?那些都是我故意给他看的。” 陈奉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 俞广乐说:“你若是不信,可以让人把我上衣解开,看一看我的后背。” 陈奉思索片刻,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手下人走上前,仍捆着俞广乐双手,只解开他身上的绳索。那衣服脱下来,露出精壮的身材,简直叫人诧异。一般太监们去了势,因激素作用,身体逐渐发福臃肿,体毛稀疏,俞广乐却还能保持着成年男子的身材,委实特别。 更叫人诧异的,却不是他这般强健的体魄,而是他胸口一个可怕的烙印。 俞广乐看了顾励一眼,转过身去,露出后背来。他后背竟爬满了狰狞的鞭痕,仿佛是深色的虫蛇,在那本该优美的背部盘桓蜿蜒,若隐若现。 顾励倒抽一口冷气,俞广乐跟了他这么久,他从来不知这人身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伤痕。 陈奉面容仍旧冷漠,仿佛多大的伤害都不能撼动他似的。 俞广乐转过身来,对家仆道:“劳烦替我把衣服穿上。” 陈奉使了个眼色,家仆便走上前,替俞广乐把衣服拉上。 俞广乐解释说:“我原本是福建建阳人,我爹乃是当地一有名的书商,叫俞述怀。” 陈奉听见这名字,终于有了反应,眼皮轻轻一颤。他这动静十分微小,可顾励一直关注着他,又熟悉他,立刻便察觉到,陈奉定然是认识或了解这名叫俞述怀的书商的。 不过,俞广乐说的是真的吗?他当真是书商之子?难怪上次竟向他求取内廷府库内的一副铜活字,原来这幅铜活字是他父亲的遗物吗? 俞广乐说:“我父亲酷爱收集字画,大半的家当都用在这字画收集上了。父亲有一书斋,叫做桂蕉斋,装满了父亲收集来的名家字画。小时候,我经常在那条落满了桂英的青石小道上玩耍。” 俞广乐说的极认真,或许是这些回忆在心里憋太久了,在思念中被反复咀嚼,急需一个倾吐的出路。 “有一天,我爹得到了一副赵孟俯的真迹《秋郊饮马图》,建阳不少才子文士都曾来桂蕉斋看过这幅画。知县王绅提出想买下这幅字画,被我父亲拒绝。后来,王知县以非法刊刻书籍为由,把我父亲逮捕抄家,我和母亲拦了福建巡抚的轿子告状,却被他派人用乱棍打了一顿,我母亲因此落下残疾,缠绵病榻,没两年便去了。我心中含着这口怨气,葬下母亲之后,我入京告状,多番打听,才知道原来这王绅认了王正当爹,那副《秋郊饮马图》便是送给王正的。” 俞广乐苦笑一声,看向陈奉:“王正知道了此事,派人把我索入牢中,一番拷打,这伤便是那时留下的。那之后我为了报仇,净身入宫,寻找机会报复王正。想必你也能猜到,王正此人权势滔天,我人微言轻,焉能动得了他。是以我只能与义军合作,里应外合。” 陈奉问道:“你是如何自宫中传递消息出来的?” 俞广乐说:“宫中西南角有一废殿,每日黎明时分,禁军换防时会有片刻空隙,我便是从那里出来,把消息传给解家胡同一名小乞丐,他会把消息带给我的下家。这下家究竟是谁,我却是不知道了。” 他说到解家胡同,众人立刻都想到曾在解家胡同圈养小唱姐儿的宫二。只是宫二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把人拉来与俞广乐对峙。 顾励一时间听得心头迷雾重重,原本想着俞广乐所言,是他真假参半的杜撰,可俞广乐说到后来,竟是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间他也迷惑了,俞广乐究竟说的是真的,还是只为骗骗陈奉? 俞广乐这一招高明啊。 陈奉看着俞广乐:“这么说,你果然是义军中的人?那你既然有机会接近狗皇帝,为何不干脆了结了他?” “一来我极少有机会接近他,二来我的仇人是王正,杀皇上有什么用,平白搭上了性命。” 陈奉沉吟思索。 俞广乐看着他:“我的身份已一五一十地向你交代了,陈天师应当明白我的诚意了。既然夷辛也是向你传递消息,又何妨多我一个呢?” “这么说,我今天应当放过你了。”陈奉语气和缓,却倏然脸色一变:“你折辱我所爱之人,我怎能轻易放过你!” 俞广乐看了顾励一眼,说:“其实……先前,我不知道夷辛是义军的人,知道之后,便不曾再……” 他也不知亲爱的陛下究竟跟陈奉背地里编排了一些什么话,是以说起来吞吞吐吐,斟酌小心。 陈奉却认定他心里有鬼,面无表情,问道:“不曾再如何?” 顾励连忙说:“奉奉,我不是跟你说过,近日俞公公公务繁忙,压根没时间碰我。既然他也是咱们的人,留下他的性命,咱们还能多一条线索,若是杀了他,我也不能再为你传递赛先生的消息了。” 他故意把赛先生这个人物说出来,只因这赛先生,完完全全是他在陈奉跟前杜撰的,俞广乐压根不知道,若是陈奉问起,俞广乐必然要露出马脚。 俞广乐听见这话,果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陈奉背过身去,顾励已看出来他内心的挣扎,抓着他的手,叹息道:“奉奉,你若当真无法容忍他,那便杀了他吧。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你这般左右为难。” 陈奉看着他:“你一会儿劝我放了他,一会儿劝我杀了他,究竟是怎么想?” 顾励说:“于吾等聚义大事来说,自然是放了他为好。可若你当真容不下他,这根刺扎在心里,不如拔了。他于我而言不过是普通人,我不想你每次想起他都如鲠在喉。” 陈奉看着顾励的眼睛,终于是松了口:“他父亲俞述怀曾经救过我师父,看在我师父的份上,我便放他一马。” 他挥挥手,家仆替俞广乐解开了绳索。 其实他把俞广乐引到这处来时,便已决定要杀了此人,以免他的住处暴露。可没想到俞广乐之父竟然曾经救过他师父。他并不是多么仁义的人,可若是师父泉下有知,知道他居然杀了恩人之子,定然要耿耿于怀。 此外,他已能完全笃定夷辛喜欢着他,这笃定让他感到安全,这感觉前所未有,无比清晰,无比深刻,让他沉湎其中,俞广乐的存在便不那么重要了。 俞广乐问道:“敢问天师师父高姓大名?” 陈奉转过头,看着他:“我师父不过是涨海上捕鱼的船夫罢了,你不认识。” 俞广乐说:“多谢陈天师高抬贵手。今后我必定为天师肝脑涂地,若有什么消息,一定让夷辛第一时间传给天师。” 陈奉看着他,突发奇想,说:“那就让夷辛留在我这里,每五日去你那处接一次消息便可。” 顾励登时懵了,奉奉这要求并不过分,可是他不能答应啊!他可是一国之君,每天都有政务要处理,有儿子要带啊! 到底是俞广乐机灵,说:“夷辛在我的住处没少露面,不少宫人都认识他,突然消失不见,恐怕我要被人猜疑。我以为还是不要变动为好。陈天师放心,我既然已经知道夷辛乃是义军中人,又是陈天师的心上人,自当好好供着他。要不陈天师到我的住处去?” 顾励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俞广乐这是以退为进,陈奉心思重,是不会答应的。 果然,就听陈奉说:“不了,我到了你的住处,若有什么意外,咱们三个都要完蛋,罢了,那便让夷辛三天来我这处一次。” 俞广乐遗憾道:“好吧,天师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 陈奉问道:“赛先生之事,你知道多少?” 俞广乐斟酌着,不敢说太多,就怕穿帮,他哪知道亲爱的陛下给他挖了多少坑。他说:“我与这位赛先生往来时,夷辛也见过他的。夷辛对天师说的,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陈奉不免有些乏味,说:“原来你也不了解他。” 顾励适时地补充:“赛先生乃是陛下最为倚重之人,行事又十分神秘,能与他打交道,得到他一些手书,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俞广乐点点头,又说:“陈天师,我今夜还得回去,否则宫里找不着我,怕要怪罪,赛先生此人,我会多加留心,若有所获,一定第一时间让夷辛带出来。” 陈奉便让家仆将他带了下去。 陈奉看向顾励,握着他的手,说:“没想到这俞公公会在今夜前来,平白耽误了好些时候。” 他拉着顾励,往阁楼上走。顾励问:“是你将他引来这里的?” 陈奉哼了一声:“原本没想过要放他回去。” 顾励干笑道:“是啊,是啊,谁能猜到他居然会是咱们的人。” 俞广乐说的话,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待回了宫,定要找他来问个清楚。 今夜这一关总算是过了,顾励悄悄松了口气。 也是他疏忽了,原以为经过上次囚禁之事,奉奉愿意放了他,就应该是对他放了心,哪知道奉奉居然还是放不下对俞公公的杀意,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把人引来杀了。 顾励忍不住从身后抱住了陈奉。 陈奉回过头,借着阁楼内的烛光看着顾励。他幽深的眼眸中温情脉脉,浑然不是看俞广乐时那冷酷无情的神态。 顾励凑上前,轻轻地在陈奉嘴角落下一个吻。 他已经了解到了陈奉性格的多面,也明白了产生这种性格的根源。 那是颠沛流离的生活在他内心的烙印,是这冷酷世间在他内心的投影。 他得到的爱太少,受过的苦太多,永远不可能成为贞儿这种小糖包。 他只能冷酷,只能无情,只能有仇必报。他要绷紧每一根神经,面对命运的恶意狠狠还击。 但是顾励遇到了他。虽然这是一个与他迥然不同的人,但顾励能够理解他。 他想抹平陈奉内心的伤疤。 他想给陈奉,很多很多的爱,和坚不可摧的安稳。 陈奉还不知顾励内心究竟在翻天倒海想些什么,见他献吻,还当他是在撒娇,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道:“怎么撒起娇来了?嗯?方才吓到你了吗?” 顾励摇摇头,抓住陈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问道:“上次来是让你种了牛痘,你可还好吗?” “不过发了两天热,没甚大不了的。” 陈奉拉着他,在窗前坐下,让顾励坐在他腿上,把人抱着,笑道:“怎么了?” 顾励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颈项间:“奉奉,如果我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若是早些遇见我,我是不会让你到京城来做线人的。” “不是,我是说,若是能在你小时候就遇见你,我一定会跟你成为好朋友。” 陈奉笑了:“那可不一定,我小时候可不是什么乖孩子,为了活下去,什么坏事都干的。你不会喜欢我的。” “你所有的面貌我都喜欢。” 陈奉却是当他在说情话,脸上一抹薄红,笑道:“你就会哄人。好几天没见你,来,跟奉奉弟弟打个招呼。” 顾励原本正温情脉脉地跟陈奉剖白心迹,哪知道这厮忽然就搞起了颜色,登时郁闷,方才说的话,陈奉这小子听进去了没有? “嗯?怎么不动?”陈奉声音沙哑,把顾励按在窗户上:“不是说,我所有的面貌你都喜欢吗?把你的喜欢拿出来给我看看。” 顾励被折腾得快散架时,精神恍惚地想,究竟是什么让一个纯情少年变成这种只知道搞颜色的老司机?说来说去,这事情还是该怪郭昭仪! 顾励第二天黎明时分回的宫。 陈奉折腾了很久,他累坏了,简直不想醒过来。可若是不掐着时辰回去,容易露馅。 在这种暮春的黎明,从恋人的被窝里爬起来,靠的都是毅力啊!顾励一点一点坐起来,揉了揉腰,陈奉也醒了,仍闭着眼睛,问道:“晚些回去,俞公公不会说你的。” “儿子还一个人待着呢,我得回去看看他。” 陈奉没说话,顾励能感觉到他不开心了。他弯下腰,在陈奉脸上亲了一下。 陈奉哼了一声:“就知道讨好我。” 顾励捏了捏他的手,走下床,穿上衣服。陈奉也跟着起来,披着衣服,两人一起走过晨雾弥漫的槐花庭院,陈奉送他到陈府门口。 顾励来到皇宫西南角,确认周围没有人,翻墙进去。哪知道双脚刚落地,就看见废殿后站着一个人,显然是在等着他呢。 两人四目相对,俞广乐走上前来,行礼道:“陛下,臣带了替换的衣物,您先换上吧。” 顾励换好衣服,看着俞广乐,现在回忆起来,他仍然无法判断俞广乐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看俞广乐的眼神,也不禁带了两分探究。 俞广乐说:“臣知道陛下一定有很多的疑问,陛下先回宫吧,臣会把知道的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顾励想起来,俞广乐有昨夜一场虚惊,还是被他害的。而且他和陈奉的关系,俞广乐也知道了,顾励一时间不禁尴尬,默默带着俞广乐回干清宫去。 贞儿还在呼呼大睡,李棠就守在寝殿内,见顾励回来了,松了一口气,默默退下。 顾励看了会儿贞儿,带着俞广乐进了东暖阁。一进去俞广乐便立刻跪下,说:“求陛下饶命!” 顾励问道:“你犯什么错了,朕要取你性命?” 俞广乐低着头:“臣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但是臣绝对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还求陛下饶臣不死。” 原来他为的是自己和陈奉的事。 顾励说:“你这般聪明,焉能猜不到,若是朕想要灭口,昨夜就让陈奉杀了你了,何必费劲保下你?” 俞广乐立即叩头谢恩。 顾励说:“先不急着谢朕。朕问你,你昨夜所说,都是真的吗?” 昨夜虽说陈奉是看在师父的份上,放他一马。但是能在陈奉面前镇定自若,临危不惧,俞广乐这个人绝对不简单啊。如果不是进宫当了内侍,以这人的出身与能力,必然能成为朝廷重臣。 实在是可惜了。 俞广乐说:“臣的确是建阳书商俞述怀之子,那副铜活字,便是臣的父亲所刻。陛下记得,这铜活字是怎么来的吗?” 这都是原主在时的事,顾励又怎么清楚。 俞广乐笑了一声:“陛下,那时我父亲家财尽数被官府籍没,王知县扣下那副《秋郊饮马图》与我俞家多年积累的家财,其他字画珍品并我父亲收藏古物,一并送到京城中孝敬他的干爹王正。王正留下珍宝,转手便把这幅铜活字献给了您。想来您是没印象的。” 顾励说:“当时朕并不知道这铜活字上居然沾染了无辜百姓的鲜血,否则朕定然要为你父亲做主,翻查冤案的。你既然进了宫,为何不说呢?” 俞广乐说:“后宫朝堂都为王正一手把持,那时我刚进宫,分在直殿监,倒是能偶尔看见陛下,只不过陛下您一向信赖王正,又怎么可能听我这一小小内侍说的话呢?我若找您,岂不是反而要打草惊蛇?后来我被分到郭选侍处,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选侍,王正曹存霖不把她放在眼里,太后亦时常敲打嗟磨她,我更是没办法求她的。” “所以你就和叛军勾结,把消息传到宫外,是吗?” 俞广乐沉默了片刻,跪下来,向顾励磕了个头,说:“陛下,这一段不过是臣编的,若是不编的像一点,陈奉那般聪慧的人,岂能轻易相信我?” 他眼眶红红的,看着顾励,那眼神可怜兮兮,倒像是一只快要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似的。 顾励打量着他。俞广乐说的似假还真,他实在琢磨不透啊。 俞广乐见他不说话,竟然哽咽起来。 顾励瞪了他一眼,说:“行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朕又没说要杀你。此事便算了罢,过去便过去了!” 俞广乐是个聪慧能干之人,再加上他身世这般凄惨,顾励起了爱才惜才之心,这事也不想刨根究底地追问了。 俞广乐还是哭得厉害,又跪了下来,说:“谢陛下!陛下宽容仁慈,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 顾励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俞广乐。这是冬暖阁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咦了一声:“父皇,俞伴伴,你们在做什么哩?” 贞儿正赤着脚,站在门边打量两人。 顾励冲他招招手,贞儿便跑上前,拉住顾励的手。顾励小声说:“俞伴伴想起伤心事了,你快去安慰安慰他。” 贞儿走到俞广乐身边,伸出手,拉着俞广乐的衣袍,仰着头说:“俞伴伴,你怎么了呢?不要伤心了,好吗?” 俞广乐似是觉得羞赧,擦了擦脸,冲贞儿笑道:“我已经没事了。谢谢小殿下。” 贞儿便跑回顾励身边,小炮弹似的撞进顾励怀里。 顾励的腰被折腾了一夜,被贞儿这一撞,登时整个人都要螺旋升天了。贞儿见顾励一副魂魄都要被撞飞表情,疑惑道:“父皇,你怎么了?” 俞广乐看着顾励,目光逐渐呆滞。 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隐情。 第60章 顾励揉了揉腰,把贞儿抱起来,勉强道:“没什么,贞儿怎么不穿鞋?光着脚当心着凉。” 他叫了一声,周长顺走进来,顾励把贞儿交给他。 因着贞儿这一下插科打诨,俞广乐的伤感愧疚被冲淡了大半,渐渐地止住了眼泪。 顾励问他:“你有什么想法?你应当是读过书的吧?入了宫实在是委屈你了。” 俞广乐摇摇头:“能遇见陛下,是臣毕生幸事。臣想继续侍奉陛下。” 顾励摆摆手:“别这么说,说到底该怪朕亲近小人,以至于王正朋党祸乱朝纲。那王绅呢?他怎样了?” 上次查处王正朋党时,他记得那份名单上并没有这个叫王绅的知县,怎么回事?难道是穆丞相疏漏了? 俞广乐说:“那王绅,他前两年便已致仕,回到湖南宝庆府了。” “原来如此,朕差人前去把人抓来,务必要还你一个公道。” 王绅前两年就致仕了,这么说他年纪应该挺大,比王正还要大一些。居然也好意思认王正为干爹,这人委实肉麻得令人作呕。 俞广乐抿了抿嘴,说:“他前几天已经病死了。” 顾励诧异道:“怎有这么巧的事?” 俞广乐说:“臣还有一事瞒着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顾励扶额,说:“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朕?你说吧?” 俞广乐赧然道:“陛下把报坊之事交给我后,我看《大楚晨报》已能卖到江南一带,便悄悄拿我父亲刻的铜活字,换了报坊的几枚泥活字。这几枚铜活字,便是:秋郊饮马图。这五个字散落在报纸各处,不细看不会注意到。但是王绅此人曾经仔细把玩过我父亲印刻的这一套铜活字,对字体十分了解,我想,他在看报时,忽然发现有一个字有些微妙的熟悉感,一定会更加留心吧。这样一来,他找到报纸中的这五个字,拼凑在一起,发现居然是《秋郊饮马图》,他会不会心虚,会不会害怕?” 顾励一震,没想到俞广乐居然能想到用这种攻心计报仇,他的玲珑心思,不下陈奉啊。 那王绅的干爹王正倒台,他自己一定也栗栗不安,担心着这一把大刀何时落到头上来。看报时忽然看见《秋郊饮马图》五字,这是他曾经干过的亏心事,叫他如何不心虚不害怕?时间久了,生出心病来,一病不起实属寻常。 顾励喟叹道:“原来是这样!那你大仇得报,也应该满意了。” 俞广乐摇摇头,说道:“王绅虽然因心病而死,可他有个儿子,叫王如坤,近来带着人来了京城,正在查《大楚晨报》之事,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动的手脚,想对付我。陈天师派人引我出去时,我还当那是王如坤的人。” 顾励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对俞广乐说:“这王如坤你且不用管了,我会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俞广乐答应下来。 既然提到陈奉,俞广乐一时间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说:“陛下,臣有许多不明之处,不知陛下能否为臣解答?” 他一提这事,顾励登时头皮发麻,靠,还有什么比撒谎然后被下属发现更让人尴尬的吗? 俞广乐就不能体贴一点不要问这么多吗? 俞广乐见顾励面露难色,解释道:“陛下,臣现在恐怕也要偶尔与陈天师打交道,若是有些内情臣不知道,恐怕要在陈天师处漏了馅。” 顾励只得说:“你想问什么?” 俞广乐是个伶俐人,逾矩的问题一概不提,只问顾励与陈天师是什么关系,在陈天师面前是什么身份,要他如何帮忙遮掩,还有赛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他记得宫里没这个人吧。 顾励便把能说的一一告知。 俞广乐一副瞳孔地震的模样,大概是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会以小唱的身份接近一个叛贼吧。而且陛下居然还杜撰出一个赛先生来,这编故事的本事真是高超,那金庸先生当真不是陛下的化名吗? 顾励也觉得这事说出来挺没面子的,打发俞广乐走了,他出了冬暖阁,陪贞儿吃早饭。 吃了早饭,他把洪枕秋叫来,跟他提重审冤家错案的事情。这几个月顾励连查好几起大案,刑部大牢已经人满为患,是时候举行会审,放一批犯人出去了。 洪枕秋这家伙曾经是阉党,给王正行贿过,顾励也想试探他,便提了福建建阳俞述怀的案子,让他查证有无错漏之处。 既然是会审,就不可能交给洪枕秋一个人搞定,顾励另外指派了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为副手,共同进行会审。 洪枕秋离开,顾励又把谢莲叫来,让他带人去报坊周围走动,看看王绅的儿子王如坤究竟有什么动作,作什么打算。 谢莲带人去蹲了两天,揪到王如坤,一番查问,结果却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王如坤老爹死了之后,分得遗产,无事可做。他素来喜欢看《射雕英雄传》,近来又迷上《神雕侠侣》,便到京中来,想要查访金庸先生的踪迹,整日在报坊周围窥伺,是以被俞广乐误会。 顾励听了,也觉得很是好笑。说起来《神雕侠侣》也很是受欢迎,连小谭近来都声称自己姓谭名季纶,字杨过,要大家称呼他的字,上次谢莲叫他名字,他半天没反应,谢莲追着他一顿好打。 最不开心的大概就是左尚书了。他居然还特意进宫来,表面上是问候陛下,实际上是刺探消息,埋怨金庸先生既然都不写了,为什么又突然出山?他的《耿郎君赴京告御状》刊完之后本来还有些热乎气,可神雕一出,便没多少人谈论他了。左尚书又拿了两个自己写的话本进宫,献给顾励,顾励让他若有什么故事、话本,都交到报坊便是,俞广乐现在已经开放收稿了。 三法司会审如火如荼地展开。顾励出宫时见过,洪枕秋坐于大理寺前的黄盖之下,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分列两旁,协作辅助,犯人被一个个带上前,申诉案情。围观的百姓们把路都堵住了,却没人说话,都在听洪枕秋审案。 福王案已尘埃落定,顾励命人去福王封地宣读了圣旨,裁定福王欺君罔上,鱼肉乡邻,淫辱妇女,褫夺福王皇庄家财,良田分发给河南各地的农民,家财抄没入太仓。福王爵位更改为世袭递降,子孙后代不得离开封地洛阳。 他提前敲打过各地藩王们,是以藩王们都比较老实,成亲王在京城中也安分了许多。顾励便有些掉以轻心,这天听人回报贞儿不见了时,他登时就懵了。 据照顾贞儿的宫人交代,这天中午,贞儿明明在午睡,她也打了个盹,醒过来时,贞儿便不见了。 顾励连忙命人在宫里搜寻,希望贞儿只是顽皮,跑到宫里哪个角落玩耍去了。然而,他几乎把皇宫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贞儿。 顾励一时间慌了手脚,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有居心叵测之人把贞儿带出了宫。 他简直无法想象,贞儿这样天真可爱的孩子,会是什么人对他动手,他会有什么样的可怕遭遇。 顾励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几乎没办法理智思考,还是李棠劝他务必稳住,尽快找到贞儿为要,否则人若是出了这北直隶就是大海捞针了。 顾励找来京营守备,命他调集人手,以京城为重点,在整个北直隶范围内寻找贞儿的下落。 他不敢说是贞儿不见了,以免有仇家先一步找到贞儿,对他不利,只能冒用寻找周尔茂的名义,让人寻找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童。 谢莲也带了侍卫们出宫,暗中打听贞儿的下落。 顾由贞睁开眼睛,见到一处陌生的环境,有些害怕,擦了擦眼睛,小声道:“父皇……” 这是一处晃动的马车厢,旁边的女人见他醒了,哄道:“贞儿,别哭了。” 顾由贞看着她,喃喃问道:“云雀姑姑,这里是哪里?我父皇呢?” 云雀嘘了一声,小声说:“贞儿,这是在宫外头,你不可以叫父皇了,要说爹爹,知道吗?否则会有坏人来抓你的!” 顾由贞被她唬住了,绞着手,问道:“云雀姑姑要带我去哪儿?” “贞儿不是一直说想出宫玩吗?姑姑就带你出来玩,玩够了再回宫,好吗?” 顾由贞摇摇头,可怜巴巴的:“贞儿不想出来玩了。贞儿想回去找父皇。” 云雀沉下脸来:“贞儿,都说了不许再叫父皇了,你不乖,姑姑可是会生气的。” 顾由贞不敢说话,缩成一团,不敢动。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云雀把贞儿抱起来,用袖子遮住他的脸,下了马车,往一处院落内走。 顾由贞忽然一口咬住她的手腕,云雀惊叫一声,手一松,把顾由贞摔在地上。 顾由贞爬起来,连忙往胡同口跑去。然而他人小小一团,岂能跑得过大人,不多时便被赶车的追上来,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顾由贞登时大哭起来。 云雀连忙把他抱起来,捂着他的嘴,凶道:“叫你到处乱跑,叫你不听话!再不听话,让人把你一刀杀了!” 她说着,小心谨慎地四处张望,抱着顾由贞走进院子里。 不远处,小猫正坐在柳树上攀着柳枝编花环,听见这哭声,他忽然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凝神不动。 “是贞儿!”听着那哭声小下去,小猫从树上跳了下来,跑进胡同内,找不着贞儿了。他攀上墙头,跳上一户人家的屋顶,四下里张望。 一衣着褴褛,胡子拉碴的人走过来,问道:“小猫,你在做什么呢?快下来,踩坏了别人家的院墙,方老板要骂咱!” “我要救我的好兄弟!” 第61章 这人胡子拉碴,声音听着颇年轻,应当二十多岁,衣衫褴褛,身上一股游手好闲的气质,应当是这一带的闲汉。 他说的方老板,便是化名少芳的小唱方从鉴。方从鉴原先在乡里时,便惯常跟人打架,在义军中时更学了些拳脚功夫。来了京城,常遇到流氓闲汉勒索他,他便索性挨个挑上门,把京城西边这一带的闲汉流氓们都打了一顿,大家被打怕了,见到他都唯唯诺诺叫一声“方老板”。 因小猫是个活泼性子,在家里待不住,一不留神人就蹿出去了。方从鉴便交代闲汉们多费心盯着他些,免得小猫又被大户人家的恶奴抓了。 这闲汉正叫小猫,小猫忽然嘘了一声,让他别出声,矮下身子,盯着不远处的一间院落。 就见云雀抱着贞儿,把他绑在树丛上,嘴堵上,丢在院子里,带着人进了屋子。小猫从房顶上跳下去,攀上那户院落的围墙,贞儿正哭个不停,见到院墙上露出小小一颗脑袋,小猫正看着他,连忙止了眼泪,呜呜叫唤。 闲汉跟着小猫赶了过来,正琢磨着要怎么进来,就听见一辆马车粼粼驶来,由远而近。闲汉连忙躲到一边去,小猫跳进院子里,藏在柴房后头,这个地方离贞儿最近,又不容易被发现。 马车在院门外停下,下来几名健壮的男人,虽说穿着一身布衫,身量不高,但各个都有一种彪悍凶狠气质,望之令人生畏。 领头的一脚踹开院门,带人走进院子里,云雀姑姑带着手下人从屋子里出来,迎上前问道:“你们怎么就来了?不是说今晚才过来接人?” “早一些上路又有什么关系。” 云雀皱着眉头,她平素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惯了,对着这帮人,也不仅带出几分凌人气势,说:“小殿下自宫里失踪,陛下定然派人在京城中搜查寻找,你们晚上来,才好避人耳目,把小殿下带出去!这青天白日,若是露了行迹,可别连累了我!” 领头的汉子不搭理她,走到贞儿跟前看了看,问道:“这就是皇帝的儿子?也不如何特别么。” 云雀点头,说:“你们把他带出京城,找个人牙子卖了,这孩子细皮嫩肉,长得又可爱,能卖不少!” 汉子却是笑了一声,看着云雀。他笑容有些古怪,云雀不禁退后一步,却见汉子的一名手下人已关上了院门。 云雀惊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汉子说:“费那功夫做甚?杀了他,不就一了百了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人抽刀,砍在云雀颈项间,云雀还来不及说话,便倒了下去。 贞儿吓得呆了,摔倒在地上,瞧见汉子望过来的森冷目光,他在树丛上疯狂挣扎,竟把小树苗都折断了。他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在柴堆上。 一只小手从柴堆后伸出来,握住他被反剪在身后的手,替他扯开捆手的绳索。 院子里已是大乱,云雀的手下人见这帮人突然发难,想杀人灭口,于是持了刀剑与汉子们打斗起来。为首的那汉子却不理会这许多,径自走向贞儿,说:“年纪这般小,酒的滋味,女人的滋味,都还没尝过吧!可惜了,下辈子投胎,别做狗皇帝的儿子。” 贞儿眼泪汪汪,看着这人,想问他为什么骂父皇,然而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 那汉子却似已经懂了他的眼神,嗤笑道:“我们为京城流过血,打过仗,你父皇整饬兵营,却毫不犹豫把我们一脚踢开!他砸了我的饭碗,我就要他儿子的命!” 他说罢,一刀砍了下来! 贞儿被人一拽,险险避开这一刀。小猫抓着贞儿的手,把他拉到院墙下,闲汉蹲在墙头,把顾由贞拉了上去。那汉子怒喝一声,追了上来,闲汉手持一根竹竿,照他胸口一捅,那汉子应声摔倒。 小猫也爬上墙头,拉着顾由贞往下跳。两人摔在地上,小猫抓着顾由贞,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跑,闲汉把竹竿丢在一边,跟着两个孩子,那汉子带着人翻过了墙,衔尾直追,不多时便追上了三人。 闲汉连忙把小猫和贞儿一推,回身格挡。小猫抓着贞儿往前跑,气喘吁吁对他说:“别回头!” 就算不回头,那闲汉的惨叫声和刀剑刺入身体的噗嗤声也清晰无比,贞儿边跑边掉眼泪,用力擦了一把眼睛。 小猫对这京城的街巷十分熟悉,跑了片刻,找到一个狗洞,拉着贞儿钻进去。 两人靠在院墙内,拼命喘气。小猫握着顾由贞的手,小声说:“不要害怕……” 顾由贞仍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小猫抱住他,想了想,说:“我娘说,不要难过,不要害怕,不要回头,我是周闻深的儿子,不可以怕死!你是奶饼哥哥的儿子,更不能怕死!” 顾由贞擦了擦眼睛,说:“贞儿才不怕死,贞儿……贞儿只是担心再也见不到父皇了……贞儿可是父皇的宝贝哩!” 小猫说:“会再见面的!我娘说了,总有一天,我还会见到我爹,我娘,长丰伯伯,天素婶婶的。” 两人都还年幼,压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反把这话当做了激励。顾由贞嗯了一声,点点头:“贞儿会再见到父皇的。” 这时身后呼喝之声传来,乃是追兵们又追上来了,只一墙之隔,小猫拉着顾由贞的手,蹑手蹑脚,绕过后院,躲进一处小小的假山内。 小猫对着光,看贞儿脸上被打了的痕印,问道:“疼不疼啊?” 贞儿扁了扁嘴,忍住眼泪,用力点头:“好疼哩!不过贞儿是很勇敢的……” 小猫对着他脸上呼了呼,安慰道:“呼呼就不疼了。” 那伙汉子们的呼喝声仍徘徊不去,小猫不敢带着贞儿出去,幸而两人都还是小孩,能挤在假山中躲一躲。 这时,小小的院落内,一个轻轻的脚步声走出房门,听不见说话声,只有一个粗粗的仆妇声音道:“外头来了些歹人,看着好生凶悍,一直绕着咱们胡同这一片迟迟不去。夫人,要不要让人去官署把老爷叫回来?” 仍是听不见回答,那仆妇又道:“那奴婢叫人去把他们赶走。” 接着是这仆妇离开的声音。她体态应当颇为肥壮,脚步踩在地上,重重的。另外一个不说话的脚步就轻上许多。而且总听不见他/她说话,难道这人是个哑巴? 小猫和贞儿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就听见那轻轻的脚步离开了,没多久又回来了,一只纤秀的手把一叠糕点放在假山外头。 那轻轻的脚步又走远了。 “她为什么要把糕点放在这里?她发现我们了吗?” “或许是给鸟雀吃的。她如果发现了我们,为什么不嚷嚷呢?” 两个孩子想不明白,贞儿看着糕点,问道:“小猫哥哥,你饿吗?” 小猫嘘了一声,说:“肚子饿了,可以去偷,去抢,但是不可以吃别人给的东西。” 贞儿不明所以,哦了一声,便不再看那叠糕点。他摸了摸肚子,说:“父皇不准我去看母妃了,云雀姑姑跟我说好的,叫我趁着秋云姊姊睡着时,偷偷溜出来。她可以带我去看母妃,可是她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呢?” “云雀姑姑是谁啊?” “是我母妃身边的大宫女,她一直待我很和善,为什么要骗我?” “傻贞儿,待你和善的人,不一定是真的和善。本喵少侠就曾经遇到过一个老婆子,招呼我去她家里,那时本少侠饿坏了,去她家里吃东西,却听见她在后门跟别人说,我这般可爱的,需得二十两,少一文都不能够!” 贞儿听不懂,问道:“什么意思呀?” “傻贞儿,她把我骗到她家,要把我卖给人牙子呢!” 贞儿恍然,想了想,点点头,说:“父皇说,不仅要看一个人如何说,还要看他如何做,不仅要看他表面上如何做,更要看他背地里如何做。贞儿现在明白了。” 小猫煞有介事地点头。 “小猫,咱们可以出去了吗?” “不要!那些人好生凶狠,他们找不着咱们,定然还派了人守在这周围。咱们再等等。” 两个人拥在一起,经过这一番折腾,都疲惫得厉害,渐渐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入夜,小猫摸了摸肚子,看着那叠豌豆黄,有鸟雀落在碟子边,啄了几个缺口。 贞儿也醒了,趴在小猫身上,摸了摸肚子,眼巴巴地望着糕点。 小猫伸出手,飞快地把碟子拿进来。 贞儿诧异道:“小猫,你不是说别人给的东西不能吃吗?” 小猫正色道:“我看那些麻雀吃了糕点,没什么事,所以这糕点肯定是安全的。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还是少侠,没有成为大侠,不能饿死!” 贞儿似懂非懂,一双眼睛黏在糕点上。小猫便跟着他一起分了,还剩最后一块,小猫小心地一捏,分成两半,你一半我一半,小心珍惜地吞入肚子里。 贞儿吃了糕点,舔了舔嘴角,喃喃说:“父皇总说不可铺张浪费,母妃也说要勤俭节约,贞儿今天总算明白了。” 这时,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脚步声与说话声渐渐充盈了这间小小的院落。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珏儿今天乖不乖?有没有闹腾?睡了多少时辰?” 还是没人说话,只有小婴儿咿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男人似是已经得到了答案,笑道:“珏儿,你这个小坏蛋,白天就知道睡觉,睡够了,夜里不睡净折腾人!” 小猫终于明白,这家的女主人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他探出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见院落内光线黯淡,只有屋子内点着灯。他便拉着贞儿出了假山,小心猫着腰,绕到院落后门处。 哪知道刚探出一个头,便看见有人靠在胡同口,眼神不时扫过此处。原来这些人居然还没离开! 小猫连忙拉着贞儿,躲回院子里。他想了想,看到停在后院的马车,便拉着小猫攀了上去,缩在马车最下层,下层与座位之间还隔着挡板,只要没人从马车后面看,发现不了他们。 这马车还套着马匹,显然是主人家还要出门的。果然,等了没多久,车夫赶着马车出了院子,绕到前门。又等了一会儿,这家的男人上了车,交代了一声:“去合味楼。” 此时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厌烦,浑然没有了方才哄孩子时的兴致。 小猫和贞儿对视一眼,把手指竖在嘴唇前,示意他不要出声。 待终于到了合味楼,男人下了马车,上了雅座。车夫把马车停在合味楼后院,便跟其他车夫们出去赌钱去了。 小猫拉着贞儿,跳下马车。两人在后院走着,原以为很快就能出去,哪知道竟迷路了,绕到了茅房左近。 一男人正从茅房里出来,黑灯瞎火的,小猫和贞儿撞在他身上。这男人低头看了贞儿一眼,把两人提了起来,露出一个意外、兴奋的笑容:“踏破铁鞋无觅处,瞧瞧我抓到什么了?!” 第62章 距离贞儿失踪,已有两个时辰过去,顺天府尹康启宗进宫向顾励回禀:“江巡捕带人四处搜查,在大时雍坊的绒线胡同内发现一处民居,有死尸八具,一女七男,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民居外的胡同死亡一人,乃是个闲汉。那具女尸,经江巡捕回忆,像是宫中的宫女。” 顾励一震,急忙追问道:“有没有发现孩子?” 康启宗摇摇头,说:“现场小孩的脚印,只是不见孩子的踪影。有打斗的痕迹,江巡捕已带人追查去了。” 顾励又问:“那宫女究竟是哪宫的?” 康府尹道:“据江巡捕回忆,曾在郭昭仪身边见过这宫女,需得带个宫人去问问。” 顾励脑中嗡地一声,简直懵了。康府尹见他几乎站立不住,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李棠适时地走上前,扶住顾励,问道:“陛下,您看是不是派个人去认尸?” 顾励终于从那茫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康启宗。那眼神中含着巨大的悲痛和懊悔,简直让康启宗不忍心再看。 顾励哑着声音,对李棠说:“你去安排吧。” 李棠叹了口气,叫来一个内侍,交代了几句,那内侍领着康启宗出去了。 顾励看着李棠,喃喃道:“贞儿一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他那么乖巧,那么可爱,我没见过比他还讨人喜欢的孩子。老天一定不舍得把他带走的。” 李棠安慰道:“臣懂得些许相面之术,小殿下到了这个年岁,命中注定有一劫,但他有贵星相助,必定能逢凶化吉。陛下,您放心吧。” 顾励擦了擦眼睛,用力点头,别管李棠这话是不是在骗他,他好歹恢复了些许力气,在宫里等着消息。 没多久康启宗便回来复命:“陛下,经郭昭仪原先的宫人秋云指认,那死去的女子的确是郭选侍身边的大宫女,名叫云雀。” 顾励喃喃道:“好!好!你继续查!既然现场未找到他,那便说明他至少还活着!” 康启宗领命离开。 康启宗前脚刚走,顾励后脚就站起来了,问李棠道:“郭静那个女人在哪宫?带朕去!” 顾励带着人,到了郭选侍的冷宫之中。这宫殿冷冷清清,伺候的宫人也没几个,郭选侍正百无聊赖,在窗边愣愣地看着夕阳,忽然听见顾励来了,惊得跳起来,嚷道:“陛下来了!陛下定是回心转意了!” 她踩着鞋,奔向宫门,走到半途,又抓了抓身上的旧衣衫,摸了摸脸,喃喃道:“我都还没打扮,这幅模样,怎么见陛下?” 这时顾励已经带人进了宫,宫人们纷纷下跪行礼,只有郭昭仪愣愣地站着,看着顾励,痴痴地问:“陛下,您是来放臣妾出去的吗?” 顾励下了御辇,挥退左右宫人们,看着郭选侍,道:“贞儿不见了。” 郭选侍愕然,反应不过来似的,问道:“贞儿……怎么会不见?” 顾励说:“你身边的大宫女云雀呢?” 郭昭仪四下看了看,嚷道:“云雀!云雀!哦,臣妾想起来了,云雀今天告了假……陛下找云雀作甚?贞儿呢?陛下怎么还不去找贞儿?” 她已有些疯傻的模样,也不知是真疯假疯。顾励已经忍无可忍,说:“不要再装疯卖傻了!贞儿是被你身边的大宫女云雀带走的!你究竟要做什么?!” 郭昭仪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呆呆地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臣妾让人把贞儿带走了?” “难道不是你吗?贞儿如果有什么事,我绝对不会饶恕你!” 郭昭仪痛苦地揪住头发,用力摇头。 顾励已经按捺不住,抓住她的肩膀:“贞儿究竟在哪里?!你让人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郭昭仪看向顾励,一脸凄楚:“陛下,臣妾怎么可能会动贞儿……虽然他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但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呀!” “云雀不是你身边的人吗?把贞儿除掉,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报复朕,为什么不冲着朕来?!为什么要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动手?!” 郭昭仪被这一番质问逼得近乎崩溃,跌倒在地上,哭道:“陛下!您如果不相信臣妾,臣妾只有一死以证清白!” 她说罢,站起来,撞向庭院内的山石。顾励一把推开她,问道:“贞儿还没有下落,你死了也于事无补!告诉朕,云雀究竟是什么来历?” 郭昭仪这样子,这事倒的确有可能与她无关。如果这事是她一手安排,云雀又为什么会被杀?这杀手杀了云雀,把尸体留在现场,不就是为了栽赃给郭昭仪吗? 郭昭仪跌坐在地上,抓着头发,摇摇头:“她……她怎么会背叛我!那时她刚进宫,被太后身旁的宫女欺负,是我路过救了她,从那之后,她便一直跟着我……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背叛我!” “太后……” 顾励转身,大步流星出了冷宫:“去慈宁宫!” 他到时,太后正在焚香祝祷,宫室内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简直如鬼屋一般。 顾励咳嗽两声,问道:“太后这是在做什么呢?成天烧香拜佛,真不怕把宫殿烧了?” 太后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甚至还带上了笑意,问道:“陛下怎么有空来哀家宫里?” 顾励看着她,不想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贞儿不见了,这宫里四处都找过,唯独慈宁宫还没来过,所以过来看看。” 太后哦了一声,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哀家把人藏起来了不成?” 顾励问道“太后听说贞儿不见了,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呢?您好歹也是贞儿的祖母,就一点不为他担心吗?” “哦哟,陛下这是爱子心切,看我这老太婆这般淡定,便不顺眼了。陛下,您若真的担心贞儿,就快些派人去找他才是,嗟磨我这个老婆子作甚?” 顾励说:“可是……贞儿是被一个叫云雀的宫女带走的。这个云雀,太后知道吗?” 太后脸色微变,冷冷道:“既然是郭昭仪身边的宫女,陛下该去问她才是!” 顾励说:“朕从来没说过云雀是郭昭仪身边的宫女,太后怎么不打自招了?” 太后脸色一变,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拔高了声音:“怎么?哀家在郭昭仪身边见过她几次,记住了她,这也不行?陛下说哀家不打自招,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盆脏水,不由分说就可以泼到哀家头上来吗?” 顾励哼了一声,说:“谁要往太后头上泼脏水了?朕不过是到太后这儿来问问,太后何必如此激动?” 他踱着步,走到桌案前,看着案几上的经卷,冷冷道:“原来太后是在为成亲王抄写经文呢?太后这份母爱,果然是感天动地。可怜啊,朕的贞儿现在还下落不明,不知究竟在什么地方,吃了些什么苦头,朕心里难受啊!” 太后淡淡道:“陛下既然这般担心,就该尽快派人去宫外寻找才是,在哀家这里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顾励抬起眼睛,看向她:“太后,您怎么知道贞儿是在宫外头?” “是……是你自己说的!” “朕从来没说过,他被人带到宫外去了!”顾励怒喝一声:“来人!太后祸乱后宫,谋害皇嗣!给朕将她拿下!” 太后怒骂道:“你疯了!顾励!哀家乃是大楚的太后!你们居然敢动到哀家头上!” “你动到了我儿子头上,我就敢动到你头上。不仅是你,所有参与此事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顾励走到太后面前,冷漠地看着她,嘲道:“你以为,没了贞儿,朕又是个病秧子,迟早都能轮到你儿子登上皇位了吗?贞儿若有什么事,朕第一个拿他开刀!” 顾励虽然把太后关了起来,然而他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太后与此事有关。若是他对太后用刑逼供,不孝逆子的罪名就要落在他头上了。在儒家道德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环境下,他不能背上这项罪名。 顾励只能命人先将她软禁,以免她再从宫中传递消息。 聂光裕进了雅间,扫了一眼,督察院左佥都御史方仲卿,户部右侍郎姜允,给事中黄鸿羽,计少卿,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都已在座。 聂光裕问道:“万同生贤兄呢?” 方仲卿道:“方郎中在出恭,一会儿就来。” 聂光裕唔了一声,看了看这些人。在座的这些人,要么职位颇高,要么身处要职。至于这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他地位并不如何显耀,次次集会都有他,乃是听说他身后有人。 这些人都有些来历,只有聂光裕,身后不过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的聂家,在这帮人中地位最低,看来今天,又是他请客了。 “先点菜吧!”方仲卿催促两声,聂光裕想起这家合味楼,擅做清蒸猪脑髓,便点了这道菜。 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取笑道:“南浦兄真不像个斯文读书人,什么东西都能入口,忒不讲究。” 聂光裕脸上一僵,解释道:“这合味楼的清蒸猪脑髓乃是一绝,郑主事尝尝便知道其中妙处。” 郑琦仍是那般拿腔作调的样子,嗤笑道:“腥膻俗气,我可下不了口!” 众人哄笑,聂光裕也跟着笑笑,不再作声。虽然郑琦这嚣张跋扈的模样令人作呕,但是他和姜允睡过,暂时不宜得罪。 这时,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终于回来了,一边落座,一边问:“大家伙儿在笑什么呢?” 郑琦把话又说了一遍。 万同生也跟着笑了一回,问:“既然都点了菜,怎么还不着人上菜?” 户部右侍郎姜允道:“还有一个人没来?” “谁啊?” “已派人去请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方从鉴驾着马车往回赶,街上不时有官兵带队经过,方从鉴皱起眉头,小心避开这些行色匆匆的官兵们。 傅少阁坐在马车内,朝外看了一眼,淡淡道:“出什么事了?” 方从鉴有些担心小猫,把车赶得快了些。傅家颇为偏僻,加上现在已经入夜,到了傅家所在的胡同口时,周围已没了别人。 方从鉴把车停下,盯着幽深的街巷。 傅少阁问道:“怎么不走了?” “有人。” 这段时间,方从鉴一直觉得有人在暗中窥伺着傅宅,他怕有人要害傅少阁,是以坚持每天接送傅少阁。昨天夜里他悄悄溜出来,果然发现了盯梢傅宅的人,还跟此人交了手,现在,肋骨上的新伤忽然发作,仿佛在提醒他深巷内的危险。 方从鉴抓起马车上的竹竿,人坐在马车上岿然不动,一根竹竿却使得翩翩然生出幻影。竹竿的另一头,一人左右腾挪,避开竹竿,不断后退。 方从鉴从马车上跳下来,追入巷子里,与人缠斗。那人拔出剑,方从鉴快步后退,挥动竹竿,打向此人。竹竿与剑相撞,顷刻间被斩为两节。 方从鉴失了兵器,只得翻身后退,回到马车前,护住车厢内的傅少阁。 深巷中,一年迈老者缓缓走了出来,正是昨夜与方从鉴交过手的武人。他头发花白,在头顶扎成一卷,下颚胡须乱糟糟的,看起来不修边幅,眼神却很是凌厉。 “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从鉴护在马车前,警惕地浑身都绷紧了。 就在这时—— “是自己人。”车厢内伸出一只手,按住了方从鉴的肩膀。 傅少阁施施然步出车厢。 “成宽伯。”他冲老者点了点头。 方从鉴愕然,呆呆站在马车前没动。 原来这人是傅少阁的人吗? 既然如此,傅少阁为什么不跟他解释一句? 方从鉴忽然觉得很好笑,傅少阁为什么要向他解释?自己是他什么人? 傅宅的家仆终于听见打斗声,推开门快步出来。 看见三人站在巷子口,家仆快步走来,向傅少阁回禀道:“老爷,姜侍郎命人送来请帖。” 他把请帖递上,傅少阁看过,对花发老者说:“成宽伯,你跟我出去一趟。” 叫成宽的花发老者走上前,驾起马车。 傅少阁又上了马车。 方从鉴站在胡同口,目送他们离开。 这个成宽伯究竟是什么人?傅少阁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家附近盯梢?傅少阁是在防范谁? 还有,为什么今晚赴宴,傅少阁带成宽伯去却不带他? 方从鉴不解。 他往回走,问家仆:“刚才那个老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名家仆是跟着傅少阁从老家杭州来到京城的,对傅少阁非常了解。他说:“那位在傅家待了很久了,他呀,谁的话都不听,只听咱们郎中老爷的。听别人说,郎中老爷小时候救过他的命。” 方从鉴唔了一声,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上个月吧,老爷写了信去老家,叫他到京城里来。” 方从鉴心想,为什么特意把成宽伯叫到京城里来,傅少阁是觉得会遇到危险,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罢了,傅少阁把成宽伯叫来也没告诉他,让成宽伯在傅宅周围守卫也没告诉他,他还为傅少阁操那些闲心作甚? 他走进家门,没见到小猫,问道:“周尔茂那小子呢?还没回来?” 家仆说:“今天下午都不曾见到真定伯回来哩。” 方从鉴皱起眉头,对家仆说,要出去一趟。 他走出傅宅,转过几条街巷,都没见到小猫。他把路边一个闲汉叫来,问他:“让你们盯着小猫的,他人呢?” 那闲汉说:“小猫今天中午时往绒线胡同那边去了,绒线胡同有吴老三在,我问问他去。” 方从鉴已等不及,径自往绒线胡同走。 还没走到,路上又碰见两名乞丐,方从鉴叫他们:“看见吴老三没有?” 乞丐小跑上来,说:“吴老三死啦!尸体刚叫顺天府的官差们运走。” 方从鉴不敢相信,问道:“怎么死的?” “被人砍死的!就今天下午!” “具体什么情况,咱们也不清楚,隐约听见远处有打斗声。咱们也不敢去看,待声音小下去了,才敢走进。在院子外头的小路上,就看见了吴老三的尸体,惨哪!那伤口,一看就是利器劈的。咱们啥都不敢再多看,赶紧就去报官了。” 另一名乞丐嚷道:“方老板,吴老三是被谁杀的?您得为他报仇啊!” 方从鉴握紧拳头,静静地问:“看见小猫了吗?” “那倒没有。” 方从鉴打发他们去了,回到傅宅,牵了匹马儿出来。他虽然会些武艺,也会赶车,但义军不曾教过他怎么骑马,上了马背,小心骑着歪歪斜斜往绒线胡同去了。 聂光裕正在雅间内等得百无聊赖,一队官兵敲了敲门,还不等他上前开门,官兵们便闯了进来。 “干什么你们?!”方仲卿还没来得及摆出官架子,那带队的士兵一挥手,道:“搜!” 四名士兵持着刀剑进来,一番搜查,未找到线索,领队一挥手,士兵们退出去,往下一间去了。 雅间内的几人面面相觑,郑琦道:“哟,这是怎么的?这是在搜反贼?” 他走到雅间外四处张望,士兵们列队进入酒楼,四下搜捕检查,这帮官兵虽说态度强硬,但并不蛮横,有客人闹意见,酒楼的掌柜的便上前向人赔礼道歉,小声解释缘由。 “这是京城外兵营里的?”郑琦问。 聂光裕也跟着走出去,说:“这帮当兵的,倒比几个月前好些……” “听说陛下亲自去京营与士兵们共同操练,这就是陛下的亲兵啊,和以前那些兵痞子能一样嘛。”隔壁一张望的客人说。 官兵们搜了前面,没找到线索,便潮水一般退了,往后院搜去。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捏了捏手心,问道:“客人还没来?再不来,愚弟先回去了。” 就在这时,一人顺着楼梯走上来,淡淡笑道:“好饭不怕晚,方郎中何必这般着急?” 聂光裕扭头看向他,惊诧道:“随舟?” 傅少阁冲他笑笑,几人便进了雅间,关上门。成宽站在门外,半垂着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在打盹一般,一只苍蝇嗡嗡飞过,却见他倏然拔出剑,把苍蝇钉死在地上。 户部左侍郎姜允笑道:“傅郎中也太谨慎了,居然还特意带了人来守在门口。” 傅少阁笑笑,说:“谨慎些没坏处。” 聂光裕坐在一边,看着傅少阁。他倒想问问,傅少阁跟这些人也是一伙的吗? 这些人,都是曾经犯过事,有把柄被人抓在手上的。他们管这个叫投名状。譬如说,他为了救妻弟,向方仲卿行贿,这便成了把柄,其他几个人都知道。方仲卿捏着他的把柄,他自己的把柄,则被其他人捏着。在这个同流合污的利益集团内,他们被这个叫投名状的东西牢牢绑在一起,而他处于最底层。 那么,这些人把傅少阁请来,那么傅少阁知道他的投名状吗? 傅少阁又有没有投名状? 这真的还是那个和他一起上城头对抗叛军的傅少阁吗? 还是说,他从未了解过傅少阁? 聂光裕不禁苦笑。 他都已经不是当初的聂光裕了,傅少阁还是不是原来的傅少阁,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傅少阁也看了过来,笑道:“没想到南浦也在。” 聂光裕执起酒杯,向他敬了一杯,笑道:“这就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 席间觥筹交错,傅少阁乃是宝钞司郎中,乃是户部左侍郎姜允的部下,然而看姜允对他说话的态度,竟似把他看做了平辈,席间郑琦频频打听宝钞司的事,傅少阁只挑些能说的说,可谓是滴水不漏。 散席时,聂光裕还不知吃这顿饭究竟是为什么,方仲卿拉着他与其他几人去花街柳巷续杯,只有傅少阁一人还留在雅间。 不多时,一人缓缓走上楼梯。成宽将人拦住,傅少阁在雅间内开口道:“成宽伯,让左尚书进来吧。” 左世爵进了雅间,在傅少阁对面坐下。 傅少阁看着左世爵,为他倒了一杯酒:“左尚书请我过来,却等散席才露面,是不是应该自罚一杯?” 左世爵笑道:“我怎知道,你竟是连姜侍郎的面子都不给,这人可是你的顶头上司。” 傅少阁笑了一声,未尽之言,都在这轻轻的笑容里了。他摆明了压根没把顶头上司姜允放在眼里。 左尚书问道:“你外祖生意做得还不错吧?” 傅少阁淡淡道:“尚好。” “待海禁一开,就不知你外祖还能否稳住东南一带的局面?” 傅少阁笑道:“我倒觉得,这或许是个转机。” 左尚书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诸般机锋,都被这人挡了回来,可若是此人无意与他合作,今天又何必来吃这顿饭?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左世爵眼中精光一闪。 第63章 方从鉴举着火把从绒线胡同一路追踪,找到了聂家。线索便在此处断了,他悄悄跳进院子里,屋内亮着两三灯火,一女子的剪影投在窗纸上,抱着孩子,另有几名仆妇剪鞋样的交谈声。方从鉴猫着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要说这里有什么地方能藏一个小孩,那也就只有院子里的假山了。 他钻进假山洞里,小心点燃了火折子晃了晃,在地面上发现了一点糕点碎,另有两根头发挂在石壁上,方从鉴捻起发丝,仔细打量。 这时,屋里传出喝声:“谁在外头!” 方从鉴连忙灭了火折子,躲在假山后头。 一仆妇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只在屋檐一片转了转,不敢到黑漆漆的院子里来。 另一名仆妇问她:“你是绣鞋样子看花了眼了吧!” 那女人啐道:“我这心神不宁的,都是叫白天那些个武把式吓的!” “要不要让人去合味楼把老爷请回来?” 女人关上了门,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方从鉴靠在假山上,想了想,想不通小猫怎么会被人追杀的,他躲在假山里,现在已经离开了,会怎么离开? 方从鉴想起小猫那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躲藏在哪里最方便被带出去? 马车厢里! 方从鉴绕到马厩处看了看,看着马厩大小,只能容纳一匹马。马车不见了,是不是老爷让人驾车去合味楼了? 方从鉴翻出院墙,行色匆匆往合味楼去。街上一队侍卫经过,拦住他查问是去做什么的。 “去合味楼接我家老爷。” 谢莲放他离去,跟着侍卫往另一头走,片刻后觉得不对劲,这人忧心忡忡的样子,实在叫他生疑。他转过身,让侍卫们自行去寻人,他一个人悄悄缀在方从鉴身后。 方从鉴走进合味楼,也不知从何找起,只能翻上屋顶,一间一间地查看有没有小猫的踪影。待查到下一间,他忽然听见了傅少阁的声音。 “居然连这幅字画都愿意给我,左尚书的诚意,当真是让人心动。” 另一个声音很陌生,听起来乃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 “傅郎中满意就好。” 傅少阁笑了一声:“好吧,他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是该换个人了。” 方从鉴还未听明白,一剑破空刺来,惊得他一个倒仰,连忙翻身躲避。这一番变故动静甚大,这雅间乃是在合味楼的角落处,大堂内的宾客们看不到,只能听到瓦片哗啦之声,不知出了什么事。 方从鉴被成宽追着,从屋顶翻了下来,往后院人少处跑去。 傅少阁打开窗子,就看见一道人影落入后院之中。 左世爵站起来,说:“看来傅郎中带人出来是对的。但愿这人没有听到多少。” 傅少阁看了他一眼,说:“我会解决。” 成宽已与方从鉴在后院动起手来。 谢莲绕到隐蔽处,远远看着左世爵和傅少阁先后走了出来,脸上现出笑意。 两人离开没多久,谢莲穿过惊慌的人群快步上了二楼,赶在小二之前进了雅间内,他查看一番,从大开的窗户跳了下去,跃入后院内。 茅厕不远处的地面上,一只绣着金线的小鞋子在月光下微微闪光。 谢莲捡起鞋子,这是贞儿的。 方从鉴已被打得左支右绌,眼光一转,见到谢莲,连忙叫道:“侍卫大哥!杀人了!这人要杀我!救命啊!” 谢莲不理他,兀自在后院内翻查,方从鉴缀在他身后,在谢莲身侧绕来绕去,成宽一剑刺来,谢莲侧身格挡,只能加入战局。 谢莲武艺不俗,与成宽缠斗在一处,方从鉴正好脱身,爬上院墙,往胡同口狂奔。成宽连忙放下谢莲,追着方从鉴跑了出去。 方从鉴已受了多处剑伤,支撑不住,身形摇摇欲坠。 一马车路过,车厢内,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拔出刀,看着两名被他捆住的孩子,在合味楼后院碰见这两名孩子,简直是意外之喜,兵痞们跟丢了两孩子时,他可是好一阵心慌意乱,就怕让小皇子九死一生跑回宫里,到时候陛下追究起来,要牵扯出他。是他帮太后□□,可他不后悔,富贵险中求,若没点胆量,一辈子都是个窝囊废。 当时他急着赴宴,便把贞儿与小猫塞进了自己的马车里,散了宴席,推辞方仲卿续酒的邀请,他迫不及待地回到马车上,未免夜长梦多,他要尽快动手。 万同生眼神凶狠,说:“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皇帝老子非得得罪太后。太后给的钱多,待拿你交了差,老子也用不着待在兵部受杨老头的鸟气了!” 他刚要挥刀,马车忽然一个颠簸,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马车外说:“得罪了!” 然后是车夫哎哟一声,摔下马车的声音。 万同生正在为杀人——尤其是谋杀一位皇子——做心里建设,陡然听见这般动静,吓得手一抖,掀开车帘,就看见一个血人挂着一身破布,坐在车上。 这情境委实可怕,叫他一下子都呆住了。 方从鉴回过头,与万同生打了个照面。小猫已听出了他的声音,呜呜叫着,在车厢内挣扎。 方从鉴大吃一惊,抓起万同生往外一推,掼在地上。 他驾着马车狂奔,万同生爬起来,在后头追着。这时,白日杀了云雀的兵痞们也找到了他,叫道:“万郎中!” 万同生怒道:“前头那辆马车!给我追!” 方从鉴把马车停在路边,进了车厢。他是见过贞儿的,贞儿贵为皇子,居然被五花大绑,险些遭难,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方从鉴连忙把两人的绳索挑断,小猫与贞儿扑上来,抱住他,看样子是吓坏了。 原来方才的侍卫乃是带人出宫来找皇子的,方从鉴恍然大悟,想到马车后的追兵,交代小猫与贞儿坐好,他驾着马车,掉头回转去合味楼找那侍卫。 此时已近子时,街上没什么行人,是以追杀他们的兵痞子便格外显眼。方从鉴驾着马车,苦于没有兵器,只能左右躲避。马儿毫不留情踩过拦在眼前的杀手,却挡不住暗处冷箭,中了一刀,惊嘶一声,人立而起。 方从鉴顺势翻身进入车厢之中,一左一右抱住小猫和贞儿,跃出车厢之外,夺路狂奔。 去路上,成宽又追了上来,这前有狼后有虎,竟叫方从鉴进退两难。 小猫被他搂着,骂道:“大胆!本喵少侠乃是真定伯周尔茂!何人胆敢造次!” 贞儿有样学样,也跟着大骂:“大胆!本……本汪少侠乃是父皇的宝贝!何人胆敢造次!” 合味楼后院,谢莲正准备离开,远远地听见空气中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喝,浑身一震,拔腿狂奔而来! 顾励正在宫里坐立不安,李棠默默陪在他身边,劝道:“陛下,您找些别的事来做吧。” 顾励点点头,他不能满脑子都想着贞儿的事,这于事无补。顾励试图批阅奏折,然而没用,他压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顾励深深叹了口气,放下奏折,疲惫地按住额头。 李棠问道:“陛下,要不您先休息会儿吧,已快子时了。” 就在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叫道:“父皇!” 顾励浑身一颤,抬起头,贞儿正站在宫殿门口,垫着脚张望。 顾励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险些把椅子带翻了。他不敢上前,害怕这是幻觉,看向身旁的李棠,问道:“你看见了吗……” 贞儿已扁起嘴,跑进宫殿内,扑在顾励怀里:“父皇!贞儿吓坏了呜呜呜……” 顾励用力喘了几口气,快步走上前,把顾由贞抱了起来。 这温热的,小小的躯体就在他怀中,无比真实。 贞儿抱着顾励的脖子,委屈劲儿上来了,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顾励看了看他,见他左脸颊上一片红痕,灰头土脸,鞋子还掉了一只,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苦,登时心都揪紧了。 贞儿越哭越大声,说:“父皇,贞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顾励一时间眼眶也湿了,抱着贞儿,又哭又笑,喃喃说:“贞儿回来了便好!贞儿回来了!” 谢莲等到宫殿内的哭声小了一些,才走进去复命。顾励眼眶还是红的,抱着贞儿坐在椅子上,谢莲向他回禀了遇到贞儿的经过。 顾励听他提起小猫和方从鉴,连忙叫谢莲请他们进来。小谭把小猫带了进来,方从鉴受了伤,眼下正在太医院里。 顾励摸了摸小猫,见他也灰头土脸的,还困得厉害,虽然有心想多问几句,还是忍住了,让李棠去替小猫和方从鉴安排住处。 贞儿也打了个呵欠,顾励让宫女打了水来,亲自替他擦洗。贞儿迷迷糊糊的,又嘟囔说肚子饿。顾励便叫宫女取了他爱吃的糕点来。 贞儿捏着糕,嚼了两口,又继续打盹。顾励看见他手腕上一圈红痕,是被捆绑出的痕迹,心里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心疼。 他把贞儿抱上床,把他手里啃了两口的糕拿走,盖上被子,让李棠下去休息。 顾励焦虑了一夜,终于把贞儿找回来,他松了口气,却还是睡不着,脑中不断想着贞儿在宫外都经历了些什么,谢莲只说了他看到的部分,贞儿是如何从云雀手中逃脱的,又怎么会被方从鉴找到,他一点点地想着,补着,在心中发誓绝对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顾励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醒来时,就听见贞儿正在说话:“父皇是不是香香的?” 小猫哼了一声:“我娘也香香的。” “我父皇还很好看哩!是贞儿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小猫嗯了一声,靠上前来,仔细研究,说:“奶饼哥哥眼睛毛好长啊。” 顾励终于睡不下去,睁开眼睛,贞儿和小猫就坐再床上,饶有兴致地围着他聊天。 顾励问道:“小猫怎么也在?” 李棠适时地走进来,答道:“小殿下醒来时说想见真定伯,臣便做主把真定伯抱来了。” 顾励点点头,坐起身来,问道:“这么早就醒了,不再多睡会儿吗?” 贞儿嚷道:“儿臣肚子饿了!儿臣昨夜做了个梦,梦见父皇给儿臣的糕被坏人抢走了……” 他说着,想起梦中的伤心事,居然哭唧唧蓄起了眼泪来。小猫拍拍他:“你可是少侠了!不可以哭的。” 贞儿唔了一声,用力点头,擦掉眼泪。 顾励瞧着这两孩子,又心疼又好笑,叫宫女进来伺候穿衣洗漱。 御膳房已做好了早膳,顾励带着贞儿和小猫坐下,让人去把方从鉴一起请过来。 方从鉴是跟在俞广乐身后进宫的,见到顾励,他有些不自在,行了礼便站着不说话。 顾励请他入座,让人给他上了早膳,问他伤势如何。 方从鉴立刻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答道:“都是皮肉伤。” 顾励笑道:“别这般紧张,你救了贞儿,便是朕的恩人,朕需得感谢你才是。” 方从鉴想了想,说:“不用了,贞儿是小猫救的。再说,顺天府放我离开时,康府尹跟我说,是陛下让人放了我的。陛下不用谢我。” 顾励想起这事,也不禁感慨,他放了方从鉴的时候,在街上救了小猫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这两个人会有一天帮到他。 顾励便问小猫,他昨天是怎么救下顾由贞的,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表述虽不甚清楚,仍是说清楚了一个大概。 顾励听得唏嘘,这俩孩子福大命大,九死一生啊。 听到一闲汉为了救两孩子,被那些兵痞子们杀了,顾励问谢莲,那闲汉家里还有没有人。 方从鉴有些失意,答道:“他叫吴老三,家里还有个跛子妹妹。” 顾励便叫李棠取五千宝钞,送去吴老三妹子家,又交代李棠,她家若有什么困难,一并帮忙解决了为好。 第64章 听到贞儿被人抓住绑了,丢在马车上,险些丧命,顾励听得心头火起,问谢莲:“这绑贞儿的人是谁?你去查过了吗?” “此人乃是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卑职已将他押送入刑部大牢,听候陛下发落。” 顾励说:“这人居然是朝廷命官,居然能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他是受何人指使,如何把贞儿带出宫去的,需得一一查清楚。” 谢莲领命。 谢莲领着方从鉴,边走边说:“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方从鉴哼了一声,还在记恨昨夜他被成宽追杀,谢莲置之不理的事。 谢莲笑道:“昨夜,我受命出宫寻找小殿下,这是我的职责,找他是第一要事,其他的都得暂时放在一边。” 方从鉴扫他一眼,谢莲总是笑眯眯的,可他觉得这个人压根不似表面上这般和善。 还有昨夜,成宽明明知道他与傅少阁相识,居然还死追着他不放,这是傅少阁的意思吗?傅少阁为什么突然要杀他?和他在雅间内的密谈有关? 方从鉴默默想着昨夜听见的对话,琢磨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小谭带侍卫巡逻过来,见了谢莲,向他行礼。小谭看着方从鉴,方从鉴也看着小谭只剩半截手臂的右手。 一侍卫怒目而视,正要呵斥方从鉴不许他盯着人看,就听方从鉴问道:“你……是叫杨过吗?” 小谭哈哈一笑,说:“你好聪明!我姓谭,字杨过,你可以称呼我的字!” 侍卫们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齐声嘘他。方从鉴认真道:“既然你是杨过,我倒想向您请教一二。” 小谭欣然答应。方从鉴向一侍卫借了剑,两人便比划起来。方从鉴的武艺是在乡下打架时琢磨出来,进了义军中又没个正经习武之人指点,都是野路子,过了几十招,便被小谭压着打。 谢莲抱着剑站在一边,不时指点方从鉴两句。方从鉴乃是极聪慧的人,得了谢莲指点,触类旁通,渐渐地扭转局面。 两人酣战一场,打到力竭才各自分开。小谭哈哈一笑,称赞道:“你很聪明。” 方从鉴也称赞他:“你很厉害。” 他的意思是小谭失了右手,用左手也能与他打成平手,十分了不起。一侍卫嘲道:“那是你太差了,难怪昨夜被那杀手打成个血人。” 方从鉴也不恼火,笑了笑,说:“我不过会些皮毛罢了。” 谢莲说:“若无事可以来找我们切磋。” 方从鉴欣然答应。 众人走到御马监的草场外,马儿们正在闲适地吃草,方从鉴眨了眨眼睛,盯着马儿之间两只芦花鸡,愕然道:“皇宫的马场还能养鸡吗?” 小谭吹了一声口哨,喝道:“雕兄!” 两只鸡拔足狂奔,来到草场外围,扑腾着翅膀咕咕叫。小谭取出一个纸包,里头居然是一团蚯蚓,正缓缓蠕动。 小谭把蚯蚓撒进草场,两只鸡拍着翅膀,啄食蚯蚓,不亦乐乎。 方从鉴持续愕然,问道:“杨过兄管这两只鸡叫雕兄?” 小谭正色道:“雕崽,长大就是神雕了。” 方从鉴:…… 趁着方从鉴在宫里转悠,贞儿正和小猫玩耍,顾励让人提审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又让李棠去查明,那叫云雀的宫女,究竟是怎么把贞儿弄出宫去的。 谢莲昨夜把万同生丢给刑部的时候已经交代了前因,洪枕秋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夜审问。顾励提审时,万同生已经招得差不多了。 此外提审的还有几名被抓住的杀手。 这些人此时都跪在顾励的脚下,磕头求饶,就在一天前,他们还在仗着自己的武力与暴力欺负两个幼童。 顾励看着万同生,万同生已经招了,他雇佣的这帮杀手,都是日前顾励整饬兵营后涮下来的那批兵油子。除此之外,之前在京城中张贴《讨贼檄文》,也是他一手炮制。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受太后指使。 顾励忍着怒气,对李棠说:“去把太后请来!” 万同生跪在地上,听见太后二字,瑟缩一下,不敢吭声。 太后很快被带了过来,看见跪在地上的万同生,愣了愣,昂起头,挺着背在椅子上坐下,冷冷道:“哀家还以为要在冷宫中住一辈子,陛下怎么又回心转意了?” 顾励冷漠道:“太后不喜欢冷宫,朕稍后就为你换个住处。” 他看着万同生,说:“你说清楚,《讨贼檄文》案是受谁指使?买凶谋害皇嗣又是受谁指使?” 万同生低着头,带着镣铐的手举起来,指了指太后。 太后登时狂怒,骂道:“狗东西!你敢陷害哀家!” 万同生继续说:“太后……是安排她身边的宫女云秋与卑职会面的。第一次让卑职张贴檄文讨伐陛下时,云秋给了卑职一千两,并一些珠宝首饰,这些珠宝首饰,就放在卑职卧房的床底下,卑职原是想找江南一带的才子杨廷璧写檄文,杨廷璧拒绝了臣,第二天就离京了。后来卑职便找了国子监内一个监生,叫申文亭的,陛下如不相信,把人抓来一问便知。” 太后骂道:“畜生!休要血口喷人!” 万同生看了她一眼,木着一张脸,说:“太后,您老人家就别再抵赖了,您的宫女云秋颈上有颗红痣,眼睛一单一双,她伺候久居深宫的您,若不是您的安排,我如何能见到她,对她这般了解?再说,她交付给我的首饰,都还藏在我家的床底下呢。” 太后骤然失语,打着哆嗦,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顾励哼了一声,说:“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朕可法外开恩。” “这些杀手,原先都是京营的兵油子,我雇佣了他们,也是按照太后的交代办事。这些人一人五千钞,事成之后,还有五千钞,这么一笔巨大的花费,都是成亲王和福王出的。成亲王还承诺,另外会给我五千两白银。” 太后瞪大双目,脸色扭曲,揪紧了手帕,喝道:“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 她看向顾励,说:“顾由贞失踪之事,都是哀家一人所为!皇上要做什么,都冲着哀家来!” 顾励倏然站起来,把茶杯往地上一摔,骂道:“太后好嚣张的气焰!谋害皇嗣,勾结廷臣,居然还敢对朕叫嚣!怎么,太后是觉得朕不敢动你吗?!” 他叫李棠:“给朕把太后的嘴堵起来!” 李棠对两个内侍使了个眼色,两人按住了太后,取来麻核堵住了她的嘴。 顾励想到成亲王会掺一脚,万万没想到福王居然也如此不甘寂寞。他问几名杀手:“他说的可是真的?” 杀手们点点头,一人说:“陛下饶命啊!俺们压根不知道要杀的是皇子,都是那武老三雇了我们,说我们干了这一票,就能回老家娶媳妇了。” 顾励问:“武老三又是谁?” 洪枕秋说:“乃是这帮人的领头,尚未捉拿归案。” 顾励对万同生说:“还有呢?你继续说。” “太后特意交代卑职,要让人把云雀并小殿下都杀了。云雀一直是郭昭仪的宫女,她死了,便可栽赃到郭昭仪头上。” “太后与贞儿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一位成天念佛的祖母,非得要置亲孙子于死地不可?” 万同生说:“太后的意思是,陛下动了她的儿子成亲王,成亲王失了右手,多半也是陛下叫人干的,她一定要让陛下尝尝痛失爱子的滋味不可!” 顾励看向太后。 太后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额头冷汗涔涔,脸色灰败,双目凸出,死死地瞪着万同生。 顾励看着万同生,说:“你做的很好,继续说!” 万同生便鼓起勇气,继续说:“太后之所以会找到卑职为她效命,乃是因为卑职与成亲王颇有交情,成亲王为她引荐了卑职。卑职曾多次听成亲王在酒桌上说,若是没了小殿下,就陛下这病恹恹的身子骨,这皇位迟早是他的。” 顾励拍拍手,称赞道:“成亲王勇气可嘉。只不过你非得说福王也在这事中掺了一脚,又有什么证据么?” “卑职手中,有一封福王写给成亲王的密信,乃是卑职灌醉了成亲王的常随,从他手中得到,也藏在卑职家中床底。” 顾励点点头,说:“洪尚书,着人去取证吧!那帮着万同生写讨贼檄文的监生一并抓来,此两案已审得差不多了,余下事便交给你,不要辜负了朕的信任。” 洪枕秋领命,命人将案犯们带下。至于太后,顾励让人把她关在冷宫里听后发落。 人都被带了下去,殿室又空了下来。顾励看着李棠,心头有一种空荡荡的茫然。 他猜到此事有太后与成亲王的手笔,可没想到福王居然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报复他。不,他早就预料到,动了这些人的利益,被打击报复乃是必然,可没想到,这些人一动就是他的软肋逆鳞。 这时,贞儿与小猫手牵着手,一起唱着歌走进来。这孩子也是心大,昨天经历了那般可怕的事,却好似跟小伙伴冒了个早知道结局的险似的,今天便没事人一样开开心心了。 可是……顾励不能因为贞儿没有放在心上,也不拿这当一回事。 他不能再承受一次这种事情了。 贞儿走进宫殿来,咦了一声,说:“父皇,方哥哥呢?” 他居然也开始管方从鉴叫方哥哥了,顾励笑了笑,摸摸两人的头,说:“父皇让人带方哥哥到咱们家四处转转去了。” 贞儿说:“那儿臣和小猫一起去找他了。” 他说着,跟小猫牵着手,又唱着歌走出去了,身后跟着一堆宫女宦官。 顾励看着他天真可爱的模样,摇了摇头,说:“李棠,朕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陛下的意思是?” “朕查处成亲王与福王的案子,自己并没得到任何的好处,籍没的财产充入国库,夺走的田产,分发给百姓。可是这些人要报复朕,却拿无辜的贞儿开刀。朕这样做,是对的吗?或许朕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亲王宗室们、官员吏胥们别做得太过分,朕便不应该管那么多?” 李棠有些伤感地看着顾励,说:“陛下,百姓们会感念您,您的苦心不会白费的!” 顾励苦笑着摇摇头:“他们刀刀都在往朕最痛的地方捅啊!朕所钟爱之人,不能失去任何一个。” 贞儿也好,陈奉也好,任何一个人受伤,他都无法承受。 李棠微微叹了一口气。 午膳时也是和方从鉴、小猫等人一起用的。顾励听谢莲说,昨夜方从鉴被人追杀,情形十分凶险,便问方从鉴是谁追杀他,要不要帮忙。 方从鉴婉拒了他的好意,只说不过是地痞流氓,不值一提,他可以自己解决。 顾励看他不想说,便罢了,邀请他在宫里再多待些时日。方从鉴自己也正好想向谢莲等人讨教功夫,便欣然答应。 案子查明了,审起来便快。成亲王与福王果然在这次的事情中有参与,顾励下旨褫夺二人爵位,贬为庶人,家产尽数籍没。太后果然又发疯了,顾励已经不想容忍这老太婆,下旨太后谋害皇嗣,枉顾伦常,死后不得进宗庙,不得封谥号。 太后的那些田产,他留了一小块地,把太后和成亲王一起打包送了过去。顾励觉得自己早该这么做的,免得这两人成天在京城里搅风搅雨。 那名叫武老三的杀头头领已捉拿归案,和兵部车驾司郎中万同生等人一起秋后问斩。 至于那帮着万同生写讨贼檄文的监生申文亭,也被国子监革除出去,终生不得再入仕途。 此外,贞儿是怎么被带出宫去的,李棠顺着太后身边的人查了一遍,又揪出两个宫女与两名帮忙的侍卫来。这侍卫并不知道云雀带出去的乃是顾由贞,又收了云雀的好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做检查,这才让云雀得了手。 这四人都不能再用了,顾励把四人发配孝陵,去帮曹存霖一起种地。 太后谋害皇嗣案简直耸人听闻,朝野上下都震动了。宗室王亲们送了不少慰问品,痛骂成亲王与福王倒行逆施,天理不容,向顾励表白心迹。顾励仍是让李棠给他们回了礼,好生安抚了一番。 左府,计少卿跟在左家家仆身后,急匆匆地进了室内。左世爵见他一脸焦虑,心中已经了然,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坐下,着人奉茶。 计少卿焦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喝茶啊?” 左世爵笑道:“计少卿,你是为了兵部车驾司郎中的事来的?” 计少卿啐道:“这孙子!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连皇嗣都敢动!早知道这孙子这般要钱不要命,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加入!” 左世爵优哉游哉道:“绑架皇嗣,还有之前炮制《讨贼檄文》都与咱们无关,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计少卿焦虑道:“虽然与咱们无关,可是与咱们有关的事,他也知道不少啊!就怕他嘴上没把门,为了求陛下开恩,把咱们的事都说出来。” 左世爵站起来,看着窗外,负手道:“放心吧,他没那么蠢。” “就算他背叛了咱们,向陛下告密,能侥幸活下去,可至少也是个流放戍边的罪,咱们有的是办法,让他死在路上!他还有一家老小,只要他闭紧嘴,我便能保证他一家老小平平安安,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计少卿听他这一番话,终于稍稍放下心来,琢磨道:“是这个道理。” 他抬头,看向左世爵,问道:“左尚书,哦不,左丞相,左丞相果然高见!” 左世爵哂道:“我还不是丞相呢!” 计少卿笑道:“马上不就是了么!” 计少卿放心地离开了,左世爵看着窗外,想的却是傅少阁的承诺。 傅少阁说过,一定会为他把事情办好,不知究竟怎么样了。为了拉拢傅少阁,他可是下了血本了。 “傅少阁,我可是已经把《大树悲号图》给了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太后的案子才过了一天,顾励忽然收到一封言官弹劾的奏疏。乃是礼部都给事中黄鸿羽,弹劾户部新上任的尚书崔释,指责他监守自盗,用杂色银充作八分银兑换宝钞。 纸钞发行之事一直牵动着顾励的神经,他多次交代穆丞相,宝钞司的事情需得盯紧一些,可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 他原以为审了三案,朝中吏治应当好了许多,那些有心贪污之人,也要掂量一二,可没想到这一次居然又是户部尚书出了事!难道当真没人能为他管好财政了么? 顾励忽然觉得非常疲惫。崔释是穆丞相举荐的人,也颇有能力,很得他的信任。可现在发生的这件案子,让他觉得自己的信任与期许都十分可笑。 马克思说,只要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冒着绞首的危险。当官的利润何止百分之三百,或许官场上的贪污舞弊之风永远无法根除,他还要坚持下去吗? 还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做得太过分,就由他们去好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纠察太过,这些官员的反弹和报复,就像成亲王和福王的对他的报复,他还能承受吗? 方从鉴这几天一直住在宫里,闲来无事便带小猫和贞儿一起玩,谢莲他们有空,便向他们讨教功夫,是以户部尚书崔释被弹劾之事,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方从鉴不是朝廷官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他听小谭忧心忡忡地说:“一定是有人要害穆丞相。” 方从鉴不明所以,问道:“怎么说?” “穆丞相近日被弹劾,居家自省,可这幕后之人不肯放过他,弹劾了崔尚书,就是在针对他啊!” 方从鉴想了想,问道:“崔尚书是穆丞相的人?” 小谭说:“也不算吧,只不过崔尚书乃是穆丞相举荐,崔尚书出了事,穆丞相也要负连带责任。” 方从鉴心头一跳。 傅少阁乃是宝钞司郎中,这事他要负责吗? 叫方从鉴疑惑的是,这两天谏言们都在弹劾此事,左尚书暂摄丞相职务,为这事也进了几次宫,顾励却迟迟没有发落。 顾励还在犹豫。 他出过一次宫,想问问陈奉,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奉奉,如果我要做一件事,有人反对我做这件事,而且威胁我,如果我做了,他们会伤害你。你说,我要不要做呢?” 陈奉问:“就比如我要杀狗皇帝,他拿你威胁我?” 顾励想了想:“……这么说也行叭。” 陈奉说:“我自然是以你的安危为首要。” 顾励犹豫了一下,问:“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愿意为了我不杀狗皇帝?” “狗皇帝的仇么,我自然是要报的。只不过若是威胁到了你的安全,我可以先放一放,待你安然无恙,我再伺机而动也不迟。” 顾励登时有些泄气,说:“好吧。” 陈奉推推他:“你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说来我听听。” 顾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奉奉,谢谢你,不过我也是男人,让我自己解决吧。” 陈奉眸光闪动,看着顾励,良久,他笑了一下,捏了捏顾励:“好吧!若是无法解决再来找我!有事情别自己扛着。” 奉奉这般信念坚定的人,果然是坚不可摧啊。可是自己又不是他,不似他一般机敏伶俐,如果换了陈奉,一定既能保护好贞儿,又能铁腕治腐吧。 顾励从陈奉家离开,一个人默默走在京城的街头。到了宫门口,他反而不想进去,雇了辆马车,让人驾着在京城里四处转转。 路过一处宅邸时,一个熟悉的人影手里拎着两条鱼,正往宅邸里走,顾励连忙叫车夫停下,付了车资,走到那宅邸前。 穆宅。 居然到了穆丞相家了。 方才那熟悉的人影便是穆丞相,他已进了府邸,却似有所觉一般,回过头,见到顾励,失声道:“您……您怎么又出宫了!” 顾励不由得觉得好笑,走进了穆宅:“丞相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穆丞相看了一眼提着的两尾鱼,解释道:“坐在家里闲不住,便出去转了转,看着这鱼新鲜,正好今晚吃鱼。” 顾励问道:“卖鱼郎敢收您的钱吗?” 穆丞相笑道:“人家不敢收钱,架不住老夫执意要给啊。” 穆丞相已知道了这两日被弹劾的事,明白顾励这是对他起了猜疑,一时间有些怅然。 他邀请顾励道:“陛下既然来都来了,不如便在老夫府上用饭?” 第65章 顾励离开时已经在陈奉那里吃了晚饭,可他有些话想听听穆丞相怎么说,便答允下来。 清蒸鲈鱼做起来快,很快饭菜便上了来。家眷们在后院用饭,顾励与穆丞相相对坐着,饭桌上两条鲈鱼,两盘时蔬。 穆丞相滋了口小酒,啧啧两声,称赞道:“好酒,陛下要不要尝尝?” 顾励摇摇头,笑道:“想不到丞相居家自省,日子也过得颇自在。” 穆丞相哈哈一笑,说:“陛下,老夫宦海沉浮多年,什么都经历过了,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顾励问道:“丞相现在当真什么都无所谓吗?” 穆丞相说:“这倒不是,臣还想在离开的时候,为陛下留下一班可用的班底。” 他这话一说,叫顾励登时眼泪都快下来了,举荐崔释之事,竟也不好意思怪他了。 穆丞相瞧见他的神色,笑道:“陛下是在想崔尚书的事吗?” 顾励没说话。 穆丞相说:“崔尚书,景顺六年,进士及第,之后便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后迁鲁地为知县,因赈灾有功,调回京城为兵部给事中。因为弹劾当时的司礼监太监,他被贬为翰林院孔目,一坐就是五年,后来陕西又闹灾荒,赈灾一事推行不利,司礼监太监便推举他前往陕西赈灾。因这事他办得漂亮,才又入了先帝的眼,得以任用。” 穆丞相不愧是八卦达人,大事小事都记得极清楚。他看着顾励,说:“朝堂上这班人马,大半都是老夫看着升上来的,人品如何,老夫虽不可能一清二楚,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秉性如何,老夫怎么会看错呢?” 顾励有些松动了。 他了解穆丞相的为人,并且绝对相信穆丞相的官品和人品。如果不够清廉,早就被政敌抓住了痛脚,又怎么可能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对付他。 所以穆丞相为崔释背书,难免让他又给了崔释几分信任。 穆丞相问道:“宝钞司的案子,陛下可有着人审讯?” 顾励想了想,说:“朕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穆丞相看着他,那苍老的眼神很快有了一抹了然。穆丞相问道:“是因为小殿下之事吗?” 顾励看着他。 穆丞相说:“这事我也听说了,万幸及时寻回了小殿下。听说此事乃是成亲王、福王与太后一手操控?” 顾励点头:“这案子已经结了,成亲王与福王贬为庶人,太后发往她在叙州府的田庄。” 穆丞相看着顾励,眼神忧虑而关切:“但是在陛下的心里,这案子的影响还未了结吧。” 顾励苦笑道:“穆丞相什么都知道。” 穆丞相问道:“陛下,您害怕了吗?” 顾励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做的太狠,太冒进?我想过这些人会报复我,可没想到他们会拿无辜的稚子开刀。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了。” 穆丞相点点头,明白了:“陛下,您被吓住了。” 顾励哭笑不得:“穆丞相一定要说得这般直白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空有理想的愣头青,被吓一次就成了懦夫似的。” 穆丞相正色道:“陛下不要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在官场上,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因为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就得饱受惊吓。” 顾励忍不住笑了。 穆丞相也跟着笑了:“陛下,这官场贪污腐败的人多,随波逐流的人多,明哲保身的人多,偏偏是正直忠勇的人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就要与黑暗对抗,要做一个忠勇的人,就有可能付出生命,只要不是呆子傻子,那么随波逐流,或者明哲保身,都是很容易的事。甚至,在陛下追查贪腐案前,要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顾励沉默下来。 穆丞相即系说:“做一个贪官,好处无穷。你会有许多党羽,与他们勾结在一起,互相帮衬支持遮掩,无论做什么坏事,都会很安全。反倒是做一个清廉正直的人,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身为清官,会挡住别人捞好处的手,会有无数人想把你拉下马。” 穆丞相目光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有些伤感:“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仍然有人愿意做一个清官好官,哪怕是孤军奋战,哪怕是暗夜独行,他也无所畏惧。陛下,这些长夜独行的人,若能有一点点的光为他们照亮,或许他们可以走的更顺利一些,是不是?陛下,您愿意做那个点燃这一点微光的人吗?”顾励被连番追问,竟说不出话来。 穆丞相失笑,摇摇头道:“是老夫逾矩了。陛下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老夫会泣血效忠的陛下。” 顾励回到皇宫,仍是心烦意乱的。穆丞相说的那些话,在他脑子里打转。穆丞相说话时伤感的神情,让他觉得或许穆丞相也有过什么故事。 顾励叫来李棠,问他知不知道穆丞相是哪一年的进士,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变故之类的。 李棠在宫里待得久,知道一些,又说:“穆丞相乃是缙绅世家,又素有才名,仕途走得颇为顺利。” 他想了想,又说:“倒是听说穆丞相有一位关系极好的同年,两人原先便是同窗,又同一年高中,可惜的是,那位同年英年早逝,穆丞相受了极大的打击,不过到底是振作起来了。” 顾励来了兴趣,问他:“他那同年叫什么名字?” 杨庭芳是去外地赴任时出的事,杀他的居然是当地衙门的吏胥。当时这案子被地方官判做意外杀人,是穆丞相仗着家里长辈有人脉,咬了牙铁了心要查这案子,最后查出来,乃是这帮吏胥们在老百姓们头上摊派杂税,巧立名目收取“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火耗钱”等等,杨庭芳芳上任后,便取消了这些杂税,让当地衙门一年减少了一万多两白银收入。 顾励换算一下,一万两白银,在现代可折合五十万人民币左右。衙门的吏胥的俸禄不归朝廷发放俸禄,全靠勒索百姓们过日子。杨庭芳芳动了他们的利益,这些吏胥焉能罢休。当地衙门的吏胥们便联合起来,谋害了杨庭芳芳,并推出一名替罪羊。若不是穆华龄执意要查,这帮人定然能逍遥法外。 顾励不由得唏嘘。杨庭芳芳出身寒门,定然吃过不少底层小吏的亏,好不容易走上仕途,他完全可以和这帮吏胥们一起同流合污,若是良心上过不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自我安慰。可这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该说他傻呢,还是说他勇气可嘉? 穆丞相痛失挚友,这打击对他想必很大,但是想想穆丞相这么多年在朝堂上与阉党周旋,保住了不少类似崔释的人,或许是杨庭芳芳的死让他深受刺激,决定继承挚友的遗志继续向前走吧。 而且这杨庭芳芳,与他现在的困境又何其相似。如果他当真被吓退,就此一蹶不振,他对得起曾经为大楚捐躯的周闻深吗?对的起杨庭芳芳这种正直的官员吗? 顾励叹了口气。 这时贞儿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捻着一朵花,嚷道:“父皇!贞儿今天摘了一朵花,要送给父皇!” 顾励接过他手上的小花,笑道:“谢谢贞儿。” 贞儿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顾励,笑道:“父皇,您知道这朵花有什么特别的吗?” 顾励看着手中的小花,御花园开了不少琪花瑶草,这朵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闻一闻味道,他觉得还不如奉奉那个院子里的槐花香呢。 顾励问道:“这花有什么特别吗?” 贞儿认真地接过这朵花,举到眼前,盯着花瓣说:“这是贞儿的春天!是贞儿最喜欢的春天!” 顾励笑着,把贞儿抱起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问道:“贞儿,父皇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贞儿嗯了一声,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顾励。 “如果……父皇要做一件事,但是有人不想让我这么做,如果我做了,他们就会伤害到这朵花,贞儿觉得父皇应该做吗?” 顾由贞想了想,问道:“这件事情,父皇不做,会有什么坏处吗?” 顾励说:“这件事情,是父皇与别人一起做的,若是父皇不再坚持下去,留同伴们孤军奋战,同伴们可能会遇到危险。” 贞儿立刻说:“就像贞儿与小猫一样吗?那父皇应该做的,小猫从来没有抛下贞儿,父皇也不应该抛下自己的同伴啊!” 顾励问道:“可是……如果父皇坚持去做,会让这朵花遇到危险呢?” 贞儿举起花看了看,说:“父皇可以好好保护它呀。” “如果……父皇好好保护它,可还是不小心让它受伤了呢?” “那它也不会怪父皇的。”贞儿握着顾励的手,掰开它的手掌,把花朵放在顾励的手心:“明年还会有花儿的,到时候贞儿可以送别的花儿给父皇。春天总是会来的呀!” 顾励握住贞儿送的花,轻轻地笑了。 顾励当天下午把都察院左都御史江延书叫进宫里来,把宝钞司的案件交给他来办理。顾励知道,江延书也是穆丞相举荐,把这事交给江左都御史来办,是他给的一个机会。 但愿江延书能让他看到事情的真相。 江延书刚离开,方从鉴便来向他辞行,他在宫里住了几天,乃是为了躲避成宽伯,可时间久了他也明白,一味躲避没有任何用,他迟早是要面对的。 方从鉴把小猫留在宫里,一个人回去傅家。 方从鉴来到傅宅门口,犹豫片刻,那门从里面打开了,家仆站在门口,笑道:“方郎君,你回来了?” 一切都很自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方从鉴却迟疑了。 这道不祥的门,他忽然失去了跨过去的勇气。他有预感,一旦进去,就会发生他害怕的事。 方从鉴双腿发软,心跳加速,想转身离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他逼着自己往前走。 方从鉴捏紧了拳头,警告自己:“方从鉴!你不可以再逃避了!” 已经逃避过一次,他犯下了永远无法被原谅的过错,这道门里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进去! 方从鉴跨过了门槛。 傅少阁就坐在屋子里,很显然是在等他。 成宽站在门口,抱着剑,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方从鉴与他对峙,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傅少阁在屋内说:“成宽伯,你先出去吧。” 成宽离开,身影消失在院墙外。 傅少阁看着方从鉴,还是那般正直而英俊的模样,眼神专注而温和,注视着方从鉴。 “为什么不进来?”他问。 方从鉴走了进去。 傅少阁仍旧盯着他:“这些日子你都住在宫里?小殿下还好么?小猫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倒让方从鉴无法忍受了。 他看着傅少阁,说:“那天在合味楼,我本来在寻找小猫,不小心听见你和人谈话,成宽于是追杀了我很久,这件事你知道吗?” 傅少阁顿了片刻,说:“后来成宽伯才跟我说那是你。” 方从鉴问他:“如果你早知道是我,会阻止成宽杀我吗?” 傅少阁笑道:“当然了,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几天待在宫里,我听说你的宝钞司出了事情,崔尚书被人弹劾,这事会牵连到当朝丞相。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你为什么觉得这事跟我有关呢?” “因为那天……我在屋顶上,听到你说——” “够了。”傅少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垂下眼睛,不再看方从鉴。 “这件事,你不要再掺和。” 方从鉴皱起眉:“虽然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穆丞相乃是一位好丞相,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正是因为有他在,陛下查治贪腐案,福王案才能这般顺利。而且,我记得你任宝钞司郎中,还是穆丞相向陛下举荐的,不是吗?!” 方从鉴越说越激动,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盯着傅少阁。 傅少阁看向方从鉴,问道:“所以,你要怎么做?” 方从鉴愕然,问道:“难道你都不觉得羞愧吗?” 傅少阁失笑,那英俊的脸上流露出这样一个嘲讽的笑容,竟显得格外邪气。 他看着方从鉴,眼睛里带着嘲弄:“我傅少阁,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烂人。” 方从鉴哑然,万万没想到傅少阁居然给出这样一个回答。 “为了我保持沉默,好吗?”傅少阁抬起眼睛,看向方从鉴:“你喜欢我,不是吗?” 被傅少阁一举道破小心隐藏的心事,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方从鉴沉默不语,神情复杂。 傅少阁伸出手,按在他胸口。 方从鉴一把推开他,后退两步,道:“傅少阁,你令人厌恶!” 傅少阁遗憾地看着他,说:“那我只好告诉小猫,他亲爱的方哥哥回荆州去了。” 方从鉴尚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成宽已一剑自他身后刺来。 然而今天的方从鉴,已不是几天前的方从鉴。这几天待在宫里被小谭揍,被侍卫们揍,再加上谢莲从旁指点,方从鉴不说一日千里,可也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就算打不了成宽,要逃跑还是没问题的。方从鉴躲开成宽的剑,三两步蹿到屋外,七八名持械的家丁已将他去路堵住。 这反倒是给了方从鉴机会,他夺过一名家丁手中长棍,三两下便将家丁们挑翻,躲开成宽刺来的一剑,拔步而起,翻过墙头,跑入胡同深处。 成宽追了上去。 傅少阁看着家丁们摔得七晕八素,□□着爬起来,沉吟不语。 不多时,成宽回来了。看他的神色,傅少阁已经知道了结果。 成宽在他面前跪下,说:“少爷,让他跑了。现在该怎么办?” 傅少阁对他说:“起来吧。” 他回身进了屋子,成宽跟了进去。 傅少阁在桌前坐下,见成宽不安的样子,笑道:“成宽伯,不用担心,更糟糕的情况,我们不都一起面对过?放心吧。” 听傅少阁提起往事,成宽一怔,那件事,他和傅少阁这么多年都刻意规避不谈,假装已经忘了,其实谁都不可能忘记。 傅少阁站起身,说:“我要去一趟官署。让人备马车。” 傅少阁赶到户部的时候,江延书正带人查问案情。见傅少阁散衙时分忽然来了,江延书问道:“傅郎中今日怎么没来?” “下午家中有点事,已向姜侍郎告了假。” “那怎么现在又来了?” “自然是来协助江左都御史查案的。” “傅郎中倒是积极,这边请吧,本官也有些事,想问问傅郎中。” 傅少阁扫了一眼官署,督察院的官员们正在查找账册,几名主事正垂着手,不安地站在一边。 傅少阁跟着江延书进了室内,两人相对而坐,傅少阁要叫人来倒茶,江延书摆摆手:“茶就不必了。” 江延书原先是刑部侍郎,任地方官时也查过不少案子,眼神尖锐,思维敏捷,说话也直截了当:“傅郎中任宝钞司郎中有多久了?” “不足三月。” “白银兑换宝钞一事由谁负责?” “几名主事各有分工。” “白银乃何时何人拿来兑换宝钞,应当有相关账册记记录吧。记录乃是何人?” “主事们各自保管各自的账册,除此之外,存放账册的库房的钥匙,我这里也有一份。” “这白银入库之后,如何交付给太仓?” “太仓的看守领取户部尚书的批条,直接来宝钞司的库房押运。” 江延书沉吟片刻,白银押运前,崔尚书需得事先查验过,才能给批条,看守人员领取批条,到了太仓,再由太仓的郎中负责核对批条,登记入库。 崔尚书在点验时难道没有发现这一批银子成色不对吗?还是说,他当真收取了好处?杂色银与八分银兑换宝钞的比例不一样,把杂色银充作八分银,这其中收益巨大啊。 但是,他虽然对崔释不算了解,但是相信穆丞相看人的眼光。事情一定另有隐情。 按照江延书的经验来看,在收入白银时可以动手脚,登记造册时可以动手脚,押送到太仓时,也可以动手脚,唯有这傅少阁滴水不漏,若要问责,顶多问他一个监管不严的责任。 江延书轻轻敲了敲桌子。 此时,傅少阁的书房内,一人正轻手轻脚翻找着什么。就在这时,斜刺里一剑刺来,这人似是早有察觉,不慌不忙地避开,架剑格挡。两人在狭窄的书房内过了几招,缠斗在一处。 接着窗外的暮色,成宽伯看着眼前面带笑容的青年,皱起眉头:“是你?!你是宫中侍卫,来我主人的房中作甚?” 那天晚上他已与谢莲过了几招,记得这人的容貌,谢莲后来带着侍卫赶来,把追杀方从鉴的杀手与他一起打退,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谢莲笑道:“你再仔细看看我吧,我只是宫中侍卫吗?丁海原?” 成宽伯浑身一震,苍老的双目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谢莲反手一推,把人摔在书架上,箭步上前,剑虽未出鞘,却打得成宽伯左支右绌。成宽伯咬牙,让自己静下心神应付敌人。 谢莲又怎么可能给他机会,边打边问道:“丁海原,你原是堂堂锦州总兵,怎么屈居于一小小的户部郎中府中?你二十年前当了逃兵,现在居然还敢来京城,不怕被同年们认出来吗?” 成宽伯咬牙不说话,谢莲又说:“你跟傅少阁又是什么关系?傅少阁知道你曾经对他父母做过些什么吗?” 这句话戳中了成宽伯敏感的神经,他大喝一声,忽然暴起,剑招舞得水泼不进,招招下了死手,势要格杀谢莲于此。一时间斗室内只听见两人兵器相撞之声。 谢莲也拔出了剑,与成宽伯飞速过招,一时间叮叮叮叮之声又快又急,就看两人谁先力竭,谁先露出破绽。 到底是成宽伯更胜一筹,瞅准谢莲剑招中的破绽,一剑刺去。谢莲勉力格挡,被成宽伯逼退到了书架上。 成宽伯看着谢莲,问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第66章 “十三年前,你杀了傅少阁的爹娘,我没说错吧?” 成宽伯眼睛也不眨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如何能认出我来?” 谢莲被压得力竭,苦苦支撑,脸上却仍带着笑容,说:“你看看我,不觉得眼熟吗?” 成宽伯看着谢莲,那双笑眼,与记忆中的一人重合了。他愕然道:“你是谢驰星的儿子!” “终于想起我爹了?你当了逃兵,吃了败仗一走了之,把我爹一个人扔在辽东,责任都是他一肩扛下,可他从没怨过你,还叫我去找你,你知道吗?” 谢莲没有说,十三年前,他寻访到杭州时,忽然听闻杭州一带颇有才名的傅家长子傅宏图与妻子被杀,他悄悄到衙门停尸的地方,看过尸首上的伤痕,那像是谢驰星跟他说过的,丁海原的招法。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想当逃兵吗?我等了那么久!没有援军来!我的兵都死了,被围困在锦州城,活活饿死!妈的!老子为大楚流血卖命,大楚就他妈这么对老子吗?” 成宽伯眼眶发红,剧烈喘息。 “丁海原,那你为什么要杀傅少阁的爹娘?你现在留在他身边保护他,是因为愧疚吗?” “你知道个屁!”成宽伯发了狠,非得杀了谢莲灭口不可。两人在室内打得不可开交,把这小小的书房打得一片狼藉,博古架上一只装字画的瓶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谢莲一错脚,踩在那字画上,成宽伯的眼神短暂地在字画上停留片刻。 谢莲立刻察觉,把字画一挑,卷入手中,跳窗而去。成宽伯紧追其后。 家仆们听见了打斗之声,也看到成宽伯追了出去,但是没有傅少阁的命令,他们不敢进书房打扫。 于是傅少阁回到家后,看到的便是这一地狼藉。 装字画的瓶子摔得粉碎,里面的字画空空如也,傅少阁静了静,忽然问道:“成宽呢?” 家仆战战兢兢,回他:“他追着那贼人跑出去了。” 傅少阁便静静地在书房内坐着,也不叫人打扫,也不让人点灯。天色暗了,室内一片昏暗、寂静,让傅少阁觉得安全而舒适。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躲在狭窄幽暗的地方,那意味着安全,没有人找得到他,没有人能伤害他,也没有人在他耳边声嘶力竭地怒吼咆哮哭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傅少阁已经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八岁,或许还要更早一点,七岁或者六岁?年龄已经记不清了,那可怕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傅少阁静静地呼吸着,每当他遇到解不了的难题,就会这样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这是成宽伯教他的。 他可以确定,他动的那些手脚,江延书绝对发现不了。可是,如果他和左世爵私底下的交易被捅给了陛下,他还能抵赖吗? 这时,书房外传来成宽伯的声音:“少爷。” 傅少阁说:“进来吧。” 成宽伯垂头丧气,走了进来。 傅少阁让人点了灯,看向成宽伯。成宽伯正微微地打着哆嗦,紧绷着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他这精神状况很不好,傅少阁反倒不想责怪他了。 他认识成宽太久了,这人就好似他的祖父一般。 成宽却先一步跪下来,向傅少阁认错:“我让他跑了!都怪我!怪我!他是皇宫中的侍卫,他一定会告诉皇上的!不!肯定是皇帝派他来的!” 傅少阁说:“算了吧,他只不过拿走了一副字画,就凭一副字画,还指证不了我。” 成宽捏着拳头,身子在不停打摆子。他看向傅少阁,眼眶发红:“他知道那件事。” 傅少阁一愣。 成宽向他保证:“如果那件旧事被翻出来,我会一力担下!那事本来也跟你无关!”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顾励正在宫里等消息,用了晚膳没多久,江延书进宫一趟,向他回禀查案进度。目前来看,是那登记造册的主事原若溪动了手脚。这登记册子分成两种,一种是足色银的收入登记册,一种是杂色银登记册,原若溪在收入银子时,却把杂色银登记在足色银册上,发放宝钞的主事便发错了,给了足色银的额数。 顾励问道:“事情当真这般简单吗?” 江延书犹豫了一下,说:“原主事声称他乃是冤枉,可又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登记出错过。” “那崔尚书呢?” “崔尚书乃是按照银册上的数目核对批条,此事应当与他无关,但是他作为户部尚书,在此案中也要负责任。” 顾励总觉得,这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这名叫原若溪的主事犯了事,崔释付连带责任,举荐他的穆丞相也要跟着倒霉,这怎么看都是有人蓄意而为。 他们只是触到了真相的表层,那仅仅是幕后之人伪装出来想让他们看到的。 就在这时,谢莲求见。 顾励让他进来。 谢莲快步走了进来,向顾励行了一礼,回禀道:“陛下,臣方才出了一趟宫,在傅郎中的书房内找到了这个。” 他双手托起字画,周长顺走上前,拿过字画,递给顾励。 顾励把字画展开,上面画的,是一名文士站在大树下,似在聆听风声,他衣袍飘动,长须轻拂,五官表情亦栩栩如生。 再看这印章,是个顾励没听说过的人。他展示给江延书看,江延书解释道:“这是松江华亭人顾恺之作于庆和十年的《大树悲号图》,有些年头了。” 顾励不明所以,翻到背面,几个收藏家的印章盖在上头,也没甚特别的。 顾励看向谢莲,问道:“你为什么去傅郎中家偷画?” 谢莲解释道:“出宫寻找小殿下那天,臣在合味楼看见傅郎中与左尚书一道从雅阁内出来。” “你听见他们谈了些什么吗?” 谢莲摇头。 “他们都是朝廷官员,闲暇时聚会喝酒也是常有的事,一起从雅阁内出来,并不能代表什么。” 谢莲说:“可是,一起聚会喝酒,还要让人在门口把守,那就有些问题了。卑职以为这两人所谈之事定然不寻常。” 这时,江延书忽然指着字画北面的印章,说:“陛下,这诗文印臣曾经见左尚书用过的。” 顾励仔细看看,这印章乃是椭圆,看着颇美观,至于上面究竟刻的什么字,他也看不太懂。 除去左尚书的这枚诗文印,顾励又把其他的印仔细看看,只看出其中一枚印是“桥头字画店”,其他都没认出来。 顾励给江延书看,盼着他能再看出点什么,江延书却无奈地摇摇头。 顾励实在是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字画极有可能是左尚书赠给傅少阁的,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他不可能因为一副字画,而让人逮捕傅少阁。 这时,内侍回禀,方从鉴请求入宫面圣。顾励猜他是来带小猫回去的,便叫人带他进来,顺便把小猫也叫来。 贞儿和小猫焦不离孟,手牵着手一起来了,坐在一起欣赏放在一边的字画。 小猫来了兴致,对贞儿说:“贞儿,我们一起画画好不好?” 贞儿欣然道:“好啊!一起画傅少阁龟龟!” 顾励憋笑,心说贞儿这孩子,真是童言无忌,江左都御史和谢莲可都在这儿呢,他怎么能大喇喇地说傅少阁龟龟这种话。 顾励忽然心中一动,抱起小猫,问道:“小猫,你住在傅主事家,吃他的用他的,怎么能管他叫乌龟呢?” 小猫皱皱眉头,说:“他是坏人!我不喜欢他!” 顾励问道:“他怎么是坏人呢?” 小猫想了想,说:“他身上有坏人的味道!” 小猫毕竟还是个孩子,说的话也不能作证,顾励失望,把他放下来,让他跟贞儿一起玩。 他心里正想着傅少阁的事,他已经对傅少阁起了疑心,就算抓不到他的把柄,把他下狱,也不能再让他担任宝钞司主事了。 这时方从鉴跟着内侍进了宫,行了一礼,看看江左都御史和谢莲,有些迟疑。 顾励见他似乎不是来接小猫的,而是有些事要说,于是便让两人先行离开,小猫仍和贞儿玩耍,两人拿了笔,正在一边画画。 方从鉴神色紧张,仍是犹豫不定似的。 顾励问道:“怎么了?你进宫面见朕,怎么又不说话了?” 方从鉴焦虑地捏住了手,看着顾励,却仍迟迟不肯开口。 顾励看着他,走上前,温声道:“让朕猜猜,你这般犹豫不决,难道你想说的事,与你身边亲近的人有关?” 方从鉴点了点头。 顾励福至心灵,问道:“是和傅郎中有关吗?” 方从鉴惊讶地看着顾励,似是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 “不用害怕,你既然决定进宫,就是内心已经有了决断。有些事做出来很难,但只要你做的乃是遵从内心的原则就好。” 方从鉴终于鼓起勇气,说:“那天在合味楼,我听见傅少阁与另外一人密谈,他说,他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是该换个人了。” 顾励想了想,问道:“是他和左尚书密谈吗?” 方从鉴说:“我并不认识左尚书。” 顾励说了一声知道了。方从鉴说的,多半就是傅少阁与左世爵,傅少阁说的“那个人”是谁?这次的事情牵扯到崔释和穆丞相,崔释刚就任户部尚书没多久,所以他们说的,是穆丞相吗? 左世爵想取穆丞相而代之吧? 方从鉴说:“陛下,我要告诉您,是因为您是一个好皇帝。我曾经做过一些错事……” 顾励一听,就知道他所说的,是曾经以小唱的身份为遮掩,为叛军传递消息的事。 顾励笑道:“过去的就过去吧,朕连耿崇明等人都可以原谅,你也一样。” “陛下,正因为您宽宏大量,所以我愿意向您献上我的忠心。但是我向您告密,就好像是一个我背叛了另一个我,从今天起,我不能在京城继续待下去了。” 顾励问道:“你要离开京城吗?用不着怕傅少阁报复你,我可以派人保护你。” 方从鉴摇摇头,笑了笑。他要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自己背叛了傅少阁。他从来没有向傅少阁宣誓效忠,何来背叛可言。他背叛的,是自己对傅少阁曾经的喜欢和仰慕啊。 他没办法再留在这个有傅少阁的地方了。 “小猫……他年纪还很小,我不可能带着他到处去流浪。请陛下为他找个住处吧。” 顾励不明白为什么方从鉴一定要走,不过既然他决定了,自己也不好把人拦着。 这时小猫走过来,问道:“方哥哥,你要去哪儿?让我跟着你吧!” 方从鉴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小猫,你该入庠序了,跟着我对你没好处。我会回来看你的!” 小猫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泪。贞儿也跟着走过来,见小猫难受,拉住他的手,问方从鉴:“方哥哥,你看小猫都哭了哩,不要走好不好?” 顾励安慰他:“相聚就会有分离,贞儿劝劝小猫哥哥,叫他不要难过。” 贞儿说:“好吧。” 他牵住小猫的手,小声说:“你已经是少侠了,少侠是不可以哭的!” 小猫嗯了一声,用力擦了擦眼睛,对方从鉴说:“那你一定要回来看我!好吗?” 方从鉴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看了顾励一眼。顾励道:“朕答应你,会好好照顾他的。” 方从鉴道了别,便很洒脱地离开了。 小猫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贞儿便拉着他,带他去玩些别的。 顾励让人又把江延书和谢莲叫了进来,江延书在查这事情,早晚是要跟他说的。 他把方从鉴的话复述了一次,江延书沉吟片刻,对顾励说:“陛下,臣需得再审问傅郎中一次,这宝钞司的案子,与他脱不了干系。” 顾励只能把这事交给江延书了,但愿他能从傅少阁嘴里撬点东西出来。 江延书离开皇宫,当天晚上便把傅少阁请到了都察院。 他在刑部任侍郎久了,掌握有丰富的审问经验,虽然陛下交代了不可动用酷刑逼供,但不给食浆总是可以的。而且他自忖以自己的经验,定然也能让傅少阁开口。 可哪知道这傅少阁看着年纪轻轻,城府比他还深,熬了大半宿,竟然没审出任何讯息。 江延书冷冷道:“傅郎中,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傅少阁一夜没有喝水,还要应答江延书的话,他已有些疲惫。听见这话,傅少阁却笑了一下,说:“江左都御史,就凭一副字画,和我说的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你就想给我定罪吗?” 江延书身旁一名左佥都御史劝道:“傅郎中,您这又是何必呢?这事说起来,乃是左世爵背后使坏,您何必非得替他一力担下?” 傅少阁有些松动似的,眼皮动了动,看向他。 左佥都御史一看有戏,劝得更勤,江延书则在一边唱黑脸,两人一唱一搭,是他们惯用的拿手好戏。 江延书故意装出被傅少阁激怒的样子,拂袖离去。左佥都御史见他走了,拍了拍傅少阁,关心道:“傅郎中,你还好吧?咱们江左都御史脾气是大了点,您早些交代,也能少受些罪。” 傅少阁咳嗽一声,说:“口干舌燥,让我怎么交代?” 左佥都御史眼看胜利在望,立刻拿了水来,喂给傅少阁。傅少阁拼命喝了几口,左佥都御史把水拿开,说:“傅郎中,别呛着了!慢慢喝!” 他坐在傅少阁对面,把水碗放在一边,笑道:“所以这事,乃是你和左尚书密谋?你是怎么做的?为何我都察院抓不着线索?” 傅少阁默默看着他,一言不发。 左佥都御史细看,才发现他口中含着水,方才他是在骗水喝!把水含在嘴里,是沙漠中一些旅人的保持口腔湿润的做法,这傅少阁好狡猾啊。 他登时气极了,他和江左都御史演了半天的戏,原来这傅郎中都当是在看猴戏呢?! 左佥都御史把手下人叫来盯着:“熬着他,别让他睡着!” 傅少阁被熬了一整夜,黎明时分,江延书又回了来,问道:“他招供了没?” 手下人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无奈摇头。 江延书颔首道:“好!嘴硬!那就继续关着他!关上三天,我看他招不招!” 江延书继续审讯傅少阁。天色渐渐地亮了,傅少阁熬了一夜,已有些疲惫,江延书问什么,他都默不作声。 江延书嘲弄道:“傅郎中,你是不是在等左尚书来救你?” 傅少阁看向他,脸带笑容,看起来仍是那副英俊而正直的模样。他这次终于开口了:“您弄错了,人要自救。” 就在这时,一手下人走进来,对江延书耳语道:“傅家的家仆到监察部告状,说我们都察院无缘无故扣押他们家老爷!闹得不可开交,不少百姓都盯着看呢!” 江延书一惊,看向傅少阁。 傅少阁的笑意又深了一点。 顾励很快知道了这事。 他不得不说,这个傅少阁,是他小看了!这家伙太特么心机了!他这是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这家伙是慕容博吧! 顾励最在意的,就是监察部的权威和公信力,他设立监察部,就是为了监督官员们依法行政,可若是他自己都做不到依法行政,还谈什么公信力?傅少阁来这么一出,让百姓们知道都察院私自扣押刑讯官员,监察部究竟查还是不查?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证据能证明傅少阁有罪。 顾励只能让江延书放人,而且要当着百姓们的面,把人全须全尾地放了。 江延书不甘啊,放了傅少阁,就到穆丞相府去,跟穆丞相抱怨怎么就举荐了这么一个祸害给陛下。 穆丞相笼着袖子,缩在椅子上,含糊道:“唉,傅少阁是有能力的,否则也不可能把咱们给耍得团团转嘛!当时陛下要发行宝钞,除了傅少阁,老夫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帮陛下做好这事。这是上天的机缘落到他头上,怪不得老夫。” 江延书捏紧拳头:“他倒是有能力,可他心术不正!还是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 穆丞相两眼望天,念念有词。江延书摇晃他:“丞相!您老人家在做什么呢?” 穆丞相说:“自然是在求上天,赶紧降下个魔王,能把这傅少阁收了去!” 比起穆丞相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左世爵就有些焦虑了。陛下一大清早把他叫进宫里去,表面上是问他接手穆丞相的工作后有无不适应,暗地里则是在敲打他。 左世爵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冒进了。穆丞相年纪大了,自己又是六部尚书之首,再等两年,未必没有机会。可是现在,他原以为联络了朝中部分势力,借弹劾崔释,拉穆丞相下马,有给谏们弹劾,文武官员们帮腔,定然能胜券在握,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他有些骑虎难下了。 听说傅少阁平安离开了都察院,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至少傅少阁这个人他没有看错。 左世爵暂时不敢再联系傅少阁,便把计少卿叫来,问他朝中动向如何。 计少卿道:“左尚书,你又什么好担心的,宝钞司一事,不是已查处了一名主事么?傅郎中已平安回来,崔释这回怎么也躲不了,穆丞相下马十拿九稳!” 左世爵见他这般愚蠢的天真,一时间有些唏嘘,不知道自己找这帮人合作究竟是对是错。想傅少阁这般的聪明人,怎么就不能多几个呢? 计少卿见他不语,问道:“左尚书,您若是当上丞相,可别忘了对我等的承诺!” 左世爵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颔首道:“你放心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计少卿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他回了太仆寺,就见聂光裕站在走廊上,脸色沉重,眼眶下一片青色,看起来不太好。 不过这段时间聂光裕看起来都是这幅模样,所以计少卿也就没有在意,随意地问了一声,便目不斜视地往里面走去。 计少卿走入案卷室内,准备查找一份卷宗,聂光裕尾随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第67章 计少卿似有所觉,转头去看,聂光裕冲上前用力一推。 计少卿向前一扑,摔在柜子上,聂光裕已跟了上来,趁他摔得七晕八素,反剪了他双手,手肘压在他背上。 计少卿胸口被柜子咯得生疼,嚷道:“聂南浦!你干什么!你发什么疯?” 聂光裕说:“卑职有几句话想问问计少卿,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 计少卿说:“既然如此,你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 聂光裕笑道:“没办法啊,若是放开了计少卿,计少卿想必是不肯对我说真话的。”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卷册子,丢到计少卿眼前:“我们太仆寺管理马政多年,每年春天都要向漠南蒙古买一批马。今年买马,计少卿让我盖上了我的印章,可是计少卿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买来的这一批马,都是些雄阉马?!” 计少卿听了,淡淡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事,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南浦,你先放我起来。” “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计少卿,你说得倒轻松,毕竟这事若闹将起来,倒霉的可是我啊!”聂光裕看着计少卿:“咱们太仆寺花了大笔的钱买良种马,买来的却是胆小温顺没甚用处的雄阉马,两者价格压根不一样,这中间的银子,被谁吞了?!” 计少卿安抚道:“南浦,你不用激动,这批马是送到大同去的,我早就跟大同守备商议过了,这事捂着就是,责任落不到你头上来!再说,穆华龄那老头已下去了,我看他是上不来了,左尚书乃是聪明人,他当了丞相,自然会帮咱们周旋一二。” 聂光裕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从农人到监察部状告穆丞相,再到崔释被弹劾,都是这些人在暗中为左世爵上位铺路! “可是,就算如此,这把刀悬在头顶,也让我不可能放心啊!”聂光裕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卷宗,丢在计少卿眼前:“计少卿,你看看这是什么?” 计少卿翻看片刻,愕然失声。 聂光裕问道:“怎么,计少卿自己做的账目,自己看不懂了吗?” 计少卿怒道:“聂光裕,别忘了,你贿赂方仲卿的把柄可还在我们手里!” “是啊,计少卿说的没错,正因为我的把柄在你们手里,这才叫我不放心。这不,我翻了往年的卷宗,总算是也揪住了计少卿的一点把柄。”聂光裕笑道:“这样才公平嘛!不是吗?” “聂光裕,你要干什么?” “我?我想知道你们的投名状!”聂光裕不甘心就此被这帮人控制。他身在这个利益团体的最底层,出了事,他将被毫不犹豫地抛出来做替罪羊,而他即没有这些人的把柄,家中妻儿更是他的软肋,他怎甘心这般受制于人? “我不知道!”计少卿嚷道。 聂光裕手肘用力一压,把计少卿的叫嚷声压在胸腔内,挤成破碎的□□。 “计少卿,别把我当傻子!你的地位可比我高多了,方仲卿那家伙对你可是恭敬得很呢!你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投名状?我会信吗?” 聂光裕抖了抖桌案上的卷宗:“别忘了,现在你的把柄就在我手里,你不肯说,我现在就带着这些卷宗去监察部,咱们拼个鱼死网破!” 计少卿求饶道:“好吧……行了!聂光裕,算我认栽!不过我只知道方仲卿、万同生和黄鸿羽的投名状,其他人我并不清楚。” “户部左侍郎姜允、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这些人的投名状,我也要知道!” “聂光裕,你都把我逼到这个份上了,我何必还要向你隐瞒。这些人我的确不知道。他们的投名状,在更高一级的人手里。” “更高一级的人?” “左世爵!他在吏部尚书这位置上坐得久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 聂光裕恍然大悟:“难怪你们要帮他。” “我们帮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他是个聪明人,他当丞相,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你们就不怕他把你们干过的丑事都抖落出来?” “什么丑事……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就凭朝廷发的那点俸禄,能做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有个当户部尚书的姑父?” 聂光裕手上用力,计少卿忙道:“哎哟!你轻点轻点!左尚书把这事抖落出来有什么好处,捏着咱们的把柄,让咱们听他的话帮他办事,这才是聪明人做的事。” “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帮他做事?” “左尚书是聪明人,他吃肉,我们也能跟着喝口汤,帮他有什么不好?在朝为官就是站队,不站你就要站他,站一个聪明人,比站一个蠢蛋舒服多了!” 听他骂穆丞相是蠢蛋,聂光裕一时间失语。 这些人的投名状在左世爵手里,左世爵驱使他们做的事,比如弹劾崔释,拉穆丞相下马,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这帮人沆瀣一气,反倒形成了无比坚固的利益同盟。若遇着麻烦了,就把像自己一样的底层小卒子丢出去,弃车保帅。 这就是所谓的聪明人吗? 其他人的投名状,都在左世爵手里,他又该怎么去问呢? 他问了方仲卿和黄鸿羽的投名状,这两人一个舞弊一个贪污,果然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啊,官场上还能出些什么猫腻,聂光裕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 “傅少阁呢?他有没有投名状?”聂光裕忽然问。 “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左尚书拉拢他,乃是许诺了别的好处。” 聂光裕放开了计少卿。 计少卿揉了揉胸口,没好气地看着聂光裕。聂光裕不搭理他,计少卿这里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开了案卷室的门,扬长而去。 散了衙,聂光裕买了两斤肉,上了姑姑家。姑父已经被流放九边,赵家门庭冷落,仆人都没几个,聂光裕去时,姑姑正一个人清理门口的杂草。 看见聂光裕拎了肉来,姑姑就开始哭。聂光裕看她可怜,更说不出姑父乃是咎由自取的话来,毕竟他在京城为官,姑父没少帮他,赵家有钱时,姑姑更是时常贴补他。 “上次写了信回娘家,想让家里的叔伯们帮一把,哪知道个个都跟我哭穷,真是气煞人!赵升在时,这些人可没少来找我帮衬哪!” 聂光裕淡淡道:“人都是这样。原先与我交好的同年同乡们,现在还不是一样见了我就绕道走。” 两人说了会话,聂光裕切入正题,问姑姑:“姑父走时,就没留什么话给我吗?” “那时那般匆忙,就忙着着急,忙着托关系,忙着哭了,哪还能想得到别的。” 聂光裕想了想,问道:“姑父在家时,有没有跟姑姑提起投名状之类的东西?” 他想了很久,姑父和左世爵一样位列六部尚书,而且也一样不是什么好官,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投名状?”姑姑不明所以:“有什么事,他从来不跟家里说的。” 姑姑站起来,带着聂光裕进了赵升以前的书房:“他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他犯了罪,家里的田产财物都被籍没充公,只有这些不值钱的卷册留了下来。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 书房里堆满了书册案卷,以前姑父爱把玩的一把白玉镇纸书架上曾放置过的珍品古董,墙上挂的字画,都不见了。 姑姑替他点了灯,聂光裕便在书房里搜寻起来。翻了小半宿,他找到几封姑父与左世爵来往的书信,其中提到了一副字画。 “《大树悲号图》?”聂光裕想了想,也是他涉猎颇广,想了起来,这是松江华亭一不算出名的画家顾恺之的画。 字画?聂光裕想起了方仲卿让他去的那家桥头字画店。 他在姑父书房中翻找了一整夜,倒看到不少有趣的东西:门生吹捧姑父的诗文,姑父跟朝中大臣往来的书信,写给情人的短笺——姑姑可压根不知道姑父在外头还养了小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东西了。 聂光裕把那几封信又看了看。信中,姑父要求左世爵把被他借走的《大树悲号图》还回来,左世爵声称这幅字画弄丢了,愿意赔一副赵孟俯的字画给姑父。 姑父没有再回信,倒是在给情人的短笺里骂左世爵耍滑头,是个老狐狸,赵孟俯的字画怎比得上《大树悲号图》来的珍贵。不过左世爵这个老家伙一定猜不到这幅字画有什么妙用。 聂光裕心生疑窦。 他躺在地上,琢磨着《大树悲号图》究竟有什么秘密。 忽然之间,一道雷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似的,聂光裕忽然想到,他向方仲卿行贿时,乃是买一副字画送去,方仲卿的家仆再到桥头字画店把字画退了,便可得到贿赂银子。那么如果把这幅《大树悲号图》拿去退了,可以得到什么呢? 现在的问题是,《大树悲号图》在哪里? 傅少阁回到家,想了想,还是让成宽往左世爵府上跑一趟,把《大树悲号图》被宫中侍卫夺走一事告知左世爵。 左世爵果然脸色大变,骂道:“怎么连这都能丢了!”成宽冷冷道:“我家少爷说了,左尚书先别忙着发怒,想想该怎么办吧,毕竟那《大树悲号图》与我家少爷又没什么干系,落到陛下手里,他是无所谓的,就怕陛下参透其中奥秘,要责问左尚书啊。” 成宽施施然离去了,左世爵又急又气,拔下几根胡子,叫来家仆,令他去同知桥头字画店的掌柜。 如果不是字画店的投名状总册都有各自的底本,他倒是想杀人灭口,可惜,有的事,是杀人灭口也没用的。 字画店的掌柜遣散伙计们,背着包袱,关上店门,左顾右盼,上了一辆牛车,径自往城门方向去。 聂光裕坐在马车里,叮嘱车夫跟着他。待出了京城,天色渐渐暗下来,那掌柜的放松了警惕,有些尿急,让车把式停下来,他一个人走到野地里去放放松。 刚解下裤子,一记闷棍敲在脑后,掌柜的应声而倒。 聂光裕蹲下身,把他身后包袱揪出来,解开翻查,果然找到一本账册。他翻了翻,脸露喜色,暗道:这就是这帮京官们的投名状了! 聂光裕已想明白了,那副《大树悲号图》若是拿到字画店来退,换得的不是钱,而是这帮京官们的“投名状”,是他们的罪证!他不需要找到《大树悲号图》,只要跟着掌柜,便可守株待兔。 他已看见了左世爵的家仆进了字画店,没多久掌柜的便遣散伙计关门了。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是掌柜的这般行色匆匆,显然是碰上了大事,他若离去,一定会把最重要的东西带上! 那就是“投名状”! 聂光裕翻看一遍,他姑父的名字就列在第一页,再看看,居然还真没有穆丞相、崔释、江延书等人的名字,聂光裕暗骂一声怪胎,为官这么多年居然都没给人送过礼行过贿,这特么不是怪胎是什么。 傅少阁的名字他却看见了,乃是几年前曾经买字画送给王正。聂光裕这才知道,原来傅少阁曾经是阉党。可惜陛下已经既往不咎,这一点不能用来要挟傅少阁。 翻到后头,果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何时买了何幅字画,送给何人,价值几何,为的是什么事,一一记得分明。 聂光裕把账册放入怀中,勾起嘴角笑了。 傅少阁已经放出去了,新的线索也找不到,案子迟迟没有进展,那叫原若溪的主事已被关押,崔释也暂时停职,弹劾他与穆丞相的上疏,顾励每天都能收到几本。 难道就要这样结案吗? 今日的廷议上,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列席,江延书陈述了宝钞司案,提议把傅少阁再抓进牢里拷打审问,顾励其实有些犹豫,他们目前收集到的证据,并不能证明傅少阁与此事有关联。他倒是可以用皇权暴力逼迫傅少阁,但是这不占公理。 赞同江延书的只是极少一部分人,其他人认为并没有证据能证明傅少阁有罪,朝廷命官,说审讯就审讯,岂不是乱了朝纲。还有些朝臣提出,既然已经查出来乃是宝钞司主事原若溪登记造册出错,这案子便已经结了,原若溪是主犯,傅少阁与崔尚书虽无大错,但一个是宝钞司郎中,一个是户部尚书,都有监管不严之责,难辞其咎,陛下应当尽快结案,以儆效尤才是。 除了这些声音,便是弹劾举荐崔释的穆丞相的。 顾励明白,若是就这么结案,穆丞相一定落不着好。 还能怎么做? 顾励坐在《大树悲号图》跟前,冥思苦想。 他甚至把原若溪登记的账册都要过来翻看,核对笔迹,就想看看是不是有人代笔。 贞儿坐在他身旁,百无聊赖地练字。他这几天跟小猫在一起玩疯了,现在小猫被顾励送到杨尚书处照顾,贞儿也该收收心了。 贞儿靠过来,攀着顾励的胳膊:“父皇,儿臣明天想去看看小猫。” “今天不是才去过么?” “可是明天还想去!” 顾励把他抱进怀里,问道:“小猫怎么样?过得还好么?” “他好惨哩!” 顾励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个惨法?” “晚上还不想睡觉时,杨伯伯就要他睡觉了,早上还不想起床时,杨伯伯就叫他起床了。吃了早饭,还要跟杨伯伯一起打拳,杨伯伯去了官署,他就要读书习字,好惨哩!” 顾励哈哈一笑,说:“早起早睡,读书习武,这很养生嘛!” “只有儿臣去看他时,他才能玩一玩,所以儿臣要去救他,他是儿臣的好兄弟!” 贞儿奶唧唧的,一脸严肃地说他跟小猫是好兄弟,看得顾励憋笑。顾励解释道:“杨伯伯这是为他好,你们也不能总想着玩,多锻炼身体,才能长得高壮打坏人啊。” 贞儿想了想,被说服了:“好吧,那儿臣不去看他了。” 顾励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对贞儿说:“你可以三天出去看他一次,或者三天一次,把小猫叫进宫里来,好不好?” 正好他三天要去见一次奉奉,刚好可以把小猫叫进宫里来陪着贞儿。 至于贞儿的安全问题,他已把贞儿身边的人都筛查了一遍,内侍们耳提面命,要他们务必把人看紧了,又让心腹侍卫暗中跟着,以免再出现上次的事情。 贞儿也懂事,知道无论去哪儿,都要先跟父皇说一声了。 贞儿欣然同意,攀着顾励的手,踮起脚,想去拿顾励放在桌案上的笔,却不小心把茶盏带倒。 茶水泼了出来,顾励连忙把贞儿抱开,去抢救书册。那副《大树悲号图》泼了水,原若溪登记的册子也被打湿了。 他叫来人,把打湿的东西搬到太阳底下晒晒,拿起册子看看还能不能抢救过来。 这时谢莲走进来,对顾励行礼,禀报道:“陛下,那家桥头字画店关门了。” 顾励嗯了一声,抬起头看他,问道:“为什么关门?” “说是掌柜的回乡探亲去了。” 顾励看了一眼放在阳光下的字画,皱着眉头。他原本没注意过这一间小小的字画店,可这种时候关店,太蹊跷了。 顾励正思索着,谢莲看着他手中拿着的打湿的册子,忽然咦了一声,说:“陛下,这册子有些古怪。” 顾励仔细看了看,谢莲走上前来,看着摊开的那一页,这一页正是原若溪登记错了的那一页,因为浸了水,书缝有些裂开了。 “这一页,不太对劲。” 顾励把册子放在案几上,谢莲把册子拆开,小心把这一页扯了下来,展示给顾励看。这一页边缝处,纸张有些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这像是……”像是从别的卷册取出来一页纸时,不小心多撕去了一点。 顾励立刻叫人传江延书进宫,又对谢莲说:“传我口谕,将字画店的掌柜捉拿回京究问。” 谢莲出了宫去。 没多久,江延书进宫里来了,顾励把那一页纸张展示给他看。江延书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他拿著书册,匆匆告退,向顾励保证,日落之前他会再进宫里来,给顾励一个交代。 顾励猜到了几分,杂色银收入的账册和足色银收入的账册乃是分开的。难道是有人把杂色银的账册中取出了一页,夹入足色银中,待原若溪登记过,其他的郎中按照足色银的额度发放了宝钞,此人再把这一页取出来,放回杂色银的账册中。这些主事们每日有大量登记工作要做,谁能记得清每一次的账目登记,只要不是有人闲来无事,把账册拆开了查看,便可瞒天过海啊。 顾励在宫里等着江延书的消息,日落之前,他果然又入了宫,激动得不能自已,跟顾励说:“陛下,这次臣总算是抓到傅郎中的证据了!” 顾励精神一震,让他说来。江延书说:“臣把足色银的账册全部拆开翻看过一遍,果然在其中一册内发现曾经有纸张黏合的痕迹,看来臣所料不错,傅郎中取了杂色银账目中的一页纸,夹入足色银账目中,待原主事登记过,按照足色银发了宝钞,便又把这一张纸取出来,重新放回杂色银的账册中。” “你怎么能笃定是傅少阁做的?” “各人各自保管好自己的账册,除此之外,傅郎中有大账房的钥匙,也就是说,更换纸张的,除了原若溪,就只有他了!”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顾励便召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对傅少阁此案进行会审。 傅少阁这人也太叫他失望了,顾励骂了两句脏话,在纸上写满了“傅少阁!可恨!” 第二天一早,派去捉拿字画店掌柜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也进了宫,回禀顾励,他的人已经把掌柜的抓回来了。这人出了城,被人敲了闷棍,还是驾牛车的车把式在野地里摇醒了他,把人送回京城里来。 顾励叫人把他带来,他要亲自提审此人。 第68章 这掌柜的很快被带了上来,包着头,脸色苍白。 顾励让李棠提问,他就坐在一边观察。 李棠先按常例问过这掌柜的叫什么,哪里人,来京城多少年了。接着问他:“你昨天行色匆匆离开京城,是干什么去了?” “家中有些事情,需得回乡去。” “听说你被人敲了闷棍,少了什么东西?” “不过一些财物。” “这幅字画,你可认得?”李棠拿出《大树悲号图》。 “乃是顾恺之的《大树悲号图》。” “这上头可是有你们店的印章的。” “曾是鄙人店里卖出的。” “卖给谁的?” “好些年了,已记不清了。” “认识左世爵吗?” “左尚书偶尔会把字画拿到我店里来卖。” 李棠久经人事,审问一事上颇有些手段,可他一番询问,却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来,这掌柜的当真是个老滑头啊。逼问他《大树悲号图》有什么特殊之处,他推说没有,问他与京中官员有无来往,他也只说是买卖字画而已。 顾励摆摆手,让李棠莫再审问。他走下殿陛,来到这掌柜的跟前,看着他。 掌柜的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顾励问道:“怎么不敢看朕?” 掌柜的哆嗦道:“您是一国之君,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人君!” 顾励喝道:“不敢冒犯朕,倒有胆子欺瞒朕!” 掌柜的连连喊冤。 顾励问道:“你与这些人背地里究竟干些什么勾当,当真以为朕查不到吗?今日提审你,就是给你机会让你交代!你倒好,遮遮掩掩,满嘴谎言!你拿朕当傻子么?!来人!” 谢莲应声而入。 顾励道:“此人毁谤狡肆,心怀鬼胎,杖责一百!” 掌柜的这才慌了。 李棠连忙劝道:“陛下,这真要杖责一百,此人焉能有命在?线索若是就此断了,岂不是耽误要紧事?陛下三思啊!” 顾励怒道:“你帮这等卑劣小人说情作甚,你审了他半天,他答了一句实话没有?” 李棠又劝道:“陛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人乃是市侩商贾,诱以重利,则事可成!” 顾励哼了一声,思索片刻,问道:“那你以为应该如何?” 李棠走到掌柜的跟前:“你可都听明白了,若是老实交代,陛下自有重赏,若是还这般冥顽不灵,这宫里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左府。 聂光裕已经在板凳上坐了小半个时辰了。 茶已经放凉了,没有人来给他添些热水,聂光裕喝了一口,牙齿凉飕飕的不舒服。 他叫了个左府的家仆:“劳烦您给添些热水。” 那家仆却是冷笑一声,一动不动,说:“有茶水喝就不错了,您还嫌茶凉哪!” 聂光裕眼神一冷,想了想,问道:“左尚书还没回来么?” 家仆哂笑道:“都说了他不在家了,您坐上一整晚,把这板凳坐穿,他也不在家啊!” 聂光裕只得站起来,道:“那好吧,我家中还有妻小,不能真等上一整晚。这样吧,我留个信给左尚书,他若是回来了,劳烦替我把这信交给他。” 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案几上。 那家仆捻起纸,态度十分轻慢。他轻轻瞟了一眼,嘿了一声,说:“我收好了,您快走吧。” 聂光裕被赶着出了左府,站在大门口,冷笑一声,说:“再要我来,需得左世爵亲自来请!” 他说罢,也不打算回家,一个人在左府对面的馄饨摊子点了一份馄饨。虽然手中已经有了反败为胜的武器,但是生活了这么多年,受这种闲气也是少数,还都是姑父倒台的这段时间遇着的。腾腾的热气中,聂光裕面前的馄饨碗,落入了两滴委屈的泪水。 那家仆把聂光裕赶走,拿起纸看了看,见上面不过五个字:《大树悲号图》,他轻嗤一声,嘀咕道:“什么鬼东西,这人忒不上道!”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左世爵一个吏部尚书,六部尚书之首,家仆们都自觉高人一等,平素收受访客们的好处都收惯了,哪知道这人这般不上道,什么都不给,还想让他帮忙传信?做梦! 他把纸揉成团,丢进池子里,走到左世爵书房外,问守在门口的一名家仆:“老爷还没出来?都要误了晚饭的时辰了!” 家仆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书房内传来一声断喝:“计少卿!无论你怎么维护他,今次咱们非得牺牲一个人来堵住这事不可!除了他,还能有谁?!” 计少卿反对道:“不行啊!左尚书,我说了此人不行!咱们可以把方仲卿抛出去!” “方仲卿有他的投名状,你以为方仲卿进去了,不会攀咬出他么?还不如一开始便先牺牲了他去!” “方仲卿要攀咬他,咱们有的是方法让方仲卿闭嘴!” 左世爵眯起眼睛,冷冷地盯着计少卿:“你说老实话,为何百般维护此人?他姑父已经倒了,你又何必再这般上赶着巴结?” 计少卿叹道:“左尚书,你当我想这样吗?还不是……还不是我的把柄也叫他攥在了手里!” 左世爵已猜到了这一点,心中已有了计较,脸上反而不见怒色,问道:“你怎地这般不小心?!” 计少卿叹了一口气:“也是怪我,哪料到这年轻人居然有这个心眼。” 左世爵道:“行了,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既然他动不得,那咱们也只能另想办法了。” 计少卿责备左世爵:“说起来,也是左尚书行事不够缜密,那字画店的掌柜,为何不杀了他,现如今他落进了皇上的手里,才让咱们这般焦头烂额的。” 左世爵冷冷道:“你当杀一个人这般简单,杀了便行了?尸体如何处理,杀手如何处理?一个人平白无故地消失了,陛下不会追查?” “那为何不干脆叫他把投名状的总册烧了?难道是左尚书为了控制我等,非得留着这投名状不可?” 左世爵哼了一声,说:“你以为烧了就没事了么?烧了就没人知道你们做过些什么?但凡想做些什么,想遮掩些什么,最后都逃不开请托行贿。前往桥头字画店购买字画,是赵升定下的规矩,最简单的法子最好用,这规矩即简单,又隐蔽,是以尔等私下里用了这么多年。只是赵升为了控制你们,要字画店在出售字画时登记姓名,退还字画时更要写清楚行贿者所求何事。这些登记的账册,乃是底本。即使把投名状那本总册烧了,底本还在,有什么用?难道你指望字画店会把所有账本全毁了?他们也担心有人杀人灭口呢!” 计少卿听罢,跌足叹气。 左世爵又说:“行了,你也用不着唉声叹气的,富贵险中求,所求之财越大,风险便越大,此事老夫会摆平,你且回去吧。” 计少卿怀疑地看看左世爵。 他也接到了消息,傅少阁已经被收押入大理寺,左大人这诸般安排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这职位不高权力却大的宝钞司郎中傅少阁!他们安排给谏们弹劾,帮的不过是些小忙。可傅少阁被关押,据说是大理寺得到了确切的证据,傅少阁会不会在牢里供出左世爵? 左世爵可是捏着他们把柄的,到时候若是左世爵遭了难,他们少不得要设法搭救一二。 计少卿想到此处,便有些烦心。 左世爵见到他的眼神,便已知道他心中所想。他眸光更冷,言辞却依然温和,道:“计少卿还有何事?” 计少卿道:“没什么,晚生先行告退了。” 计少卿出了书房,行色匆匆离去了。左世爵踱步走到院中,神色已没了方才的坦然与淡定。借宝钞司之案拉穆丞相下马,这一步是他走得急了! 傅少阁这厮滑不留手,就是不肯就范,他为了笼络傅少阁,只能拿出《大树悲号图》。 这是他自赵升出得来的利器。他永远忘不掉,破解出《大树悲号图》用法的那一夜,他是何等的激动与得意,几乎要觉得自己立刻就是丞相了!得到了这帮腐败官员们的把柄,只要别催逼太过,驱策他们乃是易如反掌之事。他把此等权力,分享给傅少阁,他不相信此人不心动! 傅少阁终于点了头,他便以为事情到此已是十拿九稳,哪知道先是傅少阁丢了字画,再接着字画店的掌柜的被抓进了宫去,最后傅少阁被押入大理寺中,看来陛下是已经有了确凿证据了!事情还能比这更糟吗? 左世爵正琢磨着,要去找大理寺中的谁,才能给傅少阁托句话,让他不该说的别说。他记得大理寺中有个寺丞,也有把柄记录在投名状中的,可越是着急便越是想不起来。 左世爵在院落内踱步,喟然叹气:“《大树悲号图啊》……” 若是往常,把这字画带去桥头字画店,便可兑换出投名状仔细一观,可现在字画失踪了,掌柜的也被押到了宫里,他年轻时精力强健,过目不忘,可现在上了年纪,投名状总册的一干人等,只能回忆起五六成,难道往后再也用不着这柄利器了么?字画店倒是还有底本,但是没有《大树悲号图》,他们是不会借给任何人看的,这可是字画店的立命之本。 左世爵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家仆听见他的叹息,想起方才那名客人留下的字条,忍不住问道:“老爷,这《大树悲号图》究竟是什么?很重要么?” 左世爵没闲心跟家仆罗唣,淡淡道:“老夫愿用举家之财换回这幅字画。” 家仆听得心惊肉跳,寻了个机会,出了府,想去找找方才那位客人。他一打眼便看见聂光裕正在馄饨摊前坐着,快步上前,对聂光裕行礼道:“这位官家,我家老爷已经回来了,正等着见您呢!” 聂光裕早看见计少卿离开左府,猜到左世爵一直在府中。他哂笑道:“天色已晚,我在这摊子上坐坐便打算回家了。拜访左尚书之事,明日再说吧!” 家仆不禁着急了,催促道:“我们家老爷日理万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得着的。” 聂光裕亦跟着说:“难道我就是随便什么时候,随便什么人都能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么?” 家仆听见这话,不禁赧然,给聂光裕赔礼道歉,聂光裕不再搭理他,一个人坐着继续喝馄饨汤。 家仆只得回了府,向左世爵回禀此事。左世爵吃惊问道:“那人现下在何处?” 家仆讷讷道:“他就在府对面的馄饨摊子上,方才小人去请,他说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动的。” 左世爵看家仆一眼,已猜到定然是家仆又给人闲气受了。他平素没工夫管这些刁滑家仆们,没想到今天差点被这些人误了大事。 左世爵出了府,一眼便见到了坐在摊子上的聂光裕。 他一时间有些意外,不明白聂光裕怎么会知道《大树悲号图》,难道是自他姑父处听来的? 说起来,用《大树悲号图》去字画店兑换出投名状,还是赵升想出来的主意,难道赵升另外抄录了一本?可赵升也不是傻子,搞出那么多抄本,散得到处都是,最后闹得人尽皆知,这可不是明智之举。投名状只一份,聪明点的都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别弄些抄本出来,弄丢了叫旁人捡了,要平白多生事端。而且这投名状时时便要添上新的一笔,有的信息,过时了便没用处了。 再者,若是聂光裕手里头有这份投名状,怎么会被都察院的方仲卿牵着鼻子走?他前阵子好不狼狈,左世爵都看在眼里。 左世爵一颗火热的心登时便凉了下来,他整顿衣装,不急不缓地走到聂光裕跟前,笑道:“贤侄近来可还好?此地说话不太方便,不如进我府中稍坐?” 聂光裕见了他,这才站起来,跟着左世爵进了左府。 左世爵让人上了茶,请聂光裕坐下,问道:“不知贤侄是如何得知这《大树悲号图》的?” 聂光裕说:“这《大树悲号图》原本便是我姑父的,左尚书将这字画借走便不还了,岂有这种道理?” 左世爵说:“贤侄有所不知,当时我的确把字画弄丢了,还是前阵子才找了回来,唉!可惜却无法还给赵贤兄了。” 聂光裕问道:“那《大树悲号图》,眼下在左尚书处么?” 左世爵一怔,暗道原来聂光裕并不知道此画被他赠给了傅少阁,然后又被宫中侍卫夺走,眼下正在陛下手里。那么他写的纸条,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来诈自己的。 左世爵的神情更凉了两分,说:“原来贤侄是来索回字画的,可惜字画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他挥挥手,便想叫人送客,聂光裕笑了笑,说:“我可不是来索回字画的,投名状都已经在我手里了,那《大树悲号图》,我要回来又有什么用处?” 左世爵一惊。 他看向聂光裕,眸光闪动,判断着聂光裕所说是真是假。聂光裕已念出几个人名,并分别说出这些人曾经做过什么事,被记录在了投名状内。 这些人都是聂光裕绝对接触不到的那个级别。 左世爵听完,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道:“来人!给聂贤侄上一碗好茶!” 家仆闻言,要为聂光裕重新冲泡茶汤,聂光裕说:“用不着了,这杯茶比我之前喝的可好多了,只不过茶有些凉了,让人来添些热水吧。” 不多时一名丫鬟拎着烧滚的铁壶,来为聂光裕上茶。聂光裕道:“慢着,叫他来端着茶盏。” 他亲自点了方才对他冷嘲热讽的家仆,那家仆只得走上前来,端着茶盏,让丫头倒水。 丫头小心翼翼,就怕把滚热的开水倒在家仆手上,聂光裕见了,啧了一声,问道:“你会不会泡茶?这般倒水,茶可泡不开的。” 他推开丫头,拎起茶壶,往家仆手中的茶盏注水,热水登时滚下涌出,家仆惨叫一声,摔开茶盏。 茶盏应声而碎,聂光裕故作遗憾道:“好好的茶盏摔碎了,看来这茶我是吃不成了!” 那家仆跪在地上,捧着手□□哭嚎。 左世爵只得对他说:“聂贤侄,方才是府中仆人怠慢了,左某向你配个不是!” 聂光裕笑了一下,道:“左世伯说的哪里话,折煞晚生了!” 这事便算揭过,丫头重新泡了茶来,端给聂光裕吃茶。左世爵哪有心思看他慢悠悠地品茶,忍不住问道:“贤侄,不知你是如何得到这投名状的?” 聂光裕说:“别管我怎么得到的,反正这总册现在在我手里头。” 左世爵沉吟不语,他的名字并不在这投名状总册上,所以他也用不着担心聂光裕以此为要挟,这事情也牵扯不到他,真正关系到他的,乃是傅少阁那头。 只是投名状毕竟是他手中一柄利器,需得想办法尽量保全。字画店的掌柜已被陛下提审入宫,无论如何,他得丢出几个人去,给陛下一个看得过去的结果。 他最初的打算是丢出聂光裕去。聂光裕加入这帮人不久,知道的不多,把他抛出去最好。可是在得知计少卿的把柄被聂光裕抓住了时,左世爵又变了主意。 这计少卿太愚蠢,不堪大用,不如把他和底下几人一并牺牲了去,这帮人,足够搪塞陛下了。 所以,聂光裕是一直都在他的献祭名单上的。 聂光裕显然也清楚他摇摇欲坠的地位,问道:“我听闻字画店的掌柜的已经被提审入宫,桥头字画店的事怕是捂不住了,左大人打算怎么做?” 左世爵看向他承诺道::“无论如何,聂贤侄是不会有事的。” 聂光裕笑道:“那是自然。” 若是左世爵要牺牲他,他便索性把投名状交给陛下,来个鱼死网破。到时候朝堂只怕又是一番动荡,这左世爵也决计讨不了好去。 左世爵问道:“贤侄心中可有人选了么?” 聂光裕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计字,左世爵了然一笑,这聂光裕,到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聂光裕离去后,左世爵终于想起大理寺中那名同党的姓名,派了心腹去他住处,请他帮忙给傅少阁传句话。再叫人把计少卿、方仲卿、黄鸿羽等几人叫来。 计少卿前脚才离开左府,后脚又被叫来,直觉事情并不简单。待看到方仲卿、黄鸿羽等几人,这场景莫名的熟悉。他忽然想起来,此前赵升出事时,丢出一批小卒子弃车保帅,也是这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时,他是被保的。 方仲卿见到计少卿,栗栗不安,问道:“计少卿,你知不知左尚书把我等叫来所为何事?” 计少卿脸色发白,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待左世爵出来,对几人连敲待打,计少卿终于不再心存侥幸!这一次,被牺牲的是他! 黄鸿羽怒道:“左尚书!咱们对你一向有求必应,你让我联络谏言们弹劾崔释,我二话不说便立刻动手!你知不知这几日江延书一直在盯着我,旁敲侧击,想知道是谁指使我,我可都忍着没说啊!” 左世爵叹了口气,说:“黄给谏,此事是老夫对不住你。” 他姿态摆的这样低,倒教众人愣住了。 左世爵继续说:“只不过《大树悲号图》已经到了陛下的手里,掌柜的也正在被提审,若不想全军覆没,那就必须得有人牺牲!你们放心,我左世爵与其他人不会忘记各位的付出!你们的家人,我可以保证一世衣食无忧!” 几人也无法可想,赵升出事时,他们也见过其他人被牺牲,那是心中只有庆幸,可现在,他们成了这被牺牲的一群人,地位瞬间颠倒,这心境也是大变。 左世爵话说的客气,可他们都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们并没有更高级别之人的投名状,证据不足,想要攀咬,也心有余力不足,反而会遭致更可怕的报复,只不过—— “那聂光裕呢?”方仲卿红了眼睛,咬牙看向左世爵。 “他?”左世爵笑了一声:“听老夫一句劝,别动他。” 做完这一切,左世爵终于放下心来,入宫面圣去了。 顾励与李棠一个唱白脸一个□□脸,已将这字画店的掌柜的吓得魂不附体,只能强撑着,顾励问一点,他便含糊说一点,百般拖延时间。他相信那些当朝官员,是绝对不会不管他的! 顾励问道:“你是说,这有的朝臣想要行贿,便到你的字画店里买一副字画,然后送给贿赂对象,贿赂对象再把字画拿到你店里退了?” 掌柜的点头,说:“我们字画店不过抽五分利,其他的事,一概不管的。” 顾励怔然道:“真是鬼才,这是谁想出来的?” 掌柜的犹豫半晌,李棠斥道:“休要在这里拖延时间!陛下问你话,好好回答便是了!” 掌柜的小心翼翼道:“乃是前任户部尚书赵升的主意。” 顾励一听,气坏了,这个赵升蒙蔽了他几个月,倒台了还余毒未清。 他思索了片刻,问道:“这幅《大树悲号图》呢?” 掌柜的解释道:“这也是我店里的字画,不记得是谁买去送人,尚未有人拿到店里来退呢。” 顾励看向李棠,暗自琢磨,难道是有人送给了左世爵,左世爵为了拉拢傅少阁,又转送给他? 他问掌柜的:“这字画价值几何?” “一千三百两银子。” 顾励呵了一声,瞪大眼睛,问道:“这么一幅字画,居然要一千三百两?” 这换做人民币的购买力,那就是几十万呢!宣城伯那般气派华贵的宅邸,价值也不过一千多两银子。 不过区区一千三百两,想要拉拢傅少阁办事,似乎还不太够。难道是左世爵又许诺了许多别的好处? 顾励正琢磨着,内侍前来禀报,左世爵进宫求见。 他叫人把左世爵带进来,指着殿下的字画店掌柜,问道:“左尚书可认得此人?” 左世爵凛然道:“陛下,臣进宫,就是为了此人而来!” 第69章 左世爵这般大义凛然,倒教顾励意外。 顾励眯起眼睛,问道:“你说来听听。” 左世爵说:“臣家中收藏有几幅字画,乃是出自这桥头字画店的藏品,譬如这《大树悲号图》,便也是臣家中藏品之一,前几天傅郎中说他颇欣赏顾恺之的字画,臣便把《大树悲号图》借给他赏玩。那时臣以为这不过是一家普通的字画店,这些字画,也不过只是字画而已。” 想不到左世爵居然会承认他亲手把《大树悲号图》给了傅少阁,有趣。 顾励示意他继续说。 左世爵道:“可今日太仆寺少卿计阆找老臣帮忙,老臣不肯答应,被他指责收了好处却袖手旁观,不讲官场道义!老夫委实莫名其妙,不知何时收了他的好处,与他争吵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去年送我的一副字画可拿到桥头字画店退八百两银子!原来这帮人就是用这种隐蔽手段行贿的!” 左世爵看向掌柜的,凛然道:“陛下,这字画算不得名家手笔,老臣也是看这字画不算名贵的份上才收下的,可哪知道世上居然还有这种阴私勾当!” 顾励看着左世爵,一时间也拿不准左世爵的话几分真假,他问道:“你说《大树悲号图》乃是你借给傅郎中赏玩的,傅郎中刚因宝钞司的案子下狱,你也知道此事。你这事情来得可真巧啊!” 左世爵跪下辩解道:“陛下,这《大树悲号图》也是几年前旁人送与老臣的,老臣若知道字画店的阴私,早就拿这幅字画去退了!因这字画并非出自名家,也不甚值钱,傅郎中在老夫书房见了,想借去一观,老臣便借了。老臣若知道傅郎中私底下的勾当,定然不会与他有来往的!” 顾励看他言之凿凿的,自己又抓不着证据,只得看向掌柜的,问道:“太仆寺的计阆可曾去你处买过字画?” 掌柜的点头道:“那是去年的事了。” 顾励立刻便叫李棠与督察院派人与这掌柜的去字画店查账本,另外把太仆寺计阆叫来提审,三法司前来听审。 他特意把这两拨人错开,就是怕他们串供。 计阆提审后,果然供出不少人,只是其中大部分人都在赵升案中就落马了。顾励让人一一记下,不多久,派去查账目的人也回来了,两边把账目核对了一整晚,整理出一份名单,虽然不能个个对上,但也出入不大。 顾励当即便把名单给了三法司,着人去查。此外,大理寺卿还给他带了个消息来,傅少阁原先是一口咬定换账册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核对过傅少阁换账本的时间,收集了人证物证,终于让傅少阁认罪了,不过傅少阁声称,此事只是他一人策划,与旁人无关。 顾励问大理寺卿:“你有没有跟他说,若是交代出幕后主使,朕可法外开恩?” 大理寺卿道:“臣说了,但傅郎中一口咬定这是他一人筹划。他说,赵升在时,他还可在宝钞司动些手脚,中饱私囊,崔释来之后,他被盯得太紧,便想把此人赶走。” 顾励问:“言官们弹劾崔释,也是他指使的么?” “傅郎中声称,是他指使礼部都给事中黄鸿羽,联合谏言们弹劾崔尚书的。” “黄鸿羽?”顾励想起来,这人昨夜正在计少卿交代的名单之中。 也是怪了,宝钞司案与字画案分明是两个不相干的案子,可之间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诡异啊。 他实在是怀疑左世爵,可这老头坦坦荡荡,声称是自己把字画借给傅少阁的,傅少阁又把宝钞司案一力担下,这左世爵,竟好似一朵不染俗尘的旷世白莲,让他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两案既然有了眉目,顾励也可松一口气。与陈奉的约定之日到了,他也不想再去想什么左世爵傅少阁的,把小猫接到宫里来,叫谢莲等人暗地里保护着,他一个人出了宫去看陈奉。 到陈府时,下人进进出出的,不知在忙些什么。顾励上了阁楼,陈奉正在写东西。 顾励在他身旁坐下,问道:“你手下人在做什么呢?” 陈奉笑道:“夷辛,我已准备要出海了。” 顾励一怔,如闻晴天霹雳似的,脑中嗡地一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陈奉一直想出去看看,可没想到这一日居然来的这么早!这小狐狸打算就这样撇下他么!? 顾励不禁心中郁郁,想到分别在即,实在难受,他坐着没说话。陈奉问道:“怎么了?” 顾励往矮榻上一坐,闷声道:“没什么。” 这时下人有事上来找陈奉,陈奉便跟着他一起下去了。 顾励一个人躺在床榻上,看着阁楼外的街景,不知道自己这大老远地跑过来干什么,待在皇宫里,从万岁山上看风景不是美好得多吗? 自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越陷越深,结果小狐狸这是玩完了拔吊就跑啊!说出海就出海,要把他一个人撇得干干净净。 亏他还觉得陈奉这家伙纯情,原来年轻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倒是自己,不过比陈奉年长几岁,谈了恋爱却跟老年人似的,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越栽越深。 他正歪在矮榻上伤神,越想越憋屈。陈奉又进了阁楼,在他身边坐下,含着笑伸手往他腰上摸。顾励大怒,心说你这该死的小狐狸这是都决定要走了还要打个分手炮啊! 他气坏了,把脸一擦,跳起来,把陈奉的手打开。 陈奉愕然,捧着手,有些委屈似的:“不想做就说,干什么打人。” 顾励不想说话,在矮榻上躺下,看着窗外。陈奉在他身边绕了两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不开心?上次说的事解决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顾励说:“用不着,已经解决了。” 陈奉说:“那就好。” 他找来报纸,在顾励身边坐下,说:“我读故事给你听吧!” 陈奉的嗓音还是那般动人,待他也一如往常,看样子倒不像要抛下他的意思。顾励转过头,看着陈奉的侧脸,琢磨着或许是自己方才想岔了?陈奉这不像是要跟他分手的样子啊,难道这小狐狸是……要自己等他? 也是怪自己关心则乱,听见奉奉要出海,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分手。 他问陈奉:“奉奉,你当真要出海去吗?这一去要多久?” “一年左右吧,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你要去哪儿?” “想去孔神父说的神圣罗马帝国看看。” 顾励心说您去那儿干嘛啊,那地方现在在打仗呢,一片混战,还得打个二十一年,不过他转念一想,陈奉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裹乱,那边越乱,他越能捞好处。 “海上风浪大,很危险。” 陈奉握住他的手,笑了笑,说:“夷辛,你放心吧。我跟着师父在海上颠簸数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海。” “那船呢?你们有船么?” “已命人在太仓准备了大船,放心吧。” 看来小狐狸是早就计划着要出海了,这船都准备好了啊。顾励握住他的手,问道:“奉奉,就不能别走吗?” 陈奉看看他,有些不高兴似的,笑容也没了。 顾励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他为何忽然间不高兴,他想的是,奉奉这一走就是一年多,要自己一个人在京城里等着,这日子实在难熬,他就算能保证不变心,也不能保证奉奉不会变心啊! 陈奉不说话,顾励急了,握住陈奉的手,追问道:“奉奉,就不能别走吗?” 陈奉丢下报纸:“这事没的商量。”他说罢,一个人下了阁楼。 顾励坐起身来,有点恼火,奉奉这是干嘛呢?他要出海也没事先跟自己商量过,要自己一个人留在大楚等他,怎么说也得说点好听的话哄哄人吧。这人倒自己傲娇上了。 他有点气,可想想陈奉那个傲娇嘴硬的性子,或许是自己误解了他,要么他去哄哄陈奉,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顾励爬起来,蹬蹬蹬下了楼。陈奉正在院子里,指挥着家仆们收拾东西。 顾励走到他身边,跟着一起看着。陈奉不跟他说话,也不多看他一眼。 顾励咳嗽一声,问他:“你真决定要走了啊?” 陈奉哼了一声:“这还能有假么。” “那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就不能尊重我一点?” 陈奉这才看着他,冷笑道:“你成天跟俞公公待在一处,三天才到我这里来一次。再说,我上次不是早跟你说过,想到海外去看看,是你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顾励心里头那个气啊,就是在现代,一对恋人里有一个要出国,那也是件大事啊,更何况这是古代,音书不通,奉奉去了国外,就没想过他会多么担心吗? 还是说这家伙真打算分啊? 顾励一屁股在走廊上坐下,心里堵得慌。 陈奉进了室内,家仆小声劝他:“顾郎君一个人在外头坐着,还是叫他进来吧。这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他坐在走廊,恐要磕碰了他。” 陈奉气恨道:“我看他就是不想跟我一起出海去!他是舍不得俞公公,还是舍不得京城啊?!” 家仆为顾励说话:“顾郎君这毕竟是大楚生大楚长的,跟您去了海外,到了陌生地方,谁能不害怕呢?” “有什么好怕的,我会保护好他的。”陈奉嘴上这么说,心里想一想,觉得家仆说的也颇有些道理,或许夷辛是害怕海外那个陌生的世界才这般推三堵四。 他对家仆说:“你去叫他进来吧。” 顾励进了室内,在椅子上坐下,问道:“奉奉,你有没有想过,你去了海外,我怎么办呢?” 陈奉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顾励说:“那可是出海,你说走就走,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这就是你的安排吗?” 陈奉恍然大悟,原来夷辛生了一上午的闷气,竟然是认为自己要把他一个人留在京城!陈奉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不禁失笑,是他没问清楚,竟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夷辛不想跟他走。 是他犯傻了。 顾励见陈奉居然笑了,莫名其妙,又有些气。 陈奉走上前来,抱住了顾励,问道:“夷辛,你舍不得我,对吗?” “你也知道我舍不得你,我看你倒是很洒脱。” 陈奉摇摇头,道:“我自然也舍不得你!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好,你不用担心这个。” 顾励问:“你要怎么安排?” 他想来想去,左右不过是交代俞广乐照顾好自己罢了,奉奉怎么就这般笃定,他去了海外,自己不会变心吗? 陈奉笑了一下,说:“现在先不告诉你,下次你来时自然就知道了。好了,方才是我想岔了,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给你赔不是!” 顾励听了他的话,知道陈奉不想说,他也问不出来,便不再追问。当然,当后来发现奉奉居然是想把他一起带去海外,顾励真想给这时候的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为什么要掉以轻心? 此时的顾励对陈奉的想法一无所知,还帮着陈奉一起清点东西,忙活了一上午,两人吃了饭,在阁楼上缠绵片刻,抱在一起睡了。 晚间,顾励还是从皇宫西南角溜进宫,哪知道刚落地就让侍卫给堵了。侍卫们拿着剑,喝道:“大胆贼人!居然敢擅闯皇宫禁地!” 顾励转过身来,木着一张脸:“是我。” 不是……现在宫里的安保也搞得太好了吧?他以后还能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侍卫们见了他,连忙收了武器,顾励交代他们:“不许把我溜出宫的事跟别人说。明天若是有言官来弹劾我,我唯你们是问!” 侍卫们唯唯诺诺,护着顾励回了干清宫。 第二天,言官们倒是没来,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与大理寺卿一起来了。 三人已把宝钞司案件审完,向顾励回禀,宝钞司案已审理清楚,傅少阁收杂色银充作足色银兑换宝钞,收受贿赂,又撺掇谏言弹劾崔尚书,结党营私,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字画案涉案官员也已尽数下狱,一一查证,无一人被冤。 顾励问江延书:“之前有佃农状告穆丞相一事,你可查清楚了?” 江延书回禀道:“穆丞相与这事无关,乃是管理田庄的几名家仆做恶。穆丞相已将这几人交至刑部大牢,向苦主赔付了补偿。” 顾励点头道:“好,宝钞司案乃宝钞司郎中傅少阁一手炮制,与崔尚书、穆丞相没有关系,穆丞相官复原职,仍然做朕的丞相!至于傅少阁该如何量刑裁夺,由刑部议处。” 下午,刑部尚书洪枕秋进宫,向他禀报对傅少阁的量刑,傅少阁收受贿赂,栽赃陷害,着革去官职,流放戍边,他所得赃款,悉数追回,充入太仓。 下了旨,顾励下午去了一趟大理寺的地牢,看看傅少阁。曾经他对这个人寄予厚望,可没想到这人为了利益,不仅辜负了他的信任,也辜负了曾经举荐他的穆丞相的期待啊。 他要看看,这人有没有一星半点的愧疚。 傅少阁就静静地靠坐在牢里,他受了些刑,囚衣渗出血来,看起来有些狼狈。见到顾励,他竟然还有心,挣扎着爬起来,向顾励施了一礼。 顾励以为他要求饶,哪知道他行了礼,便又坐下来,靠着墙壁,默不作声。 别说,这人安静的模样,看着倒有几分脆弱的俊美,看着是个不下陈奉、俞广乐的人物,可惜了。 顾励问道:“傅少阁,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陛下什么时候杀了我?” “你倒是挺坦然么,朕已下了旨,流放戍边,过两天你就该去辽东了。” 傅少阁咳嗽两声,想了想,说:“去辽东吗?那也不错。我小时候听人说起过辽东,早就想去看看了。” 顾励想不到傅少阁居然这般镇定,声音里连一丝颤抖也没有,倒显得他像个气急败坏的反派似的。 顾励问道:“你辜负了朕的信任,背叛了穆丞相对你的信任,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 傅少阁想了想,居然说:“陛下下次擦亮眼睛,别再用我这种狼心狗肺的烂人了。” 顾励头一次见到有人自己骂自己是狼心狗肺的烂人,都惊呆了。傅少阁却压根无所谓,竟然还颇愉悦似的。 顾励问道:“傅少阁!你做这一切是为了钱吗?你家又不是没钱,你又何必铤而走险?!” 傅少阁懒洋洋道:“钱都是外祖的,再说,我也并非为了钱,只是不想当弱者罢了。” 顾励问道:“你好好干,朕难道不会给你机会吗?!” 傅少阁不再搭腔,顾励问道:“此事当真跟左世爵没有关系?” 傅少阁笑道:“陛下若是怀疑他,大可以去查他,我的案子已经结了。” 顾励被他这幅样子气坏了,决定回去再写上一百个“傅少阁,可恨”。难怪小猫说他是坏人,还教贞儿画“傅少阁龟龟”,这家伙果然是个招人讨厌的坏人啊! 大理寺的地牢外,谢莲眼睛一眯,拔出剑,冲向地牢外胡同口。 成宽伯被他一剑挑了出来,其余侍卫要上来帮忙,谢莲喝道:“你们守在地牢入口,保护好陛下!” 成宽怒道:“你当老子是要来劫狱还是行刺?” 谢莲冷漠道:“逃兵的话,我不想听。” 成宽伯悲愤怒吼,与谢莲交战,双剑急促相撞,乒乓之声不绝于耳。谢莲束手束脚,怕伤了无辜之人,竟被成宽伯反手压制,退至墙边,退无可退,只能奋力格挡。 成宽红着眼睛看着他,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你不知道我的困境和痛苦,也不知道少爷曾经是个多么乖巧温柔的孩子。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撤去剑,飞身上了墙头,扬长而去。 谢莲看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 傅少阁落马,一力担下责任,流放戍边。左世爵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还能保住吏部尚书的职位,能保住投名状这柄利刃,就还有机会! 但往后需得更加小心,不可再如此大意了! 桥头字画店关门,掌柜的也被收押入牢中,左世爵已派了人,悄悄给掌柜的家里人送了些钱。这掌柜的是个机灵人,早与他商量好,备了几套账册。这两套账册都是真的,但账册上的官员姓名不一样。当时他在殿内说的是计阆,若说计少卿,掌柜的就会拿那套有聂光裕姓名的账簿。 这字画店被封,再出江湖就得改头换面,也不知这般机灵的掌柜的,还能不能找着了。 傅少阁离京的日子很快到了。他和一群流放戍边的囚犯捆在一起,被衙役驱赶着,往北面的方向走。 成宽伯就缀在不远处,默默地跟着。刚出了京城,一骑士骑着马追了上来,叫道:“傅少阁!” 这骑士乃是谢莲。 囚犯中的一人回过头,看向他。谢莲下了马,对衙役道:“我跟他说两句话。” 他是宫中侍卫,衙役们都认得他的服装,很爽快地同意。 谢莲看着傅少阁,又看向不远处的成宽伯,对傅少阁说:“我觉得,有一件事不能再瞒着你了,那样你也太可怜了。” 傅少阁忽然笑了,问道:“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你就那般讨厌成宽伯吗?” 他靠近了谢莲,耳语道:“他杀了我爹娘,是为了我。” 谢莲怔住。 “你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傅少阁转身离去。 谢莲看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哼了一声,打马离开。 他来告诉傅少阁所谓真相,不过是想看傅少阁得知自己被背叛时的模样,可没想到傅少阁竟然这般淡然,看来是早就知道些什么了。 这人不愧是能与左世爵为伍的坏人,一样卑劣可耻! 他骑着马,回了京城,经过左府时,瞧着那冷落的门庭,谢莲却并没有多快意。左世爵不过是在韬光养晦罢了,一日不除掉他,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谢莲扫了那“左府”二字一眼,俊秀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神却冰冷无情,左世爵做事情的确够干净,这一次差点以为能抓住他,可又让他逃过了一劫。但是,一定会有办法! “爹……”谢莲握住胸口的佩玉:“你若当真在天有灵,就保佑儿子早日为你报仇……” 第70章 看清楚内容提要哦 成宽伯远远地跟着囚犯们的队伍。 虽然囚衣都是一个模样,可他就是能从一堆囚犯中辨认出傅少阁。 这孩子,永远都那般特别。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从辽东一路往南逃,行至杭州时饿得昏倒,像条死狗一般被人踢到路边。 那时,是这个特别的孩子叫住了家仆:“去看看他怎么了?” “少爷,您别管那么多了。街上的臭要饭的那么多,你管的过来嘛?” 这一大一小两个声音让他睁开了眼,透过蓬乱油腻的头发,他看见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童,穿着夏衫暑袜,黄草蒲鞋,纤细的胳膊举起来,把一锭碎银子放在身旁的家仆手里:“去帮帮他,他快要死了。” 家仆收了钱,买了食水放在他跟前,便要拉着小孩童离开。小孩童冲他挥挥手,跟家仆走远了。 小孩子比成年人好打交道多了,也没成年人那么多坏心眼和花花肠子。 成宽伯,哦不,丁海原,他狼吞虎咽,拼命灌水,把自己呛出了眼泪来,心里是这么想的。 刚才那个孩子,他一定不知道两个馒头和一碗水,只需要十几个利禄通宝,也不知道他给家仆的银锭子,够在杭州最好的酒楼吃一顿了。 真是个傻孩子。 丁海原在杭州城里扎了根,像他这样打扮的乞丐还有很多,他不怕官府的人注意到他。谁会想到一个乞丐,居然会是辽东战场上的逃兵,曾经威震东北的锦州总兵呢? 夏天过去时,他又遇见了那个小孩子。 这一次没有家仆陪着,他一个人在傍晚鲜少人迹的街巷内,边走边哭,他灰头土脸,衣服蹭脏了,额头磕破了一块,看起来好不狼狈。 丁海原坐在角落里,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是不是迷路了?” 小孩童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看见他,揉了揉眼睛:“是你啊。” 他居然还记得自己。 丁海原走上前:“怎么就你一个?一个人出来很危险!你家在哪儿?” 小孩童吸了吸鼻子,白皙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痕:“我爹又打娘亲了,我要去找外祖……” “你外祖在哪里?” “在……”小孩童想了半天。 “走吧,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乞丐站起来,拍了拍他。 “我家在……”小孩童继续冥思苦想。 “好吧……”丁海原叹了口气:“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傅少阁。” “你是城南那个傅家的?那还挺近。” “你叫什么呢?” “我?”丁海原开始回忆,他想起了自己身边的大兵成宽,突破敌人的包围时,是成宽掩护了他。那年轻人身中数箭,被扎得像只刺猬。 成宽的姓名,比一个逃兵的姓名更值得被铭记。 “我叫成宽。” 他想把这孩子抱起来,又怕自己弄脏了他。倒是这孩子不嫌他脏,还牵起了他的手,跟着他往回走。 他行伍出身,跟军营里的糙汉子们打交道惯了,压根不知该怎么跟这种绵软天真的小东西说话。气氛一路都很沉默。 “你看起来好多了。”小孩童忽然冒出一句话。 “哦,谢谢你的馒头和水。” “不用谢,你没事就好。” 丁海原噗嗤一声笑出来,故意逗他:“为什么我没事就好?我有没有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小孩童认真想了想:“我爹、我娘、外祖……还有你,我希望大家都好,这样我才开心。” “你爹,你娘,你外祖?你家里人还挺多啊。” 小孩童嗯了一声:“那你呢?你家里人在哪里?你爹也会打你娘吗?” “我家里人……”丁海原嗤笑一声:“都死了,我侄子,我儿子,都他妈死了。我儿子如果还活着,我恐怕也当上外祖了。不过老子可不打女人。” “死……”小孩童打了个寒噤:“娘亲挨打的时候,总是喊‘死’……” 丁海原问他:“你爹会打你吗?” “我哭了就会打,不过娘亲会护着我。” “妈的,下次他再揍你,你就揍他,只会打女人和小孩的男人都是孬种。” 丁海原把小孩童送到傅家时,傅家丢了小少爷,正一片慌乱。见傅少阁回来了,众家丁连忙挤开丁海原,拥着傅少阁进去。 丁海原无所谓,跳上屋顶,想再看看那孩子。傅少阁被送到后院,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出来,叱骂道:“小兔崽子,你跑哪儿去了。”小傅少阁被吓得不敢吭声,一个头发蓬乱、鼻青脸肿的女人跑出来,抱住傅少阁,对那男人说:“你要打就打我,别骂孩子!” “妈的!你个臭婆娘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还没跟你算清楚!”男人扯着女人,往屋子里拖。 小傅少阁站在院子里,偷偷擦了擦眼睛。 家仆们都知道这后院里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上前,没有人敢哄他。 丁海原默默看着,决定留下来,保护这孩子。 至少和孩子打交道,简单得多。他用不着琢磨那些弯弯绕绕,也没那么多让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事,他不用琢磨,他和谢驰星成天在辽东冲锋陷阵,为什么还他妈要给辽东守备送礼,为什么他誓死效忠的朝廷,会在他背后给他捅刀子。 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也没有公道,一切都他妈让人作呕,他宁愿缩在这小小的杭州城里,给一个孩子保驾护航。 傅少阁伤还没好,渐渐地从队伍前头掉到了末尾。衙役催着他往前走,走不动皮鞭就要往身上招呼。傅少阁呼哧呼哧喘着气,四肢无力,只能咬着牙逼自己往前走。 他知道贿赂贿赂这些差役们,可以好过很多,可家中财产除却充公的,剩下的都被他拿去遣散家丁们了,外祖和傅家都是不会管他的。 到了驿站,终于能休息休息,客房那是衙役们才有的待遇,囚犯们只能拥做一堆,挤在地上。傅少阁闭着眼睛,陷入昏迷,半梦半醒间,又听见了那噩梦中才有的争吵。 他已经感到厌倦。 流程都已经会背了,爹又听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甚至是子虚乌有的事,拿来责问娘亲,然后发展到单方面的殴打,娘亲又哭又叫,两个人都像疯子似的。 爹打完了人,摔门离开,娘亲开始哭,跟他抱怨自己命苦,怨天怨地,也打骂他。待那激动痛苦的情绪过后,又向他道歉,抱着他说他是娘的心肝。 傅少阁已经厌倦了。 这一次的梦境里,他又问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不离开爹呢?”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这辈子都是傅家的人了,死也要死在傅家。” “那就反抗啊!为什么不反抗!”梦境里,他声嘶力竭地喊,像是要用最大的声音,吵醒一个睡着的人。 他很久不曾这么激动了。 傅少阁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个,一个在摇晃着母亲,求她离开,摆脱,自救!另一个在半空中冷眼看着,内心宛如一潭死水,默默看着那个快要发疯的自己。 没用的,傻瓜。 果然,娘给了那个少年的自己一巴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他是你爹!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他做什么,咱们娘俩都得受着!” 那少年绝望地跪了下来,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尖叫哭泣。纤细的手臂从袖中露出来,上面还带着青紫伤痕。 别哭了,笨蛋。 半空中的傅少阁默默看着。 他想对少年说,弱者才只知道哭,只知道向别人求救,只能欺负更弱的弱者,不要当弱者,被人踩进泥里,都没办法反抗。 好久不曾做这个梦了,所以被叫醒的一瞬间,他还有些茫然。 成宽拍了拍他的脸,叫道:“少阁!你又做噩梦了?” 傅少阁终于清醒过来了。 “成宽伯,你怎么还没走?”他离京前已经分发家财,遣散家仆。成宽伯保护了他很多年,也只听他的话,不可能回杭州傅家,他已留了足够他养老的钱。 “我不走,我来救你。”成宽想把他背出去。 傅少阁阻止了他:“不用了。去辽东也没什么不好。” 成宽伯看着他这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心里一痛。傅少阁自少年时起,就是这幅模样,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活着也好死去也罢,都是一滩死水。无奈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打架在行,宽慰人却是不在行的,他只能默默地保护傅少阁,却没办法去到他心里。 “那……那我跟着你一起!” “去辽东吗?”傅少阁多次听成宽伯辱骂过辽东为“鸟不拉屎的破地方”,问道:“您愿意去吗?” “得了,没啥不愿意的,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成宽掏出伤药,替傅少阁上了药,让他继续休息,一个人出了驿站,在野地里缩成一团。 衙役们紧催快赶,这天终于到了山东的地界上。原本听闻这地方闹响马贼闹得厉害,衙役们入了这地界便神经紧绷,可过了几天,也没遇到什么响马贼,路上甚至有不少粮商往辽东运送粮食。 这天一行囚犯们走在路上,前头官道上守着五六人,衙役们登时绷紧了,拔出兵器来,打手势让囚犯们停下。 傅少阁不由得嗤笑,响马贼怎么可能就这五六人,只五六人,那就只能出其不意地偷袭,怎么可能好端端守在官道上。 衙役们还没说话,那五六人中为首的一人策马上前,高声道:“我是衮州巡抚卫齐,听闻我同年傅少阁被发配辽东,特意来送他一程。” 傅少阁有些意外,没动。 衙役派人上前查验身份,的确是衮州巡抚没错,这才松下劲儿来,与卫齐客套一番。 卫齐已准备了饭食,招待衙役并一众囚犯们。傅少阁与他单独坐一桌,不明所以。卫齐的确与他是同年,不过两人只是泛泛之交罢了,怎地到了山东地界上,卫齐竟然还特意来送他,难道山东人都这般热情的么。 卫齐与他推杯换盏,喝到高兴处,终于忍不住拍着他的肩膀说:“随舟,老哥从知县升上巡抚,想来想去,京城中也就只有你能在吏部说上几句话,老哥需得好好谢你一谢!” 傅少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并不知道卫齐原先一小小七品知县,是怎么升为衮州巡抚的,他在京城里,成天忙着宝钞司的事务,早就把卫齐这位同年忘到脑后了。 同年也好,同乡也罢,他素来都不曾放在心上的。 散了席,衙役们看在卫齐的面子上,让囚犯们休息片刻,才继续上路。卫齐一路相送,送到傍晚,才策马离开。 傅少阁夜间仍在驿站内与囚犯们歇在一处,今天托了他的福,囚犯们都吃了顿好的,便有人向他夸赞:“你这同年人真不错!” 傅少阁笑了笑,躺在稻草上,没有出声。 曾经,他也有一位玩得不错的庠生,但是后来,两人就渐渐没了联系了。 为什么呢? 傅少阁认真想了想。 是那一次吧。 在从庠序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对这位要好的朋友说:“我……我心里住着一个魔鬼……” 朋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傅少阁摇摇头,又不想说了。他已习惯了将一切都闷在心里,做一口沉闷无波的古井,把一切痛苦,都通通吞噬,埋在深深的地底。 朋友揽着他的肩膀:“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又不会笑话你。” 傅少阁想要倾吐,却没人可以倾吐,成宽伯虽然保护着他,却不懂得他,家里的佣人们害怕他爹娘,连他都不想多接触,有些事总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他按住了胸口:“我……我想撕碎这个世界,撕碎我自己……有时候,我希望一切都消失!我讨厌一切,包括我自己!” 傅少阁用力按住心口,他感觉到了痛苦,那痛苦长年累月地蚕食着他的心,他想求救,却说不出口。 “为什么讨厌一切?”好友认真地看着他。 傅少阁摇了摇头,那些深埋内心的不快乐,细究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拥有许多人没有的一切,可是这样就是幸福吗? 傅少阁的眼泪流下来了。 那是他唯一能够求救的方式。 “别难过了。”好友抱住他,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走!带你斗蛐蛐儿去!” 傅少阁以为自己得到了知己,可第二天到了庠序,其他人看他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一切。 哈哈。 他承受过父亲的拳脚,母亲的折磨,现在被朋友背叛的痛苦,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然而,那些细碎的私语,就像无孔不入的虫蛇,一点点往他的耳朵里钻。 “成天阴沉沉的,看起来就像个怪人。” “早就叫阿翔别跟他一起玩了!” “说什么心理有个魔鬼啊,真是吓人!” 傅少阁不想去庠序了。 爹不由分说把他打了一顿,还是外祖来了,劝说了他爹,不想去就算了,外祖有钱,为他请个好儒师,在家里教导他便是。 外祖要离开杭州去广东之前,他偷偷去了外祖的院子里。 他想把母亲的困境告诉外祖。 可是在院子外,他听见了外祖训斥母亲的声音。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若能老老实实待在后院相夫教子,他又怎找得到理由责骂你?” “不要哭哭啼啼的了,不过是打你两下而已,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打老婆?” “好了,你就委屈一下,咱们家乃是商贾人家,你能嫁入这样的诗书人家来,原就是咱们高攀了,你当家主母做着,锦衣玉食享着,受这一点小小的委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咱们家的生意,可都仰赖着傅家在官场上的人脉呢,别哭了,赶紧回去,别让你的夫君久等了!” 傅少阁呆愣着,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院子去的。 原来,大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好友也好,外祖也好,谁都救不了他。 把他一个人抛下。 傅少阁再也不想对任何人用心了。 既然没有人能救他,那就自救吧! 哪怕是死,他也要得到解脱。 现在想来,他的自救毫无章法,幼稚得可笑,但那的确是那时的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在爹又一次怒气和怨恨发泄在娘亲身上时,傅少阁偷袭了他。 他举起房间里的板凳,狠狠砸在了爹头上。 可惜爹被他砸破了头,却没死,连昏倒都没有。他不过是摇晃了两下,回过头看见紧张失措的少年,暴怒而起,冲上来厮打他。 傅少阁被他卡住了脖子,急速缺氧,全靠着一股血气挣扎开来。娘亲压根不能指望,她只会哭,只会叫,什么都做不了。 傅少阁与父亲扭打在一处,打得头破血流,两人被凳子带倒,一起摔在了地上,爬不起来。 傅少阁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现在就是一个孩童上来,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相信,爹也是一样。 只要把枕头往他脸上一捂,多年来的痛苦就都迎刃而解了。 傅少阁挣扎着想站起来,完成这最后的一击,然而刚摇摇晃晃站起来,便被身后一人推倒了。 娘痛苦地大骂:“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居然敢对你爹动手!” 傅少阁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他感觉到了无比的沉重,好似被泰山压着,压得他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他看着娘,那双眼睛在说:“娘!我是在帮你啊!” 为什么? 你懦弱久了,连反抗都不敢了吗? 为什么……不要! 傅少阁睁大眼睛。 娘走向了爹。 不要—— 傅少阁无声尖叫。 然而,那懦弱的女人在饱受了长年累月的伤害后,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她甚至带着几分讨好,扶起了爹:“老爷,您没事吧?老爷?!” 爹被她摇醒,摇晃着站了起来,骂道:“这孽畜!这畜生要造反啊!都是你生的好儿子,你这个贱婆娘,瞧瞧你生了个什么畜生?!” 他把娘摔开,摇晃着走上前来。 少年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但他突然很想笑。 这两个人,都是弱者啊。 一个屡试不第,科举失意,表面上寄情山水,实际上压根做不到洒脱,只能把对命运的怨恨发泄在女人和孩子身上; 一个不敢反抗,放任自己被折磨到近乎发疯,只会哀嚎,只会求饶,只会痛哭流涕,只会无能地在孩子身上发泄自己的痛苦; 都是弱者…… 好没用……好没用的大人! 就在父亲举起凳子,要砸在他头上时,一道剑光闪过,然后是母亲的尖叫,很快她也闭嘴了。 傅少阁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 他躺在地上,笑了起来。 那笑声由小渐大,由冷静至疯狂,傅少阁笑到喘不过气,声音嘶哑,眼里掉出了泪来。 这就是弱者吗? 他永远不要当弱者。 第71章 宝钞司的案子告一段落,一切终于都回到正轨,穆丞相回来了,崔释也仍旧做他的户部尚书。 桥头字画店已被查封,顾励特意下旨,让穆丞相清查京城中所有的字画店,看看是否还有类似勾当。 他交代给洪枕秋的三法司会审也已经审完了,查出冤案一百五十七件,错案五十三件,放出犯案情节轻微的囚犯四百余人,刑部大牢终于空了不少。 顾励还惦记着顾励要出海的事,过了三天便要出宫去见他。宫中经过贞儿的事情后,守备完善许多,里栏草场处被围了,皇宫西南角处也时常有人员巡逻,让顾励没有办法,只能带着谢莲与小谭,打着微服出宫体察民情的由头,从宫门口出去。 一出了宫,顾励就对小谭说:“你好久没见到江夏生了,去跟他喝杯酒吧,今天给你放假。” 又对谢莲说:“这段时日你也辛苦了,到京城里随便逛逛。” 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跟着他,却被顾励挥挥手驱赶:“别跟着我。” 小谭目送着顾励的背影离去,琢磨道:“陛下有事情瞒着咱们。” 谢莲瞪他一眼:“他是人君,没必要什么事都跟咱们说。” 小谭对他挤眉弄眼,说:“你真傻,还没明白哪,陛下这是在宫外头有了喜欢的人了!特意赶着去跟人幽会呢!” 谢莲疑惑道:“既然喜欢,干脆接进宫里来不好么?怎地上次穆丞相劝他纳妃,陛下死活不肯答应?” 小谭啧了一声:“那自然是因为,陛下喜欢的这位,乃是——有妇之夫!” “你说什么?” “我说陛下喜欢上了有夫之妇啊。” “可是你刚才明明说有妇之夫!” “才没有!夫妇夫妇!难道我会分不清楚么?” 有妇之夫陈奉一早便在阁楼上等着了。 顾励进了陈家,发现家仆少了一多半,不知是不是先一步被他打发走了。 顾励皱着眉头,上了阁楼,陈奉正在阁楼内等着他呢。 顾励一见他,便迫不及待地问:“奉奉,你何时出海?” “二十几日后,具体哪天,还得看天象。” 原来还有二十多天,顾励便松了一口气,他还有机会,可以好好想想该怎么把奉奉留下来。 要不要告诉奉奉自己的真实身份? 顾励想了想,还是否决了。暴露身份,陈奉的确有一怒之下留下来跟他死磕的可能,可他不想让两人的关系走到那个地步啊。 唉,只能再想想别的了。 陈奉牵起他的手,笑道:“瞧你这幅紧张的样子,怎么,就这么不想我出海吗?” 顾励点头,抱住陈奉:“我不想跟你分开。奉奉,别走好吗?” 陈奉嘴角含笑,反手抱住了他,在顾励后背上轻轻拍拍:“放心吧,傻瓜,我要是走,当然会带你一起走啊。” 顾励:??? 顾励都他妈懵了,刚才奉奉说啥?奉奉要带他走?去哪儿?去海外?! 顾励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瞪大眼睛看着陈奉。陈奉捏了捏他的脸:“小笨蛋,是不是高兴坏了?” 他拉着顾励下了阁楼,手下们已把最后一点东西装上马车,向陈奉回禀道:“主人,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可以出发了。” 顾励连忙拉住陈奉,问道:“什么出发?你不是说还有二十几日才出海吗?而且还得提前观测天象,挑个好天气呢!” 陈奉说:“出海之前,需得先自京城出发,去江苏太仓。我的船就停在那里。算算时间,需得二十日左右。” 顾励再度懵逼。 所以陈奉今天就要走?而且还要把他带走? 这是什么人间惨剧? 奉奉,你知不知道你要带走的可是一国之君啊!你这是要造反啊? 别说,这居然还挺符合奉奉的人设的,顾励苦中作乐地想。 “奉奉,这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顾励拉住陈奉的手。 陈奉笑了一下:“怎么了?” “我……我儿子还在京城呢!” “你那儿子才三岁半,不适合长年累月地和我们一起待在船上。你放心,俞广乐定会照顾好他的。” 顾励欲哭无泪。 “干嘛?你不想跟我走?”陈奉脸色一变。 “当然不是……” “那就好。”陈奉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出了院子,到了马车上,紧紧握着他的手:“你不要再有诸般思虑了,放心吧,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顾励一脸苦逼地看着他。陈奉笑了,满足地抱住他:“夷辛,你见过海吗?我小时候,经常在海边玩,那海好蓝,一眼望不到边。有一次我又挨了打,就一个人往海里走,我总幻想着能有什么人来把我带走,是海那边的神仙也好,是海底的海妖们也好,无论是做鬼还是当妖,都比做人自在。” 奉奉小时候这自毁倾向严重啊,顾励心中一紧,抓住他的手:“那后来呢?你一个人走到海里,然后呢?” “然后……海水里阻力很大,我一步步走着,一个浪打来,把我给推翻了。我飘在海里,不由自主地挣扎,呛了好多水,眼泪落进了海里……然后我——” “我学会了游水。” 陈奉看着顾励一脸紧张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笨蛋,若我当时出了事,现在焉能坐在你面前?” 顾励握住他的手,压在胸口,认真道:“奉奉,以后都别再做这种事了,好吗?” 陈奉不笑了,看着顾励,那幽深的绿眸带着几分专注。 “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至少为了我,好好珍惜自己吧!你伤害自己,就是往我心口捅刀子,你舍得看我难过吗?” 陈奉抽出手,把顾励抱进怀里:“你这家伙,既然这么爱我,方才要带你走时,怎地又这般不情愿?我虽然知道你是爱我的,可是有时候,你又实在让我迷惑。” 顾励反手抱住他,陈奉的话让他一时间有些冲动,想不顾一切据实已告,奉奉也很爱他,说不定愿意为他做一些小小的让步。 顾励张开嘴—— 陈奉又说:“我现在自然是不会再似从前那般。我现在有了钱,有了一班可用的人,哪还是从前那个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孩子?我还要为师父报仇呢!” 顾励默默闭上嘴。 脱马甲这事,还是徐徐图之吧。 马车队伍过了城门,顾励原本担心守门的将士会认出他来,到时候若是道破了他的身份,岂不是要他当场脱马甲?这修罗场只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了。他紧张地搓了搓膝盖,陈奉见他的模样,还当他是在紧张自己被人认出来,抱着他安慰道:“不用害怕。” 守城的将士们把马车打开看了,顾励与他们眼睛对上,这些守城的将士或许是极少见到皇帝,一时间没认出他来,倒是在陈奉脸上多看了两眼。 陈奉的手下人递上出城的路引,道:“我们家主人乃是佛朗机来的。” 将士查验过路引,便不再多看,放一行人通过。 顾励便这般生无可恋地被他们带出了京城,度日如年地到了晌午。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陈奉拉着他跳下马车,笑道:“坐了一上午的车,有没有不习惯?腰疼么?” 顾励闷闷道:“还好,就是颠地难受。” “那便休息会儿再走,我这就让人生火造饭。” 顾励和陈奉坐在一起,陈奉的手下人很快便生了火,把早上带的干粮放进锅子里,加点水热热。 陈奉接过午饭,递到顾励跟前:“行走在外,饮食需得简便些,你不要嫌弃。待到了集镇上,再给你买些好吃的。” 顾励脸色发青,又哪里是因为饮食不好。他是想着离京已经半日了,谢莲和小谭有没有发现他不见了?若是这两人寻来,戳穿了他的身份可如何是好?! 这就如一柄利刃悬在头顶,让他时时刻刻都绷紧了神经,提心吊胆,焉有心思去计较饮食好不好? 唉,他是怎么走到这般田地的? 陈奉在他身旁蹲下,怜惜地看着他:“都已经在外头坐了许久了,脸色怎么越来越难看了?想吐么?” 顾励摇摇头,刚要说话,一队人马自京城方向疾驰而来,带起滚滚尘烟。 陈奉手中的饭碗掉在地上,他连忙将顾励护在身后,说:“夷辛,你到马车上去!” 说话间,骑士们已经到了车队近前。陈奉的手下们丢下手中的饭碗,要往行李内掏家伙,陈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自乱阵脚。 骑士们当先一人便是谢莲,他居然带着侍卫们径自追来了。 谢莲看向顾励,见他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跳下马,冲顾励行礼道:“先生,快随我们一道回去吧!” 顾励还以为他张口就要叫陛下,没想到他叫了自己先生,谢莲或许是有他自己的顾虑,这委实让顾励松了一口气。 陈奉转头,看着他,目光怔怔的。 顾励也看着他,想要解释,谢莲又催了一句:“先生,快随我们回去吧!” 陈奉转过头,对谢莲怒目而视,喝道:“你们谁敢带他走?!” 他拔出剑来,手下人纷纷从行李内抽剑,指向谢莲等人。 顾励按住陈奉的肩膀,说:“奉奉,我不能跟你走。” 陈奉回头看他的眼神,顾励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顾励抬脚,走向谢莲。 每一步他都觉得格外清晰,格外缓慢,而陈奉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让他觉得如芒刺在背,无比清晰。 “顾夷辛!”陈奉忽然叫住他:“你……你想清楚了!若是不跟我走,这一别天涯海角,可能此生都无法见面了!” 陈奉把话说得狠,可拿剑的手分明在微微颤抖。 顾励看着他,一时间千言万语无从诉说,让他跟陈奉说什么好?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他理亏,是他负了陈奉啊! “奉奉!我会在京城等你!” 陈奉抓住他的手,逼问道:“等什么?就现在,跟我走不好吗?你能忍受几年见不到我吗?” 一个死傲娇能说出这种话,那就是相当于哀求了。 顾励心中一动,简直想什么也不管了,就这样跟陈奉一走了之。可是不行,他还有贞儿,有穆丞相,有为了大楚的百姓暗夜独行的人,等着他来指引方向,他有他的责任啊。 顾励握住陈奉的手:“奉奉,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责任!我……我是不能离开大楚的!” 陈奉的眼神让他不敢再看下去,他转过身,往谢莲的方向走。 “顾夷辛!”陈奉叫了他一声。 顾励身形一顿,没有回头。他实在无法面对陈奉的眼神。 顾励咬咬牙,加快脚步,走到了谢莲跟前。 谢莲扶他上了马。 陈奉不再说话了,他已经明白了顾励的选择。 他站在地上,红了眼眶,看着顾励策马离开。 侍卫们簇拥着他,众星捧月,渐行渐远。 陈奉明白,他被骗了。 顾励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陈奉和他的车队终于是看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问谢莲:“你怎么知道要出京来找我?” “您被人掳走带出京城时,京城守卫的士兵认出您来,通知了小谭。” 小谭就策马跟在一边,闻言迷茫地抬起眼睛,看向顾励。他实在是憋不住了,想问什么,被谢莲瞪了一眼,只得委屈地闭上嘴。 “有马车吗?”顾励忽然问。 谢莲不知顾励要马车何用,只管照顾励的吩咐办事。顾励又交代他找些笔墨来,谢莲便策马往反方向去,自驿站处借到一辆马车并笔墨,匆匆赶了回来。 此时距离离开陈奉已约莫半个时辰有余,顾励坐进马车,便立刻奋笔疾书,想要赶在日落前把内容写完,让人追去交给陈奉。 他要写的,便是发生在1618-1648年这三十年战争,那是神圣罗马帝国为首的欧洲国家混战,奉奉如果要去海外,一定避不开欧洲,他想尽己所能为奉奉规避危险。 顾励写到手酸,才将将写完了黎塞留和大孔代这两人。马车已进了京城,正往内门驶去。 天色已渐至暮色,农人们赶着出城回乡,内城的人便越发少了。顾励的马车正要驶入宫门,就听见身后一清脆的马蹄声疾驰而来。 顾励心有所感,探头往马车外看去,陈奉骑在马上,直追他而来。 “奉奉!” 顾励连忙让马车停下,跳下车,陈奉也下了马,喘着气跑上来,抓住顾励的手,恶狠狠地问道:“你就是赛先生对不对?!” 顾励愣了愣,奉奉大老远追回来,就是为了问这事吗? “说话啊!”陈奉抓住他的肩膀。 “是,宫里没有什么赛先生,只有我顾夷辛。” 陈奉哑然失笑,双手撑在膝盖上,抖着肩膀,越笑越厉害。 顾励忧心忡忡,抓着陈奉的胳膊解释道:“奉奉,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陈奉渐渐止住了笑,抬起身子,看向顾励:“罢了,你我有各自的立场,是我陈奉不够聪明,让人骗得团团转,怪不得别人。” 顾励听他话语决绝,不禁心中一紧,抓住他的手:“感情的事,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陈奉认真打量着顾励,眼前这个人是他最爱的人,他却被这人狠狠捅了一刀,陈奉已说不清,他对顾夷辛的感情究竟是爱是恨! 他抽出手,对顾励说:“赛先生,输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待我从海外回来,再与你一较高下!” 第72章 顾励只能苦笑,他不怪奉奉生他的气,早知道奉奉这人爱恨如火,面对自己的欺骗,他又怎么可能轻轻揭过。 顾励说:“好,我骗了你,也不求你立刻原谅我……你,你只要愿意回来就好!我会一直在京中等你!” 顾励把怀中的写了一下午的卷宗塞进陈奉怀里,交代道:“我对神圣罗马帝国稍有几分了解,但愿能帮到你。奉奉,不论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都只愿你能平平安安的!” 陈奉上了马,看了顾励一眼,那一眼中有千言万语,一如顾励无法倾吐的心境。 陈奉掉转马头,在暮色中策马而去。夕阳在他身侧,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目送着陈奉离开,顾励忽然感觉到心中剧痛。 虽然知道他和陈奉立场悬殊,势必会有这一天。可是当陈奉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时,他还是无法接受。这还只是脱了赛先生的马甲就这样了,奉奉若是知道他就是一国之君,还不得跟他发疯? 他只想好好和陈奉在一起,不想走什么相爱相杀的剧本线啊! 谢莲见顾励浑浑噩噩,丢了魂似的,只能扶着他上了马车,过了宫门,一路送到干清宫。 李棠正当值,见顾励这模样,连忙扶着他,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宣太医?” 顾励摇摇头,说:“不用了,让朕缓缓就好。” 他看向谢莲,谢莲连忙跪下,说:“陛下放心,今日之事,卑职一定让所有人都守口如瓶!绝不泄露半个字。” 顾励摆摆手:“你出去吧。” 谢莲离去,顾励上床躺会儿,今天出宫这事闹的还挺大的,虽说已经是傍晚,可街上还有;路人,不知明天谏官们又要怎么说他了。 陈奉子夜前终于赶上了车队,手下人扶着他下马,摸到他衣衫都尽数汗湿了。那马儿也累的湫湫叫唤,一仆从把马儿牵到一边,让马儿吃了些草料,好好休息。 手下人扶着陈奉上了马车,忍不住问道:“主人,您追上顾郎君了吗?” 陈奉垂着眸子,哑声说:“他就是赛先生。” 手下人一惊。 主人此前多番着他们打听赛先生的线索,他们虽然不知这赛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可也知道此人极不好对付,就连主人都屡屡败在他的手下,怎么顾郎君与主人这般要好,居然会是那可恶的赛先生?! 手下人担忧地看向主人,主人对顾郎君用情至深,甚至此前还因为孙祥涨要害顾郎君,把孙祥涨赶到别处去了。可顾郎君居然是赛先生,这对主人的打击该有多大? “你先出去吧。”陈奉闭着眼睛,靠在车厢内。 手下人叹息一声,下了马车。 陈奉在黑暗里静默着,那白腻的额头上,汗珠涔涔。陈奉痛苦比闭紧眼睛,勉强调息,胸口却像有一只手紧紧抓着,让他疼痛难忍。 如果在一天前,有人告诉他,夷辛就是被他实为生平罕见之对手的赛先生,他一定不会相信!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就算现在告诉他,夷辛就是狗皇帝,也不会让他更难受,更痛苦了! 明明这个人,在马车上时仍是深情款款的模样,还曾经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你伤害自己,就是往我心口捅刀子,你舍得看我难过吗?”,可这个人转身离开时,却比他说出这番情话时更加毫不犹豫。 夷辛啊夷辛,你固然是爱我的,却又能在爱我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伤我,你的爱,太疼痛了。 陈奉打着哆嗦,忽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顾励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便起不来了,贞儿只能一个人睡在小床上。 李棠忧心忡忡地在一边伺候着,甚至还叫了太医来。太医看过,瞧不出病症,可顾励第二天仍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虚弱得厉害。 李棠急坏了,找到谢莲,问他昨日陛下究竟去了何处,接触了什么人,怎地回宫就变成这样了。 谢莲也满腹忧虑,又不能跟李棠多说,进宫来看过顾励,悄悄问他:“陛下,要不要卑职去把人追回来?他们应该没有走远。” 顾励摇摇头,挥挥手,让谢莲下去。若谢莲当真把陈奉绑回来,陈奉会恨他一辈子的。 他也知道自己这状态不行,有心想振作起来,却少了几分心力。下午穆丞相和一班朝臣们进宫来看他,穆丞相乃是八卦达人,已听说昨天陛下出了宫,还在宫门口与人依依惜别之事,他原是有心想劝顾励两句,可见到顾励这般病弱的模样,一时间责备的话也说不出了。 朝臣们有想要劝谏的,有想要问清楚的,看见顾励这模样,都不好多说什么。杨尚书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穆丞相他们离开是,杨尚书偷偷留在最后,问李棠:“我送给陛下的《养气良方》,陛下是不是没有照着练习?这怎么行?陛下近来忙着宝钞司的案子,更要早睡早起,勤加锻炼才是!” 李棠原本想说,陛下本来好好的,都是出了一趟宫,回来便这样了。可谢莲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便也不好多说,只能连连叹气。 杨尚书又要去买猪腰子,被李棠阻止,劝道:“陛下得的怕是心病,吃猪腰子不管用。” 杨尚书只得罢了,愁眉不展地出了宫去。 顾励原以为自己只是伤了神,过不多久便能好了,哪知道这一场病竟拖了大半个月,闹得凶险时,他陷入昏迷人事不知,连贞儿哭喊都听不见,朝臣们在殿内伏地痛哭,都当他是要不久于人世了。 还好顾励先头已经解决了太后,否则他人事不省,贞儿年幼,太后若是联络藩王闹起宫变来,这大楚怕是就此无力回天了。 他醒过来这天,入眼就看见李棠在跟前伺候着,贞儿趴在床上,抱着他的手正睡着,脸蛋上还挂着泪痕。 顾励咳嗽一声,李棠见他醒了,连忙要叫太医来看。顾励摇头,让他送些汤水,喝了水,感觉精神好一些。 顾励问李棠,今天是什么日子,李棠说了。 顾励算一算,离他送别陈奉,正好二十天,若是天气好,奉奉今天就该出海了吧。 他小心起了床,把贞儿裹进被子里放好。李棠连忙替他披了衣裳,扶着他,轻声道:“陛下,您身体还没大好呢,要做什么,臣替您去做。” 顾励摇摇头:“这事只有我能做得。” 李棠只得扶了他,主仆两人出了宫殿,小谭守在宫门口,见状连忙跟上来,满脸喜色,问道:“陛下身子好了?” 顾励道:“好些了,你去看着贞儿,朕不用人跟。” 他话虽如此,小谭也不敢放着他和李棠两人出宫,给兄弟使了个眼色,一侍卫走上前来,默默跟着顾励,小谭回宫里看着贞儿去了。 顾励由李棠扶着,慢慢走到万岁山上去,温风如织,夏天的云如闲逸的野鹤,懒洋洋地缱绻在顾励去不了的天那边。 清风吹拂着草木,顾励看着远方,然而无论怎么极目远眺,都看不到想要看到的人啊。 对着湛蓝的夏日天空,现在能说的,大概也只有一句:一路顺风吧。 “陛下……您怎么哭了……” 过了这个撕心裂肺的下午,顾励的身体终于开始好转。他昏迷的这段时日,朝堂上有穆丞相撑着,一切都好。经过宝钞司案,无论是哪个心怀鬼胎的,再想伸手也得掂量掂量,是以从朝中到地方,各处都老老实实,有条不紊地运转。顾励昏迷的这段时日,耿崇明已从山西回来,山西这地方从总督巡抚,到七品县令,他都把各人的功过登记在册,交给穆丞相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南方去了。 穆丞相给顾励看了耿崇明的册子,顾励心中已有了数,问穆丞相:“耿崇明天南海北的跑,身边还带着妻女,花费颇大。” 他话还未说完,穆丞相便笑道:“陛下放心吧,他离京时老臣已给了五千钞。” 顾励这才放心。 他昏迷的这段时间,《神雕侠侣》已连载完了。俞广乐收了左世爵一部话本子,眼下正在《大楚晨报》上刊登。 顾励对左世爵心情复杂,换句话说,就算左世爵做了丞相,他也无法全心全意地信赖这个人了。 不过比起这些,更叫顾励吃惊的,是居然有人打着金庸大侠的名号在京城里招摇撞骗! 顾励听俞广乐说起这事的时候,简直惊呆了。确切来说,还称不上招摇撞骗,因为这位冒名金庸之人并未现身,而是顶着金庸的名字隔空与了趣对骂。 是的,隔空对骂,顾励听完俞广乐的形容,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神雕侠侣》已连载完毕,京城里男女老少已是无人不谈神雕,左世爵的话本子刚刊登时便遇冷,左世爵自然又使出了老招数,派人在京城内四处宣传,然而京城内或许还能控制一二,这《大楚晨报》甚至已经卖到了两广,凡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行者,没有不来京城打听金庸先生的。 左世爵气得在家里拔胡子,一连几日告假,来官署时也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就在这时候,京城里忽然出现了一支编排了趣的儿歌,大意就是金庸先生不知比了趣高明多少,了趣若当真识趣,就不该跟金庸先生比云云。 左世爵请了复社的文人才子们声援自己,可金庸先生自带“水军”,多的是真爱粉,于是两边展开了旷日持久的骂战,京城里几家大酒楼,天天都有文人才子们开展“骂战”。 就在这骂战白热化的时候,一个小童子出现在茶楼,声称他乃是金庸先生的书童,代表金庸先生向了趣递出战书。 战书是,两人各自再写一本,到大楚晨报报坊刊印出售,以七月底为截止,看看到底谁的话本子卖得多。 顾励掐指一算,这都六月初了,要在两个月内写出一本话本子,本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而且这左世爵可还是人民币玩家啊,难道他不知道派人自己买自己的话本子吗? 这冒名顶替金大侠的人在想什么呢? 顾励对俞广乐说:“你去查查,那冒充金庸先生的人是谁?” 第73章 俞广乐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站在一边的谢莲。 顾励:…… 他一脸懵逼,谢莲已经跪下了:“还求陛下饶卑职一命,卑职行此险招,也是迫不得已!” 顾励让俞广乐出去,屏退左右,问谢莲:“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 谢莲犹豫片刻,从颈中取出玉佩,展示给顾励看:“这枚玉佩,乃是我出生时,爹买给我的。” “谢驰星?”顾励对谢驰星印象还挺深,这位前辽东经略在穆丞相那里口碑不错,顾励翻看过兵部以前的塘报,谢驰星战功累累,就连他麾下的焦烈威都是英勇无匹的武将。不过谢驰星向王正行贿,他也记得分明。 “陛下,我知道您是怎么想我爹的,他虽然有勇有谋,是个将帅之才,但是曾经依附王正,乃是阉党,就好像白壁上一点微瑕,虽然无伤大雅,可也极是碍眼。” 顾励赧然,说:“朕没这么想。” 谢莲微笑道:“我不怪陛下这么想,我年少无知时,也不明白为什么爹要对那些守备太监点头哈腰赔笑脸,要把战利品千里迢迢送给王正。后来我明白了,不巴结他们,我爹就没办法打仗,他们这些皇上身边的近臣宠臣,有的是法子给远在辽东的武将使袢子。” 顾励脸更红了,道歉道:“是朕的不是。” 谢莲凝神注视着顾励,双目灼灼:“我也曾心里怨过陛下,但是到陛下身边做侍卫后,我便知道,是我误会陛下了!” 顾励咳嗽一声,被属下拍马屁,还真叫他有点不好意思。 谢莲继续说:“我长大了,才知道爹有多么不容易,可饶是他屡屡在辽东打胜仗,朝中依然有人因他是阉党而瞧不起他,要除掉他。” 顾励约莫猜到了,问道:“是左世爵?” 谢莲点头:“因左尚书是清流党,我爹乃是阉党,又屡屡立下战功,很是为王正脸上添光。去岁建虏来犯,我爹被围困在塔山,迟迟未能等到救援。我爹带兵突围,为国捐躯。我心里难受,但也为他骄傲,直到我来了国子监读书,才知道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 顾励心中一沉。 党争的危害便是这样,两派人员不管对方是贤是能,只管无差别扫射。幸好他刚穿来时便解决了党争,否则牺牲在党争之下的贤能之臣还不知有多少。 顾励问道:“你可有证据,能证明乃是左尚书动了手脚,以至于无人救援你爹?” 谢莲道:“他做事一向干净,怎会让人抓到把柄。我原以为这次宝钞司的案子可以让他落马,可最后还是让他全身而退了!” 顾励问道:“你为何笃定宝钞司的案子乃是他一手策划?” 谢莲说:“陛下乃是明君,行事讲求证据,不因喜恶给人定罪。不过我们这种在战场上拼杀过的,更多的时候靠的是直觉。我虽然也没有直接证据,但我知道,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顾励作为一国之君,时常提醒自己看待朝臣不可带上个人的感□□彩,就像他一开始讨厌谢杏村,可也没把这人赶走,现在再怎样不喜左世爵,也不能无缘无故给人治罪。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左世爵便是了趣呢?” “这又什么难的,左世爵往报坊递话本子时,都是由家仆出面。我常盯着左府,他家家仆有几男几女,我都一清二楚。” 顾励想了想,问:“所以你就要冒充金庸先生与他对决吗?” “左世爵此人足够聪明,也足够自负,如果有一个人能摧垮他的自信,一定能让他崩溃吧。”谢莲正色道:“朝堂也好,文坛也罢,若说天地间只有一个人能击败他,这个人,只有金庸先生!” “可是你冒充金庸先生,又有什么用呢?” 谢莲看着顾励:“我的确不是金庸先生,可我知道,您就是!” 顾励失笑道:“你错了,并不是朕。” 谢莲蹙起眉头,看着顾励:“陛下,俞广乐得到的抄本,都来自皇宫。可这宫里卑职已经走遍了,这金庸先生,除了您,没有第二人选。” 顾励摇摇头,正色道:“如果是朕,朕无需隐瞒你,但的确不是,朕的头颅,可撑不起这等荣冠。” 他耐心向谢莲解释,用的是曾经给过俞广乐的说辞:“朕只是偶然间得到过几部金庸先生的遗篇罢了。” 谢莲垂下眼眸,不知是信了没信。 顾励说:“所以你是打定了主意,先向左世爵挑战,再由朕为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谢莲脸上一红,低头道:“求陛下责罚!” 顾励摇头:“左世爵再怎样狡猾,只要做了事,便总会留下痕迹,咱们总能找到线索的。你剑走偏锋,实在是不该,自去领三十廷杖吧。” 谢莲领命而去。 顾励犹豫片刻,还是在桌前坐下,开始动笔,默写《倚天屠龙记》了。 能怎么办,谢莲他打都打了,这烂摊子自然得由他收拾。 倚天屠龙记一百多万字,顾励一连写了几天,手都开始发抖。因倚天乃是神雕的续篇,背景又是元末,顾励默写时还得小心把背景替换一下,毕竟这大楚的历史上可没有朱元璋啊。 这般写起来,实在是辛苦,不过看见谢莲走路时一瘸一拐,他心中也生出一种促狭的愉悦。 写到累时,他便处理政事。第一批土豆已经种好了,自皇庄送入宫里来。顾励喜获土豆,第一时间给穆丞相和杨尚书等人送去一些,让他们尝个鲜。 小猫举起土豆,好奇地嗅了嗅,问家仆:“这是什么?” “陛下让人从宫里送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吃,便让厨房煮熟便罢。您尝尝?” 小猫咬了一口,嚼了嚼,把皮撕了,说:“还好,比馍馍好吃些。” 小猫以前饿习惯了,不挑食,吃什么都觉得滋味不错。杨尚书平素简朴惯了,散衙回来后尝了土豆,也跟着点头,说:“还怪香的。这就是陛下之前请穆丞相帮忙找的粮食种子?若是好种,遇着灾年还能多一样入口的。” 这两人一个不挑食,一个生活朴素,其他人就不一样了。穆丞相上了年纪,味觉减退,饮食上口味便重些,尝了土豆,只觉得没甚滋味。他举着煮熟的土豆,仔细看了看,沉吟道:“听陛下说,这土豆种起来方便,产量也高,人饿极了时,有什么吃什么,不会挑。不过有旁的吃食可入口时,怕是没多少人愿意吃这土豆。” 再者,他听陛下说,土豆不像谷物,只要没去壳,可以保存好几年,这土豆只能贮存短短几个月,收税也不方便,若有的选,农人们多半更愿意种粮食。土豆若是无法大范围播种,如何抵御荒年呢? 崔尚书也收到了宫中送来的一筐土豆。他乃是户部尚书,若要在全国推广土豆种植,一定绕不开户部。 崔释乃是生活精细的南方士人出身,头一次吃土豆,只觉得入口难以下咽,只能就着菜吃。他吃了几个,腹中饱了,把剩下的煮土豆分给家仆长班们,琢磨道:“这土豆原来是主食,就着菜滋味倒也不是吃不下去,只不知农人们能不能接受。” 按照他几次赈灾的经验来看,农人们对这种新品种作物一般都比较保守,只要能种水稻麦子,就不会想要去种土豆,要推广土豆种植,怕是有些难度的。 最好是建议陛下在《大楚晨报》上为土豆宣传一二,一定能事半功倍。 反正不管宫外头的几位大佬们对土豆的滋味多么纠结,今天皇宫中最开心的非顾由贞莫属,昨天皇庄送来了许多圆溜溜的小玩意,今天中午他就吃到了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父皇!你也尝一口!”贞儿举起一片油炸土豆片,要喂给顾励。 顾励吃了,交代他:“贞儿不可多吃,当心吃成小胖子。” 顾励写了几个菜谱,譬如土豆丝,土豆鸡蛋饼,油炸土豆片,土豆烧肉等,交给御膳房做了。虽然这个时代的土豆没有经过现代的良种优育,但淀粉滋味尝起来都是差不多的。 只是普通人家,做饭时不过拿布沾了油,在锅子里擦一遍,何来那么多的油可以用来炸土豆片,煎土豆?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吃上一点肉,土豆烧肉在普通人家中也推广不开。 是的,顾励在想的,也是如何推广土豆。 据他所知,土豆在欧洲推广时遭到了许多人的抵制,法国国王甚至让王后头戴马铃薯花,就是为了让百姓们种植土豆。但是欧洲人认为茄科植物有毒,高贵的人种不应该食用块茎植物,所以无论国家怎么宣传,百姓们对土豆的接受率都不高。 虽然大楚没这么多讲究,但是农民们相对保守,要他们改变种植观念,没那么容易。 但是顾励有顾励的办法。 用膳时,顾励让李棠尝了数道菜,问他滋味如何。李棠放下筷子,把食物咽下了,回味片刻,真心称赞道:“陛下,这土豆当真神奇,做成菜来居然可脆可糯,甚是香甜!” 顾励用了膳,问他:“朕在宫外是不是有些铺面,是哪一监在打理?” “是御用监,陛下可是要查铺面收入么?” “不是,朕只是有个想法,说与你听。朕在京城的铺面中,想必也是有做饮食的,这土豆的做法,宫中是独一份,朕想拿到铺面上去卖。” 李棠很快明白了顾励的意思。皇上这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推广土豆。 那卖吃食的铺面在何处,李棠也是知道的,说给顾励听了。顾励想起来,他在外头闲逛时,路过这铺面几次,只因这铺面虽然门脸不大,地段却好,就在内城宣武门里街上。 他问李棠:“那地方生意如何?” “收入除了抵用开支,还有些盈余,只不过与这地段上的其他铺面比起来,还算不上好。” 这个顾励倒也能理解,这帮打理铺面的内侍们领的都是死工资,干好也拿那么多,干坏也拿那么多,谁会用心去打理铺子? 顾励交代李棠,他要在这铺子里推广这些新菜,打理铺子的内侍务必要卖力做好,将他们的薪资与绩效挂钩,也可更好地激励这些人卖力工作。 李棠还是头一次听“绩效”这词,不过顾励说的他能明白,这就像佃农租了地主家的田,与地主二八分账,田地产量越高,佃农能得到的粮食便越多。 这事办起来简单,皇庄上送来的土豆极多,堆满了御膳房的仓库。李棠让人清点了五十斤,送到铺子上,又把御用监的太监少监并打理铺子的内侍一起叫来,耳提面命,叮嘱交代一番。 于是第二天,这家虽然叫仙人居这么厉害的名字,但实际上只买面食汤饼的小饭馆,终于改头换面了。 李棠倒没让人重新装潢,只不过面馆打扫打扫干净,格局重新布置,再加上干活的伙计们有了精神,一时间面馆看着便有了焕然一新的气象。 这家酒馆乃是皇铺,京城中的大小官员们都懂的。原先这铺子由王正把持,京城中但凡吃请应酬,都到这家酒馆里来。自从皇上撤下了王正,换上了李棠,这事情便渐渐没了,只因李棠是个油盐不进的,对宫里人看管得严,官员们捞不着好处,谁还巴巴跑来这地方吃饭。 只是这几天,来仙人居的官员们又多了起来。江延书与穆丞相一样,乃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物,立刻便察觉到这里的动静,想来看看这里头有什么猫腻。 他特意挑了休沐这日,一大早便来了仙人居,为的就是占据一个隐蔽位置,好暗中观察。 可万万没想到,明明离用午饭还有大半个时辰,仙人居居然坐了不少人! 官员们不多,更多的是商贾士绅人家,江延书勉强找了张小桌子,准备点两个菜,小二报了菜名,一溜儿的油炸土豆片,清炒土豆丝,土豆鸡蛋饼,香煎土豆片等等。 “怎么都是土豆啊?”江延书有点纳闷,土豆那玩意,陛下也赐给他尝过,没甚滋味。 旁边一人笑道:“这位老爷,您若不吃土豆,何必来这仙人居呢?” “就是!我听说这土豆可是皇宫中的御用菜,这满京城,也就只有仙人居可以尝到。” 江延书点头道:“好吧,那就……来一个香煎土豆片,一个清炒土豆丝,再来一条鲥鱼。” 小二很快上了菜,江延书觉着这土豆居然与他家中所见并不一样,居然还有这般做法么?他小心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登时瞳孔地震,难以置信。 这真的是他家中尝来寡淡无味的土豆吗?! 午饭吃到一半,仙人居便坐满了人。此后又进来一些客人,只能排着队等了。 也有几个官员在队伍中等着,见到江延书坐在角落里,一个个把头缩着,乖得跟鹌鹑似的。 江延书叫他们的名字,几人这才走上前来,跟江延书问好。 江延书问道:“你们都躲着本官作甚?本官有这般吓人吗?” 一小官赔笑道:“江左都御史,我们是怕被您误会想要巴结御用监的掌事太监们,我们不过是来这馆子尝尝鲜的,不想惹这一身腥。” 江延书失笑道:“行了,你们没有勾结内侍,本官又岂能平白冤枉你们。且在这儿坐着吧,本官已吃完了。” 小官员们这才战战兢兢地坐下。 江延书叫小二来结账,小官员们面面相觑,按道理这时候应该抢着付钱,可江延书这人脾气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再说,看江左都御史吃了三个菜,他们可没那么多钱替他付账啊! “你说什么?”江延书险些以为自己耳聋了,瞪着小二:“就这三个菜,要两百一十钞?” 江延书听得手都在打哆嗦,他一个二品大员,每月的俸禄才不过一千钞,这一顿饭吃了二百一? 小二笑道:“这清炒土豆丝八十五钞,土豆鸡蛋饼九十五钞,鲥鱼三十钞,可不敢多算您的。” 江延书咬咬牙,问道:“为什么这么贵?” 旁边瞧热闹的笑道:“这位老爷,这土豆可是宫里才能吃上的,这可是御用之物啊,金贵着呢!” 江延书扫了一眼满堂宾客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普通百姓来吃饭了! 这谁吃得起啊?!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缩着头装泥塑的三名小官员,一脸怀疑。 小官员赔笑道:“咱们仨来搭伙,就是因为这菜太贵。” 江延书没办法,默默付了账,出了仙人居,回想方才三道菜,虽然滋味鲜美,可他还是心疼坏了。 他琢磨不透,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这掌管酒楼的内侍们私自做主,卖出如此天价菜肴。 陛下一向体恤百姓,连赋税都免了三年,怎么可能把几个菜肴定得如此之高? 他琢磨着,路过杨尚书家,就见一小儿坐在墙头,正咔吱咔吱吃着什么。这小儿额心一点红痣,长得白白净净讨人喜欢,可让江延书瞳孔地震的,乃是他怀中那一捧土豆片! 他没看错吧,这不是仙人居的油炸土豆片吗? 这玩意得卖一片一钞啊! 这娃娃是杨尚书家的? 杨尚书这般阔了吗? 江延书快步走到了穆丞相家,穆丞相家吃饭晚,他去时才刚开席。穆丞相见他来了,笑道:“延书吃了没有?来人给添双筷子。” 江延书摆摆手,脸色苍白,在穆丞相对面坐下:“丞相!有些事我需得跟你说!” 穆丞相笑呵呵地,等着他开口。江延书眼睛一扫,看见桌面上三个菜,一个清炒土豆丝,一个土豆鸡蛋卷饼,一个香煎土豆片! 江延书双眼内八,瞳孔地震:“丞相,你居然吃三个菜!” 穆丞相:“……这就是江御史大老远跑来要跟老夫说的吗?” 江延书终于渐渐恢复镇定,想明白了,问道:“丞相这三个菜的菜谱,应当是宫中给的吧?” “是我去仙人居尝过之后,进宫要的。” “原来丞相也去过仙人居了!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陛下为何把菜价定得如此离谱?李棠这厮若敢步王正的后尘,老夫这就入宫去跟他拼了!” 穆丞相呵呵一笑。 江延书急道:“丞相,这朝堂也好,宫内也罢,终于能有些新面貌,新气象!您是三朝丞相,您说说,前朝与如今比起来,究竟孰优孰劣?我岂能让李棠那厮再似王正一般搅风搅雨,蒙蔽圣听?” 穆丞相安抚他:“前朝自然是比不上现在这般清明的,你也不用太着急,此事并非李太监所为,乃是陛下的命令。” 江延书一愣。 穆丞相解释道:“延书,你只知断案,于商贾一事却是一窍不通啊。唯有把价格定得高高的,吊足人的胃口,引发大家的好奇心,才能把销量做大啊!这土豆若是能风靡富贵人家,农人们便会试着种植土豆,如此一来,才好推广土豆种植之事啊。” 穆丞相所言不错,京城中并不缺有钱人,哪怕价格定得高,每天去仙人居的客人也是趋之若鹜。其他酒楼有心模仿,却不知这所谓的“土豆”究竟从何而来。 顾励并不打算藏着掖着,一来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赚钱,二来他想把这几道菜作为高级菜品推广到大江南北,离不开这些酒楼饭馆的竞争模仿,至于仙人居,已经赚了不少,顾励让李棠给仙人居上下发了“绩效奖金”,余下的钱,用来奖赏在各个皇庄内耕种土豆最为卖力的宫人。 土豆不能存放太久,到了六月底,顾励便着人把土豆拿到市场上去出售,为了防止有酒楼囤货居奇,他特意交代,土豆需得限购,一人购买不得超过十斤。 此外,他也在《大楚晨报》上介绍过土豆,特意写清楚,土豆发了芽、表皮变青便有了毒,绝对不能再吃。 于是到了六月末,京城内眼红仙人居多时的酒楼饭馆,也都研究出了一两道土豆菜了。 左世爵是不会外出堂食的,宝钞司案风波刚过,他需得谨慎低调才是,所以他让家仆把土豆买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家仆无论怎么做,就是觉着还差了一点味道。 左世爵皱着眉头,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把自己锁进了书房内。 他的话本子才写到一半,与金庸的约定却都已经过去了一半之期了!他必须在七月中旬前把话本子付梓! 左世爵拔了一夜的胡子,勉强写了几页纸,忧心忡忡地睡下。第二天一早,他用了早膳,正准备去官署,家仆买了今天的《大楚晨报》回来,一并拿回来的,还有一本厚厚的册子。 左世爵已经预料到了什么,竟不敢翻看。这家仆不知道他心中的恐惧,一板一眼地回禀:“老爷,今天小人去报坊的时候,正巧看见报坊正在售卖这《倚天屠龙记》,据说这便是那金庸先生的新作!” 左世爵双手颤抖,不敢相信,颓然坐到在椅子上。他喃喃道:“怎么可能?这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焉能写得出来?!”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人文采学识胜过我之人?!不!绝对不可能!”左世爵忽然暴起,怒吼道:“我不相信!我倒要看看,这所谓的《倚天屠龙记》,究竟还有没有往日的水准!” 他十指如爪,一把抓起书册翻阅。然而只是看了一个开头,左世爵便知道,这就是金先生的一贯水准! 哪怕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作文,亦能保持如此超高水准! 这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 有如此才华,他焉能不识得此人?! 第74章 左世爵精神恍惚地去了官署。 官署内,莫说是他,其他人也压根无心办公。 报坊新出的书,这些官吏们人手一本,趁早晨的功夫读了个开头,此时都心痒难耐,准备看张君宝要如何大杀四方。 无奈吏部考勤严格,更有穆丞相、江御史等人不时走动巡视,这些人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书,只能苦苦挨到用午饭的时间,把书抽出来,坐在案前,迫不及待如饥似渴地研读。 读了小半个时辰,一郎中开口道:“金庸先生这次的笔法,倒有些不同流俗啊。” 一主事看书极快,已经看完张君宝创立武当,看到张翠山出场一节,恍然道:“原来这书写的不是张君宝,而是张翠山!哈哈,哈哈,的确不同流俗,不过这文笔还是一如既往地老练!” 这些人虽然知道金庸先生与了趣的隔空骂战,但他们并不知道了趣就是左尚书,讨论起来也肆无忌惮。 一人问:“你们说,这次究竟是金庸先生会胜出,还是了趣禅师更胜一筹?” “自然是金庸先生!”众官员们毫不犹豫站队。一人说:“了趣禅师的确才华横溢,比之于我自然胜出百倍,可我觉得,他的格局是远不如金庸先生的!” 左世爵在走廊上听见,险些呕出一口血来。他下午告了假,挟著书回到左府,立刻把自己关入书房内,话本子也不写了,把一本《倚天屠龙记》翻得哗哗作响,恶狠狠道:“我倒要看看,这破书格局在何处!” 看到张三丰年迈,张翠山出场,左世爵嗤笑道:“张三丰着墨数万字,却又忽然换成张翠山,这般云里雾绕,实在不是甚高明写法。” 然而嘴上这般说,他还是忍不住继续看下去,只觉得越看越上头,待看到张翠山与殷素素被金毛狮王追杀至岛上,还生下一个孩儿,左世爵忍不住点评道:“进展这般迅速,倒要看看你后头怎么写!” 到了子时,终于看到“百岁寿宴摧肝肠”,张翠山与殷素素双双身死,左世爵瞳孔地震,怒道:“焉有这般写法!着墨数十万字,居然把角儿写死了!太胡闹!太荒唐!” 左世爵放下书,心中安定,喃喃道:“看来这老金也是急了些,一个月里写出这般厚重的一本书,又有多少时间布局?他输了。哈哈。” 左世爵放下心来,倒头就睡,然而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有才,任性! 第二天到了官署,见着手底下人各个顶着个黑眼圈,显然是熬夜点灯看书了。左世爵无所谓,反正待他的话本子写好付梓,这些人就知道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然而,蹲守在报坊附近的家仆,给左世爵带来了不利消息:那报坊整日都在刊印书册,来买《倚天屠龙记》之人络绎不绝,这几天就没消停过。 “这帮人都是冲着金庸先生的名气来的,待他们发现这书大失水准,定然就不会再上当了!”左世爵想了想,交代家仆:“你找些人去人多处引导一二。” 这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只不过以前是吹捧自己,这一次,是为了抹黑对手。 家仆领命而去。 然而第二天,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来找左府的家仆了。 这些人都是些老手,原本以为这次的任务也是信手拈来,哪知道还没说两句便犯了众怒,被人赶出茶楼。他们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居然被人认出来多次抹黑倚天屠龙记,被愤怒的读书人们打了一顿。 左世爵都呆了。 家仆哭丧着脸,说:“老爷,现在外头都在说,一定是了趣禅师写不出来,又见金先生写的这般好,所以买通人手刻意抹黑呢!” 左世爵沉默半晌,交代家仆:“取些钱给这些人治伤吧。” 家仆离开,左世爵翻出那本被他拿去垫枕头的《倚天屠龙记》,恶狠狠道:“我倒要看看,连翻换角儿,这金庸还要怎么写下去!” 然而一看,就上头了。 左世爵熬夜看书,精神恍惚,到了官署,人还懵着。待散了衙,他连厨子新近研究出来的清炒土豆丝也不想吃,拿了个白馍,边吃边看。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待左世爵看完整本书,不禁喃喃道:“这个金庸,究竟是谁?这世上当真有我不能超越之人吗?” 左世爵一世自负自恋,忽然遇到此等平生之劲敌,被打击得这般惨烈,只觉得心如死灰,了无生趣。 左世爵有些什么样波澜壮阔的心理活动,顾励是不知道的,他正在为雨季的到来而发愁。 今年虽不会有水患,但运河的大小河道也需要逡梳,他需得选派几人去治水,以免过几年起了水患再来临时抱佛脚。 往常治水,都是太监加朝廷官员共同治水,但是顾励不想让宫廷宦官过多地参与到朝政一事中。他问穆丞相,对治水一事,有没有好的人选。 穆丞相想了想,提议道:“陛下,有一个人,虽然年轻,但是于治水一事上颇有见地。” 顾励沉默半晌,忽然说:“穆丞相,您上次说这话,是举荐傅少阁的时候。” 穆丞相呵呵笑道:“陛下怎么问,臣便怎么说。陛下要治水能臣,臣便举荐人才。” “这人是谁?” “此人是太仆寺寺丞,聂光裕。” 顾励:“……哦,又是太仆寺的寺丞啊。” 穆丞相笑而不语。 “这聂光裕于治水之事上有什么过人之处?” “聂寺丞虽然年轻,但他祖父乃是治水名臣聂峰。他年幼时便跟着祖父,见多识广。他入仕后,原先是在工部任主事,写过几篇治水的奏疏,老臣找来看过,以为此人深得他祖父的精髓,是个可造之材。” 顾励点头,想了想,问道:“还有别的人选吗?” “还有一人……”穆丞相沉吟,有些犹豫。 顾励笑道:“丞相为何犹豫不决?这人总不会是已经发配辽东的傅少阁吧。” 穆丞相摇头,说:“并不是傅郎中,只不过此人与傅郎中一样,曾经犯过错,不知陛下可还愿意起用他?” “这人是谁?” “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夏星骋。” 这名字仿佛已十分久远,顾励想了片刻,终于回忆起来。这位曾经是王正的党羽,在朝中时与左世爵是死对头,后来顾励彻查王正案,把这人削职为民,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穆丞相为何举荐他?” “夏御史曾任工部侍郎,景顺十年那次大洪水,就是夏御史临危受命,带人前去黄河边治水的。夏御史……唉,夏御史曾经也是个心怀理想,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啊,陛下提起治水,老臣自然便想起了他。” 顾励想了想,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用夏星骋。他这才下台几个月,若是又起复,朝臣们怎么想,百姓们怎么想? 可是,教他意外的是,过了没两天,他居然收到了一封投书,乃是夏星骋请人带进京城里来的。 夏星骋回了老家开封,近来到了六月,雨水便多起来,夏星骋担心黄河支流要淹开封,特意投书请陛下派人治水,又在投书中写了数条治水良方。 这书信乃是他十多日前便写下的,夏星骋还在信中说,无论陛下派谁来治水,他都愿意协助此人,不求分文报酬。 顾励想了想,便下旨调派聂光裕并几名工部主事前去开封治水,夏星骋全力协助治水一事。 顾励批了大笔的钱,此外还给了聂光裕一个锦囊妙计。这秘方他在焦烈威开拔时也曾给过,那就是水泥的制造方法。 水泥其实挺简单,只需要石灰黏土磨粉混合,煅烧后再和铁矿渣一同磨粉,加水搅拌便可使用。大楚和明朝一样,在十七世纪出已经掌握了成熟的石灰烧制技术,要制作水泥还是挺容易的。 虽然水泥易开裂,筑城墙水坝还需得钢筋,但用水泥填补水坝修补城墙还是没问题的。 他亲自把聂光裕送到城外,盼着他们这一行人能把治水之事做好,不说解决百年后患,能维持黄河十年之稳,也是造福万民的大功一件。 聂光裕骑在马上,带人离开。 妻子他已经托付给了姑姑照顾,也留下了足够的钱财。虽然购买雄阉马一事,计少卿也已经认罪,赖不到他头上,有投名状在手,他眼下是很安全的。可这京城中,还有左世爵那个老狐狸在,他没有施展的余地。 出京治水,虽然凶险,但或许也是他的机缘。 聂光裕回头看了一眼。 这京城,他迟早有回来的一天。 左府。 左世爵已经知道聂光裕出京治水的事情了。 也知道陛下派了夏星骋全力协助治水一事,这几天不少人来旁敲侧击,打探他的态度,看样子是认定夏星骋起复在望。 左世爵倒不在乎夏星骋会不会起复,他的党羽都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别说阉党,就连自己,也已经元气大伤,现如今若说朝廷还有什么党派,那大概就是陛下党吧。 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眼看七月中旬就要到了,可他的话本子还是只写到一半,左世爵越是着急,便越是写不出来,枯坐一天憋出几页纸,隔天再看又觉得自己所写宛如狗屎,不名一文! 这般折腾了几日,左世爵便病倒了,躺在床上盯着蚊帐,默默想着金庸究竟是谁,为什么世上有这等奇人?难道这就是老天降下来折磨他左世爵的? 想他左世爵,年仅二十便高中状元,此后在朝中不说仕途坦荡,可四十岁上已做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即便王正大权在握,自己一样能团结党徒,与之抗衡,这大楚十七朝国君,似他这般有能力的臣子,数不出一只手来!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既生左,又为何要生金啊! 左世爵休息几日,又强撑着坐起来,让家仆替他磨墨,奋笔疾书。他有预感,这部话本或许就是他的绝唱,他留在这人世间最后的声响,务必要惊天动地! 待到七月二十,稿子终于全部写完。左世爵已没有精力再修改,让家仆把稿子交到报坊,便一病不起。这份稿子已经消耗了他全部的精气神,他的健康状况,已被创作摧残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待书籍一付梓,左世爵便迫不及待地叫家仆们去报坊买书,就算知道,自己可能无法超过《倚天屠龙记》的销量了,可他无论如何,不能输得太惨淡! 待到了七月三十日,报坊把两本书的销量贴在门口,一大清早家仆便去看了,来回禀左世爵后,他沉默良久,让家仆扶着,进了宫去。 报坊要交关市之税,不可能在销量上动手脚,他现在唯有一事不明,那就是——这位金庸先生,究竟是谁?! 无论如何,左世爵要问个明白。 顾励本在宫里跟崔释商量推广土豆种植的事,见左世爵来了,崔释便先行退下。 顾励一见左世爵这模样,便大吃一惊,七月初他还上过朝,七月中旬还曾去吏部走动过,不过短短十来日日没见,怎么左世爵就成了这般老态龙钟的模样了? 他这是怎么了? 顾励连忙着人与他看座,虽然讨厌左世爵,可看他这般衰朽的模样,顾励也着实有些不落忍,问道:“左尚书,您这是怎么了?” 左世爵听出陛下言辞中的关切之意,涕泪交流,说:“陛下,您可真是害苦了老臣啊。” 顾励愕然,难道是左世爵猜到是他顶着金庸先生的马甲与他文斗? 左世爵擦了把眼泪,叹道:“陛下,若当初你未曾找过老臣写《耿郎君赴京告御状》,或许老臣也不会与金庸先生生出比斗之心。便不会为了写一部话本子,把自己熬到这般灯枯油尽的地步。” 顾励叹了口气,说:“左尚书啊,你便是这般不敢屈居人下的性子啊,就算朕不找你,你能忍得住技痒吗?怕是也已经私底下写几个白话本子付梓刊刻,想要与金庸先生一较高下了。” 不肯屈居穆丞相之下也好,不肯屈居金庸先生之下也好,左世爵便是这样的人。虽然有能力,但这般争强好胜,反而葬送了自己。 左世爵听罢,沉默良久,喟叹一声,说:“陛下,老臣已到了这般田地,只想问陛下一句,那金庸先生,究竟是谁?但求陛下给老臣一个明白。” 顾励见他这可怜的模样,也不落忍,说:“金庸先生已经过世了,朕手中不过有几部他的遗稿,他并非是此间人士。” 左世爵怔了怔,问道:“那与我文斗之人,又是谁呢?” 顾励不想说出谢莲的名字,便搪塞道:“想来是有人冒充了他。” 左世爵却似想明白了,自言自语:“这么说,金庸先生已经过世,这世间并没有这个人,老夫仍是最厉害的……” 他想通此节,松快了许多,人也看着有精神了一些。他向顾励行了一礼,道谢道:“多谢陛下解了臣心头之惑。” 顾励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左世爵想的居然还是这些事,他劝道:“左尚书,你又何必一定要与人争个高下来?有些事情看开一些,反而能活的更加自在。” 左世爵惨淡一笑,道:“老臣与人比了一辈子,争头名也争了一辈子,又岂能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向顾励告辞,离开文华殿。原本觉得精神头好了些,可走到午门处时,听见几个侍卫谈论:“金庸与了趣文斗之事,你们可都知道结果了么?” 一侍卫道:“这结果早就盖棺定论,必然是金庸先生胜出无疑!” “就凭了趣那三脚猫的功夫,再给他三十年的时间磨炼,也不配给金庸提鞋的!” “哈哈,你说话太也刻薄,这了趣写的《瀚海伏妖记》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譬如说——用来做厕纸就甚好!” 左世爵已听不下去,呕出一口血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出了宫,家仆在宫门口守着,见了他这模样,登时吓坏了,连忙扶着老爷上了轿,带回家中,请郎中来医治。 然而郎中来后,却到他这身子亏空甚巨,已是回天乏术,只能开了几服药喝着,勉强吊着一口气。 这般断断续续脱了几日,左世爵终于是不行了,临走前还抓着夫人的手问:“老夫当真……连提鞋也不配吗……” 顾励在宫里听说左世爵过世了,虽然不喜欢这老头,可见了人离去,难免有些伤感,让李棠代他去灵堂上吊唁了一番。 那天左世爵离开时,他瞧着明明已经好了不少,怎地回家后突然不行了?顾励琢磨着这事与谢莲脱不了干系,把人叫来问话,谢莲却推说不知。 谢莲出了干清宫,几个侍卫走上前来,与他说笑道:“天净哥,你让咱们办的事,咱们办得可还漂亮?” 谢莲拍了拍他们的肩:“走,请你们喝酒去。” 喝了酒,谢莲一个人回到住处,朝谢驰星的灵位拜了三拜,说:“爹,儿子给你报仇了。儿子知道,你眼下最挂念的,就是辽东,你放心,那地方有焦烈威坐镇,就怕秋收过后,建虏要南下抢粮,真到了那时候,儿子便向陛下请兵……” 他说着说着,想起谢驰星曾经的谆谆教导,想起父子俩曾经畅谈过的理想与抱负,终于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父亲已经去了,这抱负,便只能由他来实现。 耿崇明来到江苏一带,无论进什么酒楼饭馆,都能看见小二在热情地向客观兜售土豆菜品。见得多了,女儿兰儿便拉着他的手,问:“爹,这土豆是什么?” 耿崇明有心想买个土豆鸡蛋饼子给女儿尝尝,一看那价格,好好一条山西汉子,愣是被吓得一身冷汗。 他妻子阮娘也知道土豆太贵,不敢点,劝兰儿道:“没甚好吃的,今日咱们吃鱼,好不好?” 小二听见这话,嗤笑道:“这位客官,这土豆可是京城里传来的御用之物,金贵着呢!” “御用?”兰儿问道:“爹,您不是进宫里跟皇帝陛下吃过饭吗?那皇上有没有请你吃过土豆?” 耿崇明还没说话,小二就嗤笑起来,高声道:“是啊,陛下不仅请你爹用过御膳,还请你爹喝过御酿呢!” 众宾客登时哄堂大笑。 兰儿年纪虽小,却也听出他这话中的嘲讽之意,登时气得眼泪汪汪的。 耿崇明将她抱起来,小声道:“兰儿莫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你想吃什么?爹买个土豆饼给你好不好?” 耿崇明来到小二跟前,数出一百钞,买了个土豆鸡蛋饼,用油纸包着。那小二见他钱袋里一叠厚厚的纸钞,登时眼睛发直,热络道:“这位客官,我们店里还有许多别的菜品,您不尝尝……” 耿崇明不理会他,带着妻女离开。 一家人住进客栈内,正分食一个土豆鸡蛋饼,耿崇明的妻子阮娘尝了一口,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么?居然要一百钞!” 兰儿抓着饼说:“兰儿觉得好吃呢!爹!你说呢?” 一家人正说着话,客栈大堂忽然传来喧哗之声。 那喧哗声中传来一两声惊恐的尖叫,耿崇明连忙推开门,赶到大堂观望,只见人群四散奔逃,中间一人昏迷在地,不住抽搐,这人一头栗色头发,高鼻深目,乃是开海禁后到大楚来做生意的外国商人,旁边还站着三个仆从,其中两个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大楚人。 这三人瑟缩着不敢动,任由主人昏倒在地,耿崇明上前查看,客栈的小儿惊叫道:“客官别去!那是痘疮啊!” 痘疮,便是天花。 稍后赶来的阮娘和兰儿也惊呆了,阮娘叫道:“当家的!别碰他!” 耿崇明已拨开昏迷之人的衣领,这到底之人浑身脓包,触之体温高热,昏迷不醒,打着寒颤。 的确有可能是天花。 耿崇明交代妻女不要过来,把昏迷之人拖了起来,三名仆从想上前,却又不敢,只能站的老远问:“你要对我们家主人做什么?” “送他去医药局!”耿崇明对小二交代:“赶紧去告知官府,这三人也需得拦住,别让他们到处乱走。” 第75章 客栈里原本有些宾客,此时都躲到了门外头。见耿崇明拖着人出来,人群让开一条路,恐惧又警惕地看着他。 看来是没人能搭把手了。 耿崇明费了老大劲,把人弄到了医药局去,大夫一见便惊着了,跟耿崇明说:“这是天花啊!” 耿崇明一个人坐在医药局门外,没多久,官府派人来,把医药局围了起来,又对耿崇明查问一番,令他不许四处乱走。 耿崇明说:“我妻女还在客栈里。” 话音刚落,就看见阮娘背着行李,牵着兰儿找过来了。兰儿手里还攥着半个土豆鸡蛋饼,向耿崇明哭诉:“客栈把我和娘赶出来,不许咱们住呢!” 耿崇明摸摸她的头,说:“这医药局或许可以睡,我去跟郎中们说一下。兰儿不要难过,这事过了,爹再给你买饼子吃。” 医药局的郎中们却是一团乱,压根没时间管他们。除了医治病人,还得应付官府的盘问,没过多久,知县也赶过来,大步流星进了医药局。 耿崇明也不知知县与大夫们都谈了些什么,过了快半个时辰,知县方才出来,看了耿崇明一眼,问道:“是你把人送过来的?” 耿崇明点头,问:“那三个仆从呢?” 知县嗤笑道:“你倒是爱操心,放心吧,本县已命人将这三人单独关押起来了。你们也莫在这医药局门口坐着了,随本县来吧。” 知县把三人带回了那间客栈。客栈已别官兵们围着了,里头的宾客们只能另寻住处。房间都空着,其中三间住着三名仆从,剩下的随便耿崇明他们挑。 客栈的掌柜见了知县,立刻向他哭惨,这一围还让他怎么做生意。知县训斥道:“你怎地这般拎不清?若是这天花爆发出来,别说做生意,就怕你小命都要断送!” 耿崇明在一旁问道:“本地没有种过牛痘么?” 知县道:“种倒是种了,可谁知有没有作用。” 耿崇明也不能笃定种牛痘能起作用,只能忧心忡忡地回了客栈内,还得花心思安抚妻女,让他们莫要担心。 第二天一早,医药局便熬了汤药,由衙役们送了来。然而到了下午,三名仆从仍是先后出现了高热症状。阮娘看得栗栗不安,私底下拽着耿崇明的衣角跟他说:“当家的,你有武艺在身,何不带咱们离开这儿?能离那些病人远一些,总是好的!” 耿崇明问道:“那若是咱们染了病,去了别处,岂不是害了人?” 耿崇明知道她害怕,安抚道:“放心吧,咱们都种了痘,不会有事的。” 耿崇明其实心里也没底,安慰了妻女,满腹忧虑地睡了。然而还没到第二天早晨,他便被撞门声吵醒。 耿崇明翻身而起,披上衣服,快步走到门外。客栈大门已被撞开,一帮百姓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逼问小二:“那染了痘疮的外乡人住哪儿?” 耿崇明连忙摇醒软娘,抱上兰儿,出了房间,躲进客栈后院里。 那帮人土匪似的,在前院好一通搜刮,吵吵嚷嚷,隐约能听见:“需得尽快把他们找出来烧死!否则这痘疮传染开去,咱们都要倒霉!” “正是!那海外商人的几个仆人都发病了,这几个外乡人接触过他们,发病也只在这几日了!” “江知县姑息养奸,咱们可不能糊涂!” 耿崇明听着这伙人的脚步声往后院来了,兰儿吓得缩进他怀里,眼泪汪汪,不敢出声。 耿崇明咬咬牙,眼睛一扫,瞧见柴房角落里插着的柴刀,面露犹豫之色。 若是再拿起刀,他还能洗净双手的血污吗?陛下还会再给他机会吗? 就在耿崇明内心天人交战之际,江知县的声音响起:“都给本官退下!” 不远处传来他的厉叱:“时疫之事,本官自有安排,这三名外乡人并未发病,你们焉能如此武断害人性命?!你们这些脸,本官可都记着,再不退下,有一个算一个,都算作不法暴徒!” 一时间静默了。 顿了片刻,一人出声道:“哟,江知县这般维护这三名外乡人,难道是收了这些人的好处?” 江知县冷漠道:“若觉得本官收了好处,拿证据去京城告本官!不要以为你舅舅是湖州知府,本官便不敢动你。” 那人怒道:“江大定,你既然知道我舅舅是湖州知府,好,今日我就去请我舅舅出面,非得把这三名染病的外乡人烧死不可!” 江知县喝道:“来人,冯崆聚众闹事,把他拿下!” 呼喝叫骂之声渐渐小了下去,那舅舅是知府的冯崆被抓走,余下的匪民们没了带头之人,便只能散去。 耿崇明与妻女虚惊一场,从柴房出来,江知县居然还没走,带着人等在三人的客房外。 耿崇明顿住脚步,道谢道:“多谢江知县救命之恩。” 江知县叹了口气,说:“随本官来,你们需得换个住处。” 那叫冯崆的虽然已被关押,但家仆已偷偷溜到湖州去搬救兵了。江知县知道此事时,已经拦不住人,他忧心忡忡的,思索该如何应付顶头上司湖州知府时,忽然听说,湖州府爆发了天花! 原来湖州府也来了海外的商人,一个感染两个,两个感染四个,爆发起来极快。江知县顾不得那么多,连忙组练乡勇,封闭县城,就怕湖州府感染了时疫的人乱跑乱窜,跑到他们县来。 其他县似江知县这般如临大敌,封闭县城的不多,大部分都有些反应迟钝,江知县忧心忡忡地等了几日,整天让人守着县城大门,又着人去其他县城打探消息,可其他县居然尚无一人感染天花。 而耿崇明和妻女被江知县安置在废宅住了这些时日,仍没有发病的迹象。 江知县不禁琢磨,难道是他做得好,所以把这天花控制住了吗? 可其他知县可没他这般反应迅速,怎么县民们也没一例感染天花的呢? 若说他们有什么一样,那大概就是……都种了牛痘? 江阴府爆发天花之事,顾励已第一时间知道了。他都已经交代各地官员接种牛痘,三番两次耳提面命,没想到居然还有地方官不当一回事,可恨! 他第一时间撤换了江阴府的官员们,把人拿解来京,另外派了一批京官去处理天花。御医中有曾经医治过天花病人的,也跟着一起去了。 除江阴府之外,又有两地出现十例以上的天花病人,顾励有条不紊派了人去,至于地方官,当然是依样拿解来京,核查渎职失职之事。 也是他记得今年有可能会爆发天花病症,事先便有所准备,应对起来才不至于乱了手脚,可其他朝臣们没有他这般从容,对天花病忧心忡忡,甚至认为顾励不应该贸然开海禁,天花若是一旦散播开来,还不知要有多少百姓遭殃。 对于朝臣们的忧虑,顾励都明白,劝他们不用太担心,天花若当真要传进来,就算不开海禁也能传进来,而且之前已接种过牛痘,不会有什么大事。 顾励看着这些朝臣们,不由得出神地想,若是奉奉在,一定会抓住这个好机会,利用开海禁一事在民间发动舆论抨击他吧。 这小狐狸,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给他添乱的机会。 想到此处,顾励又不由得失笑,也不知奉奉在海外如何了?天花病是海外商人传进来的,海外定然闹得更厉害,幸好之前让奉奉种了牛痘啊。 朝臣们半信半疑,可等了十来日,始终不见天花传到黄河以北这一带来,而且据江阴等地的奏报传来,那天花病症传染不大,都在控制范围内。 更玄乎的是,那些去预防控制天花的官员与太医们,居然没有一个感染上天花的! 这一回,就算不想信,也不得不信了! 朝臣们排着队进宫,就想问清楚,为何陛下居然知道种牛痘之法居然可以防治天花!而且种牛痘,可比种人痘风险小多了。 顾励三言两语把他们打发了,又听人提议,天花有了防治之法,实在是大楚气数未尽,上天保佑啊,理应庆祝才是。 顾励想了想,拒绝了,去江阴府等地的京官太医们还没回来呢,一切等天花防治完毕后再说吧。 不过借着这个东风宣传一波还是有必要的,然而不等他派人去民间引导舆论,百姓们就自顾自地吹起来了。 “南方闹痘疮闹了那么久,咱们北直隶却一直没事,可见是咱们之前种牛痘起了效果啊!” “可不是,我听南方的商人说了,那些出痘疮之人,都是之前不曾种过痘的。他们种了痘的,接触那些病人都没事呢!” “天可怜见,是咱们陛下英明啊!” “俺爹俺爷爷都是天花死的,以后俺的儿子孙子,可都用不着再担心天花了!” “是上天保佑大楚啊!” “俺要到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陛下!” 别管江南江北接种了牛痘的百姓们有多么庆幸,此时有一个人,却是慌乱失措。 “牛!牛找来了没有?”太后惊慌失措,一叠声地质问家仆。 她被顾励赶出了宫,住在自己一小块田庄上,吃穿用度都缩减许多,仆从们也大大地减少,日子过得与之前相比更是云泥之别。而她的爱子成亲王被住处京城,前往就藩,名为之国,实为圈进,母子俩天各一方,谁也见不着谁,太后只能以泪洗面。 可没想到,她所住的地方,居然爆发出天花病,太后慌了神,让人锁着田庄,不许人进出,自己成天待在屋子里,谁也不接触。 可过了三五日,她仍是出现了高热寒颤等症状,就在昨天,那该死的疱疹出现在了她衰朽的皮肤上。 听说种牛痘果真可以防治天花,她一早便让人去找染了痘疮的牛,可等到太阳落山,都不见仆从们把好消息带回来。 太后已按捺不住坏脾气,大发雷霆,这时终于听说仆人回来了,还牵回来一头牛,太后连忙赶到庄子内的牛棚里,也顾不得这地方臭气熏天,太后打着哆嗦,把痘疮内的痘浆挤出来,迫不及待地抹入鼻孔之中。 “这样……这样便无事了……”太后喘了口气,终于定下心神,到了这时,她才知道追悔莫及。 在京城皇宫中时,皇上让人给后宫众人种痘,也未曾撇下她。可她只当皇上是想要她的命,把来种痘的御医都赶走了。早知道这种牛痘当真有效,她说什么也不会这样糊涂! 看一眼手上的疱疹,仍是痒得钻心。太后由下人扶着,慢慢回了寝室里,喝了药,便躺在床上休息,满心盼着自己明日一早就能好转。 “对了,勤儿那里也不知如何了?在京城时,他也不曾种痘的,需得让人把痘浆给他送去……”这么想着,太后体力不支,渐渐睡着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她非但没有好,甚至觉得更加虚弱,胳膊都抬不起来,口中干苦发涩,身子不停地打着冷颤。 “怎么回事……哀家……” 伺候的丫头端了水和汤药,喂给太后喝了,问道:“太后娘娘,要不要叫大夫来?” 太后已经绝望,心中入坠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她摇头:“有什么用?!有什么用!都是一帮庸医!” 太后看一眼手臂上的疱疹,居然已经开始破溃流脓,那恶心的样子,让一向爱洁的她几乎要发疯。 她看向丫头,问道:“你伺候我这么久,为何一直没传上?” 丫头战战兢兢,跪下来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在宫中时便已种了牛痘。” 太后瞧着丫头那年轻青春的肌肤,透着红润健康的光泽,那是她无论如何保养,也换不回的时光啊。这世界为何如此不公平,她贵为一国太后,却要忍受这种折磨,这丫头不过是底层百姓人家出身,却青春健康! 凭什么? 太后忽然发了疯,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踹在丫头身上,扑上去掐她的脖子,恨恨道:“凭什么?凭什么哀家就得躺在床上等死,你这贱丫头却能毫发无伤?!” 丫头拼命挣扎,万幸她身体健康,力气比太后这一个病人大多了,很快挣脱了太后,惊慌失措地哭叫着:“太后发疯了!”,跑出了房间。 太后跌跌撞撞,追了出去,喃喃道:“哀家不想死!凭什么死的非得是哀家?顾励那昏君把哀家害到这般田地,都能安然无恙,哀家决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转向牛棚的方向,念念有词:“牛……牛!是了!昨天种痘无用,一定是因为用量不够!” 她冲入牛棚之中,抓着牛便想去取牛乳上的痘疮。母牛受惊,跑跳起来,太后被甩在牛棚的稻草堆上,头晕眼花,勉强睁开眼,那母牛已一蹄子踩了上来。 太后居然死在了牛棚里,这事情也真是匪夷所思。顾励听说了这事,他实在是不喜欢太后,便让人送一千钞去,太后的丧事,交由田庄上的管家操办即可。 江阴府等各处治天花的官员还没回来,那些失职的地方官倒是先送进京城里来了。顾励把这些人交由大理寺审讯后,裁定失职官员流放边陲,家财籍没。 他特意交代,此事需得在邸报上提两句,这一来是给这帮人一个警告,二来是他打算大面积播种土豆,需得地方官们积极配合。 土豆一年可种两季,春土豆收获了,八月份还可种一次秋土豆。而且土豆对土壤要求不高,产量又大,待土豆收获了,便可把今年的粮食省下来,应对接下来的荒年。 顾励把皇庄上那些因种土豆有功而领了赏的宫人们叫了来,交给崔释,由他安排这些人到全国各地进行土豆种植指导。顾励先前发放奖赏时便想到,这些人中,或许会有地方的皇庄管理人员让关系户冒领功劳的情况,这次把这些人派出去,正好检验一番。 土豆产量大,除去用来做种子的,还剩下不少,顾励便让李棠安排,把土豆发给各地的宗亲皇室,让他们也尝一尝土豆。 放在近代,君主给宗亲臣子送土豆,或许会有些荒诞可笑,可土豆价格尚且十分昂贵的大楚,皇室们收到了陛下送来的土豆,各个都感激不已,又回了许多地方上的特产,送进宫里孝敬。 顾励在《大楚晨报》上对分发土豆做种一事做了一番宣传,鼓励没有领到土豆的农人们来京城报案,再加上牛种案余威尤烈,地方上的官员们不敢私扣土豆,可想到这土豆在北直隶南直隶一带可是卖出了天价,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吃得上的东西,居然要白白送给老百姓们,有人称赞陛下贤明,自然也有人感到肉疼。 老百姓们听说官府居然免费发土豆种子,不敢相信,待看到那黄灿灿的土豆果真免费相送,也不要求将收成上缴分毫,个个都高兴坏了。 只不过虽然大家都领到了不要钱的土豆,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把土豆留来做种子。因这土豆价格昂贵,也有农人把土豆出售换钱的。 这种情况,顾励早便料到了。这其实无所谓,只要有三分之一来种植土豆,便可让全国的百姓们吃饱,而随着土豆的产量上去,价格会逐渐降下来,来年若是农人想种土豆,买种子也花不了多少钱。 只是有一种情况,顾励没有料到。 民间居然有百姓给他立了生祠,在这京城外的山上就有一座。顾励偷偷带着谢莲和小谭出去看过,别说,香火还挺旺的。只不过案上只供奉土豆,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顾励悄悄站在一边,听百姓们聊天,无非是今年风调雨顺,土豆好养活,定然是个丰年,都是多亏了陛下…… 顾励正准备人回去,就看见一人布巾襕衫,做文士打扮,带着两个小童,挎着篮子进了祠里。 这人居然是崔尚书。 顾励:…… 顾励不禁好奇,崔尚书跑这儿来干嘛呢? 他躲在一边偷看,就见崔尚书取过书童挎着的篮子,拿出一碟土豆,供奉在案上,又取出一把香,点燃了,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也插在香炉里。 一小书童笑道:“老爷,您进了宫就能见到陛下,何不把这些土豆送进宫去?送给这泥塑木雕有什么用?” 崔释啐道:“勿要亵渎神灵!神灵感受到了老夫的诚心,自然就会保佑陛下!” 顾励哭笑不得,崔尚书您的一番良苦用心我是感受到了,可是你到我的生祠来求别的神灵保佑我,这是不是不太对啊?而且朝廷干部,能不能不要搞这种封建迷信啊! 唉,八卦小能手穆丞相,养生达人杨司马,再加上一个封建迷信崔尚书,都可以斗地主了。 小童吐了吐舌头。另一名小童子摇头晃脑,说:“明月,你才刚来,不懂的。咱们老爷求神拜佛可灵验啦!老爷参加科举前拜了佛,当年便高中一甲!老爷赈灾前拜佛,果然一切顺利。上次老爷被弹劾,在家里的佛堂拜过,很快就平安无事了!” 崔释捋了捋胡子,得意微笑,说道:“都是因为老夫心地虔诚,感动了上天。唉,陛下身体弱,又一直无所出,老夫今日就求菩萨,保佑咱们陛下身体强健,长命百岁,多子多孙。你们俩也来跪下,多给菩萨娘娘磕几个头。” 顾励失笑,心想身体强健,长命百岁倒是可以,多子多孙就不必了吧。他有一个贞儿,就已经让奉奉大为光火了,若是再来几个孩子,奉奉还不得把他的干清宫掀了啊。 想到陈奉,他的心情一瞬间黯然失色。 都过了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那小狐狸到了哪儿,这一路是否顺利。 陈奉已经到了古里。 这地方十分炎热,入目皆是高鼻深目,皮肤金棕色的人种,间或也能看见金发碧眼的异域人种。 不……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他们才是异域之人吧。 这地方,在唐朝叫做天竺,玄奘法师取经回来后,便称此地为印度。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离开大楚这么远了。 目下,陈奉正烦恼着的,是另外一件事。 就在三天前,他们的船登上古里的口岸,原是打算在这里换了蔬菜食水,修整两天,便继续上路。 可没想到,城中居然爆发了天花! 第76章 陈奉推测,天花一定已经在城中传播了一段时间,才会在这短短的两三天内突然爆发。与他所料不错,最先染病的是来往此地贸易的大不列颠人,大不列颠商人,接着本地人也陆续感染,陈奉来的不是时候,不过短短三天,古里城近半数人感染,港口全部关闭,禁止任何商人私自出海,他们被困在古里了。 手下人栗栗不安,问陈奉:“主人,咱们的船只都被扣住了,想要突围,怕是不易。” 陈奉笑道:“何须突围,这里或许便是咱们的转机。” “可这城中天花日益严重,兄弟们都怕呢。”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怕有什么用。你们跟着我造反,能活下来的不足五成,比起天花来可是骇人得多,也没见你们怕过。” 手下人一想也是,并未发现自己被陈奉绕进去了。 他们造反,能杀一个贪官污吏便不亏,杀两个便算赚了,和遭遇天花如何能一样。 陈奉让手下人出去,一个人静静坐在室内,看着顾励手写的卷宗。 那是关于神圣罗马帝国三十年大战的详细资料。 这段时间,他接触了不少外国的客商,已懂得使用用格里高利历法,也知道按照历法来算,今年乃是1627年。夷辛给的资料中,用的也是这一历法,可居然写到了1648年——二十一年以后! 夷辛,究竟是怎么推算出二十一年以后的事情的? 陈奉心情复杂。 这几个月,他在船上没事时,便冥思苦想,琢磨夷辛究竟是什么来历。 夷辛杀鸭手法熟练,显然是做惯了活的,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夷辛什么都好,除了骗他和嘴馋,看来是小时候没吃的,多半是穷苦人家出身了。 夷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许多自己闻所未闻的事情,甚至能推算到二十一年以后的事情,这一点就实在太过玄乎。陈奉思来想去,终于把夷辛二十一年前的人生经历补全了。 顾夷辛,出生穷苦人家,年幼时便聪慧过人,后来父母被贪官污吏逼死(?),夷辛为躲避官吏催逼,躲进深山,意外遇见隐士高人,世外谪仙,被其收为徒弟,传授天文地理,推演古今之法。师父过世后,夷辛已晋升半仙,化名赛先生,下山入世,成为大楚国师一般的人物,隐身幕后,出谋划策,运筹帷幄…… 陈奉想想,觉得夷辛还挺可怜的,可是再可怜,也不是他骗自己的理由! 陈奉想起自己被骗一事,心中就燃起熊熊怒火,可看着手中的卷宗,这字迹越往后便越是潦草颤抖,显然是夷辛在马车上匆忙写就,写到手抖发酸,字里行间甚至还有泪痕斑斑,夷辛心中也不比他好受。 陈奉想到此处,心头烦乱,放下卷宗,四处转转。古里城原本乃是个繁华的港口城市,可现如今因为天花之乱,四处一片萧条衰败,行人行色匆匆,出入口已被莫卧儿帝国的军队把守,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感染者也被集中安置治疗。 陈奉出来,乃是想要验证他的一个猜测。 那就是,夷辛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种牛痘之法,又亲自给他种痘,夷辛既然是半仙,那么想必是笃定这种牛痘果真可以抵御天花了? 他出来,便是为了赌一次! 赌夷辛没有错。 可为什么他想要证明夷辛没错,陈奉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概是,他相信被他视为平生劲敌的夷辛,一定有这个本事;而在他被怨怼包裹的内心,有一个角落在为这样有本事的夷辛而骄傲吧。 夷辛让他痛让他恨,可也能一如既往让他着迷。 傍晚时分,陈奉回到了住处。手下人已找遍了下榻之地,见他从外头回来,不禁问道:“主人,您怎么出去了?” 陈奉对他们说:“离我远些。” 手下人一愣,想到进来古里城中的天花,惴惴不安,不敢上前。陈奉让他们都出去了,一个人静静在房中看书。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身体仍没什么不适。 一连五日,陈奉都好端端的,没有任何要发热的迹象。他把手下人一起叫来,这些人加上船工,一共一百多人,居然没有一人感染。经他询问,这些人早在大楚时,便都已种了牛痘。 手下人见陈奉没事,不禁纳罕,迟疑道:“主人,难道那牛痘当真对天花有效果?” 陈奉按捺住内心小小的激动,说:“你们暂时不要声张,出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待手下与船工们散去,陈奉倏然站起,看向案头的卷宗,喃喃道:“夷辛果然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走了两圈,陈奉又有些唾弃自己,夷辛这杀千刀的冤家毫不留情地骗了他,他现在在做什么?居然在为夷辛骄傲?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陈奉冷静下来,批上斗篷,走到烈日之下。外头守着的手下人问他:“主人要出去么?” 陈奉说:“我要去拜访罗伊爵士,你挑两个伶俐的人跟着。” 这位罗伊爵士,乃是代表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前来朝见莫卧儿帝国皇帝贾汉吉尔的使臣,也是陈奉认定的,通往更西边的那个世界的敲门砖。 为了防治天花,城中几乎无人四处走动,可以预料的,他们在罗伊的府邸门口被拦住了。 “我代表大楚商人,前来问候罗伊爵士。”陈奉绝色的脸自斗篷下露出来,勾起一个微笑:“同时向他献上,可终生抵御天花的良方!” 别管天花在东亚和更远的欧洲闹得有多厉害,大楚境内的天花防治已近尾声。江阴的病人只剩下五六个,如此一来,大夫们便可尽心照料病人,想来过不了多久,天花便将消失了。 耿崇明也被放了,江知县亲自把他送到了县城外。 如今已是八月,雨季已经过了,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头顶,兰儿的小脑袋上顶着一片荷叶,被阮娘抱在怀里。 江知县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其实咱们县的老百姓还是挺好客的,只不过你没赶上时候,下次来,本官请你喝咱们这儿的女儿红。” 耿崇明爽快答应,带着妻女离开。他南下时经过河南、湖广,江西,到了浙江,现在北上,便可从南直隶到开封府,再入北直隶。 这归路与来时,却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到了南直隶境内,可见不少良田阡陌,稻田里家家户户都在割麦子,露出一茬茬的秸秆,两三岁的孩子也挎着个大篮子,在田地里拣稻穗。 此外,山坡田垄间,不时能看见农人们在种一株一株的小苗。耿崇明本就是农民,可居然没见过这种作物,问了农人们才知道,这居然是土豆。 一老汉擦了把汗,向他笑道:“这是陛下发的土豆苗,不要钱,发给俺们种的哩!得了收成,也用不着上交。村里的秀才说,这土豆不耐久放,出芽了便不能吃了,收成之后开春前需得吃了,正好粮食可以省下来。” 耿崇明怔了怔,问道:“土豆这般金贵的东西,陛下当真分文不取吗?” 老汉道:“那可不!咱们陛下,那可是明君啊!” 耿崇明继续往北方走,果然在这一路上又见到不少种土豆的。土豆这东西原来这般好养活,不甚肥沃的土壤也可以种的,再加上价格高,耿崇明一颗农民的心蠢蠢欲动,有点想回陕西凤翔府老家种土豆了。 他对阮娘说:“待我为陛下把这天下都走了一遭,便带你和兰儿回凤翔府种土豆去。” 他把兰儿抱起来,笑道:“往后兰妞妞想吃多少土豆饼都有的。” 耿崇明带着妻女,沿途经过黄河,虽然已是八月份的天气,没甚雨水,上涨的河水却仍迟迟未退。 经过离开封城不远处的黄河支流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只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震动,霎时间鸟雀惊飞,树叶震颤,待那巨响过去,耿崇明连忙循声赶去,还未走到近前,便见几名身着官服之人与工匠模样的男人从隐蔽处迟疑地走了出来,宛如猫了一冬出来觅食的动物一般。 耿崇明赶上前,见到眼前景象,吃了一惊,这大地仿佛是裂开了一道沟渠,沟渠中散落着泥沙碎石,一地方官正催促工匠们,快些把泥沙挖开,听他的话,这里头埋着个人! 耿崇明一听这话,二话不说,跳下去帮忙。挖了片刻,果然处到一片袍服,他连忙叫人,众汉子七手八脚,把泥沙碎石挖开,终于把下头的人弄了出来。 这灰头土脸,满脸血汗泥污之人,正是聂光裕。 他和治水工匠们来这段支流旁,发现不远处有一条废渠,在宋之前曾是引黄河水入海的河渠。赵宋之后,黄河改道了十来年,支流不从此处走了,这河渠便无人修缮,渐渐废弃,聂光裕便想把支流与河渠打通,再次把黄河水引入大海之中。 若是征用民夫一点一点挖渠,还不知要挖到什么时候。离京时陛下又特意交代,若是征用了民夫,需得按照一天十钞的价格给人算工钱,这在大楚此前前所未有,聂光裕都惊呆了,暗自盘算着陛下给的钱够他雇多少人挖多久的渠。 聂光裕憋着一口气,非得把黄河治理好了不可,可陛下拨的款子就那么多,时间拖久了,便不够用。聂光裕便想着用□□,把中间这一段河渠炸开。 地方官都劝他慎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成吨的□□堆在河段下头,谁敢去点引线啊? 聂光裕见其他人都不敢动,自告奋勇,去点了引线。 往回跑时确实来不及了,碎石泥沙铺天盖地,把他砸倒。那一瞬间,他心里唯有一个念头:我聂光裕,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没有风风光光地回京,那些踩我一脚的人,我要让他们跪在我的脚下痛哭流涕! 耿崇明刚把人弄上来,便有一堆人围上去,抬着聂光裕去找大夫。耿崇明忧心忡忡的,也不知这年轻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能不能好。还有这段河渠,若能打通了,必能造福两岸百姓。 耿崇明把聂光裕这事记载了账册里,带着妻女回了京城。 到京城时已是九月上旬,那些被派出去治理天花的官员和御医们都已经先他一步回京了。 因绝大部分的百姓都种了牛痘,这次防治天花并不算如何艰巨,而且因为有见多识广的御医出马,这次天花病人的死亡率控制在两成以下,只是那些劫后余生的病人,都或多或少在脸上留下了麻子。 经过这些事,大楚的百姓们终于明白了种牛痘是真的能救命,先前那些抗拒种痘的,现在都不敢吭声了;那些曾经暗地里煽动乡亲们反对种痘的,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还有些无知的乡民逃避抗拒种痘,现在知道了种牛痘的好处,接二连三找到官府的衙门请求种痘。 卫齐现在算是扬眉吐气了,走路都带风。他所在的衮州离临清极近,临清乃是港口城市,南方的货船沿着运河北上,必然会经过临清,是以在江阴府爆发了天花之后,临清立刻也有了两三名染病的百姓。 卫齐如临大敌,衮州府离临清这般近,他再怎么严防死守,也有疏漏之处,若是让天花传到衮州来,他这大半年的努力可都要功亏一篑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衮州府倒的确有一例染上天花的,不过也就这一例,而且卫齐查问过后,此人是近一个月随亲戚从南方来的,并非衮州本地人。 这人在原户籍地并未种痘,来衮州后又四处走动,便染上了天花。除了这人,衮州府内凡是种过痘的,都安然无恙。 这些日子卫齐听过的夸赞已经快要把耳朵都磨出茧子来,卫齐得意过后,也时常感到后怕,当时若及时阻止齐王散布流言,阻碍种痘,现在这衮州府得死多少人哪?甚至他的家里人都不可能幸免于难! 卫齐闲来无事时,便上山拜了拜佛,无论是谁想出这种牛痘的法子,他都需得好好感谢此人! 于是五天后,身在辽东的方从鉴就收到了这包从衮州寄过来的衣物。 他按了手印,把包裹领走,琢磨着这衣物能对付得了建虏吗?傅少阁不会是在忽悠焦烈威吧? 是的,方从鉴和这杀千刀的傅少阁又碰上面了。 他想不通,自己都已经跑到辽东来当兵了,怎么还能撞着傅少阁?因有武艺在身,几次遭遇建虏小股部队偷袭时,他英勇杀敌,很快得到焦烈威的注意,把他升任为百夫长,关着一百一十二人。上次交战,手底下死了三个,焦烈威于是又给他填补了三人,据说是犯了事,被发配来辽东的。 这三人之一,就是傅少阁。 再次见到傅少阁,方从鉴本有些不自在,虽然他觉得自己向陛下告发傅少阁没有错,可傅少阁到底是他曾经仰慕的人,方从鉴难免有些无地自容,而且他还记着傅少阁让成宽伯来杀他灭口的事,但既然成宽伯没跟来,傅少阁的拳脚功夫是不如他的,他便稍稍放下心来。 而且这傅少阁坦坦荡荡,对方从鉴的不告而别,甚至是向皇上告密,他都无所谓似的。方从鉴装作不认识他,傅少阁便也不跟他套近乎,交代他做什么,便老实照做。 但方从鉴知道,傅少阁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方从鉴刚来时,因是新兵蛋子,常受欺负。甚至还有人半夜摸他的床,方从鉴把这帮人打了一顿,才没人敢欺负他。傅少阁初来乍到,相貌又极为出众,看起来也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便有贼心不死的兵油子想占他便宜,结果没多久,这人就死了。 从此以后,兵营里没人敢惹傅少阁,众人都离他远远的。可傅少阁压根不在乎,仍旧是每天做好自己的事,便躺在卫所里休息。 近来庄稼快成熟了——辽东地区的庄稼成熟时间较南方晚些,正值夏秋时节,庄稼一熟,建虏便蠢蠢欲动,几次派小股人马偷袭。焦烈威还记着,建虏曾向大楚来函,要求大楚赔款两百万两白银,并以大凌河为界,来函中称:“若不许,夏秋必有动。” 这段时间建虏常派骑兵前来试探,说不定便是在谋划南下,焦烈威作为关锦总督,怎能不发愁。 不过,就在前阵子,傅少阁向焦烈威献出一计,可用天花对付建虏,今日,方从鉴便收到了这包从衮州急递来的衣物。 方从鉴把包裹交给傅少阁,问他:“你到底要怎么做?可别没搞下建虏,反倒把咱们自己人坑了。” 傅少阁道:“咱们军中的人都种了牛痘,不必担心。” 他在地上铺了布单,解开包裹,把那脏污的衣物抖了抖,衣服内的痘痂等碎屑便落在了布单上。傅少阁把碎屑收集起来,装入小瓶之中。 方从鉴蹲在地上,问道:“这真的有用?” 傅少阁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把瓶子收好,说:“方百户,今夜我便要行动,需得派个人接应我。” “你要去何处?” “盛京。” 盛京,是建虏的都城。 方从鉴抽了个冷子,想了想:“我陪你去。” 方从鉴懂傅少阁的心思。盛京是都城,人多,利于天花传播,再加上那地方不少达官贵人,还有降金后被重用的文臣,若能在他们身上试刀,可比随便找个女真人下毒有用得多。 他需得跟着傅少阁一起去,一来他手底下没有比自己武功更好的,二来他还得盯着傅少阁,防着这人逃跑。 方从鉴向千户长报备过,当天夜里便跟傅少阁一起策马往盛京方向赶。过了大凌河,西平堡,气温逐渐降了下来,夜里两人点了篝火,各自睡下,早晨醒来时却是时常抱在一处。 过了西平堡的地界,两人便换做女真人打扮,进了盛京。傅少阁私下里问方从鉴:“方百户,咱们这第一个试刀之人,从谁下手?” 方从鉴取笑他:“怎么,我说从那阿巴赫下手,你便当真能给他下毒不成?” 阿巴赫乃是努尔哈兰的继承人,现在的大金首领。 傅少阁微笑道:“愿意一试。” 入了盛京,两人找了住的地方,白天傅少阁出去转悠一圈,便弄了张盛京的地图回来。晚上方从鉴就见他点了灯,正以阿巴赫的府邸为中心,研究行动路线。 方从鉴被他吓住,问他:“你疯了?还真打算去给阿巴赫下毒啊!” 傅少阁看着他,说:“试一试有何不可,大不了就是送命。” 妈的,方从鉴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陛下盯贪腐一事如此之严,傅少阁还敢太岁头上动土,这人压根就是个不在乎生死的疯子啊! 方从鉴阻止了他:“不要,弄死了阿巴赫,他还有几个兄弟,一样不好对付,咱们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值当。不如弄死蒲俊成这狗叛徒,他明明是咱们汉人的官,却帮着建虏出谋划策,还策反了不少大楚官员,我看他最该死。” 傅少阁点头说:“还好你不算太笨。” 方从鉴登时怒了,骂道:“干,你什么意思?” 傅少阁含着笑,把地图收起来,又掏出另一张地图,乃是蒲俊成的府邸位置与周边坊市。 搞了半天,原来傅少阁也有意搞蒲俊成么? 傅少阁见方从鉴气势汹汹站在一边,笑道:“方百户,莫要气坏了身子,来看看咱们如何行动为好。” 两人计划了一晚,第二天又在蒲俊成府邸周围转悠了一圈,当天夜里,两人便潜入了蒲俊成府中。方从鉴在后门处望风,傅少阁闪身进了蒲俊成的卧室。 片刻后,傅少阁从房内出来,与方从鉴汇合,向他微微一个点头,那是成了的意思。 方从鉴松了一口气,和傅少阁绕过后院,预备按照定好的路线离开。就在这时,一人从茅房内出来,撞见两人,呼喝起来,不过片刻,两人便被武将们围堵起来。 傅少阁武艺还是来到辽东后学的,拳脚稀松平常,不过是人机灵些,懂得借力打力。方从鉴仗着武艺不俗,一跃而起,跳上墙头,对傅少阁道:“把手给我!” 第77章 傅少阁抓着他的手,正往墙头上攀爬。冷不丁一刀砍来,傅少阁连忙躲避,方从鉴连忙抓着他把人往上拉,这一刀便砍在傅少阁的小腿上。 这一下子见了血,傅少阁不良于行,两人怕是逃不掉。傅少阁看着方从鉴,说:“方百户,你丢下我吧。” 方从鉴丢下他,或许还可逃得一命。 方从鉴怒道:“干,我是这种人?!” 他背起傅少阁,往府外逃窜。此时蒲府已灯火通明,武将家丁们追在他身后,把两人赶得如老鼠一般乱窜。 方从鉴拐过一条街,往城外跑。傅少阁趴在他背上,说:“你现在抛下我,一定能逃出去。” 方从鉴气喘吁吁地骂道:“我都累成这个狗样子,您能不能闭上嘴少啰嗦?” 他说着,把傅少阁往背上托了托,仓皇四顾,寻求出路。 傅少阁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没想到,我居然会被一个弱者搭救,真是意外。” 方从鉴百忙之中与他顶嘴:“你不要总是弱者弱者,我看你现在比我弱多了。” 傅少阁说:“好吧,我错了。” 就在方从鉴疲于奔命的当儿,一人忽然出现,对两人说:“这边来!” 这人面容在黯淡的光影中一闪而过,看着有些面熟,方从鉴跟在他身后,终于想起来了,这人是成宽伯! 成宽伯带着两人,躲进一处牛棚之中。方从鉴连忙放下傅少阁,成宽伯上前,查看傅少阁的伤口。 方从鉴警惕地站在一边,看着成宽伯,叱问道:“傅少阁,你来辽东戍边,还带此人作甚?!” 成宽伯武艺高过他,若是想救走傅少阁,他拦不住。 傅少阁已痛得说不出话来,紧紧咬着牙。成宽伯包扎伤口,嗤笑道:“毛头小子,辽东这地界,老子比你熟多了,真想救人,早就救走了。” 方从鉴仍不敢放松警惕,暗自盯着成宽伯。成宽伯为傅少阁包扎了伤口,便没再做多余的事,两人在牛棚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盛京戒严,一队队卫兵在城中巡查,方从鉴忧心忡忡,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成宽对这地方却似极熟悉,出去一趟,弄回来三套卫兵的甲胄,让三人换上,大摇大摆地上街。 成宽甚至会说女真话,走到城门处被人盘查时,他用女真话不耐烦地吆喝两声,守城的卫兵随便查看一下,便放了行。 终于出了盛京,方从鉴松了一口气,暗自揣测这成宽伯究竟是什么身份?武艺这般高强,还会说女真话,对这地方又一副极熟悉的样子,难道他曾经是女真人的将领。 方从鉴心生疑窦,暗戳戳看一眼成宽。 就在这时,迎面一队骑兵打马而过,成宽带着两人退到路边,由他们先过去。三人低着头,怕被发现端倪。 方从鉴屏住呼吸,默默等着骑兵队伍从头到尾一点点擦着他的肩膀过去,浑身都绷紧了,只觉得这短短片刻时间无比漫长。他身旁的傅少阁扫了他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取笑,似是在笑话他是个胆小鬼。 方从鉴默不作声,垂手而立,待这队骑兵终于过去,他微微松了口气,正要跟在成宽身后继续往前走,那骑兵领队转过头来,冲他们嚷嚷了一句。 他说的是女真话,方从鉴听不懂,正盼着成宽伯赶紧说两句打发了他,却见成宽伯绷紧了后背,胳膊上一条条肌肉都鼓了起来。 方从鉴直觉不对,难道这骑兵领队乃是成宽伯的旧识? 那骑兵领队不耐烦,调转马头溜达过来,问了一句什么。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成宽伯忽然暴起,拔剑就刺。那骑兵领队大惊,与成宽伯厮杀在一处,两人终于打了个照面,骑兵领队一脸怔诧,说了三个字。 他说的像是汉语,那三个字听着像是“丁海原”? 看他如此反应,方从鉴登时明白,这人的确是认识成宽伯的。别管是战场上认识的还是私下认识的,看这骑兵将领与成宽伯厮杀一处一副不死不休的凶狠模样,是仇人没跑了! 方从鉴立刻拔出剑,与其他数名骑兵交战。傅少阁躲在一边保护好自己,然后暗地里下黑手,给方从鉴帮忙。 这些骑兵擅长的都是马战,方从鉴攻其不备,逼人下马,挨个收拾。他在皇宫中天天与小谭等侍卫较量,又得了谢莲指点,武艺精进不少,对付起这些人来虽然有些吃力,但尚无性命之忧。 成宽伯那里却有些凶险,这女真将领对他的招式十分熟悉,对招时尚且能游刃有余地拿话激他,他的汉话虽然不甚标准,方从鉴却听懂了。 “丁海原,你居然还活着,真是没想到。知道你的好兄弟谢驰星是怎么死的吗?” 成宽伯不说话,方从鉴边战边想,成宽伯原来叫丁海原?这是谁?谢驰星他倒是知道,是去岁在辽东战场上战死的辽东经略。 他略一愣神,便被敌人抓到空子,一刀凌空砍来,方从鉴连忙躲避,然而已是来不及了,这条胳膊非得被这一刀卸去不可!就在这时,这持刀的骑士忽然晃了晃身,一块石头落在地上,傅少阁在一边说:“别分心!” 方从鉴心中一凛,一脚把对手踹开,挥剑将两名偷袭的骑手格挡开去。 傅少阁对成宽伯那边嚷道:“先别说谢驰星了。代疆,你分明是努尔哈兰的长子,这皇位却传到了你弟弟手里,真是替你心疼呢。” 代疆身子一顿。 傅少阁继续嘲讽道:“你明明军功赫赫,堪称这大金第一将帅,前阵子不过杀了几个汉人俘虏,却被你弟弟好一顿训斥,我要是你,这般被人把脸皮丢在脚底下踩,早就活不下去了!” 代疆与其弟阿巴赫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原先他们女真人南下烧杀劫掠,抢了就走,日子过得自由自在。自金建立之后,阿巴赫登基,却总想着汉化,重用汉臣,招揽汉人,他们攻下一城,不许再杀俘虏,劫掠百姓,代疆只觉得此举愚蠢至极。不能抢东西,他们费这老大劲究竟是做什么来的?死去的兄弟们怎么办?立功的将士如何赏? 他为这事,跟阿巴赫吵了好几次,甚至有一次因为他杀了汉人俘虏,阿巴赫当众责骂他不顾大局,肆意妄为,把个代疆气得呕血。 这次被傅少阁戳中了伤疤,代疆明知他是在激自己,仍是控制不住脾气,越打越急。 又听傅少阁说:“这事儿在我们汉人之间都传开了,代疆啊,你一个大男人受这等羞辱,咱们汉人都觉得你可怜呢!” 他这话明摆着是奚落嘲讽,代疆终于受不住,大喝一声,退后三步,看向傅少阁,痛骂道:“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给老子闭嘴!妈的,老子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你和阿巴赫都还没出生呢!” 傅少阁啧啧两声:“所以才说你可怜呐!” 代疆狂吼一声,冲向傅少阁,成宽伯连忙追上前,持剑格挡,方从鉴也解决了骑兵们,自代疆身后背刺偷袭。 两人战一人,还是一精神狂乱之人,岂不是手到擒来。代疆很快负伤,抢身上马,疾驰而去,丢下一句话:“丁海原!咱们战场上见!” 成宽伯收了剑,喘息两声,眼眶红着,显然是被代疆勾起了往事,心中酸涩苦闷。 方从鉴扶着傅少阁上马,催促道:“咱们快走!” 三人乘着三匹马,往大凌河方向狂奔,都不说话,各自转着念头。方从鉴心里想的是:傅少阁这张嘴,真他妈能把死人起哭,活人气死啊。 初见时以为这人是高岭之花,青竹白雪,是自己不敢稍有玷污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在他面前,方从鉴只有自惭形秽的份,连骂句脏话都要惭愧半天。可认识久了,发现这人狼心狗肺,心黑手狠,人有点病病的,关键是都残废了杀伤力居然还这么强。 方从鉴面无表情地想,曾经他仰慕的那个高岭之花,一定只是错觉而已吧…… 几天后,方从鉴与傅少阁终于平安回到锦州,成宽伯没跟他们在一起,自去找地方休息了。关锦总督焦烈威和监军董鹏把两人叫来问了话,见傅少阁受了伤,便许他暂时不用劳作操练,好好休息。 两人等了几天,终于听说了盛京闹起疫病的消息来。 先是蒲俊成病倒了,再接着他周围的家人,与他有接触的官员武将们,也倒下不少。皇太极终于反应过来,命人封锁盛京,寻求应对之策。 焦烈威已下了令,若有人敢把种牛痘一事透露给女真人,一律按叛国罪处斩。 如此一来,能拖得一时算一时,拖的时间越久,女真人受到的打击便越大。 顾励已收到塘报,听闻盛京爆发了天花,他琢磨了一阵,想不明白辽东一带都种了牛痘,并无人感染,这天花是怎么越过封锁线传过去的。 待看到是傅少阁与百户方从鉴千里投毒,九死一生从盛京回来,顾励心情更复杂了——虽然傅少阁这厮立功了,但他始终记得这家伙是个坏胚。 只是没想到方从鉴居然跑到辽东当兵去了,还当上了百夫长,这年轻人当真不错,应该奖赏。顾励让人准备一千钞,十匹绢,还有十斤土豆,送到辽东去赏赐方从鉴。 那些被派出去分发土豆苗,教农人们如何种植的户部官员与皇庄内侍们也都回来了。这次工作总体还算顺利,只不过户部的官员们一回来,就向顾励上疏,弹劾两名皇庄的内侍。 顾励把人叫过来一问,果然与他猜想的没错,派出去的内侍们,都是之前因土豆种的好,领过赏赐的。可这两人对土豆种植却一窍不通,推三堵四,显然绝对不是种土豆的行家里手。 户部官员们向来看不起宦官,回了京便即刻来向顾励告状。顾励便把李棠叫来,把这事跟他说了。 名单是各处皇庄报上来的,不用说,这报名单的掌事太监逃不了责任。这两名内侍所在的皇庄,恰好都在北直隶境内,查起来方便,李棠便亲自带着人去了皇庄。 一番核查过后,果然是这两名内侍与皇庄内的掌事太监勾结,冒领了旁人功劳,李棠把这两人赶出皇庄,掌事太监撤去职位,罚去孝陵司香,另换了一波人。被夺走功劳的两人,由内廷府库补发赏赐。 这阵子玉米和红薯也成熟了,一堆堆金黄的玉米棒子,紫皮红薯由各处的皇庄被送到了皇宫里来。玉米没土豆那么多吃法,但是把玉米晒干了,可以保存很久,而且玉米可以用来制作酒精。至于红薯,晒两天放在地窖里,也能保存几个月之久。 贞儿一见又有好吃的送来,便翘首以盼,摩拳擦掌等着用晚膳了。御膳房按照顾励的交代,蒸了两根玉米,烤了两个红薯,与饭食一起送来。 贞儿闻着红薯那甜甜的香味便坐不住了,顾励让他洗了手,替他卷起袖子,把红薯掰开。贞儿小心吹了吹,咬了一大口,吃得脸颊鼻子上都是红薯。 “父皇!这个叫红薯的又香又甜!贞儿要送一点给小猫!” “父皇已让人给杨尚书府上送去了。”顾励拿起玉米,咬了一口,这玉米既不甜也不糯,比不上现代的水果玉米和糯玉米。只不过这玉米还挺嫩,也不难吃。 李棠对顾励道:“陛下,此次皇庄上除了送来玉米与红薯,还寻着了这件作物,只不知是什么东西,特送进来给陛下过目。” 李棠说着,让人把一株植物搬了进来。这植株不高,深绿的枝叶间,垂挂着一根根红通通的细长浆果。 就算化成了灰顾励也能认得,这就是足以让顾励闻之色变,灵魂颤抖的辣椒啊! 顾励呆坐着,在平生罕见的宿敌克星面前不敢说话。 贞儿已按捺不住,走到植株跟前笑道:“咦,这个果子红红的,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他说着,揪下一根辣椒,咬了一口。贞儿这动作太快,顾励都还来不及阻止。就见贞儿呸了一声,把辣椒吐了出来,眼泪汪汪地看着顾励,哭唧唧道:“父皇,儿臣的嘴被咬了!好疼哩!” 李棠与搬辣椒进来的内侍们连忙跪下。 顾励上前把他抱起来,让李棠他们起来,顺势道:“这果子通红可爱,想来是观赏用的,并非是吃的。贞儿,谁叫你乱吃东西。” 贞儿皱着小脸蛋,说:“贞儿不敢了,以后不会了。” 顾励看了一眼辣椒:嘻嘻。 既然顾励说,这果子是观赏用的,李棠便把皇庄送来的几件植株摆在干清宫内。只是这植株也没甚香气,只不过果子红一些,还没花儿好看,不知有什么观赏的价值。李棠百思不得其解。 领到了皇宫内送来的玉米红薯的大臣们却很是欣喜。玉米虽然滋味淡,但也勉强可以入口,至于这红薯,在火上烤一烤,便极是香甜,更别说陛下还特意给了菜谱,教他们如何制作红薯干、红薯片,如此一来可以保存更久。 崔释收到玉米和红薯,便猜皇上又打算推广种植玉米和红薯了。哪知道他进宫里一问,这玉米和红薯,暂时只能种一季,待播种需得到明年了。 这一次顾励没把红薯和玉米的价格炒到太高,放到仙人居算土豆的配菜卖一卖。红薯价格不高,味道又好,挺受欢迎,玉米买的人不多,顾励便叫人把仓库中的玉米拿出来翻晒,一部分晒干磨成玉米面,一部分吊棒保存。 此外,他还叫御膳房炸了一点爆米花,给贞儿尝尝。因现代的爆米花用的是更紧实的爆裂玉米,这种普通玉米,做爆米花爆开率不高,不过玉米粒外面裹上一层糖和油,香香甜甜,贞儿还是很喜欢的。 这天得了顾励的准许,贞儿便特意带上了自己的零食,欢欢喜喜地出宫去看望小猫。 杨尚书在官署办公,家里就两个仆从并一个教书先生,小猫正百无聊赖跟着夫子读书,见贞儿来了,把书一抛,嚷道:“本少侠的好兄弟来了!快拿些土豆片来好好招待他!” 家仆不为所动,夫子说:“把书背下来了再去玩!” 这夫子是杨尚书请来的第三个夫子了,不同于前两人瘦弱老迈,这一位五大三粗,横眉立目,看着不像夫子,倒像土匪多些。小猫对着他,不敢像对前两个一般造次,老老实实地背书。 贞儿坐在一边,欢喜地晃着腿,等小猫背完了,便把他拉到一边,让人把爆米花拿来,和小猫分着吃。 “好吃吗?”顾由贞问道。 小猫舔了舔手指,点点头:“这是什么做的?” “这是玉米!父皇说他让人给你家送了许多来哩!” 虽然顾励送了玉米来,但这玩意太费油费糖,杨尚书连土豆片都舍不得让家仆做,这爆米花自然是更不可能做的了。 小猫倒无所谓,他已经懂事,宫里每日都送两个鸡蛋出来,杨伯伯不舍得吃,都省给他,他是知道的,怎么可能追着杨伯伯要好吃的。反正贞儿是他的好兄弟,有好吃的都想着他,在贞儿这里也一样能吃得着。 两孩子坐在一处,贞儿晃着腿,从兜兜里拿出一把红通通的辣椒,神秘兮兮道:“小猫,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小猫拿起一根,嗅了嗅,没闻出什么味道来。 贞儿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这个东西,会咬人的嘴哩!” 小猫把眼睛瞪得溜圆,说:“你骗人吧!” 贞儿说:“我才没骗你!不信你咬一口!” 小猫咬了口辣椒,嚼了两口,登时面目扭曲,脸色涨红,眼泪汪汪看着贞儿。 就……有点不想跟贞儿做好兄弟了。 “是不是舌头痛痛的?贞儿说的没错吧!” 小猫跳下桌子,找家仆要水喝,抱着水缸咕咚咕咚灌了个饱,举起手里剩下的半根辣椒,嚷道:“这个东西……好可怕啊!” 贞儿回宫里去,很慷慨地把剩下的辣椒都留给了小猫。傍晚杨尚书散了衙回来,见到桌子上摆着的一小堆辣椒,问家仆才知道,下午小殿下来过。 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也是宫里送来的,便把辣椒交给厨房,让厨娘做了吃。 厨娘犯了难,跟杨尚书说:“这又是什么东西?才这么点,还不够炒一盘的呢!” 杨尚书想了想,说:“你就把它洗洗切切,再加点别的菜炒一炒便是。” 于是这天晚上,小猫在餐桌上吃到了人生中第一道辣椒炒鸡蛋。 鸡蛋正是宫里送来的,杨尚书不舍得吃,让给小猫,小猫每天只吃一枚,剩下一枚省下来。厨娘找不到可以炒的,便把蛋敲了,和辣椒一起炒了。 杨尚书见厨娘居然把蛋炒了,激动得胡子都抖了,问她:“这鸡蛋怎可随便炒了?若是不好吃,岂不是浪费!” 厨娘懒洋洋道:“您老人家该吃就吃,别当传家宝了,鸡蛋放久了该臭了。” 杨尚书没办法,把辣椒炒蛋推到小猫跟前,让他吃。 小猫一见那红通通的碎椒,登时头皮发麻,想起今天下午被辣椒支配的恐惧。 他把盘子推回到杨伯伯跟前,说:“杨伯伯先吃!” 杨尚书无法,只得夹了一筷子辣椒。小猫目光灼灼盯着他,见杨尚书咽下辣椒,皱了皱眉头,又夹了一筷子蛋,尝了两口,总结道:“这滋味第一次尝,竟然还不错!” 他让小猫也动筷子,小猫摇摇头,说:“这个东西会咬人呢!舌头好疼!” 杨尚书笑道:“哪里是会咬人,不过是有些热辣之感,你习惯之后便觉得味道不错了。” 小猫迟疑地伸出一筷子,夹了蛋放进嘴里,厨娘虽然烹饪手段粗糙,但别说……这有些辣有些咸的蛋香味,他觉得不错! 吃完一盘辣椒炒蛋,杨尚书琢磨道:“这红通通的作物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初尝时虽然有些热辣,可热辣之后,便觉得胃里热气上升,浊气吐出,颇为爽快!只是若总是用蛋来炒,太浪费了。” 厨娘听了,说:“这玩意儿还有剩下的,明日买些别的菜来炒。” 第78章 厨娘乃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第二天就买了些蔬菜,恰好穆丞相又差家仆送了两条鲫鱼来,这一顿饭便齐活了。 辣椒所剩不多,厨娘便一样菜放一点儿,做出来味道居然不错,杨尚书和小猫美滋滋吃了一顿饭。饭后,杨尚书看着正在玩鱼骨头的小猫,琢磨道:“老穆送了两条鱼来,有时间需得请他吃一顿饭。” 厨娘冷漠道:“家里连买肉的钱都没了,拿什么招待人家?” 杨尚书想到空空如也的厨房,登时老脸一红。 小猫抬起头说:“我有钱!我可是真定伯。” 杨尚书摸摸他的脑袋:“你的钱都是留给你娶媳妇儿用的,现在可动不得。” 杨尚书琢磨了片刻,拍桌子道:“唉,还是算了,穆丞相乃是当朝丞相,我请他吃饭,旁人要说我巴结他,言官若弹劾我,又是一桩麻烦事。” 厨娘冷漠拆台:“上次穆丞相送了一斤肉来,您说要请他吃饭,因没钱买肉而作罢,也是这样说的;再上次穆丞相送了三十枚鸡蛋,您说要请他吃饭,仍因没钱买肉而作罢,还是这样说的;还有上上次,穆丞相送了两床棉被来,您……” 杨尚书老脸一红,嘟囔道:“这个……那个…可惜我刊印的《养气良方》销量不佳,否则也能有些进项…小猫,你知不知这红通通类似茱萸的作物究竟叫什么?” 小猫摇头。 恰好杨尚书第二天要进宫面圣,到了干清宫内,居然见着几株缀满红色浆果的植株,这不正是昨天才吃的辛辣之物么! 待议事完毕,杨尚书磨磨蹭蹭,挨到其他人都走了,才问顾励:“陛下,不知这红通通的浆果叫什么名?” 顾励笑道:“这个叫辣椒,摆在宫中观赏用的。” 杨尚书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要,毕竟陛下又是送土豆,又是送玉米红薯的,已赏赐了不少。顾励见他流连不去,问道:“杨尚书可是对这辣椒感兴趣?” 杨鸿见忙点头道:“正是正是!我看这红通通的果子恁地可爱,便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顾励不疑有他,很大方地说:“来人,帮杨尚书把这两株辣椒搬到府中去。” 杨尚书一面羞涩推辞,一面又美滋滋地,回到府中后,对厨娘宣布:“可以请老穆来府中吃饭了!” 厨娘正在折腾辣椒,闻言问道:“哪儿来的钱买肉?” 杨尚书道:“何必买肉,这些辣椒不就可以做菜么?老穆想必没有尝过,正好请他尝个鲜。” 这可为难了厨娘了,猫在厨房里折腾了两天,终于琢磨出几道菜,才让杨尚书请穆丞相过府一叙。 穆丞相认识杨尚书二十多年了,这还是头一次被杨尚书请吃饭,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拎了两坛好酒,买了一对猪蹄,两斤猪肉,便兴冲冲带人往杨家去了。 待到了杨家,先是问过小猫学业如何,要他表演背古诗词,把个小猫折腾得愁眉苦脸,愁云惨雾的,一对老人这才心满意足,上桌吃饭。 家仆把菜一一端上来,穆丞相早知道杨尚书家贫,整治不出好菜,是以见了一桌的素食,也没甚意外的。只杯盘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是他不曾见过的,穆丞相笑道:“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杨尚书得意卖弄道:“穆丞相,你猜猜看!” 穆丞相夹了一筷子尝了,道:“嚯!好生辛辣!” 他又夹了两筷子,称赞道:“许久不曾尝过如此开胃的饭菜了!这到底是什么?鸿见就别卖关子了!” 杨尚书乐呵呵地笑道:“这是辣椒!” 穆丞相啧啧称奇,这几个寻常蔬菜,只加了一点红辣椒,便如此提味。他上了年纪味觉衰退,许久不曾吃得这般尽兴了。 打听到这辣椒是向陛下要的,穆丞相回去后,便也入了宫,向顾励要了两株辣椒。 李棠见他这般喜欢,私下里对穆丞相说:“这东西是皇庄内的一个宫人种的,还种了不少,穆丞相若是喜欢,我改日就让人把剩下的都送到丞相府上。” 穆丞相怎好意思白收,按照土豆现在的市价付了宝钞,这才让家仆收下辣椒。让厨子做了几次,觉得滋味甚是不错,便又让家仆给左延书等人送了些去。 于是在顾励不知道的时候,京城中悄悄兴起了嗜辣风气。 顾励对此全然不知,兴致勃勃地让宫中内侍收拾好了玉米与红薯,皇庄内的花生又到了成熟的季节,各地的皇庄把收好的花生都送了来,再一次把内廷府库堆满了。 花生是个好东西,可以充饥,可以榨油。花生的含油量很高,达到了45%,可以媲美芝麻,而且营养价值高。 顾励让李棠送了些花生到穆丞相等人家,点算了一下剩下的农产品,还有不少富余,可以每一位藩王那儿送一百斤过去。 这些事一一办好后,他把崔释叫来,询问他对于推广花生、玉米、红薯的种植有什么想法。 崔释也是做过一番调查的,初步了解了各种农作物的习性,譬如玉米在北方皇庄内的产量,要比南方高一些,显然是更适宜在北方种植,至于环境适应性强的红薯,除去北方太冷的地域,大部分区域都适宜种植。 崔释甚至已经把两京十三省中哪些地区种什么,交给什么人负责都想好了,顾励听了还是挺满意的,这个崔尚书虽然爱搞封建迷信,但是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嘛。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障农业和经济的发展,兜里有钱,锅里有米,才能谈发展科技和军事,才能谈打仗。现如今春耕生产已经过了,南方大部分地区已过了农忙时节,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想想如何兴修水利,扩大灌溉面积,只不过这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也不知太仓的钱够不够用的。 顾励正想着,就听崔释又问道:“陛下,这辣椒要不要推广种植呢?” 顾励被震得几乎要从龙椅上跌坐下来。 他没听错吧,辣椒? 崔释怎么会知道辣椒? 又听崔释分析:“这辣椒只能作为配菜,不是主食,农田本就有限,还是用来种土豆红薯这些来最好。唉,若是能扩大耕地面积,倒也不愁没地方种,可要扩大耕地面积,就得跟着修建水利,这又是一笔花费。花钱倒不怕,就怕把钱丢水里了还没听着响……” 崔释已经想到了要如何在湖广、四川一带开垦荒田了,顾励连忙问道:“崔尚书,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辣椒的?” 崔释笑道:“陛下,您这殿中不就摆着几株辣椒吗?为何如此惊慌失措?” 顾励哑口无言,待崔释离开之后,他找李棠来问,才知道原来辣椒在京城中的官员圈子内十分流行啊! 而且,这辣椒兴起的源头居然是穆丞相。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穆丞相是怎么被辣椒这个小妖精策反的!? 李棠对顾励的恐惧疑惑不解,笑道:“陛下,这菜里加了辣椒,滋味更加丰富,臣也觉得不错,陛下何不试试呢?” 顾励咔嚓咔嚓转动眼珠子,看向李棠。 眼里明明白白七个大字! 你也被策反了啊! 既然大家喜欢,顾励也没办法,他自己怕辣,可不能拦着别人吃啊。皇庄内种辣椒的那位,顾励也封了赏,夸赞他聪明机巧,敢于创新,希望其他人也多向他学习,研究海外传来的新作物,说不定便能找到下一种主食。 只不过虽然顾励拦不住别人吃辣椒,但自己是坚决不吃的,贞儿也不习惯这辣嘴的味道,是以顾励心中还有一丝宽慰,至少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还是和他站在一个战壕里的。 如果奉奉在……应该,也不会爱吃辣椒的吧…… 此时,已经随罗伊爵士来到大不列颠群岛的陈奉,恶狠狠咬了一口辣椒,怒道:“夷辛这个骗子!” 先前他随孔神父学的是德语,可现在随着罗伊爵士来到大不列颠,他已经差不多学会了英语,也知道了“赛先生,字科学”的深层含义! scientist! 不用说,赛先生就是夷辛随口胡诌的名字,什么字科学,号理性居士,夷辛这冤家是在糊弄他呢! 陈奉怒从心头起,把配菜的辣椒恶狠狠吞下。亏他昨夜做梦,梦见夷辛哭着跟他认错求和,他笑出声醒了过来,夷辛这家伙,还不知有多少事情糊弄了他,就算是夷辛当真认错求饶,他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原谅! 一旁的罗伊爵士笑道:“陈,看来这从印第安传来的食物,很合你的胃口呢!” 陈奉吞下辣椒,问道:“不知罗伊爵士什么时候能带我去印第安看看?” 夷辛写给他的卷宗里提到,那地方叫做美洲,有勤劳能干却因黝黑的肤色饱受欺凌的土著人,也有遍地的黄金矿藏。 陈奉原还想着,怎么会有人因为皮肤黝黑而遭受歧视?他船上带来的水手中,也有不少因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不知到了这大不列颠,会不会遭人歧视。直到他在罗伊爵士的庄园里,见到了正在劳作的印第安人,他方才知道,夷辛所说的皮肤黝黑,当真是宛转了。那分明是夜一般的黑啊! 陈奉不禁感慨,这世上有许多他未及之处,亦有许多他闻所未闻的种族。可夷辛居然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样聪明博学的夷辛,却偏偏站在狗皇帝那边,就算他踏遍四海山川,满载而归,又当真够格做夷辛的对手吗? 罗伊爵士笑道:“去印第安先不着急,我已向女王陛下引荐了您,待她授予你爵位,无论去往何处都将更为方便。女王陛下对您提出的防治天花的法子,可是十分感兴趣。” 第79章 派出去治水的队伍终于回来了。 顾励在文华殿接见了他们。除去聂光裕、工部、户部、都察院等官员,夏星骋也被一并带回京城,向顾励解释他与聂光裕的治水思路。 聂光裕治水简单粗暴但有用,他把自赵宋之后疏于管理而荒废的河道重新清理,淤积的地段用□□炸开,把黄河的支流引入大海,再用顾励给的法子做了水泥,加固堤坝,如此一来,至少五年内不用担心水患。 夏星骋则去了黄河上游拓宽河道,如此一来,正好配合聂光裕。否则这黄河若是在上游就暴涨了,哪还能顺着聂光裕疏通的河道流入大海呢。 大半年没见,夏星骋看着黑瘦了许多,精神却不错。他对顾励道:“陛下,这黄河之所以闹水患,是因上游的泥沙被冲入河道,以至于河基甚至高过了堤坝。臣以为要治黄河,先要治沙。” 顾励点点头,上游的泥土被冲刷进了黄河,这他是知道的。可现在他没有机械,没办法把黄河内淤积的泥沙挖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固定两岸、上游的泥土。 但是…… 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出入的。 顾励问夏星骋:“说起治沙,不知夏先生有什么好法子?” 夏星骋说:“陛下,老夫这些年行走河山,发现山林处的水流,往往很清澈,田野农庄边的河流,通常有些浑浊,经过老夫的验证推测,种植树木芦苇,或有助于保持水土。” 顾励叹道:“可是,黄河两岸尽是良田,朕若是强制要求老百姓退耕还林,百姓们一来无法理解,二来远离河流,灌溉不便。” 两千年前的炎黄部落迁徙到黄河边安定下来,就是因为靠着黄河,便于灌溉。毕竟那个年代,没有现代各种机械化的灌溉手段,离河段越远,就越是消耗人力。 至于现在,顾励倒是勉强可以想一想制作橡胶,但是没有抽水机,压泵机,单单靠橡胶管子,怎么可能把低处的水抽到高处去?把近处的水送到远处去? 在现代,拧开水龙头就能解决的事,现在却让顾励犯了难了。 夏星骋也知道这是个大问题,能耕作的田地都尽量用来种粮食了,谁舍得把黄河边的田地用来种树种芦苇呢? 夏星骋静默片刻,又提议道:“陛下,这次陛下给了聂寺丞一个良方,乃是制作一叫做水泥的东西。此物凝固后极为坚固,不仅可以用来加固堤坝,也可以修补路面。若是能把荒山开垦出来,铺上坚硬平整的路面,农人取水便可方便许多。” 顾励早想到用水泥修路一事,但这和兴修水利,开垦荒地一样,乃是个大工程,这其中又得提防经手的官员们中饱私囊,就怕钱花了出去,却不见成效啊。 这经济才刚有所好转,老百姓们手里头粮食也不多,虎视眈眈的建虏不知何时就会来犯,到时候一旦开战就是烧钱,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实在是不敢乱花钱啊。 一户部官员站出来,抗议道:“夏先生所说,实在是空中楼阁,不切实际。您知不知道,这铺路垦荒,需得多少花费?现如今陛下减免三年赋税,太仓内收入不多,泰半都是查抄贪官污吏家财、开海禁后贸易所得。修路垦荒那就是烧钱,就算要做,也得等过了两年,国库内丰盈了才好推行。” 顾励沉吟片刻,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啦,那就是印钞票。印钞票就像往酒里兑水,只要别太过了,百姓们察觉不到的。 但是印钞票收取通胀税,那仍旧是从民间抽取财富,老百姓的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这么做。而且一旦印钞票成了习惯,一旦缺钱就想着印钞,那只会把纸币市场搞垮。 顾励又想起了陈奉的那批宝藏,现在想想,当时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自己怎么就那般高风亮节呢! 另一名户部官员又出列道:“陛下,龚郎中所言不错!太仓府库内并不充盈,陛下征用民夫,乃是理所当然,为何还要付钱?虽然只是一天十钞,但一千人,那就是一天一万钞!陛下若是要铺路垦荒,万不可再如此了!” 顾励皱起眉头,说:“这八月正是农忙时节,农人放下田里的活计不做,来黄河边治水,你们又知不知要损失多少?休要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有朝廷俸禄,官场陋规在手,夏天冰敬,冬天碳敬,出行程仪,可知不知老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这话说得重了,官员们连忙跪下,一都察院官员出列规劝道:“陛下,自您今春起连查几件大案,又在京城设立了监察部,鼓励百姓们前来进京告御状,别说大楚,就是历数前朝,也未曾给过百姓这般大的权力,现在谁还敢收这些孝敬?如今吏治清明,陛下又为何说出这番话?” 顾励叹了口气,说:“监察部焉有这般大的功用?不过能造福北直隶范围内的百姓罢了。那偏远地段的百姓们,上京全靠两条腿,走过来都得几个月,更别说这半途中会不会遭遇意外。京官们吏治清明,可地方上如何,朕就不知道了。” 他见官员们还惶恐跪着,说:“都起来吧。” 原本是汇报工作,却搞得现在这般气氛沉重,顾励想了想,把这班人留下来用膳。这些人也辛苦了几个月了,各个都晒得又黑又瘦,该当褒奖才是。 李棠乃是个机敏人,已吩咐了御膳房早做准备,到了午膳时分,便有一道道精美御膳准时呈送上来。 “也不知各位爱卿在外治水,尝过了这些新鲜菜没有。这些是土豆、红薯、玉米、花生,爱卿们尝尝看?” 土豆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尝过的,至于红薯、玉米、花生还只在京城范围内流通,这些人外出许久,都是头一次见。 一官员尝了一粒炒花生米,只觉得入口香酥脆,越嚼越香,一连吃了几粒花生米,惊叹道:“也不知这是什么?想必和土豆一样,都是金贵东西吧!” 顾励微笑不语。 他身旁一人夹起一颗盐水煮花生,剥去外壳,发现居然与炒花生米用的是同种食材,只是做法不同。 他尝了几颗,赞不绝口:“香甜软糯,妙啊!” 此外还有一盘玉米炒青豆,一叠油炸红薯丸子,虽说新鲜,却不太下饭。就在这时,宫人将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不过是一道平平无奇的辣椒炒肉。 顾励象征性夹了一筷子,众臣便跟着动筷子,尝了一口,虽说有些辛辣,可滋味居然不错,而且还挺开胃下饭。 顾励看着下头用膳的臣子们,不禁有些萧索。玉米炒青豆不香吗?水煮花生不香吗?炒花生米和油炸红薯丸子不香吗?为什么大家的筷子都频频伸向了辣椒炒肉?顾励看一眼身旁认真吃饭的贞儿,贞儿啊呜一口,把红薯丸子咬下大半,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油炸花生米和玉米炒青豆也吃得差不多了,只有那一小碟辣椒炒肉没怎么碰,看来贞儿还是他的坚强盟友! 吃了午饭,贞儿回干清宫午睡,席面撤了,顾励带着官员们移步到建极殿平台,继续问询治水一事。 这次治水有没有效果,还得等过两年才能看得到,现在他想听的是这次究竟花了多少钱。 官员们出行车马费用、征用民夫花费、买□□、制水泥、每日饭食米浆等等,林林总总,花出去一大笔钱。 这一下子把好不容易攒了点钱的国库都快掏空了,顾励虽然肉疼,但毕竟是事关民生的大事,花钱也是值得。他听户部与督察院对了账,出去不大,便让聂光裕等人先回家休息,稍后让李棠送去绢布宝钞并土豆红薯等物慰问。夏星骋在京城的宅邸已经被查抄了去,眼下住在正阳门外的关帝庙内,顾励还有些事想问他,住在正阳门外行走不便,许他先住在内城曹存霖那座宅子里。 夏星骋出了宫,便去了曹宅,随便打扫过便住了下来。他听说左尚书居然过世了,不免好生唏嘘,当年与左尚书在朝堂上斗得两眼发红,你死我活,可短短半年多,竟已是物是人非! 现在回头想来,只觉不胜感慨,简直似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夏星骋已无心仕途,只是旁人不知他心里怎么想。不少官员见左尚书过世,夏星骋治水有功,眼看起复在望,这两天内来拜访他的大小官员,险些把曹府的门槛都踩破了。 他在京中的旧识们,在他落难时避而不见,这几天却纷纷找上门来与他叙旧。这些人,夏星骋一个都不想见。只不过在治水时,与几名工部、户部的官员们有了些交情,想到日后陛下兴修水利,或许还用得着他,少不得还要跟这些人打交道的,这些人下请帖请他吃饭,夏星骋只得去了。 到饭馆时,里头已坐了些人,夏星骋一眼就见到陈继才!这人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后来调任户部清吏司。夏星骋落难抄家时,家中女眷险些遭受羞辱,当时他向在一旁围观的陈郎中寻求帮助,希望他看在自己曾出手相助的份上,帮自己说几句话,哪知道这人就是个见风使舵的白眼狼,义正言辞地踩着他吹捧自己一番,把个夏星骋恶心坏了。 这次夏星骋一见到他,便挂不住脸色,想掉头走人。他身旁一官员连忙拦着,笑道:“铭台!铭台!别走啊,这才刚来,先喝杯酒水。” 这人拉着夏星骋坐下,夏星骋黑着一张脸,扫了陈继才一眼,问左右道:“此人怎么也在?” 陈继才连忙站起来,端起酒杯,赔着笑脸道:“夏御史,先前是小人做得不对,小人自罚三杯,还望您海涵!” 夏星骋被他恶心的说不出话来,闭口不答。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一人裹着风大步进来,朗声笑道:“大家都来了?看来倒是我来晚了!” 夏星骋抬头看去,这人乃是聂光裕。 夏星骋与聂光裕分开没几天,不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在座的京官们却都是曾经见过聂光裕倒霉的模样的,那时聂光裕宛如游魂冤鬼一般,脸色发绿,精神萎靡,哪似现在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聂光裕额头上添了一道疤,人也黑瘦了许多,可精神却是极好,双目灼灼有神。他走进茶楼,身后还跟着一人,居然是户部右侍郎姜允。 姜侍郎居然跟在他身后进来,这一下叫众人大吃一惊。 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也在座,他与姜允有些私情,此时不由自主地问了:“姜侍郎与聂寺丞一道来的么?” 姜允脸色还有些发白,干笑道:“路上碰见,便一起来了。” 两人落了座,聂光裕问道:“点了些什么菜?” 聂光裕冲门外的家仆招招手,冲他耳语了两句,那家仆点点头,出去了。 一人笑道:“南浦,你这次出京治水,可谓是劳苦功高,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要高升了!来,愚兄先敬你一杯!” 众人推杯换盏,敬过一轮,郑琦也跟着敬了酒,便缩着手不再作声。他已经感觉到,聂光裕今非昔比,不是几个月前任他们捏扁搓圆的聂光裕了,他需得老实点,别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他不想找麻烦,麻烦却不肯放过他。 聂光裕放下杯子,看向郑琦,笑道:“好久不见郑主事,不知郑主事口味变了没有?” 郑琦有些茫然,求助地看了姜允一眼,然而姜允只垂目呆坐着,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聂光裕的家仆适时地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托盘,托盘上一大碗,倒扣着一瓷盖,不知碗中究竟是何物。 家仆把碗放在聂光裕跟前,聂光裕笑道:“我让人加了个菜,诸位不会介意吧?” 众人都道不介意,又问这盘中是什么。待众人问了一遭,家仆终于揭开了盖子,那居然是一碗清蒸猪脑髓。 郑琦脸色发白,想起自己曾奚落聂光裕的事了。他呆坐着没动。 众人已吹捧起来了,夸赞猪脑髓营养美味,乃是这酒楼的名菜云云。 待众人声音小下去,聂光裕笑着看向郑琦,说:“郑主事先尝尝?” 郑琦脸色发白,坐着没动。 聂光裕催促道:“郑主事?” 郑琦深吸一口气,拿起勺子,舀起一块猪脑髓,拨进碗里。聂光裕见他这般慢吞吞不情不愿的样子,笑道:“郑主事不爱这清蒸猪脑髓,那便算了,想来是不爱这种做法。” 众人不知聂光裕葫芦里卖了些什么药,不敢作声,夏星骋乃是见惯了风雨的,立刻就看出来,这郑琦曾经得罪过聂光裕,是以聂光裕要这般刁难他,这事还没完。 果然,就见聂光裕拍了拍手,另一名家仆端着大碗走了进来。 聂光裕瞧着郑琦苍白的脸色,愉悦道:“郑主事,你既不爱吃熟食,那这盘生的,便交给你了!” 家仆将盖子一掀,亮出碗里头白花花点缀红血丝的猪脑来! 第80章 众人终于意识到聂光裕是来者不善,都缩着脖子不敢作声,郑琦失声道:“聂寺丞……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焦急慌忙看向姜允,姜允却一直未出声。 聂光裕哼了一声,两名家仆便走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郑琦。 聂光裕走上前,家仆已捏开郑琦的嘴,由聂光裕把白花花的猪脑塞进了他嘴里。 郑琦一阵反胃狂呕。 聂光裕慢悠悠道:“你吐吧,吐了再把地上这堆给你塞回去。” 郑琦不敢再吐,生生憋得脸色通红,眼中含泪。 聂光裕哼了一声,走到夏星骋身旁,说:“夏先生,您瞧见没有,对于这种见风使舵,逢高踩低之人,就要这样对付!” 陈继才坐在一边,毛骨悚然,见夏星骋目光看来,他打着哆嗦,忽然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夏御史!我就是个小人!您是君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计较了!” 夏星骋实在厌恶他,懒得与他为难。他多看了聂光裕两眼,原先他在位时便见过聂光裕的,知道他是赵升的侄子,还曾上城头抗战过,没想到过了半年,这年轻人居然已经变成这番模样了,一时间他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自己出入仕途时,又何尝不是胸怀天下,立志济世救民,可饱经了仕途颠簸,人情冷暖,不知不觉间便在诡谲心计中泥足深陷,再回头时,只剩沧桑白发,衰朽华年。 散席后,姜允上了马车,犹自悸动不安。他还没坐定,另一人自夜色中钻入他的马车,宛如水里钻出的水鬼一般,用一只掌心潮湿的按住了他的手背。 “琦哥儿……”姜允一惊。 郑琦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在马车内坐定,问道:“姜侍郎怎地又叫我琦哥儿了,方才不是一言不发装作与我不熟的样子么?” 姜允叹了口气,说:“琦哥儿,你有所不知啊,聂光裕现在……动不得!” 郑琦逼问道:“为什么?不就是出京治水有了些功劳吗?他一个小小的寺丞,还能让你一个堂堂户部侍郎给他抬轿不成?” 姜允摇摇头,满脸苦涩:“老左为了拉拢傅少阁,把咱们所有人的投名状给了他,你知不知?” 郑琦大惊失色,竟半晌没有言语。 姜允叹气:“这就是软肋遭人拿捏的痛处啊!原以为老左拉拢傅少阁,是许诺了官位好处,可没想到,连这要命的东西都给了!那傅少阁没保管好,落到了聂光裕手里头!” 他看向郑琦:“你明白了吗?!聂光裕捏着我们所有人的投名状!” 这阵子穆丞相也来问过顾励,是否打算起复夏星骋。顾励并没有这个打算,但又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让老夏累死累活治理水患,后续还打算请他继续监修水利,可又不给人一个官职,就像养了外室不给人名分,是不是有点渣啊? 他把夏星骋叫进宫里来,想探探他的口风。夏星骋是个老江湖,见顾励旁敲侧击,已猜到他要说什么,直爽道:“陛下可是在想是否要起复老夫?” 顾励笑了笑,没作声。 夏星骋叹了口气,说:“回到京城来,才发现物是人非,与老左斗了十多年,可最后我与他谁也没落着好!近来我见到一个年轻人,在他身上,才终于看见了自己在宦海中沉浮漂泊的影子。初入仕途时立志要一展抱负,甚至不惜攀附王正,争权夺利,我害过人,也被人害过,原以为自己是在逆风博浪,再回头却是一场空梦啊!” 夏星骋摇摇头,苍老的双目中似有唏嘘的泪光:“陛□□恤我年迈,革去我官职,抄没我家财,却不足以与我这些年的过错相抵。这具衰朽老迈的残躯,若还有些可取之处,陛下尽数用之,便算是偿还我这些年犯下的过错了!” 顾励没想到夏星骋当真看得这般开,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夏星骋大概是立意要让顾励与众人明白自己的心意,第二天便去了城中隆福寺剃度,纳钱换取度牒,做了一名出家人。 顾励听说这事,不胜感慨。夏星骋与左世爵斗了一辈子,自他来后,清查王正案,夏星骋下台,看似是左世爵赢了一局,可却让左世爵双目蒙尘,陷在争权夺利之中始终无法清醒,虽然取了个“了趣”的别名,被当做世外禅师,却始终无法超脱;反而是夏星骋一朝落败,亲眼见到繁华起落,大厦倾颓,心性上有了顿悟,成了真正的方外之人。 夏星骋既然已领了度牒,那便是登记在册的僧人,想要再入朝为官,怕是不易了,这些私人请托,登门拜访终于少了许多。 再见到顾励,夏星骋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笑道:“剃了三千烦恼丝,果真凉快清爽多了。陛下呢,究竟是什么个想法?治理黄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得早做打算。” 顾励已经想好了,黄河是定然要治理的,只不过他要先看看今年会不会打仗啊! 若是打仗,那就需得准备好军费。若是现在就把钱投进水利建设,到时候开仗了,这开荒开到一半,水库修到一半,反倒成了个烂摊子。 顾励只得先把聂光裕调去工部,升任水部郎中。至于夏星骋,便请他给工部的郎中主事们授课,讲一讲治水思路方法。同时征集民间能工巧匠,为兴修水利做准备。 顾励密切关注着辽东的局势,盛京的天花很是闹了一阵,除蒲俊成外,不少将帅文臣都病倒了,最后还是常与南人做生意的商贾向阿巴赫献上种牛痘的对策,这才止住了天花的蔓延趋势。 人死了不少,可惜的是蒲俊成活了下来,只留下了满脸的麻子。这一次虽然称不上能让女真元气大伤,可也算得上是不小的打击了。 就不知他们今年是否还有南下劫掠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先闹将起来的,不是北方的建虏,而是南方的文人。 开春时阿巴赫让人送来议和的书信,要求大楚赔款割地,双方以大凌河为界,当时他交代兵部尚书杨鸿见假意讲款,拖延时间。 杨尚书一直在派兵部的官员与建州女真暗中书信来往,为顾励争取时间,拖得一时是一时。可这事不知怎么的,泄露了出去,南方生员们把杨鸿见痛骂一顿,称他行此绥靖之举,乃是姑息养奸的卖国贼。 南方生员骂声如沸,朝中亦有人连番弹劾,杨尚书气得称病在家,不上朝了。 顾励连忙派李棠带上米面土豆红薯花生去看望他,好生宽慰了一阵子。 顾励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他觉得这事情不太好办,他授意杨尚书假意讲款,这本就是台面下的事,若是拿到明面上大张旗鼓地来说,建虏说不定便要以此为借口南下开战;可若是不做解释,让杨尚书背下这个黑锅,那他这个当皇帝的也太混账无耻了。 穆丞相来找他,询问他该怎么办,顾励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总结道:“若是事情无法平息,朕就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来,讲清楚这事乃是朕授意杨尚书做的。” 穆丞相想了想,说:“陛下啊,建虏是否会南下,并不取决于您和杨尚书是否欺骗了他们,而是取决于,他们是有必要南下!” 顾励想了想,明白了穆丞相这话的意思。受骗上当只是一个借口,建虏是否会南下,要看他们南下劫掠能占到多少便宜,是否足以弥补挑起战乱的损失,也要看他们有没有兵将马匹,有能力南下劫掠。 如果南下占不到便宜,反而要吃亏,建虏就算知道议和讲款只是骗局,也愿意忍一时之气,等到时机成熟。 “盛京刚闹过天花,北边有焦烈威镇守,建虏几次游袭,都未能讨到便宜去,老臣想他们就算想要南下,也要掂量一二。” 顾励已想明白,说:“朕这就在《大楚晨报》上为杨尚书正名。” 穆丞相思索道:“此事或许没这么简单,不过陛下可先这么办,也好引蛇出洞。” 顾励当即写了一篇小论文,一来阐明假意讲款乃是大楚的战争策略,不能推到杨尚书一人头上,二来分析时弊,是时张贼之乱刚过,百废待兴,大楚要时间休养生息,恢复农业和经济,冒然挑起战争是不明智的。 原以为在《大楚晨报》上这么一发,大家就都应该可以理解了,哪知道这一次,他踢到铁板了。 南方的文人发揭帖檄文,讨伐顾宜兴满口胡言,助纣为虐,又声称大楚泱泱大国,怎么可能连建虏这等小小跳蚤都摁不死,顾宜兴不过是在妄自揣测上意罢了。 这事情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头。 而且他看出来了,这帮人是冲着顾宜兴和《大楚晨报》来的! 对此,顾励十分愤怒,这帮人是想干嘛,顾宜兴妨碍到你们装逼了吗?! 顾宜兴找了个南来的读书人来问过才知道,顾宜兴的确妨碍到他们装逼了。 南方复社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文社组织,顾励是一直都知道的。复社提倡复古文风,可顾宜兴携白话文体高调亮相,抢尽文坛风头,谁人不眼红?上次江夏生假扮他召开文会,来参加的文人多少眼红的,多少泛酸的,他都见过。 从这帮南方复社的文人角度来看,金庸先生天纵才华,自射雕、神雕两部后,便再也未曾在《大楚晨报》上连载,了趣接替金庸,现如今也已经悄无声息,如今在《大楚晨报》上连载话本小说的,都需得由报坊精挑细选,没有谁是常胜将军! 可这个顾宜兴究竟是什么东西?要才无才,要名无名,却能在《大楚晨报》上长盛不衰,《大楚晨报》有多么大的影响力,大家都明白,顾宜兴,他配吗?强捧遭天谴哪! 既然朝廷不过是要一个能发声的人,那么这个人只要会做文章,是谁都可以!把顾宜兴拉下马,换成他们上,有何不可?!能成为《大楚晨报》的常驻文手,谁不眼红?! 而且顾宜兴的白话文,已经影响到了文人们的文学审美,挤压了复古文风的生存空间。来年春闱在即,若是考官青睐白话文本,对复社的文人们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可是,这帮人大概没有想到,顾宜兴这个马甲的皮下,乃是全国最高统治者。 顾励叫人去查,挑头的果然是复社的骨干张生。 顾励让人去南直隶请张生,用的是顾宜兴的名义。 此外,他问过国子监祭酒,找了几名颇有才华的监生撰文,表面是针砭时弊,实际上则是为“假意讲款”正名。 张生这厮之所以带头挑事能这般成功,就是因为这些南方文人们压根不了解辽东的真实局势,一厢情愿地认为大楚军队一出便能横扫建虏,哪怕是假意议和,也无法容忍。这些文人太天真也太理想主义了。 甚至别说文人们,朝中不少官员都还抱着“建虏不过区区属夷”的轻敌态度,压根认不清辽东形势,不知道建州女真人的实力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边防军队们付出了多少,辽东守将们一旦吃了败仗就要被弹劾打压,这种目空一切的心态,对打仗是不利的。 于是在这短短半个月内,文坛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番唇枪舌战硝烟滚滚,最后是“顾宜兴”在《大楚晨报》上发起文会,文会地点——关宁。 顾励在报纸上,把这阵子在文坛上蹦跶得厉害的几个人一一点了名,并委婉表示不来是孙子。 李棠对此表示不解,问顾励:“皇上,这帮文人们闹事,把他们抓起来便罢,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顾励说:“这些文人们闹事,一来是受人煽动,二来是对辽东和建虏的形势了解不够,简单粗暴地把他们抓来,治标不治本。朕的用意,是让他们对辽东局面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这些人中,将来若有入朝为官的,有了清楚的认识,才能提出明确的对策。” 他看向李棠,笑道:“文运关乎国运,读书人们有理想,有热忱,这是一件好事,朝廷未来的栋梁,就出在这帮年轻人里头了。” 要敲打年轻人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背后带头挑事的绝对不能放过! 张生已进了京城,就住在客栈里。这天早晨,顾励带着谢莲和小谭出了宫,去客栈会会他。 他坐着轿子,自小门进了客栈。谢莲小谭把守在门口,顾励进了雅间,张生已在室内等着了。 张生正栗栗不安,强自镇定。他虽说是被顾宜兴从南直隶请过来,可请他的人态度却甚为恶劣,那不像请,倒像是押。 只不过张生既然敢带头挑事,也曾暗自权衡过,报坊姓的是皇姓,那顾宜兴身后靠山,多半是皇上跟前的什么人,他在京城中也有些人脉,暗自运作一番,未尝不能把顾宜兴拉下马来。 可到了京城后,他私下请托关系,对方却通通闭门不见,让他心中打鼓,难道这顾宜兴当真有那个能耐,能手眼通天,以至于谁都不敢作声? 张生正暗自揣摩着,终于等到顾宜兴与他见面这天。他一早在雅间准备了,可顾励走进来时,仍是叫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人这般年轻貌美,虽然之前这人在宣城伯府上露过面,有几名文人与他打过照面,称他模样出挑,可没想到竟是这般出挑。 张生一瞬间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张生快步上前,倒身下拜道:“晚生张生拜见顾先生!” 他这番举动,却让顾励着实纳罕了。这张生背后挑事,脸都撕破了,怎么他刚露了个面,这人就换成这番态度呢? 顾励暗忖,难道是他也有了王霸之气,让张生不自觉地便心悦诚服了? 顾励哼了一声,说:“张先生,您这一拜,我可不敢受。你撺掇南方的文人们闹出好大的动静来,知不知给我等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张生讪讪一笑,说:“都是一场误会!晚生也是关心国家大事,我大楚□□上国,怎能让那建虏骑到脖子上来?!” 顾励说:“可我在《大楚晨报》上撰文解释,你却仍发动文生们讨伐我满口胡言,助纣为虐,妄自揣测上意!这难道也是误会吗?” 张生脸色一白,满脸愧疚,道:“都是晚生想岔了!若是早知道,顾先生乃是陛下的体己人,晚生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做啊!” 顾励:“……你说什么?我是陛下的什么人?” 张生一脸暧昧的笑意,说:“早便听说陛下喜爱年轻俊俏的郎君,顾先生这般绝代容姿,想必很得陛下青眼吧!” 靠!瞎了你的狗眼了! 第81章 虽然早知道原主狎戏俊俏太监这事不少人知道——杨尚书还特意给他买猪腰子补肾呢,可是,张生这厮是不是眼瞎才会把他当成皇上的娈宠啊? 他哪里长得像一个娈宠了? 张生见顾励面色不对,正要说话,门外的谢莲已经听不下去,走进来为顾励撑场子:“陛下,该回宫了!” 张生登时愣住了。 他脸上一时间一片茫然,接着是难以置信,再然后,他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怎么可能?这人不是顾宜兴吗?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侍卫称呼他为“陛下”? 张生一向机灵的脑瓜子,此时却死活转不过弯来! 顾励已不想多说什么,对谢莲道:“此人煽动舆论,蛊惑人心,谣言中伤朝廷大臣,将他交由刑部议处!” 张生终于反应过来,膝盖砰砰跪地,求饶道:“陛下……陛下……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陛下饶命啊!小人怎么也想不到,顾宜兴居然就是陛下本人,若是早知道……” 早知道,他说什么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张生已经明白了,陛下乃是用顾宜兴这个化名,为朝廷举措做正面宣传引导。这事实在是离奇,谁能想得到,堂堂九五之尊,居然会化名在报纸上刊发文章,甚至还扮成寻常生员,去宣城伯的府邸做客! 难怪他在京城中的熟人都袖手旁观,这些人虽然不知道顾宜兴就是陛下,可一定也能猜到顾宜兴背景强硬吧! 是他有眼无珠,利欲熏心啊! 顾励让谢莲把人送刑部去先关着,此外他还在《大楚晨报》上召开文会,点名让南方那几个蹦跶得特别厉害的文人一定要去,因着远近不同,这十几二十天,陆陆续续有文人真的带着家仆书童赶去了宁远,要会一会顾宜兴,结果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已事先与顾励通气的焦烈威扣押了。 焦烈威给的理由冠冕堂皇,宁远是军事重地,容得你乱来吗?谁知道你是不是女真的探子? 惊觉自己受骗上当的读书人们纷纷跳脚,好你个顾宜兴,信誓旦旦说谁不来谁是孙子,结果用这激将法把咱们激来,自己却藏头露尾! 焦烈威才不管这帮读书人多么苦大仇深呢。他们武将与文人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文人只懂得纸上谈兵,高谈阔论,压根不了解实际形势,吃了败仗被弹劾,打了胜仗却是理所当然,他们武将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赢一场胜仗要死多少弟兄,这帮文人谁在乎? 这次因为杨尚书私底下假意议和的事情被踢破,建州女真闹了起来,三不五时便派散兵游勇在边境滋扰,这事说起来还不是这帮不识大体的文人们害的! 焦烈威把人扣押了,一人发一套甲胄,拉着他们操练。生员们纷纷抗议,逼问焦烈威凭什么扣押他们,他们是读书人,不少人还有功名在身,岂是焦烈威可以平白作践的。 焦烈威嘿然冷笑,要他说,这帮读书人还没搞清楚状况,既然来了辽东这边陲之地,要怎么整治还不是他说了算么。 他叫来大兵,把这帮文人好好操练一番,折腾了几天,文人们个个累成狗,哪里还有力气叫唤。 焦烈威见他们老实了,便把人打包送到前方的锦州防线,让这些人好好看看,建虏的铁骑是不是当真如他们想象的一般好对付。 这帮人初到锦州,被送到方从鉴手里。方从鉴因“投毒”有功,被升任千户——他认为这功劳该是傅少阁的,只是焦烈威不便提拔傅少阁这戴罪之身。 方千户管兵卒自有一套,见了这些人,也不管他们什么来历,先把规矩立下。一秀才举手问道:“方千户,你既然说每日都需得操练,否则杖二十,那我方才进兵营的时候,可是看见有一人没在操练!” 另一人附和道:“正是,非但没操练,我还看见他在烤土豆!” 方从鉴道:“他前次上阵受了伤,又立了功,焦总督许他多休息几日!” 那人正是傅少阁。虽然方从鉴觉得傅少阁这厮是在偷懒——从盛京回来多久了,他的腿伤怎么可能还没好?只不过方从鉴因立了功,被提拔为千夫长,可他总觉得是抢了傅少阁的功劳,不好跟他计较,又把顾励赏赐的十斤土豆送给傅少阁——这玩意儿可比绢布值钱多了。 傅少阁对着十斤土豆,脸都绿了,吃了大半个月,总算消耗得差不多了。 众书生们知道傅少阁曾在盛京立功的事,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了,老实跟着方从鉴操练。也不是没人逃,可最后被抓回来,罚得可惨。 刚在锦州操练了两天,便被方从鉴半夜里叫醒,让他们穿上甲胄,带着武器,装好三天的干粮,点了一千人,跟着他摸黑往松山方向去。 夜里气温低,埋伏布置了大半夜,终于见到一队建虏骑兵远远逼近,方从鉴打了个手势,老兵们熟练冷静地架上机弩,瞄准建虏们。那些文人们却是慌了手脚,眼看着骑兵转瞬便到近前,连弓矢都拿不稳了。 方从鉴原也没指望这帮人出力,已交代他们尽量保全自己性命就好,待建虏骑兵们冲杀过道路两旁的机弩阵,方从鉴喝道:“上□□!” 道路尽头埋伏的士卒们端出枪,瞄准骑兵们发射。 建虏的统帅呼喝一声,说了句女真话。虽然听不懂,也能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受骗上当的愤怒。 近来建虏频频滋扰,锦州首当其冲,深受其害。锦州总兵便想出这个法子,坚壁清野,只留下松山、塔山、小凌河三处有农田农庄之处,估摸着建虏要劫掠的日子,做出防守薄弱的样子,命人暗中埋伏,引建虏上钩。 没想到,建虏冲着松山这一带来了。 □□不多,□□打完之后,方从鉴怒吼一声,首当其冲,与骑兵厮杀。他们这阵子频频被建虏滋扰,早憋了一口气,是以厮杀得格外凶狠。 这些文人们却是呆了,这可是真刀真枪,是厮杀流血的战场,不是他们那个风花雪月的南京城,打仗也不是风雅的做文章、开文会,战场上不是生就是死,所有人都是在拿命拼! 胜仗也好,败仗也罢,都有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人死去! 姜文渊努力回忆着平日操练的动作,却控制不住地姿态僵硬,手脚发软。一名小兵把他推开,姜文渊险些跌了一跤,一回头,却看见一柄□□捅向这小兵胸口! 姜文渊瞳孔骤然收缩! 这小兵他认得,刚来时他好一番吵闹叫骂,对这小兵打骂撒气,这小兵憨厚一笑,手里捏着两个土豆,说:“别吵咧,方千户说过阵子就放你们回去咧!听说你们是南方来的,跟俺们说说么?” 姜文渊冷笑一声,懒得跟这没读过书的小兵蛋子多费口舌。 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谁不是血肉之躯?谁不是爹生娘养?没有人活该白白死去! 不……不要啊! 姜文渊眼泪盈眶。 方从鉴一刀劈在骑兵后脑,□□掉在地上,小兵就地一滚躲了开去。 方从鉴瞥了姜文渊一眼,说:“不敢动就躲一边去!” 姜文渊:…… 他从方千户的眼中看到了鄙视! 姜文渊擦了把眼泪,抓起枪与对手厮杀。 姜文渊见识到了什么叫以少胜多。 骑兵足有五六千人,方千户所带的人,加上他们几个书生,才不过千人。可因他们事先便有埋伏,先以机弩夹道攻击,再用□□狙击拦截,消耗了骑兵的先头部队,方从鉴又放出信号,援军及时赶来,才能如此顺利地消灭这一股骑兵。 姜文渊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能笃定这股骑兵会来松山? 方从鉴说:“谁也不能确定,不过就是撞运气。他们来了,跟他们杀一场,他们若是没来,咱们埋伏三天等别处的消息。” 姜文渊问道:“他们还会来吗?” “不好说,大家都盼着今年别打仗。” 若是在以前,姜文渊只会对这种“怯战”想法嗤之以鼻。建虏算什么,不过芥藓而已,朝廷每年花三百万两白银养的兵,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 可到了辽东看过,他才知道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天真。 建虏不是小小芥藓,是蛰伏已久的狼; 三百万两白银能干什么?养兵处处都要烧钱,买马要钱,养马要草,养兵要粮食,□□火器都是烧钱玩意儿,开拔时拨的军费,都用来修建关锦防线了,大多数士兵穿的甲胄都不合身。 陛下减免三年赋税时,他们南方的文人交口称赞,可谁都不曾替陛下想过,减免赋税,拿什么来养兵?他听说陛下节衣缩食,想尽了一切办法给辽东筹集军费,可张慈儿的叛乱,已把南方的经济摧垮了,民间经济复苏,是需要时间的。 在这个时间点上,大楚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尽快恢复。 可他们这些读书人们却不管不顾,把假意议和一事毫无顾忌地踢破了,以至于建虏频频以此为借口前来侵扰。 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明白杨尚书假意议和的苦衷。 他终于愿意放下文人的清高和傲慢,放下莫名的自尊心,就宛如蒙尘的双眼终于被拂拭清爽,眼前的世界终于清晰,让他能看清真正的局势。 难道这就是顾宜兴把他们骗来辽东的缘由吗? 姜文渊与同来的十几个生员们心情都很复杂,不过比他们心情更加复杂的,是焦烈威。 “陈道平那狗贼厮变节投敌,老子绝对不会去找他帮忙!” 燕自也说:“我不过是军机赞画,如何做决定自然要看焦总督。” 燕自也原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辽东副总兵陈道平变节后,皇上派出焦烈威为关锦总督,司礼监少监董鹏为监军,燕自也为军机赞画。 焦烈威哼了一声,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董鹏笑着叹了口气,说:“陛下递了密信来,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战,这其中的缘由,咱们都清楚。建虏中其他人看不出来,可蒲俊成是明白的,要开战,现在是个好机会,蒲俊成近来频频催促阿巴赫动兵,咱们只能找陈道平给阿巴赫吹吹风了。” “为什么非得找他!找旁人不行吗!” “陈道平虽然变节了,可还顾着几分旧情,找其他人,不一定愿意帮咱们开这个口,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 焦烈威思来想去,有些松动,问道:“你们以为叫谁去找陈道平合适?” “锦州城那位方千户手底下,有个叫傅少阁的罪臣,原先与陈道平有些交情,我看他为人机敏,口才了得,足以担当此任。” 这命令传到了锦州,傅少阁烤了最后一个土豆,站起来拍拍手,对前来传讯的方从鉴说:“给我准备十颗东珠,十幅点翠头面。” 方从鉴愕然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傅少阁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方从鉴问:“你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去直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点翠首饰呢!” 傅少阁叹了口气,说:“找陈道平是对的,但他刚降金不久,这话不能让他来说,得由他身边的女人开口。” 方从鉴明白了,东珠和点翠首饰都是用来打通关节的。 他拧着眉头,去向副总兵报告,副总兵两手一摊说:“没钱,你们先自己想想办法。” 方从鉴没办法,两手空空回来找傅少阁。 傅少阁早猜到他搞不定了,跟他说:“我给卫齐写了封信,你派个信得过的送去。” 结果还是靠傅少阁的人情才把东西准备妥当,方从鉴过意不去,想一起跟着,傅少阁说:“这次去需得小心,免得被认出来,反倒坏事。你会说女真话吗?不会就别跟着。” 傅少阁独自上了路。 方从鉴回头把那些生员秀才们放了,这也是皇上的意思,敲打历练他们一番。文人要有傲气,但做朝廷官员要有清醒的头脑。 这帮人终于能离开辽东,有的一脸劫后余生,也有的若有所思。 到了宁远,已有车队等在关口了。文生们有些莫名,他们离家前都交代过,要来辽东会一会这顾宜兴,此后去哪儿再看情况,是以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辽东被困了一个多月。见车队领头一人笑眯眯地,挨个叫出他们的姓名,这些生员们纳闷了,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顾宜兴顾郎君派我来的。诸位老爷先上车吧!” 好哇!居然是那个顾宜兴,把咱们骗到了辽东这么久,他一直躲着没露面,现在居然还敢冒头!文生们撸起袖子,登上马车,喝道:“顾宜兴在哪儿?!” 有人小声说:“当心这又是一个骗局!” 领头的笑道:“诸位可以放心,里头没埋伏,就我和四位赶车的把式,不能把诸位怎么样。” 文生们检查过,这才放心地上了车,向领头人打听:“顾宜兴究竟是什么来头?” 领头笑道:“到了诸位就知道了。” 车队出了宁远,过了山海关,终于到了北直隶。再过几天,就进了京城,领头的把生员们安置在寺庙里,让众人修整一番。 顾励最近公务繁忙。经六部九卿廷议,认为应先兴修水利。他于是给焦烈威去了密信,要求他想些办法,别在今年开战,如此一来,便可把军费省下来,用来铺设水泥路,修建水利工程。铺设水泥官道一事他交给工部,暂时只覆盖从南京到北京的运河沿岸官道,如此一来官道修好了,便可为大运河减轻一点压力。 至于修建水利工程,仍是交给聂光裕和夏星骋等人,先以黄河沿岸的平阳府作为试点,修建好了水利设施,解决了灌溉问题,才好让黄河边的百姓们迁居,腾出田地来治理黄河水患。这些都是大工程,越早启动越好。 此外,耿崇明巡视南方回来后,给了他各地官员功过单子,穆丞相把地方上的父母官撤换了一批。换上来的这批人里,有两个江西、湖广的地方官,向顾励上疏,地方的吏胥违法害民,白员冗余,尾大不掉。这些白员们被称作查牌衙役,借着各种由头戕害百姓,蹭吃蹭喝,胡乱收费。因这华中地区未遭张贼之祸,反倒不如陕西等处可以推倒重建,恳请皇上派人前去查办。 地方的吏胥相当于基层工作人员,不要小看了这些人,他们对下可以欺压百姓,对上可以团结一致阳奉阴违,杨庭芳就是要整治这些人反被害死的。 顾励便让江延书亲自带人,去地方上查问,凡有害民之吏胥,一律押解来京问罪。现如今这帮白员们正关在大牢里等候审讯。 顾励把工作都安排好了,第二天终于得了空,便带着谢莲和小谭,跟在江夏生身后到了寺庙。 没错,千里迢迢跑到宁远去把这些人接回来的,就是江夏生。 谁让他曾经冒充顾励呢,不支使他支使谁。 顾励进了禅房,生员们已经等着了,一见顾励进来,便冲上来围着问道:“阁下就是顾宜兴吗?!” 谢莲与小谭上前,把众人挡开,免得他们伤了顾励。顾励轻松一笑,说:“顾宜兴可是把各位得罪惨了,现下还有谁敢冒充我不成?” 一生员道:“你知道就好!卑鄙啊,你口口声声说要办文会,把咱们骗到辽东去,差一点就回不来,赶不上今年秋闱了。” 顾励在禅房内坐下,问道:“各位既然都去辽东走了一遭,难道还没明白顾某的用意吗?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撰文讨伐杨尚书,我声援杨尚书,你们又来讨伐我,该是不该?” 姜文渊道:“就算如此……你,你大可以好好跟咱们说,咱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何必非得把咱们骗到辽东去!” 顾励叹了口气,说:“我写的文章中已经说得一清二楚,明白透彻,各位听进去没有?你们一厢情愿地认定建虏区区属夷,踏平盛京也只在朝夕之间,杨尚书拖延时间,一定是姑息养奸。你们有眼不看,有耳不闻,宁愿坐在书斋中高谈阔论,也不愿意亲自下去看看,如此这般,能做出什么好文章?将来做了朝廷命官,又能成为什么好官?” 生员们被顾励这一番话批评得各个怔住,一人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这么说咱们?你当了官,难道就会是什么好官了吗?” 顾励正要说话,一人忽然失声叫道:“陛……陛下!” 顾励向他看去,瞧着这人有点眼熟,再一思索,似乎是他推广接种牛痘时,在京城中炮制揭帖反对种痘的生员之一! 啊……这人咋就这么能搞事呢?! 那生员浑身僵硬,讷讷道:“方才见着便觉得眼熟……陛下,是晚生们眼拙!这……这……陛下怎么会是顾宜兴?” 一群人都惊呆了,抓着他追问:“你没看错吧?!” “原来你不是吹牛?当真见过陛下?” “这……顾宜兴就是陛下?” 第82章 生员们手忙脚乱跪了一地。 顾励看着他们,认真道:“站起来吧,为什么都不敢说话了?” 姜文渊愕然道:“陛下?您当真是陛下?” 顾励坐下来,看着他:“明年春闱,你若能进入殿试,自然就知道我是不是陛下了。” 生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陛下的意思是既往不咎,而且还许他们明年参加春闱? 生员们一时间心中激动,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姜文渊迟疑道:“陛下……我等不知道顾宜兴就是您,若是知道,说什么也不敢胡乱造次的。” 顾励问道:“为什么不知道顾宜兴是朕,就敢胡乱造次了?你们当真知道错了吗?” 生员们羞愧地低下头,姜文渊道:“陛下,其实我们到了辽东,真的上了战场,便知道了杨尚书的难处,也知道了陛下的难处……之所以方才指责您,不过是被您骗了,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他身旁一人拉了拉姜文渊的袖子,用眼神暗示他:文渊兄你可真敢说啊! 姜文渊却并不害怕,他有一种直觉,眼前这位皇帝,他是听得了真话的。而且他也想明白了,陛下若是真动了怒,大可以把他们抓起来关进牢里,之所以大费周章,把他们骗去辽东,其实不过是想让他们历练历练而已。 陛下有他的良苦用心。 顾励笑了一声,问道:“那你们说说,在辽东都看见了些什么?” 生员们七嘴八舌,把在辽东的见闻感悟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姜文渊坐着,默默地看着陛下,禅房外郁郁葱葱的花木映着窗格,灿烂的秋光错落有致,陛下逆光坐着,一只修长的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说话。 那眉眼始终是温和的,目光始终是清澈的。 读了二十年的书,他未在史书上见过如此之陛下。 痴长了二十出头的年岁,他终于领会了忠君报国的意义。 热血在胸口激荡,他想要为这样的陛下奉献一切。 听众生员们说完“军训”感想,顾励微笑着站起来,说:“看来诸君此番在辽东收获颇多,朕很是欣慰,总算没有让你们冒着生命危险白白奔波。诸位无论将来是做文章也好,入朝为官也罢,都不可想当然,需得谨记: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年轻人有理想有热血是好事,可也要有清醒的头脑,不要轻易被人煽动,当了枪使。来年春闱,各位需得努力。” 顾励说完,带着谢莲离开。江夏生与小谭走进来,江夏生道:“各位既然都见过我家主人,此事便算了结了。各位想要回乡也好,逗留京城也罢,都请随意。各位撰文批判我家主人,他是不介意的,只不过主人说了,各位批驳杨尚书,实在不该,记得去向他老人家道个歉。” 江夏生说罢,与小谭一道出去。 众生员们沉默良久,互相对视几眼,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今天究竟经历了什么,今天的事说出去,谁都不敢相信吧! 无论是千里迢迢跑到辽东去,却在辽东待了一个多月,还上了战场,还是来到京城要和顾宜兴打一架,却发现顾宜兴就是皇上,这经历委实离奇! 顾宜兴居然是陛下,他们之前骂顾宜兴那般凶狠,陛下都既往不咎,今天还认真听他们说辽东的事,还鼓励他们努力科举!这说出去谁敢信啊! 一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摇摇头,眼睛里带着几点晶莹的光芒。他这一笑,众人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众人抱在一起,忍不住抹了一把眼睛。 几人让家仆书童们打听了杨尚书的府邸,便结伴登门拜访。姜文渊去杨尚书家看过,见那不过三楹的院落,家仆才两三人,虽不见杨尚书本人,但看到衣着朴素的家仆,和这小小的宅邸,便知杨尚书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家境一般,勤俭清苦。 姜文渊于是买了些瓜果肉蛋,塞给杨府门口玩耍的两个小孩童:“你们是杨尚书的孙子?帮哥哥把这个拿给杨尚书吧。” 真定伯周尔茂:“……” 皇子顾由贞:“……” 暗中保护顾由贞的侍卫见了,翻了个白眼:这读书人知不知道他是在让谁帮忙递东西啊?还哥哥,你配当咱们陛下的儿子吗? 姜文渊尚且不知,他曾在这般年少轻狂的岁月里让未来的皇上帮忙稍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去,拜访了他在京中的好友原若溪,两人裹着被子侃侃而谈,从辽东聊到春闱,终于是累得睡着了。 第二天姜文渊与几个文生一同雇马车离开北京,南下先去了杨廷璧家乡公安县拜访。杨廷璧正在家中温书,为来年春闱做准备,见几位好友来了,热情招待了他们。 撰文讨伐杨尚书与顾宜兴一事他不曾参与,可也知道顾宜兴在《大楚晨报》上点名让他们去辽东参加文会的。而且这些好友过了一个多月,精气神竟变了许多,人虽黑瘦了,目光却灼灼有神,杨廷璧直觉他们经历非常,问道:“我上次曾在宣城伯府见过顾宜兴,他怎么到辽东去了?这文会办得如何?你们有没有见到金庸先生?” 一生员道:“嗨,说起这个,咱们刚到辽东就被扣住啦!” “被谁扣住了?难道那文会乃是鸿门宴?你们不曾多带些人去么?” “咱们十几人,有的还带了家仆书童,人还不够多么。扣咱们的是关锦总督,而且是陛下授意的!” 杨廷璧一听陛下二字,神色认真起来,说:“我想陛下让焦总督扣押你们,一定有他的用意。” 姜文渊点头道:“正是!陛下是为了敲打我们,让我们历练一番,去了辽东,才知道先前吾等对辽东战事的看法有多粗浅!唉,居然还讨伐杨尚书,真是大大的不该!” 另一人笑道:“廷璧兄,你可不要取笑文渊,这小子自从见了陛下,便成了陛下的忠实拥趸。” 杨廷璧正色道:“你们见到了陛下?” 一生员得意道:“正是!廷璧兄,当时叫你与我们同去,你不答应,可惜了!你若是去了,也能见到陛下了。” 杨廷璧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问道:“陛下怎么会在辽东?” “哪里是在辽东?咱们是去京城才见到他的。” 几人把从辽东回到京城的这一段说了。 杨廷璧问道:“那陛下……他长什么模样?” 好友们还惦记他当时不肯一同去辽东,偏要卖个关子,说:“来年春闱你入了殿试,自然能见到陛下了。待你见到陛下,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南方生员们的事总算处理完了,顾励倒希望这帮人里头能出几个国之栋梁,他的一番良苦用心才算没有白费。他交代俞广乐,可选些生员文人们的文章刊登在《大楚晨报》上,顾宜兴这个马甲抛砖引玉的作用已经达到了,以后不必再用了。 江西与湖南地区戕害百信的吏胥已被押解入京,交由刑部审理这事。刑部审讯了,他才弄明白这些基层的吏胥队伍有多么庞杂。 在衙门里当差的吏胥很多,称作正役,也有叫正牢子,一个正役的职位时常有五六个人来做,除此之外,还有依附这些吏胥的帮闲,便被称为白身,或叫白员。 换句话解释,这些白身就是基层政府的临时工。当然,这些临时工都是有关系和人脉才能当上的。 而白员的人数,往往是正员数量的十几倍!这些人的薪俸,小部分由衙门发放,大头都是从搜刮百姓而来。 如何搜刮百姓,刑部的审讯中给了一个例子。这些查牌差役们把酒铺酒具收缴,以“天旱粮贵,不许煮酒熬糖”(1)为由进行勒索,酒家翁不知告官能有多大的成功性,便只能在权衡利弊后忍一时之气,取私财贿之。 从顾励的了解来看,就算酒家翁状告上级官员,恐怕成功的概率也小。因这些正役白身队伍庞大,在本地盘根错节,在衙门官署都有人脉,如同地头蛇一般,父母官都是外地调任,强龙难压地头蛇;若这父母官良知未泯,非要强压,大概率会落得杨庭芳一般的下场。这也是为什么江西、湖广的两位父母官要向他上书求助。 而这帮白身们借着勒索敲诈,每年能有百余两白银的收入,抵得过一普通农家种地十年了。 这种损公肥私,侵害群众利益的白员不除去,老百姓们不会有好日子过。这帮人带来的祸患,与弄权贪污的王正一般大了。顾励下旨,罪大恶极之人,推出宣武门处斩,其余人等家财籍没,押去工部修官道,修水库,让他们服劳役十年。 顾励在邸报、《大楚晨报》上都提及白员一事,以白员的家财为奖励,鼓励老百姓们检举揭发,捉拿白员。此外,各地方需得进行自查,把各衙门经制名额上报吏部,若有超编,及时整改。 他让江延书派人出去检查整改情况,谢莲带侍卫们保护着。若不是他不便出京,他倒想自己出去看看。 此外,他也把江延书找来商量过,他在京城设立监察部,其实能庇护的,也仅仅是北直隶范围内的百姓罢了。有的百姓不被逼到死路上,是不会千里迢迢进京告官的,对于那些侵害利益的小地方,能忍就忍了。 他和江延书商量,自十三道御史中抽调人手,派往十三省,设立监察司,独立于当地行政体系之外,监察地方官员,当地的百姓若有不平之事,官府又推诿扯皮或整治无效的,可以来监察司报案。 十三道御史一百多人,派出去的人手还是有的,只是需得选拔正直能干的,否则监察司与地方官沆瀣一气,反倒叫百姓日子更难过。 江延书领命去了。 顾励又想着,下次耿崇明回来时,需得交代他留心观察各府州县是否有衙役超编冗员之事,此外也要请他帮忙监督着监察司,若有不得力的,便可立即撤下。 大楚地大物博,这些事办好估计都要过年了。顾励眼下最关心的,除此之外,一是辽东的局势,不知焦烈威怎么做的,建虏老实不少,目前没有开战的迹象;二是铺设水泥官道一事正在紧锣密鼓安排,穆丞相亲自去看了一次;三是聂光裕等人在平阳府修建水库,开垦荒地,他也叫都察院和司礼监的人一起去看过,有水泥与□□,再加上顾励送去的免费劳工,这事情也进展得颇为顺利。 陈奉在法兰西的的进展就不是那么顺利了。 他已经得到了英格兰女王授予的爵位,在罗伊爵士的好友,诺曼底公爵的帮助下越过英吉利海峡,来到了法兰西,面见红衣主教黎塞留。 黎塞留虽然对陈奉防治天花的办法颇为感兴趣,但他似乎把陈奉当成了神棍,对陈奉所说的建立公司,发行纸币以筹措军费一事没什么兴趣。 是的,陈奉打算建立类似东印度公司的拥有贸易特权的股份公司。也不知夷辛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给他看了不少经济学方面的书籍,自来到海外,见识了东印度公司的贸易特权之后,陈奉打算建立公司,获得各国的贸易许可,趁着三十年战争的大好机会捞一笔。 至于新教和天主教的宗教争端会造成多少人口伤亡,西班牙等过向美洲大陆的移民会对美洲土著人造成多少伤害,他都不在乎。他不是救世主,既然赶上了三十年战争的好机会,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想尽办法把水搅浑。 有夷辛为他写的卷宗,陈奉很容易就能取得黎塞留的好感,但是黎塞留的傲慢也让陈奉明白,说服法兰西入股的时机未到。陈奉在法兰西逗留数日,在黎塞留的引荐下拜访了路易十三国王与本国的诸侯贵族。 离去前他把接种牛痘防治天花的法子给了黎塞留,并向他呈上攻克拉罗谢尔要塞的行动策略,这是胡格诺教派的重要据点。众所周知,胡格诺教派是黎塞留的眼中钉,他对拉罗谢尔动手是迟早的事,陈奉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反正都是夷辛写好了的。 陈奉掉头去了尼德兰、斯德哥尔摩,见识到过了尼德兰联省共和国先进的造船业和斯德哥尔摩的新式滑膛枪,他把这些船只火器一一记下,盘算着有了钱便组建这样一支船队和火器队回大楚去抢夷辛,哦不,回大楚去造反打倒狗皇帝,胜算能有多少。 傅少阁一直没回来。 近来建虏滋事少了,焦烈威着线人去打听了,阿巴赫不打算在今年内开战——天花的打击不小,建虏也要恢复元气,而且自从焦烈威建起关锦防线,用水泥修补城墙,这就成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阿巴赫掂量一二,最后决定暂不动兵。 听说蒲俊成被他气得捶胸跺足,大有举世皆醉而我独醒的姿态。 看来傅少阁的确是去陈道平处走动了,而且这计划也成功了。 就是傅少阁一直没回来。 方从鉴向上头汇报了,锦州副总兵责备他为什么不一起跟着,傅少阁戴罪之身,说不定早就想跑了。 方从鉴认定傅少阁没有逃跑,如果他要跑,在盛京的时候大可以让成宽伯杀了自己逃走。 傅少阁一定是遇到了意外。 无论如何,这是自己手底下的兵,他要去把人带回来。 第83章 辽东下了雪没多久,北直隶也开始下雪了。顾励于是又开始忧心忡忡,担心辽东那地方炭火不够,要把官兵们冻着。 焦烈威给他来了塘报,说了棉衣棉被木炭都准备着了,让陛下不用担心,开始下雪了反而是好事,说明今年建虏大概率不会南下了,有小股部队游袭也不要紧,冬天时坚壁清野,拿水往城墙上一浇,瞬间冰封全城,建虏捞不着好。 焦烈威又替手下人向他请功,这次居然还是傅少阁。原来焦烈威让傅少阁又私下里去了一趟盛京,找人给阿巴赫吹了耳旁风,这才终于把开战一事按下了。 傅少阁为这事还受了伤,焦烈威表示他不在塘报里给傅少阁提一嘴,心里过意不去,至于要不要封赏,那当然是看陛下的了。 顾励想了想,身为人君,需得赏罚分明,傅少阁犯了错,罚他戍边,既然立了功,也该奖赏,于是让李棠准备了一千钞,十匹绢布,二十斤土豆送到辽东去给傅少阁。 于是好不容易吃完方从鉴给的十斤土豆的傅少阁,再看到陛下让人送来的二十斤土豆,一向冷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北方到了飘雪的季节,那么夏天种的土豆也差不多可以收获了。这次土豆种植范围广,土豆的价格也终于降了下来,顾励再次在《大楚晨报》上建议老百姓把粮食屯着,把土豆吃完,注意不要食用发芽变青的土豆。 此外,从北直隶到南直隶那条官道,终于修好了。顾励还真想亲自坐马车去看看。不过他近来微服私访,朝臣们或多或少的都知道些,谏言们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说了,他就不要在这些朝臣们纤细脆弱的神经上反复横跳了,他真要出北直隶,是会被朝臣们拼死阻拦的吧。 穆丞相倒是颇欢喜,坐着马车出了一趟京城,傍晚时分回来,告诉他这官道从前是石板铺的,坏得厉害,早该修了。工匠们用水泥修补了路面,又把路面加宽了,现如今官道宽敞平坦,能容纳八辆马车相向而行。 顾励则是想着,水泥路面已经铺好,柏油马路什么时候可以提上日程? 水泥官道修好了,工部的官员们也都回来了。崔释在户部与他们核对过这次修路费用,确认与预算出入不大,便回禀了顾励。顾励赏了些财物绢布,让工部的官员们回去好好休息,毕竟明年修桥铺路还得他们上呢。 搜查白员工作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其他府县也有这种现象,只是闹得不如江西湖广一带严重,四川贵州严重一些,都察院抓了两千多人回来,其他地方倒都还好,搜查出来的白员总数不过一千。 年底既然到了,各种繁琐的祭祀仪式也要排上日程。顾励每次大清早从被窝里爬起来时,看见睡得香甜的贞儿,都在想着一句话:天冷了,该让顾由贞小朋友上学了。 修建水利工程的聂光裕和夏星骋等人也终于在过年之前回京复命了。他在平阳府上游引了一条支流,在开垦出的荒地边建了水库,当地政府已经验收过,还向顾励上了奏折,表示水库的灌溉量足以覆盖开垦出来的田地,已准备过了冬天便把黄河边的老百姓们往这里迁,把黄河边的地方空出来,种植树木和芦苇。 这位知府也是新换上没多久的,穆丞相称赞这位知府颇有才干,顾励还是不放心,特意去了手谕,交代他在迁居时需得注意方式和手段,不可强逼百姓退耕还田,可适当出一些优惠政策,譬如还田三亩可得新田四亩等等。 顾励修建水库,开垦田地一事,朝臣们都知道。但是他要黄河边的百姓们把良田让出来种植林木芦苇,就有不少人表示不以为然,并认为黄河涨水,是神明或者天意安排,种树和芦苇能有什么用,劝顾励不要把钱往水里丢。 要说服他们十分困难,因为顾励没办法跟他们解释这种环境科学,这事情他只能顶着压力干下去,所以地方官在安置老百姓的时候,手段需得温和,若闹出什么强行拆迁的事,到时候民怨沸腾,言官们一定会骂得更厉害。 聂光裕忙活了大半年,也该奖赏他了,顾励让人给他送了钱、布匹,粮食,至于要不要升他的官,需看后效。 快过年了,今年大家都很辛苦,该赏赐的赏赐一波,该慰问的也要慰问一波。顾励让人给各地的藩王、直殿监的宦官、皇庄上劳作的内侍还有谢杏村、吴老三的家人都送了些慰问品过去。 至于明年的工作,也该提早做安排。有官员向他提议,既然今年土豆大丰收,粮食可以省下来,不如由朝廷在各地方上建平准仓,按市价收来老百姓手里的粮食,堆入仓内,遇到荒年便可开仓放粮。 这项建议看起来倒是挺美好,但是顾励和穆丞相都不太赞同。但凡有政府插手的工作,就有腐败官僚上下其手的机会,平准仓在以前的朝代也搞过,但是最后都没有起到多大的效果。毕竟在购买粮食的时候,谁能保证吏胥们不会搞压价强卖那一套?粮食收上来了,会不会有人中饱私囊?看管粮食的人,会不会监守自盗?地方官会不会把平准仓的粮食挪作他用? 虽然顾励这一年来抓贪官抓恶吏花了很大的功夫,听耿崇明说,地方吏治较往年好多了,但顾励不想给这些地方官任何一点可以压迫剥削的机会。 而且把粮食留在老百姓手里头,老百姓自己会进行调节,何必一定要建平准仓呢? 穆丞相与他也是同样的看法。 此外,穆丞相已把明年耕种玉米、红薯、花生的事宜布置好了,开春了便可安排下去,他这倒是提醒了顾励,顾励把李棠叫来,交代他:“明年皇庄内不用再种土豆红薯这些了。” 李棠有些不解,说:“陛下,土豆这东西老百姓们喜欢,产量又大,怎么不种呢?” 顾励向他解释:“全国各地的土豆红薯产量,足够供应全国,皇庄上种的粮食,正好可以保存起来,待到荒年时开仓放粮,接济百姓。” 李棠懂了,这是皇上个人为民间建的平准仓。 陈奉近来终于顺了许多。 有夷辛未卜先知的卷宗相助,再加上陈奉坑蒙拐骗,蛊惑人心的本事,要取得尼德兰等国的好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再加上他来到欧洲后结交的几位好友帮忙,很快陈奉就取得了大部分新教国家的支持,在英格兰建立了一家私人独立的联合银行,新教国家参股,联合银行发行纸币,用纸币取代贵金属本位制,对抗天主教国家。 联合银行的资产总额迅速增加,陈奉终于明白这种纸币魔法究竟妙在哪儿了,他用纸币为这些国家解决了打仗军费,同时也垄断了纸币的发行权。有数个国家为他背书,联合银行发行的股票节节高升,每一天早晨睁眼醒来,银行的资产都会刷新上涨——这就是不断膨胀的泡沫,是操控在陈奉手中的魔法。 甚至,他还可以以银行的股权为筹码,对每一次战争进行投资,有夷辛未卜先知的卷宗在手,他永远都不用担心自己投错了对象。 不过短短几个月,就连傲慢保守的黎塞留也派人前来传话,希望他和陈奉之间的友谊,还能为法兰西在联合银行的股东间保留一席之地。陈奉自然乐意卖他一个人情。 在海面上来回奔波了数月,再次来到法兰西,他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参加了几次宴会,陈奉就对这种所谓上流社会的社交手段感到了厌烦,让家仆能推就都帮他推了。 他在巴黎租了宅邸,这些家仆们也都是请朋友帮忙雇佣的,都是些年轻英俊的仆人,可无论是这些人也好,宴会上那些精致而谄媚的面孔也罢,都无法让陈奉激动。 离开大楚已有大半年了,现在这个时间,大楚应当正在度过农历新年吧,也不知夷辛过年时,是不是一个人呢?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被骗的气愤已被时间消化,如今剩下的,也不过是立场悬殊的惆怅和不想承认的思念罢了。 陈奉没有独处多久,因为他有客人来了。 这两名客人都是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人,最近刚从遥远的东方运了一批丝绸茶叶绣品等东西来贩卖。 两名商人还以为这位法兰西新贵把他们找来,是为了买他们的丝绸茶叶,热情兜售吹嘘了一番,陈奉静静地听了,脸上难得地带了点微笑。 “你们既然刚从大楚过来,那里近来如何?” 一商人说:“比起以前有极大不同,可认真说起来,又说不上来。” 另一名商人就机灵多了,说:“大楚人很聪明,个个都是烹饪天才!这次我们去大楚,发现了好几种民间流行的新作物,这些作物我们在其他地方都见过,但只有大楚人研究出了好几种烹饪方法。” 陈奉思索道:“是么……这一定是夷辛的功劳。” “大楚的居民安居乐业,一切都井井有条,治安稳定,那景象比以前我们去时见过的要好很多。” 陈奉点点头:“那不奇怪……夷辛总是很聪明,又很有办法的。” 商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见他感兴趣,搜肠刮肚,又说道:“还有,大楚印刷的一种叫《大楚晨报》的书册十分受欢迎。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见有人读这种书册呢!那些不识字的居民,常围着读过书上过学的,请他们帮读。” 《大楚晨报》?是了,夷辛可是有在这上头刊登文章的!见不着他的面,能看一看他写的文章,也是好的。 陈奉眼睛一亮,问道:“你们谁带了《大楚晨报》来么?我想看看。” “阁下,咱们虽然能说两句,可大楚的文字到底是不认识的……” 另一名商人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连忙道:“我的船上有个认识大楚文字的小伙子!他喜欢买这种书册,我叫人去把他叫过来。” 陈奉点头。 商人立刻快步出去。 陈奉又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商人想了想,说:“这次去我发现,大楚人都很爱他们的皇帝陛下。这可真是稀奇,不过我不曾见过这位皇帝陛下,所以也不知他是否当真如传闻一般宽厚亲和。” “宽厚亲和?”陈奉冷笑一声,这肯定又是夷辛为他赚下的好名声,苦活累活都是夷辛干,好名声都是狗皇帝的,真不知夷辛为什么要帮他! 等了片刻,那位去找人的商人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一叠书册。陈奉迫不及待接过来翻看,哪知道从头翻到尾,厚厚一叠册子,作者却都是些陌生人。 顾宜兴不见了,金庸先生也不见了。 陈奉有些焦虑,把册子一本本翻过,居然没见着一篇署了顾宜兴姓名的。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宜兴累病着了,不能动笔了吗……”陈奉想了想,嘿了一声,道:“我管他做什么,这小骗子聪明得紧,连我都能耍得团团转,难道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他让家仆赏了两名商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请他们若有这种《大楚晨报》,都为他带来。 商人离开后,陈奉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翻了会儿报纸,仔细收好了。 他最近工作繁忙,刚在这陌生的土地上扎稳脚跟,他虽然雪肤翠眸,可到底是一张陌生面孔,根基尚浅,联合银行关系到这些新教诸国的经济,这些人尝到了发行纸币的好处,便贪婪地还想要更多。 他需得打起精神一一应付。 陈奉一面周旋在诸国之间,一面暗地里让人打听大楚那边的消息。可是他托人找了近期从大楚回来的人,会购买《大楚晨报》的不多,而这些报纸上,居然还是没有出现过顾宜兴三个字。 他从大楚带来的手下被放在英格兰联合银行的总部,这天他过了海,回到银行处理公务,听底下人汇报工作。 手下人汇报了工作进度,把公事处理完,有些迟疑,问他:“主人,听说您在打听大楚那边的消息,咱们刚来这地方没多久,您说想开公司,都还没提上议程,咱们这就要回去了吗?” 这手下与孙祥涨一样,都是自他加入叛军时便跟着他的,陈奉解释道:“没有这事,要回大楚,也得等咱们羽翼丰满了再说。” 手下问道:“那您……您为什么叫人打听大楚的消息?还、还特意让人去找那《大楚晨报》来?难道……您是为了打听顾宜兴的消息?” 陈奉沉默不语。 “顾宜兴骗了您,难道您如此轻易就原谅他了吗?” 陈奉立刻说:“当然不会!” “可我看您只是嘴上说说狠话罢了,心里从来没放下他!主人,您可得清醒些,咱们翻山过海,好不容易来到此地,刚扎下根基,您可不能感情用事,毁了大业啊!” 陈奉扫了他一眼,背过身去,说:“我心里都有数,你下去吧。” 第84章 陈奉嘴上说知道了,也的确消停了几天,可没过多久,又开始私下着人打听消息。这一次终于有了好消息。 他找到了一个做皮革贸易的商人,这商人是个大楚通,十多年前便与大楚开展了贸易往来。当然了,在开海禁之前,他作为朝贡团队被带到京城,把货物作为贡品呈献给皇帝,皇帝再赏赐大量的金银财物,而现在则是直接在港口城市进行贸易。 他不仅认识大楚的文字,还很喜欢射雕、神雕,“金庸先生”私底下刊刻的《倚天屠龙记》他也买了,虽然有些生僻词句难以理解,可整个故事他是很喜欢的。 重点是,每次开船去大楚,他上岸后除了兜售货物,便是收集近一段时间发行的《大楚晨报》,日期都是连贯的,不然怎么追连载啊! 商人为他带来了厚厚的一摞《大楚晨报》,陈奉耐心翻看,终于找到了一丝蛛丝马迹。 原来夷辛几个月前曾在报纸上与人打嘴仗,而且是为兵部尚书杨鸿见假意与女真人议和讲款之事。 虽然看不到那些文人生员们说了什么,但陈奉毕竟在大楚生活了十九年,也观察了许多年,按照他的了解,那帮读书人们清高自傲惯了,成天把儒家那一套挂在嘴边上,自信满满大楚乃是□□上国,陈奉完全想象得到,被议和讲款戳到了大男子主义敏感自尊心的这些文人们,究竟会怎么痛骂杨鸿见。 夷辛帮杨尚书讲话,一定也被一起骂了吧。 陈奉继续往下翻,居然看见夷辛在报纸上公然约架,哦不,是召开文会,而且还点了几人的名,文会地点居然是——辽东? 夷辛为什么会跑到辽东去? 他不是一直身居皇宫大内吗? 陈奉心中有些不安。 再往后翻翻,就再也没有署名为顾宜兴的文章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被夷辛点了名的文人才子们,他们的锦绣文章频频见诸报端。 陈奉读了两篇,感觉有些奇怪,这些文人才子们好像都改变了立场,开始帮皇上说话,给朝廷推出的政策做解读,怎么看都觉得,他们好像跟狗皇帝站到了一边。 在辽东究竟发生了什么? 缺失了部分信息,陈奉无法还原出夷辛身上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夷辛现在还好不好。 陈奉感到不安。 “陈,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罗伊爵士关切地看着陈奉:“难道是联合银行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在联合银行可是持有不少股份的,新年刚过,他不想听到任何坏消息。 陈奉叹了口气,说:“亲爱的朋友,当然不会是银行出事。我最近在为一件私事感到困扰……” 罗伊爵士放下心来,笑道:“让我猜猜,是感情上的事吗?” “差不多。” 罗伊爵士登时来了兴致,天知道多少上流社会的贵族成员向这位哈德斯(1)的宠儿大献殷勤,可他始终不为所动,他的不解风情不知道让多少美丽的男性女性心碎,现在,这位朋友终于要开窍了吗? “是什么情况?亲爱的,你不妨跟我说说。” “我有一位恋人,他欺骗了我,现在杳无音讯,我担心他遇到了不测,可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管他,因为他的欺骗深深伤害了我。” “哦,天哪。”罗伊爵士说:“亲爱的陈,不要欺骗自己,你始终爱着他,否则你不会为他担心。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是否爱你?” 陈奉毫不犹豫地说:“那是当然,我很笃定。” “那么我想他的欺骗一定有着不得已的苦衷,相信我,他内心的伤痛一定不比你少,你劝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也不要再折磨他了。去找他吧,如果你担心他的话。” 陈奉看着罗伊爵士,他一向觉得这家伙是个笨蛋,可现在身陷迷茫的他急切地需要一些建议,哪怕那来自一个笨蛋。 更何况罗伊爵士是个情场高手,这让陈奉内心的天平向着听从他倾斜了。 “相信我吧,陈,既然他遇到了危险,出手相救是一个绅士应有的品德,他的感激和爱将是绅士的报酬。” 这话倒是点醒了陈奉,如果他救了夷辛,夷辛一定会很感激他,劝说他不要再为狗皇帝卖命就容易得多了。 到时候,说不定夷辛会愿意跟他一起出海! 陈奉眼睛一亮。 这时候,天真的罗伊爵士压根不知道,陈奉的恋人在海的那一边,那个叫大楚的东方国度里。如果他早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劝陈奉做一个绅士!毕竟陈奉才刚站稳脚跟,他一旦离开,失去他的联合银行还能平稳发展吗? 陈奉也知道,他选择在此时离开有些冒险了,一来在这个月份,海面上的风向并不利于出航,二来他若是这时候回到大楚,再回来时这联合银行可能就不姓陈了。 但是,他认定若是自己遇到了危险,夷辛一定也会不顾一切地相救,联合银行可以再建,这全世界可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夷辛了! 手下人若是知道,一定会不顾一切地阻止他,于是陈奉偷偷雇佣了几名法兰西的水手,租了一支尼德兰的船队,准备了足够对付海盗们的火器,把联合银行的工作一一安排好,测算了一个合适的天气,便悄悄出海了。 当陈奉在海面上劈波斩浪的时候,顾励还压根不知道将收到怎样的惊喜。他在礼部的安排下参加农历新年的宴席,喝了点酒,人便有些醉醺醺的,李棠扶着他,牵着贞儿回到干清宫。 干清宫点着灯,焚着香,看起来虽然气派,走进去却觉得空荡荡的。贞儿嘴上说着要跟顾励一起守岁,可宴席上吃饱了,回到暖融融的宫里便开始打盹。 顾励让宫女给他擦洗了,放上床榻让他一个人睡,自己默默在窗前坐着。 李棠笑道:“陛下,看来今年只有臣陪陛下守岁了。” 顾励笑了一下,说:“这宫里人少了些,挺寂寞的。” 李棠道:“陛下明年也该选些人进宫里头了。” 顾励摇摇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谁都不如心上的那个人好。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饮食是否习惯,诸事是否顺利,心里是否想着自己。 远处传来钟磬声。 是新的一年了。 不知这来年的除夕,能否和奉奉一起度过。 顾励一直觉得奇怪,原本乡试过了,第二年春便该是会试。可现在乡试与会试中间还隔着一年,暗地里打听过才知道,这是有一年乡试闹出了事,王正为了遮掩,假借原主颁布的旨意,让会试时间隔了一年。 会试的时间定在四月,也就是说这个冬天他可以暂时不用着急,先处理别的事情。 冬天其实也没甚大事,老百姓不用种地,水利工程还没开工,就连耿崇明都已经回凤翔府过年了,顾励闲来无事,便出宫去官署找官员们聊天,增进了解,问问人这一年做了哪些事。 他的本意是闲来无事聊一聊,可没想到把官员们吓得半死。六部九卿等人与他相处惯了的,知道他脾气温和,不怎么害怕,那些官署中的小小员吏就不一样了,一年都没几次机会见,每次见还都隔着老远,上次和顾励“促膝相谈”已经是大半年前了,突然被顾励搞袭击,问起这一年做了哪些工作,没有任何准备,一时半会儿很难答得上来。 而且顾励虽然笑眯眯地说:“就随便讲讲。”但只要他们有哪里记错了说错了,顾励反应灵敏,总能第一时间发现错漏,然后毫不犹豫地指出来。 顾励折腾完了这帮京官们,便开始折腾地方官,把地方官的上疏翻出来仔细看看,若有与印象中对不上的,便去信仔细盘问。 这般打发了大半个冬天,算算时间,也约莫要开春了,气温还没有回升,雨水也比往常多,果然是小冰期的症候。 刚过元宵节时,聂光裕等人就被他派出去搞水利了,看春天这个降水量,黄河在夏天大概率会涨水。 开春了,给贞儿找个老师的事情也该提上议程了。穆丞相向他推荐了一名翰林院学士,按照大楚前例,每天上午由这位学士来给贞儿启蒙。 贞儿听了两天的课,就开始跟顾励哭诉不想上学了,上学好累。顾励劝他:“贞儿是皇子,不可以怕苦怕累。” 贞儿有点委屈,问他:“那可以让小猫跟贞儿一起念书吗?” 顾励看他一个人的确提不起学习的兴趣,便跟杨尚书商量一下,每天早晨让谢莲去把小猫带进宫里来,上午上了课,用了午膳再送回去。 此外,顾励又让李棠去内书堂找了几名小阉童,这些孩子都聪明伶俐,勤奋好学,有他们陪着顾由贞,课堂气氛比以前好,贞儿也终于开始认真听课了。 哪知道贞儿上了没几天的学,居然生病了。御医看过,说是因为这阵子经常下雨,气温反复,孩子着凉了。 贞儿躺在床上,振振有词地对顾励说:“是非得要贞儿每天早晨起床念书,贞儿才会生病的!”顾励哭笑不得,一面开导他,一面还要费心照顾他,哄他吃药喝热水,待贞儿病好了,顾励人都瘦了几圈。 群臣们把他的消瘦看在眼里,劝他赶紧纳妃,顾励被他们催得实在不胜烦扰,这帮人也是闲了,就该给他们找点事做。 可还没等顾励琢磨着要给朝臣找点事做,建虏便先一步来给他找事了。 刚入春,安静了一个冬天的建虏便磨刀霍霍,度过大凌河,攻打锦州城。焦烈威传了塘报来,他自宁远派了兵,解了锦州之围,然而看建虏逡巡不去的样子,是打算打持久战。 焦烈威没把话挑明,但是顾励知道,他在暗示顾励多拨点军费。过了一个秋冬,顾励虽然攒了点钱,可都得省着花,开春时又往水利工程里头砸了不少,辽东那边还能给多少?顾励愁啊。 他不知道该跟谁说,只能一个人偷偷出宫散心解闷。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鸣玉坊,陈奉曾经的那处宅邸外。从街上向阁楼内张望,只见到里头一片漆黑,顾励曾在这里得到多少的快乐,现在就有多失意。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阁楼内一闪。顾励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再凝目看去,那人影又消失了。 顾励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方才是他看错了吗?还是——还是这宅子里真的有人? 是奉奉吗?! 他心脏砰砰狂跳,虽然知道陈奉现在多半仍在欧洲,可是只要一想到奉奉有可能回来了,他就无法抑制地激动到颤抖。 顾励等那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过去,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往胡同巷子里走去。因前段时间阴雨连绵,胡同的角落内生了一些湿滑的青苔,可陈宅的大门口却干干净净,明显是有人清理过了! 是奉奉,一定是奉奉! 顾励敲了敲大门,却迟迟没有人来开门。他等不及,攀上院子墙头,以一个熊猫翻身的姿势挂上墙,双脚正要着地,身后一人喝道:“什么人?!” 顾励一慌,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屁股落地,尾椎都要摔裂了。 那人走上前来,高佻的影子罩住了顾励:“是你。” 顾励抬起头,一瞬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从头凉到了脚。 这人不是奉奉。 “你是谁?奉奉呢?”顾励爬起来,四处张望,盼望着那个熟悉的人影下一秒就能出现在庭院里。 “顾宜兴,你不记得我了么?”年轻人走到他跟前来:“凤凤是谁?这里是我家。” 这年轻人高挑俊秀,青竹白雪似的,顾励有点印象,思索了一下,记起来了,这人他在宣城伯的堂会戏上见过,是公安才子杨廷璧。 这里怎么成他家了? “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奉奉!奉奉!”顾励不死心,在院子里喊了一嗓子。 杨廷璧沉下脸,说:“这里是我家,你贸然闯进来,若是再不出去,我就要报官了!” “这里明明是我一位朋友的家,怎么成你家了?” “这宅子是我租的,出去。” 顾励失落至极,一丝不甘心让他迟迟不肯离开,他说:“我衣服都摔脏了,你让我怎么出去?” 杨廷璧无法,只得带他到了楼上,拿了件自己的外衫给他。 顾励四处张望,见到屋内的摆设已然大变样,四下里空落落的,的确是没什么人住的样子。 他问道:“你不是公安人么,来京城做什么?” 杨廷璧扫了他一眼,对这强行闯进自己家里的狂徒有些无奈似的:“再过半个月便是春闱了,我自然是来温书的。” 这地方清幽雅致,用来温书的确是个好地方,只是顾励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些什么,仍不肯死心,问道:“就你一个人?” “还有一书童。”杨廷璧打量他:“顾宜兴,你不打算参加今年的春闱?” 顾励有些好笑,这杨廷璧还不知道他是皇上呢,怎么地,江南不少文生都知道了,居然没人告诉他么? 顾励叹道:“我啊,恐怕只能坐在一边看你们考试了。” 杨廷璧想起从去年下半年起,便没在《大楚晨报》上见过顾宜兴的文章了,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顾宜兴身后的人不是陛下么?难道是有做得不对之处,被陛下厌弃了? 杨廷璧心中一喜,陛下既然厌弃了顾宜兴,这岂不是说明他上位的机会来了? 想到今后可以与敬爱的陛下琴瑟和鸣,哦不,君明臣直,互相扶持,杨廷璧的嘴角禁不住疯狂上翘。 第85章 待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过后,杨廷璧心中又生起一丝对顾宜兴的愧疚,安慰道:“陛下乃是明察秋毫,圣明贤能之人,只要你努力,陛下一定还会给你机会的。” 顾励微微一笑,这个年轻人,他很喜欢! 在杨廷璧这里磨蹭了一会儿,顾励心里头那点希望的小火苗彻底熄灭了。 失落过后,便是嘲笑自己痴心妄想。明知奉奉此时正在欧洲,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京城?他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才会认为奉奉会回来。 顾励这一趟回了宫,便没什么时间再出宫了。一来是辽东战事胶着,他派人去找濠境的弗朗机人,想购买一批火器,弗朗机人漫天要价,生意一直未谈妥,二来会试在即,时间分别是四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主考官一名、副考官三名、同考官十八名须得在考前三日即四月六日定下。理论上会试第一场考试的题目须得由天子定下,但实际上考题一般是由朝臣提议,天子做决定。 顾励虽然不熟悉四书五经,可文言文至少是看得懂的,朝臣们呈送上来的科举试题,他一一看过,选定一题,稍作修改后,便放入一盒子之中。 盒子的钥匙交给李棠,公布主考官后,主考官将自他处领取钥匙。待到四月八日,礼部尚书会入宫向他请题,他把盒子交给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进入京城东面的贡院,将试题交给已等候在那里的主考官。主考官再用钥匙取出考题,当天把试题印刷完毕,九号分发给考生。 科举乃是国家大事,四月六日,顾励公布了主考官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江延书,此外三名副考官、同考官也公布姓名,当天二十二人进入贡院,考试结束前不再出来。 如此这般复杂,便是为了防止作弊。四月八号这天,顾励站在万岁山上往紫禁城外张望,考生们将在今天进入贡院,准备明天的考试。 但愿这次会试能为朝廷多选拔一些可用的人才,最近顾励被狮子大开口的佛朗机人搞到头大,偏偏他派去的官员不擅长生意谈判,价格始终压不下来,若是能有个谈判形人才,这事早办好了。 顾励想到这事就生气,濠境就是澳门,当初先祖无用,让佛朗机人名为租借实为霸占,几十年了都没还回来。等他处理完建虏,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些强盗赶走。 原本京城内的王恭厂乃是生产火器的,但是苦于技术不过关,生产的火器炸膛率很高,他不敢往辽东那边送。 在会试结束的时候,辽东的塘报带来了好消息,锦州城击退了建虏敌军两万人,斩敌五千人有余,这还是把焦烈威派到辽东以来,头一次有如此大胜。 顾励自然是欢喜,往辽东送了钱和东西。焦烈威很快给了他回信,信中称建虏今年来势汹汹,吃了败仗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罢休,希望顾励赶紧给他送些钱,不能送钱,也务必多送些武器去,譬如红夷大炮啦,佛朗机啦,□□啦,再不济也该是鸟铳啦,多多益善。 顾励心说我也想给你送啊,可你知不知道佛朗机人要价多凶啊?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从王恭厂入手,若能突破技术壁垒,便用不着任佛朗机人宰割。 八卦达人穆丞相帮他找了一批民间制作火药的工匠来,顾励从自己的内廷府库掏了钱,三不五时问一问,红夷大炮他也不指望了,只盼望着能尽快生产出一批鸟铳给辽东送去。 这时候会试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江延书与众考官们选出了答卷前十,由人朱笔誊抄过后送给顾励。顾励认真看过,决定了名次。杨廷璧的名字正在这十人之列,他答卷的确写得漂亮,顾励参考了众位考官的意见,将他定为头名。 此外,他根据吏部报来的缺员名单,把今年的中试人数定在两百名,根据各省文化教育发展程度差异,决定各省名额。 这事情办完,礼部还需得比照墨卷和朱卷,然后在礼部衙门前的彩亭张榜。张榜后,那些考中会试的举人便被称作贡士,他们还需得向礼部提交亲笔书写的书信,由覆勘大臣将之与试卷比对,确认字迹无误,这会试成绩才算作数。 杨廷璧中了会元,顾励原是想出宫去看看他,提前增进了解,如果不出意外,杨廷璧可就是他将来需得倚重的栋梁之才了。无奈他公务繁忙,只能把这事一直拖着,待终于想起来时,居然都已经到了五月份的殿试了! 他点了穆丞相等八人作为殿试的读卷官,考试前一天,穆丞相把拟定的考题拿来,由顾励勾选其中几道作为殿试题目,顾励选好之后,想了想,又私自加了一道考题,写在题册后头。 穆丞相接过题册看了,登时一怔,对顾励说:“陛下,这道题臣从未见过,也并非出自四书五经,臣实不知该如何作答。” 顾励笑道:“无妨,朕心里自有评判标准,爱卿拿去刊印便可。” 穆丞相无法,只得取了题册,回到文华殿刊印。为避免试题泄露,禁军已将文华殿围住,需得等到明日殿试他们才能出来了。 第二天殿试在建极殿举行,顾励可是特意起了个大早,来到建极殿时,考生们已经在阅读考卷了。听见响动,众人都猜到或许是陛下来了,众人耸动,有些想要抬头偷看一眼,又恐冒犯了天家威严,垂着头不敢动。 杨廷璧却是早就在期盼着这一天。自在福王府中听闻陛下爱惜民力,把文御厨撵走,他便已对陛下心生仰慕,若是今天不看陛下一眼,他岂能甘心? 然而,杨廷璧悄悄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陛下…… 是他眼瞎了吗?陛下为什么长着顾宜兴的脸?! 杨廷璧如遭雷劈。 他终于想明白了! 难怪啊!为什么朋友们从辽东回来,见到了陛下,不跟他说陛下的模样,只说自己见到陛下一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陛下就是顾宜兴啊! 那些发表在《大楚晨报》上的文章,是陛下写的! 想到此处,杨廷璧心中一跳。他有没有在陛下面前嘲讽过《大楚晨报》上的文章?应该没有,不过他好像曾经在宣城伯府初见陛下时,表露过对那些白话文的不屑啊! 杨廷璧几乎要疯,原来早在初见时,他就已经给陛下留下了这种轻狂印象吗?陛下不会讨厌他吧! 顾励见杨廷璧一直看着他,一副瞳孔地震、痛不欲生的样子,冲他笑了笑,点了点他的考卷,示意他专心做题。 他也能理解自己这马甲一脱,这些人会有多震惊。不过正好趁此机会考验一下杨廷璧的心里素质,要当他的朝廷栋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呢! 顾励走到建极殿内侧的御座上,看看认真作答的考生们。姜文渊等人也在此列,正奋笔疾书,顾励欣慰一笑,让李棠把带来的奏疏放在御案上。 杨廷璧见到顾励对他微笑,心中一定,神思渐渐镇定下来,翻看考卷,可看到最后一道题时,杨廷璧再一次瞳孔地震了。 这道题……这道题怎么回事?精准扶贫? 杨廷璧想了想,暂时先把这道题放下,专心作答前面的题。 殿试的考试是一整天,顾励批了一上午的奏折,有些累了,走下平台,看了看考生们的答卷。讲真的,这种监考官视角是真的爽啊。 不过考生们似乎都很怕他,顾励经过时,这些人动都不敢动,顾励也不想欺负他们了,回到座位上,让御膳房传膳。 考生们的饮食自然也由御膳房负责,内侍们把一桶桶米饭蔬菜搬到了平台上,分发给考生们。 杨廷璧接过饭食,偷偷瞧了陛下一眼,看见陛下的案几上,居然与考生们一模一样,摆着一道清蒸鲈鱼,一道清炒时蔬,并一小碗花生米排骨汤。 杨廷璧心情复杂,其他几位座位靠前的考生们也看见了,一个个都有些动容,陛下果然与传闻说的一般食不求甘,坐不重席!这般勤俭的天子,前朝未有啊! 殿试需得一整天,在日落前结束。顾励用了午膳,回干清宫陪贞儿午睡,睡醒后便带着他一起到了建极殿,监督他复习上午的功课。 待到了日落时分,考生们该交卷了,还有十来人并未作答完,监考官员只能强行收了卷子,考生们可怜巴巴地看着,眼看试卷集齐,被送到读卷官那里,考生们只得领了行礼,乖乖离开建极殿。 待终于出了皇宫,考生们立刻忍不住问了:“这最后一道题:精准扶贫,不知各位贤兄们是如何答的?” 考生们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题型,七嘴八舌,猜测究竟是哪个杀千刀了想出这种题。 杨廷璧想了想,说:“这道题用心良苦,想必是陛下出的。我等他日若入朝为官,要为民做主,绕不开那些缺衣少食的百姓,陛下减免三年赋税,又免费发放牛种和土豆苗,显然是始终顾念着百姓,是以出了这道题,提前考考咱们。” 众人恍然大悟,一人哭丧道:“原来扶贫是这意思?是我想岔了!廷璧兄,还是你厉害。” 杨廷璧却是叹了一口气,先前他对陛下态度不甚恭敬,但愿陛下别讨厌过他。若是早知道陛下就是顾宜兴,他怎么说也要抓住机会,给陛下留下一个好印象啊! 殿试的试卷已全部交给了读卷官,由他们带到文华殿批阅。这批阅至少也得三天,文华殿由禁军守着,不许任何人出来。 王恭厂已经研究出了一批鸟铳,顾励让人加紧运往辽东,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天下午带着小谭出宫走走,透透气。 如今已经是五月份,土豆红薯都在种了,聂光裕被派出去修建水利工程也有好几个月,地方官给他呈送过奏疏,看情况聂光裕的工作进展不错,待到了六月底,梅雨期一来,便是考验他成绩的时候了。 顾励看了一眼天色,无论如何,今年的黄河一定要撑住啊。 他正在想事情,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小谭登时一怒,转身追了上去。顾励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挂坠被人偷了。 他不由得苦笑,站在原地没动。就在这时,一人头戴竹笠,身着缥衣,走到他跟前时,忽然靠了上来,拿一硬硬的东西抵着他。 顾励身子一僵,问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那人轻声道:“我只要你呢?” 顾励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可这声音是那般熟悉,他在梦里不知听过多少回,怎么可能听错? “奉奉……” 那人修长白皙的手指掀开竹笠,抬起眼睛看向他:“赛先生没将我抛到脑后,可真是我的荣幸啊!” 第86章 顾励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 可泪腺无法控制,不知不觉,眼眶竟然湿了。 “mr.scientist,你怎么不说话了……”陈奉话音刚落,瞧见顾励眼眶含泪的激动模样,嘲讽的话登时也说不下去,推着顾励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子里。 顾励踉跄一步,连忙攀住陈奉的肩膀,他这才发现,快一年没见,奉奉长高了不少! 陈奉顺手扶住他,咬牙小声在他耳边说:“你不要以为主动投怀送抱,我就可以不生你的气了!” 宜兴这家伙,害他日夜担心,急忙忙地赶来搭救,结果回到京城就看见他带着人逛街,压根就什么事都没有!陈奉恼他,更恼自己昏了头。 走到巷子里,顾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陈奉,别说,奉奉变化挺大的,虽说看着还是纤瘦的少年模样,可这身高,还有这硬邦邦的胸口,是个男人了啊…… 陈奉噎住,才叫他不要投怀送抱,这家伙居然就开始公然挑衅自己了,看来——这是在迫不及待地想求原谅了! 陈奉犹豫一下,也抬手抱住了顾励,既然宜兴都这么主动了,抱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再多的就要看他表现了! “奉奉……”顾励靠在陈奉肩头,擦了擦眼睛,欢喜地笑道:“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回来就不走了?现在住在哪里?” 陈奉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小谭的声音正在叫:“主人!夷辛——” 他连忙抓住顾励的手,带他穿过胡同,上了胡同口等待已久的马车,吩咐道:“往鸣玉坊去。” 顾励紧紧抓着他的手,顾不上管小谭了,他深怕一眨眼,陈奉又要离开他。 “你还住在鸣玉坊?” “原先的院落叫人租走了,我又在旁边租了宅子。”陈奉看着顾励,马车内光线幽暗,愈发显得他眸光深邃,他问道:“最近怎么也不在《大楚晨报》上发文章了?” 顾励有些意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微笑道:“其他人写得比我好,就让他们写吧。” 这是什么破理由! 亏他在海上的时候一直担心夷辛是不是遇到了危险,还是被狗皇帝卸磨杀驴,或者有其他更可怕的事发生,结果就因为这个? 陈奉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问道:“你为狗皇帝呕心沥血,他说换掉你就还掉你,你还忍得下去?” 顾励脸上挂着情不自禁的微笑,靠着陈奉,紧紧抓着他的手:“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不走了?” 他把头在陈奉身上蹭了蹭,撒娇道:“不要走了好吗?” 陈奉翘起嘴角,又很快压下去,淡淡道:“那要看你怎么做了。” 顾励抱住他:“要我怎么做,你说。” 陈奉没办法,嘴角疯狂上翘,压不下去了。算了,反正夷辛也看不见。 好不容易到了鸣玉坊,陈奉新租的宅邸果然就在杨廷璧家对面。顾励不知杨廷璧在不在家,怕被他看见,小心低着头,跟在陈奉身后进了门,还没来得及进卧室,陈奉便按住了他。 幸好这厮还记得有下人在,没做出更出格的事,拉着顾励进了卧室。 ——拉灯—— 看奉奉这热情似火的样子,不用说,在欧洲肯定没有找过别人。顾励心里美滋滋,忍不住偷笑。 陈奉轻轻推了他一把:“你笑什么,你骗我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这事是顾励理亏,他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想骗你,可我有我的立场……” “行了。”陈奉也知道他的难处,他的本意,也不是要看夷辛可怜巴巴地跟他道歉。 “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不走了?外头那帮人面生,你原来的那些手下人呢?” “还在英格兰,外头那些是我雇的民夫。”陈奉看着顾励,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把鬓边汗湿的头发别到耳朵后头,轻轻揉了揉他白皙的耳垂:“我久未见你在《大楚晨报》上发文章,担心你是出了事,所以回来看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大老远从欧洲赶回来岂是那般容易的。顾励心头一颤,握住陈奉的手,他就知道奉奉心里头还有他的。 可是,陈奉的下一句话就如一道炸雷,把顾励给炸得几乎魂飞魄散。 他说:“夷辛,跟我去海外,好吗?” 可他非但不想跟陈奉去海外,还想要把这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啊。 顾励几番犹豫,只得说:“你让我好好想想,好不好?” 陈奉见他话未说死,便觉得有些希望,点头道:“我会在这里住十天。” 顾励松了一口气,快活起来,握着陈奉的手,和他头碰头靠在一起,说:“你在海外发展得如何?都去了哪些地方?”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顾励听陈奉居然开了一家联合银行,还打算开公司,不免有些担心,劝陈奉千万不要玩火,陈奉说他心里有数,又说他下一步打算去波托西看看。 顾励担心陈奉的安危,劝他不可太冒进了,波托西的银矿的确诱人,可那里捷足先登的殖民者也不是好惹的。 陈奉问道:“你身处大楚,为什么能对海外的世界了如指掌?赛先生这个名字明显就是你编的,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现在还不能跟我说实话吗?” 顾励为难道:“此乃怪力乱神之事,我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待我觉得时机到了,再告诉你吧。” 陈奉听他这么说,心中暗道:夷辛果然是半仙,看来天机不可泄露,我不可逼他太紧。 两人在床上躺了会儿,顾励忽然想起被他抛到脑后的小谭,匆忙坐起来,说:“我那侍卫还在大街上……” 陈奉按住他:“好不容易才支开他,你别出去,写两句话我让人带给他便是。” 顾励想想也是,小谭可是见过陈奉的,若是去把他找来,又要多生事端。 他写了信,交代小谭不要为他担心,交给陈奉一名手下人。陈奉在一边看了,啧啧两声:“你的字怎地还是这般难看?” 顾励还来不及嗔怒,陈奉便自他身后圈住他,握着他的手,说:“陈奉哥哥只好勉为其难来教你写字了。” 说是教写字,可陈奉的气息近在咫尺,顾励岂能静得下心。陈奉故意似的,在他耳边嗤笑他:“还敢分心,若练不好这字,当心奉奉哥哥罚你!” 他吐字又轻又软,罚你两个字像是贴着顾励的耳朵说的。顾励心说快一年不见,这小狐狸勾引人的本事见长啊,自己必须坚持住,坚持…… 顾励又躺回了床上,感觉骨头快散了。陈奉闲适地侧躺着,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轻捻着顾励的发丝把玩,嘴里还盘算着他离开了多少天,按照三天一次来算,顾励欠了他多少次。这怎么能这样算?若当真算起来,那还得了!还有命在吗?顾励连忙坐起来说:“该吃午饭了吧!你吃饱了,我可还饿着呢。” 陈奉失笑,坐起身给他穿好衣裳,带着他出了卧室,边走边说:“这次我从海外带来不少新鲜东西,想必你会喜欢。” 顾励闻言,问道:“你在海外有没有见过新式的火器船只?我记得荷兰……现在应该是尼德兰联省共和国,造船业可是非常发达,甚至被称作海上马车夫,你见过他们的船只没有?” 陈奉看了他一眼:“我这次来,就是租的尼德兰的船队,新式的火器也买了不少。” 顾励眼睛一亮。 陈奉又说:“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把火器给你,再让你转头就送给狗皇帝!” 顾励登时耷拉下肩膀,他就知道,奉奉哪有这么轻易帮他,不过话说回来,新式火器搞不到手,能搞来图纸也好啊。 他跟着陈奉走到饭堂,坐下一看,登时瞳孔地震。你妈的,陈奉,你说的新鲜东西就是这些该死的辣椒吗?! 你这个叛徒! 陈奉让仆人盛了饭来,见顾励迟迟不动筷子,催促道:“尝尝看,炒菜时加一些番椒,更加提味。” 顾励冷笑一声:“不……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碰辣椒的!” 陈奉见他当真不吃,十分无奈,只能让厨房重新做了两个新鲜菜给顾励,一个人把辣椒吃完了。 顾励见他居然一口一个辣椒而面不改色,不禁大恫,奉奉果真是个狠人。 吃了午饭,顾励在陈奉这处睡了个午觉,打算下午再回去。醒来时,陈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顾励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问道:“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陈奉淡淡道:“在海外时,天天想着你的模样,一边想你,一边恨你,恨不得自己忘掉你,却越想越清晰。” 顾励叹了口气,眼含歉意看向陈奉,他知道自己的欺骗有多伤奉奉的心,可饶是伤心,奉奉仍然会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而千里迢迢赶回来。 陈奉对他的心意,他都明白的。 陈奉摸了摸他的脸,说:“我知道你我立场相对,我已经不怪你了。跟我一起去海外的事,你好好想想。” 顾励点点头,坐起来,穿上衣服。 陈奉跟在他身后:“我送你出去吧。” 陈奉送着他走到了大门口,顾励站在台阶上,对陈奉说:“你说的事我会好好想想,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再瞒着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一人叫了一声:“陛下!” 顾励回过头,杨廷璧站在对门,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第87章 顾励浑身都僵硬了。 那一瞬间似乎血液逆流,直冲头顶。 杨廷璧走上前来,不太赞同地看着顾励,道:“陛下身边一个人都不带便贸然出宫,也太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了!” 顾励浑身僵直不动,一脸绝望地看着他。 杨廷璧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看看陈奉一眼,又看了看顾励,忽然说:“抱歉,是在下认错人了。” 他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进了宅院。 顾励转过头,看向陈奉。陈奉的脸色十分平静,平静到令人不安。那就是海面上暴风雨将至的宁静,沉闷的气氛令人窒息。 “奉奉……”顾励想,他必须说点什么,可是一开口,声音竟意外地嘶哑。 陈奉终于转动了他那漂亮的眼珠子,看一眼杨廷璧离去的方向,再看向顾励,轻声问道:“他方才叫你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虽然杨廷璧试图力挽狂澜,但顾励没法解释自己这特别的反应,还不如索性把话说开,让他的良心就此解脱。 “他叫我陛下。” 陈奉呵了一声,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顾夷辛,都是骗我的,是骗我的!” 他这样子,实在是让顾励不忍心再多看一眼。顾励说:“别这样,奉奉……” 他伸出手,想抓住陈奉的身子。陈奉却一把推开了他,凄然一笑:“陛下,您把我骗得好惨啊!您赢了!是我陈奉技不如人,不似您一般舍得下身段,甘心以身体为筹码,赌旁人的真心!您赢了!哈哈,我陈奉现在就站在这儿,要杀要剐都随你吧!” 顾励只觉得自尊有些受伤,说道:“我爱你胜逾性命,怎么舍得杀你剐你!” 他说什么,陈奉都不信了,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陈奉回过头,喝道:“来人,收拾行李!” 他竟是现在就要离开,顾励连忙扑上前,抓住他的手,问道:“你不是要在这里待上十天吗?时间还没到,为什么急着走?” 陈奉看着他,那表情冷漠,眼神却格外的凄楚:“因为我已经得到你的答案了。陛下,您可想好了,若当真不杀我,他日我陈奉从海外回来,您可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 他百般拿话刺激顾励,顾励又怎会听不出来,奉奉这是一瞬间遭受巨变,心如死灰,陷入绝望,拿话激他杀了自己啊。 顾励忍不住涕泪直下,问道:“你当真心里没我了吗?” 陈奉失魂落魄地摇头:“没有了,没有了,那个陈奉已经死了……” 说话间,陈奉的仆从们已经套好了马车,收拾了行礼,顾励眼睁睁地看着陈奉上了马车,头也没回。 顾励追到门外,眼睁睁地看着车队越驶越远。 “陈奉!陈奉!”顾励神色凄惶,心中委屈酸楚,追了两步,摔倒在地上,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颠倒了,破碎了。 杨廷璧连忙从门后赶来,扶起顾励,问道:“陛下!是不是学生坏了您的大事?” 顾励被他搀扶着坐起身子,瞧了他一眼,刚摇摇头,忽然呕出一口血来。杨廷璧惊骇极了,连忙说:“陛下,都是学生的错。学生这就去找大夫!还是您现在回宫让御医看看?” 顾励摇摇头,把胸口淤积的血吐出来,他神智清醒了许多,说:“杨廷璧,你不要声张,朕不怪你。朕要你帮一个忙。” 杨廷璧心疼坏了,低声问:“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叫陛下这般伤心难受……” 顾励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交代道:“你去找一辆马车来,我要出城。” 杨廷璧没动,顾励问道:“你既然自知是天子门生,老师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杨廷璧无法,说:“您一出京城,就会立刻惊动朝臣,他们绝不会让您以身犯险的。” 顾励说:“无妨,能不能顺利出城,看朕的本事。你只管照朕说的去做就好。” 杨廷璧扶着顾励进了自己家,替他找了干净衣物,让家中书童去雇佣马车。 顾励看了一眼衣物,原来是上次穿过来的那件,他翻墙时摔在地上弄脏了,穿了杨廷璧的衣服走。 这衣服已经洗干净了,顾励却摇摇头,说:“我要穿的不是这件衣服,你去找件你书童穿的粗布衣裳来。” 杨廷璧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依言照做。 顾励坐在桌前,磨了墨,提笔写了封信。待杨廷璧取了衣物来,顾励换了书童的衣裳,这时书童也雇好马车回来了。 顾励把信交给书童,对他说:“把这书信送到大明门口,随便交给哪个侍卫。” 书童接过。 顾励又给了他第二封信:“若是有人要杀你捉你,把这第二封信拿出来。记得,是要杀你捉你时才可拿出来。” 书童点点头。 杨廷璧对他说:“去吧,放机灵些。” 书童领命出去了。 顾励对杨廷璧说:“我们也该走了。” 两人来到马车前,车夫已在等着了。两人上了马车,顾励贴着杨廷璧的耳朵,小声交代道:“我是你书童,记住了。” 杨廷璧僵着身子,点点头。 马车慢慢驶到了城门处,排着队等候京城守卫检查。顾励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没看见奉奉的车队,想来他走得早,已经出了城了。 守卫很快检查到这辆马车,扫了两人一眼,问道:“干什么的?” 杨廷璧下意识挡在顾励身前,递上路引,说:“家中有急事,带书童一起回去。” 守卫看看路引,说:“你还是个举人?殿试结果还没出吧,就急着回去?” 他话音刚落,马车后头,一队禁军气势汹汹赶到,喝道:“吾等接到陛下手谕,尔等京畿守卫窝藏朝廷钦犯,都停下手来!站着别动。” 这些京城守卫平白被诬陷,怎么可能站着不动任由人搜捕,走上前与禁卫军们理论,顾励催促马车夫道:“快走!” 马车终于出了京城。 顾励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已经离京城够远了,对车夫道:“停下来吧!” 顾励跳下马车,给了车夫二千钞,说:“把马车解下来,这马儿我要了。” 杨廷璧跟着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顾励。 顾励说:“把你的路引给我。” 杨廷璧迟疑一会儿,问道:“钱够吗?” 他把身上的纸钞和路引一并给了顾励,骑上马,交代他:“不许声张!否则饶不了你!” 他说罢,骑着马远去了。 除了平时去京郊的兵营走访慰问,这还是顾励头一次离开京城。他虽然知道自己肩头还挑着山河社稷这一副重担,可也知道这一次若是不把陈奉追回来,恐怕他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山河社稷与陈奉的真心,究竟孰轻孰重,又岂能说个清楚?他只知道,他不想就此辜负了陈奉。 幸好在兵营慰问时,跟着士兵们一起练过骑马,顾励骑术倒还过得去。只是他实在腰疼得厉害,不得已让马儿走慢一些,竟到了傍晚时分,还未曾见到陈奉的车队。 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追错了方向,可陈奉若还是要从江苏太仓出海,从这条路南下是最快的。 顾励连追数日,水泥马路虽然跑起来快,可一直找不着人,委实叫他焦灼。 待这日出了北直隶,他向路人打听一下,有没有见到一自京城来的车队驶过去,路人都说没有。 顾励有些沮丧,难道他和陈奉当真有缘无分,注定就此错过了吗? 他这般不管不顾出宫好些日子,京城也不知如何了,他不能再任性下去了。顾励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往回走。 当天傍晚,他到了真定城中,在一家小旅店中住宿。 夜里他心烦得睡不着,一会儿担心京城要变天,一会儿伤心就此与陈奉一刀两断,辗转反侧,待终于有了一点睡意,迷迷糊糊间又听见隔壁客房有人在讲话。 “咋办?人就那么关着?” “不然呢?你敢去把他放出来?” “不能放!放他出来,咱们就是个死!关着不是个事儿!”第一个人说:“你把人关里头了,咱们也进不去呀!” “饿他七八天,等他饿得没力气了,咱们再进去,杀了他分了钱!” “夜长梦多啊,把人在里头关上七八天,焉知会不会出岔子?”另一人忧心忡忡:“那可是陈奉啊!” 这话宛如平地惊雷,炸得顾励都懵了。他没听错吗?是陈凤?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陈奉?! 顾励静悄悄坐起来,拿起桌上一个茶杯扣在墙壁上,继续听两人谈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人骂道:“妈的,陈奉这厮不是去了海外?怎地突然回来了?!昨天他突然出现,好悬没把老子吓死!” 顾励默默听着,手心里捏了一把汗,看来他们说的的确是奉奉没错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没追上奉奉,是因为他到了真定来了? 两人又骂骂咧咧几句,顾励听明白了,这两人也是陈奉的手下人,当初陈奉去海外时,留了几人人在真定,替他看守重要东西——顾励估摸着就是陈奉那批宝藏。 这两人见财起意,把陈奉的心腹杀了,正偷偷转移财物时,陈奉回来了。 陈奉带的那批人,都只是他雇的民夫,陈奉是不可能把这些人带到藏宝之地的。他只身进去,又刚受了情伤,魂不守舍,被这两人算计了,关了起来。 这两人心性凶残狠毒,绝对不会留着陈奉,需得尽快把他救出来! 可是……怎么救呢? 顾励想了大半宿,最终熬不住困意,慢慢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天都大亮了,连忙从床上跳起来,一看太阳,都挂得老高了。 再去听隔壁的动静,已经没了声音。顾励连忙穿上衣服,随意擦洗一番,出了客房。 小二笑道:“客官早上吃点什么?新鲜的土豆鸡蛋饼子要不要来一份?” “来一份,再来碗面条。”顾励冲他招招手,低声问:“住我隔壁那两个呢?什么时候走的?” “他们早上走的。” 顾励想了想,问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城南方向。” 顾励点点头,吃了早饭,出了旅店。他绕着旅店走了一圈,心里已有了个念头,找了位路人,问了真定县衙门的方向,前去报官。 接待他的是个孔目,顾励自报家门,出示路引,声称他是今年春闱的会元杨廷璧。即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这孔目便不敢怠慢,把县太爷请了出来。 县太爷问他:“杨举人,你状告何事?” “我昨夜在真定城中四海旅舍投宿,旅舍的店小二偷了我的贵重物品!还请县太爷速速将他捉拿查问。” 县太爷立即着衙役前去捉拿旅舍的小二,又把杨廷璧请到后院喝茶招待,原来杨廷璧的才名,连这北直隶的父母官都听说过,再加上杨廷璧刚中会元,殿试成绩虽还未出来,但杨廷璧毫无疑问将前途无量,县太爷也不敢怠慢。 把店小二捉来,自然好一番审问拷打,打得他哀哀求饶,连连说自己不曾偷窃旅客的财物。 顾励提议与他对峙,县太爷带着他进了牢里,小二一见顾励,登时眼睛都红了,哭骂道:“这位客官缘何诬陷小人?!小人从不曾偷你财物,你来时骑的马儿还好端端在后院马厩里寄着!” 顾励走上前,看着他,低声说:“少来耍花枪!你嘴里没一句实话,你昨夜怎么与人密谋,当我不曾听见?” 店小二脸色登时大变。 是的,顾励已经笃定,这店小二就是昨夜在他隔壁说话的两人之一。 四海客栈又小又破,他住的普通房,床窄得只能睡一个人,怎么可能容纳两条汉子?这是其一; 基层各地方的百姓都编入了保甲制,再加上出行不便,人口流动不大,一座县城内突然出现几个陌生面孔,势必会引起注意,陈奉把心腹手下留在真定城替他看守宝藏,想必也会提前帮他们把身份安排好,就比如这四海旅舍的小二; 这些人既然有固定的身份,一定也有固定的住所,为什么要来投宿?只有一个理由,他是来找同伙商量事情的。 今天顾励问店小二,用的是他们,店小二回答的也是他们。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投宿的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他是在故意误导顾励,只有一个原因,他就是同伙。这人的声音与昨夜有些不一样,他一时间没辨认出来,还是经过这一番分析,才能断定的。 店小二愕然看着顾励,眼神恐惧。顾励问道:“还不肯说么?”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放弃了抵抗:“我说……您的财物,被我藏在真定总兵周闻深的旧宅里……” 顾励回过头,看向县太爷:“既然他招供了,劳烦知县派两名官差大哥与我一同去找赃物。” 知县爽快答应,叫来两人,让他们保护好顾励,以防有诈。知县还想自己也跟着,顾励连忙推辞道:“知县日理万机,杨某些许小事,不敢劳烦您。今日之事,真是多谢县太爷了,他日见了皇上,杨某定会为您美言几句!” 知县呵呵一笑,目送顾励带人离去。 顾励找到周闻深的旧宅,那已经是一座荒宅了,顾励问道:“也没人为周总兵的旧宅收拾一二么?” “周总兵战死,真定城的人都死了大半,谁能想到替他收拾宅邸?后来听说周总兵的次子被封为真定伯,这宅邸论理来说便是真定伯的府邸,县太爷可不敢妄动。” 顾励点点头,小猫还小,压根想不到要打理产业之事,是他疏忽了。 他走进周府,府内花木繁茂,杂草丛生。周府不大,他带着两名官差挨个搜索,这里面别说宝藏了,连人影都看不见一个! 奉奉究竟在哪儿? 第88章 顾励试图从陈奉的角度思考。 宝藏都是起义军搜刮的财物,很多,不可能大喇喇堆在周府宅院内,那么宝藏在地底下? 当初小猫是怎么从真定逃出来的?是家仆带着他,城中正在厮杀,一仆从带着孩子太危险……会不会,这周府的地底下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某处? 顾励又绕了一圈,似乎发现了一点线索。两名官差已有些不耐烦,问道:“杨举人,您找着失物了没?” 顾励笑道:“劳烦二位官差大哥配我跑一趟,这点酒钱二位且收着。” 他取了五十钞,塞给两名官差。两人态度好多了,一人劝道:“都晌午了,杨举人吃了午饭再来吧。” 陈奉下落不明,顾励哪里有心情吃饭,笑道:“二位官差大哥先去吃饭吧,我再找一会儿。” 两人有些不好意思,推辞片刻,走了。顾励来到后院的水井处,摇着辘轳,把桶子吊上来一看,果然是干干的。 顾励解开桶子,把绳索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腰上,爬进水井里,一点点放绳子,人渐渐没入井中。 待到了水井底部,顾励松开绳子,只觉得一把老腰被勒得生疼。这井底果然是干的,光线太暗,看不真切,又没带火折子一类的东西,顾励只能摸索着,沿着墙壁上湿滑的青苔,摸到了一面光滑的石壁处。 他找到机关,推了一下,这石壁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暗道。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暗道,顾励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心说小狐狸啊小狐狸,我可是都是为了你,待找到你,若你这家伙还不肯原谅我,我可就要生气了。 想起陈奉还生死未卜,顾励不敢再磨蹭,踏入暗道之中。地面滑溜溜的,顾励只能走慢些,而且有时会听到一些底下的虫蛇爬行的声音,甚至还有一次,他感觉到有东西从脚面上缓缓滑过去。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 顾励闷着头往前走,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腰酸腿疼,眼前开始出现了一点点光。 是烛火的光,从前方的缝隙里渗透出来,不断跳动。 然后他听见了说话声。 或者说,是咒骂声。 声音听不真切,顾励走近了一些,摸到了一扇门。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仍听不太清楚,看来咒骂之人所在的位置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他这么一想,便放松了,推开门走进去。哪知道这门后头居然守着个人,冲上来便把他摔在地上,扭住了他的胳膊。 顾励有点发懵,原来这些作案的不止两人,而是三人?! 这人孔武有力,只是似乎脑子不太好使,讲话有点迟钝:“你是谁?” 顾励试图忽悠他:“你快放了我,是你兄弟让我下来的!” 这傻大个摇摇头:“不行,我要抓你去见马大哥。” 他说着,凶悍地抓住顾励的手反剪在身后。顾励只觉得肩膀和手腕都要被他扭脱了,忙道:“你松松手,疼疼疼!” 傻大个推着他往前走。 顾励四下看了看,通道虽然窄,却是用石板石块建成的,看着像是一条——墓道? 难道这地方是一处墓穴? 顾励被推着,走着走着,越发能笃定这的确是一处小型墓穴,真定城内没有墓葬场所,这地方应该在城外了吧。他这究竟是在地下走了多久? 走了片刻,便能清晰地听见叫骂声:“陈奉!你这狗娘养的!你算计老子!” 顾励心脏扑通一跳,心说奉奉怎么了?有没有受伤? 他悬着一颗心,被傻大个推进了墓室里。他一进来,墓室内的两个人都是一愣,陈奉盯着他,不可思议似的。 顾励也急切地看着他,陈奉手脚被绑着,嘴角破了,像是被打的。这墓室里还停放着一口棺材,棺木已被打开,在烛火的映照下,露出里头白花花金灿灿的光来。 叫骂的人站在一边,一只手肿胀青紫,显然是中了毒。他见到顾励,愣了一下,问道:“你也是陈奉的人?” 顾励还没说话,陈奉就抢先一步,冷漠道:“我可不认识他。” 姓马的看看顾励,又看看陈奉,他鬼精极了,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两人的关系,抖着肩膀哈哈笑道:“陈天师啊陈天师,想不到你也会有动心动情的时候啊!” 陈奉淡淡道:“说了我不认识,你也跟随过我一段时日,可曾在我手下中见过此人?” 他走到顾励面前,拿那只肿胀的手挑起顾励的下巴,啧啧两声道:“真是个绝色人儿!若不是陈天师的相好,倒不如马某受用了去。” 顾励怒道:“敢碰我,我扒了你的皮!” 姓马的嗤笑道:“碰你又怎么地?老子就喜欢性子烈的,这就把你就地正法了你信不信?!” 这人眼露凶光,顾励相信这人肯定做得到。这些人以前跟着张慈儿起义,都是些亡命之徒,杀过人的,起义军里都是男的,这些人欲念上来了,估计找个俊点的小伙子泄泻火都是常事。 姓马的有恃无恐,问道:“陈天师,我再问问,这人当真不是你的人吗?” 陈奉冷笑一声,说:“陈天师办点事,还要我点头吗?” 马文涛面上一窘,点头道:“好哇,看来的确是马某想岔了,这人跟陈天师没关系,那马某就放心了。” 他说罢,伸手便要扯顾励的衣带。陈奉在一旁坐着,脸看向一边,一动也不动,只有双手握紧了。 顾励眼看着陈奉嘴唇一动,想要说话,看来奉奉虽然气他恨他,心里还是有他,不忍心见他受辱的。顾励连忙道:“姓马的,你要在这里办事,也不怕被人笑话了去!” 马文涛一愣,问道:“笑话什么?” 顾励说:“那那短小的物什,当真好意思掏出来叫旁人看了去吗?” “你……”马文涛气得咬牙,他虽然不小,可也不大,于那事上也没甚值得炫耀的,若只有傻大个一人,他是无所谓的,可陈奉还在这里! 他在陈奉手下数年,对他又恨又怕,如今两人终于情势颠倒,他绝不想在陈奉面前丢了脸,伤了自尊。 马文涛收了手,看看他,又看看陈奉,这两人分明认识,可看陈奉无动于衷的态度,他也拿不准了。 马文涛扫了陈奉一眼,眸中凶光一闪,说:“既然你不是陈天师的相好,又撞破了我的大事,那我不能留你了!陈天师两天米水未进,便把你的耳朵割下来让他尝尝吧!” 他说罢,提着刀架在顾励耳朵上。顾励感觉到那冰冷的刀锋,登时不敢乱动。 陈奉禁不住看了他一眼,脸色发白。 冷冽的刀锋下,一道殷红的血丝流了下来,顾励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痛,这马文涛是来真的! 真他妈是个狠人!陈奉终于坐不住,说:“放了他!马文涛,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马文涛哈哈一笑,收了刀,道:“您早些承认多好,也免得您这相好的受这等皮肉之苦。” 他走到陈奉面前,问道:“解药呢?” 陈奉没说话,马文涛看了顾励一眼,说:“您再不给,我只能让您这心头肉也尝尝这毒物的厉害了。” 陈奉半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在眼皮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他显然有些犹豫,被马文涛关在这里头两天,他饿得头昏眼花,这些黄白之物能看不能吃,他算到马文涛会忍不住把玩这些东西,把随身带着的蝎子草汁抹在财宝上,骗马文涛这是毒药,眼看站到了上风,可没想到顾励会突然出现。 他是为什么来的? 顾励看出来陈奉原本占了上风,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计划被打乱了。他心里只觉得愧疚,耳朵的疼痛一时间也顾不上了。他高声道:“陈奉!你想清楚了,我骗了你,你还要救我吗?你不是最恨背叛你的人吗?!姓马的,你也别觉得我对他有多重要,我骗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对我的恨比爱我深!” 马文涛走上前来,劈手给了顾励一个耳光,陈奉睫毛一颤,叫道:“好了!马文涛!这事跟他没关系,放他走!这里的东西都归你!” 马文涛说:“陈天师先把解药给我。” 陈奉说:“解药不在这间墓室里,在更里头。” 马文涛立刻道:“里头都是些奇门遁甲机关秘术,我可没那本事过去!” 陈奉说:“我跟你一起去就是了。” 他又看了顾励一眼,说:“你得把他带上!放在这里,焉知你这小兄弟会不会伤他?!” 傻大个愣愣地,说:“你是在说我吗?” 马文涛不耐烦道:“行,把他带上。” 傻大个慢吞吞地,有些迟钝地说:“我不会伤害他……” 马文涛解了陈奉脚上的绳索,拿刀子抵住他的后背:“陈天师,走吧,你可别想耍花招。” 陈奉往墓道内走,他走在最前头,顾励在第三位。墓道内跪着的灯奴,但是灯奴头顶却没有灯油。顾励摸了一把,触手是坚硬的石块触感,他拍掉手上的灰,抬头看看墓道。 总觉得这座墓……像是做到一半尚为完工便半途舍弃的烂尾工程。 看这灯奴的造型姿态,不像是大楚这个朝代的。 这空墓穴有点年头了。 走到下一座墓室前,陈奉停了下来。顾励越过马文涛的头顶,看见墓室大门紧闭,门上陈列着凹凸不平的暗格,这是机关吧? 按道理来说,一座空墓室没必要设置机关,可看这些凹凸不平的暗格,应该是在修建墓穴时便预先做好的。难道是墓穴修建到一半,机关只来得及布置一半,工匠们便撤走了。陈奉随起义军来到真定城后,发现了这座空墓穴,废物利用,把宝藏藏在此处,利用原有的机关重新布置了一遍? 这种可能性最大。 陈奉开始解机关了,顾励看了一会儿,先头还勉强能看懂一些,应该是河图洛书掺杂易经,越往后便越看不懂。 他都看不懂,马文涛和傻大个自然更不可能懂了。马文涛有些不安,问道:“陈天师,这机关里头是啥?你可千万别按错了。” 陈奉道:“放心,这机关是我布下的,我不至于解不了。就算解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马文涛松了口气,问道:“那就好,我就担心这万一解错了,从哪里射出毒箭,放出毒气之类的,咱们都得嗝屁。” 陈奉淡淡道:“没什么毒箭毒气,放心吧,不过是一些□□罢了。” “□□?” “是啊,足够把咱们炸上天的分量。” 饶是马文涛跟着张慈儿见惯了生死,胆大包天,听见这话也不禁悚然。下一秒,陈奉收了手,只听门里的机括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连顾励都有些担心是不是机关解错了。 就在这时,墓室的大门终于打开,里头黑漆漆一片,只有一点微弱的闪光,攫取着众人的目光。 马文涛持着火把,推着陈奉走了进去。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终于看清楚了,那闪动着诱人微光的,是堆积如山的珍宝! 马文涛的呼吸都屏住了。 别说是他,就连顾励都没在自己的内廷府库见过这般诱人夺目的光彩。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火把的光随着马文涛的走动而缓慢移动,越来越多的珠宝、白银、黄金、翡翠、珍珠、宝石显露出来。 就在这时,顾励忽然被人一扯,一人在他耳边恶狠狠道:“看傻眼了么?!” 这声音是陈奉。 顾励还来不及反应,陈奉扯着他,伸手在墙壁上一拍,脚下一空,两人掉了下去。 顾励摔了个屁股开花,七晕八素,被陈奉从地上拖起来,往墓室后跑去。 马文涛就在他们头顶上愤怒咆哮,接着是他砰砰捶打墙面机关的声音。 陈奉说:“快走!” 两人相携着跑出了墓室,四下里一片昏暗,也不知陈奉究竟是怎么视物的。只见他在墓室后的墙面上摸索了一下,顾励也跟着摸了一把,又摸到了那些凹凸不平的暗格。 看来这空墓穴内有着复杂庞大的机关系统。 顾励正思索着,就听见他们掉下去的那间墓室,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接着是马文涛的怒吼:“蠢货!快把火折子拿出来!” 微弱的橘红色光芒铺在了墓道上,他们终于能看得清楚一些,随着追踪而来的马文涛和傻大个,那火光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墙壁上的机关也能看得愈发清楚了。 陈奉运指如飞,马文涛的喝骂之声已近在咫尺,顾励不禁着急,又替陈奉担忧。他把机关拨动得飞快,脑中须得同时进行运算,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两人今天都得交代在这儿。 马文涛出现在墓道后,狞笑一声道:“陈天师当真狡猾,我看你们还能往哪儿跑!” 就在下一秒,陈奉将最后一枚格子移动到最左边,马文涛脚下一空,带着那名傻大个一起摔了下去。 这墓道下面,居然又是一间墓室。 两人掉在墓室内,火折子也熄灭了,下头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顾励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陈奉按动机关,寂静的空间内,他听见了一声清晰的撞击声,下方黑暗的墓室中,闪现出一点火花。 接着,整个墓室哗——一下子着火了! 马文涛惊骇慌张,不断惨叫咒骂。顾励探着头,终于看见原来这下方墓室内地面凹凸不平,沟壑内填了焦油,被机关引燃了。 火光燃烧起来,映照着陈奉冷漠的脸。他看着下方,说:“马文涛,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场。” 马文涛疯狂咒骂,眼神狠厉:“陈奉!我不会放过你!你等着!” 那傻大个缩着身子,抱着他的腿道:“大哥!怎么办——好热!” 马文涛一脚踹开他,四下里看了一眼,见到墓室一侧的墙壁上也有着机关暗格。他竟不顾火焰熏燎,扑到墙边,在墙上胡乱拨动格子! 他不懂奇门遁甲,他要做的就是触发机关! 要死一起死! 陈奉脸色大变。 然而两人压根无法阻止,只听那可怕的格拉格拉声再度响起,顾励脚下一晃,连忙抓住陈奉的手,问道:“你到底在这里安排了什么机关?” 下一刻,他们头顶的墓室发出了噗——地一声响,是□□爆炸的声音!陈奉变了脸色,在墙壁上移动格子,试图停下马文涛这鱼死网破的行为! 他们头顶的石壁开始出现裂痕,间或有泥沙碎石落下,顾励大声问道:“顶层的墓室真的埋了□□吗?” 陈奉急切地说:“没错,他若是把□□全部引爆,顶层的墓室会垮塌,这墓室底下有条暗河,只怕宝藏都要被暗河冲走。” 顾励心说原来如此,墓室建造到一半停工,多半是因为发现了底下的暗河,不过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是钱的事吗?这是命的事! 马文涛已被火燎得半身焦黑,状若疯癫,在墓室内胡乱操纵机关。不止是顶层的墓室,他们这一层的机关也被触发,一时间两人所站的地方地动山摇。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顾励说:“我去阻止他!” 陈奉拦住他:“你杀过人吗?” 顾励一顿。 “我去!”陈奉把他拉到墙面前,抓着他的手按住一块石头格子:“按着别松!” 那石头格子被按得陷入墙面,顶层的墓室似乎的确平静了些许,或许是这墙壁内的机括在牵扯支撑着。第二层墓室还在坍塌,顾励脚下一晃,手不自觉一松,一瞬间他似乎听见顶层墓室传来轰然闷响,伴随着格拉格拉的机括之声。 他连忙按住格子,那格拉之声终于缓缓停了。 陈奉道:“按住了!这可都是钱!” 他纵身一跃,跳到下一层墓室内,捡起马文涛丢在地上的刀,快步跳过火焰,走到他身后手起刀落,马文涛已是行将就木,当即向前一扑,缓缓跪在了地上。 陈奉转身回来。 这时火焰已烧得很旺了。 陈奉被火熏得迷了眼,头发也被火燎了。顾励紧紧盯着他,叫道:“奉奉!快上来!” 陈奉避开地上的火沟,小心往前走,就在他经过地上那一动不动的傻大个时,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 陈奉一瞬间跌倒在火沟上。 也是他两天没进食,反应力都因为饥饿变得迟钝了,一时间竟没能避开。 顾励呼吸一滞,当即毫不犹豫松开机关,跳到下层墓室。 第89章 顾励一跳下去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缓冲坠势,贴近地面只觉得被烤得厉害,头发和肩背也被地上的火沟燎了几道。他连忙把衣服脱了,拍打掉火星,冲上前扑打陈奉身上的火苗,将他扶起来。 那傻大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已扑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陈奉手腕被火燎了,神智却还清醒,喝道:“你下来干嘛?!不是叫你按住机关?!” 没了机括牵扯,顶层的墓室果然又隐约传来了格拉格拉的声音。四周隐约传来墓室墙壁一点点崩塌破溃的声音。 顾励抓着他的手,怒道:“你命都要没了,我还要钱干嘛啊!” “你下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跟我一样等死!” “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烧死,那还不如陪你一起死……”顾励被烟呛着嗓子,剧烈咳嗽起来,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陈奉一双幽深的绿眸看着他,神色复杂难辨。 “你可是这大楚的皇帝……” “这皇帝我本来也不想当的……”顾励忽然想到了什么,抓着陈奉的手:“□□只有顶层的墓室里放了吗?” “二层三层也有一些,不多。” 顾励说:“你不是说这底下是一条暗河?咱们就把墓室炸开,把水引进来!” 陈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的量不够,咱们没办法把墓室炸开,那就只能被活埋!” 顾励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活埋也好过在这里被活活烧死吧!” “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会儿,等这里的焦油燃尽……” “等到那个时候,氧气都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空墓穴原本是有出口的,但是被你堵住了,现在唯一的通道就是周府的枯井,对不对?”顾励站起来,抓住陈奉的手:“不要再犹豫了!奉奉,你可不是遇到大事犹豫不决的人!是因为担心我吗?” 陈奉下意识否认:“和你没关系!” 他看向石壁上的机关,机关下方,马文涛的尸体跪在那里,已被火烧焦了。 他们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陈奉避开地面的火沟,顾励跟在他身后,两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墙壁边。 顾励踢了马文涛的尸体一脚,马文涛身子一翻,仰躺在地上。 并不是他要亵渎尸体泄愤,而是这地面已被大火烧得滚烫,整个就是一火炉烤箱,他感觉鞋底儿都要给烫掉了,踩在尸体上还能好一些。 两人站在马文涛身上,陈奉已经开始移动机关,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解机关,而是为了触发机关。 因顾励跳了下来,二层墓室的机关没有人控制,一层墓室已经开始垮塌,连带着他们头顶的二层墓室都开始摇摇欲坠,这可真是雪上加霜。 顾励想,或许他和陈奉今天都没办法活着走出去了。 贞儿也好,穆丞相也好,这大楚的江山也好,的确是他太任性,对不起他们了。 能和喜欢的人死在一起,这结局也不算太差。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蒙受了陈奉的误会,实在是叫他委屈吧。虽然顾励脾气温和,对旁人的冒犯都不以为意,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被心爱的人伤害,就不会伤心了。 说到底,他并不是陈奉痛恨的原主,陈奉对他的怨恨,本不必这么深的啊。 顾励站在一边,低声道:“奉奉,若是能出去,我有些事想跟你说清楚。旁人误会我,我无所谓,可我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误会。” 陈奉说:“你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就说!” “我不想让你分心……” 陈奉仍在移动石格,目不转睛:“说!” 顾励咳嗽一声,勉强道:“好吧。其实这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并非这个朝代的人,而是来自另外一个时空。在我的那个时空,科技文化更为发达,我之所以懂得那么多,都是因为这个。我原本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直到某一天我一觉醒来……” 顾励把他穿到这里的事都说了。 甚至包括他一开始接近陈奉的目的。 他的确是为了得到陈奉的宝藏,但那时候他和陈奉立场相对,并没有感情上的牵扯,他算计自己的对手,也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楚的国库。后来与陈奉相爱,他便拒绝了这份宝藏,他对陈奉的感情,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 陈奉手上动作不停,看了他一眼,眼眶发红。大概是此地实在是太热了,体内的水分大量流失,眼眶反而干干的,流不出眼泪来。 他说:“我曾经问过你,你说要等合适的时机,这就是你所谓合适的时机吗?!” 他伸出手,把顾励拉进怀里,下一秒,一块碎石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擦过顾励的后脑勺,砸在地上。 陈奉在最后一块石格上一敲。 一瞬间,四周和头顶的墙壁响起了格拉格拉的声音,最顶上传来轰隆隆的爆破声,那声音闷闷的,由远而近,由沉闷变清晰。 四周烈火焚烧,脚下地动山摇,但这一刻被爱人拥入怀中,这踏实沉稳的安全感,让顾励心头的委屈潮涌而来,他额头抵住陈奉的肩膀,忍不住哭了。 “你这笨蛋……” 陈奉的后半句话,顾励没有听清。 因为两个人被轰隆震倒,地面裂开,大量的河水涌了上来,遇到火焰一瞬间汽化!四周都是泥沙碎石和白茫茫的雾气,墓室还在不停坍塌,陈奉拉着他躲到角落里,就在下一刻,整个墓室分崩离析! 顾励深吸一口气,死死地抓住了陈奉的手。 大量涌来,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当胸狠狠撞了一下,胸口一滞,接着两人被河水卷走,在一堆石块泥沙间顺着水流冲了出去。 顾励是被陈奉叫醒的。 陈奉两天没进食,醒的居然比他快,把他摇醒了。顾励睁开眼睛,瞧着湛蓝的天空,只觉得浑身都疼。 陈奉看起来比他还惨,又是被火烧又是被水冲,美貌已不复存在。不过万幸的是两个人随着分崩离析的墓室一起被冲出来,居然没有被墓室的碎石砸伤。 这地方似乎是一片荒野,也不知他们究竟被暗河带出了多远,连那个坍塌的墓室都见不到。 陈奉扶着他,问道:“还好吗?” 顾励皱着眉头,揉了揉胸口,两人相携着往真定城的方向走。当然他们没走多久,就被谢莲带着侍卫们拦住了。 谢莲见到顾励,先是松了口气,接着为顾励这般凄惨的模样暗自心惊。小谭已叫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谢莲挥挥手,后头的侍卫赶着马车上来。谢莲带头,二十名侍卫齐刷刷跳下马,跪地道:“臣来迟了!” 顾励与陈奉上了马车。谢莲倒是个细心的人,车上备着干净衣物,食米蛋浆,谢莲又叫侍卫去去打了干净的水来,送到马车上让顾励擦洗。 顾励与陈奉一道脱了衣服,看着两人身上的痕迹,都是一般凄惨,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失笑。 马车里还备了伤药,两人互相帮忙,给对方上药,顾励问陈奉:“跟我一起去皇宫看看吧?” 陈奉既然已经知道现在的顾励并不是原主,自然也就没理由再恨他。只是仇人居然不是痛苦凄惨地死在自己手中,他在暗处蛰伏已久,积蓄力量,却没有报复到该被报复的人身上,反倒把夷辛折磨得不轻。 他仿佛是一拳打空,心里发闷,看着身旁顾励被火燎烟熏的凄惨模样,心中更是痛心。 “我陪你一起去。” 顾励笑了一下,握住了陈奉的手。虽说之前被陈奉折腾得不轻,可现在能跟陈奉合好,他便不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了。陈奉能为了他的安危,大老远地从欧洲坐船赶回大楚,在海上颠簸了五个多月,这份神情厚爱,难道不值得他倾心回报吗? 陈奉靠上来,摸了摸他的耳朵,问道:“疼不疼?你这傻瓜!” 他拿了药膏,替顾励擦在耳朵上。顾励嗤笑道:“也不知道谁才是傻瓜?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我,马文涛还没动手,你倒先怂了。我就知道,你嘴巴上说的决绝,其实心里还是有我的。” “马文涛那狗东西,真是便宜他了!”陈奉想到此人,便怒火中烧:“这人有野心,却没头脑,当真是个恶毒的蠢货。” 他随着张慈儿攻入真定城后,张慈儿在城中搜索周闻深的两个儿子,意外发现了枯井下的密道,找到了空墓室。张慈儿搜刮来的财物没地方安置,正好放在这空墓室之中。他让陈奉给空墓室设下机关,并把墓室上的出口封死,只留枯井一个入口,这样一来,便无需派太多人看守。 张慈儿死后,陈奉立刻把他留下来的看守杀了,换了自己一个心腹,这心腹又挑了三个人,其中便有这马文涛。他一向信任心腹,便未过问此事,哪知道居然会埋下如此大的隐患来,险些把夷辛害了。 陈奉聪明一世,却被一个蠢货算计了,实在是怄气。 “对了,那些财物……” “我会叫人去搜索的。” 陈奉点点头,现在他已经用不到这笔钱,留给夷辛正好。 对了,夷辛也应该不是他的本名,陈奉问他:“你究竟叫什么?你所在的那个世界又是什么样的?不妨跟我说说。” 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路却终究是有终点的。马车到了真定城县衙,那地方被谢莲带来的人围了,只准进不准出,顾励进去的时候,县太爷正哆哆嗦嗦的,不知所措。 见到把守的侍卫们向顾励行礼,口称陛下,县太爷都呆住了,讷讷道:“您不是……不是杨举人么……” 谢莲冷冷道:“此乃当今圣上!” 别说是县太爷,两名官差大哥都惊了,他们可都收了“杨举人”给的几十钞,结果现在这人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当今圣上? 众人登时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顾励说:“都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城外的墓地炸了,你带人去看看,有没有人员伤亡。” 县太爷忙不迭地把顾励安置到后院,便带人去城郊查看。 顾励看向谢莲,问他:“你是怎么找来的?京城里还好吗?贞儿还好吗?” 谢莲一听他这么问,眼神登时就幽怨了,陛下原来您还记得京城啊?! 谢莲回禀道:“禁卫军得了您的手谕,与京城守军闹将起来,牵扯出杨举人的书童。您不见了,穆丞相当即命卑职守住皇宫,又让人把杨举人拿来审问,才知道原来您为了追……您身负要事,出京来了。穆丞相说,您既然要走了杨举人的路引,想必要顶着他的名字住店,让人沿途查问,果然便找到这里来了。派旁人来接您,穆丞相都不放心,叫卑职带了人来。至于小殿下,陛下放心,他在宫中有穆丞相等人亲自护着。” 顾励也知道自己这般任性,给穆丞相、谢莲他们添了好大的麻烦。他说:“这几天辛苦你们了,待回了京,给你们放几天假。” 谢莲谢了恩,看了陈奉一眼。他早就猜到这双眸异色之人的身份,可看陛下的意思,是要把他带回京城吗? 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的意思,他无法揣测,只能忧心忡忡地退下。 当天夜里顾励就睡在真定城县衙后院里,第二天继续赶路。这般紧赶慢赶,五天后终于回到了京城。 京城气氛不同往常,虽然城门口依然有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可守卫明显比平时多了一倍,查得也更严了。 谢莲亮了腰牌,很快便带着队伍进了城。已有人把消息传到宫里,是以顾励等人来到宫门口时,穆丞相已带人等候在承天门外了。 穆丞相带的人不多,不过江延书,崔释,还有大理寺卿,从他方才进城后一路上秩序井然的景象来看,他离开京城这事,暂时还瞒在小圈子里,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看来他这番离宫出走,把这穆丞相折腾得不轻啊。 言官们不在,顾励便松了一口气,让陈奉先待在马车上,顾励下了车,带人来到穆丞相等人跟前,第一句话先承认错误:“是朕任性了。” 第二句话明确功劳:“这几天多谢穆丞相与各位爱卿了!” 穆丞相神色肃穆,低头见礼道:“陛下回来便好。” 江延书松了一口气,苦笑道:“陛下,臣也上了年纪,可禁不起惊吓了!这种事,下次万万不要再有了。” 顾励诚恳道:“这次都是朕的不是。” 江延书与其他人劝谏了两句,便先行告退,穆丞相站着没动,看样子是有话要说。 顾励原以为穆丞相这是生了他的气,想私底下说他两句,哪知道穆丞相下一句话就是:“陛下,您马车上那位,何不让他下来?也让老臣见上一见!” 第90章 难道穆丞相已经猜到了? 也是,奉奉形貌特殊,杨廷璧见过他,穆丞相把杨廷璧扣了,一审就能知道。顾励知道穆丞相是为了他好,别说陈奉跟他都是男的,就算陈奉是个女的,就凭他曾经帮过张慈儿,这帮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们也不可能接受顾励和他在一起。 但是——早在当初和陈奉在一起的时候,他对这些困难阻碍就已经有了预料,现在面临穆丞相的诘问,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顾励淡淡道:“穆丞相,车中之人受了灼伤,暂时不能见人。还是让朕先带他入宫请御医看看吧。” 穆丞相笑道:“这内廷乃是陛下的,陛下要带什么人进宫,自然都由陛下做主。只是老臣希望陛下能三思而后行。” 顾励诚恳道:“穆丞相,朕拿您当亲人长辈般看待,朕虽然是一国之君,却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想要与所爱之人在一起,穆丞相也要阻拦吗?” 他打起感情牌,穆丞相却是不好说话了,微微叹了一口气,向顾励告辞。 顾励回到车上,陈奉噙着笑看向他,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时,便想到了会被这些人阻挠?” 顾励点点头。 “难怪那时迟迟不肯答应我,我还当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倒是我误会你了。”陈奉扫了一眼穆丞相离去的方向,说:“这些老头子若非得碍事,我替你将他们除掉便是。” 顾励:“……奉奉,这些都是我的肱股之臣,你不要乱来啊。” 陈奉垂着眸子,眼神冰冷:“我好不容易才能跟你在一起,这些人若是搅局,我不会放过他们。” 顾励握住他的手,安抚道:“你放心,你放心,我会搞定的。” 陈奉冲顾励笑了一下,与他十指相扣,说:“好吧,都依你。” 顾励:感觉自己成了暴君独宠的小妖妃。 到底谁才是皇帝啊??? 陈奉又问道:“那给你下□□之人呢?我原先以为是俞公公对你用的下作手段,现在看来,俞公公不过是你的内侍吧?那下药之人是谁?” 原来奉奉还在惦记这件事呢? 顾励忙说:“是我后宫的嫔妃,我已经把她打入冷宫了。” 陈奉幽绿的眼眸一眯:“你后宫还有多少妃子?” “没有了,正等着奉妃充实朕的后宫呢。” 陈奉勾起嘴角:“那好,能伴随陛下身侧,夜夜教陛下练字,乃是我的荣幸。” 他话音一落,顾励不由得回想起了被他教导练字的恐惧,甚至感觉腰又开始酸痛,尾椎骨又开始酸麻起来了。 在体力恢复之前,暂时不要跟奉奉调情了吧。论起搞颜色,他可不是这小狐狸的对手。 马车进了宫,李棠已带着人,抬着御辇等着了。顾励带陈奉下车,拉着他上了御辇。 看到陈奉,李棠眼角一抽,乖觉地不置一词,跟在御辇旁往干清宫的方向去。 干清宫内外把守的侍卫也比平时要多一倍,贞儿正站在宫门前垫着脚巴望着,周长顺与几名侍卫护在他身后。见到顾励的御辇来了,贞儿连忙跑上来,欢欢喜喜地叫道:“父皇!” 顾励从御辇上下来,把贞儿抱起来。贞儿原本兴高采烈的,被顾励抱在怀里,委屈劲儿上来了,搂住顾励的脖子哭唧唧道:“父皇去哪儿了?!吓坏儿臣了!” 陈奉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顾励哄贞儿道:“是父皇错了,贞儿别哭了。” 贞儿哭得跟厉害,撕心裂肺的。顾励只得道:“父皇离开这几日,你也不用念书,那不是应该很开心吗?” 贞儿擦了擦眼泪,认真说:“只要父皇每天都陪着儿臣,儿臣愿意天天念书的!” 没想到贞儿会说出这番话来,顾励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他抱着孩子,带着人进了宫里,顾励把人都打发出去,想让贞儿和陈奉培养培养感情。 贞儿终于不哭了,坐在顾励的腿上,打量顾励身上的伤,见到他耳朵上擦着药膏,哭唧唧地替顾励吹吹。 陈奉问道:“这就是你那个便宜儿子?” 顾励一窘,说:“莫再贞儿面前说这话。” 陈奉笑了一下,冲贞儿招招手。贞儿从顾励膝盖上跳下去,走到陈奉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看。 陈奉问道:“我好看吗?” 他的伤虽然还没大好,却也看得出形貌出色,贞儿点头:“好看哩!” 陈奉又道:“知道你该叫我什么吗?” 贞儿冥思苦想,皱着小眉头,摇了摇头。 “叫我爹爹。” 顾励刚喝了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说话都结巴了:“你……你这跟孩子瞎说什么呢?”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怎么就成了我瞎说了。”陈奉捏了捏贞儿的小脸蛋:“再说,要不是看在你把这孩子视如己出的份上,我还不想要个便宜儿子呢。” 顾励回想了一下……好像他还真的跟陈奉说过这话。 贞儿被他捏了脸,有点害羞似的:“父皇,这个叔叔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贞儿管他叫爹爹?” 他跑到顾励膝盖边,爬进顾励怀里坐着,这才小心地打量陈奉。 顾励解释道:“你私下里叫他爹爹便罢了,有旁人在时,不可以叫的。他是爹爹喜欢的人,也是对爹爹很重要的人。” 他抓着陈奉的手,把贞儿的小手放在他手心里:“贞儿,宫里这些人,你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除了父皇,就是他了。明白吗?” 贞儿见顾励说的郑重,懵懂地点头。 陈奉有些动容,笑了一下。他原本是不大喜欢原主的这个儿子的,别说什么做错事的是大人,小孩子有什么错,陈奉的价值观里没这种概念。只不过他已经看出来了,顾励对这个孩子,是极为疼爱的,为了顾励,他愿意勉为其难,接受这个孩子。 而且,原主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也是一件好事。有这孩子在,顾励不用为立储的事去碰别的女人,他乐见其成。 陈奉抱起贞儿,说:“走,带爹爹出去转转。” 陈奉抱着贞儿出去玩了,顾励便把左近的人都叫来,吩咐事情。 他叫谢莲带一批人手,去真定县周围找一找那批宝藏的下落,哪知道谢莲带着人在爆炸的遗迹周围找遍了,只捡到零星一点碎金银,那大批的宝藏竟是下落不明。他把空墓室挖开,也仍是一无所获,只得回了宫两手空空地交差。顾励听了,推测这批宝藏或许是随着暗河沉到地底更深处了,也有可能被暗河冲到了其他地方,只得先放下这事。 陈奉听说没把宝贝找回来,扼腕叹息,责备顾励:“当时叫你按住了别松手,你倒好,非得往火坑里跳。这么一大笔钱呢!” “奉奉你咋这么财迷。我当时不往下跳,你人可能就没了。” “这可是给你的聘礼!”陈奉叹气道:“罢了罢了,既然浑家(1)喜欢把金银珠宝往水里丢,听个响,哄你开心也没什么不可的。” 顾励其实也怪心疼的,这么大一笔钱若是能找到,辽东的军费就有着落了。不过往好处想,他都已经把奉奉救回来了,丢一笔钱算破财消灾,人不可太贪心。 此外便是杨廷璧的事,他和书童被关了几天,顾励把两人放了,杨廷璧请到宫中,路引交还给他。 杨廷璧见到顾励无事,松了口气,劝说顾励:“陛下往后不可再独身一人出京了,陛下离去后学生便后悔了,怎么说都该追上去的。” 原还想问问陛下有没有追上那年轻人,可看见陛下轻松愉悦的模样,杨廷璧心中凉了半截。 不用说,肯定是追到人了。 也是,陛下这般龙姿凤章,风华绝代,有什么人可以拒绝得了呢? 杨廷璧心里酸。 顾励说:“这几日叫杨举人受委屈了。” 杨廷璧道:“学生的事都是小事。再说,这事也算是因学生而起……” 他犹豫地看看顾励,原是想再问问陛下和那年轻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可话到嘴边才醒悟过来,陛下的私事,岂是他能过问的。 杨廷璧转而道:“陛下原来就是顾宜兴,先前学生多有冒犯,不知天高地厚,还望陛下不要跟学生计较。” 顾励笑道:“怎么会计较?杨举人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往后《大楚晨报》上为朝政宣传之事,朕还想交给你来办的。” 杨廷璧听得心中一热。 因着陛下出京,殿试成绩迟迟未出,虽然知道自己的排名应当不会太差,但是听见陛下亲口称赞,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杨廷璧看了顾励一眼,心中颇为欣慰,若能入朝为官,随侍陛下左右,也不枉费他二十年寒窗苦读的心血。 杨廷璧离开后,陈奉从后头走出来,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 顾励说:“虽然尚未过问殿试成绩,但这位杨举人多半就是状元郎了。朕很看好他。” 杨廷璧看顾励的眼神,陈奉一眼就能看明白,酸溜溜道:“你看好他,他却怕是不想给你做朝臣,倒是想给你做后妃呢。” 顾励登时脸上一红,说:“不要这样说,人家一个清高读书人,哪会有这般心思。” 陈奉也不提了,免得提多了,顾励原本对杨廷璧没有那种心思,被他提醒,反倒上了心。反正这后宫他已经摸熟了,就算自己不在,也可以叫俞广乐盯着他,而且杨廷璧是读书人,脸皮薄,怕是自己都还没能戳破那层窗户纸,小小对手,不足为惧。 叫他烦恼的,反倒是穆华龄这老头。 他才在宫里住了不过几天,穆丞相就频频进宫,劝顾励别再把陈奉一个大男人留在后宫了,这于理不合。后宫的男人除了陛下,便只能是太监。 顾励也知道,前朝虽然也有搞同性恋的皇帝,可的确没有把恋人当做后妃放在后宫里的,可他跟陈奉正是恋情火热的时候,要他跟陈奉分开,实在是不舍得。 这还不是最叫他头疼的,最近谏言们终于听说了他私自出京的消息,简直炸了锅一般,不仅要上疏骂他,还要当面骂他。顾励心说还好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一个男人干这离经叛道之事,否则还不得把他的干清宫炸了。 顾励早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穆丞相原本被关在文华殿里审阅殿试考卷,文华殿外围有禁军把守。自己出了京,穆丞相为了稳住朝堂后宫,只能出了文华殿,令禁军保卫好顾由贞,他与崔释坐镇武英殿,瞒住顾励不在的消息,以免京城有人浑水摸鱼,闹出乱子来。 现在顾励回来了,朝臣们再一琢磨,不就想通了么。 谏言们又是哭又是骂,把顾励弄得烦不胜烦,催着穆丞相赶紧把殿试成绩放榜公布,转移这些人的注意力。 不过没想到,在殿试成绩出来之前,另外一条消息成功帮他转移了注意力。 但顾励高兴不起来。 先前他派人送往辽东的火器,居然被建虏劫走了。焦烈威火冒三丈,清查关锦防线,究竟是哪一环出了纰漏。哪知道这事不赖他,是送火器的官员们出了山海关后,遇到前来迎接的宁远官兵,便欣然把火器交给了人家,谁知道这帮人是建虏找人假扮的。 顾励也气,叫人把这帮官员们下入牢中,催促王恭厂赶紧再生产一批鸟铳来。 夜里他批阅完奏折,想起这事,实在睡不下,对着火器的图纸大眼瞪小眼,陈奉走到他身后,抱住他,问道:“陛下,奉妃来教您练字了。” 顾励叹了一口气,说:“练字,朕的字就是能写出花来,也解不了这燃眉之急啊。” 陈奉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看了看桌上的图纸,嗤笑道:“你在为这事烦心呢?怎么不来找我?” 顾励眼睛一亮,问道:“难道你手里有欧洲新式火器的图纸?” “图纸倒是没有,我带那玩意儿出海做甚?不过我为了对付沿途的海寇,买了不少新式火器,正好借你一用!” 第91章 顾励问道:“你带了多少?” 陈奉漫不经心道:“火绳枪5700支,其中重型火绳枪4000支。簧轮枪2700支。此外还有些零零散散的火炮、红夷大炮、连珠铳,加起来一共一万件,来的路上消耗了几百件。” 顾励呼吸一滞,看陈奉的眼神都柔情缱绻了。 奉奉是大款啊。 他之前紧赶慢赶,催着王恭厂研究的鸟铳就是火绳枪,但是大楚本土研究的鸟铳,别说与欧洲的相必,就连日本的火绳枪都比不上。 毕竟民间不能私下制造火器,王恭厂属于国营企业,无论什么产业,一旦由朝廷插手,质量都会下降。 之前赶工出来的鸟铳,已经属于质量不错的一批了。 也就只有三百来支而已。 拿不到鸟铳的士兵们,都只能用火门枪,三眼铳,夹靶铳等早就被欧洲战场淘汰的东西。 而火绳枪也分重型火绳枪和轻型火绳枪,重型火绳枪被称作鹰铳,鹰嘴铳等等,杀伤力很强,别说建虏穿着的明光重铠、布面铁甲、札甲、棉甲,就是防护力最强的板甲,也一样可以打穿。 之前顾励让人去找濠境的佛朗机人谈的,就是这种重型火绳枪。无奈佛朗机人要价太狠,顾励又舍不得钱,这生意一直没谈下来。 轻型火绳枪的杀伤力就比不上重型火绳枪了,但是轻型火绳枪的后座力更小,在战场上组建一支配备了轻型火绳枪的火器部队还是有必要的。 至于簧轮枪,是比火绳枪更牛逼的存在。簧轮枪更像现代的□□,不像火绳枪需要一直点燃引线,遇着阴雨天便用不上了,簧轮枪杀伤力强,使用方便,还可以放在枪套里,就是构造复杂,所以价格很昂贵。 可惜的是这时候的欧洲,还未将更简单实用的燧发枪研究出来,不过陈奉居然带来了连珠铳这种新式的火器,也足够让顾励惊喜了。 更别说还有红夷大炮这些运输极其不便的重型火器。 能把这么一批火器运过来,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 看来奉奉在欧洲赚到了不少钱啊。 顾励忽然想到,陈奉要抵御海盗,两千只火绳枪就已经足够,他这又是大炮又是簧轮枪的,这是要干嘛啊?他不由得用怀疑的眼神看向陈奉,问道:“你不会是打算用这批火器来轰我的吧?” 陈奉面上一窘,说:“我并不知道狗皇帝的壳子里已经换成你了,还当你是被他算计了,这才多带了些家伙来救你,就算用不上,也可以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顾励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已经向陈奉坦白交代了,不然这小狐狸真的会冷不丁把他炸上天。 “这批火器,我留下一千支,余下的我直接让人给你送到辽东去。” 陈奉出手极为大方,毕竟他的仇人狗皇帝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就是那些助纣为虐的狗官,这不能算到夷辛头上。现在既然是夷辛当皇帝,那夷辛的江山就是他的江山,为他出力是理所当然的。 顾励说:“原本就是你的东西,你要留下多少我都没意见。只是……你留着火器,难道是还打算回去吗?” 陈奉说:“我的银行刚开了半年,接下来还打算开办公司,去印第安看看,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 顾励有些不开心,抓住陈奉的手:“就不能不要走吗?” 陈奉看向他,说:“夷辛,当初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出海时,你说这里有你的事业,我也一样,海外有我的事业,我固然想长久地和你在一起,但是要我从此困囿深宫,我做不到。” 顾励这才想到,是自己想岔了。陈奉与他同样都是男人,怎么会不想拥有一份自己的事业,男人从事业中得到的成就感,是爱情无法弥补的。陈奉天生就是要翱翔天地的凤鸟,不能自私地把他困在后宫里。 顾励说:“奉奉,是我考虑不够周全。不过我也并非要你从此困囿深宫,我是想着,待贞儿成人了,便可把皇位交给他,贞儿如今四岁了,还有十四年,那时我也不过三十六岁,还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到时候陪你云游四海,你想去哪儿,我都听你的。” 顾励想了想,又继续说:“不过我现在也明白了,别说十四年,就是让你在宫里待一年,你也是做不到的。你若是想回欧洲,那就回去吧,但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陈奉点头道:“放心吧。在海外立稳了脚跟,我便会回大楚来找你。” 顾励吐了一口气,心中有些惆怅,陈奉仍看着他,蹙眉思索。 顾励问道:“怎么了?” 陈奉问道:“欧洲……你上次提起时我便想问了,为何管海外叫做欧洲?” 顾励失笑,给陈奉上了一晚上的地理课,上着上着,就在床单上画起地图来。 陈奉自听说顾励打算待贞儿成年,便把皇位传给贞儿,一时间看贞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原先还带着贞儿四处玩耍捣蛋,现在看着贞儿,眼睛就嗖嗖冒光,每日三问:读书了吗?练字了吗?今日学了什么? 字写得不好,还要他重新写过,把个贞儿折腾得哭唧唧的,咬着笔把字重新写好了,交给陈奉爹爹看过,才能玩耍。 陈奉除了盯着贞儿学习,便是安排火器的事。他的船队都停在海上,离江苏太仓有三日的航程,从海上直接出发,运往莱州,由莱州巡抚押送到宁远,这般走海路,比走陆路快捷得多。 陈奉雇佣的那帮民夫们都在保定,他写了封信,叫宫中侍卫带出去,交给一名手下,再让人前往江苏太仓,找到船队上的管事,把大部分火器送到辽东,剩下的取一部分,带到京城的王恭厂来,给工匠们参考。 陈奉把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剩下的便是顾励的事。 这天上早朝,言官们商量好了似的,把兴修水利的事翻出来,责备顾励不应该把钱都花到这地方上,以至于辽东军费武器紧缺,跟佛朗机人的谈判却迟迟谈不下来,待这一批火器送到辽东,建虏都已经抢了东西过冬了。 顾励哼了一声,就知道这水利的事一天不见成效,便一天要成天被他们拿出来念叨,他说:“火器的事,朕已经解决了,诸位爱卿不必再拿水利之事来说项,治理黄河乃是利在千秋的大事,越早做准备越好。” 言官们面面相觑,有人说:“黄河是该治理,可这事还可缓缓,现在最紧要的……” 还有人道:“陛下说火器的事已经解决了,不知是怎么解决的?” 又一名言官出列道:“陛下,火器与治水的事暂且不提,臣只想问问,陛下带了一名年轻男子入后宫,有没有这事?” 他们先是听说陛下出了一趟京城,刚骂……哦不,劝谏了陛下,接着又听宫里说陛下带了人进宫,还是一名形貌特殊,容姿出众的异人,想到陛下曾经沉湎男色,狎戏小太监,言官们或忧心忡忡,或跃跃欲试,他们都好久没有事情做了,无论如何,这次务必要劝阻陛下,挽救大楚的江山社稷啊。 顾励心说,看来这帮人暂时还未猜到他带回来的人是陈奉,若是知道,怕不是要死谏? 他看了穆丞相一眼,现在可能猜到陈奉身份的,也就穆丞相一人。想起那天在宫门口,他特意等江延书等人离去,才责问自己陈奉的事,穆丞相是给他留了面子和余地的,陈奉的真实身份,穆丞相想必也不会到处乱说。 顾励点头道:“的确有这事。” 朝臣们登时炸了锅,眼看他们又要闹将起来,顾励笑道:“爱卿们这又是怎么了?他可是英格兰若弗鲁瓦伯爵特意派来朝见的使臣,有英格兰女王颁发的文书堪合,这一批火器,就是他带过来的贡品,爱卿们为何对他这般大的意见?” 朝臣们登时一愣,一人出列道:“若是海外来的使臣,按道理需得由礼部安排觐见才是,哪有陛下私自带入宫廷中的。而且若是海外使节,怎么只有他一人呢?” 顾励解释道:“朕出京后在真定遇见他,见他被路匪抢走了钱财,又受了伤,这才把人带回宫里给他治伤。他带来的使节团队,已经在路上了。” 陈奉自己说,他在张慈儿军中的时候,因双眸异色,常被愚昧之人称作妖怪,便深居简出,也不太跟旁人打交道,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开了海禁,沿海一带时常有高鼻深目金发蓝眼的外国商人出入,以前外国人想要来大楚贸易,都是作为使臣被带到京城,安置在四方馆中,京官们其实没少见过这些人。 所以顾励便想着,给陈奉安排一个外国使节的身份。陈奉是偷偷上岸的,没有经过沿海州县的批准,这一次他派人去海边找陈奉带来的团队,便吩咐替他们把手续补办齐全,以海外使节的身份入京。 “这……”没想到准备了一腔的义正言辞,豪言壮语,竟叫顾励用一个外国使节的身份轻飘飘挡了回来,言官们登时都有些憋屈,喃喃道:“那……可以把他安置在四方馆里,叫御医出宫给他医治便是了……” 这时杨鸿见站出来迫不及待问道:“陛下,这使臣带来了多少火器?是手铳还是鹰嘴铳?可有红夷大炮?” 顾励笑道:“有火绳枪5700支,其中鹰嘴铳4000支。簧轮枪2700支。此外还有红夷大炮五门,朕已命人从海上送到莱州去了。” 杨鸿见听了,激动得不能自已,问道:“簧轮枪未曾听说过,想必是海外的新式火器!没想到竟有四千支鹰嘴铳,太好了,太好了!” 穆丞相一直没说话,听见这批火器的消息,一时间也脸露喜悦之色,问道:“这英格兰是何处的番国?英国女王又是什么身份?此前竟从未听说过,是老臣孤陋寡闻了。” 朝臣们窃窃私语:“咱们只听说过石城、渤泥国,还从未听说过这英格兰呢……”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京城中时常有国外客商来往,打听打听便知道的。” “这英格兰好端端地给咱们送这么多火器做甚?我看他们想要的只怕更多!”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的丝绸茶叶,在他们那里是稀罕物,就像这海外的火器,对咱们来说是稀罕物一般。” 顾励咳嗽一声,说:“好了,各位爱卿可还有旁的事需要奏报?” 穆丞相说:“回禀陛下,此次殿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名单已交给陛下查阅,若无问题,便可张榜了。” 殿试的名单顾励已经看过,穆丞相在朝会上提一下,便算过了廷议。 这次杨廷璧的卷子被勾为殿试头名,他又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这番被选为殿试状元,便是连中三元,大楚十七朝文臣,也不过两人有此殊荣。 第92章 殿试成绩一出,京城中自然又是一番热闹。杨廷璧连中三元,除此之外,他的朋友姜文渊等人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入选翰林院庶吉士。 琼林宴后,顾励把他单独叫进宫里来,带着贞儿一道,与杨廷璧一起用了晚膳。 顾励有他的打算,贞儿的几位讲官,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不苟言笑,板板整整,老学究似的,难免让贞儿有畏惧感,对学习无法产生兴趣。杨廷璧年轻俊秀,人品性格看着都不错,或许可以试试让他来给贞儿讲课。 听顾励提起给小殿下启蒙不易,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等等,杨廷璧一下子便猜到,或许陛下是想让他给小殿下讲课。杨廷璧自然是乐意的,顺着顾励的话说,用了晚膳,顾励便让他从明天起上午便进宫里来,先给贞儿讲三个月的课看看效果。 杨廷璧喜不自禁,谢过圣恩,出宫时路过官署,恰好见到穆丞相散了衙,正慢悠悠地往回走。 前阵子因陛下借用他的路引出京,杨廷璧被穆丞相抓起来审问了一番,不过穆丞相并未为难他,两人之间也就谈不上有什么龃龉。对这顶头上司,不说巴结,至少该尽的礼仪需得做好。 杨廷璧向穆丞相打招呼行礼,穆丞相见了他,笑道:“原来是杨翰林,刚从宫里出来么?” 两人寒暄几句,杨廷璧陪着穆丞相步行往回走。杨廷璧见穆丞相满怀忧虑,问道:“丞相可是在操心辽东的事?” 穆丞相说:“辽东有焦烈威和董鹏镇守,燕赞画也是个机灵人,有他们三个在,只要军费跟上,辽东翻不出什么大乱。” 杨廷璧道:“丞相缘何忧心忡忡的,难道是……” 他想起陛下带进宫里的那人,虽说听朝臣们说,那是自遥远的番国英格兰来的使臣,可杨廷璧记得这人汉话说得十分流畅,而且还曾经在他家对面住过,后来又闹得陛下伤心吐血,这人哪里像个使臣啊? 君子不语人是非,杨廷璧自然不会到处去乱说,只是想到这人跟陛下可能的关系,他就呕血。 旁人看不出来,穆丞相总是能看出来些什么的,难道……穆丞相是在忧心这件事? 杨廷璧心中一喜,心儿砰砰直跳。 却听穆丞相说:“近来一连下了几天雨,这还没到梅雨期呢。” 原来穆丞相操心的是水患之事。 杨廷璧不免有些失望,被穆丞相提起了水患一事,也想起来,今年开春以来,雨水是多了些。 他说:“陛下不是在让工部维修运河,修建水利么?” “这都是些须得长年累月坚持的大工程,岂有那般立竿见影的。”穆丞相想起在外修建水利设施的聂光裕和夏星骋,这两人自便外出治水,成效如何,就看今年夏天了。 穆丞相道:“尽人事,听天命,瞎操心也无甚用。罢了,不提了。杨翰林在京城中可还习惯么?我记得你是湖广人士。” 杨廷璧道:“除了北方有些干燥,其他倒都还适应。” 穆丞相笑了一下,两人聊了一会子,穆丞相道:“杨翰林才华横溢,学识渊博,理想抱负想来也不同流俗,志存高远吧。” 杨廷璧笑道:“谈不上志存高远,只希望能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穆丞相听见这话,脸上一瞬间流露出几分回忆之色,笑道:“要做一个好官啊,那可是要比坏人更聪明,更狡猾才行啊!” 第二天开始,杨廷璧便入宫给小殿下讲课。原以为只小殿下一个,哪知道还有一名额心点着红痣的男童,据说是真定伯周尔茂,并几个内书堂的阉童们。这些孩子们倒还罢了,此外那名据说是英格兰来的使臣居然也端坐在侧,噙着笑听他讲课。 杨廷璧被他盯着,一时间竟觉得脖子凉飕飕的,竟像是被大房训话的妾室一般战战兢兢的。 他向顾励委婉地提过一次,顾励去劝说陈奉,不要盯着人家杨翰林上课了,哪有儿子上课,老爸陪读的。 陈奉振振有词:“我不过看看这人水平如何,贞儿能否早日扛起你的重担,就看这些夫子讲官们了。” 顾励没办法,只得由他了。不过幸好过了没几天,陈奉从欧洲带来的那些水手帮工们作为使臣进了京,还带了几件火器样本,交给王恭厂研究,陈奉要安排他们,暂时没时间去管杨廷璧了。 杨廷璧松了一口气,然而麻烦还不算完,这天他跟小殿下讲到君子之道,小殿下忽然冒出一句:“可是爹爹说,别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达成目的便行,先生怎么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哩?” 杨廷璧并非迂腐之人,当即跟贞儿说起法家权术与君子之道的辩证关系,教导他:“明辨是非,这叫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达成目的,采取非常手段,或许一时间并不能为人所理解,但只要是为了公道大义,心中信念,便可以为之。治国之理,说到底还是外儒内法,殿下不可太死板,也不可太狡肆。” 这般解释了,哪知道贞儿又有了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问题来问他,张口闭口便是“可是爹爹说……”,有些问题,杨廷璧倒是能答上来,可有的问题刁钻古怪,有一次竟然问他,为什么有的人眼睛是绿的,是蓝的,这就触及到杨廷璧的知识盲区了。 还有—— “小殿下须得称呼陛下为父皇,不可称呼爹爹。” 贞儿点点头,回到干清宫见到陈奉,便开心地叫他:“父皇!” 顾励正喝茶看奏折,听见这话,好悬没被茶水呛着。陈奉笑眯眯地摸了摸贞儿的脑袋,怡然自得道:“崽啊,有些话放心里就好,别说出来。” 顾励冲贞儿招招手:“贞儿到父皇这儿来。” 贞儿走上前,攀着顾励的胳膊坐他怀里。顾励问道:“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是杨先生哩!”贞儿记忆力极好,把杨廷璧的话重复了一遍,顾励问道:“你在课堂上提起你爹爹了?” 贞儿点点头。 顾励教导他:“往后不可在旁人面前提爹爹,也不可在旁人面前叫他爹爹,知道吗?” 贞儿懵懂地点头。 他拍拍贞儿的头,让他到陈奉那里去由陈奉检查功课。 陈奉在欧洲雇佣的手下们到达京城,由礼部安置在四方馆的时候,那一批火器也从海上运到宁远了。 顾励还特意派了个侍卫,持陈奉的印信,一路看守着,免得火器在运输过程中被人克扣了去。这批火器先登上宁远,宁远总兵打算签收,那侍卫得了顾励的口谕,除了焦烈威本人,谁来都不许交付火器。 焦烈威此时正在锦州前线,宁远总兵便派了人,跟着火器运输队伍前往锦州。哪知道就在相距锦州四十公里处,居然遭到了建虏埋伏。 这帮埋伏的建虏,怕不是有足足一万人!难道都是听说了火器的事,特意赶来打劫的?这地方太寸,刚好在宁远和锦州之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这侍卫也是跟谢莲训练过的,早料到或许半途中会遇到伏击,悍然不惧,抽出兵器守在运输火器的车队前,他这支队伍里,还有十名陈奉带来的手下,其他人都已经扮成使团入京了。 除了这些人,便是宁远总兵派来帮忙护送的一百多兵卒,侍卫原想着才这么点人,要对抗建虏,怕不是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哪知道这些金发碧眼的番夷极为彪悍,从车队里抄出几条枪便与建虏们交战在一处。 他哪里知道,陈奉雇的这帮人,都是尼德兰人,经常与海寇做战,早练出了一身本事,一枪下去,便有一人从马上摔下来。 侍卫正要松一口气,就在这时,一队人马从杏山城方向纵马而来,极目望去,看来也有上万人。为首一人用流利的汉话喊道:“别打了!省着点用!你妈的!” 侍卫听他汉话说得流畅,再近一些时,更看清了这些人穿的都是大楚的戎装,只不知他让大家别打又是何意。 这将帅已冲杀上来,与建虏缠斗在一处。 侍卫心中暗道,这一招妙啊!他聪明机灵,已看出来,这或许是己方人故布疑阵,散布出新式火器的消息,这么一块肥肉悬在眼前,建虏这条狗焉能不馋?不过这实在是一招险招,虽说己方已在杏山城等处布置好埋伏,可若是没算好时机,来不及救援,这些火器可全落到建虏手里了。 也不知这等又奇又险的计策,又是谁想出来的。 他正琢磨着,身边一高大的尼德兰人肩膀抵在车轮上,又打出一枪,将一名身着明光重铠的女真人打下马。那人倒在地上,抽搐片刻,便断了气。 这一下叫人看了,都暗自心惊,没想到这批火器居然有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大楚的那名将帅心疼火器,嚷道:“行了!别打了!莫要伤着自己人!” 尼德兰人好似听不懂,还在点燃引线。侍卫这才想到,他们能听懂的汉话不多。他躬身快步来到尼德兰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向他比了叉,那尼德兰人终于明白过来。 两军交战在一处,的确不适宜再用□□了。大楚那名将领便是方从鉴,他如今已升任锦州守备,可率领一万兵卒,当即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人冲杀建虏军阵。 建虏眼看讨不了好,用女贞话发出命令,且战且后撤。哪知道他们的来路上又杀出一队轻骑兵,将去路也堵住了。 堵住他们来路的轻骑兵中,为首一人笑道:“代疆,你好啊,又见面了。” 听见他声音,侍卫想起来,这人是傅郎中,看来他被贬到辽东,竟也混得不错么。 代疆早在傅少阁手上吃过亏,不欲理会他。傅少阁嗤笑道:“老熟人想见,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难道是你听不懂汉话了?啧啧,代疆,瞧瞧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代疆怒骂道:“卑鄙小人!凭你这次如何舌灿莲花,我都不会再听!” 傅少阁避开一名建虏的刀锋,从容笑道:“哦,瞧你这死心塌地的样子,看来阿巴赫将你教化得颇为成功么。不过我是为你好,阿巴赫可是派你来送死呢!” 代疆呸了一声,用女真话催促兵卒们厮杀。傅少阁躲开一击,继续说:“来之前蒲俊臣是不是劝过阿巴赫小心为上,可阿巴赫还是把你派出来了。你问问他为什么不派他小弟阿济格?偏偏派你来?这就是亲疏有别啊!” 傅少阁三言两语便如魔音穿耳一般,他又说了几句,句句都似打在了七寸上,叫代疆一时间方寸大乱,军阵被方从鉴冲击得溃成一盘散沙。 傅少阁笑道:“代疆,你回去若是质问阿巴赫为何派你来却不派阿济格,想必阿巴赫会说说,你对宁远与锦州一带熟悉,派你来最为合适。可你怎不想想,谁不是从不熟悉到熟悉这么过来的,他不过是护短罢了。” 侍卫在一边听得啧啧称奇,这傅郎中三言两语便能挑起矛盾,可怕啊。 代疆已是乱了心神,一声不吭,疯狂冲杀,终于杀出一条路去,勉强带着残兵溃退。 接下来便是打扫战场,清点死尸俘虏,剥下铠甲二次利用。方从鉴已迫不及待从马上跳下来,冲到车队前拿起一把鹰嘴铳,爱惜抚摸,双眼含泪道:“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们!”傅少阁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啧了一声:“何至于此,你多讲两句好听的,我也不是没办法给你弄来。” 方从鉴不搭理他,这用火器为诱饵的险招便是傅少阁想出来的,没想到焦烈威这胆大的居然就答应了,埋伏在杏山时方从鉴时时捏着一把汗,就怕当真叫建虏把火器截走了。 侍卫跟随他们,终于把火器送到了锦州,焦烈威亲自清点了数目,招待他吃了一顿饭,喂饱了马,第二天便打发他走。 至于那些尼德兰人,则被焦烈威留了下来。这些新式火器,有些他们还不知该如何使用,正好请这帮人指教一二。 代疆吃了败仗,好不容易逃得一条性命,回到盛京却被好一通取笑。 代疆闷着头,去向阿巴赫交差,那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待到谈话终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阿巴赫,阿济格手下的兵丁比我多,为何派我去不派他去?” 阿巴赫道:“你对锦州宁远一带更为熟悉。” 代疆心头一凉,浑浑噩噩离开。 蒲俊臣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布满麻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狐疑。阿巴赫叹了口气,说:“早知道真该听你的,不去截这批火器了,这次竟死了这么多人,焦烈威狡猾啊!” 蒲俊臣道:“上次咱们截了他们的鸟铳,焦烈威暴跳如雷,自然会有所防备。但是——真正狡猾的不是他,大楚军中,另有人出谋划策啊!” 陈奉该离开的时候到了。 别说顾励,就是贞儿也舍不得他,拉着他的袖子哭唧唧的:“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哩?可不可以不要走啊?” 陈奉摸摸他的脑袋:“爹不在,你的功课也不能懈怠了,待爹爹回来,是要考你的。” 贞儿一时间更悲伤了。 第93章 陈奉又把俞广乐找来,交代他没事盯着点杨廷璧。俞广乐不明所以,问道:“是杨翰林有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迹象吗?” 陈奉说:“这倒没有。” “那为什么……” “我是让你盯着,别让他到夷辛跟前去献媚。” 俞广乐:……好叭。 六月初这一天,陈奉作为英格兰女王特派的使节,带着顾励赏赐的茶叶、丝绸、瓷器,药材等等,带着尼德兰人从京城出发,预备前往江苏太仓,他雇佣的船队已经从宁远回到了东海的海面上,正在那里等待着他挑一个好天气,带领船队们返航。 顾励万般不舍,拉着陈奉的手,叮嘱他在欧洲那边若是待不下去,吃不习惯,赶紧回来,在海上注意风浪和海寇,又问他留着的火器够不够用,要不陈奉再待一阵子,让他从焦烈威那里要些火器回来…… 陈奉不由得好笑,亲了亲顾励的眼睛:“行了,再待下去,我干脆过完了年再走好不好?” 他捏捏顾励的手:“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务必小心。” 两人依依话别,陈奉终于离开了。 顾励心里难受,愁眉不展。然而陈奉走了没多久,更让他烦心的事来了。 今年雨水特别多,自到了六月中旬,莫说是江南一带,就是京城也时不时下雨,顾励派出治理水政的官员们出京,前往黄河两岸查看水势,聂光裕人在四川修水利,暂时办法横跨半个大楚赶过去。 顾励为这事成天操心,提前便让户部工部准备好防汛救灾事宜。自六月下旬,中原地区连续暴雨后,黄河果然水位上涨。 平阳府已修建好的水库立刻开闸蓄水,聂光裕与夏星骋等人去年在黄河边重新梳理河道,疏通废弃河道,这一次黄河水位上涨,果不其然从疏通的废弃河道汹涌而出,自黄河入海口倾泻到了大海。 梅雨期持续了二十多天,七月上旬,京城的雨水已经停了,待到了七月中旬,中原一带也终于停了雨,这二十多天,去年修理的堤坝竟当真扛了下来,只有周边几处小地方因管涌泡泉,圩堤软化,大水灌进城里遭了灾。 顾励派出去救灾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总体来说这次雨季虽然凶险,但还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之后就是把水灾善后工作做好。 这般大规模的雨水,约莫十年才有一次,没想到这次居然能有惊无险地度过,朝臣们知道圩堤用上了水泥的不多,大半都把功劳归在了聂光裕等人的头上。 至于他在平阳府修建的水利设施,也终于起到了作用。大水之后便是大旱,因平阳府有水库蓄水,那些离黄河较远取水不便的县乡田地,都在靠这水库的水灌溉农田。 虽然治理黄河时栽种的树木不到一年以上看不出效果,但是顾励总算是向大家证明了把钱投入水利建设中是很有必要的。 夏末粮食成熟,今年雨水太多,再加上黄河附近部分区县受灾,收成不算很好,但有去年节省下来的粮食,日子还是能过的不错的。有部分商人进了粮食,运到黄河边受灾的地域高价售卖,顾励早料到了这种情况,刚好皇庄内的粮食也收获了,他亲自让俞广乐出京,运到灾区去赈济灾民。临行前他给了俞广乐一个锦囊,让他到地方上遇到困难时再打开。 俞广乐不明所以,押送粮食往中原去。 到了地方上,俞广乐才发现赈灾没他想的那么简单,先是那些粮商们,原本运了粮食来想赚上一笔,却被俞广乐搅和了局,这些人怎么肯甘心,屡次在城中滋扰生事;接着便是粮食发放不到灾民手上去,本地一些富户受灾情影响小,却派人塞在领粮食的队伍里头,冒领粮食,粮商们也有样学样,跟着照做。 粮商们滋事倒还好说,无非就是舍下脸皮,得罪几个给粮商们当保护伞的本地乡绅吏胥、赋闲官员,再把带头闹事的粮商们抓起来敲打一顿。这些乡绅和赋闲官员们在京城中自然有着复杂的人脉,但是俞广乐身后的人可是陛下,这帮人的人脉关系再硬,能硬得过他吗? 难办的是那些明明还能吃上一口饱饭,却要来他这里领赈灾粮的人。俞广乐想起临行前顾励给他的锦囊,掏出来一看,上面不过一句话:米粮中掺些沙土。 俞广乐立即明白过来,掺了沙土的米饭,只有那些食不果腹的灾民才会吃,如此一来,正可筛选出真正的灾民。 俞广乐立即吩咐城中的粥棚这么做。 其实顾励这法子也不过是从史书上看来的,据说和珅赈灾时的做法,道理等同于茅于轼提出廉租房只需要有公共厕所,把生存水准压缩到基准线上,才能提供给最最需要的人。 俞广乐在外地赈灾,顾励在京城中收到了不少弹劾他的奏疏。这不用说,俞广乐在地方上得罪了那些乡贤士绅、赋闲官员们,这些人或是家族中有人在京城为官,或是退休前在官场人脉庞杂,再加上文官与宦官天然对立的关系,俞广乐不被弹劾就怪了。 那些捕风捉影的无聊奏疏,顾励都一一压下去不予理会。哪知道这天又收到一人上疏呈文,竟是指控俞广乐曾为张慈儿眼线,秘密向叛军传递情报。 顾励看出一身冷汗,想起当初在陈奉的宅院内,俞广乐说出的那番话。他当时便觉得俞广乐话术高超,真真假假,反而是最能糊弄人的。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事实已不容置疑,因为上疏呈文的这名言官,还找来了人证。解家胡同的宫二已经被陈奉杀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活着,那就是当初俞广乐传递消息的那名小乞丐。 【宫中西南角有一废殿,每日黎明时分,禁军换防时会有片刻空隙,我便是从那里出来,把消息传给解家胡同一名小乞丐,他会把消息带给我的下家。这下家究竟是谁,我却是不知道了。】 “陛下若是不信,臣可以叫那名小乞丐入宫里来,当面与俞少监对峙。”言官低着头:“陛下,俞少监此人包藏祸心,竟串通张贼亡我大楚江山社稷,不可再留啊!” 顾励看着他,叫出他的名字:“孙给谏,你并不是河南人士,俞广乐在河南赈灾,得罪了些人,朕是知道的。可你并不是河南人,何必掺和进来?” 孙给谏低着头,说 :“臣不知道陛下所言何事,臣弹劾俞少监,合情合理,亦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顾励点头道:“好吧。你说俞广乐给张贼通风报信,老实告诉你,这是朕的授意。” 言官一愣,万万没想到顾励会自己把这事儿抗下。俞广乐这件旧事,可是费了他们老大的劲挖出来的,顾励要如此轻飘飘地揭过,他焉能甘心。言官说:“陛下此举又是什么用意,怕不是在替俞少监开脱?” 顾励怒道:“放肆!朕的用意,凭尔等也敢过问?!” 言官跪在地上,低头道:“陛下恕罪。” 顾励哼了一声,冷冷道:“是朕平素太优容了,叫尔等不把朕放在眼里。” 言官冷汗频出,把鬓角都打湿了。 顾励说:“你道张慈儿为何不从北面自大同、阳和、宣府、居庸关取道南下入京,再令偏师自真定、保定北上,呈包抄钳制之势?反而从真定北上,以至于我大楚北方几路军得以南下援京?还不是朕命俞广乐传递了错误消息!否则京师之围何以如此简单便解了?” 顾励这番解释,还是有必要的。虽然他祭出王八之气,呵斥了孙给谏,但是若不给出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言官们是可以弹劾他的。若是谢杏村在此,被他呵斥两句,绝不会立刻跪地请求恕罪,反而要责备他刚愎自用,葬送江山社稷吧。是这孙给谏骨头太软了。 孙给谏不敢说话,顾励继续敲打他几句:“俞广乐在河南赈灾,断了粮商们的生意,乃是为了地方灾民,是奉行朕的旨意!你们屡次捕风捉影弹劾苛责他,是不是与当地粮商有利益输送?有官商勾结?你们当朕是瞎子吗?!” 他这话说的就重了,自他连查数案,升江延书为督察院左都御史,京官们哪个不谨慎小心,这次帮着地方上的乡贤缙绅们,大多是抹不开情面罢了。 顾励喝退了孙给谏,这事之后,京官们算是看明白了他的立场,终于消停了一阵子。 俞广乐在地方上阻力也小了许多,粮商们眼看蹦跶不起来,只能夹着尾巴不敢再造次。俞广乐把这些人的粮食都按市价买下来,一并用来赈济灾民。 几个受灾的县区,他都设了粥棚,派了心腹体己人管理。除去发放米粥,他还听顾励的命令,带了一批土豆来催芽,一并分发给灾民们,至少帮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这些事办好都已经是深秋了,这边厢诸事顺利,顾励平安度过这次洪水危机,上半年单单靠海外贸易一项便收入颇丰,今年的经济很显然比去年好的多,太仓府库充盈起来,他也能在军费上加大投入。 可陈奉那里就不是很顺利了。 在海上长途跋涉了快五个月,终于到达欧洲。哪知道到了法兰西,便听说隔着英吉利海峡,联合银行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留下的那手下人把银行高层人员撤换了一批,他没动那些新教国家的利益,是以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打仗军费能保证,银行是不是姓陈也没什么关系。 陈奉当即开着船前往尼德兰,把船上的大楚货物卖了大半,珍稀一些的拿去送人情,又许诺了不少好处,拉动了几个以前关系好的领主帮忙,雇佣了人手,买了火器杀回英格兰,拉动罗伊爵士里应外合,逼手下退位,重新夺回了联合银行。 这事说起来简单,其实却是十分凶险。不过陈奉也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人虽然才二十岁,却足够沉着冷静。把联合银行抢了回来,陈奉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重新调整人手,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丹麦。 他盯上了美洲的金矿,想分块蛋糕,无奈美洲的金矿和波托西的银矿大部分由西班牙人把持,据夷辛给的卷宗来看,整个十七世纪初海外进口到大楚的银矿占到进口总量的八成。 虽然大楚已经使用纸币取代了白银,但这么庞大的白银资源被西班牙把持在手里,对陈奉的联合银行发展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而西班牙在宗教战争中与神圣罗马帝国站在同一战线,是新教国家的强劲对手。他若当真是想捞金,也不是做不到——西班牙人对联合银行眼热得紧,私底下联络过他好几次了。 可若是与西班牙人暗通款曲,这事踢破了,这些新教国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陈奉只能曲线救国,加入沃加斯特战役,帮助新教国家丹麦对抗神圣罗马皇帝,从而打击与天主教国家统一战线的西班牙。 陈奉双线作战,除去在战争中搅风搅雨,又派人购入了一批新的火器,买下图纸,让人往大楚送去,此外便是开办了他筹备已久的公司。 第94章 陈奉生意做的大,难免树大招风。 十一月底,他终于得以从华伦斯坦和丹麦的混战中逆风翻盘,保住了萨克森,刚回到英格兰,罗伊爵士忙不迭地来找他,告诉了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有人向女王陛下进言,认为陈奉的联合银行掌握了货币发行权,他的公司又掌控了部分海外贸易权,一旦陈奉的联合银行和公司崩盘,整个新教国家联盟将遭到巨大的打击。 陈奉哼了一声,这人还算有些经济头脑。他离开心上人,大老远地跑到欧洲来,可不是为了做慈善的。他帮助英格兰这些新教国家,也不过是为了从西班牙的口中抢走贵金属矿藏这块肉罢了。 只要能从全球贸易市场把西班牙击溃出局,他至少能把持三年的对非对亚贸易,再加上纸钞发行权在手,他可以说掌握了大半个欧洲的经济命脉。 但是这个人还有一点没能看透的是,他目前通过联合银行发行纸币,表面上是为了给新教国家筹集军费,可不断地印钞也给欧洲的货币市场造成了通货膨胀的风险。 陈奉是不可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一点的,他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攫取财富和科技。 “这人不过是个疯子!”陈奉盯着罗伊爵士:“我的朋友,你打算相信这个人的话,怀疑我这个刚从华伦斯坦的□□底下侥幸逃生的可怜人吗?” “不!当然不!您愿意亲自前往沃加斯特,援助我们的盟友丹麦,您高贵的品格和勇敢的意志令人钦佩!”罗伊爵士握住他的手:“沃加斯特的捷报已经传了回来,在您的庆功宴上,我会为您在女王面前做出澄清!” 陈奉压低声音:“是谁向女王进谗言?” “一个破落子爵,刚从法兰西游学回来。” “我想他应该是个西班牙人。”陈奉抓住罗伊爵士的手,幽绿的双眸充满压迫力:“朋友,他是个西班牙人!” 陈奉送派出的火器船队还在海上劈波斩浪,大楚已经入冬。虽然今年修建水利与辽东战事消耗了大笔资金,但是今年单单是靠着海外贸易和关市之税,便足以填补这项损耗。关市之税总收入高出去年,也足以说明民间经济已有了大幅度好转。 入了冬,闹腾了一年的建虏终于消停下来。这一年虽然大楚军费投入巨大,但建虏也没占着便宜,还会不会南下来犯,就要看明年开春了。 十二月底,被派出去修建水利的聂光裕等人终于回来了。 聂光裕主修水利,夏星骋则在黄河沿岸种树治水。顾励照旧命户部查阅两拨人马各项花销,与预算出入不大。 聂光裕辛苦了一年多了,在水利领域又的确极有能力,顾励便把他擢升为工部右侍郎,于是聂光裕一跃成为六部中最为年轻的一位侍郎,一时间风头无两。 至于夏星骋,他已经剃度,并非朝廷官员,乃是民间人士,一把年纪了,这一年多来在中原地带四处操劳奔波,不好好封赏实在说不过去。 顾励赏赐了布匹珍宝,人参鹿茸,夏星骋进宫叩谢,陪顾励聊了会儿天。两人谈的主要是黄河治水之事,夏星骋交代了,黄河治水不是一年两年能做好的,他已经是年迈衰朽,不堪大用,若是半道上人去了,还请顾励让接替他的人萧规曹随,沿着他的计划继续干下去。 顾励瞧着他的确比去年回来时黑瘦了许多,想来在黄河边治水的确辛苦,叫李棠又多取了些进补的药材给他送去。 聂光裕容升工部侍郎,自然要摆下宴席庆贺一番。他在外地时已听说了,京中官员们屡屡上疏,称修建水利花费巨大,表面上看来这帮人是在为国家财政操心,实际上不过是想通过这事把他拉下来。还好今年黄河水位上涨未造成大患,否则就算陛下不追责,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他。 是以这顿饭并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敲打几个不老实的家伙。 散了席,聂光裕坐着马车,晃晃悠悠,醉意升腾。想起席间那些人的嘴脸,聂光裕便觉得可笑,叹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猛地刹住,马儿长嘶,车夫怒骂,聂光裕受了惊,酒意都醒了大半。 他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马车前头,一个醉汉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嘻嘻笑了一声,冲马车夫道:“好大的派头,你撞了我,倒反过来骂起我来!” 马车夫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新上任的户部左侍郎的车驾,容不得你造次!” 聂光裕有心说两句,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手卡住了一般。这醉汉身量高大,蓬头垢面,蓄着一部络腮胡。聂光裕瞧见他那胡须,想起一个人来。 听马车夫道出身份,醉汉这才清醒一些,连连作揖后退,拔腿跑了。 跑得远些,他放下心,趁着醉意唱起歌来,荒腔走板的歌声传到聂光裕耳朵里。 他唱的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聂光裕手脚发凉,坐进车里。 到了聂府,妻子已领着两岁大的儿子等着他了。聂光裕瞧见两人,莞尔一笑,心头轻松许多,下了车把儿子抱起来,一家三口说说笑笑进了院子里。 到了半夜,聂光裕忽然又醒了过来。看着身旁熟睡的稚子,他忽然想起来,那谢杏村也有一子。 第二日,他放心不下,悄悄着人打听,谢杏村的儿子目下是否在京城中。听到谢杏村过世后,老娘儿子便带着家仆们回了老家,他才松了一口气。 穆丞相皱起眉头,问道:“聂侍郎打听这事做甚?” 江延书问道:“他与谢给谏是同乡或者同年不成?” 穆丞相摇头。谢杏村之死一直未查出凶手,只能做悬案处理,都已经快两年了,这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陛下倒是年年都惦记着他,去年还叫宫里给谢杏村家里送了财物,可若是没办法为谢杏村一案昭雪,穆丞相又岂能安心。 “你陪我,咱们再去谢给谏出事的地方走走。”穆丞相叫上江延书,两人一起出了门。 今年过年,顾励照旧让李棠给各地的藩王宗亲们、谢杏村的家属、吴老三的妹妹家送了财物火炭去。此外还有一些亲近的大臣,譬如穆丞相、杨尚书,还有贞儿的讲官杨廷璧等人,他都派人送了衣物火炭去,东西不贵重,但也是他这个为人君主的心意。 因着今年开了科举,除夕这天的节宴多了许多新面孔,看着比去年热闹多了。贞儿吃饱便去找小猫玩耍了,顾励喝了酒,有些醉,屏退了左右,一个人走到宫殿外散散步。 与去年相比,今年虽然仍是没有奉奉陪伴在侧,但是两人终于把各种误会心结都解开,他不用再遮遮掩掩,欺瞒行骗,奉奉也不再成天想着搞事情,这也算是今年的一项收获了。 只是不知道奉奉在欧洲那边好不好。奉奉是答应了要给他写信的,顾励算算时间,奉奉去欧洲得四到六个月,这信寄回来还得四到六个月,明年三月份估摸着就能收到信了。 他正默默想着奉奉,一人醉醺醺地走过来,叫了一声:“陛下……” 顾励循声望去,原来是杨廷璧。他点头招呼道:“杨翰林也出来透气吗?” 杨廷璧似是也喝醉了,脸上红扑扑的,脚步倒挺稳,走上前来向顾励行礼,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两人靠得挺近,顾励心中觉得有些不妥,后退一步。哪知道杨廷璧跟上前来,一把握住了顾励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微笑道:“陛下是明君,学生要做一世的贤臣,辅佐陛下!” 他这般逾矩之举,显然是喝醉了,顾励忙道:“好好好!没人不让你辅佐朕,你先松开手!” 杨廷璧又嚷道:“陛下!学生代中原百姓多谢陛下兴修水利!治理黄河!” 顾励想抽出手,杨廷璧却攥得紧紧的,嚷道:“陛下!学生代天下百姓谢陛下治理贪官,削减宗室!” 顾励:…… 原来杨廷璧喝醉了戏这么多,这小子主人翁意识这么强的么? 杨廷璧继续嚷道:“陛下!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听闻陛下身子骨弱,学生恨不能以身代之……” 就在这时,俞广乐从暗处走来,咳嗽一声。杨廷璧一惊,下意识松开手,顾励终于得以抽出手来。 俞广乐走到杨廷璧跟前,笑道:“杨翰林喝醉了?要不要进些醒酒汤?” 杨廷璧忙道:“不用了!陛下,臣先行告退!” 他急匆匆地走了,俞广乐松了一口气,看了陛下一眼。看来陈奉离去前交代的果然不错,幸好他今天在这儿,否则若是陛下跟杨翰林闹出了什么事来,陈奉还不得火烧干清宫,闹翻了天去?! 顾励也松了一口气,对俞广乐说:“你怎么来了?朕有些醉了,头晕晕的,你扶朕回去。” 俞广乐搀着顾励,把他送回了干清宫里。顾励洗漱过后便上床躺着,睡意朦胧间酒意上涌,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床边。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后仿佛看到了奉奉。顾励不由得心中一喜,问道:“奉奉,你怎么回来了?” 那人身子一僵,问道:“父皇,爹爹回来了?” 是贞儿的声音。 顾励揉了揉眼睛,瞧见眼前果然是贞儿,他竟把一个小孩子错认成了陈奉。顾励不由得失笑,喃喃呓语道:“是啊,贞儿,你爹爹明天就回来了……” 贞儿的表情有些恍惚。 顾励看着他,问道:“你和小猫玩耍够了?什么时辰了?” 内侍来报了时辰,原来都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他让宫人给贞儿擦洗,脱了衣裳上床睡觉。 半夜他口渴醒了过来,叫夜里伺候的宫人端了热水来喝了,哪知道回头一看,床上空空如也,贞儿不见了。 顾励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问伺候的宫人:“贞儿呢?” 那宫人原本是歇在外头的矮榻上,睡得熟了,不曾留意过是否有人进来。宫人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四处寻找。 就在这时,外殿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父皇,儿臣在呢……” 顾励批了衣服,趿拉着鞋子循声找去,贞儿正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慢慢写字。他头一点一点的,已是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仍然强打着精神。 顾励见他这般好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走上前把他抱起来,摸摸他的手脚,问道:“这大冬天的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写什么字?当心着凉生病。” 贞儿打了个呵欠,挣扎着要继续写:“昨天和小猫玩耍去了,都没把先生布置的功课做完。爹爹明天回来,要考校儿臣的!” 原来是这样!顾励不由得失笑,抱着他回到寝殿床榻上,给他掖好被子,解释道:“爹爹明天不回来,放心吧。昨天是朕许你暂时不用做功课,和小猫一起玩的。” 贞儿登时便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揉揉眼睛入睡了。 幸好这孩子一年来多有锻炼,身子骨壮实许多,折腾大半宿也未着凉。正月里事情不多,顾励还可抽空陪他玩耍,过了正月,事务便繁忙起来。 才开春,在北面龟缩了一个冬天的建虏就又来搞事了。 这一次,他们不是南下大凌河,而是越过了鸭绿江,前往大楚的属国李氏朝鲜的地盘上撒野去了。 关于要不要援助朝鲜,朝廷里又起了争执。朝鲜是大楚的属国,既然认了大楚做大哥,小弟挨打,自然该出手相助。可是这些年建虏南下时,不曾见过朝鲜派出援兵,这次援助朝鲜,也不知仗要打多久,又要烧多少钱。 第95章 辽东这边,也陷入了同样的问题之中。 朝鲜究竟该不该救? 焦烈威已向朝廷发出了塘报,但是这一来一回不知得耽误多久的时间,战场上的时机稍纵即逝,他等不了那么久,必须在三日内做出决定。 军机赞画燕自也反对援助朝鲜,他的看法是朝鲜与辽东这般近,可建虏几次南下攻打辽东,从未见朝鲜出手相助。现如今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帮助朝鲜。 焦烈威难以决断,又去叫人把傅少阁找来。 傅少阁几次立功,不升迁他实在是说不过去了,焦烈威便把他升为把总,现在傅把总手底下也有四百多号兵丁了。 燕自也见劝不动焦烈威,愤愤然出了议事堂。刚走出来,便看见傅少阁匆匆赶来,向他行了一礼,走了进去。 显然是焦烈威找他来的。 燕自也眯起眼睛,看着傅少阁的背影在门内消失,冷着一张脸走出去。 他在焦烈威这里受了挫,心情郁卒,便找了几个兄弟到城里喝酒。 其中之一便是锦州副总兵陈朋与。陈朋与和燕自也原先并不认识,是燕自也到辽东来了之后,才渐渐熟悉起来,酒喝得越来越多,交情也越来越好。 燕自也灌了两口酒,抱怨道:“我才是军前赞画,那傅少阁又是个什么东西?!被贬来戍边的罪臣,都快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陈朋与也跟着大吐苦水:“嗨,我手底下那个方从鉴,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一不是军户,二没有功名,郭总兵凭什么收他入伍?这不合规矩!” “方从鉴?”燕自也眯起眼睛,恨恨道:“他与傅少阁沆瀣一气,若不将这两人铲除,只怕不出三年,辽东便要为这两人把持了。” 陈朋与闻言,面上一惊,追问道:“您的意思是?” 燕自也灌了口酒,醉醺醺地说:“没什么意思!喝酒喝酒!” 陈朋与有些未尽之言,可燕自也已经喝醉了,眼下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第二天,陈朋与将燕自也约到住处,酒过三巡,燕自也问道:“老弟台,你把我约来,怕是有事相商吧?” 陈朋与笑了笑,屏退左右,看向燕自也,问道:“燕赞画,不知辽东出兵援助朝鲜一事商议的如何了?” 燕自也神情郁郁,说:“焦总督听了傅把总的话,正在考虑出兵事宜呢。” 傅少阁的意思是,帮助朝鲜可更快消耗建虏,建虏原本便是他们的对手,如今有朝鲜军做炮灰,算来他们还占些便宜。 燕自也情知傅少阁的话有道理,只是焦烈威屡次听从傅少阁,竟显得他这个军机赞画宛如废人一般,难免叫他耿耿于怀。 陈朋与察言观色,见他明显对傅少阁心存妒忌不满,自忖胜算又多了一分,他顺着燕自也的话,骂了傅少阁几句。燕自也看向他,问道:“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和我一起痛骂这贼厮么?” 陈朋与道:“自然不是!我是来为燕赞画排忧解难的!” 燕自也挑起眉:“愿闻其详。” 盛京。 “这就是方从鉴的情报?” 蒲俊成打开桌上的包裹,里头是厚厚一叠书册,边角理得整整齐齐,只是被翻阅过太多次,装订线和页角已经有些磨损。 他打开最上面一册,入目是四个大楚文字《大楚晨报》。 《大楚晨报》?他听南来的商人提到过,据说这玩意儿深受大楚百姓们喜爱,哪怕是不识字的,也要每天听人念一念上头的内容。 他翻开看了看,就见这书册内页写着:第一期。再往后翻,是一篇白话文《论党争的十大危害》。 蒲俊成硬着头皮看了半晌,喃喃道:“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文章?” 他抬起头,看向手下人:“这就是你手下的线人从方从鉴那里搞到的情报?” 手下人回禀:“我的线人说,方从鉴每天都要把这堆书册翻看一遍,他的一身武艺和排兵布阵的手段,或许就是自书册上学来的。” 蒲俊成想着开卷有益,认真看看或许也会有些收获,翻了翻下头的书册,除了《大楚晨报》,还有一本叫做《马克思主义原理》的书籍,蒲俊成打开看了看,只觉得似懂非懂,这书本内容虽是用白话文写就,却宛如周易一般,需得仔细研究参详。 这或许能给他提供一些线索。 蒲俊成把《马克思主义原理》留下,《大楚晨报》都装进一纸袋里,放入书架上。那里已经摆着不少纸袋了,纸袋的侧缝分别贴着“焦烈威”、“燕自也”、“董鹏”等名字。 这是蒲俊成的习惯,他不打无准备的仗。说起来,方从鉴在他这里也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若不是近两年这人升迁快,他还注意不到此人。 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人。 傅少阁。 据说这人原本是宝钞司的郎中,因犯了事,被贬谪辽东戍边,没想到自他来了辽东,原本于大金而言略站上风的局势竟渐渐逆转了。 这人眼下还只是一个小小把总,需得趁他羽翼未丰,尽快除去! 蒲俊成看向手下人,问道:“锦州那边,可有消息了?” 手下人轻声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方从鉴把住处翻找了一遍,又把手底下一小兵叫来,问道:“这几天有没有人进我屋子?” 小兵道:“没注意啊。方守备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方从鉴挠挠头,说:“一叠书册不见了。罢了,开拔在即,这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收拾好东西,急匆匆地走了。焦烈威已决定前往援助朝鲜,大军分两路开拔,一路渡过鸭绿江前往平安道,一路从海上出发,从海岸登陆,直奔平壤,方从鉴作为锦州守备,自然少不得随军出战。 这次援朝战役,焦烈威坐镇辽东,锦州总兵郭恕为陆军总将领,宁远总兵杨琦芬为水军总将领,监军董鹏与军机赞画燕自也随军一同出征。 这次女真人的将领是阿巴赫的小弟,阿济格。阿济格已带兵杀入平安道,围住了平壤,直逼汉城。 方从鉴跟随郭恕的人马,来到定辽右卫后便抛弃了粮草,身上只带了十日干粮与军械火器,渡江进入了朝鲜地界。 三日后,郭恕率军突袭平壤城,阿济格率军回援,一番交战后,郭恕军被逼退至平安道西面。 此时,宁远总兵杨琦芬率领的水军已登陆朝鲜,挥师往平壤进军。宁远军已得知郭恕败退的事,董鹏提议道:“这时候我们往平安道方向驰援,正可与郭总兵呈两面包抄之势,歼灭阿济格军。” 燕自也反对道:“不可,若是女真人自建州率军从北方南下,过鸭绿江,直冲平安道,与阿济格军联手,到时候就不知是谁包抄谁了!” 杨琦芬拿不定主意,说:“先将平壤攻下来再说!” 阿济格回援平安道,在平壤城留了部分守军,又驱使平壤的朝鲜驻军为先锋部队,与杨琦芬部队作战。 这些朝鲜驻军别无他法,只能消极抵抗,杨琦芬命手下副总兵绕道平壤东北方,与南路军呈钳制之势,切断了平壤城的女真军队与朝鲜驻军的联系,朝鲜驻军立刻调转枪头,听凭杨琦芬指挥,杀回了平壤城。 杨琦芬首战告胜,燕自也劝他不可再冒进,杨琦芬便占着平壤府修建防御设施,以防阿济格再度来犯。 郭恕军被堵在平安道西面,却是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若是就此撤军,阿济格必然要掉臂进犯平壤,到时候宁远军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可若是继续挥师南下,携带的口粮只够三日的分量。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宁远军立即回援! 郭恕已经给宁远军发去求援信,然而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却得到了阿巴赫亲自率军度过鸭绿江的消息! 这一下麻烦了。 阿济格率军堵住了难免,阿巴赫率军南下平安道,一南一北两面围堵,他若是不想全军覆没,只能要么后撤,要么突围。 一旦后撤,杨琦芬军就要遭殃了。 临时的急行军营地内,众人行色匆匆。方从鉴从郭恕营帐内出来,整顿兵马,点出五千人,往南面方向去。 陈朋与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进了郭恕的营帐,问道:“郭总兵,今夜突围的事已经定了么?” 郭恕沉着一张脸,看着地图,说:“你带五千人,今夜子时,往平安西道方向去接应方从鉴。” 陈朋与出了营帐,勾起嘴角,回到自己营中。 他取来纸条,写了简短几个字,这纸条便是被人截获,也无人能破解。 董鹏匆匆走向杨琦芬办公住所,燕自也叫了他一声,慢悠悠走上前,笑道:“董监军何事这般着急?” 董鹏举起手上的信笺:“阿巴赫亲自率军渡过鸭绿江,郭总兵在平安道西被围,须得尽快出兵救援。” 燕自也笑眯眯地将他手上信笺一把夺过,笑道:“董监军原来是为了这事,杨总兵已经知道了,此事他自会有定夺。” 董鹏直视燕自也,他随焦烈威、燕自也两人一同出京,在辽东待了快两年,自问对他还算了解。燕自也不服傅少阁,对他颇有微词,这事董鹏劝过几次,也一直认为燕自也于大是大非一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可自宁远军登陆平壤,原本占了平壤后就该往北夹击阿济格军队,可燕自也却劝说杨琦芬按兵不动,错失良机,这次若再不动兵,听任郭恕军被击溃,这次援朝便无力回天了! 董鹏今年已五十有九,脾气温和,也不喜生事,军中大小事务,他自认是个外行,多听焦烈威与燕自也两人安排,不爱多管闲事插手,但是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动手了。 他年轻时得罪了王正,因穆丞相居中周旋,才侥幸得以保存性命,在直殿监做一个小小的火者,若不是穆丞相时常照拂,他只怕早就交代了。这次被派往辽东监军,穆丞相曾经对他殷殷嘱托,他不想辜负了穆丞相。 董鹏斥道:“燕赞画!你怎地如此糊涂!郭恕军一旦失利,阿巴赫与阿济格联手南下,逼近平壤,你以为凭我们这一路军,与这些朝鲜军队,当真能守得住?无论如何,我今天要见杨总兵一面!我乃是监军,你不可拦我!” 董鹏说罢,推开燕自也,闯入杨琦芬住所。 杨琦芬正与朝鲜将领李重红商议事情,见董鹏闯进来,不由得有些不悦,问道:“董监军有什么指教?” 董鹏直言道:“阿巴赫率军南下,与阿济格一道把郭恕部围堵在平安道西,若我军再不北上援助,事情就遭了!” 杨琦芬皱起眉头,声音小了几分:“这倒也是个问题,只是阿巴赫与阿济格两路军联手,若是我们贸然离开平壤城,万一阿巴赫与阿济格挥师南下,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燕自也走了进来:“而且,郭总兵遭遇两路军,若是无法抵抗,还可向西后撤,可若是我们贸然离开平壤府,没有平壤城作为壁垒,届时全军暴露在建虏铁骑之下,又该如何保全?” 朝鲜将领能听懂大楚话,闻言也跟着劝道:“诸位将军们千万别离开平壤城啊!否则你们一走,阿济格又来了!” 燕自也道:“不!我们也要走,只是不是前去援助平安道西,而是前往东北方!——咸兴府!”“为什么?”董鹏大惑不解,有些恼了:“眼下最危急的就是郭总兵一路!我们不往西北面走,却反而去东北方向,燕赞画,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燕赞画淡淡道:“往东北方向去,从咸兴府往平安道,尽是山林地带,不适合建虏骑兵作战,于咱们却是有利的!该听谁的,杨总兵自有决断!” 董鹏喝道:“不可!绝对不可!前往咸兴府变数太大,万一阿济格前来拦截,或者阿巴赫在半途中埋伏,咱们远离郭总兵的军队,想要与他互为支援都不能够!” 燕自也问道:“这军机赞画究竟是我,还是您?” 杨琦芬闻言,拍板道:“好了!就听燕赞画的!上次听燕赞画的,先攻下平壤城,咱们不是顺顺利利的吗?!这次也听他的!” 燕自也微微一笑。 董鹏怒道:“你们……杨总兵,你莫要这般糊涂,为小人蒙蔽耳目!你再这样下去,我只能一五一十地向陛下回禀了!” 杨琦芬眯起眼睛,危险地看向董鹏:“董监军,咱们自登陆朝鲜以来,从未吃过一次败仗,不知你要向陛下回禀什么?” 燕自也跟着说:“王正前车之鉴仍历历在目,还望董监军休要弄权啊。” 两人一唱一搭,把董鹏气得说不出话来,愤然拂袖而去。 当天下午,杨琦芬率领部队开拔,只带几日的干粮,往东北方向的咸兴府急行军。朝鲜军则被他留在平壤守城。 阿济格接到线报,杨琦芬军从平壤城出发,正在往咸兴府方向行军,不由得好笑:“郭恕的队伍被逼退在西边,杨琦芬却往东面走,这放水也放得太过了,当真不怕被看出来么。” 他想起临行前蒲俊成的交代,大楚军中,已有两人被策反,有这两名叛徒做内应,朝鲜这一战就是给他立功立威的。 想起代疆屡次为难他,指责他没有立下多少军功,得到的奖赏却是几名兄弟中最丰厚的,阿济格想起这事便生气。他气的不是代疆的指责,而是自己被当成了胆小鬼! “阿巴赫早知道代疆对我的指责,却还是要南下鸭绿江,前来支援我,他可真是瞧不起人!难道没有他,我就不行了么?” 他与阿巴赫一母同胞,阿巴赫对他难免多有偏袒,可阿济格并不想要这种偏袒,他像一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要甩掉长辈的照拂,自己闯荡一番。 阿济格对手下人说:“杨琦芬那一路军,不用管他!我已收到线报,今夜郭恕军将南下突围,你传令下去,叫底下人各自清点好兵员人数,咱们今夜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他个片甲不留,陈朋与也是这么想的。 他已经把方从鉴要率兵突围的消息放给了阿济格,这一下就算是白痴出手,方从鉴也活不下去了。 想到就要除去心头刺,他便心情大好。眼看快要到子时,郭恕让他去南面接应方从鉴,陈朋与已把消息泄露给了阿济格,此时南面定然已经是一片尸山血海,他跑去接应岂不是送死。 陈朋与可不是这种傻子。 可郭恕的话也不能公然违逆,他带了五千人马,绕了个丸子从西边悄悄往南进发,打算看情况不对就赶紧跑路。 哪知道走到半道上,便听见一片喊杀声,汉话与女真话夹杂在一起。 陈朋与惊出一身冷汗,郭恕明明是让他往南面接应方从鉴,可方从鉴的部队怎么会与女真人在此处作战? 而且……看情况,竟是方从鉴驱使着队伍,部队把女真人往他来的这个方向赶! 陈朋与还未发号施令,身后的兵卒们先一步耸动起来,拔出兵器便要冲上去。陈朋与一咬牙,喝道:“听我号令,暂时按兵不动!” 就在这时,一小股游击队伍已如鬼魅般靠近,当先一人道:“陈副总兵,没看见方守备在等你支援么?为何按兵不动?” 这声音竟是傅少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朋与想不明白,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一把刀已割开了他的脖子。 成宽伯甩掉刀上的血,嗤了一声:“卖队友的杂种!” 陈朋与带来的五千兵马见将领被杀,不禁悚然。傅少阁高声道:“陈朋与乃是通敌细作,我受郭总兵之命,将其格杀在此!众将士听我号令,随我支援方守备!” 方从鉴将阿济格军逼到此处,已杀得力竭,不住喘气,就在这时,一刀斜刺里捅来,方从鉴将将避过,身后一刀,却已经是避无可避! 当即只听叮的一声,想象中兵刃入肉的痛楚没有发生,方从鉴回过头,傅少阁已把他拉进怀里,挥手打开了两柄兵器。 方从鉴被按在傅少阁怀里,心里默默想着:怪了,咱们大男人都一身臭汗,怎么就傅少阁身上香香的…… 他又吸了一口,傅少阁无奈道:“你武艺比我好多了,能不能别指望我保护你?” 方从鉴抬起头,愤愤地看了傅少阁一眼,转身与女真人杀在一处。 两人互相抵着后背,便不用怕人偷袭。难得的是他们步调一致,频率想通,背抵着背,便宛如连体婴儿一般密不透风。 那是在战场上不知磨炼过多少次的信任。 方从鉴信任傅少阁,就如傅少阁信任方从鉴。 第二日清晨,草丝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方从鉴命人打扫了战场,往主军方向撤退。回到行军营帐时,郭恕瞧见陈朋与没跟着回来,不免有些唏嘘,问道:“他当真未做支援吗?” 傅少阁说:“他带的五千兵丁死伤六十八人,还余下四千九百三十二人,你可以问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给我作证。” 郭恕道:“你们辛苦了一夜,先下去休息吧。” 傅少阁回头看了方从鉴一眼,迎着稀薄的晨雾与阳光,方从鉴似有感应一般,也抬起头,不由自主地冲他笑了一下。 傅少阁也笑了。 这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燕自也对傅少阁心怀不满,傅少阁焉能看不出来。对他的人生而言,被背叛被算计才是常态,旁人算计了他,他也算计回去便是。是以他暗自拟定了计划,要置燕自也于死地。 这计划却被方从鉴发现了,方从鉴劝说他不要冲动,傅少阁嗤笑道:“我做事都是深思熟虑,何来冲动?” 方从鉴想了想,又说:“与其你与燕赞画算来算去,彼此伤害,何不来一出计中计?算死蒲俊成,总好过算死燕赞画。” “蒲俊成?” 方从鉴说:“燕赞画之所以对你越来越不满,是不是有人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你说,这是不是蒲俊成授意?” “你是说,蒲俊成有意离间我们?” 方从鉴思索道:“我也不能肯定,只不过以我搜集到的蒲俊成的情报,他在我们手上多次吃亏,一定会想办法找补回来,否则如何继续取信于阿巴赫?天花也好,火器也罢,他都是栽在你手上,想必已对你有了注意,你说他恨不恨你?想要对付你,挑唆燕赞画对你的仇恨除掉你,这是不是他会做的事?” 傅少阁点头道:“这么说来,暗中算计我的是蒲俊成,好啊!” 接下来如何做,方从鉴想的却和傅少阁不一样,也更简单:傅少阁与燕自也不和,可引蒲俊成上钩,他们借机找出蒲俊成安插在军中的叛徒,向蒲俊成传递假消息。 两人如此这般议定,唯一的问题,就是担心燕自也当真向傅少阁动手。 哪知道燕自也私底下找到方从鉴,竟是向他提议,要与傅少阁演戏,请他居中传话! 原来燕自也与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燕自也并不是笨蛋,陈朋与总在他跟前提起傅少阁,他焉能不起疑心?他也是聪明人,顺着陈朋与,便查到了他与前任锦州总兵陈道平还藕断丝连。陈道平便是蒲俊成策反的,再策反一个陈朋与,又有何难? 燕自也立刻想到,或许陈朋与已经变节,但陈朋与是个蠢货,留着他还有些用处,比如向蒲俊成传递错误消息。他立刻想到,陈朋与煽风点火,针对傅少阁,或许便是蒲俊成的授意。他的确不喜傅少阁,便找到方从鉴,请他居中说和,要与傅少阁一起演一场戏,给蒲俊成看。 到了朝鲜后,方从鉴把这计划也透露给了郭恕总兵,于是昨天郭恕给了陈朋与假情报,引诱建虏上钩。可惜昨夜前来的不是阿济格,否则今天阿济格的人头便要摆在郭恕的营帐中了。 昨夜郭恕特意交代,陈朋与这厮若是悔悟了,便可饶他一命,他若是不肯救援,一心要置方从鉴于死地,那么便可将他就地格杀,以免延误大事! 傅少阁武艺不算好,夜里行动时带上了成宽伯,陈朋与便是这样,死在了成宽伯的刀下。 阿济格昨夜遭遇惨败,派出去的队伍竟无一生还,他立刻便察觉到自己或许中计了,派人联络大楚军中的那名线人,却迟迟没有回应。 阿济格忽然想到了自平壤府出发的宁远部,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大楚军中的叛徒究竟是否还在,甚或这就是一场计谋,这所谓的叛徒压根就是子虚乌有!他意欲命人前去埋伏截杀。然而昨夜宁远部一夜急行军,已走出了数十里,他这时派人截杀,待赶到时,只怕宁远部已经到了咸兴府了。 阿济格想通这点,扼腕道:“我被骗了!是蒲俊成那个狗东西骗了我!我要告诉阿巴赫!” 第96章 阿巴赫收到阿济格的信时,宁远军已经赶到了咸兴府。 作为大金的掌权者,他知道的比阿济格要多。 蒲俊成通过前任锦州总兵陈道平联络上锦州副总兵陈朋与,策反他担任内应,里应外合,又通过他联络了军机赞画燕自也,甚至,蒲俊成与燕自也商定了什么,他都是知道的。 所以燕自也所在的宁远部开拔时,他并没有派军拦截。 可现在,情况似乎有变。 蒲俊成追随他已久,他不可能因为阿济格的一封信而对这位谋臣产生怀疑。 这次率军出征,蒲俊成也跟着一起来了。他把蒲俊成找来,把阿济格的信递给他。 蒲俊成看过,一张布满麻子的脸上难免有些紧张。阿巴赫安慰他:“我是知道先生的忠心的。只不过先生的布置,似乎有哪里出了错。” 蒲俊成连忙道:“臣这就去查看情况。” 阿巴赫摇摇头:“不需要了。你联络的这两人,无论是否有心为我效力,现在我都不能相信了。就当他们不存在,这一仗该如何打便如何打。” 阿巴赫有心亡羊补牢,然而他发现,自宁远军赶到咸兴府,事情似乎已不受他控制了。 宁远军驻守在咸兴府,多次率领朝鲜军出兵侵扰阿巴赫驻军,然而阿巴赫军追击后,宁远军立刻撤退,咸兴府与阿巴赫驻军间一片山林,压根不适合女真骑兵驰骋。 阿巴赫更不能率军后撤,退回鸭绿江北,他一旦后撤,阿济格军深入平安道南,被平壤府堵着南面去路,左侧的郭恕军与右侧宁远军便可立刻会师南下,攻打阿济格。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与阿济格军联手,攻打郭恕军,把这三面包围撕开一道口子来。 郭恕也早有准备。 兵卒们带着的十天口粮已所剩无几,郭恕不打算坐以待毙,第三天清晨,率领将士们分三路猛攻。 与此同时,宁远军也像是与郭恕军商议好了一般,在同一时间向阿巴赫军后翼发动进攻。阿巴赫腹背受敌,阿济格连忙驰援,驻守在平壤的朝鲜军连忙出动,按照燕自也的交代,务必要牵制住阿济格。 这一场战斗苦战了一日,阿巴赫军三路受敌,苦不堪言,虽说北面留有生路,可若是往北后撤回鸭绿江内,阿济格便要孤军奋战了。 阿巴赫军中死伤过半,然而独独有一人,别说死,就是伤也不过是轻伤,那还是他自己下马下得急了扭伤的。 这人就是蒲俊成。 大楚士兵的兵刃,就是不往他身上招呼。有兵蛋子不懂事,拿刀砍杀他,还被旁边的大兵训斥:“郭将军交代了,这个麻脸别杀!” 战场上厮杀声震耳欲聋,这大兵喊话的声音大,阿巴赫就在不远处,旁人听不懂汉话,他和蒲俊成都是听得懂的。 蒲俊成当即感觉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直杀到傍晚,郭恕军成功从阿巴赫与阿济格的两军拦截中撕开一道口子,与宁远军在平安道中会合。 夜里光线暗淡,几路军只能鸣金收兵。阿巴赫整饬了残部,收拢在行军营帐内,脸色沉得能滴水。 “大意了!”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中计了。早在宁远部开拔前往咸兴府的时候,他与阿济格两路军都有余力拦截,却因相信所谓的线人,眼睁睁看着宁远部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赶到了咸兴府,与南面的朝鲜军,西面的郭恕军呈兜底包抄之势!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原本前几天还是他占着上风,现如今情势逆转,他竟陷入了撤也不是留也不是的两难境地! 眼前的形势他都看得出来,蒲俊成又怎么会看不出。可以说,眼前的局面全是因他轻信陈朋与和燕自也而起,现在竟被反将一军,更要命的是,大楚军往他身上泼的脏水,不知阿巴赫会怎么想! 一回到营帐内,蒲俊成便立刻跪下,向阿巴赫表明心迹:“我对陛下绝对没有反心,这一切都是大楚设下的计谋!” 阿巴赫把他扶起来:“我怎么会怀疑军师呢,是大楚太狡猾啊。军师且说说,咱们接下来究竟该如何是好?” 蒲俊成沉吟道:“咱们如果往北撤,势必要让阿济格殿下留下来孤军奋战,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会同阿济格殿下的部队,往南面平壤方向冲杀。南面助守的李重红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若不是宁远部留下了一部分人手,他压根不会有直面吾等的勇气!” 阿巴赫思索片刻,点头道:“听军师的!” 蒲俊成暂时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一次南下攻击平壤,老天务必要站在他这边!他不能再消耗阿巴赫对他的信赖了! 第二日阿巴赫率骑兵南下与阿济格回合,大楚军衔尾直追,两军再度交战,郭恕军与宁远军汇合在一处,拼死抵抗阿巴赫,蒲俊成可以笃定,大楚军也知道,如今防守薄弱之处便是李重红部,只要他们南下冲入平壤,夺取汉城,便可挟持朝鲜皇室,逼大楚退兵! 看清了这一点,蒲俊成自是奋力督军,终于在两个时辰的苦战后攻下平壤城,逼得李重红与宁远偏师退守海岸边。 蒲俊成松了一口气,立刻着手安排防御事宜,以防大楚军南下夺回平壤城。他正向手下人安排工作,阿济格怒气冲冲地闯进他的办公场所,毫不客气地冲他叫嚷:“蒲俊成,你这狗东西!这次咱们沦落至此,可真是托了你的福啊!” 蒲俊成试图安抚阿济格这蠢货:“殿下说笑了,卑职也不能料事如神,出些差错,在所难免。” 阿济格怒道:“可我怎么听说,与大楚军交战时,大楚的兵卒们压根都不向你动手?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咱们在大楚军中安排了奸细,而是大楚给咱们安排了奸细不成?!” 他把话说的这般难听,手下人都站在一边看着,叫蒲俊成脸上实在挂不住。他自问自从加入了建州女真人的阵营,便一直忠心耿耿,为阿巴赫出谋划策,策反辽东武将,谈不上呕心沥血,可也是鞠躬尽瘁,可现在仅仅是因为大楚的一点雕虫小技,便要被阿济格这般羞辱,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一向骄傲自矜的蒲俊成。 蒲俊成当即冷下脸色,说:“奸细这事,我已经向陛下禀告过了,陛下都不曾怀疑我,殿下又何必多管闲事?” 他这般态度,叫阿济格也恼了,提起拳头便要揍,蒲俊成慌忙躲避,阿济格穷追不舍,一旁的手下人拼命拉架,好好的议事堂内乱成一团。 当天傍晚,阿巴赫总算听说了这一出闹剧,把两人各自训了一顿,情势终于有些好转,他们若是自己人闹将起来,那岂不是给旁人捡了便宜! 他准备把阿济格留在平壤城,堵住北面的大楚军,他则率军继续南下,歼灭李重红残部,然后挥师夺取汉城。阿巴赫计划得挺好,然而到了这天夜里,只听见一声火炮声响,阿巴赫惊得从床上跳起来,抽出床头的刀,还当是有了刺客! 就在这时,又一声火炮声响,震耳欲聋,他身下的床榻都在颤动。阿巴赫大吃一惊,这火炮究竟从何而来?他知道大楚去年得到了一批新式火炮,然而大楚一路从陆路上行军,一路走的是水路,不适合运送红夷大炮这种重型兵器,这火炮究竟从何而来! 又一声炮声响起,阿巴赫听出来的,这火炮竟不是从北面大楚军的方向而来,而是从西南面—— 是李重红的部队! 阿巴赫忙不迭地穿上明光重铠,奔上西南方向的墙头,墙头上已经是一片忙乱,蒲俊成正在墙头上指挥督战,此时,他那张布满麻子的脸上已经没了以往的指挥若定,这让阿巴赫极度不安。 他冲到最前面,只看了一眼,便目眦尽裂! 李重红与宁远偏师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一批火器,正在不远处对他们开炮! 被宁远总兵杨琦芬留下来与李重红打配合的,是宁远副总兵边大受,杨琦芬只给他留了五千兵马,是以在阿巴赫与阿济格联手猛攻之下,他只能丢下平壤城,与李重红的朝鲜军夺路狂飙,一路逃到了海边。 然后,他就遇到了一支从海岸边登陆的船队。 船队上有大楚的兵丁,也有高鼻深目的海外番夷,这一带的百姓们早因阿济格占领平壤城而举家逃走了,是以竟也没有人拦着这支船队不许他们上岸。 边大受看得呆了,与李重红的部队远远观望,竟不敢靠近。这支船队从又宽又大的甲板上,直接推下了一辆辆战车,车上装载的不是辎重,而是火器! 红夷大炮!火绳枪!鹰嘴铳!簧轮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支船队是什么来头?穿上这些鱼龙混杂的人又是哪来的?那些穿着大楚军甲胄的,真的是大楚的兵丁吗? 就在这时,边大受终于看见了一个熟面孔,是原先在宁远,后来被焦烈威带到锦州去的一名小兵。 见到熟人,边大受终于松了一口气,赶上前叫了一声。那小兵正在指挥船队靠岸,见到边大受,热情地向他行了一礼。边大受急不可待地走上去,问道:“你怎来了?” 小兵道:“是焦总督让俺们送火器来的!” “火器……这焦总督把火器全弄朝鲜来了,他自己咋搞?” “不是哩,这些火器,是前些天刚从太仓送到宁远的,都是新火器,还没上太仓的岸呢,陛下就交代直接送到辽东来。这些大兄弟……”小兵比划比划身旁的尼德兰人:“他们是送火器过来的,顺便教教咱们怎么用。这里头可有不少新家伙!” 是的,阿巴赫看见的火器大炮,就是陈奉回到欧洲后命人送去的那批。 他早跟顾励商量过,回到欧洲会帮他购置火器,顾励便叮嘱沿海的市舶司,收到这些火器,清点过后从海上运送到宁远去,焦烈威得到消息,叫他们从宁远送到了朝鲜战场上来。 于是便有了让阿巴赫目眦尽裂的一幕。 李重红与边大受的人手不多,但架不住他们装备精良啊。朝着平壤城头狂轰一气,杀得阿巴赫当即只能弃城而逃,北方的郭恕与杨琦芬军被惊动,星夜清点人手,披甲执锐,给了阿巴赫与阿济格迎头痛击。 第97章 大楚军大获全胜,方从鉴甚至斩下了阿济格的人头。 此时,那颗人头就摆在营帐内的桌案上。 “所以,这个计划,就只有我不知道?” 董鹏有些郁闷。 “本帅也不知道。”杨琦芬也跟着说。 不过虽然被燕自也牵着鼻子走,但杨琦芬倒不怎么郁闷。他自登陆朝鲜以来,没吃过一次败仗,这等战绩,足够他吹嘘三年了,更别说朝廷还会有封赏。 燕自也看了一眼杨琦芬这蠢货,只能感慨有的人运气好,安安心心当傻子也不会被人卖了。要知道,他可是跟傅少阁方从鉴等人提前侦查过平安道、咸兴府一带的地势,定下了这个计划,才终于说服郭恕同意的。这一路他一直提心吊胆,就怕计划生变,他要成为千古罪人。 想到自己这般劳心劳力,却不及杨琦芬的功劳,燕自也便有些郁闷,谁让他是军机赞画呢,出谋划策乃是他的职责所在。 郭恕安慰董鹏道:“这计划乃是兵行险招,自然越少的人知道越好。并非我等有意隐瞒,实在是怕刺激了您老人家,要生变数。” 董鹏想想也是,这一招的确够险,如果他知道了,怕是不能答应。 方从鉴与傅少阁这时候一起走进来,向郭恕回禀战况。阿济格已死,阿巴赫整饬残部,退回鸭绿江以北,这次女真人伤亡惨重,别说再度进犯朝鲜,就是跑到辽东去给大楚找麻烦,怕是都要掂量掂量。 郭恕笑道:“你们俩也坐,这次多亏了你们二人与燕赞画的计划,否则没有这般容易取胜。” 方从鉴笑道:“是燕赞画宽容大度,傅少阁聪明机智,我不过是逞些匹夫之勇罢了。” 郭恕一手提拔的方从鉴,自然知道他不只是匹夫之勇。对方从鉴的自谦,他一笑而过,说:“在平壤修整后,方从鉴带几个人去汉城见见朝鲜国君,若是陛下还有别的吩咐,焦总督会另外派人传讯与你。” 方从鉴爽快答应。 郭恕又继续安排:“至于吾等,可以开拔回辽东了。杨总兵,您意下如何?” 杨琦芬自然没有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下来。 方从鉴出了议事厅,要点人随他前往汉城,傅少阁却先一步说:“不必点我去。” 方从鉴问道:“你可是有旁的安排?” “蒲俊成那里,还差最后一下,我需得盯着,不能跟你去汉城。”傅少阁想了想,说:“我让成宽伯去保护你,好不好?” 方从鉴嗤笑道:“你太瞧不起我,我用得着旁人保护吗?” 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有些诧异,傅少阁可从来没把旁人的安危放在心上过,怎么好端端的要叫成宽伯来保护他呢? 他心中一动,问道:“你担心我啊?” “谁担心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傅少阁瞪了他一眼,转头走了。 方从鉴一笑,在辽东的这段日子,他竟觉得比在京城中时更加了解,更加贴近傅少阁。在他心中,傅少阁已从高高的云头跌落,可在触摸到这个更恶劣的傅少阁之后,方从鉴却似乎与他更加靠近了。撕开了那层伪装的画皮,那下面狰狞的血肉丑陋且真实,方从鉴接受了这份丑陋,也感受到了这份温暖。 人手安排好之后,大楚军稍作休整,便班师回辽。方从鉴另外带一队使臣,随李重红前往汉城。陈奉送来的火器,则从海上运输,送往宁远。 火器先一步到了宁远,过了三天,大楚军才回到锦州。焦烈威见到阿济格的人头,自然喜出望外,燕自也却提醒他,阿巴赫痛失胞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傅少阁闻言,嗤笑一声:“他想为阿济格报仇,可他手上还有可信之人吗?” 焦烈威和燕自也过了几天,才明白这话的意思,焦烈威派到盛京的游哨传讯回来,阿巴赫受此大败,回到盛京后发了怒。哪知道就在这时,有人敲锣打鼓,高调给蒲俊臣送礼,声称感谢他为大楚军做的一切。 同时城中传出流言称,这次大金之所以大败,都是因为轻信了那些所谓被策反的汉臣,汉臣就算降了金,也是不可信的。 这流言发酵了三五日,盛京城中舆论愈演愈烈,有人说早在前年大金就应该抓住机会攻打辽东,现如今辽东军备羽翼渐丰,又得了海外来的新式火器,早已非吴下阿蒙。大金痛失良机,想要南下,需得再等五百年! 还有人透露,前年阿巴赫预备南下攻打辽东,是大楚派人向前任锦州总兵,现任大金命官的陈道平行贿,陈道平让女人给阿巴赫吹了枕头风,这才打消了南下的念头。 这流言一出,盛京哗然。原本大家就怀疑这些降金的汉臣有二心,现在算是抓着了把柄,陈道平的府邸被人团团围住,逼他现身给个说法。 事情竟闹得这般大,蒲俊成第一时间赶去见了阿巴赫,然而,阿巴赫此时也已经焦头烂额,女真族中的勋贵们对汉臣们不满已久,他们认定就是这些汉臣鼓动阿巴赫实行汉化,给他们增加许多规矩束缚,打了胜仗不能杀俘虏抢财物,劫掠还有什么意思。勋贵们围着阿巴赫,要求他立刻肃清大金中有二心的汉臣,可一个人是忠是奸,又不能剖心查看,这不过是女真的勋戚贵族们为了排挤汉臣找出的借口罢了。 待众人离去后,蒲俊成忙不迭地向阿巴赫表明心迹:“陛下,我虽出生在辽东,但我祖父便是建州人,我身上也流着女真人的血!我一片诚心天地可鉴!” 阿巴赫满脸疲惫,淡淡道:“起来吧。” 蒲俊成见他这般态度,心中凉了一半。 又听阿巴赫问:“你来也是为降金汉臣之事?” 蒲俊臣道:“正是,这事若是处理不好,我大金基业只怕要毁于一旦。” 阿巴赫不以为然道:“军师不要危言耸听。” 蒲俊臣正色:“若大金只思偏安东北一隅,自然用不着汉臣辅佐,可若是大金想要南下夺取大楚江山,要让大楚百姓听命服从,必须借助这些汉人官员的臂助!要治理偌大的江山,也须得借助儒家治国之手段。” 阿巴赫遭受朝鲜一役的重创,再加上胞弟身死人手,已经有些心灰意冷,喃喃问道:“我大金还有取楚而代之的一天吗?” 从阿巴赫处离开,蒲俊臣心里已经凉了半截。接下来几天,阿巴赫果然向代疆为首的女真贵族屈服,同意驱逐以陈道平为首的一众降金汉臣。 虽说大金只是驱逐部分人员,但这事难免闹得人心惶惶,剩下的降金汉臣中,只要不是犯了大错回大楚就必死无疑的,都琢磨着溜回大楚。 焦烈威不是傻子,早听说了盛京的这一场风波,不用猜,这定然又是傅少阁的手笔。焦烈威立刻让人放出风声去,欢迎那些降金的汉臣回来。他预备着先把人骗回来再说,至于到时候是罚是放,都交给陛下来定夺。 这之后没多久,顾励便收到了援朝大胜的塘报。究竟要不要援助朝鲜一事,朝臣们都还吵得不可开交呢,没想到焦烈威这一仗都打完了。焦烈威在塘报中交代得极清楚,郭恕军与宁远军是如何布置,燕自也与傅少阁又是如何计划,最后那一批从海外来的火器又是如何发挥了大用,把阿巴赫轰回了老家的,顾励看完,没想到这次居然又是傅少阁立功,妈的,明明有如此机智的头脑,却偏偏要干坏事,真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辽东立功的将领,全数官升半级,立功的军士,每人赏赐两千宝钞。傅少阁额外多送二十斤土豆与五千宝钞去。 此外,焦烈威在来信中隐约提到了傅少阁和军机赞画燕自也之间有些摩擦,这两人都机智过人,焦烈威倚重傅少阁多一些,便觉得有些对不起燕自也。 顾励想了想,下旨把燕自也调回京中,任吏部文选司主事,燕自也出京前是兵部职方司郎中,从兵部升任吏部,对得起他了。吏部炙手可热,燕自也还年轻,只要好好干,前途也是一片光明的。 就在收到塘报后没多久,顾励又收到了朝鲜派使臣特意送来的感谢呈文,并许多朝鲜本地的土特产比如高丽参,绸缎,珍珠珊瑚等等。 朝鲜是大楚的属国,顾励记得大明派出军队援助朝鲜打倭寇时,也不曾让朝鲜报销军费,顾励找礼部尚书商量过,这次的军费自然没办法让朝鲜出,但是可以让朝鲜以后每年定时上贡,此外顾励特意交代,让朝鲜李氏王朝记得把这段历史写进他们的史书里,不要过了几百年,就忘记汉人曾经的恩惠,看见邻居家好东西多,就这也想偷,那也想偷了。 陈奉送来了一船队的火器,又让人给顾励带了信,信中交代他一切都好,让顾励不要担心。顾励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听船队中一名外国船员说,陈奉在欧洲又是搞银行又是开公司的,还发行纸币,陈奉搞得这么大,顾励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欧洲的经济搞崩溃了。 顾励叫人往陈奉的空船上装满丝绸香料茶叶瓷器,尽快给奉奉送去。 没多久,他又收到焦烈威的呈文,这一阵子盛京动荡不安,不少降金的旧臣再度倒戈,想要回到大楚来,焦烈威接收了不少人,不知如何安置,想问问顾励该如何是好。 对这些曾经背叛大楚的旧臣,顾励没什么念旧之心,但这种时候若是算旧账,岂不是资粮于敌,再度把人才送到女真人手里去?顾励自问不是笨蛋,去信叫焦烈威先安抚好这批人,待战事停歇后再处理这件事。 这些人从大楚投奔大金,又从大金跑回大楚,此时想必已经是惊弓之鸟,顾励叫人给他们送了些衣食绢布,暂时安抚住他们。 辽东,锦州。 傅少阁看着送到眼前的二十斤土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惨白着一张脸,问送东西的人:“陛下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了吗?” 那人笑道:“傅把总,陛下的圣意其实我等可以妄加揣测的,这土豆可是好东西啊!这是陛下对您的一片拳拳爱才之心啊!” 傅少阁失魂落魄,把二十斤土豆收下来,找人帮忙堆进方从鉴的房间里,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离开。 燕自也的调令也来了,他向焦烈威等人告别,便收拾了行礼,站在军营入口处,正等着什么人似的。 见到傅少阁揣着手走来,燕自也咳嗽一声,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叫住了傅少阁。 傅少阁慢悠悠地走上前,向他问候一声。 燕自也有些不自在,问道:“方从鉴还没回来啊?” 傅少阁啊了一声,说:“在汉城呢,也快了。” 燕自也指了指身后的包袱:“我接到调令,要回京城了。方从鉴回来后,你跟他说一声,怎么着也是辽东这地方一起拼杀过的……” 傅少阁欣然点头:“燕赞画一路顺风。” 燕自也看看他,带着人骑上马,想了想,又对傅少阁说:“虽说你是戴罪之身,可屡次立功,陛下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傅少阁嗯了一声,忽然想到,如果是方从鉴那家伙在,会说些什么呢? 那家伙大概会爽快地笑一下,然后伸出手,和人击掌吧! 傅少阁突发奇想,决定扮演一次方从鉴,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伸出手在燕自也肩上一拍:“多谢,一路走好!” 燕自也脸色发白,急匆匆地策马离去。傅少阁盯着他被吓得不轻的背影,有些无语。 果然还是不要学方从鉴了。 那家伙天上地下也就这一个,别人是学不来的。 第98章 盛京的情况在傅少阁的预料之下。 阿巴赫和蒲俊成,已经不再那么信任彼此,离间这一对同床异梦的君臣,是傅少阁的拿手好戏。 不到半个月,盛京又传来消息,阿巴赫发现蒲俊成私底下与几名已经叛逃大金的汉臣暗通款曲,几名汉臣在信中劝说蒲俊成也归降大楚,虽然蒲俊成没有直接答应,但是在心里也颇多唏嘘感慨之词,似乎对大金的未来并不看好。 这封信彻底惹恼了阿巴赫,他把蒲俊成下入狱中,暂时未做定夺。虽然女真的贵族勋戚们频频劝说他立刻处死蒲俊成,可是阿巴赫还念着蒲俊成辅佐他多年的旧情,傅少阁便顺势推了一把,让成宽伯假扮成女真人,去蒲俊成所在的监牢放了一把火,假扮成是阿巴赫私底下动的手。 蒲俊成侥幸没死,彻底对阿巴赫心灰意冷,私下里与代疆联手,谋杀了阿巴赫。 这一番风云巨变,终于毁掉了自努尔哈赤传下来的百年基业,上位的代疆不过是个蠢货,傅少阁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所以代疆南下攻打锦州,出乎傅少阁的意料之外。 眼下对女真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南下的好时机。 果然蠢货的思维,是正常人不能揣测的。 代疆举全大金之兵力,纠集了二十万兵马拼死一搏,气势汹汹地冲向锦州城。焦烈威自然不可能跟他硬碰硬,在城外与代疆的大军交手两次后,便收兵撤回锦州城中,等宁远总兵派军前来支援。 然而,就在这时,方从鉴率领使臣从汉城回来了。 听闻方从鉴被抓的消息,焦烈威和郭恕都坐不住了。阿济格可是方从鉴亲手杀的,代疆此次南下攻打辽东,就是打着为阿济格报仇的口号,抓到了方从鉴,还不知要如何折磨他。 “宁远的援军呢?怎么还没来?”焦烈威问道。 “杨琦芬率领宁远军,在半途中遭遇大金的偏师,被打回去了。” “这废物!”焦烈威气得忍不住痛骂,郭恕迟疑道:“焦总督,锦州城中的粮食,还够吃一年,我们可按兵不动,让代疆的粮草供应一年,看谁能消耗得过谁。” 他话音刚落,傅少阁便冷冷问道:“那方从鉴呢?” 傅少阁现在是军机赞画,兼任把总,领四百多兵丁,这般与郭恕说话,是他逾矩了。郭恕当即沉下脸来,问道:“傅赞画,你说说看,当务之急又该如何是好?” 董鹏眼看两人要闹出矛盾,连忙劝道:“哎,大家消消气,都别冲动。” 焦烈威也是个直脾气爆裂性子,原先还有燕自也、傅少阁两人足够冷静,能给焦烈威浇浇冷水,可现在燕自也调走,傅少阁又失了方寸,一时间董鹏也是长吁短叹,左右为难。 焦烈威气骂道:“嘿呀!代疆这狗东西,不是人!” 方从鉴来辽东时,还带了一封谢莲的亲笔信,请焦烈威多加照拂,焦烈威这才让郭恕收下方从鉴。可没想到方从鉴会落到代疆的手里。 董鹏劝道:“大家都冷静些,焦总督,依本监看,再等几天,待杨总兵率军赶到,这困局或许便可迎刃而解了。” 焦烈威点头:“只能这样。” 傅少阁已冷静下来,眼下只能如此,他不可能逼焦烈威为了方从鉴开城出兵,若是代疆的二十万大军杀进来,这锦州城全城的百姓都要遭殃。 然而,这只是从理智上思考的结果而已。 内心里,傅少阁想不明白,这全城的百姓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和他有关系的是方从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是……如果我私自开了城门,逼焦烈威出兵,间接害了这一城的人,少芳会恨我吧……” 为了方从鉴,傅少阁想努力,就算做不了好人,也至少做一个正常一点的人。 然而等了几天,杨琦芬他就是不来。这人非但不来,还给顾励发去一封夸大其词的塘报,让急递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里。所以顾励看到塘报的时候,被内容着实惊着了,连忙把穆丞相、杨尚书、两位兵部侍郎以及刚回到京城的燕自也叫进宫里来。 杨尚书已经知道代疆二十万大军围困锦州的事,也有些急色,对顾励说:“锦州是第一道防线,若是锦州城失守,从宁远到山海关都麻烦了。” 穆丞相已经看过塘报,此时又看了一遍,才对顾励说:“这个杨琦芬杨总兵,臣对他有些了解,他为人头脑简单,行事浮夸。锦州眼下的情况应当没他说的那般凄惨。” 燕自也也看过了塘报,简直目不忍视,直截了当道:“陛下,锦州城经过水泥修葺,何等坚固,臣是知道的。这两年郭总兵在城里囤积了不少粮食,足可让全城的军民支撑一年,依臣来看,眼下还不到粮食作物成熟的季节,代疆举全军之力攻打锦州,并不明智,他坚持不了多久。便是不派援军,锦州之围半年内便可解。” 他话虽如此,顾励却不敢掉以轻心。他听出来杨琦芬这家伙能力怕是不够,问道:“无论如何锦州得派人支援。杨总兵已率兵支援锦州,却被代疆击败,朕是否该换个人选率兵援锦?” 穆丞相点点头,看向杨尚书。 杨尚书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陛下宫里就有一个人。” “谢莲?” “正是。他率兵援助锦州,杨琦芬仍驻守宁远,以防代疆的偏师自蒙古南下偷袭。” 穆丞相也点头同意。 事不宜迟,顾励立刻下旨,升谢莲为辽东经略,命他立刻快马加鞭出关,赶去宁远接手宁远军,若是杨琦芬不肯配合,可就地格杀勿论。 谢莲揣着圣旨,当天便马不停蹄地出了京,往山海关方向直奔而去。 却说锦州城中又等了十来天,却迟迟不见宁远援军前来。 代疆的大军就围在锦州城外,每天都派人向城里喊话,拿方从鉴做威胁,若是再不开城,就把方从鉴的鼻子耳朵割了丢进来。 这天郭恕正带着手下人在锦州城内巡视,一物竟从空中高高抛了下来,恰好就落在他跟前。 众人定睛一看,登时骇然,这竟然是一条带血的人大腿! 而且一看就是成年男子的大腿。 大腿皮肤上还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速开城门受死。 联想起近日代疆的叫嚣,郭恕心中一寒,与手下人对视一眼。 这大腿……是方从鉴的吗? 锦州城的议事局内,众人围着一条腿,面色凝重。 方从鉴在军中人缘不错,也深受上级器重,是以他的残肢被丢进城里来,军士们都义愤填膺,鼓动叫嚣要出城与代疆决一死战。若是换做傅少阁被俘虏,别管是卸胳膊还是砍腿,大家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焦烈威默不作声,董鹏脸色发白,看了一眼残肢,问道:“咱们是不是先把这截大腿埋了……” 一名守备也面露难色,问郭恕:“这大腿都给卸下来了,得流多少血啊?这人还有命在吗?” 郭恕不想说话。 就在这时,傅少阁跟人走了进来。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他已经听说了残肢的事情,此时虽然脸色有些难看,但神情还算镇静,或者说,他心里头已经想好要怎么为方从鉴报仇,内心在痛苦之中,便能得到些许快活,支撑着他的神经不至于崩溃。 原来少芳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傅少阁终于后知后觉地得到了这个认知。 众人看着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走到那截残肢跟前,眼睛黑沉沉地,打量着放在一块布上的大腿。 他甚至还伸出手,拨弄了一下,似是在查看大腿上刻下的字迹。 半晌,傅少阁忽然说:“这不是方从鉴的大腿。” 众人一愣,焦烈威问他:“怎么说?” “他大腿内侧有块红色的胎记。” 众人登时面面相觑,不知傅少阁怎么连方从鉴大腿内侧有胎记这事都这般清楚,虽然气氛沉重,但思维偏偏不受控制,胡思乱想。 焦烈威咳嗽一声:“想必是傅赞画与小方一同洗澡时见到的!” 他一双铜铃似的大眼饱含威严地扫视一圈,警告众人不许再乱想。 傅少阁不在意他们在想什么,沉思片刻,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说:“少芳是个机灵人,没那么容易被抓的。这条腿不是他的,说明他多半不在代疆手里,既然如此,咱们目前有两条路可以走。” 黎明时分,光线不甚明亮,一名女真士兵摇摇晃晃从营帐中走出来,绕道后头解开裤带正要方便,忽然间后脑勺一痛,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一人连忙把他拖到隐蔽处,除下他的衣物换上,一刀结果了他,把尸体藏好,往主军营帐去。就在这时,哨塔上的士兵忽然吹响了号角,这人登时浑身一僵,暗道难道是自己暴露了吗? 就在这时,那“呜——”地一声戛然而止,一支箭从远处射来,将哨兵射下塔去。然而,号角声已经惊动了营地的士兵们,原本安静的营帐被唤醒,立刻喧哗起来,那人已经能听懂一点女真话,听出来有人在高声喊着:“有敌袭!” 整个营地都惊动了,飞快地整装应对敌情,就在这时,冲杀声已经响了起来,大队人马从南面杀了上来。 那人脸露喜色,又有些疑惑:“他们怎么开城门了?我须得尽快找到代疆才是!” 这人正是方从鉴。他带着使节们从汉城回来,忽然发现锦州回不去了,代疆派了人把锦州城围了,声称要为阿济格报仇。方从鉴陡然遭遇代疆,好不容易侥幸逃脱,这一段时间在锦州城外围被代疆派人追着跑,粮食快吃完了,现在只能靠每天啃高丽参维持生计。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擒贼先擒王,方从鉴决定到代疆的兵营里来会会他! 兵营里,女真士兵们听见号角声,抓着甲胄在营地内飞跑乱窜,整装待发,是以没人留意快步直奔主军营帐的方从鉴。 看着主军的营帐,方从鉴一时间有些犯了难,不知哪一顶才是代疆的。是不是中间的? 他迟疑着往中间那间去,这时一人从里头走出来,方从鉴瞧见他满脸麻子,微微一愣,想到这人应该是蒲俊臣。 他目不斜视,径自往前走。蒲俊臣离开营帐,走了两步路,忽然转过身,冲着方从鉴的背影对身侧的士兵说了一句女真话。 方从鉴能听懂一些,那话的意思是:“抓住他!” 第99章 方从鉴反应极快,当即拔步狂奔,冲进营帐内,险些与一个人撞在一处。 就在那眨眼一瞬,方从鉴意识到这人是焦烈威,想也未曾多想,身体已先一步动作。方从鉴抽出袖中短刃,刺向代疆。代疆也不是吃素的,反应过来后连忙躲避,与方从鉴战在一处。 蒲俊成与几名士兵一时间有些迟疑了。 可是战事紧迫,不能等人,蒲俊成一挥手,一队士兵围了上来,举起机弩鸟铳对准了方从鉴。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那火炮落点极寸,离众人所在的位置极近!女真人的营地驻扎在山丘上,被红夷大炮一轰,登时所有人都脚下一晃,险些摔倒。 火炮带起的烟尘弥漫在空气中,众人只听见沙尘中一声痛呼,代疆用女真话大喊:“他要跑了!抓住他!” 然而四下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待烟尘终于散去,众人只看见代疆躺在地上,方从鉴已经跑了。 这二十万大军,各有八旗统帅,这些女真战士训练有素,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应战准备。然而代疆受伤,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蒲俊成临时取代代疆做指挥,与前来袭击营地的锦州官兵们交战。他原本就是头脑清醒冷静之人,再加上二十万大军,人数上成倍碾压锦州守军,是以锦州守军虽然有新式火器,这一仗也打得极为艰难。 “那个偷袭我的家伙就是方从鉴!务必把他抓到!”代疆在营帐里咆哮,方从鉴捅了他一刀,幸好未伤及脏器,是以他还有精力在这里大骂。 “已经派人去追了。” 方从鉴抢了匹马,自乱军中往锦州城的方向狂奔,身后的骑兵穷追不舍,箭矢如雨射向方从鉴,方从鉴矮下身子,一支箭将将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然而他身下的马匹就没这么幸运了。 马儿被一箭射中,声嘶人立,方从鉴从马背上滚下来,躲开挥来的一刀,就地滚了三圈,然而,骑兵速度极快,已追到他近前,一刀砍了下来。 方从鉴顺手抽出腰上佩剑,抬手格挡。那骑兵臂力极大,方从鉴躺在地上,只觉得持剑的双手难以支持,简直要被他压进地里了。他大喝一声,抬起脚踹在骑兵腹部,就地一滚,躲开了攻击。 其余几名骑兵也追了上来,眼看要杀到方从鉴近前,只听几声□□响过,骑兵们胸口鲜血迸溅。方从鉴松了一口气,回头望去,傅少阁放下□□,遥遥看着他。 方从鉴不由得眼睛一红,还以为这次再也回不到锦州,要在外头啃一辈子高丽参了,能看见熟悉的人真好啊! 能看见傅少阁,也真的很好。 他快步冲上前,想给傅少阁来一个久违的拥抱,傅少阁却拿枪托抵着他,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早知道就该让成宽伯跟着你,瞧你这模样,脏死了,几天没洗澡了。” 方从鉴哼了一声:“我看你明明很紧张我,何必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两人像往常一样拌嘴,在这硝烟纷飞的战场上却有了别样的温情。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忍俊不禁。 “先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傅少阁拉着方从鉴后撤,直追锦州的大部队而去。 锦州方向却不容乐观,锦州守军只有四万多人,焦烈威把守军分成□□营与神兵营,另外还有一骑兵营,由成宽伯率领。这就是傅少阁的秘密武器,他升任把总后便把成宽伯收入麾下,冒了一死去士兵的员额。这次攻城,城中守将只焦烈威与郭恕二人,显然是不够的,他便向焦烈威推荐了成宽伯,并未道出成宽伯的来历,只是说他麾下这人颇有将帅之才,或可一用。 焦烈威几次采纳傅少阁的险计,乃是个不拘一格之人,试过成宽伯后便拍板用他,□□营与骑兵营分别由郭恕与成宽伯统领,配合他进攻女真营地。原本他们占在上风,可没过多久,居然开始下雨了。一旦下雨,火器就用不出来,女真军队分股绞缠,竟差点以人海战术把火器营切分成几块。 焦烈威连忙鸣金收兵,率军后撤回锦州城中,成宽伯率军断后。 这一仗两军各有胜负,能找回全须全尾的方从鉴等人,也是一个意外之喜。只是焦烈威却高兴不起来。 让各营清点伤亡人数,收拾好潮湿的火器,又问过方从鉴这些日子的情况,便把傅少阁叫了进去。 焦烈威直截了当地问傅少阁:“你举荐给我的那个成宽,我终于想起来了,他是丁海原,对不对?” 傅少阁尚未说话,成宽伯已推门而入,高声道:“不错!我就是丁海原,焦总督,你也认定我是逃兵吗?!” 焦烈威笑了起来,有些悲凉:“若是叫莲哥儿见到你,他定要骂你,可我不会。你做的对!若是不逃跑,你的下场,也定然和谢经略一样!” 丁海原一愣。 焦烈威道:“拿酒来,既然见到故人,合该痛饮一场!” 傅少阁悄悄退了出去,把场合留给丁海原和焦烈威。 丁海原原先是锦州总兵,与谢驰星一同镇守辽东,焦烈威在谢驰星麾下多年,能认出丁海原来不奇怪。 丁海原饮了一口酒,问道:“老谢……他是怎么死的?” “在萨尔浒,和你一样,没等到援军,他运气不好,没逃出去,死在代疆手里了。” “代疆……”丁海原握紧了拳头。 代疆受了伤,又没抓住方从鉴,情绪更加狂躁,一连叫嚣了数日,这天,他终于率兵攻城了。 这一次焦烈威等人终于知道,为何代疆一直死死围着锦州城不肯退兵,因为他也派人买了一批新式火器,如今这批火器终于从海上运到,代疆命人在城头下对着锦州城的城墙猛攻。 看来代疆是下了血本来拼命了,焦烈威把百姓们撤入内城,也把红夷大炮拖上城头,与代疆对轰,这般轰了十来天,大炮都消耗得差不多。 锦州城已经是伤痕累累,若是代疆再搞一批火炮来,这城池怕是受不住了。焦烈威只能主动出击,带兵出城,与代疆厮杀数次,互有胜负。 这天夜里,游哨匆忙报信,女真人再度来犯。焦烈威即刻命郭恕与丁海原整装,方从鉴留守锦州城,他与两人带兵出城作战。 城外喊杀声震天,混战中,不断有女真人攻上墙头,方从鉴与傅少阁在城头上苦苦死守,他们都明白,锦州城能不能保住,就看今夜了。 “叛军围攻京城那日,我也曾登上墙头与守军共同御敌。” 明明也不曾过去多久,现在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一般。对那时的傅少阁而言,保卫京城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除了聂光裕那个傻子,谁愿意拿身家性命来苦守一座不属于自己的城池?可是现在,傅少阁登上墙头却是心甘情愿,虽然内心仍时常感到痛苦,但是他开始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了。 方从鉴说自己是颗草,那他就做一朵花,把种子埋在黑暗里,在窒息中挣扎到精疲力竭,最终破土而出。 他会开出一朵花的,因为这世上有了一个会欣赏这朵花的人。 “傅少阁。”喊杀声中,方从鉴的声音若隐若现:“我曾经加入叛军的队伍,因为我弟弟方从思。”那时的方从鉴痛失幼弟,他迫切地需要树立一个假想敌,来转移对方从思之死的愧疚,朝廷就是最好的仇恨对象,于是他加入了张慈儿的叛军。 “但是现在,我守护锦州城是因为——”他看向傅少阁:“我想和你一起回京城看小猫。” 傅少阁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起回京城吧。 在那之前,先努力活下来! 锦州城尚算安全,城头下就不是那么乐观了。焦烈威与丁海原等人出了城,城门便即刻关上,是以他们只能拼死守住,别无退路。 与代疆的十几万大军交战了一个多时辰,众人已经是人困马乏弓矢皆疲,喊杀声与鸟铳声中,代疆高声用汉话喊道:“你们还在苦苦支撑什么?快认输吧!丁海原,又不是第一次认输放弃了,有什么好坚持的,你已经回不去锦州城了,现在放弃逃走,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将士们听了,登时耸动焦躁,焦烈威看出他们心生退意,在地上画出一条线怒道:“谁敢做逃兵,老子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丁海原遥遥看向代疆,吼道:“代疆,你错了,我丁海原不是逃兵!这里是我的战场,是我的家国,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话音刚落,天边现出一摸鱼肚白,一个声音遥遥地传来:“代疆的人头,该由我谢莲收下!” 宁远援军,终于来了! 终于等到援军,锦州守军欢欣鼓舞,士气大振,焦烈威也是精神一振,他与谢莲曾是同袍,两人都极熟悉对方的打法,当即在战场上你来我往相互配合,再加上天终于亮了,火器也能用上,场面上的局势一时间终于逆转。 谢莲带了宁远五万人马前来援助,城墙上的压力一时间小了许多。傅少阁眯着眼,看见远处一正在指挥的人影,对方从鉴耳语几句。 方从鉴找来两名下属布置安排,与傅少阁架梯子下了城墙。方从鉴夺了两匹马,与傅少阁狂奔而去。 蒲俊成正在后方指挥,一回头发现护卫们都倒在了地上,方从鉴擦了擦剑上的血,露齿一笑:“又见面了。不过这次主要是他想见你。” 他点了点站在蒲俊成右侧的傅少阁。 蒲俊成转过身看向傅少阁,眸光闪动,问道:“你就是傅少阁?我早知道,你我之间终将有一场厮杀……” 他话还没说完,一声枪响,人立刻栽倒。 方从鉴放下火绳枪,啧了一声:“废话真多。” 蒲俊成倒下,后方便有些乱了,方从鉴与傅少阁也不可能再回城头上,便索性在后方裹乱,方从鉴仗着自己武艺好,又偷袭几次,砍了两名八旗将领。 代疆的主军被谢莲的宁远军缠住,焦烈威与郭恕、丁海原三人,率领军队互相配合,各个击破,把代疆的侧翼一一剪除。代疆眼看情势不妙,连声呼喝蒲俊成,不见人回答,只能先带兵后撤。 然而回头一看,方从鉴竟连他的营地都烧了,粮草葬送在一片火海之中。代疆登时眼睛发红,退无可退。众女真将士们见营地被烧,登时一片慌乱,心理防线一旦溃败,士气便就此一蹶不振。 此时丁海原用女真话喊道:“你们还在苦苦支撑什么?快认输吧!代疆,你又不是第一次认输放弃了,有什么好坚持的,现在放弃逃走,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他竟是把代疆的喊话送还给了这帮女真人。 不用他喊,已经有女真士兵们不断逃跑。他这一喊,大家便索性放开了手脚,往盛京的方向夺路狂奔。 代疆呼喝叱骂,砍了两个逃兵,却无法止住这如山倒的败势。 一时间,他纠集来的大军,加上战死受伤的,已经去了六七成。 代疆已知情势不可逆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预备后退,一回首,去路也已经被人堵住。 谢莲笑眯眯地说:“都说了,你的命是我的!” 一场鏖战过后,锦州城外一片饱受战火□□的模样,将士们已累的力竭,瘫在城墙底下走不动路。城门已经开了,守城的军士抬着担架出来,把受伤的士兵们送到医馆里去。 方从鉴与傅少阁也靠在一起。 想到这次杀了代疆,重创了建州女真,莫说十年,就是五十年,这帮人也无法恢复元气,方从鉴便心情激荡,想到陛下,想到小猫,想到他爹还有幼弟,方从鉴忍不住高声唱起一支家乡的小调:“郎在高山薅粟苗,姐在家中把火烧,磨子推,箩筛摇,冷水调,猪油包,锅里焰,灶里烧,脚踏门槛手叉腰,口里喊,手又招,喊我的情哥回来吃火烧,看我的火烧泡不泡!” 这民谣简单,朗朗上口,众将士都跟着唱了起来。丁海原躺在地上,喃喃道:“我丁海原……终于不是逃兵了……” 第100章 辽东捷报传来,举国上下欢欣鼓舞。 阿巴赫代疆等人身死,建虏军队被消耗了大半,盛京那边很快递来了降书,赔钱赔牛羊,并重新承认了建州女真的属臣身份,顾励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去了一块心病。建虏这次受到巨创,没有五十年难以恢复元气。然而有顾励在,又怎么可能给他机会休养生息。 今年开春以来降雨量便很少,待入了夏,虽然下过一阵雨,但是与寻常的年景压根不能比。降雨量减少,今年的年成好不到哪去。幸好辽东顽疾已解,否则若是国内闹起饥荒来,建虏乘势南下,怕是要把顾励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家底掏空。 果然,到了八月左右,粮食开始收获,除去江浙与靠近黄河一带的农田,便是修建了水库的县域粮食收成还可以,其他地方粮食都有所减产。 顾励仍延续去年的做法,把皇庄内的粮食收集起来,预备投放市场,平抑物价。此外一是严厉打击低买高卖,囤货居奇等经济犯罪,二是交代各地方官注意维持地方稳定,避免刁民聚集形成匪患。 “看看,还好我提前把这些土豆种了!”方从鉴蹲在军田前,得意地看向傅少阁。 他带人种下的二十斤土豆已经出苗了,此时田间地头绿油油一片,冬天到来前便可收获。 几个兵丁围着方从鉴拍马屁,称赞道:“还是方副总兵料事如神!今年年成不好,虽然陛下不会短了咱们的,可这日子到底不会好过,有您种的这几十亩土豆,咱们冬天还能加加餐呢。” 傅少阁一言不发,一张俊脸发绿。如果可以,他宁愿饿肚子,也不要再用土豆加餐了。 听身边人说这些土豆只够大家冬天加餐的,方从鉴不由得脸色一黯,二十斤土豆交给傅少阁的确算多,可分到兵丁们头上,怕是吃不了几天。就算用来做种,产量也不过百来斤罢了。 就在这时,一人大老远跑来,嚷嚷道:“方副总!傅赞画!老张!朝廷下圣旨了!” 他跑近了,喘了口气,喜道:“朝廷下了旨,这个秋天,咱们就能回家了!” 朝廷下旨,服役满五年的,或是年纪在三十五岁以上的,每人发放两千钞、十匹绢并办理退役。 虽然有条件限制,但这是一个信号,朝廷正在着手削减戍边兵员,如此一来,可给财政减轻压力,也释放了一批劳动力,又成全了这些戍边兵士们的思乡情绪。 包括辽东在内的九边军镇在秋天结束前完成了到龄到期退役工作,焦烈威还特意举办了欢送仪式,方从鉴代表锦州城送别退伍兵员,亲手把两千钞、十匹绢发到每个人手里。 顾励知道,九边军镇不可能每个都像辽东似的老实,他已经从抚恤金发放一事中吸取了教训,让江延书带队明察暗访,统计顺天府治下的退伍人员名单,然后问一问这些人有没有收到退伍安置费。 江延书办起这些案子已经是轻车熟路,果然抓到几个宣府、大同的副总兵私底下克扣退伍费用,捞取好处。 待这件案子办完,都已经快过年了,顾励再一次收到了陈奉的来信,陈奉在心中交代他一切都好,日进斗金,帮助法兰西等国赢得了几次对抗西班牙的战役,预计明年就能取得波托西银矿的开采权,到时候就不是给他送火器了,而是给他送白银了。 跟随这封信一起来的还有一船队的好东西,除去火器,还有欧洲的各类新鲜货物,顾励让李棠卖了,钱收入他的内廷府库里。 陈奉三不五时给他送火器,这般贴心的人儿世上哪儿找去。陈奉的火器送到王恭厂后,顾励便拉着穆丞相,带他一起参观这些火器,向他讲解这些欧洲新式□□的威力,不无炫耀地提一句,都是奉奉送来的。 陈奉刚离开时,穆丞相还抱着一丝幻想,经常拿些名门淑女的画像进宫呈献给顾励,指望他能移情别恋,别在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哪知道顾励对这些画像不屑一顾。这都一年多了,穆丞相也看出来了,这位陛下乃是个天地间少有的痴情人,他想着陈奉人在海外,还总是派人千里迢迢送火器等物回来,想来对陛下的心也从来不曾更改。这两人都是痴情种,天生一对,他若是再去阻止,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见顾励拉着他名为看火器,实为炫耀情郎,穆丞相哑然失笑道:“罢了罢了!陛下与陈郎君的事,老臣不会再阻挠了。” 顾励登时喜出望外,又听穆丞相说:“陛下后宫该有个主持中馈之人,老臣有个外孙女,相貌那是顶顶好的,若进了宫,必能成为陛下的贤内助。” 顾励一懵,心说穆丞相这是啥意思,难道他想和奉奉在一起,还非得娶穆丞相这个外孙女不成?这怎么可能?而且他也没听说过穆丞相有个外孙女啊。 穆丞相继续说:“我这外孙女小名凤凤,因身子骨有些弱,平素足不出户,目下正在老家修养身体,至于她何时能进京面见陛下,那就看陛下的意思了。” 顾励总算听明白了,穆丞相的意思是,让陈奉扮做女身,借穆丞相外孙女的身份嫁入宫中,如此一来他便可与陈奉长相厮守了。 顾励不由得喜上眉梢,说:“丞相舍得让外孙女入宫,朕自然喜不自胜。至于何时进京,还需得问过灵台择取吉日。” 当天回到宫里,顾励便立刻修书一封,说了穆丞相的安排,问他是否愿意,若是愿意,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跟他结婚。 他把信交给李棠,让李棠找个信得过的客商帮忙带到欧洲去。他用的是英语,倒不怕被人看了去。 信寄出去,顾励心里热乎乎的,恨不得让陈奉明天就回来,每天干活都更有劲了。 年底了,朝廷和皇庄都有不少工作要盘点,此外聂光裕等人也带人回来了,顾励已经从各地方官那里了解了修建水利的情况,聂光裕今年也仍是尽心尽力,叫顾励对他喜欢得不知该怎么好。 他特意把聂光裕叫进宫里来用晚膳,又问过他修建水利的情况。聂光裕已带起了一班人,明年再修水利,让这些人去地方上就行,他可以留在京城不用再到处跑了。 听说他家中还有个儿子,比贞儿小三岁,顾励叫李棠拣了些孩子戴的金手镯玉如意给他送去。 没多久夏星骋也治水回来了。自他在黄河边治理水土已经过去两年,两年生的树根已能抓住水土,夏星骋建议明年可在这些树林后种些果树,如此一来也可为当地的经济创收。 顾励瞧着他身子骨的确一年弱过一年,叫李棠把朝鲜和建虏送来的那些高丽参长白山人参取了些,给夏星骋送去。 他也没忘记谢杏村和吴老三的家里人,已让李棠着手备了年货给两家人送去。 想起谢杏村,他的案子竟到现在都还悬而未决,顾励问过一次,江延书说这案子穆丞相经常翻出来看,与他商量,他最近已经有了些头绪,或许再过一阵子,便能真相大白了。 顾励对此却不抱什么希望,古代的刑侦技术落后,一件案子拖得越久,便越是难以查出真凶,这都已经过去几年了,当真还能抓到凶手吗。 顾励把这事暂且放下,请穆丞相进宫,跟他商量建立到龄致仕制度的事。顾励早便感觉到大楚的行政体系太过庞大,可要大刀阔斧地改革是行不通的,他只能先从清查地方白员、朝廷官员与皇宫内侍到龄退休着手,一点点给这个冗员超编的体系瘦身。 一个政府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亚当斯密提出的仅仅承担公共事务服务的政府,类似东汉初年那种小而简的状态,只承担维持治安,提供公共服务等工作。管得太多,反而会给百姓带来负担。 顾励理想中的行政层级,类似春秋时期楚国率先实行的郡县制。从中央到地方只分三个层级,如此一来便大大简化了行政手续。可是大楚有两京十三省,省又分府,府下有州有县,这种行政层级已经是定局了,他不敢乱改,便和穆丞相商量着,先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到龄致仕制度。 穆丞相如今已经六十有四了,顾励想留他再干几年,便提议把退休年龄定在六十八。穆丞相笑道:“臣倒是以为,定在六十五就是极限了。老臣如今六十四,已感觉到精力衰退,记性也大不如前,六十五岁致仕,把位子留给青壮年,合情合理啊。” 顾励一噎:“可是如此一来,穆丞相明年便要致仕了。” 穆丞相笑道:“臣已经老了,这两年,也已经带出了些有才干的年轻人,就算没了老臣,他们也足以辅佐陛下了。” 顾励拿穆丞相当长辈看待,不免有些不舍,而且奉奉还没回来呢,穆丞相退休,那他结婚的事怎么办? 穆丞相已经看出了他的想法,乐呵呵笑道:“陛下,老臣就算致仕,还是可以跟陛下做亲家的嘛。” 顾励犹豫不决,穆丞相如果走了,谁适合接他的班呢?穆丞相劝他:“到龄致仕这事一旦提出来,必然会有人反对,老臣唯有身先士卒,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顾励心烦意乱,说:“这事等过完年再定夺吧。” 然而,穆丞相没能等到过完年。 除夕这天夜里,宴席散后,顾励正陪着贞儿一起守岁,江延书急匆匆地进了宫,面见顾励。 他一向严肃的脸上神情慌乱,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看着顾励,哑着嗓子说:“陛下,穆丞相遇害了。” 第101章 顾励一瞬间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楚。 江延书双眼发红,脸带悲痛,等着他发话。顾励有些茫然,耳膜鼓噪,让他一瞬间近乎失聪,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 江延书仍在看着他。 顾励双腿有些发软,贞儿扶住了他,小声叫唤他:“父皇。” 顾励一瞬间仿佛破水而出,四周终于不再是空茫一片,有了嘈杂的细微的声响。他喘了两声,抓住贞儿的小手站直了,看向江延书:“你说清楚。” 江延书已有些承受不住这份剧痛和打击,跪下来伏地顿首:“陛下!穆丞相被人害死了!求陛下尽快将凶手捉拿归案,为穆丞相报仇!” 今夜宴席过半时,穆丞相似乎忽然有什么事,中途离席,去了官署。他在官署坐了一会儿,看过卷宗,便离开了。那之后他的尸体在碾子胡同被发现,那地方离官署不远。 “除夕之夜,不少人都在守岁,没那么早休息,有没有目击证人?” “已经在找了。” “是谁第一个发现尸首的?” “乃是今夜在府衙内值守的一名同知。” 顾励说:“带我去看看……带朕去看看穆丞相。” 穆丞相的尸体就停放在碾子胡同口,顺天府尹康启宗已带人赶到,预备带回顺天府署交由仵作验尸,然而理智上知道该这么做,行动上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看着穆丞相的尸首直发愣。 尸体边除去顺天府的人,目击者,便是那些在官署内值守的小吏,不过四五人,此时见到这等惊天变故,也不由得惊了,围在一旁。 顾励赶到时,便看见了这一幕。 谢莲在辽东还未回来,小谭先带人赶到清场,顾励下了轿子,走上前查看。 穆丞相倒在地上,身上没有伤口,不是被利器刺入,看他脸色发紫,皮下有淤血,有可能是窒息而死。 这一定是他杀。 是谁? 顾励的大脑飞快转动。难道是他要建立退休制度的事泄露了出去,导致利益相关者对穆丞相动手了? 不,不应该。一来就算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也不至于要置穆丞相于死地。而且顾励身为人君,倘若当真要推行某项制度,又岂是杀一两个下属便能阻止的。 顺天府尹康启宗看向顾励:“陛下,是否先由臣把穆丞相的遗体带回去验尸?” 顾励点点头:“去吧。” 他目送着康启宗等人把穆丞相的遗体抬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凉之感。今天还是除夕,穆丞相的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守岁吧。 他回到宫中,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贞儿见状,伸出小手握住顾励的手,有些忧愁似的看着他:“父皇,你还好吗?” 顾励摸摸他的头,在床榻上坐下,说:“父皇没事,只是今夜不能陪你一起守岁了。父皇有些累了。” 贞儿懂事地点点头:“那儿臣也早些休息。” 周长顺适时地上前来为顾励更衣,顾励说:“李棠呢?让他派几个人去穆丞相家里看看……” 周长顺道:“李太监已经带人去了。” 顾励点点头,在床上躺下。贞儿已经和他分房睡了,由侍卫与内侍们护送着,回了自己的殿室休息。 第二天就是新年,寻常的百姓在这一天会互相喜气洋洋地拜年,宫中却一片肃穆。顾励把江延书等人叫进宫里来,要他们务必尽快抓住凶手,让穆丞相早日入土为安。 是以原本该颇为闲适的正月,江延书等人一直在忙碌着。穆丞相经过仵作验尸,乃是被人敲击头部昏迷,接着被捂住口鼻窒息而死。 当时天色已晚,暂时未找到目击者,那名五军都督府的同知近子时离开官署,走到碾子胡同时发现阴影中有东西,走进了才发现是有个人躺在地上。 既然目击者和凶器都没有,江延书等人便只能从动机出发。一是凶手的杀人动机,二是穆丞相的动机:他在宫内宴席吃到一半,为什么要突然离去,在官署内坐了片刻,又是否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江延书去找穆丞相在除夕那夜翻看的卷宗,那些卷宗就摊开在他的案头,居然是牛种案中,京官们赴各地查案的记录。 江延书想不明白,穆丞相为何好端端地翻出这些卷宗来看,他又看出了些什么,他看出来的内容,与他的死有关联吗? 江延书把穆丞相看的卷宗随身带着,日也看夜也看,始终看不出什么。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想岔了,实际上穆丞相的死与这些卷宗没有关系?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所在的都察院发生了一件小事。 “失窃?”顾励眸光一闪,问道:“都察院的府署内可有丢什么东西?” “这就是臣疑惑不解的,没有任何财物丢失,只不过是一些档案被翻乱了,臣才看出来有贼来过。” “抓到窃贼了没有?” “案子已移交给康府尹,想必不日便能抓到这大胆毛贼了。” “爱卿以为,都察院遇贼,是否与穆丞相案有关?” 这正是江延书正在思索的事。他已有了些模糊的念头,只是还缺少作证,不便对顾励多说。 从宫里出来,江延书回到官署内,把那些陈年的旧卷宗又翻看了一遍,忽然又看到了牛种案的那一档卷宗。 这案子当初是交由督察院审理的,他把卷宗打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感觉有些怪怪的。可仔细阅读卷宗,并未觉得有何处出错。 散了衙,江延书又从官署走到碾子胡同,冥思苦想着,除夕那天晚上,穆丞相从官署出来,为什么会往碾子胡同这个方向走?他家在文思院那个方向啊。 还是说他是遇到了什么人,跟着这人一边闲聊一边往这个方向来? 那么这个人家住在皇城以西么? 若说穆丞相是遇到了什么人,除夕那天夜里,会出现在宫门口的,也就只有刚从宫中宴席上回来的人了吧? 江延书倏然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人叫住了他。 江延书回过头,就见户部右侍郎姜允正看着他。 “江御史还在查穆丞相被害案吗?”姜允走上前来。 江延书点点头,叹了口气:“但愿穆丞相在天有灵,助我早日找到凶手。” 姜允也叹了口气:“说起来,穆丞相还是我那一年的主考官,与我有师生之情啊。万万没想到,他竟就这么去了。” 两人寒暄片刻,姜允看着江延书:“江御史今晚有空没有?不如去我府上喝一杯?” 江延书摇头道:“不了,没那个心情。” 姜允沉吟道:“其实是我有些线索,想跟江御史说。” 江延书精神一振,抓着他的手问道:“什么线索?” “去我府上吧,已准备了酒菜,咱们可以边吃边说。” 江延书跟着姜允去了他家,江延书已迫不及待地要问他线索的事,姜允却总是东拉西扯,说一些有的没的,又灌起江延书酒来。中途家仆来说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登门拜访,姜允急匆匆地走了。 江延书心中生疑,想起姜允这厮平素喜好男风,难道是看自己丰神俊朗,意图不轨?江延书自认为虽然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但是青春不在,风骨未朽,仍是魅力依旧,姜允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不是不可能啊。 想到这里,江延书登时坐不住了。就在这时,姜允也回来了,向他笑道:“已让郑主事先回去了,今夜一定要与江御史不醉不休!” 江延书登时越发不安,借口尿意来了,想偷偷溜走。然而姜允这宅邸真大,他从茅厕出去,四处一走便迷路了。 不远处传来姜允叫他的声音,江延书更是着急,喃喃道:“穆丞相,您在天有灵,还请保护我江延书度此一劫……” 不远处,姜允的声音着急起来,叫道:“江御史,您在哪儿呢?!” 那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赶到了近前,江延书看见姜允从墙外转进来,连忙撒腿便跑。于是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在姜府的后院里撒起欢来。 江延书上了年纪,跑得累了,转过一处院墙,见到几楹房舍,当即推门进去,结果这开了门却教他愣住,之间这房屋内的床榻上绑着一个人,被堵着嘴,目光转向他,正呜呜叫着求救呢。 江延书喃喃道:“豁……姜侍郎这厮……竟玩得这般激烈么……” 姜侍郎的声音近了,江延书连忙把门关上,走到近前,终于认出被绑着的那人,居然是朝廷命官,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 江延书把郑琦堵嘴的布掏出来,说:“原来京城中传闻不虚,你当真与姜侍郎暗通款曲啊!” 郑琦叫道:“江御史!救我!姜侍郎他要杀我啊!” 江延书连忙替郑琦解绳索,就在这时,姜允也已经赶到,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江延书见他目露凶光,情知不妙,喝道:“姜侍郎,你知不知私自囚禁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 姜允说:“江御史弄错了,这不过是我与郑主事之间的一点小小情趣罢了。” 郑琦怒道:“放屁!姜允,老子现在就跟你掰了。江御史,我知道是谁杀了穆丞相,快救救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江延书心中一凛,今天这些人都是怎么了,姜允说他有线索,把他骗到府邸中来,郑琦又说他知道凶手是谁,这是真的还是诓他? 姜允怒道:“不要再胡言乱语了!郑琦,你不要自毁前程!” 第102章 江延书直觉事情不简单。 姜允请他吃饭,想必不是觊觎他,而是别有图谋,而郑琦被绑在这里,也并非是因为情趣。 可是这两个人,怎么会和穆丞相案扯上关系? 就在江延书思索的当儿,姜允和郑琦已经争执起来了。 郑琦道:“自毁前程?我左右不过是犯了点小错,陛下宽宏大量,不会与我多加计较。我看若是把事情捅破,要被毁了前程的是姜侍郎您吧!” 姜允见他在江延书面前大喇喇说出这番话,已急的不知怎么办了,连连叫道:“郑琦!你闭嘴!你这疯子究竟想怎么样啊!” 郑琦恨声道:“我疯?聂光裕往我嘴里塞猪脑的时候,你怎么不指责他发疯呢?!” 聂光裕? 这事怎么又跟陛下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聂侍郎扯上关系了? 江延书有一种直觉,他在面对一个看似清浅,实则深不可测的水潭,只要他敢探入水潭搅动,必定会掀起一片污浊。 甚至,这污浊会将他也吞没。 可是,这就是他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责啊。 更别说穆丞相在官场上对他多般照拂,更有知遇之恩,如今穆丞相遇害,他若是不能为穆丞相伸张正义,不如自裁了事。 江延书当即抓住郑琦的衣袖,替他解绳索:“郑主事,你知道什么,一一对我说来,你放心,若你犯过什么事,我一定禀明陛下,求他从轻发落。” 姜允怎么可能放任郑琦乱说话,当即立刻冲上来,想阻止江延书。江延书已有准备,一脚踹向姜允。 姜允抱住他的腿,险些把江延书拖到地上。郑琦冲上来,撞开姜允,两人摔在一起。 一番扭打中,姜允随手抓起一物,敲在郑琦的脑袋上。江延书吼道:“姜侍郎,你杀人了!” 姜允一愣。 郑琦一脑门的血,看着姜允,问道:“姜允,你当真要杀我吗?” 姜允丢开手中的东西,脸上是刚从激动状态中脱离出来的茫然。 江延书见他终于清醒,说道:“姜侍郎,随我一起去趟衙门吧。” 他带着姜允与郑琦出了房门,走过院子,这才终于发现,姜允已把府中下人遣退,难怪方才他与姜允一番追逐,也没有下人来帮忙。看来这家伙的确图谋不轨啊! 这件案子顾励交给了三法司会审,江延书便把人交由刑部审问,姜允交代得快,原来那天都察院失窃案,是姜允找他在都察院中就职的表弟动的手。 “我交代他偷取的是三年前牛种案的卷宗,其中有两卷,一卷是穆丞相遇害当晚看的那卷,另一卷是牛种案的裁决书。” “原来是这样!”江延书想明白了,还好他成天把卷宗带在身上,否则那天只怕要被人偷了去。至于裁决书,难怪他后来翻看牛种案卷宗时觉得有些不对,原来是裁决书不见了!这两份卷宗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 姜允继续说:“我那表弟只找到裁决书,未曾找到穆丞相看的那卷,我表弟一打听,才知道江御史天天把这卷宗待在身上。” 江延书恍然大悟:“你把我邀请到你府上喝酒,其实是为了窃取卷宗?” “我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你要这卷宗做什么?” “不是我要,而是幕后指使我的人,要这两份卷宗。” “是谁指使的你?” “是……是工部侍郎聂光裕!” “他要卷宗作甚?”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知道,这事一定和穆丞相之死有关!” “你是说,是聂光裕杀了穆丞相?” 姜允摇摇头:“我不知道。” 郑琦那边的审讯也很快,他的案情就更简单了。姜允雇佣人去都察院偷窃卷宗,郑琦与他过从甚密,立刻发现了这事。他原先不明白姜允为何要这么做,直到暗中偷看到聂光裕催促姜允尽快把事情办好,才知道这件事与聂光裕有关。 聂光裕为何好端端地让姜允去偷卷宗?这可是犯法,若这事被查出来,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竟派人行窃,莫说传出去不好听,搞不好是要吃牢犯的。 他托人打听后才知道,穆丞相死去的那夜,曾经回到官署内翻看过牛种案的卷宗,他立刻便想到聂光裕一定与穆丞相的死有关。 然而郑琦虽然知道了这一点,却仍是想不通,便来直截了当地追问姜允,他提到穆丞相的死,姜允一时间情急了,便把他绑了起来,打算等江延书离开后再好好全解郑琦,哪知道江延书在他府中乱跑,竟撞破了这事。 “所以你说你知道是谁杀了穆丞相?你指的是谁?” “自然是聂光裕!” “你有证据吗?” “这还需要什么证据?他若不是杀了人心虚,为什么要叫人去偷穆丞相遇害当夜看的卷宗?” 江延书啧了一声:“所以闹了这半天,你压根没有证据?” 郑琦一时间哑口无言。 “那你当时说‘若是事情踢破,被毁了前程的是姜侍郎’,这又是什么意思?” 提起这事,郑琦与姜允两人登时都支支吾吾,不肯开口,郑琦只说是自己胡说八道,便不肯再多说,江延书只得把两人扣留下来,继续审问。 这两人在刑部受审,江延书另外派人去聂光裕家,把他提来审问。聂光裕承认他唆使姜允偷取卷宗,却声称自己只是想看看这些卷宗而已,穆丞相的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江延书暂时撬不开他的嘴,只能从牛种案的卷宗着手。丢失的裁决书他已经从聂光裕家搜到,与穆丞相看的那档卷宗摆在一起,挑灯仔细研读,终于让他发现了不对之处。 穆丞相看的,乃是谢杏村的查案手录。他所查区域在徽州府一带,歙县有个县官贪污牛种,被谢杏村登在记录之中。可在裁决书中却写着,这名县官认罪态度积极,京官御史们还没到地方上时,他便已经把牛种都还给耕农,因此这人得以从轻发落,让他折银赎罪了事。 这般裁决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谢杏村的记录。他乃是办事细心之人,去徽州府其他县域查案,遇到有提前交还牛种的地方官,他都会在卷宗内一一写明,此人贪污牛种数量几何,何时贪污,何时归还乡农。可是在歙县知府这一栏内,他只写了贪污数额与贪污时间,却并未写何时归还。 这若是旁人看了,怕是只以为是谢杏村偷了个懒,不会放在心上。可是穆丞相曾经告诉过他,谢杏村遇害的那个雨夜,这本记录就放在他的桌案上,他推测乃是谢杏村翻看卷宗,发现了蹊跷,所以雨夜赶往三法司,想要一问究竟,结果半途中遇害了。 江延书想着,难道是谢杏村翻看到歙县知县这一栏,发现与裁决书中对不上号,所以执意要去三法司问个究竟,结果半途中遇到了凶手被害了? 穆丞相在翻看这本卷宗的时候,是不是也和他想的一样? 也就是说,那凶手与歙县知县,乃是利害关系人。 聂光裕与这歙县知县是什么关系? 江延书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赶往户部,调出聂光裕与歙县知县的档案,这才终于明白,这两人原来是妻弟关系。 这种不起眼的细节,大概也就只有穆丞相这中爱打听的性子,才能了解到吧。 江延书终于得到了线索,一是聂光裕与谢杏村、穆丞相的死有关;二是当年给歙县知县裁定案情的人有问题。 他调出都察院的卷宗,发现当年办歙县知县案的人叫方仲卿,可是他已经在两年前的字画案中落马了。 “怪了,怎地这般巧,竟好像老天爷都在帮聂光裕似的。” 江延书不信邪,又去了一趟刑部大牢。聂光裕仍是死鸭子嘴硬,只承认自己唆使姜允偷窃卷宗,其他的绝对不承认。 江延书看着他,忽然想到,姜允为什么要这般听聂光裕的话? 他入朝更早,时间更长,按道理,聂光裕在他跟前该自称晚生的。可姜允居然心甘情愿去帮聂光裕趟这趟浑水! 原因只有一个,姜允一定有把柄落在聂光裕手上。 想起郑琦说的“前途尽毁”,虽然江延书已经叫人去查姜允是否有贪污渎职之事,但是一时半会还查不出头绪来。现在看来,郑琦并不是在胡说八道,他是知道些什么的。 江延书快步去了郑琦的牢房。 郑琦不曾犯事,待遇比起姜允要好一些,还有个地方可以歇歇。他一见到江延书,便迫不及待站起来,问道:“江御史何时放我出去!我乃是朝廷命官,也未曾行不法之事,凭什么关我这么久?” 江延书看向他:“你当真不曾行不法之事?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狡辩吗?” 郑琦一怔,这反应立刻让江延书笃定,他诈对了! 江延书沉着脸:“姜允都已经说了,他乃是有把柄落在聂光裕手里头,是以才不得不听命于他,你对这事想必也一清二楚吧!他都交代了,你又何必再苦苦支撑?早一些交代,还可从轻发落。” 郑琦喃喃道:“姜允竟都已经说了吗……” 他与聂光裕原本便有积怨,在牢中苦苦支撑,不过是不想毁了姜允,此时心理上已十分疲惫,又听见江延书居然道破了投名状的事,他失去了支撑下去的缘由,内心防线登时便节节溃败了。 他叹了口气,说:“江御史,你知道投名状吗?” 第103章 顾励万万没想到,穆丞相案竟然会牵扯出潜伏在朝廷中许久的一张暗网!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聂光裕居然是杀害谢杏村、穆丞相的凶手!而他更是手持所谓的投名状,在幕后操控一切! 户部侍郎姜允已经不是第一次帮他做事了,之前在外出修建水利设施时,便通过姜允在户部账册上动手脚,修改民夫人数,贪污了三千多两银子。此外还有各种优亲厚友、损公肥私之事,这次也一一被牵扯出来了。 聂光裕真的太让他失望了。 这太仆寺丞的职位也太魔性了,傅少阁也好,聂光裕也好,一离开大理寺丞的职位就开始作妖,太仆寺风水不对啊! 他去地牢里看过聂光裕一次,聂光裕倒不似当初傅少阁那般镇定,见他来了,便向他认错求饶,又说自己家还有娇妻幼子,实在割舍不下。 顾励问他:“你当初做下这些事的时候,便没有想过妻儿吗?” 聂光裕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不害人,别人便要害我!我是被逼的!” 顾励问他:“杀谢杏村,杀穆丞相也是被逼的吗?” 聂光裕眼神凶狠:“我能怎么办?他们非得逼我。放我妻弟一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谁都好,可谢杏村偏偏要揪着不放!” 那个雨夜,一直在关注牛种案的聂光裕刚从三法司出来,走到巷子里时,遇到冒雨赶来的谢杏村,鬼使神差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谢杏村便与他寒暄,说他是来三法司查问牛种案的。聂光裕一听牛种案,便是一个激灵。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谢杏村要问的,正是他妻弟的事。 聂光裕为了拉妻弟一把,面子里子都丢尽了,把柄还被其他人捏在手里,不得不受制于人,若要让他就此功亏一篑,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怎么甘愿? 雨夜天晚,四周无人,聂光裕便起了杀念。 谢杏村与他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往前走。聂光裕搬起墙角下的石头,照他后脑砸了下去。 “最先做错的是你,谢给谏不过是履行他的职责罢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顾励想起谢杏村振振有词地对穆丞相说:“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我既然是吏部给事中,就要对得起陛下发给我的俸禄!” 谢杏村这人,就是这样一个傻子啊! 顾励已经看出来了,聂光裕显然不认为自己有错,或者说自己虽然有一点小错,可其他都是被逼的。他不免有些失望,问道:“那穆丞相呢?你外出治水,可是穆丞相举荐了你,他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吗?” 聂光裕说:“穆丞相举荐了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有治水之才?我的功绩,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攒下的。我在黄河边用□□炸渠,被埋在泥沙下头,九死一生,得到这些荣誉封赏,难道不都是应该的吗?” 顾励失声道:“聂光裕,你怎地……你怎地会变成这样?你领取朝廷的俸禄,为朝廷办事,是理所应当。朕记得当初张慈儿围攻京城时,你与傅少阁曾一起上墙头援京,那时的你,可不是现在这样啊!” 聂光裕嗤笑道:“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忠君报国、为民解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傻念头!太蠢了,太蠢了!理想不能当饭吃,我在京城中备受冷眼、饱受奚落的时候便想明白了,固守这所谓的理想不过是可笑的自我安慰罢了。” “可是穆丞相与你无冤无仇,就算你不思回报他的知遇之恩,也不该对他痛下杀手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天夜里,宫里举行御宴,聂光裕吃了席后,有些醉了,从宫里慢慢走出来。路过官署时,穆丞相叫住了他。 聂光裕向他行礼,见他从官署内走出来,不禁有些纳闷。穆丞相笑道:“这天寒地冻的,聂侍郎,咱俩结伴回去吧。” 聂光裕问道:“穆丞相的家仆还没来么?不如坐我的轿子回去吧。” 穆丞相摇摇头:“方才吃了酒,有些醉了,走一走吹吹冷风清醒些。” 看他这样子,似乎是有话对自己说,聂光裕便虚扶着穆丞相,随他一起慢慢往外走。 穆丞相问他:“你妻弟宏光去年从南直隶调任湖广,今年是不是就在地方上过年了?” 聂光裕下意识地答道:“是啊,我妻子颇惦记他,就这么一个弟弟。” 话说出口,聂光裕后知后觉地惊出了一身冷汗。穆丞相知道贺宏光是他妻弟?他突然提起宏光,又是为的什么? 穆丞相的下一句话,更是吓得他魂飞魄散。 穆丞相问:“牛种案中,是你为妻弟疏通打点,他才能全身而退吧。” 聂光裕手脚冰凉,话都说不出来。 穆丞相转过身,看向他:“聂侍郎,老夫劝你尽快去自首吧,陛下乃是爱惜人才之人,又宽宏大量,你主动交代罪行,老夫也会劝他从轻发落。” 聂光裕已是心如擂鼓,血液直冲头顶,耳膜鼓噪,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只是一味地想,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绝对不能不自首,不能让人把这件案子翻出来,毁了他这几年的苦心经营! “穆丞相已经找到了证据,却没有先告知于朕,反而去找你,乃是他给你的一个机会啊!” 穆丞相真傻,他若是直接把证据交给顾励,便什么事也没有。可他想着给聂光裕一次机会,聂光裕却是想着要置他于死地啊。 聂光裕的心态已经扭曲了,就算穆丞相想着要给他机会,他也是不会心生感激的。 果然,就听聂光裕说:“穆丞相要给我机会,为什么不干脆当做没有这事?我求过他的,那天夜里,我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可是他……他却像那个谢杏村一般,非得揪着我不放!我没有办法!杀了他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顾励摇摇头:“你还可以选择回头。聂光裕,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然而聂光裕是不会承认自己错了的,只能把他留给法律来审判了。顾励疲惫而失望地离开了。 聂光裕得到的那本投名状,牵扯出近十年来的大小案子,三法司自除夕以后就没有消停过,不是在查案,就是在奔赴查案的路上。 此外穆丞相倒下,手上的工作也停摆了。他原本兼任吏部尚书,顾励只得把大理寺卿曲俊青调任吏部,暂时担任吏部尚书。 案子查清楚,穆丞相也终于能入土为安。穆丞相的两个儿子很快赶到京城,为他办理后事。穆丞相出殡当天,顾励亲自上门一趟,为他上了三炷香。 穆丞相为了大楚,为了他,当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顾励追封他为太子太傅,给了他应得的荣誉。 三法司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把投名状中牵扯到的案情查了个□□成,还剩下一点细枝末节的收尾工作。投名状案中牵扯到的人数,竟不输给王正案。聂光裕秋后问斩,其他犯案之人,根据案情轻重裁定量刑。 投名状案终于被挖了出来,朝廷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也终于被拔的差不多了。顾励却不敢掉以轻心,仍旧让人把投名状案刊刻在邸报上,传送到地方各处进行学习,加强思想教育,不过他也知道,一旦有了权力,想让官员们靠思想道德杜绝腐败是不可能的,这事还得靠群众监督和都察院监督。 这案子快了结了,顾励下旨,把江延书升为丞相,着手推进到龄致仕工作,去年冬天穆丞相便放出了些许风声,是以今年大家听闻超过六十五岁便要致仕,也不怎么意外了。虽然也有人反对,有御史弹劾他,但是顾励一视同仁,不搞特殊,首先从自己身边人开刀,让李棠到龄退休了。 他也是没想到李棠居然都六十五岁了,还是他要推行到龄致仕,李棠自己说的。 李棠对这事接受良好,乐呵呵地表示:“大楚十七朝国君,任命了八十一位司礼监太监,能够在六十五岁上平平安安离开的,臣还是独一份呢。” 顾励虽说舍不得他,可若是在政策推行的当口就搞夺情起复那一套,这政策还怎么推行下去?他只能多赏了李棠一些东西,让侍卫护送他回家乡去,另把俞广乐擢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因有顾励带头,朝中官员自然没话好说,这政策便从中央到地方推进了下去。 另外还有一件事,便是要着手准备今年收税事宜。 三年免税期已经过了,今年开始要着手征收农业税了。原先百姓们交税是用粮食,后来改成白银,既然现在已经发行纸币,白银也不必用了,统一上缴纸币,如此一来可避免基层在收税时用“淋尖踢斛”、“火耗”为各种由头克扣盘剥。 聂光裕落马了,水利建设还得继续,他已经带出了一批人来,顾励另外指派了水部郎中,萧规曹随,沿着聂光裕的水利工作思路继续往下走。 黄河边的治理自然也一样继续下去。夏星骋听说穆丞相被害时便格外悲怆,极致听说是聂光裕动的手,更是难以接受,万万没想到聂光裕竟丧心病狂至此。 他跟顾励念叨着:“原以为我会先走,哪知道穆丞相竟先我一步!” 顾励看他皮包骨头的枯朽模样,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让他去治理黄河了。就和聂光裕一样,夏星骋也带起了几个可用之人,顾励便把事情交给他们,让夏星骋去庙里好好安度晚年。 然而或许是忙碌太久,一旦闲下来,身子骨反而垮得快,刚过了夏至,他便听说了夏星骋在寺庙中圆寂的事。 顾励一年中送走了两位老人家,不免有些唏嘘,为夏星骋写了祭文,另外在黄河边立碑,写清楚夏星骋治理黄河的功绩。 今年的旱灾厉害过去年,幸而民间百姓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多种了许多红薯土豆,顾励也叫皇庄上收了粮食后交由户部赈灾。至于收税之事,因旱灾严重,便减免九成,剩下一成,乃是他想算算民间的耕地面积与鱼鳞册所登记的是否有出入。 这一年夏季和秋季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眼看着聂光裕问斩的时候到了,京城中发生了一件事。 聂光裕在牢里递出一件血书,上陈冤情。所陈之事,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妻子——贺双兰。 顾励看了血书后才知道,原来聂光裕落马后,他妻子儿子没有着落,家业为族中长辈占去,儿子找族中亲戚抱养,妻子则被发卖给了一户普通人家做继室。 贺双兰原本还有个弟弟任知县,可是聂光裕落马后,他妻弟贺宏光又如何能够保全,也一并被革职查办,贺双兰没了倚靠,一个弱女子,如何对抗地方士族,只能听凭发落。 然而她再嫁的这人,却嗜酒如命,吃醉了酒便要打骂她。贺双兰不堪忍受这等折磨,有一次被殴打后,趁这人打累了熟睡,拿剪刀刺死了他。 贺双兰被抓捕入狱,聂光裕在牢中听闻了这件事,悲痛欲绝,五内如焚,便咬破手指写了血书,想为贺双兰求得一命。 顾励看着那脏污的血书,简直震惊不已。他自己就是单亲母亲抚养长大,深知女人的艰辛,就算是在现代,一个女人在职场上社会上也有诸般不易,更别说是古代的女人,尤其是大楚的女人。 大楚与大明一样,女人都要裹小脚。此外男女之防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男权社会对女人的支配和压榨,也到了极致。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他要改变这种现状,从贺双兰的案子开始。 第104章 贺双兰收押在顺天府牢内,顾励把顺天府尹康启宗找来,看了她的卷宗。卷宗的内容和聂光裕的血书写的出入不大,聂光裕的家财籍没充公,还剩下一点浅薄家底,也被亲戚们瓜分了。 聂光裕在位时,聂家也跟着一荣俱荣,鸡犬升天,不知多少人来巴结请托,可谓风光无两。然而聂光裕一倒下,便好似当初赵升倒下一般,聂家风光不再。聂家的族长自然意难平,又听族中人抱怨,这事说来说去都是贺双兰妻弟的事惹起来的。若不是为了他行贿走关系,为了他杀了谢杏村,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一步。 聂家家族于是把整个事情的缘由都归罪到贺双兰头上,又因她是个哑巴,本来便瞧她不起,当即由族长做主,把聂家剩下一点家产夺来,贺双兰的儿子送给族人抱养,贺双兰便被卖给一鳏夫做继室。 此后发生的惨剧,便如聂光裕血书上所写,贺双兰不堪忍受家暴,拿剪刀刺死了丈夫。 顺天府抓了贺双兰,还没把这宗案子移交刑部,顾励交代他:“这案子先不着急,朕自有打算。贺双兰一个弱女子,不会说话,又无钱打点,在牢中少不得要吃些苦,你多照顾着些。” 顺天府尹康启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领命回到顺天府,还在琢磨这事。他把江夏生叫来,问了贺双兰的情况。 江夏生说:“我看她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怕是活不成了。” 康府尹带着他去了地牢。 贺双兰果然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反映迟钝。中午送进去的饭菜,她也没动一口。 康启宗看着她,说:“你这是作甚?案子还没审,便不想活了?想想你儿子吧,不想再见见他吗?” 贺双兰终于有了反应。她迟钝地抬起眼,看向康启宗。 她不能说话,但康启宗看出她的疑问,说:“虽然你丈夫聂光裕愧对皇恩,但陛下宽大为怀,你虽犯了死罪,但是让你在死前再看儿子一眼,应当不难。” 他也不知陛下关注此案,是什么用意,但是陛下既然让自己关照贺双兰,想必不会阻挠她看儿子最后一眼的。 贺双兰听见这话,终于动了动,把那碗糙米饭端起来,一点点塞进嘴里,两滴眼泪掉进碗里。 康启宗瞧着她,虽然在牢中污秽不堪,但也看得出她脸庞清秀姣好,难不成陛下这是看上她了? 不至于吧,说老实话,他觉得这女子虽然容貌出众,但陛下可比她好看多了,再说又已嫁作他人妇,难不成陛下就喜欢这种? 他登时打了个冷颤。 康启宗绿着一张脸,交代地牢的差役们不许为难贺双兰。江夏生见他居然亲自来叮嘱这事,不由得纳闷,多嘴一问。 康启宗压低声音道:“陛下交代的。” 江夏生不明所以。 康启宗又说:“中宫之位虚悬已久,陛下又是个年轻人,怎么可能一直不纳妃呢?” 江夏生登时一脸惊悚。 晚上小谭轮休,来找他喝酒,江夏生把这事说了,小谭也面有菜色,想起陛下和那名绿眸男子,又想起杨翰林,登时打了个冷颤。 第二天小谭换了值,守在干清宫门口,心里翻来覆去琢磨这事。 这时顾励走到宫门口,看见小谭,叫他:“贞儿呢?” 小谭说:“方才和真定伯在万岁山上玩呢,要不要叫他回来?” 顾励笑道:“让他玩会儿吧。” 贞儿这一年来长大了,也懂事多了,读书十分刻苦,很少出宫去找小猫。他既然在玩耍,顾励便由着他,该玩多久,贞儿自己心里有数。 他见小谭欲言又止,一脸纠结,不禁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出宫去见了小江吗?难不成是小江遇到什么困难了?” 小谭说:“不是……” 他犹犹豫豫,期期艾艾,跟着顾励进宫,小声问道:“陛下,您当真要把贺双兰迎进宫里来吗?” 顾励正在喝茶,听见这话,噗嗤一声,险些把茶吐出来。 小谭连忙替他拍背,请罪道:“是卑职多嘴了。” 顾励看向他:“你听谁说的?” 见小谭不敢说话,顾励不禁失笑,说:“让小江跟康启宗说一声,莫要妄加揣测朕的用意。朕让他照顾贺双兰,为的是别的事。” 小谭松了一口气。 “对了,你让人去把杨翰林找来。” 他找杨廷璧,为的是造势,提前占领舆论高地。 当然,他也知道这事太难办了。儒家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那一套从汉代开始流传了一千多年,不想现代,这些读书人们从小接受的就是这套思想教育,要如何扭转他们对君权、男权的崇拜、敬畏和维护?这是否会动摇他的统治? 杨廷璧也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事恐怕不好办,陛下要转变大家的看法,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 顾励见他并未表达对顾双兰的反感,也没说“顾双兰杀夫死有余辜”这种话,心中颇感安慰。杨廷璧这人饱读诗书,却并不迂腐,这件事交给他来办是找对人了。 顾励说:“顾双兰长时间承受家庭暴力,她选择杀夫,乃是情有可原。朕只是想让百姓们明白,朕要维护的是每一位百姓的人权,即便是女人和儿童,也拥有独立的人格,任何人不得伤害他们的权益。” 顾励隐约有了点想法,他没必要把矛盾引到君权和男权上头来,他要强调的是人权,是即便弱者,也有安全无虞地享受生活的权力。顾双兰这事如果能办好,正好可以让他借机促进立法改革,把保护妇女和儿童写进《大楚律》里。 杨廷璧眸光闪动,凝视着顾励,微笑道:“臣明白了。陛下愿意把这事交给臣,是臣的荣幸。只是既然要造势,这事便不是臣一人能办得的。” 顾励说:“你去安排吧。” 杨廷璧的文章,第二天便刊发在了《大楚晨报》上。杨廷璧用词委婉,辩证却鞭辟入里,态度鲜明,把人权的话题抛了出来,接着便谈到弱势群体,谈到妇女儿童。儿童尚且不好界定,但是妇女和男子一样,也按人头交税,自然该同样受到国家律法的保护。一个女子在街上被人殴打,尚且可以报官,在家中遭丈夫殴打,为何就必须默默忍受?难不成是夫妻这层关系,给了男人天然支配女人的权力?所谓夫为妻纲,是否应该给出先置条件?丈夫贤明宽和,才是妻子的表率。 就凭《大楚晨报》这个销量,他的文章一出来便引发了广泛讨论。此后几天,姜文渊等人也纷纷撰文,声援他的论点。当然,也有不少老学究跳出来驳斥他的观点。 最佳辩手杨廷璧咬死了三纲五常应有先置条件,譬如君为臣纲,人君贤明,才是臣子们跟随的目标,若是荒淫无道,昏聩无能,就譬如商纣王被臣子西伯姬昌推翻,乃是顺应天命。既然姬昌可以推翻商纣王的统治,那么妻子反抗不仁德的丈夫,又有什么不对?!若是丈夫无论如何暴虐凶恶,妻子都不能反抗,那么周武王就是得位不正! 顾励看到这个论点的时候,简直要为杨廷璧拍手叫好。他提出的人权观点,其实不够本土化,反而是杨廷璧从儒家最爱讲的那一套君君臣臣出发,把对手给驳倒了。 就在这隔空论战趋于白热化的时候,顾励让顺天府把案子移交到刑部,由三法司牵头会审。 只不过,这一次他亲临审案现场,作为旁听。 从京城蔓延到南直隶以南的这一场文坛骂战,三法司的几位大佬们早就嗅出了风向。杨廷璧和姜文渊等人的文章,他们也看过,不得不承认,杨廷璧提出的先置条件那一套,他们无法反驳。 是以无论顾励这次会审中是否到场,结果都是预料到的。然而,让顾励没想到的是,会审进行到一半,三法司的大门居然让人闯了进来。 几个学究生员辩驳不过杨廷璧等人,又不甘心就这样认输,便闹到了京城中的监察部,听说今天三法司会审顾双兰杀夫案,这些人终于明白,这阵子的文坛骂战是在为这件案子作伐子。 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认输。一旦顾双兰杀夫若是就能这般抹平,那往后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帮人便闯到了三法司的门口,气势汹汹地闹了起来。 然后被人带入了审讯堂。 见到坐在堂上身着明黄之人,这帮人登时懵了。 江延书冷着脸,看着这些人,问道:“你们可知道,擅闯官署衙门,是要治罪的!” 一生员梗着脖子说:“便是治学生的罪,学生今日也要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杨廷璧诡辩狡肆,油嘴滑舌!这蛇蝎毒妇若当真杀了丈夫还能被裁定无罪,那天下间还有王法吗?以后所有的女人杀了丈夫,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江延书点头道:“好,你倒是个硬骨头,来人,先将此人带下去杖责二十大板。” 那生员叫道:“要杖责,便在此处杖责。学生绝对不会离开,若是离开,你们便要即刻放过这毒妇。那学生的打就白挨了。” 顾励不禁服气。见到他坐在这里,其他人都不敢啃声了,这生员却还是这般硬骨头,唉,若是脑筋能稍微转一转,也是个堪当大用的人才啊。 江延书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挑三拣四不成?” 顾励摆摆手:“既然他愿意在此处行刑,便成全他。” 江延书即刻叫了人来,把生员拖过来,按在地上,打了三十大板。 他知道顾励心地仁慈,是以这三十大板并未下死手。那生员受了刑,还能说话,喘了口气说:“学生既然受了刑,这毒妇是否也该按照我大楚律法,从严发落?” 顾励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问道:“你说杨廷璧诡辩狡肆,你倒说说,他哪一点说的不对?你读了这么多的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具体问题,应该具体分析,一个长期承受家庭暴力的女人杀夫,和女人偷情杀夫,岂能混为一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丈夫若不贤明宽和,便是失道,男人的拳头,应该是用来保护弱者的,倘若向弱者下手,那便是失道,朕若是失道,御史可弹劾朕,朝臣可反对朕,难道丈夫的权力,比朕还大,容不得忤逆冒犯?” 这生员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其他生员学究们跪下来道:“是吾等冒犯了陛下,可是这女人杀害亲夫,就算情有可原,也不是全然无罪。” 顾励说:“裁决之事,自然有三法司量刑裁夺!若不是你们贸然闯入,此时这案子已经审完了。” 他走到生员们面前,说:“朕亲自听审,为的便是公正。我大楚泱泱大国,若是无法为一个弱女子主持公道,那还配称什么□□上国?若是无法保护弱女稚子,那修再多的律法又有何用?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是朕的子民。朕为这女人主持公道,便是为尔等主持公道。你们会明白的。” 这事终于尘埃落定。顾双兰被判仗刑,杖责二十。此外,她被聂氏家族夺走的田产,需得归还她,被抱走的孩子,也需得还给她。 此外,刑部需得重新修订律法,把家庭暴力写入律法禁止的条目之中。 聂光裕在牢中听说了结果,终于是忍不住,哭着向皇城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然而,无论他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顾励都没精力再去了解他了。聂光裕行刑的时候终于到了,这天他在囚车上,被押送到宣武门外去。道路两旁不少百姓追着看。 顾双兰也抱着儿子,站在人群边含泪看着,聂光裕看着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廷璧站在道路尽头,囚车经过时,他看着聂光裕,说:“我刚入朝为官没多久,穆丞相问我,有什么理想抱负。我说,我要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笑着说:‘要做一个好官啊,那可是要比坏人更聪明,更狡猾才行啊!’,他这般叮嘱我,自己却不够聪明,不够狡猾啊!” 聂光裕不由得出神。 因为这话,穆丞相也曾经对他说过。 那时他看自己的眼神,是充满期冀的。 聂光裕呼吸一滞,那原以为已冷成石头的心,到底是密密麻麻地痛了起来。 宣武门门楼上,高悬着“后悔迟”三个字,便是他此刻的心境。 贺双兰的案子传到辽东,傅少阁终于听说了这件事。 了解了案情始末,知道陛下竟然重新修订了律法保护妇女儿童一事,傅少阁简直心神具震,喃喃道:“若是……若是陛下能早一点修订律法……” 他苦涩一笑:“现在倒也不迟,从今往后,但愿世上不要再有我这般的人了。” 他跪下来,朝着北直隶的方向,诚心诚意地磕了九个响头。 陈奉站在船头,看着渐渐靠近的海岸线,喃喃道:“已经三年了啊,这一次回来,便不走了。” 其实他再想离开,也没办法回欧洲了。 他的联合银行通过不断发行纸钞,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成功搞垮了新教国家的经济。要不是陈奉跑得快,这时候怕不是已经被绞死了。 陈奉开溜,新教国家面对在战争中全面崩盘的经济,怒不可遏,认定陈奉是神圣罗马帝国派来的奸细,间谍,要求哈布斯堡王朝立刻交出陈奉,于是又演变成数个国家一场混战。 陈奉给欧洲的经济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他把波托西的银矿挖得差不多了,纸钞留给法兰西和英格兰,欧洲的金银矿藏,则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大楚。当纸钞的魔法终于失效,新教国家才终于发现,这曾经充满魔力的纸,其实一文不值。 都是陈奉这该死的恶魔带来的灾难! 这该死的绿眼恶魔啊!真应该被绞死! 自那以后,欧洲所有的家庭在孩子出生时,都要向上帝祈祷,让这孩子别长一双绿眼睛。 陈奉已经离开,压根不知自己在欧洲留下了怎样可怕的绿眼恶魔传说。他在海上劈波斩浪五个多月,干掉了一打海盗,终于接近了大楚的海岸线。 然后差点被一炮轰翻。 看这火炮的威力和射程,好像还是他让人送来的最新式火器。 陈奉:“……怎么回事?” 第105章 陈奉挥手,让船队停下来。 不多时,悬挂着大楚旗帜的战船开了过来,甲板上站着一排水兵,为首一人是个年轻水军官兵,远远地停下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奉走到船头,说:“我是英格兰女王派来朝见大楚陛下的使节,若弗鲁瓦男爵,为何大楚军要向吾等开炮?” 陈奉说着,派下小船,带上文书堪合送到大楚水军的船队前。年轻官兵看过了文书堪合,确认无误,笑道:“原来是咱们的老朋友,失敬失敬。近来陛下下旨,要求占着濠境的佛郎机人撤出大楚领土,弗朗机人蛮横无理,拒不撤走,闹出了些小矛盾。方才是我们误把你的船只当成佛郎机的游哨了。” 原来是这样。半年前陈奉收到了顾励的信,信中提到过大楚的水军已经训练成熟,他打算把占领濠境的葡萄牙人赶走,原来现在已经动手了吗?他们的船只与佛郎机人所用类似,的确容易被错认。 年轻官兵则是姜文渊,他让人开船,在前头开道,把陈奉的船队带到海岸边。姜文渊之所以如此放心,乃是这几年海外番国一年两次派船队前来朝贡,带来的还都是火器、贵重金属这些好东西。前几年大楚援助朝鲜时,更是靠着神兵天降一般的新式火炮把建虏击溃。 在大楚,官也好民也罢,对那个遥远的番国英格兰的印象都好极了。坊间出了不少诸如《耿郎君醉游英格兰》、《英格兰览胜丛考》等等各种各样的话本。 姜文渊派人帮忙卸了船上货物,把陈奉一队人马送到官府,稍事休息后,便由官府派人护送,把使节团送往京城去。 陈奉终于又回到了大楚的土地上,想到过不了多久,便能见到夷辛,难免心情激荡。夜里宿在驿站,想着夷辛,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便向驿站的吏卒借了近一年的《大楚晨报》来看。 他今天一路上过来,发现大楚的经济已经今非昔比,看过报纸,才知道这些年夷辛做了很多,制定官员吏胥定额,严厉查处白员,到龄致仕年龄下调至六十岁;开荒屯田,兴修水利,治理黄河,确保粮食产量稳定增长;训练水军,修船建炮,增强国家军事实力…… 想起夷辛跟他提及的小冰期,能够在小冰期带来的天灾影响下,仍旧把国家建设得这般繁荣,夷辛那家伙,一定是呕心沥血了。 陈奉不由得心疼,这次回来就陪在夷辛身边,好好为他分担一二吧。 此外让他不太爽的,就是那杨廷璧这几年居然升任丞相,原先的丞相江延书到龄致仕了。这可是大楚十七朝臣子中最年轻的一位丞相了吧。 能这般年纪轻轻担任丞相,说明他的确颇有才干,也说明夷辛非常信任他啊。不过杨廷璧担任丞相,也不是没有好处,譬如只要朝臣们开始劝谏陛下纳妃,杨廷璧便会出面说和阻止,所以顾励才能一直坚持着不纳妃。 陈奉这进京的一路上,就靠这些大楚晨报打发时间,驿站的吏卒还给了他不少话本子,譬如什么《耿郎君勇闯英格兰》、《倚天屠龙后传》之类的,此外他居然还看到一本写君臣的话本子,君王面如好女,贤明宽容,励精图治,臣子科举入仕,连中三元,年纪轻轻便官至丞相,才华横溢,俊逸潇洒,君王臣子两人彼此信任,感情深厚…… 陈奉一把把本子摔了,搞什么鬼,他怎么越看越觉得像夷辛和那该死的杨廷璧啊! 陈奉想了想,之前是他不在,才叫这杨廷璧讨了些便宜去,如今他回来了,首先就应该声明主权!反正在马车上闲着也是闲着,陈奉当即执笔,洋洋洒洒写起故事来了。 车队行进了快四十天,终于到了京城。他们是国外使节,应先由礼部安排在京城的四方馆内,再安排觐见之事。 陈奉到了四方馆,让手下人听从礼部的安排,各自去客房休息。他却是心头火热,压根静不下心来休息的,连客房都没进,翻出斗笠锥帽戴上便出了门,往皇城方向去。 顾励一早便在陈奉的客房里藏着了,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外头传来响动声,他是听见了的,可是左等右等,只见到仆从帮忙把陈奉的行礼送进客房来,却不见陈奉自己进来。 奉奉这家伙在磨蹭些什么呢? 顾励有些纳闷,从藏身的床底下爬出来,在屋里转悠。陈奉的行礼就放在床边,最上面放着一叠稿本,封面《辛夷望春》几个俊逸大字吸引了顾励的注意。 这字一看就知道是陈奉写的,再加上辛夷倒过来,不就是夷辛么?顾励登时来了兴趣,把稿本拿起来翻了翻。 这居然是一本小说,奉奉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爱好了?顾励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这故事开头还挺吸引人,讲的是年轻貌美的君主不知该如何治理国家,听说某山中有一名多智近乎妖的谋士,想请此人出山辅佐他治理天下。 皇上进了山里,终于找到了这名谋士。谋士看来并非凡人,有一双绿色眼睛,风华绝代,气度高雅,对天下局势分析鞭辟入里,听说皇上想请他出山,欣然答应,但是提出了一点小小的要求。故事到这里还是挺正常的,接下来就变味了。 谋士的小小要求,就是和陛下困觉。然而陛下非但不觉得此人逾矩冒犯,还“心中欢喜,脸上生春,半推半就间,便被青凤抱到了榻上”! 从这里就开始不好了,这两个人天雷勾动地火,在谋士的小木屋里也搞,回京的路上也搞,回到皇宫了还是搞。顾励看得眼角抽搐,红着脸把稿本合上,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谋士青凤就是陈奉自己,亏他好意思夸自己“风华绝代、气度高雅”,至于那年轻的皇帝,当然就是顾励了! 奉奉这家伙……算了!体谅他在欧洲过了几年的单身狗的日子吧,而且别说,奉奉这家伙写起小黄书也挺有一手,还挺香的。 顾励有些窘迫,把稿本放好,琢磨着陈奉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没来?他出了客房,找个人一问,才知道奉奉已经出了四方馆,不知往哪里去了。 奉奉刚回京城,能有什么事,想必是去皇城找自己了。顾励急匆匆地离开,往皇城的方向赶去。 陈奉来到皇城门口,离夷辛所在之处已近在咫尺,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没办法进去。皇城的守卫添了不少新面孔,不可能放他进去。 就在这时,俞广乐从宫里出来,一抬头看见陈奉,愣了一愣,惊讶道:“您怎么在这儿呢?” 陈奉道:“快带我去见夷辛!” 俞广乐走上前来,压低声音说:“陛下早早地便出宫去找您了!” 陈奉愕然道:“什么?他去哪儿找我?” “四方馆!您没见着他?” 陈奉登时急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跟夷辛错过了,连忙回头往四方馆的方向赶去。街上人来人往,也不知夷辛走的是不是也是这条路?陈奉着急慌忙,一颗迫不及待要见到顾励的心越跳越快。 然而人海茫茫,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都不过是生命中短暂的过客罢了,唯有那个人,他想要紧紧握住他的手,让他们命运的轨迹从此交缠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他要握住他的手。 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 顾励气喘吁吁,双眼明亮得惊人,盛满了潋滟的喜悦,他笑着叫道:“奉奉!” 周遭的人海瞬间模糊,眼前,只有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是真实的,清晰的,是他要用一生来守护的。 陈奉抱紧了他。 唔……被奉奉抱住的时候,顾励才终于发现这家伙现在有多壮实了。虽然看着仍旧瘦削,但身高却比以前至少高了十公分,抱着他的时候,双臂结实有力,胸口更是硬邦邦的,脸还是那张惊艳的脸蛋,身材却不是原先那副少年的身材了。 所以,对着已经成为男人的奉奉,要开口说出“你嫁给我吧!”这样的话真的是需要勇气的呢。 “什么?”陈奉看着顾励。两人眼下正坐在陈奉在四方馆的客房内,商量着接下来的事情。 求婚的话已经说出口,剩下的就更好说了。顾励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我已安排好了,你作为若如鲁瓦男爵的妹妹,嫁入大楚皇室,是目前你能来到我身边最有效的途径了。只是要委屈你穿女装了……” 哪知道陈奉一双绿眼睛亮得惊人,他看着顾励,若有所思:“女装……唔……你确定这样没问题么?” 顾励向他保证:“一切事宜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你只管住在四方馆内,礼部和内廷会有人来教你该怎么做,两个月……最迟三个月,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入宫了。” 陈奉欣然答应,抱住顾励:“那个杨廷璧不会从中作梗吧?快跟我说说,我不在的这几年,你没做对不起我的事吧。” 顾励梗着脖子道:“我一直守身如玉,你怎么能怀疑我。” 陈奉原本便没怀疑他,不过是逗他罢了,当即笑道:“好,那快让本妃验验!本妃在欧洲这几年,想陛下都快想疯了!” 顾励脸皮薄,推三堵四不肯在四方馆内就范,然而他怎么可能是陈奉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压在床榻上,只能勉强咬着衣袖不发出声音,被陈奉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陈奉写的那本小黄书,靠,若是他再不想想办法,那本书上的后半截内容,都要成真啊! 第106章 顾励许久没跟人亲热,陈奉虽然刻意把动作放温柔些,仍是折腾得他腰酸背痛。 原以为今天是没办法回宫了,哪想到傍晚时分俞广乐派了顶青呢小轿来,接了顾励回去。 轿子里布置得又软又舒服,顾励瘫在靠枕上,感觉腰部舒服多了,俞广乐可真是个贴心人啊。 只是,俞广乐怎么会想到要来接他,还布置得这般妥帖的?顾励忽然想到,搞不好……俞广乐是知道了什么。 回到宫,俞广乐神色倒没什么异样,扶着顾励进宫,又说替他准备了热水,问他要不要沐浴。既然俞广乐装作不知道自己是被陈奉压的,顾励也就笑纳了他的体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洗了澡,贞儿刚好也来了,陪他一起用晚膳。贞儿一转眼都十岁了,外貌脱离了幼时的圆润软糯,有了些俊俏少年的模样,他性格贞静,读书又刻苦,人又聪明,是个合格的接班人的样子,顾励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总算没有白费一番辛苦。 顾由贞四下看了一眼,问道:“父皇,爹爹没随您一起回宫吗?” 顾励说:“你爹爹还得改日才能进宫,想爹爹了吗?” 顾由贞点点头。 “明日带你出宫见他去,好不好?” 顾由贞抿着嘴,颇欢喜地点点头,又问道:“父皇为何不把爹爹带进宫里来呢?” 顾励解释道:“你爹爹毕竟是个男子,没有久居皇宫的道理,不过父皇正在想办法把你爹爹娶进宫里来,到时候爹爹便可时常陪着你了。” 顾由贞疑惑道:“我大楚的律法,可没说男子可以娶男子为妻呢。” 顾励眨了眨眼:“可以叫他先扮做女儿身嫁进来,贞儿可别跟旁人说哦。” 顾由贞笑着点点头。 顾励原本打算第二天办完事便立刻带顾由贞出宫,哪知道事情办得不太顺利,他被杨廷璧缠住了。 “陛下要纳妃?”杨廷璧难以置信,如遭雷劈。 顾励点头道:“怎么,杨丞相不同意吗?” 杨廷璧连忙否认,说:“臣只是太意外了。此事还需得商议,番国女子嫁入我大楚,仪制繁多,需得给礼部至少半年时间筹备。” 顾励说:“这个你放心,我半年前便找礼部尚书商量过这件事,让他提前些时日准备,现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杨廷璧有些不甘,又说:“可是……陛下纳妃,是否也应该考虑小殿下的想法?小殿下都已经习惯了与陛下两个人,二人之间陡然多处一个人来,怕是小殿下心中要有想法啊。” 听见杨廷璧搜肠刮肚找出这么个理由来,顾励都有些想笑了。这毕竟是古代不是现代,哪有大人结婚还要征求小孩子意见的做法,不过既然杨廷璧提出来,为了让他死心,顾励叫人把顾由贞找了来。 顾励问贞儿:“贞儿,父皇准备纳妃,你意下如何呢?” 顾由贞已知道父皇要娶爹爹进宫的事,一本正经道:“父皇一个人孤单久了,是该有个体己人陪着,为父皇主持后宫,排忧解难了。” 杨廷璧登时有些焦虑,脸色发白。 顾由贞看向杨廷璧,笑道:“是了,丞相这些年也一直未曾娶亲呢,丞相公务繁忙,若是回到家,还要管束相府大小事务,那也太操劳了。若是有个贤良淑德的女孩家为丞相主持中馈就好了。” 顾励险些笑喷,顾由贞这孩子人小鬼大,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来?竟把他不好意思对杨廷璧说的话给说出来了! 杨廷璧登时脸色发白,摇摇欲坠。顾励一时间也有些不落忍,杨廷璧对他的感情,他隐约是知道些的,实在不忍心看他抱着虚妄的念头一条路走到黑,对杨廷璧说:“丞相,朕对这位英格兰的公主早已情根深种,今生今世,唯他一人而已,还请丞相不要再为难朕了。” 杨廷璧连忙道:“臣不敢。” 他心中想的,却是当初住在他对门那名绿眸男子。陛下当年为了那人,只身追出京城,也同样称得上一句情根深种,可现在不还是要娶别人了吗?既然别人可以,那他为什么不可以! 杨廷璧惨白着脸色出了宫,找礼部尚书商量这事。陛下果然什么都暗中安排好了,礼部尚书喜滋滋地告诉他:“下个月初六便是良辰吉日,咱们陛下一个人孤单了这许多年,终于准备充实后宫了。这是大喜事啊!” 杨廷璧问道:“那名英格兰来的公主,你可见过?” 礼部尚书道:“派底下人去四方馆问候过了。” 杨廷璧眯起眼睛:“你现在随我一起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陛下娶亲乃是大事,需得尽善尽美。” 两人出了官署,带了两个礼部的主事郎中,来到四方馆内。以还有些事情需得交代为由,在四方馆的会客室内见到那位公主。 公主即将嫁入内廷,自然不能让他们随随便便看了去,中间还隔着屏风,杨廷璧只能隐约看见这公主的身影。 从这位公主的坐姿来看,她站起来应该挺高,杨廷璧觉得怪怪的,听公主与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觉得粗了些。 礼部尚书也听出来公主声音有些粗,小声说:“毕竟是英格兰来的番国女子,与咱们大楚的女子有些不一样,也是正常的。陛下喜欢就好。” 杨廷璧沉吟不语。 离去时,他忍不住回头,恰好公主也从屏风后转过头来,目光跟随着他们。对上那一双幽幽绿眸,杨廷璧登时一惊! 陈奉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杨廷璧一瞬间认出了他,登时如遭雷击,浑浑噩噩地跟着礼部的人出了四方馆。 杨廷璧魂不守舍,礼部尚书有些纳闷,问道:“丞相?丞相?” 这时一名年轻人走过来,笑道:“杨丞相,我家主人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四方馆外的胡同口,停着一顶软呢小轿。 礼部尚书刚想问你家主人是谁,忽然认出来,这年轻人是陛下身边的侍卫。他登时一惊,那轿中之人乃是陛下?陛下这是迫不及待出宫见公主来了? 杨廷璧也认出了年轻人,随着他一起上了那顶轿子。 顾励与顾由贞正坐在轿中,顾励拍了拍顾由贞的肩膀,低声说:“贞儿先到四方馆里去。” 贞儿下了马车,由那年轻侍卫护送着进了四方馆。 顾励看向杨廷璧,笑道:“丞相方才可见到那位英格兰的公主了?” 杨廷璧低着头,声音苦涩,说:“陛下当真要行这偷龙转凤之事吗?若是被发现了公主的真身,少不得要被天下人唾骂。” 顾励淡淡道:“便是为天下人所唾骂,朕也要与他在一起。” 杨廷璧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心中凉透。想不到陛下竟对那人如此深情,过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改变心意,甚至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他扮做女子入宫,陛下对他的用心,无论是谁看了都要妒忌。 是他杨廷璧出现得太迟了! 杨廷璧到今日,终于大彻大悟,陛下的心意无法撼动,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他的痴心妄想罢了。 就在这时,顾励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杨廷璧的手:“丞相,你记不记得,有一年除夕御宴,你对朕说过什么?” 杨廷璧抬起头,看着顾励。 “你说,你要做一世的贤臣辅佐朕,你还记得吗?” 杨廷璧淡淡笑道:“臣正在践行曾经的誓言。” 顾励也笑道:“你做贤臣,朕做明君,后世的史书上,咱们的名字会放在一起,就像齐桓公与管仲,唐太宗与魏征,你我君臣得宜,为天下百姓,治理大楚河山,这样的光景,朕想想便觉得动心。” 杨廷璧听明白了,陛下与他,永远是君臣,也只是君臣而已。 罢了,不能与陛下的名字一起出现在宗谱上,能一起出现在史书上,也是他的幸运。 “臣明白了。” 顾励想了想,又说:“朕也知道,奉奉身为男子入宫,乃是一招险棋,只是我与他相爱多年,若是无法朝夕相对,共赴白首,实在是一桩憾事!还请丞相务必要帮衬一二。” 杨廷璧忽然明白了。 今日之事,陛下早有预料。就算他不来看“英格兰公主”,陛下也会想其他办法让他来的。陛下就是要他知道“公主”的真身,好让他帮衬。 杨廷璧唯有苦笑:“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助陛下如愿。” 有杨廷璧的承诺,顾励就放心多了,他让车夫送杨廷璧回相府去,一个人从四方馆的后门走进去,来到陈奉的客房。 陈奉正和贞儿说话,贞儿几年不见陈奉,虽然日日念着他,可突然见到他了,又有些腼腆。 顾励笑问道:“贞儿,爹爹考校了你的功课没有?” 顾由贞说:“父皇还好意思说哩,当初哄骗儿臣说爹爹第二日就会回来,害得儿臣半夜起来补功课。” 陈奉笑道:“你父皇太坏了,爹爹替你狠狠罚他!” 顾励瞪他一眼:“孩子面前,瞎说什么呢。” 陈奉笑吟吟地看他,又问道:“姓杨的那里,你搞定了没有?” 顾励正色道:“他是我的丞相,我对他没有任何私情,但我敬佩他恪尽职守,克己奉公的职业操守。奉奉,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至少要尊重他。” 陈奉道:“好吧,好吧,往后不叫他姓杨的,叫他杨丞相,总行了吧。” 顾励握住他的手,他也不是想训奉奉,只是当着贞儿的面,奉奉需得尊重杨廷璧才是。否则将来贞儿继承大统,又怎么会尊重、听从杨丞相呢。 他叹道:“他是我的肱股之臣,是穆丞相为我留下的顶梁柱啊。你放心吧,我已经跟他交代了,他会帮衬咱们的。” 杨丞相办事果然利索,下个月初六,在举行过复杂的成婚大典后,陈奉终于顺利入宫。 顾励被这些复杂的皇家礼仪折腾了一天,简直累坏了。陈奉倒是好兴致,让顾励帮忙把凤冠解下,便迫不及待地把顾励推到了婚床上,噙着笑道:“陛下,现在我就是您的妃子了!快让我好好伺候陛下!” 陈奉穿上女装,竟然格外兴奋。顾励总算明白,那天告诉他可能要委屈他穿一回女装嫁给自己时,他脸上为何一点委屈也没有,反而双眼熠熠生辉! 这家伙! 既然今天是成婚的日子,顾励便也只能由得他了。 陈奉那宫殿里伺候的有三个宫女,都是杨廷璧特意找来不识字又不会说话的哑女。陈奉则更加小心,平素不要这些人近身伺候,是以他在宫中待了数月,外头也只是说这英格兰的公主个头比陛下还高,此外便是盼着公主尽快为陛下诞下皇嗣,其他的不曾听闻。 现如今有陈奉陪在身边,顾励肩头的担子便没那般沉重,有时被陈奉折腾得狠了,起不来床,陈奉便很自觉地替他批阅奏折,服侍他洗漱。 只是陈奉这家伙精力也太旺盛了些,若不是顾励这些年精心养身,只怕迟早要被陈奉掏空了身子。 虽然如此,顾励觉得陈奉偶尔也该让自己歇歇,总不能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还得加班加点吧。他于是三不五时便打发陈奉带顾由贞一起出宫去,帮他巡视地方上的政务,也好锻炼顾由贞。陈奉带着顾由贞外出,多则小半年,少则二十天一个月,顾励也可勉强得以喘息。 只是陈奉嫁到宫里时间一久,仍旧一无所出,便免不了要被文官们说道。文官们劝他再纳几名后妃,顾励却是怎么也不肯了。 官道上,一名三十左右的男子带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策马狂奔,他们身后,追着一名额头有颗红痣的少年郎,少年郎身后,则是十几名劲装骑士。到了驿站,一行人停下来休息,那额生红痣的少年郎笑道:“贞儿,下午换我骑骑你的马吧!我不信跑不过你!” 十三四岁的少年便是顾由贞,他闻言笑道:“好啊,可若是把马儿换给你,你仍是输了,你倒说说要怎么赔我?” 那额生红痣的少年便是真定伯周尔茂,他爽快笑道:“你要我做什么,我何时不依你!你说怎么赔便怎么赔!” 顾由贞眼珠一转,笑道:“那我爹派方哥哥去平定西南土司,你可不许又去闹腾我爹!” 周尔茂闻言,登时郁卒道:“方哥哥这才从宣府回来多久,又要叫他出去,就不能让他休息会儿?” 顾由贞道:“北方无战事,方哥哥驻守宣府时不用打仗,还可偷些闲,我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没得消停呢。” 周尔茂只得道:“好吧!我不闹腾便是了!” 这时那三十左右的男子叫道:“快些来吃饭,下午还得赶路!”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都知道他是急着赶回京城,便相携着进了驿站。这一行人,便是陈奉带着顾由贞与周尔茂并十几名侍卫,出京巡视湖广。今年湖广闹起蝗灾,顾励早便提出了要牧鸡治蝗,前几年北直隶一带也闹了蝗灾,因有牧鸡流动治蝗,效果甚好,把蝗虫造成的损害控制在了最低。可今年的湖广蝗灾却颇为厉害,顾励派了钦差下去赈灾,另外请陈奉去地方上看看。治蝗效果不好,是不是地方上未重视牧鸡治蝗之事,鸡可都是朝廷免费发放的,难不成又被人克扣了去。 陈奉带着顾由贞、周尔茂等人,刚处理完这事,便急急地赶回京城,因再过些日子,顾励的生日便要到了。 第107章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顾励生日前夕赶到了京城。顾励生日的前一天是原主的生日,宫中该举行万寿宴,自然又是好一番忙活。 陈奉不太管这些事,都是交给俞广乐操办。他在万寿宴前一天回来,风尘仆仆地进了宫,让顾由贞向顾励汇报了这次出京巡查的工作。 贞儿这孩子跟在陈奉身边几年,学到了不少东西,手段虽然还稚嫩,却已经有了一代人君的雏形。 顾励听他回报完,替他补充了几点未留心的细节,指点他下次遇到这些情况该如何应对,贞儿认真听了,不时点头。 陈奉瞧着顾励疲惫的模样,打发顾由贞回自己宫殿去休息,在顾励身旁坐下,替他按揉肩膀,问道:“最近很累么?” 顾励说:“还好,左右不过是那些事。今年又闹起蝗灾了,这小冰期还真是没个消停。” 陈奉安慰道:“这不是还有我么?你也别太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前那般凶险的局面都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现在大楚国富兵强,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顾励嗯了一声。 陈奉在他身侧坐下,替他批阅奏折。顾励便靠着他,闭着眼睛休息,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一团青色的阴影。 看样子是几天没睡好了。 陈奉不禁心疼他,越发期盼着贞儿能尽快接手,让夷辛能好好休息。他也已经迫不及待想带夷辛出门去走走了。 他跟夷辛在一起这几年,说是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虽也有吵架的时候,可夷辛性格好,别管有错没错,总是最先低头跟他道歉的,是以两人从没生过隔夜的气。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夷辛公务繁忙,这国家本来就大,夷辛又总有一脑门子的奇思妙想。就像前几年他修订律法,反对家庭暴力一样,男人打女人,陈奉觉得稀松平常,虽然女人可怜,但这事情不算紧迫,放一放也没什么,夷辛却正色说:“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的地位,和这个国家的文明程度成正比。我每把国家的弊端革除一点点,国家便会往文明的方向迈进一点点。虽然这一点点,在你看来不多,但是此后的几百年,都会有人为此受益啊!”陈奉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理解他,却也觉得他认真的样子可爱极了。 前阵子夷辛又跟他提起什么精准扶贫,琢磨了半天,又觉得现在还不算好时机,基层的吏治还不够清明,政策很难推行下去。 陈奉常跟他说:“你已经做的够好的了,大楚十七朝国君,没有谁能把国家治理到你这个程度。” 现在,他希望这个家伙可以稍微偷点懒,别把自己折腾得太累,也能多给他一点时间。 第二日的寿宴在建极殿举行,顾励与陈奉坐在御座上,文武百官分列殿内。这一次顾励倒是大方了许多,让御膳房做了不少好菜,只是待一盘土豆炖牛肉端上来时,席间一人瞬间面色发青,连顾励都看到了。 这人就是傅少阁。 他足智多谋,在辽东屡立奇功,焦烈威多次上疏为他请功,顾励想不升他都不行。只不过傅少阁自己不愿意回京城做官,只想仍旧做个军机赞画。顾励找谢莲打听了才知道,他跟方从鉴在一起了,所以不想回京。如此一来倒也好,有傅少阁跟着方从鉴在边境守着,顾励也更为放心。 这次还是方从鉴从宣府调任回京,傅少阁才跟着一起回来了。 顾励笑道:“傅赞画这是怎么了?是否身体有恙?” 傅少阁连忙道:“回禀陛下,卑职在辽东时食用了大量的土豆,是以现在看见土豆,便觉得胃里不舒服。” 他知道顾励性格宽容,是以有话直说,顾励果然笑了一下,说:“那便不吃罢了,来人,给傅赞画换一道清爽时蔬。” 朝臣们看着傅少阁,不禁窃窃私语。实在是这傅少阁真是个奇人,从太仆寺寺丞调任户部主事,犯了那么大的案子被贬戍边,所有人都要以为他这一下摔下去便爬不起来了,哪知道还能被陛下叙用。 说起来,那聂光裕也是太仆寺寺丞,被穆丞相赏识,推荐给了陛下,才得以一路平步青云。这两个人却偏偏都辜负了穆丞相。 唉,众官员闲聊的时候都讨论过,一定是太仆寺的风水不好,太仆寺寺丞这个职位太邪门了! 这件事先是在官员圈子内传,接着不知怎么地,传到民间,又被添油加醋,变得更加恐怖渗人了。是以但凡被调任太仆寺寺丞的人,时常如丧考妣,有些脾气硬的,还会跑到吏部去骂街。 现在看到京都秘闻中的当事人就坐在殿上,众人窥探的小眼神,那是怎么挡也挡不住。 顾由贞坐在一边,也看了傅少阁一眼。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还画过“傅少阁龟龟”,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小猫跟他说,傅少阁闻起来有坏人的味道,现在他倒不这么说了,只说傅少阁闻起来还可以。 众人正在偷看傅少阁,俞广乐带人进来,向顾励回报各地藩王送来的寿礼。 顾励对这些都无所谓,只不过当听见潞王送来了一株绝品兰花“英格兰”时,顾励还是忍不住噎了一下。 众朝臣们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们虽然不曾远去英格兰,但也知道,那英格兰因兰花闻名,而在英格兰的种种琪花瑶草中,最为特别的乃是一种叫做“英格兰”的兰花。英格兰之国名便是从这来的。 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还如此笃信不疑的?嗨,《耿郎君醉游英格兰》和《英格兰览胜丛考》等书上可都是这么写的。 不多时,俞广乐已让人把兰花抬了上来,众人引颈翘首,瞧着那兰花果然仙姿卓绝,殊为异赏。 俞广乐笑道:“这是潞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向海外商人买到的。” 众臣子们的眼光,不禁带上了一丝艳羡。 还是潞王懂得投其所好啊。 大家都知道陛下疼爱英格兰来的那位公主,这潞王的兰花,表面上是送给陛下的,其实是讨好公主的。公主从英格兰来,见到家乡的兰花,那能不开心嘛!讨好了公主,自然也就讨好了陛下啊。 说起这位公主,众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移动到御座上。远远瞧着也能看出公主容貌殊丽,就如这高雅芬芳的英格兰一般。可是公主的个头,是不是也太高了一点呢? 她与陛下坐一起,看着竟比陛下还高一个头啊。 不过,从英格兰来的商人便各个人高马大的,英格兰的女子高壮一些,似乎也是寻常。 众人看向公主,便又想到,她嫁入皇家已四年有余,据说陛下日日宠幸她,可到现在还没有怀上皇嗣的消息。到底是这英格兰的公主不易受孕,还是像有些人揣测的那样,陛下疼爱小殿下,所以不想让别的女子怀上龙嗣? 朝臣们看看公主,又看看坐在一旁的殿下顾由贞,那八卦的内心就像一锅沸水,活泼泼地跳动个不停。 顾励并不知道这些臣子们都在暗自八卦些什么,耐着性子把宴席吃完了,才扶着陈奉一起回到干清宫去。陈奉一坐下便忍不住笑了:“英格兰,哈哈哈,亏潞王能弄来……” 顾励想起这事,也忍不住好笑,两人笑着笑着,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盈满笑意的眼睛,一瞬间周遭都安静下来。 陈奉靠上来,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嘴角。 “你瞧见今天寿宴上那些朝臣们看我的眼神没有?”陈奉小声喘气,在他耳边说:“都在想我怎么还没怀孩子呢。” 顾励道:“管他们作甚?” 陈奉抓着他的手:“都是陛下不够努力啊,只能由本妃来好好努力一把了。” 顾励就知道,他昨天回来时体谅自己太疲劳,没拉着自己亲热,今天是一定要补上的,也只能由他了。 两人在床榻上缠绵一番,终于平静下来。顾励看着窗外,小声喘气。陈奉摸着他的肚子,小声道:“努力了这么久,也该有我的崽了吧。” 说着,还把耳朵贴上去听。 顾励被他逗笑,推推他:“想什么呢。” 陈奉也跟着闷闷笑起来,仍旧把耳朵贴在他的肚子上,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他。 这时,窗外传来敲钟鼓的声音。 陈奉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顾励,生日快乐。” 顾励的生日比原主晚一天,过了子时,便是他的生日。 顾励笑道:“折腾这么久不许我睡,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还有呢。”陈奉坐起来,披上衣服,给顾励把衣裳穿好,扶着他在桌前坐下,对外头道:“周长顺。” 周长顺应了一声。 “把我做的面端来。” 原来奉奉还给他做了长寿面么?这家伙倒是有心了。 没多久,周长顺端着面进来,放在两人面前,又退了出去。 那是一碗鸭浇面。 顾励心中一动,想起曾经在陈奉的那个槐花小院里,也吃过这样一碗面。 陈奉笑着把面碗推到他跟前:“以后每年你生日,我都给你做面吃,好不好?” 隔着氤氲的蒸汽,顾励点点头,眼眶不由得一热。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更替,时光轮转,别管往后还要经历多少风霜,困顿疲惫时,能有人为他做一碗鸭浇面,便是此生最大的慰藉。 尾声 新帝登基恰逢春闱,殿试成绩一出,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琼林宴照旧在皇宫内举行,皇宫内外都已打点妥当,喜登科的进士们齐聚一堂,等了许久,却独独少了一人。 那就是今年刚登基的新帝,顾由贞。 新帝十六岁监国,十七岁平定白莲教叛乱,十八岁上文帝退位,把偌大的国家与一班朝臣交到新帝手中,便带着爱妃云游四海去了。如今新帝登基不过月余,便逐渐显露出治国的雷霆手段,朝臣们有喜有忧。 喜的是新帝乃是手腕头脑都不输文帝的绝顶人物,忧的是新帝表面上看着端方沉静,实际上颇有陈府,不是文帝那般温柔宽和的性子,他们行事更需得小心谨慎,若是不小心犯了错,新帝是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的。 唉,明明新帝从小跟在文帝身边长大,这表面温柔实际上却一肚子坏水的毛病,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当然,这话朝臣们只敢腹诽,真说出来,那是不要命了。 众臣们在御花园内左等右等,这就怪了,新帝乃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明明知道今夜要举办琼林宴,为什么还会迟到? 这时,丞相杨廷璧咳嗽一声,说:“大家稍安勿躁,陛下下午去了京郊兵营,现下正在回来的路上。” 他话音刚落,便听内侍们传道:“陛下——到!” 一年轻人身着明黄劲装,大步流星带人走进来,脸色红扑扑,额角还挂着汗,想必是一路紧赶慢赶回来的。 朝臣们连忙行礼恭迎。 年轻人便是新帝顾由贞。他走到座前,说:“爱卿们平身吧!是朕来的迟了。” 朝臣们纷纷就座,于是那仍旧站着的人便显得格外显眼。 杨廷璧有些诧异,看向那人,记得这人是今年殿试中了二甲的进士,这人一部大胡子,声音却非常年轻,朗声道:“陛下既知道今夜有琼林宴,为何不提前做好安排?吾等在琼林宴等些时候倒没什么,可若是治理国家也这般没个规划,岂不是乱了套!” 他话音刚落,众人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人好大的胆子啊。 顾由贞面不改色,微笑道:“是朕错了,朕该自省。这位爱卿看着面生,难道是今科进士?” 那大胡子说:“学生是今年殿试二甲十二名,姓谢名芳雨。先帝在时每年都派人到学生家送粮送碳,先帝之浩浩皇恩,学生永远铭记在心,唯有呕心沥血以报。” 众人有些莫名其妙,这人谁啊?陛下年年都给他家送粮送碳,他们怎么不知道? 杨廷璧却终于想起来了,这谢芳雨便是谢杏村的儿子,先帝每逢过年时便要派宫中给他们家送些粮食炭火去,想不到谢杏村的儿子又中了进士,总算是对得起谢家与先帝的栽培了。 只是这家伙说话是不是有点直?能不能给陛下一点面子啊? 顾由贞微笑点头:“甚好,朕的身边,正缺谢进士这样敢于犯颜直谏的直臣。” 底下坐着的小猫眼角一抽,心中腹诽:谢芳雨啊谢芳雨,你惨啦!我兄弟倒不至于要你的脑袋,只是你要倒点小霉了。 顾由贞微微笑着,朗声道:“开宴吧!” 灯火摇曳,歌舞缱绻,新的诗篇在婉转的歌声中徐徐展开,只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108章 番外一 顾励感觉自己只是打了个盹儿,醒过来时奉奉就不在身边了,他环视一周,不禁愕然,他居然身处一座现代大都市之中! 站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头,看着夜晚的霓虹灯,顾励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这是回到了现代? 奉奉呢? 顾励迈出一步,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在走,而是在……飘? 这是怎么回事? 在夜晚的都市上空飘了二十来分钟,顾励终于发现,他似乎是……真的变成了阿飘一类的生物了。 而且,更叫他奇怪的是,这个城市的科技水平与他当初那个世界相当,但是文化似乎有些不一样。 顾励穿入一户人家的书房,飘在书柜外研究了半晌,这户人家应该有个历史研究者,顾励从书柜里排的整整齐齐的书脊上看到了不少历史研究方面的书名:《中国断代史之——楚》、《大楚兴衰四百年》、《楚(1368——1844):一个神奇的朝代》等等。 顾励看著书,基本可以断定了,这是延续楚朝历史继续下来的现代世界。 他早便推测大楚与大明分属两个平行时空。在他原本的时空,明之后是清,清之后是民国,是现代中国,而来到大楚,他的所作所为应该改变了历史,楚之后又发生了哪些事,他是很好奇的。 从书架上这本《楚(1368——1844):一个神奇的朝代》来看,他之后大楚又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一直持续到了十九世纪啊。 顾励看不了书,只能百无聊赖地四处飘。他暂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似乎也解决不了这种阿飘的状态,只能在这户人家里四处转悠,了解一下现代科技水平。 这时,餐桌前传来一声少女的怒吼:“胆敢污蔑我文帝!受死吧!” 顾励飘出书房,就见女孩坐在餐桌边,正对着笔记本电脑飞快打字。 听她提起文帝两个字,顾励不禁有些好奇,飘过去看了看她笔记本屏幕。 只见女孩正对着论坛页面的输入框疯狂打字:呵,如果没有文帝打下的基业,顾由贞能开创后来的千秋盛世吗?我说文帝为大楚续命两百年有什么错?讲真的,文帝当年可是叛军都打到城墙根下了,能把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建设成后来那个国富兵强的状态,说文帝力挽狂澜有什么错? 女孩输入,回车。 顾励耳根一红,他看出来了,这女孩说的文帝是他。原来他死后谥号文帝吗?看来他还是很受认可的。 只不过要说他力挽狂澜……不至于吧,如果没有奉奉,没有穆丞相那一班朝臣辅佐,他是不可能建立那等基业的。 这时女孩刷新了一下论坛页面,他终于看到这个帖子的标题:李涛,楚文帝和楚武帝的功业究竟谁更胜一筹? 楚武帝是……?贞儿? 他随着女孩滑动鼠标的速度往下看。 一楼:就凭丽丽推出了反家暴法,无条件投丽丽一票! 二楼:srds,宏景年间的经济、科技水平、人口数量、军事实力都倍杀正合年间,而且文帝在位时间比较短,只有十八年吧,要论影响,应该还是宏景对大楚的影响比较大。 正合是自己的年号,宏景是贞儿的年号,看论坛上这些人的态度,贞儿这孩子着实做的不错啊。 顾励不禁欣慰。 三楼:拿在位时间做比较没有意义。如果不是丽丽为儿子打下了良好基础,宏景还真不一定能有那个水平。而且你们别忘了,宏景从小跟在丽丽身边长大,可以说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能教出宏景这样的儿子,这也是丽丽的功绩! 四楼:这有什么好比的,父子俩感情好着呢,有些人能不能别成天掐挑了? 五楼:感情好不好你知道啊?正合正当壮年为什么退位,合理怀疑是被宏景逼的。狼子野心!可怕啊! 六楼:醉了,明明是正合年轻的时候玩小太监伤了根本,身体不好这才退位的吧,说宏景逼正合退位都是稗官野史!无锤闭麦谢谢! 顾励不由得好笑,这才几百年呢?怎么就把他和贞儿传成这样了?他可是自己让位给贞儿的,怎么就成了这孩子逼宫了?整的跟赵匡胤兄弟俩一样了。 七楼:宏景逼宫是野史,正合玩小太监不也是野史?哪个正史里写了他玩小太监伤根本了?这句无锤闭麦还给你惹!双标狗请安静如鸡不要开麦了! 八楼:虽然但是,史书上都肯定了正合宏景的功绩,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好吵的,成天比高低比个没完。 九楼:有些人的粉就是这么疯魔惹,非得撕出个高下,就算赢了又怎样,你们正主一样是别人的儿子。 十楼:九楼不要反装忠。 顾励看的头晕眼花,女孩往下拉,最后一楼就是她刚才的回复。暂时没有人回复她,她气呼呼地关了帖子,在论坛的主页面浏览起来。 顾励跟着一起看,然后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要瞎了。 这应该是个楚史爱好者论坛,可是为什么在首页顶端飘红的一个帖子会是:有人磕丽丽和杨丞相这对吗?最近从史书上挖到了不少料哎嘿嘿,有粮了。 这是什么邪教! 明明他的真爱是奉奉! 这些人能不能不要瞎yy啊? 还有,丽丽是什么鬼爱称啊! 女孩没有点进这个hot贴,她在首页浏览了一下,于是顾励又看到了诸如: “武帝和真定伯这一对我搞到真的了!” “最近在翻计六奇的史书,被有关文帝的外貌描写迷惑了!有没有来李涛他究竟有多美的?” “姐妹们,夜深了,花式求一波《辛夷望春》的完整版。” “来正经涛一下文帝的实绩吧!” “杨廷璧、傅少阁、方从鉴、谢莲、姜文渊,这五个当世美男子,究竟是才是文帝的真爱?” “我真的很疑惑啊,十七世纪初英英为啥对咱们箭头那么粗?又是上贡又是送公主的?” “翻了一下文帝时期的京城秘闻,有姐妹想看吗?” 顾励越看越吐血,这是什么山寨论坛,就不能讨论点正经东西吗? 女孩点进了一个标题叫“文帝有没有可能是穿越人士?”的帖子,顾励咯噔一声,心说难道我的身份要暴露了。不过看过之后他就放心了,前面几楼还在讨论标题,五十楼开始楼就歪了,开始讨论起谢莲究竟是不是顾励的娈宠来了。 女孩格叽格叽发出奇怪的笑声,关了帖子,又打开一个叫“就没人涛一下文帝的爱妃英格兰公主颜有多美吗?明明她才是文帝真爱吧!” 顾励心说是啊!奉奉才是我的真爱,能不能不要再给我瞎拉郎了啊?! 哪知道贴中的回复一连几十楼都是:“论坛禁bg,封号警告。” 顾励呕血,明明自己和奉奉才是官配,为啥这些人磕邪教也就罢了,还要把讨论官配的帖子封号处理? 女孩正要回复,就在这时,家里人回来了。 她父母是一对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一看就觉得要么是在学校教书的,要么是搞研究的那种。 女孩叫了一声:“爸,妈,你们研讨会开完啦?有没有什么新发现啊?!” 母亲走过来,看了她的笔记本一眼,笑道:“这么晚了还没睡,又在刷你那个‘华语第一文帝真爱论坛’啊?” 女孩嗔道:“妈!明明你才是他的真爱粉吧。” 她父母都是学历史的,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抱着她,跟他讲各种有趣的历史故事。 妈妈讲的最多的,就是楚文帝是如何收拾烂摊子,灭叛乱,除阉党,定辽东,一步步把大楚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挽救回来的。 用老妈的话说,楚文帝雄才大略,知人善任,性情宽厚仁慈,最重要的是长得也很帅! 从小耳濡目染,她和老妈一样,成了楚文帝的粉。 至于老爸,他就不一样了,他是楚武帝的粉,按他的话说,楚文帝能在小冰河时期带领国家守成进取,为楚武帝的宏景盛世打下了扎实根基,他的功绩实际要胜过楚武帝一筹,但是楚武帝杀伐果断,文韬武略,不似楚文帝那般心慈手软,更对他的胃口。 而且楚武帝也长得很帅啊! 因为老爸的缘故,女孩对楚武帝印象也不错,所以在摸到这个奇怪的“大楚史爱好者交流论坛”,她着实被文武两位皇帝的粉粉黑黑惊呆了。 就……有必要撕个你死我活的吗? 要她看,恐怕是楚文帝功绩压了武帝一头,导致武帝粉耿耿于怀,又不敢去主流历史论坛闹版,只能在这个小众论坛里扯头花了。 论坛刷久了了有些累,女孩索性关上了电脑,缠着老妈要听她讲研讨会的事。 她已经听老爸说了,这个研讨会是关于楚史的,而且和楚文帝有关。 老妈洗漱完,准备休息了,少女嘻嘻一笑,钻上床,缠着她问研讨会的事。 “我们怀疑,楚文帝顾励的那名宠妃,是个男人。” “啊?”少女大吃一惊,心里怦怦直跳,她偷偷磕的丞相x皇帝的cp难道就要这样be了吗? “不是说她是英格兰的公主吗?” 顾励飘在客厅里,听见房中的话,登时头皮发麻,难道奉奉的真实身份,要被发现了吗? 不过反正被发现了这些人也骂不到他头上,在这个年代他死都死了嘛。只要脸皮够厚,他就能无所畏惧。 顾励想通了。 卧室内,老妈在做解释分析。 “我老师在英国查遍了历史文献,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英格兰在十七世纪出曾经派遣使节和出嫁公主的记录。”老妈继续说:“而且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英格兰的公主嫁到大楚来,和英格兰嫁公主的风俗不符合啊。” “那也不能证明这个英格兰公主是个男人啊。” “你听我说完。我们小组查阅过十七世纪初关于英格兰的描写,市博物馆看在我老师的面子上,把收藏的《耿郎君醉游英格兰》全本借出来给我们复印了。这本书里头关于英格兰的描写,完全就是大错特错的。” “啊?” “书中竟然认为英格兰盛产兰花,因花而得国名。”老妈说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还有主人公耿郎君在游英格兰时的一些见闻,也与我们所知的英国不相符。” “这说明书的作者压根就没去过英格兰!” “是的。这本小说提到,耿郎君就是当年在京城告御状的那位凤翔府人士。我找到十七世纪初文人创作的一部话本《耿郎君赴京告御状》,耿郎君赴京告御状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他的确是陕西凤翔府人士,你看这个——” 老妈从包里掏出一本旧书,《楚史食货志》,翻开到其中一页,其中记载了正合八年凤翔府地方县红薯和土豆的产量。其中提到了当地的产粮大户耿崇明。 女孩惊呼道:“难道这个土豆红薯种植大户耿崇明,就是话本里的耿郎君吗?” 老马点点头:“经过老师的严格考证,这个耿郎君和耿崇明应该就是一个人。由此可以推断《耿郎君醉游英格兰》是杜撰的,人家在老家老老实实地种红薯和土豆呢。” 女孩笑了,想了想,又说:“可是这也不能证明文帝的这个宠妃是男人啊,只能证明她不是英格兰人。” “嗯,可是从楚史学家计六奇和当时一些朝臣的回忆录里,都记载了这位宠妃身高比文帝还要高一个头。文帝的身高应该在178—180左右吧,比他高一个头,如果是女性,那恐怕不太可能。而且,如果她不是英格兰的公主,又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被包装成英格兰公主进入宫廷呢?我推断他应该是文帝在民间结识的恋人。” 老妈继续说,内容越发天马行空起来了:“你记不记得,楚史上记载了多次有英格兰的船队给我们送欧洲的新式火器,这事太蹊跷了。结合欧洲那边的绿眼恶魔传说,发源的时间也在十七世纪初,我老师找了一些欧洲的资料,发现这个绿眼恶魔是有原型的……” 她话还没说完,老公走进了卧室,摇摇头:“你脑洞开得太大了!文帝的爱妃是有可能的,至于你声称的绿眼恶魔传说确有其人,而这个人和大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还有可能是文帝的秘密恋人!”老妈郑重道。 “哈哈,怎么可能嘛?!历史研究要基于史实,而不是凭空想象。”老公把女儿赶到自己的房间去睡,在床上躺下,没多久,这家人就熄灯了。 在客厅徘徊的顾励不禁咂舌,这位女历史研究学者其实已经触摸到了真相啊喂! 一家人已经就寝了,顾励于是飘出了他们家,沿着灯光的河流继续前进。 在街上看见不少年轻人捧着手机玩游戏的,他居然还见到了以自己和顾由贞为原型的手游,一看游戏厂商,好么,居然还是日本的。 所以说,自己是真的改变了历史吗?顾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在街上四处转悠,翻找着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历史,在这座繁华都市的角落留下的痕迹。 “夷辛?夷辛?怎么还没醒呢?”陈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顾励看了一眼天色,不知不觉,他居然飘了一个晚上,天亮了。 他闭上眼睛,感觉身体正在往下沉,再睁开时,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人身边。 陈奉正曲着膝盖坐在床上,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脸蛋玩,见他醒了,陈奉一笑:“做了什么美梦呢,梦里一直在笑。” 顾励坐起来,一觉醒来看见恋人的笑脸,他自然心情大好,说:“梦见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唔,如果忽略在那个小众论坛上看到的帖子的话,那就是一个完美的梦了。 “那当然,你这十多年可不是白干的。”陈奉伸了个懒腰,批上衣服,和顾励并肩走到了甲板上。 青天碧海,微风习习,不远处是海鸟翩跹的身影。他们的船队正劈波斩浪,航行在碧海之上。 这是他早就答应过陈奉的,陪他出海转转。 他来到这个时空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人生,是属于他和陈奉的晴朗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