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亲爹嬴政来续命》 1 第 1 章(修) 第一章 “你首先是朕的长子,其次是大秦子民,最后才是大儒之生。” 嬴政凉凉开口。 帝王之威,怒不发脸。 然而当声音传来,殿内伺候的寺人们肩膀微微一颤,全部跪倒在地。 寺人跪。 卫士跪。 无数人如同被人扼住脖颈,连呼吸变成一种奢求。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一片难熬寂静中,扶苏清润声音却如潺潺溪流,温柔注入这座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巍峨章台殿,“儿臣首先是人,是大秦子民,其次才是皇父之子,最后才是大儒之生。” “若连人都做不到,又有何面目为子为生?” “还是说,皇父要的不是一个生而为人的儿子,而是一头畜生?” 扶苏缓缓抬头,看向主位上威加四海的帝王,视线不闪不避。 李斯心头一紧。 ——这是僭越,是大不敬! 但这位对始皇帝陛下大不敬的公子,是皇帝陛下寄予厚望的长子,更是即将成为他女婿的人。 犹豫片刻,李斯斟酌开口,“陛下息怒——” “朕功盖三皇五帝,乃天地人鬼神之共君1。” 嬴政声音不辨喜怒,“朕乃始皇帝,朕之长子,便非常人,亦非禽兽,而是未来主宰天地九州命运之君。” “扶苏,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你是要做人,还是要做朕的长子?” 偌大宫殿陡然陷入沉默。 这一次,连极得帝王之心的李斯都屏住呼吸,不敢再开口。 · “小、小公子,奴婢带您去外面玩。” 偏殿之中,伺候的胡亥的寺人颤着声音,连忙把正在与鹤华玩闹的胡亥抱走。 “小十一,兄兄下次再来陪你玩。” 胡亥被寺人抱在怀里,冲鹤华摆手。 与自己一起玩闹的兄兄被带走,三四岁的小公主并没有哭闹,她抱着小布虎,歪着头瞧着正殿的方向。 寒酥从殿外小跑进来,“公主,咱们也快些走。” ——陛下与公子吵得厉害,她们万不能做被殃及的池鱼。 鹤华摇头,“我不走。” “公主,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您快随奴婢出去。” 胡亥一行人迅速出了偏殿,寒酥有些焦急。 鹤华慢吞吞放下手里的小布虎,骄矜的小奶音软软糯糯,“我是公主,还是你是公主?” “当然是您是公主——” “本公主命令你,带本公主去正殿。” 寒酥彻底急了。 ——现在去内殿,简直是自寻死路。 寒酥道,“公主,您不能去——” “不能去?” 鹤华笑眯眯瞧着寒酥,一脸的天真无邪,“可是,违逆公主之意也是死路一条。” “......” 寒酥绝望叹气。 “公主,您一会儿见了陛下,千万要小心说话,万不能惹陛下生气,更不能帮助公子顶撞陛下。” 犹豫片刻,寒酥抱着鹤华穿过长廊,一遍又一遍交代。 鹤华点头,亮晶晶的眸子瞧着内殿,“我知道的。” 内殿。 皇帝陛下与公子扶苏吵起来之后无人敢靠近,就连廷尉李斯与皇帝陛下最为宠信的中车府令赵高也避之不及,众人屏气凝神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嬴政注意到自己,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小脑壳却从门后冒了出来。 “阿父。” 小脑壳的声音软软糯糯,抬头看着面沉如水的帝王,对着帝王伸出两只小胳膊,“抱。” “......” 简直胡闹! 陛下正在与公子朝臣们议事,哪能让小公主打断? 寺人们不敢拦小公主,门口的卫士们眼睛也瞎了?怎能让小公主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赵高向寺人使眼色。 寺人会意,连忙小步上前,轻声哄着小公主,“小公主,陛下有政务要忙,奴婢带您出去玩。” “我不。” 鹤华推开小内侍,自己扶着殿内走进来。 小公主先天不足,腿有点跛,平时里出行皆是由侍女或者寺人抱着。 今日她不许别人抱,自己提着小裙裙走进来,因她腿的原因,她走路并没有同龄人稳当,但她走得很慢,倒也不显得十分跛,只有脑壳上两只小揪揪绑着的璎珞在她脸侧轻轻晃着。 嬴政眼皮微抬。 赵高心头一跳,连忙去瞧嬴政。 男人虽面沉如水,极有威势,可在看到小公主提着小裙裙慢腾腾走进来时,眼底的冷色却有一瞬的缓和。 赵高眼珠微转,立刻制止小寺人将鹤华带走的愚蠢决定。 ——无人能调解陛下与公子的针尖对麦芒,但小公主不一样,她的童言无忌兴许能缓和这对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 “你怎么过来了?” 扶苏并未察觉赵高变化,见鹤华走进来,少年瞬间起身,快步将人抱起来,“快回去。” 余光扫到伺候鹤华的是寒酥在殿外瑟瑟发抖,便冲她招了招手,“带小公主下去。” 寒酥连忙上前,去接扶苏怀里的小公主,“公主,咱们快走吧。” “可是我想阿父了。” 鹤华却不让寒酥抱自己,在扶苏怀里对嬴政伸出手,“我想阿父抱抱我。” 粉雕玉琢的小脸抬起来,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主位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帝王。 “阿父,抱。” 小奶团子重复着刚才的话。 嬴政面色如旧,“胡闹。” 没有赶人,但却也没有拒绝。 “陛下,小公主童言无忌,由心而发,对陛下儒慕之心溢于言表。” 李斯思虑片刻,顺水推舟,“小公主这般眷念陛下,陛下放下朝事与小公主玩闹一番也无妨。” 扶苏蹙了蹙眉。 ——小十一天真不谙世事,但这不是成为李斯用来缓和他与皇父关系的工具。 “小十一,你先跟寒酥出去,大兄一会儿便去寻你。” 扶苏哄鹤华,把鹤华往寒酥手里交,“乖,听话。” 赵高眼疾手快,将鹤华从扶苏寒酥之间捞过来,“哎哟,公子,小公主想留下,那便让她留下嘛。” “小公主,您来得正好,您最爱的小点心快做好了,您若再晚一刻,怕是吃不上刚出锅的点心了。” 赵高抱着鹤华,殷勤向嬴政走去。 鹤华眼睛亮了起来,“小点心?” “快呈上来。” “你们这帮蠢东西,还不快去?” 赵高吩咐寺人。 寺人连忙去取小点心。 扶苏不悦蹙眉。 ——小十一是人,不是被人轻易利用的工具。 几乎没有犹豫,扶苏转身去追赵高。 但这里是议政大殿,他是王朝公子,皇帝长子,他不可能如一个寺人一般不知礼仪,将鹤华从赵高手里莽撞抢回来,他只能追上赵高,看准时机将人抱过来。 但赵高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抱着鹤华来到嬴政面前,离得近了,鹤华笑眯眯问嬴政,“阿父,谁又惹您生气啦?” “您怎么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无人惹朕生气。” 嬴政声音不辨喜怒。 鹤华轻哼一声,“骗人,阿父都没有笑。” “朕天生不爱笑。” 嬴政声音威严,抬眼瞧着赵高怀里的小奶团子。 “可阿父笑起来好看。” 鹤华声音软乎乎,“笑一笑,十年少,阿父能长生不老。” “......荒谬。” “才不是荒谬。” 鹤华道,“这是老师说的话,保持好心情对身体很重要。” “?” 天书近日在教小十一修仙? 嬴政眉梢微挑。 ——这么小的孩子,修什么仙? 还是教些数字字母是正事。 数字记账方便,大大缩减官员的处理政事的时间。 而字母更是让那些整日里只知道阴阳怪气的博士大儒们焦头烂额,无暇来寻他辩经讲义,让他不必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听一群蚊子嗡嗡嗡。 嬴政道,“天书最近在教你什么?” “教了我好多东西。” 被赵高抱在怀里的小团子对嬴政伸出手,“我要阿父抱,阿父抱我,我才告诉阿父。” ——典型的恃宠生娇。 “成何体统?” 嬴政瞧了瞧一眼期待看着自己的小团子,声音如旧,威严低沉,“自己走过来。” “唉哟,陛下,公主才多大?左不过三四岁罢了,哪能如大人一般来走路?” 赵高心领神会,立刻给嬴政递台阶,“这般小的公主,您抱一抱也是使得的。” 赵高迈着小碎步,往嬴政面前又走几步,只需始皇帝陛下伸出手,便能将他递过去的小公主抱在怀里。 嬴政眼皮微抬,这才勉为其难伸出手。 “小十一,大兄抱你。” 但下一个瞬间,赵高怀里的鹤华却被扶苏捞走,抱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慰。 扶苏的关注点一直在赵高身上,不曾留意此时的嬴政已对鹤华伸出手,他只听到皇父声音低沉威严,乍一听与方才训斥人的话没有什么不同,自幼被冷声冷语训斥着长大的扶苏舍不得自家小妹遭遇与自己一样的冷遇,当下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起身横在嬴政与鹤华之间,将人抱在自己怀里哄着,“小十一,大兄抱你也是一样。” 手伸了一半的嬴政:“......” 准备把鹤华递给嬴政的赵高:“......” 终于因帝王与公子关系缓和下来而松了一口气的众人:“......”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咸阳宫。 2 第 2 章 第二章 没有人知道嬴政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正如没有人知道想把小公主递给嬴政,却在半道里被扶苏抢走的赵高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但赵高毕竟不是一统天下威加四海的始皇帝陛下,作为以寺人之身却享无上荣光的中车府令,赵高还是比喜怒不形于色的始皇帝的心思好猜一些,且情绪更加外露,在发现自己把皇帝陛下的事情办砸,且让皇帝陛下十分尴尬之后,赵高的脸色比死了亲爹还难看,甚至还有一瞬的愤慨。 ——公子您是不是瞎! 您没看到陛下已经把手伸出来了吗! 陛下都伸出手了,您还能从陛下手里抢,和着大儒教给您的为人臣为人子的道理您是半点都没听啊!净听一些如何顶撞陛下把陛下气得七窍生烟的驳论了! 赵高无比悲愤。 但身为始皇帝陛下长子的扶苏显然不会在意一个寺人的感受,就比如他对政见的执拗不会在意皇帝的感受一样,他只是把鹤华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团靠在他胸口,小肉手还在扯着他衣袖,他那些因与父亲政见不和而生出的一团郁气便散了大半。 扶苏伸手戳了戳鹤华额头,“越发放肆了。” “大兄与皇父正在商议国政,你怎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捣乱?” 因为再不出来捣乱你与阿父俩人便会气得都不吃晚饭了呀。 “我才没有捣乱。” 鹤华奶声奶气,“我是想阿父与大兄了。” “说谎。” 扶苏笑了一下,声音带着几分宠溺,“方才刚见过,怎又想了,分明是你想来捣乱而胡乱寻的借口。” 鹤华眼睛一弯,“才不是借口,就是想阿父和大兄了。” “不止我想阿父大兄了,阿父大兄也想我了。” 扶苏眸色暗了一瞬。 ——阿父心里只有苛刻律法与修筑工事,再容不得其他,怎会想小十一? 到底是三四岁的小孩儿,心思简单,以为别人的心思与她一样简单,自己心里想什么,便以为旁人与她一样,心里装的满满都是她,殊不知被她心心念着的那个人根本不会在意她,就连她为之欣喜雀跃的所谓父爱,也都是那人闲暇时间的消遣罢了。 “恩,大兄想了你。” 扶苏含糊应了一声。 嬴政若无其事收回手,无声轻嗤,“不错,只有你大兄在想你。” 蒙恬不忍直视。 ——陛下您倒也不必这么急着反驳,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只有扶苏公子听不出来您的言外之意。 余光瞥到看好戏却看到一脸叹息的自家弟弟蒙毅与心思写在脸上的王贲,蒙恬顿时心梗。 ——好的,不止是扶苏公子听不出来,他那个蠢弟弟和同样蠢得出奇的通武侯也听不出来。 世界这么大,容得下思路清奇的三个人。 像自家弟弟这么耿直的人还有公子扶苏与通武侯王贲,蒙恬心里稍感安慰,心口不再闷出一口老血。 “才不是。” 鹤华笑眯眯纠正,“阿父也想我了。” 秦人大多身量高,扶苏遗传嬴政,更是其中佼佼者,而鹤华却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还不及扶苏腿高,被扶苏抱在怀里,更显得她如一只奶团子似的软而小。 待在扶苏怀里,她看到被扶苏挡住的嬴政,便扒着扶苏的衣服往上爬了爬,等她爬上来,便枕在扶苏肩头,拍着两只小肉手,眼睛弯弯对嬴政道,“我方才都瞧见了,阿父也想抱我呢,是大兄更快一步,阿父才没抱到我。” 刚把双手敛在衣袖的嬴政:“......” 身为九州主宰的始皇帝陛下不要面子的嘛! 扶苏眉头微动。 ——方才父亲竟也想抱小十一? 不能吧? 听皇父方才的口气,不像是想要抱小十一的意思。 但是,万一呢? 万一父皇的确有想抱小十一的意思呢? 小十一才三四岁,这么小的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没有犹豫太久,扶苏转身回头,看向主位上威严端坐的嬴政。 嬴政此时正在看扶苏肩头的小鹤华,不曾防备扶苏突然转过身,但坐拥天下的始皇帝的反应显然比扶苏更快,但扶苏视线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嬴政迅速敛去面上略带宠溺的温和浅笑,眼皮微抬,又是一副威加四海的冷酷天子模样,声音也恢复与扶苏说话时的硬邦邦—— “没有。” 嬴政面不改色心不跳,冷酷拒绝扶苏怀里的小团子,“朕国事繁忙,怎会有时间与你玩闹?” 扶苏手指微紧。 果然不该对皇父抱有任何期望。 ——心里只有宏图大业的皇父怎么可能想与小十一玩闹? 蒙恬抬手扶额。 李斯默默饮茶。 王绾轻捋胡须。 王贲蒙毅两人面露不忍,十分心疼。 ——皇帝陛下怎这般冷酷无情,连这么可爱的小公主都忍心拒绝! 然而扶苏怀里的鹤华却并觉得自己被拒绝。 阿父就是这么两面派,在她面前是慈父,能让她揪着他的衣襟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那一种,但在大兄面前,阿父便是不苟言笑极为严苛的严父,大兄若是哪些事情不能让他满意,他的脸能拉得比他马的脸还要长。 一个是慈父,一个严父,阿父能轻松切换两种不同的状态,丝毫不受情绪的影响,可谓是天赋异禀发挥超常。 只是当她与大兄都出现在阿父面前时,阿父的情绪切换便有些叫人哭笑不得,上一刻是眉眼盛着轻轻浅浅的宠溺笑意,下一瞬便是让人两股战战的严肃,若是胆小的人见了他,只怕会吓得哇哇大哭。 但鹤华不是。 非但不是,她还在阿父面前有着超乎寻常的大胆。 “阿父。” 鹤华被扶苏抱在怀里,对主位上的嬴政伸出手,“我想阿父抱抱。” 怕嬴政碍于面子不接自己,她还尽可能从扶苏怀里探出身,下/半/身被扶苏抱着,上半身已向嬴政严重倾斜,要不是扶苏抱她时格外用心,生怕她一不留神把自己摔了,只怕此时的她已因探出身的动作把自己脸朝下摔在嬴政面前。 ——典型的恃宠生娇。 这个动作若是换成其他的小孩子来做,多少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但鹤华这张脸着实生得好,粉嘟嘟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圆圆的眼,像是镶嵌了一双珍珠在里面,午后的霞光透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透进来,将那双眼睛衬得流光溢彩像极了藏于锦绣养于奢靡之中夜明珠,要饰以琉璃宝石才能做陪衬。 这样的一双眼,让人根本拒绝不了她的请求。 坐于武将首位的王贲莫名有些手痒。 他们王家也不知招了哪路太岁,儿郎一双手数不清,女郎却是一个也无,严重缺女郎的家庭环境让他分外喜欢小女郎,每次贺同僚弄瓦之喜时,总想将同僚家的小女郎偷偷抱走。 当然,这年头婴儿夭亡率极高,哪怕是女郎也是自家的宝,他想偷抱小女郎的行为永远实施不了,只能眼睁睁瞧着粉雕玉琢的小女郎在小女郎父亲怀里声音软糯撒着娇。 就很馋。 王氏一族怎么就没有女郎呢?! 这难道是他与父亲杀戮过多的报应? 如果是,那这种报应着实恶毒,恶毒到自己学武安侯白起借水攻城,然后水淹大梁的举动是否着实造孽。 但造孽不造孽的都已经造过孽了,说什么都晚了。 再说了,为国杀敌攻城,再怎么造孽他也义无反顾,要不然他怎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这副铁甲? 不过造孽之后他也会认真反思,觉得这种报应着实太过,皇天后土可以作证,他愿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逆子王离换个女郎在怀里! 王贲腹诽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去瞧要始皇帝陛下抱抱的鹤华。 小公主着实可爱,让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通武侯心痒不已,甚至还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如果皇帝陛下再次拒绝小公主的求抱抱的恳求,那么他便大步上前,将小公主抱在怀里! 始皇帝陛下女儿多,不知道心疼小公主,但他没女儿,他知道女儿可遇不可求,他更知道心疼女儿,比面对这么可爱的小公主还能不动声色的皇帝陛下有父爱多了。 王贲望眼欲穿的目光被嬴政尽收眼底。 不止王贲,就连扶苏与蒙毅都在无声控诉他对小公主的冷酷无情。 “......” 倒也不必这么看着他。 他只是在维持功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皇帝陛下威严罢了。 嬴政曲拳轻咳。 抱?还是不抱? 这是一个事关天子威严的问题。 “阿父,抱!” 嬴政久久没有对自己伸出手,鹤华有些急,张着小手再次催促嬴政,“我要阿父抱!” 赵高极有眼色,不等嬴政使眼色,便立刻抬腿上前,把扶苏怀里的小公主薅出来,三步并做两步塞到嬴政怀里,“陛下,快别逗小公主了,小公主都急了。” 软软的一团被赵高抱给自己,嬴政眼皮微抬。 ——恩,这是赵高以下犯上非要塞给他的,不算他主动应了鹤华的请求,天子威严仍在。 嬴政矜持瞧了一眼怀里的小鹤华,故作沉声道,“越发放肆了。” “朕与朝臣公子议事的地方也是你能胡闹的?” “念你年幼不知事,朕便不跟你一般见识。” “但若再有下次,朕定罚不饶——” “阿父~~” 然而始皇帝陛下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软糯的小团子搂着他的脖颈堵住了他的话,小团子胆大得很,对威加四海的天子完全没有清楚的认知,眨着眼睛在他怀里撒着娇,“阿父,我都知道的。” “我很懂事的,以后不会再胡闹的。” 话说得认真,眼睛也亮晶晶,但她胆大妄为的行为却出卖她的内心。 ——她不怕,她还敢。 “......” 谁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人只有王离一个? 他这个敢捋老虎须小女儿也欠收拾得很! 但王离上蹿下跳调皮得很,属于那种他见了都忍不住想要踹两脚的捣蛋鬼,之所以控制自己没去踹,是因为这小子颇受老将军王翦的宠爱,老将军为大秦南征北战奉献一生,他不能伤了老将军的心。 可鹤华就不一样了。 哪怕胆大妄为,面上也是一团可爱的孩子气,要不然上至他这位始皇帝,下至王绾王贲蒙恬蒙毅并李斯一众朝臣宿将都喜欢得紧,见他冷淡小公主,还会心疼小公主为小公主不平。 ——这么可爱的小公主他都舍得斥责,当真是天子之心不可测。 九五之尊的天子眼皮微抬,声音低沉威严,“懂事?” “若是懂事,便不该在此与朕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 鹤华睁大了眼,“阿父,我昨夜又得天书授课,这次我学得可认真了,将天书全部记了下来。” 她年龄太小,说短句子还好,可一旦说起长句子,话里便有磕巴,让人有些难以分辨她到底说了。 嬴政到底忙于政事,不如扶苏陪她的时间多,鹤华奶声奶气的话他前面尚能听得懂,后面便听得有些吃力,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只勉强听得懂天书授课几字。 天子授课? 此事事关大秦千秋鼎盛,万万含糊不得。 嬴政心头一动,眼皮抬了起来,瞬间不计较方才与他顶撞的逆子,示意扶苏到自己面前,“扶苏,你来听一下小十一到底说了什么。” “小十一讲天书授课。” 作为嬴政寄予厚望的长子,扶苏当然知晓天书的重要性,立刻将自己与父亲政见南辕北辙的事情抛在脑后,一撩衣摆,走到嬴政面前,将鹤华方才之话重复给嬴政听,“将她这一次学得很认真,将里面的内容全部记了下来。” ——父子争执不下的场面彻底消失。 不仅彻底消失,还因为鹤华的存在而变得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3 第 3 章 第二章 但在某种事情上缺根弦的王贲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听扶苏说鹤华记下了天书所教授的所有内容,这位心思简单的通武侯大喜过望,“到底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公主,过目不忘的本事让臣委实叹服!” “小公主好生厉害!” 蒙毅脱口而出。 “那当然。” 赵高紧随其后拍马屁,“若非小公主天赋异禀,天书怎会选择小公主?” 李斯王绾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出欣喜。 ——上一次的天书授课让小公主改进字体,0-9的数字取代原本繁琐的数字,让记账书写变得无比轻松,只是不知这一次的天书授课又教了什么?是否是又一次改进大秦民生国制之事? 蒙恬欣慰一笑。 ——莫说陛下喜欢小公主,这般可爱既能调解父子关系,又得天书偏宠的小女郎,无论生在谁家里,谁都会捧在掌心当眼珠子宠着。 赵高殷勤斟了一盏茶,又让小寺人去取鹤华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点心,满满一桌堆在嬴政面前的案几,丝毫不担心嬴政为他占了自己的案几而动怒。 ——拜托,那可是天书! 皇帝陛下心里指不定比他还着急呢,只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的身份摆在这儿,不好叠声询问,所以他得想陛下之想,催着小公主让小公主赶紧把昨夜的天书内容说出来。 “小公主,您快说说,昨夜天书教了您什么?” 赵高轻手轻脚往鹤华嘴里送了块点心,一脸讨好追问道。 嘴里吃着点心,鹤华声音有些含糊,“唔,教了我好多。” 点心入口即化,颇为美味,与梦中老师塞给自己的差不离,但却少了老师给她的甜美可口,似乎是少了什么似的,但具体少了什么,鹤华年龄太小经历也太少,她分辨不出来,只一边吃着赵高喂给她的精致小点心,一边回忆着昨夜自己梦到的事情。 这一次的老师没有教给她数字,而是教给她其他知识。 老师说这东西叫千字文,刚上小班的学生都要学的东西,学完这篇文章,她就能认识一千个字了! 事关自己能认识一千个字,鹤华学得很用心,老师教的每一句她都会背,只是老师教的字似乎与大秦的字不一样,她看得十分吃力,哪怕把老师教的文章背会了,却还写不来千字文里的字。 ——当然,不会写不代表她不认识,如果有人能把字写出来,她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软糯糯的小奶音在大殿之中响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1”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嬴政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 李斯王绾蒙恬三人视线交流,从彼此眼底看出疑惑。 不是,怎么天书每次教的都不一样? 上次是数字,对大秦的改变立竿见影,让记录账目的官吏们恨不得给鹤华公主开宗立庙,一日三柱香虔诚相拜。 上上次是他们闹不明白的所谓字母,更要命的是那些字母读音并不一样,是a还是a,两个读音两个意思,让他们不得不怀疑天书所在的时代是否不止一个国度,否则为什么要学两种读音? 当然,这些字母也很有用。 ——比如说让那些天天空谈的大儒们终于有事可做,不再跟以前一样逮着皇帝陛下便是一阵冷嘲热讽,让政务繁忙的陛下不仅要烦心国政,还要被大儒们气得火冒三丈,每次见完儒生,陛下被气得连晚饭都省了,急召医官奉上降火消气的汤药。 若是在平时,陛下断不会受大儒们的这种闲气,但此时陛下刚灭六国,天下一统于秦,正是收拢人心的时候,无论大儒们说了什么,陛下都得捏着鼻子忍了。 ——毕竟这帮人的消息最为灵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他们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若是陛下为些言语将这些人杀了,还不得残暴嗜杀的千古骂名? 不幸中的万幸,皇帝陛下有鹤华公主这种贴心的小女郎,而鹤华公主更是被天书选中的幸运儿,得天书亲自教导,她学来却学不懂的字母,自然便成了大儒们继续破解的重中之重。 大儒们去研究字母与字母之间的关系之后,没有多余时间再去挑皇帝陛下的错儿,皇帝陛下面上虽不显,但心情还是不错的,要不然不会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陛下不再郁结于心,饭量又比往日增加不少,许是这两种原因,每日得见陛下,他们总觉得陛下的气色都比往常好了不少。 ——所以那些他们闹不明白的字母怎会没用呢? 那可是让陛下得以不用面对大儒说经讲义的最佳良药啊! 当然,这些大儒们的确有些东西,鹤华公主学来的字母被他们破解了七七八八便是后来的事情了。 字母即将不够用,天命若果真在秦,那便该再教公主一些字母,而不是公主现在所背的文章。 王贲蒙毅深以为然。 他们早就看那些所谓的世间大儒们不顺眼了,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三令五申要尊敬大儒,不能对大儒们不敬,否则他们对大儒便不是牛车上动动手脚,在饮食里下点小料的程度了。 但他们的小把戏治标不治本,在理论与信念这种事情上,大儒们的生命力顽强到让他们为之叹服。 ——他们不止一次看到从牛车上摔下来的儒生们,哪怕他们摔得鼻青脸肿,但依旧拄着拐棍生龙活虎对皇帝陛下阴阳怪气。 皇天后土可鉴,儒生们的意志以及生命力不比他们麾下的将士们差多少。 若不是鹤华公主在天书那学来的字母,这些儒生只怕有的让人头疼。 也幸亏有鹤华公主学来的字母,那是能让大儒们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的东西。 ——什么?天底下还有他们不懂的东西?! 像这种东西当然要越多越好! 让他们沉浸其中钻研不断,永远没有时间去寻皇帝陛下的麻烦! 只是这一次小公主学得似乎不是字母? 不是字母又不是数字,而是文章之类的东西? 王贲蒙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天书这是在泄露天机?! 李斯王绾蒙恬三人心头一动。 ——这篇文章有点东西,似乎是将天地运转规律乃至于天地之间历史发展记录了下来? 王贲蒙毅微微一愣。 饶是他们心思简单,没有嬴政等人反应快,此时觉察到鹤华所背的文章的重要性,龙师火帝与鸟官人皇都是传说中的人物,这些人物出现了,那么后面的是谁? 是成汤夏后? 还是周家天下? 又或者说是天下一统,九州归秦? 甚至于大秦之后的事情?! 这样一来,他们是否能通过天书的预警来提前规避秦朝的灭亡? 让大秦真正长治久安,千秋万代?! 偌大宫殿,霎时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鹤华身上,无比期待她后面说出的每一个字。 甚至就连被赵高叫进来记录鹤华所背文章的小寺人,此时在绢帛上书写字迹的动作都放得很轻,生怕自己发出声音影响到小公主,让这位得天书预警的公主将天书内容忘了去。 鹤华眨了下眼。 她虽然不太懂文章的内容,但众人的脸色她还是大概能看懂的。 ——期待,兴奋,小心翼翼。 那是一种比她磕磕绊绊写出字母与数字更欣喜若狂、更小心翼翼的一种心情。 “小十一,后面是什么?” 扶苏轻声开口,声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是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鹤华娓娓道来,“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后面呢!” 王贲再也忍不住,朗声开口。 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追究他的突然开口。 ——没有人能够拒绝天书预警,天机泄露于凡人。 鹤华看了一眼比阿父大兄更激动的王贲,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而激动,“后面是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嬴政呼吸为之一轻。 ——周发殷汤已经出现,那么他一统天下的事情还会远吗? 事关大秦国祚于亡于何处,蒙毅哪里坐得住? 他如方才脱口而出的王贲一样,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鹤华催促道,“小公主,您快说呀!”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鹤华接着道,“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嬴政:“?” 所以这群儒生在骗他,他根本不暴戾更不刻薄,他在历史上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历史上的他爱惜体惜老百姓,四夷为之臣服?他荡平六国统一天下,九州百姓心甘情愿臣服他这位明君? 李斯王绾冯去疾面面相觑。 ——不是,“坐朝问道,垂拱平章”以及“爱育黎首,臣伏戎羌”这两句话说的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吗? 怎么听着跟他们的皇帝陛下没什么关系? 陛下以法家治天下,其法家代表商鞅的驭民五法更是疲民弱民和辱民,怎么看怎么不是爱惜体惜老百姓的政策,跟天书所说的“爱育黎首”完全对不上。 当然,“遐迩一体,率宾归王”还是很贴切的,毕竟陛下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如果不在意细枝末节的话,陛下的所作所为与这句话也没什么区别。 几位重臣腹诽片刻,最后是李斯斟酌开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陛下之功绩千古传颂,连天书都为之惊叹。” 蒙恬默默饮茶,没有接话。 在拍吹捧陛下的事情上,唯有中车府令赵高能与廷尉李斯一较高下。 只是小公主背的天书文章超出了赵高的认知,所以此时才会让李斯暂时拔得头筹。 “陛下大喜,大秦大喜!” 但赵高不甘示弱,满脸堆笑向嬴政道喜,“陛下德兼三皇——” 嬴政皱眉打断赵高的话,“不必忙于道喜。” 他只是爱听漂亮话,不代表他从这几句话里品不出不对劲来。 ——法家跟爱育黎首有什么关系!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说的是他,但“爱育黎首”讲的绝对不是他。 且方才“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也好,“推位让国,有虞陶唐”也罢,甚至“周发殷汤”都是有名有姓的代指,唯有到了他这里,却是没有点出他的名字与朝代,仿佛“遐迩一体,率宾归王”是一个统称,指的并非是他,而是这些圣明的君王。 但他无比想要知道周发殷汤之后的朝代与君王。 ——没有一位统治者能够拒绝提前知晓未来之事的诱惑。 “小十一,后面是什么?” 嬴政眼睛瞧着自己怀里的小公主。 “后面?” 鹤华有些不解阿父此时的紧张,她看了又看抱着自己的威严帝王,软糯回答道,“后面没有啦。” “???” “!!!” 后面怎就没有了?! 怎能断在这么关键的事情上?! 4 第 4 章 第四章 嬴政心头一震。 众人如遭雷击。 ——天书怎能这般吊人胃口,断在这种关键内容上?! 周发成汤之后必是他们的大秦! 大秦亡于何年?又亡于谁的手中?这些事情对他们这群人来讲真的很重要! “怎么能没有了?!” 赵高大惊失色。 赵高并不是以才干出众著称的朝臣,寺人上位的他以善于观察嬴政脸色,且以嬴政脸色巧言应变著称。 鹤华背的东西他一知半解,但他单是看嬴政反应就能知道这些内容对嬴政的重要性,鹤华的声音刚落,他便急了起来,手里的拂尘交到身后的小寺人手里,又是作揖又是讨好,一叠声催促鹤华,“小公主,您再仔细想想,后面肯定还有东西的,是不是您不小心给忘了?!” 嬴政眼皮微抬。 小十一左不过三四岁,年龄小,记性自然不如成人,天书又是梦中所授,晦涩难懂,并不好学,她一时记不住也是有的。 只是天书从不重复教她东西,每一次教的东西都不一样,似这般紧要的内容若是今日忘了,日后怕是再无缘得知。 “忘了?” 嬴政伸手拨了拨鹤华鬂间簪着的小珠花,“再想想。” 赵高比嬴政更着急上火,“是啊,小公主,您再想想。” “后面的内容关乎大秦千秋万代,您万万不能忘啊!” 鹤华有些生气,“我才没有忘。” ——这简直在质疑她学习不用心。 虽说王贲与蒙毅说夸她聪明绝顶夸大的嫌疑,但老师只教几遍的东西,她却能一字不落背下来,可见她的记忆力的确远超常人,哪怕做不到过目不忘,但也是一目十行心中有数的程度,哪跟赵高说的似的,明明后面还有内容,她却给忘了? 再者,天书的事情对阿父这般重要,她怎么可能不用心学? “没有就是没有,我何必骗你们?” 鹤华气呼呼。 赵高脸色微微一尬。 ——方才的确是他太过焦急,却忘了这位小公主被陛下宠坏了,脾气大得很,这样质疑她不用心的话,可不就把小公主惹毛了么? 有些话陛下能说,但他这个寺人却说不得。 比如说质疑小公主忘了对陛下来讲再重要不过的天机内容。 李斯眉头微动,温声安抚,“小公主年幼,紧张之下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公主不必紧张,您是陛下最为爱重的公主,纵然忘了天书内容也没什么,陛下断不会因为这些小事便责罚于您。” “不错。” 王绾微颔首,跟着打圆场,“公主不必因为天书之事焦虑自责,且喝碗醒神汤,再吃些小点心慢慢想。” 赵高感激地看了眼李斯与王绾,此时迅速反应过来,一边一叠声向鹤华赔罪,一边连忙让小寺人奉上醒神汤并小点心。 待醒神汤与小点心被奉上,他便自己亲手拿了小点心,轻手轻脚喂到鹤华嘴边,“老奴的小公主哟,是老奴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老奴一般见识。” “您吃点东西喝点汤,去去火,也醒醒神。” “公主醒神之后再细细想一想,率宾归王后面到底是什么?” “天书可曾提起我大秦?”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赵高伏低做小伺候人的本事一等一的好,鹤华对赵高的不满散了大半,一边吃着赵高喂过来的点心,一边向赵高道,“我说没了便是没了,断然不会哄骗你们。” “阿父这般看重天书之事,我怎会不用心学?把老师教的东西给忘了?” 鹤华道,“我才没有这般不知轻重。” 嬴政心中一动,侧目看向自己怀里的小女郎。 小女郎沉浸在美味的点心之中,说话不大清晰,又加之说的是长句子,话里不免有些含糊,他侧耳去听,也不过听了个大概—— “是老师说我刚开始上课,第一次学千字文,学个三五句便好了。” “我想着这些东西对阿父很重要,所以很用心在学,拼命求老师,老师才多教了我几句,教到率宾归王那里。” 嬴政心跳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那只因长时间批阅竹简奏章而日常酸疼的胳膊将怀里的女郎抱得紧了些。 “知道你最有孝心。” 嬴政垂眸瞧着小鹤华,“想不起便不必想了。” 扶苏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喜这些人看似安慰鹤华,实则半逼迫鹤华的行为。 “多谢皇父体恤。” 扶苏上前一步,“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小十一记住了之前的内容,却忘记率宾归王之后的内容,可见天意如此,不想你知晓未来之事。” “既然天意如此,我们又何必再追问小十一?” 扶苏向嬴政拱手,“皇父,小十一方才背了那么多东西,此时也该累了,不如让儿臣带她下去休息,待她养足精神之后,儿臣再带她觐见皇父。” 赵高脸色微变。 扶苏公子怎这般没眼色? 陛下只是客气一下,扶苏公子不该这般客气的,明明知晓天书对陛下的重要性,却在这个时候将小公主带走? ——这简直是不知轻重缓急! 李斯心中一声叹息。 公子太重情。 作为陛下寄予厚望的长子,太过重情可不是什么好事。 蒙恬继续默默饮茶。 公子对皇帝陛下误会良多。 虽说天书内容的确重要,但陛下断然不会为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做出逼迫小公主的事情来。 王贲有些着急。 但他只是心思简单,并不是蠢,否则也不会成为继父亲之后的大秦又一绝世名将。 他虽迫切想知道天书后面的内容,但也知晓天威难测,小公主只有三四岁,若是继续追问之下小公主的确忘了,对于雄心壮志的皇帝陛下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还不如就此打住话头,让扶苏公子将小公主带走,省得陛下迁怒小公主。 扶苏公子与小公主的关系颇为亲密,或许私下哄一哄,再诱导一番,小公主兴许便能想起后面的天书内容了。 到那时,扶苏公子领着小公主再去寻陛下,反而是美事一桩,既能让陛下看到公子的重要性,又能陛下明白小公主的确过目不忘,只是殿内人多,小公主一时紧张,所以才记不起陛下想知晓的事情。 众人反应被嬴政尽收眼底。 嬴政懒懒挑眉,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看着就这么像会逼迫自己三四岁最幼女的暴君严父? 横扫六合的始皇帝陛下从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扶苏开口,嬴政便瞧了眼靠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儿,声音不辨喜怒,“你大兄说你累了,要带你下去。” “你要不要与你大兄一同下去休息?” 赵高愣在原地。 不是,陛下竟真的不在意后面的天书了?那可是关乎到大秦国本的东西! 蒙恬习以为常。 陛下何等倨傲的一个人,哪怕心里再怎样想知晓天书内容,也不会做出有损身份之事。 鹤华此时正窝在嬴政怀里吃着赵高喂到嘴边的点心。 到底是宫里养出来又被扶苏带着长大的小公主,礼仪足得很,哪怕嘴馋爱吃小点心,也不至于吃得满脸都是,只有嘴角之处蹭了些点心屑,粘在脸上有些孩子气。 孩子气的小公主闻言抬头,黑湛湛的眼睛瞧着嬴政,“好吧,那我便跟大兄一起下去吧。” 她其实并不累,只是知晓阿父每日批阅的奏折极多,那么多的竹简堆在案头,单是翻阅便能累得胳膊疼,更别提还要费尽心思琢磨如何答复,这种情况下,难怪阿父日渐消瘦,远不如她的几位叔父舅父丰硕。 ——阿父很辛苦的,她不能让阿父抱她太久。 “阿父也要记得休息。” 鹤华伸手抱了抱嬴政,“阿父养足了精神,才能更好去治国。” 软软的一团抱着自己,嬴政眼皮微抬,顺手揉揉小团子肉乎乎的小脸,“知道。” “下去吧。” “恩。” 鹤华点点头。 扶苏伸手来抱鹤华。 鹤华从嬴政怀里离开,被扶苏抱在怀里,小小的人乖巧靠在扶苏胸膛,对主位上的嬴政招招手,“阿父,我走啦。” 嬴政颔首。 扶苏抱着鹤华穿过屏风。 嬴政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鹤华这才收回目光,趴在扶苏怀里,伸着小肉手戳着扶苏脸颊,“大兄,你怎么又跟阿父吵起来了?” “医官说气大伤身,吵架对你和阿父不好。” “政见不和,难免有所争执。” 鹤华年龄虽小,但得天书授课,扶苏从不将她当做无知孩童,她既然问,他便耐心解释,“如今天下一统,阿父之前的治国之策不适合再用,偏阿父固执已见,仍以旧方针来治理新国家。” “阿父威加四海,秦兵又所向披靡,六国遗民畏惧阿父之威不敢造次,可若是——”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紧接着戛然而止。 那是一种他不敢想象的后果,是噩梦中的噩梦,哪怕提及都会心惊胆战的那一种。 扶苏长长叹气,抬手掐了下眉心,“法家之道已不适用现在的大秦。” “而今之策,当以儒家的怀柔之道去感化六国遗民。只有如此,才能天下归心,大秦盛世永昌。” 鹤华眨了下眼。 她虽得天书偏爱,梦中学习一些远超这个时代的知识,便不代表她学了那些东西便能与大兄阿父一样,对国政一针见血头头是道。 她本质上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聪明归聪明,但没有聪明到近乎妖孽的程度,她听大兄与她讲解大兄与阿父的争议,法家与儒家的利弊,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什么都不懂。 ——她不明白,既然各有利弊,那为什么不能把法儒两家的优点择出来糅合在一起,然后用两家的优点去治国理政呢? 为什么一定要分个高下? 为什么一定要水火不容? 既然百家争鸣,难道不应该是哪家好用便用哪家吗? 若是两家都好用,便两家一起用也无妨,若三家凑一起更有效,那三家一同治国也不是不可能,何必为政见不同去争个你死我活你我没他呢? 就跟她吃饭一样。 她喜欢点心,可点心不能吃太多,否则对身体不好。 她不喜欢米饭与青菜,蒸煮之后索然无味,可米饭与菜是主食,不吃不行。 一个是自己喜欢的,一个是身体必须的,两者她都得吃。 所以她主食该吃吃,点心也不能少,快到吃饭的时间但还没有吃饭的时候,她总会拿点心来填肚子。 她太小,太过深奥的事情想不明白,想破脑袋也只想到吃的东西。 ——在她的认知里,法家与儒家对大秦的影响是与甜点主食对她的影响差不离的,既然她两者都能要,那大秦又什么不能同时以法儒两家来治国呢? 鹤华心中疑惑,便问扶苏,“大兄,我听不懂。” “法家与儒家一定要分这么清吗?为什么不能法家与儒家一起用呢?” 5 第 5 章 第五章 这个问题太离谱,扶苏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头,“法儒两家的思想南辕北辙,如何能混为一谈?” “商君驭民五法,壹民,弱民,疲民,辱民与贫民。此五法贱民伤民,将天下百姓视为刍狗走兽。” 他受大儒教导,自然不喜这种贱民之法,而是更推崇儒家之说。 “可儒家完全不同。” 扶苏道,“孟子曰,民为贵,江山次之,君为轻。”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鹤华更加一头雾水,“大兄,既然儒家这么好用,而法家苛刻,那为什么重用法家的阿父横扫六合?” “而不是重用儒家的其他国家统一了天下?” “......” 扶苏微微一怔,被问住了。 “你看,大兄也知道法家更实用,对大秦更有利。” 鹤华道,“既然法家对咱们有利,便说明阿父的政策是没有问题的。” 扶苏心情有些复杂,“小十一觉得是大兄错了?” “大兄也没错。” 鹤华摇了摇头,“孟子说得有道理,如果对底下的人太坏,底下的人迟早会不伺候你这个主子。” 底下的人也有喜好的,底下的人也是人。 比如胡亥兄兄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却没几个能一直伺候他的,但大兄身边的人却都是伺候大兄多年的老人,若是遇到了危险,他们肯豁去性命也要保护大兄。 造成这两种情况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胡亥兄兄脾气不好,对底下的人不是打便是骂,底下的人受不了,能跑的全跑了,只有没有背景又一心求富贵的人才会跟着他。 但大兄就不同了,宽以待人,与人为善,无论是私人还是小宫人,大兄对他们都是和和气气的。 所以宫人们更喜欢大兄,分到大兄身边的宫人欢喜雀跃,分到胡亥兄兄身边的宫人哀叹我命休矣。 “还是要好好对底下的人的。” 鹤华道,“大兄做得就很好,大家都更喜欢大兄。” ——当然,除了阿父。 她日日接触的都是处于王朝权力顶尖的实权人物,耳濡目染之下她对朝政有一个浅显认知,知晓是大兄与阿父政见不和,更知晓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更是针尖对麦芒,每每议事总是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可那些让他们为之吵得面红耳赤的政事离她太远,也太深奥,作为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儿,她的关注点是大兄与阿父不要再吵架,毕竟医官说吵架伤肝,影响寿命,而她不想让是大兄与阿父的任何一个人因为长时间的吵架而让自己英年早逝。 “唉,法家跟儒家到底哪个好,其实我也不懂。” 鹤华双手托腮,有些犯愁,“如果法儒两家能融合在一起就好了。” “取长补短,两者都用,这样大兄就不会与阿父再吵架了。” 扶苏心头一酸,“你不想让大兄与阿父吵架?” “当然了。” 鹤华道,“吵架有什么好的?” “明明能好好说话,为什么要吵架?” 扶苏叹了口气,“大兄也不想与阿父争吵的,可......” 他正欲望下说,余光却瞥见怀里的小团子巴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映着夕阳西下的微红,又可怜又可爱。 扶苏看得心中一软,话头不由自主止住了,小十一才这么大一点,便要为他与皇父日渐疏远的关系忧心,甚至不止一次冒着顶撞皇父的危险来提他打圆场,作为一个合格的兄长,这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扶苏伸手揉了揉鹤华柔软鬓发,“大兄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像今日这般顶撞阿父了。” 鹤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那看上去温和好性,但在政治上固执已见的大兄竟真的愿意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再顶撞阿父与阿父吵得面红耳赤? 似是看出她的怀疑,扶苏笑了一下,“你放心,大兄以后会好好与阿父分说的,不会再叫你担心了。” “真的?” 鹤华一脸怀疑。 “当然。” 扶苏莞尔,“大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兄总算想明白了!” 扶苏再三保证,鹤华这才松了一口气,“有话好好说嘛,干嘛要吵架?” ——气大伤身,她才不要大兄与阿父因为吵架的事情而伤了自己的身体。 扶苏将鹤华散乱鬓发梳于耳后,“好,以后都不吵架。” “大兄不许骗我。” 鹤华伸出自己的小肉手,“拉钩。” “我骗你做什么?” 扶苏莞尔,伸出小指与鹤华拉钩。 自己胖嘟嘟的小肉手与大兄的勾到一起,鹤华笑眼弯弯,“好啦,大兄以后与阿父都不吵架了!” 扶苏摇头轻笑。 ——孩子气。 鹤华高兴极了,勾着扶苏的手晃阿晃。 可晃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大兄的手与阿父的手很不一样。 作为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奉承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被人抱得多了,便能分辨出众人抱她时的不同。 蒙恬王贲是孔武有力,抱着她能扔高高,无论将她扔多高,他们都能精准无比接住她。 李斯赵高则不大有力气,不敢也不会抱她扔高高,每次抱着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摔到她,自己担当不起。 大兄与阿父则更不同了。 大兄是少年人的抽条挺拔,阿父正直壮年,又养尊处优,哪怕没有蒙恬王贲那般魁梧,也当是精壮英挺的,但阿父并不是,阿父不仅不壮,还有些清瘦,夏日里衣服穿得少的话,被阿父抱着还会有些硌得慌。 且阿父日理万机,忙完政事的他不如大兄精神充沛,多是歪在引枕上或者坐着抱着她,甚少如大兄一样抱着她来回走动。 不仅不怎么抱着她来回走动,阿父的手与大兄的手也不一样。 阿父手上有着厚厚的老茧,不是王贲蒙恬那种习武之人的老茧,而是长时间翻阅竹简留下的痕迹。 鹤华捏了又捏扶苏的手。 “捏大兄做什么?” 扶苏奇怪问道。 “呃,大兄的手好像与阿父不一样。” 鹤华听到声音不仅没有收回手,反而又顺着扶苏的手指往手腕处捏了捏,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止手,还有手腕,这里很不一样。” 扶苏笑了起来,“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 鹤华摇头。 她不懂医,更不懂养生,知道不太一样,但分不清究竟哪里不一样。 但想想不是在批阅奏章,便是在与朝臣议事的阿父,再想想大兄平日里做些什么,她很快弄明白阿父与大兄为什么不一样—— 阿父是累的了。 超负荷的政事消耗了阿父太多的体力与精力,若非阿父身体康健又有医官们的精心养护,只怕早就累倒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理完政事之后还能与她玩闹。 这样不行。 阿父的身体再怎样好,医官们的医术再怎样高超,也经不住阿父这般糟蹋。 可奏章不能不批阅。 天下刚刚统一,需要阿父批示的事情多不胜数,阿父不会放下这些事情去将养身体的。 奏折必须要批阅。 那,有没有哪怕批阅奏折同时也能减轻阿父工作量的方法? 鹤华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 半息后,她想到了—— 如果阿父翻阅的奏折不再是竹简这么笨重的东西,那么阿父便不会这么累了! 梦境中老师教她时拿的东西不是她所熟悉的竹简,而是似绢非绢似帛非帛的东西,拿在手里很轻便,翻阅时也很方便,上面的字迹也好认,不止有墨色,还有其他鲜艳的颜色,画着花草树木并鸟虫,让她学起字来轻松易懂。 似书本这种轻便且方便的东西如果取代笨重的竹简,不仅能大大方便阿父处理政务,还能让天下学子一同享受便利。 鹤华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等她再见老师,一定要问一问书本这种神奇的东西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她也做一做? 是夜,鹤华再度入梦。 今日老师教的温习字母,那些字母她不仅会读更会写,鹤华书写一遍后,便捧着自己手里的课本,哒哒来到老师面前,“老师老师,书是怎么做的?” “书?” “书是由印刷厂制造而成的。” “印刷厂?” 这个词汇太过陌生,鹤华想了半日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印刷厂是怎么制造的?” “印刷厂是工厂。” “里面有专门印刷的机器,把纸放在机器里面,机器就能把内容印在纸上,然后书就印刷成功了,变成你手里拿着的样子。” “......” 完了完了,更听不懂了。 但鹤华是一个很有孝心的孩子,一个遇到困难决不放弃的孩子,她吃力理解着老师的话,然后得出一个不知道对不对的结论—— 老师说的纸也好,机器也好,都是仙界才有的东西,他们大秦那里并没有,所以她哪怕知晓书是怎么制造的,大秦也生产不出来她手里拿着的书。 鹤华无比沮丧。 但她不想放弃,她想了又想,指了指自己手里拿着的书,继续追问老师,“老师,那,纸是怎么做的?” “纸?” “纸是东汉和熹皇后邓绥执政期间推动发明改良的东西。” 东汉? 和熹皇后邓绥? 那是谁? 似乎并不是她所在的时空的人物。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纸是怎么造出来的—— “早期封建社会没有纸,书写很不方便,宦官蔡伦响应和熹皇后的号召,改善造纸技术,用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等植物纤维为原材料,造出书写方便且价格便宜的纸。” “!!!” 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居然能造出这么精美的纸?! 鹤华不敢置信,拿着自己手里的书反复确认。 书似绢非绢,似帛非帛,完全不是大秦所拥有的东西。 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不知如何制造,但老师不会骗她,更没必要骗她,那些很多人瞧不上眼的东西就是能造出精美的纸张来。 而这些东西大秦都有。 不仅有,且随处可见,价格低廉,她身上的一件首饰便能换来一大堆。 “造纸术的问世不仅方便书写,更加速了文化的传播。” “让知识不再被上层贵族所垄断,中底层的平民百姓也有接触到知识的可能,然后再借助知识的力量,从而科举入仕,一飞冲天。” · “纸当真是个好东西。” 纸的存在比不可泄露的天机更让人震撼,扶苏愣了一瞬,半息后终于反应过来,“若有了纸这种东西,百家思想便能更快传播,阿父的指令也能更快到达各地。” 身为始皇帝陛下最看重的长子迅速意识到纸的重要性,再三向鹤华确认,“但这种东西真的是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造出来?” “小十一,你确定没有听错?” 鹤华连忙摇头,“没有,我没有听错。” “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下了,就是这些东西造出来的纸。” “大兄信你。” 扶苏略整衣摆,将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鹤华抱起来,“走,大兄跟你一道研究纸去!” 6 第 6 章 第六章 扶苏是嬴政的长子。 哪怕这些年来两人政见不和,日常吵得面红耳赤,父子关系日渐疏远,但嬴政对他的期望却没有变过——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争执,分歧,是因为寄予厚望。 寄予厚望,便不能接受他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延续不了自己的执政思想。 在这种高压生活中长大的扶苏,他因年少不够成熟的政治思想或许让嬴政并不满意,但其能力还是可圈可点,是嬴政对他诸多不满之中为数不多值得欣慰的东西。 扶苏太清楚造纸术对于大秦的重要性。 纸张一旦问世,无论是政令的传递,还是思想的传播,都将会大大提升,到达一个人们想象不到的速度与高度。 而他的皇父,也不必日日面对堆成小山似的竹简文书。 轻便又书写方便的纸张摆在案头,不仅能大大提高皇父批阅文书的效率,更能让皇父省事省心,不必累得腰酸背疼,连抱小十一都要歪在引枕上抱,甚少抱着小十一来回走动。 ——他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来皇父的体力不济。 只是他已长大成人,又是男子,不能像小十一那样直白把关心说出口,只能在皇父抱小十一时将小十一从皇父怀里抱出来,不让小十一去闹他,这样可以不让皇父这么累。 但这种事情治标不治本,小十一喜欢与皇父玩闹,而皇父也喜欢小十一,若他总是横在他们之间,反而会让皇父不满,所以想减轻皇父的负担,还得从其他地方入手。 ——比如说堆积如山的竹简。 纸这种东西一定要制造出来。 扶苏眸色微深,怀里抱着鹤华,命侍从去召蒙毅。 蒙毅此时被嬴政拜为上卿,掌宫门禁卫,听闻鹤华又得天书授课,立刻将手头上的事情全部放下,去寻鹤华与扶苏。 “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 蒙毅不敢置信,“这些东西真的能做出公主梦境中的纸?” “当然能了。” 鹤华笑眼弯弯,“我骗你做什么?” “这可是老师亲口告诉我的,我一字不落全部记了下来。” “你们只管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肯定能做出书写方便的纸的。” 鹤华信心满满。 蒙毅心中大喜,“既如此,我便与公主去寻少府令,让少府令立刻准备这些东西!” “你与小十一一起去?” 扶苏眉头微动。 “不错。” 蒙毅颔首,“公主虽颇有把握,但纸这种东西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是大张旗鼓去做,成功了倒还好,可若是失败了,只怕公子面子上不好看。” 蒙毅心中虽没有赵高李斯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毕竟世代为将,该有的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皇帝陛下能容忍小公主背不出来率宾归王后面是什么,但绝不会容忍公子背不出来,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朝的继承人,身份不一样,期待不一样,公子所遭遇的后果便不会与公主一样。 蒙毅道,“以臣之见,制纸之事不易声张,臣与公主去做便足够了,若是公子也参与其中,反而会引人注意,无端增加公子与公主的压力。” 扶苏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蒙毅的话外之音。 ——小十一可以造不出来纸,但身为皇父长子的他不可以。 扶苏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把鹤华交到蒙毅怀里,“蒙卿,你想事情比我周道。” “既如此,便依你之言,纸张由你与小十一去制造,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 “蒙卿近日家中有事?” 嬴政挑眉瞧了眼匆匆赶来的蒙毅,不动声色问道。 蒙毅立刻回答,“没有!” “绝对没有!” “既然家中无事,为何这几日总不来当值?” 王贲一脸嫌弃。 天下初定,他这个武将有了空闲,得以闲来无事便入宫,瞧一瞧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谁知这几日运气着实不好,不仅遇不到小公主,蒙毅还日常不当值,害得他还要替蒙毅做事。 王贲怨气冲天,“方才陛下寻你——” “哦,方才我给小公主送东西去了。” 蒙毅面无表情打断王贲的话。 “???” 凭什么他绞尽脑汁都遇不到的小公主,蒙毅这厮转个身便能遇到?! 蒙毅伸手指了指少府的方向,“小公主言几日未见王将军,心中甚是想念,若我遇到了王将军,便托我给将军带句话,让将军去少府那里寻她。” ——公主年龄太小,哪怕他留了亲卫守在公主身边,但心里依旧不放心。 王贲这厮来得正巧,正好让他替他去守一会儿小公主,免得小公主心地纯善受了旁人欺负。 “!!!” 小公主想他?! 王贲瞬间不计较蒙毅偷懒让自己不得不提他干活的事情了,立即请示主位上被文书竹简埋了大半身影的嬴政,“陛下,小公主需要臣,您看——” “......滚!” 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声音莫名低沉。 “臣遵旨!” 王贲声音欢快,立即滚了。 蒙毅默默收回视线。 ——他罪不至此,被世人与王贲相提并论。 · “竹简能与我要做的纸相提并论吗?” 鹤华有模有样扒拉着少府给她准备的东西,“必然不能。” 她是公主,做东西从来不需要她亲自动手,象征性检查一番东西后,她吩咐寺人把东西按照她说的方式混合搅拌在一起,“恩,把它们搅拌一起就好啦,老师就是这样教我的。” 寺人诚惶诚恐。 听不懂。 真的听不懂。 小公主年龄小,小奶音软软糯糯的,说短句子还行,一旦说起长句子,他们连听个大概都做不到。 寺人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鹤华有些疑惑。 这是怎么了? 把这些东西搅拌在一起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们怎么不去做?” 鹤华疑惑回头,看了看惶恐不安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小宫人,明白了——她的话他们不太能听得懂。 “......” 她觉得她说话吐字还是很清晰的啊╭(╯^╰)╮ 跟在鹤华身后伺候的宫女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还是他们来传达公主的命令吧。 ——公主那黏黏糊糊的小奶音,若不是长时间与公主朝夕相处,还真听不清公主在说什么。 “公主让你们将这些东西搅拌起来。” 下一刻,不等伺候鹤华的心腹宫女将她的话重复给小宫人听,鹤华的身后便响起一道沙哑少年音。 “像我这样搅拌起来。” 少年似乎在示例,“公主,您看对吗?” 鹤华回头去瞧。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仆从衣服罩在瘦得跟竹竿似的身材上,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跑。 但少年瘦虽瘦,却并不羸弱,且恰恰相反,他的动作很敏捷,他将两只袖子挽起来,两条干瘦的胳膊把东西拿在木盆里,又往木盆里倒了水,手指摊开在里面搅拌着。 终于有人听得懂自己的话,鹤华开心极了,忙重重点头,“对,就是这样。”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少年笑了一下,“小人有一弟弟,年龄与公主相仿——” “你怎么过来了?” 寺人脸色微微一变,打断少年的话,“谁允许你过来的?” 说话间,寺人伸手去拎少年,少年瘦得很,寺人拎起来没什么重量,推搡着将少年带离鹤华视线,“快走快走!” “公主身份尊贵,可不是你这种人能见的!” 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能听得懂自己说的话,却刚露脸便被寺人带走,鹤华有些不悦,“你们在做什么?” “把他放下。” ——她最讨厌宫里的老人欺负新人了。 尤其是当着她的面欺负的那一种。 这句话句子短,又简单,寺人听懂了。 但他手上的少年着实晦气,又刁钻不驯,这种人怎能在公主面前伺候? 寺人左右为难,“公主,此人着实不适合在您面前伺候。” 王贲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寺人争宠,老寺人欺负小寺人,鹤华看上的小寺人被老寺人推搡着走,哪怕鹤华要人留下,老寺人也犹豫不决不曾将人留在鹤华身边伺候。 王贲最看不得鹤华被人欺负。 尤其是那种看鹤华年龄小,便一步步试探拿捏鹤华的人。 “你算什么东西?” 王贲大步上前,将少年从寺人手里揪过来,“公主说他适合,他就是适合。” 少年身体微微一僵,王贲看了一眼少年的脸。 ——怪事,莫名熟悉。 王贲有些奇怪,心里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将人推到鹤华面前,而是把鹤华抱在怀里,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 王将军什么时候过来的! 寺人们吓了一跳,对这位父子联手灭五国的彪悍将军颇为敬畏,单是听到他的声音,便吓得两股战战,“将、将军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滚!” 王贲撵走寺人,上下打量着被自己带过来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入的宫?” “章邯。” 少年看了一眼王贲,又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王贲心中疑惑更甚,虎目轻眯,目光在章邯身上打转,“章邯?” “我之前在哪见过你?” “或许是见过的。” 章邯不卑不亢道,“小人的父亲曾是少府的属官,故而小人幼年之际经常跟随父亲出入少府,将军卸甲之后是少府的常客,大抵是那个时候小人有幸见过将军。” “是么?” 王贲不置可否。 ——武人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是在那个时候见的少年。 “你不是寺人?” 王贲怀里的鹤华有些意外。 ——声音干涩难听,居然不是刚去势的小寺人? “......不是。” 大抵是怕他来路不明鹤华不用他,而王贲对自己又颇有敌意,章邯三两句话将自己的家世交代清楚,“小人的父亲曾在少府任职,少府众人皆可以替小人证明。” “前几年父亲因病去世,家中断了经济来源,小人便求了恩典,在这里帮忙做事,挣些银钱补贴家用。” 鹤华更意外了,“但你被人欺负的样子可不像是求了恩典的模样。” “世态炎凉,不足为奇。” 章邯苦笑。 “哦,原来这样。” 鹤华应了一声,但却并未再开口让章邯留下。 她只是小,但并不傻,刚才要章邯留下,是以为老寺人欺负新寺人,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章邯的身世有猫腻,王贲更是对章邯有着不加掩饰的堤防,这种情况下她再让章邯留下来做事,便有些不合适了。 “公主,您既然想在搅拌之后将这东西晾干,便不能兑太多的水。” 章邯看出鹤华不想再留他,立刻单膝跪地继续自己方才没有做完的工作,重新搅拌木盆里的东西,“水若是兑多了,等它晾干之后便会变得极为稀薄,只怕与您想做的东西相差甚远。” ——端的是他不仅能听懂鹤华的小奶音,还能准确明白鹤华心中所想,且鹤华所做之事是他极为熟悉之事,他不仅能完美完成鹤华交给他的任务,还能举一反三,为鹤华提供更多的实践帮助,让鹤华的造纸事情能更快更顺利完成。 7 第 7 章 第七章 “......” 这个人好像很好用。 但这个人似乎又有些可疑? 要不然王将军不会这般对他。 鹤华犹豫一瞬,抬头看抱着自己的王贲,想让王贲给她拿个主意。 ——她太小,这种事情上还是听取王贲的意见比较好。 “王将军,你怎么看?” 鹤华问道。 王贲眯眼瞧向章邯。 章邯如芒在背,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但他并没有因为王贲的注视而陷入慌乱,而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不急不缓搅拌着浆水。 王贲眉梢微挑。 “公主既然想用,便留在身边用。” 片刻后,王贲收回视线。 杀伐迫人的绝世悍将对待章邯与鹤华的态度完全不同,等他把脸脸转向鹤华时,已变成温和好脾气的鹤华的王将军,伸手捏了捏鹤华挺翘的小鼻梁,逗弄鹤华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罢了,能翻出什么风浪?” 长时间的戎马为战,让王贲手上长着厚厚的老茧,哪怕现在卸甲荣养,手上的茧子也不曾消,仍耀武扬威留在他手上,仿佛在无声诉说这个男人的绝世功勋。 习武之人力气大,但王贲的动作却很轻,捏在鼻子上并不疼,只有茧子摩挲肌肤时的微微痒,鹤华被他逗得咯咯笑,忍不住抱住他粗糙大掌,“有将军在,谁也翻不出风浪。” 章邯眸色有一瞬的幽深。 王贲动作微顿,虎目轻眯。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眸色瞬间恢复正常,沙哑着声音向鹤华王贲道谢,“多谢公主,多谢将军。” “不必谢我,好好为公主做事。” 王贲眯眼打量章邯。 亲卫会意,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去找少府令调查章邯的身世。 “多谢公主。” 章邯看到王贲亲卫离开,但并不在意,拱手又向鹤华道谢。 王贲说此人能用,鹤华便不再满怀戒心,好奇问章邯,“你弟弟与我年龄相仿,所以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 “公主的声音好听,吐字清晰,比小人弟弟容易懂。” 章邯单膝跪地,继续搅拌浆水。 这样的奉承话鹤华听了不知多少遍,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但不妨碍她依旧爱听,她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笑眯眯道,“你比他们聪明多了。” “你方才讲如果兑太多的水,这东西会变得稀薄是什么意思?是做不成我想要的东西?” 这句话句子很长,别说被少府令派来为鹤华做事的寺人了,就连王贲都不太听得懂,但章邯却听懂了她的小奶音,从一旁木架子上又取下一个木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做给她看,“公主,您看。” “这一份是兑水比较多的浆水,这一份是兑水比较少的。” 章邯一边搅拌,一边耐心给鹤华解释,“以小人来看,这个东西跟做汤大差不差,水多了,便会稀,水少了,便会稠。” “若以汤水论,稀粥晾干之后只有薄薄的一层,而稠粥晾干之后却是颇为厚实。” “但公主要的是纸,是书写的东西,太薄太稠都不好,稀者容易碎,稠者不轻便,都不是公主想要的东西。” 不会做饭不通庶务的鹤华眼前一亮。 ——这个人好生厉害!居然懂这么多! 将他留下来做事果然是对的! 王贲轻嗤一笑。 算不得厉害。 不过观察是得细致,说话又讨巧,所以说起来头头是道,将小公主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小公主喜欢,他便乐意见成,瞧了瞧向小公主卖弄的章邯,随口问了一句,“你能做出公主想要的东西?” “只有七/八的把握。” 章邯没有把话说太满。 “七/八分的把握就够了。” 鹤华十分开心。 对比这也不好做,那也不好做的寺人,章邯的七八分已是十分不易了! 鹤华兴奋道,“你若能做得出来,我必重重有赏!” 章邯笑了一下,“既如此,小人便提前谢过公主。” “不谢,这是你应得的。” 鹤华向章邯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不要太薄,也不要太厚,要平整光滑可以在上面写字的纸。” 梦中老师拿给自己的书就是这样的,薄厚适中,十分好看,放在太阳底下看,甚至还能遮光。 ——她想要的是这种纸。 章邯颔首。 他放下手里的木盆,从木架上取来一个新的木盆,把寺人之前弄碎的树皮麻头破布之类的东西重新放进去,兑上一点少少的水。 大抵是知道这东西对鹤华的重要性,在下手搅拌之前,章邯还去隔壁水盆洗了个手,确保自己的手没有一丝灰尘之后,才下手去搅拌木盆里的东西。 搅拌之后,木盆里的东西变得浑浊不堪,章邯瞧了瞧浑浊不堪的颜色,犹豫片刻开口问鹤华,“公主,您要的东西是什么颜色?” “颜色?” 鹤华想到书本的颜色,“呃,白色的。” 章邯动作微微一顿,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眼鹤华,“您要的东西是白色,木盆里的东西与您想要的东西不大一样。” 因为还在摸索之中,寺人准备的木盆并不大,章邯单膝跪地搅拌时,身子便将木盆遮了个大半,鹤华看不到木盆里的东西,等他停下来,鹤华才看到木盆里的颜色,浆水不是白色,而是类似于土黄色的东西,瞧着跟泥浆似的,与干净洁白的纸相差甚远。 鹤华歪着头看着木盆里的浆水,心头突然冒出一种不好预感。 ——这种瞧着恶心巴拉的泥浆似的东西,真的能做出平滑光洁的纸? “怎么会这样?” 鹤华双手托腮,有些犯愁,“这跟我在梦里见到的不一样。” 小团子皱成了小包子,王贲手痒不已,忍不住捏了捏她包子似的小脸,“公主梦中所见乃仙人之物,珍贵异常。” “纵然公主有仙缘,得仙人教授制纸之法,但仙人之物非人间所能拥有的东西,我们能制出与之三五分相似的东西便已是十分不易,公主又何必吹毛求疵?一定要制成与仙品一样的东西?” “可是这黄黄的真的不好看。” 鹤华蹙了蹙眉。 “颜色不对兴许是材料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小人手法的问题。” 章邯拿起寺人一早便准备好的滤网,把浆水往滤网里倒,“小人先将东西制出来,再根据成品进行改良,来回做个几次,或许便能做出公主想要的白色。” 王贲剑眉微挑。 ——是个人物。 鹤华兴奋不已,“真的嘛?” “当然。” 章邯莞尔,“小人怎敢骗公主?” 过滤之后是沉淀。 沉淀之后是晾干。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鹤华看了一会儿,便便泛起困来,她趴在王贲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昏昏欲睡。 王贲瞧了瞧困得不行的小公主,长腿一跨,抱着鹤华入殿,将鹤华放在软塌上。 小公主睡得熟得很,被他放在榻上也没什么反应,只有小扇子似的睫毛一翘一翘的,随着轻微的呼吸在眼睑投着淡淡的阴影。 多可爱的小女郎。 想偷走。 可惜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女儿,再怎么想偷也不能付出行动。 王贲叹了一声,拉起被褥盖在鹤华的小肚肚上。 “将军,查出来了。” 亲卫轻手轻脚走进来,压低声音将章邯身份告知王贲。 “怪不得我觉得他面熟,原来是那个人的儿子。” 王贲啧了一声,起身往外走,不在鹤华睡觉时与亲卫聊这种事情。 亲卫跟在王贲身后,抬手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不必。” 王贲走到廊下,院子里章邯又倒了一盆浆水,此时正卖力搅拌着。 王贲笑了一下,“公主喜欢他,留他一条命也无妨。” “可他对您——” “一个孩子罢了。” 王贲轻嗤出声,“我戎马半生,沙场饮血,视六国大军如草芥,而今虽卸甲荣养,但也不至于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公主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日后会是公主的一条好狗。” “且留着他吧。” 王贲负手而立,看向院子里忙碌着的章邯。 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搅拌着浆水的少年微抬头,黑漆漆的眸子撞入他眼眸。 王贲挑眉一笑。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迅速收回视线。 “公主纯善,不知人心险恶,需要豢养一些精明圆滑之人来护着。” 王贲悠悠出声。 · 天公作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等鹤华打着哈欠从小榻上起身,章邯过滤好的浆水已晾干,少年将泛黄的纸张整齐叠起来,交给守在廊下的亲卫,由亲卫拿给鹤华。 鹤华得到一沓张粗糙且泛着微微的黄色的纸。 “......” 明明都是按照老师所说的步骤做的,怎么做出来的东西跟老师给她的书本的纸张完全不一样! 然而被鹤华颇为瞧不上眼的纸,却在咸阳宫掀起轩然大波—— “小十一真的做出来了?!” 扶苏来回翻看着王贲遣人送过来的纸张,声音难掩激动。 李斯取了一支笔,迫不及待在纸上试着写字,一边写,一边赞叹,“小公主是得上天选中的人,有仙人亲自为她授课,自然能做得出来仙人之物。” ——对他来讲,纸这种东西可比字母数字千字文有用多了! 与笨重的竹简相比,纸轻便好用不累胳膊,夫人再也不用担心他写完文书累得腰酸背疼手抽筋了! “是啊,小公主好生厉害!” 赵高忙不迭给嬴政研墨,殷勤让嬴政也试一试纸的质感。 嬴政矜持接笔,声音简短,“唔。” 微微泛黄的纸张虽质地粗糙,但也远胜笨重的竹简与昂贵的绢帛,更别提这只是刚做出来的东西,以后做出来的纸会越来越精美,使用感完全不逊于绢帛。 扶苏手里拿着纸,越看越高兴,压在心里的话不由自主说了出来,“有了这个东西,阿父便不必辛苦翻阅竹简了。” “?” 嬴政笔尖微微一顿。 ——他这位天天与他吵得面红耳赤把他气得七窍生烟的逆子竟然还会担心他辛苦? 8 第 8 章 第八章 今日的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升出来的? 嬴政眼皮微抬,瞧了一眼底下拿着纸张的扶苏。 自己的话脱口而出,扶苏瞬间意识到方才的话不合时宜。 ——阿父是小十一这种小女郎对父亲的称呼,他是皇父的长子,如今已跟随皇父一同理政,怎能随着小十一对皇父的称呼,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皇父称之为阿父? 这不是一个合格长子该有的称呼。 而兴头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是大错特错。 扶苏手指微微一紧,不敢抬头去看嬴政脸色。 ——他这般不稳重,皇父一定对他失望极了。 扶苏低垂着头,嬴政看不到他脸色,只看到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是羞耻,又像是有些尴尬,关心他之后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的脸。 嬴政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此纸甚好。” 嬴政收回视线,嘴角微翘。 赵高殷勤递来笔,他随手接过,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一个秦字。 “果然是好纸!” 赵高一叠声夸赞,“纸好,陛下的字更好!” 一边吹嘘拍马,一边忙不迭收起纸,让小寺人拿下去,传给殿内众人观看。 “这可是小公主得天书授课才做出来的纸,当然不是竹简绢帛所能比拟的。” 王贲看着小寺人拿着的纸张,一脸骄傲。 毛笔的发明者蒙恬不住点头,“此物造价低廉,制作方便,若能推广天下,必能取代竹简绢帛。” 李斯斟酌片刻,跟着说道,“如今九州一统,天下归心,陛下之功绩远超三皇五帝,当写书立传,传阅天下。” “但竹简运输终究不便,绢帛又太过昂贵,若以纸来传递,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九州归秦,便该以秦之文字为主宰,纸的出现将会大大提高秦之文字的推行。” “以后无论是文书,还是陛下思想法度的传播,都将会一日千里,黔首皆知。” 王绾轻捋胡须,“李廷尉所言甚至,但老夫却觉得纸的用途不止于此。” “如今六国刚刚归入我大秦,若赋税过重,他们必思念旧主,可若轻徭薄税,陛下修筑长城与驰道的钱又从哪里出?” “倒不如此纸如盐铁一般,由官方制造售卖。” “此纸乃仙人之物,世所罕见,一旦流入民间,必会引来贵族富户哄抢一空。” “到那时,陛下便可减轻赋税,借纸以敛财。” “此纸制造容易,只怕未必能如盐铁一般,成为国家掌控的东西。” 嬴政道,“不过丞相之言不无道理,在纸的制造方法没有流传出去之前,它的确能给朕带来不少银钱。” “蒙毅。” 嬴政抬眸看蒙毅,“此事交给你去做。” “唯!” 蒙毅拱手应下,“臣必小心谨慎,尽量避免造纸之术流传于世。” “纸的用处这么多,陛下可不能忘了造纸之人。” 蒙毅退下之后,王贲站了起来,“陛下准备如何封赏小公主?” 殿内热烈讨论纸张的众人脸色微变,呼吸为之一滞。 ——不愧是父子联手灭五国的通武侯王贲,这种敏感问题都敢问! 而今天下一统,尽归于秦,如何治理这个空前辽阔的疆域,便成为朝中议事之重。 丞相王绾支持分封制,而廷尉李斯说要郡县制,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每每议事,激烈的辩论声几乎能将房顶掀翻。 没有前人经验,更没有古例可循,决定华夏大地千百年命运的重任落在嬴政肩头。 ——分封制?还是郡县制? 嬴政只能选择一个。 这个决策太重要也太敏感,嬴政迟迟没有做出决定,在这种情况下,讨要封赏便成了极为敏感的问题,若按照分封制,小公主先有数字字母之功,而今又成功造出纸,封她为君,让她享一地供养都不为过。 可若是郡县制,则不必封地,给她一些荣誉性的爵位便可以。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小公主的封赏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态度,让朝堂为之争吵不休的郡县分封两制度终于要有了结果。 偌大宫殿,陡然安静。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嬴政,忐忑着等待着他说出答案。 但这个千古难题似乎并没有让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陛下陷入两难之地,威严冷峻的帝王面色如常,手里捻着一张纸,正在观摩小公主造出来的仙人之物,听到王贲的问题之后,男人才懒懒抬眉,往王贲的位置上瞧了一眼。 战功卓著的武将目光清澈且明朗,几乎在脸上直白写着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问出这个只是想给小公主讨个封赏,而非试探帝王心思。 于是嬴政便收回视线,声音不急不缓,“既是给小十一的封赏,便该由小十一来决定。” “她想要什么,朕便给她什么。” “陛下圣明!” 赵高心里直埋汰王贲。 ——通武侯问的都是什么蠢问题哟! 陛下心里还在纠结呢,他一个臣子问什么问! 赵高殷勤拍马屁,“都道陛下天威难测,可奴婢觉得陛下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慈父。” “若不是慈父,怎会这般体恤小公主,要小公主喜欢陛下才赏赐?” 扶苏眉头微蹙。 郡县制还是分封制的问题再次搁置。 朝议结束。 纸张问世,众人各领任务,退出大殿。 嬴政正欲叫李斯与扶苏留下,忽而想起扶苏兴奋之际关切自己辛苦的一句话,眉头不由得动了动,手指轻叩着御案。 “扶苏留下。” 嬴政道。 赵高忙一路小跑,叫住与蒙氏兄弟一同结伴而行的扶苏,“扶苏公子,陛下请您留下。” 听到声音的李斯脚步微微一顿。 ——陛下已做出了他的选择。 李斯抬头,看到丞相王绾此时也驻足停留,目光在被赵高拦下的扶苏身上打转。 两人都是老狐狸,王绾很快察觉到李斯的视线,于是老丞相悠悠一笑,轻捋胡须,“老夫府上酿有好酒,廷尉可愿赏光?” “丞相相邀,斯诚惶诚恐。” 李斯向前一步,对王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丞相,请。” 针尖对麦芒的两人有说有笑消失在宫道。 “公子,快去吧。” 蒙恬笑了笑,“陛下此时将公子留下,必有要事与公子相商。” 扶苏颔首,跟随赵高而去。 “廷尉膝下有三女,皆与你年龄相仿。” 内殿之中,为着扶苏关切自己的那句话,嬴政难得在扶苏面前做了一次慈父,开门见山道,“虽说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但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朕想问一下你的意见。” 扶苏眼皮狠狠一跳。 ——阿父还是选择了李斯的郡县制? 之前阿父挑选的还有丞相王绾的孙女,而现在,只剩李斯的女儿可以选择。 阿父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分封制已不适用如今的大秦,郡县制才是大秦的治国国策。 “阿父,廷尉之郡县制乃取乱之道!” 扶苏脱口而出,“而今天下刚刚一统,若无宗室大臣镇守四方,如何弹压得住伺机而动的六国遗民?!” 好的,在他的好大儿心里,他是偏听偏信佞臣之语的昏君。 嬴政凤目轻眯,好心情一扫而光。 “阿父,您纵是——” 少年声音微微一顿。 ——他想起自己对小十一说过的话,不与阿父激烈争吵,不惹阿父生气,有话好好与阿父说。 他不能违背自己对小十一的承诺。 扶苏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了?” 嬴政声音凉凉,“在你心里,朕是暴君,是屠夫,是不顾百姓死活的夏桀商纣?” 扶苏被噎得一窒,太阳穴的位置突突狂跳。 ——阿父天赋异禀,天生就有一种一句话把人噎死的本领。 但他答应了小十一,他不能跟阿父吵。 扶苏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自己想要与阿父争辩的心。 但性格这种事情并非几日便能改变,勉强不得,他压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李斯的郡县制简直是败坏大秦根基,为大秦自掘坟墓,阿父怎能听信李斯的话?!甚至还让他去娶李斯之女?! 扶苏险些呕出一捧血。 不行。 不能气,更不能跟阿父吵。 吵又吵不赢,骂又不能骂,他得换种方式与阿父沟通。 扶苏大脑飞速运转,脑海里出现鹤华的身影。 那是一个对阿父满是儒慕之情的小女郎,每天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说着阿父的好话—— “阿父是圣明天子!” “阿父是千古一帝!” “阿父是最最厉害的人!” 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声音软软糯糯,最是治愈人心,像是被她对阿父的崇拜情绪感染,扶苏躁动不安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于是他就势缓缓调整气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搜肠刮肚按照小十一的思路来与阿父沟通。 “不,在儿臣心里,阿父是圣明天子,而不是昏聩之君。” 扶苏僵硬说道。 “?” 今天的金乌莫不是从西边出来的? 嬴政眼皮微抬。 “莫说夏桀商纣,就连成汤周武也不能与阿父相提并论。” 方才的那句话他说得有些不自然,但一旦说得多了,扶苏的声音便自然多了,“阿父德兼三皇,功过五帝,是为始皇帝,儿臣从不觉得这是朝臣吹捧,而是实至名归。” “......” 好的,一定是金乌出现的方式不对。 嬴政不止怀疑自己的耳朵,更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瞧一反常态的扶苏,而是抬眉往窗外看了一眼—— 日出东方,光华灼灼。 威加天下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难得陷入沉默。 片刻后,嬴政正襟危坐,双手交叉,静静欣赏自己好大儿千年难得一见的天花乱坠。 9 第 9 章 第九章 嬴政视线落在扶苏身上。 视线相撞,扶苏呼吸微顿,搜肠刮肚寻来的吹捧之语中道而止。 ——皇天后土可鉴,对上这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他真的组织不了自己的语音。 “怎么不说了?” 皇帝陛下懒懒挑眉,意犹未尽。 “......” 因为着实说不下去了。 但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了。 一旦开口,便能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气得七窍生烟。 “阿父想听什么?” 扶苏梗了梗脖子,声音不太自然,将问题重新抛给嬴政。 “唔,你方才讲的话。” 作为君主的皇帝陛下显然比公子擅长应变,面色如常,声音也如常,“在你心里,朕是圣明天子,千古一帝?” “成汤周武所不能比拟?” “......自然。” 扶苏声音不太自然,“阿父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自然比前人功高德厚。” 嬴政深以为然。 他不瞎,看得懂扶苏笨拙的吹捧,更知道自己在长子心里是个怎样的货色,但尽管如此,依旧不影响。 ——从激烈顶撞到口是心非的吹捧,他的长子在笨拙迎合他。 迎合,便意味着他的思想可以更改,他那幼稚的政见可以转换,他还是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不错,朕的确比前人功高德厚,始皇帝之称实至名归。” 嬴政道,“所以朕为天下选择郡县制,一个古之未有,但却造福后世的制度。” 扶苏瞬间心梗。 所以他曲意迎奉并不能改变阿父的决定? 甚至不仅没有改变,还会让阿父更加自满,觉得自己神权天授,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一瞬间,扶苏掉头就走的心情都有了。 但想想自己答应鹤华的事情,再想想看似臣服实则怀有异心的六国残余势力,扶苏忍住了,少年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之前大秦仅有关中巴蜀之地,而现在,天下九州尽归于秦,统治原来的疆域与现在的疆域不可同日而语,怎能照搬郡县制?” “儿臣知晓皇父的决心与野心,也皇父也该考虑一下实际情况。” “现在六国残余势力蠢蠢欲动,而我大秦官员捉襟见肘,这种情况下,强行推行郡县制只会——” “大秦官员捉襟见肘?” 嬴政轻嗤一笑,打断扶苏的话,“若是在以前,以一国之力而治天下九州,的确能让大秦官员疲于奔命,顾此失彼。” “但自今日之后,这种事情将永远不会再发生。” 嬴政抬手,拿起案上鹤华制造出来的纸张。 初升的太阳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处透进来,给泛黄纸张染上一层浅浅金色,像极了金色祥云才有的颜色,而纸张之侧的嬴政,则像祥云之上的威严神祇,生杀予夺,挥斥方遒。 “扶苏,你也读书写字,你当知道竹简与纸张的差距乃是云泥之别。” 嬴政声色缓缓,“朕有纸,而天下无纸,便意味着朕的思想与法度的传播速度一日千里,朕能迅速培养出忠于朕忠于大秦的官员。” “纸张的存在的确给了阿父极大的便利。” 这是事实,扶苏并没有反驳,“但如今天下初平,各地文化风俗与文字完全不同,强行推行郡县制只会引发黔首们的不满,故而让他们更加思念旧主,抵触大秦。” “皇父当以怀柔之策收拢人心。” 扶苏道,“皇父功盖三皇五帝,荡平六国一统天下,而后又轻徭薄税与民休息,饱受战乱之苦上百年的黔首如何不感念皇父之恩?” “他们必会对皇父感恩戴德,奉为神祇。” 嬴政凤目轻眯,有些不耐。 ——他要黔首对他感恩戴德做什么? 他是皇帝,是这个王朝的主人。 他要做的是六合一统,四方臣服,而非世人的感恩戴德。 他的这位长子,仍不清楚他身上的责任与使命。 嬴政抬手掐了下眉心,准备打断扶苏劝诫他的话,但下一刻,他听到少年清朗声音响在大殿,带着不易察觉的愤慨与不甘,似乎在为他不平什么—— “到那时,皇父无论推行什么政策都会事半功倍,而非现在无论皇父做什么,都会遭到百家的指摘,黔首的离心。” 扶苏痛心疾首。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扶苏的声音仍在继续,“皇父不该被世人这般误解,这样对皇父不公平。” 嬴政微拢手,没有再打断扶苏的话。 ——原来他这位长子也能说几句让他不暴跳如雷的话。 “误解如何,不误解又如何?” 嬴政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朕为天子,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 所以他又是诱哄,又是曲意迎奉,对他这位皇父没有任何作用? 扶苏再次心梗。 ——他就不该拿小十一的态度来对阿父! “皇父。” 扶苏终于忍不住,“您不能——” 嬴政习惯性打断扶苏的话,“朕能。” “当然,你的话也不无道理。” 想想长子破天荒的吹捧自己,拐弯抹角哄着自己表达自己意见的长子,一向吝啬夸赞长子的始皇帝陛下曲拳轻咳,勉为其难表达自己对长子为自己改变的认可,“朕会考虑你的学说。” 扶苏愣在当场。 ——阿父竟然夸他了?! 阿父说他的话不无道理?! · “这是好事啊。” 鹤华奇怪看了看拢着衣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扶苏,“大兄难道不喜欢阿父夸你?” “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阿父夸我?” “我做梦都想得到阿父的肯定。” 扶苏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有种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阿父从来没有夸过我,从来没有。” “今天是第一次。” “有一便有二,以后阿父会经常夸大兄的。” 鹤华抱着宫女给她缝制的小老虎,下巴枕在小老虎腰上,心里比扶苏更开心。 大兄果然是信守承诺之人,没有与阿父再吵架,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连章邯偷偷送给她自己最新研制的点心都不能跟这件事相提并论! 鹤华抱着小老虎,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兄今日与阿父说了什么?” “以后可以多说说,阿父喜欢听。” 扶苏微微一怔,从兴奋中回神,“我,我好像也没说什么。” “我如往常一样劝诫阿父,不要此时便推行郡县制。” “毕竟现在人心不稳,民心思辨,实在不是推行新制度的好时机。” “?” 不能吧? 这些话不是让阿父一点就炸的东西吗? 今日怎么没炸,还为大兄劝诫的事情夸奖了大兄? “大兄,你再好好想想。” 鹤华疑惑不解,“肯定不是这些话。” 扶苏面上一红,有些不自在。 ——他着实不好意思在小十一面前说自己如赵高之流拍阿父的马屁。 “没有了。” 扶苏声音极度不自然,“我只与阿父说了这些话。” 鹤华更加纳闷了。 这些能把阿父气得七窍生烟的政见不和,如何就变成了阿父肯定大兄的原因? “啊,可能是阿父今日高兴。” 看鹤华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扶苏连忙转移话题,“你造出了纸,阿父非常高兴,说要给你封赏,你想要什么,阿父便给你什么。” “封赏?” 鹤华瞬间不纠结嬴政为什么夸扶苏了,伸手去车扶苏衣袖,“我想要点心!” “好多好多的点心!” “......” 小馋猫! 扶苏伸手戳了下鹤华额头,“死心吧。” “阿父不会允许你吃那么多的点心的。” “明明说好我想要什么便给我什么的,阿父说话不算话。” 鹤华委屈巴巴,“早知道阿父是这样的人,我就不问老师怎么做纸了。” 扶苏微微一惊,伸手把床榻上的鹤华抱了起来,“纸是你问来的?” ——小十一这么得天书偏宠吗? 不是天书教什么,小十一便学什么,而是小十一想学什么,天书便教什么?! “当然了。” 鹤华点头,“我看到阿父批阅文书很辛苦,才问老师怎么做纸的。” 扶苏手指微微一抖,抱着鹤华猛亲一口,“小十一,你简直是大兄的福星!” “哎呀——” 青涩的胡茬扎在鹤华脸上,鹤华抬手推开扶苏的脸,面上有一瞬的扭曲,“大兄,你该刮胡子了。” “大兄一会儿就刮!” 一向稳重内敛甚至有些老气横秋的扶苏此时终于有了少年人的活泼冲动,“大兄与你说完话就刮!” 扶苏道,“小十一,大兄想劳烦你替大兄问一下天书。” “对于现在的大秦来讲,是分封制好,还是郡县制好?” “我要一份点心!” 鹤华一口答应。 “......不行,半份。” “点心吃多了对你身体不好。” “好吧(╯▽╰)” “半份就半份。” 是夜,鹤华再度入梦。 今夜的课与往常不太一样,老师没有带课本,而是抱了几个花盆进来,花盆里长着奇奇怪怪的植物,鹤华不大认识。 “今天咱们来上实践课,来认识一下五谷杂粮。” “小麦,玉米,红薯,大豆,这些都是咱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东西。” “?” 不,这些东西她只知道小麦,剩下的东西她听都没听说过。 鹤华对于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心里只想着大兄让自己问的问题,耐着性子等老师讲完课,自己可以问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问题。 但下一刻,老师的一句话让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只想替大兄问问题的鹤华瞬间把大兄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 “众多周知,小麦亩产千斤,土豆亩产三千,红薯亩产两千,玉米亩产两千。” “!!!” 一瞬间,鹤华眼冒绿光,兴趣盎然。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作为始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公主,鹤华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是个十足娇生惯养的小公主。 当然,自幼长在宫廷的她不代表没有常识,如今的大秦在种什么粮食她还是知晓的,只是这些粮食的幼苗摆在她面前时,她就不大认得了。 小麦是哪个? 水稻又是哪个? 她根本分不清。 连小麦水稻都分不清的她,更别提如何去分辩玉米土豆与红薯这些东西了。 她唯一能将这几样东西能分辩出来的,就是老师刚才说的数字,一千三千和两千。 只是她还不到四岁,对千这个计量单位不太了解,只知道这是个在百上面的数字,一听就很多,再配上前面的一三二,她很快知道这些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粮食的区别在哪里—— 土豆亩产三千,比两千的玉米红薯和一千的小麦多多了! 再想想前段时间让阿父焦头烂额的大旱导致的颗粒无收,鹤华瞬间知道了自己的选择,一叠声问老师,“老师老师,土豆是哪个?” ——要是他们的大秦也能种这种东西,哪怕天灾人祸黔首们也不至于饿肚子。 “土豆?” “恩,这个是土豆。” “土豆是明朝末年由商人传入华夏的东西......” · “你没问大兄的问题?” 扶苏扶额,“只记了一颗土豆?” 鹤华点头,“那颗土豆可厉害了!” “......” 听着像是个吃的东西,能有多厉害? 多半是这只小馋猫犯了馋,见天书给她的东西好吃,便将他的问题抛之脑后。 “罢了,没问便没问吧。” 扶苏有些无奈。 虽然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事情对他来讲真的很重要,但见面前小团子眼睛亮晶晶,像是采了深海夜明珠藏在眼眸,对上这样的一双眼,任何人都生不出苛责之心。 扶苏伸手捏了捏鹤华肉乎乎的小脸,“天机不可泄露,大兄又何必强求?” “是郡县,还是分封,这是关乎千年大计的事情,你纵然问了,只怕天书也未必回答。” “不是,大兄,土豆可比大兄的问题厉害多了。” 鹤华摇头,“老师说了,土豆亩产三千斤呢!” “天书世界的计量好像跟咱们不一样,三千斤是......” 鹤华掰着手指算,但三四岁的她只会个位数的加减乘除,再多就不行了,自己算不出来,便央着扶苏来算,“大兄,三千斤是多少石呀?” 然后她清楚看到,大兄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是捏着她脸颊的手无意识地用了力。 “唉哟,疼!” 鹤华吃痛。 鹤华一声惊呼,扶苏这才回神,手忙脚乱收回手,对着鹤华的脸一阵呼呼,“对不住,是大兄没留意。” “你方才说土豆亩产多少斤?” 扶苏听到自己略显颤抖的声音,“三千斤?!” 他不是五谷不分的鹤华,他是嬴政寄予厚望的长子,民生,国政,这些都是他需要了解的事情。 而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格外震惊——这个世界竟有亩产三千斤的东西?! 跟这个东西相比,分封制还是郡县制都不再是当务之急。 “是呀。” 鹤华点头,“是不是很多?” 岂止是很多? 简直不是人间能拥有的粮食!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的确不是他们能拥有的粮食。 ——这是仙人的粮食,亩产再多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 扶苏不激动了。 “一百二十斤为一石,那三千斤便是二十五石。” 扶苏不太清楚天书世界的一斤大概是多少,只按照大秦的计量单位简单算了一下,算完之后,扶苏眼馋到声音都为之一轻,“关中与巴蜀之地纵然有沃土千里,其产量也不过百十来斤。” 跟天书世界的亩产三千斤的土豆完全没法比。 扶苏倒吸一口冷气。 “所以,小十一,你能弄到土豆的种子吗?” 扶苏双手扶着鹤华的肩膀,声音颤得厉害,“天书愿意教你造纸术,那么肯定也愿意给你土豆的种子吧?” 鹤华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 ——她只顾着记如何种植土豆,又如何养护土豆,至于怎么弄来土豆的种子,又从哪弄来,她则完全没有问老师。 “那个,大兄你不要生气。” 半息后,鹤华弱弱开口,“我忘记问老师要种子了。” 扶苏心脏梗了一瞬。 ——果然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啊。 扶苏叹了口气,“大兄有什么好气的?” 他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小脑壳,“下次上课的时候记得就好了。” “土豆对咱们很重要,非常重要的那一种。” “如果我们有土豆,那便意味着我们能养活更多的人,遇到天灾也不怕。” “恩,我知道的。” 鹤华重重点头,“我一定会问老师要土豆的种子的!” · 寂静宫殿陡然沸腾—— 不是,小公主竟被天书偏爱到这种程度吗? 这种明显不是人间的纸也被天书传授给小公主?! 博士们拿着轻薄的纸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若有此物,还要竹简绢帛作甚?” 当然,还有心中所想却不好当众宣出口的——若有此物相助,我墨家/儒家/法家/道家/农家/纵横家必能发扬光大,于百家争鸣之中拔得头筹! “敢问廷尉,此物有多少?陛下如何分发?” 很快,有一博士率先出声。 李斯轻捋胡须,“若是宣讲国策,安抚民心,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儒家博士闻之大喜。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他们熟啊! 墨家博士如丧考妣。 墨家讲究简爱非命,显然不符合上位者的利益。 在战乱之际,他们攻守兼备的器具会让上位者对他们颇为倚重,可天下归于秦,这些东西便用不上了,他们自然会被上位者束之高阁,随着时光的流逝成为历史尘埃的其中一粒。 法家博士跃跃欲试。 若论对秦的重要性,诸子百家之中哪个能比得了法家? 秦以法强,更以法治国,视法家为国策,而今更是六合一统,急需法家人才佐定天下,所以这些纸张,定是他们法家的囊中之物! “诸位博士侍秦已久,当知道大秦如今的局面。” 李斯拢着衣袖,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而今六国归秦,秦由最初的关中巴蜀之地,到现在九州万里,原有的官吏捉襟见肘,已不够治理这么辽阔无际的疆域。” “故而陛下急需能帮助他治理天下的官吏,所以才命我召集诸位博士百家。” “所以你们大可将自己的治国理念上书陛下,由陛下裁决出适合推广天下的理念学说,然后再根据这些理念学说选才取仕,助陛下民心归秦,盛世太平。” ——假的。 陛下只是以此为饵,看百家是否会为了这个诱惑而迎合自己。 一旦迎合,便意味着有机可乘。 有机可乘,便意味着诸子百家并非有我无他,而是为了可以成为国策而与其他学说融合。 陛下从不以一家之谈治天下。 攻城略地是兵家,赏罚有度是法家,攻守兼备是墨家,沃土千里是农家,甚至道家阴阳家陛下也有涉及。 所以对于陛下来讲,无论是兵家墨家法家又或者儒家道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哪家有用,他便用哪家。 · 咸阳宫。 自从用纸替换竹简,嬴政容易腰酸背疼胳膊疼的症状好了大半,且经过不断地改善,少府呈上来的纸已不是最初的微微泛黄,而是近似于白色,质感也比原来好上很多,在这种纸上写字堪称一种享受。 但此时的嬴政想偷一会儿懒。 ——一会儿要去寻小十一,得留着体力与小十一玩。 嬴政放下纸笔,传达自己最新的诏令—— “除军功晋升外,天下黔首皆可凭借自身能力获得爵位。” “种地,农具,医术,只要是能改善民生又或者对军事有利的东西,朕皆有重赏。” 嬴政话音微微一顿。 没由来的,他想起自己得天书授课的小女儿,年龄虽小,又是女郎,可却比一众公子更有用。 ——天下是否还有似她这样乖巧懂事又天赋异禀之人? 嬴政凤目轻眯。 “不限年龄,不限身份,不限性别。” 半息后,皇帝陛下缓缓开口,“朕——唯才是举。” 一道道诏令从咸阳宫中发出。 天下黔首为之疯狂,“性别年龄身份都不限制?!”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这些只知道种地的黔首也有出头之日?!” · 鹤华并不知道自己造出来的纸竟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让阿父看透表象直击本质说出那句唯才是举的话,此时章邯又来给她送新造出来的纸和小点心,她躲着阿父与大兄的人,藏在花荫之下秋千上偷吃吃点心。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一碟小点心被鹤华全部吃完,鹤华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儿。 章邯笑了笑,给鹤华斟了一盏牛乳递过去,“公主刚吃完点心,歇一会儿再走吧。” 这人伺候人的贴心不亚于惯会伺候人的老宫人,鹤华点点头,享受着章邯的伺候,就着少年喂过来的盏喝了一口牛乳。 鹤华这个年龄的人吃饱喝足容易犯困,吃完点心喝完牛乳,她便有些睁不开眼。 章邯见状,便脱了自己的外衫,三两下折成一个小方块,垫在秋千上,鹤华虽娇气但不矫情,自己的心腹又守在身旁,她便提着小裙裙往秋千上一躺,枕着章邯略带皂香的外衫,很快进入梦乡。 公主的衣服大多繁琐且裙摆宽大,一层又一层裹在鹤华身上,罩着小小的团子堆在秋千里,像是深海中藏在蚌壳里的夜明珠。 章邯眉头微动。 时有微风拂面而过,吹起鹤华的裙角衣袖,章邯眼皮微抬,拢起衣裙,轻手轻脚放回秋千上。 身后脚步声响起。 章邯立刻收回手,恭敬向来人道,“公主吃了三块点心,一盏牛乳,现已入睡一刻钟。” ——假的,他骗了公子。 其实公主吃了五块点心,但这是他与公主的秘密,公主不许他告诉任何人。 扶苏颔首。 寺人手脚麻利搬来一张小几,又有几个寺人殷勤碰上茶水果脯并时兴的水果,还有人捧来羽人座的博山炉,紧接着是熏香被点燃,静心凝神的云雾袅袅从博山炉里吐出,小寺人殷勤斟茶,放在案几。 扶苏撩袍坐下,轻啜一口茶。 静谧宜人的花荫之下顷刻间变成极有皇家气派的所在。 章邯收回视线。 扶苏目光紧紧盯着鹤华,面上有些许紧张。 ——他在等鹤华醒来,然后告诉他,她要到了土豆的种子。 到那时,天下将会为之改变。 纸的问世让阿父的政令能迅速下达四方,诸子百家为了成为正统闹得不可开交,而土豆的存在事关天下民生,是比纸更具有影响力,更让人无比疯狂的东西。 他如何能不紧张期待? · 鹤华再次入梦。 哪怕没有大兄的再三交代,她也知道土豆对于大秦对于阿父大兄乃至天下黔首的重要性,所以当老师出现在她面前,但还没来得及给她上课之时,她便迫不及待举起手,奶声奶气急切问老师,“老师老师,您能给我一些土豆的种子吗?” “土豆的种子?” “看来我们的小鹤华是一个喜欢观察植物的小宝宝。” “我超级~~喜欢土豆!” 鹤华扯着小奶音,“喜欢它亩产三千斤!” 老师被她的动作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壳,笑眯眯道,“但今天不是实践课,老师没有带土豆,等下次上实践课的时候,老师给你带几颗土豆的种子好不好?” “好吧。” 鹤华有些失望,小脑袋垂了下来,但想想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兄,这一次的她记得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师,下次实践课是什么时候呀?” “下周三。” 鹤华眼睛一亮,“还有七天就是下周三!” “老师老师,你可以多给我带一些土豆种子嘛!” “可以。” “老师给你带满满一盆的土豆种子。” “太好了!” 鹤华欣喜若狂,“谢谢老师!” 但是这一次,她记得自己还有其他的问题——分封制还是郡县制。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鹤华把小肉手举得高高的,“对于秦朝来讲,是分封制好,还是郡县制比较好啊?”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看来我们的小鹤华求知欲很旺盛。” “封建制对比郡县制,当然是郡县制比较好了。” 鹤华眨了下眼。 ——阿父的决策果然是正确的! “郡县制为什么好呀?” 鹤华心里高兴极了,一叠声追问,“好在哪里呀?” “这个就是你以后要学习的内容了。” 老师笑了笑,十分好脾气,“等你长大上历史课,或者政治课,会有老师详细讲给你原因的。” “你现在还是一个宝宝,暂时学不到这么深奥的知识。” “来,鹤华小朋友,我们把课本打开。” “今天我们要学习的是一首古诗。” “好吧。” 鹤华乖乖点头,“那我们学习古诗吧。” “出塞,唐,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鹤华的记忆力很好,很快便将古诗背了下来。 “今天的家庭作业是把出塞背十遍。” “对了,鹤华小朋友非常喜欢观察植物,所以老师这里再给你多布置一道家庭作业。” “下周三实践课的时候,你带一盆自己亲手种的植物来观察。” “如果这道家庭作业你完成得好,老师会给你额外的惊喜。” 惊喜? 她最喜欢惊喜了! · “醒了醒了,公主醒了!” 迷迷糊糊种,鹤华耳畔响起小宫人的欣喜声音。 鹤华揉了揉眼,入目的是精致的承尘,与围成一圈的宫人与寺人。 咦? 她刚才不是在花荫下的秋千上睡着的嘛? 鹤华有点懵。 “公主,快喝盏茶润润嗓子。” 贴身宫女温柔奉上一盏茶。 鹤华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温热的茶水下肚,鹤华这才精神了些。 ——大概是她的人见她睡熟了,怕她在外面睡觉着了凉,所以把她抱了回来。 “小十一,你醒了?” 扶苏立刻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 围成一圈的宫人寺人们立刻散开,站成两排守在一旁。 鹤华点点头,“大兄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兄刚到。” 扶苏克制道。 怕给鹤华造成心理压力,扶苏没有告诉鹤华自己今日推了所有事情,只为在这里等她。 而且一等就是大半日,七上八下坐立不安,连口茶都喝不进去,如今天看她终于醒过来,他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走路都发飘。 扶苏掐了下掌心,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紧张,“既然醒了,便起来洗漱吧。” “我还是先与大兄说话吧。” 鹤华噗嗤笑了起来,“大兄太紧张了,连说话都不自然。” “......” 遇到亩产三千斤的土豆哪能不紧张? 扶苏抬手掐了下眉心,有些无奈,“小十一,大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是故意的。” 鹤华从床上爬起来,抱着扶苏的胳膊,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兄,老师答应给我土豆种子了。” 扶苏动作微微一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亩产三千斤的土豆,就这么被天书给了小十一?! 小十一不亏是被天书选中的人! 得天偏宠,予索予求却从不拒绝。 “太好了!” 扶苏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小十一,你简直是大兄福星!” “小十一,你知道土豆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的粮食能翻三十多倍!” 扶苏激动道,“三十多倍!” “足够让原来的五口之家养活二三十个人!” 人就是本钱。 有了人,阿父打仗也好,修筑工事也罢,甚至连大兴土木修建宫殿都是可以畅想的事情。 民以食为天。 一旦粮食翻三十多倍,原本那些对大秦颇有敌视的六国遗民便不会再仇视大秦。 ——没有一个黔首能拒绝亩产三千多斤的粮食! 那可是能救命的东西! “小十一,大兄该怎么感谢你?” “你想要什么?大兄都给你!” 鹤华看着面前兴奋得不再老成内敛而是颇具少年意气的大兄,被他逗得咯咯笑,“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大兄以后少跟阿父吵架。” “依你,大兄都依你!” 扶苏双手抱着鹤华,举着小团子扔高高。 引得一旁伺候的宫人寺人抿唇偷笑。 ——小公主与公子的关系委实好,比每次来寻小公主,却每次都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胡亥公子好多了。 兄妹俩闹了半晌,扶苏后知后觉想起种子,“小十一,土豆种子在哪?” ——她这一身宫装打扮,也不像是带着种子的样子。 扶苏疑惑问道,“天书是交给你了,还是放在了某个地方,让你再去取?” “老师说今天不是实践课,她没有带土豆种子。” 鹤华道,“她在七天后的实践课上给我带过来,会给我带很多很多土豆种子!” “七天后?” 扶苏心头一紧。 迟则生变,他想现在便拿到土豆的种子。 但天书能答应给种子已是十分不易了,他哪能再让小十一去催促天书? 扶苏叹了口气,“罢了,七日便七日。” “小十一,你一定要记着这件事,千万别忘了。” “我记着呢。” 鹤华笑着点头,“老师还说了,如果我能在下次的实践课里带一盆我自己种的东西,老师还会给我一个惊喜!” “惊喜?” “天书要你亲手种东西?” 扶苏有些疑惑。 但很快,他想明白了。 ——天书不仅教导小十一天人知识,更赐给小十一不少仙人之物,而今到了小十一回报供奉的时候了。 扶苏当即说道,“小十一,你放心,大兄一定给你挑选出最好的植物让你带给天书。” · 供奉天书的东西? 那不应该是金银玉圭并四时瓜果吗? 什么时候随手种的一株东西都能供奉天书了? 蒙氏兄弟面面相觑。 “公子,您确定是植物?” 半息后,蒙恬率先出声,“天书不要其他东西?” ——这年头,在天书心里,金银玉圭不如一根草? 扶苏颔首,“当然,小十一亲口告诉我的,断然不会有假。” 经一事,长一智。 被陛下乃至朝臣们寄予厚望的扶苏公子听取蒙毅之前对他的劝诫,在没有拿到土豆种子且成功种出来之前,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哪怕寻供奉天书的植物之事迫在眉睫,他也只是找了与自己自幼交好的蒙氏兄弟商议。 “你们心中可有合适的东西?” 扶苏问道。 “......” 原谅他们孤陋寡闻,他们还是第一次遇见不要金银玉圭而是要根草的供奉。 或许教授小公主得天书与世间神祇大不相同,人家就是爱草呢? 斟酌半晌,蒙恬尽忠尽责出谋划策,“既是供奉天书,便该选枝叶茂盛涨势极好的植物。” “对,枝叶要高,花要开的大。” 蒙毅跟着补充,“最好是一眼望去枝叶茂盛,花团锦簇,这样才能彰显咱们供奉天书的虔诚。” 扶苏深以为然,“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万不能拿株巴掌大的小草去糊弄天书。 三人达成一致,很快挑选出让鹤华供奉天书的植物,那是一颗比蒙恬更加高大威猛的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上面还缠绕着凌霄花,端的是有枝有叶还有花,用来供奉天书最适合不过。 只是这株植物的长势喜人,重量颇重,要几个寺人联手才能抬得动。 寺人们气喘吁吁将东西抬进鹤华的寝殿,摆在鹤华床榻旁边,嚯,不像是一株植物,更像是一个威风凛凛守卫,鹤华站在它旁边,还不及装着它的花盆高。 “......”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周能种出来的东西。 鹤华围着巨大的植物转了一圈,“大兄,老师怕是不会喜欢这个东西。” “天书会喜欢的。” 扶苏笑道,“供奉天书的东西,哪能真拿指头粗细的小草去?” 他为阿父长子,曾不止一次被阿父委以重用,代替阿父祭祀天地鬼神。 这种事情做多了,自然便知晓该哪哪些东西供奉天地,教导小十一的天书不喜金银玉圭,那便寻涨势最好最喜人的植物来奉养。 扶苏道,“若真拿根草过去,岂不太寒酸?也太失咱们大秦公主的风度。” 扶苏从枝子上牵了一根藤蔓,放在鹤华手里,细心嘱咐道,“你听大兄的话,睡觉时牵着它,等天书来入梦时,天书就能看到咱们给它的供奉了。” “对,咱们就这样拿给天书。” 蒙毅道。 其实关于怎么让小十一把植物拿给天书,他们三人也曾挑灯夜议过。 虽说供奉神祇的事情多了去了,可供奉天书却是头一遭,没经验,更无旧例可循,只能自己摸索着来。 烧了? 还是扔了? 还是大兴土木建立一个祭祀台,让卫士们把植物抬上去? 激烈讨论六个昼夜后,他们终于在如何把植物拿给天书的事情上达成一致—— 天书对大秦的一切并不感兴趣,与大秦所在的世界唯一的牵连是鹤华,既然鹤华是连接大秦与天书的人,那么把植物放在鹤华身边就好了,等天书来找鹤华时,就能看到他们精心挑选的供奉了! 扶苏信心满满。 蒙毅胸有成竹。 蒙恬莫名忧心。 ——天书真的会喜欢这种东西吗? 这年头还有不喜欢金银玉圭,而是喜欢花草植物的神? 蒙恬大惑不解。 但夜间入梦的老师更大惑不解。 她看了又看教室里顶着天花板的巨大植物,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鹤华小朋友,这是你花了一周时间种出来的东西?” “呃.......啊。” 乖巧的小公主没有说谎的经验,手指搅着衣服,结结巴巴道,“这是,这是哥哥弄来的。” ——老师说大兄是之前的称呼,这里称兄长为哥哥,阿父为爸爸。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里的世界与她所在的大秦完全不一样,文字不一样,风俗习惯也不一样,她十分自然接受了老师教她的称谓,并日常把大兄称作哥哥。 “哥哥说,老师特别好,这个东西要供......” 供奉这个词不太适合在这个世界用,鹤华连忙改口,“要送给老师。” “对,送给老师。” 鹤华重重点头,“哥哥说,老师收到礼物开心了,就能教我更多东西。” “......” 谁能告诉她,现在的学生家长的思路为什么这么清奇! 大张旗鼓在学校里给她送礼这种事情,如果被教育局知道了,她的编制还要不要了! “不不不不,老师不能收。” “老师没想向你索取礼物,老师只是给你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让你种一颗小草小花带到学校里观察。” 鹤华疑惑问道,“老师,您是不喜欢这个东西吗?” ——她就知道大兄选的东西不太行! 尤其是大兄跟蒙氏兄弟一起挑选的东西,他们这群男人简直分不出什么是好看不好看,老师是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跟树似的植物? “......老师喜欢,但老师不能收。” “老师教你是老师的义务,无论你送不送东西老师都会尽心尽力教你。” “送礼是非常可耻,非常不好的行为,我们要坚决杜绝这种行为。” “鹤华小朋友,以后千万不要再给老师送东西了,知道吗?” “不能给老师送礼?” 鹤华有些不解。 ——大秦的时代给太傅送东西表达敬意是很常见的事情呀。 “对,送礼是不正确的事情,我们不能这么做。” “鉴于鹤华小朋友的家长今天做了错的事情,老师不能把土豆种子给你了,等家长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老师再把土豆种子拿给你。” 所以,因为大兄送了错误的东西,老师生气了,所以她要的土豆种子和惊喜都没有了? 千娇万宠的小公主从没受过这种委屈,更没有被人牵连坐罪过的倒霉事。 鹤华看着老师严肃的脸,三秒后,她嗷的一嗓子哭了起来。 ——大兄蒙氏兄弟是个笨蛋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连累她的东西都没了? “我就说这个东西不行吧,你们非要我送,老师一点都不喜欢!” 醒来后的鹤华哭得昏天暗地,嗷嗷哭着骂扶苏,“都怪你们,老师都不给我土豆种子了!” “……”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不需要奉养的神祇?! 12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不是,他日常替父亲祭祀天地祖宗,这些祭祀供奉礼仪除了专门负责宗庙礼仪的奉常外,便是他最清楚了,他怎么搞错供奉神祇的礼仪? 更何况那可是教导小十一的天书,他在挑选供奉东西时用了十二分的小心,断然没有敷衍糊弄之意,他这般谨慎小心,供奉的东西怎还是不会天书所喜?甚至连累小十一被天书斥责? 扶苏大惑不解。 “都怪大兄!” 鹤华扯着小奶音嚎啕大哭,“都是大兄的错!” 扶苏七手八脚哄鹤华,“大兄的错,大兄的错,一切都是大兄的错。” “是大兄没有选好东西,是大兄连累了小十一。” “大兄是个大笨蛋!” 鹤华哭得震天响。 “是是是,大兄是大笨蛋。” “大兄不中用,大兄选错了东西。” “都怪大兄,全都是大兄的错。” 一阵鸡飞狗跳后,扶苏终于安抚好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公主。 “不哭了不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侍女捧来水,扶苏喂到鹤华嘴边,“来,喝点水。” “喝完水,大兄给你拿你最喜欢吃的小点心。” “呜呜呜——嗝儿。” 鹤华打着小哭嗝儿,断断续续喝完水。 喝完蜜水,又吃了几块自己最爱的入口即化的小点心,鹤华这才好受一些,抽抽搭搭把老师的话转达给扶苏听,“老师说,她只是给我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让我种点花草带到学校观察,不是向我索取礼物。” “老师还说,她教我知识是她的义务,不送东西她也会教我。” “送礼是非常可耻的行为,老师让我以后都不要送东西。” 想起一向温柔好脾气的老师变得严肃,鹤华眼睛再度红了红,“都怪大兄,要不然我可以拿到土豆的,还有惊喜!” “......” 皇天后土可鉴,这种什么都不要,却把教导凡人视为自己责任的神祇扶苏是真的没见过。 扶苏抬手扶额,“全是大兄的错。” “是大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以为天书是想索求供奉,不曾想天书高风亮节,竟不取人间半分奉养。” “天书乃真正的神祇。” 扶苏轻轻一叹,心生向往。 那些享受他们四时祭祀却鲜少庇佑黎民黔首的山川河流,跟天书相较简直不值一提。 ——不,他们根本不配与天书相提并论。 “老师是很好很好的人。” 鹤华无比认同扶苏的评价,“脾气好,懂得多,还会送我好多好吃的。” “那些点心可好吃了,咱们大秦都没有!” “老师这次给我准备的惊喜肯定是好吃的。” “都怪大兄,我连吃的都没了!” 想想自己原本可以吃到的东西,鹤华无比痛心,嗷得一嗓子再次哭起来。 扶苏连连求饶,“不哭不哭,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老师不给你点心,大兄给你可好?” “来人,快将公主最喜欢的点心呈上来!” “嗷——嗝儿。” 鹤华的嚎啕大哭戛然而止。 “......” 能哄住小馋猫的果然只有小点心。 扶苏哭笑不得,拿着帕子擦鹤华脸上的泪,“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恩。” 鹤华吸了吸鼻子。 ——脸上的泪还没干,眼睛已经有了笑意。 孩子气。 扶苏摇头轻笑。 这场因扶苏误解天书之意的乌龙事,最终以小点心成功解决。 鹤华吃完点心,再喝了一些滋养粥,小肚吃得浑圆。 扶苏摸摸她圆鼓鼓的小肚,怕她积食,便领着她在院子里活动。 经天书斥责之后,扶苏大概明白天书的意思,她想让鹤华种一株小草,那是真的想让鹤华种一株小草带过去,而不是向鹤华索取供奉,他不能以自己的思考方式去推度天书,否则只会弄巧成拙,引来天书对小十一的不满。 这样不行。 大秦子民千千万,天书没有选别人,而是选中了小十一,这是何等的幸运与荣光?他不能因为他的缘故,让小十一失罪天书,痛失天书授课。 没有犹豫太久,扶苏召来工匠,让工匠取来容易养活的花草种子。 鹤华从里面选了最好成活的,在工匠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往花盆里埋土。 埋完土,浇上水,接下来就是等待种子发芽,把发芽的小苗苗带给老师。 只是种子发芽需要时间,老师却是夜夜入梦,除却老师说的周末与节假日,老师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来找她,万一这一次老师来找她的时候,她的小苗苗还没发芽怎么办? 鹤华晚间捧着小花盆入睡时,心里还在担心这件事情。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一连数夜,她都没有再梦到老师。 天书不再找鹤华,扶苏极为自责。 小十一年龄小,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他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更加内疚不安,这些日子里换着花样哄小十一,连平时不让小十一多吃的点心都许她多吃三五块,拼命弥补自己犯下的滔天大错。 扶苏哄着小十一不要多心,一边琢磨着给天书写祭文。 作为日常代替嬴政祭祀的长子,扶苏太清楚跟天地鬼神沟通的流程,哪怕天书并非他认知里的天地鬼神的其中一个,哪怕写祭文天书也未必肯看,但天书已不再找小十一,他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嬴政不知道土豆的事情,见扶苏如此紧张天书之事,对此颇有微词,“天书教授小十一,非仙人下降福泽世人,而因朕的缘故。” “朕扫六合,平天下,御八荒,功盖三皇五帝1,乃天地人鬼神共同之君。” “功绩如朕,天书便该携书来贺。” “所以天书选择小十一,教数字,预未来,传造纸之术,襄助朕之大秦千秋不灭,万世鼎盛。” “天书近日不来授课,是天书失责。” “无妨。” “朕降诏天书,让她速来授课。” 负责宗庙礼仪的奉常:“?” 陛下,您是认真的? “咳。” 当左右退下,面上一言难尽的扶苏也一边深呼吸一边做着表情管理跟着退下后,四下无人,尊贵无匹的始皇帝陛下曲拳轻咳,声音不复扶苏在时嚣张,“备些金银玉圭,再写些祭文来。” “不可太阿谀奉承,以免堕了朕的威名。” 奉常嘴角微抽。 ——好的,知道了,天大地大陛下最大。 哪怕是祭祀天地的祭文,也要写出陛下与天地齐平的气势来。 可奉常奉过祭文之后,鹤华依旧没有等来天书授课。 自她三岁生日那夜突然入梦而后夜夜入梦的老师,如她的突然出现一般,她又突然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那些敦敦教诲也好,答应送她土豆种子也罢,像是她做的一个荒诞绵长梦境。 可那不是梦。 老师是真实存在的。 ——章邯送来的纸就是最好的证明。 章邯又送来新的纸张。 原本粗糙泛黄的纸在章邯的不断改良之下逐渐平滑洁白,越来越像梦境中老师拿给她的课本,她拿着细腻的纸张,再一次确信不是梦,然后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 “老师生气了。” “她不要我这个学生了。” “她已经十天没有来找我了!” “不,绝对不会。” 章邯看了看捧着纸嚎啕大哭的小公主,想了下,耐心安慰,“天下九州,四海无极,天书没有选择别人,独独选择了公主,便意味着公主必有过人之处,值得天书倾囊相授。” “天书对公主有问必答,从不藏私,甚至连纸这种非人间之物的东西都愿意教给公主,视公主为自己唯一衣钵,对公主寄予厚望如天书,又怎会为了些许小事而放弃公主?” “真,真的吗?” 这种思路的话鹤华还是第一次听,不由得半信半疑,抬着雾气蒙蒙的眼睛看章邯。 “当然是真的,臣怎会骗公主?” 章邯笑了一下,接了侍女递过来的帕子,一点一点擦着鹤华脸上的泪,“像小公主这般聪慧可爱的学生,天书怎忍心放弃?” “不消几日,天书必会来寻公主。” “当然,天书不寻公主也无妨。” “难道没有天书,公主就不是大秦的公主?就不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就不是对臣有知遇之恩的贵人?” 这话浅显易懂,年幼如鹤华也听得懂,她想了一会儿,终于不再伤心,而是跟着章邯的话点点头,“当然是。” “没有天书,我还是我。” “这便是了。” 章邯莞尔,“既然公主的生活不会因为天书而发生改变,又何必对天书之事患得患失?” 鹤华歪了下头。 ——是这个道理。 “天书对公主只是锦上添花。” “有天书,那便最好不过。” “没有天书,公主依旧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鹤华公主。” 锦上添花而已,没有必要如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不放。 章邯把鹤华脸上的泪擦干净,面前又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虽已入春,但小孩子的皮肤娇/嫩,哭完之后容易皲脸,章邯问侍女要了玉露,拿玉棒挑起一块,在鹤华脸上涂抹均匀。 “我知道阿父为什么这么喜欢赵高了。” 鹤华心里不难受了,眯眼享受着章邯的侍奉,舒服得像只在太阳底下晒着肚皮的猫崽儿,莫名想起自己的阿父与赵高。 “什么?” 章邯问。 鹤华笑了起来,“因为赵高说话好听又会照顾人啊。” 章邯动作微顿。 ——感情这位公主把他当成赵高了。 “恩,你比赵高好看多了。” 鹤华补上一句。 以前是干瘦又黑,现在养胖了些,也白了些,优越的五官便越发凸显,是个不比大兄差的漂亮少年郎。 “......” 谢谢,并没有被安慰到。 章邯叹了口气,“张嘴。” “啊。” “这是今日最后一块点心,吃完之后不能在吃,否则公子必会治下臣之罪。” “…╭(╯^╰)╮” 被好看版“赵高”哄得开开心心的鹤华不再纠结天书的事情。 但当她不再纠结期待,天书反而来寻她了—— “鹤华小朋友,好久不见。” “老师?” 鹤华揉了揉眼,怀疑自己在做梦。 是梦,又不是梦,老师仍在她面前。 鹤华鼻子一酸,抱着小花盆扑到老师怀里,“老师!我好想您!” “老师也想你。” “老师特别想你。” 老师差点跟着鹤华一起嘤嘤出声。 严打整|风的档口她被送礼,第二天,教育局就下来调查,校长愁得原来就不富裕的头发更稀疏,像只狍子乱飞后的蒲公英。 东西就摆在教室,该死的摄像头又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她跳进黄河说不清,好不容易考来的编制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学校信箱和教育局信箱接到大量家长来信,说她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好老师,把所有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文采斐然措辞讲究,教育局一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当即拍板她是清白的,让她继续回来当老师。 那些信写得着实好,惊动了市里的宣传部,一天换一篇发在公众号里。 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很少见这种对仗工整且华丽的信,宣传部的公众号才发三天,就在网上大火,让她也跟着小火一把,升职加薪评职称,一步登天走上人生巅峰。 虽说鹤华家长送礼的事情让她险些停职,但最终让她因祸得福,所以再见乖巧懂事好学发动家长写信恢复她名誉的小鹤华时,她不由得百感交集,心情极度复杂。 “鹤华小朋友,谢谢你为老师做的事情。” 老师蹲下来,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 鹤华一头雾水,“欸?” “老师非常感谢你,特意给你带了你喜欢的东西。” “喏,土豆,红薯,玉米,还有小麦跟水稻。” “你还喜欢什么?老师下次给你带过来!” ——小鹤华对农作物这么感兴趣,她就把她往这方面培养,指不定下一个能让粮食翻倍的袁爷爷就是她学生呢! 13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 鹤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师不仅没有生她的气,还把所有种子都给她?! 作为一个养在深宫的四岁小公主,她太小,还不知道这些种子对于大秦来讲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大兄梦寐以求的东西,能为阿父分忧解难的东西,如今被老师轻易给了她,大兄与阿父知道之后一定会兴奋得连饭都多吃一碗! 鹤华开心开心极了,围着老师搬过来的东西转着圈,叽叽喳喳问老师,“这些,这些,还有这些。” “这些东西全都给我吗?” “对呀。” 老师笑眯眯,“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你喜欢这些东西,以后可以往这方面发展。” “虽然现在的华国已经不再为粮食发愁,但以后你如果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老师也算造福后世了。” 学校不允许老师打听学生的家世,所以她从未问过鹤华家里的事情,只在上课的时候听鹤华说到过家里人,说自家有很多地,兄弟姐妹非常多,再联系鹤华上课后对她展示的东西的惊叹,她很快得出一个结论——穷山僻壤山沟沟里出来的小可怜,没怎么接触过城市的那一种。 “这是种植方法和注意事项。” “老师怕你看不懂,生僻字给你备注了拼音,遇到不认识的字拼着拼音就能认识了。” 老师对山沟沟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可怜抱有极大的耐心与怜爱,“如果还是看不懂,可以问一下家里的大人。” “你的爸爸和哥哥能写出那么华丽那么声情并茂、几乎能当教材使用的感谢信,一定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农作物的种植方法和注意事项对他们来讲不在话下。” 怪事。 能写出那种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感谢信的家长,多半是哪所高校里德高望重的教授,还是清北复交的那一种,但这种家庭里养出来的孩子,一般都是眼界颇高目无下尘的,绝对不会上课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仿佛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当然,唯一跟刘姥姥不同的是小鹤华乖巧懂事非常有礼貌,上课时永远坐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哪怕再怎么好奇,也只是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而不是直接下手摸,在得到她的示意后,她才轻手轻脚拿在手里观看,十足的别人家的孩子。 ——没有老师能够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奶团子。 老师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鹤华小朋友,我们来上今天的课吧~~” · “所以,天书不仅继续给您授课,还给了您许多种子?” 寒酥欣喜若狂,“太好了!” “公主果然是天书选中的人!” “只有公主才会得天书这般偏宠!” 鹤华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主要是老师人好。” 抬头看大兄仍呆坐在原地,面上表情丝毫未改,鹤华不免有些疑惑,“大兄,你怎么了?” “天书给了我种子,你难道不开心吗?” “大兄......开心。” 扶苏手撑案几,从座位上慢慢起身。 大概是坐得时间太久,他的腿已经坐麻了,以至于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跄踉,又像是有些恍惚,所以他走路的姿势极缓也极僵硬,让鹤华看了忍不住发笑,“大兄,你怎么啦?” “大兄太开心了。” 扶苏走到鹤华面前,伸手将床榻上的小团子抱在怀里,“谢谢你,小十一。” 小十一年龄小,不谙世事,不知道这些种子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那是能拯救黔首改变天下命运的东西! 一旦有了这个东西,九州黔首便不会再轻易饿死,大秦军队的军粮便不会再捉襟见肘,届时哪怕皇父想远征匈奴也好,踏平南越也罢,甚至就连大兴土木,都有了足够的粮食为支撑! “大兄替大秦谢谢你。” 扶苏把鹤华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怀里,声音有些哽咽,“大兄替九州黔首谢谢你。” 鹤华有些懵。 大兄......这是哭了? 被阿父训斥误解,独跪章台殿前几个昼夜都不会红眼的大兄竟然为了这些种子声音哽咽? 鹤华从扶苏怀里抬起头。 少年仍是端方君子模样,只是眼睛格外红。 没有她想象中的泪水涟涟,而是眼底有雾气在蔓延。 “大兄,你,你别哭呀。” 鹤华从未见过扶苏这个模样,一下子慌了,抬起小肉手便去摸他的眼。 “大兄没有哭。” 扶苏摇头,半跪在床榻上。 这个角度下三四岁的小十一几乎与他一样高,不需要再仰视他,于是他双手放在她肩膀,以一种极正式也极重视的语气对她道,“小十一,大兄非常感谢你。” “无论你以后想要什么,大兄都会给你。” 鹤华不懂。 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大兄为什么会险些落泪? 明明方才声音还有些哽咽,为什么此时突然郑重其事? 这些问题对于一个才四岁的小孩儿显然有些超纲,鹤华歪头想了一会儿,仍然想不明白具体原因。 虽然一头雾水,但不妨碍她敏锐捕捉到大兄话里最重要的部分——无论她要什么,大兄都会给她。 “大兄,我想要点心!” 被嬴政扶苏严格控制口腹之欲的小公主不假思索,“很多很多的点心!” “......” 果然是个孩子,只知道吃。 扶苏忍俊不禁,“好,今日许你多吃一份点心。” 然后回头向伺候鹤华的大宫女寒酥使个眼色。 ——多切几块,分量不变。 ......不亏是大公子,这种情况下都不许公主多吃点心。 寒酥无限悲悯瞧了一眼因被允许多吃一份点心而欣喜雀跃的小公主,去小厨房里去取点心。 很快,寒酥把点心取回来。 点心有两盘,切得块多,摆放得松散,乍一看好像真的有两份。 刚上幼儿园小班的小公主不知人心险恶,还以为大兄真的破例让自己吃两份,高兴得连头上的小揪揪都跟着翘起来。 “大兄,你真好!” 鹤华欢天喜地让寒酥喂自己吃点心。 “孩子气。” 扶苏摇头轻笑。 鹤华是天书链接大秦的唯一枢纽,那些天书梦中赐下的粮食种子,此时就摆在鹤华床榻上,箱子很大,足有鹤华高,质地是扶苏从未见过的光滑鲜艳。 若是在以前,这种大秦不曾有的东西必能引起他的好奇心,但他现在,他更好奇箱子里的东西——种子。 他虽好奇,却没有打开,只是怀着激动不已的心,围着盒子转了一圈。 ——这种东西,还是由阿父亲自打开为好。 “将此事速速告知皇父。” 扶苏吩咐心腹。 心腹小跑而去。 “能亩产几千斤的种子?!”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赵高险些惊掉下巴,“世、世上竟,竟有如此神物?!” “世间绝不可能有这般神物。” 李斯倒吸一口冷气,“此乃天书赐予小公主的东西,是神迹!” 蒙恬瞬间起身,“陛下,我们先去看一下。” “对,陛下,咱们快去看看。” 蒙毅跟着站起来,“下臣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种种子。” 嬴政颔首。 一行人迅速出了章台殿,直奔鹤华的寝殿而去。 “陛下驾到——” 老寺人尖声唱喏。 鹤华彼时刚吃完点心,脸上还有些点心屑,寒酥三两下将她脸上的点心屑擦干净,抱着鹤华与扶苏一同迎嬴政。 “阿父~~~” 鹤华看见嬴政便张开两只小胖手。 嬴政上前接了求抱抱的小公主,伸手戳了下她的小鼻子,“天书给你的种子在哪?” “在这儿。” 鹤华欢快指着屏风后的内殿。 嬴政大步走进殿。 九州刚刚一统,儒家并不盛行,男女大防的风气尚未兴起,跟在嬴政身后的人不是朝中重臣,便是看着鹤华长大的宗亲长辈,且要看的种子事关天下,他们并没有因为这里是鹤华的寝殿而停下脚步,而是跟着嬴政一同走进去。 小宫人撩开床榻上垂着的纱幔。 一个巨大的盒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颜色鲜艳,质地光滑,完全不是他们这个时代的东西。 嬴政呼吸一轻。 鹤华清楚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阿父手指微微收紧。 那是她从未在阿父身上见过的情绪,让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都为之紧张。 所以,这些种子真的很重要? 重要到让阿父都有些紧张? 鹤华安静靠在嬴政胸口,抬头看着嬴政的脸。 男人喉结滚了下,“打开。” 蒙恬上前一步,轻手轻脚打开盒子。 盒子里整齐码放着几个透明袋子,袋子里装着各色东西,小麦跟水稻的种子他认得,其他东西他不认得,大概就是土豆玉米和红薯这种东西,而在这些种子上面,则放着一沓纸,多半是种植方法和需要注意的事情。 蒙恬拿起纸张,双手捧给嬴政。 寒酥将嬴政怀里的鹤华接过来。 嬴政缓缓打开纸张。 殿内众人的心全部提到嗓子眼。 这些东西对大秦来讲太重要,重要到原本正在商讨国政的众人迅速放下手头上的事情,跟随嬴政一同来到鹤华寝殿。 ——亩产几千斤的粮食种子,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众人屏住呼吸,视线全部落在嬴政手上。 情绪内敛的帝王拿着纸张,骨节微微泛白。 ——他也在紧张。 偌大宫殿,静得几乎能让人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格外慢。 漫长到度日如年,煎熬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嬴政终于放下纸张。 蒙毅再也忍不住,“陛下,上面写得可还清楚?” “若清楚,便该让治粟内史这些种子分发下去,挑些沃土将其种上。” 治粟内史重重点头,望眼欲穿。 ——那可是能亩产几千斤的种子,若由他的手种下去,他能名垂青史甚至被后人建庙祭祀! 但嬴政却没有回答蒙毅的话。 他面上有一瞬的古怪,嘴角微不可查抽了下,对寒酥怀里抱着的鹤华招招手,“小十一,过来。” “阿父,怎么啦?” 鹤华有些疑惑。 ——她又不懂种地,叫她做什么? 鹤华疑惑,众人更疑惑。 眼下该是治粟内史大展身手的时候,陛下您清醒一点,待吩咐完治粟内史之后,您再与小公主互诉父女情仍是不迟。 王绾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好意提醒,“陛下,您——” “咳。” 嬴政曲拳轻咳。 下一刻,高高在上的帝王拿着纸,别别扭扭向年仅四岁的小女儿请教,“小十一,你来瞧瞧上面写了什么。” ——说好的书同文车同轨呢? 天书写的东西他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 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鹤华睁大了眼,“阿父不认识?” 蒙恬剑眉微动。 ——陛下不认识? 蒙毅:“???” 陛下怎么可能不认识! 扶苏微微一愣,眼睛看向嬴政。 ——他那一统天下总率九州的阿父居然也有不认识的东西? 嬴政一言难尽。 这种缺胳膊少腿却又方方正正丑得人眼睛疼的文字他倒也不是不认识,只是不完全认识。 有些字连蒙带猜大概能知道意思,但涉及种子的种植方式与注意事项,一字之差便差之千里,这种情况下,哪能还连蒙带猜?当然是让受天书教导的小十一来说出字面的意思来得更准确。 但看现在这情况,众人似乎都笃定他这位始皇帝四六不通,连字都不识几个。 “......” 作为一统天下的帝王怎么可能四六不通! “公主,瞧您这话说得,陛下有通天彻地之才,更熟知七国文字,博学多才如陛下,怎会不认识这上面的文字?” 赵高立刻开口,替始皇帝陛下辩护,“只是这到底是天书送给公主的东西,由公主来讲出来更为合适。” 嬴政梗了一瞬。 这话不如不说。 欲盖弥彰彻底做实他不通文墨。 鹤华摇头,“不行,上面的字我不认识。” 李斯脸色微变。 治粟内史如遭雷劈,“您,您怎能不认识呢!” “您若不认识,这些神物岂不是一种摆设?下臣连种都不知道怎么种?!” “公主,您再仔细瞧一瞧,您肯定认识的。” 赵高急了,“您受天书教导多日,怎会不认识上面的字呢?” “可我就是不认识。” 鹤华理直气壮,“我才四岁,哪会认识这么多字?” 扶苏不喜两人对鹤华的态度,“中车府令,你四岁的时候难道能博览群书,过目不忘?” 赵高被噎得一窒。 “就是。” 鹤华轻哼一声,“你都做不到,还来要求我。” 嬴政眼皮眼皮微抬,“果真不认识?” ——好的,知道自己如何挽回帝王形象了。 “认识一点点。” 鹤华如实回答,“简单的字认识,难的不认识。” 偌大寝殿,气氛变得有些难熬。 一片难熬寂静中,蒙恬缓缓开口,“这便怪了。” “公主乃天书的得意门生,天书既送公主此等神物,便不是为了让公主摆在案头瞧的,而是希望公主能够利用这些东西造福百姓,否则不会在送给公主种子之后,又送给公主种植方法与注意事项。” “但公主却不认识这上面的字。” 蒙恬斟酌片刻,“公主,您还记得天书当时是怎么交代您的吗?” 鹤华与蒙恬关系颇为亲厚,蒙恬问,她便答,“记得。” 众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他们就知道,天书不会给一个他们看不懂种子种植事项。 “天书说了什么?” 嬴政挑眉问道。 “老师说,阿父大兄学识渊博,见多识广,肯定认识这些东西的。” 怕自己说快了,小奶音黏黏糊糊让众人听不清,鹤华的语速放得很慢,生怕众人听不懂,“还说如果不认识的话,就让我问阿父大兄便好啦。” 嬴政:“?” 什么时候皇帝的标准变得这么高了? 不仅要认识天下九州各不相同的字,还要认识天书的字? 扶苏脸色微尬。 看阿父方才的反应,阿父都不认识的字,他又怎么可能认识?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阿父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的政策无比正确,最起码,不会出现东西摆在自己面前自己却不认识的事情。 “阿父,老师说你认识,您肯定认识。” 天真的小公主信了赵高刚才替嬴政挽尊的说辞,以为自己的阿父不是不识字,而是觉得这是天书送给她的东西,要她来说才合适,可她才四岁,千字文都没学完呢,能识几个字?满打满算也就数字字母和一些简单的文字。 于是勤奋好学求知欲旺盛的小公主从嬴政手里拿过纸张,小手指着上面的字,奶声奶气问嬴政,“阿父,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您快讲给我听听。” 赵高心头一惊。 所以他方才替陛下的解围不是解围,而是兜兜转转替陛下挖了个坑?! ——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怎能被小公主问倒呢?怎能当众承认自己不识字呢! 赵高着急上火。 但始皇帝陛下对一切接受良好,甚至连语气都没有一丝波动,“丞相,你学富五车,来为公主解答一二。” 赵高瞬间不着急上火了。 ——到底是皇帝陛下,这招祸水东引用得妙啊! 丞相王绾是个老实人。 老老实实上前,老老实实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嬴政,而后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臣不知。” “廷尉?” 嬴政眼皮微抬,找不那么老实的李斯。 李斯眉头紧锁,思索半日,“臣也不知。” 嬴政再看蒙恬与蒙毅。 蒙氏兄弟纷纷抱拳,“臣愚昧,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 嬴政心里舒坦了。 事关种子种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在不确定自己认识所有的字之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自己能读懂纸张上的种植方式。 换言之,所以当所有人都不认识时,他这个君主不认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于是威加四海总率天下的皇帝陛下曲拳轻咳,干脆利落向一脸求知欲的鹤华承认自己的不足,“朕也不大认得。” “???” 阿父不识字? 大兄不识字? 文武重臣居然全都不识字?! 这,这不是老师说的绝望的文盲吗?! 鹤华脸上的震惊明晃晃,几乎把你们这群总领朝政的人居然不识字写在脸上,嬴政眼皮微抬,伸手戳了下鹤华圆鼓鼓的小脸颊,“此乃天书,与咱们大秦乃至天下的文字都不一样。” “......哦。” 鹤华不震惊了。 嬴政道,“小十一,你识得上面哪些字?” ——事关种子种植,不能生半点差错,与他们连蒙带猜,不如让得天书教授的小十一来认字。 这是一个好问题。 鹤华拿着纸,指着自己认识的字,一个一个读过去,“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这是千,这是个,这是天,这是田。” “?” “......” “......” 这简直是钝刀子割肉! 上了年龄的治粟内史受不了这个刺激,两眼一翻,险些厥过去。 ——杀了他吧! 对于一个治粟内史来讲,有什么比明明有亩产几千斤的种子他却不知道怎么种来得更痛苦!!! 蒙毅坐得近,眼疾手快捞起差点一头栽在案几上的治粟内史。 “多谢蒙大夫。” 治粟内史生无可恋拱手。 蒙毅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内史不必如此。” “可......唉!” 治粟内史长长叹气,“老了,经不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了。” ——再来几次这种事,他不用告老还乡去荣养了,现在就能把自己交代在咸阳宫。 “这是土,这是豆,这是云,这是玉,这是米。” 这几个字组在一起,鹤华认出来了,“这是土豆和玉米!” 蒙恬立刻俯身从盒子里提出两袋种子,“是这两个吗?” 袋子上贴的有标签,鹤华对照着上面的字,“对,就是这两个。” “这个是玉米,这个是土豆。” 众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认出这两个,剩下的便很好区分了。 麦子和水稻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粮食,最后一个不认识的便是红薯。 嬴政当机立断,“眼下正是芒种之际,先种一捧水稻。” “剩下的种子待小十一识字之后,再根据天书的种植方式来种植。” 虽说都是水稻和小麦,种植方式大差不差,但天书的水稻与小麦亩产几千斤,其种子与种植方式必然与大秦不同,他虽心急,但也不会在不知种植方式时便将种子全部种下。 ——倒不如先种上一些水稻作为实验,作为他踏平六国一统天下的贺礼。 “臣领旨。” 治粟内史连忙应下。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这条快入土的老命就彻底入了土。 赵高取来两只玉碗,轻手轻脚从小麦与水稻的种子里呈出半碗来,小心翼翼递给治粟内史。 治粟内史连忙接了,如珍似宝捧在怀里。 ——这可是能亩产几千斤的粮食,是足以改变大秦乃至天下命运的东西! 若能种植成功,不仅能让天下黔首再不必饿肚子,更与小公主一起青史留名,为后人传颂! 想到这种可能,治粟内史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内心,明明两鬓雪白年华不再,但当他捧着盛着水稻种子的玉碗时,他身上再无上了年龄的苍老感,连夜出宫去了上林苑,择了块沃土开始种水稻。 剩下的种子被蒙毅收在嬴政私库,严加看管。 至于无人认识的种植方式,则由郎官一字不差抄录下来,分成几份作为存放。 待一切吩咐完毕,嬴政对鹤华招手,“过来。” 鹤华先天不足,腿有些跛,平日里都是由别人抱着她走,但今日她开心,又没两步路,便不让寒酥抱,如小蝴蝶一般扑到嬴政怀里。 嬴政伸手把人抱起来,不着痕迹捏了下鹤华脚踝,那里的骨头与正常人大不相同,是造成鹤华跛脚的元凶,嬴政眸光微暗,收回手。 “你想要什么赏赐?” 嬴政问鹤华。 鹤华眼前一亮,“我想要点心,好多好多点心!” “点心有什么好的?” 嬴政伸手揉着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你身边伺候的人太少,朕让少府按照长公主的份例给你补齐。” 以前他总觉得小十一年龄太小,虽天赋异禀得天书授课,但也不必揠苗助长,只让她跟着天书且学着,待她年龄大了,再给她开个特例,让她的能力得以施展,而不是如寻常女子一样,草草嫁人相夫教子。 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太过小瞧她,也小瞧了天书,她们的能力超乎他的想象,他若再把她当小孩子来看待,那便是暴殄天物。 ——她现在便有改变天下的能力。 嬴政眸光微转,吩咐蒙毅,“蒙毅,你挑几个谨慎可靠的郎官,听小十一差遣。” 蒙毅眼皮狠狠一跳。 郎官秩比三百石,一为陛下扈从,二为学习政务,是培养三公九卿的好苗子。 他就是最好的例子,没有如大兄一样南征北战,而是郎官入仕,一路青云而上,做到现在的九卿之位。 让未来的三公九卿听小公主调遣,陛下对小公主不可谓不重视。 “臣领旨。” 蒙毅拱手颔首。 扶苏心中微喜。 ——小十一值得。 王绾李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这是公主们从未有过的待遇!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 小公主得天书授课,先是字母数字,再是造纸术与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陛下为她打破常规。 莫说只是现在破例的封赏与享受公子一样的教养,日后陛下再为小公主破些其他例,他们也不足为奇。 ——小公主值得。 赵高眼珠微转。 陛下这般偏爱小公主,以后他再遇到小公主,便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鹤华年龄太小,她还不知道自己身边多了郎官意味着什么,她抬头看扶苏,大兄一脸笑意,显然在替她开心,也是她也跟着开心起来。 “谢谢阿父!” 鹤华甜甜道。 ——被这么一打断,爱吃小点心的小公主暂时把小点心抛之脑后。 “阿父再领你挑几个博士大儒,让他们教你读书写字。” 嬴政抱起鹤华,大步往外走。 “但在选人之前,咱们需考教一下他们的学识。” 嬴政眸光微闪,吩咐左右,将种植方式里最难认的字抄录下来,然后打乱之后排列写在一张纸上。“带走,让博士大儒们认一认。” 他们不是号称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吗? 他们不是整日闲着没事阴阳怪气吗? 很好,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知识。 15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扪心自问,嬴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气量狭小易爆易怒的帝王。 当水工郑国表面帮助秦国修筑郑国渠,实则是为了其母国韩国而削弱秦国的人力物力时,当各国客卿细作为他们的母国在秦国左右奔走刺探秦国军政之际,深感背叛的他为维护秦国的长治久安,下了逐客令。 可尽管被辜负,被背叛,当李斯上书《谏逐客令》且言之有物之际,他依旧可以认真反思自己决议的正确性,且在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并不正确之时收回成命。 明辨是非,广开言路,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讲是多么可贵的品质。 然后他的这种品质遭到了博士儒生们的无情嘲弄—— 他一统六国是暴虐。 他赏罚有度是不近人情。 他书同文车同轨是扼杀诸国文明。 ——总之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儒生第一次在章台殿大放厥词时,刚被他拜为国尉的屠睢气得拍案而起,一张黑脸涨成猪肝色,提剑便去杀儒生,若不是蒙恬兄弟俩拦着,只怕屠睢顷刻间便能让儒生血流成河。 他倒没有屠睢那么气。 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好,而是觉得不值当。 一个是研究书的,一个研究九州天下的,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有分歧误会很正常。 如果儒生能把天下大势琢磨得比他更透彻,那么横扫六合尊始皇帝的人未必是他嬴政。 隔行如隔山,儒生们的话听听就算,不必往心里去。 他把儒生们封为博士,束之高阁。 九州一统,招揽人心的面子活要做得足足的。 然而讽刺的是孔子的“小人畏威不畏德”这句话在他弟子身上也适用。 这些博士们拿着他给的六百石俸禄,嘴里依旧没有他一句好话,闲着没事便来寻处理政务累得精疲力尽的他,然后逮着他一顿嘲讽。 苛政,不仁。 喜奢华,好音律,穷兵黩武,大兴土木。 总之那些出现在暴君或者亡国之君身上的词汇总能被儒生按在他身上,然后再一唱三叹劝他悬崖勒马,做个明君仁君。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是明君还是暴君,岂是吃着他的俸禄然后骂他暴君昏君亡国之君的儒生来评价的? 于是他果断废黜谥号,从此以后不许臣议君,子议父。 儒生们气得跳脚。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政策还在推行,大秦的版图还在继续扩张,空前强盛的王朝傲视九州,不会因为儒生的几句独/断专行便停止不前。 而他作为一个宽容大度的帝王,看儒生们实在闲着没事,还贴心为儒生们寻了些事情做。 ——比如说,破解天书教授小十一的字母。 a为什么又读a?b为什么又读b? 为什么分声母韵母和26个英文字母? 然后这群自视清高的儒生们便会被自己所擅长的事情所难倒。 然后他就能拢着衣袖看他们既羞愧又抓耳挠腮的模样,心里畅快得连饭都能多吃一碗。 当然,他绝不是挟私报复。 他只是给儒生们找些事情做罢了。 正如他现在领着小十一,带着天书送给小十一的难认识的方块字去寻儒生。 这叫身为帝王至尊却不耻下问,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绝不是给儒生们添堵! “众卿以为,此字是何意?” 嬴政端坐主位,懒懒挑眉,“又为何解?” “......”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博士儒生。 “朕以为似朕这等喜华服好音律之人不识这些字很正常,不曾想你们身为以学识著称的儒家弟子竟也不认识。” 嬴政轻轻一叹,杀人诛心,“罢了,朕再问问其他诸子百家。” “......” 士可杀不可辱! “陛下不必去问!” 嬴政声音刚落,便有一个儒生站了起来,“不过是几个字罢了,如何能难倒我们儒家子弟?” “陛下且等着。” “早则十日,慢则月余,臣必能解出陛下所写之字!” 嬴政微微一笑。 ——他就欣赏儒家这种一旦涉及文学上的东西,不用别人给挖坑,他们自己就会找坑跳的精神。 “很好,朕等着。” 嬴政道。 利用儒家最擅长的事情打败儒生后,嬴政挑了几个态度好但学识也不差的儒生博士,来给鹤华开蒙。 “阿父,我已经有老师了。” 鹤华扯了下嬴政衣袖,小声嘟囔道。 嬴政道,“你平日里学的东西太深奥,偶尔也需要跟儒生们学些浅薄的东西来陶冶情操。” 被选中的儒生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睚眦必报可不是一代明君该有的品质! 陛下,您适可而止吧陛下! 围观全程的扶苏嘴角微抽,对自家父亲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原来阿父不止是高高在上威加四海的始皇帝,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这样的认知让扶苏有些新奇。 像是打开了新大门,他注视着嬴政的一举一动,然后很快发现,这位他敬若神祇的皇父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严苛,哪怕他面沉如水,他的眼睛里也会有情绪,带着戏谑与揶揄,欣赏儒生们的好戏。 扶苏眉头微动。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阿父,他心头竟生出一种只要自己心平气和与阿父说话,那么阿父是能够听取他意见的错觉。 但他不想让这种感觉是错觉。 斟酌一路后,扶苏鼓足勇气向嬴政道,“皇父,儿臣以为,郡县制或许会比分封制适合如今的大秦。” 李斯心头一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位固执己见与陛下政见向左的公子何时竟有了这般觉悟? 下意识的动作,李斯抬头瞧了瞧天色。 金乌西坠,漫天残红。 ——这太阳也不是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的,公子怎就突然开了窍? 李斯大惑不解,嬴政的疑惑也不比李斯少,他把在他怀里睡着的鹤华交给寒酥,上下打量着一脸忐忑的长子。 “为何郡县制更适合?” 嬴政问道。 “是因为天书。” 扶苏十分坦然,“儿臣曾让小十一替儿臣问天书,郡县制与分封制孰优孰劣。” 嬴政眸色微深。 扶苏继续道,“天书言分封制全是糟粕,毫不犹豫选择了郡县制。” “天书觉得郡县制合适,你便也觉得郡县制合适?” 嬴政声音微沉。 扶苏抿了下唇,“儿臣之前之所以坚持分封制,是因为此时的大秦地域广袤,一望无际,不能以治关中之地的政策来推广九州。” “那些偏远的地方刚刚归顺皇父,民心不稳,政令不听,若大秦强盛,皇父派过去的官吏尚能以铁腕手段弹压黔首,可若是时局动荡,这些官吏必会拥兵自立,成为新的诸侯1。” 嬴政眼皮微抬。 “可若是这些官员是皇父的嫡系血亲,政局不稳,他们便会勒兵勤王,保我大秦江山不会轻易为外人所得。” “而他们的镇守一方,也能威慑到朝中心怀不轨之徒,让奸佞小人为之忌惮,纵然作乱,也不敢祸及江山。” “可若是没有嬴氏宗亲坐镇四方,一旦执政者远逊皇父,便会成为权臣手中傀儡,而皇父消耗半生心血打下来的盛世江山,也只能由权臣糟蹋。” “是以,儿臣才会请奏皇父,偏远边陲之地由皇父血亲来镇守。” 扶苏道,“至于那些六国原有的富庶之地,则推行廷尉提出的郡县之制。” 嬴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蟠龙扳指。 ——这是他的好大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讨论分封制郡县制的利与弊。 “但儿臣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在天书看来,分封制一无是处。” 扶苏轻笑一声,唏嘘万千,“既如此,儿臣又何必固执己见,阻挡皇父推行郡县?” 这话他不爱听。 嬴政挑眉,“天书的话一定对吗?” “既然是天书,自然是对的。” 扶苏颔首。 “错,大错特错。” 嬴政声色缓缓,“没有谁的决策一定是对的,天书也一样。” 扶苏微微一愣。 ——天书,也会错? 嬴政问道:“若天书说朕是夏桀商纣,明主隐于黔首之中,你便要背弃朕背弃大秦,奉黔首为君?” “这——”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儿臣断然不会。” “这便是了。” 长子与自己交心,嬴政颇感欣慰,哪怕好大儿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时的他也愿意将一切掰开揉碎说给他听。 “你的决定不应该被天书所影响,更不应该盲目推崇天书。” 嬴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书与丞相与廷尉诸子百家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辅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对他们言听计从,方能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 扶苏呼吸陡然一窒。 他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与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书,他让自己成为儒家乃至天书传递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远不会。 天皇地皇与泰皇,在阿父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里不过尔尔。 所以阿父称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为神祇的天书,是阿父借以强大九州的工具,与丞相,与廷尉,乃至与诸子百家没有不同。 ——阿父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 天下九州,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折腰,称臣供奉。 “你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缓,掷地有声,“而非天书与其他。” 偌大宫殿,寂静无声。 扶苏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冲击得再无一物的三观与理智。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绪,就如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阿父的高度。 他抬头看着主位上的皇父,那里明明坐着的是个人,却那么高不可攀,凌驾于世界万物之上。 他何其有幸,成为他的长子。 他又何其不幸,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他的陪衬,甚至还会成为他绝世功勋上的瑕疵。 ——千古一帝如他,他的继承人竟不抵他的十之一二。 “儿臣,儿臣受教了。” 扶苏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嬴政拱手俯身。 他的腰几乎弓得很低,极尽谦卑也极尽赤诚。 李斯心中大喜。 公子到底年少,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公子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那么公子乃至大秦的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嬴政眉梢微扬,“果真受教?” “果真。” 扶苏颔首。 但受教不等于他能如儒生一般,坦然面对是阿父一次又一次的诛心之语,扶苏声音微微一顿,转移话题,“阿父,儿臣这几日整理小十一所学的千字文,从中发现一丝端倪。” “磻溪伊尹,佐时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营;”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绮回汉惠,说感武丁。” “此四句分别讲了周武王遇吕尚,伊尹辅佐时政。” “周成王攻占古奄国曲阜,若非周公旦辅政,又怎能有此功绩?” “齐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帮助危在旦夕的弱小国家。” “而最后一句,则是商君有感而梦得贤相,但这句前面的那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绮回汉惠’,指的是谁?” 扶苏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嬴政,又飞快收回视线。 嬴政凤目轻眯。 半息后,他命赵高找来鹤华学过的所有诗文,从几十首诗文中,精准拿出一首名叫出塞的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嬴政轻嗤一笑,“千百年后取代我大秦的,是汉。” 扶苏呼吸一紧。 阿父怎能这般坦然? 下一刻,他听到阿父朗朗声音响在大殿—— “秦亡于汉。” “扶苏,你为朕的长子,可有应对之策?” 16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这个问题太突然,扶苏有些无措,“儿臣,儿臣不知。” 嬴政眼皮微抬,并不意外自己长子的回答。 ——能意识到“汉惠”已是十分不易,他不能拿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扶苏。 “众卿以为,千百年后的大汉为何能取我大秦而代之?” 嬴政环视殿内群臣。 王绾眉头微蹙。 李斯面沉如水。 蒙恬眸底已有冷色,“陛下,秦军所向披靡,怎会轻易败于外人之手,让他人取了大秦江山?” “必是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秦军自顾不暇,腹背受敌,这才让汉军取大秦而代之。” “只怕未必。” 王绾轻捋胡须,“陛下虽灭六国,但我军也伤亡惨重,若不与民休息,减轻赋税,让黔首安居乐业,享盛世太平,那些并入大秦的六国遗民必会借此兴风作浪,颠覆我大秦江山。” “将军与丞相言之皆有理,但臣有不同意见。” 李斯斟酌道,“而今虽天下一统,陛下又行书同文车同轨之政,统一货币与文字,但九州仍有诸子百家,思想理念各不相同,影响其门生子弟与所在地方的黔首。” “陛下推行的新政,陛下以法度治国,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他们辩证讨论的谈资。” “若他们支持陛下也就罢了,若他们不支持,则必以其影响力而阻止陛下的新政与思想的推广。” 嬴政凤目轻眯。 不对。 都不对。 这些会影响大秦,但绝不会是大秦从鼎盛走到灭亡的真正原因。 嬴政眸光微移,慢慢落在扶苏身上。 生平第一次,他不再是以执政者来审视自己的长子,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 然后他发现自己长子的根基薄弱得可怜,没有母族,没有妻族,甚至连誓死支持他的朝臣都没有,一旦时局动荡,他唯一能让他参政议事的长子身份顷刻间便会成为有心人刺入他心口的长矛。 他没有拨乱反正清除一切不利东西的魄力。 嬴政静了一瞬。 “大秦亡于汉,但并非你们所说的原因。” 嬴政收回视线,“而是亡于内部之乱。” 一个空前强盛的王朝不会从外部被人攻破。 ——是大秦内部出了问题。 嬴政懒懒抬眉,看向李斯,“廷尉,令媛与扶苏好事将近,此事你需多费心。” 王绾脸色微变。 ——所以,陛下到最后还是选择了李斯?! 李斯呼吸一紧,诚惶诚恐,“臣领旨。” “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对臣的期望!” 扶苏嘴角微抿,面上浅笑变得极淡。 ——他并不认同廷尉的主张。 蒙恬起身,拱手相贺,“贺公子大喜。” · “今日上林苑传来喜讯,说是水稻吐了芽,模样与咱们的水稻大不相同。” 寒酥笑着与鹤华道,“咱们的水稻苗弱纤细,天书给的种子则颇为粗壮,纵是日后遇到大雨大风,也不会被轻易刮倒。” “不惧风雨,又少虫害,这种神物的产量怎会不高?” “内史说了,莫说只是一两千,若是风调雨顺,产量再高些也不是不可能。” 作为一个奴婢,寒酥远比鹤华更清楚粮食对黔首的重要性,“这种水稻若能推广天下,九州黔首便不会再饿肚子。” “公主,您日后必会被立庙供奉,享万世香火!” “黔首们不感谢阿父结束战乱,却感谢我?” 鹤华有些不解,“为了这些粮食,他们便会为我立庙?” “公主,民以食为天。” 寒酥道,“对于黔首来讲,没有什么比吃饱肚子更重要。” 鹤华似懂非懂,“这样啊。” “那黔首吃饱肚子了,是不是就不会再抗拒阿父的新政了?” 鹤华更关注这件事,“阿父的郡县制能更快推行下去?” “自然。” 寒酥莞尔,“若能安居乐业,谁还会惦记之前的王与侯?” 鹤华彻底明白了。 黔首们吃饱穿暖,便不会再怀念故主,便能接受大秦的一切,把自己当成秦人,对阿父誓死效忠。 ——所以,粮食真的很重要。 不止是粮食,还有其他东西。 兵役,徭役,赋税,这些大兄在她面前讲过的东西,关系到黔首能不能在吃饱肚子的情况下过得好。 所以儒家的仁义是对的,墨家的兼爱是对的,法家的赏罚有度是对的,甚至兵家的攻城略地也是对的。 他们缺一不可,但他们也有各自的缺点,需要阿父仔细甄别。 事实证明阿父做得很好,否则不会天下一统九州归秦。 鹤华双手捧着脸,第一次对粮食,对国家,对朝政有了全新的认识。 “寒酥,咱们去上林苑吧。” 鹤华道,“我又认识了很多字,肯定能帮到治粟内史的。” 听闻鹤华要去上林苑,蒙毅立刻放下所有政务,亲自引兵来送。 ——陛下亲自下的命令,要他事事以公主为重。 有蒙毅护送,这一路本该是顺畅无比,但是鹤华却在路上遇到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她遇到了胡亥。 “小十一,你也去上林苑?” 胡亥坐在步撵上,隔着鹤华轿撵上的纱幔对鹤华道,“正好,兄兄也要去,咱们一道走?” 鹤华轻哼一声,“你总欺负我的人,我才不要跟你一道走。” “几个卑贱的奴婢罢了,也值得你与兄兄生分?” 胡亥不置可否,“小十一——” “蒙卿,我们走。” 鹤华直接打断胡亥的话。 胡亥脸色微变。 蒙毅剑眉微挑,拱手抱拳,“公子,臣先行一步。” “滚!” 胡亥声音冷冷。 章邯眉头微动。 一行人继续向上林苑进发。 蒙毅放慢速度,与鹤华的轿撵齐平,低声向鹤华道,“公主,众目睽睽之下,您这般落公子面子恐为不妥。” “我知道。” 鹤华蹙了蹙眉,“可我就是讨厌他。” “抢我的东西,还打我的人。” “寒酥姐姐额头上的疤便是他用东西给砸的。” “我讨厌他!” 鹤华气呼呼。 寒酥心中一暖。 ——公主是极好也极善良的人。 · “胡亥与小十一不欢而散?” 嬴政眉梢微挑,“小十一脾气好,必是胡亥口出恶言,两人才会不欢而散。” 赵高嘴角微抽。 ——陛下越发偏心了,连原因都不问,便断定是公子的错。 可问题是这一次公子什么都没做,是公主因之前的事情对公子发火,两人这才分道扬镳,没有一同去上林苑。 赵高道,“陛下,公子不曾——” 然后他看到嬴政眸色微深,向他看过来,“你似乎很紧张朕对胡亥的态度?” “奴婢是紧张陛下。” 赵高心头一惊,连忙改口,“陛下政务繁忙,却还要为公主公子之事烦心,奴婢心疼陛下,所以才会——” “你最好如此。” 嬴政懒懒收回视线。 赵高身体一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但嬴政却是看也未看他,径直吩咐小寺人,“宣李斯觐见。” 若水稻能顺利推广,原有的粮食翻倍丰收,那么大秦的赋税便不再是苛政,郡县制便能顺利推行,将文化风俗大不相同的天下九州牢牢拧成一股绳。 ——这样的大秦,还会轻易被汉取而代之吗? · 路上胡亥,鹤华深感晦气,好在有蒙毅相送,胡亥倒也没有跟上来,寒酥又备了小点心,鹤华吃着小点心,听寒酥与她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上林苑。 “公主,您怎么过来了?” 一听鹤华来了上林苑,在水田里观察水稻涨势的治粟内史连忙换了衣服来迎,领着鹤华去看涨势喜人的水稻苗子。 “公主,您请看。” 治粟内史道,“这是咱们大秦的苗子,这边是您的苗子,一个纤细,一个粗壮,一个招虫害,一个几乎看不到虫子。” “您给的种子简直是神物!” “假以时日,必能大获丰收,改变历史!” 治粟内史激动不已。 鹤华不太懂水稻,但听治粟内史这么一解释,她再看水稻苗子,似乎的确不一样,于是她点点头,奶声奶气道,“辛苦你。” “不辛苦不辛苦!” 治粟内史连连摇头,一脸喜色,“能在公主的帮助下种出这样的水稻,是臣几世修来的福气!” 寒酥噗嗤一笑。 她印象里的治粟内史是个倔强的小老头,种得一手好粮食,又算得一手好账。 有才之人皆恃才傲物,治粟内史也不例外,只对陛下有几分好脸色,其他人想得他的好态度比登天还难。 但现在,目无下尘的治粟内史对公主说话时竟用了敬称,十足的敬重与钦佩,这是陛下在治粟内史那才有的待遇,而现在,却被治粟内史用在年仅四岁的小公主身上。 ——可见粮食这种东西不仅能让黔首安居乐业,更能让鼻孔朝天的治粟内史对公主心悦诚服,毕恭毕敬。 “内史,我近日又学了很多字,又能帮到你不少忙啦。” 鹤华笑眯眯道。 随着年龄渐长,鹤华说话逐渐清晰,哪怕句子长,也能让周围人听得懂,治粟内史听之大喜,连忙让心腹捧来种植方式的抄录件,让鹤华读给他听。 鹤华过目不忘,学东西极快,又加上难认的字老师备注的有拼音,两相配合下,鹤华勉强把前几段读了出来。 “用石灰水浸种子?” 治粟内史轻捻胡须,有些疑惑,“消毒催芽?” “农家肥,普钙,硫酸钾肥?尿素?那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 鹤华摇头。 治粟内史轻轻一叹,“这些多是天书才有的东西,在水稻生长之际加入水稻之中,促使水稻多产丰收。”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只怕产量未必能达到天书的产量。” “但纵然达不到,也比咱们现在的亩产高。” 蒙毅道。 “这倒是。” 治粟内史笑了起来,“纵然达不到天书的产量,但能翻个三五倍也是好的,足够养活黔首了。” 鹤华却有另外一个想法。 粮食很重要,粮食丰收的关键在于肥料,这些肥料大秦没有,那么她得想办法从老师那里弄过来。 ——明明能翻几百倍粮食,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因为没有肥料而只能翻三五倍呢? 恩,她今晚便问老师制造肥料的办法。 鹤华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到了晚上,老师如约而至,今夜教的是数学和千字文,有博士开蒙,鹤华学东西比以前更快,一节课还没上完,便把老师教的东西全部学会了。 学会之后,她便兴奋举起小手手,“老师,我有问题。” “鹤华小朋友,你有什么问题呀?” “呃,我的问题是,农家肥,普钙,硫酸钾肥和尿素分别是什么呀?” “它们是怎么做的呀?” “为什么用了它们,粮食就能翻倍丰收了?” 17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这些是肥料,促使农作物丰产丰收的东西。” “肥料对于农作物来讲,就像是我们的人类所需的营养品,比如说牛奶鸡蛋维生素之类的东西。” “肥料能让农作物更茁壮,而牛奶鸡蛋维生素,也能让人类茁壮成长,身体健康。” 鹤华懂了。 原来肥料是农作物的营养品,有了这些东西,农作物能丰产丰收,就跟人吃了牛奶鸡蛋维生素,身体也会更加健康一样。 ......等等!吃了牛奶鸡蛋维生素,人的身体会更加健康?! 鹤华眼前一亮,顷刻间有了更关注的东西,“老师,维生素是什么呀?” “维生素是人体所需的一种微量元素,我们每天吃的食物里就有维生素。” 三四岁的小孩不知道维生素很正常,老师尽量以小孩子能听懂的话来解释,“但有时候营养不够均衡,或者吸收的不好的情况下,我们的人体会缺乏维生素,这个时候呢,我们就需要借助外在药物来补充维生素。” 影响不够均衡? 吸收不好? 鹤华想了阿父。 阿父缺乏维生素吗? 她不太清楚,她清楚的是阿父的身体不及蒙恬李斯这些人好。 李斯鲜少寻医问药,蒙恬能抱着她扔高高。 但阿父不一样,阿父每隔三五日便会有太医问诊,以前批阅竹简文书时,胳膊时常疼得抬不起来,现在竹简换成了纸张,阿父的胳膊才好上一些,能抱着她来回走动了。 这样的阿父,似乎需要补充一些维生素? “那,如果我爸爸吃维生素,我爸爸的身体就会好起来吗?” 鹤华忍不住问道。 鹤华小朋友的爸爸身体不太好? 老师看了看玉雪可爱的小团子,不免有些同情,“这个问题只有医生才能回答你。” “不过普通人多喝牛奶,多吃鸡蛋,补充一些膳食维生素,再多锻炼身体的话,身体肯定会好起来的。” “那,我要怎样才能弄到维生素呢?” 鹤华追问。 “我们学校就有呀。” “这就是维生素,政府补贴的,每个小朋友都可以在家长的陪同下来老师这里领。” “不过很多小朋友的家长觉得政府补贴的东西不好,一般不吃,都是吃自己买的高档维生素。” “不止维生素,还有政府补贴的牛奶和钙片之类的东西。” “家长们很嫌弃,基本上没人找我领。” “这些东西其实很好的,符合国家生产标准,只是不打广告,包装又简陋,所以才会给人造成一种它们不好的错觉。” “它们好!特别好!” 鹤华立刻举起小手手,“老师我要!” “好,等你家长来接你的时候,老师拿给你。” 老师笑眯眯揉了下鹤华的小脑壳,“还有你想了解的肥料,老师可以在下次上课的时候给你带来一些相关书籍。” “鹤华小朋友,加油鸭,指不定下一个农业科学家就是你呢!” 来接鹤华的是一个高挑女人,话不多,带着墨镜与口罩,除了必要的交流外,老师从未听她多说一句话。 “鹤华妈妈,这是鹤华小朋友要的东西。” 老师把维生素牛奶和钙片装在一个袋子里,交给女人。 女人微微一顿,慢慢接过来她递过来的东西,“谢谢。” “不客气。” 老师看了一眼女人。 怪事。 她似乎听到女人声音有一瞬的低哑? 想了想,老师晚上给鹤华爸爸打了个电话。 章台殿。 虽已夜色深沉,但坐拥天下的帝王仍在与群臣商议国政,“分派九州的官吏必须是关中子弟——” “啪!” 指点河山的皇帝一头栽在御案上。 “!!!” “陛下!!!” 章台殿瞬间乱成一团,“快宣御医!!!” “你好,请问是鹤华爸爸吗?” “......恩。” “是这样,鹤华小朋友今天从我这里领了维生素牛奶还有钙片,这些都是符合国家标准的东西,你可以让鹤华小朋友放心吃。” “?” “当然,您也可以吃。”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不可过量,要按照说明书来吃,要不然不仅不会对身体有益,还会损害身体。” “?” “......” 传说中的仙丹灵药? “鹤华爸爸?” “鹤华爸爸,您在听吗?” “......在。” “好的,您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不可过量,要按照说明书来吃。” “今天打扰您了,祝您生活愉快。” “哭什么?” “陛下不过是操劳过度一时昏厥罢了,有什么好哭的?” “蒙将军,大公子到了——” “蒙将军,皇父到底怎么了?” 嬴政缓缓睁开眼。 “陛下醒了!” “陛下,您没事吧?” “皇父,您现在感觉如何?” “无碍。” 嬴政抬手掐了下眉心。 ——不过是又被天书召唤罢了。 早在小十一被天书选中之际,他也被天书召唤,一团黑暗中,女声娓娓道来,措辞与大秦不大一样,但大概的意思他听得懂,说小十一成了她的学生,接下来三年的时间,小十一由她来教导,希望他这位家长配合她的工作,给孩子留下一个美好的幼儿园记忆。 他讨厌这种被召之即来的感觉。 尽管天书对他的态度很恭敬,每一句话都用了敬称,但他依旧不喜欢。 作为主宰天下的皇帝陛下,世界万物当由他来支配,而不是天书需要与他沟通,便能不分场合将他唤走。 ——不过今夜天书送给小十一不少灵丹妙药,他可以短暂原谅天书对他的不敬。 嬴政闭了闭眼,“小十一呢?” · 此时的鹤华刚在上林苑醒来,“快,我们回宫!” “老师给了我好多好东西,我要拿给阿父!” 关于肥料的书籍老师要下次上课才会拿给她,但维生素什么的现在已在她身边,她当然要先带着这些东西去寻阿父啦。 寒酥心中一喜,“天书果然偏爱公主。” 寒酥一边让小宫女收拾东西,一边唤人去请蒙毅,一边给鹤华洗漱穿衣。 “公主,您方才梦到了什么?” 不分昼夜守在床榻旁的女官拿着纸笔跟在鹤华身后。 “维生素,牛奶,钙片,对了,还有肥料。” 鹤华一字不落把老师与自己的对话说给女官听。 女官飞笔急书,将鹤华的话全部记录下来。 “蒙上卿到。” “公主,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上林苑。 上林苑是嬴政修筑的行宫,有山有水有宫殿,离咸阳宫颇远,哪怕鹤华一行人连夜飞马疾驰往咸阳宫赶,等她抵达咸阳宫时,已是午后时分。 “阿父!” 鹤华被寒酥抱在怀里,伸着小手向嬴政要抱抱,“抱抱。” 嬴政眼皮微抬,“成何体统?” 赵高疾步上前,将寒酥怀里的鹤华抱过来,一路小跑递给嬴政,“陛下,小公主年龄小,您抱一抱也是使得的。” “为何连夜回来?” 嬴政勉为其难将小团子抱在怀里,明知故问道。 “因为老师给了好东西!” 鹤华一脸兴奋,回头对捧着东西的蒙毅道,“蒙卿,快!” 蒙毅快步上前,将东西呈上。 嬴政眉头微动。 “这是维生素,这是牛奶,这是钙片。” 鹤华一一给嬴政介绍,“老师说了,吃了这些东西能让身体变得很好!”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吃了能让身体变好东西? 这,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灵丹妙药?!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赵高一叠声向嬴政道喜,“陛下功盖三皇五帝,天下九州莫不臣服,而今就连天书都感念陛下的功德,特意奉上灵药仙丹。” “陛下,这是大喜啊!” “当刻石颂功以传天下!” 众人跟着反应过来——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贺之音不绝于耳,嬴政懒懒挑眉,伸手揉着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 小揪揪的手感实在好,威仪万千的帝王眸光微动,连声音都比平日里软了半分,“不过是些滋补之物罢了,与九州朝贡没有什么不同。” “陛下此言甚是。” 李斯心领神会,“只是此物是天书所奉,若陛下收了却无表示,到底于礼不合。” “投我之木瓜,报之以琼瑶。” “陛下既收了天书所奉的灵丹妙药,便该回祭天书。” 陛下没有选丞相王绾的孙女,而是将他的第三女指给扶苏公子,其心思再明显不过,未来百年,法家都是大秦的治国方针,而未来的皇帝陛下们,身上也会流着他的血。 扶苏公子是陛下的长子,随陛下参政议事,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王朝继承人。 但陛下迟迟没有立太子,没有太子名分,便意味着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万事不能马虎大意。 祭祀天地一般由执政者或者继承人来祭祀,陛下自持身份,鲜少祭祀天地,所以这种事情大多落在公子身上。 ——这是彰显身份的一种,是无声告诉世人,公子是陛下选定的继承人。 “陛下不若写祭文一封,让公子扶苏代为祭祀天书?” 李斯试探问道。 扶苏抿了下唇。 ——自他与廷尉女儿的婚事定下来之后,廷尉似乎变得颇为回护他。 嬴政笑了一下,“天书对小十一颇为用心,是该回祭一番。” “陛下圣明。” 李斯松了一口,“既如此,便让奉常挑个良辰吉日,让公子祭祀天书?” 嬴政拍了拍鹤华小脑壳,“你随你大兄一同去。” “这是天书送给你的东西,你需表示一番。” 满殿皆惊。 他们知道小公主天赋异禀,更知道小公主得天书偏爱,得陛下盛宠,可祭祀天地从来是执政者或者继承人才有资格做的事情啊! 18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简直胡闹! 祭祀大礼岂是女子所能参与的? 丞相王绾心中直道荒唐,起身便要制止嬴政的荒谬行为。 然而在起身的那一瞬,余光瞥见廷尉李斯眉头微皱,官场沉浮数十年的丞相动作眸光微动,动作止住了。 ——他一不是负责宗庙礼仪的奉常,二不是公子的岳丈,他这么着急做什么? 这种触陛下霉头的事情,当由公子未来的岳丈来做才是。 王绾敛袖垂眉,老老实实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睛却直瞧着李斯。 作为从底层爬到高位的廷尉,李斯当然发现了王绾的视线,甚至不止王绾,殿内众臣的目光此时大多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反应。 ——若连他这个公子的未来岳丈法家代表人都不说什么,他们又有什么好与陛下争辩的? 毕竟小公主的确得陛下偏宠,且得天书爱重,所学东西皆功在社稷,以女子之身随公子祭祀也使得。 李斯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公子岳丈这道身份,让一向明哲保身的他不得不蹚这池浑水。 如果只是小公主跟着祭祀,那倒也无妨,大秦自孝公起便不是循规蹈矩的国度,否则便不会有商君变法乃至现在的法家独大,为有才之士打破过往惯例,这是历代秦王都会做的事情,不缺陛下让公主祭祀这一宗。 但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今日是小公主跟着去,明日是其他公子公主,去的人多了,扶苏公子的地位便无法凸显,在扶苏公子没有被册立太子的情况下,若连祭祀这种情况都无法保证公子的唯一性,那百年之后又如何能让天下信服公子是陛下钦定的继承人呢? 他没有选择。 李斯起身,拱手向前,“陛下,此举甚为不妥。” “我大秦立国百年,从未有女子祭祀的先例,公主为女子,与公子一同祭祀天地,怕是于礼不合。” 鹤华有些生气。 她太小,不明白祭祀的重要性,只知道自己被李斯排斥在外,心里有些不开心,她从嬴政怀里抬起头,乌湛湛的眼睛看向李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不能同大兄一起祭祀?” “不错。” 李斯颔首,温声说道,“臣并非针对公主,而是——” “你就是针对我。” 鹤华道,“你们用我学来的数字记账算账时,怎么不嫌我是女人了?” “用我要来的种子种地时,怎么不说我是女人了?” 这话尖锐得很,若是成年人来说这些话,必能激起朝堂之上的轩然大波。 ——这是在挑战华夏大地千百年的宗法体制。 但鹤华年龄小,声音软软糯糯,带着这个年龄段的小含糊,由她嘴里说出来,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感,反倒有一种委屈巴巴的味道。 ——凭什么?你们这是在欺负我! 鹤华奶声奶气控诉,“以前不说我是女人,现在祭祀了,说我是女人,不许我参加,你不是针对我是什么?” 李斯头大如斗。 若是公主是大人,他还能据理力争与她讲道理,可公主不是,她只是一个才四岁的孩童,根本听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他不许她跟着公子一起去祭祀,便气得眼睛都红了,扯着小奶音便说他在针对她。 就很冤枉。 李斯叹了口气,“公主,您金尊玉贵,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臣怎敢针对您?” “只是——” “你还说不是针对我?” 鹤华更委屈了,“我是阿父最宠爱的公主,你都不许我去,这不是针对是什么?” “......” 这根本不是宠爱不宠爱的事情好嘛! 李斯百口莫辩。 蒙恬剑眉微挑。 蒙毅一针见血点出李斯的担忧,“廷尉,公主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女郎罢了,身份不敏感,年龄更不敏感,纵是跟着公子去了,也不过落一句着实得陛下宠爱,不会有任何政治性的暗示与指向。” “既如此,廷尉又何必与小公主较真,不许她跟去祭祀?” 这些时日蒙毅受命跟随鹤华左右,看她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昨夜学的东西复述给女官郎官,条理清晰,一字不落。然后第二件事是取来各种粮食的种植方法与注意事项,一个字一个字去认上面的字,去辨别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文字里究竟写了什么。 这些事情纵是加冠的男子做起来也十分吃力,更别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 可只有四岁的小公主还是做下来了,日复一日,从无懈怠,懂事得让人心疼,所以治粟内史把水稻养得这么好,让亩产千斤的粮食不再是痴人说梦。 “公主祭祀虽古之未有,但我大秦从不是循规蹈矩的国度,否则便不会有商君变法,陛下气吞万里,九州归一。” 蒙毅道,“陛下,臣以为,公主可跟随廷尉一同祭祀。” 鹤华笑了起来,扯了扯嬴政衣袖,“阿父,蒙卿说我可以跟着大兄一起去。” “朕不聋。” 嬴政眼皮微抬。 李斯面色微尬。 他当然知道公主值得,他阻止这件事也并非歧视公主,而是他必须保证扶苏的地位 扶苏看了一眼李斯。 他当然知道廷尉是在为自己争取权力,在太子之位没有尘埃落地之前,廷尉想保证他是代阿父祭祀天地唯一人,不许任何人与他同去,可若随他一同前去的人是小十一的话,他欣然接受。 扶苏敛袖起身,向李斯欠身见礼,“廷尉言之有理。” “但小十一只是一个孩子,随我前去也无妨。” “我就知道大兄最疼我了!” 鹤华欢喜雀跃。 李斯眼角微抽。 ——公子的手足之情迟早有一日会害了自己。 李斯长长叹气,“公子仁善,爱重公主,此等手足之情世所罕见。” “既如此,臣又何必破坏公子与公主之间的关系?” ——以自己多年的为官之道替扶苏在嬴政那里争取些许好印象。 李斯手持象笏,向嬴政道,“陛下,臣无异议。” 嬴政手指揉着鹤华的小揪揪,“宣奉常。” “宣奉常入殿——” 小寺人尖声唱喏。 奉常嬴丘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陛下越来越荒唐了,祭祀天地这种事情怎能让小公主一同参加? 丞相与廷尉都是死人吗?也不知道拦着点? 不行,他们能趋炎附势,他作为执掌宗庙礼仪的奉常,作为陛下的伯父,绝不能由着陛下胡闹! 奉常嬴丘铮铮铁骨,被召进殿之后,便摆开架势与嬴政讲道理。 但他的道理刚讲到一半,便被小寺人打断—— “陛下,治粟内史回来了。” 小寺人一脸喜色,小跑入殿。 治粟内史? 他不是得了陛下诏令,在上林苑为陛下培育奇花异草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种植水稻的事情嬴丘并不知晓,还以为治粟内史为些花花草草打断自己,心里有些不喜,治粟内史刚入殿,他便忍不住开口呛他,然而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治粟内史口若悬河,欺君罔上—— 治粟内史道,“陛下,公主识字飞快,而今不仅能看懂小麦玉米的种植说明,就连红薯土豆和玉米的种植方式也能看得懂,相信过不了多久,臣便能在公主的帮助下为陛下种出亩产千斤的粮食。” “???” 亩产千斤??? 治粟内史在做梦! 嬴丘冷笑,“想不到治粟内史有朝一日也学了儒生方士的夸夸其谈。” “亩产千斤?内史,您莫不是在说笑?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粮食!” “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见识浅薄。” 治粟内史素来与奉常不睦,往日里他好不容易绞尽脑汁让粮食比往年多产了些,奉常说是上天垂怜,要祭祀天地,仿佛他昼夜不分把自己泡在田里的事情毫无意义,粮食丰收全靠天意一样。 ——他可太讨厌这种把他的努力推在天意施恩的人了。 治粟内史开口便是气死人不偿命的阴阳怪气,“既然孤陋寡闻,便别来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 “日后我在公主的指导下种出了亩产千斤的粮食,你也别来吃!” “你——” “咳。” 赵高咳嗽一声。 ——这是章台殿,可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 嬴丘憋憋屈屈闭了嘴。 治粟内史向嬴政请示,“陛下,红薯土豆与玉米可在春季种植,眼下正是时候,故而臣斗胆问陛下讨要这些东西的种子,现在便与水稻一同种下。” 嬴政眉头微动。 ——小十一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 “赵高,拿给他。” 嬴政道。 “喏。” 赵高一路小跑,把粮食种子装在玉碗里拿给治粟内史。 “陛下,您就等臣的好消息吧。” 治粟内史小心翼翼接下玉碗,“不过三五月,臣便能给您种出来震惊天下九州的粮食!” 你就吹吧! 嬴丘心中不屑。 治粟内史退出章台殿。 嬴政眸光有些玩味,“你不信?” “陛下,治粟内史一向疯疯癫癫,而今又上了年龄,疯病更加严重。” 嬴丘抬头瞧了眼主位端坐着的嬴政,只差把大侄子陛下你上当受骗写在脸上,“陛下仁德,体恤他年老多病,可再怎样体恤,也不该让他这般自欺欺人。” 嬴政懒懒一笑,“朕信。” “......” 您的英明神武气吞山河呢! “治粟内史年龄大了,陛下念其旧功愿意哄着他,那便哄着吧。” 嬴丘一言难尽,“但祭祀之事非同小可,陛下需再斟酌一番。公主年龄太小,又为女子,万不能随公子一同去祭祀。” 嬴政挑眉,“种子是小十一的。” “?” “......” “陛下!” 嬴丘忍无可忍,“关中巴蜀肥沃之地其产量也不过三百,且是精心侍弄时时留意才有的丰收。” “亩产千斤的粮食根本不存在,治粟内史老眼昏花信了公主的童言无忌,可您是陛下,您怎能跟治粟内史一起糊涂呢?” “奉常不必暴跳如雷。” 嬴政声音悠悠,“三五月后,这些种子的亩产自有分晓,到那时,奉常再来对朕说教。” 嬴政一锤定音。 鹤华太小,不知道自己与大兄一同祭祀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怕自己做得不好,把事情办砸,于是她每日都在与奉常嬴丘派过来礼官对流程,争取把每一道流程都烂熟于心。 被奉常打发过来的礼官原本对鹤华参加祭祀大典的事情颇为抗拒,但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这位小公主的确有些东西,她的聪明并非世人谣传与讨好,而是真的聪明,无论什么事情,他只需说个三两遍,她便能牢牢记住。 这种聪明已是世所罕见,更叫人意外的是她没有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的好动活泼坐不住,能安静跟着他走完圈套流程。 ——这么聪明又这么乖巧,也难怪独得陛下宠爱。 礼官赞不绝口,“怪不得陛下偏爱公主,公主过目不忘,聪明绝顶,莫说是陛下偏宠,就连下官见了公主也喜欢得紧。” “你喜欢我?” 鹤华疑惑看了眼礼官,“可奉常不喜欢我,还不许我参加祭祀。” 礼官忍俊不禁,“大秦从未有公主参加祭祀的先例,公主是第一个。” “奉常并非不喜公主,而是碍于旧例,职责所在不得不劝诫陛下罢了。” “这样啊。” 鹤华似懂非懂,弯眼一笑,“他的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参加祭祀了。” 就跟阿父是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一样,她也是第一个参加祭祀的公主! 鹤华开心极了,动力满满跟着礼官继续学礼仪。 很快到了黄道吉日这一天。 鹤华起了个大早,换上精致华美的礼服,亦步亦趋跟在扶苏身后。 眼下农忙已过,黔首们无事可做,听闻公子扶苏代替皇帝祭祀,便呼朋唤友隔着层层卫士来祭祀之处凑热闹。 鹤华先天不足,生下来就跛脚,走路没有平常人那么稳,扶苏为了照顾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慢慢走,身上的衣服又颇为宽大,看上去倒也与常人无异。 虽与常人无异,但当扶苏牵着她出现在锦毯之上时,还是引发围观黔首的不小轰动—— “那是陛下的哪位公子?” “不是公子,是公主,陛下最宠爱的十一公主。” “荒唐,公主是女子,怎能参加祭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公主是天书选中的人,每夜得天书授课,咱们现在用的数字就是她从天书那里学来的。” “不止数字,还有能够亩产千斤的种子,现在已经被治粟内史种在上林苑,等秋收的时候,粮食大获丰收,陛下便会推广天下,让咱们都种上。到那时,哪怕赋税重,咱们也不用饿肚子了。” “亩产千斤的种子?!” “你莫不是在说笑?” “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种子?!” “我骗你做什么?” “我二兄在上林苑当差,眼下上林苑围得跟铁桶似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是为了这些种子。” 喧闹人群,陡然无声。 然而片刻之后,寂静人群中却爆发更为激烈的讨论声,且一声盖过一声,哪怕维持秩序的卫士们一遍又一遍严肃禁止他们不许大声喧哗,可他们还是高声议论着—— “小公主这么厉害的吗?!” “要是真有这样的种子,小公主与公子一同祭祀也不是不行啊。” “别说一同参加祭祀,我把小公主当神供着都行!” “我也是!” “我真的好想过不饿肚子的日子啊。” 19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底层黔首与上位者考虑的事情完全不同。 黔首只想吃饱穿暖,而上位者考虑的是千秋霸业,万事基石。 章台殿内,蒙毅事无巨细向嬴政汇报祭祀时发生的事情,“果然不出陛下所料,黔首们见到公主之际颇为震惊,但在得知公主有亩产千斤的种子之后,他们对公主祭祀之事再无异议,甚至还说如果真有这样的粮食,他们愿意为公主立庙供奉。” “此事之后,公主名声大振,陛下之威更胜往昔,假以时日良种推广天下,九州黔首必会归心大秦,再无反叛之心。” 嬴政轻嗤一笑,不置可否。 “屠睢还要多久抵达咸阳?” 嬴政把批好的奏折放在御案。 赵高殷勤捧上新的奏折。 “国尉此时已至函谷,十日后便能抵达咸阳。” 蒙毅道,“陛下,国尉大胜南越之事是否昭告天下?” “可。” 嬴政懒懒挑眉,接过赵高递过来的奏折。 纸张取代竹简之后,他批阅奏折的速度明显比以前快了很多,且也轻松很多,胳膊不再整日酸疼,甚至还有心情在批阅奏折时圈出大臣们写错或者写得太丑的字。 嬴政提笔圈着王贲的错别字,把他想要辞官荣养的奏折按下不发,“大胜南越,造纸之术,亩产千斤的良种,能够让粮食丰产丰收的肥料,此四事一同昭告天下,宣示九州。” 蒙毅大喜。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国尉南征百越大获全胜是喜事,在天下刚刚一统民心不稳的情况下,把大破南越的事情宣告九州,能威慑不少心怀异心之徒。 但陛下并没有着急宣扬出去,而是把这件事压了下来,百越远在千里之外,消息传递并不方便,除却百越的秦兵与周围黔首外,知晓国尉大胜的人便只有他们这群人,待时机到了,再与造纸术良种以及肥料一同宣告天下,四大盛事一同出现,这种震撼力远不是一件一件所能比拟的。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些消息放出之后九州天下为之震惊的场景。 秦军不仅所向披靡,扫平六国一统天下,更能南征百越,将毒气弥漫地形复杂的百越之地尽收于手。 武功如此卓著,但大秦的内治丝毫不逊色武功,取竹简绢帛而代之的纸,让藏书不再是上层贵族的东西,让大秦的思想制度能一日千里传递到各处,让大秦官吏的培养更加快捷,郡县制的推行不再因为官吏太少而捉襟见肘。 良种与肥料更是造福天下,让天下黔首哪怕在赋税颇重的情况下都能吃饱肚子,吃饱穿暖,便不会再怀念旧主,从而踏踏实实做大秦子民,而那些六国余孽,便也没了兴风作浪的资本。 ——做大秦子民能得亩产千斤的粮食,哪怕家里的男人全去服徭役,这个亩产量也不会让一家老小饿死,可是跟着你们呢?只会夷族枭首的下场。 “喏!” 蒙毅兴奋道,“臣这便去办!” 告示张贴出来,九州为之沸腾—— “百越臣服?秦兵果然是所向披靡啊。” “造纸术?比绢帛好用但是比绢帛便宜的东西?” “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们读书的成本会降下来很多?” “肯定能降下来!” “哪怕咱们所学不被陛下所喜,当不了官,但也能抄录书籍养家糊口,在纸上写字可比在竹简上刻字来得容易!” 学子们关注造纸术,黔首们被亩产千斤的种子吸引所有目光—— “亩产千斤的粮食?!” “这是真的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种子?!” “真的,治粟内史已经在上林苑种下了,说是秋收的时候就能留种分发了。” “种子多吗?能分给我们多少?” “这种种子肯定要紧着原来的秦人分,秦人分完了才能轮到咱们。” “对,来回叛乱的地方不会分,哪个地方的黔首表现得好,哪个地方会优先分种子。”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也没必要一直跟新来的官吏作对——” “蠢货!这个消息肯定是假的!” “关中巴蜀的沃土亩产也不过两百多斤,秦人哪来的能亩产千斤的种子?” “肯定是骗我们的!我们不要相信秦人!” “秦人亡了我们的国家,不许我们再用我们自己的文字和度量衡,他们是我们的仇人!我们怎能相信他们?” 话虽这样说,但最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他们根本不认识字,度量衡也只有在买卖东西和交赋税的时候用得到,文字有没有对他们不重要,度量衡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大,对于他们来讲,土地和粮食才是最重要的,是决定他们能不能活得下去的东西。 所以哪怕有人号召秦人是他们的仇人,哪怕有人说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粮食,秦人在骗他们,但他们心里还是对告示上所说的亩产千斤的粮食有了期许。 ——万一呢,万一世界上真有这种粮食呢?万一只要他们做秦人的顺民,他们便能得到这样的种子,让一家老小不用再饿肚子呢?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当对生存的渴望压过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时,被分派各地的秦人官吏惊起地发现自己治下的黔首变得无比配合,他们不再嚷嚷听不懂他的话,不再说不会用秦人的度量衡,而是迅速接受他所带来的一切,甚至还有家底殷实的人向他询问造纸术与大秦如今的选官制度。 民以食为天。 暴秦,苛政,虎/狼之君,这些原本充斥在田边村头的词汇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上林苑的粮食涨势如何,这些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什么时候能够分发到他们手里?什么时候他们能够种出这样的粮食?什么时候哪怕家里的男人们全去服徭役,他们也不用再饿肚子? 而秦人似乎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似的,每隔月余时间,从咸阳出发的斥卫便能陆续抵达九州各地,将上林苑种子的涨势告知各地的官吏与黔首。 甚至怕他们不相信,秦人还在纸上画下仙种,且纸面被秦人做了处理,不惧雨水也不怕日晒,贴在村头的告示栏上,略走两步就能看到上林苑种子的涨势与普通种子的对比,粗壮与纤细,有虫害与没有虫害,最直观的对比让黔首们对种子的怀疑逐渐降到最低。 而秦人手里似乎也真的有这种粮食,在宣告仙种两月后,秦人竟要从郡县里选出精于种地的黔首去上林苑学习新种子的种植之术,避免等种子发下来之后他们因为不懂种植而白白消耗良种。 黔首们争先恐后报名。 无数黔首踏上去往上林苑的路程。 一批又一批的黔首抵达上林苑,在秦人官吏手把手的指导下学习新的种植术。 水稻开始抽穗,单是看穗子,便知道产量远超本地水稻。 玉米结出小小的棒子,假以时日,它的产量绝不会比水稻低。 而土豆与红薯也长出大片枝叶,不止果实能吃,红薯的叶子也可以当菜吃。 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来得更震撼。 那个遥不可及的梦竟然是真的,秦人没有骗他们,秦人手里真的有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否则不会招募黔首去上林苑学习种植术。 ——只要他们安安分分做秦人,他们就有可能拿到这样的种子。 原来叛乱不断地地方重归平静。 原本提起秦人便骂不绝口的词汇变成了其实秦人也不差,他们愿意把这样的种子分给他们,愿意无私教他们如何种植,有这样的秦人当同胞,他们还怀念以前只知道让他们交赋税让他们打仗送死的王什么? 当秦人,还是当王的奴隶,无数黔首已做出选择。 往来上林苑学习种植术的黔首络绎不绝,把治粟内史粟谷以及其麾下郎官们累得够呛,他们虽然累,可心里却开心得很,尤其是治粟内史粟谷,一改往日的老态龙钟,虽白发苍苍,却颇有精神,活像年轻了十几岁。 粟谷一边指点心腹郎官们修剪红薯叶子,一边感慨着向鹤华道,“公主,您知道您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吗?少说也有几十万人!” “等这些种子推广开来,您必会被世人立庙供奉,而老臣也有幸沾着公主的光,跟着公主一同被供奉。” “不必等种子推广开来,现在便有人把公主供在家里了。” 章邯道,“我前几日回家,便见从上林苑回去的那户人家给公主塑了像,虽是泥塑的,算不得精美,但每日也拿了东西供奉着,比供奉其他神祇虔诚多了。” 鹤华噗嗤一笑,“给我塑像供奉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他们这是敬重您。” 章邯莞尔。 蒙毅抓了片红薯叶子塞到嘴里,味道有点怪,但也能吃,比灾旱年间吃野草树皮观音土强得多,于是他又拿了片叶子,在水里洗干净,递给寒酥,示意鹤华也尝尝。 “唔,不太好吃。” 鹤华尝了一口,有些嫌弃。 章邯笑了一下,“这样吃自然是不好吃的。” “它的口感比寻常野菜好,若是晒干了与汤一起煮着喝,味道应该不差。” 九州天下,欣欣向荣。 鹤华再次感受到这种改变。 上林苑有山有水有宫殿,她平日里便喜欢去上林苑玩,而今治粟内史又在上林苑种着粮食,她往来上林苑越发频繁。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她的出行自然是旌旗蔽日颇为隆重,黔首们怕冒犯贵人,鲜少驻足观看,可不知从哪日起,围观她出行的黔首越来越多,他们远远站着,眼睛却看着她的车架,时不时与周围人交头接耳热烈议论着。 ——他们似乎很喜欢她。 鹤华双手捧着脸,心里有些异样。 ——她喜欢他们的这种喜欢。 更喜欢阿父不再眉头紧锁,喜欢阿父看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时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喜欢在维生素钙片和牛奶的滋养下,阿父眉宇间少了几分疲态,小腿不会在夜里突然抽疼,让满殿的太医们围着着急上火却束手无策。 真好。 一切真的好起来了。 鹤华开心极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一个空前强盛的王朝鼎立在九州之上。 执政者决策英明且身体康健,为臣者忠君爱国,为民者安居乐业,这是怎样难得的盛世光景? 鹤华每晚睡觉嘴角都带着笑。 直到这天晚上老师如约而至,手里拿了一个蓝色的圆球似的东西—— “今天咱们上自然科学课,老师带小朋友们来了解一下我们生活的地球好不好呀!” “这是地球,这是五大洲四大洋。” 鹤华瞳孔地震。 ——她秦呢?她那么大的秦呢?! 20 第 20 章 鹤华怀疑自己没睡醒。 又或者说睡醒了,但因长时间的过于兴奋而导致此时有些神智不清,否则老师拿着的东西上面不可能没有大秦的国土。 一个空前强盛的王朝,一个疆域无比辽阔的国家,怎么可能不出现在老师手里的圆球上?! 鹤华抬手,用力揉了揉眼。 一定是她没睡醒。 一定是她神智不够清晰。 等她醒醒神就好了。等她再次睁开眼,她就会看到大秦的疆域绵延万里,横跨老师说的五大洲四大洋。 世上所有的国家已经被消灭,所有黔首臣服在阿父的大秦之下,这个圆球就是阿父的疆域,不会有任何问题。 恩,一定是这样。 鹤华揉眼的手指稍稍分开,留出一条缝出来。手指缝中,她缓缓睁开眼,透过指缝去看老师摆在讲台上的蓝色圆球—— 依旧没有大秦的疆域。依旧没有大秦的标志。甚至就连她所熟悉的咸阳关中都没有。 鹤华愣在当场。 “鹤华小朋友,你怎么啦?”鹤华的反应太反常,老师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温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咦,没有发烧?” 老师更奇怪了,声音里透着几分担忧,“是肚子不舒服还是哪里不舒服?”“夏天容易闹肚子,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老师讲。” “我不是不舒服。”鹤华摇了摇头,抬头看着一脸关切的老师,"老师,这上面怎么没有秦?" 没有不舒服就好,老师松了一口气,“秦?哪个秦?” ——她虽然不是专业的地理老师,但好歹是985本硕出来的,她怎么不知道五大洲四大洋里还有一个秦呢? 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秦吗? 鹤华噎了一瞬,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很快,她想到自己那功盖三皇五帝的阿父,于是连忙道,“秦始皇的那个秦!一统天下的秦!" “哦,原来是那个秦。” 老师反应过来了,“最近大秦帝国正在热播,你是不是在家跟着哥哥姐姐们看电视了?” "听老师的话,不要总 是看电视,对你眼睛不好。" 老师温柔一笑,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而且大秦帝国有点深奥,不适合你这个年龄看,你看个小猪佩奇汪汪队什么的就好啦。" 鹤华没太听懂老师的意思,电视和小猪佩奇汪汪队什么的她听都没听过,但大秦帝国这四个字的意思她知道,绝对是她的大秦,于是她抓着老师胳膊,着急发问,"就是那个大秦帝国。" "老师,这上面怎么没有大秦帝国啊?" 老师哭笑不得。 果然是个小电视迷。电视剧的影响力是巨大的,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看得津津有味,还追着她问大秦的疆域。 不过还别说,这个系列的电视剧确实有点东西,历史粉看着或许是bug不断,但对于她这种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来讲真的很精彩,商君与孝公,张仪与惠王,白起与拉低战国道德底线的战国大魔王秦昭襄王,每一对君臣都赚足观众的眼泪,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旋律一出,能骗走她一筐眼泪。 很显然,小鹤华也是一个小秦迷。 ——如果让这么小的小秦迷知道她正在追的大秦帝国一统天下之后两世就亡了,她会不会哭得震天响,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一种? 为保护小朋友的心情,老师没忍心告诉小鹤华,她在追的大秦帝国国祚还没有自己追的动漫时间长,而是话题一转,一边揉着她的小脑壳,一边笑眯眯说道,"这是地球仪,小朋友们生活的地方,上面画的是五大洲四大洋和各种山川地形,没有秦的疆土。" "不过鹤华小朋友如果对秦的国土感兴趣的话,老师可以把秦的国土画给你看。" 太早的疆域她不记得了,比如孝公惠王秦昭襄王执政时期的疆域对于一个幼儿园老师来讲有点过于勉强,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地图她勉强能想起来,这种历史转折点早年是高考考点,让饱受高考摧残折磨的她至今都记得。 “鹤华小朋友的历史非常棒,居然知道嬴政这种历史人物。”老师一边夸鹤华,一边往讲台走。 "?" 什么叫历史人物? 鹤华小小的脑壳大大的疑惑。看着老师围着地球仪看了好一会儿,她想起太傅给她开蒙时说过的 话——历史是过去的事情。 就像夏桀商纣成汤周武一样,这些人发生的事情是历史,他们是历史里的人物,而她的阿父,对于寿命无限漫长的老师来讲,也是历史,是历史里的人物? 鹤华嘴巴微张,愣住了。 ——所以王朝更迭,千年万年的时光流转,对于老师来讲,就像太傅所说的弹指一瞬?刹那光阴? 老师………好厉害!怪不得阴阳家他们想修仙!长生不老真的好厉害! 鹤华双手捧着脸,星星眼看着娓娓道来的老师。 “秦朝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始祖秦非子是商朝名将飞廉的儿子恶来的后人,秦非子给周王朝 养马养得好,就被周王朝封了国,都城在秦邑。地为秦,氏为嬴,所以号秦赢。" 老师道,"后来周幽王搞事,镐京被犬戎攻破,幽王被杀,太子登基为周平王,秦人护送周平王东迁,然后被周平王封为诸侯,正式成为周朝的诸侯国。" "这个时候的秦国非常弱小,被犬戎欺负,还被中原的诸侯国歧视,过得惨不忍睹。" “中原诸侯国经常骂秦是蛮夷之地,君为虎狼之君,但秦国所在的地理位置以及恶劣的生活环境不允许他们讲究仁义。犬戎打他们的时候,跟他们讲仁义吗?中原之地歧视他们时,跟他们讲仁义吗?" 但凡看过大秦帝国的人,都很难不对逆境中披荆斩棘最终登顶世界之巅的秦国产生好感。 当同受电视剧影响对这段历史好奇的小朋友追问关于秦国的事情时,作为老师的她很乐意延伸一些关于秦国的历史。 “当生存都是一个问题时,仁义是最不值得讨论的东西。”老师道,“秦人好斗,秦风尚武,这是秦人在夹缝中求生所积累的生存智慧。” “经过很多代执政者的努力,几代人的血泪与牺牲,秦国终于从一个弱小的诸侯国到问鼎天下。" "孝公图强,商君变法强国。" “惠王东出,文有张仪,武有樗里疾、司马错。” “秦武王虽是乐子人举鼎而亡,但也是个极为锋锐的君主,在位期间没少搞事,给后来的战国大魔王秦昭襄王奠定了不错的基础。" r/>“秦昭襄王虽然日常被骂战国大魔王,成语里永恒的大反派,欺母驱舅杀白起,拉低君主道德底线,但其才干完全不逊先人,身边更有白起这种大杀器,一人爆锤六国,打得楚王连夜迁都避祸。" "所以现在也有一个说法,如果秦昭襄王晚年不脑残,指不定六国能提前统一。" ——可惜他脑残。 战败之后恼羞成怒把白起噶了的事情荣登君主迷惑大赏,至今都在b站被乐子人up主们反复鞭尸。 "秦昭襄王后面的倒霉儿子在位时间短,没啥可说的。""始皇亲爹秦异人也短命,但执政期间做得也不错,苟住了秦昭襄王晚年脑残时期搞的烂摊 子。" “至于祖龙始皇,那就更不用说了,横扫六合功盖三皇五帝的千古一帝。” 讲起迷人的老祖宗,老师滔滔不绝,并且把秦昭襄王反复拉踩,“关于始皇帝嬴政,这里有一个很搞笑的事情,同样是大败之后请将军出山,大魔王秦昭襄王是[君若不去,寡人恨君],但嬴政不一样,拉着王翦王老将军一阵撒娇:[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听听听听,这种说话的艺术,他不统一天下谁统一天下!" “再给秦昭襄王一万年时间,他也学不来!所以他噶白起,而王翦为嬴政肝脑涂地!”"当然,别说王翦了,老师如果是王翦,二话不说也会抬着棺材去给他攻城略地!" 鹤华疯狂点头。 对对对!阿父就是这么好的人!值得王老将军为阿父领兵打仗! “而且嬴政有一件对于帝王来讲非常难得非常绝的品质,那就是他不搞鸟尽弓藏那一套!”“王翦王贲父子俩联手灭五国,搁其他皇帝那,这种功劳可以预定盒饭一套了,但嬴政不,人家依旧重用王翦父子,封官加爵从来没少过,跟随皇帝巡游这种宠臣才有的待遇更没少过,王翦年龄大了那就王贲王离父子俩,跟着嬴政游山玩水,可以说是心腹中的心腹。" “当然,作为将军,重不重要要看军权兵权,王翦的孙子王离在很后期依旧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在蒙恬北击匈奴时他还作为蒙恬的副将活跃在前线,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蒙恬。" ——事实证 明这位将军靠的是爷爷和亲爹,遇到项羽之后,被项羽破金沉舟打出gg。 鹤华笑容逐渐消失。 ——王离这只野猴子后来这么厉害的吗? "《过秦论》虽然把赢政骂出花,但背完《过秦论》最直观的感受是卧——"——这是在教小朋友,不能说脏话! 老师声音微微一顿,瞬间改口,"……让人直呼好家伙,这么厉害的人物竟然真的存在。""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建长城与秦直道,无论哪一件事,对于华夏大地来讲都是跨时代的事情。" “千古一帝,实至名归。”"后面的皇帝们无论再怎么厉害,都要屈居他之下。" 鹤华睁大了眼,瞬间不纠结每次与她凑在一起就鸡飞狗跳的王离。 阿父真的很厉害!连老师对他的评价都这么高! 鹤华骄傲挺直身板,奶声奶气接道,"他就是很厉害的人!超级厉害!"老师被鹤华逗笑了。 果然是个小秦迷,听她说起祖龙便兴奋起来。——可惜这么厉害的皇帝,竟然有胡亥那种自灭满门的败家玩意儿。 老师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呸呸呸!对于这种江山药丸教教主,她提一嘴都觉得晦气! 于是她索性不提,最后一笔疆域勾描好,她放下记号笔,把地球仪展示给鹤华看,"对,嬴政就是非常厉害。" "来,鹤华小朋友看一下,这就是嬴政打下来的江山。" "???" 怎么可能这么小?! 鹤华睁大了眼,"只有这么大吗?" "大秦不是很大吗?" 太过震惊,鹤华有些语无伦次,“始皇帝陛下都一统天下了,他好厉害的,他的国土怎么只有这么一点?" 老师忍俊不禁。——小秦迷的大型破防现场。 嬴政当然厉害,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皇帝里的天花板人物。 老师忍着笑,但对于地球来讲,秦朝 的疆域的确不大,只有这么一丢丢。不过对于嬴政那个时代的人来讲,他的疆域广豪到无边无际,视线所及,皆是大秦的领土。 中原六国,北方的胡人,南方的百越,全部臣服在大秦的铁骑之下。天下九州的百姓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成了大秦的子民。 鹤华婴儿肥的小脸皱成一团小包子。——老师好像在夸她阿父,但好像又没夸。 看到鹤华这副表情,老师再也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上前捏了捏鹤华肉乎乎的小脸,鹤华小朋友,你怎么了? “秦朝的疆土怎么会只有那么一丢丢?”鹤华扁扁嘴,委屈极了。 “因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呀。” “呐,你看,北边不是戈壁就是荒漠,东边是海,南边虽然打下来了南越,但南越打下来之后也是海,然后西边呢,是山。 对于嬴政来讲,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已经被他打下来了,那些没有被他打下来的地方,是因为他压根没有发现呀。 是因为阿父不知道那些地方?所以阿父没有把那些地方打下来? 鹤华心里这才好受一些,好吧,我接受这个理由。 心里最厉害的人打下来的疆土只有这一点点,小朋友情绪失落很正常,老师揉了揉鹤华的小脑壳,温柔安慰道,嬴政已经很厉害了,是帝圈顶流,到现在还是腥风血雨体质呢,让哪怕把他当反派塑造的电视剧都能帮他吸上大波粉。 鹤华重重点头,“恩,他就是很厉害的人!” 所以不要不开心呀。“鹤华小朋友,打起精神来!你可是立志要当农业科学家的人呢!” 恩! 鹤华道,谢谢老师,我会开心的, 虽然不知道农业科学家是什么,但被老师这么一哄,鹤华情绪不再这么低落,她重新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被老师画上秦朝疆域的地球仪,很想把这个东西拿回去给阿父看。 ——阿父看到了,就会把那些地方全部打下来!  4;老师,这个地球仪我能带回家看看嘛?鹤华举起小手手。 地球仪? “可以呀。” 不过这个是学校的东西,你要小心点,不要弄坏了,看完之后记得及时带回来,其他老师上课时要用的。 谢谢老师! “我一定会小心的!” 章台殿鸦雀无声。偌大宫殿,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率先开口,但声音磕磕巴巴的,完全不是杀伐果决的国尉屠睢该有的言辞,这,这,大秦的疆域只有这么一点?! 这不可能! 屠睢暴跳如雷,陛下已经统一了天下!已经征服了南越!大秦的领土怎会只有这么一点?! 公主不会骗人。 蒙毅眼睛盯着地球仪,声音飘得厉害,天书更不会骗公主。 蒙恬看着巴掌大的疆土,艰难承认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所以,这就是大秦的疆域。——连所谓的五大洲的其中之一都没有完全占领?! 王琯摇头叹息。 打完南越也只是这一点领土,统一天下到最后只是统一了眼前能看到的地方。五大洲,四大洋,别说终陛下一代了,终大秦国祚一朝,只怕打不完这些地方。 李斯眉头紧锁。 这样的地球仪还不如没有。 地球之大,大出所有人的想象,万里疆域虽好,可那是终其一生也无法踏足的地方,非凡人力量所能占领,是看得见却摸不到的地方,除了徒留遗憾外,没有任何意义。 嬴政面无表情,眼底一点波澜也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地球仪,看着上面被记号笔画出来的大秦疆域,然后在看到所谓的万里疆域不过如此时,他眸光微动,似乎笑了一下。 “阿父,你怎么了?” 鹤华看不明白。 扶苏叹了口气。 皇父是何等倨傲的一个人? 骄傲如他,怎能轻易接受自己的大秦不 过如此?——方才那一笑,大多是气笑了,此时的皇父,最需要的是安静。 没有犹豫太久,扶苏走上前,对赵高怀里的鹤华伸出手,小十一,大兄领你出去玩。 鹤华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嬴政,再看看心事重重的大兄,伸手抱着扶苏的脖子,好吧,我跟大兄一起出去。 “皇父,儿臣告退。” 扶苏抱着鹤华往外走。 但下一刻,沉默良久的帝王缓缓出声——慢。小十一留下。 鹤华有些疑惑。 为什么留下? 阿父不是心情不好么? “皇父?” 扶苏不解出声。 留下。 赢政声音不辨喜怒。 扶苏只好抱着鹤华往回走。赵高殷勤上前,连忙把扶苏怀里的鹤华抱给嬴政。 嬴政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大掌放在她脑壳,天书还与你讲了什么? “恩,老师说阿父是很厉害的人,最最厉害的那种!”鹤华一脸骄傲。 赢政眼皮微抬,还有呢? 还夸我历史好,竟然知道阿父这样的历史人物!鹤华继续骄傲。 扶苏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在千百年后的未来,汉会取秦而代之,所以天书说皇父是历史人物倒也没什么毛病。 可问题是皇父是历史人物,小十一身为皇父之女,自然与皇父一样,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尘埃,天书怎会夸小十一历史好,知道皇父这样的历史人物?作为大秦的公主,她知道皇父难道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蒙恬呼吸陡然一紧。——天书对小公主的身世一无所知。 王琯心头大惊。 ——所以不是所谓的天书选中了小公主,没有天选之女,更没有天命在秦,天书本该收的弟子是与天书同一个世界的仙童,但阴错阳差收了小公主! 李斯眼皮狠狠一跳。 ——因为不知道小公主的身份,所以不存在天机不可泄露,所以 天书对小公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造纸术和亩产千斤的仙种这种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也给了小公主! 众人脸色齐齐大变,此时再也顾不得大秦的疆域只有一丢丢。 ——若天书知晓了小公主的身份,若一切真相大白,天书教授小公主的东西,送给小公主的造纸术与仙种,会随着天书的勃然大怒而全部收回吗?! “陛下!” 蒙毅瞳孔微缩,率先开口,“天下黔首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仙种的丰收,我们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任何乱子! “陛下,若仙种被收回,后果不堪设想。”王琯声音紧张。 李斯掌心冷汗淋漓,陛下,当务之急,是小公主稳住天书,万万不能让天书发觉真相。 天书对小公主颇为爱重,倾襄相授。 蒙恬剑眉微深,或许在天书心里,她已经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将错就错,一条路走到黑。 什么正确的选择?鹤华一头雾水,你们怎么了?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大家都紧张起来? 但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连最能沉住气的蒙恬王琯与李斯都隐隐有些不安,他们焦灼看着她的阿父,仿佛在等待阿父给他们一个回答。 鹤华不明白。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回头看抱着自己的嬴政,小手扯着嬴政衣袖,困惑问嬴政,“阿父,他们怎么了? 嬴政眼皮微抬,把鹤华有些松散的小凤钗扶正,伸手弹了下凤钗衔着的璎珞。小巧精致的璎珞在鹤华鬓间晃阿晃,位尊九五的帝王声音不急不缓,没什么。些许小事罢了,不值一提。 蒙毅眼前一黑。 ——这还叫小事?! 天书收错了弟子,教错了人,传错了东西,若是让天书知晓自己泄露天机,扰乱历史进程,她难道不会勃然大怒,将一切全部收回?! /> 这种事情单是想着都让人头皮发麻,蒙毅再度开口,“陛下,您快拿个主意——” 有什么好拿主意的? 嬴政懒懒挑眉,打断蒙毅的话,没有造纸术与粮食,朕便不能一统天下,功盖三皇五帝?锦上添花罢了,也值得你们这么紧张? 陛下轻嗤一笑,交到朕手里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造纸术如是,良种如是, 蒙毅简直心梗。——陛下,您这无处安放的自负偶尔也可以收一收的! 嬴政轻嗤一笑,交到朕手里的东西,便是朕的东西。造纸术如是,良种如是,地球仪更如是。 威加四海的帝王眸色微深,捻起一块赵高方才捧上来的点心喂到鹤华嘴边,以一种意味不明的口气诱哄着,“小十一,阿父与你做个游戏,若你嬴了,阿父便许你吃不完的点心。” 陛下不愧是陛下! 蒙毅大彻大悟,脱口而出,陛下的意思是—— “闭嘴。” 蒙恬冷声打断蒙毅的话。 兄长开口,蒙毅脖子一缩,瞬间闭嘴。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嬴政与鹤华身上。 帝王面带微笑,而年仅四岁的小公主一脸天真,听到吃不完的点心便再也移不开眼睛,小手晃着帝王的衣袖,小奶音不断追问着,阿父,什么游戏?你快告诉我! ——我肯定能赢的! 帝王十分有耐心,再度捻起一块点心,掐掉大半块,只把一点尖尖喂给小公主。 小公主不知人间险恶,吃得十分开心,帝王见小公主吃得开心了,笑得眼睛弯弯,不急不缓开了口,这个游戏是——不让你的老师发现你是大秦公主。 21 第 21 章 “为什么呀?”鹤华不明白,"老师很喜欢阿父,也会很喜欢我的。" 才四岁的小孩说话虽逐渐清晰,但有时会句不达意,外人听着她的话奇奇怪怪,嬴政将她带在身边养大,自然是能听懂的——天书对他评价很高,知道她是他的女儿会很开心的,会更加喜欢她。 开心? 只怕未必。 嬴政轻嗤一笑,手指拨弄着鹤华凤钗衔着的小璎珞,“因为阿父想跟小十一玩这个游戏。” "小十一,你要不要玩?" 嬴政懒懒挑眉,"你若嬴了,便有吃不完的点心。" "玩!" 鹤华推开爱拨弄她发饰的嬴政的手,瞬间不再纠结玩游戏的原因,小手拽着赢政衣袖,“阿父不许骗我!我要好多好多点心!" 赢政伸手刮了下鹤华挺翘小鼻梁,指向殿内众人,"朕骗你做什么?""殿内众人皆可为你作证。" 鹤华顺着嬴政的手回头看殿内的众臣。 蒙毅立刻点头,"君无戏言,陛下绝不会骗公主。" 拿着点心当诱饵让小公主欺骗天书的事情怎能叫骗呢?明明叫陛下虽日理万机,但仍记得忙里抽闲与小公主玩游戏,这是多么感天动地的父爱! "臣也可为公主作证。" 蒙恬忍俊不禁。 李斯一板一眼,毫无欺骗四岁幼童的愧疚不安,"臣亦可为公主作证。" ".…臣亦然。" 道德底线较高的丞相王琯慢吞吞出声。——简直有辱斯文! "还有老奴,老奴也可以替公主作证!" 赵高殷勤开口,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公主,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陛下乃天下之君,从无戏言,断断不会骗您的。" 鹤华开心极了,"恩,阿父不会骗我!" "不骗你。" /> 不知人心险恶小公主毫无自己被所有联手欺骗的自觉,兴冲冲沉浸在自己与阿父的游戏当中。 她肯定能赢的! 老师从不问她家世,她只要不主动说自己是大秦公主,老师永远都不会发现她的阿父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 而作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天真的小公主开开心心与侍女一同退下后,嬴政面上的揶揄轻笑逐渐转淡,眉目恢复往日锐利,他伸手转着御案上的所谓地球仪,漫不经心问自己的心腹朝臣,"众卿以为,大秦疆域如何?" "比之地球又如何?" 蒙恬若有所思。 王琯沉默不语。 李斯飞速盘算着攻打其他地方所需的人力物力。蒙毅的直觉告诉自己,以大秦现在的国力怕是不太够。 偌大章台殿,没有人能回答嬴政的问题。而嬴政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自己心里已有了答案。 “宣墨家钜子。” 嬴政收手,滴溜溜转的地球仪停止转动。 "宣墨家钜子入殿——" 小寺人尖声唱喏。 墨子死后,墨分三派,邓陵氏之墨以侠客之身行侠仗义,即楚墨,相夫氏一派以学术辩论为主,宣传兼爱非攻,为齐墨,而相里氏一派更为务实,专注研究器械,是为秦墨。 世人皆道秦国从边陲小国到威慑四方再到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是大秦六代明君之功,更是法家商君变法之功,却不知百家之中的墨家也功不可没。 ——世间显学,非儒即墨,但在大秦,是法与墨,秦墨擅长攻防器械的研发,与变法后唯军功论的秦国完美契合。 "敢问陛下,此为何物?"墨家钜子看了又看嬴政摆在御案上的圆球似的东西,疑惑发问。 "此为地球,我们生活的地方。"嬴政道,"天下九州,五湖四海,于地球来讲不过巴掌大小,不值一提。" 所以陛下您又要打仗了?巴掌大小的疆域完全满足不了您身为始皇帝陛下的野心? 钜子心情格外复杂。 若以墨家未来来论,他当然希望大秦征讨四方, 以战养战,这样墨家弟子能永远得到皇帝的重用,前途一片光明。 可若身为墨家钜子,身为天下黔首之一,他知晓天下黔首已厌倦战争,几百年的战乱让九州天下满目疮痍,更让身受战乱之苦的黔首渴望和平。 六国归秦,对于六国诸王来讲是坏事,但对于黔首们来讲却是一件好事。 天下归一意味着天下不会再有战争,不会再有流离失所,千里焦土,意味着黔首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享受来之不易的和平。 大乱之后是大治。 休养生息,盛世太平,这才是从无情战火下好不容易活下来的黔首们所期盼的事情,而不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陛下,天下初定,不易再起战端。" 钜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谏言道,"海外疆土虽广,可焉知不是如南越之地的茹毛饮血的蛮夷之地?" "纵然占领了,也不过是徒增战端,消耗人力物力罢了。" 赢政眼皮微抬。 蒙恬瞧了一眼钜子。 王琯有些意外。 专注器械利于战争墨家钜子竟有这帮超脱思想,委实千年难得一见。 ——要知道攻防战争才能把墨家的才能发挥到最大,一旦天下和平,相里墨只能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东西,而非战时被陛下颇为敬重的地位。 “钜子所言甚是。” 没有犹豫太久,王琯斟酌说道,"蛮夷不事生产,不懂种植,纵然将其领土纳为大秦版图,也不会给大秦带来任何税收,反而会因为他们成为大秦的子民,陛下需要教其种植,与之通商,如此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才能让其教化归顺。" 蒙毅剑眉微蹙,不太认同王琯的话。 “若我大秦人才辈出,官吏数不胜数,派几人前去教化他们倒也无妨。” 王琯苦口婆心,"但六国余孽蠢蠢欲动,九州各地急需忠于陛下的大秦官员的镇压才能防止他们死灰复燃,否则陛下的宏图霸业不过昙花一现。" "单是治理九州之地,我们已是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多余的人去分治其他地方?" “若是不加以治理, 让其彻底臣服陛下,陛下的兴师动众将其纳为我大秦疆域便是无用功。”"既是无用功,陛下又何必损兵折将远征各地?" 嬴政懒懒抬眉,"丞相不赞成出兵?" “不错。” 王琯颔首,"九州黔首饱受战乱之苦已有百年,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背井离乡再起刀兵,而是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嬴政眸色微深,视线划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最为年轻的蒙毅身上,"蒙毅,你怎么看?" 作为嬴政最心腹的心腹,蒙毅毫不犹豫开口,"陛下,臣以为丞相此言差矣。" &n bsp;“若历代秦王皆是丞相这般想法,我大秦怎会从犬戎铁骑之下挣扎求生到现在的一统天下,陛下独尊始皇帝? 王琯不悦皱眉。——简直荒唐!这种丝毫不顾惜天下黔首的做法与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嬴政眸光变得玩味起来。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蒙毅继续道,地球仪既落到陛下手中,便意味着陛下的功绩绝不止步于此—— 蒙毅,你蒙家以军功立世,你当然希望陛下征伐不断,你蒙家才能世受皇恩,永享尊荣!王琯再也听不下去,不耐打断蒙毅的话,你可曾想过九州万民!天下黔首! “正因为想过,所以才支持陛下讨伐四方。” 蒙毅丝毫没有因为被百官之首的丞相打断话而陷入慌乱,他的声音依旧清朗,条理也异常清晰,“群雄并起之际,我大秦不过是一个在犬戎铁骑下苟延残喘的国家,甚至不能称之为国家,因为那个时候尚未护送周平王东迁,还没有被周平王封为诸侯。 “可就是这样一个弱小的,不堪一击的嬴秦,却能踏平六国一统天下,靠的是什么?” “是六代明君,君臣相和,是法墨两家相辅相成,是只要你能从战场上砍下一颗人口,你便能得到封赏土地,有安身立命的资本,所以我大秦儿郎个个一骑当千,视六国兵甲如无物,所以才能横扫六合,天下归秦! “我大秦以军功立世,这也是我大 秦强盛的根本所在。” 而其他六国有什么?有的不过是给贵族王室当牛做马,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可当他们到了大秦,当他们在战场上砍下敌人头颅,他们便能改变卑贱如蝼蚁的命运!”是以,我大秦不断吸纳六国人才与兵卒,直至现在的万里疆域,所向披靡! 蒙毅拱手进言,所以臣以为,陛下不必自废武功,将所有兵甲解甲归田,让习惯南征北战的将士们去种植他们根本不熟悉也不擅长的粮食? 所以,你赞成出兵? 嬴政挑眉。 “臣以为,可小规模出兵。” 蒙毅道,丞相之言并非全无道理,若全民皆兵,六国余孽必趁此作乱,倒不如先组建一支三五千人的精锐,以经商名义去四方打探一番,若国小羸弱,则不必兴师动众,这些人马便足以将其平定。 “若其国土足以与大秦势均力敌,便与之往来经商,先遣商人在其站稳跟脚,再徐徐图之,将其蚕食殆尽。 李斯心里有些异样。 到底是年纪轻轻便备受陛下宠信的心腹朝臣,虽心直口快敢于直谏,却每一句话都说在陛下的心坎里,这是多么难得可贵的品质。 王琯瞬间觉察到蒙毅的话外之音。 陛下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在看到地球仪之后怎么可能不出兵?但大举用兵伤民伤财,并非明智之选,任他说破嘴皮,陛下也不会采纳他的意见。 可蒙毅的建议便完全不同。 三五千人的商队的开销虽大,但对比动辄几十万兵马的远征所花费的费用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 一提,哪怕此时天下初定,需要用钱的地方极多,这些费用陛下也能出得起。 “商队”的开销不成问题,剩下的便是如何说服陛下接受这种提议。 ——国小则灭,国大则里应外合,在战乱四起群雄逐鹿的时代,没有哪个国家比秦国更懂反间计。 王琯当下便道,陛下,蒙上卿之言虽不甚妥当,但也可勉强行之。 赢政轻嗤一笑。 听听,方才还是蒙毅,此时已 是蒙上卿。对于这位丞相来讲,只要不起刀兵,一切便能好商量。 朕并非暴君,知晓物极必反之理。嬴政手指拨弄着地球仪,声音不急不缓,钜子,限你十日之内做出与之不差分毫的地球仪。 钜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喏。——至于您是不是暴君,您自己说了不算,当由后世之人来评价。 待地球仪做好之后,再为朕打造能够开赴远洋的巨船。嬴政声音响彻大殿,南征北战,西交东商,朕之大秦,绝不会止步于此。 蒙恬摇头轻笑。 他丝毫不意外陛下的决定,甚至完全没有兴趣掺和弟弟与丞相的争执之中,陛下早已做出了他的决定,舍我其谁,永不服输,这才是他记忆中的始皇帝陛下。 身为始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身为大秦金尊玉贵的公主,鹤华每一夜都在隐瞒自己身份中度过。但这种事情并不难,老师对她的身世并不好奇,从不主动问她的家世与家人,如果她不说,老师根本不会知道她家里有几口人,更不会知道她就是老师口中最厉害的皇帝的女儿。 今日学的是千字文—— “晋楚更霸,赵魏困横。” “假途灭虢,践土会盟。” “何遵约法,韩弊烦刑。” “起翦颇牧,用军最精。” !!! 起翦颇牧,是白起和王翦两位将军嘛! 鹤华眼前一亮,立刻举起小手手,老师老师,我知道他们几个人!“他们是很厉害的将军!白起和王翦!他俩都是秦国哒!打仗特别厉害!” 老师忍俊不禁。果然是小秦迷,连这种历史人物都知道。 鹤华小朋友好聪明,白起和王翦的确是秦国的将军,个个能征善战,为秦国立下不世之功。老师伸手揉了揉鹤华小脑壳,笑眯眯说道,当然啦,秦朝那么强大,名将不止白起与王翦。 还有谁呀? 鹤华好奇问道。 ——她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的名字,然后告诉阿父,让阿父现在便提拔他们! 老师道,还有蒙恬与章邯。 蒙恬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匈奴望风而逃不敢弯弓,有华夏第一勇士之称。 鹤华睁大了眼,乌湛湛的眼睛里写满疑惑。 蒙恬厉害这件事她早就知道,厉害又细心,很得阿父的喜欢,能被老师称赞她一点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章邯——那个不是在少府帮忙改良纸,就是在上林苑帮着治粟内史种植粮食的少年到底哪里厉害了!怎就成了与蒙恬齐名的武将? “章邯就更不用说啦,别人有兵有将才能打仗,章邯领着一群囚徒就能干翻无数人,也是非常厉害的武将,要不是——” 老师动作微顿,话音夏然而止。 可惜这位将军遇到胡亥这傻逼。 别人力挽狂澜再续国祚是封官加爵,而他打了胜仗却要被清算,走投无路投降项羽,却又被项羽坑杀二十万,好好的一位关中之地出来的绝世悍将,最终落了个秦人恨不得吃其肉饮其血的结局,最后身被骂名战死废丘,一生就是一个大写的惨。 “要不是什么?”老师迟迟未说话,鹤华追问。 她可太好奇章邯明明是一个能接班少府的好苗子,怎么就走上了能征善战的绝世悍将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章邯:因为皇帝傻逼!!!!赢政:? 章邯:皇帝陛下我不是说您,我是说您的儿子是个大傻逼!!!扶苏/公子高/公子将闾:? 22 第 22 章 要不是这位将军遇到是胡亥这种脑残,要不是同期猪队友一箩筐,要不是自己一神带四坑,结果遇到的满级五神装的项羽韩信和刘邦,这位将军绝对能为秦朝力挽狂澜,再续大秦国祚。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而这位将军的运气千年难得一见,遇到万年难得一见的烂摊子。 昏君佞臣猪队友,对面满级五神装,换谁来了都得打出gg,如四面楚歌后项羽乌江自刎,刘邦久攻废丘不下,韩信用计水淹,章邯兵败自尽。 所向披靡如项羽都在韩信面前一败涂地,已失民心军心如丧家之犬的章邯输给韩信,着实不算丢人。 ——华夏上下五千年,能征善战之将虽多,但兵仙只有一个。 作为领着一帮囚徒吊打起义军甚至还杀了项羽叔父项梁的绝世悍将,章邯在为人处世上有着非常强烈的秦将作风,史记记载赵高杀胡亥,秦三世子婴杀赵高,为已成废墟一片的大秦计诛国贼,但现在随着考古文献的不断面世,赵高之死有了另外一种说法——被章邯所杀。 杀赵高,降项羽,在孤立无援之际没有投降刘邦,而是选择城破自杀,这位出身关中的将军三尺青峰结束自己悲情壮丽的一生。 当年投降项羽本欲为自己乃至麾下将士寻一条生路,可项羽背信弃义,坑杀二十万秦军,关中百姓自此恨他入骨,纵然项羽封他雍王,也改变不了他人心尽失的局面。 ——又或者说,对于这种局面,项羽是乐意见成的。 后来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韩信对峙废丘,并非热血酬知己,为项羽效忠,而是履行自己的使命,作为关中之将,他当在战死关中,尸骨不覆。 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大写的惨。 他明明有能力,也曾力挽狂澜,但他身处的环境与时代只能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无边深渊,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坠落,也清楚知道自己身背骂名,为万人唾弃,但他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大秦帝国最后的一抹余晖,最终死于关中之地。 昏君当朝,佞臣执政,群雄并起,独木难支。 所以将星注定陨落,所以铁骨铮铮的绝世战将注定一身脊梁被打碎,然后剑如寒芒划过自己脖颈之际,他终于解脱,从满地泥泞中挣扎出身,做回原来的自己。 那一年始皇帝陛下巡视天下,那一年他还是大秦的少府,管理始 皇帝陛下的私库,为始皇帝陛下修建陵墓。 对于这种悲情人物,老师总是同情居多,有多同情章邯,就有多厌恶胡亥与赵高。 大秦没有能临危受命只手擎天的绝世战将,也不是没有能够支撑战将平叛天下的粮草与军马,大秦有,大秦的体制尚未崩溃,大秦独有的军功制度依旧能让囚徒为之浴血奋战,如果执政者决策英明,大秦未必会二世而亡。 可胡亥与赵高是怎么做的呢? 一个自灭满门,一个指鹿为马,两人狼狈为奸,在大秦帝国这座庞然大物走下坡路的时候疯狂踩油门,六代明君始皇帝横空出世的大秦横扫六国之后,最后由第二任皇帝亲手把自己也给灭了。 章邯悲情,大秦又何其不悲情? 老师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久久没有说话。 她自己也是秦粉,虽不是那种纯纯历史粉,但也非常喜欢这个朝代与一统天下的所谓“暴君”。当看到一统天下的王朝轰然倒塌,看到以楚汉争霸的电视剧里秦朝三两句被带过,王朝的更迭不过几句旁白,每每这时,她都会感觉心头一梗。 以己度人,她觉得作为小秦迷的鹤华在得知秦朝二世而亡时心里也不会舒服。尤其是小鹤华现在对秦朝上头得很,三句话不离秦朝,学个千字文,都能循着上面的人物来问秦,典型的极度上头小粉丝。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她知道秦二世而亡,秦亡于胡的事情,她绝对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什么,这个将军运气不太好,遇到的皇帝很昏庸,所以他的下场也不太好。"老师声音温柔 "???" 她的阿父怎么可能是昏君?! "不可能!" 鹤华斩钉截铁,"始皇帝陛下不昏庸!他很厉害的!"老师长长叹了口气。 ——有没有一种可能,老嬴家的人寿命都不太行? 除了超长待机的战国大魔王秦昭襄王,剩下的秦王一个比一个短命,嬴政活到四十九才崩逝,在老嬴家已经非常长寿了,毕竟他爹他爷更短命。 老师道,"秦始皇当然不昏庸,他很厉害,但他很短命,四十九岁就死了。" 鹤华瞳孔地 震。四十九?那阿父不是没几年寿命了?! “秦始皇活着的时候,章邯还在做少府,给嬴政管私库和修建陵墓。” 想想自己培养祖国花朵的高尚职业,老师忍了又忍,堪堪忍住想要口吐芬芳的心,“秦始皇死了之后,他的脑残儿子做了新的皇帝,这个皇帝不太行,说他是人都侮辱了人,章邯遇到他,那就是倒了一百八十辈子的血霉——" 老师声音夏然而止。 ——她清楚看到面前小女孩如遭雷劈,呆呆愣在座位上,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鹤华小朋友!" 老师吓了一跳,"鹤华小朋友你没事吧?!" 她就知道不能对小秦迷说嬴政噶了的事情或者秦朝二世而亡的事情,要不然这种心智尚未成熟的小秦迷能当场给她上演什么叫秦亡她也亡。 "鹤华,你别吓老师!"老师连忙掐鹤华肉乎乎的小虎口,另一只手准备去掐人中。 大抵是感觉到了虎口处的疼,小脸煞白的奶团子终于有了反应,呆滞的眼珠慢慢转动,水气随着眼珠的转动而蓄满眼眶,啪嗒啪嗒不住往下掉。 这是老师第一次见鹤华哭。 初入园的小朋友总是不适应,抱着家长大腿嗷嗷直哭不肯撒手是常有的事情,但鹤华却没有,她好奇打量着她,眼睛亮晶晶,十分有礼貌,甚至还向她深深鞠躬,以一种十分拗口的口音向她打招呼。 ——娇气却不矫情,聪明且有礼貌,没有一个老师能够拒绝这样的学生。 但现在,这个极懂事也极聪慧的小朋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他怎么死了?” “他死了。” 她来来回回重复着这几句话,惊恐得如同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猫。 老师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别哭别哭,小鹤华。""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长生不老的。" “可他不一样。” 鹤华拼命摇头。 “老师知道,他肯定不一样的。” 老师把鹤华抱在怀里,手忙脚乱擦着她眼泪,“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也是最伟大的皇帝之 一,他做了无数跨越时代的事情,直到现在都被人推崇尊敬,他已经很好了。" "他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律法,他的大一统思想,却深深刻在了华夏人的骨子里。"“千百年后的华夏大地,用的是改良后的秦的政策与律法,郡县制,依法治国,到现在都影响着华夏大地。” "英雄惜英雄,还有一位改变历史的伟人为他写诗——"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 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但这种安慰对于嚎啕大哭的小朋友完全无用,鹤华揪着老师的衣襟,什么都听不下去。 “他死了!” 鹤华哭得撕心裂肺,“他死了!” 她的阿父死了! 就在不久的将来! 这堂课最终以鹤华的早退而结束。 高挑女人来接鹤华时,鹤华仍未止住哭,两只眼肿得像核桃,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啪嗒掉。 ? 女人蹙了蹙眉,哭什么?不许哭。 始皇帝死了! 鹤华哭得嗓子都哑了,嗷—— 女人静了一瞬。半息后,女人蹲下身,笨拙擦了擦鹤华脸上的泪,不哭了。 这人到底是不是亲妈? 怎么连安慰小孩子都不会安慰?好像没怎么带过孩子似的。——如果不是最初是她把鹤华送来上学,老师简直要怀疑她是人贩子。 诚惶诚恐鞠躬道歉的老师动作微微一顿,面上有一瞬的扭曲,鹤华妈妈,您不如抱抱她。小孩子一般情况下比较依赖妈妈,您抱着哄哄她,她或许就不哭了。 女人这才把放声大哭的鹤华抱起来。 但她并没有开口哄鹤华,只是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小孩的背儿,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安抚鹤华悲恸不安的情绪似的。 ——典型的不知道如何与小孩子相处,更不知道如 何哄小孩子的模样。 老师简直心梗。 算了算了,还是给孩子亲爹打电话吧。这年头,管生不管养的爸爸大有人在,有一两个不会带孩子的妈妈有什么好奇怪的? 女人带着鹤华从学校离开,老师立刻掏出电话打给鹤华爸爸。 虽已是深夜,但章台殿依旧灯火通明,殿内不仅有嬴政的心腹朝臣,更有最新提拔的郎官们分列而坐。 这显然是一个漫长的朝议,年轻者尚能坚持,但年迈者有些体力不济,掐着自己的腿保持着精神,昏昏欲睡看着依旧神采奕奕的始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不累不困的吗?! 三天了! 除了短暂解决吃饭入厕外,他们已经如雕塑一样在章台殿三天了!皇帝陛下是怎么做到三天前生龙活虎,三天后依旧挥斥方遒的?! 同样是人,人与人的体质怎么相差这么大! 主位上的皇帝陛下虽有疲态,声音也略带沙哑,但仍威严低沉,不失帝王风范,先取南越,再取西南,而后船发东海,商队饮马荒漠—— 皇帝陛下声音微微一顿。 ? 是他们累出幻觉了吗?皇帝陛下怎么不动还不说话了? 啪叽—— 滔滔不绝的帝王一头栽在御案上,瞬间把在一旁小鸡啄米打着瞌睡的赵高惊得毫无困意。 “陛下!!!” 赵高连滚带爬去看嬴政。 “宣太医!快宣太医!”群臣瞬间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喊太医。 虽然有种想法冒出来就是大不敬,可陛下真的病得好啊!——陛下再不病,病得就是他们了! 蒙氏兄弟心头一震。蒙恬快步上前,查看嬴政情况。 蒙毅立刻召集禁卫,将偌大章台殿围得密不透风。——在陛下昏迷不醒之际,章台殿连一只苍蝇都不能随意出入! r/> .…说。 被中断朝议的皇帝抬手掐了下眉心,声音低沉。 小十一素来乖巧,怎么突然糟糕?必是天书教导不当,而非小十一的缘故。 老师吞了口唾沫。 怪事,她不是没有接触过高官家长,但像这种声音明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 家长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就,挺吓人的。 鹤华小朋友过得是什么日子啊!一个不会带娃的妈,一个开口就能把人吓得一哆嗦的爸,她这是什么天选小可怜! 师德最终战胜恐惧,老师握着手机,控诉不合格的父母,“鹤华爸爸,我建议您不要总是沉迷工作,要抽出时间多陪陪孩子,这样孩子才不会沉迷电视剧。 ? 陪她玩的人动辄上百,这还不够?还让她沉迷电视剧?电视剧?那是个什么东西? 很快,老师强压着不满着的声音解开他的疑惑—— “我最近发现鹤华小朋友过于沉迷电视剧,对正在热播的《大秦帝国》非常痴迷,这对于一个才四岁的孩子来讲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老师的声音仍在继续。 这显然不是一位天生好脾气的老师,一旦触及她的底线,女人的温柔声线瞬间变得咄咄逼人,“鹤华爸爸,我建议您重视起来,不要再任由她放学回家之后天天窝在家里看电视——” 大秦帝国? 赢政低低一笑,打断老师对他喋喋不休的不满,朕……我也挺喜欢。敢问老师,现在《大秦帝国》发展到哪一年?哪位皇帝主政?国情如何,天下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老师:???怎么一家子电视迷?!鹤华爸爸你清醒一点,小孩子沉迷电视剧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真政:不可怕,朕非常喜欢她沉迷。 老师:???这年头历史粉这么疯的吗???….等等,你说话为什么用朕???身为热出一身痱子的007打工人遇到精力充沛的领导可太可怕了qaq 幻视一下如果祖龙是我领导, 虽然007,但是俸禄给得足,还听得进人话,有这种领导007也不是不行23333最后接档新文求一发预收鸭! 【我给亲爹二凤来整活】整活区up主直播搞活创二凤作为整活up主,李袂欣的整活包括但不限于—— 在赢政坟头循环播放寿妇绿帽替别人养孩子 在武皇坟头放“住嘴,我不想篡位登基”历史剧刘备坟前排演乐不思蜀,曹操坟头背诵陈琳讨贼赋——主打一个公平创三所有历史人物 然后她很快因太过缺德遭了报应——在二凤坟头背《谏太宗十思疏》时穿到二凤面前 英姿盖世武定四方的太宗皇帝微微一笑:“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祖宗我错了!我不该在您坟头蹦哒! 【卧槽!大手笔!up这次的服化道堪比纪录片!]【up主快背谏太宗十思疏!我要看你创三二凤!】【小手一挥,地雷一堆~~~】【地雷可兑换现代化生活物品,宿主是否兑换?】 !!! 李袂欣瞬间开口:“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不是她作死,而是作为现代人真的离不开冰糕雪糕空调和电脑嘤嘤嘤 23 第 23 章 "???" 现在的家长这么不靠谱的吗??? 四岁的孩子沉迷电视剧,家长不但不紧张,还有心思跟她讨论电视剧?! ——历史粉这么疯的吗?! 讨论个锤子! "大秦帝国?" 再高的师德此时也压不住杨思琪蹭蹭往上冒的火气,温柔女声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鹤华爸爸,您的秦早就亡了,我现在在跟您沟通鹤华的事情,请您不要岔开话题。" 嬴政呼吸一顿,"……哦。" 亡是正常的,不亡才不正常。 没有亘古不变的朝代,更没有长寿无衰竭的皇帝,这个道理在他的父亲崩逝之际,在六国城墙被大秦兵家碾为粉末之际,他便已明白这个道理。 他经历太多人的死亡与背叛,也看过太多不可一世的国土最终化为飞烟,疆域归于秦,在千万年的时光流转中,空前强盛的王朝,不可一世的帝王,不过是史书工笔的寥寥几字,宏图霸业,兴衰成败,不过后人一声叹息。 大抵是见得多了,也知晓王朝的灭亡是一种必然,所以哪怕他一手缔造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王朝,但当知晓他的王朝也没有躲过历史的必然走向崩塌之际,他心里没有太多的悲伤,短暂心口一紧后,反而生出一种尘埃落地的坦然。 他的王朝传不下去,他的子孙或许会受到新朝皇帝的清算,就如当年他踏平六国一统天下,但他书同文车同轨,他的依法治国他的郡县制,他的功盖三皇五帝,他为华夏史上第一个皇帝,他一切的一切不可磨灭。 而他所建立的大秦,也会成为历史上最为强盛也最为长寿的王朝,让后人每每读到关于秦的历史,都会热血澎湃心生向往,而大秦从鼎盛走向覆灭的那段历史,则会成为后人不忍翻阅的文书。——那么强盛又那么辉煌的一个王朝,怎就走向灭亡了呢? “秦亡于汉,此事天下无人不知。”嬴政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试探大秦国祚,"夏四百,商五百,周八百,秦——" 杨思琪再也忍不住,"秦一百都没有!" 这不可能。 赢政眼皮微抬。 r/>这是听错了?大秦国祚怎么可能连一百年都没有? 静了一瞬后,赢政抬起手,指腹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仿佛整理完自己的耳朵,他就能听到与方才不一样的回答。 但下一刻,他听到老师暴怒的声音仍在继续—— “而且老嬴家个个都是短命鬼,一个比一个死得早!”"你们最喜欢的嬴政四十九岁就死了!连五十知天命的年龄都没活到!" 赢政动作微顿,瞬间失声。 杨思琪冷笑。 秦粉大多是祖龙粉,跟这种粉丝吵起来不用多说话,一句话就能把他们干趴下——你蒸煮虽牛但短命! 如果这句话还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那还有更扎心的—— 你蒸煮虽牛但教子无方!你蒸煮生子胡亥!你蒸煮求仙惨被骗!你蒸煮死后埋咸鱼! 你蒸煮无了的第三年王朝也无了,别的皇帝以身殉国,他的国家以身殉他! 创三历史粉的办法千千万,但创三秦粉的办法简单粗暴却有效——创祖龙,创祖龙,还是创祖龙! 自己是秦迷,杨思琪可太知道什么话最扎秦迷的心了,她握着手机扔出对秦迷来讲不亚于核/弹/爆/炸的话之后,手机里再也听不到鹤华爸爸的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极端秦粉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略显低沉的喘/息声,如同暴风雨降临之前的宁静。 隔着电话离得远,杨思琪不怕被极端历史粉暴打,反而趁着这会儿还有片刻的宁静,她稍稍平复自己的心情,以一个合格老师的身份再度开口,“鹤华爸爸,虽然秦朝跟嬴政一个比一个短命,让无数人扼腕叹息,但这不是您该关注的事情,作为一个父亲,我觉得您更应该关注您女儿的身心健康。" 那么乖巧懂事又爱学习的奶团子现在沉迷电视剧,沉迷追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人物,听到嬴政死了的消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别说上课学习了,估摸着回到家之后连晚饭都吃不下去。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作为孩子的家长,鹤华爸爸是怎么有心思跟她讨论电视剧的?! 杨思琪痛心疾首,“鹤华现在非常沉迷电视剧,听到嬴政死了就接受不了,这对于一个才四岁的孩子来讲是非常不好非常可怕的事情。" br/>“我建议您不要再任其发展,您必须要注重起来,不要整天再跟她讨论秦朝的事情,把电视剧先放一放,抽出时间来陪陪她,不要让她沉迷电视不可自拔。" "对历史感兴趣是一件好事,但太过沉迷绝不是好事……鹤华爸爸,您在听吗?"电话的另一端迟迟没有声音传来,杨思琪蹙了蹙眉,加重语气,“事关孩子的教育,您不能不上 "在听。" 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很,"你方才说大秦国祚——" 毁灭吧! 这种家长没救了! "大秦国祚没有百年!没有百年!没有百年!" 杨思琪简直气炸,原本温柔的女声此时再也绷不住,“大秦早八百年前就亡了!秦始皇早就死了!" "所以鹤华爸爸,您现在可以听我跟您沟通鹤华——" "不可以。" 嬴政微眯眼,沉声打断杨思琪的嘶吼,"朕需要知道大秦国祚,更需要知道大秦亡于谁之手。" "???" 这种男人凭什么能当爹?!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还有心思问大秦国祚呢?人干事?! 正常能将秦粉创得哑口无言的话到他那似乎完全不起任何作用,男人短暂沉默之后,声音异常清晰,"杨老师,这对我来讲很重要,希望你如实相告。" 杨思琪气得脑壳疼。 ——怪不得每天来接鹤华的都是鹤华妈妈,感情鹤华爸爸就是一个神经病,听听,连“朕”这种自称都用上了,疯魔程度就差披件龙袍装皇帝了! “我告诉你个——” 杨思琪拼命忍住口吐芬芳,堪堪压着火气耐着性子问,“请问您到底是不是鹤华爸爸?您的女儿已经这样了,您还有心情跟我讨论电视剧?!" "如果你不能起到一个良好监护人的责任,那就把孩子交给鹤华妈妈来抚养。鹤华妈妈虽然不怎么会带孩子,但最起码比你有责任心,看到孩子哭的时候会在我的提醒下知道拍拍她的背。" 面对杨思琪的气急 败坏,执掌天下的帝王在这一刻仍保持着绝对的镇静与理智。 男人凤目轻眯,敏锐捕捉到他方才注意到但并没有在意的事情,天书在愤怒,愤怒他不关心小十一,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历史”而忽略小十一的崩溃大哭。 天书不知小十一的真实身份,以为小十一是与她一样寿命无线漫长的神祇,而他也是。 在神祇眼底,秦王朝与始皇帝嬴政不过岁月长河里的一段历史,虽波澜壮阔,虽天书对他推崇备至,但不值得他们为秦的灭亡与他的崩逝而崩溃大哭。 秦的兴衰成败,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完美诠释。 "小十一是朕……我的女儿,我岂有不在乎之理?" 嬴政眯了眯眼,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意识到天书说话非常白,他尽可能规避自己以前的用词,让自己的言辞听上去与天书没什么区别,"杨老师,你的职业是教授学生,我的职业是研究秦朝历史,所以在听你说起秦朝历史时,我会被你的话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我的不在乎我的女儿。" 这下轮到杨思琪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啊,原来这个极端秦粉还知道说人话? 能说人话就好。她最讨厌不负责任的奇葩家长。 杨思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被气得脑仁疼的心情。 "她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我希望她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嬴政道,"但因为我职业的缘故,她受我的影响很深,对秦朝的历史非常感兴趣,所以在你告诉她嬴政死于四十九岁时,她才会崩溃大哭。" 虽然还未见到小十一,不知道小十一与天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天书方才的话中不难推断一向乖巧的小十一为何反常到天书主动来寻他。   ;——小十一知道了他的死讯,死于四十九。 嬴政眸色微深,她是一个很孝顺的女儿,是我的骄傲。 听听,这才是人话啊!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该有的态度啊!而不是跟刚才似的,对女儿不管不问,只知道追问她电视剧。 “鹤华小朋友不仅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更是一个聪明好学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 杨思琪消了火,这才接话,她的聪明敏锐是我前所未见的,她的未来有无数可能,农业学家,考古学家,甚至如果她感兴趣,还可以往科学家方面培养,以后乘着神舟飞船去月球研究月宫。” ? 这帮仙人是不是不太行? 去月宫还需要乘着飞船去? 估计是最底层的仙人,要不然不会收个弟子都收错,连弟子的身份都不曾弄不清楚,便稀里糊涂在弟子面前泄露天机。 “我吏希望她研究历史,这样我可以给她一些帮助。” 嬴政眉梢微挑,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天书情绪逐渐平静,便不动声色道,“我可以领着她一同研究秦朝历史,让她弄明白秦朝为何而亡,又亡在谁的手里。 与善于掌控人心的帝王相比,幼儿园老师的心思堪称单纯如纸,杨思琪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人套话,只是当话赶话说到这个问题时,作为半个秦迷的她顺嘴接了一句,这种事情谁说得清?考古学家们吵了几十年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赢政瞬间支起耳朵。 不过我觉得秦朝灭亡的锅不能往秦始皇身上扣。杨思琪道。 ??? 秦朝灭亡跟他有什么关系?! 赢政瞬间想起杨思琪在暴怒之际的口不择言——老嬴家个个都是短命鬼,一个比一个死得早。 他死于四十九,他的儿孙似乎吏早?代代君主皆早亡,君权旁落不过时间问题,而后国祚不足百年,连遥远的夏商都比不得? 他的后人短折而亡,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施展,所以自他之后的大秦皇帝们代代平庸,代代不值一提,所以后世的跳梁小丑觉得他的后人无功无过,便把秦朝灭亡的祸端推在他头上? 赢政眸色微深。 杨思琪道:“虽然他步子迈得大,完全不考虑民生,但如果继承人给力,能稳住局面,那秦朝说什么都能再苟个百十年,不会那么早灭亡。” 胡亥那种自灭满门的东西杨思琪压根不想提,提了就是晦气,就是脏了自己的嘴。——千古一帝的嬴政是怎么生出胡亥这种倒霉玩意儿的? 基因变异也不该变异到这种程度! ………等等,怎么兜兜转转又聊起秦朝历史了?鹤华爸爸的职业病简直无孔不入,让她不知不觉间跟着他分析秦朝。 “鹤华爸爸,这个话题咱们可以打住了。” 杨思琪连忙把话题绕回来,鹤华小朋友的状态您一定要多注意,不能让她继续沉迷下去了。 尤其是您,尽量减少跟她谈论关于秦朝的事情,不要再让秦朝的历史对她产生巨大的影响。 天书已心生警惕,再套话只会弄巧成拙,嬴政眯了眯眼,不再试探天书。 当然,他想要的答案都已经从天书遮遮掩掩的话里得到,他死于四十九,他之后的皇帝代代短命,短命到大秦的国祚不足百年,七八/九十年便走到终结。大秦结局如此,他已经没有再试探下去的必要,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他也与天书建立联系。 小十一虽聪慧,但到底年龄太小,只是一个刚刚四岁的孩子,要一个四岁的孩子敏锐从天书的只字片语中捕捉到最为关键的消息太过强求,这种事情得他自己来。 嬴政漫不经心道,杨老师,以前我们两个缺乏沟通,这样不利于小十一的教育。 “我觉得这种情况也需要改善,你觉得呢?”始皇帝直线钓鱼。 杨思琪愿者上钩,您能意识到这种情况可太好了!——哪有都快暑假了,还没有给她打电话问孩子情况的家长? 嬴政眼皮微抬,是我以前疏忽了。 “我研究的东西不适合小孩子,小十一需要一些浅显的农业书和历史书,你是的她的老师,我想拜托你买一些。 “我以后怎么联系你?” 嬴政屏住呼吸,沉声发问。 然后他听到天书近乎欢喜雀跃但他却听得一头雾水的声音—— 您可以电话联系我。杨思琪飞快报出一串数字,这是我的手机号,您保存一下。 有什么问题及时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想要的书也可以电话告诉我,我能买到的话都会帮鹤华买的。 /> 但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不会暴露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嬴政微眯眼,声音低沉如旧,没有半点情绪波澜,好的,我会跟你联系的。 联系个锤子!他又不是仙人,他怎么可能有电话那种东西! 情绪稳定如始皇帝陛下,此时也受天书影响,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 “阿父!阿父你别吓我!” 公主,您先别哭,陛下一切都好,只是昏过去罢了。“阿父——”“小十一,阿父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奶音嗷嗷直哭的章台殿,嬴政缓缓睁开眼。 “阿——”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嗷得一嗓子手脚并用爬到嬴政身边,扑到嬴政怀里便是一阵哭天抢地, “阿父你终于醒了!” “陛下醒了!” 太好了! 众人一脸喜色,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莫哭,阿父无碍。” 嬴政伸手揉着鹤华小脑壳。 鹤华抽抽搭搭,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她却没有把她的阿父死于四十九说出口。她再怎么年幼,也知道国君寿命大于天,殿里的人太多,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乱说话。 “可是我好想你啊。” 鹤华看着嬴政略显困倦的脸,崩溃大哭。 嬴政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哭,更知道她的话到了嘴边为什么又改口。 他静静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小团子,凌厉眉眼有一瞬的柔和,他将人抱了起来,声音无比柔软,“阿父知道。” “陛下您终于醒了!”赵高连忙开口,您瞧,都把小公主急成什么样了?奴婢看着都心疼。 “陛下身体无恙,实乃大秦之福。”李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琯扶了扶自己酸疼不已的老腰,天佑大秦,天佑陛下。蒙恬剑眉微皱。 蒙毅拱手进言,陛下,太医无用,竟不知您究竟为何昏迷。“以臣之见,当昭告天下遍访名医,万不能让您的病情更加严重!” 小十一先天不足,身体羸弱,若有人能治好她的不足之症,朕赏千金,赐爵位。 嬴政允了蒙毅的进言,但不是以自己的名义寻名医,他是掌权天下的皇帝,他的身体不适会引起朝野动荡,以小十一的名义遍访名医更为妥当。 喏! 蒙毅立刻命人起草诏令。 嬴政轻轻拍着在他怀里抽泣着的鹤华,视线缓缓扫过殿内众人。 他死于四十九,他的继承人没几年好活,他的孙子亦如是,个个短折而夭。 国君接连崩逝,朝野为之动荡,国祚不足百年,内忧外患接憧而来,在这段岁月里,他的这帮臣子们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陛下,这是奴婢一早便命人熬着的养生汤,您快趁热尝尝。”赵高殷勤捧上一碗汤。 嬴政微眯眼,视线落在自己一手提拔的寺人身上。——他记得赵高按律当诛,是他惜才,将赵高从蒙毅手中救下。 作者有话要说: 赵高:!!!陛下您别吓奴婢!!天书可没说这一茬!!! 羸政:呵,朕需要天书事事交代清楚? 24 第 24 章 但赢政却并没有接,只淡淡看着赵高。 似这样的审视还是第一次,赵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堆着的笑意僵了僵。 "哎呦,您瞧奴婢这记性。" 气氛有些尴尬,赵高唤来一个小寺人,给自己找台阶,"没长眼的东西,还不快给陛下试汤?"小寺人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将汤羹倒在银勺里,往嘴里松了一口。 赵高一脸讨好,"陛下,奴婢疏忽了,试汤应当在陛下面前试,而不是在外面试。""奴婢该死,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 嬴政眼皮微抬。 试汤之后无事发生,小寺人将汤羹奉给嬴政。但赢政却依旧没接。赵高心头一紧,连呼吸都跟着轻了起来。 “陛下?” 赵高小心翼翼询问,“汤羹若是不满意,奴婢便替您取些蜜水来?” "不必。" 赢政淡声开口,目光落在赵高脸上,"诸公子近况如何?" 王琯揉腰动作微微一顿,视线立刻转向床榻上的赢政。——陛下这是昏迷之后大彻大悟了,终于准备立太子确定位份了? 这是大喜啊! 扶苏呼吸为之一轻。 李斯心头一跳,余光瞥向王琯与蒙恬。蒙恬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但作为他一母同胞弟弟的蒙毅,此时却剑眉微皱,面上有一瞬的不虞之色。 宫里的这帮太医着实无用,一个小小的昏迷便让他们束手无策,以至于让陛下在正直壮年之际便生出立储之心。 众人心思各异,却无人将目光落在赵高身上。 一个寺人罢了,左右不了陛下的决定,陛下问他,多半是随口一问,然后借他之口让他们几人表态。 赵高心思百转。 立储这种事情岂是他这种寺人能置喙的?更何况还是当着扶苏公子的面?陛下问他是假,借着他的嘴问周围的诸多重臣才是真。 或许会有人觉得,这种关乎国本的事情他完全插不上嘴,但他却觉得世人看问题太过浅显,扶苏公子的母亲是楚人,是叛乱的楚人,险些要了陛下性命的楚人 ,陛下怎会将万里江山托付于他? —个一手主导了昌平君叛乱甚至谋杀陛下的楚国公主所生的女儿,陛下怎会容忍她的孩子成为天下之主? 更别提他与蒙毅素来不睦,当初若不是陛下护着他,只怕他早就成了蒙毅剑下亡魂,而蒙毅兄弟与公子扶苏交好,公子扶苏又极瞧不上他的谄媚迎奉,宠臣不喜,公子又不喜,若是扶苏公子为天下主,这偌大章台殿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只怕扶苏刚登基,他这颗头颅便会被蒙毅取了去。 扶苏公子断不能登基。 他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以卑贱之身去阻挡扶苏公子,他是知晓陛下心里在忌讳什么,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扶苏公子的母亲是楚人, "陛下,大公子的情况您应该比奴婢更清楚。" 赵高斟酌片刻,讨好笑道,"大公子一直跟随陛下左右,为陛下排忧解难,大公子的近况无人比您更清楚。" 世人皆道他是去了势的寺人,卑贱如蝼蚁,这种关乎国本的立储之事哪里轮得到他插/嘴?——但寺人有寺人的办法,能叫名正言顺继位的公子无缘太子之位。 富贵险中求。最危险的问题,往往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回报。 赵高眸中精光一闪,心里已有了答案,"至于其他公子,则年岁小些,尚未到参议朝政的年龄,此时多是跟着博士们在读书开蒙。" "诸公子中,公子将闾又年长些,已经能带着其他小公子说文讲义了。" 他提了一嘴与扶苏关系一般的公子高,但与他颇为交好的十八公子胡亥,他却连提都没有提,只把话题往其他公子身上引,"还有公子高,公子高颇为有孝心,前几日底下的人孝敬了一道野味,公子高吃着甚是美味,便亲自送到章台殿来。" “只是那几日陛下政务颇为繁忙,并未在意那道野味,小公主瞧见了,便落到了小公主肚子里。" 赵高笑着看向鹤华,"小公主,那道野味味道如何?" “嗝儿——” 鹤华打了个哭嗝儿。 /> "公子高?"赢政眼皮微抬,"朕以前甚少听你提起他们两个。" 赵高脸上堆满笑,"陛下膝下公子众多,奴婢哪能个个都提起呢?那不是耽误陛下操劳国政吗?" “只是今日陛下问了,奴婢才敢在陛下面前提一嘴,若是在往日,奴婢是万不敢误了陛下的时间的。" 李斯微眯眼。 这话作一听是向陛下汇报诸位公子的情况,尽心尽责无可指摘,可若细思起来,便能觉察出不对劲。 & nbsp;赵高是陛下面前最得宠的寺人,连他与王琯都不会轻易得罪他,只有蒙毅这种刚直性格才会不计后果想要按律杀他,似这样一个事无巨细向陛下汇报又极得陛下之心的人,谁有那么大的权力,能让他对诸位的情况避而不谈?等陛下问到了,他才不咸不淡说上两句? “是”公子扶苏不允许诸公子冒头,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长子地位,所以赵高心领神会,鲜少在陛下面前提起其他公子。 中车府令,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李斯缓缓开口,咸阳宫中哪件事情能逃得过你的眼睛?诸公子公主又哪个不与你亲厚?你又何必厚此薄彼,只提了这两位公子,却独独将与你最为亲厚的十八公子落下? 若是十八公子知道了,必会找你哭鼻子。李斯眯眼看向赵高,眼底警告之意一闪即逝,到那时,只怕有得让中车府令哄。 王琯扶着自己的老腰,慢腾腾换了个坐姿。 他就知道陛下的问题一出,殿里必有热闹可看。 挺好挺好。与陛下议事议得浑身酸疼,看看热闹权当解乏。 毕竟扶苏公子的妻族不是他,他不必替扶苏公子着急。 有李斯这位法家廷尉在,扶苏公子的太子之位断不会让旁人夺了去,能让他这位与扶苏公子政见完全一致的丞相省了不少心。 王琯拢着衣袖,打着哈欠看向李斯与赵高。 察觉到李斯眼底的不虞,赵高依旧笑眯眯,”十八公子年龄小,不能如扶苏公子一般替陛下分忧,他与小公主年龄相仿,这个年龄的孩童爱哭鼻子是常有的事情,他哭了,奴婢哄便是了。& #34; 嬴政眸色微深。 他尚在世时,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能引来李斯与赵高的暗中交锋,那么他百年之后呢? 蒙氏兄弟是纯臣,且与扶苏交好,断不会作出违逆他的心思改立他人的事情。王琯与扶苏政见无比锲和,哪怕扶苏娶的不是他的孙女,他也会帮助扶苏争夺太子之位。 李斯与扶苏政见完全相左,但此人有大才,而扶苏也受儒家影响太深,需要这样的法家人物帮他治国理政。 若不出意外,他崩逝之后,扶苏会在众人的拥立之下名正言顺登基为帝。 但问题是出了意外。扶苏早亡,后人代代短命,大秦国祚不足百年。 所以当务之急是调理他与扶苏的身体,将这种意外扼杀在摇篮之中………不,还有一种意外。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锐利视线陡然看向赵高。 ——此人虽是寺人,但心思手段完全不亚于朝臣,且与扶苏蒙毅不睦,在他病重不能理事之际,赵高未必做不出来改他诏命拥立胡亥的事情来。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远比一个成年人好掌控。嬴政凤目轻眯,赵高,你去胡亥身边伺候。 陛下?! 赵高心头一惊。 他是陛下的中车府令,去胡亥公子那里做什么?他这是……失宠了?! 蒙恬抬眉。蒙毅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王绾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到底是陛下,雷厉风行杀伐果决,他还以为立储之事怕是有得闹呢,哪曾想陛下一句话便有了决断。 ——连暗搓搓给扶苏公子穿小鞋的赵高都被调离陛下身边,陛下这不是给公子铺路是什么? 李斯心中微喜。公子果然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此时便开始替公子清理执政障碍。 赵高有一瞬的慌乱,陛下,可是奴婢哪里做得—— 怎么,你不愿?嬴政懒懒挑眉,你不是与胡亥最为亲厚么?为何不愿去他身边伺候? 赵高瞬间失声。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陛下的的确确不再需要他,不,不止是不再需要他,而 是彻彻底底将他摒弃,让他成为胡亥公子身边的一个管事附庸。 鹤华疑惑抬头。 她太小,尚未意识到这是一种怎样的人员调整,她抬头看着嬴政,乌湛湛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然后下一刻,她听到她的阿父平静吩咐,退下。 乌泱泱的人群退出殿外。 只剩她还埋在赢政怀里,抬着雾蒙蒙的眼眸,看着这个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 小十一。 赢政道,“朕不需要你试探大秦国祚,更不需要你探究大秦国运如何。”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他轻抚着她稚气眉眼,抚平她脑壳上的小揪揪,一字一句都带着执掌天下才有的风平浪静,朕要你知晓千百年后大秦如何,天下九州又如何。 他要的从不是当下的九州一统众生俯首。他的律法,他的思想,他的书同文车同轨可曾绵延百世,至今仍在影响后世—— 祖龙魂死秦犹在。 25 第 25 章 可是,这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的阿父四十九岁便死了,她再也没有阿父了! "可是,可是这有什么意义?"鹤华嚎啕大哭,"没了阿父,是大秦还是其他,是法家还是儒家,有什么区别吗?" “阿父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什么比阿父更重要!" 赢政眼皮微抬。 小十一虽娇气,但却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且很好哄,一块点心便能让她开心大半天。若她遇到伤心事,拿块点心喂到她嘴里,小奶团子脸上的泪还没干,眼睛便能笑起来。——真的很好哄。 但现在,点心失效,什么都失效,她像是受到极大的委屈,惶恐不安,恐惧入骨,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此时的她哄好。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天书告诉她,他会死于四十九。 嬴政静了一瞬。 半息后,赢政伸出手,慢慢去擦鹤华脸上的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不是人力所能更改的事情。" "不,一定可以更改的。"鹤华拼命摇头,”阿父不要死,我们一定有办法的。" 她没有经历过死亡,但她知道死亡的恐惧。 那一年整个咸阳宫的人都被清洗,她身边的人全部换了一遍。 她太小,不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大兄跪在章台殿,一日一日又一日,无论是烈日还是大雨,大兄总跪在那。 她刚学会走路,蹒跚着去找大兄,地上很硬,跪在上面膝盖会疼,她想把大兄拉起来,大兄却不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只缓缓把她抱在怀里。 有温热的东西砸的后脖颈,把她的脖颈与衣服都弄得湿哒哒,她抬手去摸,却摸到大兄满是泪的脸。 "小十一,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大兄的声音哑得厉害。 她不知道大兄为什么要哭,更不知道大兄为什么这么说,只知道那日的太阳很大,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吃力睁着眼,刚学会说话的她把话说得很含糊,"大兄,不哭,有,我。" 但现在,她终于知道大兄为什么哭了。——大兄失去了大兄最在乎的亲人。 她终于体会到大兄当时的彻骨恐惧。 “阿父,你别死。”鹤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能死。" "莫哭。"嬴政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但一向爱美的小公主此时却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嬴政的手往下砸。 "罢了。" 嬴政叹了口气。 在哄孩子的事情上身为帝王的嬴政没什么经验,只依稀瞧过几眼扶苏哄鹤华时的模样,便学着当时的扶苏,把嗷嗷大哭的奶团子抱在怀里,掌心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和道,”阿父以后会多注意身体,绝不死在四十九岁那一年,好不好?" "真、真的?" 鹤华从他怀里抬起头。 哭得太厉害,小奶团子此时眼睛红红鼻子也红红,一抽一抽的,说话都说不清楚,嬴政拿了帕子抹了她脸上的泪,“真的。” "朕会长命百岁,活到小十一不想让朕活的那一天。" “我要、我要阿父一直活着。”鹤华打了个哭嗝儿,“我才不要阿父死。” “恩,不死。” 嬴政笑了笑。 得到嬴政的保证,鹤华这才慢慢止住哭。 阿父一定不会死的。老师那么厉害,懂那么多东西,她可以问老师,怎么保养阿父的身体,让阿父活得长长久久。 对,她问老师!她一定有办法改变阿父的寿命的! 鹤华心里有了主意,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案几处有寺人准备的茶水,嬴政斟了盏茶,喂到鹤华嘴边。 小奶团子刚才哭了太久,此时有些口渴,红着眼睛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喝水,一盏茶很快喝完,他又倒了一盏,仍喂到她嘴边。 如此喝了三盏,小奶团子才不喝了,两只手紧紧攥着他胸口衣襟,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阿父不要死。" "不死。" 嬴政又哄了一句。 鹤华吸了吸鼻子,身体带着恸哭 之后的轻颤,颤颤巍巍对着嬴政伸出小手手,"拉钩。"这个动作孩子气得很,但嬴政却难得没有拒绝,伸出小手指,勾了勾鹤华软乎乎的小手。 拉钩之后,鹤华把自己拇指按在嬴政拇指上。 很幼稚的动作她却做得很认真,她认真拉钩,认真盖章,等所有的动作都做完,她抬起脸看向嬴政,脸上仍挂着泪,眼里还闪着泪花,小奶音还带着哭腔,但她却无比郑重其事,像是在立誓,"拉钩盖章,阿父要长命百岁。" 赢政心里有些异样。 早年扶苏对他也是这般儒慕,眼里心里都是他,后来他雷厉风行收拾宗室外戚,荡平六国一统天下,他成了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便不再是扶苏的阿父,而是君父,皇父。 小十一,又一位楚国公主生的孩子。又一个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楚国公主。 恨他的人太多,想杀他的人也太多,以至于在面对枕边人的背叛时,他竟能做到无动于衷,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楚国公主自裁,留给他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十一,他为小十一取名鹤华,留在身边养着。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荷,中通外直,出淤泥而不染,宁折而不弯。 这种品质很可贵,但他不希望他的孩子为了所谓的气节稀里糊涂送命,所以他改荷为鹤。 鹤,长寿之鸟,通灵通透之鸟。他希望小十一喜乐安泰,百岁无忧。 赢政伸手揉了揉鹤华有些散乱的小揪揪,"阿父会长命百岁,小十一也会。" "恩!" 鹤华重重点头。 鹤华崩溃恸哭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稳定下来之后,她才把自己在杨思琪那里听到的话一字不落说给嬴政听。 “老师说,说阿父只能活到四十九。” 说起这件事,鹤华又忍不住红了眼,“我才不信,阿父才不会这么短命,阿父一定能活得很久很久。" 赢政莞尔,"朕与小十一都会活很久。" "还有,老师还说章邯是很厉害的将军,像蒙恬一样厉害。" 鹤华吸了吸鼻子,继续道,"还 有王离那只野猴子,他也很厉害,阿父让蒙恬打匈奴,他在蒙恬手下当副将。" “可惜他们遇到的皇帝很昏庸,所以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好。” 鹤华轻哼一声,小声嘟囔,"这个皇帝肯定不是阿父,也不是大兄。"“阿父和大兄才不是昏君。” 嬴政凤目轻眯。 有王琯李斯蒙氏兄弟帮助的扶苏竟没能顺利登基?还是说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完全不具备掌权天下的能力? 嬴政眸色微沉,"小十一,这些话除了朕之外,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的。”鹤华点头,"方才人多,我都没有说的。" "乖。" 赢政揉了揉鹤华粉/嫩/嫩/小脸,“若再见天书,不必问大秦国祚,更不必问大秦未来如何,朕已知晓,你无需再问。" "你只需跟随天书好好学东西。"“看大秦百年之后,九州运势又如何。” "好。" 鹤华打了个哈欠,“我才不要问大秦,没有阿父的大秦根本不叫大秦。” 嬴政挑了一下眉,“孩子气。” "我才不是孩子气。" 鹤华揉了揉眼,有些犯困。 她是半夜被惊醒,然后哭着来找嬴政,方才又哭了一大场,消耗不少体力,等她情绪逐渐平复,困意便席卷而来,她打着哈欠趴在嬴政怀里,小声低喃着,“我说的是实话,没有阿父的大秦就是不是大秦。" 嬴政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背儿。又累又困的小奶团子很快进入梦乡。 大概是被嬴政死于四十九的消息吓到了,她在睡着之际都不忘紧紧抓着嬴政的衣襟,像是害怕自己一旦松手便再也见不到自己阿父一般,将嬴政的衣襟攥得紧紧的。 嬴政眼皮微抬,没让寺人将她抱走,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里的小团子睡得更香。 等怀里的小团子彻底睡熟,嬴政才将人放下。小团子贴在他身边,无意识地用脸蹭了蹭他手背,黏黏糊糊在梦里唤着阿父。 嬴政便顺手捏了捏 软乎乎的小脸。 手感很好,始皇帝陛下满意收回手,拉了下自承尘处垂下来的条幔。 王琯上了年龄,有些熬不住,方才已出宫还家,殿外还剩蒙恬蒙毅李斯三人在候着,看到赢政传召,便鱼贯而入。 三人皆眼尖,哪怕嬴政把鹤华放在靠近墙的那一侧,众人也一眼便瞧见贴着嬴政呼呼大睡的鹤华,方才哭个不停地小公主此时正睡得香甜,两只小手还抓着嬴政衣物,十足的依赖模样,而他们威加四海的始皇帝,此时表情难得柔和,凌厉迫人的眉眼舒展着,颇有种天边星辰浸了水的熠熠生辉。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对小公主的受宠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小孩子容易闹夜,若是跟着陛下睡,则会影响陛下的休息,所以哪怕再怎么受宠的公子公主们,也不可能被陛下带在身边,当年扶苏公子那么受宠,陛下也不曾为他破例,鹤华公主是第一个,也是独一个。 蒙恬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李斯是法家不是事事都讲究个规矩体统的儒家,鹤华又是位公主,再怎么受宠也影响不了扶苏的 地位,况又与扶苏关系极好,她受宠,对扶苏也有助益,便也为此事保持沉默。 只有蒙毅皱了皱眉。 陛下晚上要批阅奏折,小公主怕是休息不好。 且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睡觉时都翻腾,等陛下批完奏折睡觉时,怕是也会受小公主影响,同样休息不好。 ——何必呢?折腾得俩人都睡不好。 "蒙恬,你观章邯王离二人如何?"赢政开门见山。 & nbsp;蒙恬对跟在鹤华身边的章邯印象颇深,“章邯虽年少,但心思缜密,进退有度,是个可塑之才,假以时日,可接替少府一职。 至于此人在战事一事是否有所造诣,则要看他未来发展如何。 陛下不问李斯,而是问他对章邯王离的印象,其意思再明显不过,看两人是否有战将之才,值不值得陛下倾心培养。 至于王离…… 蒙恬声音微顿,无奈一笑,“或许是太过年幼,此子远不如章邯行事稳妥,也不及其父其祖父机警,性子颇为跳脱,需好生教养一番,才能独当 一面。 蒙卿果然眼光毒辣。 赢政眼皮微抬,小十一言章邯未来与你齐名,而王离,则在你手下当副将,与你一起打匈奴。可惜二人运气不大好,遇到昏君当政,下场凄凉。 蒙恬眼皮狠狠一跳。 ——昏君?扶苏公子? 李斯心头一惊。 扶苏公子断然不会是昏君,而这个昏君,也不会是扶苏公子。——最终登基为帝的人不是扶苏公子! 蒙毅微微一愣。 不是吧不是吧,陛下临终改诏,册立了其他公子为太子?——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扶苏公子在有那么多人的支持下仍与皇位失之交臂。 两人既是可塑之才,便收于军中着重培养。赢政声色淡淡,章邯跟随屠睢,王离跟着你,一南一北,各自为战。 喏。 蒙恬颔首。 嬴政瞧了一眼李斯,朕记得廷尉还有一个与公子高年龄相仿的女儿。“既到了适婚年龄,便叫奉常挑个良辰吉日,待扶苏大婚之后,将他们两人的婚事也给办了。” 李斯呼吸微紧。 这件事对他来讲是好事,但对于公子扶苏来讲却未必,陛下的选择不再拘于扶苏公子一人,其他公子逐渐进入陛下的视线,甚至会被陛下加以培养。 公子将闾年岁也不小了,王琯一向喜欢他的才情,便叫他与王琯结个亲,娶王琯孙女为妻。嬴政声色淡淡,诸公子中,年岁超过三岁,便跟随博士开蒙,学习百家学说,霸王道之道。年岁超过十五,可参政议事,为大秦尽一份心。 李斯脸色微变。 ——陛下没有放弃扶苏公子,但也不再只把目光放在扶苏公子一个人身上。 天书的那句可惜他们遇到的是一位昏君的杀伤力太大,大到陛下将所有公子重视起来,将大秦帝国未来会出昏君的可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位千古一帝得知自己一手创立的王朝国祚不足百年之后,大刀阔斧对现有国策进行调整,然后领着大秦王朝走 向一条与原来预定的完全不同的道路—— “阿房宫暂不开工。”削减赋税,与民休息。生子有奖,无论男女。无论是秋季南征百越,还是来年远征匈奴,用兵不可超过十万。 天下九州,为之沸腾—— “阿房宫不建了?我们不用去服徭役了?!” “太好了!” 赋税也降了,咱们比以前战乱的时候交得少多了! 生孩子还有奖?如果不是养不活,我真想生个十个八个!别着急,等新种子下来肯定能养活,到那时,咱们就能放心生孩子养孩子了。 “真好,不打仗真好。” 要是还在打仗,咱们又得服徭役,又得交赋税,还得运送粮草,随着将军们出生入死。“是啊,太平真好。”陛下不操那么多的心,咱们的日子也好过。 杨思琪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给鹤华爸爸打的那个电话似乎的确有效果,鹤华不再整天追着她问大秦如何秦始皇又如何了,然后换了另外一种问题—— 老师,你有长生不老药吗?天真无邪的小朋友仰着小脸,一脸认真问她。 你这是在为你迷人老祖宗求仙问药吗?快醒醒,你那迷人老祖宗死得不能再死了,哪怕有药也救不回来了。 “鹤华小朋友,这个世界上没有长生不老药。”杨思琪伸手揉揉鹤华小脑壳,语重心长道,嬴政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了。 他才没有死。 鹤华轻哼一声,他还活着,活得可好可好了。 跟四岁小孩争辩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杨思琪便道,”好,鹤华小朋友说他活着,他就活着。 他不仅活着,他的思想,他的制度,至今仍在影响华夏大地,两千年以后的华夏大地,用的是改良版的依法治国和郡县制。 r/> 我就知道他很厉害!鹤华嘴巴微张,他的制度果然是对的!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皇帝! 杨思琪笑眯眯点头,”是的,他很厉害。 那,他都这么厉害了,你能给我长生不老药吗?鹤华眼巴巴看着杨思琪。 怎么还在纠结长生不老药? 三秒后,杨思琪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串电话和名字,然后把纸撕下来,交到鹤华手里,长生不老药没有,但是医生可以有。 “阎王叫你三更死,协和留你到五更,老师有一个同学在协和上班,鹤华小朋友有需要的话可以去协和找她。 鹤华拿着写着电话的纸,一张小脸皱成小包子,可是,他去不了。 当然去不了。死了两千多年的人,能去现在的医院才是见了鬼。 杨思琪捏了捏鹤华小脸。 但转移注意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小孩子现在异常沉迷的情况下。 这种情况下,生硬将她与电视剧历史剥离只会弄巧成拙,还不如慢慢引导,将她对秦的关注转移到其他地方。 对了,鹤华小朋友,你的农作物长得怎么样了?杨思琪问道,“是不是到了即将丰收的时候了?” 是的,它们长得很好。鹤华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杨思琪给她的纸被她放在兜里,再过几天就能收成了。 杨思琪竖起大拇指,鹤华小朋友真棒! 老师送给你的种子是特意挑选过的,产量虽然没有市面上的种子高,但可以留种,种完这一茬还能继续种下一茬,能让你来回种着研究。 还有不能留种的粮食? 鹤华有些意外,她记得治粟内史跟她讲过,无论什么粮食都可以留种的,这里的粮食怎么不一 样? 是的。 /> 这种事情太深奥,鹤华听不太懂,但事关粮食,她听得很认真,把老师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等记住了关于粮食的事情,她才去问老师另外一个问题,老师,屠睢后来打南越打胜了吗? 阿父很重视这件事,哪怕阿父说不必问秦的国祚与国运,但她还是会忍不住问老师。——如果能提前知道结果,对于阿父和屠睢来讲都是好事。 杨思琪哭笑不得,感情她说了这么多,鹤华小朋友的心思还在大秦身上。 算了,慢慢来吧,只要鹤华不哭不闹,问她一些关于秦朝的事情也没什么,只要她引导得当,再加上家长的配合,鹤华对秦朝的喜欢未必不能转变成对她未来发展有利的事情。 杨思琪道,屠睢第一次打胜了,但第二次败得非常惨烈。 啊? 鹤华有些着急,为什么? 第一次大胜是秦兵战斗力非常强,能碾压同时期的一切国家部落。 第二次大败是因为屠睢非常残暴,屠杀越人引起越人的逆反,五十万大军最后只回来十万,而 屠睢也战死在第二次的南征百越的密林里。 鹤华张了张嘴,只,只回来十万? 是的,这一仗非常惨烈,无论是南越还是秦兵,都死了很多人。杨思琪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唏嘘。 这段历史太沉重,放学后鹤华仍在恍惚,高挑女人来接她,她牵着女人的手,满脑子都是屠睢败得惨烈的事情,以至于连女人什么时候停下脚步都没有发觉。 “唉哟。” 鹤华一头撞在女人腿上。 她抬头看女人,女人正在看着周围天际,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找到,天空蔚蓝,白云淡淡,偶有飞鸟掠过,拖出一道极浅极浅的白色划痕。 你怎么不走了?撞得有点疼,鹤华抬手揉着自己额头,奇怪问女人。 女人回神,慢慢蹲了下来。然后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人,眼里满满都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你在哭吗?" ; 鹤华迟疑伸出手。 但她的手还未落在女人脸上,便被女主捉住手。 “照顾好你阿父。女人拿开她的手,声音极轻,你老师的同学是很厉害的医生,可以让她给你阿父看病。 鹤华醒了。 你倒是说清楚怎么才能把我阿父带过去啊! 鹤华一脸悲愤,两只小手锤着被褥在床上翻滚,你说了跟没说一样,阿父根本过不去!过得去。 嬴政掐着眉心,伸手将无能狂怒的小奶团子揪出来,一夜没睡的帝王声音哑得厉害,“昨夜阿父看到你与天书,还有—— 赢政眯了下眼,声音微微一顿。 你能看到我和老师?还有那个奇怪的女人?!鹤华大喜,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太好了! 你现在能看到,以后是不是能跟我一起进入那个世界?鹤华手舞足蹈,兴奋得无以复加,然后让老师的同学帮你看病?! 作者有话要说: 医生:先挂号,后看病。你用身份证挂号还是医保卡挂号?赢政:…用传国玉玺。 医生:???快请精神科刘主任!!!今天又来一个脑子不正常的!!!最近插画活动好像很热,别人有的咱们也要有! 26 第 26 章 "或许可以。"嬴政凤目轻眯,伸手揉了下鹤华的小揪揪。 鹤华在床榻上翻滚了好一会儿,小揪揪有些乱,比赢政这么一揉更显乱了,小孩儿爱美,不许赢政这么揉自己的头发,便抬手把自己脑壳上嬴政的手拿下来,趴在嬴政身上抱着嬴政的胳膊,小奶音追问道,"什么叫或许可以?" “要怎样才可以?” "或许可以以你为媒介。"赢政道,"你可以连接大秦与天书的世界,朕或许可以借助你去往天书的世界。" “太好了!” 鹤华欢喜雀跃,“老师说了,长生不老药没有,但医生可以有,她有很厉害的医生!”"阿父去了那里,一定可以把身体养得特别好!" 赢政漫不经心点头,"但愿如此。" 那是一个他完全没有见过的世界。洁白的墙壁,奇怪的衣服,恰到好处的教授内容,浅显的教学方式,屠睢的大败,以及—— 嬴政眸色微沉。 他垂眸看向面前的鹤华,小孩儿沉浸在喜悦之中,脸上的笑容比天边太阳更耀眼,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她唯一忧心的事情是他的寿命很短,但当这件事情有解决方法时,她又恢复了天真稚嫩不知愁的模样。 这才是一朝公主该有的模样。而不是心事重重,机关算尽,活成一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将自己一生都折进去的模样。 半息后,嬴政慢慢从鹤华手里抽回手,揉了揉她的头。 “阿父不许揉我的小揪揪。”鹤华去抓嬴政的手,"会把我的小揪揪弄乱了,不好看的。" 嬴政收回手,掌心放在鹤华肩膀。大抵是先天不足的缘故,小小的人身量并不高,趴在他身上小小的一团,远不及他的佩剑高。 "小十一,若你再见接你的女人,便替阿父转告她。"嬴政缓缓开口。 鹤华睁大了眼,"阿父认识她?""她是谁?她真的是我阿娘吗?" 嬴政眸色微暗。 在看到女人的脸时,他几乎已经知晓女人的身份,但真正让他 确认她身份的,是她的那句话——照顾好你阿父。 嬴政没有回答鹤华的话,"告诉她,王朝更迭再所难免,朕不需要任何人为朕报仇,更不需要任何人为复国奔走。" "活在当下,享受太平,这才是朕对你最大的期望。" “阿父在说什么胡话!” 这样的话不吉利得很,鹤华瞬间不再追问奇怪女人到底是谁,十分不满说道,"大秦才不会亡国,我也不会成为亡国公主。” "记得将朕的转告于她。" 嬴政不置可否。 鹤华抿了抿唇,"好吧,我会说的。""但是阿父——" "去洗漱。" 嬴政打断鹤华的话,将趴在她身上撒娇的小孩儿提起来。 “我不。” 鹤华摇头,“我还有其他话要与阿父说——” “阿父知道。” 嬴政拍拍鹤华的头,神色有些疲倦,"去洗漱。""洗漱之后跟着博士开蒙,朕有政务要处理,不能陪你玩。" 看到嬴政眉眼里的倦意,鹤华撇了撇嘴,"好吧。" ——阿父与她不同,她在梦中得老师授课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一种休息得很好的感觉,但阿父似乎不是这样,阿父一夜未睡。 她不能打扰阿父休息。 鹤华慢腾腾从床榻上爬下来。 寺人鱼贯而入。寒酥跟随寺人走进来,鹤华松开嬴政的手,跟着寒酥一起离开。 小小的人儿身影消失在寝殿,嬴政眸中温和神色荡然无存。 作为一个执掌天下一统九州的皇帝,他有远超常人的敏锐性,他根本不需要别人将事情掰碎一点一点分析给他听,更不需要别人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对他指手画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只字片语的零碎片段,绝世悍将的凄凉下场,已经足够让他拼凑出大秦的国运与国祚—— 天书的话到底还是委婉了,大秦的国祚岂止没有百年,甚至连五十年都没有! 屠睢远征南越,王离随蒙恬北伐匈奴,屯兵关 塞,阿房宫,秦直道,还有赶跑匈奴之后的万里长城,这几件事里无论拉出哪一件,都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甚至几代人的积累才能做成的事情。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功盖三皇五帝,威加天下四海臣服,只要再给他二十年执政时间,他有足够信心能一代人做完四五代人才能做完的事情。 当然,哪怕他短命也无妨,他早早培养了继承人,他那信奉儒家学说的长子扶苏。 攻城略地不需要儒家,但当天下承平,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是治理国家最好的利器,所以哪怕扶苏与他政见不和,哪怕身上流着楚人的血,但在他心里依旧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楚国已灭,有楚人血脉又何妨? 而推崇儒学也是一把双刃剑,他一统天下荡平六国,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王朝,而他的儿子敦厚仁和,与人为善,扶苏继位之后定会轻徭薄税休养生息,为他的这些劳民伤财的举动进行收尾,所以他大可继续实现自己雄心壮志,给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里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每一步都想到了,每一个容易出意外的地方他都做了防护,比如说扶苏有蒙氏兄弟王琯李斯的支持,谋臣武将的鼎力相助足够让他顺利登基。 扶苏性格仁善,而李斯是法家,两者相和,不会造成儒家一家独大的局面,让他的治国理念足以顺利推行。 但天命不在秦。他的每一项精心布置都出了意外,意外接憧而来,他一手创立的王朝短命到令人发指。 屠睢损兵折将四十万,后续再征南越,又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数字。 蒙恬虽威慑匈奴,终成一代名将,但边塞苦寒,无法自给自足,漫长的补给线足够拖垮一个羸弱的王朝。 再加上阿房宫,秦直道,他的享年四十九,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没能登基,后面的皇帝代代短命 赢政凤目轻眯。 ——也有可能不是短命,而是在争夺天下权时的自相残杀,所以天幕会说章邯王离生不逢时,遇到的皇帝是昏君。 章邯王离如此,那么蒙氏兄弟呢?他们两个正当壮年,天书怎提都不提? 原因再简单不过,在争夺皇位之际,蒙氏兄弟作为扶苏的人被清算,他们两个早就死了,所以是章邯王离出来主持大局。 蒙氏兄弟死了,那么王琯李斯 呢? 王琯年迈,且精于自保,若下一代的皇帝是昏君更是暴君,他会选择闭门不出。 而李斯,他身有大才,但也极懂分析利弊,他或许为求自保辅助暴君登基,然后在暴君坐稳皇位之后被灭门。 ——若暴君用李斯,大秦国祚怎会不足百年?! 嬴政气笑了。 好一个自断臂膀自毁长城的皇帝! 他可以接受王朝更迭,大秦帝国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粒砂砾,也可以接受千百年后自己被污名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帝王是位暴君,但不意味着他能接受他有这么一个断送江山的儿子。 大秦明明可以不亡的。 明明他已布置好了一切,明明只要按照他的计划走,大秦纵有坎坷,但也不会那么早便走到崩塌。 可是没有。每一项不可出意外的环节全部出了意外,他一生心血,终究付之东流。 嬴政缓缓闭眼。 片刻后,偌大宫殿响起帝王威严声线——"召蒙恬蒙毅,王琯李斯,国尉屠睢。" "公子,陛下今日召见屠国尉,您不必去上学了。"赵高殷勤伺候胡亥穿衣。 胡亥有些奇怪,"你平日里总催我去上进,今日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陛下不仅召见了屠国尉,屠国尉麾下的将士们也一并召见。" 赵高压低声音,与胡亥耳语,"屠国尉麾下有一郎将,名唤赵佗,此人是个可塑之才,您可趁此机会与他结交一番。" 虽被贬到胡亥身边,但赵高并未自暴自弃,反而不再掩饰自己,一心一意替胡亥筹谋。 ——扶苏公子身上流着楚国人的血,且又与陛下政见不和,纵有蒙氏兄弟与李斯王琯作为臂膀,也未必一定能顺利登基。况陛下又降下新诏,三岁以上的公子跟随博士开蒙,十五岁以上的公子参加朝议,这是培养所有公子的态度,胡亥公子虽年幼,但陛下正值壮年,天长日久,他们有的是机会。 胡亥公子若能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岂不比跟在陛下身边战战兢兢强得多? 想明白这件事,赵高便提前为胡亥打算着,胡亥年龄小,很多事情不必与他说透,比如赵 佗的重要性,比如说如何将扶苏公子调离咸阳,再比如让扶苏与陛下离心,让胡亥公子独宠陛下。 "您别看南越之地颇为偏僻,但好东西可不少呢。" 赵高笑眯眯,"赵将军这次入宫,便给公子带了不少好东西,您不过去看看?" "去!" 胡亥一拍大腿,"有好东西还开什么蒙?""走,咱们现在便出发。" “咱们得叫上十一公主。”“叫她做什么?跟我抢东西?” "小公主年龄小,除了爱吃几块点心外,能与您抢什么东西?"“陛下喜欢小公主,见您与小公主关系好,陛下心里也痛快。”"行吧,那就叫上她。" "小十一,快出来。" 胡亥隔着窗柩,对偏殿里跟着太傅开蒙的鹤华不住招手,”兄兄有话与你说。” 太傅不悦皱眉。 ——这个十八公子,自己不去上课,还来打扰小公主开蒙。"公主,不可分心,随老夫读书。"太傅手拿书卷,敲了下鹤华面前案几,不许她出去。 鹤华乖乖点头,跟着太傅一起读诗经。 "书有什么好读的?"胡亥啪/啪/啪敲窗柩,"快出来,兄兄给你带了点心。" 好讨厌,居然拿点心诱惑她!鹤华读书音节微微一顿。太傅叹了口气,"罢了,公主快去快回。" "呃,我不吃的,我就出去看看。"鹤华慢腾腾放下手里的书,冲太傅眨了下眼。 "吃两块也无妨。" 太傅忍俊不禁。 陛下与扶苏公子从不许公主多吃点心,小公主的口腹之欲只有章邯与胡亥能满足,但现在章邯被陛下调 入军中,只剩下胡亥一人给公主送点心。 胡亥公子虽顽劣不堪,但在这件事情上无可指摘,毕竟小公主着实受宠,与公主交好,只会对他有益。 得了太傅的首肯,鹤华这才让寒酥抱着自己往外走。 偏殿廊下,胡亥从身后人手里抽出一盒小点 心,喏,给你。这可是南越那边的点心,咱们咸阳没有的东西。 兄兄怎会有南越的点心?虽然嘴馋,但鹤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点心,而是奇怪问胡亥。 赵高打开点心匣,殷勤替鹤华尝了一块,试吃无恙后,他才捧着点心递给鹤华,”这是赵将军带过来的,特意孝敬公主的。 赵将军是屠国尉麾下郎将,前段时间刚随屠国尉从南越班师回朝。 “见过公主。”胡亥身后男人侧身向前,拱手向鹤华见礼。 哦,你是屠国尉的人? 鹤华缩回手,彻底不接点心了——她还记得老师与她讲屠国尉杀人如麻,导致五十万大军兵变南越的事情,她太小,不太明白这些事情与赵佗给她带点心有什么关系,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盒点心不能要。 鹤华咽了下口水,把眼睛从点心盒上移开,看了看青竹似的赵佗,屠国尉喜欢杀人? 为人将者,哪有不杀人的? 赵佗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有些言不由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屠国尉是为了大秦好。 鹤华哦了一声,这样啊。谢谢你的点心,我不能要。 “瞎,我就说吧,小十一肯定不喜欢杀人如麻的屠国尉。” 胡亥嫌弃看了眼赵佗,你要是不提屠国尉,她兴许还会要你的点心,你提了,她肯定不要你的点心。 小十一,我跟你直说了吧,赵佗虽然是屠国尉手下的人,但与屠国尉政见不和,不是那种爱杀人的人。 他这次给你送点心,是想让你在阿父面前说说好话,南越穷是穷了点,但也有不少咱们中原没有的东西,与其打仗,还不如在南越开市,跟咱们往来经商。 胡亥从身后小寺人手里拿出一个草编的小玩意儿,质地虽粗糙,但活灵活现,是宫廷乃至咸阳城里都没有的东西,喏,这也赵将军带来的。 还有一些兽皮珍珠野味,你要是喜欢,我 让人给你送过去,不比咱们在上林苑猎到的差。 只是这样? 鹤华半信半疑。 ——其实她听不太懂,但在老师那里听说屠睢杀人太多,引起越人的殊死抵抗,五十万大军最终只回来四十万,这种情况下,打仗似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骗你做什么? 胡亥道。 赵佗再次拱手,公主,远征南越劳民伤财,若能以怀柔政策让南越臣服,又何必徒增杀孽呢? “是啊,公主。” 赵高在一旁帮腔,打仗不如开市,开了市,咱们大秦便能多一道税收。 鹤华看了看赵佗,这些事你跟阿父说过吗? 末将人微言轻,连屠国尉都无法说服,又怎能说与陛下听?赵佗苦笑一声。 鹤华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摇头,你们说的这些事情我听不懂,我帮不了你。 “拿了人家的点心,却还不替人家办事?”朝议结束,嬴政打着哈欠,伸手戳了下鹤华额头。 鹤华此时正在吃赵佗送给她的小点心。 点心的味道与宫中点心完全不同,甜甜的,入口即化,她喜欢极了,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块,一边吃点心,一边含糊着回答嬴政的话,我如果说我能办,别人都来找我了,我才不要别人来找我。“再说了,宫里的事情瞒不过蒙上卿的眼睛,赵佗的话肯定能传到阿父耳朵里的。” 小机灵鬼。 嬴政啧了一声。 匣子里的点心并不多,鹤华很快吃得只剩最后一块,看着孤零零躺在匣子里的点心,鹤华把点心举到嬴政面前,“阿父要不要尝尝?” ——阿父不喜欢吃这种小点心,这块点心肯定还是她的! 嬴政眼皮微抬,捉着鹤华的手,把她手里的点心塞到自己嘴里。 唔,好吃。 从不吃点心的帝王厚颜无耻抢了小孩子的点心。 “阿父过分!” >这是最后一块了! 鹤华眼泪汪汪。 嬴政伸手揉了揉鹤华脑壳小揪揪,小孩子不可以吃这么多点心。“去洗漱睡觉。” 寒酥连忙上前,将气呼呼控诉帝王的小奶团子抱走。 几人身影消失在内殿,赢政凤目轻眯,眸色微沉,宣赵佗。 陛下宣了赵佗? 赵高长舒一口气,公子,咱们的计划成了一半。胡亥一头雾水,“什么一半?” 赵高笑眯眯,南越是个好地方,若与南越开市,以陛下对公子们的重视,必会派公子们前去历练。 只是不知,陛下会派哪位公子? 这还不简单?肯定是大兄。胡亥随口道,“除了大兄,谁还能镇得住嗜杀残暴的屠国尉?” 赵高眸中精光微闪。 ——只怕未必。 女人又来接鹤华。接送鹤华上课,似乎是她刻在骨子的必行之事。 呃,等一下。鹤华拽了拽女人的手,阿父有话要我与你说。 女人动作微顿,回头看鹤华,什么? “阿父说,王朝更迭是一种必然,他不希望任何人替他报仇,更不希望任何人为他左右奔走去复国。 这些话晦气得很,若不是嬴政交代,鹤华才不会说,可尽管嬴政交代,她也说得言不由衷,“阿父说若有朝一日大秦灭亡,我成了亡国公主,他希望我能活在当下,享受太平。 攥着她的手陡然一紧。 “哎哟,你弄疼我了。” 鹤华轻呼出声。 抱歉。 女人松开她的手。 女人此时已转过脸,她看不到她表情,只看到她如往日一样领着她往前走,仿佛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无足轻重,影响不了女人的任何心情,但直到下一个路口,女人却突然停下脚步—— “转告你阿父,我永远做不到。”女人的声 音极空灵,像从天际飘过来的一般。 鹤华愣了愣。 其实她听不懂阿父与女人的对话,可她却听懂了她话里的悲伤,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悲凉,浸在血液里的执念。 鹤华突然有些想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她就是觉得自己的眼睛很酸,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会转告阿父的。 她吸了吸鼻子,郑重向女人承诺,然后抬起头,第一次大胆对女人索要东西,“我想要个手机。 老师在看图识字的图画册里教过她,手机是这个世界的联络工具,很厉害的,无论多远都能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太适合她拿给阿父了! “阿父现在过不来,但是有了手机,我可以给老师的协和朋友打电话。” 她无比理直气壮对女人说出自己的要求,甚至还有一种无论自己要什么,女人都会满足她的错觉。 ——当然,前提是女人有那个能力。 “哦,小天才电话手表?” 杨思琪伸手摸了摸鹤华小脑壳,十分配合小朋友来演戏,来,老师把老师朋友的电话给你录上去,然后你就能带着嬴政去找她看病了。 是夜,协和的某位医生刚下手术室,累得半死摊在办公室。 “主任,您手机响了。” “谢谢。” 医生揉了下脸,打起精神接过小护士递过来的手机。——她闺蜜的秦迷学生要带着“嬴政”找她看病,她得配合闺蜜演好这场戏。 医生打开手机。防诈骗软件疯狂报警,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几个大字——诈骗电话。 这年头信息泄露这么厉害的吗?连医生都成了诈骗分子的对象? 医生果断摁掉电话。 再等半小时。 如果小秦迷还不打电话,她就真的下班了。——做完一场大手术再不休息真的会死人的啊啊啊啊!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嘟嘟嘟嘟——” /> 嬴政拨弄着鹤华腕上黑漆漆的东西,这是天书世界的联络工具。“我们与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未必能联系到他们。” “我再试试。” 鹤华不信邪,肯定能打通的,老师不会骗我的。医生的手机再度叫起来。 摁掉。 再响。 摁掉。 三秒后依旧会响。 您可真敬业!比深夜做手术的医生都敬业! 当手机锲而不舍再度叫起来,医生忍无可忍,抓起手机接通电话,然后口吐芬芳,不买保险,人在泰国,腰子已嘎,身陷水牢。 拜托,咱俩是同行,你能不消停会儿,别再给我打电话?! ? 天书世界的太医这么暴躁的? 赢政眼皮微抬,沉声开口,我不是你同行。 哎呦我去,现在诈骗都这么高端了?不搞蹩脚普通话,改成性感低音炮了?——多半是杀猪盘,目标对象就是她这种大龄牡丹。 杀猪盘好啊!当初要不是家人嗷嗷大哭让她改志愿,她现在早就成为精神科的泰山北斗了! 医生瞬间来了精神。——让她这个精神科的旷世奇才给杀猪盘搞点精神科的小小震撼! 作者有话要说: 医生:您的姓名是? 嬴政:嬴政 医生:.果然是我大精神科的漏网之鱼! 27 第 27 章 "你当然不是我同行了。" 安静往嘴里喂了杯水,开始自己的表演,"听你这声音就不是普通社畜,你是成功人士吧?" 社畜?在天书世界里,九州黔首与畜生无异? 赢政眼底闪过一丝不虞之色,有些不满安静对天下黔首的称呼。 成功?人?士? 哦,将相王侯算人,是士,功绩突出者,才能称一句成功人士。——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功盖三皇五帝,自然是成功人士。 "不错,是成功人士。" 嬴政声色微沉。 安静翻了个白眼。 听听,这是一点都不装啊! 哪有人大言不惭对一个陌生人说自己是成功人士?——这得是她那迷人且短命的老祖宗才能有的自信好嘛! 梁静茹是住在杀猪盘隔壁吗?给了杀猪盘这么多的勇气来自吹自擂吗? “那成功人士,你现在芳龄如何?身高多少?体重多少?有没有成家,孩子有几个?”安静嫌弃到无以复加,"住哪?做什么工作?有什么好项目要跟我介绍的?" "?" 看病需要问这么多问题的嘛?连成家和孩子都要告诉医生? 鹤华有些不解,奇怪看了看自己腕上的小天才手表。——老师的朋友怎么怪怪的? “不便透露。”嬴政眼皮微抬,声音不辨喜怒,"看病需要了解这么多问题?" 安静一拍大腿。 ——这把高端局! 这种欲擒故纵的招数绝对是普通杀猪盘没有的!而且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医生,这是对她有过充分的了解才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的! "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 安静眼珠一转,"你哪里不舒服?想找我看什么病?""先说好,我可是协和的医生,找我看病很贵的。" 她现在可是副主任医师,挂号费都比以前贵十块呢! "阎王叫你三更走,协和留你到五更 。" 鹤华小小声对嬴政道,"协和医生好厉害的。" 声音虽小,但安静不聋,吹捧她的小奶音一字不落传入她耳朵,让她险些笑出声,啧啧啧,到底是高端局,连捧哏的人都有。 还是一个能让人降低防御心的小孩子,三百六十度引着她上套。——可真看得起她这个007的苦逼社畜。 "这位小朋友说得很对。" 安静虚心接受吹捧,然后一脸骄傲,“我们协和可是号称活人不医的,只接受快死的人,死人到了我们这,我们能把他治得棺材板都压不住。" "!!!" "好厉害!" 鹤华星星眼,伸手扯了扯嬴政衣袖,脸上只差写着几个字——阿父,您有救了! 这种反应就对了。 安静很满意,"快说说,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我中外结合,内外双修,□□和精神上的病都能治,只要钱给到家,我保证能让你药到病除!" "?" 这种吹得比方术更天花乱坠的人真的是天书世界的人?赢政眯了下眼,嗤之以鼻。 赢政不曾开口,鹤华推了推赢政,催促道,“阿父,快说。”"她能治您的病。" 不,此人比他更有病。嬴政拍了拍鹤华小肉手,"不必。" 小奶音软软糯糯,阿父的称呼安静没有听清,只听到小孩在催杀猪盘说话,敬业程度堪比007连轴转的她。 啧,真拼,真刑。等挂了这个电话,她就给妖妖灵打电话,祖国未来的花朵不能让杀猪盘带坏了。 安静道,"说说看,你哪里不舒服?" "你不是医生么?"赢政挑眉,"你难道不知道我哪里不舒服?" 安静简直想给杀猪盘竖个大拇指。 这已经不是欲擒故纵了,这是完全把话语权拿捏在自己手里,然后引着她的思维让她跟着他走。——高端局中的战斗机! > 安静玩的就是高端局中战斗机,虽然名字叫安静,但她的性格与名字完全南辕北辙,一点不安静,”我知道你天生贵族,财产无数,我还知道你精通多国语言,博学多才,更知道你每天从一百多平的床上起来,单是伺候你洗脸的人都不下于十个人。" 赢政眉头微动,这才点了点头。 不错,他是秦王,更是始皇帝,坐拥九州天下,财产不计其数。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文字语言他无一不精,称得上一句博学多才。至于那个一百多平,虽不知是什么计量单位,但听着应该不小,勉强符合他的章台殿。 赢政对医生的狐疑勉强消了些。 "继续说。" 嬴政手指轻叩案几。 "你身边还有佳丽三千,狐朋狗友无数。" 安静道,"但是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走进你的心里,你伤春感秋,寂寞空虚冷,你觉得你的日子无聊,哦,这讨厌的钱和势,你想让它们离你远一点!" 赢政眼皮微抬,动作微微一顿。——这个医生怎么又开始发病了?天书世界里的医生都这么不正常吗? "并没有。" 嬴政沉声道,"我喜欢权势。""而且,我并不觉得我的日子枯燥无聊。" “看看看看,你这就是一种认知障碍的精神疾病。”"如果你真的正常,那你为什么给我打这个电话?" “我是医生,协和的医生,你觉得我能治疗你的病,所以你才会联系我,想让我帮助你,对不对?" 鹤华重重点头。 对,就是因为想让医生给阿父看病,所以她才跟医生联系的,医生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既然想让我帮助你,你就应该听我的。" “现在的你病得有点严重,你已经产生了认知障碍,对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都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 “你觉得没有人真心对你好,所有人都是为了你的权势围在你身边,你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你害怕他们为了抢夺你手里的权势不择手段,你害怕自己身败名裂,失去一切!" />鹤华嘴巴微张。 阿父活得这么不容易的吗? 嬴政懒懒抬眉,”我为什么要害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不要他们的真心,只需要他们替我做事。" 哎哟,还是一位bking人设的杀猪盘! 安静的兴致越来越浓厚,"相信我,这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表面的你无比强大,坚不可摧,但真正的你心思细腻,柔软伤感,但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你背负着家族的希望,你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你的破绽,所以你只能伪装自己,把自己伪装成百毒不侵的模样。" 这种外表强大内心柔软脆弱的杀猪盘坑小姑娘一坑一个准。小姑娘们根本拒绝不了性感低音炮的美强惨,这种人设一旦打出来,十个有八个往里面栽。 很可惜,她不是。 身为上四送一,读三再送一的医学生,她早就拿起手术刀的那一刻就断情绝爱了好嘛!——心中无男人,用刀才能神! 安静道,"时间久了,你真的以为自己百毒不侵,去做符合你身份的一切事情。" “但在做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你根本不想做,这不是你的内心,你的行动在执行,你的内心在抗拒,你每一天都活在挣扎之中,你——精神分裂了!" 鹤华愣在原地。 所以重用法家,苛税待民根本不是阿父的本意? 阿父其实是想好好对待天下黔首的,但是他是皇帝,他身上的担子很重,他要收赋税养军队,要修建万里长城,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花钱的地方也太多太多了,所以他只能这么做,顶着天下骂名劳民伤财,重税于民? 鹤华抬头看嬴政,眼里满满都是心疼。——阿父太难了!她在胡说八道,别信。 嬴政伸手揉了下小团子的小揪揪,"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之事。" "我是医生,你不用在我面前隐藏真正的自己。" "你现在已经有认知障碍了,这是偏执性精神障碍你知道吗?""再不治疗就真 的没救了!" 鹤华吓得小脸煞白,"阿父,快,快叫她给你治治。" 安静险些笑出声。到底是小孩子,比杀猪盘好骗多了。 "放心,我肯定能把你爸爸的偏执型精神障碍治好,我是专业的。" 安静道,"来,成功人士,你现在把所有事情都放下,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先把你躁动不安挣扎不断的情绪平静下来——" "偏执性精神障碍?" 赢政轻嗤一笑,打断安静的话,"医生,你不觉得你才是偏执性精神障吗?" 安静眼皮一跳。这位杀猪盘被她一顿疯狂输出之后还能保持思绪不被她打乱,然后再pua她? "自以为是,喋喋不休。" 赢政声音里透着几分嫌弃,"如果这就是协和医生的本事,那协和不过如此。" 她居然被一个杀猪盘给侮辱了?而且是以侮辱她职业的那一种侮辱?这简直是对协和医生最大的羞辱! 安静声音拔高,"你一个偏执性精神障碍懂什么协和医生的本事?" "协和医生的本事我刚才已经见识到了,与坑蒙拐骗的骗子没什么不同。"赢政慢条斯理。 安静瞬间被激起胜负欲。——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和007后的精神状态,但你不能质疑我身为协和医生的能力! "成功人士,你说话最好注意一点,骗子能跟我比吗?"安静再次强调自己的职业,“我可是协和的医生。” 嬴政挑眉,"协和医生,有人说我会死于四十九。" "……这种封建迷信你也信?" 安静一言难尽,因被嫌弃职业能力而有些上头的她丝毫没有留意此时的自己被“成功人士”牵着思路走,"你有家族遗传病吗?" 家族遗传病? 那是什么病? 但这种问题显然难不住能举一反三的始皇帝,赢政斟酌片刻,有了答案,“我的父亲死得比较早,享年三十四。 4; "啊,这也太短命了。" 安静倒吸一口冷气,在现代医学这么发达的情况下,死于三十四是妥妥的短命,"怎么死的?病死的还是出意外死的?" “生病。” 赢政眸色微暗。 安静好奇,什么病?病发前有什么症状?——这病来得也太快了,身为医生很难不好奇。 “吐血。” 嬴政声音缓缓。 肺结核? 安静更加好奇了,不能啊,现在的医学很发达,肺结核虽然难治但不至于三十出头就死了。你家人是不是没领你爸去大医院看? “没有。” 鹤华着急问道,医生,我爷爷死得比较早,会不会影响我爸的寿命啊? 如果有家族遗传病的话,会对你爸爸的身体有所影响,但不至于会让你爸爸在四十九岁就死了。 安静道,“现在医学很发达的,以前的很多不好治的病现在都有办法治疗。只要钱够多,再保养得好,哪怕得了心脏病白血病,都能让你活到七八十。 七八十! 听到这个消息的鹤华开心极了,连忙去拉赢政衣袖,“阿父,你听到了吗?医生说你能活到七八十! 赢政眸色微动,听到了。 哎,别高兴得太早,我说的情况不包括胰腺癌这种不治之症。 安静泼冷水,如果得了这种不治之症,那就该吃吃,该喝喝,再给自己选一块风水宝地就行了。 阿父才不会得这种不治之症qaq鹤华险些吓哭,医生,怎么知道我爸爸有没有得病? 如果怀疑自己有家族遗传病,那最好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说到自己专业,安静拿起水杯往嘴里又送了一口水,“查查血,查查心脏,各方面都查一下,有问题早治疗,别拖到晚期再去治,拖得太晚协和都治不了你。&# 34; 阿父根本过不去! 虽然阿父的意识能跟着她过去,但阿父的身体过不去,这种情况下,阿父根本去不了医院,更做不了检查。 “医生医生,能不能不做检查就知道我爸爸的身体情况?”鹤华连忙追问。 那你可太高估我了。安静道,这可不是协和医生能做到的事情,这得是大罗金仙才能做到的。 赢政眼皮微抬,你不是? 这不是还没渡劫吗?等渡完劫我才是大罗金仙。这种渡劫梗很常见,安静顺着赢政的话随口接了一句。 嬴政懒挑眉,嫌弃得紧。——一怪不得信口胡诌精神不正常,原来是个最低等的仙。 哦,那你先修炼渡劫。 嬴政抬手一按,挂掉电话。 嘟嘟嘟嘟—— 安静手机恢复安静。 安静愣了愣。 等等,她这种被人嫌弃了的错觉是什么鬼?——这年头吹牛都得大罗金仙以上吗? 亏她还以为这是位高段位bking,万万没想到是个神经不正常,简直浪费她时间! 呸呸呸,晦气! 安静重新拿起手机,拨通妖妖灵,你好,妖妖灵吗? “是这样,我接到一个诈骗电话,里面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男人,哦,我没有被骗钱,我很机智的。 谢谢谢谢……哎,别挂!这个神经不正常的男人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对,才三四岁,我觉得小姑娘跟着这个男人不太好,他的电话是xxxx,你们跟进一下。 “阿父怎么把医生的电话给挂了?”鹤华看了一眼嬴政,抬起小手手,准备再给安静打电话。 嬴政按住她的手,不必。她治不了阿父的病。 “可是她是协和的,她很厉害的。”鹤华道。 br/> 保养得当再加上厉害的医疗环境,得了病的人也只能活到七八十岁?医生与老师的世界似乎并非他认知里的神仙世界,否则她们的寿命不会那么短暂。 不,也有可能是神仙世界,只是她们地位太低而能力也太低。 ——渡完劫才是大罗金仙,大罗金仙才能做到不见面便能知晓他的身体情况,目前的医生做不到这种程度。 嬴政沉吟片刻,小十一,你今夜跟随阿父睡。 小十一入睡之后便能抵达另外一个世界,但他不能。 他只能以小十一为媒介,意识跟着小十——块过去,小十一在做梦,而他是一夜未睡,一夜之后小十一精神奕奕,而他倍感疲惫,身体极为不舒服,这大抵是强行加入另外一个世界的弊端,会给身体带来一定的损伤。 因为这个缘故,他哪怕知道自己可以随着小十一观看另外一个世界,但他也鲜少去做,可今日不一样,他对天书世界的认知随着医生的这个电话被打破,他太想知道天书世界到底是所谓的仙界,还是—— 嬴政微眯眼,心里已有了答案。是夜,鹤华躺在赢政身边呼呼大睡。 奇怪女人再度来接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女人牵着她的手,却并未如往常一样将她送到学校,而是立在原地,抬头看着苍穹。 我阿父也来了。鹤华直接对她道,你感觉到他了吗? 女人手指微微一紧。 “嘶——” 鹤华轻呼出声,连忙从女人手里抽回手。 你的阿父? 女人抬头看着天,却只看到蔚蓝天际与高耸入云的楼宇,于是女人慢慢收回视线,重新对鹤华伸出手,今天不上学,我带你去看看这个世界。 那是一双近乎丑陋的手。 第一次见到女人的时候,鹤华的注意力便被女人的手所吸引,那是一双完全不像正常人的手,像是断裂之后重新再接上,手指骨节有些扭曲,牵着她的手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女人指节的僵硬与指腹的粗糙,她没有正常人那么灵活柔软,她的手与她那张精致的脸完全不匹配。 /> 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嗓子彻底坏掉之后又重新修复的,可无论医术再怎么厉害,坏了的东西就是坏了,她的声音并不好听,甚至可以说是难听,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不被人喜欢,所以她也不怎么说话,点头摇头就是她与她之间的对白。 “你想带我阿父看什么?”鹤华看了看,把手放在女人的手里。 女人并未回答鹤华的话,而是牵着鹤华往前走。 绕过小道,是一条繁华闹市,那是鹤华从未来过的地方,川流不息的人群,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各式各样的灯光,看得鹤华移不开眼睛。 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开胃菜,走过斑马线,女人领着她来到一家巨大的超市,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服装,有精致的瓶瓶罐罐,有漂亮的轿车停在里面。 这些东西鹤华在看图识字的话本里学过,这是大型超市,里面什么都有。 女人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家新店刚开业,穿着有点类似于秦朝但又与秦朝不一样的服装,在店门口表演着节目。 再往前走,地势便有点偏,人不如刚才那么热闹,装修也大不相同,似乎是一个什么体验馆,门口还摆放着类似于飞机拟人化的大型玩偶。 有人结伴而行,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听说十二年前盗墓贼挖出来的那个古墓又有新发现了。“我对新发现不感兴趣,我就对女人的身份感兴趣,多大仇啊,怎么死得这么惨?” 行人越走越远,后面的话鹤华有些听不清,只依稀听到几个惨字,这些事情与鹤华的世界太远,鹤华跟着女人往前走,没有留意行人的话。 女人垂眸在前台领了卡,带着鹤华在馆里观看。这是航空体验馆,有飞机,有卫星,有各种各样能上天的东西让人大开眼界。 逛完航空体验馆,隔壁是海洋体验馆,轮船,潜艇,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应接不暇。 鹤华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她太喜欢这里的飞机和轮船了! 可惜大秦没有,她只能看模型。逛完航天与海洋,女人又领着她来到地理体验馆。 巨大的地球仪放在大厅里,温柔的小姐姐在一旁讲解。 这些知识老师教过她,但是教得比较浅显,鹤华只知道五大洲四大洋,但小姐姐讲得很细,哪些地方盛产什么,哪些地方气 候是什么,哪条航道最好走,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起源于什么时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鹤华听得津津有味。——太好了,阿父一起跟过来了,这些东西对于阿父来讲肯定特别有用! 可惜刚四岁的小孩子体力有限,马不停蹄逛了一上午,鹤华累得走不动,女人皱了皱眉,面上有些嫌弃。 “别睡。”女人道,逛完这一个便送你回家。 最后一个是历史体验馆。 不是休息日,播放厅里没什么人,女人选了中间位置坐下,把手里的眼镜给鹤华带上,到了时间,大厅灯光转暗,浑厚的声音缓缓响起—— 为什么说秦始皇是千古一帝?他的存在对于华夏大地意味着什么? 欢迎来到历史体验馆,与我们一起穿回两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去真实感受秦始皇的伟大与悲壮。 悲壮? 这个词似乎不是什么好词。 鹤华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看她的阿父为什么而悲壮。但要命的是她晕3d,当画面扑面而来时,她眼前一黑,直接失去意识。 当她再醒来,入目的是嬴政的一张脸,男人显然一夜未睡,眼底布满血丝。鹤华看得有些心疼,果然还是不能让阿父跟着她一起过去,太伤阿父的身体了。 鹤华从床上爬起来,摸摸嬴政的眼,奶声奶气问,阿父,那些东西你看到了吗? 嬴政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静静看着她,他的眸色很黑,也很沉,里面全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阿父,你怎么了?” 鹤华奇怪问道。 没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嬴政终于开口,他伸出手,摸了摸面前揉着眼睛小团子的头,然后缓缓把人抱在怀里。 鹤华不明所以。 但平时嬴政也抱她,她对嬴政的拥抱并不意外,便把头枕在嬴政肩膀上,笑眯眯与嬴政说着话,“阿父,另外一个世界是不是很有意思?” 陛下,赵高到了。 殿内响起小寺人的声音。 赵高? />阿父深夜宣他过来做什么? 鹤华有些意外。 嬴政松开怀里的鹤华,声音不辨喜怒,小十一,你去偏殿休息,阿父有事要处理。 “哦。” 鹤华乖巧点头,奇怪看了眼殿外深夜被传召的赵高。小小的人被宫女抱走,帝王面色骤冷,阴沉如雷压。 28 第 28 章 赵高哆哆嗦嗦跪在殿外。 他本是陛下身边一等得用之人,蒙毅想杀他,都被陛下拦了下来。 那可是蒙毅,陛下心腹中的心腹,比廷尉李斯丞相王琯乃至父子联手灭五国的王翦王贲父子更得陛下信任的人,陛下却能驳了蒙毅杀他的话,将他护了下来,这是何等的恩宠和偏信?简直古之未有! 那一日,谁不说他一句独得圣宠,炙手可热?他也的确得陛下之心。 他靠的不只是谄媚奉上,还有将陛下即将处理的政事安排的井井有条,将陛下的心思把控得分毫不差,所以他才能凭借寺人之身扶摇直上,让陛下惜才爱才,从蒙毅手里将他救下。 此事之后,刚直如蒙毅虽仍然看他不惯,但也被其兄长蒙恬劝诫,不再事事针对他,丞相王琯对他和和气气,廷尉李斯对他礼让三分,就连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公子胡亥公子,都亲亲热热待着他,有什么好吃的总会给他留一口。 这样的日子不可谓不逍遥。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位极人臣荣华一生的显赫生活。 直到小公主的出现,直到小公主被天书选中,于梦中被天书授课,直到小公主不知与陛下说了什么,直到那夜陛下眸光陡然凌厉,将他调离章台殿,成为胡亥公子身边的一个普通寺人。 他怎能甘心?!尤其是在尝过权势的甜头之后,谁还愿意籍籍无名在宫里度一生? 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他在为胡亥公子谋划,让胡亥公子有朝一日能登上那个位置。 他催促胡亥公子勤奋学习,让博士大儒们对胡亥公子印象改观,不计前嫌给十一公主送点心,无数点心的诱惑下,十一公主总算对胡亥公子有了笑脸,还私下结交朝臣,把手伸到南越去,想借此将扶苏公子调离咸阳,山高路远,通信不便,他便有机会里间扶苏公子与陛下的关系,然后帮助胡亥公子独得圣宠,再之后位尊九五。 他计划得很好,一切进展也非常顺利。 当然,他的计划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咸阳宫的一切都在蒙毅的监视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蒙毅告知陛下,那又怎样呢?大势如此,他只是借势而为罢了。 屠睢大胜南越,凯旋还朝。 若按照陛下以往的惯例,这次的胜利只是给下一次的踏平南越作为铺垫,待天气转凉入了秋,陛下必起重兵,让屠睢再次领兵出征,将蛮 夷之地的南越碾为粉末。 但现在不一样,陛下不知道在小公主那里听到了什么,不再大规模用兵,甚至下了以后用兵不得超过十万的诏令,这样一来,南越便不会再起大型战端,不打,便是以怀柔之策收复南越,让茹毛饮血的南越融入华夏大地,而最直接也最快捷的办法,便是迁人去南越,让汉人为主导,让南越摒弃蛮夷之风,学习华夏大地的风俗风俗,而后再开市互利,让南越进一步融入华夏。 一旦享受了朝有食暮有所的日子,谁还愿意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南越彻底臣服大秦不过时间问 题。 但问题是那么大一块地方,又是刚刚归顺,民心不稳,若派谋臣前去,则会让他们生出轻视之心,所以领队之人必是绝世悍将,最好是之前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屠睢,屠睢必去南越。 但屠睢此人好杀残暴,根本不会怀柔以对南越,面对南越人的不满与埋怨,他会直接选择杀人灭口,这样一来,便打乱了陛下的计划,所以陛下不会只派屠睢一人,还会派其他能制衡屠睢的人,以保证合辑百越计划的顺利推行。 可屠睢乃世之骁将,军功在身,颇受恩宠,能压制他的人并不多,纵然是王贲与蒙恬,也不过略胜他一分,且二人性格谦和,与暴脾气的屠睢完全不同,若非原则性的问题,二人不会与他争锋,更重要的是这两人根本不会去南越,王贲病重,蒙恬要即将北击匈奴,两人都走不开,所以陛下只能选择其他人,一个虽然在军功上无法压屠睢一头,但颇得民心、能够让屠睢不得不尊重他的意见的人。——公子扶苏。 南越在秦兵的攻击下一败涂地,不会再起不臣之心,迁人去南越,再与南越开市互商,这是功在千秋利在社稷的事情,太适合扶苏公子去历练,让养在咸阳城受儒家学说颇深的公子去感受一下战乱与重建,民生与太平,只有这样,未来的继承人才不会深受儒家影响,登基之后独尊儒术。 所以扶苏公子必去无疑。 不是去南越,便是在未来蒙恬远征匈奴时北去监军。 但北击匈奴之事尚未敲定,纵然敲定,前线凶险之际陛下根本不会让扶苏前去,只有等前线战事平定,陛下才会派扶苏前去历练,但这样一来,又要等上三五年,哪有扶苏公子现在便去南越来得更适合? 在陛下壮年之际,扶苏公子在南越历 练,历练之后后再回来,声望有了,功绩有了,民心也有了,未来继位登基,便是水到渠成。 这是陛下的打算,也是他的打算。 只要扶苏公子去了南越,只要胡亥公子在陛下身边,他便有机会帮助胡亥公子登基。——要知道陛下的父亲也只活了三十多岁,陛下病逝于四十多岁,又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帮胡亥公子筹划的事情瞒不过陛下的眼睛,但陛下绝对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寺人竟敢谋害皇帝,在陛下眼里,他不过是只随手能碾死的蚂蚁,弱小卑贱如蚂蚁,怎么可能加害至高无上的皇帝? 陛下眼里瞧不见他这只蚂蚁。 直到今夜,一切都变了,陛下似乎突然意识到蚂蚁也能咬疼人,现在便想将他这只烦人的蚂蚁捏死。 他在睡梦中被蒙毅拎起来,然后一路拎到章台殿,他听到蒙毅在冷笑,刚直的上卿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 "赵高,这次可没人能救得了你。" 蒙毅随手把赵高丢给亲卫,"你还不如当初便死在我手里,我还能给你留一个全尸,但现在,哼,你自求多福吧。" 赵高毛骨悚然,"蒙上卿,奴婢伺候公子勤勤恳恳,从不敢马虎大意,奴婢——" "这些话还是留给陛下说吧!"蒙毅打断他的话。 "蒙毅,这么晚了,你做什么呢?" 胡亥被吵醒,揉着眼睛披衣而起,没有好气问蒙毅,"你抓赵高做什么?他是我的人,放了他。" "公子,公子快救奴婢!" 赵高如看到救命稻草,连忙求助胡亥,"您是陛下最宠爱的公子,只要您替奴婢求情,陛下便一定会放了奴婢的!" 胡亥微微一愣,不复方才得趾高气昂,”是阿父要抓你?" "陛下请公子一同走一遭,正好方便公子为赵高求情。"蒙毅眼皮微抬。 "呃,不了。" 胡亥立刻摇头。 ——他哪敢违逆阿父的意思,在阿父面前求情?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只有小十一那个小傻子做得出来。 他只是跋扈,并不是傻。 赵高面上一白。 ——他知道胡亥自私自利,但没有想到胡亥能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竟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愿替他说! 但现在胡亥是他唯一的指望,他不断挣扎着,向胡亥求救,"公子!奴婢一心为您,从无徇私!" "若没了奴婢的照拂,您一个人在深宫可怎么过啊!" 胡亥反应过来了。 他不是阿父寄予厚望的长子,也不是极得阿父偏宠的小十一,如果没有赵高替他筹划,他还真没有今天的地位。 "那什么,蒙上卿,赵高是犯了什么事?严重不严重?"想了想,胡亥试探出声,"大晚上的,阿父怎会把你派过来了?" 赵高心中微喜。——看来这位十八公子还没有蠢到家。 不错,离了他赵高,这位公子哪能这般得宠? 明白这一点便好,他近日行事极为谨慎,蒙毅想抓他把柄都抓不到,没有犯错,再有胡亥的求情,陛下兴许便能饶了他这条小命。 蒙毅拱手回答,"臣不知。" 胡亥皱了下眉。 一个蒙恬一个蒙毅,眼里除了阿父便只有大兄和小十一,对于他的事情从来都是敷衍,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告诉他!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这种事情你会不知道?"胡亥变了脸色,"哼,如果是大兄和小十一问你这个问题,你还会这么回答吗?" 蠢钝如猪! 这个时候怎能得罪蒙毅?! 赵高眼前一黑,连忙替胡亥描补,"蒙上卿,公子年幼,他的童言稚语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这是关心奴婢,这才冲撞了您——" "公子若无事,便请随臣一同去章台殿复命。"蒙毅懒得听赵高解释,拱手向赵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胡亥脸上一白,“我不去!”——这种明晃晃的去了就要倒霉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去?! 蒙毅向亲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亲卫倒拖赵高,将人拖向外面,另外两个人长腿一 跨,向胡亥走去。 胡亥脸色大变。赵高这个挨千刀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阿父命蒙毅深夜来抓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胡亥立刻回到自己寝殿,死死在殿门后抵住殿门。但这完全无用,亲卫手肘一撞,殿门顷刻间被撞开。 "得罪了。" 亲卫抓着胡亥,将人往外拖。 "大胆!" 胡亥高声大喊,“我是阿父最为宠爱的公子,你们竟敢这么对我?!”“来人啊,快将这群谋逆作乱的人给我拿下!” 但没人听他的话。 整个咸阳宫以嬴政为尊,而嬴政之下,是负责宫禁戍卫的蒙毅,别说蒙毅只是拿胡亥,哪怕深夜闯入扶苏寝殿,将扶苏拿下,也不会有人敢出来阻拦。 当然,或许会有的。 扶苏与人为善,寺人宫人们拼着性命不要,也会去救扶苏,但胡亥不同,对宫人们动辄打骂打杀,他倒霉了,宫人们只会拍手称快,而不是冒死去救他。 蒙毅将胡亥赵高带到章台殿。 偏殿中,鹤华听到声音,揉着眼睛问守夜的寒酥,"外面怎么了?我好像听到了十八兄的声音。" "公主听错了,这么晚了,十八公子过来做什么?是几个寺人在说话。"寒酥拍了拍鹤华,"夜深了,公主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去上课呢。" “我听错了?” 困意袭来,鹤华没有追问,打了哈欠,继续躺回床上睡觉,"唔,好困。" 寒酥轻轻哄着鹤华,抬手向守着屏风处的宫女打了个手势。——莫吵到公主休息。 宫女会意,悄无声息退出偏殿,向嬴政身边的寺人悄声耳语。 寺人颔首,压着声音吩咐众人,"小点声,别吵到了公主。""若是吵醒了公主,你们十个脑袋也但当不起。" 胡亥险些气吐血。 r/> ——凭什么?! 嬴政缓缓走出寝殿。 见嬴政走出来,胡亥心头一跳,没有犹豫太久,他用力甩开亲卫的手,一路小跑到嬴政面前,壮着胆子去牵 嬴政的手,,“阿父,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呢?” 您明日还要上朝呢,还是早些休息吧,别把身体熬坏了。 说话间,胡亥去牵嬴政的手。 世人皆道高高在上的帝王冷酷无情,可赵高却告诉他,他的阿父看似高不可攀,其实心里也有柔软的一面,否则不会在小十一失了母亲之后将小十一接到自己身边养着。 赵高还说,他不能如大兄那样,用儒家的君君臣臣那一套去面对阿父,那样只会引来阿父的不喜,他若想讨阿父的欢心,便将阿父当成普通父亲便好,撒娇卖痴,捣蛋玩乐,只有这样,才能让阿父对他高看一眼。 赵高的话的确有用,阿父果然越来越宠他,哪怕戏弄博士太傅,打骂寺人宫女,阿父也不过略说他几句,对他的宠爱却依旧不减。 这条路走得通,他便一直往这条路上走,他大着胆子去牵嬴政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不是在熟睡时被蒙毅吵醒,然后被蒙毅带过来听帝王训斥的公子,他还是阿父面前爱惹是生非的小儿子。 至于那个赵高,不过一个卑贱的寺人罢了,阿父想杀便杀了,哪里还需要经过儿臣的同意?胡亥立刻与赵高划清界限,生怕赵高的事情牵扯到自己,让自己跟着一起倒霉,“阿父当初就是太心软了,没有杀他,而是将他派到儿子身边,白白又让他活了这么长时间。 赵高险些呕出血。 ——他一心为胡亥打算,胡亥竟这般对他?!若不是被亲卫按着,此时他简直想上前将胡亥撕碎! 胡亥继续道,而今阿父既然改了主意,那便取了他的性命,五马分尸也好,碎尸万段也罢,只要阿父能解气,阿父想做什么便—— 胡亥声音微微一顿。 ——从不躲避与他亲密接触的阿父竟然避开了他的手,他的手伸在空中,不上不下,而从来对他宠爱有加的阿父,此时竟冰冷看着他,凌厉目光如刀刃。 “阿、阿父?”胡亥吓了一跳,触电似的缩回手,您怎么了? 嬴政收回视线。他理也未理自己平日里颇为喜欢的小儿子,阴冷目光落在赵高身上。 赵高? 帝王声音如从冰 窖里捞出来的一般,缓慢而锥冷,你很好。 陛下.…. 赵高一个哆嗦,瘫坐在地。 完了,全完了。 陛下是铁了心要杀他了! 陛下!奴婢无罪啊! 但求生欲让赵高不想坐以待毙,他趴在宫道上,砰砰向嬴政磕头,奴婢无罪啊陛下!奴婢伺候陛下之际全心全意,奴婢伺候公子—— 嬴政冷冷看着赵高,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聒噪。” 蒙毅按剑而立,瞧着赵高。 亲卫会意,立刻上前,伸手按住赵高的肩膀,啪地一声把人按在白玉宫道上。 额头撞在冰冷宫道,赵高一阵头晕眼花,有温热液体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哪怕他看不清,也知道那是什么。 ——是血。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破了的额头流出来,顷刻间染红光洁宫道,也让他的视线变得血红一片,他不敢再开口,因为他知道求情无用,不仅无用,还会激怒此时已在盛怒边缘的帝王。 是的,盛怒。 这一次他第一次见赢政如此盛怒,杀嫪毒,与赵太后决裂之际,帝王之怒尚不发脸,但现在,嬴政的脸色已经不能叫脸色,叫墨色一片,叫如同深渊,叫人看一眼便哆嗦一眼。 赵高恐惧到无以复加。 陛下到底在天书世界里看到了什么?竟这般震怒?甚至现在便要将他除之后快?难道是—— 赵高瞳孔骤然收缩,心里陡然有了答案。 ——他的谋划全部成真,他让正值壮年的帝王英年早逝,他调离蒙毅私改遗诏,他逼迫李斯与他同流合污,他将胡亥公子推上了九五之尊之位。 当然,远远不止这些。 他会为了永除后患杀了扶苏公子,杀了蒙氏兄弟这种国之栋梁,那些反对他的人,质疑他的人,全部成为他刀下亡魂。 胡亥公子得位不正,心虚如他必会对公子们大开杀戒,陛下膝下所有公子都逃不过胡亥的屠戮。甚至不止是公子,还有公主们,那些得陛下宠爱的公主们都不会落得好下 场,胡亥骨子里的暴戾与嫉恨一旦没了压制的东西,顷刻间便会让这些公主们死无全尸。 尤其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十一公主。 陛下对她的宠爱会成为胡亥刺向她的一把把尖刀,在陛下崩天之后让这位公主以最惨烈最不体面的方式死于陛下身边。 私改遗诏,屠戮忠良,残害公子公主,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赵高烂泥一样瘫倒在宫道。 ——他死定了。 陛下,东西到了。赵高听到蒙毅的声音跃跃欲试,有炽热的东西不断逼进。 听到声音,赵高瞬间回神。 几乎没有犹豫,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爬起来,去抽身边亲卫的佩剑,陛下不会让他死得这么痛快,与其被折磨而死,还不如现在便死个痛快! 但亲卫似乎早就在提防他的动作,他还没摸到亲卫的佩剑,便被亲卫一脚踹在地上。 蒙上卿,这人想寻死。 亲卫道。 寻死? 蒙毅冷笑,没这么容易。 上刑! 蒙毅一声令下。 赵高脸色大变。 下一刻,他被亲卫提小鸡似的提起来,有人扯着他头发,强迫他抬起头,这个动作终于让他看清火热的东西是什么,是烧得通红的铁块,是炮烙! 赵高瞳孔骤然收缩,不要—— 呲—— 铁块烫在舌头上,赵高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如痉挛的青蛙,在亲卫手里不断抽搐。胡亥身体一软,险些一头栽在宫道上。 但他没有摔倒。 有人拎着他衣领,让他勉强站稳身体,可当夜风送来那人身上清冽幽香时,他身体抖得如糠筛。——是阿父,阿父提着他,不许他摔倒。 胡亥不敢回头。他哆嗦着,颤抖着,如被送去屠宰场的猪。 好好看着。 头顶响起赢政冰冷声音。 胡亥如坠 冰窟。 他无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结交赵高。 如果他没有与赵高交好,那他现在还在寝殿里睡觉,就不用看赵高受刑,更不用在这里被阿父吓到心胆俱裂。 胡亥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后悔完全无用。 他只能哆嗦着在这里看赵高受刑,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折磨到生不如死。 蒙上卿,赵高晕了。 “取冷水来。” “喏。” 呼啦——一桶冷水迎面泼在赵高身上。 赵高从昏迷中惊醒,生不如死的痛让他发出几乎不是人腔的声音,哦唔喔——胡亥面如土色。 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炮烙舌头之后,是他的手指被锤子砸得粉碎,不,不止是手指,是身上的每一个骨节。 行刑人很有技巧,全部避开他的关键部位,等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破碎不堪,他还有一口气在苟延残喘,烂泥似的在宫道上蠕动着,仿佛没有骨头的虫子。 “畸啊呀——” 他的声音极细微,完全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声音落在胡亥耳朵里,胡亥头皮发麻,身上的每一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弄醒他。” 嬴政面无表情。 蒙毅有些犹豫,陛下,十八公子只是一个孩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蒙毅的声音夏然而止。 他看到帝王抬眸,眼底墨色如深渊地狱,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能让沙场饮血的将军都为之心惊,他丝毫不怀疑,若不是恨之入骨以至于不想让这两人的血脏了自己的手,他最为敬重的陛下会亲自拿刀剐了这两个人。 蒙毅心头一惊,连忙收回视线。 所以,陛下到底在天书世界里看到了什么,才会恨赵高食肉寝皮?很快,他想到了—— 奸臣弄权,祸国殃民,陛下一生心血付之东流,大秦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蒙毅心头一窒,瞬间吩咐亲卫,“取冷水来!”哗啦—— 一盆冷水直接泼在胡亥 身上。谁?谁! 养尊处优的公子从昏迷中惊醒,谁敢泼我?! 睁开眼,入目的是在宫道上蠕动的赵高,胡亥一个哆嗦,不顾自己仍在地上坐着,便狼狈往后退。 但没退几步,他便撞到一双靴子,不是亲卫的战靴,也不是寺人的棉靴,而是一双做工极为考究的靴子,他身体一僵,陡然失去所有动作。 ——那是皇帝的靴子。 皇帝不许他退后,不许他昏迷,要他完完整整看完赵高的受刑,赵高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胡亥身体一颤,慢慢跪坐在地上,他甚至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出口,因为会让皇帝觉得聒噪,会落一个跟赵高一样炮烙舌头的酷刑。 ——他这位皇父是连亲兄弟都能亲手摔死的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胡亥颤抖着,绝望看向赵高。 行刑! 蒙毅声音如刀割。 下一刻,亲卫也的确取来了刀,传说中的千刀万剐第一次出现在咸阳宫,鲜血铺满整个宫道,世界暗红一片。 但千刀万剐之刑不是一天便结束的,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天才将刀尖送入受刑者的心脏,结束这场惨绝人寰的人间酷刑。 看清楚了吗? 嬴政问胡亥。 29 第 29 章 胡亥如坠冰窟。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捞到,便被蒙毅带到章台殿,完整看完赵高的受刑。 是赵高的筹划被阿父发现了?还是赵高之前干的缺德事暴露了?究竟是为了什么,阿父竟对自己之前百般宠信的人恨之入骨,甚至不惜处以极刑? 胡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虽然他想不明白赵高为何受刑,但他明白另外一件事——完了。 一切全完了! 阿父绝对不是只是让他观刑那么简单。 他绝对是被赵高殃及的池鱼,他的下场不会比赵高好到哪去!——尽管他是阿父最宠爱的儿子,甚至远比大兄更得阿父的欢心。 可阿父最不缺的便是儿子。 杀了他,还会有其他儿子来补上,他们或许会比他乖巧懂事,会比他更懂得讨阿父的欢心,很快便能填补阿父手刃亲子的悲伤。 “阿阿父!” 胡亥哆嗦着,转身看向生杀予夺的帝王。 往日总是温和以对他的帝王此时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雷霆震怒藏于眼角眉梢,在渗人的墨色里静静注视着他,如同天神俯视蝼蚁。 一只他随手便能碾碎的蝼蚁。 胡亥害怕极了,声音哆嗦着,话不成句,“阿父…..我与赵高,与赵高并无半分瓜葛!”“他,他做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 “我,我年幼,还,还是孩子,根本不懂那么多,也,也约束不了他。”胡亥痛哭流涕,"他,他做的事情,与我无关啊阿父!" 如果不是现在的赵高已是烂泥一块,只剩一口气在吊着,他简直想上前一剑把赵高捅个对穿。——都怪赵高,如果不是赵高,阿父根本不会这样对他! “阿父,我什么都不知道!”“阿父,求您,求您饶了儿臣一命,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 胡亥趴在地上,大哭出声。 "知错?" 头顶响起帝王冰冷声音,"呵。"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冰冷斥责,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却让胡亥彻底绝望。——阿父恨他恨到不愿与他 多说一个字,这是怎样一种彻骨之恨? 难道是………赵高谋害大兄和阿父的事情被阿父发现了?! 胡亥瞳孔骤然收缩,心里有了答案。 必然是这样,否则阿父不会这般震怒的。 他不如小十一那样聪明乖巧,但也不是个傻子,他知道赵高对他好是为了什么,更知道赵高偷偷在谋划着什么,他在谋划把他送上皇位,自己做一手遮天的权臣,而挡在他面前的人,则会被他——清理掉,阿父,大兄,蒙氏兄弟,那些阻挡他登基的人,都得死。 阿父对他颇为宠爱,大兄对他也不错,但这点好跟当皇帝比起来便不值一提了。所以他默认了赵高的筹划,装聋作哑,甚至顺水推舟,等待着赵高将他尊他为帝。 可他还没等到那一天,赵高的算计竟被阿父识破,然后才有蒙毅深夜闯入他寝殿,捉拿他与赵高的事情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阿父一旦得知这件事,他怎么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胡亥如被人捏住脖颈,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他知道,对于现在的阿父来讲,求饶显然无用。 胡亥瘫坐在冰冷宫道上,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 他无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与赵高交好,如果没有赵高,他或许没这么受宠,可再怎么不受宠,他还是皇帝的儿子,尊贵的公子,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有大把的荣华富贵供他享用。 阿父对外冷肃,但对自己的孩子并不差,他打骂宫人也鲜少责罚他,他完全可以在宫里做一个普通公子的! 且大兄仁善,日后阿父崩逝,大兄登基,身为九五之尊的大兄也不会为难于他,他不用再受宫规的约束,他可以搬到外面住,建一个大大的宅院,关起门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美味佳肴,美人美酒,天天醉生梦死,不用操劳政事,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 他明明可以过上这种日子的。 是赵高,赵高诱惑了他,赵高让他走上与大兄争权夺势的路,赵高让他离间大兄与阿父,赵高造成了今日的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赵高的错! 对,是赵高的错! 如果没有赵高,阿父根本不会这样对他!赵高死了就好了,只要他死了,一切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还是阿父最为宠爱的公子! 胡亥如梦初醒,他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向赵高走去。 "都怪你!" "都怪你造成了这一切!""如果没有你,阿父根本不会这样对我!" 胡亥魔怔似的冲到赵高面前,抬脚便去踹地上如同烂泥似的一滩肉。 但他还没踹到那个人,他的胳膊便被人拉住了,拉他的人显然不再将他当公子看待,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摔在地上。 "公子,您在做什么?" 胡亥听到蒙毅冰冷声音。 他应该感到害怕的。 毕竟蒙毅虽对他不如对大兄那般尊敬,但总体来讲对他还算礼敬,不会这般粗暴对他,更不会这样冷冰冰对他说话,但现在一切都变了,蒙毅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动作像是拿捏死囚,这分明是对待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态度,而不是对待大秦的公子! 可不知为何,他却感觉不到害怕了。 又或者说,极端的恐惧之后,他现在已经不怕死了,在看完赵高受刑之后,他觉得死对现在的他来讲或许是一种解脱。 ——娇生惯养的他根本受不住炮烙和千刀万剐的刑法! “我要杀了他!” 胡亥去夺蒙毅腰侧的佩剑,“都怪他,是他造成了这一切!” 蒙毅侧身一避,避开胡亥的动作,冷眼瞧着近似癫狂的胡亥,"公子,您失态了。""您是大秦的公子,陛下的儿子,您不能这般不体面。" "对,我是大秦公子,阿父的儿子,我不会死得不体面。" 胡亥动作微微一顿,反应过来了,“我,我应该是鸠酒,是,是白绫,我不会这样的,我一定不会这样的。" 胡亥又哭又笑,仿佛疯了一般,“我一定不会跟赵高一样的。”“我是公子,我是阿父的儿子,阿父会留我一个全尸的。” 自言自语间,胡亥抬头看向他畏惧如鬼神的阿父,"阿父,您——" /> 胡亥剧烈一抖,崩溃大哭,“阿父,我错了!”“我不该跟赵高结交,我不该听信他的谗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但他的认错显然是一种无用功,连嬴政的只字片语都不曾换来,他哀求着的嬴政一言不发俯视着他,眸色深沉如墨染。 "带走。" 赢政收回视线。 "喏。" 蒙毅抬手一挥。 亲卫立刻上前,拖着情绪崩溃的胡亥往外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 胡亥吓了一跳,死命挣扎,"不,我不走!"“我是大秦的公子,我是阿父的儿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阿父,阿父,求您现在就赐死我!”“求您,求您给我一个全尸!” 胡亥尖叫着,恐惧着,尤其是当他被到拖着经过赵高身旁,奄奄一息的肉泥吃力睁开眼,血红的眼睛看向他时,他的恐惧顷刻间到达顶端—— "不!我不要受刑!"胡亥头皮发麻,两眼一翻,再度昏了过去。 执行命令的亲卫根本不允许他的昏迷。 "哗啦——" 一盆冷水浇在胡亥头上,胡亥瞬间惊醒,"不,不,不,我不要受刑,我不要!" 绝望的尖叫声刺耳得很,偏殿里的鹤华翻了个身。——好吵哦,她都没办法静下心去学习了。 守夜的寒酥眼皮微抬,再次向侍立在屏风处的宫女打了个手势。 宫女会意,躬身退出偏殿。 嬴政对鹤华的偏爱人尽皆知,伺候在鹤华身边的宫女们哪怕在章台殿也颇有脸面,眼尖的寺人见宫女走下台阶,知晓睡梦中小公主又被胡亥的尖叫吵到了,于是连忙开口,"小公主在睡觉,当心吵醒了小公主。" “快堵住他的嘴!” ——为小公主,也为自己报仇。 /> 本以为这样的事情会持续一生,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胡亥的戕害,哪曾想苍天开眼,胡亥竟失宠于陛下,不仅帮助胡亥得宠的赵高被处以极刑,就连胡亥公子也被牵连,遭了陛下的厌弃与怨恨,被卫士们倒着拖出章台殿,不知送往哪处囚牢。 寺人心里无比畅快。 ——该! 胡亥若没了大秦公子这道身份,那些被他欺辱过的顷刻间便能让他知晓什么叫报复!他们几乎可以预见,在不久的未来,他们大仇得报,将胡亥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寺人偷偷从地上捡起一块碎布,小跑着追上拖着胡亥出了章台殿的亲卫。 "公主年龄小,睡梦中被吓到便不好了。"寺人殷勤把碎布给亲卫递过去,"知道您来得急,没带封嘴的东西,您用这个。" 胡亥横行咸阳宫的这些年,遭殃的人不止寺人与宫人,戍卫宫禁的卫士们也时常遭到他的打骂侮辱,所以当寺人们将破布送过来时,亲卫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伸手接过来。 那是赵高的衣服。 受刑后的赵高几乎身无寸缕,身上的衣服如同他的骨肉,沾着他的血,碎成一缕一缕,亲卫团吧团吧塞到胡亥嘴里。 腥臭味塞了满嘴,胡亥面上一白,胃里一阵恶心,忍不住弯着腰不住痛苦干呕。——这群卑贱之人竟敢这般羞辱他!他是大秦的公子,他怎能受这种羞辱! 可他就是受了这种屈辱。 没有人能够救他,也不会有人救他,他是被阿父厌弃憎恨的人,所有人都想在他头上踩上一脚,为讨好阿父,也为曾经受过的欺负报仇。 胡亥又气又恨,他挣扎着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去,然而他的胳膊尚未从亲卫手里挣脱,肚子上便挨了一拳,这一拳来得又狠又急,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弓得像只虾。 /> 老实点! 你还以为你是大秦公子? 陛下今夜不杀你,是不想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卫士不耐烦道。 胡亥彻底绝望。阿父对他已不讲任何情面,否则不会任由这些人这般羞辱他,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愿给他! > 胡亥想不明白。 他远不如赵高精明,赵高做个明白鬼,清楚知道自己为何被处以极刑,而他则是稀里糊涂迎来自己的生不如死。 胡亥不明就里,但李斯敏锐得很,当蒙毅亲自将赵高那摊烂肉送到他府上,并且把吓得疯疯癫癫的胡亥公子一同送过来的时候,他身体猛然一颤,瞬间便明白了嬴政的用意——敲打。 在赵高被嬴政厌弃,被派到胡亥身边的那一夜,他便知道必是陛下在天书那里得知了什么,所以才将自己颇为信任的中车府令弃若敝屣。 可那时的赵高只是被贬,并未被处以极刑,说明陛下知晓赵高有异心,但这点异心不值一提,随手便能被捏死的蝼蚁不值得高高在上的始皇帝陛下多给半分眼神。 但现在,赵高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烂泥一般,分辨不出原本的面目,而在他身边的是吓破胆的胡亥,痴痴傻傻,完全没有一朝公子的体面,一切的一切昭然若揭,陛下对二人恨之入骨,陛下一生的心血,毁于这两个人手上。 蒙上卿,我,我对大秦忠心耿耿!李斯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不去看赵高与胡亥。 蒙毅挑眉看了李斯一眼,李廷尉,我只是遵旨行事。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必说太白,彼此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赵高胡亥为主谋,李斯被迫加入,然后群魔乱舞断送了大秦江山。 因为是被迫加入赵高与胡亥的佞臣昏君,又因为李斯的确有大才,所以皇帝才会勉强网开一面,没有对李斯赶尽杀绝,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让他极度惶恐不安—— 蒙毅道,陛下有旨,赵高需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死,他若早死一日或者晚死一日,他的刑罚便由廷尉来领受。 “赵高与胡亥受刑之际,廷尉需全程瞧着,一刻也不能离开。” 李斯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这是怎样的一种酷刑!利剑悬于头上远比利剑刺下来的那一刻更为可怕! “臣、臣领旨。” 李斯颤声开口,面如土色。 蒙毅抬了下眼,廷尉不必如此。令媛与公子大婚在即,廷尉需好生准备,莫叫旁人看了笑话。 李斯微微 一愣。 ——他的女儿还能不受他的牵连,嫁给公子为妻?! “陛下向来公私分明,对事不对人。”蒙毅眸色微深,冷声开口,廷尉,你若再辜负陛下,便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李斯回神。 片刻后,他对着章台殿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臣何德何能,竟得陛下如此爱重!臣、臣受之有愧!臣百死不能报陛下之万一! 女人又来接鹤华上课。 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课程并不多,把剩下的千字文学完,上午的课程就结束了。下午没有课,有的是老师举办的散学会,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让鹤华应接不暇,玩得开心极了。 幼儿园小班的暑假并不长,八月十一号放假,九月一号就开学了,只有二十天的假期。 假期虽然短,但老师记挂着鹤华要领的维生素牛奶还有钙片,怕放假期间鹤华没得吃,老师把这些东西提前领出来,全部打包在一起,让鹤华带回家。 “鹤华小朋友,下学期再见呀。”散学会结束,杨思琪对鹤华挥手。 如今的华夏大地出生率低得可怕,以前靠关系才能上的幼儿园现在连学生都找不到,没有学生,教师也缩编,她这种老师都是跟班走,等下学期鹤华上了中班,教鹤华的老师还是她。 “老师再见。”鹤华笑眯眯与杨思琪道别,“我会想你哒!” “恩,还有你。” 鹤华抬头看着女人,“我也会想你的。”“哦。”女人冷淡应了一声。 鹤华并不意外女人的冷淡,牵着女人的手,开开心心往回走。 只是握着女人的手时,她的那些开心便会消散很多,女人手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让她每看一次心脏都跟着揪了起来。 ——这个奇怪的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的手和嗓子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再怎么疑惑,鹤华也没有问出口,那些伤看着就很痛,她若问了,只会让女人再次想起当时受伤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一定是生不如死吧? 鹤华有些心疼。 对了,阿父处置了赵高。 鹤华突然开口。 她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女人说这些,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催促着她开口,仿佛跟女人说了这些事,女人就会很开心一样,她来这个世界快一年了,还没见过她的笑,她长这么好看,笑起来一定很漂亮吧? 本着这种想法,鹤华抬头看着女人的脸,听宫人说,赵高受的是极刑,很惨很惨的那一种。“还有十八兄,他也被赵高牵连,也收到了处置,也很惨。” 女人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在原地驻足一瞬,然后继续牵着她的手,依旧往前走。 ——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女人的心情鹤华永远琢磨不透。 “以后我不会再来接你。” 女人将她送到来的地方,“中班之后有校车,你在这里等校车。” 你要去哪? 鹤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紧张,直觉告诉她,女人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她抓着女人的手不愿意松开,去做什么?危险吗? “我以后还会见到你吗?” 女人却没有回答她的话,把手从她掌心抽出,然后把老师给她提前领出来的东西放到她身边,对她说出一串人名,去沛郡找萧何曹参夏侯婴,去东海郡找韩信,去砀郡找吕雉。 若在沛郡遇到刘邦或者刘季,则杀之,还有楚国名将的后人项羽,也要杀。 女人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的话,声音沙哑得厉害,鹤华听不真切,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人名,杀谁?刘邦?项羽?杀他们之后呢?你就能回来了吗? 鹤华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她不想让女人走,她怀疑这一次分离,她便再也见不到女人,她试图再去牵女人的手,可脚下的场景已开始改变,眼前陡然变黑,她听到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照顾好阿父,还有大秦。 鹤华被女人从另外一个世界推了出来。 鹤华醒了。 她的身侧是女人留给她的东西,牛奶,维生素,还有能让阿父夜里不再腿疼的钙片。 公主,昨夜天书教了您什么?纱幔被掀开,女官们已摆 好摊开纸张摆好笔墨,殷勤问她昨夜发生的事情。 鹤华抿了抿唇。 她有些难过,她觉得自己要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女人,甚至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女人,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女人在做的事情非常危险,可她却完全无法帮助她。 ——她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鹤华有些沮丧,把脸埋在被褥里,闷声把自己昨夜梦到的事情告诉女官。 杀刘邦和项羽? 女官与寒酥对视一眼,这两人似乎并不是朝中的官吏,奴婢从未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瞎,你现在没听过我的名字很正常,等种子分发下来,我刘季肯定能名扬天下!” 刘季嘴里叼着根草,吊耳当啷对上林苑的卫士道,“别的不说,就单说种这个神种,除了治粟内史,再没人比我刘季更擅长,假以时日,我必能与小公主治粟内史一样天下闻名! 他原本是不愿意来的,什么神种,肯定是皇帝那老小子糊弄黔首的,拿个所谓的神种吊着黔首,让黔首们老老实实听话,九州天下才不会再起叛乱。 他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可架不住县长整天在他耳边念叨,说他朋友多,路子广,他若是到了上林苑,指不定还能与上林苑的守卫们攀攀关系,多弄点种子回来,种子少而九州广的情况下,能分到沛郡的种子不用想也少得可怜。 他被县长念叨得烦了,才勉为其难随着秦兵来到上林苑,然后在看到上林苑的水稻之后,他顷刻间便摒弃自己之前的想法。 ——皇帝那老小子居然真的没有骗他们!这家伙手里竟然真的有能亩产千斤的粮食! 刘季当即决定不偷懒了。 以前不喜欢种地是因为累死累活种出来的东西交完赋税不够自己吃,既然这样,还种什么地?不如吃喝玩乐交朋友。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上林苑粮食能亩产千斤!这种产量下,那些赋税根本不是事! 生活有了盼头,谁还愿意三不着两? 刘季善于结交朋友的优势在上林苑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的黔首学会种地之后要返乡,他不用返,他与上林苑的守卫们称兄道弟拉关系,然后成功充作卫士在上林苑留了下来,跟着 上林苑的卫士保护即将成熟的粮食。 当然,他肯定不是为了保护粮食的,他是为了偷粮食种子。天下那么大,种子只有那么一点,如果老老实实等秦吏们分发种子,那要等到哪年哪月? 这年头,老实人早就饿死了,活着都是人生难题时,道德那玩意儿根本不值一提。 ——等粮食成熟能留种,他立刻偷种子火速回沛郡,沛郡的父老乡亲们能吃饱肚子,才不枉他千里迢迢来上林苑一遭。 刘邦项羽? 赢政凤目轻眯,手指轻扣案几。 “陛下,天书不会无缘无故让公主杀人。”蒙恬眼皮微抬,斟酌开口,此二人多半与赵高一样,是危及大秦江山之人。 蒙毅起身请命,陛下,臣这便搜捕天下,抓捕二贼。纵然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两人找出来,断不能让他们危害大秦万事基业! 作者有话要说: 刘季:你们抓的人是刘邦,跟我刘季有什么关系! 蒙毅:???? 30 第 30 章 "两个兴风作浪的乱臣贼子罢了,也值得朕举九州之力去搜捕?"嬴政轻嗤一笑,"朕若在世,天下谁人敢乱?" 这话是大实话,蒙毅颔首,十分认同,"自然,陛下剑锋所至,九州莫不臣服。" “只是这两人终究是个隐患,若是留着,难保他们不趁势而起,兴风作浪,倒不如早早杀了,永绝后患。" "不急。" 嬴政摇头,"不必劳师动众去搜捕,但也不可让两人逍遥法外。""蒙毅,此事你亲自去做,在不惊动天下黔首的情况下,将两人抓捕归案。" "朕倒是想看看,这两人到底有何能力,竟让天……"嬴政声音有一瞬的停顿。 帝王看向在纱幔后的鹤华,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的小团子今日精神并不好,整个人恹恹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就连她一向爱吃的小点心都不能让她提起兴致。 赢政眸色微沉。——既是她心心念念惦记着要杀的人,杀了也无妨。 嬴政收回视线,“若有抵抗,但杀不论。” “喏。” 蒙毅应下。 "北击匈奴之事准备得如何了?"赢政问蒙恬。 蒙恬道,“匈奴乃游牧民族,春夏水草充足,他们安居乐业,不会滋扰边境,但若到了秋冬之际,便会举兵南下,掠夺我边疆黔首以补充其物资。" “故臣以为,若不想大举用兵,便在秋冬之际以兵充民,隐匿在边疆,待匈奴滋扰之际,以逸待劳将其就地斩杀。" "此计虽不劳师动众,但也不能将匈奴彻底斩草除根。"赢政不置可否。 蒙恬笑了一下,并不意外嬴政的不满。 他们的陛下是位动辄出动五六十万大军将其彻底剿灭的杀伐果决帝王,东方六国,便是这样在秦锋之下灰飞烟灭。 而现在,大秦国策由大开大合变得保守,陛下心心念念的秦直道,阿房宫,全部停止了修筑,这些事情本就不是三五年便能完工的事情,短时间内享受不到,陛下停工也无妨,但若让他现在便接受以后不能对外大举用兵 ,只能用三五万人小打小闹,这对陛下来讲多少有些勉强。 "陛下,还有一法。" 蒙恬道,“可选些精于马术之人充为精锐,此兵不需多,三五千人便可,待摸熟河套地形之后,由经验丰富的先锋将军率领,以匈奴之道,还施匈奴之身。" 赢政眼皮微抬,这还有点意思。 “长途跋涉征战,普通战马怕是支撑不住。” 嬴政略微思索,"此法虽需兵力不多,但极耗战马,一人两三匹良驹来回更替,方能做到千里奔袭仍不失战力。" “且此战对将士的身体要求极高,若孱弱些,只怕尚未抵达匈奴之地,便受不住颠簸而丧失战力。" “陛下圣明。”蒙恬笑道,"良驹难求,精于骑术的军士更难求。" “秦兵多为步兵,攻破六国多为攻城战,中原会战,能够一骑当千的军士,怕是要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 “那便挑。”嬴政斩钉截铁,"我大秦披甲百万,难道还挑不出万余人的精锐骑兵?" "喏。" 蒙恬忍俊不禁。 果然是他家陛下的一贯作风——杀伐果决,雷霆之力。 "宣屠睢。" 赢政道。 九州虽平,但仍有匈奴南越尚未完全臣服,而匈奴南越之外,还有海外五大洲四大洋,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每一刻钟都不容浪费。 屠睢大步入殿,拱手见礼,"陛下。"赢政颔首,小寺人引着屠睢入座。 "百越之地,不必再战。" 对于屠睢这种人,嬴政从来开门见山,"朕已命廷尉李斯已收拢十万徒刑,三年之内尽数迁往南越,归化南越蛮夷之地,奉我大秦为尊。" 屠睢微微一惊。——边陲贱民之地,也值得迁九州之地的黔首入南越? 陛下瞧着也挺年轻,怎么年龄还未上来,胆子便先不行了?——这可不是往日气吞山河的陛下。 屠睢看了又看嬴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嬴政的声音仍在继续,"入秋之后,你领兵五万,与南越开市互商。" “朕会给你挑选经验丰富之官吏辅佐你,再从公子之中寻两人陪你一同前往,你们几人互相协同,务必将百越之地彻底秦化。" 屠睢傻眼,"陛下,边陲蛮夷之地的贱民岂能与我大秦黔首平起平坐?" “他们与禽兽为伍,更与禽兽无异,依臣之见,应该把他们全部杀了,杀光杀净之后,再去迁中原的黔首前去定居。" 嬴政瞥了眼屠睢。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一点长进都没有?整日除了杀还是杀,毫无半点王贲蒙恬的兼资文武之风。 嬴政抬眉,"屠睢,那日的地球仪你可曾看到?" “看到了。” 屠睢点头,一脸舍我其谁的跃跃欲试,"臣将百越之地夷为平地之后,立刻调转兵锋攻入西南,三两年内,必将西南之地全部纳入我大秦版图!” 嬴政抬手扶额。 "屠国尉,能兵不刃血收复的地方,又何必再起战端?" 蒙恬叹了口气,"百越之南,有西南之地,西南之外,还有四大洲四大洋,若都以国尉的法子一路打过去,陛下要耗费多少兵力物力?" "九州黔首饱受战乱上百年,民心思定,厌恶战争。" 知道屠睢是个直肠子,蒙恬便把事情掰碎了讲给他听,“陛下乃当世雄主,虽有宏图之志,但也不穷兵黩武,陛下体恤黔首,与民休息,不再大规模用兵,你我身为陛下之臣子,当与陛下言行一致,不可再妄动刀兵。" 屠睢眼睛瞪得像铜铃,"我知道陛下不想打仗,但这些地方不打怎么收复?" “蛮夷之地,畏威不畏德,对他们好是没有用的,只有将他们打怕了,打服了,他们才肯归顺大秦。" "当然,哪怕把他们打怕了,打服了,他们也不会真心认陛下为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边夷贱民现在臣服陛下,是因为我大秦兵强马壮,陛下威加四海,可若是我大秦式微,陛下……” br/>屠睢声音夏然而止。 他只是莽,不是傻,他若说待陛下百年之后,新的那位皇帝远不如陛下英明神武,将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百越必会趁这个时候拥兵自立,裂土封王,这样的话一旦说出来,陛下不把他一撸到底才是怪事! ——这可是大不敬! 屠睢抬头瞧了瞧嬴政脸色,掌权天下的帝王眼皮微抬,眸色浅浅看着他,仿佛丝毫不意外他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陛下,您可真是聪明过人,洞察人心! 有那么一瞬间,屠睢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部说出来,但想想帝王威严,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住了。"陛下,百越不能这么就算了,还得打。" 屠睢后面的话没敢继续说,憋憋屈屈找了其他词来代替,"哪怕不把他们屠之一空,那也得将他们杀个大半,要不然他们迟早生乱。" 赢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似蒙恬王贲这种将领可遇不可求,为将者多是屠睢这种心思简单悍将,而非允文允武能托付江山的出将入相。 可惜二人皆有事在身,去不了南越,而屠睢在南越一战成名,对于南越蛮夷来讲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迁民去南越和与南越互市通商一事无人比他更合适。 ——当然,前提是让他收敛性子,莫再如以前一样屠城屠降,否则便不是怀柔安民,而是逼百越反出大秦。 "若说蛮夷之地,边陲贱民,当初惠王攻打巴蜀之际,巴蜀两国何尝不是如此?" 赢政捡了个最近的例子缓缓开口,"但后来呢?后来迁民入巴蜀,修建水渠,往来与之通商,让巴蜀的蛮夷之地成为我大秦粮仓,为我大秦踏平六国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 嬴政道,"巴蜀如此,安知百越之地不是如此?" 屠睢张了张嘴。 好像是这个道理。 现在的巴蜀,是除却关中之地最为拥护大秦统治的地方,远比刚刚归顺的中原六国来得忠心耿耿。 巴蜀能彻底臣服大秦,百越之地的蛮夷未必不是第二个巴蜀。 屠睢这下想明白了,“陛下,臣明白了!”“陛下是想让百越之地成为第二个巴蜀,为我大秦日后踏 平四洲提供兵甲与粮草!” 这话虽与嬴政心中所想仍有些差距,但对于屠睢这种生性好杀的悍将已是十分不易,于是嬴政勉为其难点点头,对屠睢的大彻大悟表示赞同,"不错,这的确是朕心中所愿。" "九州四海之外仍有四大洲与四大洋,但若我们连九州之内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又谈何征服九州之外的领土?" 屠睢听得心潮澎湃,"陛下放心,臣一定幸不辱命,让百越之地彻底归顺大秦!早日实现陛下的雄心壮志!" "有屠国尉相助,朕何愁大业不成?"嬴政十分肯定屠睢的忠心。 御案上是蒙毅刚呈上的文书,那是最新一批考核通过的官吏,对大秦忠心耿耿,对郡县制无比认同,非常适合派去南越,嬴政翻开文书,瞧着上面的人名家世与考核评价,问屠睢的意见,“你心中可有与你同去的人选?" 屠睢性子急,若是派了个不对付的 人过去,莫说归化南越了,只怕还未到南越,俩人便能打起来,这种情况下,还是派些与屠睢交好但又不会被屠睢完全压制的人前去。 屠睢说了几个人名。 赢政眼皮微抬,“你要赵佗随你前去?”——那可是与你政见完全不合南辕北辙到完全无法调和的人,你确定? “当然。” 屠睢点头,此人心思缜密,顾全大局,虽与臣略有摩擦,但不失为一名干将。且他与南越之地的蛮夷关系极好,若有他在大秦南越之间调停,开市互商之事必能事半功倍,迅速推广开来。 既如此,朕便让他与你同去。嬴政笑了一下,笔尖微顿,在赵佗名字上打了个勾。 屠睢虽莽,但有容人之量,而赵佗也是个人才,虽与主将政见不和,却依旧能让主将提携他,这两人若去南越,大事可定,但南越山高路远,他需要给南越之行再添一道保证。 —— 一道能真正把大秦传播到南越之地的保证。 嬴政道,公子扶苏与公子高不日即将大婚,待他们大婚之后,便与你们一同前去。 这,新婚燕尔便分别两地? 屠 睢瞧了一眼嬴政,面上有一瞬的古怪,陛下,此事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 嬴政不置可否,若放心不下家中娇妻,可带夫人一同前往,朕可没说一定要让他们两地分居。 因为母亲与枕边人接连背叛的缘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女人敬而远之,忌讳莫深。尤其是女人干涉政务的事情,更是他的逆鳞,他不可碰触的忌讳,但这种忌讳在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小十一时荡然无存。 他捧在手心养大的娇娇女,他从未寄予厚望只想她平安长大的小公主,却可以为大秦为他做到那种程度。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多少绝望与生不如死才能走到这一步,他只看到她残破的身躯,听到她破碎沙哑的声音,看她孤身一人在另外一个世界奋不顾身,只为大秦不再二世而亡,他能无病无灾到终老。 他的小公主还是长大了。在他崩逝的那一刻彻底长大,长成能逆天改命庇佑大秦的存在。 廷尉之女与丞相之孙女颇有才干,若与他们同去南越,还能帮他们分担政务,岂不是美事一桩? 嬴政眸色微深,抬手掐了下眉心。 生平第一次,他开始正视女人的力量,九州天下何其广豪?大秦目前的官吏远远不够分派天下,她们若肯为朕分忧,前去南越与公子一同理事,朕必有封赏。 ……陛下圣明! 屠睢肃然起敬。 不愧是陛下!别人娶儿媳是为了开枝散叶,两年抱任,陛下娶儿媳是为了给自己捉襟见肘的官吏们补充人手! 处理完匈奴南越,嬴政便去瞧墨家造船的进展,而后再商议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事项与时间,待做完这一切,已是暮色西沉,嬴政换了常服,去偏殿瞧闷闷不乐的小公主。 “阿父,我觉得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鹤华无精打采,连寺人送来的点心都不想吃。 嬴政夹了块点心喂到她嘴边,小奶团子这才勉强吃了一口,但精神依旧萎靡不振。 会见到的。赢政放下筷子,伸手将小奶团子抱在怀里。 真的吗?鹤华双手抓着嬴政衣襟,抬头迫 不及待问嬴政。 嬴政莞尔,阿父何时骗过你?总有一日,阿父与你还会再见到她。 到那时,大秦已变了模样。不再战火连天,不再民不聊生,而是一个全新的空前强大的秦。 一定会再见的。嬴政垂眸低喃,眸色深邃如星海。 你们说的刘邦我是真没见过。刘季道,“我骗你们做什么?” 刘邦是刘邦,刘季是刘季,你们找刘邦跟我刘季有什么关系? 不能因为我们都是沛郡的人,你们就觉得我一定得认识刘邦。“我要是认识,我能不跟你们说吗?” 小公主得天书梦中授课,得天书赠予神种,现在又得天书指引,连未来的忠臣良将的名字都告诉了小公主,让小公主告知陛下,让陛下现在便对他们封官加爵。 刘季往嘴里倒了碗水,咬牙切齿十分不服,但萧何也就算了,曹参夏侯婴一个是狱掾,一个是养马的,何德何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啊! “他们都能成栋梁了,那杀狗的樊哙怎么着都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杀狗的都成将军了,那我不得是—— 刘季声音夏然而止。 ——这里是上林苑,不是他的沛郡,不能什么话都往外面说。 “是什么?” 你快说啊! 周围卫士在起哄。 “是裂土封侯!是出将入相!”刘季咧嘴一笑,总之是很大很大的官,你们都得拜我! 切,就知道吹牛。 卫士们哄笑,你一个小小的亭长,以后能做到县长都是祖上积大德了,还想奢望封侯拜相? “哎哎哎,别闹了,这几日打起精神来,别叫宵小坏了咱们的粮食。” 为首的卫士前来巡视,压低声音对众人道,“上面传来的消息,说是六国余孽混入咸阳来了上林苑,要将咱们的粮食全给糟蹋了。 “毁了咱们的粮食之后,再 放出消息说陛下根本没有神种,是陛下对天下黔首撒了弥天大谎,让天下黔首怨恨陛下痛恨陛下,然后他们便能兴风作浪,趁势恢复故国。 艹,这帮王八犊子怎么能这么缺德?刘季骂了一句,“他们都混进来了,上面人不管?” 管,怎么可能不管?为首的卫士道,“王将军亲自来盯,眼下已经在上林苑住下了,只等六国余孽自投罗网。” 刘季心里突然有种不好预感,王将军?是那位病得都快起不来的通武侯王贲王将军吗? 不错,正是通武侯。 卫士唏嘘叹道,“也是不容易,日日拿药吊着,病得连马都爬不上,还要操心六国余孽的事情。 你们的陛下可真是知人善用,把人当畜生用。 王翦王贲父子联手灭五国,六国余孽里有五国都跟他有灭国之仇,让他来上林苑盯着,这是生怕六国余孽不来上林苑吗?还是把他当诱饵,借此把六国余孽一网打尽? 刘季想了想,认真地觉得是后者——这阴损缺德但又明目张胆的请君入瓮,可太符合皇帝佬儿的一贯作风了! 刘季的水喝不下去了。 不仅喝不下去,还想离这群搞政治斗争的疯子们远一点,王贲死不死的他不管,六国余孽能不能一网打尽他也不问,可粮食不能出一点意外,那可是能救黔首们性命的东西!一百个王贲一万个六国余孽也换不回来的东西! “那什么,你们聊,我去看看粮食。”刘季放下碗,拔腿就往水稻田的方向跑。 不幸中的万幸,皇帝佬儿虽缺德,但对能救人性命的神种也颇为重视,水稻田被卫士们围得密不透风,飞进去一只苍蝇都够呛,这种严密保护下,王贲跟六国余孽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也伤不到粮食。 刘季这才松了口气,拿手对自己扇着风,艹,吓死老子了。“要是粮食出了问题,我跟这帮人没完!” 大个子,你也是来看粮食的?刘季找了凉快地坐下,手肘撞了下旁边靠着树干而坐的大个子。 他对这个大个子印象很深,力气大,非常大,别人五个人才能抬动的东西,大个子一只手就能拎 起来,看得治粟内史手下的郎官们目瞪口呆,当然,也包括他。 对于这种人当然要结交,他平日里没事便跟大个子攀关系凑热闹,可惜大个子性格太孤僻,他跟大个子聊了这么久,还只停留在叫大个子的层面上,连名字都不知道。 大个子不接话,刘季贴着他坐下,他剑眉微皱,往一侧挪了挪。 听你口音好像是江东那边的人? 被人这般嫌弃,刘季丝毫不觉得尴尬,自来熟自说自话,“你们那边水田多,你得多盯着点水稻,等水稻成熟了,赶紧弄点种子回去,别等秦吏们来发种子。 天下那么大,等秦吏们发到你们那,你们那的黔首早就因为吃不饱肚子饿死了。 不瞒你说,我已经跟郎官们打通关系了,让他们在收成之后给我留些种子。刘季神秘兮兮看向大个子。 他能感觉得到,大个子绝对不是普通黔首,力气大,为人也讲究,有人抬不动东西,他看到了还会搭把手,与这种人结交,对自己百利无一害。 大个子,相逢就是缘,你要不要也来点种子?刘季笑眯眯问大个子。 下一刻,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 有守卫高声叫喊。 刘季脸色微变。天干物燥,粮食待收,这种情况下若是起了火,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全部会烧成灰! 天杀的六国余孽,竟然用这种恶毒的办法去毁粮食! 大个子,快,咱俩弄水去!刘季再顾不得与大个子话家常,拉着大个子便往水井的地方跑。 作者有话要说: 刘季:狱掾马夫都能是国之栋梁了,凭什么我不是!凭我不是刘邦嘛!昨天开奖了,188个幸运宝宝,中奖率还是蛮高的~哪些宝宝们中奖了,快举手让我蹭蹭欧气! 31 第 31 章 但他并没有拉动大个子。 大个子捏着他的胳膊,慢慢将他的手拿开,幽深视线看向长势极好即将丰收的粮食。刘季眼皮狠狠一跳。 "莫走漏一个六国余孽!" 披甲执锐的卫士们纵马而来,声势极为浩大,“刘季,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你该回的地方 卫士声音微微一顿,腰侧佩剑瞬间出鞘,"他是谁?!"——对于这种脸生且极具威势的黔首,宁杀错也不放过。 长剑指向大个子,大个子眼睛轻眯,手指紧握成拳。 刘季呼吸一顿。 "个子这么大,胆子怎么小?"下一刻,刘季一巴掌拍在大个子脑壳。 大个子完全没有防备,被他拍了个翅趄。 "你做什么?!" 大个子回神,瞬间暴怒。 "闭嘴,还不快去提水!" 刘季跳起来骂大个子,嗓门远比大个子更要高,"要是水稻有了好歹,咱们来年都得饿肚子!""饿死你不打紧,你的父老乡亲都被你连累饿死了怎么办?!" 大个子微微一愣,静了下来。——这话是大实话,种子虽然是秦人的,但这种东西的确能救他的江东父老。 大个子冷哼一声,提着水桶去打水。 刘季忙不迭对卫士解释,抬手指了指闷不做声去打水的大个子脑壳,"对不住,我这位兄弟脑子有点不正常,不吼着跟他说话他听不懂。" "您放心,我们这就去打水,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认识他?"卫士半信半疑,看了又看在不远处的水井处打水的大个子。 刘季点头哈腰,“认识认识,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 "这是跟我一起来的老乡,我们那水田多,所以比较紧张水稻,一直在这儿盯着水稻,半刻都不敢马虎呢!" "哎哟,火势越来越大了!" 刘季抬手一指向水稻田烧过来的火光,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34;不跟您说了,我们去打水!" 对于普通黔首来讲,种在上林苑的粮食是能够救他们性命的东西,刘季脸上的紧张完全不是作伪,那是身为黔首对粮食的最本能也最天然的紧张,亲卫再看大个子,大个子人长得大,力气也大,单手提起木桶,抬手一泼,将旁边的水稻田泼出一道巨大的水印来。 ——这是防止火势烧过来的一种方式,提前用水把火与水稻隔开,可以不让火势烧到稻田上。 亲卫不再怀疑,手里的佩剑送还鞘中,“快去!”"不能让水稻蒙受半点损失!" "诺!" 刘季立刻应下,拔腿便往水井的方向跑,大个子又打上来一桶水,他二话不说提在手里,一股脑往火光上面泼。 两人一个力气大,一个动作快,不一会儿,烧到水稻旁边的火势明显弱了下来,不再顺着风势往稻田烧,刘季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 驻守在上林苑的卫士们也显然早有准备,对这场由六国余孽造成的叛乱尽在掌握。 火光冲天中,喊杀声也冲天,有六国余孽喊的杀尽秦狗,也有卫士们喊的尽诛贼寇,刘季听得不耐烦,低声骂了句脏话。 ——打打打,打个屁! 有互相捅刀子的时间不如多种几株粮食,这才是真正能救人性命的东西,远比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与皇帝陛下的千秋万岁来得实在得多。 "大个子,你可别学这些人,天天正事不干想屁吃。" 刘季气喘吁吁浇着水,不忘与大个子交流攀谈,"要是皇帝陛下还想着修阿房宫,修秦直道,修什么万里长城,再兴师动众打匈奴打南越,咱们底下的人日子肯定不好过,赋税高不说,还得给皇帝当牛做马去干活。" 要是在以前,他是能理解六国余孽叛乱复国的心情的。 以前的王未必是明主,但现在的皇帝让人把日子都过不下去,对比产生美,可不就对那早死的王推崇备至么? “但现在不一样了。” 肩膀累得疼得厉害,刘季抬手揉了揉肩膀,“阿房宫秦直道万里长城都不修了,南越不打了,匈奴虽打但用兵不多,咱们黔首不用天天去服徭役了。赋税高是高了点,但这种种子要是推广 开来了,那些赋税也就不高了。" 大个子剑眉微动。燥热夜风拂过他鬓间碎发,男人冷冽眉眼有一瞬的迷茫。 "生活有了盼头,还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刘季斜了一眼大个子,"你年轻,力气大,为人也讲究,以后带了种子回郡县种,肯定身受父老乡亲爱戴。” “民心有了,再琢磨琢磨秦律,当个秦吏不在话下——” "谁要当秦吏?" 沉默良久的大个子脸色骤变,冷声打断刘季的话,"你要当你去当,我没心思当秦吏!" 被人粗暴打断话,刘季不仅不恼,仍是一脸好脾气,方才灭火的时候累得够呛,现在停下来浑身都是疼的,就连胳膊都被火苗燎了一大片,只是刚才着急灭火,完全没留意,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疼。 刘季从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往自己胳膊上冲,冰凉井水冲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灼热的痛感降低很多,他便又舀水,继续冲胳膊。 “那当然,我肯定是要当的!” 刘季瞧了一眼大个子,大个子的手也被烧到了,于是把舀出来的勺子里的水浇在大个子手背上,"不仅要当吏官,还要当大官,最大的官!" 夏虫不可语冰。 但冰凉井水冲在火烧过的地方的确舒服,大个子没有阻拦刘邦的动作,背靠着树干坐着,勉为其难听他继续絮絮叨叨。 "以前六国还在的时候,什么官啊将军的,全是他们贵族才能当的,跟咱们普通黔首没关系。"刘季一边舀水一边道,"现在六国没了,一切执行秦制,人头论军功,黔首也有当官封爵的可能。" “要是怕死不想去打仗,还能去考秦吏。”"不用多有才干,略识几个秦字就能通过考核,我的亭长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我觉得这种考核制度持续不了太久。” br/> "这样一来,识字的人就多了,识字的人一多,以后的考核标准肯定会跟着水涨船高。"“像我这种识几个秦字就能当亭长的事情,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了。” 大个子冷笑,"既如此,你想要当大官的梦想怕是要中道崩卒。"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刘季手里拿着木勺,啪地一声拍在大个子手背上。 大个子手背刚被火烧过,猛然挨了木勺一下,男人眼皮一跳,抬腕把手收了回来。 大个子收回手,刘季便拿木勺敲大个子脑壳,把大个子脑壳敲得duangduang响,一边敲一边没有好气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咱俩可是风里来火里去的过命交情,我要是当上大官了,还能少了你的好?" “住手!” 大个子被他弄得无比烦躁,抬手推开刘季的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刘季手里的木勺里面还有小半勺水,他一推,刘季失去平衡,勺子里的水迎面泼在他脸上,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哎哟,这咋还往自己身上泼水呢?”有与刘季交好的卫士路过,见此不免问了一句,"身上也被火烧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季爆发一串大笑,"他自己要浇的,凉快!" 大个子忍无可忍,"刘季——" 刘季瞬间丢了木勺,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可是你自己弄的,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一边跑,一边不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要是不动我的勺子,里面的水根本不会洒在你身上!" “闭嘴!” 大个子人高马大速度快,很快追上落荒而逃的刘季,然后抬起一脚踹在刘季身上,将人踹倒在地上,提起拳头往上砸,"我今天跟你没完!" "哎哎哎,别打脸——"上林苑中,响起刘季的鬼哭狼嚎。 王贲微阖眼,侧耳倾听被严刑拷打的六国余孽的尖声哀嚎。 声音刺耳得很,但当这些人是为破坏粮食而 来,甚至策划刺杀皇帝陛下时,痛苦的叫喊便成了动听的乐章。 王贲眉头微动,苍白病容有了几分活泛神色。——多来点,他爱听。 "将军,又死了一个。" 亲卫拱手来报。 “啧,不经打。” 王贲叹了一声,"六国绝灭,连带着那些身强体壮的士人都没了,只剩下一些身体孱弱的虫豸,经不得风浪,也受不住刑法,略打他们两下,他们便死了。" “无趣。” 王贲啧了一声,无比嫌弃。 "……"将军您清醒一点!能在您刑法下活下来的人基本不存在! 亲卫试探道,“那剩下的人……” “今夜本将心情好,不杀人。”王贲道,"在没有问出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之前,不得伤了他们性命。" 亲卫打了个哆嗦。——您还不如杀人呢,落在您手里的人,一头碰死都比活着痛快。 "喏。" 亲卫应诺而去。 逼问六国余孽的亲卫退下,又一个亲卫前来汇报,"将军,江东来的那个可疑黔首并未参与叛乱。" "不仅没有参与,甚至还在火势起来之后与沛郡的刘季一同打水救火,把自己的手与胳膊都烧伤了。'' 王贲挑眉,眸色变得玩味儿起来,"这么说,他与六国余孽并未瓜葛?" "这……" 亲卫心里有些发虚,斟酌片刻回答道,"并无确切证据证明他与六国余孽并无瓜葛。" “六国余孽混入上林苑后,曾与他有过短暂交流,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末将不敢离得太近,故而也不曾听清他们的对话。” “那便是知晓六国余孽的行动,只是没有参与罢了。”夜风袭来,王贲虚虚咳嗽两声,苍白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将军,您——" "无妨,老毛病罢了。"王贲摆了摆手,将整理好的奏折递给亲卫,"将此事奏 明陛下,由陛下定夺。" > 通武侯的病情又加重了?章台殿中,嬴政把奏折搁在一旁,抬眸瞧了眼深夜前来的卫士。 卫士悲切戚威,虎目泛红,“老将军去了之后,将军心中悲痛,一病不起,日日靠药吊着才有几分精神。 今夜六国余孽前来毁粮,将军熬了一夜,见了风,又受了惊,精神越发不济了。 通武侯忠心可鉴日月,朕都知晓。嬴政眼皮微抬,听闻通武侯病得连马都骑不得了? 卫士声音瞬间哽咽,将军已经三月不曾碰马了! 这般爱马之人却连马都碰不得,的确是人间惨事。嬴政收回视线,朕新得了几匹良驹,你回去带给通武侯,奖赏他此次带病捉拿贼寇。 喏! 卫士心头一热,倒地再拜,“末将替将军跪谢陛下恩赐!” 什么叫君臣相和?这就叫君臣相和啊! 将军功高震主却不被忌惮,陛下身居九五之尊却仍挂念臣下病情,纵观华夏历史,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如陛下与将军一样的君臣了! 卫士感动得眼泪汪汪,送完奏折,火速领着几匹上好良驹往上林苑赶。——他要让将军尽快看到陛下对将军之心!让将军高兴高兴! “通武侯看到阿父送给他的战马一定会很开心吧?”卫士退出内殿,屏风后的鹤华揉着眼走出来,打着哈欠问嬴政。 “开心?” 赢政轻嗤一笑,“只怕未必。” 为什么不开心?鹤华有些奇怪,他不是最喜欢战马吗? 不止王贲喜欢,王离那只野猴子也喜欢,瞧上阿父的良驹,自己去讨阿父要多少有些僭越,便拿了点心来求她,说只要她能说动阿父把那匹马给他,他便给她吃不完的小点心,让她这辈子都不为点心发愁。 王离家的庖厨是一等一的好,做出来的点心别具一格,与宫中大不相同,这样的点心摆在眼前,她当然心动,摩拳擦掌准备去劝阿父把马赐给王离。 可惜王离这只野猴子做事 实在不靠谱,这件事竟然传到了大兄的耳朵里,她被大兄狠狠训斥了一番,王离送给她的小点心被收走不说,还被大兄罚了十日的小点心,若不是章邯接济她,她要整整十日都不能吃到点心! 十日呢! 好长时间的! 鹤华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埋汰王离。 明明王翦王贲都是很聪明的人,怎么到了王离这里,聪明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呢?鹤华想不明白。 通武侯喜欢战马,但不喜欢自己碰不到的战马。赢政眸中精光微闪,不过朕送给他的战马,他应当会很喜欢。 鹤华更加迷惑。——所以王贲到底喜不喜欢马? 小十一想不想看场热闹?嬴政伸手揉了下鹤华小脑壳。 鹤华兴致缺缺,什么热闹? 上林苑的热闹。 赢政道 才四岁的小孩子远远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小十一的不开心他看在眼里,正是因为看在眼里,所以想给她找些乐子。 无论经历了什么,又或者正要经历什么,都不能自哀自怨在原地打转,人生很长,不要忘记向前看,悲痛只是一时的,生活才是一世的。 永远不要让情绪影响到自己的生活乃至人生。——这是他在遭遇生母背叛时悟出来的道理。 小十一太小,听不懂这样的大道理。无妨,那便领着她玩玩转转,让别的事情分一分她的心。 夜幕深沉,小奶团子已有几分困意,嬴政将人抱在怀里,一手拍着小团子,一手看着奏折,“睡吧。 等你睡醒,阿父便领着你去看热闹。 始皇帝即将驾临上林苑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咸阳城。 咱们动不动手? “嬴政狗贼平时里龟缩宫里不出来,宫中禁卫森严,我们无法下手,只能等他出宫的时候才能下手。 “但近年刺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他变得颇为谨慎,从不轻易出宫,若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的动手时间便遥遥无期了! 周围人群情激动,为首之人却 分外谨慎,上林苑火光冲天,咱们派过去的人却仍未回来,甚至连消息都不曾送出来,这可不是好兆头。 这的确不是好兆头,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好兆头。 人头攒动中,一道温柔声音缓缓响起,“若非觉得六国之人被王责一网打尽,嬴政又怎会兴师动众去往上林苑? 嘈杂声音陡然变得安静。 嬴政惜命,非常惜命,单是从他在咸阳城外遭遇刺杀之后便鲜少出宫便能看出来。 对于这样一个无比珍惜自己性命的人来讲,如果不是觉得威胁尽消,六国后人被王责彻底消灭,他怎么可能去上林苑耀武扬威?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深以为然。 嬴政残暴,秦法苛刻,以至于连秦吏都背弃大秦,成为我们的眼线。 男人声音不急不缓,“从咸阳官到上林苑,这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有他们相助,又有众多豪杰英雄,我们何愁杀不了赢政?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众人当下不再犹豫,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怎能放弃?此次必能取嬴政狗头,以告慰我王在天英灵! 一场针对始皇帝的刺杀趁着夜色紧锣密鼓在进行。 夜色消散,东方亮起启明星。 赢政合上奏折。 第一缕霞光透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慢慢渡进殿,蒙毅身披霞光,入殿汇报。 一切果然如陛下所料,他们准备在陛下去往上林苑的路上动手。 蒙毅眸色微沉,显然对即将汇报的消息十分愤怒,“这些人不仅收买了这一路的官吏,甚至就连上林苑的卫士里也有他们的细作,昨夜若非通武侯带禁卫亲至,只怕上林苑的粮食根本保不下来。 陛下,六国余孽可恨,这些国之蛀虫更可恨! 蒙毅声色骤冷,“臣每每去抓捕六国余孽,却总被他们逃脱,臣不止一次怀疑卫士之中也有他们的细作,但敌暗我明,臣无法掌控他们的行踪,更不好直接抓人。 “若 非小公主的种子让他们坐不住,能够拯救天下黔首的粮食更会让他们失去兴风作浪的资本,只怕他们还会继续藏匿下去,让臣无法下手。” 说起鹤华带来的种子,蒙毅的脸色这才缓和一分,昨夜虽不曾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也让他们露出了马脚,让臣有迹可循,继而顺藤摸瓜查到他们的暗桩。 陛下,以臣之见,此次陛下不必亲自前往上林苑,只让陛下的车辇去往上林苑便可。蒙毅拱手道,六国余孽来势汹汹,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在章台殿静待臣的捷报便可。 不必。 批了一夜奏章,嬴政略有些疲惫,抬手掐了下眉心,提着精神道,小十一已有四岁,是该见些风浪了。 朕昨夜允了她,领她去看些热闹,这个热闹便很好,适合她看。 不能再拿养扶苏的那一套来养小十一。历代秦王皆虎狼之君,不能到了他这一代,便断了虎狼之君的血性与杀伐。 带着四岁的孩子去看声势浩大的刺杀,陛下您绝对是普天之下独一个!蒙毅头皮发麻,拱手请辞,臣这便去布置,绝不让乱臣贼子伤陛下与公主分毫! “此地是个绝佳的行刺之地。” 心腹指给男子,“视野好,地势也好,纵然行刺不成功,主人也有抽身撤退的可能,不至于与其他人一般,白白做了秦兵的刀下鬼。 男人不予置评,眯眼看着缓缓而行的车队。 行刺皇帝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买卖,心腹不怕死,但他怕他的主人无端送命,主人一言不发,心腹便又道,“主人,以嬴政之精明,怎会不知昨夜的人手根本不是六国后人的全部实力?” “嬴政此次上林苑之行,只怕未必是宣扬武功,庆祝六国后人被他斩草除根,而是多半趁此机会再以自己为饵,钓出剩下的六国后人—— 心腹声音微微一顿,陡然紧张,不,以嬴政的胆小怕死,只怕此时的车辇里根本没有他的身影,今日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为了将主人一网打尽才出动的车辇卫队! “主人,我们现在撤退还来得及,若是等其他人动起手来,我们再跑怕是来不 及了!” 是啊,主人,先撤吧! 这次行动太仓促了,只怕凶多吉少,未必能杀嬴政。“主人,您先撤,我们随其他人一起行动!”若能事成,便也算报答主人之恩,若不能成,也算全了我们与主人之义—— 不,我不走。 男人缓缓摇头,“今日是最后的机会,若今日不能成功,我们便再无报仇可能。” 粮食已经成熟,不日即将丰收,丰收之后便会将种子下放各地,让黔首们都种上亩产千斤的粮食。 一旦有了充足的粮食,一旦能吃饱肚子,谁还会跟着他们去反秦? 这是他哪怕知道时机并不成熟,但仍要力排众议去刺杀嬴政的最主要原因。 不再大规模用兵,不再大兴土木,且神种在手,赋税减轻,这种情况下,民心归于暴秦便是时间问题,他拖不起了。 他不会再拖。 他必定会成功。 他早已埋下一枚一击必杀的暗桩在嬴政身边,为的便是今日取赢政狗头。男人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明年的今日必是嬴政的忌日! “再过几日便是小十一的生辰,小十一想要什么礼物?”车辇上,嬴政一边翻看寺人送上来的奏折,一边问鹤华。 鹤华抱着寒酥缝制的小布虎,斜靠在嬴政膝头,整个人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我什么都不想要。 公主哪能什么都不要? 寒酥看得有些揪心,昨夜章邯还派人过来,说是给公主准备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只等公主寿辰便送给—— 杀!一声爆喝响彻云霄,“儿郎们,随我诛暴君,报国仇!” 作者有话要说: 鹤华:???阿父是好人! 烹政:恩,好人。 六国后人:好个锤子!你们见过一人灭六国的好人吗!!! 32 第 32 章 寒酥声音微顿,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这就是陛下要带公主看的热闹? 六国余孽针对陛下的刺杀?! 寒酥心头一室,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点心。——小公主才四岁,不,还没过四岁的生日,这是一个四岁孩子该看的事情吗?!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寒酥丢了自己手里的点心,伸手去抱靠在嬴政膝头的小奶团子。 然后她扑了个空—— 小奶团子的反应比她更快,在她的手刚伸出去的那一刻,奶团子迅速扑到嬴政怀里,两只小手手紧紧抱着嬴政,大有用自己没有剑鞘高的小身板去保护波澜不惊的帝王,方才还软糯糯的无精打采的小奶音此时陡然尖锐,甚至还带着义正言辞的控诉,"阿父才不是暴君!" “阿父不是!” 暴不暴君的事情自有后人评说,但是公主您的反应似乎不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该有的反应? 寒酥默默收回手。 ——到底是陛下带在身边养大的小公主,遇到危险时候的反应都与正常人不一样。 “护驾!” "保护陛下与公主!"轿撵外响起卫士们的声音。 紧接着,是卫士们迅速调集的奔跑声与战马嘶鸣声。 轿撵停止前进。足以抵挡箭/弩的帘子迅速落下,将偌大轿撵护得密不透风。 训练有素的寺人燃起鱼油灯。 黑暗消失不见,轿撵内恢复光亮。 嬴政放下手里的文书,斜了一眼扑在自己怀里的小奶团子,"不怕?" "怕。" 鹤华点头,"可是阿父在,我就不那么怕了。" "没什么可怕的。" 嬴政伸手把鹤华抱起来,捏了下小团子的挺翘小鼻梁,"一群垂死挣扎的贼寇罢了,不值一提。" 寒酥默默去收拾被自己慌乱之际扔在地毯上的点心屑。原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奴婢,不懂功盖三皇五帝的帝王对待小公主的教育。 “这样啊。” />鹤华道,“那我就不怕了。” 她慢慢松开抓着嬴政衣襟的手,不再像刚才那般紧张。 她对她的阿父有一种盲目的无条件的信任,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只要阿父说不必怕,她便不怕。 “阿父才不是暴君。” 鹤华小声嘟囔,"“他们的国没了,是因为他们的王没有阿父厉害,他们的将军打不过阿父的将军,是他们没本事。" “他们应该去找他们的王报仇,是他们的王灭了他们自己的国家,而不是阿父。” 虽然即将四岁,但对于成年人来讲,鹤华的年龄依旧不大,短句子能说得咬字清楚,条理清晰已是十分不易,但当说起过长的句子时,她的话便有些不大清楚,道理也歪得很,尤其是在涉及嬴政的事情,更是没有丝毫道理可言——六国不是灭在她阿父手里,而是灭在六国的王手里,六国余孽不该找阿父报仇,而是应该去寻六国的王报仇。 赢政眼皮微抬,眼底被她的话引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歪理。” 嬴政抬手,刮了刮鹤华小鼻梁。 鹤华轻哼一声,"才不是歪理!" "不过朕爱听。" 嬴政懒懒挑眉,手指由刮改成捏,指腹捏了捏鹤华软乎乎的小脸。鹤华这才笑起来,"本来就是这样。""是他们的王无用,他们应该找他们的王报仇。" “暴君,拿命来——” "砰!" 有什么东西撞在前面的轿撵上,巨物砸在轿撵又砸在地上,震得鹤华所在的轿撵都跟着晃动起来。 “现在怕不怕?” 赢政问怀里的小团子。 鹤华小手攥得紧紧的,小脸粉嘟嘟,稚气又无畏,"不怕!"“阿父在,我便不怕!” "这才是朕的女儿,大秦的公主。"嬴政笑了一下,吩咐寺人,"打开帘子。"寺人吓了一跳,"陛下,万万不可!""刀剑无眼,陛下千金之躯,若是有弩/箭伤到了陛下,奴婢如何担当得起?" “ 打开。” 赢政不容置疑。 寒酥眼皮狠狠一跳。 在车辇里听外面的喊杀声震天已经满足不了现在的陛下了?陛下要带着小公主看外面的血流成河? ——果然是功盖三皇五帝自称始皇帝的陛下啊,能干出这种事情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寒酥去瞧鹤华。有这种异于常人的陛下当阿父,她们的公主应当也异于常人。 果不其然,小小的人似乎真的不怕外面的厮杀,黑漆漆的好奇瞧着被寺人紧紧关闭的帘子,仿佛与她那位好阿父一样,都想瞧一瞧外面发生的事情。 寒酥叹了口气。 有这样的陛下与公主,六国不被灭才是怪事。 寺人只得打开帘子。 足以抵挡弩箭帘子被打开一条小缝,轿撵之外的生死厮杀跃入鹤华眼帘,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刀剑相抵,锐器刺入肉里,鲜血喷涌而出,洒在秦兵与六国余孽的身上脸上。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显然知道疼,但他们却一往无前,一方以击杀他的阿父为己任,另一方誓死守护九州天下的帝王,双方不死不休,将这段她再熟悉不过的驰道变成血色地狱。 鹤华身体微微一颤,不由得往嬴政怀里缩了缩。 “怕了?” 嬴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鹤华轻轻点头,“一点点。” "看多了便不怕了。"赢政笑了起来,"阿父与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能提剑杀人了。" "啊?" 鹤华吃了一惊,”阿父亲手杀过人?" 在她的记忆里,阿父是一个连穿衣洗漱都有人伺候的人,莫说亲手杀人了,连吃饭这种事情都不需要他动手,会有寺人喂到他嘴边,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他略给个眼神,便有卫士将那人千刀万剐,何时到了需要阿父亲自动手的程度? ——而且还是与她差不多大的年龄? 鹤华侧目去瞧嬴政悬挂在车壁上的佩剑,那柄剑远比她要高,她根本提不动,与她年龄相仿的阿父是如何提得动这么大高的剑,又如何用这样的剑去杀人?  4;不是这柄剑。" 察觉到她疑惑视线,嬴政缓缓开口,"是另外一柄剑,你不曾见过。" "那,阿父为何杀人?"鹤华迟疑开口,"是因为他们冒犯了阿父吗?" "算是吧。" 嬴政懒懒开口,声音不辨喜怒,"他们冒犯了一个对于阿父来讲很重要的一个人。" “哦,那他们该死。”鹤华同仇敌忾,“阿父干得漂亮!” 嬴政垂眸瞧了眼怀里的小团子。 小团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被他年幼便杀人的事情吓到,反而认真觉得他做得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钦佩与儒慕。 嬴政眉头微动。 普天之下,只有小十一才会无条件支持他的一切事情。 纵然他做了错事,但只要是他做的,只要他说明原委,她便觉得他是对的。 嬴政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鹤华小脑壳。 他从不在意世人对他的看法,更不屑于与愚昧无知之人论对错,他生而孤独,也注定孤独,孤身一人走完自己的路程,是他身为皇帝逃不开的宿命。 但现在,那条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的暗无天日小道上,有了一个小小的、永远以崇拜目光看着他的身影。 “他们的确该死。”嬴政伸出手,把鹤华抱在怀里。 怪事,他从不是一个渴望与人有亲密肢体接触的人,但当把小奶团子抱在怀里时,他会无比安心,甚至平静。 "一如现在的六国余孽。"抱着小鹤华,嬴政轻笑着开口,"小十一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陛下!” 寺人惊悚万分,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子,"陛下万万不可!" "六国余孽正愁找不到陛下,陛下贸然出去,岂不是给他们行了方便?让他们的刺杀来得更加猛烈?" "杀朕?" 嬴政轻嗤一笑。 br/> ——他是坐拥九州四海的始皇帝,而六国余孽只知刺杀,高度不一样,看的问题也不一样,天差地别的两类人,不值得掌权天下的帝王做出评价。 "他们才不是阿父的对手!"被嬴政抱在怀里,鹤华完全不怕了,不仅不怕,还跃跃欲试,"阿父,我们出去看看!" 她无底线相信她的阿父。阿父能护她周全,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要害怕? 她不怕! 她要看! 她不能比四岁的阿父差! "好,咱们出去看看。" 嬴政抱着鹤华起身。 寺人吓得魂飞魄散,"陛下,使不得——" 然而他们的阻拦完全无用,嬴政走到轿帘处,一手抱着小鹤华,一手拉开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帘。 "陛下,您怎么出来了?!" 轿帘外是蒙毅领亲卫守在外面,见嬴政抱着鹤华走出来,刚直的上卿眼皮狠狠一跳,腰侧佩剑瞬间出鞘。 ——不愧是他们的陛下,卫士们与六国余孽都快打成一锅粥了,他们的陛下还有心情领着小公主出来看热闹。 "朕出来瞧瞧,顺便领小十一出来见见世面。"赢政抬眼瞧着外面的厮杀,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被刺杀的人不是他一样。 而他怀里的鹤华也受他情绪的影响,心里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害怕荡然无存,她好奇看着外面的厮杀纷扰,大大的眼睛天真稚嫩,天真而残忍。 她应该感觉到生命的脆弱与杀戮的残酷,她应该为这些送命的人感觉到可怜,她应该对不断倒下的生命充满畏惧,但是她没有,她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涌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父没有错,错的是这些不知所谓的六国后人。他们的国亡在他们自己的王手里,他们应该去找他们的王报仇,而不是阿父。 当他们找阿父报仇,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是他们飞蛾扑火,是他们自寻死路,而不是阿父太过残暴,让卫士们对他们赶尽杀绝。是的,她的阿父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做错!如果她是阿父,她会毫不犹豫做出 与阿 父一样的选择! 帝王之威不容冒犯,九州的统一更不会因为几个人的意愿而再度分裂。秦锋所至,逆者断首,旧的秩序全部倒塌,新的秩序才能诞生在废墟之上。 鹤华坐在嬴政小手臂,一言不发。 那是—— 怎么还有人抱着孩子出来?别是嬴政抱着传说中的小公主吧?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嬴政小儿胆小怕死,怎么可能抱着小公主出来送死?”这必然是蒙毅派来迷惑我们视线的,让真正的嬴政趁机溜走!儿郎们,我们不要被他们迷惑,前面的轿撵才是嬴政狗贼的!我们不要放过他! 喊杀声震天,蒙毅完全听不到六国后人的对话,只看到他们不顾一切冲向前面的轿撵。 怪事,他们怎么一直冲那座轿撵?身边有亲卫疑惑出声。 蒙毅眯眼看了一会儿,大抵是觉得我们在行调虎离山之计。——这种脑子基本上告别刺杀成功了。 六国果然是亡了。 以前来刺杀的人让人防不胜防,一个乐师都能拿乐器牟足劲砸陛下,但现在,人才凋零到连真正的陛下究竟在哪都分不清。 ”主人,到底哪辆才是赢政的车? 远处的心腹焦急问道,若再找不到嬴政的车,我们的人只怕要全部折在这里了。男人抿了下唇,手指微微收紧,在那。抱着孩子出来的人必然是嬴政。 这,这不可能吧?心腹傻眼,嬴政这么怕死,他敢抱着孩子出来? 以他之自负,眼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男人冷笑,他既然寻死,我们便成全他。 儿郎们,抱孩子的是赢政!杀了他!以告我王在天之灵! 喏! 仅剩的人应诺而去,冲入战团 。 等等—— 男人伸手拽住最后一个心腹,目光落在嬴政怀里的小女孩身上。 那是一个得天书授课的孩子,发明了便于书写的纸,改善了记账算账方式,甚至还拥有能够亩产千斤的粮食种子。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能够拯救天下的女孩儿,若她能平安长大,天下九州将会完全变个模样。 男人眸色变了变。 心腹被男人拉住胳膊,动作停了下来,”主人,怎么了? 驰道上,六国后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鲜血喷涌而出,将这个为帝王建造的驰道染得刺目且通红。 男人呼吸一紧,抓着心腹衣袖的手慢慢松开,罢了,去吧。“早点回来。” 待你们平安归来,我与你们不醉不归。男人轻轻一笑。 心腹心头一热,能为主人死,是我的荣耀! “我们的职责,便是为陛下战至最后一滴血!”儿郎们,出发!杀贼寇,救陛下!上林苑中,王贲麾下副将点兵。 王贲迎风咳嗽,病弱苍白,丝毫不见当年父子联手灭六国的意气风发。 “去吧。” 王贲颔首,莫叫贼人伤了陛下。 喏! 副将领着浩浩荡荡的卫士前去驰道接应嬴政。王贲在亲卫的搀扶下走下点将台。点将台下,是副将留给他的卫士,一排排站着,像是迎风而立的小白杨。 王贲脚步微顿,视线落在第三排的被前面的人遮挡着的少年身上。与周围机警肃穆的卫士相比,少年有些漫不经心,目光飘忽着,似乎在寻找脱身的可能。 章邯?王贲想了一会儿,叫出少年的名字,你不去救小公主? 章邯立刻出列,拱手请示,军令如山,副将不曾点我的名字。将军—— “去吧。” 王贲笑了笑,这是难得向陛下与公主尽忠的机会。 " ;多谢将军! 章邯谢过王贲,翻身上马,追上即将消失在上林苑的卫士。 章邯身影与卫士们融为一体,亲卫再也忍不住,将军,此人身份有诸多疑点,更与六国后人牵扯不清,故而副将不曾点他的名字,而是将他放在上林苑。 如今将军将他派去驰道,只怕会弄巧成拙,反而伤了陛下与公主。 这样啊。 王贲悠悠一笑,摊了摊手,可是他已经走了,你要把他追回来吗? 这小子的马术这么好,鬼才追得上! 其实也有人追上的。曾经意气风发踏平五国城市的将军。 可惜将军病重,命不久矣,再也无法与之前那般飞马疾驰。亲卫眸光暗了暗。 “将军,有黔首偷偷溜出去了。”又一人拱手来报,“看他们的方向,好像是要去往陛下所在的驰道。” “是那个叫刘季的?还是那个江东来的大个子?”王贲眼皮微抬。 两人一同去的,还带了其他的黔首。卫士道,“手里没有武器,但是带了种地的犁具。” “哦,多半是想挣个从龙之功。”王贲扶着亲卫的手坐下。 昔日纵马杨威的将军略走两步路便喘得厉害,亲卫见他脸色不对,连忙递来引枕,他肩膀歪在引枕上,虚虚咳嗽这说着话,刘季聪明滑头,是识时务之人,不会伤害陛下。 江东的大个子倒有些麻烦,派几个人盯着他,再给蒙毅传个信,让他不要掉以轻心。 若真有人能伤得了陛下,不会是六国余孽,更不会是章邯,而是这个来自江东的大个子。王贲眼睛轻眯,杀机顿现。 亲卫心头一凛。 ——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剑锋所指,城墙灰飞烟灭的大将军。 喏! 亲卫高声应下,飞马传信。 大个子,想不到你也有报效大秦之心啊! 刘季一边跑,一边瞧了眼比自己跑得还快的大个子,但驰道 那里太危险了,咱们不往人多的地方凑,就在边上号几声,让陛下知道咱们去了就好了。 在这种事情上刘季有超乎寻常人的敏锐,在听到嬴政即将驾临上林苑的消息之后,他就觉得有猫腻,果不其然,没过多长时间,便有卫士来上林苑搬救兵,说是陛下车架被六国余孽所围,需要王贲领人救援。 ——但他觉得不是领人救援,而是将六国后人一网打尽。 这不是一个刺杀的绝佳时机,但六国后人还是选择倾巢而出,因为他们知道嬴政一改之前大举用兵大兴土木的作风,且粮食已经成熟,民心归于大秦不过时间问题,他们拖不起了,他们只能压上自己所有筹码,再行一次刺杀,不成功,便成仁。 可嬴政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赢政会将计就计,将六国后人一网打尽,之后再不烦忧六国后人兴风作浪,顺利开展自己的万世基业。 送死什么的咱不干,咱就蹭一个救驾之功。 六国后人是死路一条,而嬴政不会受丝毫伤害,刘季太清楚这个结局,所以他才组织黔首们去往驰道,有了救驾之功,咱们就能分到更多的粮食种子,以后回去了也好跟父老乡亲们有个交代。 那可是能亩产千斤的种子!有了这种种子,父老乡亲们再也不怕饿肚子了! 大个子眸色微深,没有接话。 交浅言深是大忌,但刘季还是选择喋喋不休,直到大个子听得不耐烦,压低声音来了一句,闭嘴! 你太吵了! “我是怕你把路走歪了。” 刘季气喘吁吁,大个子,别犯傻,别冒头,种子有了,救驾之功有了,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大个子没有再说话。 又或者说,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会以自己丰富的诡辩经验反驳他,让他无话可说,既然这样,干脆闭嘴不言。 一行人终于赶到驰道。 六国后人全部出动,往日供帝王出行的驰道已成为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精于暗杀的刺客对上训练有素的将士,其结果在彼此抽剑的那一刻便 已经被书写——血肉横飞,血肉模糊。 刘季握了握手里拿着的农具,立刻招呼跟着他一同过来的黔首藏在路边的草堆里。 不行不行,太惨烈也太吓人,再往前走肯定要送命,还是先躲起来,等胜负快出来的时候再出去替卫士们摇旗呐喊。 咦,大个子,你做什么? 身边响起黔首好奇的声音。 刘季怕的就是这一点。——这人太一根筋,一点不听劝。 砰—— 大个子应声倒地。 刘季扔了从路边捡起来砸大个子脑壳的石块,招呼周围黔首,“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拖进草丛里。 江东过来的人就是莽,这么多人都敢往里冲。救驾之功好是好,但咱们得有命享,你们千万别学他。 好好好,我们绝对不学他!众人一叠声应下,拖着大个子的腿将人拖到草丛里。 亲卫将尚末冲到一路便被强弩射/死的六国余孽尸体拖在一旁。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赢政站在车辇上,环视周围不断冲杀的六国余孽,眸色澄明而深邃。 周围血色太多,他抬袖挡住怀里小团子的眼睛,小团子有些不满,拉了拉他衣袖,“阿父,你挡着我眼睛了。 ——端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半点不怕这场修罗地狱。 赢政笑了笑,甩开衣袖,声音清朗,朕在此,项上人头在此,你们谁可取之? 不怒自威,恍若天神。 不,不是天神,天神都要听他的号令。他是威加四海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天皇地皇与泰皇,无不在他之下。 众生俯首,皇帝降世。 刘季看得心潮澎湃,”大丈夫当如是!1 作者有话要说: 项羽:彼可取而代也! 刘季:江东义士就是勇啊!苟富贵,莫相忘!以后取而代之了,千万别忘了为兄!!! 项羽:???? 夜深了,我来许个愿,希 望我能维权成功qaq 33 第 33 章 有人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有人险些把肺气炸——六国余孽听不到嬴政的话。 虽然听不到,但他们看得到,看得到他们做梦都想杀的人就站在车辇之上,怀里抱着一个还没剑高的小女孩儿,用一种意味不明但又分外明确眼神斜睥着他们,轻蔑又不屑。 "杀了他!" "杀了这个暴君,为我王报仇!"嘈杂战乱中,不知是谁破口大骂。 而训练有随的亲卫们也不承多让——“六国余孽,安敢造次?”“受死!” 新一轮的厮杀彻底开始。 这一次的惨烈远非刚才所能比拟。两方势力为各自的信念而战,不死不休。 嬴政凤目轻眯。 赢政怀里的小鹤华歪了歪头。 她好像有些明白这些人在坚持什么,又好像不明白,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群愿意为理想而死的理想主义者。 ——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为自己的信念而战死。 百死无悔。 鹤华安静靠在赢政怀里。 这场血肉横飞的争斗没有任何悬念。六国后人一个接一个倒下,鹤华知道这场热闹终于结束,于是窝在嬴政怀里打了个哈欠。 “阿父,我困了。” 鹤华道。 赢政揉了下怀里小团子的小脑壳,将她散乱的小揪揪的碎发梳到她脸侧,“困了,便随阿父回家。" 他们回家,这些人也回家。生命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孤勇路,六国后人比他更早抵达终点。 嬴政转身回车辇。 "陛下,这些贼寇的尸首如何处置?"虽还有一些六国后人在做困兽之斗,但胜负已分,挣扎也是无用,蒙毅便拱手问嬴政。 小寺人殷勤打起帘子。 赢政抱着小鹤华走进轿撵,"枭首示众,昭告天下。" "喏!" 蒙毅应下。 帝王之威不容冒犯。 /> 蒙毅抬手,准备下达斩首命令。 "就是现在!" 草丛中刘季看到这一切,立刻招呼招呼跟他一起躲在草丛里的黔首们一起冲出去,“快,咱们的救驾之功来了!" 等待已久的黔首们手忙脚乱抄起家伙,纷纷从草丛里跳出来—— "保护陛下!" "不能让贼寇伤了陛下!""陛下我们来了!" 夹杂着各地口音的黔首们冲进即将结束的战团,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农具,给六国后人最后一击。 刘季拿着锄头冲在最前面,一马当先万夫莫敌,声音响彻云霄,生怕转身进轿撵的嬴政听不到,"陛下莫怕,我们来了!" “我们就是拼上一死,也不会让这些人伤陛下一根毫毛!” 这群来蹭救驾之功的人就是通武侯所说的在上林苑里学种植的各地黔首? 蒙毅眼皮微抬,手指握着的佩剑终于还鞘。 不得不说时间选得好,口号也喊得响亮,哪怕没杀几个人,但单这几句话,就足以博陛下一笑。——瞧,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六国余孽终究是少数,九州天下多的是见他遇刺前来救驾的黔首。 "陛下,是周围的黔首。" 蒙毅笑了笑,对轿撵内的嬴政道,"黔首们听闻陛下遇刺,带着农具前来营救陛下。" “虽说来得晚了些,不曾遇到像样的六国余孽,但其勇气可嘉,忠心可鉴,当为我大秦黔首之表率。" "这说明陛下天威黔首无比信服啊!"轿撵内响起寺人尖细声音,"若非陛下泽沐四方,黔首们哪敢豁出性命来救驾呢?" “要知道这些黔首们最是胆小怕事了,外面有点风吹草动他们便吓得不行。”"今日前来营救陛下,那是将身家性命全部抛之脑后了啊!""这是对陛下何等的敬重与推崇啊!" 鹤华蹙了蹙眉。 ——他们才不是对阿父推崇备至,而是一群投机取巧之辈。 如果真的是担心阿父的安危,为什么等六国后 人死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出现? 人没杀几个,嗓子倒是很高,仿佛生怕阿父听不到似的,不像是救驾,更像是邀功,搭着卫士们用鲜血和性命才换来的救驾之功,想借此分一杯羹。 “阿父,他们才不是对阿父推崇备至。”鹤华不满道。 "知道。" 嬴政捏了捏鹤华挺直小鼻梁,"投机取巧又何妨?"“他们有救驾之心,这便是好事。” 这意味着这些黔首心里对他这位始皇帝心存期许。他们希望他活着,然后带着他们走上与之前战乱百年完全不一样的一条路。 “他们是为种子而来。”嬴政一语道破,"小十一,你的种子帮了朕大忙。" “种子?” 鹤华有些意外,"为了这些种子,他们便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刚才的场景她看得清楚,那是一场巨大的绞肉场,活人到了里面,血肉横飞出来,杀手遇到亲卫,注定是一场触目惊心的刀剑相抵。 但如寺人所说,黔首们的胆子都很小,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便会把他们吓得不行,胆小如他们,做不到与亲卫一样去誓死保护阿父,这很正常,她能理解,她不满的是黔首明明做不到,却为了些许封赏与刀口舔血的亲卫们争功,这样的行为太一言难尽,她不喜欢。 直到阿父说,黔首们是为了种子。 为了种子,胆小如他们会变得英勇无比,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们远远做不到亲卫的程度,但依旧不妨碍他们会在不危及自己性命的时候跳出来,用自己的生存智慧去争一份救驾之功。 种子对于黔首来讲真的很重要。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鹤华垂了垂眉,声音低低的,"是我误会了他们。" 亲卫的职责是为阿父战至最后一滴血,黔首们的职责是打理好每一粒种子。——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竭尽全力。 "朕的小十一很聪明。"赢政莞尔,"小十一觉得,朕该如何封赏他们?" 鹤华想了一下,"呃,他们想要种子,那便多给他们一些种子?" “还有呢?” >嬴政挑眉,继续问道。 "还有,还有就是赏赐。"鹤华不知道阿父为什么突然问自己这种问题。 似这样的问题,以往都是大兄来作答的。或许是大兄不在,轿撵上又没有旁人,所以阿父才会问她? 想了想,鹤华觉得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平时大兄教导她的时间比太傅大儒们还要久,只是大兄近日来忙于婚期,才不曾时时过问她的功课,阿父问她这个问题,能从她的回答里看到大兄对她的教导,这也是对大兄的另外一种形式的考教。 于是鹤华按着大兄的思路想了一会儿,认真回答道,"赏赐他们一些钱或者布,让他们能好好生 活。" ——在大兄心里,黔首们安居乐业,是对黔首最好的赏赐。 "这是你大兄的想法。"嬴政眼皮微抬,"朕想听你的。" 寒酥呼吸微微一顿。 小公主年龄小,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这意味着陛下不再将小公主当成一个普通公主看待,而是正式开始审视小公主的能力,考验她是否在政治上有超出寻常的敏锐与洞察力。那么考验之后呢?陛下将会如何对待小公主? 寒酥手指无意识攥着衣袖,眼睛紧紧盯着鹤华的嘴,她太渴望从这张嘴里听到让人耳目一新的回答。 虽然可能性极小,小到让人想到这种事情都会笑她的痴心妄想,但是如果呢?如果真有这种可能呢? 陛下从不是墨守成规的帝王,秦从弱小到强大,再到横扫六国一统天下,靠的不拘一格降人才,靠的是变法图强,而不是那些所谓祖宗规矩,宗法体制。 ——那些规矩与体统早就被历代变法的秦王不屑一顾踩在脚下,然后选择能让大秦强盛的规则与人才。 所以当一个无比合适的人出现在陛下面前时,陛下会因为她的性别年龄而对否定她的能力吗? "我的?" 鹤华歪了歪头,"我会让他们做官。" "普通黔首只知道种地,根本想不到跟亲卫争救驾之功。" 鹤华软软糯糯,"但他们想得到,而 且还做得到,说明他们不是一般的黔首,他们很聪明,甚至狡猾。" 四岁的小孩子说起长句子时口齿有些不清晰,怕嬴政听不清楚,鹤华便把语速放得很慢,一段一段往外面说,"他们打着救驾的名义来这里,除了种子,他们还想要其他东西,比如说,当官。"“恩,尤其是那个声音最响亮的黔首,他肯定想当官的。” 寒酥呼吸为之一轻。——不愧是小公主,一针见血点出黔首们的心思! 小公主已经给出了最完美的回答,那么陛下呢?陛下对她的回答是否满意?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寒酥抬头去看嬴政脸色。 掌权天下的帝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寒酥从他脸上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只看到帝王眼皮微抬,墨色眸子里有了清浅笑意,那是一种本该如此的笑,正如他是威加四海的帝王,而被他养在身边的女儿自然不会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公主。 "他既想当官,朕便满足他的心愿。"赢政拢了下鹤华的小揪揪,"蒙毅,传黔首。" "喏。" 蒙毅抬手,发号施令。 亲卫会意,纵马来到刘季面前,"跟我过来,陛下要见你们。" “陛下、陛下要见我们?” "不,不成,我害怕。"“我也害怕。” “我连见县长都打哆嗦,要是见到了陛下,我不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可是皇帝陛下啊!" 刘季刚把草丛里的大个子拖出来,正往大个子脸上摸着血,亲卫纵马而来,他便停下自己的动作,抬手擦了把喷洒在脸上的鲜血,整了整自己被六国后人垂死挣扎时撕烂的衣襟,眼睛瞧了瞧不远处的威严华丽车辇,笑眯眯安抚自己身后畏首畏尾的黔首, > 是啊,那是皇帝陛下,敬畏陛下很正常。但陛下既然愿意见我们,便说明陛下爱民如子,不是六国余孽嘴里的那种人。 咱们没必要害怕。 刘季道,陛下问咱们什么,咱们就说什么,把话说清楚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可是我说不清 楚。”不行,我现在腿肚子都打颤。 ……快点,别让陛下等你们!亲卫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这群黔首哪来的这么好运气,人没杀几个,反倒混到了救驾之功,惹得陛下都感念他们的忠心,特意召见奖赏他们。 ——这等好运气何时能分他一半?他若有他们一半的好运气,也不至于只能做个传话的小兵了。 好好好,我们这就去。刘季一叠声应下,回头看周围黔首,你们谁随我去? “我,我不敢。” “我也不敢。” 众人连连摇头。 陛下爱民如子个屁! 要是真爱民如子,能大兴土木大搞苛政吗?要不是有亩产千斤的粮食,那么高的赋税能把人逼死! 这样一个不把黔首当人看的皇帝,若是他们说错了话,那不得人头落地,甚至连家人街坊都跟着倒霉? ——救驾之功虽好,但也要有命享啊! “我自己去?” 刘季眼珠一转,不太合适吧?“咱们是一起过来的,就我自己去回话不太好,弄得跟我故意揽功似的。” 那,那我随你去。“我也是。”人群中,稀稀拉拉出来几个人。 刘季本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随他去,能有几个人跟在他后面,这事就能说得过去,于是他点点头,指了指被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草丛里拖出来的大个子,不忘交代众人,“看好大个子。” “咱们是一起过来,一会儿得一起走,不能把他给落下了。” 好,我们记着呢。 众人挠了挠头,脸上有些不自然。 还是刘季兄弟讲义气,刚才他们只顾着自己,完全没留意草丛里还有一个人,幸亏刘季反应快,在卫士过来之前把人拖了出来,要不然论功行赏的时候便没了大个子的份儿,白白让大个子跟这儿他们跑了这么远。 虽说大个子什么都没做,但是他们也没做什么,这尸堆如山的场景他们看着就害怕,也就刘季不怕死,还踹翻了一个人,同是没做什么事,他们对于大个子一会儿跟他们一起领赏 没有任何意见。 你快去吧,这里有我们照看着。众人道。 刘季颔首,跟着卫士来到轿撵前。 沛郡刘季,拜见陛下。 刘季俯身拜下。 身后黔首连忙跟着拜下,声音哆哆嗦嗦,拜、拜见陛下。——与不亢不卑的刘季形成鲜明对比。 能阻挡弩箭的帘子被拉上,薄如蝉翼的纱帘落下来,隔着绣着祥云纹的纱帘,鹤华窝在嬴政怀里瞧刘季。 那是一个与周围瑟瑟发抖的黔首完全不同的人,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身上还沾着血,瞧上去狼狈极了,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样,可尽管如此,他的精神却很好,神采奕奕的,让人看起来就很放心。 你是沛郡的人? 鹤华抬头看嬴政,嬴政面色如常,眯眼瞧着进退有度的黔首,很显然,他一早便知道男人的身份,甚至不止身份,就连男人的家世都被蒙毅摸得一清二楚,否则蒙毅不会将人直接带过来。 鹤华收回视线,问刘季,你认识刘邦吗? 怎么又是刘邦? 他刘季也不差来着! 刘季心里嘀咕了一句,回公主的话,小人不知。 “哦,那萧何曹参夏侯婴呢?”鹤华又问。 认识。 刘季道,这三人乃是小人的同乡,萧何为沛郡主吏掾,曹参为监狱小吏,夏侯婴掌马房车架。 这样啊。 鹤华蹙了蹙眉,这些人真的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吗?为什么全部聚集在沛县? 哦,不,不止是沛县,还有其他地方——砀郡。 “阿父,砀郡离沛郡近吗?” 鹤华抬头问赢政。 嬴政抬手往嘴里送了口茶,眸色淡淡打量着刘季,近,两郡接壤,快马半日便能来回。 刘季眼皮微抬。 ——这位始皇帝竟对地域郡县这般了解?连距离位置都一清二楚? />“这么近呀。” 鹤华笑了起来,”我听蒙上卿说,沛县的人快到了,那砀郡的吕雉也该到了。 她隐约觉得哪些事情好像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奇怪女人让她找的人不是在沛县,便是在沛县的旁边,仿佛未来的栋梁之材只出自于这两个地方一样。 鹤华没有再问,而是扯着嬴政衣袖撒娇,阿父,你说好的,你要把吕雉留在我身边的。 “除了吕雉你还想要谁?”嬴政放下茶盏,抬手理了下鹤华拢着的衣袖,此人要不要? 刘季心头一凛。 皇帝佬竟这般放心他?将他放在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公主身边? 虽说小公主的确聪慧,得天书授课,更得天书传授各种两种造纸术,但再怎样异于常人也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能驾驭得了他这种精明又滑头的人吗? ——还是说,这位皇帝在给极为受宠的小公主培植自己的势力? 刘季眼皮狠狠一跳,瞬间否决自己的想法。 且不论小公主的性别,单只说小公主的年龄,一个年仅四岁的幼女,另外一个是早早接触朝政且已经羽翼渐丰的长子扶苏,文有王琯李斯,武有蒙氏兄弟,莫说一个小公主,十个小公主也无法与扶苏相抗。 但大秦的强盛建立在不走寻常路之上,没到闭眼蹬腿的一刻,谁也说不好历代的秦王会给世人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或者惊吓。 历代秦王如此,他面前的这位始皇帝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从动辄五六十万兵马踏平一切,大兴土木大开大合,到现在国策完全改变,生养休息以养民,对于这样的一位皇帝来讲,无论他做出任何决断,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因为他是千古一帝,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 所以这样一位皇帝重视一个年仅四岁的女儿算不得什么值得惊讶的稀奇事。刘季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了主意。 “要。” 鹤华笑眯眯问刘季,你会种粮食吗? 会。 刘季立刻回答,除了治粟内史手下的郎官,便属小人的粮食种得好。 那你 留在我身边种粮食吧。 鹤华不太清楚阿父为什么要把这个人放在自己身边,但阿父的要求她从来不会拒绝,更别提听这个人还会种粮食,“我不止有这些东西,以后还会有其他东西,你跟着我,不会吃亏的。” 喏。 刘季颔首。 公主,章邯来了。 蒙毅拱手道。 自从章邯被嬴政调到军中,鹤华便鲜少能见到章邯,听章邯来了,便向外面张望着,“快叫他过来。 蒙毅抬手一挥,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走了过来。 少年显然刚刚奋力拼杀过,身上的血腥味仍未散,但或许是怕自己身上的鲜血吓到了小公主,少年用水壶里的水简单冲洗了一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陛下,公主。 章邯单膝跪地。 “快起来。”鹤华对地上的少年招手,让我瞧瞧你有没有受伤。 刘季心里啧了一声。 不错,公主年龄虽小了些,但对自己人好,章邯被调离她身边已有数月,她不仅仍记着这个少年,还会在再次相见的时候颇为关心少年的伤势,显然是个重情义的人,跟着她不会太差。只是这个章邯的声音莫名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刘季心里疑惑,抬头往章邯的方向瞧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他瞬间变了眸色——这不是与大个子私下接触的人吗?! 大个子虽谨慎,但他在这种事情上天然敏锐,谨慎如大个子都没能瞒得过他。 那夜跟随大个子一同出去,哪怕离得远,他也远远瞧见了少年的剪影,是个凌厉如刀剑般的锐气少年,纵然刻意掩饰着自己,他也能凭着那个剪影在下次相见的时候认出少年。 少年起身,向车辇走去,大抵是心里的确挂念着旧主,少年眉目舒展,面上有一丝浅笑,缓步来到车辇面前,将自己的两只胳膊伸过去,让小公主检查自己的伤势。 “唔,这里的伤有点严重。”小公主看了看少年虎口处仍不断往外溢出的鲜血,回头对寒酥道,“寒酥,拿伤药过来。” 寒酥取来伤药,寺人殷勤给少年上药。 & #34;你年龄这么小,干嘛跟着他们一起来?虎口处的伤势深可见骨,鹤华有些心疼。 章邯笑了笑,余光不着痕迹瞧了一眼鹤华身边的嬴政,通武侯叫臣过来的。 赢政神色淡淡,静静瞧着他与小公主说话,章邯眼皮一跳,立刻收回视线。 通武侯病糊涂了,你这么小,他也敢用。鹤华蹙了蹙眉。 刘季张了张嘴。 ——小公主颇为信任的少年跟大个子的关系不清不楚,甚至还跟六国后人有点千丝万缕的联系,小公主知道这件事吗?皇帝佬呢? 皇帝佬肯定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皇帝佬的眼睛?可问题是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告诉公主?就这么无动于衷把一个极度危险的人放在小公主身边?! 远处的草垛中,男人眯了眯眼。——这就是他耗费无数心血才安排在公主身边的暗桩,而现在,到了暗桩发挥效果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邯:谢邀,你更危险。 刘季:??? 34 第 34 章 被男人精心挑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安插在鹤华身边的章邯此时抬着手腕,让寺人给他清洗伤口,酒水冲掉即将凝固的鲜血,深可见骨的伤口彻底暴露出来,看得鹤华眉头拧了拧,”是不是很疼?" “一点点疼。” 章邯笑了一下。 寺人在贵人身边伺候惯了,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伤口清洗得很慢,像是生怕他感受到疼一般,章邯瞧了眼神色意味不明的羸政,从寺人手里拿过酒水,直接倒在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处。 “呀,你做什么?” 鹤华一声惊呼。 "些许小伤,不必这般仔细。" 酒水淋在伤口上,剥皮蚀骨的刺疼袭来,章邯眉头蹙了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迅速把伤药洒在伤口处,而后扯过寺人手里的绷带,单手缠在虎口处,低头用牙咬着绷带另一边,一个简单的绷带结便打好了。 赢政眼皮微抬。 刘季眼皮跳了跳。 ——是条汉子! 就是不知道这条汉子是怎么想。 瞧着小公主对他也不错,老老实实跟着小公主,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可若是路走窄了,跟大个子还有六国后人走上一条路,那可就是一跳不归路了,一眼能望到头的没未来。 但这人若是真这样走了,那还能成全他,方才的救驾之功是硬蹭,可现在若是少年出手,他这个救驾之功便是铁板钉钉,再也质疑不了的。 刘季稍稍调整了姿势。 蒙毅手扶佩剑,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才不是小伤。"鹤华声音软软糯糯,透着几分心疼,"可是看着就很疼。" 包扎完自己的伤口,章邯重新抬起头,视线没往赢政身上瞟,只是瞧了眼靠在嬴政怀里的小鹤华。 大抵是苦夏,小公主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衬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下巴小巧而尖尖,他瞧了瞧,视线又安安分分收回来。 章邯抿了下唇,受伤的那只手轻握着,指腹按着上面的被鲜血染得一片通红的绷带,那是寺人们给公主准备的应急东西,质地绵软且轻薄,与他在军中用过的大不相同。 大秦公主,罪臣之后,他们的相遇 本就是一场算计,而现在,也到了一切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臣职责所在,皮毛之伤算不得什么。” 章邯垂眸盯着自己的玄色战靴,战靴在他来见公主的那一刻被水壶里的水简单冲刷过,此时仍泛着湿气,隐约映着赢政身边按剑而立的卫士,"当初若非公主将臣收于麾下,臣和臣弟只怕早已成了两具白骨。" "公主对臣有再造之恩,臣为公主百死无悔。"章邯微眯眼,眼底墨色一片。 来了来了,这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刘季翘首以待。——这次绝对是救驾之功没得跑了! 鹤华隐约觉得哪里有些怪,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她瞧了又瞧低着头说话的章邯,"不许说这样的话,不吉利。" “我才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 "噌——" 章邯腰侧佩剑出鞘。 剑光乍现那一刻,赢政眼皮微抬,瞬间将怀里的鹤华护在身后。蒙毅并周围亲卫齐齐出动。刘季立刻起身,扑向章邯。 “噗嗤——” 长剑刺入肉里。 远处的男人心中焦急如焚。 离得太远,他只看到有一人倒下,但看不清倒下的人是嬴政还是嬴政身边的人,他无法确认自己的刺杀是否真的成功,尽管他觉得他的计划天衣无缝。 章邯只是一个引子,他的作用是牵制,嬴政身边的人太多了,单凭一个章邯根本不可能成功得手,所以他安排了后手,真正对嬴政下手的另有其人,那是嬴政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个人,一个他花费大半家财才将他引入圈套的人。 按照他的计划,六国后人的刺杀是第一波,若能成功刺杀则是最好,若不能,也能让嬴政损兵折将,实力大损。 章邯的存在是第二波,此人重情重义,且与秦有深仇大恨,父亲冤死,母亲含冤自尽,自己与弟弟也险些丧命,是他救了他们两个,想方设法将他安置在公主身边,他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会为他做事。 当然,若是他感念公主对他的好,不忍对嬴政下手,那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怪他。 人各有志,他的家仇可以在公主的施恩之下逐渐消弭,而他的国仇家恨却只会越演越烈,直至自己死去的那 一刻才能终结。 章邯是第二步棋。 哪怕他不对嬴政动手,但他的良知也会让他在嬴政面前表现得颇为异样,异样了,他的第三步棋子才会方便行动。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被章邯所吸引时,便无人会留意嬴政身边的亲卫的动作,如此一来,嬴政必死。 他的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会发生的意外他都想到了,也针对这些意外做了极其细密的布置,如果一切按照他的布置走,那么他终于能报仇雪恨,能告慰自己的列祖列宗乃至死去的先王。 可尽管知道自己的计划没有任何纰漏,但嬴政远非常人,心思深不可测,他看似天衣无缝的刺杀或许早已在他的监控之中,或许他与他一样,都待等待对方的自投罗网,所以在没有得到那句陛下遇 刺之前,他再怎么完美无缺的计划也只是计划。 男人死死盯着车辇处。 离嬴政颇近的一个卫士应声倒地。 蒙毅手里的剑避开章邯胸甲,长剑穿胸而出。刘季抱着章邯的腰,那柄剑堪堪贴着他脸刺出。 与此同时,无数柄剑指向章邯,只需嬴政一声令下,便能将他碎尸万段。血色滴滴答答砸在驰道上。 救驾之功也不是轻易能拿的啊!蒙毅这剑若是偏一点,他这脑壳就能被蒙毅的剑穿成一串。 刘季缓缓缩回手,指腹推着剑身,将贴着自己脸颊往一旁推了推。章邯身体颤了颤。 “阿父?” 嬴政身后响起鹤华的声音,小奶音颤得厉害,"您没事吧?""没受伤吧?" 一双小手颤抖着在嬴政身上摸来摸去,浓重的小鼻音听上去像是快哭了出来,"阿父,您别吓我!" “无事。” 嬴政瞧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章邯,伸手将身后的小团子捞了出来,"莫怕,阿父没有受伤。" "你千万不能受伤。" 小奶音带着哭腔,紧紧把帝王。 "臣,臣为公主,万死不辞。" 伤得极重,章邯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吃力说着话,一双眼睛看着瞧也不愿 意瞧他的小公主,“此人,乃,六国余孽的细作,隐藏极深,臣,臣方才才将他认出来……失态紧急,臣,不得已而为之。" 紧紧抱着赢政的鹤华耳朵微微一动。 嬴政眼皮微抬,揉了揉鹤华小耳朵,"蒙毅,他说你的人是六国余孽的眼线。" 蒙毅握着佩剑的手指微微收紧。 "陛下,此事必然是章邯的狡辩!"蒙毅麾下的亲卫冷声开口,"末将们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怎会成为六国余孽的眼线?" “末将……所言之事句句属实。”章邯艰难开口,"不止此人,还有,还有江东来的大个子,他……也是六国后人。" 兄弟,您倒也不必把所有人卖得这么彻底! 刘季立刻松开抱着章邯腰的手,不等嬴政蒙毅盘问,便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陛下,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小人与江东来的大个子虽兴趣相投,但彼此并不熟悉,小人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当初大个子不愿意告诉他名字,他没有继续深问的原因就是这儿。 大个子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而且还与六国后人勾勾搭搭,与这种人深交绝不会落什么好下场,结交归结交,照顾归照顾,但他与大个子的关系远达不到过命的那一种,哪怕大个子一朝出了事,自己也能独善其身。 蒙毅深吸一口气,手握佩剑,反手一抽。长剑离开章邯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寺人们眼疾手快,降下纱帘,将嬴政与鹤华遮得严严实实。 鲜血洒在纱帘上,将绣着精致云气纹的纱帘染得血红一片,鹤华张了张嘴,小手攥得紧紧的。章邯闷哼一声,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掌心撑地,单膝跪在驰道上。 "带走!" 蒙毅佩剑还鞘,声音冷冷。 亲卫们架起章邯的两条胳膊,拖着章邯将人拖下去。另有亲卫们穿过人群,去寻仍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大个子。 其他卫士们有条不紊打扫战场。 /> "出发。" 卫十一声令下。 帘子被放下,轿撵缓缓而行。 刘季跟在卫士们后面,心头突突跳。 一切昭然若揭。 一切都在嬴政的掌控之中。 这位可怕的皇帝自信到自负,他清楚知道章邯与六国后人不清不楚,也清楚知道他身边的大个子也是六国后人,更清楚知道自己身边出了内鬼,否则他的出行不会被六国后人了若指掌。 他清楚知道这一切,但他还是将这些人放在上林苑甚至放在自己身边,然后用自己的出行这些人叛逆分子一网打尽,忠奸立辨,黑白分明,他从此可以后顾无忧。 这是怎样的一种气魄与心胸?哪怕头枕刀尖,也能泰然自若? 刘季叹为观止。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皇帝。 似这样一位皇帝,能做出抱着自己年仅四岁的女儿去看六国后人对自己刺杀真是一点不让人感到意外, 刘季心里嘀咕了一句,默默与轿撵拉开距离。 对于这样的一位狠人,他得离远点,免得以后他把身边的人杀了的时候鲜血溅在他身上。"所以,是阿父身边的亲卫想杀阿父,但是章邯提前杀了他?"赢政怀里的鹤华慢慢探出头,小声问赢政。 "陛下,臣管教不严,甘愿领罚。"轿撵外响起蒙毅自责声音。 嬴政揉了下鹤华毛茸茸 的小揪揪,小十一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恩,蒙上卿又不是亲卫肚子里的蛔虫,怎能知道亲卫心里在想什么?”鹤华疑惑看了眼嬴政。 好奇怪,最近阿父越来越喜欢问她问题了,而且还都是一些很刁钻的问题,应该由大兄来回答的问题。 可现在大兄忙于婚事,与阿父相处的时间日渐短暂,她便成了替大兄回答阿父问题的人。 好烦哦。但又没那么烦,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很奇怪的感觉。 以前她只能看阿父与大兄商讨国政,自己在一旁吃点心,但现在,那些原本属于大兄的事情,她也能参与其中。 鹤华声音软软,当然了,蒙上卿也不是全然没错,他的下属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他却没 有及时发现,呃……是失察之罪。 想了好一会儿,鹤华才想起这个罪名,阿父可以适当惩罚蒙上卿。但也不能太严厉了,要不然会让其他人寒心的。 太傅跟她讲过的,要宽以待人,尤其是自己的人。若自己都不对自己的人好,自己人又怎会为自己卖命呢? 小十一很聪明。赢政眼底浮现清浅笑意,像朕。 寒酥呼吸陡然一轻。 ——若小公主是公子,这两个字的评价足以让朝臣们为小公主马首是瞻。 轿撵外的蒙毅眼皮狠狠一跳。 没由来的,他想起不久前兄长对他的敦敦教诲——你我兄弟三生有幸,方能遇到陛下这般明主。 热血酬知己,将军死社稷,你兄弟纵为陛下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知遇之大恩。“陛下爱重小公主,你万不可将小公主当成寻常公主对待,当以对陛下对公子的恭敬对公主。” 他当时笑兄长还拿他当孩子看,连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都要一遍一遍交代,可现在看来,兄长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小公主在陛下心里的确不是寻常公主,今时今日,她在陛下心里的位置不亚于公子扶苏。 我是阿父的女儿,不像阿父像谁?鹤华靠在嬴政怀里,十分理所应当。 蒙毅哑然失笑。 到底是个孩子,尚未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若换成其他年龄大些的公子,只怕此时早已欣喜万分,甚至连日后荣登九五的那一幕都想到了。 可也正是因为是孩子,才能用这般天真儒慕的话轻易说出口,换成其他公子,是万万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阿父杀章邯,还是奖章邯呢?鹤华忍不住道,不会又要我来说吧? 嬴政捏了捏鹤华软乎乎的小脸,怎么,你不愿? 没有不愿。鹤华摇头,只是觉得奇怪,这些事情阿父可以决断的,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阿父想听听小十一的意见。& #34;嬴政懒懒挑眉,“我们小十一是个大孩子了,足以为阿父分忧了。” 可老师说我还是一个宝宝!一个开学才上中班的小宝宝! “我如果是阿父,我不会杀章邯。”鹤华嫌弃看了眼把自己当大宝宝的嬴政,双手托着脸缓缓开口。 她这个年龄一旦说起长句子,声音便会变得黏黏糊糊,只有把语速放慢,才能让别人听得清楚,于是她便窝在嬴政怀里慢慢说,生怕嬴政听茬了,如果不是他,阿父的亲卫或许就得手了。 他有功,不能杀。 当然,他之前跟六国余孽勾勾搭搭很不好!想起这件事,鹤华便气得小脸都跟着皱了起来,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一直瞒着我! “过分!” 嬴政眼皮微抬,与鹤华同仇敌忾,既如此,便赏他一百军棍,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为何要瞒着我们的鹤华小公主? 啊?一百军棍?鹤华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会把他打死的。 “但他瞒着你与六国余孽来往。”嬴政道。 是哦,好气。 鹤华双手托腮,犯了难。 但这个年龄的小孩容易犯困,尤其是这种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坐在车里靠在赢政怀里的情况下,更是将鹤华的瞌睡虫全部勾了来,她打着哈欠,眼皮越来越重,不一会儿,便倚在嬴政胸口彻底睡着。 人虽睡着了,心里却还在琢磨章邯的事情,赢政离得近,依稀听到几个关于章邯的小音节,奶声奶气的,话里虽是埋怨,但也带着几分关切。 一个小小的郎将,也值得小十一这般上心? 帝王轻嗤一笑。 帝王车辇浩浩荡荡抵达上林苑。 通武侯王贲拖着病体前来接驾,声音有气无力,臣恭迎陛下。 嬴政抱着熟睡的小公主从轿撵走下来,瞧了眼自己往日最为爱重的绝世悍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苍白病弱的通武侯。 朕听闻你又犯病了?&# 34; 嬴政道。 “咳咳……老毛病罢了,不妨事。” 王贲轻轻咳嗽着,在亲卫的搀扶下引着嬴政往里走,“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在,臣便不会办砸陛下交代的任何一件事。 嬴政脚步微顿。 当年的王贲也是说着这样的话,然后翻身上马,剑指六国。 五国城墙灰飞烟灭,王贲父子俩一个撒手西去,一个是如今模样,当年意气风发的上将军,似乎真的随着五国城墙的倒塌而不复存在。 比起今日的通武侯,朕更喜欢往昔恣意张扬的上将军。嬴政没有回头,缓步走入宫苑。 王贲眸色微微一暗。 怎不见通武侯之子? 前面响起帝王低沉声线,若他无事,便叫他一同来上林苑。他与小十一年龄相仿,俩人可以一同玩乐。 王贲呼吸为之一轻。 ——他们父子俩联手灭五国,功高盖主世所罕见,可尽管如此,陛下对王家却从未有过半分猜忌。 父亲,您临终之际的啼血之言,似乎说错了。我们追随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雄主,自负如他,从不屑于鸟尽弓藏。 帝王亲临上林苑,在上林苑种着的粮食终于迎来丰收的这一日。 六国直系后人已除,虽仍有漏网之鱼,但不过是疥癣之疾,不成气候,这种情况下,嬴政遇刺的几率大大降低,对于黔首们也不再严防死守,在丰收前几日,嬴政特意降下诏令,允许上林苑周围的黔首们前来观看收粮食。 消息一出,整个咸阳为之沸腾,纷纷去往上林苑。 来的人太多,蒙毅不得不将人细细筛选,一个地方选出一个代表,让他们替不能过来的村民们看丰收盛景。 毫无疑问,这注定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沉甸甸的水稻被剪下,大块大块的土豆与红薯被挖出来,还有玉米,足有手臂长的棒子看着便喜人,让人不忍心掉落一粒粮食。 所有的粮食被收下来。接下来是脱壳,剥玉米,将土豆与红薯洗干净。 种得虽不多,但收成却极好,一斗又一斗的粮食被亲卫们捧到嬴政面前,嬴政探手抓了一把,又慢慢 松开手,任由粮食从他指缝中滑落。 无数黔首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手上。炽热的,期待的,仿佛看到天神降世般的虔诚万分。 赢政眉头微动,手指从粮食里抽出。 朕一统天下,重塑九州,功盖三皇五帝。 高台之上,嬴政缓缓开口,是以,天书梦中进奉公主神种,助朕之黔首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陛下威武! “陛下万年!” 天佑陛下! 天佑大秦! 一人跪,万人跪。 无数黔首俯身拜下,热泪盈眶,这一刻,他们无比希望他们的皇帝陛下长命百岁,永护大秦! 鹤华眨了下眼。——粮食对于黔首们来讲真的很重要。 鹤华身后的刘季与有荣焉,腰板挺得直直的。——他有救驾之功,不仅能分到更多的粮食,还能留在咸阳当官! 接下来是将粮食晾干,然后处理之后按照地域分发粮食种子。种子并不多,分到每个地方的也不多,多的两三捧,少的一捧,但不管怎样,每个郡县都分到, 没有因为之前是六国领土而被歧视。 种子由嬴政的亲卫亲自护送到各地。 种子太少,到郡县便不再分,挑选出最合适种的耕地,由县长亭长与亲卫们亲自盯着,待来年落了种,再从种子分发当地黔首。 当种子抵达,九州天下再次为之沸腾—— “太好了!” “我还以为咱们不会分到呢,没想到咱们也能得一捧!” “是啊,法家治国也挺好,若是按照亲疏远近来分粮食,咱们这种地方肯定分不到。陛下按照法家的规则办事,所有郡县按照耕地面积来分种子,咱们才能分到亩产千斤的种子。”别看只有这么一捧,但是产量高啊,等来年丰收了,咱们地里或多或少都能种上了! 赢政声望空前高涨。大秦体制备受推崇。这个因百年战乱而千疮百孔的华夏大地,迎来了久违的平和与希望。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但鹤华 是个例外。她开学了,没有奇怪女人来接她,让她失落了好一阵,但更让她失落的是后面的事情—— 小朋友们,上个学期咱们学习了英语字母,这个学期咱们学习一下英语的的简单词汇。来,跟老师一起读—— the. be. ??? 过目不忘有神通之称的鹤华小公主遭遇人生滑铁卢。 作者有话要说: 鹤华:阿父,英语太难了!!!你快把其他地方打下来,我不想学英语!!!!赢政:啧,当初是谁劝朕休养生息来着?鹤华:qaq 35 第 35 章 鹤华呆若木鸡,如听天书。 不是,这些字母分开她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她怎么不认识? 不仅不认识,这奇奇怪怪的发音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不仅与秦字大不相同,更不同于那些被阿父灭掉的其他国家的任何语言,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鹤华张了张嘴,音节跑得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这是什么语音? 她为什么要学这种语言? "鹤华小朋友,错啦,是the."杨思琪十分好脾气,给鹤华鼓劲,"来,再跟老师读一遍,the." 鹤华艰难出声。 几次发音都与自己不同,杨思琪听得愣了愣。 不是,在这个鸡娃鸡到令人发指的世界,现在还有暑假不给孩子报补习课的家长?——还是说鹤华小朋友的家庭条件不足以支撑她上补习班? 不能吧?鹤华的家庭条件应该不差的,不至于缺这点上补习班的钱。 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家庭奔入小康社会,不再为温饱发愁,打开电视与手机,视频上也都是光鲜亮丽的生活,高楼大厦,纸醉金迷,仿佛现在的华夏大地已是发达国家,每一个华夏人都活得精彩而热闹。 可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仍有许多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家庭。遥远的山路,贫瘠的家庭,重男轻女的思想,让降生在这里的女孩子几乎看不到未来的路。 她去这些地方支教过,知道这些地方的不容易,更知道女孩子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是怎样一种的绝望。 所以当她看到鹤华出现在教室门口,用好奇且惊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时,她几乎瞬间断定,这是一个活在与世隔绝的山村里的小姑娘。 ——正常的二十一世纪的小女孩不会对一座普通的公立幼儿园抱有那么多的好奇与向往。 但鹤华不,她对一切都好奇,对一切也都不熟悉,她完全不了解这一切,格格不入到仿佛来自于古代社会。 她没有见过干净明亮的房间,没有见过投影仪,没有见过漂亮的校服,没有见过可以随意支配的纸张与画笔,她什么都没有见过,所以她格外好学,海绵遇水似的拼命吸取着她所教授的东西。 多么让人心 疼的一个可怜孩子。 哪怕学校有规定,不允许老师私下打听学生的家境,以免老师根据学生家庭情况的不同来区别对待学生,她也能感觉到鹤华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小康家庭里养出来的孩子。 但很快,她这种推断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很快被否定,穷人家的好奇是小心翼翼的,带着卑微讨好的好奇,那种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但心中依旧充满向往,可鹤华不一样,她有一种这里很好,但我家也不差,甚至这里再怎么好,也不及我家里的万分之一的好奇。 天之骄女的骄矜自傲。 鹤华妈妈怪是怪了点,但气质一等一的好,明显是有钱有权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千金。 鹤华爸爸更不用说,才华斐然,文笔出众,随手写出来的感谢信都能上热搜的那种,虽然脑子不大正常,职业习惯让他非常沉迷历史,把小鹤华带的也沉迷电视剧,但这个人谈吐和眼界明显不是普通人,与鹤华妈妈是典型的强强联合,像这种高知家庭,会不重视孩子教育,会连给孩子上补习班的钱都不舍得花? 绝对不可能。鹤华的爸爸妈妈又不是傻子。 不是没有这个钱,也不是不重视教育,那么为什么不给孩子上补习班? 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过目不忘聪明绝顶,所以不屑于让孩子在暑假上补习班,只需要在学校里随便学学,就能把所有知识都学会? 杨思琪想了想,认真地觉得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虽然她与鹤华爸爸只通过电话没有见过面,但从电话里就能感觉得到,那是一个极端自信甚至自负的男人,自负如他,当然觉得自己孩子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孩子,补习班这种东西是浪费生命,他的女儿不需要上。 愚昧! 这种思想只会害了孩子! 现在大环境这么卷,骆宾王曹植来了都得提前上补习班和学英语,更别提鹤华聪明归聪明,但在文学的造诣远没有聪明到能七步成诗的程度。 ——鹤华聪明主要表现在学东西快,求知欲旺盛,能举一反三,而不是文学造诣和才情。 这样也好,大环境差的情况下,文科除了考公外没有任何优势,难就业,工资低,理科工科虽然英年早秃,可到手的工资很实在,不比头上那几根头发强得多? 再说了,鹤华妈妈头发 很茂密,鹤华头发发质也很好,一看就是007的好苗子,以后哪怕日常熬夜加班,有这种头发撑着,秃也比别人晚秃两年。 这样的好苗子不能被鹤华爸爸给耽误了。 今天放学之后她得跟鹤华爸爸打电话好好沟通一下,孩子资质这么好,得重视起来,补习班辅导班上起来,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鹤华小朋友不要着急,来,再跟老师一起读一遍,是the."心里埋汰着鹤华爸爸,杨思琪面上仍笑眯眯的,十分好脾气纠正鹤华的发音,"the." 鹤华的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小脸皱成小包子,"……啧?" “嗳,很对了,再读一遍——the.”杨思琪鼓励鼓励再鼓励。 鹤华万念俱灰。 不知道跟着杨思琪读了多少遍,她终于能发对读音,杨思琪比她更兴奋,立刻从兜里翻出小红花的贴画,撕下来一朵贴在她胸前校服上,"鹤华小朋友非常棒!" "老师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鹤华慢吞吞摸着校服上的小红花,嘴角抿得紧紧的。 她只是年龄小,但不傻,她看得出来老师教她教得很费劲,别的小朋友能跟着老师一起读,发音跟老师一样,可她做不到,她连怎么发音的都不知道。 她刚才观察了,她和小朋友们的口型都不一样,她用平时说话的方式去跟着老师读,所以发音总是不对,让老师一遍一遍纠正,一遍一遍重复教她,发音总算向老师靠拢,但这节课也要上完了,相当于一节课只学了一个字。 ——这是怎样蠢钝如猪的学习能力啊! 鹤华不理解。 她以前学东西都是很快的,是老师的骄傲,更是班里小朋友们的羡慕崇拜的对象,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成了最慢的那一个,周围小朋友齐齐看着她,小小的脑袋上写着大大的疑惑。 ——这才不是他们所认识的鹤华小朋友!鹤华小朋友没有那么笨! 鹤华抿了抿唇,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但作为一朝公主,她得保持自己的公主风度与威仪,所以她忍了又忍忍住了,抬眼瞧着不厌其烦教自己发音的杨思琪,忍不住问道,"老师,我们 为什么学英语啊?" “因为考试!” "对,高考的时候英语占比很高的!"周围小朋友叽叽喳喳。 "考试?" 这俩词听了很多次,但鹤华不是很懂,“高考?” "对呀,为了高考!" 说话的是个小女孩儿,年龄比周围小朋友大些,口齿也更清晰,“我妈说了,高考的时候英语不拉分,才能考到一个好大学,考上好大学,以后才能找到好工作。" 鹤华一脸震惊,"你不是公主吗?怎么还需要工作?" "我当然是公主!" "但是公主也需要工作的!"小女孩儿一脸骄傲,这年头,谁还不是小公主了? 鹤华哦了一声。——肯定是小国寡民的公主。 杨思琪叹了口气。 国家重视英语的出发点是好的。 当今社会华夏虽是一流强国,但不是最强的那一个,无法做到让全世界都学习中国话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国人只能学英语。 看文献,出国交流,英语都是必备的,越往上走,英语就越重要,如果国家不开设英语,那么英语就会成为有钱人家才能学的东西,穷人家孩子根本上不起昂贵的英语课,穷人学不起,毕业之后也无法从事高端的工作,这样一来,阶级就会越来越固化,对个人对国家来讲都不是一件好事。 但这个社会更多的是普通人,他们学英语是为了考试,高考时英语不拉跨,才能考个好大学,毕业之后他们不从事科研或者翻译,更不打算出国,在一线或者二线从事普通工作,朝九晚五或者9960 07,英语对于他们来讲只是在逛商场时认识几个logo,追英剧美剧时不用看字幕也能听得懂,其他没有半点用处。 小朋友们说得没错,这种情况下,普通人学习英语当然只是为了应付考试。 但杨思琪不会这么觉得,她希望她的学生们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她的每一个学生身上都有无数可能,他们都是未来的希望,能够改变未来改变世界的希望。 “学英语是为了与外界交流。” />杨思琪温柔道,"这个世界不止有华夏人,还有其他人,语言不通,怎么沟通交流?学会了他们的语言,我们才能学习他们的技术,他们的优点,然后来弥补自身的缺陷,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强 大。" 太深奥的话这个年龄的孩子听不懂,杨思琪尽量把话说得简单,甚至还拿身边的东西做例子一 她走到教室灯具开关前,抬手按开开关,灯光瞬间打开,温柔照在小朋友们头上,她便抬手指了下灯光,笑吟吟与教室里的小朋友们讲解,"你们看,灯这种东西就是西方人发明的。" "如果我们不会英语,不懂他们的语言,我们是不是就无法学习他们发明灯的 技术? 对哦。 好像是这个道理。 这样一讲,周围小朋友们都明白了,只剩鹤华还在迷惑中——所以大秦没有灯,是因为没有人懂英语,学习不了西方人的技术,才导致现在都在点蜡烛吗? 这样的话,她得努力学习英语,让阿父早日用上灯! 老师说了,晚上点蜡烛很伤眼睛的,年龄上来之后眼睛会看不到,她才不到阿父老了之后做瞎子……呸呸呸!阿父才不会老!阿父会永远年轻的! 想到这,她举起小手手,老师,上次放假时我领的东西吃完了,这些能再领一些吗? “可以。” 杨思琪点头,不仅可以领东西,国庆之前有社区体检,鹤华小朋友可以带着父母一起来检查身体。 怪事,高知家庭不应该看不上社会的廉价福利吗?怎么养出来的孩子这么喜欢享受这些他们瞧不上眼的福利? 心里虽嘀咕,但杨思琪还是把鹤华要的东西全部从保健室里领了出来,整齐放在袋子里,与新发的课本书包一同给鹤华送到校车上。 上小班的时候年龄小,学生的书一般留在幼儿园,上课的时候给小朋友们发下去,上完课再收回来,防止小朋友弄丢或者撕书。 r/> ——当然,这种家长显然不包括鹤华小朋友的爸爸妈妈。 杨思琪深深唾弃鹤华父母的放养行为,校车刚开走,她便掏出手机给鹤华爸爸打电话。 明日便是儿子们大婚的日子,嬴政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听负责宗庙礼仪的奉常汇报各种细节,精神奕奕一心二用,端的是不辞辛苦的英明神武帝王模样。 然而下一刻,帝王啪地栽在奏折上,惊起一片尖叫—— “陛下!” “快传御医!” 但御医根本治不了赢政的昏迷。 此时的帝王身陷一团黑暗,有女声在他身边响起,鹤华爸爸,很抱歉这个时间打扰您,但这件事情非常严重,我必须要与您电话沟通。 “现在中招分流,会刷掉一半的学生,学生竞争非常激烈,如果不能把英语吃透,那么很有可能在中招的时候就会被刷下去。 连中招都没办法脱颖而出,又怎么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没有好大学,又怎么会有好工作? 赢政眼皮微抬。 中招?好大学?好工作? 所以考虑到英语对中考高考的重要性,我们幼儿园在中班的时候会教小朋友们一些简单的英语词汇,让他们在中班毕业的时候能掌握到100个英语词汇。 很多家长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在寒暑假的时候会给孩子们报些辅导班,让孩子提前学习英语,这样可以更好跟上我们教学进度。 但是我发现鹤华没有上过辅导班的迹象,她完全不懂英语发音。 当然,我不是给您推荐辅导班的,现在教育局要求减负,提倡快乐教育,不让孩子上各种补习班,可是现在竞争压力这么大,如果考试的时候英语拉分很厉害,那鹤华小朋友很有可能在中招的时候就被刷下来。 怕被家长举报,杨思琪说话很谨慎,所以我建议您多关注一下鹤华小朋友的英语情况,不要让英语成为她的短板。 “有条件的话,您可以多教教她英语,让她的短板成为优势,这样才能在中考高考的时候脱颖而出,以后毕业了找工作也更好找一点。" ; 赢政眯了眯眼。 以前他误以为杨思琪的世界是天书世界,规矩与他们大不相同,但今日听到唐思琪的话,他敏锐意识到千百年后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杨思琪的世界,女人是可以同男人一样接受教育,参加工作。 当然,前提是不被中招分流,考个好大学,才有可能找到好工作。 这是与大秦体制完全不一样的体制,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基础上,成熟的教学模式下,所有的学生受到的是来自国家的教育,他们效忠的是国家,而非一个老师一个门派。 中招分流,高考又一次筛选,层层筛选之下,毕业之后的学生进入各个行业,有才者晋升,无才者做些普通工作,在不同行业里报效国家。 而现在的大秦的体制是百家争鸣,是所有有才之人被各个学派笼络在门下,他们首先是墨家是儒家是法家,其次才是大秦之人,当门派与大秦利益产生冲突时,他们大多数人会为了门派来对抗大秦,就如现在对他颇有微词的儒家。 九州虽一统,但思想仍未统一,百家学说之中有很多思想与大秦制度完全相左,这些都是需要花费时间与心血去统一的东西。 不急,慢慢来。 天下归心,他的制度才能更容易推进。 且后世的华夏大地也并非全部领先他的大秦,他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奠定华夏大地的基本疆域,后世的皇帝们竟这般庸碌无能,让千年后的华夏仍要学习他国的语言? 一群废物。 赢政啧了一声,回答杨思琪的话,我会注意的。 注意也没用。 他无法像其他家长那样给鹤华请老师补课,且英语对现在的大秦用处并不大,略知道一些便好了,不必精通,倒是其他东西,他需要杨思琪帮他再买些。 杨老师,你上次给小十一的种子长势不错,小十一很喜欢,可惜家里的佣人不知道那是小十一的种子,当成普通东西丢了,我想让你再买点,不知杨老师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赢政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让小十一给你带过去。 时代不一样,货币自然也不一样。但无论时代怎么变换,金子都是非常昂贵的,拿几块让小十一送过去,足够购买 种子了。 当然,他的用意不止是买种子,他还想借金子一事试探后世人的态度,如果知道他是历史上的始皇帝嬴政,后世人是否愿意对这个时代的他提供帮助? 这些都是很常见的种子,你自己都能买,不需要我替你买的。杨思琪有些纳闷。 嬴政面不改色扯谎,“我这里的种子只能种一代,不能留种。” 小十一极度聪明,识字很快,已经能将杨思琪给她的种植方式与注意事项认识得七七八八,让作为帝王的他对后世的农作物有了一层新的认识,后世的科技很发达,种子分能留种与不能留种的,大概是想让小十一来回种着观察,杨思琪特意买了能留种的种子,产量虽然没有不能留种的高,但胜在能留种,可以让小十一长时间详细观察季候土地与肥料对农作物长势的影响。 杨思琪反应过来了,她买的种子是特意挑选过的,种子常见,但能留种的不常见,怪不得鹤华爸爸买不到。 没问题,我周末的时候再给鹤华小朋友买点。 支持孩子的兴趣是好事,杨思琪立刻答应,对了,英语的事情你要上点心,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我知道。” 赢政颔首,但却没怎么放在心上,这种注定要被他消灭在历史长河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略懂一点就好了。 至于中招分流和高考,他则完全不担心,他的女儿这么聪明,哪怕英语零分也能考个好大学,而后上好大学,学习更先进的知识来帮助大秦。 赢政十分自信。 次日是儿子们的大喜之日,自信的帝王起得早,梳洗穿衣后,去偏殿寻仍在睡梦中的小鹤华。 昨夜学英语学到怀疑人生,醒来之后的鹤华仍是恹恹的,一张小脸皱成小包子,无精打采对着嬴政唤了一声,阿父。 唔,乖。嬴政伸手揉了揉鹤华睡觉睡得毛茸茸的小脑壳。 —— 鹤华有些沮丧,阿父,英语好难,我学不会。 被杨思琪打过电话,嬴政知晓原因,撩起纱幔坐在床榻上,伸手刮了下小团子的小鼻梁,不甚在意安慰道,不必忧心,以后阿 父把说英语的地方打下来,让他们学习我们的语言。 鹤华瞬间来了精神,眼睛睁得圆圆的,“阿父什么时候出兵!” 你之前不是劝阿父休养生息吗?嬴政眼皮微抬。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嘛。”鹤华抱着嬴政胳膊撒娇,用了个太傅新教的词。 待九州彻底平定,天下思想一统,阿父便出兵。赢政捏了捏鹤华肉乎乎小脸。 鹤华重重点头,阿父搞快点!——她太讨厌英语了!!! 对了阿父,我们新发的书可以带回来,我全部拿回来了,你要不要瞧瞧? 想起自己的新书,鹤华撩开垂在床榻上的纱幔,献宝似的拿给嬴政看,看,就是这些,很好看的,比太傅们的书有意思多了。 赢政眼皮微抬。 颜色鲜艳,内容简单,还有配图穿插在里面,的确是小孩子们喜欢的东西。恩,可以让那群闲着无事的儒生们按照这个标准来编写给公子公主们教学的书。 看完这一本,赢政随手翻开后面的几本书——健康成长,科学探索。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这书不止能让儒生们有事做,就连医官与墨家都能跟着忙起来。 后世的医术与科技远超大秦,这些书哪怕只是幼儿启蒙,但对于现在的大秦来讲也是跨时代的东西,是足以改变现在的大秦的东西。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嬴政手里捏着书,沉声吩咐寺人,传医官与墨家钜子。 36 第 36 章 寺人愣了愣,“陛、陛下,今日是公子们大婚的日子。” ——墨家钜子也就算了,钜子平日里往来宫中颇为频繁,在公子们大婚之日入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医官不一样,这么重要的日子宣医官入宫,不吉利不说,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们有什么不能告人的隐疾呢! 但帝王丝毫不介意,沉声吐出一个字,"宣。" 宣宣宣! 不吉利的不是他们这帮奴婢,丢人的更不是他们这帮奴婢,陛下公子们都不觉得丢人,他们这群奴婢们有什么好忌讳的? 寺人当下再不迟疑,立刻去宣医官与钜子。 医官与钜子很快赶到章台殿,恭恭敬敬接下寺人递过来的书籍,小心翼翼揭开书,然后呆若木鸡。 ——他们也算博学多才,知晓多国语言,但陛下赐下的书上的缺胳膊少腿的字他们是真的不认得! 钜子与医官如昨夜的学英语的小鹤华,惨遭人生滑铁卢。 蒙毅曲拳轻咳,"此乃天书进奉给公主之书。" 哦,那没问题了。天书送来的书,他们看不懂是正常的,看得懂才是不正常。 钜子找到了自信,对床榻上穿戴整齐的小公主拱了拱手,"敢问公主,此书讲了什么?" “呃,就是一些咱们大秦没有的东西。” 鹤华想了想,抬手两只小胳膊给钜子打比方,"比如说,老师的世界有不用点蜡烛的灯,啪地一按,灯就亮了。” "!!!" 果然是天书的世界!这种仙术都能有! 钜子激动万分,立刻把薄薄的书籍翻了一遍,"公主,书里有这种灯的制作方法吗?" "没有,只有一些很简单的东西。"鹤华摇头,"但我还没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钜子如遭雷击。 ——这种明明天书就在眼前,但自己却看不懂的事情太让人绝望了! 下一刻,他听到小公主软软唤了一声寒酥,"寒酥,你快告诉他是什么。" />身材窈窕的侍女走上前,拿走他手里的书,温柔女声在他耳畔响起,"是科学探索。""恩,这是一些小实验,水,火,镜子,变色,还有……玻璃?" 钜子回神了。 他怎么忘了?公主身边的人是认识这些字的,是可以告诉他书里的内容是什么的。 当然,不止有公主身边的人认识这些奇怪的字,还有一些专门探究文字的儒生,在上林苑种植粮食的治粟内史乃至治粟内史手底下的郎官们,他们都认识的! 钜子的心落回肚子里,拱手向寒酥道了谢,"多谢姑娘。" “钜子客气,这是奴婢应当做的。”寒酥把书还给钜子,退回鹤华身边。 赢政眼皮微抬,"朕会给你们拨几个识字之人,帮助你们参悟此书。" "多谢陛下。" 钜子道。 “陛下,儒生到了。” 小寺人殷勤来报。 赢政抬眉,"宣。" ——得给这些儒生们找些事情做,不能让他们闲下来,要不然这群人整日里挑他国政的事情,没得叫人心烦。 "听闻陛下宣了医官与钜子入宫。" "大喜的日子宣他们入宫做什么?别是公子的身体——""闭嘴!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是能说的!" 人人皆惜命,人人皆慎言,但从彼此暧昧与痛惜的眼神中众人意识到一件事——公子的身体怕不是不行,正值韶华的新娘们怕不是有得熬了。 几位新娘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大婚事宜,尚未听到这样的消息,各自大妆之后,听从父母家人的规训。 李斯长叹一声,对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苦口婆心开了口,"陛下之隆恩,为父纵然是百死也难以报万一。" "你们嫁给公子之后,一定要恪尽职守,为公子开枝散叶,为陛下延绵子嗣——" "父亲,大婚之后公子扶苏与公子高会远赴南越,督促屠国尉与百越之民开市互商。" 李斯的第三女李悦是个活泼跳脱的性 子,对于自己父亲的这番话早已听得不耐烦,李斯刚开口,她便打断他的话,"陛下说了,我们也可以跟着一同前去,帮公子分担政务,若我们肯去,则重重有赏。" "父亲,我想跟着扶苏公子一同前去。" 怕李斯不同意,李悦推了下自己的二姐李欣,"还有二姐姐,二姐姐也要随着公子高一起去。""二姐姐,快说话。" 李欣脸颊微红,轻轻点头,“我想随公子高一同去南越。” 李斯登时拉长了脸, 百越蛮夷之地,你们怎么能去?老老实实在咸阳等候公子们回来! 父亲,您方才还说陛下之恩重于泰山,说得我险些都要信了,以为您什么都愿意为陛下做,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现在看来,您对陛下之心也不过如此。 李悦轻哼一声,“我瞧您也只是说说嘴,心里对陛下并无多少敬重,若是不然,您怎会不愿让我 与姐姐与公子们同去南越,为公子分忧,更为陛下分忧? 父亲,您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眼下有多缺人手。 “陛下的亲卫都分派各地送种子了,公子们身边又能有几个可靠之人?随他们一同去南越的人,说是 若我与二姐姐同去南越,以我们的才学与才情,不比那些略认识几个字的秦吏强得多? 李斯被噎得一窒。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南越那种茹毛饮血的地方怎能是女子去的地方?——陛下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他还心疼自己的女儿吃不了那种苦呢! 李斯摇头,“不成。”你们身娇肉贵,吃不得这种苦。 哎呀,父亲,陛下都不担心公子们,您又何必担心我们?李悦上前挽了李斯的胳膊,笑眯眯说道,您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与二姐姐不会有事的! 不仅不会有事,兴许还能给您带个爵位回来,陛下金口玉言许下的承诺,我与姐姐若去了南越,那便是有功之臣,重重有赏的。 br/> 以前他不懂陛下为了将他的第三女指给长公子扶苏,而将他的第二女指给公子高,明明他二女与扶苏年龄相仿,而三女与公子高是同龄,但现在,听着三女在他面前吱吱喳喳,而二女在一旁微笑以对的时候,他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公子扶苏老成持重,内敛温和,若与二女凑在一处,两人都是闷葫芦,一日下来未必能说几句话,但与三女成为夫妻,那便完全不同,一个跳脱活泼,一个稳重内敛,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成了婚,以后的日子也热闹。 而他的二女性子娴静,公子高则没有扶苏公子那般稳重,一静一动,相得益彰,这才是夫妻间的长久经营之道。 他们的陛下原来不止是苛刻严厉的皇帝陛下,更是会精心为公子们打算的慈父。——只是他仁慈温柔的这一面鲜为人知,所以世人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下说一不二的暴君层面。 世人对陛下误解良多。 而他,曾经也是其中一个。 李斯心中轻轻一叹,左手牵着三女的手,右手牵着二女的手,将两个女儿的手叠放在自己掌心,声音微哑细细交代,你们若想去,那便去吧。 但有一件事,你们一定要记得,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能成为公子们的拖累。“保全自己之后,才是给公子们分忧解难的时候。” 诸公子大婚。 公子扶苏公子高娶李斯两女,公子将闾娶丞相王琯之孙女,咸阳城中张灯结彩,热闹异常。 是夜,公子将闾酒至半酣,被人送入新房,少年歪着头,醉眼朦胧看面前的新娘,笑出一口大白牙,那什么,我知道的,你们都想嫁我大兄。 “我虽不及大兄,但我也不差的,要不,你试试?” 这种脑子已经告别继承人了。 新娘长长叹息,公子,入夜了,该歇息了。 三位兄长大婚,三位嫂嫂各自送来一碟小点心,鹤华吃得开心极了,一扫昨天晚上被英语支配的恐惧,一边吃,一边甚至还在琢磨另外一件事——她还有十几位兄兄未成婚,恩,还能多吃十几碟小点心呢! 鹤华对兄兄们的婚事充满期待。 “阿父阿父,其他兄兄们什么时候成婚?”吃完小点心 ,鹤华扯着嬴政衣袖,迫不及待问。 嬴政懒挑眉,十年后。 鹤华差点嗷得一嗓子哭出来。——她的点心要十年后才能吃! 赢政伸手,掌心蒙在鹤华脸上,在软乎乎的小脸上揉了揉,换身衣服,阿父带你出宫看热闹。 寒酥心头一紧。上次看热闹是看六国刺杀,这次看热闹是看什么?别是怀有二心的朝臣们的刺杀吧?! 然后她的这种想法很快得到验证。 她帮小公主换好衣服,扮成寻常富户家的女儿与皇帝陛下同行,在咸阳城外的一处偏僻小道上,她看到一群人纵马扬鞭,张扬飞驰,而领头的那一个,赫然正是病得爬不上马背、日日只能用药吊着的通武侯王责。 这、这不是通武侯吗? 鹤华抬手揉了揉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不是生病了吗?怎么会,怎么会突然—— 突然这般意气风发,弓马娴熟? 嬴政慢悠悠接着鹤华的话,通武侯的确生病了,且病得不轻,他得的病是功高震主,装病以求自保。 37 第 37 章 功高震主这个词儒家的太傅们教过,鹤华听懂了,但听懂这个词不代表她能理解王贲装病的行为——为什么呢!阿父才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帝王,为什么要在阿父面前装病呢?! 儒家的太傅们给她开蒙的时候免不了会讲一些六国与本国历史,比如勾践与范蠡,比如她的太太祖父的昭襄王与白起,以提醒她君主没有几个好东西,让战功赫赫者最终难得善终。 昭襄王杀白起肯定是不对的,她也不会为自己的太太祖父找任何理由,可问题是秦王有好多,杀功臣的只有这么一位,不能因为他杀了功臣,便觉得历代的秦王乃至她的阿父也是这种人,这是对阿父的偏见! 她的阿父才不是那种人! 鹤华撩开轿撵处垂着的纱幔,扶着寒酥的手下了马车,小寺人知晓她的想法,抱着她向王贲的方向走。 越往前走,便越尘土飞扬,正在兴头上的通武侯显然不曾注意树林中的她,又或者说发觉了也无妨,他衣着并不华贵,只做寻常人打扮,若不是极为熟悉他的人,还以为是附近的富户在纵马,而不是将他联系到父子联手灭五国而今病得起不来的通武侯身上。 当然,这个时候也不会有极为熟悉他的人出现,三位公子大婚,朝臣宗室都去参加公子们的婚礼,谁会大老远跑到咸阳城,在这个偏僻的小树林看陌生人纵马扬鞭? 所以他才会选在这个时间,选择这个地点,在这里释放本性,他是爱极了烈马的上将军王责,而不是病病歪歪迎风咳血的通武侯。 ——但他明明可以在阿父面前也是意气风发的上将军的! “上将军!” 鹤华高声唤道。 欢快纵马的男人动作微微一顿。像是小兽被人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他僵硬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半人高的草丛中,扮做奴婢打扮的寺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团子,小奶团气鼓鼓的,连两只小手都抱了起来,哪怕不开口,也能让人知晓此时的她很是生气。 而小团子的身后,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并不奢华,周围随从也不多,但那些人显然是练家子,个个眼神锐利如鹰,是能一骑当千的高手。 为首的男人左手按剑,右手微抬,驾车侍从会意,马车哒哒而来,星光如洗沐浴而下,照在薄如蝉翼的自马车上垂下来的纱幔上,金银 线交织绣着的祥云纹熠熠生辉,如九天云气似的轻拢于男人面前。 哦豁,是陛下。 真相显而易见,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始皇帝陛下早就知道他在装病,更知道对于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讲,战马是自己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所以有事没事送他几匹良驹,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在刀口舔血战场上养出来的耐心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再怎么喜欢马,他也没敢偷偷摸摸去遛马,而是选择在公子们大婚的日子里自己领着心腹们在远离咸阳城的偏僻小树林里骑骑马,想着陛下与朝中重臣都去参加公子们的婚礼,必然无人注意“病得起不来的”,哪曾想就这么一次,还被守株待兔的陛下抓了个正着。 果然他就不该手痒来骑马! 爱好跟家族性命来比简直不值一提!——武安君白起可是在天上看着他这位同样带武的通武侯的! 王贲扯了扯嘴角。烈马仰天长啸,前蹄腾空后蹄着地,惊起一片飞尘。 “你生得什么病?” 最喜欢的阿父被人这样误解,鹤华气坏了,小奶音的调子起得高高的,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但黏糊糊的大长句子已经说出来,“昨夜病得要别人搀扶才能走路,今夜便能在这里驯服烈马,你家医官好生厉害,能有起死回生之力!" "这般厉害的医官为何不给阿父引荐一下?"“好让阿父也与你一般康健!” 黄沙漫天中,鹤华有些看不清王贲的脸,只看到男人侧身向她望过来,身影隐于黄沙之中,神色晦涩不明。 烈马奔腾声音戛然而止。偏僻小树林中,只剩下烈马打着响鼻的声音。 “呃,公主,臣府上的医官没那么大的神通。”事到如今,继续隐瞒已没有任何意义,王贲尴尬笑了笑,“是臣,呃,臣没病。”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坦然便承认自己没病! 王贲太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到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而是向嬴政隐瞒了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情罢了,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让鹤华噎了噎,震惊于到底是灭国之战中活下来的上将军,在应变能力上让人叹为观止。 "那你为什么要装病?" 鹤华气不打一处来,"阿父无人可用,你却在这里躲懒,你对得 起阿父吗?" 王贲翻身下马,将手里缰绳交给侍从,头如蒜捣道,"臣对不起陛下,臣有愧于陛下。" "但,至于为什么装病——" 男人声音微微一顿,摊了摊手,"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原因,公主便不要再问臣了。"“你——” 鹤华被噎得一窒,"你简直不配为将!"“阿父又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你根本不必如此!” 王贲眼睛瞥了一眼马车上的嬴政,又飞快收回视线,"这不是害怕么?"“公主,武安君的例子就在眼前,臣如何不心惊?” 王贲拨开草堆走到鹤华面前。 寺人怀里的小奶团子仍在生气,脸颊气得鼓鼓的,瞧上去可爱极了,王贲伸手去抱气呼呼的小团子,小团子重重把脸扭在一边,“我才不要你抱!” "你骗了阿父,我讨厌你!" “臣不过是想自保罢了。” 王贲叹了一声,"臣也不想这样,臣——" "既然不想,那为什么又这样做?"鹤华打断王贲的话,"通武侯,你太伤阿父的心了!" “阿父对你那般好,你竟然怀疑阿父会忌惮你,会让你落个武安君的下场,你这是在往阿父心上戳刀子!" 最敬爱的阿父被阿父最信任的人误解,鹤华气急了,哪怕大段说话时口齿会不清晰,但她还是扯着小奶音开了口,"阿父就是阿父,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皇帝,他根本不会做冤杀功臣的事情!" 王贲剑眉微动。 他如何不知道他的皇帝陛下是前所未有的帝王,如何不知道他的心胸与骄傲? 可君臣之道,是世界上最难解的道理,太近是僭越,太远是谋逆,他与父亲如履薄冰走在这条小道上,昼夜不曾安眠。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能有几人善终?他不是不相信陛下,而不是不相信陛下会一成不变,永远政令清明,英明神武。 赐武安君白起自尽的昭襄王年轻时也是一代雄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帝王的猜忌与多疑便占据了他那颗雄心壮 志的心,所以才有后来的白起无奈自刎。 此时的陛下天纵奇才,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他不敢掌自己九族的性命去赌一个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自己安分,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那么他的族人便能成功躲过帝王的清算,在未来的疆场朝堂继续驰骋辉煌。 "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贲轻笑一声,"陛下不是这种人,是臣想岔了。" 王贲一撩衣摆,跪得十分痛快,"臣欺瞒陛下,撒弥天大谎,为臣为将尽失其责。""故臣奏请陛下,允许臣告老还乡——" "通武侯,你在胡说什么?" 听王责越说越离谱,蒙毅脸色微微一变,余光飞快瞄了一眼纱帘后端坐着的嬴政,男人轮廓于金银线勾出来的祥云纹中若隐若现,一双眸子似墨染,蒙毅眼皮狠狠一跳,立刻打断王贲的话,"你不过比我大兄虚长几岁,哪里就到了需要告老还乡的程度?" “陛下虽坐拥九州天下,但北有匈奴,南有百越,西有戎狄,东有海患,无一不对大秦江山虎视眈眈。" "身为臣子,怎能不为陛下分忧?" "眼下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我臣子当尽心竭力,荡平所有能威胁大秦之敌,而不是如你这般推三阻四,托病不出!" 王贲手指微微收紧。 "朕从不强人所难。" 轿帘后,响起赢政不辨喜怒的声音,"通武侯既然想要告老还乡,朕允他便是,何必阻拦?""小十一,我们回家。"赢政道, "哼,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鹤华重重向王贲哼了一声,如被激怒的小奶猫儿,奶凶奶凶的,“还有王离,我也不要理他了!" ——坏人,还在误会她的阿父! “再也不理你们了!” "你们过分!" 王贲眼睑微敛,呼吸有些沉重,“臣让公主失望了。” "通武侯,你简直糊涂 !" 蒙毅恨铁不成钢。 但不管众人如何讲,昔日的猛将不为所动,男人跪在草丛上,缓缓向马车上的嬴政拜下,仿佛只要他的额头点在草地,当年父子联手灭五国的绝世悍将便如流行坠地,从此再无消息。 ——他要罢官还乡,而非再次领军作战的上将军。 亲卫们纷纷别开视线。 自古名将如美人,人间不许见白头。 可还有一种名将,他放弃战功赫赫,放弃他九死一生厮杀过的疆场,放弃他当年誓死效忠的帝王,只为求一个善终,一个庇护族人繁衍不息。 这比战无不胜的将军战死疆场、被无道昏君赐死更让人难以接受。鹤华被寺人抱到轿撵上。 方才隔着纱帘,她不能看到嬴政脸色,而今面对面,她被嬴政抱在怀里,她才发现她的阿父并非方才说话时的没有喜怒,她的阿父远眺着自己的心腹爱将,眸色深了又深。 鹤华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阿父是人,并非没有悲喜的木偶,他也会难过,他也会愤怒,他被心腹爱将误解,被心腹爱将宁愿告老还乡都不愿再为他做事,他应该愤怒不甘的,或者像其他暴君一样勃然大怒,冷声质问王贲为什么,然后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答案时,将这位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送上不归路。 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也不会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是掌权天下的帝王,他永远风轻云淡,不悲不喜,绝对理智也绝对冷静,不允许自己犯任何错误,哪怕是在面对心腹爱将的背叛与抛弃。 ——他的帝王威严不允许自己迁怒战功累累的将军。 &nbs p;鹤华眼睛红了红。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对王贲说话有些重。 如果自己说话软一点,不使公主性子对他发脾气,那他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而是会再次为阿父号令三军,踏平周围国域?而阿父也不会就这样大度放手,让一个踏平五国的战将就此归隐田园? “通武侯,我方才不该那样与你说话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鹤华掀开轿帘,“武安君的例子在前,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是,可是阿父真的不是那种人,阿父不是! 王贲眼皮微抬。 >鹤华不明白,为什么世人总是误会阿父? 宫人寺人误会,六国余孽误会,甚至就连阿父的心腹爱将也误会阿父,觉得阿父霸道残忍,未来一定会走太太祖父的老路? 可阿父不会!阿父是那般骄傲的一个人,他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鹤华定定看着俯身拜下的王贲,“你们误会了阿父,更小瞧了阿父。“阿父才不会忌惮功臣,清理宿将,阿父不屑于做那种事情!”天下九州都被阿父握在手里,更何况你们? 王贲眉头微动。 ——这的确是陛下的性格。 极度骄傲,也极度自负。 他笃定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称臣,笃定自己才是天地人鬼神的主宰,他凌驾于所有之上,是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陛下,自视甚高如他,当然不会忌惮功臣,清理宿将。 所以,是他错了?是父亲多虑了?王家世代为将的战功与荣耀不会就此中断,而是在他与儿子王离的手上继续发扬光大? 王贲静了一瞬。 鹤华没有等到王责的回答。又或者说,昔日的绝世悍将去意已决,她的任何话都不会换来他的回答。 鹤华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身后的嬴政拍了拍她的小脑壳,示意她不必再说话,王责去意已决,不是她三两句话便能说动的。 轿帘被放下。 鹤华扁扁嘴,委屈得想要哭出来。——她为阿父不值! 但帝王对这件事却不甚在意。 怀里抱着委屈巴巴的小团子,永远冷静永远理智的帝王缓缓开口,既归隐田园,朕赐予通武侯的那些良驹,想来通武侯便用不到了。 王贲眼皮狠狠一跳,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 ——他依稀记得上次陛下用这种意味不明口吻与他说话时,是李信损兵折将大败而归,陛下请他父亲领兵出征,踏平宿敌楚国。 当然,朕坐拥四海,不会觊觎朕送出去的几匹良驹。皇帝陛下声音悠悠,所以哪怕通武侯用不上,朕也不会收回来,没得叫旁人笑话朕小气。 王贲慢慢抬起头,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来了来了,他所熟悉的陛下带着他所熟悉的一肚子坏水来了。 一肚子坏水的皇帝陛下懒挑眉,朕会将那些良驹彻彻底底送给通武侯。 王贲有一瞬的不安。 他抬头,去瞧轿撵上的帝王,但隔着纱帘,他看不清帝王脸色,只看到帝王抱着替自己抱不平的小团子,手指拨弄着小团子的小揪揪,一边逗弄小团子,一边漫不经心与他说着话。 王贲瞬间慌了。——没有反应才是最可怕的反应! 王贲立刻开口,敢问陛下,以哪种方式将良驹彻底送给臣下? 明日通武侯自会知晓。 小团子爱美,不喜嬴政弄乱自己小揪揪,嬴政便懒懒收回手,不甚在意道,蒙毅,朕乏了,回上林苑。 喏。蒙毅应下,抬手一挥儿,周围侍从簇拥着轿撵向上林苑而行。 王贲出声,“陛下——” ——您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蒙毅路过王贲身边,伸手拍了拍男人肩膀,通武侯,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通武侯明日会加餐。 恭喜通武侯! 贺喜通武侯! 蒙毅麾下亲卫齐齐出声。 .. · 贺喜个锤子!那些都是他的眼珠子,他捧在掌心的马,怎能被陛下做成大餐送到他府上?! 王贲简直无法呼吸。 大好的日子撞破王贲的装病,对方不仅不羞愧,还理直气壮告老还乡,鹤华又气又委屈,趴在嬴政怀里无精打采。 “阿父,您别伤心,走了他一个,还有后来人。” 鹤华吸了吸鼻子,组织着语言,“老师说了,章邯是很厉害的将军,等他养好了伤,再长大一点,就能为阿父领兵出征了。 还有,还有韩信。奇怪女人说的韩信,他快到咸阳了,他也很厉害的。 鹤华从嬴政怀里抬起头,手指攥着他衣襟 ,“阿父会有很多很厉害的人,比通武侯更厉害。”所以,所以阿父不用伤心的。 嬴政挑眉,小十一,你可知王贲为何执意告老还乡? 因为他功高震主,怕阿父忌惮他,然后落一个跟武安君一样的下场。鹤华道。 太祖父冤杀武安君,寒了天下武将之心。赢政道,有这样的前车之鉴,王贲为求自保而辞官并不让人意外。 但是小十一,朕不会为这件事而怨恨他。 “身为天下之主,不能令武将彻底臣服,这不是武将不忠,而是天下之主不足以威加四海,九州归心。 “倘若以后你遇到这种事情,你需要考虑的不是有没有人代替这个人,而是如何令这个人重新俯首称臣,不起异心。 赢政轻轻一笑,声音不急不缓,“因为若连这样的武将你都降服不了,你又谈何降服天下?征服四海? 鹤华听不太懂,但好像又听懂了。 阿父今日挑破王贲的称病不出,不仅仅是为了让王贲再度领兵,同时也是为了教会她一件事——身为执政者,若没有纵观全局的眼光与手段,那么别人的背弃不过时间问题。 但阿父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他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将军,陛下遣人送菜。 在这个自王贲被封侯武侯世人便将王贲唤做通武侯的大秦,府中的侍从仍以将军称呼着王责,您要不要尝尝? 什么菜? 王离听说赢政遣人送菜,瞬间扔了手里的筷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小跑着去寻门口拎着食盒的侍从,“快叫我看看!” 王离扒开食盒,诱人的香味盈满房间,王离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这一定是小公主试过的!她觉得好吃才让人送过来的! 陛下从不注重口腹之欲,若是陛下赏赐的,大老远从上林苑送过来,半凉不热的口感还没有他们府上的庖厨做的好吃,只有爱吃点心爱吃菜的小公主,才有一双发现美食的眼睛,发现之后还会想着他,让人特 意给他送过来! 父亲,您快来尝尝,这肉闻着好香!王离把碟子端出来,兴高采烈捧给主位上的王责。 王贲死死盯着王离捧上来的肉,如丧考妣。 ? 祖母不是去年便病逝了吗? 王离一头雾水,父亲,您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送肉的小寺人仍侍立在屋里,王贲艰难出声,把视线从肉上移开。 没什么就好,您刚才的脸色快把我吓死了。王离往嘴里送了口茶,压压惊,这肉已经有些凉了,若是再放放,口感便大不如前了。 侍从殷勤递上筷子。 王离夹起一块肉,放在王贲的碟子里,父亲,你尝尝? 王贲面色如霜。 但作为他儿子的王离丝毫没留意他的细微动作,肉的香味扑鼻,王离甚至还忍不住问了句送肉的小寺人,这是什么肉?怎么这么香? “是马肉。” 来送菜的小寺人笑得见牙不见眼,陛下说了,您若是喜欢吃,晚上陛下再命人送来一碟。 王离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碟子里。——在他父亲面前吃马肉,他怕不是想去见他地底下方才被人屠杀的这匹马了。 马肉啊……王离尴尬一笑,默默缩回手,那什么,我吃饱了。 “别啊。” 小寺人笑眼弯弯,这只是第一道菜呢,后面还有呢,您若是这个时候便吃饱了,后面的几道菜您不就吃不了了吗? 小寺人抬手一挥,宫人鱼贯而入,一道道美味佳肴摆在王贲父子面前。 “烧马肝_’ 炖马肉—— “烤马腿——” 寺人尖着声音报菜名。 王离咽了咽口水,悄悄挪了挪自己的位置,与自己的父亲拉开距离。——讲真,他挺怕他那爱马如命的父亲突然间的发疯。 />王贲面无表情。王责心如止水。王贲风平浪——浪静个鬼哦! 王贲一脚踹翻食案,士可杀不可辱,陛下欺人太甚! 唉哟,通武侯,您这是做什么? 小寺人吓得花枝乱颤,兰花指都翘得战战兢兢,“您都不做大将军了,您还管陛下吃不吃马肉做什么? “再说了,陛下富有四海,吃几匹——” “闭嘴!”王贲忍无可忍,备马,我要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贲: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你居然吃马肉!马马这么可爱!!!赢政:上将军连马肉与寻常野味都分不出来?王贲:???? 赢政:上将军爱马如命,朕怎舍得杀马? 王责:.突然明白为何父亲哪怕病得奄奄一息,也要为这个男人领兵出征的原因orz 38 第 38 章 王离飞快瞟了眼被王贲一脚踹翻的案几,案几旁边是七零八落的美味佳肴。——这不是马肉嘛?都被陛下做成饭菜送过来了。 王离心里腹诽着,但没敢出声——怕自己那位此时正在气头上的父亲暴打自己。 散落一地的美味着实香,王离咽了咽口水,慢吞吞移开视线,催促被暴怒的父亲吓傻了的侍从们,"愣着干嘛?" "还不快去给父亲准备快马!" 走,赶紧走! 自己不吃马肉,还不许旁人吃,当着他的面把这么大一桌子的饭菜全给糟蹋了,这跟当着他的面把马给杀了有什么区别? 父亲爱马如命,可他也喜欢吃美味佳肴啊!王离憋憋屈屈。 "喏,小人这便去备马!" 侍从飞快跑出去。 王贲踢开倒在地上横在自己面前的案几,冷着一张脸回房间梳洗换衣。 快马备好,王贲也梳洗完毕,英武的男人飞身上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通武侯府。马蹄卷起黄沙,惊起一片议论纷纷—— "这是……通武侯?!""他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吗?!""这是、这是遇到了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而与王家交好的人家,则比较简单粗暴,帖子一递,登门拜访。 "神医?" 王离果断摇头,"没有。" "若是有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只怕父亲早就给送进宫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自己?" "那,没有神医的话,通武侯的病是怎么好的?"来人小心翼翼试探。 王离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了。 ——对哦,他那除了揍自己时格外精神,剩下时间迎风咳血的父亲怎么突然就能健步如飞甚至飞马疾驰了呢?! "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王离张了张嘴,隐约明白陛下为什么送马肉过来了——他那位好父亲犯了欺君之罪! 自己明明身体健壮得能一拳打死牛,但偏偏在世人面前装得弱不禁风走 一步喘三喘,为的就是降低陛下对王家的猜忌,好让功高震主的王家成功隐退,而不是落个武安君的下场。 父亲,你糊涂啊! 陛下何等自负的一个人? 莫说咱们王家了,只怕所有武将立的战功全部绑一块也震不住这位功盖三皇五帝所以自称始皇帝的皇帝陛下。 王离坐不住了,"抱歉,我还有事,不能陪您了。""待我办完事回来之后,再去您家登门道歉。" "送客,备马!"继王贲之后,王离也飞马赶赴上林苑。 “陛下何在?” 王贲抵达上林苑,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卫士,冷声问驻守在殿外的嬴政的亲卫。 "陛下在与小公主一同用餐。" 亲卫瞧了瞧不再装病的王贲,再想想此时正在吃全马宴的皇帝陛下,心情极为复杂,"您现在过去,怕是多有不便。" "不便?"王贲抬眉,"陛下杀了几匹马?" 这种问题哪是他一个小小亲卫便能回答的? 刘季剔着牙走过来,解了不方便回答问题的亲卫的围,"哎呀,这不是上将军通武侯吗?""您不是病得起不来吗?怎么突然能健步如飞神采奕奕了?" "这是遇到了神医?"“神医好呀,陛下现在正遍访神医——” 刘季声音微微一顿。——他看到一张黑如锅底的脸。 对于一个战功赫赫又简在帝心的上将军来讲,杀他易如反掌。 刘季笑了笑,"别啊,通武侯,您现在过去真的不太合适。"“陛下在吃什么,您心里比谁都清楚,您现在过去,是想一脚把陛下的食案都踹翻吗?” "您若是这样,您这次来的目的便——"“闭嘴。”王贲冷冷打断刘季的话。 "瞎,知道您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听我啰嗦。" 刘季笑眯眯,"但是有些话,我建议您还是听一听,比如说,您这次过来是以什么身份来劝阻陛下?" “是以解甲归田的通武侯?” 刘季双手背于身后,慢悠悠围着王贲转了一圈,笑着打量着昔日让六国闻风丧胆望风而降的上将军,"还是不日便替陛下领兵出征的上将军?" "若是解甲归田的通武侯,我劝您不必过去。" "您已经决定归隐山林,几匹战马的死又与您有什么关系?" “莫说只是几匹战马死了,日后纵然庸才领兵,让秦兵血流成河大败而归,也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王贲眼睛轻眯,墨色瞳孔清楚映照着语气轻快的男人的脸。 尸堆如山的杀伐,瞬息万变的战场,在男人看来不过是几句话便能略过的轻松事迹,他不会在乎,陛下也不会在乎,他们在乎的是扫平一切的雄心壮志,至于领土疯狂扩张之下的累累白骨,则无人问津。 “因为您不再是上将军,您决定不了几十万人的性命。”刘季叹了一声,"您所能决定的,不过是一方土地,些许侍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王贲抬眸。 "若是所向披靡的上将军,那便大不相同了。" 刘季话锋一转,"身为上将军的您,大可冲进去与陛下理论,战马对于军士来讲是不亚于性命的存在,只能死于疆场,而非上位者的口腹之欲。" “正如将军您,您的归宿应当是战场,而非乡野山村,碌碌无为。” “战无不胜者便该戎马为战,天纵奇才者本应叱咤风云,万众瞩目的将星应高悬星空,而非一闪即逝!" 刘季敛去面上笑意,慵懒声音陡然变得严肃,对沉默良久的王贲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上将军,陛下等您许久了。" “上将军,敌军来袭!”“上将军,我们无路可退!”"上将军,您果然料事如神!""上将军,我们赢了!"“上将军——” 一声又一声清朗的高呼响在王贲脑海。 那些浴血奋战的画面,那些城墙倒塌的时刻,那些旌旗高高飘扬在云层将云层都染得猩红一片的绚丽在王责脑海不断上演。 他已记不太清,究竟从何时他们开始唤他上将军 ,只依稀记得,最开始他们唤他少将军,带着探究的质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略显轻挑态度已说明他们的心思,战场是血和死亡的世界,没有人能凭借家世便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只有带领他们穿越生与死的边缘,踏平敌军走向胜利的人,才能被他们恭恭敬敬称上一声将军。 少将军这个称呼是蔑称。 少,是他的年龄。 将军,是他父亲的职位,而并非他的。 但他并不急于摆脱这一切。 他在军营里住了下来,听着军士们唤他一声又一声的少将军,嬉笑的,轻蔑的,调侃的,他全盘接受。 他们讲他的父亲爱兵如子,与他们同吃同睡。他们讲他不过是借着父亲的名头来混军功,他的能力不值一提。 他们讲他永远做不到他父亲的程度,他高高在上,他骄矜自傲,他不是一个能打仗的将军,若让他领军作战,他便是下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哪一场战役? 他打了太多仗,已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仗,只依稀记得大胜之后自己从亲卫手里接了锦帕,细细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血污,一群人突然冲进来,将他扔上天空—— "少将军,我们赢了!" "将门虎子,您不堕上将军的威名!"他们兴奋着,呐喊着,让少将军这个称呼不再是一个蔑称。 他刚擦干净的脸再次被弄得满是血污。 不止脸,还有身上的甲衣,刚刚换的崭新的披风,他的一切一切被弄得乱七八糟,与这群在血水与泥泞中打滚的军士们没有什么不同。 ——尽管他喜洁且挑剔,尽管他鲜少与民同乐,是将士们眼中高傲矫情且事多的“赵括”。 此役之后,赵括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哪怕他身上带着贵族子弟的种种恶习,哪怕他与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但那随他出生入死的几十万大军依旧接纳了他。 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父子联手灭五国,天下九州归于大秦,而他们父子也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再之后呢? 再之后是父亲油尽灯枯。 陛下亲至上将军府,带来医官无数,但父亲的身体早就败 了,之所以硬撑着,是因为他答应了陛下,要为陛下开疆扩土,助陛下成就千秋霸业,而今陛下为九州主,称始皇帝,父亲终于能放心西去。 "终老臣一生之力,助陛下九五至尊。"父亲慢慢合上眼,"陛下,老臣死而无憾。" 执掌天下的帝王眼睑微敛,一言不发。 “祖父,祖父!” 小小的王离哭得撕心裂肺,“祖父您还没有带我去打仗,您说话不算话!” 皇帝伸出手,慢慢揉了揉小王离的发,"九州已平,上将军再不必打仗了。"“他可以长长久久休息了。” "不,我不要祖父休息!" 小王离不住摇头,声音断断续续,“我要祖父教我打仗,教我做常胜将军!” 帝王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安详闭眼的他的父亲,眸色深深而哀伤。 他站在帝王身后,眼睛红得厉害,却迟迟没有眼泪掉下来。 他不是不难过父亲的离去,也不是见惯生死的人早已看淡生死,而是父亲昨夜时交代他的话一遍遍在她脑海响起,让此时的他心惊又心凉,以至于连眼泪都落不下。 “功高震主者,能有几人保全性命?” “贲儿,武安君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放在心上。"九州已平,陛下大业已成,我们这些沙场饮血的将军,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 父亲的声音很轻,带着沙场宿将独有的沙哑沉重,饱经风霜的脸并未疆场的刀锋磨平,在烛火的映照下依稀能看到当年挥斥万千的豪情,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沙场饮血的悍不畏死—— “贲儿,你该病了。” “病得迎风咳血,奄奄一息。”“唯有这样,我们王家才能得到保全。” 鲜少听父亲之言的他,将这些话听了进去。 /> 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热烈张扬,当年踏平五国的上将军,仿佛随着父亲的离去与世长辞,通武侯府的牌匾下,他汤药不断,弱不禁风。 他病得突然,引起了陛下的关注。陛下深夜入府,领来无数医官来给他诊治。 医官们给他搭脉问诊,问诊之后无不摇头轻叹 。——他们治不得他的病。 嬴政陷入沉默。 赢政久久看着他,墨色眸间有火燎原,也有星河璀璨,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让人猜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陛下,臣无法再为陛下戎马为战了。”他虚虚咳嗽着,打破两人间的平静。 嬴政收回视线,“天下已定,通武侯无需再沙场饮血。”只是与如今的通武侯相比,朕更希望以往那个且试天下的少将军,上将军。 王贲动作微微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陛下什么都明白,明白他在装病,明白他在保全自己。 可既然明白,又为何不揭穿他的伪装?不揭穿,是否意味着陛下也希望看到今日的这一幕——他交出兵权,荣养余生? 大抵是希望的。 就如之前的昭襄王。 若白起死在大破赵军的那一年,若之后两人再无任何交集,那么昭襄王与武安君也是一段历史佳话,而非刻薄寡恩的帝王赐绝世悍将自裁。 他不想落个武安君的下场,最好的办法是现在便离开。 可真的离得开吗?他所珍视的战马此时被宰杀,尸首做成美味佳肴,此时正摆在皇帝陛下的食案。 而未来,他一手带出来的精兵会与另一个平庸的将军出征。 瞬息万变的战场根本不会给将军成长的机会,是庸才还是将才,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决定,而非后天的经验积累。 身为三军主将,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决定着几千上万乃至百十万人的生死,而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局,也决定着一个王朝的命运,是千秋万代,还是短折亡国,取决于将领的忠心与才干。 王贲静了下来。 “上将军,请。” 刘季的声音再度响起。 王贲抬头。 宫苑巍峨威严,旌旗直插云霄。一如昔日战场,他纵马于五国城楼之下,看亲卫拔去原有的旗帜,换成大秦的旌旗飘扬。 “陛下等我许久了?” 王贲笑了一下。 他抬脚,玄色皂靴踏在台阶。 “上将军到——” r/> “上将军?” 鹤华微微一愣,瞬间高兴起来,“阿父,通武侯过来了!”他一定是知道自己错了,来跟阿父赔礼道歉的。 鹤华扶着食案站起身,向外面不住张望着。 殿门外,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极其英武也极其锐气的男人,与蒙恬的稳重内敛不同,与屠睢的杀气腾腾更不一样,他一身华服,处处精致,衣袖与领口以金银线滚着边,在日头的映照下闪着细碎光泽。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出身锦绣之中的贵族,贵族之地的喜华服爱讲究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他不仅是一个贵族子弟,更是一个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常胜将军。 他的眉眼很凌厉,眸光璀璨如星辰,他静静看着殿内的一切,有种天塌下来他也能撑得起的锐不可当。 “上将军!”上将军——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眼神热切看着这位姗姗来迟的将军。 “臣——拜见陛下。” 王贲入殿,俯身拜下。 “上将军来迟了。” 嬴政懒懒挑眉,需自罚三杯。 “上将军这边请。”小寺人殷勤上前,引着王责入座,往日谄媚的通武侯此时已变成颇显敬重的上将军。 王贲起身,瞧了一眼小寺人给他引路的座位。那是嬴政下首的位置,在小公主的对面,酒宴早早备下,但却一直空着。 那是陛下给他留的位置。 ——陛下知道他会来。 王贲扯了下嘴角。 上将军快尝尝,这可是陛下亲自猎来的野味。 与王贲交好的郎将笑道,若不是今日宴请上将军,只怕末将们还没这个口福吃上陛下亲自猎来的东西。 王贲眼皮微抬。 ——陛下亲自猎来的野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的视线瞬间移到嬴政身上。 执掌天下的帝王此时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帝王笑了起来,“最后一次送上将军出征,朕给将军斟酒送行,王老将军并未饮,言次战艰难,不敢饮酒,让朕且留着送行酒,待 老将军凯旋之后再给老将军接风洗尘。 朕说好,若老将军平安归来,朕必亲猎野味以助兴。 老将军哈哈一笑,与朕击掌为誓。 嬴政抬起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酒至半酣,他艳丽凤目有一瞬的迷离,“而那时候的上将军,也曾与朕击掌,还说朕的骑射功夫不佳,要朕好好练习骑射,以免日后你与老将军回来了,朕却连只兔子都猎不到。 王贲嘴角微抿。 朕轻嗤一笑,言朕有蒙恬在身侧,难道还学不好骑射? 朕叫你们放心,朕定会猎来各式各样的野味,再备下上好的美酒,在咸阳城内静候你们的佳音。 你与老将军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你们出征之后,捷报频传,一扫李信大败的颓废,重塑我大秦军威。 当又一封捷报抵达咸阳,朕知道朕苦练多日的骑射终于能排上用场,于是朕领着所有朝臣出城迎接你与老将军,只待接了你与老将军,我们便直奔上林苑,让你们见识一下朕的骑射功夫。 “可惜,老将军虽与上将军大胜而归,但身体也因长时间的戎马为战而掏空,缠绵病榻,时日无多。 嬴政声音低沉,老将军一病不起,朕的接风洗尘,便只好一拖再拖,直至老将军撒手人寰的那一日,朕都不曾为他斟一壶凯旋酒。 王贲闭了闭眼。 恍惚间,他想起那夜赢政来看父亲的场景,帝王不止带了医官,似乎还带了一个食盒,食盒里依稀有肉香飘出。 那时的他以为是陛下来得匆忙,赵高心细如发,怕陛下饿着,又怕外面的东西不安全,所以才随身带了吃的东西,防止陛下饿着。 可现在看来,食盒里的东西并不是为陛下准备的,而是陛下为他父亲准备的。——那是帝王亲手猎来的野味与美酒,但他的父亲已病入膏肓,无福消受。 王贲呼吸无声急促。 朕坐拥天下,却无法左右生老病死,只能眼睁睁看着朕与老将军生死永别,阴阳两隔。“唯一庆幸的是老将军虽死, 可上将军仍在,朕仍有机会为上将军猎一道野味,为上将军斟一盏美酒。 赢政放下手,视线慢慢转在王贲身上,可上将军却病了。病得奇怪,病得来势汹汹,病得让朕的野味与美酒一拖再拖,几乎无法面见将军。 若非朕以马肉相逼,上将军是否临到死了,也不会想起朕当年送别将军时的击掌为誓?嬴政音色微沉。 王贲剧烈喘息。 他怎会想不起? 他日日都记得那件事,甚至在父亲快要撒手人寰时仍在与父亲争议!他说陛下不是那种人,永远永远不会是昭襄王,他们王家可以善终! 可他的父亲只用一句话,便让他哑口无言——“贲儿,你要以九族性命赌陛下的人性么?” 他如被人扼住脖颈的兽,顷刻间无法呼吸。 而现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压得他每一刻的呼吸都异常艰难,他抬头看着嬴政的眼,帝王眸色清明,仍是当年风霜中送行时的模样。 上将军,朕欠你一道野味,一盏美酒。帝王迎着他微闪视线,缓缓开口,而你,欠朕一个回答——朕在你心里,竟如昭襄王一般? 王贲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有什么破土而出,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又或者说那些东西一直存在,一直遮天蔽日,左右着他所有的思维判断,是因为他的刻意忽视,才让他误以为他心里一片荒芜。 王贲笑了一下。像是终于认清自己的内心,又像是他双手投降再不抵抗。 “陛下不是昭襄王。” 王贲俯身拜下,额头抵在地板,九州四海,亘古千载,君主不计其数,但却只有一个始皇帝陛下。 ——他愿意将身家性命乃至九族性命交到这位帝王手里,百死无悔,亘古不变。 嬴政抬眸,眸间墨色逐渐消散,只剩点点星光还萦绕在里面。 “上将军。” 嬴政起身,一步步走到王贲面前,俯身将自己的上将军亲手搀起,起来。朕的野味与美酒,等候将军良久。 />王贲莞尔一笑,臣知错,臣不该让陛下等臣许久。 上将军来迟了,应罚酒三杯。君臣解开心结,蒙毅替两人开心,来来来,我给上将军斟酒。 小寺人殷勤捧上酒盏与酒坛。 蒙毅大步上前,干脆利索给王贲斟上三盏酒,上将军,这酒您可不能推辞。 “自然。” 王贲无奈轻笑,从蒙毅手中接过酒盏。 赢政懒懒挑眉,视线落在王贲掌在手里的酒盏。 王贲一饮而尽。 彩! 蒙毅喝彩,上将军,一滴都不许剩。 然而下一刻,王责脸色大变,怒摔酒盏,谁在酒里放了花椒水?!——花椒,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将军王贲一生之敌。 作者有话要说: 蒙毅:还有谁?当然是你最最亲爱的陛下啊!o(n_n)0~ 赢政:朕是一个大度的皇帝,一个不会因为朝臣的小性子而报复朝臣的皇帝——蒙毅,酒水里给朕添上花椒水!!! 王贲:???? 39 第 39 章 "麻椒水?" 鹤华有些疑惑,"什么麻椒水?" 很快,她想起来了—— 在宴席开始之前,阿父的确与蒙毅嘀嘀咕咕好长时间,蒙毅强忍笑意应了一声喏,她还颇为好奇,问蒙毅到底怎么了,蒙毅忍俊不禁,大掌落在她的小揪揪上,"没什么,陛下交代臣一件事情罢了。" “但这件事对通武侯不大好,公主以后长大了,千万莫学陛下。” 阿父挑眉,蒙毅立刻收回手,"公主,臣先行告退。" 之后是小寺人去准备酒水,蒙毅也跟着出了殿,在外面忙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殿内,上前与阿父耳语。 他的话说完,阿父眼皮微抬,眼底漫上些许笑意,"很好,上将军定会喜欢这个惊喜。" 惊喜? 可她觉得不像是惊喜,更像是两人联起手来捉弄王责。 但王贲是南征北战刀口饮血的绝世悍将,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脾气上来时还会绵里藏针刺阿父几句,似这样一个人,想要捉弄他,其难度不亚于登天。 ——所以她并不觉得阿父与蒙毅能捉弄到王贲。 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仅仅是因为王贲的性格,更因为王贲执意归隐的想法。 王贲昨天把话说得很绝,连条退路都不曾给自己留,阿父纵然在上林苑大摆宴席,可王贲未必会来参加,连王贲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何捉弄呢? 阿父与蒙毅的计划必然不会成功—— “麻椒是上将军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王贲身后一个郎将大笑出声,"麻椒水嘛,便是上将军最怕的东西。""蒙上卿,您这次可是掐到了上将军的七寸了。" “上将军最怕麻椒?” “是的,上将军从不吃麻椒。”"以前借道川蜀时,不过月余时间上将军便能瘦下好多斤。" 阿父好缺德 鹤华小小埋汰了下阿父的缺德,可又迷迷糊糊地觉得这种缺德很合适,尤其适合当下的王贲。 没有一个武将能对昭襄王赐死武安君 的事情无动于衷,这是横在他们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咽不下,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来麻痹自己,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自己誓死效忠的帝王并非昭襄王那样的君主,他的皇帝陛下骄傲自负,泼天的战功也震不住他,所以不必担心功高震主被皇帝清算。 但这种想法只会出现在君臣相和互诉衷肠的情况下。 未来的日子很长,谁也无法保证一辈子都不会说错话做错事,君臣之间有了矛盾,王贲想想无罪被赐死的武安君,再想想自己之前装病不出的事情,很难不怀疑阿父是不是对他执意告老还乡的事情心存芥蒂,如今重用他,是因为眼下无人可用,待帝王霸业已成,他仍免不了落一个武安君的下场? 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王责不可能不担心,所以对于王贲来讲,阿父越宽宏大量,越不耿耿于怀他的装病不出,越会在未来日子里助长横在他心头的那根刺,让他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一代悍将战战兢兢,大失武将宁折不弯的萧萧风骨。 这显然不是阿父想要的一个结果。 阿父喜欢的是骄矜轻狂的上将军,是君子如风,更是敢与天公试比高,所以阿父给他准备了麻椒水,让蒙毅添在他的酒水里,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足以让君臣二人一笑泯恩怨。 当然,这只是她给阿父的狭促找的借口。——麻椒水这种事情,可太符合阿父有仇当场报,一般从不过夜的小性格了。 嬴政一手支着脸,懒洋洋提醒王贲,"上将军,还有两盏。" “上将军,喝啊!” “上将军,您还在等什么?” "上将军,这可是蒙上卿亲自给您斟的酒,您不至于连蒙上卿的面子都不给吧?""还是说时至今日,您要陛下亲自给您斟酒您才肯喝?" "若是如此,朕给上将军斟上几盏也无妨。"嬴政目光悠悠,"只是朕若斟,便不止这三盏了。" 他现在连夜跑路还来得及吗? 一瞬间,王贲投奔武安君白起的心都有了。 “上将军,快喝快喝。” 王贲迟迟没有去端酒,蒙毅便从食案上把酒盏拿起来,一手揽着王贲的背,一手把酒送到王贲的嘴边,"说好自罚三杯的,上将军不能食言。 " 王贲脸色微微一变,抬手便推蒙毅手里的酒,"快放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上将军怎能食言?” 然而下一刻,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郎将们纷纷起身,上前去拉王贲,"上将军,您就喝了吧!" 郎将们八爪鱼似的挂在王贲身上,王贲双拳难敌四脚,蒙毅看准时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添了麻椒水的酒水灌进王贲嘴里。 “上将军,您连生死都不怕,难道会怕一个小小的麻椒?”蒙毅笑道,"快,还剩一盏,喝完这一盏就没了!" 蒙毅放下空酒盏,小寺人殷勤把最后一盏酒递给蒙毅,蒙毅故技重施,把酒灌给王责。 "蒙毅,你——唔。"王贲未说完的话尽数被酒水堵回肚子里。 最后一盏酒断断续续灌完,周围郎将怕被王贲一脚踹翻,立刻一哄而散,躲他躲得远远的,不忘为他喝彩,"彩!" "上将军好酒量!""不愧是上将军,三盏酒下肚脸色都没变!" 鹤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贲哪里没变脸色了? ——王贲现在的脸色红得像是她爱吃的鲜花饼,红得不能再红了,这群郎将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咳咳咳咳——”王贲剧烈咳嗽,跌跌撞撞跑出殿。 蒙毅怕他出事,领了几个郎将追出去。 “上将军?” 蒙毅上前去扶王贲。 王贲一脚踹开蒙毅,"滚滚滚。" 王贲还有力气踹自己,蒙毅不那么担心了,弹了下衣服上被踹出来的脚印,慢悠悠跟在王贲身后踱步,"上将军,这可不能怪我,是您自己说要自罚三杯的,我只是顺手帮了您一下。" "你……闭嘴!" 王贲咬牙切齿。 麻椒的后劲着实大,比直接饮上一坛酒的后劲还要大,寺人捧来痰盂,王贲吐得昏天暗地,蒙毅伸手拍着他的背,一边拍,一边笑,"上将军到底是装病装久了,连酒量都下降不少,区 区三盏酒,便能把上将军折腾到这般模样?" "若是在往常,莫说是三盏酒,纵是三坛酒,上将军也能面不改色一口气全部喝下。" 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大半,小寺人递来漱口水,王责大口灌着水,漱着满是麻椒味的嘴,来来回回重复好几遍,王责方感觉自己好受一点,于是他缓缓抬脸,声音阴恻恻,骂了一句蒙毅,"蒙毅,你胆子越发大了,连我的酒你都敢灌?" “上将军,您这句话说差了,我这怎能是灌酒?分明是劝酒。”蒙毅啧了一声,"作为关中子弟,哪能不会饮酒?" 王贲虽是战将,但更是贵族子弟,是出了名的会享受,小寺人们极其有脸色,王贲漱完水,他们便连忙围上前,小心翼翼擦拭着王贲脸上的水,整理着王责身上因为方才郎将们的动作而弄得有些发皱的衣袖与衣摆。 王贲摊开手,任由小寺人们给自己收拾。 很快收拾完毕,他扶着侍从的手往殿里走,一边走,一边斜了一眼看他热闹的蒙毅,“蒙毅,你别忘了,你也是关中子弟。" “上将军放心,我记着呢。”蒙毅揶揄笑道,“我时刻记着自己是关中子弟,所以我不会旁人劝酒,自己便会——” 蒙毅声音夏然而止。 一只手扼住他后脖颈。 紧接着,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一盏酒,方才在侍从搀扶下才能勉强走的上将军王贲,此时迅速从食案上掌了一盏酒,力拔山河将酒灌了他一脸。 蒙毅被突如其来的酒给呛得满脸水。——上将军您是不是玩不起! "彩!" “蒙上卿好酒量!”周围郎将看热闹不嫌事大。 蒙毅并非征战沙场的悍将,力气不及王贲大,哪怕没有郎将过来帮着王贲按着他的手,他也挣不开王贲的钳制,好在王贲灌完一盏酒后稍稍松开他脖颈,他看准时机立刻挣脱开来,与王贲拉开距离。 “上将军,您竟然搞偷袭!”蒙毅抬手抹了把自己脸上的酒水,无比嫌弃,"这可不是一朝上将的作风。" 王贲放下空酒盏,从食案上又取一盏酒,挑眉瞧着此时有些狼狈的蒙毅,“兵不厌诈的道理,你大兄没有教过你? 4; "蒙上卿是家中幼子,蒙老夫人的眼珠子,蒙老将军与蒙将军哪敢让他上战场?"“就是,蒙上卿可是咱们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去过战场的人。” “上将军,快,让蒙上卿见识一下战场的凶险!” 郎将们纷纷起哄。 鹤华笑得肚子疼。 这哪里是一群将军?分明是一群年龄与她差不离的孩童。——还是爱记仇爱报复的那种孩童。 嬴政挑眉瞧着殿里诸将们的闹成一团,眼里浮现轻轻浅浅笑意。 这才是大秦将军该有的模样。 水木清华,意气风发,是遗落人间的星辰,熠熠生辉让人无法忽视,而不是卑微谨慎,如履薄冰,如同伺候人的寺人一般卑躬屈膝。 亩产千斤的种子分发到各个郡县,时不时搞刺杀的六国余孽已除,托病不出的王贲再度回归朝堂,九州天下欣欣向荣,盛世太平即将在众人眼前铺开。 这种情况下,将军们才敢放肆醉一场。 但嬴政是帝王,没人像蒙毅灌王贲又或者王贲灌蒙毅那样去灌嬴政,只时不时来敬酒,让帝王与他们同乐。 赢政当然给他们这个面子。——手里的酒抿一口便放下,一盏能喝大半时辰。 鹤华叹为观止。 关中民风豪放,无论男女皆善饮酒,以前她跟着姐姐们参加女子们的宴席,不善饮酒的二姐姐都能一口气干了一盏酒,与姐姐们相较,阿父的饮酒方式着实不大气。 但将军们不觉得嬴政不大气。不仅不觉得,还觉得嬴政分外给他们面子,一场宴席下来,嬴政足足喝了三盏酒! 三盏! 嬴政一年下来都未必能喝三盏酒! 王贲不敢再让他多喝。以前年少时与嬴政一同饮酒留下来的阴影太深,导致他现在看到嬴政喝酒心脏便抽抽。 那时候嬴政刚登基,上面有着太后和吕不韦 ,怎么瞧怎么像是一个受人摆布的小傀儡,自己拿不了半点主意。 他对这种处境下的嬴政抱有十二分的同情,见嬴政心情不佳,便瞒着父亲提了酒去寻嬴政,然后在风雨潇潇中,两人相对而坐,于楠竹亭中饮酒。 你同情寡人?小/秦/王凤目轻眯,嗤 笑出声,王贲,你真是愚不可及。 ? 喝酒就喝酒,怎么连他还骂上了? 臣怎敢同情王上?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王贲调子拉得老长,一唱三叹,“臣只是看王上闷闷不乐,这才给王上寻些乐子—— 乐子?小/秦/王歪了一下头,打断他的话,唔,寡人的确想看乐子。 “喂,把你的剑给寡人。”小/秦/王放下酒盏,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的佩剑。 王贲当然不敢给。 开什么玩笑?把佩剑给一个喝了酒的王上,这不是挑唆王上去杀人吗? 王贲护着自己的佩剑,说什么都不给小皇帝。 小/秦/王被他弄得有点烦,不再与他纠缠,而是直接抽出身后亲卫的佩剑,“你以为寡人缺你那一把剑? 呵,寡人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拿不到。小/秦/王提着剑,东倒西歪往外走。 王贲吓了一跳,连忙追了上去。——他可是准备了下酒菜的,王上怎能喝成这样? 小/秦/王冲进太后寝殿。吕不韦衣衫不整。太后哆哆嗦嗦,“王上难道要弑母?!” “弑母?” 小/秦/王笑了起来,阿娘对寡人这般好,寡人怎舍得弑母? 小/秦/王笑着踩着吕不韦的衣服上了床,手里的佩剑挑起太后的脸。 剑身贴在太后下巴处,太后颤得厉害,但小/秦/王醉狠了,手里的剑也晃的厉害,有发丝顺着太后脸颊垂着,不经意间撞在剑身上,顷刻间断裂掉落在床榻。 太后吓傻了,“王、王上!” “王上,此事乃臣僭越,与太后无关!”吕不韦还算有些担当,伏在地上不断叩首,“王上若杀便杀臣下,千万别伤及太后!” 只是小/秦/王显然不愿搭理这个刚从自己母亲床上滚落的男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身体微微前倾,剑身已横在太后脖颈,太后吓狠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他便伸出另外一只手,擦了擦太后的泪。 & #34;哭什么? 擦完太后的泪,小/秦/王拍了拍太后的脸,凉凉凤目瞥着身后的吕不韦,阿娘养几个野男人没什么,只是阿娘得知道,阿娘唯一能依靠的男人,是寡人。 “我,我知道。” 太后泪如雨下,声音几不可闻。 “阿娘知道便好。” 小/秦/王收了剑,拿起太后的枕头,把佩剑放在太后枕头之下。 太后面如土色。 小/秦/王回头瞧吕不韦,仲父年龄大了,伺候阿娘难免力不从心,这样吧,仲父挑些男人送进宫,陪阿娘说话解闷。 此事之后,嫪毒入宫,吕不韦再不敢与太后有任何牵连。 王贲摸不清那时的嬴政到底是醉还是没有醉,但当嬴政手里的长剑横在太后脖颈处,生于武将世家的他清楚看到小/秦/王眼底浓重的杀机。 ——那时的秦王,是的的确确动了想杀太后的心思的。 可太后毕竟是太后,是他在赵国相依为命的生母,他最终还是放下剑,平静接受太后的一切。——他不是接受不了太后有其他男人,他接受不了的是太后爱其他男人更甚自己,甚至为这个男人杀自己。 那些往事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都分外沉重,可小/秦/王却在后来的岁月里语笑晏晏处理了这一切,孽种被摔死,秦王往嘴里送了一口酒,这次他没有再提剑,只是淡淡瞧着哭到昏厥的太后。 所以酒这种东西,最好不要让皇帝陛下沾,每一次沾染,每一次都是惊心动魄。一如方才的他被连灌三盏掺了麻椒水的酒! 与人推杯换盏间见赢政又往嘴里送酒,王贲眼皮狠狠一跳,手肘撞了下蒙毅,示意蒙毅去看嬴政。 “哦,陛下酒量不太行来着。”蒙毅大着舌头道。 蒙毅被灌了太多酒,此时已有几分醉意,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体飘得厉害,正因为这样,王责才让他去看嬴政,陛下虽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但不至于跟一个喝醉了的人一般见识,所以哪怕蒙毅做得出格点,陛下也不会说些什么。 当然,陛下若是酒劲上来了,一脚把蒙毅踹开那就更好了。——蒙毅刚才灌他掺了麻椒水的酒的事情他还记着呢! 王贲右手捏 了盏酒,眼睛瞧着跌跌撞撞往赢政方向走的蒙毅。 “陛、陛下,天色已晚,您该就寝了。” 虽喝了不少酒,但蒙毅还记得起自己的职责,摇摇晃晃走到嬴政食案前,而后抬手一挥,让小寺人伺候嬴政熟悉,送、送陛下就寝。 “喏。” 小寺人轻手轻脚上前。 嬴政似乎没有醉得那么狠,蒙毅来劝,他便颔首应下,扶着小寺人的手起身,面颊虽虽有些微醺的红,但神色却波澜不惊,眼底也是一片清明,与醉醺醺的蒙毅相比,他简直清醒到不能再清醒。 清醒? 王贲笑了一下。 王贲抬手,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一、二。 王贲在心里默默数数。 啪——绝对理智绝对清醒的帝王一头栽在地毯上。 蒙毅喝大了,反应不及之前灵敏,只拽到嬴政一只衣袖,还因没控制好力道而将那只衣袖扯了下来。 “咦?陛下呢?”蒙毅掌着半只衣袖,在眼前翻来覆去看。 “陛下!”小寺人一声尖叫,忙不迭去扶倒在地上的嬴政。 王贲心满意足。 传医官,陛下昏倒了。 王贲放下酒盏,慢悠悠走到被小寺人七手八脚扶起来的嬴政身边,俯身贴心整理了下嬴政被蒙毅撕掉的衣袖边缘,以半点不阴阳怪气的阴阳怪气开了口,啧,陛下的酒量还是这般差。 若喝三盏以上,则三步必倒。这是多年来他陪陛下饮酒,然后在每次喝完会被父亲打得半月下不来床中得到的惨痛经验。 “阿父,阿父你没事吧?” 鹤华鲜少见嬴政饮酒,嬴政醉酒倒地更是第一次见,小奶团子吓坏了,捧着被寺人送上偏殿床榻的嬴政的胳膊不断唤阿父,阿父快醒醒。 对于玉雪可爱的小公主,王责没有那么多的坏心眼,笑眯眯安抚道,公主,醉酒之人还是让他好好睡一觉比较好。 “医官来了,快让让!”小寺人尖声开口,围在嬴政床榻旁的人顷刻间散了大半。 />“哦,陛下醉酒了?” 来的是一个年长有经验的医官,简单。醒酒汤呢?先喂陛下喝一碗。 宫宴时寺人们会提前备下醒酒汤,避免贵人们醉狠了难受,方才把嬴政送到偏殿时,寺人已取来醒酒汤,只是医官未到,寺人不敢喂,如今得了医官的吩咐,寺人当下再不犹豫,手脚麻利喂嬴政喝下醒酒汤。 单有醒酒汤还不够,医官打开徒弟背着的医箱,从里面翻出一贴汤药,“去,将这个用大火熬成汤,送陛下服下便好了。 喏。 小寺人连忙应下,飞快去熬醒酒汤。 一炷香的功夫后,汤药熬好,寺人轻手轻脚喂嬴政服下。 一碗汤药喝完,嬴政眉头微动,嘴角似乎溢出一声低喃。 那声音似乎太微弱,床榻旁围了一群人,却无人听到,更无人回应他的话,只有王贲眼皮微抬,眼底的狭促蒙上一瞬的阴霾。 鹤华蹙了蹙眉。 须臾之间,王贲眼底阴霾消散,男人遣退殿内伺候之人,只留几个心腹守在嬴政身边。 小公主,您若是不困的话,不妨陪陛下一会儿。王贲单膝跪地,询问鹤华的意见。 鹤华摇头,“我不困。” 不困便好。 王贲笑了一下,把鹤华抱上床,陛下与太后在赵国相依为命之际,与您的年龄差不多。 “我知道。” 鹤华眸光暗了下来,“阿父………很喜欢祖母的。” 然而讽刺的是,祖母却背叛了阿父。当年的相依为命是真,后来的与阿父决裂也是真。 “阿父,我是小十一。”鹤华双手握着嬴政的手,趴在赢政胸前,“我在您身边。” 她回应着嬴政的呓语,把脸贴在嬴政脸上,两只小手手轻轻揽着嬴政肩膀,“我会一直都在的。 “我是您的小十一,我会永远陪着您。” 永远永远。 只要一息尚存,她便陪在阿父身边。一约既定,至死不渝。王贲眸色软了下 来。 女人僵硬的身体在碰触到水银的那一瞬彻底软了下来。 不,不止是软,她的身体几乎是被水银化成水,化成雾气,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水银做成的大海里,有微弱光亮从女人左手中透出,在水银世界里泛着点点星光。 整个人泡在水银里,女人似乎感觉不到疼,咕嘟咕嘟冒泡中,她穿越水银的海洋,残破身体爬上长长的天阶,而后来到一座极其华美威严的棺木前。 她显然极为熟悉棺木的机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棺木打开,随着闷沉的轰隆声响起,一具安详而躺的白骨出现在她面前,白骨身上的衣物早已在漫长岁月里化为灰烬,只剩周围拳头大的夜明珠还在熠熠生辉,照着墓主人的森森骨架。 女人静了一瞬。 半息后,女人跳了进去。 她将墓主人的陪葬——拿出来,金银玉器,贝类珍珠,全部被她丢了出来,只是墓主人的一具骸骨在里面。 但这样似乎仍然不够,她甚至把墓主人嘴里含着的夜明珠也一同取下,随手丢出棺木外,等棺木 里什么都不剩,她才摊开左手,掌心中,是一颗硬币大小的明珠。 她慢慢把明珠放在墓主人的骸骨上。 赢政眼皮狠狠一跳。有什么东西充盈在他周围,恍惚间,他看到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小十一? 顿了顿,帝王迟疑出声。 40 第 40 章 残影微微一愣。 像是完全不曾料到嬴政会发现她一般,她愣在原地,没有言语。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迅速背过身,不想让赢政看到她的脸。——那是一张破碎的、近乎触目惊心的一张脸。 赢政凤目陡然凌厉。 “十一,转过来。”赢政声音不容置疑。——那是他最爱的幼/女,惨死于历史轨迹中的大秦公主,嬴鹤华。 嬴鹤华肩膀微微一颤。 “朕知道你听得到。”赢政声音微沉,"十一,转过来,让阿父看看你。" 可他的话却没有得到嬴鹤华的任何回应。又或者说,彼时的嬴鹤华逃避着他,根本不想让他发觉此时的自己。 她过得并不好。 执念成魔,不死不休,拖着一个几乎让人辨不出原本模样的身体或者灵魂,硬生生改变原有的历史轨迹。 她的代价是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捧在掌心养大的小公主已不是当年明艳娇气的大秦公主,他的小公主早就死了,现在苟延残喘的,是执念成魔的嬴鹤华。 赢政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于黑暗中伸出手,试图抓住那团越来越淡的身影。 可是完全无用,他的手穿过她的身体,他什么都抓不住,有青烟在他掌心散开,自他掌心开始蔓延,她的身影逐渐消散,像是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注定只能灰飞烟灭。 赢政呼吸一短。 "十一,朕不需要你为朕做任何事。" 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终于愠怒,"朕要你好好活着,活在当下!""朕也好,大秦也罢,不值得你以往生为代价——" “值得。” 女人缓缓开口,沙哑声音打断嬴政的话,"对于我来讲,阿父与大秦便是我的一切。" “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想找回他们。”“我只是想找回我的阿父与大秦。”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低喃,可彻底坏掉的嗓子让她的低喃也略显刺耳,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听起来格外凄艳低靡,"你是那个女孩儿的阿父 ,不是我的。" “我要找……我的阿父。” 帝王剧烈喘/息。 他该劝她不要再做无用之功,她的大秦与阿父早已死于两千多年前,无论她做什么,也换不回她的大秦与阿父,可这样的话对她来讲太残忍,他无法劝说一个靠信念而活的疯魔女人。 ——大秦的鹤华公主早已死在非人的折磨之中,现在活着的,是一团执念。 赢政陡然窒息。 “十一,听朕的话,去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折磨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嬴政终于缓缓开口,声色低低,“你的阿父若还活着,定舍不得见你这般模样。" 嬴鹤华歪了歪头。 "你是大秦最璀璨耀眼的明珠,你阿父的骄傲。"“你当永远绚烂夺目,骄矜肆意,而不是如——” 男人声音夏然而止。 偌大陵墓中,只有水银海洋无声滚动,波光粼粼,夜明珠无声泛着温柔光泽,映照在森森白骨之上。 女人如梦初醒,慢慢反应过来。 “可是,我早就不是鹤华公主了。”女人看着那具白骨,轻轻回着嬴政未说完的话,"大秦公主已经死了。" 夜明珠光泽依旧。 女人安静垂着眼。 又过一会儿,她才缓缓动起来,将骸骨摆放整齐,而后爬出棺木,将她方才丢在外面的陪葬品一一放回棺木。 陪葬品放完,她推上棺木上的灵盖,将一切恢复如初,做完这一切,她原路返回,零碎的身影出了陵墓。 秦始皇以山为陵,周围大大小小的陪葬墓无数,离骊山十几里的地方,是十二年前的惊天碎/尸/案面世的地方,盗墓贼早已被抓住,陵墓也被国家考古人员接手,因为研究价值颇高,国家极为重视,外面已经建起层层防护,防止再次被偷盗,也防止零碎尸体因高温受损伤。 "贺教授回来了?" 考古人员见女人回来,纷纷与女人打招呼,"您这是去哪了?身上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没什么,查资料的时候没有看路,在泥里跌了一脚。"女人笑笑,继 续往里走。 "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您是咱们队里专家中的专家,可不敢出一点差错。" "不严重。" 女人带上手套,"今天的花送过来了吗?" "送过来了。" "花店的人刚走,我正准备给您送过去呢,可巧您就过来了。" 考古人员把花拿给女人,"给,您的花。" “谢谢。” 女人带好手套,接过养在花盆里的不知名的花,捧着花走进摆放零碎尸体的底下墓室。 "看不出来,贺教授还挺浪漫啊,每天下墓都要抱着一盆花。"“瞎,这哪里是浪漫?是保命。”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儿有多邪门,你要是知道了,你也捧盆花。""什么邪门?快跟我说说!" "这话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十二年前,一伙盗墓贼胆大包天,打起了秦皇陵的主意,但秦皇陵这地方或许真的有祖龙在庇佑,盗墓贼在骊山这边迷了路,迷迷糊糊把这座墓给打开了,又是炸/弹又是挖地道的,动静大得把周围的村民都给惊到了。" "村民们在这儿住久了,太清楚盗墓贼的手段了,二话不说报了警。" "警察来了之后,就去抓盗墓贼,你猜怎么着?进去了二十多个盗墓贼,只有几个人活着出来,出来的那几个疯疯癫癫的,像是疯了一样,无论警察怎么问,都问不出一个所以然。" "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当然被压了下来,知道盗墓贼下场的人很少。"“再加上墓主人死得惨烈,很多人的关注点都在墓主人的身份上,没人去关注盗墓贼的下场。” “身份成迷,死无全尸,但陪葬品却很多,这个墓刚爆出来,就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中央连夜下批示,要尽快弄清楚墓主人的身份。" “虽然中央下了批示,要抢救性考古,弄清墓主人的身份和年代,但什么也不清楚的情况下死了二十多号盗墓贼,谁还敢往里下?" "不要命了?" “就在所有人都在僵持着不敢下去的时候,还很年轻的贺教授来了,捧着一盆不知名的花,二话不说下了墓,别人想拦都没拦住。" "后来呢?""后来就是没事啦,只要捧盆花下去,人就不会有事。" "这种事情科学解释不了。" “唯一能解释的是听附近的村民们讲,这个墓被发现之前长着一株很奇怪的花,那花有很长年头了,少说也有几百年,枝繁叶茂得不像是花,更是一棵树,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株花树突然间就没了。" "花树没了,盗墓贼发现了这个墓,再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贺教授平安无事上来之后,无论是谁再下墓,手里都捧着一株花,算是叨扰墓主人的一点歉意补偿吧。" 嬴政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只小脚丫。 小脚丫横在他脸上,小短腿压在他脖子,不用继续往下看,都知道这只小团子睡觉的姿势是怎样一种的四仰八叉。 还能睡得这般安稳,挺好。 赢政眼皮微抬,拎着小脚丫把人放正,薄薄被子盖在小团子的小肚皮上,防止睡姿极差的小团子再次踹被子。 小团子呼呼大睡,嬴政斜靠在引枕上,脑海里全是女人逐渐消散的身影,支离破碎,哀恸凄迷,哪怕看不到她的脸,他也知道她过得并不好。 ——她最终还是活成了他最不希望的模样,与她的母亲一般无二,孤绝走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 鹤华,长寿之鸟,华灿高洁。多么美好的名字,可却庇佑不了她的余生。 赢政闭了闭眼。 熟睡中的小团子像是梦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软软呓语,嬴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团子的背,小团子再次沉沉入睡,两只小手手举在头顶。 嬴政又拍了一会儿,才慢慢从床榻上坐起身。寺人早已侍立在寝殿,见嬴政起来,连忙踩着小碎步上前,轻手轻脚伺候他梳洗。 “陛下,上将军守了您一夜。”寺人细声细气说道,"方才蒙将军来了,上将军才回去休息。" /> 王贲身上虽带了些贵族子弟的习气,但也颇为细心,昨夜众人喝得大醉,连他都昏昏沉沉,这种情况下,酒量颇好的王贲自然不会早睡,而是守着他的寝殿,防止有心人作乱。 ——当然,若不是知晓王贲会处理好他醉酒后的一切,他也不会连喝三盏酒。 嬴政抬手掐了下眉心,起身向正殿走去,"宣蒙恬。" "喏。" 小寺人连忙应下,小跑着去寻在偏殿等候着的蒙恬。 蒙恬入殿,小寺人殷勤引着他入座,手脚麻利奉上茶水。 "看来陛下昨夜心情极好。" 蒙恬轻啜一口茶,上下打量着宿醉后眼角有着微不可查的红的嬴政,声音有些无奈,"但纵是心情再怎样好,陛下也不该这般豪饮。" 把三盏酒说成豪饮,普天之下也只有蒙恬会这么说。但普天下之下,也只有蒙恬会这样对一个帝王进行说教。 赢政虚心接受,"朕知道了。""朕以后不会再这样豪饮了。" “陛下知道便好。” 蒙恬放下茶盏,大度将这件事情揭篇。 皇帝陛下也是要面子的,他略说两句便好了,若是说得多了,这位好面子又小性的帝王指不定跟灌王责麻椒水似的给他灌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只是他还是低估了帝王的爱面子程度,他的声音刚落,便见帝王再度抬手掐着眉心。 ——这是帝王鲜少会有的第二次的重复动作,自太后薨逝之后他再也不曾在嬴政身上看到过的极细微的表情动作。 蒙恬眼观鼻鼻观心,知晓自己不该过问,但顿了顿,下一个瞬间,他还是温声开口,“陛下何事烦心?" ——除了他,无人会问皇帝陛下的心情。 “朕的心思很明显么?” 赢政动作微微一顿。 “不明显。”蒙恬笑了一下,"普天之下,只怕只有臣与上将军能发觉。" “但此时的上将军,已被王老将军的临终之言转了性子,纵然看出朕的心思,也未必会与朕 说。 嬴政抬眸,看向浅笑的将军,世间只有你蒙恬,才会问朕这个问题。蒙恬轻笑,上将军虽不问陛下的心思,但却会做一些让陛下高兴的事情。 嬴政不置可否。 这句话是大实话,除却装病外,王贲没有做过任何给他添堵的事情,反而会在他心绪不佳的时候来给他解闷。 赢政缓缓开口,朕不高兴。朕看到十一终究还是活成了她阿娘的模样,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死不休。 蒙恬静了一瞬。 哪怕皇帝陛下没有明说,但从陛下之前处置胡亥赵高的酷烈手段,再联系小公主得天书授课的事情,他不难推断出陛下看到了什么。 ——那是陛下最不愿看到最痛彻心扉的东西。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蒙恬叹了口气,陛下非公主,又怎知公主并非乐在其中? 若非陛下口中虚无缥缈的梦境,公主又怎能熬得下去?陛下,臣依稀记得,公主是最怕疼的。 赢政心脏狠狠一抽。 蒙恬轻声道,“若陛下再见公主,陛下不必痛惜,公主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是她觉得最为幸福的事情。 “一点点看到自己的国家重建,一点点看到自己的阿父康健,对于她来讲,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她感到幸福了。 嬴政抬手拢着眉心,眼底一片墨色。 蒙恬话头一转,声音无比坚定,因为公主此生之愿,是大秦万年,陛下长命百岁。 大秦万年…… 嬴政凤目轻眯,须臾间,他又恢复正常,不错,这的确是她的心愿。 陛下,这是北击匈奴的作战方案。蒙恬适时止住话头。 亲卫会意,双手将绢帛奉上。 小寺人快步取来绢帛,小跑着捧给嬴政。嬴政眼底一片清明,抬手打开绢帛。 上面不仅有作战方案,连河套地的地形图都给画了出来,依照地形图从哪里出兵,又何时出兵,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让人一目了然,轻松知晓蒙恬的作战计划。 “当初陛下得天书进奉地球仪,又得天书解惑,世间地形尽在陛下掌握之中,墨家与臣便得了这个便利,在陛下的指导下画了这副作战图。 蒙恬娓娓道来,有了这副地形图,可敌精兵十万,让陛下的出兵匈奴不再是一场空谈。 匈奴来无影去无踪,若想把他们彻底剿灭,其投入的兵力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但陛下此时的政策是休养生息,不再大举用兵,所以出兵匈奴只是一场空谈,可若是有了详细的地形图,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能精准找到匈奴人的位置,然后千里奔袭,直捣匈奴老巢。 你需要多少人马? 嬴政放下绢帛。 “一万。” 蒙恬道。 赢政有些意外,“一万?” 不错,的确是一万。 蒙恬颔首,即将入秋,此时不宜大举用兵,以万余人马先行试探,若此战大捷,则来年开春再行大军,若此战战绩平平,被匈奴逃脱,万余人马则转向西域,将西域小国尽收大秦。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安排,赢政略微思索,很快应了下来,“好,朕便许你一万人马。”“你现在便去准备,赶在换季之前结束战斗。” 蒙恬莞尔,陛下,这一万人马不必从咸阳抽调,北方驻军有五万之中,臣领轻骑去北方燕地调兵,这样能极大节省大军在路上消耗的时间。 “燕地民风彪悍,臣调兵之后,陛下记得给燕地补充兵源,莫叫有心之人借此生事。” “蒙恬抽调燕地驻军?”王贲眸光微转,一声叹谓,啧,不愧是他。 不跟你玩了,我也要忙起来了。王贲丢了手里的旗帜,起身离开沙盘。 沙盘对面的大个子声音冷冷,哼,败军之将。王贲轻嗤一笑。 ——项家人令人生厌的狂傲真是一脉相传,代代不羁。 王贲懒懒挑眉,你的左右/翼已被我斩断,只剩万余人马被我堵在江边,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 败军之将? 大个子身上沉重的铁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但他力气极大,旁人根本承受不住的铁锁链在他身上只是让他行动不便,而不是让他瘫倒在地。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随着铁链声响,大个子伸出一指推动沙盘,墨色眼睛盯着王贲的脸,则秦兵必败,楚人必胜。 不愧是悍不畏死的项家人! 王贲仿佛看到狼灭。 可惜此时九州承平,黔首安居乐业,谁会跟着你背水一战? 王贲抬手,直接打散沙盘,楚国早已在大秦的铁骑之下灰飞烟灭,楚人种着陛下分发的亩产千斤的种子,享受着盛世太平的朝有食暮有所,心中便不会再想楚王与楚将。 所以你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根本立不住脚。王贲迎着大个子凛凛目光,揶揄轻笑。 大个子脸色微微一变,楚人的血性绝不会被你们的些许施舍所消磨! “是吗?那可太好不过了。” 王贲从亲卫手里接过一卷羊皮地图,扔在被他打散的沙盘上,既不会被消磨,不妨去其他地方瞧瞧,地球很大,容得下一个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的楚国。 大个子一脸不耐烦。——王离这个狗东西又拿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骗他! 身后卫士打开羊皮地图,上面画着一座远离华夏九州的孤悬海外的岛屿。 那座岛屿很大,远比以前的楚地更要大,成不规则的方形,四面环水,没有任何的接壤国度,只有几个小一点的岛屿点缀在一旁。 大个子微微一愣,随即眼睛眯了起来。——天下九州之外,竟还有这种地方? 你们楚人若是血性仍在,那便去取。牢房尽头,传来王责悠悠声音,若果真能取下,我便奏请陛下封你为楚王。 大楚之王何时需要你们的狗皇帝来敕封? 大个子勃然大怒,“总有一日,我会斩你与狗皇帝的狗头来祭拜我祖父的英灵!” “项籍对秦人恨之入骨,只怕不会轻易臣服于陛下。 ”章邯虚弱摇头,陛下用他取大洋洲的打算,怕是会落空。 他对秦人恨之入骨,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鹤华奇怪问道。 章邯伤得极重,声音比以往轻很多,“因为当初救我之人要我救他。” 救你的那个人?鹤华更加疑惑了,是谁? “是六国后人。” 章邯道,或许在救我的那一日,他便知道六国余孽的刺杀会失败,知道项籍会因刘季的阻拦不参与其中,知道我会杀了他的暗桩得陛下得赏识,否则他不会在救我的那一刻便请求我,若我有救驾之功,让我一定要救下项籍。 鹤华毛骨悚然。 ——这是怎样的一种料事如神? 可惜此人也恨秦人入骨,若是不然,必会成为一代谋臣,千古良相。章邯有些惋惜。 鹤华眼前一亮,对于这个人的智多近妖一扫而光。——是了,如果能为阿父所用,这个人绝对是不亚于廷尉李斯的旷世奇才! 鹤华跃跃欲试,但现在九州归秦,天下黔首皆是秦人,他的恨没有任何意义。你现在跟他还有联系吗?我想见见他。 太危险,不可以。 赢政一口回绝鹤华的提议。 “阿父,您再考虑一下嘛。”鹤华抱着嬴政的胳膊撒娇,有章邯在,有亲卫在,一点都不危险的。 而且章邯还说了,这个人对黔首很好,不是那种滥杀的六国余孽。 随着时间的推移,鹤华说长句子也能说得清了,在乎黔首的生死,便意味着他知道我的重要性,知道我的重要性,便不会对我下毒手——陛下,捷报! 斥卫声音响彻云霄,打断鹤华未说完的话,蒙将军深入匈奴腹地,斩首三千余人,擒拿匈奴王子,捕获牛羊无数! 赢政眼皮微抬。 鹤华瞬间将自己的坚持抛到九霄云外。——蒙恬太厉害了! 打着绷带吊着肩膀的章邯眸 光微转,看向殿外长廊处狂奔而来的斥卫。 小寺人脸上乐开花,小跑着去迎斥卫。 “陛下,大捷!” 斥卫入殿,单膝跪地,双手奉上捷报。 小寺人连忙取下来,捧给御案后的赢政。 赢政打开战报。 毫无疑问,这是天大的捷报,三千多颗人头对于灭六国的大秦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匈奴人来讲却是惨败,死三千,伤无数,还被掳走了王子和不知多少的牛羊,这种惊天惨败足以让匈奴人退出河南地,短时间内不敢再对中原用兵,这样一来,整个陇西、北地、上郡三郡将再不受匈奴人的侵扰,过上与中原黔首一样安居乐业的生活。 一旦日子好过,粮食什么的便可以种下了。 亩产千斤的种子适应各种地形,北地三地也能种,种开之后的粮食足以支撑当地驻军的粮食费用,以后不必千里迢迢从咸阳运粮,更不必召集黔首来服徭役。 河南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然,河南地对大秦的重要性不止于此,未来的丝绸之路将从这里经过,骆驼队带走器皿茶叶与丝绸,换来异国他乡的各种香料与稀奇东西,一来一往,给华夏大地的商贾们带来不知几何的财富。 赢政凤目轻眯。 彼时大秦休养生息,九州轻徭薄税,国库穷得叮当响,耗子进去都嫌穷,这种情况下,三公九卿的俸禄被他一削再削,让奢靡如王贲连鹿舌都鲜少吃。 但对于三公九卿的埋怨,他丝毫不觉得愧疚——国库没钱,小十一连衣服都少做两件,小十一尚且如此,他们怎么好意思拿那么高的俸禄?都给朕勤俭节约过日子! 但现在,事情出现了转机,又或者说,他等这封捷报很久了,此时的他急需发一笔横财来支撑捉襟见肘的国库,给小十一做几件衣服,给朝臣们补发一笔俸禄,再扶持扶持表现良好的南越之地,让他们彻底融入大秦。 传廷尉李斯。赢政一声令下,“上将军王责。”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贲: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蒙恬:? 章邯:? 王贲:??? 41 第 41 章 李斯与王贲很快入殿。 与两人一同抵达的,还有研究种粮食的治粟内史与研究幼儿园中班科学探索的墨子,甚至就连因上了年龄半退隐状态的丞相王绾都被人请了过来,由小寺人轻手轻脚搀扶着,在众人的见礼下缓缓走进殿。 小寺人引着众人入座。茶盏与文书纷纷摆在他们面前的案几上。 "陛下想打通丝绸之路?" 王琯轻捋胡须。 他已是花甲之年,精力大不如从前,虽还挂着丞相的名头,但朝政已大多交给廷尉李斯来接手,自己在家养养花,种种草,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陛下知晓他安心养老,便鲜少拿政事来烦他,只有这种对外用兵或者国政发生改变时,才会让亲卫将他从府上请出来,听一听他的分析和建议。 王琯缓缓开口,"老臣曾听不止一次听陛下提及此事,能被陛下时常挂着嘴边之事,必是能改变大秦国政与民生之事。" "丝绸之路通往万国,陛下可将中原之物远销异国他乡,然后换取异邦之物,卖于华夏黔首。" “此路是条生财路,只是前途未知,语言不通,若想成功将丝绸之路打开,只怕并非易事。”王琯轻轻摇头,“天下九州虽平,蒙将军也夺了河南地,可不代表异国他乡不起战端,若是其他诸国战火纷纷,陛下派去的商队当如何自处?" 王贲挑眉一笑,"丞相,这便是我今日坐在这里的原因。""若非陛下早已有打开丝绸之路的打算,我怎会被陛下换着法子给抓回来?" "既如此,老夫便有几句话来问上将军。"王琯看向笑眯眯的王贲。 王贲对王琯做了个请的姿势,"丞相请讲。" "将军准备带多少人马?三五千?还是三五万?" 王琯一脸严肃,"将军又准备出行多久?三五月?还是三五年?""兵马时间无法确定,将军所行的口粮又该带多少?又是如何运输供应?" 作为一个主抓民生的丞相,他最讨厌将军们动不动便打仗,然后张口问他要人要粮,人和粮不是他凭空变出来的,得从地里长, 得长时间的培养,粮食要三五年的积累,而人更要十几二十年,不是将军们一开口,他就能拱手奉上的东西。 “上将军,您莫要忘了,陛下此时的政策是休养生息,轻徭薄税,而不是动辄发动十几二十万的黔首来给上将军运粮!" 王琯音色微沉,“需知丝绸之路的路线无比漫长,纵然是万余人的口粮,也需要五万人来运送,而这五万人在路上需要吃喝,天气不好时粮食还会被恶劣的天气所糟蹋,将军如果打开丝绸之路需要一百万石的粮食,那么在运输路上的损耗便不止五百万石。" “五百万石!” “这可比蒙恬将军北击匈奴花费得多!” “丝绸之路尚未打通,便已花去五百万石粮食,动用五万黔首运粮,至于金银货物,则更是不可计数。" 王琯质问王责,"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将军走上几趟丝绸之路才能挣得回来?" “当然,上将军大可以说丝绸之路是黄金之路,一趟下来便能将之前的花费全部填上,但上将军通晓他们的语言吗?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如果连他们话都听不懂,上将军如何与他们做生意?" “再退一万步讲,上将军天赋异禀,无师自通,能流畅与他们沟通,但上将军知晓他们的风俗习惯吗?他们忌讳哪些,又不忌讳哪些?这些上将军知道吗?" "若是冒犯了他们的风俗习惯,上将军与他们的生意还做得成吗?" 李斯眉头微皱。 到底是老丞相,说话一针见血,针针戳在执政者最为担心的地方,若执政者是个耳根子的皇帝,这样一番话听下来,只怕吓得再也提不起打通丝绸之路的心。 不幸中万幸,大秦的执政者是一个空前果决且英明的帝王,这些话会让帝王有些担忧,但不至于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对丝绸之路起念头。 可老丞相的话也并非空穴来风,他担忧的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陛下刚颁布诏令,不再大兴土木大举用兵,黔首们还没高兴几天,陛下又突然对西域诸国有了想法,这般朝令夕改,只怕会让黔首们对陛下以后颁布的诏令不再信服。 嬴政凤目轻眯。 /> ——他就知道王琯会拿这套说辞来回他。 王琯多年为相,而他与父亲多年为将,几十年同朝为官,早已将彼此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王琯为百官之首的丞相,主抓朝政与民生,对于天天问他要钱要粮要人马的将军们,从来是无比嫌弃甚至深恶痛绝的,平时倒也不显,多年的官场沉浮让这只老狐狸逢人便有三分笑,见了他与父亲,还会客客气气称上一句上将军,但若是涉及问打仗,涉及钱粮人马时,这位脾气极好的丞相顷刻间便能换了脸色,不分三七二十一,先拿着他自己估算出来的消耗将他们父子俩骂得狗血淋头。 父亲是将军里为数不多的好脾气的人,对于王琯的诘责,父亲总是一脸好脾气,耐心与王琯解释,自己不需要那么多的钱粮人马,自己有更快速的战胜之法,是是是,丞相不容易,是是是,丞相说得对,是是是,丞相何时调拨粮草与兵马? 父亲每次都是先把王琯哄高兴了,而后话锋一转,问王琯要一个远远低于他预期的数字,这样一来,王琯虽有不满,但也无话可说,一边苦口婆心劝父亲少造杀孽,一边唉声叹气给父亲准备父亲要的东西。 这样的习惯持续到他这一代。 可他没有父亲那般好的脾气,他是出了名的身上沾染着所有贵族子弟都会有的恶习——骄傲自大,嚣张跋扈。 "哦,花费这么多?" 王贲一唱三叹,"花费既然这么多,那便不打通丝绸之路了,给陛下省点钱,我也好生歇两年,跟着陛下在上林苑里养养身体。" 王琯微微一愣。——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王贲手肘搁在食案,双手交叉支着下巴,眼睛瞧着对面的王琯,声音懒洋洋,“说起来,丞相比我父年长几岁,父亲已驾鹤西去,而丞相却中气十足,身体分外康健,两相对比,我父可谓颇为短命,究其原因,多半是我父南征北战熬坏了身体的缘故。" 王琯默了默。刀口舔血的将军,能有几个长命百岁的? 想起与自己颇为契合的王翦王老将军,王琯一声叹息,哪怕他不喜欢将军们的杀人如麻,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极其敬佩的将军,从能力到人品再到教育子孙的态度,让人哪怕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一丝错儿。 可这样一个为臣可寄万里为 夫可托终身的天纵奇才,却在九州一统的那一年油尽灯枯,连陛下称始皇帝的那一日都不曾看到,更别提此时的盛世太平了。 “王老将军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大秦。” 想想往日的王翦,再瞧瞧面前轻挑随意的王贲,王琯不由得眉头皱了皱,更加嫌弃不日即将领兵打开丝绸之路的王贲,"上将军身为王老将军之子,当继承王老将军的遗志,学习王老将军的优良品质,而不是如此时一般,将军国大事当做儿戏!" 王贲摊手,"我倒是想与父亲一般,可丞相不许我像父亲。" "丞相说这也花钱,那也花钱,折腾丝绸之路的钱远比丝绸之路挣到的钱多得多,既如此,我倒不如听了丞相的劝诫,不搞什么丝绸之路了,老老实实待在上林苑,没事陪陛下打打猎,喝喝酒,岂不比奔走万里,去一个语言风俗习惯皆与大秦完全不一样的国度强?" 好小子,感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也好,上将军赞同老夫的意见,这丝绸之路不提也罢。" 王琯气笑了,拱手向嬴政道,"陛下,无钱无粮又无将军愿意去,您心心念念的丝绸之路不妨放一放,待国库充盈,年轻将领们成长起来,再去探索丝绸之路仍是不迟。" 赢政懒懒挑眉,"放一放?" "对,放一放。" 王贲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斯头大如斗。 个骄纵傲气,一个迂腐耿直,两人凑在一起,简直是一场灾难! "丞相,您活了这把年龄,怎么还跟一个晚辈置气?"不等嬴政开口,李斯便连忙调停,“再说了,上将军的脾气旁人不知道,您难道还不知道?” “王老将军满门忠烈,几个儿子皆战死疆场,只有上将军一人活了下来,王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上将军年幼便孑然一身,您纵是看在上将军战死的兄长们的面子上,也该对他有三分照拂啊。" 王琯心头一颤。 王贲的兄长们,都是热烈张扬关中子弟。 君王一声令下,这些关中儿郎纵马奔向战场,心怀家国与热血,却长眠于异国他乡,至今 连尸骨都不曾寻回。 都道王翦死于为国征战的油尽灯枯,可他觉得儿子们的惨烈战死对他也有一定影响。——再怎样见惯鲜血与死亡的人,也无法做到对儿子们的噩耗无动于衷。 王琯闭了闭眼,对王贲道,"罢了,你自幼无父兄教养,老夫何必与你一般见识?" “这便对了,这才是大秦丞相该有的气度。” 李斯松了口气,"丞相是看着上将军长大的人,是上将军的叔伯长辈,我听闻当年王老将军征战在外,上将军在家中无人教养之际,是您心善,将上将军领在身边养着。" 赢政眼皮微抬。 王贲啧了一声。 治粟内史与钜子齐齐变了脸色。 ——王丞相把幼年上将军带着身边养的事情也是能提的?那可是王丞相一生之中最不愿提及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 但李斯并非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更不是钜子这种早年便为历代秦王效忠的人,他是殿内几人来得最晚的,对王琯与王贲的恩怨知之甚少,只依稀听人提了几嘴,说王贲自幼养在王琯膝下,与王绾关系匪浅,只是后来王老将军上了年龄,王贲也长大了,需要上战场替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的王老将军分担战事,这才与王琯淡了往来。 虽说淡了往来,但平日里两家的交情也是极好的,一身贵族子弟恶习的上将军王贲对谁都是轻慢的,唯有在对待王琯时,才有几分正经。 ——当然,有但不多,否则他就不是富贵锦绣里堆出来的上将军了。 本着这种心理,李斯继续道,您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为人道理,教—— 丞相切勿胡言乱语,上将军这种秉性可不是老夫能养出来的! 王琯冷笑一声,打断李斯的话。”至于当年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之事,更是老夫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愚不可及的事情! 丞相这句话便说差了,您做过的蠢事,又怎会只有这一件? 王贲慢悠悠开口,“哦,是您年老善忘,把自己做的糊涂事全忘了,所以才大言不惭,在这里说自己只做过一件蠢事。 ? 不是,这 是一个被人当儿子养着的人对那个养他的该有的态度?关中民风虽彪悍,但也不至于这般狂放不羁让人看不明白?! 李斯一头雾水。 ——说好的上将军与老丞相关系匪浅呢!他花重金打探出来的消息怎么跟事实一点不沾边?! 老夫虽年老善忘,但总好过上将军恩将仇报来得好。 王琯反唇相讥,“若是王老将军的在天之灵看到上将军这般模样,多半会痛惜为何战场之上活下来的人是上将军而非其他儿子,若是其他儿郎,则断不会如上将军这般是非不分,令祖宗蒙羞!” 王贲懒懒挑眉,原来老将军还记得—— “上将军,慎言。” 嬴政眸色微深,打断王贲的话,朕宣你们过来是让你们来议事的,而不是叫你们逞口舌之快的。 “是,臣知错。” 王贲起身向王琯拱拱手,敷衍向人道歉,老丞相,方才是我失言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嬴政亲自出面,王贲态度虽不好,但到底也向自己道了歉,王琯勉为其难接受王责的道歉,上 将军知道便好。 殿内重新恢复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对于这种局面,嬴政遇到了太多次,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他抬头看向王琯,十分肯定他的提议,丞相言之有理。 “打通丝绸之路消耗巨大,与我们当下休养生息的政策南辕北辙,若更改政策强行打通,不仅会引起天下黔首对秦政的不满,还会让黔首们对未来的政策生出抵抗之心。 嬴政道,朝令夕改是决策大忌。 陛下能这般想,实在是万民之福。王琯心中一暖,颇感安慰。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帝王低沉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让他这个主抓民生的丞相顷刻间便收回自己方才对皇帝的评价—— 所以,朕不打算朝令夕改。 嬴政道,天下富户何其多?我们大可让他们先行探路,而我们的大军,则为他们保驾 护航,助他们顺利往来大秦与西域诸国。 “我们这般与他们行方便,军队的费用便该由他们来负责。” 李斯心领神会,不错,丝绸之路黄金之路,只让他们负责军队的费用,已是十分体恤他们了。 “但臣觉得,天下无商不奸,陛下不必如此,当立下诏令,前几年的钱可以进到他们的口袋,几年之后,丝绸之路便由陛下的少府全盘接管,与商贾再无干系。 如此一来,陛下既可以借丝绸之路充盈国库,为日后开疆扩土提供钱粮,又可以让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商贾们下定决心,尽快加入丝绸之路中。 毕竟往来丝绸之路是有时间限制的,若是去晚了,钱便挣不到了。 王贲深以为然,此去西域诸国万里之遥,路上有些宵小再正常不过。 “若那些不愿与我们同行的商贾遭了宵小之辈的劫掠,那只能说他们命该如此,谁叫他们连买命钱都舍不得花呢? 一群禽兽! 这是大秦君臣该商议的事情吗?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怎能这般坑害商贾呢? 王琯深深唾弃众人的行径,然后迅速加入他们—— 不止关中商贾,天下九州的商贾都可以召集起来,尤其是原本六国的商贾,如果没有这些人的资助,那些六国余孽怎能多次兴风作浪?甚至险些危害陛下的性命? 提起这些商贾,王琯便恨得牙痒痒,对于这些商贾,陛下不将他们碎尸万段已是十分大度,而今还想着带着他们挣钱,他们若有半点良心,便该对陛下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让商贾出钱探路的决策全票通过。 当天下午,李斯便将招募商贾的政令发了出去。 这是他一早便准备好的东西,他知道嬴政对丝绸之路有想法,待蒙恬收复河南地,便会派人打通,所以早在蒙恬远赴北地的那一日,他便做了好几种提案,供帝王选择。 事实证明嬴政的眼光远比在他之上,不需他提点,便能想到最优的那一个,他只需要把他之前便做好的东西呈上去,帝王批示之后,便能传阅九州。 br/>当然,作为一个外来者却备受嬴政器重的人,李斯做的工作当然不止这一点,在蒙恬出征之后,他便着手筛选商贾,敲定第一次跟随王责出行的商贾。 这些商贾要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要有善于沟通的能力,还要有远距离经商的能力,一连熬了月余时间,李斯才把人员确定。敲定商贾之后,他跟这些人提前通了气,让他们现在便开始准备,待政令发出,这些准备多日的商贾们便会前来应征,而后随王贲开赴丝绸之路。 原本要三五个月甚至要一两年才能做完的事情,在李斯的运作下将时间压缩到极短,不过十日时间,商贾们便能随王贲出发,而此时的王贲,也点好了兵将,精兵五千,浩浩荡荡出了咸阳城。 ——只是先行探路,不必带太多人马,若是人马太多,看上去便不像是往来经商,而是想将西域诸国吞并的来势汹汹。 当然,这也的确是嬴政心中所想。在见了地球仪之后,谁还会局限于华夏九州? 放眼未来,一统所有土地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而王贲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王贲走后没多久,便有捷报传来,说是有一个小国国王极其自大,语言不通,又不愿意耐心看他们打手势,上将军王贲从不惯任何人,拔剑便砍了国王,将这座不足华夏之地郡县大的国土收入囊中,随行有官员在此驻扎,再留八百精兵,足以威慑这座片纳入大秦的领土。 而这里,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是乌孙,大宛,大月氏,龟兹,这些西域诸国或与大秦建交,往来经商互通有无,或成为大秦的一部分,由王贲留下来的官员直接统领。 源源不断的货物与捷报传入咸阳城。 大宛的汗血宝马,西域的葡萄,原来华夏之地没有的东西,随着丝绸之路的铺开而逐渐出现在华夏大地之上。 “上将军太厉害了!” 鹤华吃着酸甜可口的葡萄,心里对王贲的崇拜更甚从前,虽然现在的葡萄跟老师给她的葡萄完全没得比,但对水果匮乏的大秦,葡萄已经是非常美味的东西了,如果没有他,我根本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葡萄。 这么好吃的葡萄,得给雉姐姐留一些。鹤华问章邯,对了,雉姐姐今日忙不忙?什么时候能回来? 奇怪女人果然没有骗她,吕雉真的很厉害, 就连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都对她赞不绝口,如今在治粟内史手下做事,帮着处理税收和财政。 “今日她提前传了消息回来,说是不太忙,天不黑便能回来。” 王贲出行时章邯重伤未愈,没能随王贲一同去西域,此时正守在鹤华身边,将侍女们洗干净的葡萄剥了皮,用银叉子扎了递给鹤华,待她回来之后,便与公主一同去宫外转转,公主在宫里闷了这么久,也该出宫走走了。 近日又来了许多胡商,带了不少稀奇东西,公主若是见了,必会喜欢的。章邯眸中精光微微一闪,若是运气好,兴许还能见到公主想见之人。 “我想见的人?” 鹤华疑惑歪了歪头,但很快,她想起来了——那个救了章邯的智多近妖的男人。 “他终于跟你恢复联系了?!” 鹤华大喜,连爱吃的葡萄都顾不得吃,接了章邯递过来的扎着葡萄银叉子,兴冲冲问道,他现在哪?过得怎么样?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突然跟你联系了? “倒也不是突然恢复联系。” 章邯笑了一下,“其实我一直知道他的下场,他复仇无望,颇为颓废,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机缘巧合下,他遇到了刚来咸阳的吕雉,两人不打不相识,竟然成了朋友。 “或许是因为吕雉的劝说,或许是因为咸阳城的繁荣与天下九州的盛世太平,他终于有所松动,愿意听我说上几句话。 “我想着这是一个好时机,不妨领公主一同前去。” 章邯道,纵然他执着复仇也无妨,公主能了了心愿,不再对此人念念不忘,便不算辜负这一面。 42 第 42 章 "你的话不对。" 鹤华纠正章邯的话,"什么叫纵然他执意复仇也无妨?有妨碍的,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如果不能为阿父所用,那就太可惜了。" "不能浪费这样的旷世奇才。"鹤华放下银叉子,伸手摇着章邯的肩膀,"你想想办法,一定要将他劝回来。" 章邯忍俊不禁,"公主,此事强求不得。" “若不能消弭他心中恨意便将他招募在身边,以他之聪明,很容易将陛下与公主陷入危险之中。" "好吧,那就不强求。"鹤华扁扁嘴,“我们先见他一面,看他怎么说。” “但是这件事一定要瞒着阿父。” 不及嬴政佩剑高的鹤华趴在案几上,粉嘟嘟的小脸枕在手臂上,一脸稚气的忧愁,“我已经长大了,阿父还把我当小孩子,他才不会叫我私下去见六国后人。" "她说得不错,朕的确不会叫她去。"嬴政把批完的奏折随手放在御案,修长手指翻开小寺人捧来的新的奏折。 不知道是不是小十一从杨思琪那里拿的维生素牛奶和钙片的缘故,近日来他觉得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胳膊鲜少酸疼,脖子也不会时不时刺疼,就连梦中突然被惊醒后的心悸情况都跟着好转,恍惚间仿佛回到少年时期,不知疲惫,精神奕奕。 帝王翻阅奏折的动作微微一顿。 或许不止是因为小十一带回来的东西,还有另外一个十一,伤痕累累的手里拿着一颗夜明珠,在皎皎如月色的夜明珠的光芒下,那双手上的伤痕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但一向爱美又怕疼的她丝毫不在意,只小心翼翼放在他心口,然后一切为之不同。 他感受到了她,叫了她的名字,不在乎疤痕与疼痛的人如受惊的鹿,瞬间将身体背了过去。——她不怕生不如死的疼,也不怕自己身上满是丑陋的疤痕,早已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她只怕他看到她身上的那些伤。 赢政心脏狠狠一抽。 “她太小,不懂如何保护自己。” 嬴政静了一瞬,抬手合上奏折,声音不辨喜怒,"很多事情她原本不必去做,可她偏偏不听朕的话,一意孤行去做这些事。&# 34; 这话颇有深意,话里有话,蒙毅抬头瞧了下端坐主位处的皇帝,方才还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批阅着奏折,此时已经收回手,神色淡淡的,让人瞧不出心情如何。 唔,心情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是因为小公主执意要见六国余孽? 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另外一个世界的鹤华公主。 跟在帝王身边做事的人都是人精,只要眼睛不瞎,便能从帝王那夜的震怒中发现端倪,一个是自己自己颇为欣赏的寺人,另外一个是自己最为宠爱的小儿子,若非两人做事荒唐到极致,陛下怎会以那般惨烈的手段来处置他们? 陛下是在感伤惨死于历史轨迹中的鹤华公主吧。 将陛下与大秦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小公主怎会眼睁睁瞧着胡亥赵高弄权而坐视不理?她的下场,在陛下崩逝的那一刻便已注定——死。 蒙毅默了默。 与能一针见血安慰到嬴政的兄长蒙恬不同,蒙毅斟酌片刻后,以他自己的方式开了口,"陛下与公主的想法是一样的,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 “陛下希望公主平安喜乐,公主希望陛下长命百岁,手下能人无数,大秦万世不灭。” “朕知道。” 赢政声色缓缓。 "既然陛下知晓,不妨将手中政务放一放,随公主一道出宫瞧瞧。" 蒙毅笑了下,"六国余孽已灭,咸阳城中太平不少,今日来咸阳经商的胡商极多,臣让卫士们加强了对城里的巡视,以便商贾们放心交易。" "这种情况下,陛下去外面转转也无妨。"蒙毅道,"说起来,陛下已经很久不曾与公主一同出行了。" 打通丝绸之路后,上至皇帝陛下三公九卿,下至没有品阶的官员,经商的商贾,甚至咸阳城的黔首们全部忙了起来。 对于皇帝陛下与公卿们来讲,这是绝佳的大肆收赋税的时机,能让空空如也的国库充盈起来。对于无利不起早的商贾们来讲,这是一条黄金之路,能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而对于黔首们来讲,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若是遇到灾年或者赋税过高的情况下,送儿卖女是 常有的事情。 现在不一样了,有了能亩产千斤的粮食,他们终于不用再易子而食,终于能吃饱肚子,在这个对农民并不友好的世道活下去。且这些粮食不娇气,很好伺候,能让他们在种完粮食之余还能去城里找点事做,给商贾们搬搬东西做做东西,给远道而来操着蹩脚秦话的胡商们打打下手,挣点钱补贴家用。 忙,就是钱。 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但却鲜少抱怨,对于这些经历了几百年战乱的人来讲,他们终于熬到盛世太平的这一日,看到万国来朝,享受繁荣昌盛。 而作为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的主人,嬴政要忙的事情更多,胡商们与秦人语言不同,风俗习惯更不同,沟通不顺畅的情况下,很容易产生矛盾,如何避免这些事,如何安置胡商,如何稳定贸易制定价格,如何收取赋税补充国库,这些都是需要嬴政亲自裁决的事情。 当然,作为帝王,他需要忙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 万国来朝,天下九州的商贾黔首们也齐聚咸阳,想要从盛世繁荣里分一杯羹,此时的咸阳城已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很多人住在城外,不仅个人安全与财产得不到基本保障,仓促建起来的房屋质量更是安全隐患,天干物燥的季节,火势一旦蔓延开来,便会吞噬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这个时候,卫士们的巡查便格外重要,防止突然间的走水或者房屋倒塌。 当然,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只有扩建咸阳城,才能彻底解决这些问题。 但扩建需要钱,需要地,需要人,且是一个大数字,不是短时间内便能拉起来的一个数字。而现在的政策是轻徭薄税,休养生息,一旦大兴土木,便是打破嬴政之前定下来的国策,是失信于民,所以哪怕扩建咸阳城的事情迫在眉睫,嬴政也没有急于扩建,而是先将土地规划了出来,待时机成熟,再一鼓作气建一座新的咸阳城。 打江山不易,守江山也难,尤其是天下一统百废待兴的时候,更加考验执政者的能力魄力与眼光,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关系到上万人的生命与生活,他不能出错,他出错的代价太高太高。 当然,同时考验的还有决策者的身体。 身体稍微不好的帝王,很容易扛不住这种高压,执政没几年,便撒手西去。 ——皇帝陛下的父亲就是很好的例子。 整日里忙于朝政,此时 的皇帝陛下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与小公主一同出行游玩,好在小公主极其懂事,从不掌这件事去烦陛下,自己找乐子,自己找事做,甚至还主动帮着陛下分担政务,懂事得让人心疼。 对于这样的公主,蒙毅满心满眼都是喜欢,“若是陛下能与公主一同去见那个人,公主一定会很开心。" “朕若去了,她与那人只会不自在。”赢政理袖。 蒙毅笑道,"既如此,陛下便不让他们知晓,待他们谈完事情,陛下再出现公主面前,与公主一道夜游咸阳。" "公主,咱们真的要在宫外过夜吗?" 寒酥忧心忡忡,“若是晚上不回去,肯定会惊动蒙上卿,蒙上卿知晓了,陛下也就知道了,到那时,公主见六国余孽的事情便瞒不住了。" 吕雉方才遣人传来消息,她那里突然来了些事情,暂时离不开人,便不回宫寻鹤华了,约了在宫外碰头,把往来入宫出宫的时间省出来,花在几人夜游咸阳的事情上。 瞒着陛下见六国余孽,甚至还夜不归宿,这种事情单是想想便让寒酥头皮发麻,"公主,为安全起见,咱们还是见完那人便回宫吧。" "不怕,章邯已经跟王离说过了,等咱们出了宫,王离的马车就会来接咱们。"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上了轿撵,稚气小脸信心满满,"若是去官外,阿父肯定不放心,可若是去了王离家里,阿父便不会多想。" 寒酥叹了口气,"也就武城侯胆大,敢帮着公主瞒陛下。" 自商鞅变法后,大秦便以人头论军功,以军功封列侯,彼此朝中所有列侯,无一不是在战场中挣来的。 但王离不同,他的武城侯并非军功换来的,王翦王贲父子俩联手灭五国,虽战功卓卓,可王翦也在南征北战中熬坏了身体,楚国刚灭,王翦便撒手西去,大秦痛失将星,嬴政感念王翦的战功,封当时还是奶娃娃的王离为武城侯,是列侯中唯一一个靠祖辈便封侯的人。 虽不是靠军功封的侯,但王翦与王贲的战功世人都看在眼里,王家满门忠烈,战死疆场的儿郎不计其数,从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变成现在只剩王贲王离两根独苗苗的凄凉局面,哪怕不看王翦王贲的战功,看在那些 为国战死的儿郎们的面子上,封王离一个武城侯也不为过。 更别提王离的武城侯只是一个名誉性的侯,不掌实权,所以哪怕他不是靠军功封的侯,朝野上下对他封侯的事情也没甚一个。 ——陛下哄一哄没了祖父庇佑的奶娃娃罢了,他们若连一个奶娃娃都不肯放过,那他们成什么了?太失公卿贵族该有的风度气度了! 就这样,奶娃娃武城侯得到众人一致认可。 "那当然,他可是王老将军的孙子,上将军的儿子,将门之后,哪有不胆大的?" 鹤华瞧了眼轿帘外纵马而行的章邯,指了指章邯,"你还漏了一个人,章邯的胆子也很大。"“他只有在公主的事情才会胆大包天。”寒酥无奈摇头,"若换成其他事,他必是谨小微慎,滴水不漏的。" 一个祖辈战功赫赫,自己养在皇帝陛下身边长大的将门之后,一个靠手段心机从底层爬上来的普通人,行事作风怎会一样呢? “他在我的事情上大胆就够啦。” 鹤华笑道,至于其他事,我倒是想让王离跟章邯一样妥帖呢,他做事总是风风火火的,半点不稳重。 寒酥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戳了下鹤华额头,“跟公主比起来,武城侯足够稳重了。” 两个人笑着闹着在轿撵里说着话,叽叽喳喳的笑声不时传出来,章邯纵马走在轿撵旁边,平日里总是冷肃的面上浮现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轿撵里的小公主仿佛生来便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她到哪,便能把欢声笑语带到哪。 但很快,再怎样治愈人心的小公主,也挡不住对面的少年,少年轻裘华服,纵马而行,身后跟着大群侍从,或许是贵族少年脾气都大,少年脸色并不好,眉宇间隐约有些不耐,时不时抬头看天色,似乎是在等人。 下一个瞬间,少年余光发觉轿撵的存在,面上的郁气一扫而光,顷刻间对着轿撵笑出一口大白牙。 章邯眯了眯眼。 郎将,是武城侯。 亲卫向章邯道。 章邯颔首。 “十一!” 少年声音嘹亮,纵马而来。他的骑术显然极好,马 蹄卷起黄尘,他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来。 章邯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你又迟到了。 少年很快来到轿撵面前,我等你等了好久,你若再不出来,我便自己去玩,不带你了。自幼被嬴政养在身边的少年与大秦公子没甚区别,被嬴政视若己出,与鹤华一同长大,两人极其 熟稔,若是在宫外,两人从来以名字互相称呼,而不是将鹤华唤做公主。 轿撵里的鹤华奶声奶气,“我才没有迟到,我是按照约定时间出宫的。” 你又狡辩。 少年道,你瞧瞧天色,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足足迟到了一个时辰! 说话间,少年手一伸,去抓轿撵侧边的纱幔。 亲卫们知晓少年的身份,并未对他的动作并未横加阻拦,章邯眉头皱了皱,少年已将轿撵掀开,指着快要黑透的天色对里面的小公主道,你自己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恩,酉时。”鹤华道,你跟我约的不是酉时吗? 王离伸出一指,手指敲了下鹤华小脑壳,什么酉时?你又记错了,我跟你约定明明是申时。 “哎呀,不许动我头发。”鹤华抬手打掉王离的手,寒酥给我梳了好久才梳这么好看的,你不许动。 鹤华抬起两只小手手,捂着自己小脑壳,凶巴巴对王离道,“我才没有记错,是你记错了时间。 你连时间都没弄清楚,活该在这里等这么久。少年好笑,“你竟然还狡辩,分明是你——” “武城侯,我们出发吧。”一旁的章邯淡淡出声,若再耽搁下去,怕是会误了公主的事情。 少年想起鹤华出宫的原因,便大度不再计较她迟到的事情,弹了下鹤华小额头,等你办完事,我再跟你好好理论理论。 ……明明是你记错了时间! 鹤华不服。 这个人太讨厌了。 明明是他记错了时间,还怪她让他等许久,简直太欺负人了!她不想跟他玩了! 喏,给你。 王离接过侍从捧过来的食盒,隔着轿帘口将食盒递给寒酥,府上新来的庖厨,做点心很有一手。 !!! 她愿意跟王离一起玩了! 鹤华开心极了,谢谢你! “不谢。” 王离轻哼一声,“下次别再迟到了,要不然点心的口感就不好了,这种东西要趁热吃才好吃。”鹤华声音软乎乎,“我知道啦!” 寒酥打开食盒,小宫人用银筷子夹起来试了一下,半晌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寒酥还把点心喂给鹤华。 “唔,好吃!” 点心入口即化,鹤华喜欢极了,王离,你的庖厨从哪找到的?做的点心比宫里的好吃多了。王离大大咧咧,瞎,花钱找到的。“只要钱出得足够多,会做点心的庖厨争着来。” 宫里的人倒也不是不会做点心,而是——王离声音夏然而止。 ——他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中,蒙毅一身常服,扮做普通贵族子弟,守在一架精致华美的轿撵前。隔着轿帘,他看不到轿撵里的人是什么脸色,只看到轿撵外的蒙毅懒懒挑眉瞧着他,似乎在等他未说完的话。 这个该死的蒙毅怎么也出来了! 他养在宫里的那段时间里,大概是体恤他年幼失母,父亲与祖母又征战在外,陛下对他极其骄纵,连飞扬跋扈的胡亥公子都不敢与他抢东西,靠着陛下的宠爱,他在宫中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比公子们更舒服。 大抵是着实看不惯,某日他犯了错,蒙毅把他抓起来便是一顿打,说将门之后怎能这般纨绔?若不给他点教训,他这个人便废了。 打完他,蒙毅去寻陛下领军棍,让陛下都无可奈何。对于这种宁愿领军棍也要揍他的人,简直是年幼无知的他的噩梦,让他看见蒙毅便哆嗦。 现在年龄大了些,胆子也比以前大了,看见蒙毅不再哆嗦了,只是小腿肚隐约打着颤。——蒙毅时常罚他扎马步留下的阴影。 王离吞了吞口水 ,成功把自己未说完的话全部咽下去。 蒙毅来了,那么陛下肯定也出宫了,轿子里的人多半是陛下。 他不怕揭陛下的短,当着陛下的面说宫里的点心难吃是因为陛下的意思,怕十一偷着吃点心,所以不许让宫人们做好吃的点心,但他不敢在蒙毅面前说这种话,若将军们是陛下的矛,那蒙毅便是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剑,冒犯了陛下,陛下心胸宽广,或许不会放在心上,可若当着蒙毅的面冒犯陛下,那就是老寿星上吊,自寻死路。 “而是什么呀?”轿撵里响起鹤华的奶声奶气。 王离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呃,没什么。“走吧,别耽误你的事情。” “对哦,不能迟到的。”鹤华笑眯眯,“若是迟到了,那个人肯定会生气的。” 怎么?还在生气呢? 吕雉斟了一盏茶,笑眯眯看着面前闭目而躺的男人,气我用你的东西给章邯传递信号,让他带着公主来寻你? 多大点事? “也值得你连饭都不吃了?” 好,你不吃,我全丢出去喂狗。 吕雉放下茶盏,抬手把食案上整齐摆放着的饭菜全部端出去,喂狗,狗还知道冲我摇摇尾巴。喂你?哼,连句好话都落不到。 院子里拴着一条细犬,见吕雉端着饭菜走出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摇着尾巴冲着吕雉撒欢。 “真乖。” 吕雉把饭菜倒进狗盆里,伸手揉着细犬,大着声音故意让房间里的男人听到,你呀,可比某些男人懂事多了,既会看家护院,又会逗我开心,不像某些男人,除了一张好脸外,脾气秉性简直不能看。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够了。 男人装睡装不下去,起身打开窗户,对院子里喂狗的吕雉道,娥姁,你既知道我的身份,便不该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谁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 吕雉反唇相讥,“张子房,你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那些韩国故土的黔首们, 是现在过得好,还是韩王在世时过得好? 你的王除了把自己当人看,剩下他眼里还瞧得见谁?“甚至就连韩非子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哦,对了,今日前来寻你的人不仅有公主,还有一位你的故人。”吕雉喂完狗,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去敲对面房间的门,听了这么久的话,您该出来了。 咳咳,吕家女郎好生厉害的嘴,老夫叹为观止。房间里响起一道苍老声音。 张良眉头微蹙。——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您别笑我,论嘴皮子的功夫,谁敢与您相较?吕雉笑道, 老者笑了一下,老喽,说不动了,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走出,视线落在窗口处的张良身上。 “子房,一别经年,别来无恙。”老者于门口停下,声音温和。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刻,张良迅速从房间走出,跌跌撞撞奔向老者,然而在即将走到老者面前时,他的动作陡然停下,像是害怕戳破自己的梦境一般,不敢上前与老者有任何肢体接触。 “您、您——” 张良声音颤得厉害,您竟然还活着?老者笑眯眯,“恩,活着。” 别在院子里站着,咱们去屋里说话。 吕雉打开中间的房门,对立在外面的两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快进来吧,公主一会儿也该到了。 “王离,你起开,让我来叩门。”门外响起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 咱俩谁敲不都一样?少年声音清朗且欢快,“我来我来。” 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张良瞬间回神,眸色骤冷。——王离?王翦之孙?王贲之子?他怎么有胆来寻他?! 43 第 43 章 王离对一切一无所知,duangduang敲着门。 自幼被赢政往武将方面培养的少年远比同龄人力气大,手敲在门板上,听上去更像是在砸,单薄的小门板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刚敲没几下,一扇门板啪嗒一下被他敲开,吱呀吱呀来回晃,像是风中摇曳的扇。 “王离,你太过分了!”鹤华有些生气,"哪有你这样敲门的?把人家的门都给砸坏了!" "不就是一扇门嘛?"王离奇怪瞧了瞧自己没怎么用力就坏掉的门,“我赔给他就是了。” 这门是纸糊的吗? 他还没用力,就给敲坏了? 骄纵的武城侯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少年不以为耻,反而理直气壮,“一扇门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放心,我现在便叫人给你们换新的,保证比你们原本的破门好得多。" 随从立刻拱手上前,"少将军。" "寻几个人把他家的门给换了。" 王离抬手拍了拍半掉未掉的门,十分大气,“记住,要上好的门,别再跟这扇似的,我还没用力,它自己便坏了。" "喏。" 随从应下。 吕雉眸中精光微闪。 老者轻捋胡须。 章邯眼观鼻鼻观心,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予置评。 张良眼底冷色淡了一瞬,目光变得玩味起来。 纨绔子弟,不值一提。——很好,如果由这种人辅佐未来的秦王,那么他复仇的愿望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 张良转身走进房间。 “王离,你怎么这么讨厌?”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踩着小寺人的背从轿撵上走下来,推了下门口立着的王离,"你若再这样,我就不跟你好了。" “唉哟,疼!”王离夸张叫了一声,捂着被鹤华推过的腰,“我的腰快被你推断了。” “断了正好。”鹤华凶巴巴,"谁叫你整天就会欺负人!" “别,我可 没欺负人,尤其是你的。”王离道,"我真的没用力,真的是门的问题。" 鹤华气结,“你还狡辩——” "好啦好啦,我都赔她了,你干嘛揪着不放?" 王离打断鹤华的话,伸手推着她的背,把小公主推进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小公主,小祖宗,您老人家快进去吧,人家还在门口等着你呢!" 章邯微眯眼。 "少将军,不可。" 章邯伸手扳住王离肩膀,制止少年动作,"公主腿脚不方便。" "对哦。" 王离想起来了,这小丫头先天不足,是个跛脚来着,只是情况并不严重,她平时又总被人抱着,鲜少下路自己走路,所以他总记不得这件事,只将她当成正常健康人。 王离低头去瞧鹤华的脚,小公主哪怕做寻常女郎打扮,衣服也是颇为讲究的,小裙裙一层又一层,将她的脚盖得严严实实,只依稀露着鞋上的绚,绣着精致水云纹,与她今日校场黄的小裙裙相得益彰。 "你的脚没事吧?" 王离关心问道。 鹤华忍无可忍,抬手拍掉王离的手,"王离,你太讨厌了!" “章邯,我们走。” 鹤华对章邯伸出手。 章邯颔首,俯身将小团子抱起来,向吕雉的方向走去。寒酥紧随其后。亲卫们按剑而行。 所以他又说错话了? 王离挠了挠头。 ——大概是的。 他不该提她的跛脚的。身有缺陷的人都比较敏感,他提这件事她肯定生气。 王离叹了口气。 脚边有小石子,王离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开,去追被章邯抱着走的鹤华,“十一,我错了。”——认错认得十分痛快。 “哼。” 鹤华把脸扭在一旁,声音小小的,"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声音太小,王离没有听清,凑在鹤华面前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说你这个人太讨厌了。 " 鹤华还在气头上,少年又凑过来,她伸手便去推王离的脸,"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没什么力气,两只手手根本推不动王离,只将少年的脸推得稍稍变形了些,但人还在她面前,笑眯眯与她说着话,"别呀,十一。" “要不是我替你打掩护,你能出宫来这个地方?见你想见的人?” "好啦,我真的知道错了。" 王离抬手捉住鹤华小胳膊,"为表歉意,下次入官的时候,我偷偷给你带两盒点心,怎么样?" 讨厌!又拿点心来诱惑她! 作为大秦的公主,阿父最宠爱的小女儿,她是那种能被两盒小点心就能哄好的人吗?当然不是! "要三盒。" 鹤华讨价还价。 "三盒就三盒。"王离挣扎片刻,勉强应下,"但是不能让蒙毅知道了,他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 蒙毅这人简直无所不知。 每次他给鹤华带点心,都会被蒙毅知晓,一盒倒还好,若是带两盒,蒙毅绝对会在他出宫路上来堵他,让他重温一下幼时的心里阴影。 事关自己的小点心,鹤华很是认真,"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行,我信你。" 王离道。——大不了又是一顿打,恩,他皮糙肉厚,不怕! 王离对着鹤华伸出小手指,"拉钩。" "哦。"鹤华跟着伸出小手指,勾了勾王离的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恩,不变。” 王离收回手。 寒酥忍俊不禁。——这般孩子气的动作,也只有武城侯会陪公主做了。 "雉姐姐,你不要跟王离一般见识。" 鹤华奶声奶气对吕雉道,"他太气人了,连我都经常被他气到,你若跟他置气,那才是划不来。" 吕雉摆摆 手,“我跟少将军置什么气?”“一扇门罢了,不值当。” "雉姐姐能这样真是太好了!"鹤华松了口气,"不仅要他赔门,还有院子,让他赔你一座小院子。" 吕雉家是当地富户,家中财产不知几何,但到了到了掉块砖都能能砸死一个贵族子弟的咸阳城后,那些钱便不大显眼了。 眼下王贲已打通丝绸之路,天下富户与胡人纷纷聚集咸阳城,咸阳城远比之前繁茂,可房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寻常人家不敢设想的东西,吕家花去大半积蓄,也只在咸阳城中置办了三处院子,且地方都不大,鹤华看了直皱眉的那一种。 "这里太偏僻了,且人多口杂的,你住在这里不便利。"鹤华道,"不如让他给你置办一个院子,你往来做事也方便。" 吕雉瞧了眼王离。 王离大大咧咧,"十一既然发话,我便赔你一方小院。""你在治粟内史手下做事,我便在他官邸附近给你买上一座,如何?" "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吕雉笑着将几人迎进屋,"谢公主,谢少将军。" "不必谢他,这是他应该做的。"鹤华道。 王离拉长了声音,"这是我看在你的面子才做的。" 说说笑笑间,几人来到堂屋。鹤华是公主,为君,章邯将她放在吕雉对面的主位。 寒酥走上前,整理她的衣裙,衣裙整理好,鹤华才坐下,等她坐下,众人才陆续跟着坐下。——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张良与老者。 王离不悦皱眉。 但想想鹤华方才对他发脾气的事情,跋扈的少将军忍了忍,没有对两人发难。十一瞒着陛下也要见的人,必是极其难得的人才,他不能把十一的礼贤下士给搅合了。 王离双手环胸,挑眉瞧着老者与张良。 鹤华一行人来得突然,张良尚未来得及与老者叙旧,便被王离闯进来,屋子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正常来讲,再去与叙旧已不适合,但张良显然不是能正常来讲的人,老者撩袍坐下,张良对屋中众人视而不见,单刀直入问老者,"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4; “听闻咸阳城万国来朝,繁华异常,老夫心生向往,便来瞧瞧。”老者笑道。 张良面上笑意淡了一瞬。 老者问张良,"怎么,子房来咸阳不是为了看盛世繁华?" 原来这个人叫子房?唔,果然是六国贵族才会起的名字。 鹤华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极精致极漂亮的那一种,女人似的让人移不开眼。 虽然有些像女人,但男人并不阴柔,且他浑身上下与阴柔这个词没什么关系,像是阴雨连天里的青竹,风大雨大,他却越发挺拔,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决绝凌厉。 脸很绝,气质也很绝。 但更绝的是他身上糅合着男人与少年的特质,他的年龄并不大,还有些尚未褪去的稚气在脸上,是那种明明年龄不大,却被迫背负了一切的人。 ——有点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奇怪女人。 鹤华吓了一跳。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奇怪女人,另外一个土生土长的六国后人,性别身份各不相同,她怎会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 多半是她太久没见那个女人了,所以看谁都像她。鹤华垂了下眼。 她真的很想她。想知道她现在哪,做着什么,过得好不好? "不是。" 张良一哂,回答老者的话,"这盛世繁华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好看的?" 鹤华呼吸微微一顿。 ——她明白为什么觉得女人跟张良像了,女人身上也有一种与盛世太平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她生活的时代很好,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学习,工作,甚至作为继承人被培养,女人这么厉害,肯定很受家中父母喜欢,是家中产业的继承人,未来有无数可能。   ;女人明明前途无量,可女人却并不开心,她不爱说话,更不爱笑,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 可这些话她完全听不进去。 她不要光明的未来,更不要一条青云之路,她要做的事情纵然千难万险,她也会一言不发把自己该走的路走完。 虽千万人,吾往矣。 就好像……现在的张良。 鹤华慢慢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章邯眉头微动。 老者笑了一下,一叶知秋,一叶窥九州。这九州天下之繁华,又怎会跟子房无关? 您是来劝我? 张良抬手往嘴里喂了口茶,若是如此,您不必浪费口舌,我心磐石,不可转也。 “非也。” 老者摇头轻笑,老夫劝你做什么?“老夫自己都是秦之逆臣,又怎会劝你效忠大秦?” 王离眼皮狠狠一跳。 秦之逆臣? 这个老翁之前曾效忠于秦? 子房,你实在多心,老翁怎么会劝你? 吕雉轻笑,老翁比你更不喜欢大秦,劝你效忠大秦的事情,断然不是老翁能做出来的。张良不置可否,“是么?” 为何不是? 老者捻着胡须,声音慢悠悠,难道老夫像是嬴政的说客么? “放肆!”王离瞬间暴怒,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能称呼的!——对于一个世代效忠秦王的王家人来讲,他们面对死亡面不改色,但不能容忍旁人侮辱帝王。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王离已踹翻面前案几,长腿一跨,来到老者面前,手一伸,揪住老者衣襟,声音冷冰冰,“老头,你不想活了?!” 你做什么?快松开他! 张良脸色微变,连忙起身。 少将军,使不得! 吕雉跟着去拉王离,老翁年龄大了,一时失言也是有的,您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老者虽被王离揪着衣襟,但面上却无惧色,笑着看着被自己一句话 激怒的少将军,声音慢悠悠,少将军颇有当年的少将军的风采,可惜心智上却差了一些。 可为名将,不可为力挽狂澜之将。 先不敬帝王,又对自己评头论足,无论哪一条,都是王离忍不了的事情。 年少气盛的少将军冷笑一声,甩开前来拉自己的吕雉与张良,两人被他摔在地上,而他右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向老者。 找死! 王离道。 “黄石公!” 张良瞳孔微缩。 在这种时候,身体往往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选择,张良瞬间从地上爬起来,挡在老者面前。王离虽是少年,但力气比成年男子更要大,这样一拳砸下来,又是直冲面门而来,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拳头下活下来,于是他安详闭上眼,等待王离的拳头落下来。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只有拳头破风而来,但又在他鼻尖消失。 少将军,莫吓到公主。他听到另外一道淡淡少年音。 鹤华身边全是女人,少年只有一个——从进来便没说几句话的章邯。 张良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王离的拳头。 而王离拳头之上的手腕处,被一只手攥住,手的主人是章邯。 章邯抬眼瞧着被激怒的王离,少将军要在公主面前杀人? 王离微微一顿,反应过来了,十一还在他身后。 养在深宫的小公主别说死人了,就连死兔子都没见几只,要是当着她的面杀人,怕不是把她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更别提这个老头与这个叫张良的男人还是她费尽心思想要见的人。若是他一拳将这俩人砸死了,她这一趟便白来了。 这俩人不能杀。 可是好气哦。 那是他该死!王离声音冷冷,不敬陛下之人都得死! “王离,别杀他们。”王离身后响起鹤华的声音,让他们走吧。 吕雉了然。 ——公主动怒了。 br/>也是。 哪一个女儿能容忍旁人不敬自己的父亲呢?更别提是一朝公主听到别人不敬自己九五之尊的皇父? 吕雉叹了口气,章邯制住王离,她起身将老者的衣襟从王离手里拽出来,您这是何必呢?好不好的,非要闹这一遭。 老者扶着吕雉的手起身,悠悠笑道,小儿郎就是火气大,比他父亲年轻时的火气还要大。 少将军的脾气天下无人不知,是您非要去触他的霉头。吕雉埋怨了一句。 ——当着王离的面叫陛下的名字,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吕雉拍了拍老者身上的土,斜了一眼张良,好了,如你的愿了,你们两个都可以走了。 他倒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张良整理着自己身上衣物,抬眼瞧了瞧吕雉。 “瞧什么瞧?”吕雉没有好气道,你都心想事成了,还瞧我做什么? 张良抿了下唇。 他清楚知道她的野心勃勃,他该讨厌她的野心勃勃的,她在为灭了他的国的秦效忠,然而讽刺的是,她的野心并不惹人生厌,且恰恰相反,她的野心迷人那么耀眼,让她整个人都跟着熠熠生辉。 张良收回视线。 半息后,他起身向吕雉行礼,声音缓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娥姁,愿你前程似锦,一路荣华。 不必你说,我肯定能一路荣华。吕雉别开眼。 张良笑了一下。——自然,你的野心不会让你明珠蒙尘。 张良抬眸看向主位上的鹤华。 这是他第二次认真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小公主,第一次是他策划刺杀嬴政,第二次便是在这里,时隔太久,当初被嬴政抱在怀里的小奶团子已长大许多,眉目间越发像让他恨之入骨的帝王,唯一不同是,与嬴政的凌厉迫人相比,她更加平和稚气,乌湛湛的眼睛仿佛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屋,他该连着这个像极了嬴政的小女孩儿一同恨着的。 可是很奇怪,看着这张的一张脸,他恨不起来,因为他清楚 知道,大秦能有之日的盛世繁华,是因为她。 当然,也因为那个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嬴政。 他清楚知道,如果换成韩王有了这样的女儿,韩王并不会珍惜,韩国也并不会因此而强大,而她因为她的那些异能会让韩王恐惧,最后落一个关在宫苑里自生自灭的下场。 不是每一个执政者都有魄力将一个三岁稚童的话放在心上。 只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才会不拘一格降人才,把别人看起来的童言稚语甚至妖魔之语变成自己的治国良策。 他恨嬴政吗? 恨,当然恨,深恶痛绝,恨之入骨。可他最恨的不是嬴政灭了他的国,而是嬴政为什么不是他的王,而是秦王! 若嬴政是韩王,韩国怎会成为七国里最弱小的国家? 怎会第一个被秦国吞灭,成为秦国广豪版图的其中之一?! 若嬴政是韩王,而今坐拥天下享受四海朝奉的,或许便有可能是他的故国!而非虎狼之国的秦!张良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鹤华公主,我替天下黔首谢谢你。”待调整完气息,他拱手向鹤华见礼。 无关国仇家恨,而是以千千万万的黔首之一。 不必谢我,我是大秦公主,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鹤华静静看着张良的眼,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 王离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张良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这个一身反骨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如果不能为大秦所用,那么一定要将他除掉,否则他绝对会成为陛下的心腹之患。 吕雉微微一惊。 ——那什么,张良想做的事情不是刺杀陛下么? 章邯神色淡淡,负手而立。老者眸光微转,探究视线悠悠落在鹤华身上。 女孩儿并非气糊涂了,才说出这种荒唐话,她很平静,平静到沉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这样的话。 她的眼睛此时正看着张良,仿佛通过张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然后对着张良,说出她想对另外一个人说出的话。 r/> 老者轻捋胡须,神色若有所思。 片刻后,老者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讶然与痛惜。——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是一个极致孤独的灵魂。 鹤华静静看着张良。 不是仿佛,不是好像,而是她在张良身上真的看到了奇怪女人的身影,孤独决绝,不顾一切。 阿父让她劝女人,让她活在当下,不必执念过往,她那时不懂女人的心情,将阿父的话一字不改转告给女人,女人微微一愣,眼神变得极为空洞,哀伤无言,压抑到极致。 她不该那样说的。 阿父的话有时也会不对。 她应该告诉女人,你没有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执念成魔,而是你的一切都已崩塌,你在一点一点将过去重塑罢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的坚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张良眼皮微抬,看了又看面前小公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去复国?去刺杀你的阿父? 对。 鹤华轻轻笑了下,她看着面前貌若妇人的男人,语气认真而诚恳,“去追寻你的执念,哪怕不成功也没什么。 她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奇怪女人,再也无法对女人说出这些话,可是她多么希望,在另外一个世界,在女人身边,有人像她对张良这般,对女人说出这些话—— 对别人来讲,你的执念或许很可笑。可对于你自己来讲,你的执念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呀。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最能理解他为何而执念的人,竟然是大秦的公主。 44 第 44 章 隔壁庭院的赢政眼皮微抬。 院子是墨家钜子改造过的,他可以清楚在这个院子的房间里听到鹤华与别人的谈话,甚至能看得到鹤华看张良的眼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祝福,真心实意觉得他没有错。 ——不,不是他没有错,而是那个支离破碎却执念成魔的大十一。 她的一切都有意义。 她的坚持如此正确。 赢政静了一瞬。 虽不知道鹤华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蒙毅隐约觉得帝王不会为这些话生气,抬眸瞧了瞧一直沉默着的帝王,蒙毅斟酌片刻,替小公主描补一二,"看来公主对陛下很有信心。" "公主清楚知道六国余孽所想所做皆是虚妄,但还是让他们去做,说明在公主心里,他们与陛下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撼动陛下分毫,所以公主才这般笃定此人虽有大才,却无甚威胁,放他离开也无妨。" “朕知道。” 嬴政神色淡淡,“小十一心思敏锐,能想人所想,忧人所忧。”“以她的性格,放这人离开再正常不过。” "既如此,陛下又何必多心?"蒙毅笑了起来,“臣方才看陛下的脸色,似乎并不大好。” 嬴政不置可否,"朕不希望她这么懂事。" "自然,公主是大秦公主,陛下最为宠爱的幼/女,骄纵任性一些也无妨。" 蒙毅笑道,"可偏偏公主懂事乖巧,心中除了点心,想的便是如何为陛下分忧,似这样的公主,打着灯笼也难找。" "这是陛下的福气,陛下应该开心才是,而不是感伤公主太过懂事。" 他隐约猜得到嬴政情绪低落的原因。 正因为猜得到,才越发觉得这位高高在上永远理智永远清醒的帝王是真实存在的人,而非一具天生便为一统天下而生的帝王,他也有情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感伤忧愁,只是身上的担子太重,将他的情绪波动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地方,让他成为受世人朝拜的冷酷严苛的帝王。 时间久了,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只剩下清醒到残忍,理智到冷酷,忘了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曾与无数个 普通人一样,有着对女儿的宠爱与心疼,在看到女儿过于懂事时,他也会有一瞬的感伤。 “正如公主所说,此人的执念于外人来讲无比可笑,但对于此人来讲,却是他一生之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蒙毅道,"公主能这般想,便意味着她是心甘情愿为陛下分忧,她与此人一样,在做自己觉得最幸福最有意的事情。" “陛下无需为公主感伤,因为公主乐在其中。” 赢政收回视线,“你说的这些话你兄长都曾与朕说过。”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嬴政淡淡说出庄子的名言,"朕知晓她乐在其中,但这并不妨碍朕不希望她乐在其中。" 蒙毅忍俊不禁。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安慰陛下,陛下也乐在其中。 “陛下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嬴政并不会纠结这件事,蒙毅便将话题重新转回六国余孽上,"公主想放走此人,陛下如何看待?" “此人很聪明。”嬴政目光透过墨家钜子特制的小孔看向房间里的张良,不急不慢补上一句,“也很年轻。” 蒙毅瞬间了然。 ——这是想让这个人辅佐大秦未来继承人的意思。 也对,六国余孽恨的是陛下,陛下是导致他们国破家亡的元凶,他们对陛下恨之入骨,怎么可能效忠于陛下? 但未来的继承人不是,未来的继承人手上没有沾六国的血,没有沾六国的血,六国余孽对他的恨意便不及陛下,又是一位有为之君,在他的治理下天下九州繁荣昌盛,盛世太平,这种情况下,若操作得当,或许真的有可能让这个人来辅佐大秦未来的帝王。 现在天下承平,原来的六国黔首们的日子比以前当六国黔首时好多了,若让他们选择,他们肯定愿意做大秦的黔首,而非昏君治理下连年征战的六国黔首,如果六国后人心里有丁点六国黔首的位置,他们便不会再执着报仇,为虚无缥缈的梦境去颠覆现在的盛世太平。 "的确很年轻。" 蒙毅道,"这般年轻又这般聪明,若能为大秦所用,则陛下麾下又添一位良相。" 嬴政摇头,"他不会为朕所用。" “但或许可以为公主所用。”蒙毅笑了笑,"陛下,您瞧他的神色,这是遇到了神交知己才会有的反应。" "可惜这个知己是大秦公主,他仇人之女。"“但这位大秦公主,又偏偏是给黔首们带来能亩产千斤粮食的人。” 张良心脏狠狠一抽。——所以,这位公主懂他又何妨? 国仇家恨横在中间,他能俯身为天下黔首向这位公主道一声谢,已是抛弃自己韩相之后的行为了。 张良慢慢收回手。 “你怎么啦?” 鹤华有些疑惑张良的反应。 她不太能看得懂张良的脸色,只感觉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那根稻草无法救命,甚至连安慰都不能是安慰,而是一根他触之便死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在有一瞬惊喜之后,脸色又很快衰败下来,哀莫大于心死,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鹤华蹙了蹙眉。 她的话刺激到他了吗?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 他会有这种反应,那么,另外一个世界的奇怪女人呢?是不是也与他一样,在短暂欢喜之后,是无穷尽的哀伤与绝望? 很快,她想到了——是因为她的身份。 她是大秦的公主,而他是六国的后人,她的阿父灭了他的国家,他对大秦有刻骨的恨意,所以她的理解与宽慰会让他锥心刺骨。 ——他宁愿没有人理解自己,也不希望理解自己的人是大秦的公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有些话她不必再说。因为说了并不会让他感觉到安慰,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鹤华抿了抿唇。 “张良,你走吧,我的话说完了。”鹤华道。 张良眉眼微垂,转身走出房间。 张良走得很快,又快又急,鹤华再抬眼,并不大的小院里已没有他的身影,只剩下吕雉养的细犬冲着他消失的方向摇着尾巴,似乎有些舍不得。 鹤华收回视线。 她其实有些不开心,张良身上的特质让她想起奇怪女人,而每次想到奇怪女人,她的心总会揪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种难受很奇怪,让她有些害怕,害怕去面对这样的情绪,她低头扯了扯自己衣袖,缓解着莫名情绪的蔓延,今日出宫是为了游玩的,不能为这些事情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吕雉没有看院子,只是给老者整了整衣物,"老翁,子房走了,您也要走吗?" "老夫本来是要走的,但现在,老夫想留下来。"老者上下打量着鹤华,"十一公主,可愿带老夫瞧一瞧如今的咸阳城?" 鹤华有些意外,奇怪看了眼此时正瞧着自己的老者。——方才老者直呼她阿父名字这件事她还记得呢。 她看问题总是浅显,她知晓张良对她阿父深恶痛绝,但她也能感觉得到,张良虽恨她的阿父,但对于阿父的能力是认可的,否则阿父不会完成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 张良恨归恨,不会在言语上不尊重她的阿父,是那种典型的贵族子弟,哪怕落魄了,但骨子里的好修养仍在,他们不会做出当着别人女儿对别人父亲破口大骂的事情来,尽管那个别人是他的仇人。 但老者似乎不大一样。 他的性格很怪,时好时坏,明明刚见面时还好好的,然而没说两句话,他便直呼她阿父的名字,惹火了王离还不算,后面性命都被王离捏在手里,还不忘挑衅王离。 她不喜欢这种人。哪怕有经天纬地之才,她也不喜欢。 "老翁,您并不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更是没甚兴趣,又何必与我同行?" 鹤华奇怪看了看老者,婉拒老者的邀请,"您若是对咸阳城不熟悉,想找个人领着您玩玩转转,那不妨让雉姐姐陪着您,左右她明日无事,陪您晚一些也无妨。" 老者笑了一下,"十一公主是介意方才老夫对公主之父不敬之事?" "既如此,老者向公主赔个不是。"说话间,老者拢起衣袖,郑重向鹤华深鞠一躬。 王离傻眼。 ——这人有病?方才叫嚣着对陛下不敬,这会儿又郑重其事道歉? 吕雉微微一愣。 ——又臭又硬如粪坑里的石头的黄石公竟也有向人鞠躬认错的一日?章邯眼皮微抬。 >鹤华看了又看面前认真向自己赔礼道歉的老者,微微欠起身,稍稍避开老者的礼,"您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老者起身,笑眯眯说道,"老者想认识一下传闻中的十一公主。" 鹤华更加奇怪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您便已经知晓我的身份,若是有心想要结识我,则不会说出对我阿父不敬的话。" “可您非但说了,言语之间对上将军也颇有不敬,这意味着您并不将我放在心上,我的身份对于别人来讲是尊贵无匹,可对于您来讲,或许不如雉姐姐院子里养的细犬。"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突然想要结识我?"鹤华蹙眉看向老者的眼。 老者眼底闪过一抹讶异。 好聪明的女娃娃。 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敏锐。 “是因为十一公主方才的话。” 老者瞬间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公主身为大秦公主,却能理解子房的执念,此等气度,如何不让老夫生出结交之心?" "结交?" 王离冷笑一声,"老头,你还是不要结交了。""你一个目无皇帝陛下的人,你结交十一做什么?" "难道不怕自己再度说漏嘴,我顷刻间取你性命?"王离眼睛轻眯,杀气腾腾,"若再来一次,可没傻子替你挡死了。" 这话难听得很,一旁的吕雉连连皱眉,下意识伸手扯了下老者衣袖。 ——她怕老者的暴脾气忍不了王离的挑衅,再来几句让王离瞬间暴起的话,她虽与老者要好,可也没到张良那种愿意以身替老者挡死的程度。 老者却无甚反应。 他仿佛听不到王离的话,更没有感觉到吕雉拉自己衣袖的动作,只笑眯眯看着没有回答自己话的鹤华,“十一公主意下如何?” 被人彻底忽视,王离的无名火腾地一下起来,“你——” "少将军,公主尚未说话。" 章邯按住王离。 章邯比他年长,力气也 比他更大一些,王离被章邯钳制住,心里直窝火,手肘撞开章邯的钳制,低低骂了一句,"滚!" &nb sp;章邯闷哼一声,松开王离。 “王离,你怎么又欺负章邯?”鹤华有些不悦。 老者眼皮微抬。 ——哦,他也被忽视了。 “谁欺负他了?” 王离火大,是他先来寻我的麻烦。 一个小小的郎将入不得将门世家的少将军的眼,王离活动着手腕,上前来领鹤华,“十一,咱们走。 这里有什么好待的?再继续待下去,天都要亮了。 走,本将军带你出去玩。 王离伸手来抱鹤华。 鹤华却直接拒绝,“我不要你抱,我要章邯抱。” 那个出身卑微的小郎将到底有什么好! 王离气结。 章邯走上前,将小公主抱了起来。 “你没事吧?” 鹤华摸了摸被王离手肘撞的腰侧位置,疼不疼? 不疼。 章邯摇头。 不疼才怪。 鹤华没有好气看了眼王离,王离,你以后不许欺负我的人。你若再这样,我就真的不跟你玩了。 ??? 到底谁欺负谁? 如果不是章邯拉他,他能为了躲避章邯的动作撞章邯?! “是他欺负我!”少将军无能狂怒,是他先来拉的我—— 够了。 鹤华打断王离的话,“王离,你不要再闹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王离心头闷出一口老血。 ——到底是谁在闹?! 吕雉连忙出来打圆场,少将军,您与公主是什么关系?何必为这些小事来置气? 言外之意是 与他相较,章邯不值一提。 公主为章邯而斥责是他,并非真的觉得他有错,而是因为章邯是公主的人,公主生性护犊子,护章邯是本能,而不是与他生分。 ? 好像也有点道理。 王离勉强接受这个说辞。 “再说了,公主今夜是出来玩的,是赴您的约,若不是有您在宫外照应,陛下哪舍得让公主出宫? 吕雉再接再厉,“公主好不容易出了宫,您便带着她好好玩玩转转,这样才不辜负公主兴师动众来寻您,是也不是? 王离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勉为其难点点头,是。 既然是,那咱们现在便出发?吕雉对王离做了个请的姿势。 王离瞧了瞧鹤华,走? “走就走。”鹤华轻哼一声,把脸扭在一边。 走走走,出去玩! 王离的坏心情一扫而光。 他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没得辱没了他少将军的身份! 王离十分大度,丝毫不记仇,凑在鹤华身边叽叽喳喳,“城东新开了一家食肆,庖厨是胡人,味道与咱们大不相同,我领你去尝尝,你肯定喜欢。 有点心吗? 有! “哦,那可以去。” 小孩子同样不记仇。 老者目光变得玩味起来。——如果自己被忽视的代价是看这一场大戏的话,那么这种忽视他勉强也能接受。 老翁,您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章邯即将跨出房间,鹤华趴在章邯肩膀,看向笑眯眯看戏的老者,先说好,王离脾气不大好,我阿父都管不了,您若是再出言不逊,他肯定会对您动手的。 老者目光悠悠,放心,老夫会管着老夫的这张嘴的。 “您最好如此。” 吕雉叹了口气。 ——她可是见过老者跟刘季对骂的场景的,能把 混不吝的骂得狗血淋头哑口无言的,老者绝对是 第一个。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城东新开的食肆? 嬴政眉头微动。 蒙毅道,这是陛下的食肆,少府私下在管理。 这家食肆生意极好,听少府讲,只需再过十天半月,便能将之前的投入全部收回来。“既如此,咱们也去瞧瞧。”赢政起身。 张良翻身下马。 上次的刺杀几乎折了所有的六国后人,哪怕侥幸逃脱的,也都沉寂下来,各自在咸阳落脚,躲避蒙毅的搜捕。 这种情况下,他便很少与那些人联系了,只关注自己的生意,挣些银钱厚待那些为他而死的士人们的家人亲属。 他的生意很不错,蛰伏在咸阳的这段时间让他积累了不少财富,大抵是这个原因,那些六国后人试图开始与他联系,想要他资助他们一些银钱,让他们的生活不至于这般潦倒狼狈。 同为六国后人,他太清楚在蒙毅的高压之下活得有多不容易,他是早早在咸阳城中留了人脉,这才有今日的还算过得去的局面,但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心腹全折在里面,自己又不懂经营,可不就在咸阳城中过得无比艰难么? 张良将马交给门口侍从,大步走进食肆。 他在食肆中换了件衣服,佝偻着身体从食肆后门走出来,推着还剩一半菜的单轮车,像是来给食肆送菜的农户,与一路跟踪他的人擦肩而过。 张良小心翼翼来到另外一家食肆,城东新开的天下同。 这家食肆是少府在打理,是嬴政敛钱的工具,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避而不及的地方,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将联系他的人约在食肆的后院中。 “子房,你总算来了。” 带着斗笠的络腮胡子松了一口气,伸手揽着张良肩膀,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们这些兄弟。 其他警惕打量着周围环境。 他们是扮成菜农进来的,一边卸着菜,一边勾肩搭背说话很正常,无人在意几人的窃窃私语。 张良从衣袖里取出一枚鎏金瑞兽扳指,塞到络腮胡子手里 ,这个东西你掌着。“若是银钱不够花,只管拿着扳指去我铺子里取。” “子房果然豪爽。”络腮胡子接了扳指,看也不看塞到衣袖里。 张良眼皮微动。 ——按着他肩膀的手似乎稍稍用了力。 下一刻,方才与他熟稔叙旧的络腮胡子声音陡然阴鸷,可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若不是你提前把消息透露出去,赢政狗贼怎会将我们一网打尽?! 络腮胡子手肘重重击在张良脖颈。 啪—— 张良倒在码得整整齐齐的菜堆上。 “哎,怎么回事?” 没什么,他一天没吃饭了,饿晕了。 赶紧把他弄醒,去庖厨取点饭给他吃,今日有贵人前来,别弄脏了贵人的菜!好嘞,我们这就去。 几人点头哈腰,哄走管事。 管事走后,一人俯身翻开张良身体,男人口角已有血色溢出,这人便伸出手,试了下张良的鼻息,“好像没气了。” “我下手这么重,他还活着才是怪事。”络腮胡声音冷冷,这种叛徒死了干净,如果不是他通风报信,嬴政狗贼早就死了! “你们两个将他尸体藏起来,别耽误了我们的事情。”络腮胡随手指了两个人。 喏。 两人拖走张良。 他们早就踩好了点,不一会儿,便找到堆满柴的柴房,抬手将张良扔进里面,再用木柴盖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两人快速离开,去与络腮胡会和。 能在灭国之战里活下来的人岂是寻常人物?更别提他们还躲过了六国后人几乎被嬴政一网打尽的那场惨战。 他们虽潦倒,但尚未潦倒到需要张良接济的地步,他们联系张良,是以张良为饵,引嬴政出宫,再一次刺杀嬴政。 他们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 他们不明白张良的人为何在上次的刺杀中反水,让他们的行刺计划彻底失败,但他们明白一件事,张良的人成了鹤华身边的一等红人,而张良自己也被鹤华 颇为看重,让自己的另外一个心腹吕雉与他结识,鼓动他放弃仇恨效忠暴秦。 ——鹤华对张良的重视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在鹤华公主与王离在街头相遇,而蒙毅扮成寻常富家子弟跟随其后时,他们知道自己的计划的成功了一半,后面的,便是等带着鹤华公主来食肆,吃一吃胡人极为拿手的点心。 那个胡人是他们安排的。 当然,胡人对此一无所知,还用蹩脚的话向他们道谢,谢谢他们给他找了个这么好的去处,若有机会,定会报答他们。 他们要的不是胡人的报答,而是胡人的小点心会引着王离带来鹤华。而心系鹤华的嬴政,也多半会跟随而来,这样一来,他们计划便有可能成功。 当然,不仅仅是刺杀赢政,那个水淹他们国都的王贲的儿子,更是他们的目标。 这是最后一次。 真正的不成功便成仁。 几人打晕上菜的侍者,拖着侍者进入无人草丛。片刻后,他们换上侍从的衣服,端着饭菜缓缓走入前院。 柴房内,张良扒开堆在自己身上的木柴,大口大口喘着气,当年黄石公教他的吐纳养生之术,竟在这个时候救了他一命。 络腮胡把手搭在他肩膀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络腮胡乃贵族之后,哪怕现在过得狼狈些,也不至于粗鄙到与黔首一般与人勾肩搭背,在那一刻,他已心生警惕,只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在络腮胡对他下手时稍稍避开他的致命一击,用黄石公教他的吐纳术骗过这些人。 而现在,他的确骗过了那些人,那些人以为他死了,便放心去行刺嬴政。 嬴政此次出行不会带太多人,而他们扮做的是侍从,少府名下的侍从,嬴政敛财的工具,亲卫们天然不会对这样的人心生警惕,哪怕防备,但也不会太过防备,有心算无心,嬴政必死。 不止嬴政,还有王责,叛徒章邯,这些人都会死,甚至那个给天下黔首带来亩产千斤粮食的小公主,也会死于这场刀光剑影。 张良靠在墙壁上,上次刺杀嬴政都不曾让他心乱如麻,然而这一次,他却是真真切切六神无主。——-鹤华公主不能死。 救天下之人,不应死于天下人之手。 45 第 45 章 张良心烦意乱。 他清楚知道鹤华公主对于天下的重要性,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站在天下黔首的位置去思考问题。 作为被嬴政灭国的六国后人,很多人看不到鹤华公主对嬴政的影响,对九州天下的影响,他们看到的是自己的国家被秦人灭亡,看到的是自己的王被杀,自己的家人惨遭屠戮,自己九死一生才逃过一劫,苟延残喘活在这个世间,往后余生,只剩复仇。 只要能复仇,他们什么都会做,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毫不犹豫割舍。这种情况下,抓一个嬴政心尖尖上的公主来威胁嬴政又算得了什么? 鹤华公主是嬴政最为宠爱的小女儿,改变嬴政治国方针的人,对嬴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六国后人必会先对腿脚不便的鹤华公主下手,抓到鹤华公主,借此威胁嬴政,一旦嬴政自乱阵脚,后面的刺杀便会变得极为容易。 而被六国后人抓走威胁嬴政的鹤华公主会遭遇什么,其结果再明显不过,他们或斩断公主的手,或斩断她的胳膊与腿,只要是能威胁到嬴政的事情,他们都会做,国仇家恨横在中间,他们不会对鹤华公主有任何仁慈与不忍,毕竟只有鹤华公主真实受到伤害,才能牵扯住嬴政,才能让他们有可能砍下嬴政的人头来祭奠自己的先王与死战报国的族人。 等待鹤华公主的,将会是六国后人的惨无人道的虐杀。 之后的事情无非只有两个结果,若六国后人的运气足够好,嬴政死于这场虐杀,长子扶苏与其他几位年长的公子们远在南越之地,无法短时间内回到咸阳继承皇位,留在咸阳城的年少公子们会为了皇位你争我夺,将盛世太平的大秦拖入无边内乱。 若有一位公子侥幸在这场内乱中胜出,那必然是与朝臣宗室们相互勾结才会迎来的局面。 主少国疑,权臣执政,嬴政原来的政策未必会保留,甚至就连大秦以法治天下的基本国策也会改变,新的皇帝被权臣送上皇位,权臣们怎会允许这种削弱他们自身权力的政策继续执行?等待大秦的,是郡县制不复存在,分封制大行其道,各种逆行倒施的诏令接踵而来,让这个赢政一手缔造的王朝随着嬴政的崩逝而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 六国后人会借此作乱。 但杀了鹤华公主的他们不会得到天下人的拥护,他们失了民心失了大义,他们会被千夫所指,如过街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天下黔首会站 在他们的对立面,去拥护风雨飘摇中的大秦。 可大秦内部已乱,无法触及到权力中心的黔首们根本阻止不了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的崩塌,而他们对于大秦的拥护,还会让这个动荡不安的王朝的灭亡时间拖得无限久,久到黔首们对它彻底死心,大秦才会彻底灭亡,而后揭开群雄逐鹿战火四起的乱世篇章。 这次的乱世会维持多久,谁也不会知道。会不会再有一个嬴政来结束乱世,让天下九州重归太平,却是一个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张良手指微微收紧。 他又一次清楚意识到嬴政对于乱世对于九州的重要性,可代价是他的国家灭亡,他的王与族人接连死去,他如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大秦王朝的盛世太平里,周围的繁华热闹与他无关。 唯一与他有关的是六国后人,他们以他为饵,策划了这场针对嬴政的刺杀,如果嬴政的运气足够好,又或者他足够心狠手辣,对鹤华公主被抓住的事情无动于衷,躲过了这场几乎能要他性命的刺杀,但鹤华公主的死会让这个原本便暴戾嗜杀的帝王彻底激发本性,他会以一种歇斯底里的残酷手段报复六国后人,让这些人明白什么叫残忍。 不,不止六国后人,很多人都会被波及,很多原有的治国方针也会被改变,那些轻徭薄税与民休息的政策将会成为一种绝响。 他要的从来不是世人奉他为神祇,而是要九州天下属于大秦,所以百年之后史书工笔写他是明君也好,暴君也罢,都不会影响他的任何决策,唯一能影响他决策的,只会是有人试图颠覆他的王朝,谋害他的性命,让他的万世基业成为黄梁一梦。 所以当他发现怀柔政策无法让天下归心时,取而代之的是血腥残酷的手段来镇压一切不从之音。 帝王手段血腥,却无小公主出来调和,再弄来能够亩产千斤的粮食来让天下黔首归心,那么看似空前强盛的大秦的命运,将会随着帝王的病逝而土崩瓦解,而这位功绩明明可以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后世对他的评价将会是如商纣夏桀一样的暴君。 天下的命运在大秦。 秦的命运在于嬴政,嬴政性格转折,在于鹤华公主。 无论于嬴政,还是大秦又或者九州天下,鹤华公主都是极其重要的角色。——她不能死,她也不可以死。 张良闭了闭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扶着墙壁缓缓起身,柴房 的门被打开,他沐浴在皎皎月色之下。 "有人行刺陛下!"张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出两句话,"有人行刺公主!" 说完这两句话,张良瘫倒在地,像是被人抽去全身力气般,他静静跪坐在地上,缓缓合上眼睛,如同行尸走肉。 "行刺陛下与公主?!""好大的胆子!""所有卫士全部去前院!保护陛下与公主!" 后院的管事显然知道嬴政与鹤华来天下同吃饭的消息,张良声音刚落,便有人迅速组织卫士,齐齐冲进前院。 "你怎么知道有刺客?"有人揪住张良衣襟,“你是什么人?和刺客是什么关系——” "噌——" 跪坐在地上的张良突然去抽卫士腰侧佩剑,但卫士的反应远比武功平平的他更快,佩剑尚未完全出鞘,便被卫士抬手送还鞘中,紧接着,卫士揪住张良依旧的手改变动作,抬手扼住他的下巴,不许他吞咽任何东西。 “寻死?” 卫士冷笑一声,"没那么容易!" 另一个卫士上前,手里拿着绳索,三下五除二,将张良紧紧绑住。"此人与刺客必是一伙的。"为首的卫士道,"看紧点,别让他寻了短见。" “喏。”卫士应下,拽着绑着张良的绳索,将张良拖了下去。 张良半垂着眉眼,任由卫士粗暴推操着自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可对他无礼。" 一道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因为眉眼半垂着,他只能看到那人衣摆,那是寻常侍从的衣摆,看不出半点宫中的痕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商侍从,却让周围卫士全部屏气凝神,连与他说话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张良动作微微一顿。 卫士陪着小心道,"此人或许是刺客的同伙——" “陛下要见他。” 侍从淡声打断卫士的话。 "喏。" 卫士连忙给张良松绑,动作极其轻柔。张 良缓缓抬头。侍从拱手见礼,"陛下请您过宴一叙。" 如天光乍破,张良灰败脸色终于有了反应。麻木的眼珠开始转动,紧抿的唇角出现一丝缝隙。 "嬴政算计我?!"性格温和的男人爆出一声惊喝。 "大胆!" "竟然直呼陛下名讳!"无数利剑出鞘,横在张良脖颈。 张良仿佛看不到削金断玉的长剑瞬间便能要了他的性命,他仍死死盯着侍从,抬脚往侍从面前走着,有剑身划破他脖颈处的肌肤,红色蔓延开来,顷刻间染红剑身和张良脖颈处衣襟。 侍从眼皮微抬,"放下。" “可他不敬陛下——” “放下剑。” 卫士们心不甘情不愿收了佩剑。 "您既然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问我?"侍从对张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陛下在等您。" “我若不去呢?” 张良冷笑。 侍从笑了起来,"这可由不得您。" 说话间,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来到张良面前。 "?" 张良视线冷冷。 下一刻,张良身体腾空而起,侍从将他打横抗在肩上,大步流星走向前院。 "!!!" 蛮夷之举! 张良险些绷不住贵族子弟的好修养。 “得罪了。” 侍从十分有礼貌。 张良万念俱灰。 "咦?子房?" 鹤华坐在主位,她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张良被人扛上来的身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子房?快把他放下来。" ——对于一个贵族子弟来讲,这样被扛上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吕雉微微一愣。 老者微捋胡须。 章邯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 好家伙,果然是陛下身边的人,行事比旁人贴心多了,十一想要的人哪怕跑了,他们也会替十一把人给抓回来! "……等等,你是阿父的人?"鹤华反应过来了,小手手按着食案站了起来,"阿父也过来了?" 侍从放下张良,拱手向鹤华见礼,"不错。"“陛下怕公主出意外,一直跟在公主身后。” “阿父太多心了,我才不会出意外。”鹤华笑着从食案后走出来,好奇向门口的方向张望着,"阿父呢?阿父怎么还没来?" 一只祥云蟠龙玄色靴出现在门口地板。紧接着,是另外一只,两只靴子被玄色配降红色的衣摆遮盖着,只露出一点点的翘。 鹤华眼睛亮了起来。 张良眸光骤然冷峻。 “阿父!” 鹤华小跑着奔向门口的男人。 男人微俯身,将已经到他腰高的小孩儿捞起来抱在怀里。 众人纷纷起身离坐,无声向嬴政见礼。——嬴政没有表明身份,他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喊陛下。 赢政抱着鹤华走向主位。 随行侍从极其有眼色,将鹤华的小食案撤下,换上一张大的食案,供父女两人一起用,食案上的菜品也从小点心小甜品换成陛下也能吃的美味佳肴。 天真的小公主尚未发现自己刚吃几口的小点心已被撤下,此时正亲亲热热与嬴政说着话,"阿父, 你怎么过来了? “来瞧瞧你又惹了什么祸。”嬴政淡淡瞧了一眼目光如刀的张良。 “我才没有惹祸。” 自己瞒着阿父见张良,又私自放走张良,让张良被阿父的人所抓捕,这些事摆在眼前,鹤华莫名心虚,两只手搅着自己衣袖,眼神飘忽着,不敢去看嬴政的眼,“我只是,只是,恩,放了一个人。 阿父这么厉害,咱们的王朝这么强大,肯定不会被他动摇的!鹤华努力为自己找补,所以,所以,我就把他放走了。 “果真舍得让他走?”嬴政眼皮微抬,伸手弹了下鹤华小揪揪上垂着的小流苏。 这话是不仅不责备自己,还 问自己是否真的舍得,鹤华眼神不飘忽了,抬手抱着嬴政逗弄她珠花的手,声音奶乎乎,“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 他想杀阿父,若我强行把他留在身边,只会让阿父陷入危险之中。 “是吗?” 赢政懒懒挑眉。 鹤华眨了下眼。 好像有哪些不对。阿父出现的时辰太巧了,不止阿父,还有此时被阿父侍从扛过来的张良……等等!张良! 鹤华瞬间扭脸,看向负手而立怒目而视的张良。 男人显然恨极了她的阿父,目光如刀气质如剑,杀气腾腾,凌厉迫人。 如果不是阿父身边的高手太多,如果不是他哪怕拼得一死也碰不得阿父的一根汗毛,只怕此时的他早就冲了上来,一剑送阿父上天。 但张良眼里不止有恨,还有不齿与鄙视,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诉说的复杂心情,你这个皇帝竟然是这样一种人的震怒的憎恶。 ——所以,阿父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张良有这种反应? “阿父,您算计子房?”鹤华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紧接着,那些疑惑顷刻间消失,只剩下一道陡然拔高的小奶音—— “子房,你背叛了那些六国余孽?!”不想让我与阿父遭遇刺杀?! 张良心如死灰。 鹤华欣喜若狂,子房,是真的嘛?“你真的不舍得我和阿父死?!” 张良身体剧烈一抖。 吕雉噗嗤一笑,“子房,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还是不是大丈夫了?连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认? “他背叛六国余孽?”王离张了张嘴,总算反应过来,他是六国余孽?! 蒙毅斜睥如遭雷击的少年,不算太笨。 你可闭嘴吧! 自己完全不是蒙毅的对手,少将军王离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去接蒙毅对自己的评价。老者轻捋胡须,子房是仁善之人,见不得天下黔首遭难。张良痛苦闭眼。 鹤华微微一愣,面上的惊喜笑意一点一点淡了。 她清楚看到张良的挣扎与绝望。 一边是国仇家恨,一边是天下黔首,向右是不义,向左是不忠,两方拉锯着,几乎要将这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撕碎。 鹤华没那么开心了。 或许是奇怪女人的缘故,她很难不对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绝人物抱有十二分的伤感怜悯。他们与世界为敌,竭尽全力去完成自己的执念,可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他错了,都觉得他不为世界着想,他所坚持的东西只会将天下黔首拖入无边战乱,于是他不得不妥协,去做一些所谓大义的事情,背叛自己的执念。 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执念永远只会是执念,永远不可能再达成,他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不该再执念,他所受的教育与三观驱动着他,让走错道路的他重回正轨。 谢谢你,子房,谢谢你肯为天下黔首着想。 鹤华抿了下唇,抬头看着张良的眼,可是子房,你的执念没有错,你不必屈服大义,去背叛自己的执念。 张良身体微微一僵。 没有人能逼迫你为了天下人放弃自己的国仇家恨。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 张良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小公主正坐在嬴政身边,小脸稚气,神色却极为认真,因为,你也是天下人的其中一 个。 “你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因为你懂其他天下的悲苦,便要屈从大义放弃自己的仇恨。” 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鹤华道。 张良静静立在原地。 他从不敢奢求有人懂自己,更不敢妄想大秦的公主能明白自己对大秦的仇恨,在韩国被灭他的家人尸骨无存的那一刻,他的命运便已经被改写,他注定为反秦而奔走,一生以推翻秦朝为目标,为韩王,也为自己惨死灭国之战的家人们。 可嬴政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他统治下的九州天下欣欣向荣,一扫百年战乱的颓废与满目疮痍,六国黔首短暂悲伤自己国家被灭之后,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秦人的新身份。 没有战乱,没有死亡,有的是亩产千斤的粮食,让他们在交完赋税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填饱肚子,朝有食 暮有所不再是传说中的空想。 丝绸之路被打开,黔首们不仅能填饱肚子,更能从万国来朝的盛世中分一杯羹,给自己添些衣服,肉与鱼也能时常尝一尝。 最绝的是依法治国,唯才是举,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有了晋升渠道,他们虽然现在是黔首,可只要他们学了知识,只要他们能通过考核,他们也能当秦吏,甚至能有朝一日青云而上,成为三公九卿中的一员。 这是无数人以前在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但现在不敢想的美梦照进现实,他们何其有幸能成为秦人,能生活在千古一帝统治下的疆域? 他们那么那么努力生活,那么那么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不该打破他们的美梦,让盛世终结,王朝崩塌,让这群努力生活着的黔首们再度陷入百年战乱。 他不能那么做。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天下黔首。 他得大度点,忘掉国仇家恨,加入大秦,重新生活。 可是,他重新生活了,他惨死灭国之战的家人们呢?他那虽平庸但却对张家推崇备至的韩王呢?——他体谅天下黔首们的不易,谁又曾体谅过他的国仇家恨?! “子房,我还是那句话,你的执念没有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是因为它不惧流言,不畏艰险。 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低喃,若是旁人三两句话便能打消的执念,那不叫执念,叫心有不甘。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 ——不甘?! 是了,他的确不甘。 他不甘他的韩国就这么消失在历史长河,不甘世代为相的张家就此泯于众人,他还不甘韩的黔首如今成了秦人,推崇供奉着灭了韩国的暴君。 凭什么呢?凭什么韩国被灭?他的家族随之覆灭?黔首们能心安理得抛弃旧国,投入秦的怀抱? 凭韩国弱小,韩王昏庸。 凭他的父亲与祖父虽有才干,但却远远不如秦相与秦将。 凭黔首们为韩人时朝不保夕,做秦人时却能吃饱穿暖,甚至还能扶摇而上,改变自己乃至家族的百年命运。 r/>他无比清楚知道这些原因,但他依旧心有不甘,因为那是生他养他的故国与家人啊,就这么崩塌于秦兵的铁骑之下,百年之后无人再记得他们,史书工笔只会说秦王气吞山河,横扫六国,他家人的血泪与故国,不过是青史之下的小小蝼蚁,螳臂挡车,不值一提。 他怎能甘心呢?! 张良轻轻笑了起来。 鹤华公主,您真的很好。张良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那是我的故国与家人,我终其一生…..无法释怀。 鹤华叹了口气,子房,你的痛苦是因为你太过聪明。既然无法释怀,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与天下大义。 “他做不了。” 沉默良久的嬴政缓缓开口,“张子房,你为韩人,朕为秦王,你与朕之间血仇累累,不共戴天,非时间所能消弭。 你既不能为朕所用,便回你的故土,为你的黔首做些事情。 张良微微一愣。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抬头,看向主位处的帝王,帝王一脸平静,声色淡淡,颍川郡乃中原腹地,气候与土地皆适合粮食的种植与培养,回颍川吧,将颍川郡治理成下一个天府之国的巴蜀之地。 你不是在为朕做事,更不是在为天下黔首做事,而是为了你的故国与家人。 嬴政声音不急不缓,静静看着挣扎在仇恨与天下之间的年轻男人,你的王与家人看到你的故土昌平清宁,想来会为你感到高兴。 张良听清了,无比清楚知道嬴政在说什么。 他让他回他的故土,曾经的韩国,现在的颍川郡,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在那里,重新开始,用自己的毕生所学,让百废待兴的颍川成为如巴蜀之地一般的天府之国。 这样怎样一种气度与自信,竟敢放他回他的故国?!还让他在他故国的地方当官? 你,难道不怕我会揭竿而起?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良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若回了韩国,便是鱼入大海——” 那又如何?嬴政懒懒 挑眉,轻嗤一笑,“张子房,莫太小觑朕。” 张良呼吸微微一顿。——他的确小瞧了这位帝王的心胸。 不过,朕的度量也的确不大。赢政手指轻扣案几。 蒙毅上前,递上一沓纸张,揶揄视线瞥了一眼张良。 ? 张良一头雾水。 下一刻,他听到帝王声音悠悠——你在咸阳城的这些产业,便作为你的回乡路费。 作者有话要说: 赢政:啧,朕可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帝王。 张·被剥夺所有产业良:??? 46 第 46 章 果然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暴君。别人是雁过拔毛,这位暴君连雁都一并拿了去,端的是不留一根雁毛给黔首。 张良一言难尽。 "怎么,你不愿?"嬴政十分礼贤下士,征询张良意见。 张良心脏梗了一瞬,".…愿意。" "愿意便好。"嬴政微微一笑,"既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便算不得朕强取豪夺,无端侵占黔首家财。" 张良有一瞬的心梗。——这位帝王远比拉低君主道德底线的秦昭襄王更没有道德底线。 什么叫做你情我愿? 分明是嬴政给他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所以哪怕嬴政掌走他所有的店铺与财产,他也只能咬牙认了。 这个条件他的确无法拒绝。他真的很想回故乡,看一看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饮一口故乡清凉甘甜的井泉。 张良缓缓出了一口气,面色逐渐缓和。 “阿父,你这是欺负子房。” 鹤华噗嗤一笑。 “这怎么能叫欺负?” 自从知道张良是六国余孽,王离看张良哪哪都不顺眼,少将军双手环胸,冷眼瞧着贼心不死一身反骨的六国余孽,"他做过的事情足够让他五马分尸了。" “但陛下非但不杀他,还把他放回颍川郡,这是何等宽容大量的君主?他们一百个韩王也比不得陛下一根手指头。" 蒙毅嗤笑。——韩王也配与陛下相提并论? "过来签字。"蒙毅道,"签完字,你便可以回颍川。" 侍从殷勤捧来纸笔。 吕雉推了下张良,"快去,机不可失。"老者目光微转。 嬴政瞥了一眼老者。 老者仿佛看不到嬴政视线,只笑着看向张良。 嬴政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张良拍拍吕雉的胳膊,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上前。 他虽不是法家人,但对于法家也略知一二,且刺杀失败后在咸阳城中蛰伏下来,置办了一些铺子来赡养那些为他而死的 士人的家人,在咸阳城中经营,便不可避免与城中的秦吏打交道,拜经营铺子所赐,他对如今的秦朝律法颇为了解,哪怕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法家代表人李斯,也很难钻律法的空子将他坑出一脸血。 但嬴政不是李斯,且手段大开大合毫不掩饰,几乎把我要坑你写在脸上,让他签字的东西也简单直白,他将铺子乃至名下的仆从们全部无偿转让给鹤华公主,契约即刻生效,永不反悔。 行吧,给鹤华公主就给鹤华公主吧,总好过给天天给人挖坑的暴君嬴政。 虽然这纸契约书也只是写得好看,名义上是给鹤华公主,实际上他的财产仍是被嬴政没收,但名义上写得好看就行,拿着这张纸,他可以自欺欺人他的东西是给了鹤华公主,而不是献给暴君换取自由。 "咦?都给我?" 鹤华有些意外。 嬴政弹了下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不想要?" "想要!" 鹤华重重点头。 她刚才都看到了,张良名下还有点心铺子,铺子生意这么好,点心肯定做得很好吃! 但这都是张良苦心经营的东西,她平白无故将这些东西占为己有,是不是不太好? 而且不止铺子,他麾下的人也全部归了她,这些都是些老弱妇孺,当是为他而死的士人的家眷,他会放心将这些人后半生的安稳交给她吗? 鹤华看向张良。 男人并无半分不甘不愿,十分痛快在契约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下笔虽生疏,但写出来的字很漂亮,是那种为经营生意不得不学习秦字,但天赋异禀,哪怕不怎么用心学,也能写出一手好字的程度。 真的很聪明的一个人啊。而且很通透,这么多的人,说给她便给她了,丝毫不担心她会苛待他的人。 张良在自己名字上面盖上手印。 "子房,你放心,我会好好善待你的人的,不会叫他们受委屈的。"鹤华认真向张良保证。 张良莞尔,深深向鹤华鞠了一躬,"既如此,一切便拜托公主了。" “承君一诺,千山无阻。”鹤华郑重其事,“我一定会做到对你的承诺。” 赢政眼皮 微抬。 蒙毅把张良签好的契约书收起来,拿到鹤华面前,"公主,到您了。" 在依法治国的大秦,哪怕皇帝嬴政想要剥夺普通黔首的财产,也得走律法流程。 一发契约书一式三份,不仅张良鹤华需要签字盖章,还要有官府的人作证,三人全部签字盖章,同时再盖上官府的官印,才算正式生效。 寒酥小步上前,给鹤华整理衣袖。待整理完衣袖,才轻手轻脚把毛笔递给她。 鹤华笔尖蘸墨,工工整整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还伸出小手手,在上面印上自己的手印。接下来是吕雉。 这种事情归于治粟内史管理,吕雉恰好在治粟内史手底下做事,省了再去治粟内史那找人见证的时间。 张良鹤华签完字,吕雉签上自己名字,再盖上随身携带的私章,契约书便可以生效了,张良名下所有财产与仆从全部归于鹤华。 蒙毅把三人签好的契约书分发给三人。 “虽然你失去了财产,但你获得了自由。”蒙毅揶揄轻笑,"张子房,这样的结果对你来讲是千载难逢的好买卖。" 谢谢,你们秦人都这么喜欢在人心口插刀吗? 他虽仗义疏财,但也没有到视金钱如粪土的程度——嬴政一个铜板都没给他留,是要他凭着自己的一双脚从咸阳走回颍川吗? 张良收下自己的那份契约书,整齐叠好放在袖子里。 “我怎么回去?” 张良问蒙毅。 "这个简单。" 蒙毅笑眯眯,"明日有一批秦吏去颍川郡赴任,你可以与他们一同回去。"——他家陛下虽缺德,但没有缺德到让一个聪明人累死在半道上的程度。 亲卫上前,双手捧上一沓文书。 蒙毅把文书拿给张良,"这是你的新身份,秦人张子房。"张良眼皮狠狠一跳,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秦人?今日之后,他便是秦人张子房了? 蒙毅啧了一声。怎么,都这种情况了,还在纠结自己的身份呢? 老者悠悠视线落在张良身上。 鹤华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她清楚知道张良的不甘,更知道张良对自己身份的执念,这一纸让他成为秦人的文书,很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这已经是阿父作出的最大让步了,让他回到原本的韩国现在的颍川郡,普天之下只有阿父做得到,如果他连这一点都接受不了,那么他这个人,是真的留不了了。 王离笑了起来。 ——拒绝,赶紧拒绝,这样他就可以把他杀了永绝后患! “快别傻站着了,赶紧拿了文书与你的仆从们道别吧。” 众人心思各异,吕雉眸光微转,接了蒙毅递过来的文书,塞到张良怀里,把张良推出房间,“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日若不告别,明日便没机会了。" 待把张良推出房间,吕雉又笑着向嬴政辞行,"陛下,臣与这些人颇有渊源,想随子房一同前去。" 赢政眼皮微抬。——臣?一个很有意思的自称。 自王责开通丝绸之路,大秦原本便不富裕的官吏更加捉襟见肘,但培养官员需要时间,尤其是能独当一面处理政务的官吏,更是大量的时间与经验才能培养得出来,这种情况下,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政令随之出台。 大秦从不是墨守成规的国度,而他也不是故步自封的帝王,在见识过后世女人上学参政的场景后,那些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才自然连女人都包含进去。 对于千百年来由男人主政的朝堂来讲,这样的政令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丞相王绾坚决抵制,廷尉李斯据理力争,就连上卿大夫们也纷纷抵制,言大秦大秦儿郎一身傲骨,怎能龟缩女人身后由女人来统领? ——用后世的话来讲,这便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自己已无法招架繁琐政务了,还想着自己是儿郎,得庇护大秦的女人。 死要面子活受罪。 但掰扯这种事情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懒得去掰扯争辩,便折中一下,只让女人们来处理一些杂务,并未给她们实际性的官职,算是不是仆从的仆从。 朝臣们勉强接受他的折中,让有能力的女人们来帮自己做一些琐碎之事,而吕雉,就是其中一个,也是最聪明的一个,否则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自称“臣”。 这是在向他讨一个许诺。她的野心远远不止这些,三公九 卿才是她的最终目标。 赢政懒懒一笑,"去吧。" ——没答应,但也没否决。 吕雉心中一喜。 不否决,便意味着这位帝王的确考虑过让有能力的女人正式登上朝堂,而非作为只处理杂务的半仆从。 "喏!" 吕雉声音清润,"臣一定不辜负陛下心中所愿,送子房平安归颍川。" 世人总是喜欢给女人填上许多美好期许,比如她们温顺善良,柔弱缱绻,可她从不如此,她只坚信握在掌心的才是真实的,至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她不稀罕,有则有,没有也能过,她从不苛求。 与张良的相遇,有惺惺相惜,但更多的是利益驱使,这是一条青云路,能让她彻底入帝王之眼,为以后的踏入朝堂积累资本。 吕雉眸中精光微闪,俯身退出房间。 房间外的楼梯口,张良扶着栏杆,正一步一步往下走,吕雉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追上张良,伸手拍了拍有些失魂落魄的男人肩膀,"还在伤心你的钱财?" “子房,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纠结一时的得失呢?” 张良叹了口气,"娥姁,我是——" "我知道。" &n bsp;吕雉打断张良的话,但是子房,这已经是陛下所能做的最大的让步,如果你连这一层都无法接受,那么等待你的,是那些为你而死的士人的亲眷全部被屠杀,你的故土颍川郡会被派去经验并不丰富的秦吏,带领你的乡民走过无数弯路,才能找到适合颍川郡的哪一条。 “子房,你应当知道,在人才极度短缺的情况下,只略识一些字的人便能脱颖而出成为一方土地的父母官。 “他们匮乏的经验与贫瘠的执政能力并不足以支撑他们造福一方百姓,若非秦吏着实不够,而培养官员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根本不会有机会掌一方民生。 “子房,你愿意让你故国的黔首们成为这种秦吏治下的子民吗?”吕雉一针见血,问出张良最担忧的问题。 张良抬手掐了下眉心,娥姁,你总是这般尖锐 。 不,我不是尖锐,而是我出身所致。 吕雉道,世人都道黔首目光短浅,只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是因为他们只能看得到这些地方,而我也一样。 “我看不到你们的国仇家恨,执念不甘,我只看得到大秦此时的官吏并不能够支撑起如此庞大的王朝。 吕雉蹙了蹙眉,皇权不下县,帝王的政令便无法到底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也是到了咸阳城,才知晓陛下曾颁布那么多的惠民政策与助民政令,可惜秦吏能力不足,而地方势力横加阻拦,导致这些政令只能停滞在郡县之中。 “底层的黔首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帝王也曾挖空心思为他们思考过,不遗余力打破旧的制度,只为让黔首朝有食暮有所。 张良微微一怔。 “说陛下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才颁布这些令法也好,说陛下做做样子邀买人心也罢,但陛下是真切考虑过黔首的,因为国与民从来是绑在一起的,一个王朝想要盛世永昌,它的子民必是安居乐业的,否则底层动荡,□□四起,王朝昙花一现,而后分崩离析。 吕雉的声音仍在继续,这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 张良眸色微深。 他想起自己在咸阳城遇到黔首,他们虽然辛苦,很多时候忙得连饭都吃不上,穿着破烂的衣服,身上脏兮兮,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很很亮,那是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明亮,他们坚信他们的帝王有改变天下的能力,能带领他们过上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 那是他在故国从未见到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做希望。 陛下爱天下黔首吗?“未必。”但他想要他的王朝千秋鼎盛是真的。 “王朝与黔首是密不可分的,他为了他的王朝能付出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也算爱过他的九州子民。 张良眸色渐渐恢复清明。 “我知道了,娥姁。”张良轻轻一叹,九州四海,再无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 蒙毅入座,挑眉瞧着 坐在鹤华下首位置的老者,慢悠悠说道,“老翁看上去面熟得很,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你已官至上卿,贵人多忘事在所难免,怎还会记得老夫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老者的阴阳怪气不比蒙毅少。 ? 怎么听上去两人好像认识一样? 王离一头雾水,没忍住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认识,怎么不认识?蒙毅难得没有针对王离,当年怒斥陛下非人君之象的铁骨铮铮的谏臣,天下谁人不认识? 谢谢,我不认识! 又一次被蒙毅暗刺不是人,王离被噎了一瞬,但无论是嘴皮子上的工夫还是拳脚工夫他都不是蒙毅的对手,能屈能伸的少将军自动忽略蒙毅的话,并坚定觉得他的话在针对老者。 见识浅薄。 王离冷笑,陛下龙行虎步,千古一帝,岂是寻常相术师所能观相?——直接将骂嬴政非人君之相的老者骂成坑蒙拐骗的相术师。 “王离,不许胡说。” 鹤华瞪了一眼王离。 王离憋憋屈屈闭嘴。 您之前是大秦的臣子?鹤华有些意外,奇怪问老者,“是因为与阿父政见不合,所以才离开阿父吗?” 老者笑了一下,若世间之事皆由政见不合所能概括,那天下九州便少了多少不平之事。 这句话太深奥,鹤华听得不太懂,只隐约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也怪不得蒙毅在进来之后看了老者好几眼,原来还有这样的恩怨在。 “老翁,您的话我听不懂。”鹤华十分坦然,“我只懂阿父是一个好皇帝,要不然一统九州的人便不是阿父。” 在这种事情上,鹤华从来维护自己的阿父,她看了又看老者,心中疑惑更甚,你当初离开阿父,必有您一定要离开的理由,而今重见阿父,则有您必须要见阿父的原因。 你为什么突然又绝对见阿父了?鹤华开门见山。 王离简直想拍手称快。 br/>对,就是这样,跟这种怪老头兜什么圈子?该说的话说完,然后一脚把人踹开再不相见!——他可太讨厌这个一句话能把人噎死的怪老头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坐在鹤华下首位置的老者也这样想,鹤华单刀直入,他便直奔主题,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嬴政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沉静眼眸陡然凌厉。 蒙毅眼皮微抬。 章邯眼睛轻眯。 王离一头霉水。这都什么跟什么?故弄玄虚也不是这个故弄法。 片刻后,心思单纯的少将军想到一种可能,身体剧烈一抖,瞬间脱口而出,不可能!“十一就是十一,是大秦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可能像你的一位故人?!” 很好,王翦可以安详闭眼了,心思如此的孙子断然不会引起帝王的半点忌惮。老者很是替王翦欣慰。 “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鹤华低头看了看自己,迟疑问老者,您的意思是,我与您的一位故人很像?老者没有搭理王离,只看着鹤华,是,但也不是。 退下。 赢政突然出声。 屋内侍从尽数退下。 章邯看了眼鹤华。 小女孩儿年龄虽小,但相貌与嬴政极为相似,尤其是那一双漂亮凤目,更是像极了嬴政,唯一不同的是嬴政久为上位者,凤目不怒自威,而鹤华年岁较小,凤目更为柔和软糯。 ——公主绝对是陛下之女,此事绝不会有假。 章邯再看蒙毅。 男人眉目之间有探究,但那种探究在老者身上,而非针对公主。想了想,章邯附身将鹤华抱起来,欠身向嬴政道,陛下,臣与公主先行告退。 他的只觉告诉他,陛下并不想让公主听到这些事。 鹤华扁了扁嘴,“阿父。” “乖,听话。” 赢政声色温和。 “我会听话的。” 鹤华两只小手手攥着章邯衣襟,“阿父记得要早点忙完,因为我在等阿父一同陪我出去玩。” 赢政眉头微动,眸色有一瞬柔软,“知道。” “阿父再见。” 鹤华这才与章邯一同离开。 鹤华辩都不辩一句便随着章邯离开,王离再也坐不住,到底是才五岁的小孩子,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种老头往她身上泼脏水的时候她怎能离开呢?简直糊涂! “陛下,您不要听这个老头的信口雌黄!”王离双手按着食案,心急如焚,他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他—— 闭嘴。 蒙毅皱眉打断王离的话,退下。 王离不为所动,仍在据理力争,陛下—— 十一是朕的女儿,更是大秦公主,此事永远不会更改。嬴政看着老者的眼,平静对王离说出自己的答案。 王离微微一愣,原来陛下知道十一与陛下十分相像啊。 你别再继续暴露自己贫瘠如也的心思了。 蒙毅听不下去,伸手揪住王离的后衣领,十岁的小少年虽然体格远超常人,但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如同被揪着后脖颈的小兽,被他直接丢出房间。 蒙毅,你给我等着!“我阿父回来之后饶不了你!”门外少将军无能狂怒。 门内蒙毅略整衣物,在嬴政下首入座,黄石公,您到底想说什么? 贵为上卿的男人难得用了敬语。——黄石公,与鬼谷子齐名的一位旷世之才。 当年黄石公入秦,正值嬴政年少,为立威也为收拢权力,曾以血腥手段处理政敌。 黄石公对这些事情深恶痛绝,大骂嬴政实非人君,嬴政从不惯任何人,哪怕他是与鬼谷子齐名的黄石公,于是两人不欢而散,直至今日才再次见面。 蒙毅对这种持才傲物的人没什么好感,觉得这种人就是矫情,王翦王贲父子与他大兄无不是绝世将才,怎不见他们句句戳帝王心肺? 劝说帝王的方式有千万种,最好用的办法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不是劈头盖脸把帝王一顿骂,那不是谏言,是没事找事。 您说的从公主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蒙毅呼吸微紧。 “上卿知道。” 黄石公把问题抛给蒙毅。 嬴政凤目轻眯。 蒙毅心头一跳。 他隐约猜得到黄石公看到了谁,更知道这件事是帝王心病,所以哪怕不喜黄石公,但此时的他对于黄石公也十足有礼,他起身向黄石公见礼,身子压得低低的,十足的卑谦与诚恳,黄石公,刚才是小子不对,不该对您无礼,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与小子一般见识。 “若您有办法能让陛下见那影子一面,请一定要告知小子。”蒙毅抬眉,直视黄石公略显忧色的一双眼,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47 第 47 章 黄石公动作微顿。 他离秦之际,嬴政尚是一个略显阴鸷的少年,年岁不大,手段却狠辣,他看不惯嬴政的暴戾之举,斥责之后选择离开,那时的嬴政手段虽血腥,可脾气却算不得坏,哪怕他言语之间多讥讽之意,少年赢政也并未对他口出不逊,只淡淡看着他,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后让寺人拿了银钱与通行文书,放他离开。 他虽不认同嬴政的狠厉,但不得不承认,嬴政此人的确是天生帝王,对于他这个嘴里没有他一句好话的怪老头都能做到以礼相待,对于忠心于他的那些人,则更是礼遇有加恩宠无限。 这种情况下,得知嬴政被他“破口大骂”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蒙毅,做出追着他车辇骂的事情来实在不足为奇。 "你这个怪老头,臭老头,你根本不配跟鬼谷子齐名!" 小屁孩连话都说不利索,骑着一匹小矮马,追着他车辇滴滴答答,“你就是一个坑蒙拐骗的骗子!骗不到秦/王,所以自己恼羞成怒不敢在咸阳城里待了!" “秦/王是明主!” “是前所未有的圣明之主!” “是你有眼不识泰山,是你——唉哟!”——只顾着骂他没看路,自己从马背上跌了个狗啃泥。 他便懒懒从马车上探出身,瞧了眼摔得鼻青脸肿的小屁孩,"啧啧,蒙家也算世代为将,怎出了个连马都骑不利索的儿郎?" "小儿郎,你先将你的马术学会,再来与我理论秦/王是明主还是暴君。" 这么大的小屁孩记不记仇他不大清楚,但从蒙毅跟着嬴政走进来,锐利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认真地思考了下,蒙毅豁达有雅量的传言是不是跟早死的韩王是位有为之君的传言一样让人信不过。 但这样一个记仇记了二十余年的蒙毅,竟然为他的一句妄言摒弃前嫌,不仅对他用上了敬称,还对他行大礼,自称小子? 一别经年,赢政的帝王心术更甚二十年前。——若非如此,蒙毅怎会一改常态这般对他? 黄石公看了看对自己行大礼的蒙毅,"蒙上卿不必如此,老夫还是更喜欢桀骜不驯的蒙小将军。"”当年的蒙小将军,可是比如今的王少将军更跋扈的存在。" 那 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若不是看到现在的王离便想起当初的自己,他何至于见到王离便想抬脚踹过去? 蒙毅嘴角微抽,起身坐下,"既如此,我便不与黄石公兜圈子。"“我只想问黄石公,如何让陛下见到您在公主身上看到的影子?” "那个影子,陛下已经见过了。"黄石公道。 “但陛下仍想再见一面。” 蒙毅声色微沉。 黄石公摇头,"不必再见。" "为何?" 赢政凤目陡然凌厉。 黄石公声音缓缓,"因为你并非她要找的人。"蒙毅微微一怔。 这不可能。 陛下绝不可能不是公主要找的人。——这简直是否决公主的一切努力。 "绝无可能。" 蒙毅瞬间回神,嗤笑开口,"如果公主要找的人并非陛下,那如今的公主又怎会被她选中?教以未来之事,授以大秦所没有的东西?" "公主之执念,一为陛下,二为大秦。" “正因如此,小公主才有今日之机遇,而大秦,也承公主之光,有了方便记账算账的数字,有了方便书写的纸张,更有了亩产千斤改变天下黔首命运的粮食。" "上卿不必笑老夫胡言乱语,老夫从未否认大秦承公主之光。"黄石公道,"然陛下并非她寻找之人,却是不争的事实。" "陛下,老夫所言是也不是?"黄石公抬眉,看向主位上男人的眼。 男人凌厉凤目一点一点沉寂,"朕的确不是她要找的人。" 那句你是那个小女孩儿的阿父,不是我的,我要找我的阿父与大秦,已经说明她的态度。“但朕仍需见她一面。”赢政缓声说道。 "天人路隔,阴阳两别,纵然见了又能怎样?"黄石公眼皮微抬。 他本以为他很了解这位手段残酷又冷血的帝王,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为巩固自己的权力,他能以雷霆手段清除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他不会有一丝丝的犹豫与心软,帝王心术与杀伐果决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样的人只是套了个人的躯壳,却没有半点生而为人该有的情绪波动,亲情,爱情,友情,他从不期待,只要能让他的王朝千秋鼎盛,他会毫不犹豫抛弃这些东西。 可这样的一个帝王,这样的一个父亲,是不可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做到那种程度。——若非她真切拥有过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若非这些美好回忆足够支撑她,她怎可能拖着残破身体一个人孤绝走过历史长河? 她熬不过去的。 "她所执念的人不是你。"黄石公道,“她所做的这一切,也并非为了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太清楚另外一位公主究竟在执念什么,也清楚知道此时的嬴政与那个人并无半分干系,如果非要扯上关系,那大概是同名同姓,同为大秦的王,就像镜子的两面,看着里外皆一样,却并不是一个世界。 黄石公道,“你此时拥有的一切便利,是她在寻找她的执念时所受到的一点点波及——” “因为朕要告诉她,她所坚持的一切都有意义。”嬴政打断黄石公的话,"朕还要告诉她,终有一日,她与她的阿父会再相逢。" 黄石公眼皮狠狠一跳。 "小十一太小,此事虽与她有关,但朕不想让她过早参与王朝的兴衰与成败之中,这不是她这个年龄该思考的事情。" 嬴政淡淡说着话,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波动,仿佛说的不是蒙毅眼中的他的心病,而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这些话,由朕告诉她更为合适。" 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告诉她,她所寻找的父亲,在未来等她。 也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他的女儿永远是他的女儿,尊贵无匹的公主鹤华。 黄石公陡然陷入沉默。 他的的确确不了解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不了解他的喜怒哀乐,更不知他的心愿抱负,他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极致冷静,绝对理智,但在帝王威压之下,他更是一位父亲——一个可能不够慈爱温和,但绝对会竭尽全力庇护自己子女的父 亲。 扶苏的仁而勇,公子高的柔而雅,公子将闾的跳脱与张扬,下落不明的公子胡亥的调皮捣蛋,公主鹤华的乖巧懂事与聪慧,他们身上每一个与众不同的特质,都是被帝王拳拳爱护过的痕迹。 他原本可以捏碎扶苏的脊梁,让他知晓生于帝王家的喋血残忍; 也可以催生公子高与公子将闾的争强好胜之心,让他们不甘人下不敬长兄; 更可以培养幼子的恋权弄权,引导他不择手段踩着兄长们的尸首上位,最后问鼎九五,登基为帝。 更可以将天赋异禀的小公主当成一个富国强盛的工具,不问她是否年幼,是否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却接受自己所面对的这一切,便将她强行推到王朝更迭江山易主的政治旋涡,以身份以感情绑架她,直至她身上再榨不出任何可利用价值。 但是他没有。 哪怕在面对与自己政见不和的长子的当众顶撞,他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赐婚于他,让一个自幼受法家熏陶长大的女郎做他的夫人,陪着他一起去刚刚归顺的南越之地,让他知晓治理天下并非靠利嘴一张,而是上行下效的铁腕政策才能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城的声音传到地方,让不同语言不同风俗的黔首彻底认同秦的政策与律法,而这件事情,只有法家做得到,所以他选择了法家。 他在教育子女的事情上都如此克制与理智。他永远不会让愤怒的情绪掌控自己的行为,去做一些无法挽回的惨痛教训。 他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包括他此时要与另外一个世界的公主见面。——无关万世基业,只因他是一个父亲。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知鱼之乐,然我需告知鱼,鱼之乐乃我之所乐。 黄石公静了一瞬。 “黄石公,此事微不足道,但也重于泰山。” 蒙毅叹了口气,“微不足道在于无论陛下见她与否,都不会改变小公主如今的机遇,重于泰山,是因为这是陛下的心病。" “另外一位公主过得太苦,陛下舍不得。”"陛下虽贵为皇帝,但能为她做的事情并不多,唯一能做的,不过是——" "老夫知道。" 黄石公微阖眼,"当年老夫观陛下之相,乃短折横死之相, 但现在,陛下眉间黑气已不复存在。" 蒙毅微微一惊。 ——短折横死之相?!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蒙毅回头看主位上的帝王,帝王面色如故,丝毫不曾因为未来的自己无故早死而生出半点波澜,他仍是淡淡看着黄石公,似乎对黄石公所说的一切并不意外。 ——他清楚知道未来的自己与大秦遭遇了什么,但他仍然拒绝小公主过早接触成人的一切,他笃定这些事情在他手中便可以解决,他不需要一个稚嫩幼童迅速成长来分担压在他身上的千斤重担。 "最初相遇之际,老夫以为是那位公主的缘故,但现在来看,似乎并不止公主之故。"黄石公缓缓睁开眼,"公主有心救人,但也需那人想让公主相救才是。" 此时的帝王,已不是需要杀人立威的少年秦/王,天下尽在他掌握之中,他不需要以雷霆手段来彰显自己的威加四海,他可以从善如流改变国策,从大兴土木穷兵黩武到现在的轻徭薄税休养生息,让原本会因为他的崩逝而土崩瓦解的大秦王朝鼎立于世界之巅,不因执政者的改变而陷入无边战乱。 大秦会因他而存在,也会因他而千秋万代,盛世长宁。 或许这就是那位公主坚持的意义。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父亲的能力,只需一个小小的契机,这位帝王便能在华夏大地深深铸下秦的烙印,而非千古一帝猝然崩逝,千秋伟业一朝崩塌。 "陛下若果真想见那位公主,便去见吧。"黄石公道,"陛下的陵墓修筑于骊山,而公主未来的归宿也应在此。" 赢政凤目轻眯。 “骊山?” 蒙毅眉头微动,"此地尚未完工,仍是一片狼藉。" "狼 藉如何,秦皇之陵又如何?黄石公站了起来,背手踱步往外走,不可否认的是,那里是公主归宿与开始。 陛下若无事,不妨去那里走一走。黄石公声音悠悠,或许有一日,陛下会见到自己想见之人。 骊山? 赢政低低出声。 >蒙毅道,此地为廷尉李斯一手设计,动用七十万刑徒一同修筑。 前段时间陛下降诏不许大兴土木,骊山的刑徒便从七十万减至三十万,进度变得极为缓慢,而今地宫刚刚完工,内城与外城仍在修筑之中。 朕百年之后,公主当陪葬何处?赢政眼皮微抬。 这…… 蒙毅不好作答。 ——这得看新的执政者与公主的关系。 若关系亲密,则是让公主靠近陛下而葬。若关系较为疏远,则公主的墓地也颇为偏远。 小十一不会离朕太近。 赢政闭眼。 蒙毅呼吸微微一窒。 ——公子胡亥死得不冤。 黄石公打开房门。 啪嗒—— 守在外面听墙角的王离摔了个狗啃泥。 但出身将门的少将军反应极快,不等众人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便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土,一边问黄石公,一边探头探脑往里面瞧嬴政与蒙毅,你怎么出来了?陛下呢? 老夫已经解了陛下的疑惑,自然是要离开的。黄石公轻捋胡须,瞧了瞧心思单纯的少将军,“王不遇项,项不遇王,王项相遇,必有一伤。” 王离一头雾水,什么? 没什么,少将军好自为之。黄石公笑了笑。 被章邯抱着的鹤华歪了歪头,老翁,你说的那个项,是被王老将军击杀的楚国大将项燕吗?小公主,太过早慧可不是什么好事。黄石公轻捋胡须。 我这不是早慧,是王离太笨。鹤华嫌弃地看了一眼王离。 王离握拳击掌,反应过来了,哦!原来是那个项!“他已经死了,子孙也死于那场惨败之中,老头儿,你的箴言只怕永远不会有灵验的一天。” “但愿如此。” 黄石公的目光落在章邯身上。 章邯眼皮微抬。 鹤华紧张起来,老翁,章邯不能遇到谁? 郎将与公主一样,皆是心有执念之人。黄石公轻轻摇头,若能放下执念,则万事大吉。 若不能放下呢? 鹤华忍不住追问。 黄石公轻笑一声,则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章邯手指微紧。 鹤华蹙了蹙眉。 她不喜欢这样的答案。心有执念是好事,最起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 鹤华认真与老者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情,但我不认同您的评价。 ”王离虽不及先辈,但终有一日,他会成为独当一面的上将军。 “还有章邯,他所坚持之事有他必须坚持的理由,不能因为结果惨淡,就否认他的坚持。” 她听过老师讲章邯的故事。 章不死,秦不灭,章邯是大秦帝国最后一抹余晖,也是最悲壮的一位将军,他这一生众叛亲离,世人唾弃,他所坚持的东西一手铸成他所有悲剧。 这是不对的。 鹤华两只小手手揪着章邯衣襟,我很喜欢他的坚持,虽然他的坚持不被世人所容。 章邯呼吸为之一轻。 黄石公笑了起来,普天之下,唯有公主才会欣赏旁人不合时宜的坚持。也好,这样的公主才不至于太过孤独。 老翁,您又说错了。鹤华道,“我有很多人陪着我,我才不会孤独。” 贺教授一直是这样独来独往吗?好像是的。 一个人多没意思,她没有朋友吗?没有吧——贺教授来了,快别说了! 贺教授,您的花儿。 “谢谢。” 女人带上手套与口罩,抱着花走进用厚厚玻璃罩 将炎热天气隔绝在外的底下墓地。 作为公主墓地,这个地方并不大,甚至还有凌乱,除了陪葬品足够多外,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公主的墓地,但对于她来讲,这是一件好事,意味着她不用花太多的时间在整理骸骨与陪葬品的事情上。 陪葬品已被送至博物馆,这里只剩下零碎的骨头在收集,一块指甲盖,半根手指头,谁也不知道这些零碎的骨头会出现在墓地的哪一个角落。 女人把花放在原本搁置墓主人骸骨的地方,拿起小刷子开始寻找碎骨头,今日她运气不错,时隔三月,终于又让她找到半块拇指指骨,她用小镊子把指骨夹起来,密封到袋子里,放在花束旁边。 原本怒放的花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女人摘下手套,轻轻活动着自己的左手。——僵硬的感觉好像淡了些。 贺教授,您的电话。 顶上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来了。女人带好手套,拿起装着指骨的袋子,重新回到地面。 这里是地宫,这里是内城,这里是外城。 皇帝一声令下,夜会周公的李斯被人叫起来,快马加鞭赶到骊山给嬴政讲解陵墓图纸,陛下,您想看哪个地方? “陪葬区在哪?”小公主在嬴政怀里睡得正香,嬴政占着手,举动有些不方便。 章邯上前将人抱走。寒酥给睡梦中的小公主加了件氅衣。 在这几处位置。李斯指给嬴政,这里,这里,和这里。 王离困得睁不开眼,但陪葬区关系到自己父亲乃至自己死后埋在哪,少将军打着哈欠撑着精神往李斯手里的图纸瞄上一眼。 怎么还有这么远的地方?王离奇怪道,这是给那些天天惹陛下生气的宗亲朝臣们准备的? 赢政眼皮微抬。 李斯笑了笑,少将军所言不错,陛下是厚道人,那些反叛陛下的宗亲王族之后,日后便会陪葬此处。 “去这里。” 嬴政声色微沉。 喏。 4; 李斯连忙应下。 嬴政是扮从富商出行,周围侍从带的并不多,轿撵也只有两辆,一辆是嬴政的,一辆是鹤华的,一前一后走在早已修好的驰道上,速度极快。 虽六国余孽已平,但带这么少的人出城还是有些风险,蒙毅着人往上林苑与骊山递信,让两地的驻军各领一支军队前来保护嬴政。 临到清晨,嬴政一行人终于赶到陪葬区,而得到消息的骊山驻军此时也赶到现场,跟随嬴政随从之后,浩浩荡荡一行人走在陪葬区,无人知道嬴政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陪葬区极大,哪怕骑着马,也需两个昼夜才能将这个地方彻底走完。——对于一个政务极其繁忙的帝王来讲,这无疑是一场极大的挑战。 赢政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轿撵上的鹤华睡得迷迷糊糊。 好香。 睡梦中的小公主发出一声低喃。 章邯耳朵微动。 想了想,他伸手挑开轿帘,看向趴在寒酥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公主。或许是梦到了美味佳肴,小公主睡颜恬淡,嘴角微弯,显然是对梦境里的东西极为满意。 好香。 鹤华无意识地喃喃轻语。 章邯静了静。 “停车。” 片刻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少年立刻开口。声音传到前面的蒙毅耳朵,蒙毅回头瞧了眼章邯,怎么了? 蒙上卿,此地有异样。章邯纵马来到蒙毅身边,压低声音与蒙毅耳语。 蒙毅眼皮微抬,抬手制止部队的前行,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环境。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郊区之地,虽被划进陪葬区,可朝堂里最年长的丞相王绾尚能中气十足骂胡人蛮夷少礼仪,故而这里并未葬人,仍是未曾修建的荒山草堆模样,野蛮生长的草,不知名的花儿,充斥着荒山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有异样? 原谅他没跟黄石公修过相术,看不出这堆山包包有什么不同,唯一能看出来的,是这里的花儿远比他府上长得好。 但下一刻,他心脏陡然一抽。像是被大锤狠狠砸过一样,让他有一 瞬的眼前发黑。 亲卫挑开轿帘。 轿撵内,嬴政手里拿着奏折闭目而坐,正在修养精神,而他的另一边,是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将军王离。 ——王离睡相不好,被蒙毅从鹤华轿撵里揪出来陪帝王。 何事? 嬴政搁下奏折,抬手掐了下眉心。 陛下,可否停车休息一会儿?少年拱手向帝王见礼,声音压得很低,方才公主说,这里好香。 嬴政缓缓睁开眼。 ——支离破碎的虚影之后,是一束开得极其灿烂的花儿。 蒙毅打了个手势。 侍立在周围的随从们迅速散开,占领各个制高点,以轿撵为中点警戒在嬴政周围。嬴政走下轿撵。 习武之人睡觉轻,王离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翻身从地毯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跟着嬴政跳下轿 撵。 唔,这里—— 少将军声音微微一顿,被风迷了眼睛。章邯皱了皱眉。——很不舒服的感觉。 48 第 48 章(补剧情) 不止是不舒服,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像是濒死的鱼儿,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 章邯跄踉了一下。 "喂,你当心点。" 王离离得近,眼疾手快挡了一下,"这里都是石块,脸朝下面摔下去,十一喜欢的你的这张脸就毁了。" "多谢。"章邯扶着王离的手,重新站稳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 章邯站稳,少将军这才收回手,方才他被风迷了眼睛,这会儿眼睛酸涩得厉害,抬手揉着自己的眼,忍不住向章邯抱怨了一句,"这里好怪。" "我不喜欢这里。" 章邯点头,难得与王离达成共识。——他也不喜欢。 睡梦中的鹤华身体微微一抖。 寒酥将人抱在怀里。 方才睡相香甜的糯米团子此时脸上白得厉害,额间都沁出点点冷汗,像是受到极大惊吓一般,两只小手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 "好香。"糯米团子无意识地呓语,"好多花儿。" 寒酥蹙了蹙眉,"公主?" ——这个地方太奇怪了! 公主鲜少做噩梦,哪怕做了噩梦,只需稍稍一哄,便能把人哄回来,打着哈欠揉着眼,很快进入新的梦乡。 但是这次完全不一样,小公主似乎被梦魇到了,整个人都处于惊恐之中,但似乎又不像,她仍在喃喃低语,似乎在自己梦境中看到许多花儿。 她很喜欢那些花儿。 热烈的,香味扑鼻的,花团锦簇围在自己身边,鲜花着锦,众星捧月,无一不昭示着大秦公主该有的尊荣与体面。 “十一怎么了?” 听到寒酥的轻声唤鹤华,王离顾不得与章邯再抱怨,三两步来到鹤华轿撵面前,手一伸,便撩开轿帘。 轿撵内是一个浑身出着虚汗的小女孩儿。章邯蹒跚着跟着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 寒酥紧紧抱着鹤华,"方才的确好好的,可是自从停下马车,公主便开始不舒服,像是被梦魇到了,一直叫不醒。" 音邯皱了皱眉,——不能让公主在这里多待。 “被梦魇到了?”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堪堪压下眼前一阵阵发黑的眩晕感,"这个地方不对劲,公主很少做噩梦的。" "肯定是这个地方的原因。" 王离道,“我下来便觉得不舒服,眼睛酸涩得很,还喘不过气,如果是被风迷了眼睛,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蒙毅抬眉看了眼嬴政,嬴政脸色此时也有些不好,"陛下,先送公主回去吧。" 嬴政静静看着容色灰败的小团子,眸色无声幽深。 "章邯,王离,护送公主离开。"嬴政道。 "喏。" 章邯立刻应下。 王离看了看嬴政,"陛下,我们走了,那您呢?""这个地方很怪,不仅公主不能久留,您最好也不要长时间待在这个地方。" "无碍。" 嬴政摇头。 蒙毅伸手拍了下王离肩膀,"你们先回去。" 蒙毅难得没有见面便抬脚踹自己,少将军有点不习惯,往一边挪了挪,与蒙毅拉开距离,挠挠头,"你劝着点陛下,让陛下也早点回去。" "这么怪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早点回去才是正理。" "知道。" 皮猴子一天不挨踹便皮痒,蒙毅作势要踹人,"快滚。" 王离马不停蹄滚了,"别忘了劝着点陛下!"“我阿父不在,你得看好陛下,要不然我阿父回来饶不了你!” 又皮痒了。 马车匆匆离去。 一行人消失在蒙毅视线,蒙毅回头看嬴政。赢政此时也刚收回视线,凌厉凤目轻眯着,打量着漫山遍野的不知名小花儿。 br/>李斯心里直发毛。 这里的确怪,但他没有嬴政几人的极为不适,他只有毛骨悚然的感觉,甚至就连若有若无的晨风抚在脸上时,他都感觉那是叫嚣着将他吞噬的怨毒火焰。 太邪门了。 这个地方真的太邪门了! 李斯裹了裹自己的氅衣,追上嬴政的脚步,"陛下,这里是您要找的地方吗?" "贺教授,市委宣传部部长找您。" 女人点头,接过电话,"您好,请讲。" "贺教授,是这样的,咱们这块的墓室不是在网上热度很高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市里想借着这波东风发展一下旅游业。" “但咱们市里的财政你也知道,你们的经费都快批不下来了,手里哪还有钱去投资旅游业?只能招商引资,让资本过来投资。" 这件事她并不意外,公主墓刚刚曝光的时候,就在网上掀起了极大的轰动,政府极为重视,致力将这个地方打造成又一个旅游大ip,考古工作尚未结束,周围的基建设施便已经陆续开展了,可惜政府高估了自己的经济实力,而资本家也不是慈善家,他们不见兔子不撒鹰。 一个远离市区远在山沟沟里的公主墓,单线旅游的操作性与收益性都很低,网上热度虽然高,可变不了现,那就是空有热度,半点用没有,这种情况下,能招到商才是怪事。 但当地政府的确有些运气在身上,又或者说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人傻钱多速来的二代或者三代,女人拿着电话,对方欢喜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过来—— “咱们的运气不错,有一个二代看上了咱们的墓室,这段时间政府一直在对接,目前已经谈妥了。" “今天二代回国,说是要在签合同之前来咱们墓室实地考察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他考察结束就能签合同,他出钱政府出地,把咱们的墓室打造成旅游ip一条龙服务。" “我今天在外面出差,到咱们那估计要晚上了。” "这样吧,墓室的考古工作一直是您在负责,您先把手头上的工作放一放,下午带二代下墓室走走,给他讲解讲解公主墓。" "二 代刚回国,对国内的东西估计不大懂,考古的东西更是一窍不通,您不用讲太深,他问什么您说什么就行。" "对了,还有您下墓时候带的花儿,这件事情一定要讲!""这年头,要是没点玄之又玄的传奇灵异故事,发展旅游业都发展不起来。" 女人抬腕看了下时间,"他怎么称呼?几点到?" "英文名字叫什么瑞?我没记清。""中文没说,只知道他爸姓王,您叫他小王总就行。" "他说他两点到,但他这个人爱迟到,没个准头,您要是不想等,三点到咱们工作台就行,估摸着他能三点半差不多能到。" "好的,我知道了。" 女人挂断电话。 已是中午,工作人员开始分发工作餐,见女人打完电话,便给她拿来一份工作餐,"贺教授,您的饭。" “谢谢。” 女人人接了盒饭,提着东西回宿舍。 政府致力将公主墓打造成新的旅游ip,虽还没有招完商,但周围的规划已经做好了,柏油路已被拓宽,往来市区十分方便,考古队的工作室与活动板房修建在离公主墓不远的地方,等考古工作彻底结束,这两个地方还能当旅游景点。 作为考古人员的灵魂人物,女人比其他人的待遇好一些,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宿舍,一个房间是工作,一个房间是休息,007打工人的生活照进现实。 回到宿舍,女人门口摆放着一束花儿,不止她的宿舍,每一个参加考古的人员门口都会有一束花儿,这是考古队不成文的规矩,无花不下墓,无花不出门。 女人抱着花儿,打开房门,把装着指骨的小袋子放在工作台,手里捧着的花儿也跟着放下来,搁在指骨旁边。 这一次,花束没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衰败的速度很缓慢,仅比寻常的衰败速度快了一倍,女人瞧了眼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她立刻躺在床上,棉麻的枕头套下,是她从墓地里拿出来的一块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石块。 女人很快进入梦乡。 说是梦乡,还不如说是零碎的记忆重现。 >千百年的岁月流转,如拼图一般一点一点将她的记忆拼凑起来,于是她知道了她是谁——大秦帝姬,公主鹤华,秦始皇最为宠爱的小女儿。 作为众星捧月的大秦公主,她本该锦衣玉食面首无数,鲜花着锦度一生,然而她没有,她死在秦始皇崩逝的那个冬天。 那似乎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她零碎的尸体被人随手丢进临时挖的坑里,草草掩埋,然后草草竖碑。 做完这一切,那些人还在她坟头生火烤手,埋怨着这种鬼天气他们本该在家里取暖,却因为上峰的吩咐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山头上做着恶心事。 "真冷啊。"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是啊,真冷啊。 地下真的好冷。 有什么东西冲天而起,顷刻间将一切吞噬。 她听到有人在痛苦哀嚎,她歪了歪头,觉得这种声音很熟悉,但她已不知为何而熟悉,她只知这样还不够,她需要更多东西,但是周围已经没有生命了,她感知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只有她自己,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留存。 这个世界太安静了。 又冷又安静,她不喜欢。 可她哪也去不了。她只能在这个地方,孤零零世间游荡。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她已记不太清楚,后来某一日,突然有马蹄声奔腾如雷,有人在说话, 似乎在指着她的方向,"将军,那里就是公主墓。" “或许老天都觉得公主死得冤枉,那些杀她之人在她幕前清理痕迹的时候突然天降大火,将那些人全部活活烧死,惨叫声连山脚下的人都能听得到。" 说话的人是个副将,她明明不知道那人是谁,更不知道副将是什么东西,但她就知道,他是个副将,他在指着她说话,"大火足足烧了十个昼夜,将这片山头烧得焦黑一片,自此之后,无人敢上山一看究竟。" "将军,这里乃不祥之地,怨气极重,您还是不要过去了。"副将苦口婆心,似乎在劝一个人。 那个人是个将军,比副将要大。将军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更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位将军的心情似乎很低落,他在难过。 他为什么难过? 她静静看着将军,将军没有接副将的话,将军没有接话,只是翻身下马。马背上悬挂的有东西,他摘下东西,一步步走到墓碑前,又或者说,她面前。 她突然欣喜雀跃起来。 她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但她就是欣喜雀跃,她欢欢喜喜围在他身边,想摸一摸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但是她没手,她连身体都没有,她与这些人不一样,她似乎是一团气。 她低头看着自己,有些沮丧。她不明白为什么。 将军来到墓碑前。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墓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刻好,火烧过的痕迹很明显,像是那些人来刻字会脏了这块地方似的,连个秦字都不曾刻完。 将军便放下手里提着的东西,对身后副将伸出手。副将叹了一声,从亲卫手里拿过铁铲递了过去。 将军一言不发开始铲土。 他将墓碑旁边的土全部铲掉,墓碑轰然倒塌,他抬脚踢开墓碑,焦黑的墓碑被人抬下去,而焦黑的墓上土,也开始松散开来,不断往下滑落。 将军重新拿起铲子,将上面的土一点点铲掉。 简陋的墓,凌乱的骸骨,一点也无的陪葬品,不像一座公主墓,更像是被虐杀之后潦草掩埋的屠杀场。 将军垂了下眼,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在骸骨身边。 金银首饰,珠宝贝类,都是些女孩子家喜欢的东西,最后一件东西是一枚小小的印章,他将印章放在断裂的指骨之上。 你不是孤魂野鬼,你叫鹤华,是大秦公主,始皇帝的第十一女。将军缓缓出声,你是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九州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我是公主?” “我叫鹤华?” 她高兴起来,”我不是孤魂野鬼! 最后一捧土被盖上。 将军打开自己从马背上拎下来的东西。那是一颗人头,鲜血已凝固,双眼被挖出,鼻子耳朵舌头全不见,就连牙齿也没有几颗。 “我替你杀了赵高。” 将军把人头放在新修筑好的墓碑前,提起酒坛往嘴里喂了一口酒,你可以安 息了。风声陡然喧嚣。 “安息?”像是想到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凌厉,”我为什么要安息?! 赵高!胡亥!那些极度陌生又极度熟悉的名字突然从她嘴里蹦出来,他们害了我的阿父! “阿父——” 她没有安息。 她也安息不了。 将军在她墓碑前种了一株不知名的花儿。 “我来的路上遇到一位老者,那位老者告诉我,你生前鲜花着锦,死后若无鲜花相伴,未免太过凄凉。 让这株花儿陪着你吧。虽不名贵,但极好养活,能长长久久陪着你。 那株花儿果然陪了她很久。 可惜将军没有再来,他似乎已经死了,毕竟军士的最高信仰是为国捐躯,他誓死效忠的国已经没了,他自然没有活着的必要。 可她想活着。 她拼命拼命想活着,她已经拿到了她的印章,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谁——大秦帝姬,公主鹤华,秦始皇最为宠爱的小女儿。 唔,朕的小十一果然长大了,快要有朕的佩剑高了。好看,小十一今日也甚好看。不可再吃点心。 唔,蒙毅长你太多,王离性情跳脱,其他儿郎更是不值一提。小十一,且再陪阿父几年。 小十一,朕怕是等不到你风光出嫁那一日了。蒙毅……还未回?小十一,叫你大兄……继承皇位。 “阿父!” 公主,不可哭,您若是哭了,陛下崩天的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公主,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陛下,您千万不能哭! 公主,您放心,召长公子回咸阳的诏令已经发出了,长公子很快便能回来了。 只是边疆与咸阳千里之遥,长公子哪能说回就回?纵是快马加鞭,也需半月才能抵达咸阳。“可是眼下天气正热,若再不 发丧,陛下的龙体便彻底腐烂了。” 公主,您的药—— 鹤华公主,您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胡亥公子登基是大势不可逆,您以为凭您一张嘴,就能改变这个事实? 蒙恬蒙毅?呵,我的小公主哟,您在做什么美梦? 他们当然是已经死了。 “不止他们,还有您心心念念的长公子,他死得更早,早在陛下崩逝的时候,他便已经服毒自裁 了。 “鹤华公主,老奴劝您还是消停会儿。”公子扶苏死了,公子高也死了,而今能登基为帝的,只有胡亥公子一人。 “鹤华公主,谁不知您与长公子交往过密?”为了长公子,您未必做不出篡改陛下遗诏之事!众公卿大臣,你们是信一个疯疯癫癫的公主之话,还是信陛下的遗诏与遗命?! 行刑—— 女人陡然睁开眼。 手机在这一刻疯狂叫起来。女人扶着床坐起身,抓起手机接通电话,你好。 贺教授,您怎么还没过来呢? 您快过来吧!小王总已经等您一个多小时了!您要是再不来,咱们的合同怕是要泡汤了! 现在? 女人抬腕看了下时间,时间指向一点半,约的时间不是两点半吗? ……那位小祖宗今天不迟到,突然改提前了!您快过去吧,不能让他再等了! 好的,我现在过去。女人挂了电话,换上衣服,拿起门口新摆放的花束,直奔工作室而去。 工作室离得很近。十分钟后,她来到工作室,尚未敲响房门,就听到里面响起极为不耐烦的声音—— 你们的贺教授比国家zl还忙?有这样让人等人的吗? 看看时间,这都几点了?快两点了!我约的是几点?是12点!从来只有别人等我,今天倒是新鲜—— 打扰一下。 女人推门而入,小王总?我这里接到的通知是——女人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你有没有一点时间观念?“你——”男人回头,声音微微一顿,暴躁的声音陡然变调,贺……教授? 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男人摘下自己的墨镜,瞧了又瞧女人的脸,咱俩是不是在哪见过?” .…咳。 另一个男人曲拳轻咳,手肘撞了下小王总,提醒他不要把花花公子那套带到工作中,“王总,您的话有些老套。 别闹,一点不老套。小王总看了又看从门口走进来的女人,真的很面熟。 哎,贺教授,你之前出过国吗?小王总问,有没有在国外研修过? 没有。女人收回视线,声色淡淡,我一直在这儿,哪也没去过。 “那就怪了。” 小王总摸着下巴,围着女人走了一圈,可我瞧着你真的很面熟,不止见过的那种面熟。女人推开房门,小王总,您现在要下墓吗? .……下吧。 再问下去多少有点性骚扰嫌疑,小王总勉为其难点点头。 守在门外的实习生送上几束花。 哟,你们挺新奇,下墓还带花儿?花很劣质,小王总十分嫌弃,随手扔到助理怀里。 不带花容易出事。 女人声色淡淡。 真的假的? 您可以当成是假的。 /> 小王总捏着鼻子接过花儿。 女人领着几人来到墓室。 得知金主爸爸要来,墓室已被人提前清理,打上灯,再摆上花儿,阴森恐怖的氛围淡了很多,可尽管如此,小王总依旧感觉不太舒服,地下墓室的通风系统明明做得很好,但他却感觉喘不过气,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让人难受得想掉泪。 停,我先出去缓缓。 小王总大口大口喘着气,“陈秘,你跟着贺教授继续走。反正这件事是你负责,你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 陈秘点点头。 助理连忙扶着小王总去地面。 果然是贺教授,对这里的一切如数家珍。陈秘推了下眼镜,既然如数家珍,那对盗墓贼死于这里的事情应该也知道吧? 女人脚步微微一顿。 像是怕女人多心,陈秘补了一句,旅游业最忌讳出人命,一旦沾上了死—— 知道。 女人继续往前走,来到墓主人原本摆放骸骨的地方停下,回头淡淡看着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你还想问我什么?我可以一并告诉你。 贺教授不要多心,只是一些走过场的问题。男人笑了一下,上前递上自己的名片,“我叫——” 这不是你的身份。女人再次打断男人的话,你不是他的秘书。 金丝眼镜眼皮微抬。 你的身份高于他。 女人看着金丝眼镜的眼。 金丝眼镜忍俊不禁,贺教授不止修考古,还修心理学?女人收回视线。 偌大墓室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金丝眼镜笑了起来,摊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吧,看来我的职业生涯要在贺教授这里终结了。 章邯。金丝眼镜对女人伸出手,来自国安局。 女人眼皮微抬。 半息后,女人抬 手,握上金丝眼镜的手,鹤华。来自大秦。 49 第 49 章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女人秀眉微动。 "这里是——" 章邯犹豫开口。 “我的墓。” 女人声音平静。 章邯眼皮不跳了,"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这一次,女人没有立刻回答。 她回头看着曾经摆放过自己尸骨的地方,沉静眼眸闪过一抹郁色。——她无比清楚知道自己是谁,但又不知道自己是谁。 两千年前的大秦有着自己的十一公主,而两千年后的大秦早已淹没于历史长河,是史书工笔一闪即逝的短命王朝。 "随意。"女人收回视线,“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章邯笑了一下,“那我还是叫您贺教授吧。” "公主常有,但贺教授不常有,尤其是您这种年纪轻轻却享受国家津贴的教授,别说在您这个年龄不常有,哪怕再加五十岁,能享受国家的津贴的考古教授也没几个。" 女人面无表情。 "……好的,我知道您不喜欢听哪一类的话了。"章邯莞尔。 "你想知道什么?" 女人抬眸看章邯,"我都可以告诉你。" "贺教授,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说话吗?"章邯瞧了眼安插在角落里防止考古人员私自带走墓里东西的摄像头。 女人俯身放好手里捧着的花儿,“可以。”“去哪?” "去我的地方。" 章邯拨弄了下自己怀里的花儿,"我的花儿也需要放在这儿吗?" “随意。” 女人起身往外走。 真是一个冷静到冷漠的女人啊。外界是战乱还是繁华,似乎都与她无关。——当然,也的确无关,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里太怪了,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仿佛连接生与死的彼岸,让天人路隔的人们可以穿过层层迷雾,去探求另外一个世界的亲人。 李斯裹了裹自己身上 的氅衣,又一次对自己划下来的陪葬区有了新的定义。 周围已无亲卫跟随。亲卫们远远散在不同方位,只有他与蒙毅跟在帝王身后。 他感受到毛骨悚然,但帝王与蒙毅感受到的似乎并不是这样,他们两个对这个地方并无半分畏惧,只有一种沉默于启明星之下的彻骨哀伤。 "陛下,应该就是这个地方。"蒙毅突然出声。 赢政颔首。 启明星爬上云层。东方亮起鱼白,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缓缓穿过连绵山脉,温柔笼罩于帝王眉间。 浓雾本该随着霞光的出现而逐渐散尽。可不知为什么,山间雾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烈,让人几乎看不清近在咫尺间的人。 “陛下!” 蒙毅反应极快,迅速抓住帝王胳膊。 李斯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般去抓身边的人。浓雾陡然变黑。 "鹤华,来自大秦。""我的墓。" "随意,你想怎么称呼就可以怎么称呼。""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嬴政呼吸为之一轻,“十一!” "贺教授,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说话吗?"“可以。”"去哪?"“去我的地方。” 章邯笑了笑,把手里的花儿放在女人花束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追上已经踏上通往地面台阶的女人,"贺教授,您吃过午饭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 "好家伙,你还说我的话老套?" 地面上的小王总听到声音从座位上站起来,深深唾弃金丝眼镜的行为,“我刚上来没五分钟,你连饭都约上了?" “陈秘,你是来工作还是来干嘛的?” 小王总又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女人,怪事,越看越熟悉,"贺教授是天边皎月不可攀,你的心思收着点。" “我的工作做完了。” 章邯笑眯眯。 "?" 你当签约项目是批发大白菜呢?! 小王总上下打量章邯,"这项目能投?""能。" 章邯点头,"有贺教授牵头,这个项目可以投。" "……看不出来啊,你挺有周幽商纣的潜质。"小王总一言难尽。 女人停下脚步,视线一点一点转向通往地下墓室的入口。——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是……阿父的声音。 可是她的阿父,崩逝于公元前二百一十年。女人垂了下眼,慢慢收回视线。 "对不住,贺教授,我不是在说您。" 察觉到女人脸色不对,小王总立刻改口,"我是说陈秘,陈秘这事做得不合适——当然,公主墓的项目肯定是好的,但是几千万的投资不是大白菜啊,不是我跟陈秘两个人就能拍板决定的,我们得回去开个会商量一下,您说是不是?" "是。" 女人淡淡应了一声。 态度虽冷淡,但没有刚才那种莫名让人揪心的情绪,小王总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女人的一句话让他刚刚放下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去哪?” 女人回头问章邯。 “去国宾吧。” 章邯声音温和。 "???" 不是,我就离开了五分钟,你们的进展是不是有点过于快了???——国宾,全称国家迎宾馆,中央派来的特殊公务员下榻的酒店。 小王总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小王总长腿一跨,立刻横在两人中间,"贺教授,您别被他给骗了。""这小子看上去文质彬彬一副高知模样,其实特别会哄女人,公司里的小姑娘都被他哄得团团转,你——" “我知道。” 女人视线落在王离脸上。 那张脸太过熟悉,她看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他想问我一些关于墓的问题,这里不方便。" 章邯挑了下眉。 “那也不至于——” 小王总声音微微一顿。 > 不远处有工作人员,考古灵魂人物跟着项目负责人去宾馆的事情说出来对女人名声不好,小王总连忙把声音压低,“也不至于去国宾吧?”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跟一个陌生男人去那种地方不安全。” "你如果不想让这边的人知道你跟陈秘聊了什么,我可以给你找地方。" 小王总苦口婆心,对自己亲爹都没这么上心过,“适合商业洽谈的地方有很多,我名下就有好几个,环境优雅空间私密,绝对能让你满意。" "你要是不满意,我还可以再给你找其他的。""你喜欢什么装修风格的?""中式的?法式还是美式?" “谢谢,我不需要。” 女人回绝小王总的好意。 章邯笑了一下,"贺教授,王总也是一番好意,不如我们去王总的地方吧?"女人秀眉微动,似乎有些意外章邯的提议,“可以。” 这厮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一个与世隔绝专注考古的教授说跟他走就跟他走?这是男版妲己吗?! 小王总简直心梗。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道低沉男音突然响起,"十一!"女人微微一愣,瞳孔微缩。 声音来得太突然又莫名熟悉,小王总下意识看向四周,"谁?谁在说话?"章邯环视左右,周围人毫无异样。——只有他们三个听到了这道声音。 "您还有家人?"事情陡然生变,章邯抬腕按了下腕表。 "没有。"女人回神,视线落在章邯腕表。 "啪嗒——" 腕表表针停止转动。 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什么时候能讲讲道理? 章邯叹了口气,"那您是跟我走?还是先回去?" “跟你走。” 女人神色淡淡。 小王总反应过来了,"这个声音在叫你?""那什么,听上去挺急切的,你要不要回去跟人说一声?" />"不必。" 女人继续往前走,“他叫的人不是我。” 两千年前的大秦,有着属于自己的公主。 ——她不是。 "陛下当心!" "蒙上卿,那是什么?!""砰!"有什么东西被突然击碎。 "呜——" 警报扯着嗓子叫起来。 "怎么回事?" "警报怎么突然响了?" "墓室里的摄像头被人弄坏了!"工作人员手里的传呼机传来监控室里的焦急声音,"快去里面看看怎么回事!" "贺教授刚从墓室出来,地下没人啊。"工作人员毛骨悚然。 传呼机滴滴声音静了一瞬,片刻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更加着急,“那就拉起警戒线,别让任何人进去!" ——这种事情太邪门了,很容易让人想起墓室刚刚被盗墓贼发现时的场景。 小王总张了张嘴,"这、这鬼地方能发展旅游业?" "能。"女人十分笃定,"这只是一次意外。" 好的,他今年明年乃至后年的假期全部泡汤。 章邯抬手掐了下眉心,"贺教授,我建议您还是下去看看。""人多口杂,而且都是工作人员,不是盗墓贼,您不好善后。" 女人蹙了下眉,似乎有些不悦。 “什么?” 小王总一头雾水,"什么善后?"“陈秘你脑子有坑,这种情况怎么能让贺教授下去?” “王离。” 女人淡声开口。 "啊?" 王离疑惑回头,撞上女人幽深眼眸,“你怎么知道——”王离身体如遭电击,声音夏然而止。 章邯抬眉,伸手接了下突然陷入昏迷的王离。 站得远远的助理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晕了?""时差没倒过来吧。" 章邯面不改色,把手里的王离交给助理。助理头大如斗,"小王总看着也没这么虚啊。"“你先送王总去医院。” 章邯道,"我留下来处理后事。"“好。”助理勉强扶起王离,"有什么问题及时电话沟通。" "ok。" 章邯点头, 工作人员迅速疏散地面上的人,有条不紊拉起警戒线。 "贺教授?" 章邯看了眼女人。 女人走上前,手指拉高警戒线,踏上通往墓室入口的台阶。章邯追上女人,"您介意我一起吗?" "随意。" 女人头也不回。 "贺教授,陈秘书,先别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去,工作人员连 忙提醒,下面出了点问题,等警察来了您再跟警察一块下去! 章邯笑着应了一声,没事,我陪着贺教授呢。 不是陪着不陪着,您——唉! 工作人员阻拦不了,忙从花束里抓了两束花扔下去,陈秘书,您带上花! 公主墓的不成文规矩,只要带上花,一切妖魔鬼怪全退散。 章邯抬手接下自由落体的花儿,谢谢。 不客气。 工作人员有些吃惊,厉害啊,陈秘。——他扔得这么散,陈秘竟然还能一手接一束? 果然是集团公司的高秘,身手都跟普通人不一样。 章邯拿着花,跟着女人走下台阶。 摄像头不知被谁弄坏了,到处都是刺耳的警报声,如果单是警报声,这倒还没什么,最让人意外的是通风系统做得极好的底下墓室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了浓烟,让人根本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贺教授。& #34; 章邯加快脚步,伸手拽了下女人的胳膊。 大概是长时间待在墓室的原因,女人的体温比寻常人要凉一些。 章邯眼皮微抬,动作微微一顿。 “怕了?” 女人瞧了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摄像头已坏,章邯说话没之前那么谨慎,瞧了瞧几乎已有些看不清的女人身影,……还行。这个声音的主人与您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女人声音冷冰冰。 章邯莞尔,您似乎在逃避他。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了女人的雷区,女人没有再回答,只是在浓雾中走着,别人视线模糊的浓雾,在她看来似乎无一物,她精确知道哪个地方有台阶,哪个地方又是下一层。 章邯搭着女人的胳膊,跟着女人往下走,抱歉,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没有逃避他。”女人却突然回答他的话,我的一切事情与他无关,他不该来找我。 章邯笑了起来,十几年前,有一部电影火遍大江南北,女主等待千年,终于等到她要等的人,但是到最后,她还是跟这个人分开,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来找女人的这个人,是他的投胎转世,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有人说女人太较真,虽然投胎转世了,但人还是那个人,没必要认死理,非要等最初的那个人。 “她等的人已死,她不必跟另一人离开。”浓雾中突然响起男人低沉声线。 章邯眼皮微跳。——他半点脚步声不曾听到。 章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浓雾中,缓缓走出三个人。 为首之人似乎是个武士,穿着类似于秦朝的衣服,腰间配的还有剑,一脸警惕走过来。 中间是个高挑男人,轮廓看不清,但气势很威严,有种挥斥万千的不怒自威,多半是三人之中地位最高的。 最后一人估摸着是个文职,小心翼翼环视着周围的一切,精神比前面两人更紧张。 章邯眸光微转。——这 波属于历史照进现实? 嬴政驻足,目光在女人脸上停留一瞬,很快落在章邯抓着的女人的胳膊上。章邯眼观鼻,鼻观心,片刻后,默默松开手。 按你这么说,她等的人已死,投胎转世不是他,那为什么那个人还要来找她?章邯看了眼矜贵雍容的男人。 赢政收回视线,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章邯啧了一声。 ——人都死了,还扯什么责任?十一。赢政看向女人。 “我不是。”女人态度极为冷淡,你的十一另有其人,那人不是我。 朕的十一的确另有其人。嬴政静静看着女人的脸,但是你,也为大秦公主,始皇帝的第十一女。 女人肩膀微微一抖。 赢政向前一步,朕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你,不必回避朕,朕知道你在执念什么。“你从来是你父亲的骄傲,以前是,现在也是。” 女人陡然陷入安静。 她的阿父,与她说过同样的话——朕的小十一,是大秦最璀璨的明珠。 “朕之前想让你放下一切,好好生活,是因为朕不想你太苦。”嬴政声音缓缓,可若你放不下,那么继续自己的执念吧,你所坚持的,都是有意义的。 终有一日,你会见到你想见的人。“你会见到你的阿父的,在不久的将来。”嬴政平静出声。 仿佛他费尽心思来到这儿,不是为了苦口婆心劝女人放下执念,好好过日子,更不是为了与女人争执他是不是她在找的那个人,他来到这里,站在女人面前,只是为了与她说几句简单的话,只是为 了告诉她,终有一日,她会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仅此而已。 他不会阻止她,更不会在看到她的脸时满眼痛惜,心疼她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以压抑的愤怒的语言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又一次相见,他终于能做到在面对她的这张脸时波澜不惊。 女人仿佛被人捏了心脏。尽管她早已没有了心脏这种东西。 嬴政抬手,从 衣袖里取出巴掌大的一包小东西,“来得急,不曾给你带什么东西。”这是胡人庖厨做的点心,小十一很喜欢,不知你不喜欢。 嬴政打开锦帕包裹着的东西。 放得太久,小点心已没了最初的玉雪可爱模样,又因为包得太紧,点心已经碎了,软塌塌躺在锦帕里,被嬴政托在掌心。 女人微微一怔,呆呆看着点心。 养尊处优的帝王第一次包东西,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包,更不知道放在哪个位置随身携带比较好,尽管尽量避免磕到碰到,但经验着实匮乏的帝王还是将点心弄得一团糟,那几块点心已经不能叫点心,叫点心屑更为合适。 ——卖相极为不好。 “罢了,碎了。” 这种东西着实拿不出手,嬴政无奈轻笑,收起点心,若还有下次,朕再给你带好吃的点心。浓雾逐渐转淡。 三人身影慢慢变得透明。 公主想要什么?蒙毅看了看彼此的身影,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突然开口,蒙毅也可给您带一份。 “还有臣!”李斯跟着开口,呃,虽然公主看不上,但到底是臣的一番心思—— 李斯的身影彻底消失。 下一个,是蒙毅。 他的下半身已经变得透明,只剩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然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 最后一个是嬴政。 男人静静看着面前的人,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笑意,不是强颜欢笑哄女人开心,也不是帝王意味不明的笑,而是轻轻浅浅的,日常与子女相处的温和笑意。 嬴政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已经长大了的女人的头,如同他日常逗弄小糯米团子脑壳上的两朵小揪揪一样,去揉一揉女人的发。 但不知为何,杀伐果决的帝王的动作有些迟疑,似乎在害怕什么似的,他慢慢伸出手,试探去摸女人的头,但女人头上没有小揪揪,只有长长的马尾扎在身后,于是他什么都没有揉到,只有掌心轻轻落在女人头顶。 这一次,他的手不曾穿过女人,而是极轻极轻落在女人发间。 赢政动作微顿。 像是 有些意外,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有发丝缠在他指尖,凉凉的,发质也并不柔软,与小十一的柔软如锦缎大不相同。 赢政眉头微动,缓缓揉了揉女人的发。女人指尖轻颤,有水气在她眼底蔓延。 “十一,你会见到你的阿父的。”嬴政看着那些水气,眉眼柔和,“属于你一个人的阿父。” 女人身体剧烈一抖。 浓雾消弭。 赢政身体彻底消失。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章邯走上前,将掉在地上的点心捡起来,用锦缎包着拿给女人,要尝尝吗?这是一位父亲给你带的。 “陛下何时包的点心?” 浓雾散后,李斯眼前一阵阵发黑,扶着旁边的蒙毅才堪堪站稳身体,若还有下次,这种事情让臣来做。 公主的世界虽什么都有,但咱们的点心不多见,公主定会喜欢的。 嬴政没有回答,只抬眼静静看着隐入云层的启明星。 启明星消失,金乌跃出云层,霞光铺满整个大地。——天亮了。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 “回上林苑。” 赢政转身。 “阿父怎么还不回来?” 这段时间正暑假,幼儿园没有课,梦里没有老师来授课,只有说起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梦境,鹤华睡得并不安稳,睡醒之后便想见嬴政。 “陛下回来了!” 殿外响起小寺人尖细声音。 鹤华从床榻上跳下来,在哪? 在这儿。 嬴政走进殿。 “阿父!” 鹤华眼睛一亮,一路小跑扑进嬴政怀里。 嬴政把小孩儿抱起来,刚梳洗过的小孩儿身上有着皂角香,他抱着人来到食案前,上面都是些鹤华爱吃的饭菜,但一筷子都未动。 怎么不吃饭?嬴政抬手戳了下小团子软软额头。 “ 我想等阿父一起吃。” 鹤华声音软软。 好,阿父陪你吃。 赢政莞尔。 鹤华开心极了,“阿父今日不用批阅奏折吗?” “明日批。”嬴政夹起一块笋尖,喂到鹤华嘴里,今日阿父只陪你。 太好了!鹤华开心得拍手手,阿父好久不曾陪我玩了! 自从丝绸之路被打通,阿父便忙得不可开交,别说陪她玩了,连一起吃饭都成了一种奢侈。——阿父要忙的事情太多,吃饭的时间不固定,而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怕她愿意等阿父一起吃,阿父也不会同意。 但今日就不一样了,阿父不仅陪她吃饭,还可以陪她玩一天,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我要学骑马!”鹤华举着小手手,王离章邯都会骑马,只有我不会,我要阿父教我骑马! 好。 嬴政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很软,朕都依你。 李斯瞧了眼殿内与小公主一起吃饭的嬴政,压低声音与蒙毅道,蒙上卿,那位公主身边建筑之物你可看清了? 底下瞧着像是咱们的东西,但上面不一样,是墨家钜子近日里研究的水泥与玻璃么? “是。” 蒙毅双手环胸。 李斯叹了一声,可惜此物的材料极难研制,钜子至今仍是一筹莫展。蒙毅看了李斯,廷尉到底想说什么? 蒙上卿,您说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陪葬区才能通那位公主的世界?李斯眸光微闪,是特定的时辰?还是特定的人员? 若我们能知晓这些事情,那么另外一个世界的所有东西,我们这个世界都可以拥有。 50 第 50 章 蒙毅拢袖起身,"廷尉不做丞相委实屈才。" "……蒙上卿快别说这种话!" 李斯吓了一跳,"丞相乃百官之首,非有才有德之人不得担任,王丞相德才兼备,官拜丞相之位实至名归,我怎敢与王丞相争丞相之位?" 看看赵高与胡亥的下场,他如今还活着已是陛下宽容大度。 更别提陛下不仅留了他性命,还让他官居廷尉,甚至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似这样不计前嫌的隆恩重用,纵观历史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他虽野心勃勃,对权势极其热衷,但他也是人,也知恩,也知晓他的君主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千古一帝,面对这样的君主,他除却肝脑涂地外,再不会想其他。 "廷尉错了,我并非讥讽廷尉,而是真切觉得廷尉只为廷尉着实屈才。" 蒙毅看了又看李斯,“若以九州天下论,廷尉之大才堪配丞相,廷尉唯有更进一步,做事方不会再束手束脚。" 他是赵高受刑的执行人,更是将胡亥公子送到李斯府上的见证者,对于这两个人的刑法,他很容易猜到原因,更容易知道陛下为何没杀李斯,而是将胡亥赵高送到他府上——杀鸡儆猴,恩威并施。 李斯有大才,杀之可惜。 且李斯虽有罪,但并非赵高胡亥那种不可饶恕的罪,在大秦崩塌之际,他或许也曾尽力施救过,只是奈何遇到了赵高胡亥这样的昏君佞臣,不仅没有救了秦,自己也不曾落得好下场。 这种有才无德之人,收拾收拾还能用。所以陛下留了李斯性命,让这位投机者对陛下忠心耿耿,再无投机取巧之意。 蒙毅道,"王丞相已老,丞相之位迟早会空出来。""廷尉若有心,这丞相之位必是廷尉的囊中之物。" "不了不了。" 李斯连连摆手,“我能在廷尉之职终老,已是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了,至于其他,我实在无心奢求。" "今日与蒙上卿说这些话,并非试探蒙上卿对我之意,更非借蒙上卿之心试探陛下之心。" 蒙毅并非讥讽试探自己,李斯便也跟着说了实话,"扪心自问,我之前的确艳羡陛下偏 爱蒙上卿,可如今,我对蒙上卿却再无嫉恨之心,因为我知道,陛下对我同样偏宠。" 想到这件事,李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所做之事,若换成旁人,必会落个与赵高一样的下场。" “但陛下没有杀我,仅让我看赵高受刑,让我知晓我原本的下场,而后对我恩宠不断,深信不疑,我但凡有半点良心,便该对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我沉浮官场数十年,肝脏皆黑,机关算尽,但幸得仍有几分良心在,尚未被权势所泯灭。”李斯轻轻一叹,"这些许良心,足以让我对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蒙毅眉头微动,"廷尉能这般想,是天下之福。" “蒙上卿又在打趣儿我。” 李斯摇头轻笑,"但蒙上卿的这种打趣儿,我很喜欢,蒙上卿鲜少夸人,能得蒙上卿一句夸赞,胜得黄金百两。" 他并非土生土长的老秦人,哪怕如今官居廷尉高位,也很难融入关中圈子,与蒙氏兄弟乃至王贲的关系算不得好,不过是见了面会说三两句话的点头之交。 这曾经是他最为恐惧的事情,他是外来人,陛下纵然重用他,但也不会将他引为心腹,有些事情蒙氏兄弟或者王贲能做能说,但他不能,他在陛下那里没有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行差踏错对于蒙氏兄弟与王贲来讲不痛不痒,但对于他却是灭顶之灾。 最明显的例子是王责装病,对陛下使小性子。他若敢效仿王贲,蒙毅下一刻便会提剑上门,给他两个选择——要么上朝,要么上路。 他没有任性的资本。他的身居高位只是昙花一现。 他只能不择手段向上爬,爬到自己的地位足够高,足够让关中武将们正视他的存在,他才会稍稍有了安全感,他终于不再是被人随手便能捏死的蝼蚁,他也可以如同陛下身旁的关中武将们一般,俯视百官黔首。 但自从经历了胡亥赵高受刑的事情之后,他的这种念头彻底打消。 ——陛下对关中武将是少时玩伴,长大后的肱骨重臣,可对于他,陛下同样宠信,他也是大秦王朝不可缺少的栋梁。 赵高胡亥的下场已说明一切。他不必嫉妒蒙氏兄弟与王贲,他在陛下心里的位置同样重要。 想明白这件 事,很多事情便没有必要再去纠结,所以当蒙毅对他的态度稍有和缓后,他立刻便能顺着蒙毅给他的台阶登上天。 ——陛下以极刑处置赵高胡亥,但却对他轻掌轻放,陛下的态度让蒙毅极为不满,此事之后,对他颇为冷淡,直至今日,才终于与他关系破冰。 李斯道,"陪葬区干系重大,莫说是我,只怕蒙上卿心里彼时也在嘀咕此事。""只是蒙上卿并未说出来,而我说出来罢了。" 蒙毅眉头微动,"不错,我的确心有疑虑。" 只是没李斯那么明晃晃,前脚刚从另一位公主的世界离开,后脚便惦记那个世界的所有东西。 "这便是了。" 李斯笑了起来,“我来得晚,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要巡视陪葬区,只知陛下前几日见了一位怪老头,那位怪老头离开之后,陛下便马不停蹄赶往陪葬区,若我所料不错,那位老者当是与鬼谷子齐名的黄石公。" “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若轻易将其放走,必是我大秦之失。”李斯微拱手,"敢问蒙上卿,此时可有黄石公的消息?" 蒙毅颔首,"有。""廷尉心细如发,当知我与黄石公的恩怨。" 蒙毅瞧了一眼李斯,难得对这位廷尉的缺德性子有了期待,"所以去请黄石公的事情,只能拜托廷尉了。" “好说。” 李斯曲拳轻咳,摊牌不装,"不瞒蒙上卿,我一直在暗中观察陛下从九州各地召来的黔首,留意他们的举动与性情,在我暗中观察他们的时候,我得知有一人跟我做着同样的事,那人虽谨慎,但还是被我顺藤摸瓜查出端倪,再联系陛下见完黄石公便直奔陪葬区,此时我已能断定那人的身份。" "黄石公?" 蒙毅道。 "不错,就是他。" 李斯眸中精光微闪,"此人对陛下召集的黔首颇感兴趣,尤其是那位名叫韩信的少年,最得他的青眼,冒着被我察觉的风险也要与韩信接触。" 蒙毅眼皮微抬。 这个少年他留意过 ,底下的人送来文书时,他是第一个看的。韩信家境贫寒,但却好吃懒做不事生产,整日里在别人家蹭吃蹭喝,名声很是不好。 对于这种人他没什么好感,但此人乃是公主再三交代一定要找到的人,必有值得被找的理由,于是在看完韩信的文书之后,他便让人去试探韩信才情,自己亲自去盯着,想看看这位大才到底是哪方面的才华。 然后结果让他大失所望。治国治国不行,头脑头脑为零,隔得老远他都能感受到韩信上峰的怒气冲天的愤慨。 但他不想这么早放弃。——若此人果然是个庸才,又怎会被公主这般看重? 定是他没有发觉此人的石破天惊的才能。 治国理政不行,安抚民生也不行,骑马射箭勉强能看,那就试试排兵布阵,万一这位马术一般的少年是位不用上战场便能决定战场生死成败的绝世将星呢? 这一次,少年终于没有再让他失望。 哪怕他对排兵布阵的了解远远不如自己的兄长与王贲,但出身将门世家的他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事情也颇有研究,试探少年一番后,他清楚知道少年领兵作战的能力远远在他之上,甚至不亚于他的兄长乃至上将军王贲。 大秦又得将星。 他把这件事汇报给陛下,陛下颇感欣慰,封韩信为郎将,着韩信于上林苑领兵。 ——远征匈奴要钱,怀柔百越要钱,建造能漂洋过海的大船更要钱,所以哪怕打通了丝绸之路这种黄金之路,眼下的国库也并不富足,无钱打不起仗,再厉害的将星也只能先在上林苑练兵。 蒙毅心领神会,"黄石公看上了韩信的领兵之才?" "韩信之才怎能不让人眼馋?"李斯笑道,"以黄石公对韩信的看重,只要我们捏住了韩信,便能捏住黄石公。" 蒙毅道,"甚好,此事便拜托廷尉了。"——对于一个师承儒家却是坚定的法家人来讲,折腾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好说。” 李斯道,"但此事需蒙上卿配合一二。" 蒙毅俯身,侧耳倾听。 李斯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蒙毅肃然起敬。 — —果然是被儒家人教出来的法家人,做事就是讲究! “阿嚏!” 黄石公重重打了个喷嚏。 清瘦少年瞧了瞧黄石公,“上林苑比寻常地方阴凉些,不适合你这种上了年龄的老翁长时间居住,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 “并非天气原因,而是人的原因。” 黄石公,"老夫此时打喷嚏,必是有人在算计老夫。" “下次吃酒时配个菜。” 老者打完喷嚏又是生龙活虎,韩信收回视线,"您一个没名没姓的老头,谁会算计你?" "……老夫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那就不要说,别把我吓死了。”“哎,你这人——”“我这人说话不中听,听不惯的话不要来找我。” 刘季那小子是怎么忍到天下一统之后才杀人泄愤的?! 还是子房好啊。 让捡鞋捡鞋,让干嘛干嘛的,哪跟这人似的,一身的反骨生怕别人瞧不见。 黄石公无比怀念张子房。 "你难道不想学排兵布阵?" 黄石公追上韩信,"以你的天赋,若再学了老夫的兵书,不出十年,便会成为大秦最强之将。"“到那时,莫说蒙毅王离了,就连蒙恬王贲屠睢都要在你之下。” 韩信头也不回向前走,前面是马厩,养着汗血宝马下的崽儿,对他的吸引力远比神神叨叨的老者大得多,"你不是相术师么?" "怎么又改教兵法了?" 黄石公被噎得一室。——他当初为什么 要在韩信面前故弄玄虚! 韩信来到马厩。 他日日精心喂养着这群马,小马崽终于从最初的站不稳脚跟到现在的膘肥体壮,让人看了便高兴。 为将者哪有不爱马的? 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一个郎将,马术连十岁的王离都比不了,但他坚信未来的他定是能力挽狂澜的擎天之将,青史留名万世传颂,是在千年历史长河中最熠熠生辉的将星。 他不需要任何人教授他兵法。他对这些事情天生敏锐,他需要的是机会,一个一战成名 的机会。 韩信牵出一匹马。 翻身上马,奔驰校场。 哟,韩信,你也在呢? 有卫士前来选马,见韩信在试马,便与韩信寒暄几句,正好,快来帮我选匹温顺的小马。 自韩信来了上林苑,这人便颇为照顾韩信,韩信对他印象还不错,听到他的招呼便停下马,“你的相马术远在我之上,还需要我替你选? c伴员市法f 卫士道,“陛下今日得了闲,亲自教公主骑马,给公主挑的马不仅要温顺,更要漂亮,可这漂亮的范围大了去了,我瞧着漂亮,公主瞧着却不漂亮,那我的差事便办砸了。 “你比我懂女孩子的心,你来帮我选匹漂亮的。”卫士笑眯眯,若能讨公主欢心,你这月的伙食我给你包了。 这是一个不错的差事,韩信来了兴致,很快挑出几匹适合女孩子骑的漂亮小马,这匹,这匹,和这匹。 “行,就这几匹。” 卫士伸手拍了拍韩信肩膀,走,咱们一块去复命。你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公主吧?我带你去见见! 黄石公眼皮狂跳。 好的,他知道他刚才为什么打喷嚏了。 ——韩信这种拿脑子补打仗天赋的人,被人卖了还会给人数钱,一旦拿捏了韩信,他这颗惜才爱才的心可不就跟着被拿捏了么? 李斯这厮着实鸡贼! 李斯向蒙毅使了个眼色。 蒙毅会意,拱手向嬴政道,陛下,韩信前来送马。 章邯眼皮微动。 刘季摸了摸下巴。——韩信这厮可不是爱出风头的人,这个时候怎突然给公主送马了? 刘季瞧瞧蒙毅,再瞧瞧笑得春风和善的李斯,瞬间断定一件事——韩信被人算计了。 可蒙毅与李斯有这么大的胆子吗?敢拿公主的安危去算计韩信?一个虽有打仗天赋但此时籍籍无名的韩信? 没由来的,刘季想起有事没事爱找韩信说话的浇水老头了。 />老头是个暴脾气,每当发现他又瞧吕雉时,总能迎面给他一盆水,将他浇得透心凉,他还没从落汤鸡的情况中反应过来,老头的破口大骂已经在耳边,比他流氓比他无耻比他骂人更难听,主打一个气死人不偿命。 嘴巴这么毒,还能活到这么大年龄,此人不是有大才,就是大有来历招惹不起,他忍,不套麻袋揍老头。 ——蒙毅李斯要算计的人不会是这个该死的糟老头吧! 刘季眼前一亮。 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韩信?”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鹤华想起来了,蒙上卿,是那个我跟阿父说过的韩信吗? “是。” 蒙毅点头,公主要见吗? “要!”鹤华十分期待,他有哪方面的天赋?跟雉姐姐还有萧何他们一样吗? 蒙毅笑着摇头,不一样。此人在兵法上颇有造诣,远在我之上。 蒙毅离自己远,抬脚踹也踹不到自己,王离轻嗤一声,“你又不是领兵在外的将军,在你之上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等哪日你大兄回来了,叫他与你大兄过两招,他若能赢了你大兄,那才叫厉害。 少将军,您这话便有些孩子气了。 李斯笑道,大秦猛将如云,可蒙将军却只有一位,他若连蒙将军都赢了,那岂不是大秦第一将? 赢政懒懒抬眉。 “大秦第一将?他想得美!” 王离嗤笑,“与蒙将军齐名的还有我阿父,我阿父之下有屠睢,咱们大秦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武 将,这大秦第一将的名头,他下辈子也别想拿到。 李斯哑然失笑,少将军又孩子气了。 蒙将军也好,上将军也罢,甚至屠国尉也无妨,这些将军们长韩信太多,等韩信初露头角的时候,他们已经卸甲荣养,根本无从比较。 故而这大秦第一将,也可说是韩信这个时代的称号,他 的时代,他为—— “他为大秦将军而非大秦第一将。”王离冷冷打断李斯的话,李廷尉,你真当关中子弟后继无人么? 作为关中子弟,他最讨厌李斯这种外来者。拿了九卿的位置还不够,现在竟想染指将军位,甚至明目张胆贬低关中将领抬高无名小辈。 简直可笑! 蒙毅难得与王离统一战线,斜了一眼李斯,李廷尉,你失言了。 蒙上卿,并非我失言,而是韩信委实是绝世将才,不在少将军之下。李斯道。 不在我之下? 王离双手环胸,你叫他过来,我倒想看看,他哪点能胜得了我。李斯立刻吩咐卫士,少将军有命,快去叫韩信。赢政懒懒挑眉,眸色变得玩味起来。鹤华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她自幼被阿父养在身边,耳濡目染下,对朝政也有一些了解,知道朝中现在分为几派,以王贲蒙氏兄弟为首的关中武将,以王琯为首的关中内臣,另外一种是李斯这种投奔大秦的外来户。 同为关中人,武将与内臣们虽政见不和,一个喜战一个厌战,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总会达成一 致,而作为第三方的李斯这种外来户,当然看不惯关中人的一手遮天,寻到机会便会在朝政里安插自己的人,期待有朝一日能与关中人分庭抗衡。 内臣倒还好说,王琯年岁已长,李斯正当壮年,此消彼长下,迟早有一日会把王琯的位置瓜分干净。 但武将就不一样了,那是一颗人头一颗人头杀出来的战功,不是你三两句话或者办三两件漂亮事便能抵消的,在王琯荣养后内臣几乎一李斯马首是瞻的情况下,武将们仍是铁桶一块,李斯根本插不进手。 今日李斯终于寻到了可塑之才,有望在武将们的位置上撕下一块来?所以才敢这般挑衅王离,让王离当众与韩信当众斗一斗兵法? ——王离虽不及其父其祖父,可也是年轻一代武将里的佼佼者,若能胜了王离,那么关中子弟皆是韩信的手下败将。 鹤华伸手拉了下王离衣袖,王离,别冲动。 “我知道。” 王离 瞪了一眼轻捋胡须胜券在握的李斯,压低声音与鹤华耳语,那个韩信我见过,无论是骑射还是马术,都远在我之下,他不可能嬴我。 章邯适时开口,“少将军,排兵布阵并非个人勇武,个人的一骑当千决定不了整场战局的胜负。 “章邯说得对。” 鹤华不懂打仗,但她历史学得比王离好,你看姜太公,他还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呢,不一样战无不胜? 韩信那小子也配跟姜太公比?王离伸手拍了拍鹤华手背,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若不出头,关中子弟还有谁能出头? 关中子弟皆虎狼,何时连应战都不敢? 王离随手扯了外衫,里面是锦衣祥云纹的箭袖戎衣,纵然韩信是当世太公,我也要斗他一斗。 “可是韩信是奇怪女人再三交代的人啊。”理是这个理,可鹤华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她抬头瞧瞧阿父,不明白阿父为什么不阻止这件事,王离若是败在名不经传的韩信手里,阿父也是丢脸的。 可阿父不仅不阻止,甚至还有一种颇感兴致的意思在里面。——阿父也希望王离与韩信比一比?借此看一下韩信的能力? 可是王离输了会好丢人的。 想了想,鹤华拉着王离压低声音道,你与他比三样,一为骑术,二为箭术,三为兵法。兵法么,沙盘演练便好了,不必动刀动枪的,见了血多吓人呀。 对,不见血。 王离点头,你胆子小,吓到你就不好了。至于沙盘,我那有现成的。鹤华对章邯使了个眼色,去,把我的玉石玛瑙沙盘拿过来。 ? 沙盘还有玉石玛瑙的? 少将军一头雾水。 章邯应诺而去。 阿父,既然是将军之争,不如比这三样,骑术箭术和兵法,如何?鹤华笑眯眯对赢政撒娇。 赢政眼皮微抬, 可。 韩信送马而来。 然而尚未走进院,便被一脸喜色的亲卫拦下,韩信,你的出头之日来了! “李廷尉为你争取了与王家少将军当众比试的机会,你若能赢少将军,以后必能平步青云,扶摇而上! 韩信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不是,他只是不善交际,但不至于看上去这么蠢笨如猪吧?——当众胜了王翦之孙王贲之子,他以后还要不要在咸阳城待了? 韩信一言难尽,我是刨了李廷尉家的祖坟吗?“他为什么这么害我?” 咳,少年人血气方刚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说话分寸。李斯从亲卫身后走出,韩信,本官是看重你,才举荐你与少将军比试。 好的,他连廷尉李斯一并得罪了。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少将军报复,要么被我报复。”李斯抄着手,笑得一脸法家人的和善,韩信,你选哪一个? 51 第 51 章 那么问题来了,是选择法家代表人的李斯的报复,还是选择兵家的王离的报复?——这是一个要死和还是要死的艰难抉择。 选择李斯的报复,便意味着以后他左脚踏进殿都是罪不可恕,是值得株连九族甚至十族的大罪,不等他开口辩白,作为被儒家培养出来的法家人的李斯便能让他知晓什么叫作辩无可辩,等一切尘埃落地,他“认罪伏诛”,法家人能给他一个全尸都属于格外仁慈。 若是选择王离的报复,那以后便不用走夜路了,因为你用不知道下一段的路程会有几个麻袋套自己。 ——当然,依照王家少将军的嚣张跋扈性格,极有可能不需要在他走夜路的时候套麻袋,当他在家里安生待着,在床上惬意躺着时,飞扬跋扈的少将军脾气上来时一样能将他从床上扯下来,把他暴打一顿后,然后扬长而去。 这是王翦王贲联手灭五国给他的底气。只要不是叛国谋逆,王少将军的那些罪便不是罪,便永远可以在咸阳城中横着走。 希望他的子孙后代以后也有这种底气。谁不想过那种看谁不顺眼便飞起一脚将那人踹翻的日子? 他是不行了。 只能指望子孙后代了。 韩信长长叹气,"廷尉此言差矣,这怎能是廷尉的报复?""分明是廷尉赏识我,我才有与王少将军同台比试的机会。" 他选择王离的报复。 此人性烈如火,是个一眼便能看到底的直肠子,报复他也只会报复在明面,只要他躲得快,还是有希望从王离手下保得性命的。 但李斯完全不同。 此人心机深沉,不择手段,若是得罪了他,那才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与他不大对付的赵高处于极刑,连公子胡亥都被牵连,他可不想做下一个赵高与胡亥。 不知事实真相的韩信想想赵高与胡亥的下场,顷刻间做出了决定,“敢问少将军,我与少将军如何比试?" “骑术,箭术,以及沙盘推演。” 李斯眼皮微抬,很是满意韩信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脑子这种东西,韩信偶尔还是会有的嘛。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韩信脸色微微一变,拱手向他辞行,"廷尉,此三样不必比试,我现在便能向少将军举手投降。& #34; 这就是那位公主以及黄石公极为重视的人?力挽狂澜没有,只手擎天更没有,有的只是不战而降,连与王离比试的胆量都没有? 李斯拉长了脸,"韩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廷尉,无论是骑术还是箭术,我都不是少将军的对手。" 韩信摊手,”三局两胜,少将军已胜两局,后面的沙盘推演纵然胜了少将军又能如何?""不一样还是输给少将军?" 李斯心梗,"你没试你怎么知道自己必输无疑?" "既是必输之局,又何必浪费时间去比试?"韩信奇怪看了眼李斯,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而坚持。 李斯同样不理解韩信的坚持,"你的排兵布阵远在王离之上,至于骑术与箭术,若你舍命一搏,未必不能将王离击败马下。" "既然有胜的希望,那便应该去尽力一试,而不是如你这般,听到王离的名字便吓破了胆,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为将者若是连应对的勇气都没有,那么这个将军便不是一个优秀的将军!" "他是一个懦夫,一个遇到困难只会不战而降的败军之将!" "廷尉,您还懂兵呢?" 韩信看了又看滔滔不绝的李斯,"您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的,您对兵法的见解肯定在我之上,要不,您跟少将军比试比试?” 李斯险些一口气上不来。——韩信的上峰是怎么忍他到现在的?! 这人说话并不阴阳怪气,也不是故意刺人,他说话很真诚,带着这个年龄的少年人独有的青春懵懂,以一种极为诚恳的态度表明自己的意见——廷尉,你这么牛,你肯定能嬴王离那个小瓜皮。 这种不是故意气人的气人才是最气人的。 因为你清楚知道,此人此话并无恶意,你跟他一般见识,那是你心胸狭窄,你不跟他一般见识,那是你活该气死。 但作为一个被没事便狂骂儒家人的儒家荀子教出的法家人,李斯从不做委屈自己成全别人,如果别人气到他了,那就报复回去好了,要不 然他的身居高位不就成了一个摆设? 李斯微微一笑,"我不懂兵,但我知道我此时官拜廷尉,是陛下身边一等得用之人。" "至于你,虽在兵法上略有天赋,可大秦最不缺的便是将军,猛将如云的情况下,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不过如此,不会有人在你身上倾注太多的心思。" 韩信皱了皱眉, "所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情况下,你要不要与少将军比试一场?"李斯十分有礼貌征询韩信的意见。 韩信扯了下嘴角。他可不想顶着王离的手下败将的名头出去打仗,多丢人啊。 韩信道,“我不太想——” "恩?" 李斯轻捋胡须,一脸和善。 法家人什么时候能讲讲道理心aト "行吧,我去。"人在屋檐下,韩信不得不低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李斯眼皮微抬。 ——该说这人有眼色还是没眼色呢?眼下什么情况了,还有心思跟他谈条件? “说说看。” 李斯心平气和。 韩信一脸忧色,"若我侥幸得胜,少将军必会记恨于我,日后百般刁难我。" "然后呢?" 李斯道。 韩信长长叹气,"还请廷尉护我一护,莫叫少将军取了我性命。" "少将军比你想象中的有雅量。"李斯道,"你若输了,他会瞧不起你,但你若嬴了他,他非但不会报复你,还会高看你一眼。" "武将总是这么别扭的。"李斯看了眼韩信,"同为武将,你难道不知道?" 他还真不知道。 因为他不是那种别人赢了他,他就会高看别人一眼的人。——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有人在排兵布阵的事情上赢他? "不知道。" 韩信实话实说,"我只知道我怕少将军报复我。&# 34; “不会。” 李斯摇头,"你只管大胆去比试,报着必胜的决心去比试,不要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少将军眼高于顶,自视甚高,若是让他知晓你故意让着他,以他脾气,他在校场上便会拈弓搭箭送你见他祖父。” "……好的,我记下了。"韩信视死如归,"我不会让他的。" 可问题是,他的骑射功夫根本不及王离,他拿什么去让王离?根本就没有的东西,谈不上让。 韩信跟着李斯走进校场。 "陛下,此人便是韩信。" 李斯将韩信引荐给嬴政,“韩信虽年少,但对于打仗一事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秦的擎天之将。" “拜见陛下与公主。”韩信俯身见礼,"陛下万年,公主千岁。" 赢政眼皮微抬,"免。" 鹤华看了又看面前清瘦少年。 与章邯精瘦不同,与王离的虽年少但强壮更不同,韩信很瘦,竹竿似的瘦,郎将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是薄甲包裹着几根竹竿,有种风刮过来便能将他吹跑的错觉。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着弱不经风的少年,他的眼睛却很亮,又亮又黑,哪怕在没精打采的状态下也 如黑珍珠一般熠熠生辉,叫人忍不住去瞧他眼睛。 ——确认过眼神,这位定是奇怪女人极为重视的少年了。 王离嗤笑,"擎天之将?" "他?" 不是他瞧不起韩信,韩信的文书刚送到咸阳时,他心里好奇,跟着瞄了几眼,那是一个连一日之餐都没有的普通黔首,天天蹭吃蹭喝,在当地的名声极为不好,他被召到咸阳时,还有不少人长舒—口气,终于不用再被他蹭饭。 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普通黔首,拿什么去学习兵法? 排兵布阵不是市井里的大白菜,不是你看一眼便能掌走的东西,它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与赫赫战功者的倾囊相授,否则你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碌碌无为之将。 韩信没有家底去学兵书,更没 有名师大家来教授,甚至连为将者最基本的骑射他都是来了上林苑才开始接触,到现在也只能说天赋平平,他随手挑个亲卫,都能将韩信揍趴下。 这样一个人来赢他? 简直是在说笑话。 当然,能被天书再三交代的人,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韩信骑射不行,他的天赋或许是在排兵布阵上面,是那种坐镇中军便能决定千里之外的战局的人,或许如李斯所言,未来的他定然是大秦的最强之将。 可越是这样,他越要与韩信比试一番,身为关中儿郎,哪能不战自退? 哪怕知晓前面是一场必败之战,他也会一骑当千冲入战场,将大秦旗帜与王字将旗牢牢插在战场,直至他最后一滴鲜血都流干。 阿父总说他天赋一般,可为名将,却不可为改写历史的绝世将才。 名将也好,绝世将才也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不在乎,他要的是大秦江山永固,王氏一族将门虎子,为了这些东西,他战死疆场又何妨? 王离对韩信勾勾手,"擎天之将,敢与我比试一场吗?" "比吧。" 与王离趾高气扬的嚣张相比,韩信兴致缺缺,甚至还想打哈欠,"少将军想怎么比?" &nbs p;怎么,李廷尉没有告诉你? 自己全力以赴,对手却一脸困倦,少将军的骄纵小脾气顷刻间上来了,在外面磨蹭这么久,不是为了商量如何对付本将军? 韩信看了眼王离,脸色有一瞬的古怪,不是。——对付一个你,还需要跟李斯商量吗? 一时间,韩信分不清王离是高看李斯还是高估了自己。 “哼,这有什么好否认的?” 王离的脾气从来算不得好,属于一点就炸的那种性格,可一旦涉及骑射与排兵布阵,他暴跳如雷的情绪影响不了他的翻身上马乃至拈弓搭箭。 王离走下高台,卫士们已选好战马,他对自己的骑术有十足的自信,连挑选战马这种事情都不屑于做,随手指了卫士牵着的战马,卫士牵过来,他飞身一跃,跳上马背。 “彩!” 漂亮的上 马动作引得关中儿郎齐齐喝彩。 好厉害! 鹤华星星眼。 嬴政瞧了眼热切看向王离的鹤华,“虽厉害,但你不可学。” 为什么? 鹤华不理解。 蒙毅轻笑,公主身娇肉贵,王离皮糙肉厚,王离经得起这样的冲击,但公主的身体受不住。 “哦,这样啊。”鹤华叹了口气,眼巴巴瞧着校场上英姿勃发的王离,“可是我也想跟王离一样驰骋校场的。” 这个不难。 蒙毅道,专门为公主培养的马驹们已经训练完毕,等王离与韩信比试完,公主便可试一试小马驹。 鹤华这下开心了,太好了,我也可以骑马了! 说好阿父今日陪她玩教她骑马的,如今天已过半,她却连马还没摸到,这不公平。——都怪李斯,如果不是李斯,阿父就能陪她玩了。 鹤华瞪了一眼李斯。 恩,瞪一眼就好啦。瞪完这一眼,她便解了气,就能原谅阿父被政务所分心,然后忘记教她骑马的事情。 李斯呵呵一笑。无妨,小公主心胸宽广,不会记仇,更不会报复于他。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丝毫不记仇的小公主声音软软糯糯向帝王撒娇,阿父,廷尉好坏,如果不是他激得王离非要与韩信比试,阿父便能教我骑马了。 好的,小公主也有记仇的时候。小公主极度护短,一旦招惹了她的人,好性如小公主也会绵里藏针刺回去。 李斯叹了口气。 他就不该大包大揽,接受蒙毅的提议。 是的,没错,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与蒙毅商议之后的决定,借着比试的事情拿捏韩信,拿捏了韩信,黄石公便会愿者上钩。 当然,精于算计的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在他与蒙毅的计划中小小改动了一下,想从被关中子弟占据的武将位置里撕下一块来,给同是外来户的韩信。 ——但看韩信这种分不清政局的头脑,他哪怕送韩信上青云,这厮也不会念着他的好。 李斯重重叹 气,臣知罪,臣不该打扰陛下与公主的雅兴。 哼,你才不会知罪。 鹤华轻哼一声,把脸扭在一边,你只会想着借着韩信打压王离,灭灭关中子弟的威风。奶声奶气的稚子童言哪怕在说自己的坏话,字字都在针对自己,但也让人心里生不出半分不耐与厌恶。 ——谁会跟一个四五岁的奶娃娃较真? 李斯哑然失笑,公主实在是误会臣了,臣哪有这个胆子去冒犯关中儿郎? “只是韩信此人天生将才,不该埋没于上林苑之中,臣不想陛下痛失栋梁,这才壮着胆子给陛下推荐此人。 哪知—— “哪知王离那小子受不得激,竟然自告奋勇下场与韩信比试?”阴阳怪气的老者声音打断李斯的辩解。 赢政眸光微动。 蒙毅眼皮微抬。 李斯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刘季眼前一亮,狐假虎威,哪来的不懂礼数的老头,还不快快轰出去!这是天子驾前,公卿众多,容不得你来撒野! 你小子先闭嘴! 黄石公没有好气道,蒙毅是什么人,我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如果没有他的允许,我怎么可能来到这儿? 蒙毅曲拳轻咳。 刘季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他可太知道了! 但这种事情蒙毅怎么可能承认?所以他才敢狐假虎威!一时狐假虎威一时爽,一直狐假虎威一直爽,他那些被泼冷水被骂癞蛤蟆的仇终于能报了! 你少污蔑蒙上卿。 刘季义正言辞,你一个没名没姓半截身子入土的小老头,蒙上卿怎么可能会注意到你?定是你趁人不备,才偷偷溜到这里冒犯天颜的! 皇帝佬儿有度量,但不多,这老头又臭又硬跟茅坑里的石头差不多,皇帝对他估摸着也是捏着鼻子忍着的关系, 他骂老头,皇帝或许会出面阻拦,但不会觉得他做得不对。 刘季肆无忌惮,偷偷溜进来也就罢了,见了陛下竟然毫无礼数,连最起码行礼都没有—— 嗖—— 利箭划破长空,打断刘季的喋喋不休,贴着黄石公的鞋面钉在黄石公面前的土地上。 刘季瞬间闭嘴。 ——好的,知道这位老头把王家少将军得罪得很彻底他也就放心了。 关中子弟看热闹不嫌事大,齐齐为王离喝彩。 王离拎着弓,嚣张瞧着远处的黄石公,哎呀,我手滑了,您都这么大年龄的人了,肯定有容人之量,不会跟我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吧? 这孩子比蒙毅小时候更欠收拾。 那当然,老夫肯定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黄石公俯身,去拔钉在地面上的箭羽,王老将军战无不胜,骑射无双,其孙不仅没有继承他在兵法上的造诣,就连骑射也不及他的皮毛。 王离脸色微变。 将门难出虎子喽。 箭/弩实在难拔,黄石公拔不下,只好作罢,转身瞧着张牙舞爪的少将军,声音慢悠悠,不过这也无妨,王老将军战功无双,上将军更是威名在外,有这样的祖父与父亲庇佑,少将军纵然平庸些,也能得侯位得将军位。 世间有不需打磨便能璀璨耀眼的将星,譬如韩信。也有璞玉一块,需要精雕细琢之后才能流光溢彩,比如王离。 他喜欢一点就通甚至不需点便能无师自通的将星。但今日,他突然发现雕琢璞玉的过程同样有意思。 黄石公抄着手,笑眯眯看向王离。 赢政视线落在王离脸上。少年握着弓弦的手微微颤抖,显然被黄石公的话所激怒。 赢政眉头微动。 蒙毅嘴角微抿。 鹤华张了张嘴,想打断黄石公的话,但此时的打断对王离来讲是掩耳盗铃,只会让生来骄傲的少年更加受挫。 韩信看看黄石公,再瞧瞧面沉如水的少将军,半息后,他默默退在亲卫身后 ,防止气头上的少将军给他来个一箭穿心。 章邯取来玛瑙沙盘,轻手轻脚放在鹤华身边。 习武之人听力好,哪怕离得远,方才的那些话他也一字不落全部听到,听完之后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唯一的感想是黄石公的确要收徒,但这个徒弟是韩信还是这位被气得不轻的少将军,便只有此时的黄石公自己知晓了。 “哪跟没有好祖父好父亲的韩信似的,被人赶鸭子上架跟你比试,怕嬴了伤你自尊,怕输了更伤你自尊。 黄石公眸光轻闪,杀人诛心,可怜哟,韩信怎就没有这样的好祖宗? 齐声喝彩的关中子弟陡然失声。 ——可以说王离天赋平庸,也可以说他嚣张跋扈,但独独不能说他享受祖辈庇荫,虽然他的确如此。 十岁的孩子在做什么? 吃喝玩乐,向父母撒娇。 但十岁的王离在做什么? 在天不亮便跑马练箭,在月色高悬仍在练枪,祖父与父亲是他的荣耀,更是他身上的枷锁,他拼尽一生也要挣脱的存在。 如果他的祖父不是王翦,如果他的父亲不是王贲,那么以他的努力他的天赋,他定能被人赞一句冉冉升起的大秦将星,可是他父辈们是灭五国的绝世悍将,哪怕放在历史长河里,那也数一数二的绝世战功,有这样出色的父辈,他注定黯然失色,除非他是武安君在世,否则他注定被父辈们衬得平庸。 可武将那么多,武安君只有一个。同理,父子联手灭五国的王翦王贲也只有一个。 群雄闪耀是这个时代的荣幸,可对于更多人来讲,是他们籍籍无名的可悲一生。当然,对于王离来讲更残忍——王老将军资质平平的孙子,上将军王贲叫不出名的儿子。 “那是因为他没我这么好命。” 王离抬眉,缓缓从箭鞘里抽出弩/箭一支,“我知我终其一生无法超越父亲与祖父,我而今的荣耀加身皆为阿父与祖父的缘故,但那又如何? “我身为大秦之将,我愿为大秦而死。” “我身为关中子弟,我愿为关中之地流尽最后一滴血。”“我身为王氏子孙,我一生不做有污王氏贤名之事。” 这便够了。 r/>这个世界不止有能力挽狂澜的绝世将星,更有我这种愿为大秦赴汤蹈火的普通将军。老头,将军心头至死不灭的热血,永远不会因为他的资质平平而消失。 嗖—— 箭若流星,飞驰而去。 52 第 52 章 "嗡!" 弩箭破风而来。 黄石公眼皮跳了跳。——还别说,厉风刮在脸上挺疼的。 但那支弩/箭并非直冲他面门而来,呼啸而来的利/箭携风而过,余风的威力足以让他的长须都断掉几根。 ——骄纵的少将军被他气得不轻。 可尽管一点就炸受不得激,尽管他的话字字戳在他心窝,将门出身的少将军依旧继承了其父贵族风骨以及其祖父的在面对战场时的沉稳厚重,气头上的少将军在面对他时依旧保持了身为将军该有的风度风华,他的箭破开原来弩/箭的箭羽,第一支弩箭被破成两半,第二支箭死死钉在第一支弩/箭原来的位置。 百步穿杨? 不,这是比百步穿杨更漂亮的天秀。 且是在极度愤怒下完成的操作。 愤怒是本性。 没有人能听完他的那些话而保持心平气和。 但听完他的话依旧不影响自己的判断,拈弓搭箭手指不抖,是经年累月下以极高将军要求对己身才会有的厚积薄发。 他或许的确不如他的父辈与祖辈。但他的心境,他的坚韧不屈,他的大将之风绝不输王翦与王贲。 黄石公慢慢笑了起来。 “彩。” 苍老声音响在校场。 赢政眼皮微抬。 蒙毅抿成一条的嘴角缓缓舒展开来。 鹤华眨了下眼。 章邯按剑而立。 李斯轻捋胡须。 刘季啧了一声。 ——没意思。 韩信一言难尽。 ——现在拍马屁是不是有点晚了?王家少将军是什么人?是你能随意拿话刺的人吗? 挑衅这种人,怕不是觉得自己的命太长。 "?" 你怕不是被吓傻了? 少将军轻嗤一笑,"老头,现在知道怕了?""放心,只要你不对陛下不敬,我是不会要你性命的。" "虽不会要你性命,可刀剑无眼,伤着你或者吓到你了,那只能 怪你运气不好。"王离放下弓,挑眉瞧着黄石公,"谁叫本将军心胸远不如陛下宽广呢?" 战马哒哒而行。不一会儿,王离来到黄石公面前。 黄石公抬眉看着马背上的张扬少年。 趾高气昂的少将军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儿跋扈味道,拿着弓,敲着他乱如鸟巢的发,“老头,你记好,本将军生性顽劣且记仇,睚眦必报小肚鸡肠。" "招惹了本将军,便该做好利剑悬于头顶的心理准备。" 嬴政眉头微动。恍惚间,他看到当年陪他练箭却一不小心错杀吕不韦心腹的王贲。 那时的王贲不比现在的王离大几岁,一身傲气似骄阳,吕不韦的心腹倒地不起,吕不韦面沉如水,视线阴鸷如毒蛇,而王贲却依旧笑嘻嘻,慢腾腾把弓弩收起来,不甚在意向吕不韦赔礼。 "哎呀,手滑了,对不住。"王贲道,"相国,校场之上刀剑无眼,您不会怪我吧?" 吕不韦当然不会怪他,只会把事情捅给王翦。 王翦头大如斗,压着王贲受军法,等他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打了三十军棍,鲜血染红军棍,王贲身上一片狼藉,一边鬼哭狼嚎,一边对他挤眉弄眼。 "不疼,真不疼。" 王贲的声音颤得厉害,却还在安慰他,“我是我阿父的最后一个儿子,他怎么舍得对我下死手?" "放心,我修养几天就好了。" 他眸色深深看着侍从忙前忙后给王贲冲洗伤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好养伤,莫留下病根。"他对王贲道,"寡人不需要一个爬不上战马的上将军。" 酒水泼在伤口处,王贲疼得龇牙咧嘴,脸上却还带着笑,“王上放心,不出一月,我便能生龙活虎陪王上骑马射箭。" "到那时,莫说只是一个小小侍从,就连王上不喜欢的那个人,我也敢将他一箭射杀。" 这便是少年将军最直白的热烈模样,热血酬家国,傲气欺骄阳,意气风发,锐意凛然。 /> "今日这两箭,不过是给你的小小警告。"少将军挑眉瞧着黄石公,"“若再有下次,本将军的箭便不是落在你脚边。" “或许是你的一只眼睛,或许是你的一只耳朵,又或许是你的心脏。”“谁知道呢?” "毕竟本将军的箭不长眼睛,万一落到那些地方,老头你千万别嫌疼。" "这有什么好嫌疼的?" 弓弦敲人并不疼,但再怎么不疼也不能被人白敲,黄石公抬手,抵住王离往下敲的弓弦,"少将军方才说了,身为王氏子孙,不做有辱家风之事,欺辱我一个半截身体入土的老者的这种事情,少将军肯定做不来。" “那当然。” 少将军理直气壮,"弓箭伤的人,跟我王离有什么关系?" 黄石公理了理衣袖,一向牙尖嘴利能把刘季骂得哑口无言的小老头难得没有开口呛少年,只抬眉瞧着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韩信叹为观止。 李斯抬了抬眼。——好的,廷尉府可以添些人手来收拾收拾目无律法的贵族子弟了。 “彩!” 刘季脱口而出。 ——对!就该这样治老头! 家世什么的,为什么要成为自己的负担? 为什么别人空口白牙说一句只会蒙祖辈庇荫,自己便要放弃大好家世不能去依靠?投胎是个技术活,自己凭本事投的胎,凭本事有了战功赫赫的祖辈,凭本事嚣张跋扈! 关中子弟跟着反应过来。 "彩!""彩!"喝彩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蒙毅嘴角微抽。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臭小子。 鹤华噗嗤一笑,”当心廷尉拿你们问罪。” “王离,不可对黄石公不敬。”蒙毅走下高台,按剑上前,挑开王离手中的弓弦。 这个距离足够让蒙毅把自己脑壳打爆,王离轻哼一声,收了弓弩,“我才没有对他不敬,是他自己先来招惹我的。" "自己没心机 ,便别怪旁人拿你当枪使。"蒙毅嫌弃看了眼王离。 “事关关中子弟,我怎么可能不出头?”王离振振有词。 蒙毅斜睥王离。 锐利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王离瞬间闭嘴,哒哒骑着马奔向校场。——他可太讨厌能动手绝对不废话的蒙毅了! 蒙毅对黄石公做了个请的姿势,"黄石公,请上座。" 黄石公抬手锤了锤自己的背,"老了,爬不了那么高的台阶了。" "来人,给黄石公看座。" 蒙毅吩咐左右。 "喏。" 亲卫迅速搬来食案与软垫,小寺人弓着腰在食案上摆上美酒与佳肴。黄石公理了理衣袖,慢腾腾坐了下来。李斯眼观鼻,鼻观心,对蒙毅将黄石公奉为上宾的事情不置一词。 刘季翻了个白眼。 王家小将军说得不错,这皇帝佬儿的心胸该宽广的时候的确宽广,这么遭人恨的人都能容得下,也难怪善于钻营如李斯都对他死心塌地。 真没意思。他原本还想看王家小将军收拾这个糟老头来着。 吕家女郎漂亮能干又勤快,这样的女郎谁不喜欢? 他有事没事找吕家妹子说话怎么了?怎么就碍着糟老头了?至于看见他往吕家妹子身边凑便拿水泼他,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多管闲事欠收拾。尤其欠王家少将军这种人的收拾。 可惜蒙毅与皇帝都在场,王家小将军需要顾及这俩人的面子,不能现在便让糟老头领教何为咸阳一霸。 ——不着急,日子长着呢,王家小将军那一点就炸的性子有得折腾糟老头。 至于糟老头那些把心思写在脸上的小心思,他觉得会全部打水漂。 王家小将军可不是什么性情乖顺的人,那是一个比韩信更难相处的主儿,一个韩信都能让糟老头碰得满头包,在韩信之上的小将军更会折腾人。 以后有好戏看喽。 刘季对未来的鸡飞狗跳充满期待。 黄石公对面出现食案与小几。 蒙毅一撩衣摆,坐在黄石公面前,眼睛瞧着校场上张扬肆意的少年, 漫不经心与黄石公说着话,"王离虽不够稳重,但心性单纯,勤奋悍勇,是个可塑之才。" "可塑之才?" 黄石公将王离嘲讽韩信的话学得惟妙惟肖,"他?" "韩信乃千年难遇的将才,无师自通,天纵奇才。" 亲卫斟上一盏酒,蒙毅将酒水送到嘴边,"他这种天才,不需要拜任何人为师,让自己的天赋成为旁人事无巨细教授才有的结果。" "而韩信骨子里的傲气,也不屑于拜旁人为师。"“因为他清楚知道,无人比他更懂兵法,他足以自成一派,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点与引导。” 黄石公夹了块鹿肉喂到嘴里。 上了年龄的人不太能吃有嚼劲的东西,而鹿肉却是颇有嚼劲的,并不适合他来吃。但这些鹿肉显然被人特意交代过,被庖厨炖得软糯鲜嫩,不需他用力嚼,便能被他拆吃入腹。 “唔,多年不见,蒙上卿看人越发一针见血了。”黄石公又夹了一块鹿肉,"但这跟老夫有什么关系?" 蒙毅笑了笑,"没什么关系。" “只是一个他自己便是将才的极限,另外一个虽平庸但潜力无限,前者虽惊才绝艳但不需要任何人教授,后者给他些许机会,他能还你一个惊喜,两者各有利弊,全看黄石公如何选择。” "蒙毅,我记得你与王离的关系并不好。"黄石公眼皮微抬。 蒙毅轻笑出声,"十来岁的少年,总是人嫌狗厌的。"“可这并不代表少年人的赤子之心会被他恶劣的性格所掩盖。” “我喜欢少年人心头至死不灭的热血与豪情。”蒙毅搁下酒盏,视线看向王离。 "韩信,你确定要跟我比?" 方才秀了一手博得满堂彩箭法的少将军骄傲得如同开着屏的绿孔雀,拿下巴瞧骑射皆平庸的韩信,"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韩信瞧了眼高台上的李斯。很好,离得远,他说话李斯多半听不到。 "实不相瞒,我方才便想认输。"韩信往王离身边凑了凑,委屈巴 巴开了口,"廷尉不同意,压着我与少将军比。" 这种不战而降的人是怎么被那么多人寄予厚望觉得他是大秦未来最强之将的?——他若连这种人都赢了不了,他还做什么大秦的将军王家的少将军?! 少将军瞬间起了火,"不行,你必须跟 我比!你若敢敷衍比试,我现在便敢要了你的性命! 韩信心梗。 不是,这人翻脸的速度怎么比翻书还快呢? 叫他认输的人是他,不许他敷衍比试的人还是他,这种前倨后恭前后矛盾,怎么能做独当一面的大将? 韩信有些无奈,我再怎么不敷衍,我的骑射也不是少将军的对手。这样吧,少将军,骑射这种没什么悬念的事情就不要比了,咱们直接比第三项—— “闭嘴!” 必须比!王离最讨厌这种没甚血性的儿郎,你若输给我,哼,韩信,你就等死吧! 韩信皱了皱眉。 高官贵族有一个算一个,没有半个讲道理的。 廷尉李斯威胁他比试,这位少将军的威胁更是赤/裸/裸,他一个没名没姓的小郎将,不想比必败之试怎么了? 行吧,比就比。 骑射这东西他的确不擅长,但领兵作战靠的不是个人勇武,单兵作战再怎么厉害,弩箭足够多的情况下一样能被射/成刺猬头。 先比什么? 韩信问王离。 马术。 王离瞧了瞧初习骑射的韩信,很有大将之风,“你不是自幼习骑射,跟你比马上动作太欺负你。 校场跑三圈,你若能追上我,此次比试便算作你赢。 韩信有些意外,这么简单?只要能追上少将军,便能算我赢? “当然。”王离挑眉,你能追得上我? 试试吧。 韩信拍了拍马脖子,跟观战的卫士再次确 认一遍,我若能追上少将军,便算我赢得比试? 算。 卫士觉得韩信在做梦。 莫说骑射一般的韩信了,哪怕把校场里的人全部算上,比少将军骑射更厉害的人也找不出几个来。 ——所以他一度很迷惑上将军对少将军的评价,这样的少将军也能算资质平平?若这叫资质平平,那么他们这群连十岁少将军都比不上的人是不是该一头碰死? 原谅真正资质平平的人不懂这些天赋异禀眼里的资质平平。 开始! 旗手发号施令。 王离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韩信尚未反应过来,被迫吃了一嘴黄尘。 彩! 关中子弟齐齐喝彩。——这次倒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是王离的马术的确出彩。 咳咳咳咳! 韩信抬手扇着黄尘,重重咳嗽着。过了好一会儿,被马蹄扬起的黄尘终于落下去,少年才慢腾腾驱着战马追王离。 差距如此明显,高台之上的鹤华松了一口气,“阿父阿父,王离是不是嬴定了?” 不到最后一刻,胜负便是未知。嬴政伸手揉了下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 可是差得这么远,韩信要怎么嬴王离?鹤华有些不解。 赢政眼皮微抬,还记得王离方才说过的话吗? “王离方才说的话?”鹤华想了一下,他说只要韩信能追得上他—— 鹤华声音戛然而止。 ——王离只说韩信追上他,但却没有说圈数,他跑两圈韩信跑一圈,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韩信说什么都能将他追上。 这、这胜之不武。 鹤华替王离鸣不平。 章邯看着又跑了一圈逐渐追上慢悠悠的韩信的王离,平静出声,公主,兵者,诡道也。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为兵家之胜。 r/>这话有点深奥,鹤华不太听得懂,虽然听不懂,但她看得懂王离与韩信的距离越来越近,大抵是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原本悠哉悠哉驱着战马踱步的韩信终于不再懒洋洋,而是回头瞧了瞧即将追上自己的王离。 少将军,只要我能追上你,就算我赢?韩信问王离。 王离嗤笑,你能追得上我?少年一夹马肚,战马即将超过韩信。 韩信等的就是这一刻。 “驾!”韩信声音清朗。 战马与王离并驾齐驱。然而下一刻瞬间,他以逸待劳的战马掠过王离。 少将军,我赢了!韩信回头看王离,我超过你了。 ??? “我跑了两圈,而你连一圈都没有——”王离声音微微一顿。 ——他方才并未说在同等圈数下韩信追上他才算赢,他只说了只要韩信追上他,此局便算韩信赢。 第一局,韩信赢。 卫士强忍笑意。 王离攥着马缰,恨不得掐死方才不够严谨的自己。 第二局,比箭术。卫士道,十支羽箭,中红心多者赢。 侍从给二人分发羽箭。 韩信接下羽箭,有些意外。 这位少将军的肚量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大,输了就是输了,不找理由和借口,更不会来找他这个钻空子嬴了的人的麻烦。 韩信松了口气,试了试弓弦,准备开始下一场的比试。 少将军不可!弯腰试弓弦的他突然听到卫士急呼。 他下意识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入目的是王离拈弓搭箭,利箭直冲自己。 好的,这位小将军有肚量但不多。 方才是我不够谨慎,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少将军捏着箭羽,声音恶狠狠。 哦。 韩信吃力给弓上弦,少将军这么厉害,肯定能赢我。  4;你知道就好。少将军冷笑一声,手里的弩箭转了目标。 嗖—— 利箭破空而去,正中红色靶心。 “彩!” 关中儿郎高声喝彩。 韩信艰难拉开弓弦。 不知是不是见惯了王贲蒙恬又或者王离蒙毅这种骑射无双的人,上林苑的卫士默认他既然在兵法上颇有造诣,那么他也是这种人,给他拿的是与王离一样的硬弓,这种硬弓在王离手里如弹弓,在他手里叫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拉得动。 ——就他这种臂力,能嬴极善骑射的人才有鬼。 但,如果对象是王离的话,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韩信拉着弓弦,抬头瞧一旁的少年。 少年显然想一雪前耻,这次没有秀自己比百步穿杨更夸张的箭术,什么第二支箭破开第一支箭的 箭羽,然后钉在第一支箭的位置上,而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箭一箭射出去,让每一支羽箭都留在靶心上。 且少年对靶心的掌控力极强,为了防止弩箭相互挤压,他还贴心将羽箭射得很分散,避免箭头太密集会将靶心直接射掉。 韩信眸光微动。 ——这把稳了。 黄石公轻捋胡须。 虽然性子又焦又躁,但难得可贵的是这人的脾气不影响他对战局的掌控,暴跳如雷时思路也很清晰,知道吸取教训,不重蹈覆辙,大将之风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鹤华有些紧张,阿父,王离这下能嬴了吧?十支箭他已经中了九支,只剩最后一支箭没有射出了。 再瞧瞧韩信,很好,十支箭同样射出了九支,不同的是有六支不曾中靶心,只有三支勉强挂在靶心上。 赢政眼皮微抬,此局要看韩信。 韩信笑眯眯,少将军,你九支箭皆落在靶心上,这最后一支箭,你要小心了。 此弓乃硬弓,而你又以力气见长,这靶心只怕未必能受得住你连射十支箭的重量。 如此浅显的道理,你以为我会不知? br/>王离两指搭箭,我从第一支箭开始,便一直收着力气。莫说只是十支箭,纵然二十支三十支,这里的靶心也能承受得起。 搬来靶心的卫士微微一愣,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蒙毅抬手扶额。 嗖——最后一支箭从王离手中射出。 鹤华紧紧攥着小拳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不能再输了!三局两胜,若这局再输了,便是彻底输了。 砰—— 弩箭正中红心。 赢了! 少将军彩! 关中儿郎连声喝彩。 王离抬眉,冲台上的鹤华骄矜一笑。 “王离嬴了!” 鹤华拍着小手手,太好了!他终于嬴了!嬴政凤目轻眯,视线落在脸色有些古怪的卫士上。 黄石公忍俊不禁,蒙上卿,你多此一举。 我的确不该插手。蒙毅掐了下眉心,他比我想象中要机警。 哗- _ 下一刻,钉在靶心的羽箭哗啦啦掉落,不一会儿,原本挂着十支弩箭的靶心只剩两支弩|箭在上面,弩|箭摇摇欲坠着,只需来一阵微风,便能将它们全部刮下来。 !!! 怎么回事! 周围关中子弟目瞪口呆。 韩信慢悠悠射出最后一箭。 准头不太好,有点偏离靶心,但尽管如此,他的靶心上仍有三支弩箭。——他赢了。 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韩信放下弓弩,卫士与少将军极为熟悉,知晓少将军臂力过人,怕少将军将靶心射穿,特意给少将军换成比平时更为坚硬的靶子。 而少将军呢,同样知晓自己力气大,若用平时的力气来射箭,不出十箭,便会将靶心射 穿。“所以咱们的少将军特意收了力气,防止自己射穿靶心之后一支弩箭也不中,然后再度被我赢了 去。 卫士有心,少将军同样有心,这本是好事。 “可惜有心遇有心,便是收了力气的弩箭遇到坚硬的靶心,哪怕一时射中靶心,但经过接二连三的震动,也足以将上面堪堪挂着靶心的弩箭震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比寒前—— 王离:我骑射无双,你拿什么赢我?! 比赛后—— 王离:….再战!我不可能输!!! 53 第 53 章 喧闹校场陡然安静。 吵闹不休的关中子弟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全部落在清瘦少年身上,脑海里只剩一个问题—— 莫说与少将军统一阵营的他们不知道靶心被换的事情,甚至就连少将军自己都不知道,这种除了换靶心与吩咐换靶心的人才知道的事情,是怎么让韩信知道的? 难道说他们关中子弟并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内部早就出现了外来户李斯安插的暗桩? 且这枚暗桩身份神秘,地位超然,所以才有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成这件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瞒着所有人,将这件事单独告诉韩信? 不,绝对不可能。 ——从韩信入场到现在,他所接触的人便只有少将军与李斯,少将军若是知晓这件事便不会输得这般惨,而李斯,那就就不用说,关中子弟防他跟防贼似的,怎会允许他把他的手伸到军营来? 相信李斯插手军营跟相信关中子弟集体叛国一样,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那么问题来了,所有设想都不可能发生,那么韩信是如何知晓少将军的靶心被人换下的事情?——还是说李斯之言并非夸张,假以时日,韩信必能成为大秦最强之将? 这件事情跟天方夜谭似的,鹤华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韩信是怎么知道的?"嬴政从卫士身上收回视线,“因为人心。” “人心?” 鹤华不懂。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章邯目光落在韩信身上,眼底有一瞬的凝重,"公主,此人极善战,也极懂用兵。" “当他出现在校场之上,当他知道这场比试对于关中子弟的重要性,当他知道少将军臂力惊人且其他关中子弟同样知道时,这场比试的胜负他已经知晓。" 章邯声音缓缓,将事情真相掰碎了告诉鹤华,"公主,李廷尉所言不虚,韩信天纵奇才,前途不可限量。" 这话说得很详细,鹤华听懂了大半,"好厉害。"“怪不得他是奇怪女人再三交代的人,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还没开始打就已经知道胜负的人。” r/> 章邯目光在韩信身上停留,"莫说是上将军,只怕整个大秦能赢他的人都不多。" "难道上将军与蒙将军都赢不了他吗?"鹤华讶然。 那可是如今的大秦最厉害的将军,一个随父亲灭五国,身经百战,从无败绩,另一个是领着五千精骑千里奔袭,打得匈奴没处躲,如果连上将军与蒙将军都赢不了他,那么这个世界上,便不存在能在战局中赢韩信的人。 章邯轻摇头,"不好说。" "原来韩信这么厉害?"惊讶到极致,鹤华张了张嘴,"那,那这第三局——" 赢政眼皮微抬。 “王离不可再输。” 章邯眯了眯眼。 关中子弟是大秦精锐,更是大秦立国的根本。 王离是下一代将军里的佼佼者,纵然韩信为当世兵仙,作为关中子弟的王离也不能输得这般难看。 寒酥叹了口气,"郎将说得轻巧。""韩信是上将军与蒙将军都未必能赢的人,少将军又如何嬴他?" "在沙盘之上赢。" 章邯道。 鹤华轻呼出声,"这不可能。""他最擅长的是兵法而不是骑射,骑射都赢不了他,又怎么在他最擅长的事情上嬴他?" “要的便是在他最擅长的事情将他赢了去。”章邯眸色微深,"唯有这样,才能挫其锐气,让其收敛。" 嬴政瞥了眼章邯。 章邯手按佩剑,视线仍在校场上的韩信之上,“似这种惊才绝艳之将,其性情必桀骜不驯,若不能杀杀他的威风,让他不敢小觑关中子弟,否则日后他若得势,必不会将关中之地放在眼里。"“甚至不止关中子弟,就连上将军与蒙将军也未必能驾驭得了他。” “我明白了。” 鹤华粉嘟嘟的小脸跟着凝重起来,"不能让他赢,一定要在沙盘上赢了他!" "沙盘……对!我的沙盘!" 鹤华眼睛一亮,转身打开章邯 拿过来放在她座位旁边的黑檀木大匣子,"用这个沙盘,肯定能赢他!" 在她的认知里,王离骑射无双,莫说是同年龄段的人,哪怕必王离大上许多岁的人也未必能赢王离,韩信虽是奇怪女人再三强调的人,但骑射如此厉害的王离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谁曾想王离竟输得这般离谱,让她看了都忍不住掩面摇头。 这种情况下,原本拿来逗乐的“沙盘”便变得至关重要了。——王离不能输。 作为关中子弟的佼佼者,作为下一代冉冉升起的将星,他不能输得这般惨烈。——哪怕那个人是韩信。 雕刻着雷云纹的黑檀木匣子被打开,里面放着一副与这个时代完全不同的沙盘。 说是沙盘,其实更像是棋盘,再瞧瞧周围小匣子里摆放着的各色圆玛瑙,棋盘的名字呼之欲出跳棋。 自从上了中班,幼儿园的课程便越发密集,不仅要学各种浅显的知识,还要培养各种兴趣,画画唱歌五子棋,蹦蹦跳跳国际象棋,跳舞她不太行,但她喜欢象棋五子棋之类的东西,在梦里上完课,还会少府给她做出几副棋盘来,让她与身边的人一同玩。 作为她身边最为亲密的玩伴,王离虽大多数的时间在校场练骑射,但隔个三五日也会来宫里寻她 玩,这种情况下,被她拉着一同下棋便再常见不过了。 或许棋局与排兵布阵有异曲同工之处,几乎不需要她过多讲解,王离便很快弄清了下棋规则,然后把她这位老师杀得片甲不留。 就很气! 气得她哭唧唧找章邯,让章邯教自己赢王离。在章邯的教导她,她才勉强能跟王离战个平手。 “下五子棋吧。” 鹤华把里面装着各色玛瑙的小匣子掌出来,只留黑白两色,“跳棋围棋下得时间太久了,时间长了,韩信便能琢磨出规则了,五子棋不一样,结束得快,不等韩信反应过来,王离便能赢了他。" 赢政瞧了眼棋盘,"有多快?" “五六步就能嬴,很快的!” 鹤华道。 "公主可还记得少将军在与公主下棋时的第几次赢了公主?"章邯道。 br/> "这便是了。" 章邯声音缓缓,“少将军三次便能彻底摸清规则,且大赢特赢,那么韩信只会更快。” "一局,或者不到一局,便能让他彻底掌握五子棋的规律。" "……" 这还怎么比? 根本没得比。 鹤华头头大如斗,两只手捧着脸,心里直犯愁,"要不,咱们下跳棋?""你,我,还有王离,咱们四个人对韩信,不信赢了他。" 赢政抬手捏了枚玛瑙棋子。触之温润,手感极好,于是他两指夹着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里。 "韩信天生将才,但关中儿郎亦非庸才。"赢政声音懒懒,"十一,不必帮王离,只管让他与韩信比试。" “可是韩信真的很厉害。”鹤华心里忐忑得很,忍不住伸手扯了下嬴政衣袖,"而且,而且他真的不能再输了。" 嬴政伸手将小团子抱了过来,“十一,王离不仅是你的玩伴,更是未来代替王贲蒙恬的独当一面的大将。" "终有一日,他会如他的祖辈一样亲临战场,战机瞬息万变,而他犹豫不决,他难道要向你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公主求援?" "好吧,他是将军,他只能靠他自己。"鹤华窝在嬴政怀里,眼睑慢慢垂下来,"可是,他才十岁,他——" "韩信难道比他大很多?" 嬴政伸手戳了下鹤华小额头。 "没有。"鹤华摇头,"韩信也很小,看上去跟章邯差不多。" "这便是了。" 嬴政挑眉,"同是少年,年龄相仿,又同为大秦未来之将,你若太厚此薄彼,会寒了韩信的心。 鹤华歪了下头。 她有点懂,但又不太懂,她抬头,看了又看嬴政没甚表情的脸,迟疑问出自己的疑问,“可是,如果王离输了,关中儿郎的锐气便没了。"  4;便会被韩信踩在脚下,一辈子都翻不得身。" "若关中儿郎的锐气可被一人所挫,那如此脆弱的关中儿郎不要也罢。"嬴政轻嗤一笑,"关中子弟皆虎狼,你见过绵软如羊羔的虎狼吗?"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这句话鹤华听懂了,在嬴政注视下摇了摇头,"没有。" "既没有,便打起精神好好看一眼虎狼。"嬴政抬手,将怀里的鹤华抱正,让她面对高台之下的韩信与王离,而非看着自己。 "虎狼之所以是虎狼,是因为他们坚韧不屈,永不放弃。"嬴政凤目轻眯,墨色瞳孔只余韩信王离。 "第三局,比沙盘推演。" 小寺人捧上鹤华的玛瑙棋盘,声音尖细,“此为公主特制的沙盘,两位小将军便用这个比吧。” 韩信伸手从里面捏了一枚玛瑙,"这是沙盘?" "当然是沙盘。" 小寺人笑眯眯解释比试规则,“用寻常沙盘有什么好比的?既然是两位天赋过人的小将军的比试,那便该上升点难度,用天书的沙盘比。" "这是天书教授公主的沙盘,与咱们大秦的沙盘大不相同,您若是用这副沙盘赢了少将军,那才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呢。" 这位小公主比王家少将军聪明多了,为了不让他赢,着实煞费苦心。韩信抬头瞧了眼高台之上的鹤华。 娇滴滴的小公主被帝王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小脸此时并无方才的轻快笑意,眉眼敛着,嘴角抿着,有些许凝重味道。 ——真的很紧张他与王离的第三场比试。 韩信笑了一下,搁下玛瑙棋子,"好,那便用公主的棋盘比。""少将军,您先请?" "嬴者先。" 王离这一次不敢再托大,抓了一把玛瑙棋子在手里,"你先来。" 韩信瞧了瞧被王离抓在手里的棋子,估摸着有十几枚,便也有样学样,抓了七/八枚棋子拿在手里,"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白子落入棋盘 。位置占得极好,有险可守,有路可退,完全不是第一次玩五子棋能玩出的操作。 王离眼皮跳了跳。——韩信的兵法造诣绝对在他之上。 王离捏着棋子,掌心蒙上一层薄汗。 但越是这种情况,便越不能着急,他捏着棋子,并不着急下,只用另一只没有掌棋子的手端起案几上的茶,往嘴里送了一口。 茶水入肚,王离的心一点一点静了下来。 “啪嗒——” 黑子出现在棋盘。 韩信抬了下眼,紧跟着下第二枚棋子。王离慢慢饮着茶。 蒙毅离得近,棋盘上的厮杀被他尽收眼底,作为陪伴在帝王左右的心腹上卿,他与公主鹤华极为熟悉,对公主让少府做来的各种棋盘也略有耳闻,知晓里面的规律与胜负,正是因为知道,他的眉头才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王离并不占上风。 “天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黄石公摇了摇头,韩信的下限,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无法到达的上限。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听力与视力皆是一等一的好,黄石公的话被王离一字不落全部听到,骄傲的少将军耳朵微动,头便抬了起来,瞧着断定他必败无疑的黄石公,轻蔑笑了起来。 老头,你们这种纸上谈兵的人永远不懂我的那句话。王离嗤笑,将军之所以是将军,是因为将军至死不渝,视死如归。 “啪——” 黑子稳稳落入棋盘。 韩信嘴角微抽。——果然是王离的性格,竟然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赢他。 王离随手将掌心攥着的棋子仍回雕刻着雷云纹的黑檀木小匣子,对着黄石公笑出一口大白牙,不止视死如归,更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黄石公险些拔掉自己的几根胡须。——王离这小子居然赢了? 蒙毅动作微微一顿。 ——王离竟然真的嬴了?! 周围卫士鸦雀无声,无人开口喝彩。 倒不是他们被王离前两句输给韩信的事情打击怕了,觉得极善骑射的王离在骑射上都赢不了韩信 ,那么在韩信擅长的沙盘推演更不可能赢得了,而是因为有着上一次的弩/箭掉落大半的惨败教训之后,在没有得到准确胜负答复后,他们着实不想弄巧成拙为一个外来户喝彩。 彩! 刘邦摸着下巴,喝出第一声彩。——王家少将军有点东西啊。 鹤华离得远,看不清王离与韩信的对弈,听到刘邦喝彩,便连忙问章邯,章邯章邯,王离是赢了嘛! 章邯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嬴了。 太好了! 鹤华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他终于嬴了! 赢政伸手刮了下鹤华挺翘小鼻梁,眼底浮现一抹极淡极淡笑意,“开心了?” “恩!开心!” 鹤华重重点头,抱着嬴政胳膊欢呼,阿父,他没有让你失望!关中子弟果然皆虎狼,连韩信都嬴得了! 韩信,你输了。 王离抬头瞧着手里仍捏着棋子的少年,声音骄矜又嚣张,你虽在骑射上赢了我,但在沙盘推演之上,你不是我的对手。 韩信松开棋子,忍俊不禁,好吧,你的确赢了。但是少将军,你不觉得你嬴得并不高明吗? “我只需将棋子下在这儿,你便满盘皆输。” 韩信往棋盘里加了一枚棋子,“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地,以一时险而嬴一时胜,此将便不可为三军主将。 什么主将不主将? 王离不屑,“我只知道,若我连这局都嬴不了,那我以后便连赢的资格都没有。”黄石公摇头,“年轻气盛。” 若不年轻气盛,又怎为少年? 蒙毅道,黄石公,老谋深算的有我们这群人便够了,不必让谨小微慎与机关算尽去荼毒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卫士宣布比赛结果,第三局,少将军赢! 彩!少 将军彩!关中儿郎扯着嗓子为王离喝彩。 他们憋了太久,也忍了太久。 在刚才少将军起身时,他们便想高声喝彩,可想想第二局的惊天逆转,他们还是忍下了。——他们才不想自己喝的彩彩的是外来户韩信。 事实证明关中子弟永远不会连败三场。 尤其是他们之中最为出色的少将军,哪怕他的对手是蒙上卿口中的天纵奇才,他们关中儿郎也能从惊世大才手里扳回一局来! 彩! 彩! 喝彩声如雷贯耳,连绵不绝。 “他们都在为你喝彩。”韩信叹了口气,方才我嬴的时候,无一人为我喝彩。 你一个外来户还想关中子弟给你喝彩?来的时候喝了多少酒,醉成这样? “当然不会为你喝彩。”少将军道,你又不是关中子弟。 不是关中子弟便不值得一声喝彩吗? 韩信奇怪问王离,如今天下一统,你们是大秦子民,我也是,同是大秦子民,凭什么他们能为你喝彩,却不能为我喝彩? ……在怎么是大秦子民,也有个先来后到。 这个话题没办法细细掰扯,王离含糊道,“我跟他们同为关中子弟,一同长大,一同骑射,他们当然向着我了。 “现在分地域,以后上了战场,难道也要分地域么?”韩信道,评判一个将军要看他的军事能力,而不是看他是否是与自己同出一地。 蒙毅饮茶动作微微一顿。 这人的军事天赋是用脑子来补的? 这种话里话外都在说王离不如自己的话也能当着王离的面来说? 是觉得王家少将军脾气没有传闻中那么暴戾,还是觉得皇帝陛下就在眼前,王家少将军哪怕暴戾也不会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一剑将自己戳死? 黄石公长长叹气,虽然小将军们不必谨小微慎,肆意张扬方为少年将军们的本色。但老夫还是觉得小将军们得注意点分寸,武安君的惨剧,不能再发生第 二次了。 蒙毅深表认同,并且想收回自己方才的那句话。 ——他们的皇帝陛下心胸宽广得很,哪怕报复人也只是往将军酒水里加点麻椒水,可韩信这厮年轻得很,等他功高盖主的时候,那时的皇帝陛下只怕早已不是现在的皇帝陛下,那是的皇帝陛下,容得下他这张屡出惊世之言的嘴么? 瞎,一个彩罢了,你怎么还较上真了? 王离嫌弃看了眼韩信,彩,韩信彩,非常彩,够了吧? 韩信嘴角微抽,比王离更嫌弃,少将军,这种敷衍的彩还是不必喝了。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招人讨厌呢?王离活动手腕,站了起来,居然嫌我敷衍? 看到这人手腕便想起这人惊人臂力,韩信心头一跳,立刻退避三舍,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少年将军抬手一挥,号令周围关中子弟,儿郎们,韩信兵法在我之上,值得一声彩。“来,为韩信喝彩——” 彩! 骄傲明快的少年声音清朗。 彩! 有人跟着王离喊出声,彩!韩信微微一愣。 喝彩声排山倒海而来。方才是为王离,而现在,是为他。 输得起,赢得下。虎狼之地的关中子弟永远热烈张扬。 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韩信手指微微一抖。 这下高兴了?有人掌心拍在他肩膀,不就一声彩吗?关中儿郎虽不喜外来人,但不至于吝啬一声喝彩。 韩信吸了吸鼻子,恩,高兴了。 刘季往嘴里喂了一口酒,余光偷偷瞧了眼主位上的嬴政。——啧,这才是这位帝王真正想要的结果。 九州能一统,靠的是关中子弟一颗人头一颗人口杀出来的尸骨如山。 六国势力被消灭殆尽,战乱百年的华夏大地终于迎来久违的和平。 可和平之后呢? 是关中子 弟与“外来户”的朝堂之争,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你瞧我居功自傲,我瞧你什么都不做,便能享太平。 一个优秀的执政者显然不会让朝堂陷入这种无畏之争。关中子弟也好,外来户也罢,只要能效忠大秦,那么都是大秦王朝的忠臣良将。 所以今日发生的一切再正常不过。 骄矜自傲但又心性单纯的少将军,天赋异禀却同样没甚心机的绝世将才,一个关中,一个外来,他们两个太适合作为关中与外来的破冰人选。 咦,他们在为韩信喝彩? 鹤华有些意外。 嬴政颔首,关中子弟皆豪迈,不会因为一时输嬴而仇视有才之士。 章邯眉梢微动。 李斯讶然。——他一直防备着的、厌恶着的关中子弟,竟是这般心胸宽广的人么? 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军士们最重战功,若的确是擎天之将,那么很容易博得军士们的好感,这种好感无关地域,更不是关中儿郎的独有品质,而是刀口舔血的将士们的本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只有跟着有能力的将军,他们才有可□口,才有可能活着回来。 但他不是将军,他是廷尉。想要在关中子弟那里获得与韩信一样的待遇,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不必再与关中人勾心斗角,不必再事事防着关中人一手,他与关中人可以亲密无间,互通有无,那该是多么省心的事情啊! “恩,这倒是的。” 鹤华点头,无论是蒙将军蒙上卿,还是上将军王离与章邯,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赢政微微一笑,他们的确很好。“正因为他们足够好,朕今年便想将西南之地纳入大秦版图。” 西南之地? 鹤华想起来了,白杆杆,红伞伞的地方? 鹤华一脸兴奋,阿父想派谁去?能不能让我一同去?老师说了,那个地方的蘑菇特别好吃! 54 第 54 章 "白杆杆,红伞伞。"赢政眼皮微抬,"这句话的后面是什么?" “喔,是吃完全部躺板板。”鹤华大声答道,"躺板板,埋山山,埋山山,哭喊喊,亲朋都来吃饭饭……"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 寒酥抿唇轻笑。 “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埋板板,来年长满红伞伞。”嬴政抬手戳了下鹤华小额头,"躺板板的红伞伞,要吃吗?" “我,我不会乱吃的!” 鹤华伸手抱着嬴政胳膊,可怜巴巴保证,"什么白杆杆红伞伞,我都不会吃的!"“阿父,我会很乖的,您就让我去吧。” "打仗不是儿戏,你若同去,只会成为军队的累赘。"嬴政把人抱在怀里。 "不会的,我很能吃苦的,我也不会乱跑的。" 鹤华摇头,小手手揪着嬴政衣襟撒娇,“阿父,我想去,我真的好想去。”“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这里,是上林苑,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关中呢。” 寒酥莞尔,“公主,外面哪有关中好?” "关中乃天下最繁华之地,吃的,玩的,看的,各种东西比外面强多了,您若出了关中,只怕还不习惯外面的贫苦破旧呢。" “可是再好的地方待久了也会腻的。”鹤华抬头看嬴政,“阿父,您在咸阳待了这么久,您不会腻吗?” 赢政颔首,"会。" “那阿父为什么不出去走走?”鹤华有些奇怪。 “因为朕不能出去。”嬴政道,"大秦如今的国库不足以支撑朕巡视四海。" 这句话很浅显,鹤华明白了,巡视四海要花很多很多的钱,现在的大秦没钱,阿父不能巡视四海。 还有打仗,以前的打仗动辄五六十万大军,现在不会超过五万,蒙恬将军远征匈奴,其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四五万,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太穷。 要是能有好多钱就好了。 有钱了,直道驰道便能修起来,轮船也能建起来,还有阿父一直想扩建但一直没钱扩建的咸阳城,只要有了钱,这 些东西便不再是梦里能想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可以动工的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要到哪去弄到这么多的钱呢? 鹤华蹙了蹙眉。 嬴政眸光微动,并起两指,指腹抹开鹤华微蹙眉尖,"不能出去玩,不开心了?" “恩,不开心。”鹤华点点头,"想到阿父比我更不自由,我就更不开心了。" 赢政抬了下眼。 "公主不必不开心。" 章邯斟酌片刻,犹豫开口,“下一批前来咸阳做生意的胡人商队很快便到了,这支商队比以前的商队规模更大,所售商品也更为珍贵——" 嬴政瞧了眼章邯。 察觉到嬴政视线,章邯声音微顿,瞬间闭嘴。“说下去。”赢政声色淡淡。 “我们新一轮的关税,已从最初的税率提升为十之□口,按照这个税率来算,我们这次能征收的赋税会比上次多一倍有余。" 章邯谨慎开口,将自己算出来的赋税清楚报给赢政。 赢政懒懒挑眉,"不错,的确是这个数字,你很细心。""你很细心。" “臣知罪。”章邯心头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突然间的举动让鹤华有些疑惑。——只是算出了下批胡人商队的货物与赋税,这有什么罪?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了,“治粟内史掌天下粮草与赋税,胡人商队所交的赋税也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之内。你说的这个数字是治粟内史与心腹们忙上几个昼夜才能算出来的,是极其机密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自己算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这话是给章邯递台阶。章邯手指微紧,声音里透着几分小心,"是臣自己算出来的。" “怎么算的?” 鹤华追问。 章邯抿了下唇,"能被治粟内史递给陛下的赋税,自然是极机密之事,臣无法探知。" “但胡人商队却是有迹可循,他们的行走路线,花费的时间,雇佣了多少人,又向大鸿胪处报备了多少人,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却能推断出他们的货物价值几何,知道了他们的货物,便不难推断出他们下次所教的赋税。" "这、单凭这些东西便能推断出他们的货物?"鹤华讶然。 章邯颔首,“手工做品重量轻,走得快,若为金银珠宝,则笨重难行,且需要请更多的人来保护商队。" “他们请了多少人,又走的哪条路线,都被上将军整理成册,上书陛下,知道了这些东西,便不难知道他们此次的货物与价值。" “原来这样。”鹤华明白了,回头问嬴政,"阿父,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赢政颔首,“知道。” "好厉害!"鹤华轻呼出声,"阿父也好厉害!知道这些东西便能知晓商队的赋税!" 这话若由旁人说出来,则十足的谄媚讨好,可这话由一个五岁小孩子说出来时,便是十足的天真儒慕,乌湛湛的眼眸里闪着光,满满都是对面前之人的崇拜,嬴政眉头微动,伸手捏了下小孩粉嘟嘟的小脸。 "莫学王离的油嘴滑舌。" 赢政道。 ——虽然听着让人很开心。 “哎呀,别捏脸,我今天有涂香香,捏脸会弄脏的。”f鹤华连忙去抱嬴政胳膊,阻止帝王的揉脸动作,“我才没有学王离,他有什么好学的?” “我值得公主学的地方多了去了。”王离走上高台,听到鹤华埋汰自己,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骑射,兵法,公主都可学一学。" 韩信跟在王离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来,俯身向嬴政见礼。嬴政眸光微动,动作停了下来,单手拎着小公主,让人坐在他身边。 鹤华察觉到韩信一同过来了,便不再与嬴政玩闹,轻哼一声与王离道,“我才不要跟你学。”"你的骑射输给韩信,兵法在章邯之下,骑射兵法皆不拔尖,我何必跟你学?" 王离瞬间心梗。 ——他就知道输了骑射会被十一埋怨! 韩信环视周围,目光落在立在鹤华身后的章邯身上,“章郎将的兵法造诣在少将军之上?” r/> 鹤华重重点头,“章邯特别厉害,不止兵法,还有骑射,都比王离厉害很多。” 这话是大实话。 当初王离看不惯鹤华亲近章邯,曾私下不少寻章邯的麻烦,章邯虽谨小微慎,可被逼急了也是会反抗的,两人较量一番后,骄傲的少将军勉为其难接受了章邯的存在。 ——人长得漂亮,骑射兵法也漂亮,这样一个人待在十一身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咳,过去的事提它作甚?"王离曲拳轻咳,显然不愿意让鹤华把自己的老底揭给韩信。 韩信目光在章邯脸上停留。 章邯眼皮微抬,态度不卑不亢。 "好吧,不提就不提。" 鹤华笑眯眯,"不过章邯不止骑射兵法比你厉害,就连算账都很厉害!"“恩,跟治粟内史一样厉害!” 她险些忘了章邯并非传统武将出身,他原来的职位是少府,是九卿之一,专门打理阿父私库的官员,似这样重要的官职,算账怎么可能不厉害? “章郎将这般厉害,只在公主身边当个郎将?”韩信看了又看安静侍立在鹤华身后的章邯,有些一言难尽。 不是说大秦的选官制度是最完善的吗? 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比六国好太多,有才之士一样被埋没。——尽管上位者知晓他的才华与能力。 鹤华被噎了一下,"啊,这个,他,他只是暂时在我身边。"“他这么厉害,肯定不会长久守着我的。”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本来是要随上将军一同出使西域的,是因为他身受重伤,不能远行,这才被迫留了下来。”鹤华连忙解释,"如果不是因为受伤,他这会儿已经随上将军立下赫赫战功了。" “哦,这样啊。” 这个理由韩信勉强接受,“看来章郎将的运气不大好,明明可立不世战功,却因为伤重留在咸阳城。" 刘季眼前一黑。——韩信的这张破嘴什么时候能改改! 这都什么话? 咸阳城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吗?公主是洪水猛兽吗?至于这么唏嘘叹谓替章邯惋惜 吗? 王离皱了皱眉,抬脚踢在韩信小腿肚。韩信完全没有防备,被王离踢了个翅趄。 "哎呦,郎将,您当心点。" 离得近的小寺人声音尖细嘘寒问暖,却没有伸出手扶一把。——这张嘴欠收拾,莫说只是翅趄,纵然摔个狗啃泥他也受得起。 嬴政手指微动,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嘶——" 韩信揉了下自己小腿,回头看王离,"少将军,你做什么?" 王离瞪了一眼此时仍一头雾水的韩信,“章邯若运气不好,世界上便没有运气好的人。”“他已经得到公主宠信,运气难道还不够好?” 韩信有些嫌弃,"这算什么——" "少将军此言甚是。" 章邯蹙眉打断韩信的话,"能得公主青睐,是我三生有幸。" 见识浅薄。为将者当以军功立世,而不是指望别人的宠信。 >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信不再对章邯发表任何意见,只抬着手肘撞了下王离胳膊,压着声音提醒这位与自己颇为投机的少将军,少将军,你千万不要如此。 ……你可闭嘴吧! 王离恨不得去捂韩信的嘴。 用兵如神,然接人待物却是一塌糊涂。这人的脑子呢?全部用来换兵法上的天赋了? 一瞬间,王离对韩信兵法造诣上的羡慕瞬间归零。 “王离当然不会如此。” 鹤华看了看韩信,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的话,不止王离不会如此,章邯也不会如此,他们都是大秦的栋梁之材,才不需要用讨好我来谋求前程。 这是自然。 刘季噌地一下站起来,上前拉了下韩信的胳膊,将人拉在自己身后,陛下英明神武,公主明察秋毫,怎会让有才之士埋没在自己身边? 只是国库空虚,章郎将年龄又小,这才留在公主身边听吩咐。 刘季给韩信使了个眼色,让他闭上自己那张能 惹是生非的嘴,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国库有了钱,章郎将便能随军出征,成为大秦未来的擎天之将。 韩信眉头动了动。 他只是不擅长交际,但并不是傻,先有王离踹自己,再有刘季拉自己,再怎么迟钝的人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话不大中听,否则这两人不会当着皇帝与公主的面与自己拉拉扯扯。 韩信委屈巴巴闭了嘴。 ——那么厉害却在公主身边当侍从,任谁都会觉得屈才好嘛? 他是替章邯惋惜。 一种同为将才得惋惜。 你不必替章邯惋惜。主位上的嬴政缓缓开口,朕将他留在十一身边,是另有他用。 章邯手指微微一紧。 韩信半信半疑,“什么用处?” “西南之地。”赢政声色平静。 ? 7 !!! 韩信无法平静,西南之地不亚于南越之地,陛下要将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一个从未领过兵的少年? “陛下三思!” 王离脱口而出,“章邯虽有将帅之才,西南之地极其重要,若无经验丰富的老将坐镇,只怕未必能顺利取下! 刘季张了张嘴,声音消失在嗓子眼。 ——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太大胆了?这么重要的地方能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章邯单膝跪地,陛下,臣年少无功,只怕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朕说你担得起,你便担得起。赢政声音不辨喜怒。 鹤华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得益于老师的评价与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章邯的才能与性情。不骄不躁,沉稳谨慎,是一把藏于鞘里的刀,安静等着自己艳惊四座的时刻。 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没有用。 关中子弟皆虎狼,这句话是褒义词,更是贬义词,他们是一群虎视眈眈的狼,一旦你无法驾驭他们,那么你只能被他们吞噬。 章邯性子不如王离那般张扬肆意,他是一个很藏拙的人,他从不炫耀自己的骑射,更不指点江山夸耀自己的排兵布阵,以至于卫士们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出身贫寒却得公主喜欢的层面上。 靠别人的宠信上位,这种人是关中子弟最瞧不起的人,而大秦如今的军士,大多是关中子弟,领着这么一群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的人去远征西南之地,怕不是觉得自己的命太长。 “陛下看人一针见血,从未出错。” 李斯轻捋胡须,陛下要章郎将去西南之地,便有章郎将去此地的道理,章郎将不必推辞。 刘季慢慢回过来味。 只是说去西南之地,并未说出兵还是其他,这西南之地,章邯未必不行。 再说了,王家少将军何等骄傲的一个人,能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章邯的用兵能力必远在他之上,否则这位跋扈的小将军才不会给章邯好脸色。 骑射一流,颇懂兵法,又极善理财算账,把这样一个人派去西南之地,皇帝陛下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刘季大脑飞速运转。半息后,他想到了——商队! 这些年来,皇帝没少打着商队的名义往周边各地派细作,上将军王贲的西域之行,便是在细作将西域情况摸得差不多之后才启程。 有无孔不入的细作,再加上王贲的用兵如神,丝绸之路才会势如破竹被打开,西域诸国被纳入大秦版图。 但现在,皇帝似乎想再来一次王贲的丝绸之路。 唯一不同的是领队的人从战功赫赫的王贲变成了从未打过仗的章邯,而地点,也从西域诸国变成西南之地,至于形式,则是出兵与商队的差别。 西南之地与大秦也有贸易往来,从商队们带回来的消息来看,西南之地多山丘密林,战马根本跑不开,领着五万人的军队打那里,只怕还没有五千人的商队作用大。 可只有一个章邯,似乎远远不够。还需要一个缺乏历练的副将,以及一个极善交际的人陪着一同前往。 刘季眸光轻闪,抬手拍了下章邯肩膀,“章郎将,陛下说你行,你便一定行。” “章邯,领旨吧。” 蒙毅拾阶而上。 章邯肩膀微微一僵。 “臣,遵旨。” 少年额头抵在手背。 王离震惊到无以复加。 韩信大脑一片空白。 好的,他彻底收回自己觉得大秦晋升制度不太行的结论。 这种从未领兵却被委以重任的事情,他把之前的历史翻了遍,也只想到纸上谈兵的赵括被赵王封为三军主帅,领着几十万大军被白起彻底杀穿,长平之战断送赵国国运。 当然,韩信肯定不是赵括,嬴政也不是赵王,眼下更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会给韩信几十万大军,让他攻打西南之地,没有那么多的兵力,让他去那做什么? 很快,对军事极为敏锐的韩信想到了——商队。 陛下,臣能一块去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韩信立刻开口。——哪个为将者能拒绝开疆扩土,青史留芳? 嬴政眼皮微抬,蒙恬那里缺乏人手,你去蒙恬那里。 谢陛下!韩信微微一怔,随即激动得无以复加。 太好了,他终于不用在上林苑练兵了!千里奔袭远比打着商队名义来作战痛快多了! 那我呢?章邯韩信都有了好去处,王离有些坐不住,陛下,我呢?我去哪? 你? 嬴政目光落在蒙毅身上。 四目相对,蒙毅会意,斜了一眼王离,你哪也不去,老老实实待在上林苑学习兵法。 ……我不! 怕蒙毅揍自己,王离蹭地一下躲在刘季身后,露个脑袋与蒙毅抗议,学兵法最好的地方是战场! “我要去战场学兵法!” 刘季见过蒙毅揍王离,那叫一个鬼哭狼嚎天地为之试色,怕殃及到自己这个倒霉的池鱼,他连忙举手,蒙上卿,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 这话说得在理。 黄石公抬头瞧着躲在刘季身后张牙舞爪的少年,少将军若想在兵法上有所进益,最好的地方是战场。 刘季横在中间,蒙毅没有直接动手,“他年龄太小,若无可靠长辈跟着,去了战场只会给旁人添乱。 “那便找个长辈随他同去。” 黄石公道,你们出发之际别忘了通知老夫一声,老夫乘一下你们的车,去西南之地与故友叙叙旧。 蒙毅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成了。 嬴政眉头微动。 黄石公请放心,队伍出发之际我必登门相请。蒙毅深吸一口气,松开按剑的手,深深向黄石公鞠了一躬。 王离看得一头雾水,他乘咱们的车,你向他见礼做什么? 因为蒙上卿比你这位少将军知晓礼数。黄石公道。 王离不屑,你这是被他骗了,他才不尊老。——但凡蒙毅比现在年轻十岁,他能把你脑子打出来! 鹤华眨了下眼。 气氛无比和洽,李斯稍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赢政,赢政微颔首,李斯瞬间会意,起身对黄石公做了个请的姿势,黄石公,观战这么久,您也累了,不如咱们换个地方歇息? 蒙毅的打算全部达成,他心里的盘算还没得到一句准话呢。——陪葬区到底怎样才能与另一位公主的世界联系到一起? 李廷尉想去哪? 黄石公斜了一眼李斯。 扪心自问,他对这位杀害自己同门的法家代表人并无半分好感。 他身上无蒙毅半分的光风霁月,更无韩信的心无杂念,甚至王离的率性章邯的谨小微慎也没有沾染一点,老谋深算与不择手段是他的本色,他是法家代表人,但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官吏。 李斯笑眯眯,听闻黄石公喜鹿肉,我那里已备下全鹿宴,我知黄石公不喜我,多半不会赏光,但是黄石公,鹿肉不可辜负,而天下大势,则更不可辜负。 舍我一身清誉,换陛下江山万里。李斯轻轻一笑,掷地有声,“黄石公,我为陛下,百死无悔。” 55 第 55 章 黄石公眼皮微抬。 ——我信你个鬼。 一个先投在吕不韦门下,在吕不韦失势后毫不犹豫抛弃吕不韦转投嬴政的投机分子,谁又能保证他不会赢政崩逝之后果断背叛赢政,然后去追随新的掌权者?似这种见风转舵的阴谋家,他的话半个字都信不得。 当然,也有意外。 这个世界上也有一种人,能让轻佻者稳重,让浪荡者回头,让阴谋家忠贞,但这种人太少太少,几乎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出现,尤其不会出现在皇帝这个位置上。 九五之尊的皇帝只会是一件冰冷凶器。当凶器的情感压倒理性,那他便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但不知为何,黄石公还是忍不住向主位上的嬴政瞥了一眼,像是再看一眼自己曾经效忠过却又决裂分开的君主,看一眼如今的他是否还是当年阴鸷帝王。 然后他看到了,看到帝王身边围着意气风发的少将军,骄纵的少将军死缠烂打,孩童一般幼稚,但掌权天下的帝王却不觉得他胡闹失礼,懒懒挑眉看着少年,眉宇间有着不属于帝王的温情。 黄石公静了静。 挺好。 孤独着长大,却没有长歪,如今的帝王早已不是最初冷冽暴戾的少年君主,而是值得让人誓死追随的千古一帝,如狼似虎的关中子弟,精明能干的丞相王绾,有大才却也有极大道德缺陷的李斯,这些人心甘情愿围在他身边,为他赴汤蹈火,为他万死不辞。 “那便走吧。” 黄石公收回视线,慢悠悠往外面踱步,"鹿肉的确不可辜负,口腹之欲更不可辜负。" 李斯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追上黄石公,“哈哈哈,黄石公果然还是当初的黄石公,眼里除了鹿肉再瞧不见其他了。" 嬴政眉头微动,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校场。 少了掌律法廷狱的李斯,校场上的气氛又闹腾不少,王离讨巧卖乖求嬴政,让自己去西南之地或者去北地,刘季长袖善舞,一边与蒙毅说着话,一边不忘与韩信聊兵法。 校场一片欢闹景象。 ——除了章邯。 少年一言不发站在鹤华身后,眼睑微敛,眸色如深海。 鹤华眨了下眼。 >她好像了解章邯,又好像不了解,她清楚知道这个人凭借着一腔孤勇挽救过摇摇欲坠的大秦,但又清楚知道,最后他选择投降他人,让风雨飘摇中的秦王朝彻底淹没在历史长河。 章不死,秦不灭。这是无数历史人物对他的评价,简短概括了一位绝世悍将惨烈却又悲壮的一生。 历史中的他遇到昏君佞臣,现在的他遇到的是阿父,英明神武又重用他的阿父,他应当高兴才 是,金子发光,明珠亮彩,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可她却觉得此时的他似乎并不开心,不仅不开心,甚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萦绕在心头。 "你好像不太开心?" 鹤华双手捧着脸,奇怪问章邯,"你在担心西南之地之行,还是不想被阿父重用?" 章邯手指攥了一下佩剑,"公主多心了。"“臣不担心西南之行,更不会不想得陛下重用。” “又是这样。” 鹤华有些不满,"你总是把心事闷在心里。" 章邯抿了下唇。 鹤华回头看赢政,赢政此时被王离缠着,一时脱不开身,她便从自己位置上起身,对章邯招招手,"章邯,阿父今日怕是没时间了,不如你教我骑马吧。" "喏。" 章邯点头。 亲卫很快牵来几匹小马。 “我不要这几匹,太小了。”鹤华指着方才王离骑过的战马,"我要这一匹。" "章邯,我要你教我骑这一匹。"鹤华笑眯眯看向章邯。 章邯眼皮微微一跳。 寒酥脸色微微一变,"公主,不可。""此马甚烈,您万万碰不得。" “我是公主,我可以。”鹤华下巴微抬,"章邯,你敢用这匹马教我嘛?" 章邯蹙了蹙眉, "既是公主想学,以这匹马来教也无妨。"犹豫片刻,少年满足鹤华一切要求。 "公主!" 寒酥大惊,& #34;您这样会很危险!" "才不危险。" 鹤华不理会寒酥的阻拦,走向高头大马。 章邯轻捋马鬃,安抚战马,打着响鼻的战马在章邯手下变得无比乖顺,章邯将鹤华抱上马背,第一次骑这么高的马,鹤华心里其实有点慌,但章邯站在战马身旁,手指轻抚着马鬃,看到章邯,她心里安定下来。 “我能让马跑起来吗?”鹤华问章邯,"这么好的良驹,不跑起来太可惜了。" 这个要求太大胆,章邯道,"公主,您先骑着它走两圈。""等它熟悉了您,您再让它跑起来。" "可是我现在便想让它跑起来。"鹤华道,"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跟它磨合,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章邯动作微微一顿。 "今日是阿父一同来校场,亲口允了我,说我可以学骑马,所以我才能出现在这里,让你带着我骑马。 "如果不是阿父在高台瞧着,如果不是阿父答应了我,寒酥她们根本不会让我来校场的。" 鹤华叹了口气,“可是阿父的时间很有限,他要忙很多时间,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陪我。”"等他走了,寒酥便会把我也抱走,到那时,我就再也摸不到马,更没办法学骑马了。" "所以章邯,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想现在便让马儿跑起来。”"不需要磨合,不需要等待,现在便让它跑起来。" 章邯抬眼。 入目的是小女孩儿言笑晏晏的一张脸,那是一张没有经历过风雨的一张脸,太稚嫩也太青涩,因为不曾见过风吹雨打,所以她的眼里永远是晴空,蔚蓝澄净,一眼便能望到底。 软糯糯的小奶音仍在继续,"马儿或许不熟悉我,可是战马生来便是要驰骋万里的,无论是现在的校场,还是未来的疆场,飞驰如流星才是它是的宿命呀。" "既然是它的宿命,那么马背上的人是我还是王离又有什么区别呢?" 章邯手指微微收紧。 br/> "它该关注的是它的速度够不够快,够不够把其他马甩在身后,而不是我来了它便不动,王离来了,它便欢欢喜喜撒开蹄子跑。" "章邯,我说的对吗?" 鹤华笑吟吟问章邯。 章邯呼吸为之一轻。 没有将军能拒绝建功立业。可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他只是一个私心极重的普通人。 "公主说得很对。" 静了片刻,章邯缓缓开口,"公主既然想让马儿跑起来,那么臣便让公主达偿心愿。" 少年翻身上马。 有风刮在鹤华脸上,扬起她鬓间碎发,她有些睁不开眼,只感觉到周围景象飞快向身后略去。——战马跑了起来。 "喔~~~"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快呀。""这才是千里马该有的样子,像风一样快!" 高台上的嬴政眼皮微抬。 "喷,公主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的马都敢骑。"王离听到动静,回头向校场看去。 韩信不置可否,"有章邯在身边,她有什么不敢——嘶,疼!"赢政凤目轻眯。 刘季掐了下韩信胳膊,打断少年毫无遮拦的话,"走走走,咱们也去骑马。" "这大宛送来的汗血宝马跟咱们这边的马就是不一样,又高又壮,跑得还快,别说公主了,我瞧着都心痒。" 刘季起身向赢政请辞,半拖半拽把韩信带下去。 "等等我,我也去!" 王离整了下袖口,跟着站起来,“陛下,您要不要一起?” 嬴政目光落在张着两只小手手迎着风的鹤华身上,"可。" "太好了!我好久没跟陛下一起骑马了!"王离脚步微顿,站在原地等嬴政,"陛下,咱们比一比?" 蒙毅抬脚踹王离,"自己玩去,陛下没时间跟你胡闹。" "嘶——" 这一脚来得又快又急,王离完全没有防备,被蒙毅踹了翅趄,骄纵的小将军瞬间炸毛,捂着被踹的地方怒目而视,"蒙毅,你越来越过分了!" 蒙毅挑眉。 少将军立刻后退三尺,"你给我等着!"“我阿父回来饶不了你!” "哦。" 蒙毅不以为然。 这人太讨厌了!比黄石公那个糟老头都讨厌! "少将军,快来选马了!" 校场上传来刘季的声音。 王离恶狠狠瞪了一眼蒙毅,揉着被踹的地方蹦蹦跳跳下了台阶,"来了。""把最烈的马给我留着,那种烈马只有我能降服得了!" 高台之上只剩蒙毅嬴政并几个伺候左右的寺人与亲卫。 “陛下,章邯此人私心太重,刘季太过滑头,王离太过年轻气盛,纵有黄石公陪着,只怕也不太妥当。" 蒙毅按剑回身,余光瞧着校场上热闹人群。 赢政颔首,"李由后日抵达咸阳。" "若是如此,便是万无一失。"蒙毅眉头微动,啧了一声。 虽然关中子弟素来与外来户不睦,尤其是李斯这种外来户,自从他做了廷尉,便没少折腾跋扈的关中子弟,这种情况下,关中子弟对李斯的印象能好才是怪事。 虽不喜李斯,但他们对李斯的长子李由的印象还不错。 李由与李斯完全不同,李斯精明,不择手段,而李由敦厚直率,是个一眼能望到底的直肠子,且性格绵软好拿捏的那种直肠子。 早年关中子弟与李斯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由作为李斯的长子也没少被波及,什么马车被动手脚,什么走着走着天降一盆冷水,更有甚者还有深夜套麻袋,总之被报复得不轻。 若是换成李斯那种性格,李由肯定与关中子弟不死不休,可李由不是,耿直的少年每日依旧笑嘻嘻,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继续来当值,旁人对他冷嘲热讽,他抬手挠挠自己的头,心大得完全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 昨夜刚被套了麻袋,李由这会儿说话还有些口齿不清,瞅了瞅周围的关中子弟,磕磕绊绊道,"父债子偿,我父亲折腾了他们,他们折腾 我是应该的。 一席话,让关中子弟彻底歇了继续报复李由的心。 ——这是一个完全与李斯不一样的少年,不像李斯,更像他们这群鲁莽且直率的关中子弟,当然,性格比他们好。 但李由也并非任人欺辱不知道反抗,推行郡县制的时候,他被陛下派去三川,那里民风彪悍且宗亲极多,稍微不注意,不仅差事做不好,还会被彪悍的宗亲要了性命。 可李由却把差事办得极为漂亮,把不安分的宗室们收拾得服服帖帖,让人见了他不再说他是李斯之子,而是恭恭敬敬唤一声县丞。 脾气好,性格直,有能力,不娇气,这样的李由成了为数不多与关中子弟打成一片的外来户。 此事你去安排,赶在入冬之前让他们抵达西南之地。嬴政道,否则大雪一旦封路,便只能来年春天才能入西南。 蒙毅应下,喏。 清风拂面而过,鹤华开心极了,两只小手手张得开开的,仿佛自己飞了起来一般。 千里马就是千里马,它的速度比我的马车快多了。鹤华赞不绝口。 王离追了上来,“那当然。”你的马车上有熏香点心和茶水,马背上可没有。 “十一,来。” 王离对鹤华伸出手,我可以带你跑得更快。鹤华有些心动,“更快。” “当然。” 王离一脸骄傲,“我的骑术不比章邯差。” 那么跟我相比呢? 身后响起蒙毅清朗声音。 怎么哪都有你! 想起被蒙毅支配的恐惧,王离瞬间抽回手,一甩马鞭跑得飞快,你比我大这么多,赢了我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跟我阿父比去! 保护好公主,莫让她与王离胡闹。蒙毅瞧了眼鹤华身后的章邯,没有去追王 离。 喏。 章邯点头。 又有哒哒马蹄声响起。 “陛下。” 马背上的蒙毅拱手见礼。 赢政微颔首,目光落在鹤华身上。音邯速度放慢 “阿父。” 看见嬴政骑马过来,鹤华伸出两只小手手,“阿父说过要教我骑马的,阿父不能食言。”赢政眼皮微抬,知道。 “哇——” 鹤华一声惊呼。 帝王长臂一捞,将章邯马上的鹤华抱上自己的马,朕何时食言于你? 没有! 鹤华开心极了,坐在马背上拍着小手手,阿父是君子,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其实她对骑马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热衷,她更喜欢的是吃各种小点心,与各式各样的美食,闹着让阿父教她骑马,其实就是想让阿父陪陪她。 ——阿父太累了,也太辛苦,只有陪着她玩闹的时候,阿父才能稍稍放松一会儿。 今日也一样。 明明是教她骑马,却还处理了半日的政务,她年龄虽小,但对于政务之事却极为敏锐,她看得出来,阿父又解决了一件事,哦,或许还不止一件,阿父解决了好几件事,解决之后,才能陪着她一起玩耍。 这个玩耍是骑马。 因为有些跛脚的缘故,她从未骑过马,今日是第一次,她太喜欢这种腾空飞跃的感觉了,像是在云端一样,恩,是阿父带着她在云端飞! 鹤华兴奋得无以复加。 可小孩子的精力完全无法与成人相比,当马儿又跑一圈儿,鹤华已在嬴政怀里沉沉睡去。赢政停下马。 寒酥快步走过来,从嬴政怀里接下睡得正香的小公主。 陛下,小公主很喜欢与您在一起。寒酥笑道。 赢政眉头微动。 亲卫低声向蒙毅汇报事情。 听完亲卫的回报,蒙毅遣退亲卫,来到嬴政面前压低声音道,陛下,廷尉那里有消息了。 br/>走吧。 赢政下马。 一行人去寻李斯。 一道道诏令从上林苑发出。 偏僻的陪葬区被重兵把守,规划已久的新城有了动工的痕迹,一支商队趁着夜色出咸阳,为首的少年回首望皇城,墨色瞳孔晦涩不明。 章郎将这是想家了? 李斯长子李由打着哈欠经过少年身边,十分好脾气与少年说着话,“我刚被派去三川的时候,也经常想家,走到半路便想回家,可想想陛下对我的期望,再想想我身上的责任,我便咬着牙去了三川 “李由,你找死呢!” 王离追上来,瞧了眼后面跟着的马车,压着声音骂李由,你怎么把二公主也给带上了?! 二公主,一位让天不怕地不怕如胡亥的人见了都哆嗦的人。 早些年二公主到了适婚年龄,皇帝在关中子弟中给她挑选夫婿,一时间关中子弟摔断腿的摔断腿,仓皇成婚的成婚,端的是鸡飞狗跳退避三舍。 作为以揣摩皇帝心思著称的李斯,当然要为帝王分忧解难,关中子弟纷纷报伤后,他果断上书进言,说自己长子到了适婚年龄,恳请陛下赐婚许嫁,那一日,关中子弟敬李斯如鬼神。 ——好家伙,为了前程连自己儿子都不要了! 二公主是正常人消受得了的吗? 力拔山河的关中子弟见了二公主都得绕道走,李由那小身板娶了二公主,怕不是连三天都活不过。 但李由活了下来。不仅活着,还活得挺好,不缺胳膊不缺腿,人前人后和和美美。 西南之地多山岭,公主受得住这样的颠簸吗?王离道,万一有个好歹,你怎么跟陛下交代?! 李由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公主想一起过来,我也没办法。 ……那你得劝着点公主啊! 王离看了眼针扎在身上也不知道喊疼的李由,嫌弃地收回视线,”罢了,跟你说没用,我给蒙毅写封信,让他亲自将人领回去。 ——除了蒙毅,他实在找不出另外一个能收拾得住公子公主们的 人。 “王离,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的状都敢告!” 轿帘一下子被掀起,露出一张与鹤华有几分相似的脸,你若敢写信,我便敢让你们上不得路! 比关中子弟更跋扈的人绝对是关中女郎。 王离垮脸,行,您愿意跟着就跟着。等到了西南之地,有您哭的时候。 章邯收回视线。 刘季伸手拍拍少年肩膀,咱们早点去早点回来。小公主想吃西南之地的菌子,等到了地方,咱们给她想办法弄回去一些,让她尝尝鲜。 寒酥,我不想吃这个东西。鹤华百无聊赖,躺在床榻上打滚,“我想吃点新鲜的,最好是小点心。” 寒酥忍俊不禁,公主,您就死了这条心吧。“章郎将去了西南之地,再没人敢瞒着陛下给您偷偷送点心了。” 下一刻,叩门声响起。 “进来。” 寒酥奇怪看了眼窗外。 怪事,今日的饭菜怎送得这般早? 进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寺人,手里提着一个檀木食盒,见了床榻上的鹤华,小寺人俯身见礼,公主,奴是章郎将的人。 奴受章郎将之托,每隔五日给您送些东西。 “什么东西?” 鹤华心头一动,心头突然生出一种欣喜预感——不会是章邯交代的点心吧?像是感受到她内心的激动,小寺人打开食盒,您瞧。“是您喜欢的点心。” 太好了!我就知道章邯不会忘记这件事! 鹤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指着小寺人手里捧着的小点心,寒酥,快,给我拿过来。 公主这爱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寒酥叹了口气,认命去接小寺人送来的点心。脚步声响起。 寒酥耳朵微动,迅速把刚拿到手里的点心藏在衣袖里。 蒙毅大步从外面走进来。 >鹤华脸上灿烂笑意僵在脸上。 ——遭了,蒙毅又来查她的点心了! 鹤华揪着衣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蒙上卿,你怎么过来了?” 鹤华心虚得很。 蒙毅眼皮微抬,径直走向寒酥,”来瞧瞧公主今日吃了什么。 没、没什么。 鹤华声音飘得厉害。 蒙毅走到寒酥面前。 寒酥眼观鼻,鼻观心,片刻后,乖乖把自己藏起来的点心交出去。 啧,又是点心? 蒙毅两指夹起一块点心,喂到自己嘴里,味道不错,臣替公主拿去孝敬陛下。蒙毅没收所有点心。 鹤华瞬间心碎,阿父不喜欢吃点心的! 陛下喜欢吃公主的点心。 蒙毅不置可否。 鹤华委屈到无以复加。 至于你…… 蒙毅声音微顿,瞧了眼寒酥。寒酥自知理亏,把头埋得低低的。 罚俸一月,以儆效尤。 蒙毅收回视线。 鹤华哀嚎,别,别再罚她俸禄了。“寒酥今年的俸禄都被你罚光了!” 公主既然知道偷吃点心会连累身边女官,便该杜绝这种行为,不连累女官受罚。蒙毅放下点心。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吃点心。鹤华扁了扁嘴,垂头丧气坐在床榻上。 蒙毅眉头微动,缓步上前。 关中儿郎多高大,这个年龄的他比小公主高太多,往小公主面前一站,极有压迫性,于是他撩袍坐在床榻旁的小秤上,小秤比床榻矮很多,这个角度的他正好与公主高度相同。 公主乃大秦公主,金尊玉贵富有四海,想要什么东西,抬抬手便有无数人捧到公主面前。蒙毅平视鹤华,公主尊贵如此,怎能被旁人的几块点心所收买? 56 第 56 章 “可是,你说的金尊玉贵富有四海,我摸不到也吃不到,只是听上去好听,跟我自己没什么关系。" 鹤华委屈极了,“还有你说的我想要什么东西,抬抬手便有无数人捧到我面前,这个根本没有!" "你与阿父不许我吃点心,旁人便不敢给我点心,我再怎么想吃也没人拿给我。" "只有章邯,只有他才会偷偷给我带点心,但是现在,他去了西南之地,连他也不能偷偷给我送点心了,我没有点心吃了。” 鹤华越想越委屈,粉嘟嘟的小脸皱成小包子,"我只是想吃点心,你却不许我吃。""不许我吃也就算了,还不许旁人拿给我吃,蒙上卿,你太过分了!" 娇滴滴的小公主委屈巴巴,只差啪嗒啪嗒掉泪,蒙毅瞧着糯米团子的可怜小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把人抱了起来。 "公主可知臣为何不许公主吃点心?"蒙毅问鹤华。 鹤华气鼓鼓,"是因为你不想让我吃。" "是因为对你身体不好。" 蒙毅有些无奈,"公主常居深宫,不曾见过一口烂牙的孩童,更不曾见过年纪轻轻便再也嚼不动硬东西的牙齿。" 蒙毅虽日常讲吃点心对身体不好,但讲得这般详细的还是第一次,鹤华有些被惊到,"不、不能吧?" "只是几口点心罢了,应该没这么严重吧?" "严重,非常严重。"像是为了配合自己的话,蒙毅神色严肃起来,"公主若不信,可看一看常吃点心的人的牙齿。" 想想那个画面,鹤华有些怕,"不,我不想看,看了会不敢再吃点心的。" "公主知道就好。" 蒙毅莞尔。 小公主刚在床榻上打过滚,扎好的两只小揪揪此时有些散乱,蒙毅伸手捋了一下,恩,手感挺好,怪不得陛下这般喜欢揉小公主。 "伺候公主梳洗。" r/> 侍女快步上前,蒙毅起身出内殿。 不一会儿,侍女重新给鹤华梳好了小揪揪。眼下天气热,少府新送了薄如蝉翼的绢制衣裙,鹤华换上新衣服,被寒酥从内殿抱出来。 蒙毅此时正在外殿饮茶,见粉雕玉琢的糯米团子被人抱出来,眼皮抬了抬,手里的茶盏搁在案几。 "唔,少府新送来的衣服?"蒙毅瞧着被寒酥抱在怀里的小公主,赞了一句,"很衬公主。" 鹤华不太懂衣服的材质,只觉得这件衣服与之前的大不相同,穿在身上凉快极了,而且还很好看。 ——蒙毅都夸她好看了呢! 被蒙毅夸好看,鹤华十分开心,连不能吃小点心的委屈都淡了很多,她拍拍寒酥的手背,示意寒酥把自己放下,然后提着小裙摆,走到蒙毅面前案几,迈着小短腿在蒙毅面前转了个圈圈。 "就是很衬我!"鹤华笑盈盈,"衣服很好看,我也很好看。" “恩,公主好看。” "公主最好看了。" 周围侍女忍不住抿唇轻笑。 蒙毅忍俊不禁,"公主今日也好看,每日都好看。" 鹤华高兴极了。 "好看的公主是要有漂亮的牙齿为陪衬的。"蒙毅起身,隔着案几将鹤华抱起来,"如果没有漂亮的牙齿,公主觉得自己还会好看吗?" 鹤华想起蒙毅刚才说过的牙。黑黑的,而且还烂了,那样的牙横在嘴里,怎么可能会好看? "不好看。" 鹤华老老实实摇头。 "这便是了。" 蒙毅手指轻叩案几,"进来。" 什么进来? 鹤华有些疑惑。 很快,她不疑惑了,蒙毅一声令下,亲卫将几个小孩领进来,小孩们的年龄并不大,看上去只比她大个三两岁,个个虎头虎脑锦衣盛装的,瞧着去可爱极了。 “这些都是臣兄长部下的子嗣。” 蒙毅道,&# 34;他们的父辈出征在外,母亲对他们极为溺爱,他们爱吃点心果脯,便让他们去吃点心果脯,经年累月下来,他们的牙齿全坏了。” “张嘴。” 亲卫吩咐。 "啊——" 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张开嘴。 鹤华看到一颗颗发黑的牙齿。甚至不止发黑,有些牙齿已经已经烂掉了,只剩下一点尖尖的牙龈,看上去突兀又可怖。 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却长着这样的牙,鹤华哆嗦了一下,忍不住抓了抓蒙毅衣襟。 衣襟被一双小手手紧紧攥住,蒙毅瞧了眼那双小手手,眼底漫了些许笑意上来。——果然只有亲眼看到才会知道怕。 "你们后悔吃点心果脯吗?" 蒙毅问小孩儿。 小孩儿们的父亲出征以后,蒙毅会时不时登门或者派人给他们家里送东西,照拂他们的生活,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小孩儿们丝毫不怕蒙毅,操着关中儿郎的直率大胆便开了口—— “我当然后悔。” “要是知道吃多了点心会坏牙,我才不会吃这么多。”"是啊,我也是。""以前阿娘不许我吃,我还嫌阿娘管得多,现在想想阿娘是为我好。" 鹤华又哆嗦了一下。 她刚出生便没了阿娘,自然是没有阿娘来教养她的。 虽然没有阿娘陪在身边,但阿父对她极为上心,将她带在身边养着,生怕她出一点意外。 至于蒙毅,那就更不用说。 蒙毅官拜上卿,出入陪侍阿父身边,阿父政务繁忙,他身上的担子也不轻,既要掌宫门禁卫,又要问咸阳民生,整日忙得团团转,可尽管如此,他只要得了空,还是会来看她,看她近日过得怎样,可曾吃好睡好心情好。 有阿父与蒙毅的细心看护,她爱吃点心的事情当然瞒不过去,是他们两个都知道的事情。知道之后,当然要管着,他们两人不止一次严肃交代宫人,不许为了哄她开心便给她拿点心。 最爱的小点心不能放开吃,她心里委屈极了,就在刚才,她还在为这件事对蒙毅发脾气,说他管自己太严,连点心都不许她吃,还说他简直过分。 可再看看比她大不了 几岁的小孩们的牙,她突然觉得阿父与蒙毅管她吃点心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的牙别说好看不好看了,以后吃饭都是一个问题。 鹤华慢慢垂下眼。她好像错了,阿父与蒙毅是真的为她好,要不然她的牙也会跟这些人一样的。 蒙毅余光瞥见鹤华神色,眉头不由得挑了挑,"现在知道不算太迟。" "知道啦,我肯定不会再跟以前一样吃点心啦。""还有我,我也是!"小孩儿们纷纷开口。 蒙毅颔首,"以后少吃点心与果脯,定时接受医官的检查。""再过一段时间,你们便该换牙了,保护好自己的牙齿,否则你们连军队都进不去。" 如今国策大转,不再大举用兵,兵贵精不贵多,如果长了一口烂牙,在入伍的时候便会刷下去。 "我会保护我的牙,我肯定能从军的!""我会跟我阿父一样,成为大秦军士!"一听不能从军,小孩们全部激动起来,个个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保护牙齿。 "还有我。" 鹤华跟着举起小手手,“我以后也会少吃点心的!” 太可怕了。 点心吃多了之后太可怕了! 她才不要那样可怕的牙! "对,公主以后也要少吃点心。"小孩们叽叽喳喳,"烂牙不仅难看,还会很疼,公主这么娇贵的一个人,哪里受得了那种疼?" 她才不要牙疼! 生平第一次,鹤华对点心的危害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并且深深认同阿父与蒙毅的话——点心这种东西果然不能多吃! 小孩总是喜欢与小孩子玩,尤其是在对同一件事情统一阵线之后,更是有说不完的话题,鹤华与小孩子们打成一片,玩得极其开心。 夜幕降临,鹤华恋恋不舍将自己的玩伴们送出殿内,”你们记得经常来找我玩呀。” "知道啦。" 小孩子们与鹤华道别,"我们有时间就会来找公主哒!"蒙毅遣人将小孩子们送出宫。 "公主现在不怪臣管公 主管得太严了?"送走了小孩子,蒙毅回去找鹤华。 "不严。" 鹤华摇头,"你管我是对的,我不该偷偷吃点心。"“我以后会努力戒掉这个毛病,尽量不去吃点心。” 蒙毅笑了笑,"公主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不过。" 蒙毅将鹤华抱进殿。 紧接着,男人抬手一挥,亲卫们鱼贯而入,奉上一碟又一碟的小点心。 晶莹剔透的小点心摆满整张食案,鹤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点心!" "不错,点心。"蒙毅点头,"全都是公主最喜欢的,公主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鹤华咬了下手指,眼睛盯着小点心,"可是,点心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不止对牙齿不好,还会对身体不好。" 见鹤华没有动,蒙毅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点心喂到鹤华嘴边,"若是吃多了,轻则恶心想吐,重则疼得在地上打滚," "……那你还喂我吃?" 鹤华咽了下口水。 蒙毅挑眉,"因为公主是公主,因为公主想吃。"鹤华歪了下头。 她好像明白蒙毅的意思。 因为她是公主,所以她做什么都可以,想要什么也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不伤害自己的身体。 所以坐拥一切金尊玉贵的她,不需要因为章邯偷偷送给她点心,便觉得章邯天下第一好。——她是公主,怎能被几块点心所收买? 蒙毅让她看小孩子的牙也好,让亲卫将点心摆满她的食案也罢,其目的不是牙和点心,而是章邯。 ——她不该为了几块点心,便将章邯当做自己最亲近的人。 "可是,章邯对我才不是小恩小惠。 4;鹤华想了想,他对我很好的,不止送我点心,还送我许多东西。 蒙毅挑眉,因为你是公主,他为臣子,他送你东西是应当的。 不止章邯,难道 臣没有送过公主东西?少府没有送过?吕家女郎不曾送过,还是刘季不曾送过? 欻? 鹤华愣了下。 好像是这个道理。送她东西的人很多,每个人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她。 在送她东西的这群人里面,章邯送的东西不是最贵重,也不是最稀奇的,他送的东西很普通,是非常常见的东西,比如说出宫时遇到的开得灿烂的花儿,河边形状奇怪的石头,用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用稻草杆编成的蚂蚱,甚至田里的蛐蛐他也给她带回来过,让她养在宫里养了好几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章邯送的东西的确不值钱,是蒙毅所说的小恩小惠。 “可是,我不缺钱,也不缺金银珠宝。”鹤华迟疑出声,我缺的是我没见过的东西。 “我没有见过蛐蛐,没有见过草编成的蚂蚱与小兔子,也没有见过河边石玉路上灿烂的花儿。”所以当他给我带来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会很喜欢,很开心。 送东西一定要贵重吗?不是的。他送的东西我喜欢就好了。 是,礼物的确不需要贵重。 蒙毅将人抱进殿,放在小榻上,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礼物贵在心意而非价值。“但是公主,您是大秦公主,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便会有无数人争着捧到你面前,前提是不能危害你身体的东西。 你喜欢漂亮衣服,少府换着花样给你送新衣服。 你喜欢吃好吃点心,王离每次入宫都会给你带来新点心。你喜欢出去玩,吕家女郎与刘季挖空心思带你去咸阳城好玩的地方。 “他们在你身上花的心思少吗?” 他们送你的东西难道不是你喜欢的吗?“同是点心,王离送的点心难道就比章邯差吗?”既然不差,公主为什么厚此薄彼,喜欢章邯送的草编蚂蚱与小点心,觉得他对你最用心? 鹤华愣了愣。 是这个 道理。 他们对自己都很好,都很用心,可她也的的确确更厚此薄彼,更喜欢章邯一点。 “可是,可是少府有权有势,王离有上将军,还有你们。”鹤华想了想,雉姐姐有家人,刘季有一帮好朋友,只有章邯没有。 章邯……章邯他只有他的弟弟和我,除了我与他弟弟,他再没有旁人了。他与你们不一样,他总是一个人,他—— 公主,您是觉得他可怜,所以更喜欢他一点?蒙毅打断鹤华的话。 鹤华点点头,他真的很可怜。 既如此,公主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身世可怜就能获得公主的怜悯,那么以后会不会有人投其所好,把自己的身世弄得很可怜,然后博取公主的同情与喜欢? 蒙毅声音不急不缓。 这… 鹤华被问住了。 这便是了,公主为君,为君者不应该厚此薄彼,因为那样会让无数人投机取巧,扮成公主喜欢的模样。 蒙毅声音缓缓,且公主千金之尊,最不缺的便是旁人对公主的好,所以公主也无需因为旁人的一点恩惠,便觉得此人对公主掏心掏肺,公主应当百倍回报于他。 公主不需要。 “因为公主是公主,对公主好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的责任,他本就应该对公主好,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公主。 至于公主,公主为君,公主能够礼贤下士,便已十分难得,至于其他,公主不必如此,因为公主没有责任要对章邯好。 鹤华明白了,但又感觉好像没明白,不对,阿父不是这种人。“阿父为君,你们为臣,阿父礼贤下士便够了,不必对你们上心的,但是阿父对你们还是很上 蒙毅眼皮微抬。 你说得不对。 > 如果阿父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你们还会誓死效忠阿父吗?你们或许会,但你们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阿父赴汤蹈火,百死无悔。 蒙毅呼吸为之一轻。 世人皆道陛下暴戾阴鸷,然而他们眼中的陛下,是铁腕帝王,但也是重情之人。 “我要做阿父那种人。” 鹤华攥紧小拳头,一脸认真,是大秦的千古一帝,也是值得你们誓死效忠的君主。 这句话太突然,蒙毅微微一愣,紧接着,男人眼皮狠狠一跳,下意识去捂鹤华的嘴,但刚抬起手,他却突然又松开了,他觉得自己太敏感,或许公主只是话赶话说到这,毕竟公主对陛下的儒慕众所周知,想要成为像陛下那样的人很正常。 他没有必要去捂公主的嘴。 蒙毅收回手,环视周围。 殿内亲卫屏气凝神,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至于那些伺候公主的侍女,则更是大气不敢出。——他们不会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 心们个云孔这仟事间旦物山ao 蒙毅笑了一下,不着痕迹打圆场,看来陛下不仅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帝王,更是一位深得女儿之心的父亲,能让公主以陛下为目标,想要成为如陛下一样受欢迎的人。 鹤华疑惑地眨了下眼。 蒙毅的话跟自己的想法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是哪些不一样,现在的她分不出来,想了想,她顺着蒙毅的话点头。 呃,大概是这样。鹤华道,总之我要成为阿父那样的人,要成为很好很好的人。 让所有人誓死效忠她。 让她成为所有臣子梦寐以求的君主。——就像阿父一样。 她想成为朕? 批阅奏折的帝王轻嗤一笑,随之笔走龙蛇在奏折上写下自己的批语,胆子不小。 蒙毅瞧了眼主位上的嬴政,帝王面色如常,似乎对这句话丝毫不意外,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被他捧在掌心养了太久,说出什么话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尚未被极刑处死的胡亥公子何其嚣张?但再怎样嚣张,也不曾说出 这样的话,因为那是僭越,那是刚刚开蒙便会被太傅们耳提面命的事情,哪怕贵为公子公主也沾之即死,纵然在梦里都不能想的僭越之举。 蒙毅眉头微动,公主虽受博士们教导,但也接受另外一个世界的教育,那里的规矩似乎与大秦完全不同。” 在那里,女人能与男人一样读书识字,甚至参政。赢政补上蒙毅没有说完的话。 在从陪葬区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之前,他便已经跟着小十一去过那个世界,那是一个与大秦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尊卑,只有职业与职业的划分。 蒙毅抬头看着嬴政脸色,陛下喜欢那个世界吗? 喜欢,但也不喜欢。批阅好的奏折被嬴政搁在一旁,男人翻开一本新奏折。 蒙毅笑了一下,臣大概知道陛下不喜欢它的什么了。陛下不喜欢它——没有大秦。 赢政动作微微一顿,笔尖在奏折划下一道鲜红折痕。 蒙毅,你僭越了。 帝王声色微沉。 蒙毅面上笑意更深,拱手向嬴政赔罪,是,臣僭越了,臣罚俸一年,领三十军棍。 六个月,十军棍。嬴政头也不抬,重新在奏折折痕上写下自己的批语。 喏。 蒙毅莞尔,退出内殿。 殿内灯火通明,殿外是星光如洗,蒙毅抬头看着漫天星光,轻轻笑了起来。——果然是他誓死效忠的陛下,千秋万代,九州四海,也只有一个这样的陛下。 蒙上卿被打了十军棍?还被罚俸六个月?次日清晨,鹤华吃了一惊,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让自己犯错受罚呢? 寒酥叹了口气,陛下身边的人口风最严了,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最后奴实在没办法,亲自去外殿问了问,这一问,才叫奴问出来一点东西。 寒酥往鹤华身边挪了挪,压着声音与鹤华道,“陛下想扩建咸阳城,但是蒙上卿似乎不大愿意,说是国库没有钱,让陛下暂缓大兴土木 的心。 “陛下想扩建咸阳城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以前是真的没有钱,现在商队繁荣,赋税交得极多,国库早就不是空空如许了,蒙上卿这时候还不让陛下扩建,便有些没道理了。 鹤华张了张嘴,话是这样说,可是扩建咸阳城需要好多好多钱的,那些赋税怕是不够用。 公主,您在想什么呢? 寒酥道,咱们的国库怎么可能只指望商队的赋税?您给的种子已经推广九州,哪怕轻徭薄税,九州收上来的赋税也不是一个小数字,这些粮食,再加上商队的赋税,扩建新城虽仍有些紧张,但也是能够动工的。 既然能够动工,那为什么不扩建? 陛下必然是想扩建,任谁都无法阻止陛下的想法。说着话的人得亏是蒙上卿,若换了其他人,便不是罚俸禄和十军棍的事情了。 鹤华感觉不太对,阿父不会这般独断专行,蒙上卿也没这般忠言逆耳。 他说话可好听了,哪怕是劝阿父的话,听着也像是在哄阿父开心,而不是给阿父火上浇油,让阿父罚他俸禄和军棍。 不行,我得去看看。鹤华放下筷子,”我得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公主过府? 刚换完药的蒙毅眼皮微抬,起身穿衣,先让她去花厅。 喏。 亲卫应下。 把这些东西给她送过去。蒙毅指了指床榻小几上的胡人商队新送来的小玩意儿,公主应该会喜欢。 似这种花花绿绿的玻璃东西,他依稀在公主的启蒙书上看到过,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极其普通极其常见的东西,然而就这些普通常见的东西,却被胡人商队叫出高价,要十两黄金才能换回来一小匣子。 ——恩,公主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最适合挣这种黑心钱。 57 第 57 章 "咦?" 鹤华从小匣子里拿出一颗玻璃球,抓在手里把玩着,"这个东西很贵重?比珍珠贵重?跟金子差不多?" 卫士重重点头,“是啊。”"上卿用十两金子,才换来这么几粒。" 当然,那十两金子胡人商队没敢收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一件公主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这种很常见的东西哪里贵重了!蒙上卿这般精明的一个人竟也有被人骗到的一日? 这位能骗蒙上卿的胡商委实了不得。 鹤华噗嗤一笑。 "公主喜欢吗?" 见鹤华笑起来,卫士跟着笑眯眯笑眯眯,"上卿说了,公主若是喜欢,只管带走便是。"“这东西虽然珍贵,但能被公主喜欢,便是它的福气。” 鹤华把玻璃球放在案几上,手指一弹,玻璃球骨碌碌滚了出去,“蒙上卿送我的东西,我当然喜欢啦。" 卫士有些肉疼。 ——到底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公主,堪比黄金般贵重的东西,到她手里便是丢着玩的东西。 一颗玻璃球滚出去,鹤华又从匣子里取了一颗,手指轻弹,让第二颗玻璃球去追第一颗。 鹤华学着同学们的玩法,在案几上玩起玻璃球,可惜准头不太行,第二颗玻璃球不但没有撞上第一颗,还直直滚下了案几,惊得周围侍从忙不迭去捡。 侍从们把玻璃球捡起来,小心翼翼双手奉上。 “你们不必这般小心的,这个东西很常见。” 看到侍从们这般小心,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蒙上卿被人骗了,像这样的东西,我要多少便能有多少。" “要多少便有多少?”蒙毅从廊下走进来,"若果真如此,臣便要恭喜公主了。" 众人纷纷见礼。 鹤华从侍从手里拿起玻璃球,"恭喜我什么——"鹤华声音微微一顿,眼睛朝蒙毅看过来。 昨夜刚受十军棍,蒙毅身上带着伤,穿的不是往日的薄甲,而是换了绛紫色的华服,这个颜色显贵气,但也将人衬得有些羸弱,脸色略显苍白。 br/>鹤华打眼一瞧,忽而发现蒙毅与兄长蒙恬并没有那么相像,蒙恬是典型的武将,高大挺拔,力拔山河,蒙毅的个子虽然也很高,但身材似乎更为精瘦,穿甲时尚不明显,一旦卸了甲,凌厉迫人的英气便淡了许多,只剩雍容风华的贵族儿郎。 ——恩,绝对不是上蹿下跳的野猴子王离能长成的模样。 “恭喜公主日进斗金。”蒙毅补上鹤华没有宣出口的话,拱手向鹤华见礼,"见过公主。" "免。" 鹤华收回视线,手指捏着琉璃珠,"蒙上卿,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哪怕这东西我要多少便有多少,也无法让我日进斗金。" 若真能日进斗金,那她早就干了,何必等到胡人商队来咸阳了,她才开始跟胡人商队抢生意?正是因为做不到,她才只能眼巴巴看着胡人商队拿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在大秦换走无数金银珠宝。 当然,大秦的丝绸茶叶和吉金纸张1换得更多。 胡人对这些东西的喜欢远超秦人对胡人东西的喜欢,他们的东西只要运到胡人那里,便是真正的价值千金,需要哄抢才能买得到。 得益于大秦的东西卖得好,阿父才动了扩建咸阳城的心思,否则以大秦原本的国库,只怕再过五年阿父也不会起扩建咸阳城的念头。 侍从退出房间。偌大花厅,只剩下蒙毅鹤华并几个心腹。 心腹捧上茶,蒙毅轻啜一口,"公主无法将那些东西带回来?" “是的。” 鹤华点点头,"很奇怪,我能带回来书,带回来钙片维生素,带回来奇怪女人给我买的小天才手表电话,但是带不回其他东西。" 作为嬴政心腹中的心腹,这件事情蒙毅当然知道。 不仅知道,还曾与嬴政王琯并李斯讨论过几个昼夜,甚至就连神神叨叨的黄石公,也曾被他“请”过来参与讨论。 但讨论的结果是没结果。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会将不容于这个时代的东西排斥在外,偷学那个时代的知识,提前知晓大秦未来的走向,这些已经是打破这个时代的秩序一种逾越,而现在,那双无形的手不允许他们继续窥探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r/>所以玻璃珠也好,水泥玻璃也罢,都是他们知晓但公主无法带回来的东西。 不仅公主无法带回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大秦的很多东西,公主同样带不过去。 比如说陛下曾给公主一些金条,让她用来购买天书世界的东西,但是公主带不过去,只能带过去一些货币属性不那么强烈的东西,比如书信,比如送给天书的绿植。 “那块小天才电话手表,公主现在还能用吗?”蒙毅放下茶盏。 想起奇怪女人送给自己手表,鹤华眸色有一瞬的暗淡,"可以用。""只是咱们这边没办法充电,它的电量不太多了,要等开学之后我掌到学校让老师帮忙充电。" "公主的老师是心有大爱之人。" 蒙毅笑了一下,"公主的电话既然可以用,那便借臣一用,臣想与公主的老师聊一下。" 鹤华道,"好吧,我让人给你取出来。"“带在手腕上要费电的,我留在宫里了。” “寒酥,去把手表给蒙上卿拿过来。”鹤华吩咐寒酥。 寒酥应下。 "多谢公主。" 蒙毅笑道。 “你想用便用吧。” 鹤华目光落在蒙毅身上,面上有些关怀探究,“我听说你被罚了俸禄,还被打了十军棍,疼不疼呀?" "不疼。" 蒙毅轻笑着摇头,“十军棍罢了,不妨事的。” 鹤华蹙了蹙眉,"可我看你的脸色有些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阿父未什么要打你?” "臣言语之间冲撞了陛下。"蒙毅道,"陛下心胸宽广,只小惩大诫,并未深究臣之过失。" 这话是明显不想回答鹤华的问题,鹤华扁扁嘴,“我听闻是因为扩建咸阳城的事情,阿父想扩建,你不许,阿父才恼了你。" "公主的消息很灵通,的确跟咸阳城扩建有些关系。" 蒙毅一本正经点头,"扩建咸阳城所要耗费的钱粮不是一个小数字,目前的国 库无法支撑陛下建成自己心中新的咸阳城,臣不支持陛下此时便动工,陛下为此事对臣颇有怨言也在情理之中。" 又把她当小孩儿哄! 鹤华有些不满,“蒙上卿。” “可若是公主的老师肯帮忙,陛下扩建咸阳城的心愿便不再是心愿,而是现在便能动工的旷世之举。"小公主冷了脸,蒙毅笑了一下,不再逗小孩儿。 鹤华怀疑蒙毅又把自己当成小孩儿哄,"只要老师帮忙,阿父便能现在动工?" "蒙上卿,你是不是又在逗我?"鹤华看了又看蒙毅,"老师给的东西我带不回来,她哪怕想帮咱们,只怕也帮不到。" 茶水见底,心腹重新斟上一盏茶,蒙毅饮着茶,声音悠悠,"公主不要这般武断。""若不试一试,怎能知晓公主的老师帮不到公主?" 鹤华迷惑了。——东西都带不回来,杨老师纵然有些帮也帮不到呀。 "公主无需担心,臣自有办法。"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蒙毅笑了一下,温声安抚。 "好吧,一切都交给你。"虽仍有些不解,但鹤华还是点点头。 她对阿父身边的人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无论是蒙毅,还是蒙恬王贲,甚至野猴子的王离,她都极其信任,她感觉只要有他们在,哪怕天塌下来,他们都能重新将天撑起来。 ——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他们想做。 蒙毅看了眼天色,"已是正午,公主还没吃饭吧?""臣府上新来了一位庖厨,公主不妨尝一下他的手艺。" "好!" 鹤华眼前一亮。 ——她最喜欢吃好吃的东西了!尤其是跟宫里的不一样的好东西! 很快,侍从鱼贯而入,送来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 菜式与大秦的菜式完全不同,是颇具胡人特色的东西,烤肉烤饼,还有各种美味果酱,鹤华吃得开心极了,甚至想将蒙毅的庖厨带回宫。 吃饱喝足,鹤华靠在引枕上,眯着眼晒着从病例梅花的窗柩处透进来的太阳, “啊,太好吃了。" "蒙上卿,这个庖厨真的不能跟我入宫吗?" “他若想近身伺候公主,便得把自己变成寺人。”蒙毅莞尔,"此人甚是年轻,不曾娶妻,公主还是饶了他吧。" “好吧。” 鹤华有些沮丧。 太可惜了,这些饭菜真的很好吃,跟官里的菜式完全不一样的好吃。 "公主若想吃他做的饭菜,不妨时常出来走一走。"蒙毅眸中精光微闪,"只要公主来臣的府邸,便能吃到他做的饭菜。" 好像是这个道理,鹤华点点头,"那我便每隔三日便来你府上,你不许嫌我烦。" "公主大驾光临,臣怎会嫌公主烦?"蒙毅合上手里的卷宗,"公主放心,臣府上的大门永远会为公主敞开。" 那是一本记录了李斯与黄石公一言一行的卷宗,他们的每句话都被记录下来,而后整理成册,送到陛下钜子与他和李斯手中,只为早些参悟公主连接另外一个世界的秘密,以及陪葬区连接另外一个世界的秘密。 "公主,您要的东西。" 寒酥从宫中取来鹤华的小天才手表电话。鹤华接过手表,戴在自己腕上。屏幕上提示着电量不足,请尽快充电。 “哎呀,没有多少电了。”鹤华对蒙毅招招手,"蒙上卿,你要长话短说,要不然说到一半就会没电的。" “好。” 蒙毅坐在鹤华旁边,眼睛看着手表屏幕。 鹤华拨通杨思琪的电话。 "唔——谁这个点打电话?" &nbs p;假期的杨思琪作息完全颠倒,已经是下午时分,她这会儿还在睡觉,手机在狂叫,她揉了揉脸,迷迷糊糊接通电话。 小鹤华怎么啦? 杨思琪问。 老师老师,我的……呃,叔叔,我的叔叔有事情找你。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微微一顿,紧接着,是一道清朗男音,你好,杨老师。 br/> 鹤华爸爸的声音低沉堪称低音炮,鹤华叔叔却很阳光清朗?——这兄弟俩的声线差得也太大了。 杨思琪揉了揉眼,“请讲。” 之前的感谢信是我写的,如果杨老师需要,我可以写更多。!!! 杨思琪瞬间不困了。——再有几封像之前那样的感谢信,她评职称的事情根本不用愁! 杨思琪立刻从床上做起来,摸到床头柜上的眼镜戴在脸上,咳,鹤华叔叔,感谢信什么的,您要是能顺手再写几封,那就太感谢了。 “那么作为学术交流,杨老师能送我一些玻璃珠子吗?”蒙毅将学术交流几个字咬得很重,或者其他珠子也可以,只要玲珑剔透的都可以。 杨思琪拿着手机看了看,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不是,是她学识太低不懂学术交流的含义吗?鹤华叔叔给她写感谢信,她给鹤华叔叔送珠子怎么就成了学术交流了? 杨思琪深深不解,您确定这是学术交流? 确定。 蒙毅颔首,这是一场不牵扯任何金钱利益交易的学术交流,难道不是吗? 大秦与天书世界的货币并不流通。 大秦的钱无法掌到天书世界,去购买天书世界的东西,同理,天书世界的货币也无法购买大秦世界的东西,只要出现货币或者货币购买的东西,公主便无法带回。 货币不流通,以金钱达成任何交易,然而书籍却可以带回来,让他们学习天书世界的先进知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世界只能与天书世界进行“学术交流”? ——这个词是从公主的启蒙书里学到的,科学探索里的词,有点类似于这个时代的百家诸子互相辩经,不牵扯利益只为输出自己的观点。 这玩意儿叫学术交流? 又一个骗活动经费的人。 这年头各种专家教授如雨后竹笋似的冒出来,这峰会,那沙龙,弄得那叫一个高大上。 圈外人不懂,还以为他们真的学识渊博高深莫测,圈内人打眼一瞧,就是一群骗资本家经费的人,但资本家们 不懂,为了提高自家企业知名度,他们很愿意资助这些峰会沙龙来给自己贴金,主打一个你情我愿货款两讫。 想想资本家赚的黑心钱,再想想自己熬了好几年还没评上的职称,杨思琪推了下眼镜,无比赞同蒙毅的话,是的,这绝对是一场不牵扯任何利益的学术交流。 鹤华张了张嘴。 这些话分开说,她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凑在一起后,她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好的,既然杨老师没有意见,那就这样说定了。” 蒙毅伸手揉了揉鹤华小脑壳,笑得清白无辜,“我今天开始写感谢信,希望我的感谢信能在学术上帮到杨老师。 “肯定能帮到!” 杨思琪深表认同,“希望我的玻璃珠和水晶手串也能帮到鹤华叔叔!”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滴—— 电量耗尽,小天才手表关机。 鹤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蒙上卿,这就是学术交流?” “当然是。” 蒙毅伸手揉了揉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一脸认真,“我写的感谢信能帮到你的老师,你的老师的东西也能帮到我,我们互相交流,彼此沟通,共同提升自己,这怎么不是学术交流? 鹤华睁大了眼。 好像是这样? 学术交流不就是共同学习?共同提升自己吗?蒙上卿与老师都提升了自己,那就是学术交流。 鹤华被蒙毅说服了,好吧,这就是学术交流。——绝不牵扯名利金钱的那一种! 为了即将到来的“学术交流”,杨思琪挂完电话,便火速打开拼夕夕,下单无数玻璃珠子和水晶珠子。 这东西便宜得很,跟她的职称比起来是九牛一毛,下单完这些珠子,她还极为善解人意搭配一些其他东西,等开学的时候一块拿给小鹤华。 “鹤华小朋友,这是老师与叔叔的约定。” 开学典礼结束,杨思琪笑眯眯把装得满满的一行李箱的东西送上校车,恩,希望你帮到你的叔叔。& #34; “一定能帮得到的。”鹤华看了看快要有她高的行李箱,忍不住笑了起来。 “蒙上卿,公主醒了。”寒酥轻呼一声,呀,这是什么呀? 鹤华揉了揉惺忪睡眼,是老师与蒙上卿学术交流的东西。 守在外殿的蒙毅眼皮狠狠一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果然赌对了。 大秦的世界无法购买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货币并不流通,唯一能流通的是知识,是“学术交流, 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鹤华梳洗。 寒酥将凭空出现在鹤华床榻上的行李箱拿下来,小心翼翼推到外殿的蒙毅面前,蒙上卿,您瞧瞧,是不是您想要的东西? 蒙毅俯身打开行李箱。 哗啦—— 行李箱被打开,装得满满的各式珠子散落一地,不止有珠子,还有其他的小东西,玻璃制的小杯子,叠得整整齐齐各种的说明书。 !!! “哇!”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晶莹剔透的小东西上,仿佛她们看到的不是水晶玻璃,而是一块又一块的黄金。 ——胡人商队的玻璃远不如公主的精致,便能价值黄金,公主的这些东西若是到了市面上,岂不是会卖出一个天文数字? 蒙毅深吸一口气,缓缓捡起叠得整整齐齐的说明书。 语言文字不通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随着小公主识字率越来越多,嬴政果断将另外一个世界缺胳膊少腿的字在咸阳城内小规模推广起来,作为决定天下九州命运的大秦君臣,不能不认识另外一个世界的文字。 蒙毅学得很快,似这种简单的说明书,他已经能看出个大概,这是一封关于玻璃的形成的介绍书,如何形成,又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漂亮的各色玻璃。 蒙毅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一颤。——陛下的咸阳新城终于可以动工了。 这些珠子的精致程度远在胡人的珠子之上,与这些东西相比,胡人的东西粗糙得没眼看,墨家钜子一旦能做出这些东西,不 仅能在大秦大卖特卖,还能反向卖到胡人那里,狠狠赚胡人一笔。 蒙上卿,这是什么呀?洗漱完毕,鹤华从寝殿里走出来,看蒙毅拿着纸张发呆,忍不住问了一句。 蒙毅回神,缓缓出了一口气,轻轻把说明书整齐叠好,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鹤华掌心,这是能让陛下不再发愁钱的东西。 “琉璃和水晶的制造方法?”批阅奏折的帝王动作微微一顿,微垂眉眼抬起,落在与蒙毅一同进来的钜子身上。 “是的,不止是琉璃和水晶,甚至还有水泥!” 钜子难掩激动,臣自从拿到公主的走近科学的天书,便一直在研究水泥,可惜臣才疏学浅,做出来的东西仍与天书所说的水泥有些不同,但得了蒙上卿的说明书之后,臣发现这些东西虽看上去完全不相干,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处,臣灵感一现,改变配料,竟然做出了天书的水泥! “陛下请看。” 钜子抬手一挥,墨家弟子捧上一座用水泥堆砌的小型城楼,这便是水泥。 “若是以这种东西修建城墙,不仅能省很多功夫,还能大大降低建造成本。” 钜子兴奋道,“若以扩建咸阳新城来论,最起码要征召三十万刑徒,可若有了水泥,十万人便足以修建出陛下心中的咸阳新城。 !!! 小寺人微微一惊。 ——这简直是神物!!! 嬴政眼皮微抬,手里握着的狼毫搁在御案。 “当然,这仅仅是水泥的成果,臣今日既随蒙上卿一同入殿,便不止有水泥一个好消息——还有琉璃与水晶。 钜子的声音仍在继续,这些东西的制造方式并不难,难的是说明书写得太过简单,很多词汇常人并不理解,但臣研究水泥已有数月有余,对很多不属于大秦的词汇烂熟于心,所以哪怕说明书写得极为简单,只介绍了水晶与琉璃的形成方式,臣也能从这些只字片语中推断出来制造方法。 又一名墨家弟子上前。 这一次,他手中捧的托盘不再是水泥做成的城楼,而是一件件精美的琉璃制品与水晶制品,制品光灿夺目,华美无比 ,在午后烈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殿内寺人全部屏住呼吸。 像是怕自己的呼出来的气会破坏琉璃制品似的,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呆呆看着被墨家弟子呈上来的各种制品。 赢政眉头微动,视线落在琉璃制品上。 “陛下,既然要做这种东西,那便做到极致,让所有人都对我们的东西垂涎三尺,求而不得。”钜子一脸自豪,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用大把的黄金来换我们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姐妹,你居然真的评上职称了!安静抱着杨思琪,激动不已。 松手,我快被你勒死了。 杨思琪哭笑不得,掰开安静的手,“我评上了,你也得加油,你是医生,职称对你也很重要的。 “我倒是想评,可职称这东西不是我想评就能评上的。”安静叹了口气,排在我面前的有多少老家伙?那群人没评上之前,我估计没啥希望。 在自己家里,杨思琪说话肆无忌惮,拉着有些灰心的安静,一脸的神秘兮兮,别丧气,我有门路! 58 第 58 章 "鹤华叔叔巨巨巨巨巨巨有才华!" 杨思琪把自己与鹤华叔叔的“学术交流"全盘托出,"之前的感谢信全是他写的,就是让我们学校上热搜的那几封,所以当他的信又送到学校和教育局之后,我们学校和教育局非常重视,拿到信的第一时间就召开教师大会,讨论怎么把这几封信的作用最大化,让学校和教育局更出圈。" "这年头,哪个领导不想要正面热度的kpi啊?"“我们虽然是名不经传的幼儿园,可我们也有一颗想要称霸全市的心呢!” “这个研讨会市委宣传部还参加了,我们学校出圈,市委也有面子嘛。” "讨论完之后,各个部门就开始行动了,公众号一发,官方媒体开始跟进,霸屏好几天的热搜!" “这年头,能手写小篆还写得这么漂亮的人不多见。” “毛笔字,小篆,手工古法做的纸,辞藻华丽用词讲究,这几个加一起简直是王炸,能引爆热搜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现在都在讲民族复兴,文化复兴,民族复兴我们知道,文化复兴是怎样的一种复兴,谁也给不了我们答案。" “可是当这封信感谢信出来之后,网友们都说文化复兴不再是一个口号,而是有了一个具体的表象,能让我们看得到摸得着,华夏民族几千年的历史沉淀就摆在眼前,等待着我们的发现与寻回。" 想想网友们的评价,杨思琪仍是激动不已,"别说网友了,我自己看到感谢信的时候都一眼惊艳,要不是学校不允许老师非工作原因私下联系学生家长,我早就联系鹤华叔叔,让他跟我讲讲他是怎么写出来的了!" "都这么大阵仗了,你们学校还私下联系过鹤华叔叔吗?"安静有些奇怪。 "怎么可能没有联系过?不止学校教育局,就连市委联系过。" 杨思琪抱着小黄鸭抱枕,“研讨会刚结束,市委就要走了鹤华叔叔的联系方式,准备约鹤华叔叔单独见面,聊一下鹤华叔叔的创作灵感,出钱让他写一些宣传市里的文章,可惜鹤华叔叔拒绝见面,只接受学术交流,拒绝接受任何与金钱有瓜葛的东西。" “鹤华叔 叔是真正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市委怕是有得磨,市委还让我劝劝鹤华叔叔,让鹤华叔叔给市里写点东西,钱不是问题,可问题是鹤华叔叔不缺钱,人家只想搞学术交流。" 杨思琪噗嗤一笑,"静静,你要不要跟跟鹤华叔叔搞一下学术交流?万一对你评职称有用呢。" 安静有些犹豫,"咱俩不是一个体系,能成吗?" “现在医院评职称难死了,尤其是协和这种,为了一个名额多少人挤破头?一封感谢信估计用处不大。" "试试呗,反正也没啥损失。"杨思琪笑眯眯。 这么一说,安静有些心动,“也成,也就试试。”“鹤华叔叔现在还想要什么?水晶玻璃球还要不?” “这种东西大秦已经能够独立生产,且比另外一个世界更为精美,没必要再要他们的水晶玻璃之 类的东西。"李斯轻捋胡须,"陛下,我们现在最缺的是钱。" “可惜大秦与天书世界的货币并不流通。”蒙毅道,"李廷尉,钱这种东西,只能我们自己挣。" 嬴政凤目轻眯,"朕记得安静是协和医院里的医生。" “阎王叫你三更走,协和留你到五更。” 鹤华双手捧着脸,顺着嬴政的话接道,"这个医院里的医生都很厉害的,安医生能进到这家医院,说明她也很厉害。" 嬴政眼皮微抬,瞧着一眼鹤华,"厉害?" "呃……厉害吧?" 鹤华有些心虚。 不能怪阿父问这样的问题,上次安医生的反应太奇怪了,别说阿父了,她都有些怀疑安医生的状态,不像是协和的医生,更像精神病院的医生。 毕竟是自己老师的闺蜜,鹤华想了想,替安静找补,“协和的医生真的很厉害的,至于安医生,呃,或许她误会了什么?所以才会那样说话?" “陛下,这位安医生既然是协和医院的医生,那么她便能接触到药和药方。”李斯拱手进言,"左右我们的货币无法与那个世界流通,不如让她弄一些防止瘟疫的药?& #34; "天花,水痘,这些瘟疫一旦蔓延开来,便能让人死伤无数,对大秦与黔首都是沉重的打击。"“可若有药方能提前提防这些瘟疫,便能救下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这些人的性命,又何尝不是价值千金?" 赢政颔首,"朕亦有此意。" "好,那我来打电话。"鹤华拨开衣袖,露出手腕上的小天才电话手表,拨通杨思琪的电话。 "静静,帮我接个电话。"安静与杨思琪两人都有空,彼时正窝在家里吃垃圾食品,杨思琪占着手,便让安静替她接电话。 "咦,防诈骗app在报警?" 安静拿过来手机一瞧,眉梢不由得挑了起来,"小琪,这是一个诈骗电话。" "诈骗电话?不能吧?" 安静说诈骗,安静凑过来瞧了一眼,“我这种一穷二白的穷鬼也能被诈骗分子盯上——这是我学生的电话,是小鹤华的号码。" "这是你学生的电话?"安静皱了皱眉,"你确定?诈骗app一直在报警呢。" 杨思琪手忙脚乱抽了纸,匆匆把自己手上的油腻擦干净,"当然确定。""我这几天没少给小鹤华打电话,她的手机号我都会背了。" “至于这个防诈骗app报警,我估摸着是小鹤华的父母比较倒霉,买到了之前诈骗分子用的手机号,这才一打电话别人手里就疯狂报警。" 把手擦干净,杨思琪从安静手里拿回手机,滑动接通,点开免提,"喂,小鹤华,你叔叔想要什么呀?" “我叔叔想要防止或者治疗瘟疫的方子和药品。”软糯糯的小奶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杨老师,安医生可以拿到这些东西嘛?" 安静耳朵动了动。——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熟悉呢? 安静瞧了瞧手机,虽然的确心动鹤华叔叔的感谢信,但作为医生的严谨不能让她随便答应这件事,"鹤华小朋友,我不是传染病的专家,给不了你关于瘟疫的建议。" " ;啊?你没办法弄到吗?" 小奶音有些失落。 赢政眼皮微抬。 蒙毅斟酌出声,"那么安医生知道这些方子吗?" 方子?这些人怎么说话怪怪的?挺古朴? "您是问中药方子吗?" 安静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大概是钻研古文化的人的通病,"如果是中药方子,那么这个很简单呀,您可以买张仲景的《伤寒论》或者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还有《黄帝内经》什么的您也可以试一试,里面记载了很多药方,其中也有预防瘟疫的方子。" 蒙毅呼吸为止一轻。——这几本医书似乎不止有预防瘟疫的方子,更有其他的药方。 李斯稍稍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能在阎王面前留人的协和医生,哪怕不懂这些病,也能给推荐医书,有了这些医书,大秦医官们的医术必能提升好几个台阶,这样一来,陛下便能长命百岁,大秦便能盛世太平! “除了这三本,你还推荐什么书?”嬴政眉头微动,缓缓出声。 "!!!" 这道声音可太熟悉了!——这不是那天晚上被她当杀猪盘狂怼的低音炮吗?! 安静脱口而出,“你是鹤华小朋友的爸爸?” “是。” 赢政挑眉。 安静脚扣布达拉宫,不,是秦皇地宫。——这个性感低音炮的杀猪盘怎么就成了她闺蜜的学生的爸爸呢! 杨思琪奇怪看了眼安静,"鹤华爸爸,这三本是比较经典的医术,您要是还想看其他的,可以考虑借几本中医学生的教科书看一下,那里面应该也有不少关于中医的东西。" "是不是呀,静静?"安静如遭雷击,杨思琪有些疑惑,伸手在安静面前挥了挥。 安静回神。 啊啊啊啊啊,她给协和丢人丢大发了!那天晚上她的反应一点不像协和医生,倒像是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精神病!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是鹤华的爸爸! 她说话那么难听,鹤华爸爸会不会记仇?会不会听出她的声音之后阻止鹤华叔叔与她 进行“学术交流"? 安静双手捂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杨思琪的话她又不能不回答,这年头,中医系的医学生学的最多的不是中医的望闻问切,而是解刨实验手术台,老祖宗们留下的中医中药丢了个七七八八。 “呃………医学生的书也可以看看,里面会、会有一些中医中药的记载。”安静期期艾艾,"不过,里面更多的是解刨学和做实验,我估计研究古文化的您不会太喜欢。" 方才说话条理清楚的医生突然结巴起来,蒙毅有些奇怪,但医生的态度显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更在乎的,是医生的话——解刨学和实验,那是在《走近科学》的书里提过的东西,更加高端更加先进的一种技术,如果能将这种技术学会,陛下何愁不会长命百岁? “喜欢,只要是能提升医术的东西,我都喜欢。” 蒙毅立刻道,"安医生,我后日可以写好感谢信,你那边什么时候能拿到这些书?我们什么时候开展学术交流?" 安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愿意与我学术交流?"——鹤华爸爸不阻止的嘛! 赢政懒懒抬眉。 “当然愿意。”蒙毅道,"你的书能帮助我提升医术,对我有很大提升,我为什么不愿意?" 低音炮没有开口。鹤华爸爸似乎并没有把那晚上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安静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就说嘛,既然是成功人士,那度量肯定是很大的,怎对那夜的事情斤斤计较? 是她太小肚鸡肠了,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鹤华爸爸那么宽宏大量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使绊子! "ok,就这么说定了。"安静声音恢复正常,"今天是周六,这样吧,下周五之前,我让小鹤华把书带给你。" "ok,合作愉快。" 蒙毅学着安静奇怪的口音,与安静道别。 电话挂断。 鹤华欣喜雀跃,"这就是‘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嘛?""药物和药方只是一时的,只有学了她们的技术,我们大秦的医术才会大大提升?& #34; “不错。” 李斯面上难言喜色,看了又看面前的帝王,欣喜出声,“若学了他们的医术,便能将陛下与公主的身体养得 更加康健。 赢政抬眼,眼底漫上浅浅笑意,不止是朕,还有你们。 还有天下黔首!鹤华笑道,“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蒙毅眉眼带笑,伸手揉了下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我们会越过越好的。” 寿命越长,便意味着越不容易人亡政息,新的秩序刚刚建立,九州大地需要一个稳定的争权来将新秩序刻在王朝血液与华夏骨骼里。 周三,鹤华拿到书。而在蒙毅的督促下,才华斐然的大儒们也写好了感医信,通过祭祀的方式送到另外一个世界。 感医信说是一封信,但更像是一首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的赋,配上漂亮的小篆与古法做成的纸张,历史感的厚重便扑面而来,刚被协和医院的官博发到网上,便引爆了热搜—— 【这个人也太会写了!这种字我再活十八辈子也写不出来!】 【对啊,这可不是繁体字,这是小篆,没个十年八年的功力根本练不出来!】 【最绝的不是字好吗?最绝的是这个人的才华!才华!这得是哪所高校的教授才写出来的东西吧!编入教材书都完全没有违和感!】 【啊啊啊,这是传说中的才高八斗吗?有生之年我竟然见到了活的才高八斗!】【话说这个人这么厉害,有人知道他是谁吗?】【官方保密,不让扒,早就被扒出来他是谁了。】 刚做完一场手术,安静忙里偷闲疯狂刷手机。 还别说,不止网友激动,她看到那封赋的时候也惊呆了,要不是医院不允许,她简直想装裱起来挂在家里。 安主任,快别刷手机了,收拾一下,院长找你。护士长敲门而入。 安静连忙放下手机,院长找我?——这封赋有这么大的威力?能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长来找她? 陛下,这简直是天书! 得益于嬴政推行简体字,医官们已能将缺胳膊断腿的简体字认识个七七八八,拿到几本医书之后,医官们欣喜若狂, 有了此书,臣定能让陛下长命百岁! 嬴政将批阅完的奏折搁在一旁,既如此,便掌去学习。 喏! 医官们声音郎朗,躬身退下,臣定不辜负陛下对臣的期望! 医官们凭经验看病,越来越吃香,能进入章台殿的,都是些上了年龄的医官,平日里说话慢,行动迟,做什么都慢吞吞的,且给帝王公主公子看病,神情要严肃,声音要压得低,这样才会凸显是医官的可靠性,甚少有像今日这般中气十足的模样,鹤华看着激动得声音都隐隐发颤的医官,忍不住噗 嗤一笑。 “原来医官们也有神采奕奕的模样呀。” 鹤华笑道。 蒙毅从外面走进来,“那当然,这是能改变天下人寿命的东西,更是能让他们流传千古的东西,他怎会不激动? 就如治粟内史看到亩产千斤的粮食一样,对于医官来讲,这是他们梦中都不敢想象的医术,而现在,这样高超的医书被公主拿到,被嬴政赐给他们,他们又怎能不欢天喜地甚至喜极而涕? 唯一的遗憾是医术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学成的,哪怕有这些医书,他们也要花费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的功夫才能将书里的东西吃透,不能像种粮食似的,今年种下,来年便能有收获。 但尽管如此,这些医书依旧是能改变天下命运的东西。粮食能让人吃饱,而高超的医术,则能让人健康长寿。 蒙毅笑了一下,递上自己的奏折,陛下,这是臣拟好的征召的黔首目录。陛下,这是臣拟好的花费与所需材料。李斯跟着呈上自己的奏折。 小寺人快步上前,接过两人递来的奏折,快步捧给嬴政。赢政翻开奏折。 鹤华来了兴致,“蒙上卿,征召的黔首有工钱嘛?” 此乃徭役,怎会有工钱? 蒙毅莞尔。 没有工钱? 鹤华蹙了蹙眉。 李斯轻捋胡须,不仅没有工钱,前来服徭役的黔首还需自备粮食与工具。" ; “不给工钱,还要自备粮食工具?”鹤华眉头紧蹙,你们这是剥削。 翻阅奏折的嬴政眼皮微微一抬,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冬日刚过,关中大地冷意未退,章台殿烧着炉子,不至于与外界一样冷。 殿内暖烘烘,小公主脱了进来时穿的狐皮大氅,又长一岁,小公主身量远比去年高,穿着精致藕色华服,坐在他下首位置,已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模样。 “贵族是人,可是庶民也是人,不是随意供我们驱使奴役的牛马。” 鹤华道,“老师说了,君是舟,民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待子民不好的君主,会被子民推翻的。 这话孩子气得很,李斯忍不住笑了起来,公主,贵族高高在上,庶民卑贱如泥,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定律。 相比于其他六国,陛下与大秦已经足够好,以人头论军功,让庶民也有晋升的机会,能有朝一日与贵族们平起平坐,这是多大的变革?说句古之未有都不为过。 “当然,大秦给黔首的远不止此。” “亩产千斤的粮食让他们不会饿死,军功晋升与考核入仕让他们能有机会成为大秦官吏,至于医术,那更不必说,不出十年,大秦黔首的寿命便会比以前提升许多。 公主,大秦黔首享受了大秦那么多的庇护与恩赐,那便该为大秦服徭役,为大秦修建咸阳新城,而不是忘恩负义问陛下要工钱。 李斯笑着道。 鹤华微微一愣。 李斯说的很有道理,她没办法反驳李斯的话。 跟以前的六国相比,现在的大秦黔首简直活在天堂,能吃饱,不打仗,丝绸之路开通之后还能挣到钱补贴家用,他们已经生活得足够好了,现在是他们回报大秦的时候了,而不是大秦出钱聘请他们修建咸阳新城。 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不停告诉她,这样不对。 大秦庇佑黔首,但黔首也给大秦交了赋税,他们已经尽过了他们的责任,而不是又将赋税压在他们头上,让他们为大秦做白工。 这是剥削。思想政治里提过的赤/裸/裸的剥削。 这种行为是不对 的。 不对,他们已经交过赋税了。 鹤华缓缓出声,“他们交的赋税支撑着大秦的运转,如果没有他们交的赋税,就没有我身上的漂亮衣服,你们身上的绫罗绸缎和你们享受着的美味佳肴。 这是他们的责任。李斯道,身为大秦的子民,他们本该供养我们。 “对呀,他们能供养我们,也可以供养其他人。”鹤华道,如果对黔首不好,他们大可抛弃我们,去供养另外一个王朝。 李斯眼皮狠狠一跳。 蒙毅呼吸陡然一轻。 赢政懒懒挑眉。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这就是老师说过的那句话的道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贵族能有多少人?可天下黔首呢?他们又有多少人?”鹤华抬头看嬴政,一旦他们决定联合起来推翻一个旧王朝,人数远不如他们的贵族一定能支撑 得住吗? 嬴政轻嗤一笑,想推翻朕的大秦? “陛下,公主不是这个意思。”蒙毅脸色微变,温和目光陡然凌厉,向鹤华使了个眼色。 似这般凌厉迫人的视线,鹤华还是第一次从蒙毅脸上看到,是对她的。——她说错话了。 她的这些话,是大逆不道,是危言耸听,更是天大的僭越。如果不是她是阿父最宠爱的女儿,她的下场只有一个——死。 李斯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开口,陛下,公主是仁善之人。 十——向心善,朕知道。主位上的帝王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鹤华没有说话。 她本该怕的,怕九五之尊的帝王因她的僭越之语而发火,怕自己就此失宠,做不了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半点胆怯也没有,不是恃宠而娇,更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这个年龄尚不知道怕,而是她觉得,她没必要怕。 “阿父,您是千古一帝,是注定被青史传颂万世流芳的人。” 鹤华抬头看着嬴政的眼,视线不躲不避,这样 的您,眼界与谋划远超普通帝王,我的话普通帝王听着是僭越,可对您来说,应是震耳发聩,让您醍醐灌顶的话。 赢政凤目轻挑。 蒙毅攥着手稍稍松开,陛下,公主一心为您。是啊,陛下,公主都是为了您。李斯跟着道。 没有人愿意做白工。 嬴政抬眉,他没有接蒙毅与李斯的话,而是顺着鹤华方才的话说下去,自备干粮自备工具,这样的服徭役只会让黔首们数着熬日子,他们干活不会积极,新城的进度会很慢。 “可若是有了钱,那便不一样,他们会想着赶紧把活儿干完,而后去领工钱,这样一来,咸阳新城便能很快建好。 话题转到新城扩建,李斯这才松了一口气,公主说得轻巧,但这钱要从哪来?粮食又能从哪来? 如今国库虽日渐丰盈,但也远远不足以支撑陛下给十万黔首开工钱。 蒙毅呼吸恢复正常。 鹤华笑了起来,“我就知道阿父与旁人不一样!”蒙毅叹了口气。 ——的确不一样,换成其他君主,此时的公主已经是个死人。 “以后不可这般僭越。”嬴政声色微沉,斜睥了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 知道,我以后绝对不会这样说啦。鹤华笑眯眯保证。 赢政收回视线。道理谁都懂,但问题是国库没有那么多钱。 下一刻,赢政动作微顿。 ——他想起十一拿回来的医书中有几本杂书,似乎是广告之类的东西,写着招商引资之类的话。你们可还记得医书中夹杂的广告书?赢政缓缓开口。 广告书?李斯动作微顿,豁然开朗,陛下的意思是,招商引资? 蒙毅瞬间反应过来,“可将咸阳新城的规划图提前告知商贾,按照规划中地方的大小提前出售给商贾。 “呀,这个主意可行!” 鹤华跟着想起来,“商贾们早就不满意现在拥挤的旧城了,又小又挤的,做什么都不方便,如果能提 前买下或者租下新城的店铺,那对商贾来讲绝对是一件好事,他们会很乐意花这个钱的。 59 第 59 章 "提前把房子卖出去?"李斯动作微微一顿,"的确是个好法子。" “铺子的位置决定着商贾的利益能有几何。” "商人重利,为了利益,他们会不择手段掌到位置最好的铺子。""只要他们愿意不择手段,陛下便会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来建造咸阳新城。" 李斯眸中精光大盛。 今日商讨咸阳新城的规划,李斯带了好几份规划图,一份让寺人奉给了嬴政,一份拿给蒙毅,一份给鹤华,最后一份仍在他案几处摆着,案几上有笔墨,他略整衣袖,提笔蘸墨,将自己规划下位置最好的地方圈出来。 小寺人极有眼色,李斯放下笔,小寺人便将规划图提起来,向主位上的嬴政展示。 "陛下,这几个位置价值万钱不为过吧?"李斯轻捋胡须,笑着说道。 鹤华坐在李斯对面,恰好能看到规划图上圈的位置,这巴掌大的位置竟然能值万钱?咸阳新城的房子竟然这么贵的吗? "价值万钱?"鹤华惊讶出声,"这些铺子这么值钱的?" 蒙毅瞧了一眼鹤华。 女孩儿比前两年长大了些,个子高了不少,说话不再咬字不清,条理越发清晰,聪明过人一点就通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完美继承了她父亲一针见血的敏锐,一点点的消息,便能让她看清问题本质。 ——真的很聪明。 如果不聪明,也不会说出刚才那般惊世骇俗的话。 但她的聪明却不尖锐,又或者说她被她的父亲保护得太好,她意识不到自己身在权利顶峰,自己需要谨小慎微保全自己,而是以一颗赤子之心面对她的父亲与大秦。 “黔首是人,不是随意作践的牲口。”"这是剥削。" 石破天惊的话就这么被她轻易说出来,丝毫不顾及至高无上的掌权者会不会因为她的话动怒,又或者说她对她的父亲有着盲目的信任,她笃定帝王不会动怒,所以她肆无忌惮提出不同的意见,尽管这种意见在这个时代的人的眼里不亚于平地起惊雷。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 ——到底是年少,又是被陛下捧在 掌心长大的,自然敢与天公试比高。 蒙毅笑了一下,"这些铺子能让商贾们日进斗金,自然价值万金。"“莫说万金,纵然再贵上一些,他们衡量利弊之后也会买的。” "不过是一个一掷千金不眨眼,另外一个需要抵押一些田铺咬牙买。"蒙毅道。 鹤华呀了一声,"做生意好挣钱,这么贵的铺子他们舍得买。"“可是,这些铺子这么贵的话,会不会影响新城里的普通黔首?” 赢政眼皮微抬。 ——另外一个世界的教育与大秦完全不同,十一处处能想到黔首,衣食住行,无不担心。 蒙毅突然有些好奇另外一个世界的教育。 这是与大秦乃至过往历史完全不同的教育方式,他们考虑的是王朝的千秋万代,君主的万世永昌,但公主想到的是黔首过得不容易。 鹤华想起老师对高房价的咬牙切齿,"商人有钱,他们可以去买这么贵的铺子。""但普通黔首没这么多钱,根本买不起这么贵的房子,他们该怎么办?" "这个简单。" 李斯收起规划图,提笔在上面画下另外一个区域,画好之后,身旁小寺人殷勤替他将规划图重新拿起来。 李斯道,“若不想让商贾的铺子影响到黔首的房子,便将商业区与民住区区别开来。” “商业区的铺子贵,可以允许他们在此经商,而民住区,便只能做居住用,不能参与经商的任何事情。" 其实目前的咸阳城也有这种划分,哪个地方卖什么东西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不允许跨地区卖东西,更不许在居民区开店面,一旦违反规定,便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样一来,各个区域各司其职,咸阳城井然有序。 这种井然有序持续到丝绸之路被打通,大量的胡人商队涌入咸阳城,赋税交得足够多,嬴政便降旨划出一块供胡人与大秦做生意的地方,有了安全的生意环境,才能吸引源源不断的胡人商队。 事实证明这一策略的确非常有用,新的商贸区被划出来之后,前来大秦做生意的胡人更多了,谁不喜欢稳定的商业环境呢?尤其是在见面本地的不稳定之后,他们便越发喜欢咸阳的太平祥和。 />大量的胡人在咸阳城定居。 当然,不止有胡人,还有九州各地的商贾,咸阳的繁荣与便捷让他们拖家带口而来,就此在咸阳扎根。 来得人太多也太杂,旧的咸阳城已满足不了是日渐庞大的人群,原本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商市,也因为涌入的商贾太多而逐渐混乱,甚至在居民区都出现了店铺的存在。 ——与商贾市区的房价相比,居民区便便宜多了,哪怕叫了巨额罚款之后,也比那里的房价低很多,所以很多商贾便钻空子在居民区租房子或者买房子做生意,让原本便有些混乱的城市规划变得越发混乱不堪。 这是新城需要重点打击的地方,李斯没有任何犹豫,便向嬴政请示,"陛下,商贾们腰缠万贯,富甲一方,那些违规租赁铺面的罚款对黔首们来讲是天文数字,但对他们来讲是九牛一毛。" "臣以为,当加重罚款,再重以刑法,让商贾们不敢再投机取巧,搅乱民区。" “可。” 赢政颔首。 鹤华眨了下眼。 这样的确可以有效遏制商贾们扰乱民区,靠近商市区的房价会高一点,民区的价格便宜一点,各住各的,互不干扰,只是还有一个问题,闻风而动的商贾们会不会得到消息之后囤积房子,然后在新城建成之后大肆抛售,一买一卖,便能挣走无数钱财? "廷尉,我还有一个问题。" 鹤华道,"商贾们与普通黔首不同,他们的嗅觉极为敏锐,普通黔首无法意识到新城房子的重要性,手里也不会有那么多钱去提前买房子,但商贾们知晓房子的重要性,手里的钱也足够支撑他们大肆买房,这样一来,他们会不会买下很多房子,然后恶意囤积,哄抬房价?" 蒙毅眉头微动。 ——公主的关注点依旧在普通黔首身上。 李斯不假思索,“会。” “但他们买卖房子必须去官府备案过户,只要去官府备案过户,便要向大秦交税,买卖的越多,国库收到的赋税便越多。" “买者要交税,买者也要交税。” 鹤华叹了口气,“可商人那么精明,他们怎么可能自己交税?只会把他们交税的这一部分转移到买房子的人身上, 所以我们收到的税不是商贾和黔首的税,而是全部是黔首们的血汗钱。" “商人们不事生产,不用交税,就能挣走很多很多钱?”"凭什么呢?""凭他们是商人?" 李斯心里咯噔一下。 赢政眼皮微抬。 鹤华抬头看嬴政,“阿父,我不认同这样的道理。” "不事生产,不必交税,却掌握着巨额财富。"嬴政手指微曲,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此事的确不值得被认同。" “对呀。” 鹤华道,"像这种只会抬高房价不会给大秦产生任何效益的钱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的老师们都是非常有师德的老师,不会打听她的家庭条件,也不会向她说自己的家庭条件,但毕竟上了这么久的学,她对老师们也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从他们偶尔的吐槽中知道他们很多人都背着房贷,房贷太高,而工资太低,发了工资不敢吃不敢喝,大部分的钱全部上贡给了房地产。 她不想看到未来的大秦也这样。工钱上涨的程度跟不上房价上涨的程度,一家几口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为一个容身之所。 这样的生活太艰难,也太室息,无论对个人还是国家都不是好事。 钱全部压在房子上,普通人根本没有剩余的钱去吃喝享受,没人吃喝享受,经济就会停滞不前,国家穷,黔首也穷,大头的钱全被黑心商人给挣走。 李斯没有接话。 认真掰扯起来,提高商人地位还是他们法家的人提出来的,对于一个积弱贫困的国家来讲,商人地位的提升会让国家的商业环境日渐繁茂,让贫困的国家走向繁荣。 但公主的话也的确有道理,房价过高的确对黔首不利,黔首手里的钱全部压在房子上,货币便难以流通,货币难以流通,繁茂的商业便难以为继,毕竟商业的繁荣靠的是无数黔首,而不是那一家两家的商贾。 陛下必会重拳出击,打击商贾们买卖房子。为黔首,也为大秦国库——能从陛下眼皮子底下不花一个子儿便挣走大把钱财的人根本不存在! "李斯,你拟一道章程,以户主为单位买房,不分家不可多买。"嬴政声音缓缓, "奴仆恢复黔首籍者,三年内不可置办房屋田铺。" "喏。" 李斯连忙应下。——这一招是釜底抽薪,让商贾们无法通过囤压房子哄抬房价。 当下的大秦鲜少分家而过,只要长辈们还在,便都住在一起,长辈们不在了,才会分家另过,这样一来,哪怕商贾们人口众多,也无法按人口去大肆买房,且分家立户需要去官府备案,不是想分家立户便能分的, 商贾们很难通过分家立户来多买房子。 至于奴隶们还籍三年内不可购买田产的政策,虽对真正的奴隶还籍有一定影响,但从另一种程度上堵死商贾们利用奴隶们来置办房子,两种政策双管齐下,虽不能彻底堵死商贾们投机取巧,但也能让不少商贾们歇了旁门左道的心思,有时间琢磨房产,还不如多与胡人做些生意来钱快。 政策——议定。 哪里是商贸区,哪里是民住区,哪里是生产玻璃水晶的地方,哪里是生产纸张生产吉金的地方,这些地方全部被定下,紧接着,是诏令发出,九州震动—— “听说了吗?咸阳新城要开始动工了!”陛下怎么出尔反尔?不是说好不大兴土木吗?怎么又突然建起新城池? “瞎,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以前咱们服徭役是自己带粮食带工具,累死累活没有一分钱,但这次咱们不用带了,官方包吃包住,干得好的话还有钱拿! 包吃包住还有钱?那这可不是大兴土木! “是啊,现在不是农忙季节,住家里吃家里得吃多少粮食?还不如去咸阳建城呢!”对对对,我也去,我力气大,肯定能拿到赏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对于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黔首们来讲,只要能包吃包住,再给一点点的钱,便足以让他们挤破头来应征。 而与此同时,新城的规划图让无数商贾为之欣喜若狂,因为他们不仅拿到了规划图,还拿到了规划图中商贸区的模型,那是完全不同于现在木质结构的建筑方式,是用水泥和玻璃水晶做出来的东西,木质结构少,便意味着不容易起火,玻璃当窗户,便意味着他们的货物更容易被行人看到,不被走进店铺,便能被他们的货物所吸引,这是多么好的店铺模式! 贵是有贵的道理的! r/>买它! 商贸区被人抢购一空。 而民住宅区,则不能提前购买,且因为嬴政的铁腕手段,也没人敢去打民住宅的主意。——要钱还是要命,商人们还是能拎得清的。 无数钱流入国库。 而这些钱,则用来安置修建咸阳新城的黔首们,简易的房屋,不需要多美味的饭菜,让发丁点月钱让他们零花,便足以让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们感激涕零。 “我活了这么多年了,从来只有我给国家钱,没有国家给我钱的。” “还是皇帝陛下好啊,不仅让我吃饱穿暖,还让我有生之年竟然能掌到国家给我的钱,我这一辈子也算值喽! “是啊,以前咱们服徭役,哪里见过钱?” “别说钱了,连粮食工具都是自己带的,没日没夜干活,干得慢了还要被官兵打,现在完全不一 样了,包吃包住有钱拿,官吏说话也和气,这在以前是哪敢想的事情啊? 谁说不是呢?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有时候我都不敢睡觉,怕自己是在做梦,等我睡着睡醒了,我的梦就醒了,就回不到这么好的生活了。 对,我也是这样。这样的日子跟仙境一样,好到让人不敢相信。 嬴政视线淡淡扫过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一边唏嘘说话的黔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咸阳新城的修筑牵动着九州天下的心,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前来工地巡视,黔首们见怪不怪,端着碗起身向嬴政一行人见礼后,又蹲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自己的话题。 “我以前是韩国的,韩国灭亡时,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但现在看来还是灭了吧,要是韩王还在,我肯定过不了这样的生活。 “韩王才不会给我亩产千斤的粮食,也不会在我服徭役的包吃包住还给钱,他只会收佃租,收赋税,让我跟秦兵打仗去送死。 以前天天打仗,无论哪国的人过得都不好。“现在不一样了,不打仗了,哪怕打仗也不会用那么多人,咱们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要是还在打仗,咱们的日子也没那么滋润。”& #34;打仗多花钱啊,又花钱又花粮食还花人,这种情况下,咱们过得好才有鬼! “太平真好。” “我喜欢过太平的日子。” “我也是!” 谁不喜欢太平的日子,关键是太平也分很多种。 “以前没太平过吗?那时候的黔首过的是什么日子?交完赋税,地里留的东西根本不够自己吃,君主们只管自己享乐,谁在意过咱们的死活? 像陛下这样的君主,绝对是历史里第一个。 “陛下心里想得到咱们,咱们的日子才能过得这么好,要是想不到,那就是自己享受,咱们累死累活给他建宫殿,打仗不打仗过得没区别。 对,还是得陛下好。陛下好,咱们的日子才会好。 各种口音的赞美不断传入赢政耳朵。 与朝臣们的称颂不同,黔首们的话更直白也更淳朴,他们并不在乎此时的君主是谁,是秦王是韩王还是魏王,他们在乎的是这个君主对他们好不好,他们能不能在这个君主的治理下过上好日子。 而现在,他们过上了,所以他们发自内心赞美他,崇拜他,甚至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说真的,陛下对咱们这么好,要是以后真打仗了,我肯定第一个去参军。”“我才不要改朝换代,我就要做大秦的黔首。”“我也是!” “我还希望咱们的陛下能活久一点,再久一点,最好能长生不老!” “只要陛下在,咱们的大秦就会越来越强,咱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对,还有小公主。“听说给咱们发钱还是小公主的建议,小公主是真的把咱们放在心里的。” 小公主是天书选中的神女,陛下是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陛下,我希望他们都能长命百岁,身体永远健康。 穿着常服的鹤华握了握嬴政的手,压低的声音有着小小的雀跃,“阿父,你听,他们希望你能长命百岁,长生不老! 他们好喜欢你,你在他们心里是无所不能的! 无所不能? 4;嬴政懒懒抬眉,不过是些无聊的吹捧之语罢了,不足挂齿。 可话虽如此,帝王凌厉眉眼却意外柔和下来,而那双对于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眉眼,此时也漫上一丝清浅笑意。 “咳,陛下所言甚是。”蒙毅曲拳轻咳,忍住了没笑出声。 李斯轻捋胡须,努力憋笑。 蒙毅李斯一左一右陪侍着帝王身边,性格迥异的两人此时却齐齐在心里倒数:三、二—— 新城进度颇快,乃此地黔首之功。 不屑听黔首吹捧的帝王缓缓开口,声音悠悠,“朕为皇帝,不能对他们的功劳视而不见,传朕诏令,奖励所有黔首三月工钱。这笔钱从朕的私库出,不必动用国库的银两。 喏! 陪侍的官吏大喜过望。 ——钱不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皇帝陛下赐下的!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这笔钱领下来谁舍得花?肯定都当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 李斯险些破功。 谁能拒绝旁人真情实意的吹捧呢?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能免俗。——尤其是这位帝王喜华服,好音律,重享受1。 蒙毅再也忍不住,朗笑出声,陛下英明。 “阿父英明!” 鹤华星星眼。 “恩,十一聪明。” 嬴政嘴角噙笑,揉了下鹤华柔软暨发。 “咦,我好像听到有人喊陛下?”不能吧?陛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对啊,皇帝陛下在章台殿,不可能来咱们这儿,咱们这儿多脏啊,你肯定听错了。可是,我,我好像也听到了。“还有我。” 热闹人群陡然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慢慢搁下碗,不约而同看向渐行渐远的嬴政一行人。 公主今年几岁来着? “七岁?还是八岁?” “刚才那个女郎——” “肯定是陛下!” “那是我们的皇帝陛下!” “陛下!“ 一人起身,紧接着,是更多人站起身,对着嬴政一行人高声大喊,“皇帝陛下!“ 这声音太突然也太大声,蒙毅面上笑意骤减,瞬间警戒,“保护陛下!“ 李斯呼吸微紧。 ——果然他不该由着陛下的性子胡来的,这种情况下发生躁乱可不是闹着玩的! 嬴政抬了抬眉,将身·量渐高的鹤华护在身后。 “慌什么?” 帝王凤目轻眯。 卫士们无声拔剑,保护他们誓死效忠的帝王。 然而下—刻,他们听到有人扑通跪下的声音——“皇帝陛下,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60 第 60 章 那个声音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是一声压过一声的话——"皇帝陛下,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啊!""皇帝陛下,您要活得长长久久的,把咱们的大秦治理得更好更强大!" 那是一种来自于普通黔首心中最淳朴的心声。 当他们享受着盛世太平给他们带来的安居乐业,当看到高高在上的帝王来巡视脏兮兮的工地,这种心声便从心中迸发,声音震耳欲聋。 没有人比身处底层的他们更清楚一位英明帝王的重要性。 他们来自于不同的国家,经历过不同的君主,可只有这一位君主结束了战乱,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来服徭役的时候竟然还能包吃包住甚至有工钱拿,对于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的他们来讲,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而他们心里的那杆秤告诉他们,只有跟着始皇帝陛下,他们才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只有始皇帝陛下活着,他们的大秦才会千秋万代,盛世永昌,所以始皇帝陛下,请您一定要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无数人跪了下来。 以前跪拜官吏是身份使然,但是这一刻,不再是因为身份的压迫,而是由衷而发。 作为大字不识一箩筐甚至目不识丁的黔首们,他们表达感激的方式很有限,祭拜天地鬼神是跪拜,祈求天地鬼神庇佑风调雨顺,让他们过一个祥和年,可天地鬼神是传说中的东西,他们看不见摸不着,更不知道自己祈求究竟有没有用,来年是个丰收年还是一个灾年,谁也不知道。 但他们始皇帝陛下却是他们看得到的,且能感受得到的,他们在乱世中长大,他们清楚知道战乱是怎样一种模样,他们又有幸成为太平盛世中的其中一个黔首,更清楚知道太平盛世下的黔首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一种以前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 而让乱世终结,让战乱变成太平的人,是始皇帝陛下,让他们丰衣足食的人,更是始皇帝陛下,所以他们无比期望,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皇帝陛下能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皇帝陛下,您要好好休息,健健康康!" “皇帝陛下,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大秦一定要千秋万代!”“我们愿意给您修建城楼,愿意服徭役,愿意为您出生入死!” 震 耳欲聋的声音一遍一遍响在工地之上。 亲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彼此脸上看到震惊。 ——生平第一次,他们见到赞颂陛下的黔首,而不是恨陛下入骨,哪怕手无寸铁也要置陛下于死地的黔首。 这种画面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以至于面对惊雷而不失色的他们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有些无措,看着身边人,也看着将陛下奉为神祇跪拜的黔首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阿父,他们真的好喜欢你呀。” 鹤华欢喜雀跃,一只手握着嬴政的手,另一只手将黔首们指给众人看,"蒙上卿,李廷尉,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 蒙毅缓缓将手中佩剑送还鞘中,视线落在因亲眼看到始皇帝陛下而激动不已的黔首们身上,声音莫名低沉,"他们很喜欢陛下。" 李斯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不止是喜欢,在他们眼里,陛下是无所不能的神祇。" 嬴政静静看着周围众人,心头莫名异样。 作为君主,他听过太过的赞美与称颂,赞他千古一帝,颂他英明神武,愿他千秋万岁,言大秦盛世长存。 这些颂言与祝词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无论哪一句,都足以写入官员考核单上,让想要成为秦吏的黔首们根据话音话意来写上一篇策论,畅言政权的稳定会给王朝以及天下九州带来什么。 这样的话他早已听腻,每每新晋升的官员们想要长篇大论对他赞美时,他便会挑眉瞧着那人,以威压以揶揄让那人哑然无语,往后余生不再琢磨拍马屁,而是把心思放在政事之上。 他是一个大度的帝王,一个心胸极其宽广的帝王,从不搞挟私报复那一套。 王贲托病不出,他也只是在王贲即将要喝的酒水里加些辣椒水,韩信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也只是扣些俸禄让他自我反省,而后该重用重用,丝毫不因为他们自身性格的缺陷而将他们搁置一旁,或者兔死狗烹。 当然,用一个郎将的俸禄却养着一位战无不胜大将军这种事情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寻找类似于韩信这种人,虽不太会做人,但用十一的话来讲是好用便宜又皮实,这对于一个国库尚不充盈的王朝来讲,是多么让人无法拒绝的一种武将。 所 以扪心自问,他是一个对朝臣容忍度很高的帝王,不会兔死狗烹,也不睚眦必报,更不要求朝臣们个个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在把政务处理好的同时还能把话说得漂亮,哄得他心花怒放,那种能力极强但不会说话做事的人他也能委以重用,不会因为他说话不中听而搁置一旁。 这样的一个他,根本不在乎身后名,千百年后,后人骂他是暴君昏君,还是赞他为千古一帝,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大秦有没有千秋鼎盛万事长存,在乎的是大秦未来的君主是否继承了他的遗志,将他倾注一生心血的大秦治理得更好。 可尽管如此,当他听到黔首们的话,当他看到黔首面上的激动到难以自已,他心中却突然被触动,忽而感觉被别人喜欢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开始有些理解那些委曲求全也要博一个好名声的君主。 ——被崇拜,被敬爱,被奉为神祇,的确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赢政慢慢转过身,第一次正视鲜少被他瞧在眼里的黔首。 “快别说话了,陛下有话要跟你们说!” 随行的官员极其会看人脸色,见嬴政转过身,便立刻制止黔首响彻云霄的呐喊,“肃静,肃静!" "陛下有话要说!" 不懂秩序不懂法的黔首们一旦躁动起来,便极难管理,但是这一次,官员刚扯着嗓子喊出话,他们便不约而同扯着身边的衣袖,示意他们不要再说话。 喧闹工地慢慢安静下来。这个容纳着成千上万人的工地,在这一刻鸦雀无声,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鹤华险些惊讶出声。 这样的反应她只在训练有素的军士们身上见过,服从命令是军士的指责,所以当上峰一声令下时,喧闹的军营会鸦雀无声,可黔首们不是,他们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普通人,看热闹是他们的天性,议论热闹是他们的本能,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竟然压过了天性与本能,全都屏气凝神,热切注视着她的阿父——他们的皇帝陛下。 他们等着他开口,等待着无所不能的帝王与他们说话。不拘内容,什么话都好,只要帝王开口,他们便奉为圭臬。 "朕会长命百岁,健康安泰,庇佑每一个大秦子民。"帝王低沉声音缓缓响起,"你们当勤勉尊法,忠 君爱国,不负朕之庇佑。" 这些话像是在热油里注入一滴水,工地之上顷刻间炸开锅—— “我们会的!” "皇帝陛下,我们会的!"“我们永远忠于您,忠于大秦!” 无数人热泪盈眶。 无数人声音嘶哑。 他们高声喊着,兴奋激动着,向他们的帝王誓死效忠。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六国遗民,而是真正融入了大秦,真正将帝王当成自己的君主。 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看着催人泪下的画面,鹤华忽而觉得眼睛有些酸。 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双向奔赴?帝王心系天下,而天下万民,也爱戴着他们的君主。 鹤华吸了吸鼻子,"阿父,被人喜欢真好。"“阿父会一直被人喜欢的,一直一直。” 不是短命的暴君,更不是让人扼腕叹息的千古一帝,而是被九州黔首们敬爱着喜欢着的大秦皇帝。 嬴政伸手,掌心落在鹤华头上。 已不是无知幼童的小孩儿身量比以前高上许多,头发也不是幼时的绵软,发量变多,发质越发如绸缎,不仅能扎成两个小揪揪,还能挽成简单的云暨,上面簪着珠花首饰,垂着几串小流苏,有一下没一下在脸侧晃啊晃。 嬴政揉着鹤华的发,抚着鹤华鬓间的珠钗,凌厉凤目有一瞬的悠远。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帝王轻嗤一笑,缓缓说出鹤华曾经说过的话,“他们不会负朕。” "不会的,肯定不会!" 鹤华重重点头,"阿父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喜欢阿父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倾覆阿父?"负于覆,一字之差,意思却千差万别,嬴政笑了笑,却没有纠正鹤华的话。——没必要。 “回吧。” 赢政道。 小寺人不再伪装,尖声唱喏,"陛下起驾——" “陛下慢走。 " “陛下慢点。"刚下过雨,地上滑,陛下走路时看着点路。" 从未与与贵族们打交道的黔首们不知与贵族们相处时 的礼仪,他们不懂此时的自己应当说恭送陛下,而不是路难走,提醒陛下注意脚下,他们看着帝王远去的背景,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话—— “陛下当心,路不好走。”“陛下注意脚下,别滑倒了摔倒了。” 李斯莞尔,“黔首虽不知礼数,但对陛下的一片真心难得可贵。” "不,他们很知礼。" 蒙毅回头看了一眼眼巴巴目送嬴政的众人,一贯清朗的声音此时压得低低的,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沉在里面,“他们是世界上最知礼的人,也是世界上最知恩图报的人。” &nbs p;鹤华还是第一次听到蒙毅的声音可以这样,忍不住抬头向蒙毅看去,男人抬头看着天,眼角有着不易察觉的红,像是眼睛有些不舒服,右手抬了起来,拇指与中指按在眼角上,轻轻按压着自己的眼睛。 鹤华笑了起来。——蒙上卿是很重情的人呀。 鹤华伸出手,牵住蒙毅左手。 自己左手被人握住,那只手很小也很软,哪怕不用回头瞧,蒙毅也知手的主人是谁,于是蒙毅笑了笑,松开自己按在眼角处的右手,掌心落在鹤华脸上,将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遮了个干净。 哎呀,蒙上卿,你遮我眼睛做什么?鹤华出声,“我都看不到路啦!” 蒙毅声音恢复清朗,看不到路有什么关系?臣会牵着公主的手,不会让公主跌倒。 蒙毅朗声笑着,一手捂着小公主的眼睛,一手牵着小公主的手,一步一步走在工地上,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李斯摇头轻笑,蒙上卿素日妥帖稳重,可只要跟公主在一起,性子便跟孩子似的。 嬴政懒懒挑眉。 挺好,他不喜欢暮气沉沉一身算计的人。 一行人出了咸阳新城的工地,但却没有回咸阳宫,而是去往咸阳城外的工厂。水泥厂,水晶厂,玻璃厂,造纸厂,各个工厂加班加点,生产着王朝所需要的各种东西。 水泥送到咸阳新城处,水晶等待商队来取,玻璃厂又分建造用的玻璃和赏玩性的玻璃,建造用的玻璃被人与水泥一同送到咸阳新城,而赏玩性的玻璃制品,则等待商队们上门来取,至于造纸厂,那就吏不必说,造出的纸或被胡 人商队高价买走,或被分发到九州各地,供当地的秦吏们使用或者卖出。 而得益于嬴政三令五申的严格保密,造纸术至今都牢牢掌握在大秦官方之手,没有流向私人商贾,更不曾被胡人商队高价买走拿回故土,所以纸在对胡人销售的价格仍是居高不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国库的重要收入之一。 但自从玻璃水晶兴起之后,纸张占比便连年下降,到了今年,只剩几个点的占比,并不是纸卖不 出去,而是水晶玻璃逐渐兴荣,不止深受胡人的喜欢,秦人也极为喜欢玲珑剔透的水晶玻璃制品。 有钱的人家将窗纱换成了玻璃,没钱的人家便买几个摆件放在家里,总之家里一定要有些玻璃水晶,要不然与人往来相处都矮了一头。 吕雉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 这些厂隶属大秦,归治粟内史管,治粟内史看重吕雉,又因公主的原因不看轻女人,见吕雉颇有才干,便力排众议将她调来厂子,让她负责厂里的生产与销售。 事实证明治粟内史没有看错人,在其他厂子接连爆出贪污受贿甚至私下带着胡人来厂子瞧生产,生产技术与工艺险些外泄时,吕雉所负责的厂子却没有出半点问题,不仅没有问题,还将几个厂子管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生产还是销售,都远远超出其他厂子一大截。 吕雉道,陛下,西南之地的商贸已打通,且大多数部落臣服陛下,领土纳入大秦版图,那里虽然贫困,可当地盛产药材与菌类,只要能运到咸阳,便能卖出一个好价格。 “我们需要西南之地的药材与菌类,西南之地喜欢我们的水晶与玻璃,可是如今的厂子已经满足不了那么多人的需求,哪怕工人们三班倒,生产的东西也远远不够销。” 三班倒是鹤华提出来的。 最开始提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当一回事,觉得鹤华太为黔首着想,而忽略了只有源源不断的工艺品生产出来,国库才有多余的钱财给黔首们发工资。 众人对鹤华的建议表面附和,内心却嗤之以鼻,在他们眼里,黔首以前是人形牲口,累死几个还会有更多的人补上但现在不同,他们足够心疼黔首,也对黔首们足够好,不仅给黔首们开着工钱,还给黔首提供吃住,甚至每个月都放几天假,让他们可以回家探亲,这种情况下,让他们加班加点做东西怎么了?他们对黔首们这么好,黔 首们难道不应该日以继夜做东西吗? 所有人都没有认真执行鹤华提出的“三班倒”,只有吕雉把鹤华说的话放在了心上。 ——她并非高高在上的关中贵族,她只是家里稍微有些小钱的普通黔首,她清楚知道普通黔首有多么不容易,史知道在高强度的工作下人的生命有多脆弱。 旁人负责的厂子她管不着,也无权去管,但只要是她负责的厂子,便必须“三班倒”,准时上工准时下工,杜绝长时间的加班做工。 同时她还大量扩招女工,制作水晶工艺品不止力气活儿,还需要细心与耐心,在制作水晶饰品的事情上,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天然胜男人一头,不加班,精神高度集中,做出来的东西比男人做得更好看,且工钱比男人的低三分之一。 做出来的东西好看,花费比其他工厂低,作风清正,不贪污受贿,更不曾与胡人交往过密,有泄露工艺的嫌疑,这种手下别说赢政喜欢了,任何一个君主都无法拒绝。 ——当然,前提是他们不会因为吕雉是女人而弃之不用。 你想让朕再扩建几个厂子? 嬴政随手拿起一支水晶簪花,在鹤华鬓间试了试。 身边人极有脸色,见赢政给鹤华试水晶珠花,便连忙捧来一面镜子,吕雉把镜子放在鹤华面前,让鹤华可以看到里面的自己。 吕雉颔首,陛下英明。 “臣如今负责的几座厂子的订单已经接到明年开春,晚交一月的东西,便晚挣一月的钱,既如此,何不再扩建几座厂子来一起生产? 若再扩建两座厂子,吕厂丞麾下便有六座厂子了。李斯轻捋胡须。 厂丞,工厂建立后嬴政新设的官职,负责工厂的生产与销售,俸禄六百石,在治粟内史之下,目前有六人。 如今的治粟内史已上了年龄,再过些时日便会辞官荣养,治粟内史的位置举足轻重,不会由钱财生产的郎官贵族们担任,只会从厂丞里选任,而目前手握四个厂的吕雉,便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任治粟内史的人之一。 蒙毅眼皮微抬,“六个厂子太少,以吕厂丞的才干,当多建几座厂子,让吕厂丞大展拳脚,为大秦国库再添千金。 蒙上卿快别这么说。吕雉笑道,萧何萧厂丞也是极为厉害之人,以下官之见,新建的厂子让他负责最好。 开什么玩笑? 她以女子之身做了四家厂子的厂丞已经足够吸引世人的注意力了,若再给她加两家厂子,岂不是要把朝里的那帮老臣活活气死? 公主还小,她不必争一时长短,待公主长大了,有的是她呼风唤雨的那一日。 吕雉笑眯眯,不止萧厂丞,还有颍川郡的张子房,他们都是非常有才干的人。“陛下若想扩建玻璃与水晶厂,可以交到他们两人的手里。” 可是雉姐姐也很厉害。 鹤华有些奇怪,一边拨弄着鬓间的珠花,一边问嬴政,“阿父,不能让雉姐姐再多负责两家厂子嘛? 吕雉有些无奈。 公主太小,还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她已经太过招眼,若再多负责两家厂子,以后的日子怕是有得被折腾。 能。 手里的这支水晶簪花与鹤华衣服不相配,嬴政随手取下,从玻璃台上新掌一支,重新簪在鹤华鬓间,为何不能? 帝王声色淡淡,眼睛瞧着鹤华鬓间水晶簪花,话却问吕雉,吕雉,你怕了? 吕雉呼吸陡然一轻。 怕? 不,她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如果她胆小柔弱,便不会以女子之身在满是男人的朝堂挣下一份属于自己的位置。 易经有曰,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她便是如此,在等待公主被寄予厚望,大秦格局被彻底改写,自己一飞冲天的时机。 可现在,这位千古一帝似乎不许她藏拙。倒也不是不许她藏拙,他现在便要她以女子之身鼎立朝堂之上,为他的掌上明珠铺平上位之路。 当然,这种感觉极有可能是她的一种错觉,华夏大地从未有过女性君主,如今的始皇帝陛下再怎样雄心壮志,再怎样目空一切,也未必能打破几千年来的宗法体制。 他要她再多管理几家厂子,未必是为公主铺路,而是她手下厂子的收入的确可观,身为帝王的他自然物尽其用,让她多为因修建咸阳 新城而有些入不敷出的国库挣些钱。 等新城建好,等国库充盈,等大秦不再急需那么多的钱,她这个不同于男人的碍眼女人自然便会 被帝王无情舍弃,随便给个名誉性的爵位便打发。 那时的她已因身为女子在朝中树敌多年,一朝失去权利,等待她的结果可想而知,她根本不可能荣养,吏不可能独善其身,能得一个全尸,或许已是极体面的结局。 她不该心动的。吏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头,风险太大,划不来。 可是万一呢? 万一帝王真的看到了女人身上蕴含着的极大的力量,看到公主虽为女人,但心思与能力远超诸多公子,看到未来的大秦会在公主的治理下走向一个新的盛世呢? 为了这个盛世,为了捧在掌心养大的小公主,这位野心勃勃的帝王愿意赌一把,打破流传千年的宗法与规矩,让空前强大的大秦王朝出现一位女性君主? 昌雉手指微微收紧。 ——野心从来不是男人独有的东西,身为女人的她也有。 “臣不怕。” 昌雉缓缓开口,“食君之禄畏不厚,悼得位之不昌。” “臣为公主举荐,为陛下倚重,公主陛下如此,臣有何惧哉?” 61 第 61 章 赢政新拿的水晶簪花比刚才那一支更配鹤华今日的衣服与鬓发,鹤华手指抚着簪花,对着镜子照着,“雉姐姐为什么要怕?” 众星捧月长大的小公主尚未反应过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听到嬴政的问题,还有些奇怪,“雉姐姐能力这么出众,别说只是再多两个厂子,纵然做了治粟内史,那也是她应得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怕下面的人不服管,还是怕旁人因为她的身份给她使绊子?" 鹤华摆弄簪花的动作微微一顿。——她好像有些明白阿父为何这般问雉姐姐了。 这里是大秦,而不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能够入仕为官的,只能是男人。 "公主说笑了。" 吕雉莞尔,"臣是大秦朝臣,陛下金口玉言封的厂丞,谁会给臣使绊子?" 鹤华垂了下眼。 不是这样的。阳光之下也会有许多阴暗处,哪怕雉姐姐是阿父亲封的厂丞,也会遭到很多的人刁难与陷害。 雉姐姐因为她的举荐被阿父召见,又因为自身的能力被阿父委以重用,将自己负责的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远高于其他厂子,有被她喜欢的机遇,自身的能力又足够出色,假以时日,她必能位列九卿,甚至封侯拜相。 ——当然,前提是她是男人。 可惜她不是。 她是女人,她做厂丞已经足够吸引别人的注意,她太过出色的才干非但不能让她平步青云,反而会引起周围人的嫉妒鄙夷甚至陷害,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却做了超越女人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的偏爱与阿父的重视,以及雉姐姐做事足够谨慎足够小心,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否则只怕她所喜欢的雉姐姐早已是一具冰冷尸骨。 步步高升对于男人来讲是无上荣光,可对于雉姐姐来讲,却是催命符,所以她才会举荐萧何与张良,宁愿让别人在自己之上,也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靶子。 鹤华慢慢松开手。 铜镜需要宫人长时间的打磨才能光可鉴人,但玻璃做成的镜子不一样,只需要在玻璃上涂上一层东西,便能如精心养护的铜镜一般,将面前的人照得一清二楚。 鹤华抬眼瞧着玻 璃镜,镜子里有她,有阿父,有蒙上卿,有李斯,还有陪侍的官员与寺人,他们都是男人,而站在他们身后的雉姐姐虽然是女人,但她的穿着打扮却并不“女人”,她没有挽云鬓,更没有簪珠花,只简单把头发束起来,上面簪了一支简单的水晶做成的竹根簪子,没有垂半点流苏,而面上也是一点脂粉也无,素净得像是蒙上卿的脸,清水净面后,便能入宫当值。 鹤华眨了下眼。 ——雉姐姐在刻意削减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让自己变得与“男人”一样,干练,威严,一丝不苟。 “当然是那些瞧不起雉姐姐的人会给雉姐姐使绊子。” 鹤华转身,回头看向飒爽英姿的吕雉,"雉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再高的官职雉姐姐也担得起。" 吕雉轻笑。——小公主真的是一个很护短的人。 "不止雉姐姐,还有我。" 鹤华抬头看嬴政,尚未褪去稚气的小脸此时满是认真,“阿父,我会算账,会很多种语言,我也很厉害的。" “我希望未来的我能帮得到阿父,而不是只会让阿父帮我簪珠花。”鹤华抬手,拔下嬴政簪在她发间的水晶簪花,搁在玻璃台面上。 随行官员心头一凛。 ——得亏小公主是女人,若公主是位公子,以公子之身说这种话,那便是僭越,是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足够让是小公主瞬间失宠的大不敬。 但幸好公主是公主,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娃,陛下心尖尖上的小公主,身份摆在这儿,能为陛下分忧的事情并不多,左不过是些陪陛下解解闷,或者逗陛下开心,而不像公子那般插手朝政,培养自己的势力,让陛下放心“荣养”。 短暂庆幸之后,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开了口,"公主乃纯孝之人。""公主承欢膝下,必解陛下烦忧之心。"“是啊,陛下累了或者倦了,与公主说说话,便也不觉疲倦了。”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李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我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才不是只有陪阿父解闷这一种。”鹤华蹙了蹙眉,有些不满,伸手去拽嬴政衣袖,"阿父,你说是不是?" 嬴政垂眸瞧着自己的小女儿,"是 ,十一能做很多事。" "那当然,我可是阿父的女儿!"鹤华心中一喜,骄傲笑了起来,"我可以与雉姐姐一样,一起为阿父分忧的。" 随行官吏的吹捧话戛然而止。偌大房间陡然安静。 赢政眼皮微抬。 鹤华品出不对劲,抬头看向嬴政身后的随行官员。 那些都是阿父平日里所倚重的人,有关中贵族,也有外来户,还有经过考核晋升为秦吏的后起之秀。 他们跟在阿父身边巡视咸阳新城,巡视如今的工厂,更陪侍在阿父左右处理国政,他们个个都是大秦的栋梁,每个人的功绩都足以标榜史书流传后世。 似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眼光与格局都远超常人,他们看得到当下的繁荣,更看得到百年后的大秦该是怎样的模样,可尽管如此,他们依旧因为她的话而陷入沉默。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无声的否定让她感觉很室息。 “阿父,我说错了吗?” 鹤华抬头问赢政,"我难道不能为阿父分忧?难道只能跟阿父养的鸟雀儿一样,给阿父解闷?" 赢政懒懒抬眉。 "不,公主从不是被人豢养的精致鸟雀儿。"蒙毅皱眉开口,"公主是大秦公主,更是当世奇女子,岂是鸟雀儿所能比拟?" 鹤华撇了撇嘴,"蒙上卿,我知道你偏心我,什么话都顺着我。""可是我在很多人眼里,就是阿父豢养的一只鸟雀儿。" 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呢? 大概是第一次在另外一个世界听到杨老师说她的未来有无限可能,她可以当农业科学家,可以当航天员,可以考古学家,也可以跟她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老师。 那时候的她太小,连话都不清楚,只呆呆看着杨老师,仿佛听到天外之音,然后心里想着,这里到底是天书的世界,与她的大秦完全不同,在大秦,她只是公主,也只能是公主。 又或许是当奇怪女人牵着她的手,走过繁华热闹的大街,她看到人来人往,男人女人都有,她笑眯眯看着周围的街景与人群,然后告诉奇怪女人,她很喜欢这样的世界。 r/>——在这个世界,女人真的有无限可能。 也有可能是她在幼儿园大班的最后一年,她的幼儿园老师杨思琪当上了主任,在她毕业的那一天,意气风发的杨老师站在学校广场的台子上,笑着祝毕业的学子们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真好呀,她喜欢这样的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可是,她不止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学子,更是大秦的公主。 身为公主,她享受大秦的供养,她有义务将大秦变得更好,粮食,造纸术,地球仪,水泥水晶与玻璃,她在努力改变着这个世界,想让大秦越来越繁荣,阿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这是她的义务,她身为公主的本该如此。这些本该如此改变了大秦与阿父,却让她依旧是公主,是别人眼里哄阿父开心的“孝顺乖巧”。 “与普通鸟雀儿不同的是,我能给阿父和大秦带来很多东西,改变大秦原本的样子。” 鹤华不开心,“鸟雀儿能改变大秦,那便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好鸟雀儿,并不会让这只鸟雀儿成为雄鹰与凤凰。" 吕雉手指微微一紧,面上得体笑意变得极淡,淡得几乎让人看不到。——公主的这些话在说自己,但又何尝不是在说她?甚至每一个大秦女子?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鹤华道,“阿父是雄鹰,是九天之上翱翔的凤,那么身为阿父女儿的我,为什么要做一只供人观赏陪人解闷的雀儿?" 陪侍在嬴政身边的官员们呼吸陡然一紧。——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已不满足锦衣玉食,她想要更多的东西。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千年来从没有女人的位置,她在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根本不被允许的事情。 他们应该明辨是非敢于直谏的谏臣,大声斥责她,打消她的念头,让她安安分分做一位公主,但是他们没有。 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这位公主对大秦与陛下的贡献与改变,更清楚自己效忠的大秦从来不是墨守成规的国家,而自己誓死追随的帝王,更不是循规蹈矩的帝王,在大秦,在大秦君主面前,一切皆有可能。 孝公有商君变法,惠王有秦国用士“不唯秦人”,武王重武好战,以至于举鼎觉膑而亡,至于昭襄王,则更不必提,欺母驱舅杀白起,别的君主不敢干的事情他敢干,别的君主梦里连想都 不敢想的事情他更敢干,有这几位君主做祖先,后面的大秦君主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身为臣子 的他们都不会感到意外。 大秦因变法而强盛。 如果没有变法,没有几位不走寻常路的君主励精图治,那么现在的秦还是偏居一隅被人欺辱的弱秦,而不是现在一统九州傲视天下的强秦。 祖先们不故步自封,只要能让大秦强盛起来,他们什么事都会做,哪怕骇人听闻,不被世人所理解。 可时间是最好的老师,时间会告诉世人与后人,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正是因为他们不断探索,不断尝试,不断改变,才有今日虎狼之君虎狼之国的秦。 所以作为大秦如今君主的皇帝陛下,为了大秦的强盛再一次变法又如何? ——性别或许重要,但在王朝的千秋鼎盛面前不值一提,只要能让大秦盛世永昌,他的继承人为女人又何妨? 能六合一统威加四海的帝王,眼里看的从来不是男女,而是千秋霸业。官员们深吸一口气,谁也没有先开口,只不约而同把目光放在李斯身上。 李斯的女儿们皆嫁给了皇帝陛下膝下的公子们,其中还有一位长公子是扶苏,哪怕政见再怎样与陛下不和,也被陛下精心教养二十多年,一度当成继承人来培养的,这样一位“准继承人”成了自己的女婿,李斯可不就要牟足劲送这位公子上位吗? 当然,若是这位公子因为政见问题最终还是遭了陛下厌弃,那么还有其他公子呢,李斯大可放弃这位公子,转头支持另外一位公子,毕竟嫁给公子的女儿多,无论哪一位公子上位,他都受益颇多。 可若是上位的不是公子而是公主,那就完全不同了。 公主更喜吕雉章邯王离韩信刘季萧何这些人,而不是他李斯,且这些人能治国能打仗,一旦正式进入朝堂,便很快能取代他的位置,让原本权倾天下的廷尉挤兑得只能告老还乡。 这般恋权又爱权的廷尉李斯,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所以他们看李斯便够了,天塌下来有李斯扛着,他们跟在李斯后面摇旗呐喊便好了。 李斯瞧了瞧神色不辨喜怒的帝王,再轻轻眼睛轻眯的蒙毅,两人脸色落在他眼底,他眉梢微微一动,视线便被收回,安静站在嬴政身侧,一言不发。 你争权夺势的心呢! r/> 李斯不开口,官员们的目光却没有落在蒙毅身上,蒙毅与公主的关系世人皆知,那是一位看着公主长大的关中子弟,他们若说公主一个字的不好,那位行事妥帖的上卿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以后的日子有苦说不出。 蒙氏兄弟与公子扶苏的关系好,可与公主的关系也不差,若不是蒙毅年长公主太多,蒙毅绝对会 是公主丈夫的不二之选。 关系摆在这儿,他们兄弟二人不会参与任何夺位之争,他们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且与公子公主都交好,未来无论谁登基,他们的地位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去蹚浑水? 他们梦里都不敢指望蒙毅会打断公主的话,让公主安生做公主。 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没有错,在所有人都在沉默之际,蒙毅缓缓开口,打破一室平静,公主不是,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以后更不是。 无论对于大秦还是陛下,公主极其重要的人物,绝不是供人观赏与解闷的玩意儿。 官员心中毫无波澜。——他们就知道蒙毅会护着公主! 这只是蒙上卿一个人的看法,不是阿父的。鹤华依旧不开心,“我想要阿父的答案,想要阿父说不是。” “阿父,在您心里,我应该是什么?”鹤华抬头看着嬴政的眼。 赢政挑眉。 在朕心里,你是朕的女儿。帝王抬手,拿起方才被鹤华拔下的水晶珠花,重新簪在鹤华鬓间。 水晶珠花一点一点簪在鹤华鬓间,吕雉的心跟着一点一点提起来。——似簪花这种取悦旁人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掌权者的发间。 官员们睁大了眼。 不是吧不是吧?陛下竟真的要固步自封,只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 李斯捋胡须的动作微微一顿。 蒙毅眼睛轻眯。 鹤华不悦皱眉,阿父,我不喜欢。 鹤华抬手,去摘嬴政簪在她发间的水晶珠花。 但她的手刚刚抬起来,便被嬴政按住手腕,帝王似是很满意她发间的珠花,簪完之后又细心调整位置,一定要她最好看之后才肯松手。 别动。 赢政道,“动了就不好看了。” 鹤华有些生气,“我不想好看!” 身为大秦公主,怎能不好看? 赢政调整好位置,手便放了下来,落在鹤华肩膀,将人转过去。鹤华面对水晶镜子,两眼不耐看着镜中的自己。帝王声音在她头顶缓缓响起,好看与为朕分忧解难从不相斥。 鹤华微微一愣。 镜子里映着两张脸,一张是她,一张是阿父。她的眉眼仍稚嫩青涩,而阿父已是帝王威严,高深莫测。 朕的公主发间既能簪珠花,又能戴其他东西。 而今帝王端详着镜子里的她,指腹从水晶珠花滑到她发间, 鹤华回神。——所以,这是阿父承认了她可以为阿父排忧解难的意思吗? 吕雉呼吸一短。 紧接着,是心跳犹如鼓擂,叫嚣着想要冲出胸腔。——这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蒙毅脸色慢慢恢复正常。 李斯眉头动了动,对帝王的这句话没有太多的意外。 官员们睁大的眼睛缩回原来位置。——恩,这才是他们所熟悉的皇帝陛下能说出来的话。 这支珠花很衬你,戴着吧。赢政揉了揉鹤华登发。 得到嬴政的默许,鹤华开心了,好!“我会一直戴好看的簪花珠钗,直到阿父给我戴上新的东西。” 你还小,先戴簪花。嬴政啧了一声,待你长大了,再问朕讨其他东西。 我会的。 鹤华笑眼弯弯,抬头摸着被嬴政簪在自己发间的珠钗,不止我的,还有其他的人,阿父都要给。 “章校尉,咱们的公主又问陛下讨东西了,这一次不是衣服首饰,而是其他东西。” > 章邯接过信,一目十行迅速往下看。待看完信,少年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收紧,嘴角不由自主抿成一条线。 刘季瞧了一眼章邯脸色,吊儿郎当掰着手指算,“老丞相王琯虽然不问世事,但多年为相,树大根深,他若想阻止这件事,必能一呼百应,让公主极为难受。 廷尉李斯么,几个女儿都嫁给了公子,自己又与公主关系一般,老丞相王琯出手之后,他必添柴加火,让事情的发展更不利于公主。 章邯眼睛轻眯。 “上卿蒙毅,他虽与公主关系极为亲密,但他更是陛下的人,在陛下没有吐口之前,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刘季的声音仍在继续,吕雉张良倒是跟公主一条心,可他俩一个俸禄六百石,一个四百石,朝 堂之上人微言轻,左右不了局势。 刘季抬手,拿胳膊撞章邯,“章校尉,回不回?”你要是不回去,公主便是孤立无援,只能被盘根错节的老臣们欺负喽。 你觉得陛下会让人欺负公主?章邯斜了一眼刘季。 “作为一位父亲,陛下当然不会。” 刘季啧了一声,“但作为一位帝王,那就不好说喽。” 公主执意要做盘旋九天的凤,便得凭自己的本事飞上天,否则百鸟不会臣服这位新王。章邯眸色微深。 蒙将军,匈奴已灭,其他部落全部臣服大秦,无论是漠北还是燕山之外,日光所及皆是大秦领土。 韩信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酒,大着舌头与蒙恬道,我们可以班师回朝了。 蒙恬忍俊不禁,瞧着这位让自己极为头疼但又极为欣赏的天选将才,时隔多年,韩将军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 “恩,衣锦还乡!” 韩信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提着一坛酒,踉踉跄跄来到蒙恬身边,“不、不止衣锦还乡,我,我还要满朝文武都出城来接我。 怕将才摔着,蒙恬伸手扶了一把,这是自然。陛下已在信中透露,若 我们还朝,必让朝臣出城相迎。 “不,不止这个。”韩信摇头,我要、要公主出来接我! 你知道公主领着朝臣贵族出城来接你的含义吗? ——领着朝臣贵族出城接功臣还朝,不亚于代替皇帝陛下祭祀天地,这是继承人或者准继承人才会有的待遇。 62 第 62 章 想想韩信用脑子换来的将帅之才,蒙恬自动忽略醉鬼的胡言乱语,伸手拍了拍醉鬼肩膀,"朝臣来接已是十分荣耀,不必强求公主亲自相迎。" 那不是要公主相迎,是以军功来逼宫。但凡君主换个人来做,等待他们的便是兔死狗烹。 "不,要公主接,一定要公主接。"韩信醉醋酯, 蒙恬摇头轻笑。——此人清醒时的政治眼光便不高,还指望他在醉酒后有什么高深领悟? 且哄着吧。这个世道上精于算计的人太多太多,这种情况下,赤子之心便显得极为可贵。 "放心,公主一定会来接你的。"蒙恬一边哄着韩信,一边吩咐亲卫,"去,取醒酒汤来。" “喏。” 亲卫看了眼把自己整个人挂在蒙恬身上的韩信,摇头叹了一声,转身去取醒酒汤。 也就是他们将军脾气好,才能容得下韩信的没大没小,若换成上将军或者屠国尉,只怕韩信的脑壳早就做了下酒菜,这大抵是陛下没有将韩信派给屠国尉或者上将军的最重要的原因,没有之一。 ——只有行事滴水不漏且宽和仁厚的蒙将军才能与韩信相处良好。 "不,我没醉,我不喝醒酒汤!"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的韩将军连连摇头,“我一定要公主来接我!” 韩信胳膊搭在蒙恬胳膊上,顺势一压,手便搭在蒙恬肩膀上,与自己的上峰勾肩搭背诉衷肠,"如果没有公主,我,我还是吃不饱肚子的普通黔首。" "纵然,纵然侥幸参军,但,但我非勇猛之人,哪怕上了战场,只怕也砍不了几颗人头,只会让匈奴将我人头砍了去。" 这话是大实话,这个动作也明显没有把上峰当上峰,蒙恬点点头,丝毫没因韩信的动作而不耐烦。 "你是战无不胜的智将,而非一骑当千的悍将。"蒙恬应了一声,"若让你上阵杀敌,便是避长扬短,自寻死路。" "对,就是这个道理!"韩信慷慨激昂,“幸好我遇到了公主!” "公主说我有大才,将我从故土召到咸阳,让我入了陛 下之眼,被陛下派到将军这边,立下不世战功。" 韩信指了下自己胸口,"别人都说我不通人情世故,可,可我心里清楚着呢,李斯才不是我的伯乐,公主才是。" "所以,所以我想让公主来接我!""恩,让公主看看,她选中的人很不错!" "公主有一双识人慧眼。"醉酒后的人没有理智可言,蒙恬笑着附和着韩信的话。 "将军,醒酒汤。"亲卫挑帘而入,奉上醒酒汤。 蒙恬颔首,稍稍让了个位置,自己揽着韩信肩膀,让亲卫更方便喂韩信醒酒汤。 蒙恬道,"公主眼光不错,为大秦选了一位战无不胜的韩将军。"“来,韩将军,把醒酒汤喝了。” “哦。” 韩信张嘴喝汤。 喝完醒酒汤,韩信越发迷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精神不再像刚才那般亢奋,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公主肯定会来接我的。" “我,我十日前已经给陛下上书,请奏让公主来接。” 蒙恬眼皮一跳。 亲卫放碗的动作微微一抖,差点把碗打翻。 "韩将军,你方才说什么?" 亲卫抬手拍韩信的脸,跟在蒙恬身边多年养出来的稳重妥帖此时变成了声音急促,"你给陛下上书,让公主来接你?!" ——这跟挟军功逼陛下立公主为继承人有什么区别?但凡陛下心胸稍稍狭隘一点,等待他们的便不是赐爵封赏,而是兔死狗烹! "对、对啊!" 韩信昏昏沉沉,"我,我都说过了,一定,一定要公主来接我的。" “恩,一定要公主来接。” "得,得让她瞧瞧,她选的人,没有错。"韩信打了个酒嗝儿,沉沉睡去。 "十日前的请奏?"蒙恬放下睡着的韩信,抬手掐了下眉心。 亲卫万念俱灰,瘫坐在软垫上,“燕山与咸阳设立的有飞马驿站,十天前的请奏,此时多半已呈 到陛下面前,由陛下裁定了。" 咸阳宫,章台殿。 嬴政抬手将奏折合上,丢在御案一旁,"蒙毅与韩信不日便会班师还朝,丞相以为当以何礼迎接二人?" "蒙将军与韩将军踏平匈奴,让北地领土尽数归我大秦,臣以为,当出城相迎。" 久未上朝的丞相王琯撑着精神上了朝,须发虽皆白,但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抬头看着主位上的帝王,一边说话,一边虚虚咳嗽着,"只是不知,陛下准备派何人迎接两位将军?" 李斯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蒙毅低头研究着案几上的地图。 今日是内朝,只有几位心腹在殿,嬴政比往日随意些,王琯问,他便随口一答,“韩信八百里加急奏请,要朕命十一领你们出城相迎。" 王琯咳嗽声戛然而止。 “咳咳!” 李斯被茶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蒙毅研究地图的手指微微一顿。 偌大章台殿,三人目光整齐划一落在嬴政身上。 端坐主位的帝王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石破天惊,仍是一脸平静模样,见三人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便将自己方才搁在一旁的韩信的奏折拿起来。 "你们不信?" 嬴政挑了下眉。 信。 王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字。 韩信在战场上有多无往不利,他的政治素养便有多一言难尽。无论是战场还是政治,他在让人意外的事情上永远不会让人意外。 这个时候不得不庆幸他们的君主是陛下,否则大秦根本不会拥有百战百胜的韩信。 ——武安君白起的例子还在眼前摆着呢,但凡陛下继承了昭襄王的丁点小肚鸡肠,现在的韩信便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当然,不止是韩信,还有被韩信提起的公主鹤华。——让公主鹤华领朝臣相迎,这跟逼宫立储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胡闹! 王琯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被这个旷世奇才折腾得略显暴躁的心,"陛下,公主太小,只怕担不起这样的担子。 4; "长公子不日即将回城,这率领朝臣迎接蒙将军与韩将军的事情,便由长公子来做吧。" 赢政眼皮微抬。 “若按大秦以往的惯例,当先去宗庙告知天地鬼神与祖先,待礼成之后,再领朝臣去迎两位将军。" 李斯轻捋胡须,"这一来一往耗时极久,且要在烈阳之下暴晒与等候,公主身体娇弱,受得了这样的苦吗?" 蒙毅蹙了下眉。 若说娇弱,公主身体的确娇弱,怕疼又娇气,还有些跛脚,稍微远一点的路程,便要坐轿撵,似这样上告天地鬼神与祖先迎接大兄韩信的事情,的确不适合她做。 可公主的娇弱并非矫情。 哪怕跛了脚,也敢在烈马上驰骋,甚至还学人拈弓搭箭,去射百步之外的靶心,结果虽然是没有射/中,但这种勇气与胆气却不是一个娇滴滴且腿脚不便利的人所拥有的。 她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人,她是一个健全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陛下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可以。 她以陛下为目标,笨拙却也认真追随着陛下的脚步。 蒙毅没有接话。寺人殷勤在添水,他端起茶盏,胡乱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茶是蜀地的新茶,近日里公主颇为喜欢的茶。 吃完小点心饮上一口,不仅能解腻,还有静心凝神之效,公主喜欢,便也让人给他送去不少,如今正摆在他府上,闲来没事便会尝两口。 对于一个饮惯关中茶的关中子弟来讲,蜀地的茶其实并不合他的口味,可当这个茶是公主送来的茶时,每日饮上几盏便也成了习惯,就好比他在公主面前是臣,但也是父兄,习惯性将她庇佑在羽翼之下,不想让她为前路的未知而神伤。 可终有一日,雏鸟会远飞,幼儿会长大,他这位不是她父兄的父兄,便该退出她的生活,重新回到臣子的位置。 蒙毅笑了一下,又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扶苏的确不日便会回宫,十一也的确身体孱弱。"赢政目光落在蒙毅身上,"蒙毅,你意下如何?当由扶苏,还是十一去迎蒙恬韩信?" 这是一个好问题。 蒙毅动作微顿 ,放下茶盏,起身向帝王拱手,"公子与公主乃陛下子女,选公子还是选公主,这是陛下的家事,蒙毅只是臣子,不敢置喙陛下家事。" “臣只知道,无论陛下做何选择,臣都鼎力支持,万死不辞。” 王琯眉头微皱。 事关迎接功臣还朝,怎么就是家事了?而是确立位份的国之大事! 可从某种角度上来讲,蒙毅的话也没错,涉及到公子公主,那便是陛下的家事,轮不到他们这帮臣子指手画脚。 王琯斜了一眼蒙毅。 蒙毅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从不插手公子公主夺权,今日这番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究竟是为了陛下,还是在不着痕迹帮助公主? "好一个鼎力支持,万死不辞。"嬴政悠悠一笑。 蒙毅面色如常。 李斯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预感。王琯眉头紧锁。 三人目光全部落在嬴政身上,等待着帝王说出最终答案,是长公子扶苏,还是小公主鹤华,他们需要一个准确的回答。 但帝王并不着急做决定,只将韩信上书的奏折搁置一旁。 “此事不急。” 赢政道,"待扶苏回城之后,再与之商议仍是不迟。" 这话听起来像是偏重长公子扶苏,可问题是扶苏公子是位把小公主放在心尖尖上的公子,四时八节除却祭祀祖先外,更是不曾忘记小公主,每月给小公主送的东西不比西南之地的章邯少。 越在偏远之地待的时间越久,便越能明白小公主对于普通黔首的影响能有多大,亩产千斤的粮食足以让天下黔首将小公主奉为神衹,而日日与黔首们打交道的公子扶苏,又会受多少黔首的影响?在得知小公主执意争夺那个位置时,生性纯善且仁和的长公子会不会拱手奉上? 一切都是未知。 但身为朝臣的他们赌不起。 王琯心头微跳,"陛下,您确定要将此事与长公子商议?" 长公子三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在这个长子便能继承一切的时代,只要不出大错,祖辈的爵位当由长子来继承。 而执政者与长子商议,便意味着执政者已做出选择。——他的 &nbs p;选择是长子。 李斯手指微微一紧。 是长子还是小公主,这个尖锐的问题再一次被王琯摆在陛下面前,绵里藏针也要逼陛下做出选择。 蒙毅抬手撑眉心。扪心自问,他很不愿意掺和这种事情。 “陛下,臣还有事,先行告退。”蒙毅拱手辞行。 赢政颔首,“去吧。” 蒙毅转身出殿。 偌大章台殿只剩下王琯与李斯两位重臣,嬴政懒懒挑眉,目光在李斯与王琯面上游走,怎么,王相不想让朕与扶苏商议? 王琯眼皮跳了跳。 用词不是长公子,而是扶苏,陛下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公子扶苏只是陛下的普通儿子,长子的身份在陛下面前完全无用。 “臣不敢。”王琯叹了口气,臣只是觉得长公子仁厚纯善,爱民如子,是陛下最为优秀的公子罢了。 扶苏的确是朕最优秀的儿子。嬴政声色不辨喜怒,但朕的女儿,同样优秀。 王琯脸色微微一变。 李斯慢慢合眼,一言不发。 在十一没有崭露头角之前,朕对扶苏的期望从未更改。 赢政的声音仍在继续,“十一崭露头角之后,朕对扶苏依旧抱有期望,因为国赖长君,九州虽平但未定的大秦需要一位宽厚仁和的成熟君王来治理,而扶苏,是朕最合适的人选。 十一太小,思想也太幼稚。 “她不知六合为何而统,只知是她阿父的缘故。” “她对朕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她笃定朕所做的一切皆为正道,纵然千险万难,但只需朕一声令下,便能令荆棘开路,九州称臣。 她看不到朕身上的缺点,更看不到天下的忧患。“她生长于富贵锦绣之中,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这样的一颗明珠,只能供人观赏,却不能让人顶礼膜拜。 br/> 但现在,朕有不一样的想法。 帝王从不吝啬自己的言语,无需臣子猜来猜去,帝王懒懒挑眉,不怒自威,“扶苏很好,但十一也不差。 “没有人能因身为长子而继承一切。”“更没有人会因晚出生几年而被迫掩盖自己的光芒万丈。” 嬴政目光落在王琯脸上,王相,你不必在长幼有序上面费功夫,大秦的君主从不是墨守成规之 “臣遵旨。” 王琯轻轻叹了口气。 不论长幼有序,再抛开性别之分,公子扶苏又有什么可以压公主一头? 王琯大脑飞速运转。 片刻后,他想到了——纸上谈兵终觉浅,唯有亲身治理过一个地方,才能由小见大,知晓治理一个国家的不易与艰辛。 小公主养于咸阳宫十一年,而长公子已在南越之地待了数年,极得民心与拥护,在治理一方黔首的事情上,小公主与公子扶苏完全无法比拟。 王琯拱手,正如陛下所言,公主虽好,但公子也不差。与其将目光放在十一岁的幼童之上,不如多看一眼将南越之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公子。 陛下,大秦无循规蹈矩之君,但大秦之臣也非规行矩步之臣。大秦臣子,如大秦君主一般,只要能让大秦强盛繁荣,大秦臣子亦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现在的公主,不足以让臣为她冒这个风险。“而臣所坚持的,也并非宗法体制,而是大秦未来百年的兴盛与衰亡。” 李斯闭了闭眼。 都道王琯老谋深算,善于自保,可他却觉得,大秦的丞相从来宁折不弯,百折不挠。 他们或许有自己的各种小心思,要家族兴盛,要儿郎掌权,但当这些与王朝兴衰相冲突时,他们会毫不犹豫选择王朝,而非个人的荣辱成败。 这是王琯性格里的特质,更是千千万万个大秦臣子的性格特质。——王朝的鼎盛不止靠英明神武杀伐果决的帝王,还需要天纵奇才初心不改的臣子来辅佐。 王琯躬身拜下。 白发苍苍的丞相早已不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现在的他是老态龙 钟甚至行将就木的老人,为自己心头至死不灭的信念,才强撑着精神来到咸阳宫,与威加四海的帝王对峙章台殿。 为大秦,为天下,臣百死无悔。王琯道,老臣至死支持公子扶苏。“因为老臣相信,在这个位置上,公子扶苏比公主做得更好。” 韩信请奏陛下,要公主领朝臣出城相迎他与蒙将军。 张良顾不得饮茶,一叠声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告诉吕雉,“你今日入宫见了公主,便转告公主,若陛下相问,一定要公主断然拒绝。 “陛下虽喜欢公主,但他更是一位帝王。” 想起这件事,张良便头大,没有一位帝王愿意看到战功赫赫的将军与自己的子女勾搭在一起,甚至公然以军功来换取此人的超然地位。 拒绝之后呢? 吕雉挑眉问张良,公子扶苏不日回宫,便由公子代替陛下率领朝臣去迎接蒙将军与韩信?公子居长,若再得了这宗差事,你让朝臣怎么想?天下黔首又怎么想? 张良抬手掐眉心,不然呢?让公主出这个头?把朝里的那帮老臣气得火冒三丈,然后联合宗室一起罢朝?让公主自己去接蒙将军与韩信? 娥姁,公主丢不起这个人。 “谁说公主一定会丢这个人?” 吕雉眸光精光微闪,子房,你们男人看问题总是喜欢只看利弊,可有的时候,真挚的感情比利 弊更让人动容。 公主,蒙上卿来了。 宫人笑着向鹤华道。 “蒙上卿?” 鹤华放下书,抬手拂了拂自己的暨发,快请他进来。 喏。 宫人去请蒙毅。 蒙毅走进内殿,拱手向鹤华见礼,见过公主。 蒙上卿,你越发拘礼了。鹤华指了下自己下首的位置,示意蒙毅坐下,你若再这样,我便 不理你了。 大抵是为了避嫌,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蒙毅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来一次,客客气气疏远得像是普通君臣,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更喜欢蒙毅以前的态度。 蒙毅莞尔,好,臣以后不这样了。 “这才对嘛。”鹤华笑眯眯捧着茶,我才不喜欢蒙上卿与我生分。 不止是蒙毅,还有很多很多人,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孤家寡人。她想成为像阿父那样的人,哪怕掌权天下,也有自己的知心人。 城 鹤华道,“蒙上卿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过来是为了告诉我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先别说,让我猜一下。 “我听宫人讲,燕山那里送来八百里加急的书信,但那里战事已平,蒙大将军不会以八百里加急送战报,送信的另有其人,是韩信——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半息后笑了起来,韩信想让我率领朝臣出城迎接他,对也不对? “对。” 蒙毅颔首。 那,阿父想让我去吗? 鹤华问蒙毅。 蒙毅笑了一下,公主,您心里已有答案,又何必问臣? “我想去。” 鹤华放下茶盏,可是王丞相不会让我去,还有其他公卿大夫,他们都不会让我去的。 韩信不明白这件事情的含义,但他们明白,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允许我去。当然,纵是我去了,他们也会让我成为不知分寸的笑柄。 蒙毅微微一笑。 鹤华跟着笑起来。 蒙上卿,你不会帮我,对不对?鹤华眸光轻转,但你也不会帮大兄,是也不是? 蒙毅挑了下眉,没有回答。 鹤华心里有了答案。 ——振翅翱翔的凤,唯有靠自己才能盘旋九天。 蒙上卿,大兄三日后抵达咸阳,你若无事,不如与我一同 去接大兄?鹤华笑着给自己续了半盏茶,阔别数年,不知大兄还能不能将我认出? “十—?” 扶苏迟疑半瞬,紧接着将面前少女一把抱在怀里,真的是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在南越之地与黔首们同吃同住数年,扶苏早已不是当初略显文弱的贵公子,如今的他力气颇大,鹤华被他揽在怀里,迎面撞在他胸口,险些闷得喘不过气。 咳咳——大兄,我快被你闷死啦!鹤华强忍笑意,没有推开四年未来的大兄的亲密拥抱。 扶苏连忙松开鹤华,拉着鹤华左看右看,大兄的错儿,大兄没弄疼你吧? 没有。 鹤华摇头,抬手与扶苏比身高,哎呀,我快到大兄胸口啦,再过一年,我就能与大兄一样高啦。 扶苏忍俊不禁,伸手揉着鹤华的发,鹤华鬓间簪花有些乱,扶苏抬手扶正,将簪花衔着的流苏捋在暨发前,恩,十一长得很快。 “三年未见,到大兄腰间,又四年未见,便到大兄胸口,若再两年未见,便能比大兄还要高了。 大兄又在逗我,我怎么可能比大兄高? 鹤华掌手比了下扶苏的耳朵,这个高度她很喜欢,于是她便道,“我的要求不高,到大兄耳朵便好了。 好,好,都依你。 扶苏一脸宠溺,伸手戳了下鹤华额头,你若不到大兄耳朵,大兄见你便弯着腰走路,你若过了大兄的耳朵,大兄见你便踩木屐。 “我就知道大兄最好啦。”鹤华捂住被扶苏戳过的额头,“大兄别戳额头,这个花钿很难画的,戳花了就不好看了。” 扶苏又好气又好笑,不就是花钿吗?大兄赔你便是。 不止是花钿,大兄这次回来还给你带了很多好东西。扶苏道,有你最爱的点心,还有你喜欢的皮子和鱼干。 蒙毅摇头轻笑,公子莫再纵着她,如今的公主胆子大得很,什么话 都敢说,什么东西都敢要。 我知道。 扶苏笑着点头,“若没这点胆气,又如何能做阿父的女儿?” 蒙毅眉头微动。 鹤华笑眼弯弯,那当然,我是阿父的女儿,大秦的公主,我为什么不敢想,不敢要? 63 第 63 章 这里是驿站,离咸阳城还有一段距离,鹤华与蒙毅是私下来访,扶苏便也不留侍从在身边伺候,小小的房间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便自己给鹤华蒙毅斟茶。 茶水递到鹤华手里,扶苏笑着问道,"跟大兄说说看,你这次想要什么?" "大兄猜猜看,十一想要什么?"鹤华双手捧着茶,笑眯眯反问扶苏。 扶苏跟着笑了起来,"你想要大兄的东西。"蒙毅瞟了一眼扶苏递过来的茶。 不是什么名贵的茶,而是驿馆准备的普通茶,茶色一般,香味更一般,若是在以前,这种茶水摆在扶苏面前,扶苏只会礼节性轻啜一口,而后便搁下茶盏。 ——大秦长公子喝不惯这般粗糙的茶水。 这是扶苏为人谦和宽容,才会斟茶人面子,象征性饮上一口,若换成王贲那种眼高于顶的上将军,只会瞧也不瞧便将茶盏丢在一边,然后以讥讽揶揄的口气问斟茶人什么意思,是他功勋卓著的上将军不配喝好茶么? 王贲是典型的功勋贵族子弟,一身的骄纵纨绔之气,不屑于饮这种茶,扶苏倒是宽和,但也只是不拂人面子罢了,他自己是不喝这种茶的,但现在,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似乎并不在乎茶水的好坏,甚至自己还能做起端茶送水的活计,仿佛他不是大秦的长公子,而是一个从普通的南越之地回来的诉职官吏。 南越执行虽是一件苦差,但也是一件好事。 七年的时间,足以磨去不懂民生的贵公子的纸上谈兵,将他打造成一个扎根南越庇佑一方黔首的优秀秦吏。 蒙毅笑了笑,手指端起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茶。——茶不是好茶,但心思却很难得。 “呀,大兄好聪明,一下子便猜到了。”鹤华眨了下眼,"那,大兄会觉得我僭越嘛?" 扶苏莞尔。 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习惯与心性,可却改变不了流淌在血液里的亲缘关系,扶苏笑着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伸手弹了下她额头。 “不僭越。”扶苏道,“阿父都不觉得你僭越,大兄怎会觉得你僭越?” 鹤华捧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 “十一,你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也是九州最璀璨的宝石 。” 扶苏声音温和,"大兄与阿父一样,希望你永远光芒万丈,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事去隐藏自己的锋芒。" 鹤华面上笑意微微一顿,眼睛忽而有些发酸。 大兄似乎永远都这样,永远温柔好性,永远谦和大度,是无数人心中最完美的好兄长。 世人说他仁而刚,他的刚直敢谏从未用在她身上,他面对她时永远仁和有礼,哪怕她做错事,他也不会疾言厉色以对她,而是温柔指出来她哪里做得不对,正确的方式应该是怎样,以及下次不能再犯错。 ——当然,哪怕再犯错也没什么,他会给她收拾烂摊子。 不止是她,还有她的其他兄长姐姐,以及被阿父处以极刑胡亥,他们都活在他的庇佑之下。阿父是一国之君,总是很忙,陪伴他们最多的人其实是大兄,温柔耐心教导着他们,告诉他们为人做事的道理,给闯祸的他们处理后事。 因为年龄与阅历的原因,大兄或许远不及蒙恬稳重,也不及王贲敏锐,更不及蒙毅聪明有急智,可大兄对他们的拳拳爱护之心是做不了假的,笨拙却也全心全意照顾着他们。 想让他们快快长大,想让他们少走弯路,想让他们不要惹阿父生气,想让他们尽快能为阿父分忧。 ——长兄如父,是大兄最真实也最贴切的写照。 时光匆匆如流水,他们如大兄所愿,一个一个都很快长大。 得益于他们所受的教育不再是听名师大家读读书,而是受百家诸子的精心教导,以及吸取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教育学生的优点,这样教育下长大的他们不是只知享乐的纨绔贵族,而是真正能为阿父分忧解难。 他们之中有人师从墨家钜子,去海边督造大船,有人研究兵器,有人琢磨粮食,或在咸阳,或去九州,总之各自领了差事,为飞速发展的大秦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他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比如说她。 她受大秦的教育长大,也受另一个世界的人人平等的教育长大,这两种教育告诉她,她心头滋生的野心不是野心,而是上进心,而她的阿父,欣赏着她的“上进心。”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所学的东西有了用武之地,而不是做一个被人奉养着的漂亮装饰品。 可是她这个“漂亮的装饰品”,却 在觊觎属于大兄的东西。然而大兄却并不觉得她做错了,大兄希望她永远这样,永远光芒万丈。 鹤华静了一瞬。半息后,她放下手里捧着的茶盏,伸手去拉扶苏的手,"大兄,你真好。" 真好后面应该说什么?说我原本以为你会斥责我?哪怕修养良好不斥责,但也会脸色微微一变,不留痕迹与我拉开距 离? 但是你没有,你还是旧日里敦厚温和的大兄模样,哪怕你的妹妹早已不是无知稚童,但在你心里,她永远是需要你保护需要你退让的小妹? 鹤华没有这样说。 她看着扶苏的脸,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永远都这么好,永远不会责备我。" "为人兄长,若没这点度量,还如何做兄长?"扶苏拍了拍鹤华手背,"十一,你知道的,大兄永远不会怪你。" "大兄不怪你,是因为大兄是兄长,但还因为你的能力。" 扶苏笑了一下,理了理鹤华垂在鬓间的碎发,“十一,只有真正走到山地里,与黔首们同吃同住,才能真正明白你对大秦的影响。" 蒙毅眼皮微抬。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扶苏的手上。那是一双原本保养得极好的手,皮肤细腻光洁,指节修长如玉,比寻常女子的手还要漂亮三分。 因为这双手,公子扶苏没少被陛下冷声斥责,言他太过脂粉气,言他毫无关中子弟的豪迈之气。那时的公子嘴角紧紧抿着,手指紧紧攥着,藏在衣袖里,然后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疯狂练习骑射与剑术,试图削弱自己手上的脂粉气。 但现在,扶苏的手已看不出身为大秦长公子的养尊处优,那双手不再光洁细腻,皮肤变得粗糙,指节变得粗大,甚至还隐隐有着冬日里皲裂后的痕迹,几乎与田里日夜操劳的黔首的手没什么区别。 蒙毅眯了眯眼。 扶苏的声音仍在继续,"大兄在南越之地待了七年之久。" “七年的时间,足以让大兄走遍南越的每一块山地草地与田地,让大兄明白粮食与制度对普通黔首的重要性。" “亩产千斤的粮食能让 黔首们吃饱穿暖。”"而秦吏的晋升制度与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工厂让他们在吃饱的同时对未来寄予无限希望。" “他们这一代是黔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他们的子孙后代,却未必是黔首,他们可以通过考核成为秦吏,也可以进入郡县的工厂做工。" "你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更改变了他们子孙后代的命运。" 扶苏笑得温柔。如月色皎皎,当星光璀璨时,月色便会隐入云层,不与星光争辉。 “十一,这些改变是大兄给不了他们的。” 扶苏道,“但是你可以,你可以给他们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更可以让他们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 “十一,大兄为你骄傲。”扶苏伸手揉着鹤华的发,眼底仿佛有星辰。 鹤华呼吸静了一瞬。 她明明该高兴的,她不仅得到了阿父的认可,还得到了大兄以及南越之地的认可,这是她一直都在追求的事情,她不要做漂亮的花瓶,更要做成为像阿父那样的人。 她明明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可她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不仅不高兴,心里还有些酸酸的,堵堵的,引得她的眼睛都跟着酸涩起来,让她有种想要揉眼的冲动。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松开扶苏的手,从软垫上起身,然后走到扶苏身后,环住了扶苏肩膀。 "大兄,十一也为你骄傲。" 她把脸埋在扶苏肩头,声音低低的,"十一………永远为有你这样的大兄而骄傲。"扶苏温柔笑了起来,"这便对了,我们都为彼此而骄傲。" 虽然个子高,但背上的少女身量并不重,正长个的年龄,吃的东西全长在个头上,体重自然上不去,且他早已不是七年前略显孱弱的贵公子,此时的他力气颇大,能扛着粮食跟着黔首们上山下山,习惯了肩担手提,背上的重量对他来讲委实算不得什么,他不用扶手边的案几,便将背上的人背了起来。 "想让大兄背你了?" 扶苏背着鹤华,一如七年前背着小小的糯米团子,"好,大兄背你。" 鹤华被扶苏背了起来。 />作为大秦公主,她出入有轿撵,鲜少自己亲自走路,但轿撵是坐的,大兄却是背的,这是自她年龄渐长之后再没有过的动作。 ——蒙毅以前会背她,但她年龄大了,便需要避嫌,蒙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背过她了。 这种动作很亲密,也是顶信任之人才会有的动作,她趴在大兄肩头,恍惚间又回到无知幼童的时候,那个时候大兄还没有去南越,仍在咸阳宫领着她玩闹,她不喜宫人寺人抱 着她,总是闹着让大兄抱,大兄便笑着抱着她或者背着她,陪她度过一个又有一个日出日落。 而现在,她十一岁了,再过几年便到了说亲的年龄,大秦虽不崇尚儒家,礼记的男女七年不同席在咸阳也并不被推崇,可尽管如此,蒙毅对即将到豆蔻年华的她依旧极为避嫌,背她或者抱她的动作已很久不做了,可大兄不需要,他们是血亲,是除了阿父之外最亲密的人,无论她长到多少岁,个子有多高,但在大兄心里,她趴在大兄肩头,大兄便会背着她玩闹。 大兄长你十几岁,现在尚能背得动,可若再过个几十年,大兄老了,便背不动了。大兄的声音仍在继续,“到那时,你莫嫌大兄年迈无力,只需记得大兄曾经背过你便够了。” “我怎会嫌弃大兄呢?”鹤华吸了吸鼻子,“我永远不会嫌弃大兄的。” “我的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我喜欢大兄还来不及。” 鹤华把头埋在扶苏肩膀,声音闷闷的,“我希望我和大兄能永远都这样,永远不走阿父与长安君的老路。 长安君成蠕,阿父唯一的弟弟,然而却背叛阿父,剑指咸阳,直至今日都让阿父为世人诟病,言阿父残暴嗜血,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杀。 扶苏动作微微一顿。 蒙毅挑了挑眉,视线落在扶苏脸上。 扶苏面上笑意有一瞬的停滞,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声音依旧温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十一,我不是阿父,你也不是长安君,我们永远不会如阿父与长安君那样兵戎相见。”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日…… /> 蒙毅收回视线。 “一日为兄,终身为兄。”“十一,大兄会永远护着你的。”扶苏浅浅笑着,掌心轻轻拍着鹤华的背。 鹤华眼睛湿了起来。 半息后,她收回手,双手按在自己眼睛上,声音掺了小奶音,无限眷恋唤了一声,大兄。她的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没有之一。 “你去见扶苏了?嬴政抬眉瞧了瞧眼睛鼻子红红的女孩儿,批阅奏折的笔停下动作。 鹤华点头,恩。“他们走得好慢,可是我想大兄了,便央着蒙上卿带我去寻大兄。” 胡闹。 嬴政收回视线。 立在鹤华身侧的蒙毅一撩衣摆,跪得十分痛快,“臣知罪。” “二十军棍,罚俸半年。” 嬴政头也不抬道。 喏。 蒙毅起身,退出章台殿。 高大身影消失在章台殿,鹤华有些不满,“阿父不该罚蒙上卿,这件事明明是我的错,阿父应该罚我,而不是蒙上卿——蒙上卿的俸禄已经被扣到后年了!阿父再不给他发俸禄,他家里该揭不开锅了! 他有的是钱。 但毕竟是几年不曾发俸禄,嬴政又补上一句,他若没钱,可以花蒙恬的钱。左右蒙恬远在边疆,朕赐给他的赏赐无处花,可以将那些赏赐送给蒙毅,让蒙毅替他来花。 国库明明已经充盈了,阿父这打劫朝臣的性子怎么还没有改回来? “阿父,有您这样对待臣子的君主吗?” 鹤华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来到嬴政御案前,您扣韩信的钱也就罢了,他说话不中听,您扣他的钱是应该的,可蒙毅不一样,蒙毅多好呀,做事稳妥,心思又细腻,这些年来替您做了多少事? 嬴政目光落在鹤华脸上,蒙毅? 哦,蒙上卿,是蒙上卿。 意识到自己嘴瓢,鹤华立刻改口,蒙上卿这么好,您纵然吝啬钱财不想赏他 ,那也不该罚他呀2 嬴政眼皮微抬,打断鹤华的话,一年俸禄,三十军棍。 侍立在嬴政身边的寺人尖声唱喏,陛下罚蒙上卿一年俸禄,三十军棍。 她就不该替蒙毅求情!蒙毅的俸禄被罚到后年这件事,她求情的“功劳”绝对占一大部分! 鹤华瞬间改口,“阿父,我见到大兄,大兄还是七年前的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大兄说,他永远不会叫阿父为难,更不会成为旁人攻讦我的工具。 嬴政眸光微微一动。 他是大秦长公子,这是他应当做的。帝王垂眸,手里的狼毫被慢慢放下,身为大秦长公子,应为父分忧,爱护弟妹。 “他做得很好。” 赢政声色淡淡。 鹤华抿了下唇,才不是他应该做的。“是因为大兄是很好的人,所以他才会这样做。” 但嬴政却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只有掌心落在她头顶,“十日后,你大兄与南越的官吏便会抵达咸阳。 朕政务繁忙,你替朕去接你大兄。 “我代替阿父去接大兄?” 鹤华微讶,指了指自己。 赢政颔首,怎么?不想去?没、没有。鹤华慢慢摇头。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是阿父对天下释放的一个信号——不论长幼,不分男女,她与大兄是同一个起跑线上的人。 “阿父放心,我一定会办好这件事的。”鹤华眸色由惊讶变得坚定无比,我不会让阿父与大兄失望的。 “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鹤华看着嬴政的眼,阿父,待蒙将军与韩信还朝,让我与大兄一同去接他们吧。 赢政眉头微动。 鹤华深吸一口气,阿父,大兄是最好的大兄,我也是最好的小妹。兄弟阅墙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和大兄身上。 赢政眼皮蓦地一 跳。 恍惚间,他想起被他杀死的三个弟弟。一个是长安君成蠕,险些威胁到他王位的人,另外两个人仍在襁褓之中,被盛怒的他活活摔死。 祖母声音凄厉,母亲恶毒咒骂,他冷冷看着她们,像是看着一具具尸体。 后来隔阂是如何消弭,他已记不清,只记得再见面已是很多年后,他从宫苑经过,看到祖母在逗弄成蠕的孩子,那孩子太小,没见过他,更不知长辈之间的恩怨,听周围唤他君上,便迈着小短腿跑到他的车辇前,歪着头看着轿撵上的他。 你是君上? 小孩儿咬着手指头,声音奶声奶气,是我的伯父? 偌大宫苑寂静无声。所有人跪倒在地,如被人扼住脖颈,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而威威赫赫的华阳太后,他的好祖母,在这一刻也紧张到无法呼吸,死死盯着他的手,连眼睛都不敢眨,仿佛只要她眨了眼,面前活泼的小孩儿便会成为一具冰冷尸体。 年轻的秦/王轻嗤一笑。 不错,寡人的确是你的伯父。 他伸手,将小孩儿抱了起来,抬手戳了下小孩儿养得胖嘟嘟的脸,你叫什么名字?“祖母有没有给你起名?” .…婴。 华阳太后缓缓出声,政儿,他的名字,是婴。 婴?好名字。 他笑了笑,将小孩儿放下,“百家诸子已齐聚咸阳,祖母若是有心,不妨给婴挑几位师父开蒙。 华阳太后轻抚着小孩儿柔软的发,眼睛看着嬴政,“我会的。” 自那之后,横在他与祖母心头的那根刺似乎便消失了。长安君成蠕不再是咸阳官的禁忌,祖母偶尔也会与他提上几句。 成蠕这孩子跟你不一样,受不得激,也远不如你聪明。 宫人将熟睡的小孩儿抱走,华阳太后轻轻一叹,“当年成蠕反叛之事,疑点重重,扑朔迷离,你若耐心再查一查,或许你们兄弟之间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秦王不甚在意,或许是寡人不想查,只想要他的命。 政儿,你的话还是这般不讨喜。华阳太后摇头,“你最恨旁人的背叛,你的至亲兄弟背叛了你,你定是要他性命的。” 旁人背叛你,或许还有命活。“可若是成蟠背叛了你,便是死路一条。” 政儿,你的眼睛太清明,揉不得沙子。可是这个世道上,有时候也难得糊涂。 华阳太后拉着嬴政的手,声音一下比一下低,“政儿,人生有许多路要走,你没必要将所有路都走死。 政儿,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否则你的子孙后代,会一遍遍重复你的悲剧。 他静静握着她的手,淡淡应了一声,“谢祖母提醒,寡人会的。” 祖母死了,临死之际仍在唤成蠕的名字。但她心心念念的长安君成蠕,早已死在九年前,被她的另外一个孙子所逼死。 赢政轻嗤一笑,伸手揉了揉鹤华鬓发,“你与扶苏都是好孩子。”——定不会与他和成蠕一样,刀剑相抵,不死不休。 64 第 64 章 “那当然了!” 鹤华一脸骄傲,"我与大兄都是在阿父精心教养下长大的人,当然都是好孩子啦!"嬴政眼皮微抬,伸手揉了揉鹤华暨发,“恩,好孩子。”语气淡淡,神色也是淡淡的,但却让鹤华有了一种别样感觉。 血缘关系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面前的阿父明明脸上没什么大表情,仍是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帝王,凌厉凤目里有着与冷酷果决帝王不符的对最小女儿的温柔宠溺,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可她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端叹谓,甚至还大抵猜得到,此时的阿父想起了谁。 ——长安君成蟠,被阿父逼到自杀的骄纵贵公子。 长安君去世时她仍未出生,不曾见过这位叔父,只依稀听上了年龄的宫人寺人们提过几句,是位模样性情与阿父截然不同的大秦公子。 阿父敏锐谨慎,长安君轻佻迟钝,阿父天生帝王,长安君纨绔风流,阿父过目不忘,长安君看见书便能呼呼大睡,脾气秉性南辕北辙到如此境地,能玩到一起才是怪事,然而神奇的是,早年的阿父与长安君关系极好,哪怕不是一母所生,哪怕两位夫人针尖对麦芒,但阿父与长安君却依旧情同手足,是人人称羡的兄友弟恭。 然而讽刺的是,这样的兄友弟恭,却在阿父登基的第七年彻底决裂,长安君领兵平叛,却在路上叛出大秦,率领大军倒戈相向,兵逼咸阳。 阿父勃然大怒,派王翦前去讨伐。 王翦乃当世名将,长安君怎会是他的对手?两军交战,长安君一败涂地,绝望自杀,而跟随长安君叛乱的人,自然遭到了阿父的无情镇压,那一年的咸阳城血流成河,虎狼之国的虎狼之君终于将獠牙利爪用在了自己兄弟身上。 明明是长安君主动反叛,但消息传出之后,却变了模样,变成是阿父杀长安君生母,夺了原本属于长安君的王位,长安君一忍再忍,阿父却步步紧逼,长安君被逼得没有办法,便只好鱼死网破,决然叛国。 可这个世道上最不缺的便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所以长安君死了,追随他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而将他逼迫至死让无数人命丧黄泉的暴君,却依旧端坐王位,享受大秦的奉养与朝拜。 这样的故事传遍天下,阿父暴戾残忍的名声人尽皆知,六国军民无不对阿父深恶痛绝,抵抗暴君的士气空前高涨,至于阿父 与长安君幼年时期的交好,长安君又为何突然反叛的事情,却无人在意。 ——那是暴君少有的温情,一个不可能出现在暴君身上的词汇,他们关注那些做什么? 他们关注的,是如何让暴君妖魔化,如何让世人恨透暴君入骨。只有这样,才能激发将士与黔首们誓死保护国家的信念,让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继续坚持下去。 但她的阿父才不是那样的人。 诚然,她的阿父极度自负也极度骄傲,有着帝王的冷酷与果决,对待敌人毫不心慈手软,哪怕是自己最为亲密的兄弟,但当发现被背叛时,他也能毫不犹豫无情斩杀,黄石公说她的阿父是一个无情的帝王工具,这句话是贴合的。 但不贴合的是阿父也有自己的感情。——阿父,也是人啊。 鹤华站起来,绕过御案,来到嬴政身边。 这是属于帝王的位置,作为子女的她并不能来到这里,当她坐在这个位置,靠在嬴政肩膀,那便是能让谏议大夫们气得能把象笏砸在她脸上的僭越。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拥抱着端坐主位批阅奏折的帝王,把脸枕在他肩膀,“我和大兄都是阿父的好孩子,永远不会惹阿父生气。" “所以阿父永远不用担心,我与大兄会走到刀剑相抵的那一日。” 这个动作孩子气得很,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戳人,嬴政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肆无忌惮撒娇的小女孩儿身上,声音不辨喜怒,“若真有那一日,你当如何?” 鹤华手指微微一紧。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鹤华脱口而出,"大兄是最好的大兄,我也是最好的小妹,我和大兄绝对不会走到那一步。" "十一,此时的你,像极了当年的成蠕。"帝王懒懒挑眉,"当年的成蟠,也曾这样夸过朕。" "然而后面的结果,你都已经知道。""成蠕公然反叛,朕血腥镇压,直至今日,市井上仍流传着朕与成蟠手足相残的故事。" 鹤华呼吸蓦然一轻。 嬴政掌开鹤华的手,侧过身,正对着鹤华。 锦衣玉食长大的 小公主的确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尚未完全退去稚气的小脸此时有着迷茫,乌湛湛眼睛看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要问这样残忍的问题。 嬴政笑了一下,"十一,最不可控是人心。" 鹤华嘴角抿成一条线。——她不喜欢这样的话,更不喜欢阿父的问题。 "如果人心不可控,那么阿父当初怎会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老将军?"鹤华不信,"难道不怕他如长安君一般中途反叛?"“阿父,王老将军乃绝世悍将,而不是长安君那般的纨绔,他若反叛,您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可尽管如此,您还是将兵马交给了他,至死不疑他。”"不仅不疑他,您对如今的上将军,远征北疆的蒙将军,乃至廷尉李斯,您都深信不疑!" 赢政挑了下眉。 "人心是可控的。"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反驳着自己盲目信任的父亲,“否则您不会对他们这般信任,更不会将足以威胁自己统治的权力交到他们的手里。" “十一,成蟠死的那一年,朕才二十。” 嬴政伸手抚着鹤华的发,语气平淡得仿佛讲的不是自己被自己最为信任的手足背叛,而是在讲其他人的故事,“那时候的朕,是尚未亲政的秦王,成蟠死后又一年,朕才加冕亲政。” "二十岁的秦王,做不到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翦。"嬴政道,"但三十七岁的秦王,可以做得到。" 鹤华想了想,“是因为阿父足够强大了。” "不错,的确是因为朕足够强大。"嬴政颔首,视线落在鹤华眼睛,"那么你呢?十一?此时的你,足够强大吗?" “强大到可以毫不犹豫告诉朕,你与你大兄永不刀剑相抵?”“强大到章邯韩信刘季吕雉萧何这些人永远不会背叛你?” 鹤华张了张嘴。 她无法回答阿父的问题。她对大兄以及章邯他们的信任,是来自于朝夕相处的情意,而非她自身强大的原因。 鹤华慢慢垂下眸,"阿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 赢政挑眉。 鹤华低头瞧着自己袖口的精致祥云纹绣花。 那是金银线交织绣出来的,大兄从南越之地寻到的绣娘,绣工与关中之地的绣工完全不一样,更秀气温婉,更具有小女儿心思,很适合绣在在平日里的常服上。 大兄说,看到这个绣花,便像看到他。他虽不在咸阳陪着她,但在千里之外的南越,他对她关怀之心从不曾少过。 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当年的阿父,也是如大兄一样的人,阿父与长安君,或许便是她与大兄的模样,朝夕相伴,血浓于水,他们无比笃定彼此是最亲密的人,背叛与伤害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可是到最后,他们还是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日。 尸堆如山的白骨累累,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斩为两段,世间再无长兄与幼弟,只有秦王与长安君。 她会与大兄走到哪一步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讲太残忍。 不仅对她,对阿父也是又一次在伤口处深深斩上一刀的残忍,但她却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这是想要成为阿父的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她根本不可能逃避。 鹤华抿了抿唇,"阿父,我明白的。""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与阿父一样,绝不手软。" "大兄在做出这种事情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死了。" 鹤华缓缓抬头,迎上嬴政沉静眼眸,“他不再是我的大兄,他是我的敌人,是足以危害到大秦的敌人。" "作为大秦的敌人,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死。" 赢政眸光有一瞬的幽深。 鹤华直视着嬴政的眼,视线不躲不避,"不是我杀死了大兄,是大兄杀死了自己。" “我没有一个会背叛我、背叛大秦的兄长,而大秦,也没有一个会剑锋指向自己妹妹的大秦公子。" 嬴政凤目轻眯。 “世人或许会骂我手段残忍,但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首先是大秦的统治者,其次才是我自己。” 说到最后,鹤华声音有些哑。 她想起大兄抱着她玩闹的场景,想起大兄对她的好,那些朝夕相伴的疼爱是骗不了人的,哪怕日后她与大兄决裂,可她记忆里的大兄,却仍是温柔唤她十一的大兄。 “大兄、大兄才不会这样做。”鹤华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那么疼我,怎么舍得跟我决裂呢?" 嬴政垂眸看着鹤华。 小女孩儿显然委屈极了,眼底蕴着水气,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与方才决绝狠厉的公主模样完全不同,像是与家人走丢的小兽,无助哀鸣着,仓皇找着回家的路。 嬴政静了静。 "十一,朕曾问过扶苏同样的问题。" 寺人双手奉上锦帕,嬴政接了帕子,抬手擦着鹤华脸上的泪。 听到他的话,委 屈抽泣的女孩儿微微一愣,眼睛抬了起来,大兄……怎么回答?“你大兄说,他永远不会走到与你刀剑相抵那一步。”赢政声音缓缓,若果真有那一日,他自会领死,不会叫你为难。 鹤华微微一愣。 赢政道,他说他是你的大兄,应为你遮风挡雨,而不是成为你的风雨。 鹤华瞬间失声。 她想起自己在驿站时问大兄的话,想起大兄温柔却也坚定的回答——他永远不会成为旁人攻讦她的工具,永远不会叫她为难。 那时她以为大兄这句话的意思是会永远坚定与她站在一起,不会叫旁人利用自己攻击她,然而却没有想到的是,早在数年前,大兄已为她做好了赴死的心思准备。 她想起自己开心抱着大兄,说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大兄笑着背着她,说她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妹,是她最骄傲的骄傲。 可是她不是。她没有那么好,她不会对大兄仁慈,她那么卑劣那么残忍,她不配拥有这样好的大兄。 鹤华张嘴。 她应该说话的,说自己不配,说大兄很好,可此时的她却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呆呆看着面前的阿父,泪水在这一刻汹涌成河。 “阿父!” 鹤华扑到嬴政怀里。 嬴政平静抱着 她,脸上没有太多情绪。 十一,扶苏或许不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嬴政轻抚着鹤华的发,声音缓慢且平和,“但他永远是你的好大兄。” 鹤华无声大哭,拼命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兄很好,阿父也很好,我与大兄,永远不会叫阿父失望。” 大兄曾是阿父寄予厚望的长子,是世人皆知的大秦继承人,与王贲蒙氏兄弟交好,是丞相王琯最为出色的学生,更娶了廷尉李斯的女儿为妻,无论是功勋武将,还是大权在握的文臣,都紧紧围绕在他身边。 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哪怕自己没有野心,也会受身边人影响而滋长野心,更别提她的大兄本就是极有想法的一个人,他提议以仁治国,纵然与阿父政见相左,他也据理力争,坚持自己的主见,不被阿父的威势所影响。 这样一个心怀大志的人,怎会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继承人位置? 又或者说,是他们的阿父在她不知道情况下说了又或者做了什么,才会让雄心壮志的大兄心甘情愿不让阿父与她为难? 阿父自己经历过彻骨的手足相残,所以未雨绸缪,不让他们走上他与长安君的老路?——这的确是阿父能做出来的事情。 鹤华心里又暖又难受,忍不住伏在嬴政肩头一遍一遍道,“阿父,阿父,您是世界上最好的阿 您与大兄,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唔,十一也很好。” 嬴政轻轻一笑,拍了拍鹤华的背,十一是朕的骄傲。 “朕最骄傲的女儿,去接朕最贴心的儿子,很合适。”“去吧。”告诉天下人,你们是最好的兄妹。 陛下要公主代替陛下去接长公子回城?这、这于礼不合啊!“于礼不合?不,大秦没有礼。” “周有周礼,但周已经灭亡,如今江山万里属于秦,然而秦没有秦礼,所以我们不必拿礼节去劝陛下,陛下不会听,只会觉得我们迂腐。 那我们应该怎么劝陛下? 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代替陛下去迎接长公子?这次是迎接长 公子,下次呢?下次是不是迎接蒙将军,迎接上将军?甚至代替陛下祭拜天地鬼神?! 下朝之后,朝臣们乱成一锅粥,将拄着拐棍来上朝的丞相王绾围得水泄不通,一叠声追问,“丞相,您倒是说句话呀! “慌什么?” 王琯轻捋胡须,声音微沉,“长公子居南越之地七年之久,让蛮夷之地的南越彻底融入大秦,公子的功绩世人看在眼里,岂能轻易被抹杀? 况公子与公主关系极好,公子还朝,公主相迎,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兄妹之谊罢了,你们有什么可慌的? 王琯瞥了一眼同样被人围着的廷尉李斯,廷尉,你说是也不是? 丞相说得对,不过是妹妹接兄长罢了,没什么可紧张的。李斯笑眯眯。 “丞相与李斯竟然没有说什么?”鹤华有些奇怪,这太反常了,完全不是他们的作风。 吕雉点头,“他们断然不会这般容易便接受公主的存在。”公主准备怎么做? 大兄后日入城,我们还有今天与明天的两日时间。 鹤华把玩着吕雉新送过来的水晶珠钗,抿唇笑了起来,朝中重臣多是我与大兄的长辈,若他们生病不来接大兄,我也无可奈何。 这样吧,让我们的人提前做好准备,莫被他们闹了个措手不及。“再在厂里寻些能力出众的工人,若他们不来,便由这些工人们补上。”大兄已经七年不曾回来了,他的迎接仪式一定要热热闹闹的,不能因为我的缘故变得冷清。 吕雉莞尔,公主放心,不会冷清的。 朝中的那帮老臣们思想仍未转变过来,认定未来的继承人是长公子,对于小公主的存在极其不满,这次去接长公子还朝,能去十之二三的人都属于朝臣们心软,不想让公主太难堪。 所以早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与张良萧何便在偷偷准备了,工人们已经选好,她们是因为公主才有了在工厂工作挣钱的机会,自然对公主马首是瞻,只需一声令下,她们便会追随公主左右。——但只有工人们还 不够,毕竟是接长公子回城,需要几位身份高的朝臣来坐镇。 鹤华将水晶珠钗簪在发间,走吧,我与你一起寻人。 鹤华第一个拜访的人是蒙毅。 蒙上卿,你不疼吗? 鹤华在侍从的引路下来到花厅,看到蒙毅靠着引枕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脸上还盖在一本书,忍不住快步上前,拿开他盖在脸上的书,你才受过三十军棍,怎么不躺在床上好好养养? 然而她的手刚摸到蒙毅脸上的书,就被蒙毅隔着衣袖按住了胳膊,书仍盖在蒙毅脸上,她看不到蒙毅表情,只听到蒙毅幽幽出声,公主若不来寻臣,臣也不会遭这种无妄之灾。 公主若果真心疼臣,便不该今日来寻臣。 我知道我今天不该来找你,也知道我只会连累你。蒙毅不想拿开书,鹤华只好收回手。 摇椅上的男人动作幅度并不大,离得近了还有淡淡的苦涩药味,鹤华眉头蹙了蹙,心里愧疚得很,但蒙毅不喜让她看到自己身上的伤,以前她心里难受,试图给他上药,一向好脾气的他难得冷了脸,披衣而起,冷声让她出去。 那一日她便明白,她在蒙毅心里是小孩儿,是需要他庇护的存在,他不喜欢他的脆弱暴露在她面前,那件事之后,她便鲜少再问他的伤,至于给他上药这种事,更不是她身为公主该做的,她该做的,是明确自己的位置,拿到自己该拿的东西,而不是体恤被自己连累的朝臣。 ——尽管这位朝臣是蒙毅。 鹤华看了看蒙毅的腰与背。 隔着衣服,蒙毅又是躺着的状态,她看不到蒙毅的伤势究竟怎样,只嗅得到若有若无的药味,她蹙了下眉,收回视线。 “可是蒙毅,你与大兄年龄相仿,从小一同长大,情意远比与我更加深厚,你难道想看大兄的迎接仪式凄凉冷清? 鹤华开口,没有提自己让蒙毅成为被殃及的池鱼,而是单刀直入,说起自己来寻蒙毅的目的。 蒙毅耳朵微动。 r/> “他的回来,应该是红毯铺地,鲜花怒放,在鲜花与掌声之中被人簇拥着抵达咸阳新城,而不是孤孤单单走进一座他不熟悉的宫城。 公主,你说得对,公子不该被冷遇。蒙毅笑了一下,但此事与臣无关,臣帮不了您。 “谁说此事与你无关?”鹤华斜了眼被书本盖着的蒙毅的脸。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哪怕上面盖着书,也能从书本下暴露出来的角度看出来。书盖在脸上,却盖不到下巴处,下巴处是青色的胡茬,与十分突出的喉结。——大抵是在家养伤不必上朝,今日的蒙毅躲了懒,没有刮胡子。 鹤华眼睛眨了下,略整衣物,凑到蒙毅身边,以极小声的声音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蒙毅嘴角笑意倏地一僵,脸上的书本滑落一角。 鹤华十分贴心,将书本往他脸上盖了盖。待书本挪回原来的位置,她便收回手,接了侍从捧过来的茶,往嘴里送了一口。 蒙毅,蒙上卿,这件事还与你无关吗? 鹤华手里拿着茶盏,眼睛瞧着蒙毅,你若觉得果真与你无关,我便不烦你,现在便从你府上离开。 公主这蔫坏蔫坏的缺德劲儿是从谁身上学来的?片刻后,蒙毅悟了。——是陛下。 他光明磊落,公子扶苏霁月清风,教不出公主这种一肚子坏水的主意,唯有他们的始皇帝陛下,才能言传身教让看上去天真无邪的公主内里是一朵吃人不吐骨头的食人花。 蒙毅叹了口气,罢了。 臣再随公主走一遭。 蒙毅把书从自己脸上拿开,侧目瞧了脸笑着饮茶的鹤华。 小公主乌湛湛眼底映着他的脸,脸上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哭笑不得,他挑眉,里面的人也跟着挑眉,莫名有些滑稽。 蒙毅瞧了瞧,手里的书落在鹤华头顶敲了敲,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下一次,陛下怕不是会扒了他的皮。 65 第 65 章 "放心,肯定下不为例。" 鹤华抬手拿了敲在自己脑壳上的书,就势扶住蒙毅的胳膊,将人从摇椅上扶下来,"这样的法子只能用一次,若用得多了,便不灵了。" 蒙毅身量颇高,鹤华堪堪到他胸口位置,低头瞧了瞧刚到自己胸口处的小脑壳,大抵是知道自己今日见的人都是朝中重臣,小脑壳打扮得颇为隆重,梳高鬓,簪金饰,水晶的珠钗配在两侧,短短长长的流苏便在脸侧间垂着。 蒙毅瞧了一眼,没把自己的重量压在小脑壳身上,扶着小脑壳递过来的胳膊,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你也知道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蒙毅曲着手,指节敲了下鹤华额头。 力道并不重,只将轻轻刮了下额头处的花钿,鹤华哎呀一声,抬手护住自己宫人精心描绘的花钿,“我当然知道。” “我才没有那么蠢,只拿这一个法子用在你身上。”鹤华轻哼一声,心情极好,"你放心,我可是给你准备了好多法子呢。" "这个不行,便换下一个。""法子这么多,总有一个能叫你束手就擒。" 你这么缺德陛下知道吗? 蒙毅忍俊不禁,"公主,你这样会让臣寒心的。" "不会的。" 鹤华扶着蒙毅往外走,“我待你这么好,你才不会寒心。”"若真有寒心的那一日,肯定是你自己想左了,而不是我的缘故。" 蒙毅摇头轻笑。 ——公主的性子像足了陛下。 唯一不同的是公主更为活泼,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而陛下更为内敛,不会将心思主动说给旁人听,但旁人却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观察出他的心情与行事作风。 那是一个极度大度也极度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少说也有千八百个心眼,当一个法子对付不了你时,他会从他眼花缭乱中的备选再选出一个,让人叹而观之的同时也彻底丧失继续与他继续僵持下去的心思。 ——因为没必要。 /> 七国互相征讨战乱时,场面何其惨烈? 屠城屠降者无数,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大秦的武安君白起,长平之战坑杀四十多万降卒,人屠之名响彻九州,至今能止小儿夜啼。 可陛下不一样。 执政数十年,不屠城,不屠降,甚至就连那些有事没事爱挑刺的儒生们与其他诸子陛下也容得 下,封做博士养着,让他们编纂史书与秦吏们的考核内容。 还别说,这群人的确有些东西,翻译另外一个世界的文字,将各种工具书整理归类,让治粟内史与墨家钜子省了不少心。 各种工程与工厂进度极快,治粟内史与墨家钜子第一次觉得这群牙尖嘴利且脾气暴躁的人并非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才学没有用对地方的大才。 至此之后,原本对陛下厚待博士们颇有微词的朝臣们不再为此事谏言帝王,一言不合拿着象笏敲对方脑壳的事情不再整日在章台殿上演,让动辄闹得不可开交的章台殿恢复多年不曾有的平和。 有驾驭群臣的能力,有容纳天纵奇才的雅量,这样的帝王他不统一天下,谁会统一天下?而六合一统功盖三皇五帝的帝王偏爱小公主,除却小公主聪明过人身怀异象外,与陛下十足像的性子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蒙毅笑了笑,扶着鹤华的胳膊出了府。 府外是吕雉守着马车在等候,见两人出来,便拱手向两人见礼,"公主,蒙上卿。"蒙毅颔首。 鹤华向吕雉眨了下眼。 吕雉会心一笑。 侍从殷勤打开马车帘子。鹤华扶着蒙毅上了马车。 "公主果真用了那个法子?"蒙毅上车之后,吕雉压低声音问鹤华。 鹤华骄傲点头,"那当然。" "那我近日要离蒙上卿远着点,省得被他杀人灭口。"吕雉噗嗤一笑,抬手在自己脖子处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蒙上卿才没那般小气。" 鹤华被吕雉的动作逗笑了。 吕雉扶着鹤华上马车,"那是对您。""若换了其他人与他说这种话,怕是出不了他的府门。"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她们的话自然一字不落传到蒙毅耳朵,蒙毅耳朵动了动,不甚在意笑了笑。 公主出行,轿撵自是颇为宽大的,轿撵里摆着小几,小几上是各色点心与小吃,还有时下正流行的各种话本,话本旁,袅袅的檀香自描金瑞兽的嘴里缓缓吐出。 蒙毅就着烟雾缭绕的熏香,瞧见小几上摆着的点心拼盘的匣子,匣子里放的并不是鹤华平日里爱吃的小点心,而是略带些苦涩药味的丸子,躺在光洁缎子上,胖嘟嘟的,等着人去拿。 蒙毅眼皮微抬。 "这是我让医官做的,专门治疗你的伤的。" 鹤华上了马车,见蒙毅目光落在丸子上,便笑眯眯与蒙毅道,“虽说味道不大好,但特别有效,你要不要试一下?" 蒙毅笑了一下,合上匣子,"公主的心意臣心领了。"“但药物不同其他东西,不能混吃,臣已服用家中汤药,公主的药丸怕是用不上。” “什么不能混吃?分明是你怕苦。” 鹤华伸手将蒙毅手里的匣子拉过来,啪嗒一下打开匣子,从里面捏了一枚药丸来,笑吟吟递到蒙毅面前,“快吃。” 蒙毅是蒙老将军的老来子,上一代人中年龄最小的儿郎,曾与她一样,是众星捧月养大的。这样的出身,上面又有那么多人护着,将这位关中儿郎养得一身骄纵轻狂气,年少时不比野猴子王离好多少。 可王离再怎样嚣张跋扈,作为王家的独苗苗,那也是往武将方面培养的,蒙毅便不一样了,蒙老将军与蒙老夫人的眼珠子,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且大儿子已在外为将,小儿子万不能再送到战场上,骑射兵法略应付式学一学,未来在朝中领个闲职,做个富贵闲人便够了。 受这种溺爱长大的蒙毅远比野猴子王离更娇气,王离天不亮便去练骑射,蒙毅日上三竿仍在床上躺着,若不是身边人以及阿父看重他,耳提面命让他不许放纵自己,只怕世代忠良的蒙家早就出了一个闻达世人的纨绔。 周围人虽看得严,但毕竟是蜜罐子泡大的小儿郎,有些纨绔习性很正常,比如说,这位让百官朝臣无不心头发橙的蒙毅蒙上卿至今仍吃不得苦,哪怕有蜜饯和点心在一旁摆着,也休想让他饮下一口苦涩汤药。 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直接导致他生病只能靠身体素质硬抗。 外伤尚好,敷些药,再躺床上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了,若是风寒或者是发热,那便只能一日一日挨过去,是个让无数医官头疼不已的麻烦人物。 “我倒是想看看,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蒙上卿究竟有多吃不得苦。”鹤华手里捏着药丸,乐不可支瞧着蒙毅。 蒙毅瞧了瞧被鹤华递过来的药丸,拒绝得十分干脆,"不吃。" “我是君,你是臣,这是我赐给你的,你必须吃。”鹤华把手里的药丸又往蒙毅面前递了递。 蒙毅瞧了瞧药丸,再瞧瞧想看自己热闹的小公主,"公主,您若再这样,我便下车了。" "……别,我收起来。" 鹤华撇了撇嘴,"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我这个小姑娘。""什么苦不苦的,闭眼一吃,不就什么都没了?" 鹤华收回手,"这些药丸还是我召集宫中所有医官连夜熬制出来的,金贵着呢,普通人莫说吃了,连见都没见过。" “吃了它,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可惜呀,你没这么好的福气。” 鹤华摇头叹息。 蒙毅挑了挑眉。 下一刻,男人果断出手,拿了她手里的药丸,塞到自己嘴里。 苦涩药丸入口,蒙毅脸上有一瞬的扭曲。 但比他脸色更快的是他的动作,他立刻咽下,不让苦涩在嘴里继续蔓延。 鹤华瞪大了眼。 侍奉在轿撵内的小宫人叹为观止。——不是说吃不得苦么?怎么突然又肯吃了? 到底是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小公主,连蒙上卿都愿意给公主三分颜面。小宫人极有眼色,立刻奉上茶水半盏,递到蒙毅手边,"蒙上卿,请饮茶。" 蒙毅掌了茶,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但药丸着实苦,茶水饮尽之后,他又将茶盏放在宫人面前。 宫人会意,连忙添茶。 茶水添满,蒙毅端起茶盏,再次一饮而尽。 但茶水解不了药丸的苦,手边匣子里放的有蜜饯,蒙毅抓了把蜜饯,塞到自己嘴里,皱着眉嚼着 酸酸甜甜的蜜饯。 鹤华回神。——好家伙,原来这个世道上真有比她吃药更艰难的人!这人还是蒙毅蒙上卿! 有这么苦吗?鹤华疑惑看了眼蒙毅,抬手从匣子里拿了枚药丸,送到嘴边,小小口磕了一小块。 药丸入口即化,淡淡的苦味在口齿间溢开,鹤华品了品,苦是苦了点,但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于是她再瞧蒙毅,面前的男人眉头紧锁,一边饮茶一边狂 吃蜜饯与点心,仿佛刚才吃的不是略犯些苦头的药丸,而是穿肠肚烂的毒药一般。 好的,传下去,坐镇咸阳让无数人不寒而栗的蒙毅蒙上卿是个吃不得半点苦头的幼稚鬼。 鹤华哭笑不得,伸手从匣子里捏了枚榛子,用指甲剥开,抬手递到蒙毅面前,“吃这个,这个能止苦。 多谢。 蒙毅显然吃不得苦,连话都说得很简单,手指掌起她递过去的榛子,立刻送到自己嘴里。榛子的香味的确能压制住嘴里的苦味,蒙毅眉头微动,脸色有一分的缓和。鹤华转身打开靠着车壁摆放着的冰鉴。 冰鉴旁是整齐叠放着的小盏,她随手拿起一只来,从冰鉴里呈出一勺大秦版的冰激凌,侧身递给蒙毅。 “再试试这个。” 鹤华道,草莓味道,很甜的,蒙毅颔首,伸手接过,捏着银质小勺把冰激凌送到嘴里。 冰冰凉凉但又带着草莓的甜的冰激凌远比榛子更能压制苦味,蒙毅紧蹙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这才说了自吃完药丸之后的第一句完整话,公主,您这个法子以后莫再用了。 如上将军吃不得花椒,臣也吃不得苦的东西。 方才在府上,小公主凑在耳边,声音软糯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听闻蒙上卿晕船,还怕吃苦的东西?无妨,本公主心善,见不得蒙上卿有怕的东西。 为了消除蒙上卿对这两样东西的恐惧,本公主会上书阿父,让下次的商船由蒙上卿领队,再给蒙上卿贴心配备几位精于烹饪的庖厨,保证让蒙上卿不仅能克服晕船的毛病,还能将蒙上卿吃不得苦东西的娇气一并改了去。 听听,这是 人话吗?这跟皇帝陛下让他在上将军的酒水里添上花椒水有什么区别? 花椒是上将军一生之敌,而船和苦涩的东西,则是他命中克星,拦路太岁。 小公主拿船和苦东西威胁他,从某种程度上的确拿捏了他命脉,让他不得不考虑小公主的提议,自己与小公主一同去接公子扶苏。 当然,小公主最后的那句话太毛骨悚然,让他不假思索应下小公主的所有要求—— “王离莽撞,章邯心思重,韩信政治白痴,刘季大到能当我阿父,若论宜家宜室,他们哪里及得上蒙上卿? 这句话堪称晴天霹雳,蒙毅此时回想起来,仍觉得眼前一黑,便抬手掐了下眉,再度去劝胆大包天的小公主,公主,似方才那样的话,你以后万不能再说。 我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嘛。鹤华又给蒙毅盛了一盏冰激凌。 蒙毅叹了口气,认命接过鹤华递过来的冰激凌,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麻烦。 ——他无比怀念尚不及他腿高的软软糯糯小团子。 公主,到了。 轿帘外响起吕雉的声音。 轿撵停了下来 蒙毅将最后一口冰激凌吃完,放下手中小盏。 鹤华扶着小宫人的手,从轿撵里探出身子,抬头瞧着巍峨威严的府门。 第一站是治粟内史的府邸。 治粟内史不比王丞相小几岁,是老一代的重臣,常年在地里研究粮食伤了腰与腿,身体远不如王丞相硬朗,是早就该谢官荣养的人,但吕雉太年轻,阿父又不想任用旁的人做治粟内史,这位治粟内史便一直挂着官职,仍是负责税务国库的治粟内史。 虽仍当值,但大权已移交吕雉,除却重大朝会外,他已不参加任何朝议,只挂着治粟内史的名头,在府上荣养天年,若能将不问世事的他请出来,其分量不比王丞相轻多少。 臣,恭迎公主。 轿撵前,响起治粟内史苍老声音。 鹤华微微一愣,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那是早已不理朝政的治粟内史身着朝服,领着全家老 小降阶相迎,正午的阳光耀眼刺目,老者额间有着点点水渍,那是等待良久被太阳晒出来的汗水,顺着早已不再年轻的皮肤往下滑,直到滑到下 巴处,砸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 这是极重的礼节。莫说是她,纵然阿父来到这里,其君臣之礼也不过如此。 鹤华一暖,连忙从轿撵上跳下来,快步走到治粟内史面前,俯身将老人搀起来,内史,您快起来。 您是三朝元老,国之栋梁,怎能对我行这般重的礼? 公主不止是公主,更是给九州天下带来亩产千斤粮食的神女,受老臣一拜有何不可?治粟内史却没有起身,再度把额头抵在手背上。 有黔首远远看过来,议论纷纷的声音传到鹤华耳朵—— “呀,这位便是传闻中的小公主?” 别说治粟内史对她行这么大的礼了,我们见了她,高低也得磕几个。是啊,那可是救了我们性命的粮食,我们给她磕头,她受得起。 有人跪下。一个接一个,眨眼间的功夫,周围跪了一圈人。 但与几年前在尚未建成的咸阳新城工地不同,没有人喊公主要长命百岁,更没有人高声说公主您一定要好好的,他们都安静跪拜着,并不以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仿佛一切都在这一拜中,最朴实也最直接的感激。 鹤华怔了怔,视线缓缓看向周围行人。 公主,他们真的很喜欢您。吕雉温柔一笑。 鹤华慢慢点头。——是啊,他们如喜欢阿父那样喜欢着她。 蒙毅笑了一下。 老内史,起身吧。 蒙毅俯身将治粟内史搀起来,您若再不起身,隔壁街的王丞相怕是要被您惊动了。 腿上腰上有旧伤,治粟内史起来得颇为艰难,好在身边之人是蒙毅,他才能扶着蒙毅的手站起身,惊动便惊动,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敢给公主难堪,难道还不许我给公主脸面?治粟内史吹胡子瞪眼,“旁人怕他,我可不怕他!同是三朝老臣,我未必比他矮一头 。” 鹤华本还在感怀众人对自己的喜欢,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是脾气又臭又硬的治粟内史,旁人畏若鬼神的王丞相,在他这里不过尔尔。 也对,治粟内史掌天下赋税,虽为三公之下的九卿之一,可若论起权力来,却不在三公之下。——普天之下,谁会跟管着钱袋子的人过不去呢? 吕雉上前,扶着治粟内史的另一只胳膊,老师,您说错了。“王丞相是昭襄王时期的老人,是四朝老臣,比您还多一朝呢!”——吕雉是治粟内史手把手带出来的人,私下并不以官职相称,而是将治粟内史唤做老师。 多一朝有什么了不起的? 治粟内史道,莫说只是多一朝,纵是多三五朝,我也不惧他。 公主也莫怕,他虽担着丞相的名头,可这朝中他未必能一手遮天。治粟内史一边走,一边与鹤华道,“老臣也略有些人脉,真若闹起来,老臣的人未必少于他。” 鹤华莞尔,多谢老内史。 公主说这话便生分了。 治粟内史道,若不是公主给老臣的那些种子,老臣怎会被天下黔首当神似的供着?“又怎会在朝中位高权重,连王琯那老狐狸都让老臣三分?” 老臣能有今日之荣耀,全因公主之故。“而天下黔首能吃饱穿暖,更是因为公主之恩。” 公主放心,老臣誓死支持公主。 治粟内史抖擞精神,吩咐左右,去,给王丞相与李廷尉下帖子,邀他们来府上一叙。“我倒是要看看,当着我这把老骨头的面,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与公主为难!” 十一说服了蒙毅? 嬴政眼皮微抬,手中奏折慢慢放了下来。 六公主乐不可支,往嬴政茶盏里添了茶,“可不是么?”“我的人亲眼所见,蒙上卿与十一一道从府上出来,直奔治粟内史的府邸。” “阿父,您最了解小十一了,您说她与蒙上卿说了什么,能让从不插手这种事情的蒙上卿拖着病体与她去同 去拜访治粟内史? 六公主把茶盏捧给赢政。 嬴政接过茶盏,轻啜一口茶,“说了能让蒙毅噩梦不断的话。” ??? 天不怕地不怕的蒙毅也有怕的时候?!这可是稀罕事! 什么话?六公主来了兴致,探着身子往嬴政身边凑了凑,“阿父,您快告诉我!” 赢政轻嗤一笑,没有回答。 片刻后,他放下茶盏,从座位上起身,“以治粟内史的性子,见了小十一,便会邀王琯与李斯过府。 “今日的治粟内史府,怕是有得热闹。” 走吧,我们去凑凑热闹。嬴政整了下衣物,顺便瞧瞧你未来的夫婿。 66 第 66 章 六公主瞬间垮了脸,“那人才不是我未来夫婿,我不要嫁人。”"嫁人为妇,哪有当大秦公主来得痛快?" "二姐姐尚未出嫁前,活得多么肆意自在?""可自从出嫁后,便要跟着李由去西南之地的益州出任郡守。" “那里本是滇国的领土,前几年刚刚被章邯刘季纳入大秦版图,益州之地多瘴气不说,还多猛兽毒虫,二姐姐那般娇贵的一个人,竟也陪着李由待那在,一待便是五年之久。" 六公主不满得很,"算一算时间,我已有五年时间不曾见二姐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与二姐姐分开这么久,就因为二姐姐嫁了李由,要随着李由去当 值。" 长姐死得早,死时她刚刚出生,所以对长姐没什么印象,但二姐姐便不同了,是领着她长大的人,在她心里,二姐姐分量不比阿父分量轻多少。 本以为这种姐妹情会持续到老,但自从二姐姐嫁了人,她便鲜少能见到二姐姐了,不是随着李由去三川当值,便是随着李由去益州,好好的一位公主,竟与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 她不喜欢这种二姐姐。她更喜欢婚前肆意洒脱视关中子弟无一物的二姐姐。 “二姐姐嫁了人,我们姐妹便难得一见。”六公主撇了撇嘴,“我若嫁了人,岂不是如二姐姐一般,连自己的家都难回?” “我才不要这样。”"我不要嫁人,我要永远当大秦公主,永远陪着阿父与兄弟姐妹。" 嬴政挑了下眉,目光落在六公主脸上,"想你二姐姐了?" “不想。” 六公主把脸扭在一边,原本脆生生的声音此时硬邦邦,“她心里现在只有李由,我想她做什么?" “我才不想她!” 赢政收回视线,"不想也罢。"“十日后你二姐姐抵达咸阳,你若不想她,倒省得去接她。” 六公主耳朵动了动。 赢政转身离开。 小寺人尖声唱喏,"陛下起驾——"“阿父慢走。”六公主起身送赢政。 赢政身影消失在长廊 尽头,六公主坐回自己位置,衣袖摊在案几处,袖口里伸出一只胳膊来,掌心向上撑着脸。 "公主真不去接二公主?" 心腹侍女躬身添上半盏茶,"二公主与公主那般要好,公主若不去,二公主怕是会伤心。" 六公主哼了一声,"她有什么好伤心的?" “她心里想的眼里瞧的只有李由一个人,早就把我这个妹妹抛在脑后了,才不会伤心我不去接她。" "公主这话便是气话了。" 心腹侍女莞尔,"二公主心里若不想着公主,怎会月月给公主送益州之地的吃食?" “章邯与王离对十一公主那般上心,也不过每月送一次东西,可二公主给公主送东西的频率,却是两月送三次的,比他们对十一公主还要频繁。" 想起二姐姐不远万里给自己送的东西,六公主声音少了几分方才的冷硬,“她不止给我送,还给阿父十一送。" "她对我好,可对旁人也好,这样不唯一的好,其实算不得好。" "怎不是唯一了?" 侍女笑了笑,“陛下十一公主有的,公主也有,可二公主单单给公主送的,却是陛下与十一公主不曾有的。" "如此算来,公主在二公主那里还是独一份的好。" "二公主待公主这般好,公主若不去接二公主,那便有些薄凉了。" “要知道二公主已离家五年之久,公主与二公主已经五年不曾见面了,公主难道不想二公主吗?" 六公主垂了下眼。 想,如何不想呢?可二姐姐有了李由,她已经不是二姐姐最亲密的人了。 “我才不想她。” 片刻后,六公主娇娇开口,"她既有了李由,便不再是与我最亲的二姐姐。""女人就是有这点不好,一旦成了家,心里便只想着男人,把自己的姐妹全给忘了。" "千叶,阿父给我相中的夫婿叫什么名字?" ;六公主骄横开口,"传我的话,打断他的腿,见一次打一次,看他还敢不敢求娶我!" “阿嚏!” 治粟内史府,左丞相冯去疾之子冯翔重重打了个喷嚏。 治粟内史的孙子与他自幼交好,听到声音不由得向他看去,"着凉了?" "近日天气虽炎热,但也入了秋,该添衣时要记得添衣,莫学那些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儿郎,老了才知道后悔。" "我知道。" 冯翔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脸,“我才不是那种轻狂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那便是有人在背后偷偷骂你,别是你那位——" “慎言。”冯翔皱了皱眉,打断好友的话,"公主的事情岂是我们能置喙的?" "好,好,不说。" 好友伸手拍了拍冯翔肩膀,"那位公主不能提,咱们便去瞧能提的小公主。" “十一公主年龄虽小,主意却大得很。”"且等着吧,咸阳要变天喽。" 冯翔不置可否。 主意大的人怎会只有小公主一人?大秦的这些公主们个个有自己的想法,不比关中儿郎弱多少。 两人结伴而行,很快抵达花厅。 治粟内史不止邀请了王琯与李斯,连朝中重臣都一并下了帖子,左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都在被邀请之列。 若是换成旁人,这些重臣未必会赏脸,但治粟内史不一样,在他当值期间,大秦由空空如也的国库到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去修路,虽说有小公主带来的各种种子以及各种工厂的功劳,但治粟内史也功不可没,对于这样一位有能力且作风清正极得帝王看重的人,朝臣们都愿意给他这个面子,在这种敏感时间登门赴宴。 这种宴会自然少不了自家儿郎,朝臣们单独一席,儿郎们便在另一处的席面,在拜见过公主鹤华之后,两拨人各自入席,中间由玻璃屏风隔着,各自的席面推杯换盏,热闹异常。 但热闹中也暗藏机锋,鹤华为君,端坐主位看治粟内史与丞相王琯的往来交锋—— />"丞相,天赋二字最不讲道理,却也最讲道理。" 治粟内史道,"如韩信,在没有去往北疆之前,他籍籍无名,潦倒不堪,但去了北疆战场之后,便是龙入大海,虎生双翼,让一代名将如蒙大将军都连连称奇,赞不绝口。" “什么是天赋?这便是天赋。” “普通人日以继夜的努力,不及有天赋之人的动动手指。”"在天赋异禀之人的衬托下,什么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王琯微抬眼,"治粟内史所言甚是。""普通人若遇到有天赋之人,连一较高下的资本都没有,只会被对方踩在脚下永不翻身。" "可若以天赋论,在座诸位谁能比得上当年的甘罗?"“莫说在座诸位,纵然细数华夏历史,也寻不到第二个能十二岁拜相的人。” 甘罗的祖父是甘茂,大秦名将,出将入相。 惠王时期,甘茂崭露头角,武王时期,甘茂拜左相,封将军,昭襄王时期,甘茂为奸人所构,弃秦奔齐。 甘茂的一生跌宕起伏充满传奇,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与他的孙子甘罗相较,却仍不够传奇,因为他的孙子在十二岁的时候不费一兵一卒,便让秦国得十一座城池,彼此十五岁的嬴政龙颜大悦,封甘罗为上卿,位比丞相。 甘罗,十二岁拜相,大秦最传奇的臣子,没有之一。 "然而多年后,甘罗销声匿迹,而我们这群天赋远远不及甘罗之人,却成为大秦重臣,辅佐陛下治理天下,左右着千千万万的生死荣辱。” 王琯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若以天赋论,我们是甘罗的手下败将,可若论对大秦的贡献,甘罗却远在我们之下。" "天赋或许重要,但心性与身体更为重要。"“有天赋之人若走了歪路,其天赋不如没有。” “普通人若有一颗坚毅仁善宽和之心,未来纵不能扬名于天下,也能给他所治下的黔首带来安宁祥和。" 众人心头一凛。 似甘罗那种人能有几个?华夏几千年历史,也不过只出了一个甘罗。 这个世道上,终究还是普通人更多,如他们一样的普通人,在甘 罗耀眼光辉下黯然失色的普通人。 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努力与能力,尽管是陪衬,尽管无人知晓他们,但他们还是在各自的官位上尽心竭力,将他们誓死效忠的大秦治理成太平盛世。 "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最好的例子。" 王琯声音缓缓,"千百年后,史书工笔下我们远不及甘罗出彩传奇,但青史几章,章章都会有我们的故事。" 蒙毅眉头微动。 李斯轻捋胡须。 冯去疾面上有一瞬的失神,冯劫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王琯目光落在治粟内史身上,"蒙上卿明察秋毫简在帝心,治粟内史让国库充盈,廷尉大刀阔斧的改革,左相选贤任能,御史大夫直言敢谏。" "后人翻开大秦史录,必能看到我们的存在,一颗星星形影单只,但若是群星,则是璀璨银河,敢与日月争辉。" "不错。" 冯劫放下酒盏,朗声开口,"谁说普通人一定便是碌碌无为?"“我这个普通人虽不能只手擎天,可也是大秦不可缺失的朝臣!” 冯去疾颔首,"为人臣者,能力固然重要,但比能力更重要的,是忠心与品性。" &nb sp;这些话说在众人心窝上。 他们不是甘罗,他们是陪衬甘罗的绿叶,所以他们更能共情王琯的话,因为他们就是王琯嘴里的普通人。 所以当左丞相冯去疾与御史大夫冯劫开口后,其他人慷慨激昂附和—— “正是这个道理。” “有才之人多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不服管教,不甘人下,为人做事由心不由事,这种情况下,十分的天赋能发挥出一二分便已是颇为不易,把天下交给这种人来治理,是觉得此时已是太平盛世,纵然来几个祸害九州的蛀虫也无妨? “谁说有天赋之人便一定桀骜不驯了?”治粟内史被噎得一室,公主不服管教吗?还是公主是九州蛀虫? 常年与粮食赋税打交道的老内史在嘴皮子上的功夫远不及众人,听众人议论纷纷附和王琯的话,便再也忍不住,有些口不择言,你们莫要忘了,大 秦能有今日之繁荣,全是公主之功! 老内史,您这句话便有失偏颇了。 御史大夫冯劫眉头微皱,公主的确有大才,此事世人皆知,但老内史也莫要忘了,公主被天书选中时只是一个三岁半的孩子,一个三岁孩子说的话,在座之人谁能当真?谁会当真? 但陛下当了真,且对公主极为重视,是以,公主之才才能传遍天下,让大秦国力蒸蒸日上。此事乃陛下成全了公主,而非公主让陛下成为千古一帝。 如果公主没有陛下,公主只会被人当成不详之人,幽困深宫。 “但陛下哪怕没有公主,却仍是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其国力会受影响,但陛下不会受丝毫影响。 因为陛下之英明,从不建立在公主之上。“而公主,却需要借助陛下才能施展自己的才能。” 御史大夫看向治粟内史,老内史,您纵是酒后失言也无妨。但陛下与公主孰轻孰重,却不是您三言两语便能颠倒黑白的。 治粟内史哑口无言。 他没办法反驳御史大夫的话,因为御史大夫说的都是大实话。——陛下可以离开公主,但公主却离不开陛下。 同样的道理,如果大秦未来的执政者从陛下变成公子扶苏,那么公主的才能不会受任何影响,依旧能够施展。 可若是公主做了执政者,繁琐的政务会让她无心钻研天书世界传授给她的知识与技术,从而变成一个与公子扶苏没什么两样的普通人,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选择公子执政公主辅佐呢? 治粟内史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热闹酒宴陷入安静。 楠木屏风后,身着常服的嬴政眉梢微挑,目光落在主位上的鹤华身上。 小公主瞧着说话一针见血的御史大夫,似是颇为认同他的话,在一片平静中,脆生生的声音赞叹开口,“御史大夫,你说得很对,是阿父成全了我,而不是我成全了阿父。” 处于夹缝中没有开口的李斯稍稍松了一口气。 公主最大的优点是善解人意,骄纵却不矫情,不会因为朝臣们的几句话便 摆脸色大闹,将陛下的情绪稳定遗传了十成十。 不会轻易勃然大怒,那么再怎样针尖对麦芒的局面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斯看向鹤华。 不止李斯,在鹤华开口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鹤华身上。 他们的确喜欢这位给大秦带来无数好宝贝的公主,他们能接受她的掌权与地位越来越高,但他们接受不了她对帝位生出觊觎之心。 尽管大秦自强盛以来便不停打破常规,但对于千百年来都是男人掌权的时代,出现一个女性执政者这种事情还是太超前。 你们常说,士为知己者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对阿父的儒慕里也有这种思想。鹤华道,“阿父让六合一统,可这个世界上不止眼前的九州,还有其他几洲。” “五大洲四大洋,而今的大秦不过刚把亚洲纳入版图,至于其他地方,却还尚未涉足。”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实现阿父的抱负,大秦不仅要着眼当下九州,更要放眼未来,用天书世界的话来讲,便是征途是星辰大海。 那么如何能征服星辰大海呢?首先要有路,有船,有指南针,有先进的技术。 鹤华拍手。 吕雉会意,立刻让人送上船楼模型与火车模型。 船楼是鹤华的小组作业,她是组长,每一个步骤她都记得很清楚,醒来之后做出半人高的船楼模型并不困难。 难的是火车,每个国家的火车高铁都是秘密中的秘密,不可能透露给外人,哪怕参加市里组织的青少年科学展,她也只能抱回来一个类似于小孩儿玩具的小火车,然后根据上网课时查到的资料,一点一点联合墨家钜子把玩具小火车做成现在模型。 船楼与火车摆在中央,宴席朝臣无不惊叹。 陆路上的丝绸之路已被王贲打通,且王贲是不世出的绝世将才,顺着丝绸之路将西域诸国尽收大秦麾下,将大秦疆域向西扩张数千里。 至于海上的丝绸之路,此时也正在拓展,船只有,但远不及鹤华命人拿出来的船楼来得震撼,船楼震撼,但更让人震撼的是火车,不用马车拉,自己便能一圈一圈去转动。 有了船和火车,便能让我们的东西更快送到世界 各地,换取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鹤华道,但这两种东西的建造会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甚至会将国库多年来的积攒挥霍一空,对于这种事情的解决方案,我的建议是拓展其他生财之道。 又一个模型被侍从送上来。 与刚才的火车轮船不同,这个一个他们眼熟但又不眼熟的东西,有点类似于时下的织布机,但又与织布机完全不同,当侍从摆弄片刻,织布机开始自己织布时,他们瞬间便悟了。 ——这是能够取代手工织布的东西! 自动织布机,织布速度是现在手动织布机的八倍。鹤华道,这种织布机一旦大规模使用,我们销往海外的东西便不会再出现断货没货的现象。 当然,这种机器也会让很多人卖不出自己织的布。 这种情况下,当由官方组建工厂,扩招工人,让越来越多的人进入这个行业。 这个机器会让很多人失业,但当工人能够熟练使用机器时,它会给工人带来更高的收入,让我们因为造船开路而入不敷出的国库迅速充盈起来。” 屏风后的赢政懒懒挑眉。 ——既然借治粟内史的府邸宴请所有朝中重臣,那么他的小十一便不会只带来这些惊喜,更多的惊喜在后面,她还没有拿出来。 蒙毅视线落在自动织布机上。 自动织布机的确是个好东西,织出来的布细密又好看,只是花型有些少,仍需要钜子去调试,他身上的外衫便是最好的例子。 那日小公主神秘兮兮送给他一匹布,他便怀疑小公主又弄了新鲜东西过来,但小公主不说,他便不多问,只命人裁了衣服穿在身上,而今看来应是自动织布机织出来的布,小公主送他做实验。 蒙毅笑了笑,抬手捏了下衣袖。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动织布机上。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人擦了擦眼,才去看被侍从摆弄后自动织布的织布机,然后再一次惊叹,在让人意外的这种事情上小公主从来不让人意外。 他们的小公主身上蕴含着无限可能。这种无限潜力能让千古一帝更上一层楼,更能让这 个世界为之改变。 她懂的不止是技术,还有思路。 怎样建厂,怎样安置工人,怎样让销路最大化,她一清二楚,不需要让旁人拿主意。 她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型的人才,更是一个能够统筹天下的人。 ——她对政治的敏感度对市场的把控度远在众人之上,她看到的不仅仅是大秦百年内的事情,更能看到千年以后的世界。 这是她与普通人最大的差别。 她站在巨人肩膀上,可以带领大秦避开所有坑所有弯路,选择最直接的捷径,将他们的王朝送上千秋鼎盛。 但前提是她必须是掌舵者,否则她的才能未必能施展,她的规划未必能达成。 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所有环节都会受影响,国力达不到,强征海外只会激起黔首们的逆反,掌控力达不到,纵然将海外疆土全部纳为大秦版图,也不过是各地称王称霸,政令不出九州,而向海外投入的巨大人力物力,更会拖垮这个看似鼎盛的王朝,拖拽着它一步一步走入深渊。 从这些机器来看,我的确是个技术型的人才,如果执政者政令清明,我的才能便能发挥到最大。 鹤华轻轻一叹,可帝王虽多,千古一帝的阿父却只有一个,待阿父百年,新的执政者会对我言听计从,继续执行阿父征服星辰大海的政令吗? 李斯眼皮狠狠一跳。恍惚间,他从这个女孩儿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帝王的影子。 偌大花厅,所有朝臣陷入沉默。 是啊,始皇帝陛下只有一个,雄心壮志,英明果决,所以他能看得到公主身上的无限潜力,将潜力化为大秦的助力,可若是始皇帝百年之后呢? 继承者若平庸,便不会着重海外疆土,国内的工厂也会大打折扣。 继承者若暴戾,所有让王朝兴盛的东西都会成为他取乐的玩意儿,他不会在乎公主带来的东西能给大秦带来多少效益,他在乎的是公主的东西能不能逗他开心。 继承者若是仁君,那他能扛得住不断变革之下的朝臣言辞刻薄的弹劾吗?压得住海内黔首被自动织布机取代之后的汹涌民意吗?他敢特立独行,对千年来的体制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吗? 他不敢。 他若敢,他便不是仁 君。 所以当始皇帝陛下百年之后,若想让始皇帝的政令继续执行下去,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公主鹤华成为下一个皇帝陛下。 67 第 67 章 嬴政眸光微动,凌厉凤目漫上一层浅浅笑意。——野心勃勃,机敏沉着,的确是他带在身边一手养大的女儿该有的模样。 帝王面带微笑的反应落在打扮成侍从的寺人眼底,寺人一直提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果然是小公主,哪怕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也能叫陛下心花怒放。 帝王心情好,寺人不再像刚才那般紧张,殷勤往帝王酒盏里添上酒。 嬴政端起酒盏,往嘴里送了一口。 "好酒。" 赢政松开酒盏,瞧着酒盏里潋滟摇曳的酒水,问一旁侍立的治粟内史的侍从,“西南之地进奉的?" 侍从恭恭敬敬回答道,“贵人好生敏锐,这酒正是西南之地送来的,名唤醉明月。” "此酒入口绵柔,口感极佳,且多饮不伤身,宿醉不伤头,只在半醉半醒间视线会出现变化,无论看什么东西,仿佛有一轮明月皎皎而照,故名唤醉明月。" “醉明月?” 嬴政啧了一声,"好名字。" 侍从陪着小心道,"能被贵人赞一句好名字,是这个酒几世修来的福分。" 嬴政不置可否,瞧了瞧酒盏里颜色颇为好看的醉明月,吩咐侍从道,"给公主送过去。"侍从微微一愣。 ——公主虚岁十二,但尚未过十二岁的生日,这个年龄饮酒,是不是不太好? 但这种话侍从只敢在心里想,打死他他也不敢在嬴政面前说出来,嬴政发话,他愣了一瞬后便忙不迭应下,捧着剩下的醉明月快步送给鹤华。 此时鹤华刚刚说完话,震耳发聩的话让宴席上的公卿大夫无不讶然沉思,偌大花厅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一片死一般的宁静中,侍从踩着小碎步的声音格外清晰。 "公主,贵人赐酒。" 侍从捧着酒,快步来到鹤华面前,压低声音向鹤华道。 鹤华眉梢微扬,目光扫过周围环境。 /> 很快,她的目光在几扇金丝楠木镶玻璃的屏风处停留。 那几扇屏风摆放得位置极好,正常情况下,当是一些装饰用的屏风,以彰显主人身份地位的,屏风后不会有人的存在,但她却觉得,她的阿父绝对在那,且来了许久,一直在看她,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全部一字不落落入他耳朵。 阿父正值壮年,自己却觊觎皇位,这种情况下,她应该怕的,毕竟那些话着实不中听,几乎把我要当皇帝写在脸上,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没有半分畏惧,甚至当发现到阿父此时就在屏风后,她心里还隐隐有些期待。 她觉得阿父应当是满意她的,她的野心,她的处事不惊的冷静与理智,全部与阿父如出一辙,所 以阿父此时的目光应是赞许的,那种生女当如是的赞许与骄傲。 鹤华弯眼笑了起来。——她是阿父的骄傲! “醉明月?” 鹤华深深向屏风处瞧了一眼,眉眼皆带笑。侍从温声回答,"回公主的话,正是醉明月。" "替我谢谢贵人。''鹤华笑眯眯,"此酒甚好,我一人独饮可惜了,待回宫之后,再与我阿父同饮。" 寒酥温柔一笑,轻手轻脚将侍从送来的酒坛收起来。 蒙毅抬了下眉。 治粟内史眸光闪烁。 王琯面色微冷,李斯一言不发。 冯去疾与冯劫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陛下竟亲自过府,看公主如何应对公卿大夫。 这不是偏宠,这是赤/裸/裸的明示。 昭示着他根本不在乎长幼有序,更不在乎男尊女卑,在他心里,他未来的继承人从不拘于身份与性别,能力与果决才是他挑选继承人的第一标准。 难熬的沉默被戳破。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讨论方才鹤华说过的话,也讨论“贵人”赐下的酒。 王琯眸色变了变。 鹤华笑了起来,"我方才的话,诸公可仔细考虑一下。"“旁的事情我或许无法保证,但在继承阿父政令的事情上,没有人比我更坚定。” “阿父横扫六合,驾驭海内,我便助他盛世太平,天下归心。”“阿父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我便助他开疆扩土,万事长宁。” 蒙毅轻轻一笑。——当年的糯米团子果然长大了。 赢政凤目微勾。 "这道汤叫什么名字?"嬴政放下象牙箸,语气轻松。 帝王面容缓和,侍从不再像刚才那般紧张,"此汤为七彩菌汤,由西南之地的菌类慢火熬制而成,鲜美滋补,最是养人。" “贵人放心,此菌汤不止贵人这里有,公主哪里也有。” 侍从抬手指了下鹤华食案上精致瓦罐,轻声细语补上一句,"公主很是喜欢,方才便已经喝了一盏。" 小小的食盏已见底,侍立在鹤华身边的侍从殷勤又盛了一盏,屈膝俯身捧在鹤华手边。 鹤华此时正在说话,并未留意侍从又给自己添汤,“阿父以掌中明珠待我之心,我自然以赤诚之心待阿父。" “阿父常道,我是他的骄傲,更是大秦的骄傲。”鹤华目光落在王琯脸上。 王琯眸色微深,鹤华笑眯眯,迎着他幽深眼眸不躲不避,“可是我希望,我不止是阿父与大秦的骄傲,更是诸公的骄傲。" “毕竟君与臣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若没有你们的辅佐,我便是没有手脚的残废,心中纵有万般抱负,也不过是困在一方床榻虚度一生。" 这话比刚才更大胆,几乎直言自己不仅有野心能力,更是已经得到了陛下的首肯,所以她才肆无忌惮说出这些话,以一位王朝准继承人的姿态邀请公卿大夫辅佐于她,而不是被陛下交代迎接公子扶苏回朝,且连接待公子扶苏的朝臣都凑不齐的狼狈小公主。 攻守异势,一步登天。她不是被公卿大夫们驳面子的小公主,而是被陛下寄予厚望的王朝继承人。 公卿大夫脸色微微一变。——所以陛下今日过来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是给小公主撑腰的? 蒙毅摇头轻笑。——到底还是太小,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 王琯冷笑出声,一针见血,"公主,您的话未免说得太满。" “莫说是您,纵然是当年辅佐陛下处理政务的公子扶苏,也不敢在众位公卿大夫面前说这种大话。" 鹤华眼皮微抬,反应过来了。 她的话不仅太满,也太过轻挑,方才是把野心写在脸上,但现在,便是把我是阿父钦定的继承人写在脸上,但问题是阿父欣赏她的野心,却并未亲口允过她任何关于继承人的事情。 ——她在狐假虎威扯虎皮。 若面前不是官场沉浮几十年的重臣公卿,或许会被她糊弄过去,但他们是,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很容易便能发她的虚张声势,一旦发现,她方才那些慷慨激昂的话的效果便会大打折扣,他们想要的是一位雄心壮志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位夸夸其谈的新赵括。 治粟内史刚刚落下的心再度提到嗓子眼。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公主越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她之前的努力全部会付之东流。 "老丞相所言甚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鹤华干脆利落认错,"的确是我过于自傲,将话说得太满。" “我身上虽未有恃才傲物的习气,但偶尔也会因为阿父的宠爱而沾沾自喜。”"因为我知道,我在阿父心里是最特别的,这一点点的特别,便能让我生出万种可能。" 鹤华娇娇笑了起来,声音少了几分刚才的不容置喙,多了些这个年龄的女儿家的骄矜,"老丞相,此事的确是我的不是,您就不要吹毛求疵追着我不放啦。" “后日我的几位兄兄便要抵达咸阳了,您的孙女我的嫂嫂也一同回来。” 鹤华目光落在王琯身上,"兄兄与嫂嫂在南越之地待了七年之久,让茹毛饮血的南越之地成为国库中的纳税大户,让阿父赞不绝口,更让世人无不称奇。" 王琯眸色微微一颤,面上的冷肃之气有一瞬的消融。 那是他最得意的孙女,比他的儿子孙子们都更为出色,而曾经的公子扶苏,更是拜在他门下,受他教养长大,与他的孙女青梅竹马,关系极好。 关系摆在这儿,他乃至天下人都一度以为公子扶苏是未来太子,而他的孙女则是未来太子妃,满门荣耀泽被后世。 可惜他的治国思想已不适用如今的大秦,他太过保守也太过谨慎,在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事情上,他一败涂地,彻底失去左右天下政局的资格。 此事之后,公子扶苏娶了李斯的女儿,而他的孙女也嫁给了公子将闾,一 位远不及公子扶苏稳重也远不及公子扶苏受帝王重视的公子。 再之后,便是南越之地被国尉屠睢纳入大秦版图,公子们去南越之地历练,而他的孙女也一同前往,辅佐公子将闾治理南越之地。 万里之遥,七年岁月,他的孙女只回来一次,养尊处优的娇娇女消失不再,取而代之是一位机警且敏锐的大秦官吏,面容不再娇艳, 目光却越发坚毅。 心疼吗? 肯定是心疼的,他捧在掌心养大的娇孙女受了那么多的苦,他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心疼中,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的思想已不适用锐意进取的陛下的政令,他的儿子孙子皆平庸,他几乎能够预见,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家族从赫赫威威变成泯于众人,而唯一能改变这个结局的人,是他的孙女,他那才干远在儿子孙子之上但却身为女子的孙女。 他的孙女在南越之地崭露头角,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这次随众人一同回朝,便是将南越之地的政治资本转变为以后入仕的青云梯,而迎接仪式的隆重与否,便是那造就青云梯的材料。 人少,便意味着她不被重视。 人多,便意味着她功勋卓著,无论是陛下还是公卿大夫,都认可她的付出与功劳。而现在,她的政治资本被公主摆在他面前,要他做出选择。是继续维护他治国思想,还是为了家族未来的繁荣,与公主站在一起? 他的孙女已是公子将闾的妻子,哪怕扶苏公子登基为帝,她也不过是普通贵夫人,可若是公主位尊九五,她便会成为公主的左膀右臂,代替他延续王家的昌盛与荣耀。 ——公主以女子之身登基,为了维护自身统治,她也会比普通男性执政者重视女人地位,把女人拔高到能够辅佐她处理朝政的位置上,而不是如之前一样,只能在家中当个幕僚的角色。 王琯缓缓闭眼。 恍惚间,他想起陛下赐婚公子将闾的事情,那时他以为是分封制与郡县制的波及,而现在,他却有不同想法,或许就在这一日,陛下已经在为小公主铺路。 陛下要公主天命所归,要公主江山稳固,更要公主君臣相和,永不做孤家寡人。 王琯扯了下嘴角。 这般足以标榜史书的功劳,您忍心他们的回城仪式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吗?鹤华笑着道,&# 34;您纵是忍心,我也是不忍心的,他们是大秦的功臣,怎能受到如此冷遇? 治粟内史闭眼往嘴里灌了一口水。 这位小公主真是不让人省心。 三两句将人的心吊起来,三两句又将话题天衣无缝圆回来,让他一把年龄还跟着提心吊胆,这种诛心话说出来,王琯不可能再坚持自己的主张,人活着不仅为自己,更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考虑,否则泽被后世的诱惑不会有现在这般大。 治粟内史稍稍松了一口气。 很好,今日的宴请大获成功。 王琯若低头,其他公卿大夫便不会再与小公主相抗,如此一来,小公主便能顺风顺水拿到自己想到位置。 治粟内史心情大好,公主所言甚是,老丞相明察秋毫,定然不会—— 老夫不仅明察秋毫,更赤胆忠心,不畏强权。 王琯缓缓睁眼,目光落在主位上的鹤华身上,“当年陛下铁腕推行郡县制,老夫尚不曾退让,而今公主几句话便想让老夫打消自己的主张,是否太过天真? 鹤华微微一惊。 ——王琯的自称不是位高权重的丞相的自称,而是闲云野鹤的老翁才会有的自称。御史大夫脸色微变,“王丞相,您,您三思!” 老夫虽老,但仍为关中子弟,胸中仍有一腔热血。 王琯敛袖起身,抬手指着自己胸口,这腔热血为陛下而流,更为大秦而流,怎能被个人荣辱家族兴亡所浇灭?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她还是低估了这位老丞相的血性与刚烈。 屏风后赢政眼皮微抬,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他太了解这位历经四朝的老丞相,这位老丞相的确是位圆滑的老狐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自保这种事情上,无人能出其左右。 但这位老丞相更是一位刚烈的关中子弟,为了自己信念与目标,他会毫不犹豫献出自己的一切,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这位老丞相最真实的写照。 赢政端起酒盏,轻啜一口醉明月。 抱歉,丞相,是我失言。鹤华瞬间起身,向王琯见礼陪不是,“我不该——” 公主不必多言。 王琯打断鹤华的话,老夫知道公主的意思,您心中有抱负,而老夫也有,既然我们无法说服彼此,那便把结果交给时间。 时间是最好的老师,它会给出答案,是您大业既成,还是老夫更为稳妥。 王琯转身离开。 “丞相!” “丞相——” 所有人站起身,去阻拦这位侍奉过大秦四位君主的丞相,但丞相的脚步却不为任何人而停留,诸公不必相送。 王琯拄着嬴政亲赐的拐杖,决然离去。 鹤华静静立在食案旁,目送苍老身影离开。 丞相已走,我等还有继续留下来的意义吗?“是啊,丞相拼着辞官归乡也要坚持自己的主见,我们怎能拖他的后腿?” 众人议论纷纷,片刻后,有一人向鹤华此行,公主,臣还有事,先行告退。“臣亦如此。”“臣亦然。” 治粟内史彻底慌了。——他把这群人请过来是为了帮公主的,而不是将他们全部推到公主的对立面。 蒙毅抬了抬眼,目光看向鹤华。 曾经的软糯小团子已经长大,身着华服,登发高挽,小脸虽稚嫩,但那双凤目已有了陛下的风仪,她挑眉瞧着打退堂鼓的众人,声音不急不缓,丞相是真正的老秦人,有老秦人的风骨与血性,至死不渝坚持自己的信念与抱负。 但是诸公呢?是为何而离去? “是为了与丞相统一战线?还是随波逐流,不负丞相的栽培与提拔?” “若为如此,诸公便是看轻了丞相,丞相为信念舍家族荣辱,为的不是让诸公效仿他背弃自己的信念,而是以身作则,让诸公坚持自己的信念与抱负。 鹤华视线缓缓划过众人,“诸公扪心自问,你们难道真的不认可我描绘的大秦未来么?”众人微微一愣。——他们认可的。 若不认可,便不会在公主暴露野心之际会有那么大的触动,他们与公主一样,清楚知道陛下百年之后唯有公主掌权,才能继承陛下的遗志,将大秦推向一个新的鼎 盛。 诸公要走,我不会拦。 鹤华道,诸公不去参加迎接功臣还朝的仪式,我也不会再三登门相请。 “因为我与丞相一样,同为秦人,同有秦人的风骨与血性,同至死不渝坚持自己的信念与抱负。 喧闹宴席慢慢恢复安静。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鹤华身上,所有人为之沉默。 公主,您真的不去请公卿大夫吗? 到了迎接公子扶苏回朝这一日,寒酥看着靠在引枕上闭目而躺的鹤华,忧心忡忡道,吕厂丞虽组织了工人一同前往,但工人的身份到底太低,一百个工人也不及一位公卿来得重要,若去的人只有的工人,怕是对公主名声不好。 ——还未掌权,便已引发众怒,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轿撵行驶在宽阔驰道,鹤华手里抱着一个引枕,面上没有太多表情,没有便没有。“名声这东西很重要么?” 楚王自嘲蛮夷也,历代秦王被骂虎狼之君,但影响到他们掌权了吗?“没有。”“他们能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做不到?” 这是一条前所未有的艰难路,她早就做好一人独行的心里准备。 就如阿父所说,她得凭借自己的本事走到那个位置,而不是因为别人的簇拥。 朝臣们推举的是傀儡,自己加冕为王的,才是威加四海掌权天下的帝王。 寒酥轻轻叹了口气。-公主这般执拗,未来的路怕是不好走。 “公主,到了。” 轿帘外响起侍女温柔提醒。 鹤华缓缓睁开眼。 寒酥倾身向前,给鹤华整理鬓发与衣物。 这是接公子以及功臣们还朝的重大日子,她们已经失了朝臣之心,不能在礼节上再出任何问题。 片刻后,寒酥整理完毕,侍女会意,抬手打开轿帘。 礼官们的隆重服饰出现在鹤华眼前。 ——不幸中的万幸,旁的公卿大夫可以装病在家,但奉常与礼官们却不能缺席这种仪式。 谁说不会有一位公卿大夫出现了? />掌宗庙礼仪为九卿之首的奉常不是在这儿吗? 鹤华自嘲一笑,扶着寒酥的手从轿撵里走出。 待她完全出了轿撵,看到轿撵外的景象,被帝王养了十二年的沉静性子在这一刻身体微僵,瞳孔地震—— 她能叫出名字的公卿大夫们全部身着朝服,整齐站在她的轿撵前,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发号施令。 ——他们没有集体罢朝,而是选择相信她所描绘的盛世大秦。 68 第 68 章 鹤华静静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人。 为首之人是蒙毅李斯,两人一左一右并肩而站,泾渭分明却也相辅相成,关中子弟与外来户在这一刻达成共识,分列在他们身后。 今天显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日子,所有人都穿上了大朝服,庄重朝服压在身上,配饰垂在腰间,时有晨风拂面而过,璎珞相撞发出轻微声响。 他们很看重今天的日子,否则不会穿得这般隆重。 他们也很看重她的存在,所以才会在她轿撵停下的那一刻全部围了上来,以她为中心,组成一个迎接公子功臣们回朝的队伍。 鹤华忽而觉得眼睛有点酸。——他们终究还是选择相信她,相信她所描绘的盛世大秦。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相信她,而是相信阿父的眼光。 在老秦人心里,阿父是真正的神祇,六合一统,天下归一,他们是真真切切觉得他功盖三皇五帝,做什么都对,所以他选中的人,定然不是庸才,她必能带领他们将他们誓死效忠的大秦推上一个新的高峰。 他们如她一样,近乎盲目崇拜着阿父。 而阿父也值得他们的崇拜与信任,他的执政方针是最适合眼下的大秦,而阿父选中的她,也定然给这个世界带来全新的规章制度与生活法则。 她不会让阿父失望的。 ——更不会让他们失望。 寒酥眼前一热,扶着鹤华的手不禁加重了力气。——她就知道公主是最棒的,公卿大夫们怎会看不到公主的优秀呢? 他们看到了。不仅看到,而且相信,相信小公主是陛下最好的继承者。 吕雉轻舒一口气。 他们相信公主吗? 或许是信的,但他们今日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更多是对陛下的盲目信任,以及刻在老秦人骨子里的耿直淳朴促使他们做不出这般不体面的事情。 今日回来人的不单单只有几位公子,更有屠国尉赵佗乃至无数在南越之地精耕细作了七年之久的功臣,他们可以与公主斗气,但他们对有功之人的欣赏不允许他们让功臣的凯旋凄凉冷清。 如同武安君白起被昭襄王赐死之后老秦人怜其功劳,会偷偷祭祀武安君,在大义层面上,老秦人从来拎得清。 拎得清便好,他们哪怕不会成为 公主的助手,但也不会成为公主的拖累。 吕雉轻轻一笑,跟着鹤华走上前。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站定,眼底闪过一瞬水光,但水光一闪即逝,等她看向众人,她便仍是言笑晏晏的十一公主,她看着站在首位的蒙毅,嘴角一点一点上翘,"诸公来得好早。" “我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 "不曾久等,臣也刚到。"“臣亦然。”公卿大夫们笑着回答着鹤华的话。 态度虽不算殷勤,但也没有昨日那般的剑拔弩张,这样就很好,要他们如誓死效忠阿父那般效忠她这种事情她梦里都不敢想,不咸不淡先做着君臣,未来的态度如何,便交给未来的她。 鹤华笑了一下,对众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既如此,诸公请。" "公主请。" 围在鹤华身边的公卿大夫们极有默契分列两旁,中间让出一条路来。 路上早已被奉常遣人铺上鲜红的地毯,从城楼下一直铺到离咸阳城最近的驿站,足以见对这次功臣还朝的重视。 ——当然,大秦国库日渐富足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若换成以前,赢政断然不会批准奉常这般铺张浪费的行为。 随着公卿大夫的小步后退,为首的蒙毅眼皮微抬,侧身让道。 鹤华忍不住笑了一下。 还别说,见惯蒙毅穿薄甲或者常服模样,乍见蒙毅穿盛装朝服,她不免有些稀奇,视线在蒙毅身上停留一瞬。 这种庄重的朝服穿着很衬人,看着蒙毅穿这种衣服,她忍不住想自己大兄穿在身上该是怎样的模样? 还有章邯与王离,他们去西南之地已近五年之久,个子应当比以前更高了,撑得起这样的朝服,若是穿在他们身上,定然也是极好看的。 可惜大兄以郡守的身份回来,而章邯王离则是以校尉的身份回来,他们不会穿这样的衣服,或许是郡守衣服,或许是薄甲,总之不会是蒙毅这样的朝服。 不过不着急,以后等他们正式入仕了,祭拜天地鬼神或者大朝议的时候,他们便会穿上这样的衣服,整个人衬得精神又好看,活脱脱的未来栋梁。 当然,还会有她。她也会穿这种衣服,与他们一并出现在章台殿, 左右着天下九州的命运。 想到这儿,鹤华心情大好,扶着寒酥的手缓缓走在红色锦毯上。 时间尚早,大兄的队伍仍未到,天方蒙蒙亮,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退去,笼罩在鹤华周围,让鹤华的视线变得很短,太远的东西看不到,只听到薄薄晨雾中,仿佛有马蹄声传来,这大概是大兄的战马,鹤华心中一喜,眼睛眺望着薄雾包裹着的红色锦毯尽头。 "哒。" "哒。" “哒哒——” 马蹄声一下比一下更清晰。 鹤华攥着衣袖,有种想要垫着脚去看扶苏身影的冲动。 但这种举动显然不符合她的公主身份,她忍了忍,眼巴巴瞧着薄雾,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扶苏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锦毯之上。 或许是她的期盼太浓烈,连苍天都不忍心让她继续等,半息后,马蹄声越来越急促,紧接着,一 道身影出现在锦毯上。 鹤华微喜,攥着衣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但下一刻,她便意识到不对劲,大兄乃大秦长公子,风姿无双,气质高华,哪怕不是与屠国尉一起从南越回咸阳,也不会自己独身一人纵马狂奔,要知道他此次回来还带着家眷呢,哪有把家眷丢在自己路上自己回来的道理? 太失公子风度。 来人是谁?这条路已经被蒙毅的人全部封死,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很快,鹤华有了答案,来人的速度如离弦之箭,顷刻间穿过薄雾出现在鹤华面前,那是往来传信的斥卫,马术极好,且反应极快,马背立马,而后飞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向鹤华道,"见过公主。" "屠国尉与公子们还有十里便能抵达。" 果然不是大兄。 期待落空,鹤华微不可查叹了口气,“知道了。”“你下去吧。” "喏。" 斥卫退下。 蒙毅瞧了一眼鹤华。——小公主是真的想大兄了。 /> 蒙毅眼皮抬了抬,目光在鹤华身上停留。 到底年龄小,成人的那套不动声色尚未学得十成十,眼睛看着逐渐散去的薄雾,面上有几分焦急期许。 她在等她的大兄,还有她的小伙伴。蒙毅笑了一下,收回视线。鹤华焦急立在锦毯上。 十里一报后,之后是五里,然后三里,两里,一里。 最后一里的斥卫刚退下,闷沉马蹄声便缓缓响起,这才显然不是一个人在骑马,而是千人部队在骑马而行,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叩着鹤华心房,她清楚感觉到大地在轻轻颤动。 秦字旌旗直插云霄。 紧接着,是屠字旌旗与任和赵字旌旗,还有王与李,那是王琯孙女与李斯之女的旗,而以扶苏为首的几位公子也打着自己的旗。 旌旗遮天蔽日,马蹄声闷沉如雷,大地在为之颤抖,而礼官的声音清朗高昂—— "屠国尉还朝——" "嬴郡守还朝——" "任副将还朝——" 那些在茹毛饮血的南越之地深耕细作七年之久的功臣,被礼官一个个唤出姓与官职。 他们是大秦的功臣,不仅让南越之地彻底融入大秦,更让需要大秦扶持的贫瘠之地成为国库的纳税大户,药材,渔业,皮草,织布,还有琉璃与水晶,一座座工厂在南越之地拔地而起,将这个刀耕火种的蛮荒地方领入盛世太平。 被卫士们挡在外面的黔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赞美声,讨论声,一声压过一声。 思想开放民风尚武的大秦女郎们大多是豪爽性子,当众人从她们面前走过,她们手里的帕子与路上摘的鲜花便全部投了进去。 帕子纷飞,鲜花怒放。周围男人开始起哄,甚至跟着女郎们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也丢了过去。 作为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公子扶苏收的帕子与鲜花最多,但他没有去接,而是任由帕子与鲜花砸到他身上,然而顺着他身体滚落在地上。 李斯之女险些笑出声。——恩,不愧是她夫婿,就是受欢迎! 站在锦毯上的鹤华噗嗤笑出声。 察觉俩人都在笑自己,扶苏有些无奈,抬手拨开落在自己肩膀的帕子,缓缓骑马来到鹤华面前 。 鹤华是代替嬴政前来接众人还朝,此时她便是君,屠国尉翻身下马,其他人紧随其后,纷纷下马立在锦毯上。 "跪——" 礼官唱喏。 所有人单膝跪地,向鹤华叩首。 “起——” > “跪——” 如此循环几次,才算行完礼,鹤华松开寒酥的手,快步上前将人扶起来。 屠国尉抬眼瞧了瞧鹤华,面色有些古怪。 他再怎么对政治不敏锐,也知道代替皇帝陛下接功臣还朝的道理,四年不见,陛下已娇宠公主到这种程度?连这种事情都让公主代劳?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公子居长,且勤勉聪慧,在治理黔首的事情上很有一套,如果不是公子,如今的南越之地根本不是现在的模样,这般卓著的功劳,太子之位当是非他莫属,而不是让公主代替陛下来接公子。 屠国尉心里有些不满,面色冷了下来。 鹤华将屠国尉的脸色尽收眼底。 大兄,你终于回来了。 屠国尉冷淡,鹤华眸光微动,绕过屠睢,直接来到扶苏面前,“我好想你,还有阿父,阿父也好想你。 屠国尉嗤笑。 小公主着实有意思,都觊觎属于公子的太子之位了,可见了公子,还能亲亲热热唤大兄,着实是一位人才,原谅他身为武将心思浅显,不明白帝王家的兄妹关系。 “大兄也想你与阿父了。” 当年的小糯米团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扶苏声音温柔,面上满是骄傲。 扶苏身边是公子高与公子将闾,再一侧是他们的夫人,而扶苏身后,则是任嚣与赵佗两位副将,鹤华与扶苏说着话,但并没有忽视扶苏身边的人,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了,唯独屠睢。 ——她才不要热脸贴冷屁股呢,哼! 蒙毅摇头轻笑。 屠睢双手环胸。 大兄,我们回家。 鹤华笑眼弯弯。 扶苏莞尔,“好,回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咸阳官。宫宴设在兰池宫,环山绕 水,景致极佳。 嬴政居主位,公卿大夫与公子公主们分坐两侧。公卿之首是蒙毅,公子公主之首是扶苏,但扶苏之后,紧接着便是鹤华。 屠睢有点闹不明白位置的排序。 老丞相王琯已辞官,冯去疾虽为左相,但声望与权力完全不及蒙毅,是以,蒙毅为首很正常。但公子公主那里便很不正常了,他们是按照长幼来排序的,但小公主是个例外,她明明最小,却坐在公子扶苏之后,让真正行二的公子坐在她的位置后面。 屠睢越看越迷惑,虎目微眯,审视着与扶苏相谈甚欢的鹤华。 萧何夏侯婴与樊哙三人互相交换一下视线。 他们这群人中,官职最高的是萧何,也仅仅只是一个厂丞,正常情况下,他们连坐前三排的资格都没有,只会被安排在偏远角落,但鹤华显然提前交代过奉常,将他们安置在第二排,位置在屠睢身 后。 这般精心的安排,其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屠睢当场发疯,他们便挺身而出,替鹤华压制屠睢。 屠睢目光充满侵略性,显然不满鹤华的位置,樊哙抬腕,手肘撞了下萧何,示意萧何拿个主意。萧何轻轻摇头。 不急。 屠睢虽耿直刚烈,但为人并不傻,否则也做不到国尉的位置,他不满公主是真,但会顾忌公主身边的扶苏公子,公子对公主的袒护之情一览无余,他这个时候对公主发难,只会让公子更加庇护公主,宴席只会有惊无险,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乱的是以后。 屠睢与公子扶苏在南越之地一同待了七年之久,将公子的辛苦全部看在眼里,在他心里,公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选,而不是公主,一旦他察觉到公主野心,以他的性格,定会对公主发难。 此人是典型的武将,不会搞王琯的圈圈绕绕,只会开门见山直奔公主,这种耿直行为好对付但也 不好对付,端看公主如何决断。 萧何皱了皱眉,余光瞥向鹤华。 鹤华此时仍在与扶苏说话。 上次两人是私下见面,时间紧迫,没能多说几句话,而今好不容易凑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扶苏给鹤华讲着南越之地的奇闻轶事,鹤华与扶苏讲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收到的启发,兄妹两人热热闹闹说着亲密话,引得屠睢 频频去瞧。 屠睢抬手往嘴里喂了一盏酒。 公子心思单纯,临到现在竟还看不清形势,公主几乎将心思写在脸上,他竟还能与公主这般亲近?! 屠睢大惑不解。 至于这些年来扶苏耳提面命说自己并无野心,而公主远胜自己的话,则被他全部忽视。 ——除了小公主,谁还敢把自己的野心摆在台面?公子的话必然是自谦,而不是他真的闲云野鹤,毫无争位之心。 蒙毅抬眉瞧了瞧一双眼睛全在鹤华身上的屠睢,端起食案上侍女刚斟满的酒,屠国尉劳苦功高,风光还朝,纵是我大兄在此,只怕也自叹不如。 屠国尉,我敬你一盏。 蒙毅,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我怎么可能能与你大兄相较? 被蒙毅这么一打断,屠睢收回视线,拿起自己的酒盏,抬手跟蒙毅碰了一下,“你大兄与上将军才是真正的不世出的将才,我这些许战功,怕是拍马也难追他们两个。 蒙毅莞尔,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国尉怕是漏了一人,还有韩将军。 对,韩将军,此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真正不在你大兄之下的将才! 身为武将,最关注的是战功与战术,蒙毅提起韩信,屠睢来了兴致,不再时不时去瞧对面的鹤华与扶苏,而是挪了一下位置,往蒙毅身边凑了凑,“我常年待在岭南之地,不曾与他接触过,听人讲,他骑射不精,若与旁人拼刀子,只会落一个被人一刀断头的下场,咱们的以人头论军功,在他身上完全行不通,唯有他坐在指挥的位置上,才能发挥自己最大的潜力。 但这般出身寒微又不是关中子弟的一个人,是如何被陛下寻到的?屠睢奇怪问道。 蒙毅放下酒盏,眼睛向鹤华的位置上瞥了一眼,在外人面前颇为稳重的小公主此时双手托腮,一脸孺慕瞧着自己的大兄,到底还是一个小姑娘,蒙毅瞧了瞧,笑着收回视线。 并非旁人举荐给陛下,而是公主寻到的。蒙毅对屠睢道。 屠睢微微一愣,公主? />不错,是公主。 蒙毅道,国尉,公子那般聪明的一个人,怎会没有识人之能?能被公子另眼相待的公主,绝不是普通公主。 萧何深深瞧了一眼蒙毅。——这话一出,能将屠国尉对公主的恶意消去大半。 主位处的嬴政懒懒抬眉,将蒙毅与屠睢的推杯换盏尽收眼底。 而另一旁的鹤华,听扶苏讲南越故事听得心潮澎湃,大兄这么厉害,我要向大兄学习! 但在这之前,我得先向大兄赔个不是。 鹤华往扶苏身边挪了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想动一下大兄的人,给雉姐姐腾位置。” 她要建船楼,要推广自动织布机,要一点一点发展火车,但她阵营中最高官职是厂丞,且只有俩人,一个是萧何,一个是吕雉,根本做不了那么多的事情,只有吕雉官拜治粟内史,她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才能顺利推行。 扶苏温和一笑,随你。“但不可太过血腥,不能伤了他的性命。” 大兄放心,我不是那种人。鹤华笑眯眯。 天边星光如洗,底下烛火灿烂,这个设在兰池宫的宫宴注定到很晚才结束。 蒙毅,等一下。 察觉到蒙毅起身离席,鹤华提着裙摆起身,去追已经走到栏杆处的蒙毅。蒙毅脚步微顿,回头瞧了眼拖着长长裙摆追自己的鹤华,眼皮抬了抬,靠在栏杆上等鹤华。 鹤华快步来到蒙毅面前,长长的披帛被她拖在地上,小侍女俯身整理着她的衣物,她抬头瞧着蒙毅,眼睛亮晶晶。 这次的事情谢谢你。 快步走了一路,鹤华此时有些喘,如果不是你站在我这边,公卿大夫们未必会被我说动,与我一同来接大兄。 有侍女捧着茶水经过,蒙毅站直身体,从侍女捧着的茶水里倒了一盏,伸手递给鹤华,公主,这是最后一次。 “我当然知道,下不为例嘛。” 鹤华接了茶盏,轻啜着里面的茶,茶水滚过喉咙,她的呼吸逐渐平稳,“ 我这才来找你,不是央你替我做事的,是有一个好消息来告诉你的。 好消息?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有些无奈,公主,您在我这最好的消息,便是以后不要来寻我。 远处阁楼的之上,嬴政手里拿着鹤华前几日递上来的五年计划,目光落在抄手游廊处鹤华与蒙毅身上。 李斯跟在嬴政身后,顺着嬴政的视线瞧见正在说话的两人,眼皮抬了抬,顷刻间便收回视线。嬴政眸色微动,凤目轻眯,你也觉得蒙毅偏心十一? 臣不敢。 李斯想也不想便回答。 嬴政轻嗤一笑,“召蒙毅。” 69 第 69 章 "公主,这个消息对臣来讲并不是好消息。"蒙毅摇头轻笑。 鹤华有些奇怪,"怎么不是好消息了?" "等铁路建成,只需五个日夜,你便能到北疆去看望你大兄,不比你以前骑马十几日才能到北疆来得容易?" 戎马一生的将军鲜少能长命百岁,蒙老将军也一样,六国刚刚一统,蒙老将军便撒手西去,大秦痛失将星,作为蒙老将军老来子的蒙毅彻底失去父亲。 蒙老夫人走在蒙老将军的前面,蒙老将军去世后,蒙毅便只剩兄长蒙恬一个亲人,偏这位亲人又常年征战在外,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只留蒙毅一个人在咸阳。 阿父向来体恤臣下,自然不会见自己极为喜欢的臣下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咸阳,于是每隔一段时间,阿父总会派蒙毅去边疆做事,让常年不见面的兄弟二人小聚几日。 这种情况下,蒙毅便会提前把自己的政务处理好,然后带着咸阳的风味小吃去寻边疆寻兄长蒙恬。 最初的时候,蒙恬还在打匈奴,在驰道修好的情况下,飞马疾驰三五日时间便能抵达边疆,但随着蒙恬越打越远,边境线离咸阳便也越来越远,三五日的时间变成十几日,一来一回便需要月余时间,路上别提有多折腾了,跟这种颠簸遭罪的骑马相比,火车简直是人间天堂。 “而且铁路坐起来很稳当的,完全不颠簸,比骑马舒服多了。”怕蒙毅不理解火车,鹤华打着手势,向蒙毅解释,"火车分硬座和软卧,硬座有靠背,可以靠着做,软卧是三尺宽的床板,虽窄小了些,不能与家里的床榻相比,可毕竟出门在外,能睡几觉便能抵达目的地,已经属于一种享受了。” 蒙毅眉头微动,"听上去似乎很不错。" “那当然,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鹤华一脸自豪。 她一直以阿父的骄傲来要求自己,无论在大秦,还是在两千年以后的二十一世纪。 十一二岁,正常人还在上小学的年龄,但她已被学校重点关注,现在是一名初中生,且很多高校的少年班向她递来橄榄枝,只要通过考试,她就能破格成为高校少年班的一员。 这种情况下,她学习的东西跟正常学生明显不一样,很多学生到大学才会接触的李约翰之 谜1,她在初中就已经在了解了,这个课题重点讲工业革命为什么发生在欧洲,而不是中国,这些内容让她收获良多,且随着看过的史书越来越多,她李约翰之谜也有自己的一番领悟。 自阿父大一统,中国古代君主便一步一步走在高度君主集权的路上,阿父求仙被骗,恼羞成怒焚书坑儒2,坑的是术士,烧的是《诗》与《书》,而那些医药占卜和种植以及秦国史官所记的历史书,都被保留下来,且那些被烧毁的书,阿父在宫中也就留存备份,可随着秦朝的灭亡,楚霸王的一把大火,烧尽阿父收集的天下奇书,百家争鸣百业蓬勃发展的思想,就此遭到腰斩。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三纲五常初具雏形,彻底堵死百家争鸣蓬勃发展的科技路。 东汉的和熹皇后邓绥倒是鼓励发明,摒弃迷信,在她临朝称制期间,造纸术,地动仪,各种让后人耳熟能详的东西——问世,如果她的继承人能继承她的执政思想,那么东汉将会迎来一个思想大爆炸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可惜没有如果,她的继承人是个糊涂蛋,不仅全面否定她的执政思想,还对她的家人进行清算,让鼎立于世界之巅的空前强大的东汉王朝迅速走下坡路,迎来三国乱世与晋朝的衣冠南渡五胡乱华。 五胡乱华之后,是隋,是盛世大唐,这个时候的盛唐是有机会拨乱反正的,让那些曾经兴盛于华夏大地的璀璨技术再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可武则天的上位让朝臣们的心思都在如何斗女皇的事情上,让华夏民族又一次与科技树擦肩而过。 而女皇奠定的科举制度,虽是封建王朝的一次重大进步,但科举的时兴,也让另外一个思想一点一点成为主流——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当这种思想一旦成为主流,手工业制造业便是下九流,哪怕在这种事情上颇有天赋,也不会去深入研究。 最典型的例子是宋应星,一本《天工开物》堪称千古奇书,让她花了好多奖学金才弄来完整的一本。 当她把书带到阿父面前,阿父表情像极了第一次见到地球仪,喜怒不形色的阿父都有这般反应,可想而知这本书对于小农社会的封建王朝的重要性。然而讽刺的是,写出《天工开物》的宋应星却是一个屡试不中的举人,终其一生不得重用。 明清思想的禁锢让科技离华夏大地越来越远,清王朝的闭关锁国与防备汉人让华夏大地彻底断绝重点科技树的可能,紧接着,就是百年屈辱史,让人不 忍细读。 这段屈辱史近乎打断民族脊梁,让那个时代的人甚至直到二十一世都有不少人觉得是华夏民族劣根导致屈辱史,他们不从工业链思考工业革命大爆发的原因与导火线,只从民族文化与体制出发,然后得出华夏文明文化就是不行的结论。 可问题是,几千年来华夏民族一直是top级王朝,吊打周围国家,让周围小国以朝贡华夏民族为荣。 当然,也有阴沟里翻船,被外族入侵生灵涂炭,但每每这时,华夏民族能者居之的体制与强大纠错能力总能力挽狂澜,拯救风雨飘摇中的华夏大地,古有五胡乱华靖康之耻,现有新秩序的建立,涅槃重生的华夏民族一次又一次在废墟之上重现自己的旧日荣光。 华夏民族的体制或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是华夏民族强盛的资本,是最适合小农经济的体制,无论重来多少次,它的统治者都会毫不犹豫选择这套体制。 而处于欧洲的英国与华夏大地完全不同,玉米红薯的传入让英国迎来人口大爆发,人口大爆发便意味着需要更多的资源来供养越来越多的人口,烧火做饭取暖的木材不够,便只能研究煤矿开采煤炭,研究煤炭的时候发明了蒸汽机,但蒸汽机容易爆炸效率低,只能倒逼钟表机械来让时间更为精准,让蒸汽机进一步进化,第一次工业革命彻底爆发。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爆发让当时的英国空前繁荣,富足的物质基础让英国有了多余的钱财去扶持教育,教育的发展让人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从而引起第二次工业革命,而第二次的工业革命也让英国更有底气进行海外殖民,一跃成为世界霸主。 而现在的她,便是要在大秦推行工业革命。 在她三岁那年,她接触了二十一世纪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先进思想与大秦能够使用的科学技术,被她蚂蚁搬家似的——带回大秦。 阿父眼光超前,自然知晓这些东西的重要性,在阿父强势推进下,亩产千斤的粮食让大秦人口大爆炸,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兴起让知识不再是被贵族垄断的东西,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打通让金银源源不断流入大秦,国库的充裕让阿父广建学堂,为神州大地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 如今她虚岁十二,大秦已被被阿父以二十一世纪知识改造九年之久,现在的秦,已不是失去阿父便会分崩离析的秦,而是空前强大空前富饶的秦,有 了能够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成熟土壤,而她接下来做的,便是将自动纺织机、蒸汽机、蒸汽火车等东西带给世人,助力第一次工业革命。 可惜她是未成年,在另外一个世界连上网吧的资格都没有,想了解如何修建火车,只能趁着学校上电脑课的时候偷偷上网查资料。 高铁与火车对于每个国家来讲都是核心技术,这种资料在网上根本查不到,倒是上个世纪的蒸汽火车因为早已被淘汰,各个国家没必要去保密,导致蒸汽火车的资料倒是很多,各种文献多不胜数,她把这些资料筛选整理,挑了一些比较浅显的资料打印出来。 ——毕竟是两千年的大秦,墨家钜子再怎样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看得懂二十一世纪的深奥文献。 她打印了满满一大行李箱的资料,拿到墨家钜子面前时,钜子如获至宝,连夜召集弟子开始研 究,或许是第一个五年计划,他们会有所突破,或许是下一个五年计划,或许更久,但终有一日,他们会将这些东西做出来,让蒸汽火车出现在大秦疆域。 “我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里,建造蒸汽火车是最重要的事情,毕竟大秦疆域广豪无际,最需要蒸汽火车这种东西。" 鹤华顿了顿,"只是这种跨时代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出来的,钜子需要时间。"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画大饼,蒙毅忍不住笑了一下,"大概需要多少年?" “恩.…我也说不好。 鹤华立刻补上一句,"当然,这只是一个计划,如果工厂的效益好,这些东西很有可能会提前生产出来,然后火车就能提前修建啦,你和你大兄便能早一日相见。" 蒙毅忍俊不禁,揶揄笑道,"如此,臣便提前谢过公主,让臣与大兄有朝一日能三五日时间便能相见。” ——这种东西难得很,他怕是有生之年都见不到。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鹤华才不管蒙毅话里的揶揄,只当蒙毅在夸自己,"怎么样?这对你来讲是不是好消息?" br/> “是吧,我就说我会给你带来好消息的!”鹤华眼睛亮晶晶。 蒙毅眉头微动,没有接鹤华的话。 “蒙上卿,陛下召您过去。寺人踩着小碎步快步而来,俯身向鹤华与蒙毅见礼。 蒙毅眼皮微抬。 "这么晚了,阿父召蒙毅做什么?"鹤华有些疑惑。 寺人轻声细语,"奴不知。" "不知?" 鹤华想了想,“阿父这个时间召他,多半是因为我的五年计划的事情,我左右无事,便与他一同前去,正好能跟阿父详细讲一下五年计划。" "蒙毅,走吧。" 鹤华笑着招呼蒙毅。 蒙毅抬头看嬴政所在的楼阁。 "公主,陛下只召见蒙上卿一人。"小寺人小心翼翼开口。 鹤华微微一愣,"只召他一人?" "是的。" 小寺人陪着小心道。 鹤华蹙了蹙眉。 几乎下意识的动作,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楼阁,楼阁处的阿父此时也正在看她,这个距离让她看不清阿父的表情,只看到阿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阿父身后的李斯似乎说了阿父不喜的话,此时正低头垂眸侍立着,没有随着阿父的目光一同看向她。 &nb sp;没由来的,鹤华心里打了个突儿。——李斯政见与阿父无比契合,他怎会在阿父面前说错了话? 公主,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身旁响起蒙毅的话。 鹤华回神。 带路。 蒙毅吩咐寺人。 寺人颔首,向鹤华辞行。 蒙毅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鹤华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 扪心自问,哪怕蒙毅再三强调不会帮她,但十多年的相处让她习惯性将蒙毅当成自己的退路,在她遇到棘手问题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去找蒙毅,然后使出浑身解数拖蒙毅下水,让蒙毅不得不帮她。 帮她对于蒙毅来讲,显然不是一种明 智的选择,否则他不会日常挨军棍,以及俸禄被罚到后年,可尽管如此,蒙毅还是一次又一次对她伸出手,让她不至于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 在蒙毅心里,她不是外面传得神乎其神的神女,而是笨拙学飞的雏鸟。 雏鸟不可能一飞冲天,需要帮助与引导才能振翅翱翔,但在掌握权力的过程中,阿父不会帮她,她需要自己走到终点,才能成为阿父合格的继承人,可蒙毅不同,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让自己成为她的退路。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阿父十三岁继承王位,二十一岁加冠,剪除所有权臣,三十八岁天下一统。 阿父身后从无退路,他的背后是深渊,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而不是如她一样,将蒙毅视为自己的退路。 公主,要跟过去看看吗? 见鹤华脸色变了又变,寒酥犹豫开口,陛下极宠公主,公主纵然跟上去,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鹤华摇了摇头,不必了。威加四海的帝王不会允许自己的继承人习惯性找退路。 这条退路她若不主动剪除,阿父便会亲自动手,不给她任何退路。 旁的雏鸟可以在帮助与引导下学会翱翔,但身为百鸟之王的凤,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的凤舞九天。 ——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它便不是百鸟之王的凤。 鹤华扶着蒙毅刚才倚过的栏杆,慢慢转过身。 蒙毅是阿父心腹中的心腹,哪怕被她牵连,他在阿父心里的位置也不会受影响,只会将他外放做官,或去南方督造船楼,却取代蒙毅修筑直道,总之不会再将他留在咸阳。 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大概取决于她的成长速度。 当她足够强大足够优秀,蒙毅的存在不会影响到她的任何事情,那么蒙毅便会被阿父召回,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王琯辞官,而李斯正当壮年且政见与阿父极为契合,这种情况下,李斯却仍未被提拔为丞相,是因为那个位置阿父在为蒙毅留着。 ——阿父真的很器重蒙毅的,如果不是她的原因,此时的蒙毅或许已经拜相,给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再添一笔传奇。 /> 是她连累了蒙毅。 但是没关系,她不会再习惯性找退路,她会很快成长的,她会让蒙毅尽快回来的。鹤华慢慢往前走,身体有一瞬的跄踉。寒酥心头一惊,眼疾手快伸出手,公主当心。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继续往前走,“回宫。”——以后的路,她得自己走。 宫装身影消失在抄手长廊,楼阁上的嬴政瞧了一眼蒙毅,男人神色淡淡瞧着长廊,眼睛没什么焦点,想好了? 果真要走? “想好了。”蒙毅收回视线,轻声叹谓,臣的心软只会害了公主。 嬴政轻嗤一笑,不置可否,既如此,那便去吧。她是朕的女儿,她知道你离开的意义。 李斯不予置评,敛袖立在一旁,默默数着脚下地板。 鹤华回到自己寝殿。 她心里堵得慌,但她不想把时间花费在无用的难过上,她得快点成长,快点强大,这样蒙毅才能回到咸阳。 第一件事是踢开吕雉的竞争对手,让吕雉成为治粟内史,这样才有足够的权力去支撑她执行五年计划。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好在章邯王离刘邦以及蒙恬韩信陆续还朝,她不再是身边人最高官职是厂丞的无用小公主,论功行赏让章邯王离与刘邦在朝中占据重要位置,而韩信凭借着显赫军功足以让他在朝中横着走,对于政治敏感度的完美闪避更让他乱拳打死老师傅,直接将吕雉的竞争对手逼得引 咎辞官。 可吕雉是女人,而且太年轻,哪怕少了强势的竞争对手,她的上位路也异常艰难,让追随她的人一度想打退堂鼓。 公主,吕雉的治粟内史是非当不可吗? 韩信开门见山,只要这个位置上是公主的人,公主的计划不一样可以执行?臣觉得刘季便不错,公主可以考虑一下他。 刘季眼珠微转。 他颇有战功,治理民生的能力也不差,且是公主麾下最圆滑的人,与公卿大夫们的关系处得都不错,在公卿大夫极力排斥吕雉的情况下,他的确是取代吕雉成为治粟内史 的最佳选择。 咳,韩信,你这话便没意思了。 刘季曲拳轻咳,象征性推辞了一下,“吕家妹子盼这个机会盼了多长时间了?我哪能抢她的位置? “你怎么不行了?” 韩信道,公卿大夫嫌吕雉是女人,但你是男人,公卿大夫嫌吕雉太年轻,但你年龄大啊。 刘季面上笑意瞬间僵在脸上。 王离哈哈大笑,“那当然,论年龄大谁能比得上刘季?”章邯忍俊不禁,抬手给鹤华续了半盏茶。吕雉挑了挑眉,斜睥心中窃喜的刘季。 韩信继续道,公卿大夫—— 韩信,有些话你是非说不可吗?刘季哭笑不得,抬手捂了韩信的嘴。 鹤华轻啜一口章邯递过来的茶,治粟内史的位置我不考虑任何人。 韩信一脸惊讶。 刘季动作微顿。 吕雉眼皮微抬。 章邯面无表情。 公主,为什么?王离有些奇怪,现在这种情况,选刘季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我是公子,那么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刘季。 鹤华放下茶盏,抬眼瞧着王离,但我是公主,被宗法排斥在继承权之外的公主,如果朝堂上没有身居高位的女人,那么我的位置根本坐不稳。 “再直白一点,是你们都有退路,只有雉姐姐没有。” 鹤华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吕雉身上,“你们的权力来自于大秦,雉姐姐不一样,她手中的权力来自于我,她会无条件执行我的任何政策。 吕雉呼吸为之一轻。 不错,哪怕公主的命令会对大秦不利,但她依旧会义无反顾选择公主。别人都有退路,只有她没有,她只能亦步亦趋追随公主的脚步,才能在满是男人朝堂争出一方天 地。 热闹偏殿陡然陷入沉默。 公主,你这句话便伤人了。 半息后 ,王离不服开口,虽然我的选择很多,但我肯定会选你。 刘邦跟着开口,还有我。 公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肯定不会弃公主不顾。 韩信跟着点头,“我也是。” “多谢。” 鹤华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的忠心,也知道你们绝不会背叛我,但这件事情上,我不会对朝臣妥协。 她以前总觉得,她是公主,是阿父最喜欢的孩子,她身怀异象,改变了大秦,所以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她都能得到。 公主涉政,成为第一位女性继承人,在阿父百年之后撑起阿父一手建立的大秦王朝,她那么自信那么理所当然,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失去,永远不会有遗憾,在众星捧月下长大的她不需要如阿父一样铁腕强权,她只需以怀柔手段,便能让天下归心,一步步走向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蒙毅即将奔赴边疆,代替蒙恬修筑北疆直道,这件事如当头一棒,将有些飘飘然的她击落云端,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理所当然,原来哪怕她是阿父心尖尖上的人,她也有做不到拿不到的东西。 ——蒙毅必须离开,等到她足够强大,他才能回来。 她不能再当被宠坏的孩子。哪怕她有阿父的偏宠偏爱,有雄厚的政治资本,她也不能凭借着这两样东西成为合格的继承人。 疆域广袤无垠的秦需要不是的一位天真无邪耍小心机小手段的小公主,而是一位如阿父一样杀伐果决的帝王。 “妥协第一次,便有第二次。”鹤华道,只有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才能不被公卿大夫们拿捏。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视线落在鹤华脸上。 公主长大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随她远去,现在的她,才算真正有了陛下的模样。 刘季心里有些异样。 ——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老师,现在的公主不是五年前他能随意糊弄的公主了。 韩信莫名有些不舒服,但又不知具体是哪里不舒服,他看了又看面前的小公主,顺着公主的话接了一句,原来公主不喜欢被人拿捏啊。 " ;公主不喜欢妥协,那咱们便不妥协。 王离下巴微抬,声音清朗,少年意气一览无余,“我还就不信了,我都从西南之地回来了,公主还会被那群人拿捏! 70 第 70 章 这话跋扈得很,仿佛阿父老大他老二,鹤华被王离逗笑了,那些因为蒙毅即将离开的感伤这才消散一些。 可蒙毅马上要走了,不仅不能再护她,更无法替王离这只野猴子来善后, “我知道你会选择我。” 鹤华弯眼一笑,心情大好。 可当目光落到王离脸上,骄纵的少将军神采飞扬,只差把天不怕地不怕写在脸上,鹤华面上笑意微顿,瞬间想起一件事——蒙毅若走,则无人再能压制王离,这位一身傲气欺骄阳的少将军顷刻间便能将天捅个窟窿。 大秦最不缺的是战将。 前有战国名将之最的武安君白起与灭五国助阿父一统天下的王翦,后有打通丝绸之路的王贲与彻底剿灭匈奴让北疆再不起战事的蒙恬,还有将南越之地纳为大秦版图的国尉屠睢,以及将西南之地融入大秦的后起之秀刘邦章邯与王离。 这些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帝王求之不得的绝世将才,一个王朝能得一个都是帝王祖上冒大烟,但大秦不仅得一个,还得了一群,扎堆出现在大秦,助力君主开疆扩土空前强盛,这不是老嬴家祖坟冒大烟,这是老嬴家祖坟火光冲天才能修来的福气。 韩信是政治白痴,说的话做的事时常让人啼笑皆非,当这样的政治白痴有军功加身时,属于天才的恃才傲物便会从他的一言一行中表露出来,公平创三每一个得罪他的人。 但大秦将星璀璨,韩信哪怕天纵奇才,与大秦将星相比,他此时的战功做不到一骑绝尘艳压众将,所以他又会在日常行为中稍稍收敛,只要是不触碰到他底线,他不会发疯去创人。 但王离便不同了,他的祖父是王翦,他的父亲是王贲,他自己又是少年将才,在西南之地屡立战功,更重要的是他极得阿父的喜欢,早在王翦王贲在外南征北战之际,他便是跟随阿父被阿父一手带大的,连曾经最为受宠的公子胡亥见了他都要给他三分面子的那一种。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战功,这样的简在帝心,一旦能压制的蒙毅外放为官,那么他便是一点就炸或者不需要点便能炸上天的窜天猴。 鹤华笑意定格,"你虽然是为我说话,但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王离,你在西南之地历练那么久,该有些长进了,以后说话要注意点,当心祸从口出。” 这话与鹤华以前的性格完全不同 ,王离疑惑瞧了鹤华一眼,"公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小了?" “我是陛下最喜欢的儿郎,哪怕祸从口出了,谁又敢治我的罪?” “是他廷尉李斯,还是左相冯去疾与御史大夫冯劫?”王离嗤笑,"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敢来我府上抓我吗?" 刘季挑眉。 ——不愧是帝王最宠爱的关中儿郎,王老将军之孙上将军之子,就是这么轻狂任性! "对,就是这个道理。" 韩信深表赞同,"少将军军功在身,又极得陛下宠信,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寻少将军?" 吕雉蹙了下眉。 ——这般跋扈迟早要出事。 萧何沉吟不语。 樊哙夏侯婴安静如鸡。 章邯漠不关心,只将侍女捧过来的点心蜜饯往鹤华的位置挪了挪。 鹤华有些无奈。无奈到甚至想到蒙毅在面对自己时,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看她少年意气,看她一腔热血,然后在自己的世界里骄纵轻狂,然后狠下心彻底远离,逼她迅速成长,再不给自己留退路? “他们精着呢,当然不敢来寻你的麻烦。”鹤华道,"但是与你有关的人呢?你的亲友,你关系亲近的同僚,他们会不会受到你的波及?" “再比如说,我。” 鹤华指了下自己。 王离瞪大了眼睛,“他们敢!”“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寻你的不是?” 鹤华抬眼看王离,"他们怎么不敢?" “找死!” 王离暴怒,蹭地一下站起来,抬脚便往外面走。 吕雉眼皮狠狠一跳。 刘季丝毫不意外王离的举动,立刻起身去拦王离,"少将军先别发火,听听公主怎么说。"“你若是这么莽撞过去了,万一坏了公主的事情怎么办?” "少将军息怒。" 萧何三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连忙跟着刘季拉王离,"先听公主把话说明白,您再去寻他们的麻烦。&# 34; "这事怪不得少将军发火。" 韩信冷哼一声,"莫说是少将军了,我瞧着公主的性格心里也难受。" "公主以前多明媚的一个人,什么时候畏首畏尾过?"“可现在呢?又怕这个,又怕那个,跟以前的公主完全不一样。” "韩信,你少说两句!"刘季回头骂韩信,"还嫌现在不够乱?非要火上添油?" 韩信不服,“我难道说错了?” "刘季,你自己说,公主的性格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句话仿佛在王离心口戳刀子,王离抬手挣开刘邦拉着自己的胳膊,"让开!" 但王离现在的状态,刘季哪敢把他放出去? 王离出身好,有军功,又有帝王喜欢,真提着刀子去寻李斯也不过挨上几军棍的事情,可他们就不同了,他们会遭到李斯冯去疾冯劫的疯狂报复的啊! ——尤其是李斯,精通律法心思重,把他以前的劣迹斑斑抖出来,绝对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他倒也不是胆小怕事怕李斯报复,主要是这件事他着实冤枉啊,王离干的事凭什么记在他们头上?动不了王离就动他是吧?这跟人在家中坐,空降一口锅有什么区别? 他才不要让这种倒霉事落在自己头上? 王离力气大,自己的手被王离甩开,刘季咬牙又把胳膊伸过去,直接抱住王离的腰,"不让开!" “除非你拖着我走,否则我绝不松开手!” 这人简直是滑不溜秋的泥鳅!王离抬手便去拽刘季抱着他腰的手,但下一刻,他的两只胳膊各自挂了一个人—— 夏侯婴与樊哙有样学样,学着刘季,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挂在王离身上,一边挂,一边嚎,"少将军,别冲动啊!" “公主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谁敢寻公主的麻烦?那跟自己活腻了想寻死有什么区别?” "……放肆!松开!"王离额上青筋直跳。 "不松!" /> "对对对,不松!" 夏侯婴樊哙鹦鹉学舌。 殿内彻底乱成一团。 鹤华静静看着殿内闹剧,脸上没什么表情。 章邯剥着松子,眨眼间便剥了一小碟,把碟里的松子推到鹤华面前,"这是东北新送过来的松子,味道很不错,公主尝尝。” 鹤华眼睛瞧着身上挂着三个人的王离,手里捏了一枚松子,抬腕送到自己嘴里,"味道的确不错。" 章邯笑了一下,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剥松子。吕雉抬手扶额。 这都什么事?明明在说她的治粟内史的官职,怎就突然变成少将军暴怒要去寻李斯麻烦了? 吕雉抬手,手肘撞了下章邯,"说话。"鹤华余光落在章邯身上。 章邯目不斜视,手里又拿一枚松子。 "蒙上卿不日便远赴北疆,少将军若真惹出事情来,还是得公主给他善后。"吕雉补上一句。 章邯眼皮微抬。但这只是一瞬,他面上依旧没什么大表情,只将剥好的松子放在碟子里,抬手继续拿松子。 "少将军若嫌公主麻烦不够多,便只管去寻李斯的麻烦。"章邯漫不经心开口。 王离挣扎动作微微一顿。鹤华侧了下脸,瞧了瞧章邯。 章邯面无表情继续道,“那位被我们逼得辞官的官员是李斯的子侄,此时的李斯,只怕早已布好天罗地网等少将军自投罗网。" "刘季八面玲珑,吕雉滴水不漏,萧何处变不惊,樊哙夏侯婴皆是有心之人,他们都不会给公主惹麻烦,唯有莽撞的少将军,才是公主最大的麻烦。" "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一受他们欺负?"王离身体一僵,手指紧握成拳。 松子吃太多容易腻,章邯抬手给鹤华茶盏里添了茶,"不能。"“若不想让公主受欺负,此时便该坐下来听公主的吩咐,而不是出去给公主惹麻烦。” "少将军,公主已不是五年前的小公主,你也不该再是不考虑后果的冒失少将军。"章邯抬眼,凌厉视线落在王离身上,"你该长大 了。" 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言。 满殿皆惊,却满殿无人开口,所有人的目光从章邯身上滑到王离脸上,等待着这位跋扈少将军的反应,或暴怒之下与章邯打起来,或暴怒之下接受章邯的评价。 ——与公主相比,更为年长的少将军更像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王离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起十一来接自己时的模样,她在笑,但不是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若狂,而是掺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他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直到今日亲耳听到十一的话,他才明白那种情绪叫什么,叫成长。 关于成长,年幼之际的他曾问过蒙毅,问蒙毅怎么就从比他还跋扈几分的性子长成现在的模样,蒙毅难得没有一脚踹在他身上,将他踹个翅趄,而是淡淡瞧了他一眼,平静开了口,"成长是害怕与失去。" "你也会害怕?" 幼年的他不屑一顾,觉得蒙毅在骗自己,而且是完全不走心的骗,"你父亲是蒙武,祖父是蒙骜,兄长是蒙恬,陛下又极为喜欢你,只要你不去造反,你便能在咸阳横着走,你有什么好怕的?" 他当然不信蒙毅的话。粗心如他,连那日蒙毅没有揍他的事情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直到后来,阿父与祖父凯旋,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在一起吃饭,酒足饭饱,他忍不住问出压在自己心 里许久的疑惑,“祖父,蒙毅身为将门虎子,当与他大兄一起征战为将,怎一直留守咸阳,连战场都鲜少踏足? “虽说他是蒙老将军的老来子,极得蒙老将军与蒙老夫人的宠爱,可这事关他蒙家满门荣耀,蒙老将军那般聪明的一个人,怎糊涂到这种程度? 他可太讨厌处处管着他的蒙毅了。如果蒙毅外出打仗,便无人约束他,他便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过日子。 阿父啪地一声搁下象牙箸,眼睛斜睥着他,“问这么多做什么?” 吃你的饭。 他撇了撇嘴,极为不满。 “他迟早都要知道的,何必瞒着他?” 倒是祖父疼他,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陛下当年问我,灭楚需要多少人,我说非六十 万不可,李信年少轻狂,言我太过谨慎,便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只需二十万人,便能踏平楚国。 “李信的确是少年英才,他与蒙恬领着这二十万人,将楚国打得接连大败,只需最后一场战役,便能彻底剿灭楚国。 可惜,天不遂人愿,昌平君叛国,私通楚国大将项燕,李信腹背受敌,大败而归。 “当年反叛之人,不仅有昌平君,更有陛下的枕边人,他们不仅与陛下的关系极为亲密,更是看着蒙毅长大的人,尤其是昌平君,对蒙毅来讲,昌平君如父如兄,是蒙毅最为亲近的人。 祖父摇头轻叹,可就是这些人,决然叛出秦国,让李信与蒙恬一败涂地,更让十几万关中子弟无辜送死,永眠他乡。 王离瞳孔剧烈收缩。 他无法想象当时的蒙毅的心情。那是来自最亲近之人的捅刀,哪怕过了数年,依旧让蒙毅让他面前异样的痛彻心扉。 “离儿,大秦不缺绝世将星,缺的是能将背叛与威胁抵御在宫门之外的上卿。” 祖父轻轻一叹,声音仍在继续,陛下半生经历背叛无数,兄弟反目,母子离心,夫妻背刺,臣下异心,来自最亲近最信任之人的背叛从未停歇。 “但自那日之后,蒙毅再不哭闹着去上战场,而是留守咸阳,护卫陛下左右,自此,陛下再不曾被辜负背叛。 时隔多年,王离依旧能想起祖父说话时的语气与沉重,那是血淋漓的往事,让见惯战场厮杀的祖父都忍住摇头叹息,更让比他更桀骜不驯的蒙毅迅速成长,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上卿,与陛下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自蒙毅守在陛下身边,陛下再无亲近之人背叛,所有心怀二心的人,念头刚刚冒出,便被蒙毅掐灭在萌芽,他的成长那么迅速又那么效果拔群,只是成长的代价太过沉重。 蒙毅成长的代价是失去与背叛,那么十一呢?——她失去了什么? 王离心头一颤,视线落在鹤华身上,一寸一寸在她脸上打转。 br/> 她该做的是把握当下,让自己永不再失去,于是她迎着王离目光笑了笑,声音温和,“王离,坐下。 王离呼吸一窒,如被人扼住脖颈。 明明火气极大,随时要爆发,鹤华的话更是在火头上浇了一盆油,让火势越来越旺,顷刻间便能将他吞噬,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却诡异沉默了,他静静看着言笑晏晏的公主,喘着粗气,不再去挣扎。 刘季极会看人脸色,立刻松开王离的腰,见刘季松手,夏侯婴樊哙跟着松开。 王离恢复自由。 恢复自由的王离没有再往殿外走,而是回到殿内,长腿一跨,坐在鹤华面前,案几上不知谁倒的茶水,他抬手端起来,胡乱全部饮下。 茶水放了半日,微微有些凉,凉茶直入肺腑,他却觉得越发烦躁,抬眉瞧着仅有一张案几之隔的鹤华,极为不耐开了口,“十一,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是公主,你什么都不必怕。”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没必要怕。” 王离重复着自己的话,眼睛看着鹤华,那张脸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乌湛湛的眼睛映着他的脸,暴躁得如同被激怒的兽,他视线微微一顿,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鹤华挑了下眉,谁说我怕了? “是因为蒙毅?” 顿了顿,王离没有接鹤华的话,而是臭着脸开口,因为他要去北疆修直道?章邯眼皮微跳,手里的松子放在匣子里。 王离瞧着鹤华的眼,十分不屑,“他整日管东管西,让你连点心都吃不到,他有什么好的?能比得上我吗? “恩,你最好。” 鹤华随口答着话。 吕雉一言难尽。 这是好不好的问题吗? 他们这群人绑在一块,也没有蒙毅在朝堂的影响大,蒙毅若去了北疆,便意味着公主再无退路,无人再为公主善后。 鹤华的回答太敷衍,王离眉峰又往下面压了压,整个人凌厉得像是出鞘的剑,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向鹤华服了软,“你若是舍不得他,我便去求陛下,让我去北疆,把他换回来。” 鹤华呼吸一顿。 />章邯眼皮陡然一跳,少将军,今日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吕雉的治粟内史之位,不是为了蒙上卿去不去北疆。 蒙上卿虽能力出众,又得陛下宠信,但他毕竟太过年轻,这个时候拜相终究不能服众,陛下将他派到北疆,是为了历练他,待他回来,他便是无可争议的大秦丞相。 怎么,少将军与蒙上卿的恩怨已深到这种程度?章邯斜睥王离,打着公主的幌子也要阻止蒙上卿封侯拜相? “我才没有那个意思!”王离无比烦躁,我是想—— 好了,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鹤华打断王离的话,“我们先解决雉姐姐的事情,至于其他事,则无足轻重,不必理会。” 无足轻重? 不必理会? 嬴政眼睛瞧着蒙毅,声音慢悠悠,“十一当真是这样说的?” 斥卫躬身回话,“千真万确。” 嬴政啧了一声,想不到十一也有这般绝情决绝的一面。 陛下,您不必这般试探臣。蒙毅哭笑不得,臣去意已定,绝不更改。 嬴政轻嗤一笑,既如此,那便去吧。 小寺人捧上蒙毅早就递下来但被嬴政压下来的奏折。 嬴政掌起朱色御笔,在奏折上写着自己的批语,早去早回。咸阳若是离了你,怕是要出乱子。 陛下,臣若离去,陛下可提拔章邯为九卿之一,让他做负责宫门禁卫的卫尉。 蒙毅道,此人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且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有他坐镇咸阳,咸阳乱不起来。 赢政笔尖微顿,慢慢抬起头。 “蒙毅。”帝王声色微沉,你以为朕是十一,会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三年。”朕给你三年时间,你若不回,朕便亲至北疆,将你抓回来。 /> 吕雉为治粟内史的事情在章台殿一连吵了数日,今日的早朝不过是重复昨日的早朝,两方势力针 尖对麦芒,继续在章台殿里你来我往花样尽出。 蒙恬向来不干涉这种事情,站在武将之首两不相帮,只是耳朵动了动。——太吵。 冯去疾与冯劫火力全开领着一帮老臣已经够吵了,往年听他们与李斯吵架,蒙恬便只想躲得远远的,能在外征战绝不在朝中久留,但现在与之前不同,又添了许多人,萧何刘季远在他们之上,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明明只有二三十个人,却吵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更要命的还有吕雉一针见血的冷嘲热讽,王离的上蹿下跳,章邯的阴阳怪气,以及韩信一句话能噎死一群人的添油加醋,让见惯战场厮杀的大将军蒙恬又一次对语言攻击有了实际体验。 蒙恬被吵得脑壳疼,忍不住抬头去瞧主位上的嬴政,他被吵了月余时间便有些遭不住,也不知他们的皇帝陛下是怎么撑过来的?难道是这就是身为千古一帝的天赋异禀? 蒙恬视线落在主位上,掌权天下的帝王正襟危坐,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仿佛满殿的喧闹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在纷扰之中做出最正确决定的帝王。 但蒙恬与嬴政一同长大,嬴政一个眼色,他便能知晓嬴政是什么心思,嬴政的位置离朝臣们仍有一段距离,在他几乎能将他耳朵刺穿的吵闹在嬴政听起来是刚刚好,所以帝王眼皮微抬,嘴角微翘,视线牢牢锁住殿内争执人群。 ——此时的帝王大概很需要一碟瓜子,让他一边嗑一边看热闹。 好的,这就是千古一帝天赋异禀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蒙恬收回视线,默默看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而立的蒙毅,抬手拍了拍自己弟弟肩膀,在一片喧闹中开了口,“你也不容易。” 还好,我很快就能解脱了。 蒙毅忍俊不禁,倒是大兄,以后要天天面对朝堂争执。 不,海上丝绸之路都打通了,那些海上疆域便能想一想了。蒙恬曲拳轻咳,“我已上书陛下,远赴南方训练水师。” br/> 寺人立刻尖着声音道,肃静—— 几乎能将房顶掀翻的吵闹这才慢慢消停下来,偌大章台殿恢复安静。 行了,你们不就是不想让吕雉当治粟内史吗?然而就在一片安静中,韩信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当就不当,有什么大不了的! 韩信烦不胜烦,“我瞧着少府的位置也空着,不如让吕雉做少府。”少府不负责天下赋税,只负责陛下私库,这个可以吧? 公卿大夫们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负责天下赋税他们还能指指点点,可若是只负责陛下私库,那不是公主点点头便能做事?他们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 韩信你是真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 超凶韩信:公平创三每一个让我感到厌烦的人! 公卿大夫:.… 71 第 71 章 韩信不仅敢想,还真做,他甚至开始一笔一笔跟公卿大夫们掰扯让吕雉做少府的原因,“治粟内史有什么好的?" “打仗问他要钱要粮要人,修建城池问他要钱粮人,修建直道也要问他要,桩桩件件都要去找他,不烦死也给累死了。" "原来的治粟内史年纪轻轻便累出了病,是九卿里身体最早垮掉的,如果他做的是少府而不是治粟内史,指不定他还能位置上多待几年。" “可现在呢?别人大权独揽,他早早辞官养病,别人结党营私,他看重的人还不被你们承认,跟其他九卿相比,他就是一个倒霉蛋!" “吕雉才不做这种倒霉蛋。” 韩信道,“要做就做少府,少府比治粟内史省心多了,只管理陛下的私库,对陛下一人负责就好了,省得听你们叽叽歪歪指手画脚!" 刘季眼珠一转,跟着开口,"对,治粟内史不行,那少府总行了吧?""少府的权利比治粟内史的权力削减了一大半,你们这才应该满意吧?" "不错,少府只负责陛下的私库,说好听点是少府,说难听是陛下的长史,只替陛下管理杂事,不参与朝堂政务,更不会威胁到诸位公卿大夫的地位。" 吕雉挑眉一笑,目光落在与他们争执不休的众人身上,“诸公不会连这个小小的请求都不会答应吧?" 公卿大夫心头险些呕出一口血。 ——那可是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收天下九州之供奉,负责皇城之中陛下乃至公子公主们的衣食住行乃至游玩赏乐,权力怎么可能比治粟内史小? 治粟内史做事还需要看其他朝臣的脸色,朝臣讨要的粮食人力与钱财不够,少不得会被人参上几本,被御史大夫骂得狗血淋头,但少府便不同了,只对皇家负责,朝臣无权指摘,你若指摘,便是骂陛下穷兵黩武大兴土木挥霍无度,与少府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休要胡搅蛮缠,少府权柄怎会在治粟内史之下?" 御史大夫冯劫冷笑出声,"少府是何等重要的官职,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入朝不过五年的厂丞来觊觎?" "你们是欺我大秦无人,还是将九卿 任命当做儿戏?!" 左丞相冯去疾对着御案后的嬴政一鞠到底,"陛下,臣并不反对陛下提拔吕厂丞,但少府与治粟内史乃九卿之一,秩奉两千石,非陛下心腹重臣不得担任。" “吕厂丞虽得原治粟内史看重,但入朝参政不过五年时间,秩奉不过六百石,陛下纵是爱惜其才华,也不该让她一步登天,坐到治粟内史或者少府的位置上。" "陛下,您难道忘了吗?" 冯劫道,"蒙上卿初入仕为官时,也是从最底层做起的,是秩奉三百石的郎中,而后是六百石的议郎,八百石的中大夫,一千石的仆射,再到两千石的郎中令与卫尉,最后才是五千石的上卿。" 冯劫抬头看嬴政,"吕厂丞何德何能,竟比蒙上卿的晋升速度还要快?""越过六百石八百石一千石的官职,直接从三百石的厂丞到两千石的治粟内史或者少府?" 吕雉脸色微变。 ——她怎能与蒙毅相较?这话一出,便是彻底堵死了她为治粟内史的路。 蒙毅嘴角微抽。 诚然,这些官职他都做过,但问题是从秩奉三百石的郎中到八百石的中大夫,他只花了半天时间,三天后,他成了一千石的仆射,又过一月时间,他是两千石的郎中令,半年后,九卿之中的另外一卿的卫尉也被陛下给了他,三公九卿他独占两卿,再之后,便是位比丞相的上卿,督查百官,掌权咸阳,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 莫说拿吕雉与他相比,纵观陛下一朝,能有他晋升速度的也寻不到第二个。 甘罗虽十二岁便拜相,但甘罗的官职更多是荣誉性的,并非真正掌权,他则大权在握,连辞官的丞相王琯与显赫一时的李斯都让他三分。 但冯劫的话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的确无错,受宠如他,都是一级一级升上来的,只是晋升的速度着实快了些,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且又是以女子之身入仕为官的吕雉想要越过他,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吕雉拿不到治粟内史或者少府的位置。 并非她是女人,而是因为她是公主的人,陛下喜欢公主,也欣赏吕雉的才干,但并不意味着陛下会为了公主的人与是公卿大夫为敌。 ——公主 有这种分量,但吕雉没有。 吕雉虽没这种分量,可毕竟是公主的人,也的确能力出众,所以陛下哪怕不会给她治粟内史的位置,也会给她一个特殊的位置,让她方便为公主做事。 蒙毅轻轻一笑,敛袖闭目养神。 "御史大夫,你这话便没意思了。"王离皱了皱眉,"莫说吕厂丞,纵观殿内所有公卿大夫,能与蒙毅相提并论的能有几个?" 韩信十分嫌弃冯劫的祸水东引,"针对吕厂丞便针对吕厂丞,把蒙上卿扯进来做什么?"“说得好像吕厂丞比不得蒙上卿,你们就比得上一样。” "蒙上卿出身将门,你们的出身也不差,蒙上卿简在帝心,你们也颇受陛下看重。""怎蒙上卿秩奉五千石,而你们还是几百石最高不过两千石?"“同样出身好,又受陛下喜欢,差距怎么这么大?” 你可闭嘴吧!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公卿大夫们梗了一瞬,立刻整理说辞反驳韩信,眼见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章台殿再度恢复喧闹,小寺人连忙尖着声音道,“肃静——” 风雨欲来的章台殿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一片寂静中,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赢政,焦急等待帝王的最终决断。 嬴政挑了挑眉,"终朕一朝,只有一个蒙毅。" 公卿大夫们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就知道,一旦抬出吕雉的晋升速度压过蒙上卿,陛下便会打消提拔吕雉的心! 但下一刻,帝王慢悠悠的声音让他们心脏狠狠一跳—— "少府下有丞六人,各司其职,丞下为令,分工各自不同。" 嬴政道,“而今工厂众多,却无工令,着吕雉为工令,秩奉六百石,负责朕麾下所有工厂事宜。” 公卿大夫面面相觑。 虽只有六百石,但权位却极重,普天之下的工厂全是陛下的,陛下的私产与国库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若她负责陛下麾下所有工厂,便意味着天下九州的工厂几乎都要听她的调遣,且不用被他们诘问,因为她只需要对陛下一人负责。 这跟直接让她做治粟内史或者少府有什么 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她是正常提拔,从三百石到六百石,晋升速度并不快,足以堵得住他们所有人的嘴,且她负责的事情更为单一,只负责工厂,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不会被钱粮赋税的事情所牵绊,做事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 ——工令这个位置,简直是为她贴身打造,适合到不能再适合。 吕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谢陛下。”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吕雉迅速起身,俯身拜下,"臣一定恪尽职守,不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公卿大夫回神。 但一切已不可逆转,他们说是吕雉入朝时间段,根基浅薄,根本不够资格被陛下越级提拔,陛下便不越级提拔,只给了一个六百石的官职,三百到六百,正常提拔速度,且吕雉只负责工厂,其他的一概不管,无法在朝中结党营私,威胁到他们的位置。 他们的每一条担心都被陛下妥善解决,不存在陛下宠爱公主混了头,与所有公卿大夫为敌也要培养公主自己的势力,陛下根本不屑于那样做,他笃定只要公主是合格的继承人,那么他们都会是公主的势力,所以陛下根本没必要拔除他们,另外再为公主安插自己的人手。 陛下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忠心。 哪怕老丞相辞官归隐,哪怕他们在章台殿上与公主的人吵得天翻地覆,但在陛下眼里,他们都是栋梁之材,都是未来辅佐公主成就大业的擎天之柱。 公卿大夫们心头一热,有声音在章台殿不断响起—— “陛下圣明!” “旁人都夸朕圣明,怎么到了你这儿,朕连个笑脸都没有?”嬴政抬手戳了下鹤华脑壳儿。 今日鹤华不见客,只简单挽了登儿,鬓间没什么首饰,只有一支碧色簪子松松簪在发间,玉质的簪子本就滑,再被嬴政戳了下脑壳儿,簪子便往下面坠,鹤华有些烦,抬手拔了簪子丢在案几,任由长发散开,披落在肩头。 “我曾在雉姐姐面前许下海口,一定要她做治粟内史。” 头发全部散开,越发显得鹤华无精打采,但她却未停下手里的活儿,拿着毛笔,仍在纸上谢谢算算,“阿父倒好,只给了六百石的工令便打发了,我好没面子,都不知道怎么见雉姐姐了。” 嬴政不 置可否,"工令更适合她,也更方便让她为你做事。"“若真让她拿了治粟内史或者少府的位置,只怕未必有工令来得容易。” “哦。” 鹤华恹恹的。 赢政挑了下眉。 十一是他一手养大的,他太清楚十一的心思,小女孩儿的心不在焉并不是因为吕雉的官职,她向来是务实的人,与其要虚名,不如要实权来得痛快,她不纠结官职,而是在纠结其他事情——蒙毅十日后便会离开咸阳,远赴北疆。 _ 赢政瞧着面前披散着头发的鹤华, "朕听闻你这几日对王离避而不见?" 鹤华笔尖微微一顿。 嬴政眼皮微抬,"是因为蒙毅离开在即,他会拉着你去寻蒙毅,然后死缠烂打不让蒙毅离开? 4;侍立在一旁的章邯呼吸微微一紧。 鹤华手里的狼毫在纸上晕开大团墨迹。 纸张被弄脏,不能继续用,她便放下笔,掀开纸张,让侍女重新取了新纸来。新的纸张在案几上铺开,她继续重复自己的动作,在纸上算着自动织布机前期投入资金。 没有的事。 鹤华道,“他太聒噪了,会打扰我的事情,所以我才不见他。”等我这几天忙完了,我再出宫找他玩—— 一只手落在她头顶敲了敲。 “十一,成长总是痛苦的,但你是朕的女儿,你不必这般自苦。”阿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鹤华呼吸为之一轻。 不必这般自苦,是意味着她的阿父自己身后是深渊,所以不想她与阿父一样孤立无援没有退路么? 阿父一路走来失去了太多。 母亲,兄弟,挚友,他们手持利刃,一次又一次将刀尖插入阿父胸口,阿父受够了来自至亲至近之人的背叛,所以舍不得让她走自己的老路,留蒙毅这条退路在身边也无妨? 因为只要蒙毅在她身边,便能将所有背叛与伤害抵御在宫门之外,她不必经历被背叛的彻骨之痛,只需亦步亦趋跟着阿父的脚步,做阿父最中意的继承人便好? 若舍不得蒙毅,便去寻他哭一哭。 嬴政声音不急不缓,他素来心软,见你这般难受,兴许便会留下来。 鹤华心脏狠狠一颤。 可是蒙毅没有心软。她也曾派侍女去寻蒙毅,但蒙毅总是推脱,说他有事在忙,说待他忙完,定会来宫中寻他。 但蒙毅没有。 或许是工作的交接的确让他忙得头昏眼花,又或许他太清楚自己见了她便会心软,所以连最后的告别都省了,推脱自己忙事情,没有来见她。 这样也好,彼此干脆利落画上休止符,不成为彼此路上的绊脚石。——他日后出将入相,而她会成为阿父最为满意的继承人。 不必着急长大,你才十二,有些事情晚一年也无妨。 嬴政手指落在鹤华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朕登基为王之际,才十三岁,你到明年再来学阿 鹤华难过起来。她的阿父,大秦杀伐果决的帝王,给了她帝王所能给她的最大自由。 不逼迫她成长,不逼迫她割舍。 摆在她面前的永远是两条路,向左还是向右,决定权在她。可是啊,无论给她多少次选择的机会,她的选择只有一个——她要做阿父的骄傲。 鹤华慢慢抬起头,与嬴政极为相似的凤目此时清楚映着嬴政的影子,“阿父,不能总是依赖旁人,这样不好。 赢政轻嗤一笑。 鹤华不太明白阿父此时的笑代表着什么。 想了想,大抵是觉得她的话太过孩子气,一个虚岁十二的人,说话老气横秋,一副小大人模样,在真正的大人眼里,就是邯郸学步一样的傻气。 但这种事情无足轻重,因为她手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吕雉虽没有做成治粟内史,但官拜工令,这个位置比治粟内史更适合她,且隶属少府,听从她的指派,不必听公卿大夫们的诘责,这可以让她更加心无旁骛去做自己的事情。 比如说自动纺织厂的推进,再比如说水泥路的推行。 她的五年计划里路是最重要的东西,要想富,先修路是最白的道理,如果有一条通畅的道路,那么这个地方产的东西才能更快运送出去换成货币。 阿父当然明白路的重要性。 自国库 有了钱,阿父便一直在修路,八年的时间修了三条路,要路上不长草,要路上下雨不生泥,这对于没有沥青的大秦来讲,是一件极其挑战工匠技术的要求。 但这个时候的工匠真的很聪明,他们经过反复试验,真的找到了办法,把土烤熟,再经过特殊的烧制加入盐碱,这样路面不仅坚硬规整,且被改变了土质的道路更会寸草不生,如后世的柏油路似的。 当然,也的确不输柏油路。 有的豆腐渣柏油路三五年便坏,但阿父所修建的直道经历过两千年的风吹雨打后,仍被二十一世纪的人所使用,至今不生草木,土质坚硬没有泥泞。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不输长城的伟大工程。 但长城盛名在外,秦直道却籍籍无名,追其原因,不过是修得少,保留得也少,如今仍被使用的,只有咸阳到九原郡的一条,也就是后世的西安到包头,南北向,长达七百多里。 以前没有水泥,单是烧制土质便能耗费数年功夫,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水泥,便能省去好多事,缩短至少一半的时间。 她把这件事情算进来,包括自动织布机。 这些事情不再由治粟内史拨款,而是由她的私库出,这是她第一次担起的政治重任,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推进这件事。 她足够受宠,小金库也足够多,再加上兄长姐姐们的资助,以及阿父又私下补贴了她一些,她的自动纺织厂终于顺利在阿父划给她的土地上开张,厂房还没建好,但门头已经挂出来了,那是阿父亲笔所写的名字——十一纺织厂。 规划图是她从二十一世纪的文献里扒出来的,然后根据大秦的实际情况稍稍改动了一下,便可以招募工人开始建造厂房。 工人也是现成的,她的名声太好,又有吕雉为主导的加持,招募工人的告示刚刚贴出去,便招募到了需要的工人,水泥与钢筋运过来,便能开始建造。 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 她有事没事避着王离,时不时来纺织厂巡查,将自己忙得像只小陀螺,这样就能不去想蒙毅的事情。 她还是太小,容易受心情影响,等她长成阿父的模样,便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她。 这个地方的地基已经打好了。 吕雉瞧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鹤华身后的章邯,笑眯 眯向鹤华解说,“那块地方明日便能好,还有那一块,已经开始浇筑修建了。 鹤华微颔首,“虽说赶工,但也要注意工人安全,千万不能出现草菅人命的事情。” 公主放心,我留意着呢。 章邯时刻守在鹤华左右,吕雉实在避不开,犹豫片刻后,还是当着章邯的面问了出来,公主,明日便是蒙上卿远赴北疆的日子了,您当真不去送一送? 章邯眼皮微抬,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鹤华面上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她又恢复往日的言笑晏晏模样,不送了。我若闹起来,蒙上卿怕是又舍不得走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耽误他的拜相路? 吕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时间不早了,王离该回来了。鹤华看了眼天色,“我这几日不便见他,便先走了,工厂的事情你多费心。” 不止这几日,她这月余时间都不想见王离。 少年清凌傲气似骄阳的意气风发如同致命的罂/粟,会让她沾染之后变得如他一样,会想要挣脱一切桎梏,会想要顺从自己的本心,肆无忌惮沐浴在阳光之下。 可她不能这样。 倒不是矫情,而是王离是简在帝心意气风发的少将军,而她是迫切想要得到公卿大夫认可的继承人,她和王离走的路不一样,当然不能如王离一样肆意妄为。 鹤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小心翼翼避开王离。 再过几日便好了。 再过几日,蒙毅远走北疆,她纵是被王离所撺掇想去找蒙毅,但万里之遥的距离也会让她望而却步。 鹤华打算得极好。 王离入宫,她便出宫,王离出宫,她便老老实实待在宫中,当她想躲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是很难找得到她的。 直到那日残阳如血,她与六姐姐在桂光宫中游玩,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章邯瞬间上前,将她护在身后,马蹄声却奔腾如雷,越来越近。 紧接着,是王离闯入宫门。 > 少将军,夜闯宫门形同谋逆,快停下!卫士们试图阻拦他的前进。 但他的骑射远在卫士之上,而五年的西南之地的历练更让他有了丰富的实战经验,他左奔右突躲避着卫士们的阻拦,一路来到她所在的楼阁之下。 哟,这是干嘛呢? 六公主施施然往底下瞧了一眼,手里的团扇半掩面,揶揄笑出声,王离,你要谋逆? 这话虽是笑着说,可杀伤力却极强,底下的卫士心头一凛,一拥而上去拦王离。 王离的行动由游刃有余变得行动迟缓,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王离眉梢轻挑,改变战术。 又一个卫士被撞倒,身上甚至见了红,鹤华紧张极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生怕真的闹出人命。——若闹出了人命,那便是彻底坐实谋逆。 可马背上的少年却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待躲开卫士的追捕,他便抬起头,对轻摇团扇的六公主笑出一口大白牙,公主,王家世代忠良日月可鉴,我怎会谋逆? 简直胡闹。 章邯眼睛轻眯,抬手夺了侍立在一旁的卫士的弓弩,拈弓搭箭,箭指王离,王离,退下!这里是桂光宫,不是你能胡来的地方! “我没有胡来。” 王离抬头,“我今日夜闯宫门,只为十一而来。” 鹤华呼吸微窒。 十一,你是公主,你不必委曲求全!王离对二楼上的鹤华伸出手,眼眸如星河璀璨,下来,我带你去找蒙毅! 72 第 72 章 鹤华呼吸陡然急促。 成长是什么? 阿父告诉她,是掌权天下的强大。蒙毅告诉她,是浴火重生的取舍。 但王离却告诉她,强大与取舍只是成长的某一个阶段,真正的成长,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勇敢做自己的勇气与至死不灭的信念。 一如他此时的模样。 王离向她伸出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少年人一往无前的勇气,是少年人宁折不弯的清傲,更是少年人尚未被岁月磨去棱角的敢于天公试比高的意气风发。 她看着楼下王离的模样,忽然想起阿父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候的阿父微微挑眉,声音懒懒,说才十二,不必着急长大,她说不,她要做阿父的骄傲,于是阿父便笑了起来,并不是嘲笑,而是被她逗笑的。 ——小小的人儿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如何不让人好笑? 于是阿父便说好,随你。在这种事情上,阿父总会给她最大的自由,拥有这种自由的她,又为什么要作茧自缚? 鹤华眸光微动,缓缓向王离的方向踏出一步。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十一,你要跟他走?” 六公主看到鹤华裙角摆动,悠悠笑了起来,揶揄问道,"你要跟他一起去寻蒙毅?" 鹤华脚步微顿。 六公主轻摇团扇,“十一,你是大秦公主,是阿父最喜欢的女儿,你前途无量,光芒万丈,不必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十一,下来!” 王离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公主,不是被人豢养的金丝雀儿,你有资格做你想做的事情!" 六公主眸光微转,手里摇着团扇,一步一步向鹤华走来,"你想做的事情,是去找蒙毅?""十一,阿父对你寄予厚望,为的不是让你为了蒙毅便将所有事情都抛下不管的。" 鹤华砰砰狂跳的心脏在这一刻陡然平静。 这话是大实话。阿父给她自由,但这种自由里不包括做蠢事。 br/> 鹤华睫毛微微一颤,明明是带着清浅笑意的声音,但她听着,却如惊雷在耳际炸响——阿父失望。 不,不会这样的。 她是阿父最骄傲的女儿,从来不会让阿父失望。 鹤华手指微微收紧,金银线交织绣着的祥云纹的衣袖在她手里被搅成团。 她攥着衣袖垂眼看楼下,卫士们在追赶马背上的少年,但少年马术极好,每次他们即将抓到少年,少年勒马一跃,便会跳到另外一个地方,他飞马越过抄手长廊的栏杆,马蹄落地,掀翻大片奇花异草,这座精致华美的宫殿,在战马闯进来的那一刻便被写好了结局,堆砌的被掀翻,整齐的被踏倒,所有漂亮的秩序都要被打破,只在马蹄下留下一路的狼藉。 "十—!" 少年回头望着她,星河在他眼眸铺开,对她发出邀请,“跟我走,做你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 她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是成为阿父的骄傲,是让阿父引以为傲的继承人,是公卿大夫值得托付的未来君主,更是带领大秦黔首过上好日子的帝王。 但引以为傲的继承人的界限是什么?值得将一颗忠心托付的君主又是什么模样? 是杀伐果决,六亲不认?是将自己龟缩在一个笼子里,做他们心目中的帝王? 不,不是这样。阿父手段凌厉,但阿父心中也看重情意。 公卿大夫与天下黔首心目中最初的圣明帝王绝对不是阿父的模样,但阿父却重新定义圣明帝王的含义。 阿父从不是规则之下的人,他是制定规则的人。 所以他才会说,你还小,不必着急长大。 这句话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不必急于长大,不必急于求成,更是不必将别人制定的规则套在自己身上,等你真正长大,便可自己制定规则。 成长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蒙毅是取舍,王离是坚守本心,但那是他们的意义,她自己的成长意义,得由她自己去书写,而不是盲目去走他们的路。 鹤华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 "六姐姐,我若连做自己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让阿父失望。"鹤华回头,对魏阳公主道。 魏阳公主眼皮狠狠一跳,"做自己?""十一,你是阿父最喜欢的女儿,你的自己是成为阿父的骄傲!" “我会的。”鹤华轻轻一笑,“我一直是阿父的骄傲。” 鹤华松开手里攥着的衣袖,手指微抬,扯掉披在肩头的华美披帛。 魏阳公主脸色微微一变,"十一!""别发疯!"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伸手抓向鹤华胳膊,阻止鹤华的进一步动作。 但她抓了个空,她只抓到鹤华漂亮外衫,而外衫里面的人她却根本不曾抓到,甚至那人还借助她的动作,直接甩开了自己身上飘逸外衫,提着裙角向栏杆处奔去。 她想跳下去!她要跟王离走!她要跟着王离一起去寻蒙毅! 魏阳公主勃然大怒。 这些该死的臭男人,凭什么一两句话便能牵动女人的心?!凭什么让女人放弃一切也要跟他们走?! 二姐姐如此,十一也是如此!疯了!简直全部都疯了! "你们都是死人吗?!"魏阳公主尖叫,"王离谋逆,夜闯宫门,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章邯脸色微变。 卫士哆嗦了一下。 他们没有听到两位公主的对话,只听到魏阳公主突然的尖叫,那是盛怒之下才有的声嘶力竭,不顾一切也要将少将军置于死地的刻骨恨意。 可是,为什么呢? 少将军自由在宫中长大,极受陛下宠爱,除了与死了的胡亥公子关系不睦外,与其他的公子公主们的关系都极为融洽,正常情况下,魏阳公主怎会对少将军喊打喊杀? 鹤华来到二楼栏杆处。栏杆颇高,她扶着柱子,去踩栏杆。 "不许动!" 鹤华高声道,"你们谁都不许伤害王离!" 这句话简直在火上浇油。 尤其是她爬栏杆的动作更是让魏阳公主火冒三丈,她的好妹妹,阿父最看重的大 秦公主,如今竟要抛下一切跟王离走! “十一,你简直疯了!”魏阳公主快步上前,一把推开正在翻栏杆的鹤华。 鹤华完全没有防备,身体重重向后倒去。 章邯眼疾手快,连忙扶住摔下来的鹤华。 鹤华在章邯的搀扶下站定,章邯抬头看魏阳公主。一向豪爽爱笑的公主此时双目微红,面上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六公主,您这是做什么?" 章邯剑眉微皱,声音微凉。 “闭嘴!” 魏阳公主的声音比他更冷,“我跟十一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了!” “十一,你哪都不许去!” 魏阳公主走上前,伸手去扯鹤华,"你不许跟他走!"章邯侧身向前,将鹤华护在身后。 魏阳公主抓了个空,心头怒气蹭蹭往上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回手从身后侍从腰间抽出佩剑,大秦民风尚武,公子公主皆习武,佩剑在她手里闪着冰冷寒光,招招毙命,刺向章邯。 章邯眼皮微抬,护着鹤华躲过魏阳公主的攻击。 鹤华从未见过这样的魏阳公主。若非章邯武功好,只怕此时的章邯早已死在魏阳公主的剑下。 "六姐姐,你疯了?" 鹤华冷斥,"放下剑!" “疯的人是你!” 魏阳公主尖叫道,"十一,你太让我失望了!" 栏杆被削铁如泥的剑锋砍下,骨碌碌滚落在楼下,纵马狂奔躲避着卫士追捕的王离心头一惊,抬头向二楼看去,魏阳公主是公主里功夫最好的一位,甚至就连扶苏公子也未必能胜得了她,此时她手里不知从何处夺了剑,一剑一剑刺向章邯,章邯身后有鹤华,行动颇为受限,且手中并无兵刃,对峙之时不断被她逼退。 王离脸色微变。 ——这都什么跟什么?魏阳公主在这个时候发什么疯?! "六公主,住手!"王离一夹马肚,向鹤华所在的地方奔来。 /> "你要我跟王离走?" 鹤华微微一愣。 在她的印象里,章邯对她很有后世毒唯那味,只想她专心搞事业,与谁都不要太亲近,尤其是会影响到自己的人,更要提前远离,防患于未然。 他让她独美的态度太明显,以至于吕雉跟她聊蒙毅,都琢磨着避开章邯聊。——当然,后面实在避不开便光明正大问她要不要去送蒙毅便是另外一件事了。 章邯抿了下唇,"我只希望公主能开心。"鹤华心头一跳。 "公主放心去吧。"章邯隔开魏阳公主的又一道杀招,"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十一,快下来!” 楼下传来王离的声音。 鹤华不再犹豫,"万事小心,等我回来。"鹤华转身,扶着柱子爬上栏杆,往下纵身一跃。 王离脚踩马背,借力腾空,两只胳膊一伸,接住跳下来的鹤华。楼上传来一声尖叫,"十一!""六公主,十一我先带走了!" 王离冲鹤华一笑,将人放在马背上,"等十一办完事,我再将十一给你送回来!"战马嘶鸣,绝尘而去。 "你敢!" 魏阳公主暴怒。 章邯眼睛轻眯,劈手夺过魏阳公主手中佩剑,手肘一撞,将魏阳公主撞开。魏阳公主跌跌撞撞后腿,亲卫反应极快,连忙上前扶住她。 章邯将夺过来的佩剑交给身后卫士,眼睛瞧着近乎陷入癫狂状态的魏阳公主,吩咐身后卫士,"将此事一字不落告知陛下。" "喏。" 卫士点头应下。 “你以为告诉阿父,我就会怕你吗?”魏阳公主推开扶着自己的亲卫,慢慢抬起头,"你们这群……贱人!" & #34;? 章邯眯了眯眼。 魏阳公主冷冷一笑,眼底尽是阴鸷。下一刻,她夺过亲卫配的□口,将弓/弩抓在手里。 章邯飞身上前夺她手中弓/弩。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箭如流星,飞驰而去,只剩他夺过来的弓/弩被他抓在手里。 章邯飞快转身看弩/箭,弩/箭直冲王离与鹤华而去,没入二人身影消失不见。章邯瞳孔骤然收缩。 大秦弓/弩所向披靡。只要是见过大秦弓/弩的人,都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六棱箭是特制的,切面多,且极为锋利,甚至连薄甲都能穿破,一旦射/中人的身体,特制的箭/头便会让人流血不止,伤口极难愈合,更可怕的是这种箭头极难从身体拔出,纵然侥幸拔出来,也能带出大片皮肉,足以让伤口深可见骨。 ——被六棱箭射/中的人,哪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魏阳公主低低笑了起来,十一,你太让我失望了。 “二姐姐能抛下一切跟李由走,但你不能,你是阿父最喜欢的女儿,更是我的骄傲,你不能做这般糊涂的事情。 章邯回神,慢慢回头去看身后的魏阳公主。 魏阳公主似乎已经恢复正常,此时抬手扶了扶自己因方才的争斗而晃得有些散乱的登发,两指夹着鬓间簪着的金钗流苏,慢条斯理往下梳理着。 ——她还是那个爱美好剑术的公主,而不是歇斯底里也要残害手足的疯女人。 章邯眸色骤深。少年显然被激怒,抬手将弓弦抵在魏阳公主脖颈,直接将她撞到身后柱子上。 郎将不可!卫士们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去拦章邯。 章邯下手极重,魏阳公主无法呼吸,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章邯看着那张与鹤华有几分相似的脸,声音沉得不像话,你以为公主春心萌动,为了蒙上卿抛弃一切? 呵,公主心性单纯,心中从无半分情爱。她去寻蒙上卿,无关风月,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没有想那么多。” 王离抬眼瞧着头顶星空,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什么交代不交代的,骄傲不骄傲的,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让你不憋屈。” 王离侧目回头,看向给自己拔弩/箭的鹤华,十一,你是公主,你不需要委屈自己。公主是什么?公主 就是任性与骄纵—— “闭嘴。” 鹤华道,省着点力气,等我给你处理完伤口再说话。 王离撇了下嘴,乖乖闭嘴。 六棱箭是特制的,从箭羽处拔,之后将皮肉完全带翻,于是鹤华小心翼翼折断弩/箭箭羽,握着箭身往前送了送。 王离闷哼一声。 忍着点。 鹤华继续往前送,六棱箭的箭头缓缓从王离肩膀前方换换透出,箭头牵扯着皮肉,伤口更加狰狞,血水顺着伤口不断往下淌,顷刻间染红王离脱到腰间的衣服。 王离眼前一阵阵发黑。 察觉到王离身体在不由自主轻颤,鹤华知道不能再往前送了。——再这样下去,王离怕不是会活活疼死。 鹤华从王离身后来到王离面前。但换个位置才发现,从肩头前方透出来的箭头太短,鹤华试了试,她的手根本握不住。 王离瞧见鹤华动作,强忍着疼道,你再推一下。 “不用。” 鹤华摇头,后面是箭羽的毛刺,推得太慢会留在你肉里,更不好处理。 鹤华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一块长长的布,将布一层一层缠在箭头上。 王离疼得厉害,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清鹤华在做什么,只感觉到她的动作很轻,在刻意避开自己的伤口,心里不免有些好笑,笑她太过谨慎。 他是冲锋陷阵的武将,不似刘季那般耍滑头,也不似章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西南之地若遇到棘手事,他总是冲在最前面,领着将士在瘴气弥漫的森林里平叛杀敌。 似这样的伤他不知受了多少次,多少次与死亡擦身而过,黄石公那个老头总骂他莽撞,骂他不自寻死路也要逞英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找人给他上药。 他心里不屑得很,心道不能与将士们出生入死的将军叫什么将军? 旁人可以做躲在将士身后的将军,但他不可以,因为他的祖父是王翦,他的父亲是王贲,他出身大秦最显赫的将门之家,他注定为大秦流尽最后一滴血,而不是龟缩在别人身后,当个缩头乌龟。 不必这般小心。王离强撑着 精神道,“我的命,硬着呢。” 鹤华眉头紧锁。 最后一圈布料缠在箭头上,她抬手握在用布料缠着的箭头上,使出全身力气,用力一拔! 嘶—— 王离闷哼。 鹤华丢掉箭头,拿烧好的水冲洗王离伤口,待冲洗之后,立刻将自己采来弄碎的草药糊在王离伤口处。 草药糊了一层又一层,将伤口层层盖住,她便掌起一早便准备好的布条,绕着王离的肩膀将他的伤口牢牢缠住。 “王离,你是真不怕死。”做完这一切,鹤华才长舒一口气,你知道夜闯宫门的后果吗? 知道。 伤口疼得太厉害,王离声音有些发虚,抄家灭族,枭首示众。鹤华瞪了王离一眼,那你还来? 为什么不来? 王离道,王家儿郎战死疆场无数,如今只剩下我与我阿父,陛下是重情之人,未必舍得杀我与我阿父,最严重不过抄了我们的家,将我们贬为白身。 白身就白身。 王离的声音越来越低,阿父已是上将军,封无可封,贬为白身之后,正好让他重新走一遍封将拜相路。 ……你可真是一个大孝子。鹤华被噎了一瞬。 但王离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少年不知何时合上了眼睛,彻底疼晕过去。 鹤华长长叹了口气。 阿父虽极力避免她走弯路,可人生中的弯路不是你想要避免便能避免的。 比如她,她画地为牢,邯郸学步似的揠苗助长,以为自己走的是直道,殊不知却是最弯的一条路。 阿父一遍遍提醒,叫她不必急于长大,她以为那是阿父对她的溺爱,殊不知那是阿父在提醒她走 回正道。 ——她是公主,更是被阿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她的成长没必要学蒙毅不动声色的取舍。 上位者不是将家国天下的条条框框加注在自己身上,提醒自己时时小心,步步留意。——上位者是 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被规则束缚的人。 她感激王离。 如果不是王离,她还跳不开自己作茧自缚,把世人对明君对继承人的期待放在自己身上,殊不知明君的衡量标准当由她来制定。 就如阿父一般。 阿父并非常规意义上的明君,千百后的华夏之地,仍在为阿父是暴君还是明君撕得昏天黑地,但不可否认的是,阿父重新定义了明君的含义——非大一统王朝,非开疆扩土者非明君。 她要做的,是成为阿父这样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被规则束缚的人。 “你真是个大傻子。” 鹤华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戳了戳王离额头,从武将的最高官职到身无分文的白身,上将军若是知道了,定然要打你板子。 · 咸阳城,上将军凯旋。 红毯铺地,鲜花着锦,整个咸阳城为之沸腾,热烈欢迎着这位为大秦开疆扩土几千里的上将军。 王贲慢悠悠骑着马,跟着代替天子来接他的蒙恬进宫门。 最后一队人全部进来,厚重宫门缓缓合上。 王贲挑了挑眉,眼睛瞧着前方的蒙恬。 蒙恬转身,声音悠悠,上将军,对不住。您生了个好儿子,夜闯宫门,劫走公主,陛下震怒,着令抄家贬爵。您现在是白身了。 所以我为大秦开疆扩土几千里,换了个白身?王贲啧了一声,果然生了个好儿子。 蒙恬忍着笑点头,“上将军,节哀。” 王离身上带着伤,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赶路,鹤华拿了他的配饰换了钱,买了辆马车,又雇了几个人,顺着正在丈量即将开工的直道往北疆赶。 一边赶,一边不忘撩起轿帘看外面的直道,心里盘算着修筑直道的花费与时间,有时候在休息的时候,她还不忘问一问前来修筑直道的工人,好让自己对直道有更深一层的认知。 她的五年计划里修筑直道是最重要的事情,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实地走一走,才能彻底弄清修筑直道的事情, 王离带她出来,正好歪打正着,让她从咸阳一路考察到北疆,等她赶到蒙毅所 在的地方,她心里对修筑直道的事情已有了大概,只需再拿着地形图对一对,便能为她日后修筑的直道量身定做出最省钱也最省人工的方案。 “十一,我们到了。” 被鹤华强制性要求躺在马车里养了十几日,王离快憋疯了,马车尚未踏进城门,他便再也忍不住,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对着想拦他却没有拦住的鹤华伸出手,快下来,咱们去找蒙毅。 城楼上的蒙毅微眯眼。 副将道,将军,是咸阳来的马车。——远赴北疆修筑直道,蒙上卿成了蒙将军,又一个达成出将入相成就的帝王心腹重臣。 蒙毅眯眼看着从马车里走出的少女,吩咐庖厨,做些点心来。 喏。 副将应诺而去。 城楼下,王离扶着鹤华下马车。 鹤华抬头瞧着高耸城楼。城楼太高,她看不到上面的人,只看到有猩红披风扬在风中,而披风的主人似乎在注视着她。 一队卫士拦住王离与鹤华的去路。 王离随手扯下悬在自己腰间的玉佩,抬手在卫士眼前晃了晃,“王离。”“祖父王翦,父亲王贲,官拜校尉,封侯武城。” 叫蒙毅滚下来见我。 王离下巴微抬,骄纵开口。 73 第 73 章 卫士瞧了瞧在自己眼前晃着的玉佩,再瞧瞧一双眼睛几乎能长在头顶上,只差在脸上明晃晃写着飞扬跋扈四个字的少年,原本冷着一张脸检查往来行人路引的卫士须臾间笑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看着王离,"你果真是王离?" 王离嗤笑,抬手弹在自己提着的玉佩上, 玉佩晃了晃,上面以大篆写着的王字在北疆冷冽寒风中折射着稀薄日头,豪情与细腻融合在一起,越发将王字勾画得让人过目不忘。 鹤华眼皮微抬,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王离被六姐姐伤得极重,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十几日的路程他们走了月余时间才来到北疆,但咸阳城的斥卫不会如他们一样走走停停,六百里加急的斥卫顺着规划好的直道往北疆走,不过十日便能抵达北疆城下。 换句话来讲,此时的蒙毅早已知晓王离夜闯宫门带走她的事情。若他有心,便可在城下设下一队卫士,不消几日,便能等到他们的自投罗网。 “我还能骗你?” 王离道,"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是——" "动手! 一声爆喝打断他的话。 卫士们一脸兴奋,齐齐上前去抓王离。 王离嘴角微抽,抬脚踹翻冲得最快的卫士。——他就知道蒙毅这个狗东西不安好心! "蒙毅这个狗东西又想阴我!"王离骂了一句,瞬间与卫士们斗在一起。 鹤华头大如斗,"住手,他身上有伤!" 但却没人听她的话。更确切来说,此时的王离如同一块闪闪发光的金砖,一拥而上的卫士们无不想将这块金砖占为己 有。 当然,一个人若是拿不下,一群人将他拿下也是使得的。只要捉住了他,便能去上峰那里领大把赏赐,甚至加官进爵,青云而上。 鹤华一言难尽。——她讨厌这种自己掌控不了局面,只能随波逐流看别人脸色的场景。 "公主,请。"唯一一个没有加入战团的卫士毕恭毕敬,对着鹤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鹤华抬眸看卫士,"让他们住手。" />"公主,抓捕少将军是他们职责所在。" 卫士面上有些为难之意。 "公主大可放心,他们不会伤及少将军的性命。" 但又怕鹤华误会他们要杀王离,卫士又连忙补上一句,“驻守此城的蒙将军与少将军关系匪浅,纵然我们将少将军交上去,蒙将军也不会伤害少将军,而是只会将少将军奉为上宾,好酒好肉伺候。" 鹤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蒙毅的确会揍王离,让王离吃一堑长一智,然后再派人将他们送回去,同行的还会有他的亲卫与亲笔信,言辞诚恳求阿父不要与王离一般见识。 可如果驻守这个地方的将军不是蒙毅呢?而是王离得罪过的人,那么王离一旦被抓起来,等待他的便是恶意报复,然后铁索加身,押送回咸阳。 她不想看到这种画面。 王离是为了她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离受这种屈辱折磨,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好脾气让王离被抓走。 是的,没错,她清楚知道卫士们为什么敢当着她的面动手,在她三令五申下依旧置若罔闻,与王离缠斗不休。 ——是因为她是人人称颂的善良公主,从不因为些许小事让底下的人作难,所以她便是可以冒犯的,甚至可以忽视的。 如果今日王离带走的六姐姐,如果今日是六姐姐站在王离身边,那么六姐姐根本不需要冷声开口,只需一个不耐眼眸,便能让卫士们不敢再擅动,因为六姐姐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他们根本不敢开罪六姐姐,谁也不知道六姐姐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发疯。 正如王离闯入宫门来接她,来自六姐姐手里的弩/箭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得罪六姐姐的人,是真的会死。 至于她,则是大度善良的公主鹤华,在她面前犯些错误也无妨。左右她菩萨心肠,不会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闹得让人下不来台。 鹤华眸色微深。 她讨厌这种加注在她身上的桎梏。大度善良不是被人欺,这两个词的意义当由她来重新定义。 "这里的守城将军是蒙毅与我让你们住手有什么关系?"鹤华声音微凉。 习武之人听力好,自城楼而下的蒙毅听到这句话,眼皮不由得抬了抬。鹤 华眼睛瞧着卫士,声音仍在继续,“我再说一遍,住手。” 卫士心头一跳。 他有一种不详预感,这位传闻中极为好性的公主已经动了怒,如果他们仍然不住手,那么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越是脾气好的人,暴怒的时候越吓人。 可转念再一想,公主贤名在外,不是那种刻意与人为难的上位者,且蒙将军与少将军何等亲厚?他们纵然把少将军交出去,蒙将军也不会把少将军怎样,既如此,他们又为何不能赌一把?借着少将军来北疆之地的东风,给自己毫无盼头的人生一次晋升? 卫士掐了下掌心,为自己壮了壮胆,笑眯眯向鹤华道,"公主,您何必为难卑职呢?""您知道的,蒙将军不会——" "噌!" 清脆剑鸣打断卫士的话。 卫士吓了一跳,原本悬在自己腰间的佩剑此时已被鹤华抽了去,小小的公主脸上尚带着婴儿肥的稚气,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她反手握剑,没有任何犹豫,剑锋挑开刺向王离下盘的剑,茜红色的身影加入越来越激烈的战团。 卫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人交口称颂的好脾气的公主鹤华,竟直接夺了他的剑也要阻止他们的行为? 好性?温柔?大度?不,她根本不允许任何人的忤逆。 "住手!"“快住手!”卫士心头一颤,立刻喝退其他人,"快停下!莫伤了公主!" 眼见鹤华从斜里刺进来,再听人吼上这么一嗓子,众人短暂愣了一瞬后,忙不迭收回自己的剑,与鹤华护着的王离拉开距离。 距离被拉开,鹤华却并未放下手里的剑,她缓缓提起剑,剑锋指向众人,——点过他们的脸,"你们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方才说——住手。” 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的声音是清脆的,鹤华的声音也的确如此,且多年的金奴玉婢日子让她说话时的声线会带着一丝小骄矜,十足的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模样。 但这一次,她的声音与往日完全不同,清脆压得低,便成了温怒的威逼,配合着手里拿着的剑,让他们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向前半步,那 么公主手里的佩剑顷刻间便能取他们性命。 自台阶走下的的蒙毅与身后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此时的小公主,可不是软着声音撒着娇让人为她去做事的公主鹤华。 卫士们面面相觑。 ——不是,这怎么跟传闻中的公主不太一样? 天下谁人不知,公主鹤华是一位极好性的人,鲜少动怒,更鲜少对底层人喊打喊杀,今日怎突然转了性子,手里拿着剑指着他们? 卫士们一头雾水。 这位公主不止好性,更是一位极为底层人着想的上位者,服徭役包吃包住还有钱,工厂是八小时制,三班倒,绝不让厂长们压榨工厂里的工人,这般的好名声,哪怕她新修建的自动纺织厂会绝了无数女人织布卖布的路,也有大把的黔首去她工厂应聘,期待自己成为她麾下工人的一员。 再说直白一点,是他们对这位公主有着盲目的信任,他们坚信她与旁的贵族不一样,她不把他们当灰色牲口,而是将他们的命当命,所以哪怕她修建争议极大的自动纺织厂,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她的工厂添砖加瓦。 而现在,这位被他们推崇信任奉为神祇的公主竟手里握着剑,剑光如寒芒,指着他们的方向? 卫士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很快推断出公主的拔剑相向的原因——她怕他们伤到王离。 眼睛再瞧王离,趾高气昂的少年一只胳膊用布条缠着挂在胸口处,被层层布料缠着的地方隐隐有红色浸出,那是血色的颜色,是从与他们动手之后迸裂的伤口处流出来的血。 卫士们脸色微尬。 边关苦寒之地,一旦不再打仗,晋升便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只能一年一年在这里熬日子,等待年限到了,才能回中原,这种情况下,看到只要抓住便能领赏甚至晋升的少将军王离,他们可不就不顾一切往前冲么? "公主息怒。" 反应过来的卫士反手收剑,拱手向鹤华见礼,“并非卑职一定要趁人之危,在少将军受伤之际也要与少将军为难,而是边关苦寒,日子难熬,少将军是卑职所能接触到的唯一升迁之路——" "升迁之路?" 王离气笑了,直接打断卫士的话,"为了升迁之路去冒犯公主,你们是不想活了?" ; "所以,你们便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鹤华冷声打断卫士的话,"你们难道不怕得罪了我,便只能在苦寒之地待一辈子么?" 王离狐假虎威,"就是。" “得罪了公主,便不止自己在北疆待一辈子,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在北疆之地待到老死!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话对于心心念着回中原的卫士们杀伤力极□□士们脸色大变,立刻将手中佩剑送还剑鞘,"公主,卑职绝无此意!"“卑职,卑职只是——” “何事喧哗?”城楼楼梯口传来副将的声音。 卫士们身体陡然一僵。——如公主将他们冒犯公主也要抓捕王离的事情说出来,他们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公主,求您高抬贵手。""您,您不是那种人。"卫士们压低声音向鹤华恳求。 鹤华抬手,手指松开,掌心握着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我是。" 鹤华凉凉出声。 卫士们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他们无比后悔,为什么要冒着得罪公 主少将军的风险也要抓捕少将军,仅仅是为了早点回到中原吗? 不,更重要的原因是少将军不拘小节,而公主善良宽厚,所以他们才会肆无忌惮出手,然后落了个被公主清算的下场。 副将走上前,拱手向鹤华见礼,“见过公主。”“他们对我不敬,与我动手。”鹤华微抬眼,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敢问副将,他们该当何罪?” 副将面上笑意微僵。——果然被将军猜对了,公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死罪。” 副将斟酌开口,与公主动手,是大不敬,当枭首示众。 卫士心头一惊,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卫士们扑通跪倒在地,手忙脚乱磕头求情。 然而鹤华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微点头,允了副将的话,行刑。——她要树立她的绝对权威,而不是哪怕她动怒, 她的话也无人听从。 副将脸色微变。公主竟一点情面都不留,现在便要杀这些人祭天? 没由来的,他想起刚才分开之际蒙将军面上意味深长的笑意,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深深向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副将,万事小心。 当时他以为是公主被冒犯,再怎样好的性子遇到这种事情也会气得上火,所以必然会对卫士们小惩大诫,让他们以后不敢再犯。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公主竟半点不给蒙将军情面,小惩大诫没有,只有雷霆手段,让这些当着她的面擒拿她的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副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敢求情,因为他的求情只会让这些人下场更惨。 卫士们面如土色,瘫坐在地上。 从咸阳到北疆,一路上有多少城池,多少关隘? 以少将军被拦下便趾高气昂表明身份的行为来看,没有带路引的他与公主就是这么一城一城走过来的。 那么多的城池那么多的关隘,无人敢拦公主与少将军,是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这两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夜闯宫门在旁人身上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当出现在少将军身上时,陛下只是将他抄家贬爵,让少将军与上将军成了白身,但两位将军皆是能征善战之将,而陛下雄心壮志,不断在开疆扩土,他们丝毫不怀疑,假以时日,少将军与上将军必能重回高官厚禄。 可就是这么一位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将军,一位被陛下寄予厚望的公主,他们竟想着他们都是宽容大度之人,而驻守此地的人又是与他们交好的蒙将军,哪怕冒犯他们,也要将少将军擒拿归案,换取自己的青云而上。 ——简直愚不可及! 是谁给了他们的熊心豹子胆?是公主的善良,与少将军的豪爽。这本是极为美好的品质,却成了他们轻视他们的罪魁祸首。 卫士们悔不当初。 但是已经晚了,在意识到鹤华并非传闻中“善良”后,跟在副将身后的亲卫们根本不敢再将她的 话当成耳旁风,她的话音刚落,亲卫们便上前将那些与鹤华动手的人全部拖走。 公主,公主饶命啊公主! 被到拖着走的卫士们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向鹤 华求饶。 但鹤华仿佛听不见似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穿过不断挣扎的卫士,缓缓步入城楼。王离挠了挠头。 有这么严重吗? 一定要将这些人置于死地吗?可十一是为他出头,他若当众为这些人求情,反倒是驳了十一的面子,辜负十一对他的袒护。 不急。 十一只是杀鸡儆猴,不是真的想要他们性命,等人少了些,他再让鹤华饶了这些人的性命,或打上二三十的军棍,或罚去修筑直道,总之让他们免去一死,长个教训。 当然,也让天下人长长教训。十一才不是旁人能轻视冒犯的人! 王离看了眼被亲卫们拖着走的卫士,抬脚追上鹤华的脚步,“十一,你消消气。”“跟他们生气不值当,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 鹤华继续向前走。 呜——然而就在这时,有号角突然被吹响,声音响彻云霄,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起兵阵,王离脸色微变,立刻上前将鹤华护在身后。 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卷起大片黄沙的骑兵阵尚未来到鹤华面前便停住了脚步,像是极力避免马蹄带起的黄沙扑到鹤华脸上似的,他们与鹤华保持着远远的距离。 骑兵阵如波浪般裂开,在鹤华面前让出一条宽阔道路。 一队人自道路中央而来,最边上的骑兵手持旗帜,猩红的旌旗在烈烈风中飘扬,而中间的那队人手里仿佛拿着东西,但距离太远,方才的黄沙又尚未完全消散,鹤华看不清他们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 近了,更近了,鹤华终于看到他们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是红色的锦毯。 他们哒哒骑着马,手里卷着的锦毯一路往前铺,速度并不快,不曾激起新的黄沙,他们一步一步来到鹤华面前,锦毯也跟着铺到鹤华脚下。 呜—— 号角再次被奏响。 又一队人自锦毯而来。 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上覆玄甲,眉间勒抹额,凌冽的寒风鼓动着他的猩红色披风,稀薄的日头刺破云层,晕出一层又一层的光晕洒在他肩头。 >这是鹤华从未见过的蒙毅。 不同于往日天塌下来他也撑得起的渊淳岳峙,此时的他凌厉似剑,气质如刀,踏日光而来,璨若神祇。 鹤华呼吸微微一顿,瞳孔倏地放大。 !!! 贵族出身教养极好的少将军再次骂了句脏话,狗东西挺会。 蒙毅缓缓而来。 他本就生得高,骑在汗血宝马上更显威压,侵/略/性十足,但当他来到鹤华面前,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叩迎公主。 蒙毅声音清朗 叩迎公主——在他之后,所有人翻身下马,向鹤华跪拜。 声音震耳欲聋,而动作整齐划一。 毫无疑问,这是蒙毅的嫡系部队,只有极精锐的嫡系,才能做到这种不需排演也能行云流水的下马跪拜。 鹤华眼皮微抬。——蒙毅以极高礼节迎接的是大秦帝姬,公主鹤华。 这位出将入相的将军,在这一刻彻彻底底认可她。她不再是需要他的庇佑才能顺风顺水的小公主,而是独断专行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的阿父的继承 者。 一片寂静中,只剩鹤华与王离仍站着。 这下不跪也得跪。 王离嘴角微抽,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声音懒洋洋,叩迎公主。 免。 鹤华双手微抬。 蒙毅起身,侧身让路,公主,请。鹤华被迎入郡守府。 府上早已备下宴席,只待鹤华抵达便开席。 鹤华坐在主位上,饭菜如流水一般被送上,而侍从们送上的第一道菜,却是一碟与宴席格格不入的小点心。 北疆大多是五大三粗的军户,他们不大吃甜腻腻的小点心,做出来的点心也远不如咸阳宫里的那般精致,摆盘也不讲究,只三两只叠在一起搁在碟子里,被侍从们轻手轻脚呈上来。 鹤华心中一动,夹起一块小心点。 公主长大了。 她 刚把小点心送到嘴里,便听到蒙毅的声音响起,花厅里无外人,蒙毅此时说话的口吻少了几分刚才的公事公办,带着欣喜与欣慰,徐徐开了口,甚好,臣终于可以放心了。 鹤华动作微顿。 点心入口即化,但味道不及咸阳宫的好,糖放了太多,鞠甜鞠甜的,吃在嘴里有些噎,她慢慢吃完嘴里的点心,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手,我这次过来,就是让你放心的。 蒙毅,你瞧,我已经长大了。 鹤华一边擦手,一边道,“当年要你时刻上心约束着不要多吃点心的小公主,已经长大了。” 那些事情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走马灯似的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上演。阿父总是很忙,章邯太闷,幼年时期的王离总是与她吵闹,所以她总喜欢粘着蒙毅,离得老远便 飞扑到他身上,缠着他,让他给自己做这做那。 十二年的朝夕相伴,让她习惯性依赖蒙毅,将他视为自己的退路。可合格的帝王不该有退路,于是她必须断舍离,与蒙毅万里相隔,不通往来。 但这样狠心将自己过往岁月舍弃的她,是真的强大,是真的在成长吗? 不,不是的。 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强大,是举轻若重,而不是歇斯底里。 而她的成长,也不是舍弃与失去,而是历经千难万险之后初心不忘,回头看来路,她长成自己最为喜欢最为崇拜的模样,而不是面目全非,不断妥协,将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所以你大可放心,不必再担心我。 鹤华抬眉,直视着蒙毅眼睛,“可是蒙毅,我的成长与你不一样,不是害怕与失去,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当由我来定义。 蒙毅眸光微动,笑意自他眼底漫开,顷刻间连嘴角都被沾染。 “阿父的骄傲是什么,善良的公主是什么,你所期待的十一又是什么?” 鹤华看着他的笑,声音顿了顿,跟着他轻轻笑了起来,“我不会再让这些条条框框再来束缚我,因为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当由我来制定。 > 而她将会与她的阿父一样——天下为棋,只手弄天。 74 第 74 章 “彩!”王离朗声开口,"这才是大秦公主该有的模样!" 不止是大秦公主该有的模样,他还从那张略显稚嫩的小脸上看到了陛下的模样,杀伐果决,翻手为云覆手雨。 ——这才是被陛下养在身边亲手带大的女儿,不止模样相,连性情都像了十成十。 他可太喜欢十一现在的模样了! 王离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酒,眼睛亮晶晶,"十一,你知道你前几日像什么嘛?""你前几日做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像是大秦公主,更像是流落在街头巷尾的小可怜。"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他是看着鹤华长大的,这位公主乖巧懂事,聪明过人,是位让人很省心的公主。——当然,仅限于她心情好,且没有被激怒的情况下。 作为最受帝王宠爱的公主,这位公主该有的公主脾气一样都不少,喜华服,好音律,美味佳肴一点不能少,若不是前几年轻徭薄税与民休息让国库亏空得厉害,她还会将身份使然的穷奢极欲发挥到淋漓尽致。 喜欢享受,以前是宽厚善良,而今是但却有锋芒,方才处理卫士便是最好的写照。 似这样一个人,他很难想象她会前怕狼后怕虎,如王离话中所说,活像是被人丢弃在街头的小可怜。 他想象不到那种画面,更不敢去想。但他的眉头还是不由自主蹙了起来,胸口也闷得厉害,他看着她的脸,思绪有一瞬的凝滞。 "流落街头的小可怜?"蒙毅看了又看主位处的鹤华。 "对,就是流落街头的小可怜。" 王离大口喝着酒,"前几日的公主一点不像公主,可怜兮兮又故作坚强的,瞧着别提有多不顺眼了。" 鹤华噗嗤一笑,嗔了王离一眼,"什么小可怜不小可怜的?我哪有这个样子?" "好,你说没有便没有,我全听你的。" 辛辣味道入喉,王离痛快叹了一声,"但我跟你讲,还是现在的你瞧着顺眼。""既为公主,便该骄纵跋扈,不受旁人的约束。" />"什么乖巧懂事,什么温柔善良,那是约束普通人的,不是用来约束公主的。" 王离抬眼看鹤华,笑出一口大白牙,"十一,你就应该永远是现在的样子,永远自信张扬,顾盼神飞。" 鹤华下巴微抬,一脸笃定,"放心,我永远都如今天这样。" 那些不自信,那些试图按部就班走着前人道路来博取别人的中肯的她,再也不会有了。——她是什么模样,该由她来定义。 蒙毅眼皮微抬。 他该欣慰的,为陛下感到高兴,更为公主感到自豪,但当他看到略带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坚毅之色,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他一路看着她长大的小公主不再将他视为退路,更不会再习惯性依赖他,她已经学会自己走路,她再也不需要他了。 这大概是一种什么感受呢?大概是盼着孩子长大,可又怕孩子长得太快离开自己的老父亲心情。 蒙毅自嘲一笑。 鹤华手指轻叩茶盏前的案几。侍从极有脸色,立刻上前添茶。 "蒙毅,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鹤华端起茶盏,"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与教导,也谢谢你——" 声音微微一顿,鹤华轻哼一声,"只谢你对我的照顾教导便好了,其他的便不谢了。" 二十一世纪有一句很火的话,大概意思是感谢苦难吧,那些杀不死你的,都会让你更坚强。她不喜欢这句话,弄得苦难仿佛是一种恩赐似的,自己要感谢它没有把自己弄死,所有才有越来越强大的自己。 这句话完全是驳论。为什么人一定要历经苦难才能成长? 生在象牙塔里的娇娇女,随着时光的飞逝也会有自己的主张,而不是飞来横祸,在高压与痛苦之下将原来的自己完全摒弃,换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美名其曰这就是成长需要的代价。 她不喜欢这样的成长。这种成长更像是被苦难压垮脊梁之后的妥协。 张扬热烈的自己被自己亲手埋葬,然后还要告诉别人,自己做得很好,这是生活必须的事情,谁都躲不掉。 这是被逼无奈的让步,一步一步与苦难和解。 过往岁月被一刀切 ,性格里的棱角被全部打磨,只剩下东西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的是自己还活着,还知道疼,在回想起自己也曾意气风发,一诺千金重时会有一瞬的失神,只是这种失神会逐渐麻木,最后当别人再提起,自己便会自嘲一笑—— “瞎,当时还是太年轻。” 一句太年轻,便将自己与过去分割。 她不喜欢这样。 诚然,人生之路会有各种无奈的抉择,可她希望,无论做了多少次选择,无论第多少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都能有勇气去选择自己最喜欢的那条路,而不是最适合的。 她不妥协,也不和解。她会如阿父一样逆流而上,在波涛汹涌人群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能成长得这么快,是因为你的断舍离。” 鹤华端着茶盏,看着下方的蒙毅,“可是这种断舍离让我有一段时间很痛苦,自我怀疑,误入歧途,如果不是王离夜闯宫门将我带走,只怕我现在都陷在那种怪圈不可自拔。" 蒙毅斟酒动作微微一顿。 他没有抬头看鹤华,但他能感觉得到,鹤华此时的目光定然落在他脸上,那双像极了陛下的眼睛此时略带不满瞧着他,灼灼且略带埋怨,烫得他面上有些疼。 “我知道你是为我,可我不喜欢你的这种为我好。”鹤华道,“我更知道我终有一日要走到这一日,早一日走到,我日后的路会更好走。” "可尽管如此,我依旧觉得这条路不应该由你来开启。" "蒙毅,你一直是我的退路,而不是你亲手将这条路斩断,以此让我习惯身居高位的高处不胜寒。" 蒙毅捏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可是蒙毅,身居高位便一定要做孤家寡人吗?" 宴席是公宴,但更是私宴。 宴席上只有鹤华王离并蒙毅的几位心腹,都是鹤华以往朝夕相伴的人,花厅里没有外人,她说话也更为肆无忌惮,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再去在意旁人的模样,所以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不觉得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没有人规定,上位者一定是孤独冰冷的。" "纵然有,到了阿父与我这一代,这样的事情也会被全部打破。" 鹤华看向蒙毅。 男人并未抬头,只瞧着手里的酒盏,像是在欣赏酒水的成色似的,但她知道,绝对不是,蒙毅并不注重口腹之欲,酒水是西南之地温柔绵长的醉明月,还是关中之地辛辣无比的烧刀子,蒙毅都不会有太多的关注,他之所以此时在盯着自己的酒盏看,而不是抬头看她,是因为他在心虚。 他意识到自己单方面的断舍离会给她带来伤害,更会伤害到她对他的感情与依赖,但是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依旧会走这条路。 ——他希望她永远独立自主,不去依赖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他。 烛火剪着男人消瘦下巴。 摇曳的光晕一点一点晕开,和着羽人座檀香炉里吐出来的袅袅熏香,勾勒着男人的眼角与眉梢。鹤华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蒙毅,我很依赖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蒙毅肩膀微微一颤。像是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男人耳朵动了动——以后,也是? "但这种依赖不会影响到我对政局的判断。"鹤华继续道,"所以蒙毅,不要去破坏这种依赖,好吗?" 蒙毅呼吸微微一室。 陪侍的副将们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装鹌鹑。 ——公主与蒙将军的事情可不是他们这群人能置喙的,他们唯一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陪衬。 就跟花厅里的半人高的熏香炉,精致古朴的琉璃灯似的,是一种装点花厅气氛的工具。 偌大花厅,随着鹤华声音的结束而陷入沉默。 蒙毅手指捏着酒盏,慢慢去抬头。 但头抬到一半,他却突然又停下,像是要缓一缓似的。待缓了一会儿,睫毛敛着的幽深眼眸才顺着锦毯一寸一寸向上走,一点一点移到鹤华身上。 而此时的鹤华也正看着他,凤眸映着摇曳烛火,熠熠生辉的烛火便从她眼底烧到他身上,那是少年意气的顾盼神飞,不管不顾在逆流之中做自己。 蒙毅突然便笑了起来。——王离那厮说得对,这样的公主的确很顺眼。 "彩! " 寂静花厅突然爆出一声喝彩。 这声音来得着实突然,蒙毅动作瞬间停下,动作幅度比方才大,手中酒免不得抖了下,几滴酒水从酒盏里跳出来,撒在蒙毅手指上。 而造成这一切的肇事者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蒙毅的细微动作,少年长腿一跨,从自己位置处起身,一手拿着酒盏,一手提着酒壶,大步来到蒙毅面前。 见蒙毅手里的酒盏仍是满的,少年便放下自己的酒盏,抓着蒙毅胳膊端着酒盏往蒙毅嘴里灌,一边灌,还一边埋怨,"十一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不走一个?" 王离这只野猴子就不能安安静静坐着吗? 鹤华嘴角微抽。 一盏酒被灌了个一滴不剩。 "这才对嘛。 王离满意了。 少年心思只在蒙毅身上,完全没有留意主位上的鹤华目光,蒙毅喝完酒盏里的酒,他便屈膝挨着蒙毅坐下,抬手拍了下蒙毅肩膀,"蒙毅,你跟十一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跟着旁人去与十一划清界限?" 若说去西南之地历练的最大收获是什么,那么回来之后蒙毅不再动不动 便揍他绝对是第一个。本着这种心理,王离见了蒙毅不再像之前那样耗子见了猫,他可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不仅活下来了,还战功赫赫,声名远扬,作为大秦冉冉升起的绝世将星,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当然不怕! ——尤其是当着十一的面,他不仅不怕,他还敢贴着蒙毅给蒙毅灌酒! 蒙毅,十一依赖你,那便让她依赖呗。王离往蒙毅酒盏里重新续了酒,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让你犹豫半天不说话吗? “来,走一个!” 王离把倒满酒的酒盏送到蒙毅嘴边,走完这一个,便拿出咱们关中儿郎的豪气,对十一说随便她依赖! 你永远都不会背叛十一,为什么要担心她的依赖? 鹤华抬手扶额。——只要身边有王离,再怎样煽情的画面都会变得不忍直视。 鹤华嘴角微抽,夹 了块腊肉喂到嘴里。 蒙毅余光瞧了瞧下鹤华,接过王离手里的酒,抬手一饮而尽。 彩! 王离声音郎朗。 蒙毅放下酒盏。 王离连声催促,“快说!” 安静装鹌鹑的副将们目光偷偷往蒙毅身上瞧。——谁能拒绝这种热闹呢?尤其是蒙将军的热闹。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蒙毅身上,除了鹤华。 她太了解蒙毅,如果说她大兄是君子可欺以方,那么蒙毅便是光风霁月,皎洁疏朗,他不会将心事全部埋藏心底,让你猜来猜去,但也不会将心事全部宣之于口,他总是会在恰当的时机说上恰当的话,让人如沐春风。 方才王离不开口,他定然会迎着她的视线说出自己的话,可现在王离不断起哄,他方才想说的话此时便已不适合,他若再开口,便是如王离一般带着酒后微醺的半真半假,再说直白一点,便是顺水推舟,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她开心。 这种话可听可不听,鹤华不太在意。但当蒙毅在王离的催促下终于开口,鹤华夹菜动作微微一顿,清楚发现自己在开心—— 公主已经长大,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蒙毅声音清朗,如臣不会再过问公主今日吃了多少点心,公主想要依赖谁,又与谁亲近,臣也不会再过问。 这句话不是在哄她,更是顺水推舟的好听话,而是他心中最直白的想法,他不会再干涉她的任何事,她可以想做任何她喜欢的事情。 她是自由的。 他希望她永远自由。 公主,愿您前程似锦,所向披靡。蒙毅温柔看着鹤华,眼底有烛火灿烂。 “我会的。” 鹤华弯眼笑了一下,手里的筷子搁在玉碟上。 鹤华抬头,自己与蒙毅之间隔得有烛火,烛火摇曳着,浅浅的光芒镀在蒙毅身上,让他整个人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鹤华眨了下眼,光芒消失,只剩男人与王离并肩而坐。 蒙毅,早点回来。鹤华道,“我与王离在咸阳等你。” 蒙毅温柔一笑,“臣会的。”次日。城楼之下,蒙毅送鹤 华离开。 公主一向心善,不会轻易要人性命。 蒙毅将昨日卫士的处决说给鹤华听,“在行刑之前,臣便自作主将那几人救了下来,罚他们五十军棍,伤好之后送他们去做三年苦役,让他们引以为戒,永不再犯。 “那几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指天发誓再不敢对公主不敬。” 鹤华瞪了蒙毅一眼,你总是喜欢当好人。 公主若是不满这个安排,臣现在便让他们抬头来见。蒙毅笑着道。 “不必。” 鹤华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蒙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既是你麾下卫士,对我不敬,便是你管教不严,你当与他们一同受罚。 蒙毅忍俊不禁,的确是臣管教不严。 “三……不,二十军棍。”鹤华竖起两根手指,另外罚你半年俸禄,以儆效尤。 好,臣的确该罚。 蒙毅莞尔。 “你的俸禄都扣到哪一年了?” 王离眼前一黑,“我本来还想问你借点钱周转一下的,这下得了,别说借钱了,我还得跟你大兄说一声,让你大兄贴你点钱。 边关苦寒之地,没有钱寸步难行。你说吧,让你大兄给你送来多少钱? 蒙恬秩奉一万石,纵给蒙毅送去五千石,府上仍有五千石,足够他日常开销。章台殿中,嬴政把批阅完的奏折搁在御案,声音悠悠说着话。 “阿父圣明!” 鹤华提着裙角走上前,拿着两只小拳拳殷勤给嬴政锤肩。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生活技能,每次闯了祸,或者要为旁人求情,便会使出浑身解数给阿父捶背揉肩。 至于效果好不好,她觉得大抵是好的,否则阿父不会放下随手翻开的奏折,眼睛舒服地眯起了起来。 阿父一脸享受,气氛烘托便得差不多了,她便改了动作,小拳拳舒展摊开,从锤肩变成揽着赢政肩膀,趴在赢政肩头撒娇,“我这般公私分明,阿父不能再 计较我偷偷溜出宫的不是了。” 当然啦,不止我,还有王离,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您就别打他板子了。 她与王离刚到咸阳城,便被阿父的亲卫逮住了,她被送回宫,而王离则是直接下狱。更要命的是下狱只是一个开始,牢狱之灾后面还要挨军棍,真真切切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鹤华道,“上将军只有王离这么一个儿子,见王离伤得这么厉害——” “上将军?” 嬴政微抬眼,打断鹤华的话,哪位上将军? 好的,知道了,大秦的上将军受大孝子的连累,从武将最高官职一贬到底,成了白身不说,连府邸都没了,天天在蒙恬府上蹭吃蹭喝。 “阿父,我真的错了。” 鹤华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解释,“是我钻了牛角尖,明白得太迟,连累这么多人——” “你是公主,你没有错。” 嬴政轻嗤一笑,再度打断鹤华的话,“十一,你今日来寻朕,是向朕认错,还是要为其他人求情? 鹤华呼吸微顿,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公主怎会有错呢?上位者永远不会有错,错的只会是她身边的人。 而她也不需要为他们求情。 错误已经发生,求情是最无用的事情,她该做的,是替他们善后,将这次的错误彻底改写,扭转成对他们有利的事情。 都不是,我今日过来,是想与阿父商议另外两件事。 鹤华松开嬴政肩膀,屈膝跪坐在嬴政身侧,“王家几代积累,富可敌国,与其将王家的家产充入国库,堆在国库里吃灰,不如用来修筑直道。 待这条直道修好了,便在直道上竖一块碑,上面写王贲王离捐赠。 嬴政懒懒挑眉。 “还有我的几位嫂嫂,她们既已封君,便是大秦之臣,她们应该做的是助阿父开创盛世,而不是日日留在府上相夫教子。 鹤华道,“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雉姐姐如今有新的事情要忙,无暇分心管理之前的几家工厂,那些工厂交给旁人她又不放心,不如便让我的几位嫂嫂来管理。 “当然,她们有爵位在身,小小的厂丞是辱没她们,她们若入仕,最起码也要六百石。” 鹤华一笔一笔算,“她们有管理民生的经验,当然不能让她们只管工厂,我的意思是未来的治粟内史从她们之中培养。 她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只要给她们一点点机会,她们不会做得比任何人差。还有我的二姐姐,她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也不输于我的几位嫂嫂,她也可以来帮我——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突然想起自己跟随王离离开时六姐姐的歇斯底里。 ——六姐姐在她身上看到了属于女人的光芒万丈,她却自掩光芒,为了些风月情爱,便将一切抛下不顾,这样为了男人甘愿毁了前途的她,在六姐姐眼里着实可杀。 鹤华久久未说话,嬴政抬手,屈指敲了敲鹤华额头。 “阿父,六姐姐现在在哪?”鹤华回神,“我想见一下六姐姐。” 嬴政挑了下眉,不恨她? “说不怨是假的,如果不是王离反应快,那么被弩/箭射穿胸口的人便是我。” 想想王离身上的伤,鹤华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要见了,在王离的伤没有彻底好之前,我不想见她。 赢政道,她已被朕囚禁,以后由你发落。 谢谢阿父。 鹤华抱着嬴政胳膊,声音不似方才谈起政事时的侃侃而谈。 赢政眸光微动,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发,十一,你这一次成长很多,朕很欣慰。人活一世,很多人尚未来得及弄清自己想要什么,便稀里糊涂过了一生,一如她的阿娘。但十一完全不同,她的成长远比他想象中要快,她早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朝自己的目标不断努 力,野心遇到能力,她想要的东西便近在咫尺。 所谓的朝臣的阻拦,所谓的世俗的偏见,最终都会被她踩在脚下,成为助力她更上一层楼的玉阶。 她离她的目标已经很近了。 /> 你知道你与男性继承人相比,最大的致命弱点是什么吗?嬴政目光落在鹤华脸上,凤眸有一瞬凌厉,“是生育。” 十一,你该如何向朕证明,这个致命弱点不会影响到你? 75 第 75 章 “彩!”王离朗声开口,"这才是大秦公主该有的模样!" 不止是大秦公主该有的模样,他还从那张略显稚嫩的小脸上看到了陛下的模样,杀伐果决,翻手为云覆手雨。 ——这才是被陛下养在身边亲手带大的女儿,不止模样相,连性情都像了十成十。 他可太喜欢十一现在的模样了! 王离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酒,眼睛亮晶晶,"十一,你知道你前几日像什么嘛?""你前几日做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像是大秦公主,更像是流落在街头巷尾的小可怜。"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他是看着鹤华长大的,这位公主乖巧懂事,聪明过人,是位让人很省心的公主。——当然,仅限于她心情好,且没有被激怒的情况下。 作为最受帝王宠爱的公主,这位公主该有的公主脾气一样都不少,喜华服,好音律,美味佳肴一点不能少,若不是前几年轻徭薄税与民休息让国库亏空得厉害,她还会将身份使然的穷奢极欲发挥到淋漓尽致。 喜欢享受,以前是宽厚善良,而今是但却有锋芒,方才处理卫士便是最好的写照。 似这样一个人,他很难想象她会前怕狼后怕虎,如王离话中所说,活像是被人丢弃在街头的小可怜。 他想象不到那种画面,更不敢去想。但他的眉头还是不由自主蹙了起来,胸口也闷得厉害,他看着她的脸,思绪有一瞬的凝滞。 "流落街头的小可怜?"蒙毅看了又看主位处的鹤华。 "对,就是流落街头的小可怜。" 王离大口喝着酒,"前几日的公主一点不像公主,可怜兮兮又故作坚强的,瞧着别提有多不顺眼了。" 鹤华噗嗤一笑,嗔了王离一眼,"什么小可怜不小可怜的?我哪有这个样子?" "好,你说没有便没有,我全听你的。" 辛辣味道入喉,王离痛快叹了一声,"但我跟你讲,还是现在的你瞧着顺眼。""既为公主,便该骄纵跋扈,不受旁人的约束。" />"什么乖巧懂事,什么温柔善良,那是约束普通人的,不是用来约束公主的。" 王离抬眼看鹤华,笑出一口大白牙,"十一,你就应该永远是现在的样子,永远自信张扬,顾盼神飞。" 鹤华下巴微抬,一脸笃定,"放心,我永远都如今天这样。" 那些不自信,那些试图按部就班走着前人道路来博取别人的中肯的她,再也不会有了。——她是什么模样,该由她来定义。 蒙毅眼皮微抬。 他该欣慰的,为陛下感到高兴,更为公主感到自豪,但当他看到略带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坚毅之色,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他一路看着她长大的小公主不再将他视为退路,更不会再习惯性依赖他,她已经学会自己走路,她再也不需要他了。 这大概是一种什么感受呢?大概是盼着孩子长大,可又怕孩子长得太快离开自己的老父亲心情。 蒙毅自嘲一笑。 鹤华手指轻叩茶盏前的案几。侍从极有脸色,立刻上前添茶。 "蒙毅,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鹤华端起茶盏,"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与教导,也谢谢你——" 声音微微一顿,鹤华轻哼一声,"只谢你对我的照顾教导便好了,其他的便不谢了。" 二十一世纪有一句很火的话,大概意思是感谢苦难吧,那些杀不死你的,都会让你更坚强。她不喜欢这句话,弄得苦难仿佛是一种恩赐似的,自己要感谢它没有把自己弄死,所有才有越来越强大的自己。 这句话完全是驳论。为什么人一定要历经苦难才能成长? 生在象牙塔里的娇娇女,随着时光的飞逝也会有自己的主张,而不是飞来横祸,在高压与痛苦之下将原来的自己完全摒弃,换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美名其曰这就是成长需要的代价。 她不喜欢这样的成长。这种成长更像是被苦难压垮脊梁之后的妥协。 张扬热烈的自己被自己亲手埋葬,然后还要告诉别人,自己做得很好,这是生活必须的事情,谁都躲不掉。 这是被逼无奈的让步,一步一步与苦难和解。 过往岁月被一刀切 ,性格里的棱角被全部打磨,只剩下东西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的是自己还活着,还知道疼,在回想起自己也曾意气风发,一诺千金重时会有一瞬的失神,只是这种失神会逐渐麻木,最后当别人再提起,自己便会自嘲一笑—— “瞎,当时还是太年轻。” 一句太年轻,便将自己与过去分割。 她不喜欢这样。 诚然,人生之路会有各种无奈的抉择,可她希望,无论做了多少次选择,无论第多少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都能有勇气去选择自己最喜欢的那条路,而不是最适合的。 她不妥协,也不和解。她会如阿父一样逆流而上,在波涛汹涌人群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能成长得这么快,是因为你的断舍离。” 鹤华端着茶盏,看着下方的蒙毅,“可是这种断舍离让我有一段时间很痛苦,自我怀疑,误入歧途,如果不是王离夜闯宫门将我带走,只怕我现在都陷在那种怪圈不可自拔。" 蒙毅斟酒动作微微一顿。 他没有抬头看鹤华,但他能感觉得到,鹤华此时的目光定然落在他脸上,那双像极了陛下的眼睛此时略带不满瞧着他,灼灼且略带埋怨,烫得他面上有些疼。 “我知道你是为我,可我不喜欢你的这种为我好。”鹤华道,“我更知道我终有一日要走到这一日,早一日走到,我日后的路会更好走。” "可尽管如此,我依旧觉得这条路不应该由你来开启。" "蒙毅,你一直是我的退路,而不是你亲手将这条路斩断,以此让我习惯身居高位的高处不胜寒。" 蒙毅捏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可是蒙毅,身居高位便一定要做孤家寡人吗?" 宴席是公宴,但更是私宴。 宴席上只有鹤华王离并蒙毅的几位心腹,都是鹤华以往朝夕相伴的人,花厅里没有外人,她说话也更为肆无忌惮,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再去在意旁人的模样,所以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不觉得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没有人规定,上位者一定是孤独冰冷的。" "纵然有,到了阿父与我这一代,这样的事情也会被全部打破。" 鹤华看向蒙毅。 男人并未抬头,只瞧着手里的酒盏,像是在欣赏酒水的成色似的,但她知道,绝对不是,蒙毅并不注重口腹之欲,酒水是西南之地温柔绵长的醉明月,还是关中之地辛辣无比的烧刀子,蒙毅都不会有太多的关注,他之所以此时在盯着自己的酒盏看,而不是抬头看她,是因为他在心虚。 他意识到自己单方面的断舍离会给她带来伤害,更会伤害到她对他的感情与依赖,但是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依旧会走这条路。 ——他希望她永远独立自主,不去依赖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他。 烛火剪着男人消瘦下巴。 摇曳的光晕一点一点晕开,和着羽人座檀香炉里吐出来的袅袅熏香,勾勒着男人的眼角与眉梢。鹤华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蒙毅,我很依赖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蒙毅肩膀微微一颤。像是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男人耳朵动了动——以后,也是? "但这种依赖不会影响到我对政局的判断。"鹤华继续道,"所以蒙毅,不要去破坏这种依赖,好吗?" 蒙毅呼吸微微一室。 陪侍的副将们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装鹌鹑。 ——公主与蒙将军的事情可不是他们这群人能置喙的,他们唯一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陪衬。 就跟花厅里的半人高的熏香炉,精致古朴的琉璃灯似的,是一种装点花厅气氛的工具。 偌大花厅,随着鹤华声音的结束而陷入沉默。 蒙毅手指捏着酒盏,慢慢去抬头。 但头抬到一半,他却突然又停下,像是要缓一缓似的。待缓了一会儿,睫毛敛着的幽深眼眸才顺着锦毯一寸一寸向上走,一点一点移到鹤华身上。 而此时的鹤华也正看着他,凤眸映着摇曳烛火,熠熠生辉的烛火便从她眼底烧到他身上,那是少年意气的顾盼神飞,不管不顾在逆流之中做自己。 蒙毅突然便笑了起来。——王离那厮说得对,这样的公主的确很顺眼。 "彩! " 寂静花厅突然爆出一声喝彩。 这声音来得着实突然,蒙毅动作瞬间停下,动作幅度比方才大,手中酒免不得抖了下,几滴酒水从酒盏里跳出来,撒在蒙毅手指上。 而造成这一切的肇事者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蒙毅的细微动作,少年长腿一跨,从自己位置处起身,一手拿着酒盏,一手提着酒壶,大步来到蒙毅面前。 见蒙毅手里的酒盏仍是满的,少年便放下自己的酒盏,抓着蒙毅胳膊端着酒盏往蒙毅嘴里灌,一边灌,还一边埋怨,"十一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不走一个?" 王离这只野猴子就不能安安静静坐着吗? 鹤华嘴角微抽。 一盏酒被灌了个一滴不剩。 "这才对嘛。 王离满意了。 少年心思只在蒙毅身上,完全没有留意主位上的鹤华目光,蒙毅喝完酒盏里的酒,他便屈膝挨着蒙毅坐下,抬手拍了下蒙毅肩膀,"蒙毅,你跟十一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跟着旁人去与十一划清界限?" 若说去西南之地历练的最大收获是什么,那么回来之后蒙毅不再动不动便揍他绝对是第一个。本着这种心理,王离见了蒙毅不再像之前那样耗子见了猫,他可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不仅活下来了,还战功赫赫,声名远扬,作为大秦冉冉升起的绝世将星,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当然不怕! ——尤其是当着十一的面,他不仅不怕,他还敢贴着蒙毅给蒙毅灌酒! "蒙毅,十一依赖你,那便让她依赖呗。"王离往蒙毅酒盏里重新续了酒,"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让你犹豫半天不说话吗?" “来,走一个!” 王离把倒满酒的酒盏送到蒙毅嘴边,"走完这一个,便拿出咱们关中儿郎的豪气,对十一说随便她依赖!" "你永远都不会背叛十一,为什么要担心她的依赖?" 鹤华抬手扶额。——只要身边有王离,再怎样煽情的画面都会变得不忍直视。 鹤华嘴角微抽,夹 了块腊肉喂到嘴里。 蒙毅余光瞧了瞧下鹤华,接过王离手里的酒,抬手一饮而尽。 "彩!" 王离声音郎朗。 蒙毅放下酒盏。 王离连声催促,“快说!” 安静装鹌鹑的副将们目光偷偷往蒙毅身上瞧。——谁能拒绝这种热闹呢?尤其是蒙将军的热闹。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蒙毅身上,除了鹤华。 她太了解蒙毅,如果说她大兄是君子可欺以方,那么蒙毅便是光风霁月,皎洁疏朗,他不会将心事全部埋藏心底,让你猜来猜去,但也不会将心事全部宣之于口,他总是会在恰当的时机说上恰当的话,让人如沐春风。 方才王离不开口,他定然会迎着她的视线说出自己的话,可现在王离不断起哄,他方才想说的话此时便已不适合,他若再开口,便是如王离一般带着酒后微醺的半真半假,再说直白一点,便是顺水推舟,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她开心。 这种话可听可不听,鹤华不太在意。但当蒙毅在王离的催促下终于开口,鹤华夹菜动作微微一顿,清楚发现自己在开心—— "公主已经长大,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蒙毅声音清朗,"如臣不会再过问公主今日吃了多少点心,公主想要依赖谁,又与谁亲近,臣也不会再过问。" 这句话不是在哄她,更是顺水推舟的好听话,而是他心中最直白的想法,他不会再干涉她的任何事,她可以想做任何她喜欢的事情。 她是自由的。 他希望她永远自由。 "公主,愿您前程似锦,所向披靡。"蒙毅温柔看着鹤华,眼底有烛火灿烂。 “我会的。” 鹤华弯眼笑了一下,手里的筷子搁在玉碟上。 鹤华抬头,自己与蒙毅之间隔得有烛火,烛火摇曳着,浅浅的光芒镀在蒙毅身上,让他整个人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鹤华眨了下眼,光芒消失,只剩男人与王离并肩而坐。 "蒙毅,早点回来。"鹤华道,“我与王离在咸阳等你。” 蒙毅温柔一笑,“臣会的。”次日。城楼之下,蒙毅送鹤 华离开。 "公主一向心善,不会轻易要人性命。" 蒙毅将昨日卫士的处决说给鹤华听,“在行刑之前,臣便自作主将那几人救了下来,罚他们五十军棍,伤好之后送他们去做三年苦役,让他们引以为戒,永不再犯。" “那几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指天发誓再不敢对公主不敬。” 鹤华瞪了蒙毅一眼,"你总是喜欢当好人。" "公主若是不满这个安排,臣现在便让他们抬头来见。"蒙毅笑着道。 “不必。” 鹤华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蒙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既是你麾下卫士,对我不敬,便是你管教不严,你当与他们一同受罚。" 蒙毅忍俊不禁,"的确是臣管教不严。" “三……不,二十军棍。”鹤华竖起两根手指,"另外罚你半年俸禄,以儆效尤。" "好,臣的确该罚。" 蒙毅莞尔。 “你的俸禄都扣到哪一年了?” 王离眼前一黑,“我本来还想问你借点钱周转一下的,这下得了,别说借钱了,我还得跟你大兄说一声,让你大兄贴你点钱。" "边关苦寒之地,没有钱寸步难行。""你说吧,让你大兄给你送来多少钱?" "蒙恬秩奉一万石,纵给蒙毅送去五千石,府上仍有五千石,足够他日常开销。"章台殿中,嬴政把批阅完的奏折搁在御案,声音悠悠说着话。 “阿父圣明!” 鹤华提着裙角走上前,拿着两只小拳拳殷勤给嬴政锤肩。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生活技能,每次闯了祸,或者要为旁人求情,便会使出浑身解数给阿父捶背揉肩。 至于效果好不好,她觉得大抵是好的,否则阿父不会放下随手翻开的奏折,眼睛舒服地眯起了起来。 阿父一脸享受,气氛烘托便得差不多了,她便改了动作,小拳拳舒展摊开,从锤肩变成揽着赢政肩膀,趴在赢政肩头撒娇,“我这般公私分明,阿父不能再 计较我偷偷溜出宫的不是了。” "当然啦,不止我,还有王离,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您就别打他板子了。" 她与王离刚到咸阳城,便被阿父的亲卫逮住了,她被送回宫,而王离则是直接下狱。更要命的是下狱只是一个开始,牢狱之灾后面还要挨军棍,真真切切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鹤华道,“上将军只有王离这么一个儿子,见王离伤得这么厉害——” “上将军?” 嬴政微抬眼,打断鹤华的话,"哪位上将军?" 好的,知道了,大秦的上将军受大孝子的连累,从武将最高官职一贬到底,成了白身不说,连府邸都没了,天天在蒙恬府上蹭吃蹭喝。 “阿父,我真的错了。” 鹤华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解释,“是我钻了牛角尖,明白得太迟,连累这么多人——” “你是公主,你没有错。” 嬴政轻嗤一笑,再度打断鹤华的话,“十一,你今日来寻朕,是向朕认错,还是要为其他人求情?" 鹤华呼吸微顿,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公主怎会有错呢?上位者永远不会有错,错的只会是她身边的人。 而她也不需要为他们求情。 错误已经发生,求情是最无用的事情,她该做的,是替他们善后,将这次的错误彻底改写,扭转成对他们有利的事情。 "都不是,我今日过来,是想与阿父商议另外两件事。" 鹤华松开嬴政肩膀,屈膝跪坐在嬴政身侧,“王家几代积累,富可敌国,与其将王家的家产充入国库,堆在国库里吃灰,不如用来修筑直道。" "待这条直道修好了,便在直道上竖一块碑,上面写王贲王离捐赠。" 嬴政懒懒挑眉。 “还有我的几位嫂嫂,她们既已封君,便是大秦之臣,她们应该做的是助阿父开创盛世,而不是日日留在府上相夫教子。" 鹤华道,“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雉姐姐如今有新的事情要忙,无暇分心管理之前的几家工厂,那些工厂交给旁人她又不放心,不如便让我的几位嫂嫂来管理。 " “当然,她们有爵位在身,小小的厂丞是辱没她们,她们若入仕,最起码也要六百石。” 鹤华一笔一笔算,“她们有管理民生的经验,当然不能让她们只管工厂,我的意思是未来的治粟内史从她们之中培养。" "她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只要给她们一点点机会,她们不会做得比任何人差。""还有我的二姐姐,她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也不输于我的几位嫂嫂,她也可以来帮我——"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突然想起自己跟随王离离开时六姐姐的歇斯底里。 ——六姐姐在她身上看到了属于女人的光芒万丈,她却自掩光芒,为了些风月情爱,便将一切抛下不顾,这样为了男人甘愿毁了前途的她,在六姐姐眼里着实可杀。 鹤华久久未说话,嬴政抬手,屈指敲了敲鹤华额头。 “阿父,六姐姐现在在哪?”鹤华回神,“我想见一下六姐姐。” 嬴政挑了下眉,"不恨她?" “说不怨是假的,如果不是王离反应快,那么被弩/箭射穿胸口的人便是我。” 想想王离身上的伤,鹤华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要见了,在王离的伤没有彻底好之前,我不想见她。" 赢政道,"她已被朕囚禁,以后由你发落。" "谢谢阿父。" 鹤华抱着嬴政胳膊,声音不似方才谈起政事时的侃侃而谈。 赢政眸光微动,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发,"十一,你这一次成长很多,朕很欣慰。"人活一世,很多人尚未来得及弄清自己想要什么,便稀里糊涂过了一生,一如她的阿娘。但十一完全不同,她的成长远比他想象中要快,她早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朝自己的目标不断努 力,野心遇到能力,她想要的东西便近在咫尺。 所谓的朝臣的阻拦,所谓的世俗的偏见,最终都会被她踩在脚下,成为助力她更上一层楼的玉阶。 她离她的目标已经很近了。 /> "你知道你与男性继承人相比,最大的致命弱点是什么吗?"嬴政目光落在鹤华脸上,凤眸有一瞬凌厉,“是生育。” "十一,你该如何向朕证明,这个致命弱点不会影响到你?" 76 第 76 章 "贺教授?"“就是那个一手挖掘了公主墓的教授?” "对,就是她。" 老师笑着点头。 "哇,我想见她!" "她超级厉害的!" "公主墓最开始被发现的时候死了好多盗墓贼,阴森恐怖又机关重重的,根本没人敢下墓,是这位 教授第一个下的墓!" “我也知道这位教授!” "这位教授那个时候还不是教授来着,我记得她第一次下墓的时候很年轻,公主墓之后才被评上的教授。" "是的,她现在是享受国家津贴的教授。" 老师声音温柔,“考古学跟其他学科不一样,不怎么受重视,也不被政策倾斜,能在考古学拿到国家津贴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可惜她很忙,咱们不一定能见得到她,要不然我真的很想咨询她一下,她对文物的敏锐度到底是怎么来的?" "为什么别人翻遍资料考察数年才敢确定年代和主人的文物,她只需要摸一下,就能准确知道文物的年代和用途?" 鹤华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心不在焉听同学们叽叽喳喳讨论,自己拿了纸笔在把自己需要的文献资料——列出来。 君主集权最大优点是集中力量办大事,再加上她被世人传得神乎其□□声,阿父政令下达,便有无数人应征而来,修建争议极大的自动织布机的工厂。 所有人的劲儿全往一处使,工厂在荒地上拔地而起,如今已修建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内部修缮,就能将墨家夜以继日赶出来的自动织布机送到工厂,然后招募工人,正式开始动工。 至于直道,则已规划好路线,将离咸阳最近的一段路程修筑完成。 咸阳之外的,只能要等来年开春才能动工,入冬之后的关中极冷,滴水成冰的环境下,根本无法施工。 工厂不日便能投入生产,直道等待来年,如今迫在眉睫的,便是解决她的继承人问题,将生育的风险降到最低。 二十一世纪的医术极度发达,女性 与儿童的身体健康更占据医学界的半壁江山,关于女性生育的文献多不胜数,她将这些文献整理之后下载到u盘,酒店里提供打印复印,她可以让酒店前台帮忙打印出来,然后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带回大秦,让大秦的医官们站在巨人肩膀上研究医术。 “同学们醒醒神,高铁即将到站,我们的目的地到了。”老师站起来,手里举着冬令营的旗子招呼学生,"同学们排队下车,不要走丢了。" 鹤华把纸笔放回书包,背上书包跟着同学往外走。 冬令营的大巴车早已在外面等候。 出了高铁站,鹤华排队上大巴车,酒店离高铁站有一段距离,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大巴车,她才抵达酒店。 随着人群走进酒店,鹤华看到大厅里有供客人使用的电脑,在经济与科技都飞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笔记本电脑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基本上人手一台,自己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当然不会用酒店的电脑,几台台式电脑孤零零摆在那无人问津,鹤华瞧了瞧,登记入住后,她把行李放在房间里,然后找了个借口下楼,用酒店的电脑查资料。 电脑是这个时代的神器,查资料又快有广泛,医术文献,各种入门级的实验干货在各大网站应有尽有,鹤华把资料整理出来下载到u盘,拜托前台给帮她打印。 "这么多?" 前台打开鹤华u盘,有些哭笑不得,"小妹妹,你打印的资料太多了,我们这盒纸估计都不够用。" 鹤华眨了下眼,声音软糯糯,"小姐姐,我可以给钱的。""多少钱?我给你。" 说完话,鹤华摘下背着的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自己的钱包,打开钱包拿出一张红色钞票放在桌面上。 "小姐姐,够不够?" 鹤华问。 前台有些被萌到,红色钞票塞回鹤华手里,"你一个学生,我要你的钱做什么?"“快收回去。” 这年头,参加夏令营冬令营的学生非富即贵,行李箱里装着最新款超薄笔记本电脑,手里拿着最新款手机,一身名牌趾高气昂,只拿鼻孔看人。 但眼前的小妹妹完全不同,手里没手机,行李箱里更没有笔记本,身上穿的 还是校服,在一群几乎把钱穿在身上的学生堆里,她有些格格不入,但不是畏首畏尾的寒酸气,而是不把金银放在眼里的超脱。 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这种气质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再配上一口一个的甜甜小姐姐,简直能把人的心给萌化。 "花的是公司的纸,又不是我的纸,给公司省钱做什么?" 前台笑道,“你打印的东西有点多,我分几次给你打印,省得领导看到一下子打印这么多东西又要啰嗦。" “谢谢小姐姐!” 鹤华弯眼一笑,甜甜出声。 前台鼠标点开打印预览,"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几个文献合在一起,足有七八十张,前台瞧了眼打印机,里面的纸是刚拆好放里面的,一盒纸有一百张,打印这些文献绰绰有余,于是她直接点打印。 "东西有点多,估计要十几分钟。"打印机开始工作,前台抬头对鹤华道,"你先坐那等一会儿,打印完之后我喊你。" 鹤华点点头,但没有去休息区等着,她走出酒店,穿过马路去对面奶茶店买奶茶。 别人帮她是举手之劳,但她不能心安理得享受着别人的帮忙,那么多的资料,少说也要四五盒纸,如果去打印店打印,五毛钱一张,全部打印下来估计要花两三百,前台小姐姐一下子给她省了两三百,她得给前台小姐姐买杯奶茶好好谢谢她。 天冷,鹤华买的是热奶茶,需要等上一会儿才能做好,鹤华站在奶茶店门口,百无聊赖等奶茶。 住的酒店是四环开外,地方有点偏,但毕竟是旅游城市,路修得很好,又宽又平整,让她看得有些眼热,心里盘算着如果在马路上睡上一觉便能把马路带到大秦,那她肯定天天什么事都不干,只在马路牙子上睡懒觉。 当然,这种风险大得很,指不定自己还没把马路带回大秦,就飞来一辆车把她碾得粉身碎骨,跟她现在都没拼凑完整的尸骨一样,连块完整的骨头都不好找。 这简直是地狱笑话,鹤华被自己逗笑了。 "您的奶茶。" 身后响起店员的声音。 "谢谢。" 鹤 华给了钱,接过奶茶。 鹤华提着奶茶往回走,正准备横穿马路,远处路口突然出现一道强光,刺得她几乎有些睁不开眼,连忙收回自己刚刚踏上马路的脚步,条件反射般向后退。 “噌——” 一辆跑车飞驰而过。 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这似乎是富二代们的休闲娱乐,趁着夜深人静来偏僻路上来飙车。 "小姑娘,你没事吧?!"奶茶店店员吓了一跳,连忙从店里走出来看鹤华。 鹤华摇了摇头,"谢谢,我没事。" "没事就好。" 店员心有余悸,看鹤华的确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这群人越来越放肆了,以前凌晨一两点才出来飙车,现在不到十点就出来了,难道不怕撞了人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店员拿出手机拨打妖妖灵,"小妹妹,你放心,我这就打电话报警,让警察去拦截教育他们。""这次是你反应快,要是换一个反应慢的人,我这会儿就得打要120了。" 这句话是大实话,鹤华点点头,"是得打电话报警。" 然而她声音刚落,原来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的跑车突然又折了回来。鹤华眼皮微抬。 一辆红色跑车在路口停下。 大概是入冬之后的西安着实有点冷,飙车的二代们都不开敞篷装13了,老老实实把天窗升了上去,鹤华瞧了一眼,是今年限量发售的豪车,换在大秦,少说也是汗血宝马之类的良驹。 ——恩,不是二代就是红三。 店员手里电话尚未拨通,见跑车又回来,还以为他们听到自己报警的话回来找自己麻烦,连忙拉着鹤华往自己店里走,"小妹妹,咱们回店里。" 鹤华从不惹没必要的麻烦,点点头,跟着店员往奶茶店走,然而下一刻,她余光却瞥见跑车窗户 落下来,一道极为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小朋友,没吓到你吧?"轻挑慵懒,听着就很欠揍,典型的京腔,带着明显的儿化音。 > 跑车男人胳膊微抬,压在车窗上,食指带了枚素戒,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窗,"对不住哦——"男人声音微微一顿。 四目相对,鹤华清楚看到男人眼底的疑惑。 "小朋友,我们之前在哪见过?"顿了顿,男人迟疑开口。 鹤华眼睛轻眯,视线在男人脸上打转,"你叫什么名字?" “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有心情撩妹呢?赶紧走,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后面跑车下来一个卷毛男人。 卷毛抬眼瞧被店员拉进奶茶店的鹤华,刚才在车里没看清,只看到是个穿着羽绒服的女孩儿,现在下了车,才看到女孩儿个子虽高,但脸却稚嫩得很,估摸着就是一个初中生。 & nbsp;卷毛拍了拍素戒男人车门,哟,这是未成年,您老人家别散发您那无处安放的魅力了,赶紧走。 小朋友,医药费。 素戒男人嗤笑,目光瞥过鹤华的脸,两指夹着一张银行卡,顺着车窗递过来。 卷毛接了银行卡,素戒男人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鹤华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卷毛拿着银行卡来到鹤华面前,用银行卡敲了敲桌面,小妹妹,哥几个不想闹大。这是医药费,密码六个零,包治百病,买几个包包,再买点漂亮衣服,这事就算过去了。 鹤华回神。 还有你,别打电话报警了。 注意到奶茶店员拿着手机准备打妖妖灵,卷毛又补上一句,人正主都没发话呢,你报什么警? 多管闲事。 店员握着手机的手指僵了僵。——背着人报警可以,但跟这种二代当面硬刚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鹤华抬眉瞧了眼奶茶店门口的摄像头,伸手抽走卷毛递过来的银行卡。 卷毛挑了下眉,行,这事就这么了了。 你好,借一下你的手机。 鹤华对店员伸出手。 啊 ?哦。 店员把手机递给鹤华。 鹤华直接拨通妖妖灵,您好,警察叔叔,这里有人威胁我。 能威胁到她的人根本不存在。无论在大秦,还是在举目无亲的二十一世纪。 卷毛:??? 卷毛被人从警察局里领出来的时候,仍是一脸懵,不是,银行卡都接了,咋还报警了? 更丢人的是他的嚣张态度完全被奶茶店门口的摄像头全部录了下来,成为他肇事未遂威胁人的证据,女孩儿的叔叔是个只要出手就能上热搜的大牛,警察没有和稀泥,他被警察劈头盖脸一通训,训完还得好声好气去道歉,至于那张银行卡,在警察们的见证下成了他与女孩儿和解的精神损失费,以后很难耍心眼要回来。 卷毛稀里糊涂进警局,稀里糊涂被人领出来。 感谢馈赠,下不为例。警局大门口,女孩儿拿着银行卡,冲他挥手。 想不到他也有阴沟里翻船的这一天! 与卷毛分开,鹤华被老师领到医院,一边做体检,一边听老师唠叨,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 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跟学校交代? “下次可千万别这么搞了。”人家是富二代,要是人家不愿意私了一定要闹大,倒霉的只会是咱们。 鹤华乖巧点头,心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昨夜的素戒男人。 那张脸与王离极为相似,不止是脸,还有声音,以及骄矜的欠劲儿,如果不是素戒男人比王离大几岁,他们相遇的地点又是在二十一世纪,她几乎会脱口而出王离的名字。 太像了。像到让极为熟悉王离的她都有一瞬的怔神。 而闹到警察局,更让她误打误撞知道素戒男人的名字——王离。 王离,公主墓的投资者。 最早的公主墓是个出了几十条人命血案的灵异地,是王离力排众议,斥巨资将不祥之地的公主墓打造成网红打卡地。 鹤华闭了闭眼。没由来的,她突然对公主墓有了兴趣。 老师,咱们什么时候去公主墓?检查完身体, 鹤华问老师。 老师掌着一沓化验单,化验单上没有任何问题,老师这才松了一口气,“你不是对公主墓不感兴趣吗?怎么又突然想去公主墓吗? “来都来了,不去看看多可惜?”鹤华挽着老师胳膊,老师,您跟我讲讲公主墓呗。 好,老师跟你讲讲。老师把化验单放回包里,一边走一边给鹤华讲公主墓。 鹤华听得心情格外复杂。 历史上的她死得太惨,惨到考古人员考古她的墓时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稀碎到刚刚被考古人员爆料,就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连续霸榜好几日,被网友人评为史上死得最惨的人物,没有之一。 死得惨也就算了,死后连入土为安都没有做到。 两千年后,她的墓被盗墓贼发现,紧接着,是考古人员的抢救性考古,再然后,有资本看中这块“网红”公主墓,将这座原本埋藏于历史长河的墓地打造成旅游胜地,成为当地继秦皇陵之后的又一张瞩目名片。 在别人眼里是旅游胜地,但在她眼里,每一次公主墓冲上热搜,都是揪着她的耳朵提醒她,她的大秦早就亡了,她的阿父也早就死了,至于她,在阿父死的那一年便被人虐杀,直到现在,她的尸骨都没有完全寻全。 这种事情多了,就会让她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甚至有一段时间让她分不清哪个世界才是真实,是阿父暴毙,大秦轰然倒塌是真实,还是她已经改写的历史是真实?如今的大秦已蒸蒸日上,是陆权霸主,更是海洋霸主? 鹤华有一瞬迷茫。 但这种迷茫阻挡不了鹤华把前台给她打好的文献带给大秦的医官。——不管怎么样,都不能阻止她提高大秦医术。 这关系到她继承人的位置,她半点都不敢马虎大意。 医官大喜,公主,这种文献很有用,是目前最适合下官的医术。“若是有机会,公主再拿些这一类的文献吧。” 鹤华拿起文献看了看。 这种文献不好弄,需要去知网下载,知网又是出了名的坑人不眨眼,把这一类的文献全部下载打印出来,怕不是要花光她所剩无几的奖学金。 唯一庆幸的是那个与王离同名同脸的人给了她一张银行卡,那人开着 跑车,看上去非富即贵,卡里的钱应该不少,足够让她把所有资料全部下载。 “我知道了。”鹤华点头,除了这一类的文献,你想要哪些资料? 但第二日的鹤华还未来得及找同学借知网账号,便被老师催促着出了酒店,你不是想去公主墓吗? “咱们今天去,满足你的这个心愿。” 谢谢老师。 公主墓离酒店不远,从公主墓回来再借知网账号仍来得及,鹤华点点头,跟着老师上了大巴车。 可坐上大巴车没有多久,鹤华突然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种有人捏着她心脏的不舒服感,随着公主 墓越来越近,这种不适感便越来越强烈,当她随着人流走下大巴车,踏上公主墓的土地时,这种不舒服感达到顶峰,周围是天旋地转的失重,眼前是一阵阵发黑。 太怪异了。这种感觉是她从未有过………不,她有过。 鹤华心头一怔,想起来了。 早在数年前,她随阿父去往陪葬区,那时她在轿撵上睡得正香,但当马车停下时,一种强烈的不适瞬间将她吞噬,让她在梦中都睡得不安稳。 而那个偏远的陪葬区,正是现在的公主墓。——她的墓地。 鹤华,你没事吧? 老师吓了一跳。 没事。 鹤华打开水壶,大口大口喝着水。 这种难受仅仅是因为这里是她的墓地?还是有其他原因? 鹤华咕嘟咕嘟灌了半壶水,这才觉得身体好受一点,于是抽了张纸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虚汗,对一脸担忧的老师道,老师,我们走吧。 真的没事? 老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不行,你还是再缓缓。你是咱们少年班里最出色的学生,你要是出了事,校长都担待不起。 老师伸手扶着鹤华,走,咱们去他们的医务室找医护人员看一下。 br/> 再醒来已是另外一个世界。 公主,您终于醒了!耳畔响起寒酥喜极而泣的声音,快,快告诉陛下,公主醒了! 喏! 有人应诺而去。 公主醒了?“太好了!” 吕家妹子,你快进去瞧瞧,公主现在怎么样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好,我进去瞧瞧。紧接着,是刘邦萧何与吕雉的声音从外殿传进来。 鹤华蹙了蹙眉。 不对劲。不像是她睡了一觉醒来的样子,更像是她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似的。 “我——” 刚吐出一个字,鹤华发觉自己喉咙疼得厉害,后面的话尚未说完,便有些支撑不住,指尖一阵一阵发颤。 她这是怎么了? 鹤华疑惑得很。 公主先别说话。寒酥从小侍女手里接了水,小心翼翼递到鹤华嘴边,您昏迷已有月余时间,突然醒来肯定有些 不适,您先喝口水润润喉咙,等喉咙舒服了,您再说话。 她昏迷了一个多月?不,这绝不可能。她只在二十一世纪过了一天,不可能在大秦世界昏迷一个多月。 鹤华眼皮跳了跳。半息后,她想到了——是因为公主墓。 77 第 77 章 第一次去公主墓,是随阿父一同去的,那时候的她仍在梦中,强烈的不适感让她睡得极不安稳,阿父见她不舒服,便连忙让人护送她离开,可尽管如此,鲜少生病的她断断续续病了月余时间。 至于这一次,则是亲自踏上自己的埋骨地,这一次的不适比上一次的更强烈,强烈到让她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在老师的搀扶下都能一头栽倒,失去意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只要到了这个地方,便难受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是因为这个地方是她的埋骨地,所以她才会有这么强烈的不适? 是因为她这个人早就死了,是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人,所以当初现在与她有关的地方时,她才会如此难受? 如同系统bug,靠着自身的敏锐与伪装躲过了程序员的检查与修正,但当出现在造成漏洞的系统旁边时,她的存在会变得格格不入,让程序员很容易便能注意到她,然后将她这个系统bug抹杀? 鹤华心头猛然一颤。 不,她不是系统bug,她是活生生的人,她才不要被无形的手拖到她“该去”的地方,成为支离破碎的尸骨! "公主?公主?"耳畔响起寒酥焦急声音,"公主您怎么了?" "传医官!快传医官!" “医官来了!” 鹤华回神。 外殿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是医官快步入内殿。 “无碍。” 鹤华轻轻摇头,艰难吐出几个字,"水。" “快给公主喂水。” 吕雉连忙提醒寒酥。 寒酥点头,再次把水递到鹤华嘴边。 鹤华就着寒酥的手,小口小口喝着水。 月余时间不曾主动进食,她吞咽有些困难,水喝得有些慢,好一会儿,她才把寒酥喂到她嘴边的水全部喝完。 见鹤华能喝水,吕雉面上一喜,一叠声吩咐侍女,"快,再盛一盏来,公主能进水了!" 侍女快步又盛一盏水,递到寒酥手里。寒酥接下茶盏,轻手 轻脚喂给鹤华喝。 "医官,公主不仅醒了,还能自己喝水了,是不是意味着公主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吕雉给鹤华掖了掖被角,回头问医官。 医官眉头微皱,“这个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 殿外响起王离暴躁声音。 鹤华动作微顿。 “哎,少将军,您等等。”刘季见王离不等通传便直接往内殿闯,伸手拉了王离一把,"公主刚醒,此时尚未洗漱——" "那又如何?" 王离不耐甩开刘季的手,瘸着脚绕过屏风,直接走进内殿。 鹤华眼皮微抬。 行刑人显然用了十足的力气,少年身上的伤尚未好,走路一拐一瘸的,他与鹤华自幼一同长大,鹤华殿里的侍从们与他极为熟悉,见他瘸着腿,便有小寺人快步去扶他,少年扶着小寺人的手,腿虽瘸着,但走得却比小寺人更快,三步并做两步来到鹤华床榻前。 "你醒了?" 少年扶着小寺人的手坐在鹤华床榻旁,一双星眸满是关切,在鹤华身上打转,“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鹤华摇头,看了又看王离的脸。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她在公主看到的那个素戒男人几乎长得跟王离一模一样,尤其是这种横冲直撞的嚣张跋扈味儿, 世界再找不到第二个。 “没有不舒服就好。” 王离道。 床榻小几旁放的有茶水,王离拿起茶盏往自己嘴里喂了一口,一边喝水一边与鹤华道,"医官们的话不必听,他们都是危言耸听,你既然醒了,便代表一切都好了,再养个几日,便能陪我一同去骑马了。" 医官面色微尬。 要是真有少将军说得这么简单就好了。 /> 这不可能。 从医术角度来讲,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一次是昏迷一个多月,那么第二次昏迷多久?第三次呢? 谁都说不好,谁也无法保证。 这才是这件事情最可怕的事情,你不知道公主下次的昏迷时间,更不知道她下一次的昏迷究竟要多久才能醒来,又或者说,还会不会醒得来? 想到这儿,医官心头一惊,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公主无论是对陛下来讲,还是对大秦来讲,甚至对他们这些医官们来讲都是极为重要的人,他不敢想象失去公主之后的他们会是怎样的模样。 尤其是陛下。 陛下对公主寄予厚望,几乎将公主视为自己的继承人,公主在这个时候身体出了问题,简直是向陛下心头狠狠扎上一刀。 多年心血付之东流,陛下心里该有多难受? 而大秦的规划更是在按照公主的谏言走,一旦缺了公主这位领路人,大秦轰轰烈烈的变革是中道崩卒,还是一意孤行走向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未来? 这一切都是未知。 一个极其可怕的位置。 医官叹了口气,接过小寺人帮他背进来的药箱,抬手把药箱放下来,伸手打开药箱,取出把脉用的手枕。 "少将军,您让一让。"医官道,"老夫先给公主把一下脉。" 王离立刻从床榻上站起来。但他身上的伤还未好,站起来的动作太急也太快,身体不由得跄踉了一下。 吕雉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了一下,"少将军,当心。" "多谢。" 王离借着吕雉胳膊站稳身体。 鹤华脸色微变,"你伤得这么厉害?" “上将军亲自动的手。” 王离站稳身体,吕雉收回手,温声向鹤华解释,王离父子俩虽都被贬为白身,但她还是将他们称为将军与少将军,"上将军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出手又重又狠,若不是蒙将军见事不好连忙派人请陛下,只怕上将军要将少将军活活打死。" 鹤华心里有些难受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咱俩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王离毫不在意,"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赶紧好起来,不要再把人吓得半死了。" 外殿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哎哎哎哎哎,章邯——”刘季的话尚未说完,章邯已疾步闯入内殿。 少年大抵在宫里当值,听闻鹤华醒了,便急匆匆赶来,身上的衣服尚未来得及换,银质薄甲配着翻滚的猩红披风,腰间悬着的吉金剑闪着凛冽寒光,与华美精致的公主内殿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的少年疾驰而来,额上有着细密薄汗,与张扬肆意的王离相比,他的情绪更为内敛,他没有飞驰到鹤华面前,轻车熟路在她床榻上坐下,极为熟稔问东问西,他刚到内殿便停下,如一堵沉默的墙,漂亮眸子看着鹤华,眼底翻涌着压抑着的情绪,薄唇长了张,似乎想说什么。 “瞎,算了,我不拦了,反正也拦不住。” 与此同时,外殿传来刘 季的揶揄叹谓,“一个二个都去闯公主闺房,你们是真不担心一会儿被陛下撞见啊! 章邯置若罔闻。 王离轻嗤一笑。 公主,您醒了?沉默良久,章邯问出自己的第一句话。 鹤华有些好笑,对,我醒了。 方才一连喝了几盏水,鹤华此时的嗓子已不像刚刚醒来时那般刀割似的疼,只是仍有些不适,让她不得不将语速放缓,“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饿。” 你们先出去吧,一会儿阿父要过来,你们在这里不合适。 章邯嘴角微抿,轻轻点头。 “我知道不合适,但我才不要出去。” 王离大大咧咧道,陛下怪罪,那便让他怪罪吧,我身上的伤还没好,陛下总不能现在便打我板子吧? 章邯转身动作微顿,侧目回头看王离。 少年靠着鹤华的窗柩站着,动作肆无忌惮又亲密,眼睛明晃晃看向鹤华,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熟稔。 “陛下才舍不得打我板子。” 少年声音骄矜,声音里满满是笃定 ,“陛下比我阿父宠我多了,要不是陛下拦着,我早就被我阿父活活打死了。 床榻上的鹤华被他逗笑了,“你就仗着我阿父喜欢你。” “那当然。”少年下巴微抬,“我就是仗着陛下喜欢我。” “阿父喜欢也不行。”鹤华吃力抬手,似乎是想推王离。 王离连忙弯腰,抬手握住鹤华手腕,把她的手放回床榻,别乱动。你刚醒,身体还没恢复。 鹤华点头,“我有话要与阿父说。” 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王离有些奇怪。 鹤华摇头,就是不能。 行吧,我走。王离叹了口气,“我走还不行吗?” 章邯收回视线,转身出内殿。 “走了,一会儿再来看你。”片刻后,王离跟着走出内殿。 “陛下驾到——”殿外突然传来小寺人尖细声音。 刘季伸手拍了下章邯肩膀,章邯,还好你出来的及时。公主年龄大了,咱们是男人该避嫌时就得避嫌。 章邯神色淡淡,没有接话。 嬴政快步而来,后面跟着蒙恬一众朝臣。——这是在与心腹重臣议事,中间听到鹤华醒来的消息,放下一切事情赶了来。 参见陛下。 众人俯身向赢政见礼。 赢政看也不看,径直走入内殿。蒙恬等朝臣在外殿停下。嬴政绕过屏风,快步来到鹤华面前。 “阿父。” 床榻上的鹤华软软唤了一声。 赢政眸光微微一颤。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瞬之间,帝王恢复往日的不动声色模样,幽深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醒了? 须臾间帝王沉声发问。 鹤华笑眯眯点头。 四目相对,鹤华看到帝王虽仍是以往不动声色不怒自威的帝王,心情的好坏永远不会叫人知晓,但那双眼睛里却有着血色,那双眼睛下有着淡淡乌青,是 长时间不曾休息好才会有的模样。 ——她昏迷的这一个多月,她的阿父担心极了。 “阿父,对不起。” 鹤华面上笑意淡了几分,声音有些内疚,这段时间让您担心了。 赢政闭了闭眼,缓步向前,在鹤华床榻旁坐下,而后慢慢伸出手,掌心落在鹤华头顶。 以后不许这样了。 嬴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凌厉凤目有一瞬的柔软,“阿父年龄大了,经不住这样的惊吓。” 鹤华眼睛一酸,眼泪险些掉出来。 阿父真的很在意她。 如视珍宝,千娇百宠,生怕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甚至就连抚弄她头发的动作都很轻柔,仿佛触摸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精致易碎的琉璃珍宝。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了。 鹤华吃力抬起手,握住赢政手腕,“我再也不会让阿父为我担心了。” “你叫我不担心,但贺教授如今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床上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张,毫无半点生机,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王离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爆发,章邯,都这种情况了,你还不让我带她去医院,你是想让她死吗?! 王离抬手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伸手将床上的女人抱起来。 这人瘦得厉害,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重量,他心中一痛,抱着人往外走,但刚转过身,又被章邯拦住去路。 王离瞬间暴怒,滚! “医院救不了她。” 相比于王离的暴躁,章邯显得极为平静,你如果不想她死,就把她放下。 放下?然后让她在你这儿等死? 王离眸色骤深,抬脚踹向章邯,别做梦了!“章邯,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更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我不可能让她死在我面前!” br/> 章邯躲过王离的攻击,反手将门上锁,你若将她带走,才是真正要她死。把她放下,然后等待,等她回来。 “她说过她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诺不轻许,她不会失约。 “诺不轻许,我不负你。”将军翻身上马,猩红披风扬在风里,“十一,等我回来!” 陛下降旨,命臣祭祀天地,消除病祸。 臣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请公主务必时刻守在陛下左右,一步不可离开。臣……很快便回来。 可是她谁也没有等到。 她没有等到王离,也没有等到蒙毅,她等到的是阿父的手缓缓落下,等到赵高胡亥彻底暴露本性,等到南柯一梦,等到自己仍在梦中。 一团黑暗中,嬴鹤华缓缓睁开眼。 她不会再等任何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自己足以走完这一生。 嬴鹤华赤着脚,跌跌撞撞走在黑暗中。 鹤华心脏狠狠一抽,脸色骤然惨白。 十—? 嬴政脸色微变。 一切像极了慢动作,感官越来越迟钝,鹤华紧紧抓着嬴政衣袖,大口大口喘着气。“阿父……” 鹤华艰难出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有一种极为不详预感,她感觉只要自己闭了眼,便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阿父,于是她吃力睁开眼,努力抓着嬴政的手。 她不能死。 她是阿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她要做像阿父那样的人。 她不能死! 鹤华紧紧抓着嬴政,呼吸一下比一下更急促。 下—刻,她眼前一黑,周围景象全部退去,只有一片黑暗陪着她。 死一般寂静的黑暗中,她竟然看到一个人——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78 第 78 章 说是与她长得一样,其实也不太一样,那个人的气质与她截然不同,像是地狱深处以鲜血浇灌才开出来的花儿,身上的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危险性。 而这种危险性不止别人,对自己也一样,她身上有一种让人心惊的自毁感,这一刻高不可攀凌厉迫人,但下一刻,便是歇斯底里的疯狂,你永远不知道,在她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更要命的是她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她与正常人完全不同,死一般的幽静与沉默,身上没有半点活人气息,像是早已死去的人被后世的人从土里刨出来,因尸首早已腐烂在历史长河里,所以以泥土又或者其他东西拼凑出她如今的身体,修补的痕迹很明显,每一处都触目惊心。 鹤华眼皮跳了跳。 她该害怕的。 不止是她,任何人见了眼前女子的模样都会惊恐不已,那张脸那具躯体着实可怖,没有人能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保持平静,可不知为什么,她却半点恐惧也没有,她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仿佛穿过层层迷雾看到历史中的自己。 历史上的她,当如少女一样的死法。 死的时候很年轻,十四五岁,或者更小,像是一朵尚未来得及绽放的花儿,颤巍巍刚伸出第一层花瓣,便被狂风骤雨斩落成泥。 鹤华默了默,眼底神色从突然间来到陌生世界的警惕变成哀伤。——这个人,是她自己。 "你是……" 鹤华声音顿了顿,叫出少女的名字,"公主鹤华。" 少女歪了下头,发出僵硬的咔擦声,"公主鹤华?"“我已经很久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鹤华微微一愣。 ——这个声音是奇怪女人的声音! 沙哑,迟缓,像是彻底被毁去的声带重修修补,但再怎样高明的医书,坏的东西就是坏掉的东西,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所以她的声音算不得好听,听多了还会有一种刺耳感,这是造成她沉默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她不愿把自己的不好的一面暴露在旁人面前。 所有谜团在这一刻全部有了答案。 她显然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鲜花着锦,高高在上,哪怕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泞,她也会高傲沉默着,保持自己最 后的体面,让自己成为沉默的上位者。 而她之所以选中她,其原因也再明显不过,她便是她,她已死在历史长河,她无法更改阿父与大秦的命运,所以她孤注一掷选择她,让她来到二十一世纪,让她提前知道所有的事情发展,让她将一切告知阿父,让阿父将一切能威胁到大秦的人成为历史尘埃中的其中一粒砂砾。 胡亥,赵高,李斯,乃至后来的刘季与项羽,他们都是大秦的威胁,被阿父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分而治之。 胡亥赵高两人罪大恶极,是大秦轰然崩塌的最主要原因,他们被阿父处于极刑。 在这场万里江山瞬间崩塌的惨剧中,李斯并非主谋,被胡亥赵高两人胁迫才被迫同流合污,临到 最后期,李斯还在上书胡亥,试图挽救风雨飘摇中的大秦,对于这种毁誉参半的人,阿父自然会留他一条性命,没有让他落个与胡亥赵高一样的结局。 阿父虽然没有杀李斯,但并不意味着将李斯的过失一笔购销,而是让李斯观胡亥赵高受刑,让千刀万剐的刑法持续七七四十九天,在这短短四十九天里,李斯几乎瘦脱形,只剩一把骨头穿着官袍,一阵大风便能将他刮了去。 在李斯浑浑噩噩生不如死的时候,阿父让李斯官复原职,让她的几位兄长娶了李斯的女儿,待李斯一如既往,他仍是大秦帝国的肱骨重臣。 如同溺水之际抓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跌入深渊之后看到一束光亮,李斯对阿父感激涕零,再不曾生过二心,哪怕是阿父有意立她为继承人,让李斯的女婿,她的兄长们成为她的陪衬,李斯对这种事情都接受良好,全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以阿父马首是瞻,至死不渝。 至于刘季与项羽,这两人是乱世里的英雄,太平盛世里的能臣与悍将。 阿父是何其骄傲何其自负的一个人,对于此时尚是普通黔首的他们,阿父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将他们收为麾下,刘季成了她的左膀右臂,项羽此时随着商队漂洋过海,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功绩霸业。 一切威胁被消弭。 那个随着阿父崩逝便轰然倒塌的大秦帝国,此时疆土广袤无,军事空前强大,经济飞速腾飞,她几乎能够看得到,在不久后的未来,大秦的旌旗会插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r/> 她提前预警了一切,阿父超前的政治眼光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再穷兵黩武大兴土木,而是选择休养生息与民休息,于是天下归心,阿父被黔首奉为神祇,她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成为被阿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是你,竟然是你!” 鹤华快步向少女走去,声音微微发颤,"你,你还活着?" 她早该想到的。这般深的执念,这般不顾一切也要做成这一切的疯狂,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再寻不到第二个。 “我在大秦昏迷了一个多月,是不是因为你的原因?”鹤华向少女伸出手。 然而随着她手指的碰触,少女的身体突然变浅,如同水中倒影被戳破,她的手却直接穿过少女的身体。 鹤华瞳孔微微一缩。 ——她没有实体。 她的一切都是虚妄。 鹤华触电般收回手。 少女身体慢慢恢复原来的模样。 "吓到你了?" 少女问她。 “没有。” 鹤华拼命摇头,"你一点都不吓人,你很好,你是大秦的公主,阿父最喜欢的女儿,你——" 她看到少女自嘲一笑。像是早就释然自己此时的模样,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鹤华声音夏然而止。 周围静得可怕。 有鬼火在她们身边不停跳跃,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妖异的蓝色鬼火陪着她们,仿佛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颜色。 “你需要帮助吗?”沉默良久,鹤华哑声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少女眸色有一瞬的空洞,"帮助?"“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鹤华抬了抬眉。 少女是她,但又不是她。 她与她的性格完全不同,更孤僻,也更凌厉,像是出鞘利刃,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被她无情斩断。 她已经不相信任何人。更不相信任何人能帮到自己。 可是,她不是任何人,她是她自己。 鹤华抬头,看着那人的眼,“我 不是在帮你,是在帮阿父,帮我自己。” 阿父两字让少女空洞的眼眸有了些许光彩,直直向鹤华看过来,"你的阿父,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她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鹤华明白,那是声带伤得厉害的后遗症,有躯体时还能稍稍掩饰,但当只剩下虚无缥缈的执念之时,便又恢复原本的模样。 鹤华有些难受。大秦最璀璨最完美无瑕的明珠,终究还是斩落成泥,破碎不堪。 鹤华别开眼,眼睛酸得厉害,“我知道阿父很好,但你现在不好,不是吗?”"如果阿父见到你现在的模样,定然会心疼的,你是阿父最——"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 她突然想起阿父的脸,想起阿父九年来却没什么大变化的脸,那不是正常年龄该有的反应,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他身上没有任何年龄增长的痕迹。 鹤华指尖轻轻一颤,不敢置信道,"是你?"“是你让阿父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 少女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她的脸已经坏了,做不了任何表情,只木着脸看着她,仿佛没有情感波动的木偶娃娃。 鹤华有些不敢现在的她。不是害怕,而是当她看着她的脸时,她感觉自己在被凌迟。 她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她却一无所知,甚至她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 她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天赋异禀,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运气足够好,所以她发现了这一切,阿父改变了这一切,殊不知,这一切的改变并非运气好,而是另一个女孩儿以血淋漓的自己换来的。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鹤华吸了吸鼻子,"谢谢你让阿父身体康健,谢谢你让大秦避免灭亡,谢谢。" 鹤华不断说着感谢。她不止想说感谢,她还想抱抱她,抱抱只剩一团执念的她。 鹤华慢慢伸出手,缓缓环住她一碰即碎的虚影,轻轻地,轻轻地将人抱在自己怀里。嬴鹤华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人。 女孩儿隔空抱着她,不断重复自己的话,"你的愿望会达成的。""你的阿父会一直好好的,你的大秦会千秋鼎盛,你—— 4; 声音微微一顿,后面的话带着细微的哭腔,"你也要好好的。""好好活在当下,好好享受一切。" 女孩儿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脸侧。 但她早已不是人,她没有生而为人的任何感官,她只感觉到女孩呼吸间的气体,却感觉不到温热,只有细微的呼吸拂过她脸侧的发,她的发丝随着轻轻摆动。 而因为离得太近,她甚至还能听到女孩儿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的,因为她情绪的激动而变得越来越急促。 嬴鹤华呆呆感受着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感觉很奇妙。 有呼吸,有心跳,有拼命忍着却还是忍不住滑落的泪水,这是人才会有的反应,她太久没有过,所以感觉陌生又神奇。 她抬起手,放在女孩儿脸前,女孩儿闭着眼,看不到她的动作,有风自她指尖穿过,那是女孩儿的气息,哪怕没有任何温度,却也能让她重拾做人的感受。 感受到了呼吸间的风,她又慢慢放下手,把自己的手放在女孩儿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靠得近的话,便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脆弱却又坚韧,支撑着人的一切行为。 真好。 做人真好。 “我在你的世界看到了王离,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那么莽撞,那么肆意张扬。”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你见过他吗?" "你若见了他,要记得告诉他,你们的世界是法制社会,不要让他这么嚣张。" 嬴鹤华歪了下头。 她见过。王离还如旧日那般飞扬跋扈,一身的纨绔习性让人想忽视都难。 “王离虽然性子冲,但他一定会听你的话。” “哪怕你们从未见过面,但只要见了你,他便一定能将你认出来。”"他是王离,你自幼一起长大的王离,他肯定能认出你的。" 他认出来 了,还给她送过花儿。是很多很多的玫瑰花,用来表达爱意的。 他问她花漂不漂亮,香不香? 她淡淡看着花儿,却没办法回答,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久,她看不到花的颜色,嗅不到花香,她的世界只有黑白两色。 不止王离 ,还有蒙毅,还有章邯。你不会孤独,你会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朋友? 嬴鹤华眼珠滚动了一下。 她的确也遇到了蒙毅,那人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用现在的话来讲是优雅自矜。他比王离更招小姑娘的喜欢,走在路上总会被人要联系方式,尽管他无名指上带着戒指。 抱歉,我有太太。他笑笑拒绝来人,不会让她们感觉到尴尬。 可他没有太太,更没有结婚,他所谓的婚戒,是出外勤时自己随手买来伪装身份的。 为什么骗她们? 她有时候也会问他。 蒙毅便会低头一笑,手指搅弄着汤勺,贺教授,如果我与你同龄,或许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但我大你一轮,这个问题便没必要回答。 她的动作随着他的话微微一顿,而后慢慢抬起头,去看漫不经心说话的蒙毅,但在这个时候,蒙毅却永远不会看她,只低头瞧着自己的汤羹,仿佛他眼里只能看得到这些东西。 “走了。” 章邯快步走过来,手指敲了敲桌面,今天任务结束,我们换下个地方。 “你们去吧,我不过去了。”蒙毅起身,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玩得开心点。” 章邯点头,“知道。” 蒙毅走了,只剩她与章邯。 这个男人很了解她,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见她盯着蒙毅消失的方向,便拿车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 “别不开心了。”章邯笑眯眯,我带你去看个东西,你如果见了,肯定会喜欢的。 章邯带她见的东西她的确很喜欢,那是早年被盗墓贼贩卖到国外的文物,是阿父赐给臣下的东西,更是为数不多与阿父有关系的东西。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章邯拿着她的手,放在斑驳青铜器上,来,感受一下,有没有你阿父的痕迹? 有。 她回答。 于是章邯便笑了起来,有 就好。 只要有你阿父的痕迹,你就能循着这些痕迹找到你阿父。 贺教授,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与你的阿父相见。章邯对她道,更希望能有朝一日,你能放下你所有执念,去拥抱你自己的明天。 贺教授,哪怕你不是大秦公主,你的人生也一样精彩。 精彩么? 似乎是的。 她已经做到了那么那么多的事情,以一个孤魂野鬼的身份,在这个世界同样熠熠生辉。嬴鹤华回神。 “+ 她对另一个自己道,只要我活着,阿父就不会死。“只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越来越驱使不了贺教授的身体,那个因山体滑坡死在她幕前的女人。她陷入黑暗的时间越来越久,甚至还影响到另外一个自己,让她跟着自己一同陷入昏迷。 为什么时间不多了?鹤华眼皮狠狠一跳,松开面前的虚影,你做了什么?你不要做傻事! “我从来没有做傻事。”嬴鹤华摇头,“我只是在找我的阿父。” 鹤华呼吸陡然一轻。 在这件事情上,她永远无法劝阻她。——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会与她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会努力活着,活到我找到阿父的那一日。”嬴鹤华的声音很轻,在我找到阿父之前,也请你努力坚持,不要放弃。 无论是王离,还是蒙毅,又或者是章邯,他们都已有了自己的生活,活得分外精彩,只有她孑然一身,回不去大秦,也融不入二十一世纪。 她的生命,她存在意义,似乎只剩自己的执念——“我真的……好想阿父。” 如果能找到阿父就好了。有了阿父,她便不是独自一人了。 你的阿父,也一定在想你。鹤华声音哽咽,你放心,我一定会坚持的,我不会放弃的。 “你去找你的阿父吧。”“你一定可以找到你的阿父。” 黑暗消失不见。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雾气,身边有人焦急在说话,似 乎是她的老师—— 她都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她的家人为什么不能来?!“工作难道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吗?!” 鹤华睫毛动了动。 老师,鹤华的睫毛好像动了下!不能吧?医生都说她是植物人了,她睫毛还能动? 鹤华动了下眼珠。 卧槽!真动了啊! 闭嘴,别说脏话! 好好好,我不说。 鹤华,你听得到我们的话吗?你如果听得到,你就再动一下眼珠,好吗? 鹤华吃力睁开眼。 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鹤华脸上,仿佛被人夺走声音。 短暂沉默之后,老师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鹤华,你作死啊!怎么能这么吓老师! “对、对不起。” 鹤华艰难开口。 这声音哑得厉害,老师连忙从保温杯倒了半杯水,递到鹤华嘴边,先别说话,喝口水。 鹤华就着老师的手把水喝完。 这次昏迷与在大秦的昏迷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只是突然陷入昏迷,是另一个她近乎油尽灯枯,所以她被影响,身体也跟着虚弱。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作为一个王朝继承人,如果她不能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那么哪怕她的才能再怎样出众,阿父也不会将万里江山托付。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事情是听另外一个自己话里的意思,只要她不死,她的阿父便会一直保持现在的模样,岁月在他身上停滞不前,他会衰老得很慢。 可若是她消失了,她的阿父会跟着出事,这个出事是与她一样时不时陷入昏迷,还是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件事对于一个帝王来讲无比恐怖,权力一旦陷入真空,那么这个空前强大的秦顷刻间便会陷入内部纷争。 不,她不能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老师,我能借您的手机打一个电话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鹤华强撑着精神出声。 “哦,手机?” 老师连忙掏出手机,递给鹤华,你是要给你家人打电话吗? “你的家人——” 老师声音顿了顿,到底没忍心说她跟她的家人联系了无数次,得到的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沉默之后,男人声音低沉,说自己过不来。 老师给鹤华掖了掖被角,“慢慢跟家人说话,别着急。”你家人肯定担心你的。 鹤华点点头,谢谢老师。 老师叹了口气,领着学生们走出病房。 病房是icu,除了滴滴答答的仪器,便只有鹤华一个人,鹤华吃力拿着手机,拨通她靠着过目不忘本领在警察局里记下的电话——王离的电话。 王离虽然没有来警察局,但他是肇事者,警察调来了他的档案,有他的身份证信息与联系方式,鹤华回忆着电话号码,艰难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又一个数字。 但电话号码的主人似乎在忙,又或者说心情极度不好,她的电话刚播出,便被那人挂断,只有一段盲音响在安静病房。 蠢货。 活了两辈子,脑子还是这样蠢。——都这种时候,怎么能不与外界沟通? 鹤华在心里把王离骂了千百遍,颤着手指再次去拨王离的电话。 如此反复数十次,那人似乎受不了她的骚扰,终于肯接通电话,电话刚刚接通,便是噼里啪啦的一顿语言输出,她听得脑壳疼,使出吃奶的力气吼了一句—— 闭嘴,蠢货! 鹤华气喘吁吁。 电话里的祖安输出夏然而止。 鹤华歇了一会儿,恢复了几分精神,手机传来的声音安静得吓人,她对着电话说了一句,“王离,我能救她。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她有没有遇到王离,更不知道她是否与王离相交,值得她一个电话便能让王离随叫随到。 可她的第六感却告诉她,只要她活着,她便一定会遇到王离。大秦末年的她没有等到王离,一个人孤身赴死,二十一世纪的王离,绝不会再让她独自上路。 br/> 电话的另一端,男人声音警惕,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瞬之间,男人声音只剩焦急,“你在哪?我现在去接你! 因为太过心急,她甚至听到听到了男人跌倒的声音,重重跌在地上,摔得十分实在,但男人的身体素质显然很好,片刻之间便爬了起来,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阵阵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在锤门,开门,我要出去! 鹤华眉头微蹙。 怎么回事? 这怎么还被关起来了? 看上次相见时的嚣张模样,能把他关起来的人根本不存在。 “你冷静一下。” 电话里响起一道极为熟悉的男人声音,你现在的情绪极为不稳定,我不能放你出去。 鹤华眼皮跳了跳,章邯? 说话的男人听力极好,哪怕王离的声音没有放外音,她微弱的声音也足以让他听到,让他不再劝阻情绪激动的王离,而是直接夺了王离的手机,你是? “我能救她。” 鹤华道,“我在xx医院的icu病房,你快点来接我。” 短暂思考之后,鹤华把目标放在章邯身上。 这是二十一世纪,不是大秦,没有身份证明,老师根本不可能让王离带她走,但章邯便不一样了,他做事妥帖,心思缜密,一定有办法将她带走。 鹤华道,“要快,她没有时间了。” 79 第 79 章 她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很轻,像只羽毛轻飘飘落下,可在章邯听来,却像是在他头顶悬了一把利剑,瞬间让他整颗心都跟着提起来。 "好的,我马上到。"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章邯挂断电话。王离劈手夺手机,"把手机还我,我去接她!" "你去接她?" 章邯避开王离夺手机的动作,转身去开门上的锁,“你是她什么人?医院凭什么让你带走icu的重病患者?凭你是王离?还是凭你是公主墓的投资者?"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将王离浇得透心凉。——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关系的情况下,医院根本不可能让他把人从icu带走。 “钥匙。” 王离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暴怒边缘的自己,拿出自己的车钥匙,丢到章邯手里,"早点回来。" 章邯收下钥匙,"多谢。" "对了,不要再碰她的身体。" 准备跨出房门的那一刻,章邯想到什么,回头又交代一句,“不仅你不能碰,任何人都不能再碰她的身体。" 那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是因为有人驱使,才让它重新有了“人”的活力,可若是驱使它的人消失,它就会恢复自己原本的样子———具冰冷的尸首。 方才在与王离的对峙时,他敏锐发觉它后脖颈下方的肌肤已经开始起尸斑,只是时间短,尸斑不明显,王离又是粗心大意的性子,这才没有发觉,可若再怎么接触下去,再怎么马虎的人也能发觉,到那时,这位骄纵的大少爷发觉自己喜欢多年的人其实是个死人,怕不是能把天给捅个窟窿。 想想那种事情,章邯便觉得头皮发麻,语气比方才重了些,“如果你碰了,或者移动了她的身体,那么造成的后果全部由你来承担。” “知道。” 王离不耐烦摆手,"赶紧滚去接人。"“要是你在路上耽误了,我跟你没完。” 章邯手里拿着车钥匙,回头看了眼床榻上的女人。 女人脸色苍白如纸,孱弱得像是狂风骤雨之下的花儿,没有生机,没有气 息,她的生命似乎早已定格在暴风雨到来的那一瞬。 章邯眸光微暗,收回视线。他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带上房门,快步走向电梯。 她不会有事的。 她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那般惨烈的地狱她都坚持下来了,没道理她即将找到自己的阿父,自己却支撑不住倒下了。 她一定可以的。可以见到她的阿父,可以不再孑然一身。 "陛下……" 医官唤了一声陛下,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闭眼轻轻摇头。 殿内所有人的心全部随着医官的摇头而沉了下去。偌大宫殿寂静无声,只剩下众人压抑着的呼吸声。 “庸医!” 短暂沉默之后,殿里爆发一声怒骂,"你们这群庸医!""你们治不了十一的病,就拿这种荒唐借口来敷衍我们,可杀!你们全部可杀!" “王离,闭嘴!”王贲剑眉微蹙,冷声斥责自己的儿子。 然而此时的王离情绪上头,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他痫着腿来到医官面前,揪着医官衣领怒吼着,“十一不会有事的!你们不用拿话来吓我!” "她不会有事的,她不会!" 医官被晃得头晕眼花。 王贲有些不耐,长腿一跨走上前,胳膊微抬,竖手成手刀,对着王离脖颈狠狠一击。 “十一不会——” 王离声音夏然而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王贲架着他的两条胳膊,没让人摔在地上。 章邯快步上前,将王离扶在自己身上,"上将军,卑职带他去偏殿休息。" “去吧。” 王贲颔首。 章邯将王离扶出殿。暴躁声音消失,殿内恢复安静。 蒙恬抬头看嬴政。主位上的帝王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蒙恬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李斯轻捋胡须,沉默不语。 “退下。” 蒙恬吩咐寺人。 寺人们躬身退下。 > “陛下,公主的事情瞒不了太久。” 蒙恬斟酌开口,"公卿大夫并非庸碌之徒,纵然有吕雉刘季他们日常入宫探视公主,也无法将这件事情完全遮掩过去。" 王贲挑眉,"公主性子超脱,并不喜欢困守宫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宫游玩,或去臣府上寻王离,或去上林苑赏花观景,总之绝不会长久待在宫中。" "既如此,明日送公主车辇去上林苑。"赢政平静出声。 蒙恬眼皮微抬,“陛下——” "蒙恬,朕并非风烛残年,大秦也并非风雨飘摇之际,急需一个继承人来稳定政局。"嬴政打断蒙恬的话,声音不辨喜怒,“朕年富力强,不想立继承人。” "这是自然,陛下正直壮年,不必着急立继承人。"王贲抬手拍了下蒙恬肩膀,示意他不必再说。 月 蒙恬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陛下仍未死心,仍在等公主的苏醒。可这种事情玄之又玄,谁也无法保证公主是明日醒来,还是明年醒来,又或者终其一生都不会醒 来? 或许这就是被天书选中的代价。所以超越时代的能力与便利,最终都会在公主身上讨回。 蒙恬拱手道,"臣已命卫士们严防死守,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可。” 赢政颔首,“陪朕去瞧瞧十一。” "喏。" 三人跟随嬴政出殿。 随着年龄的增长,嬴政已有将鹤华迁出章台殿的想法,且宫殿已选好,与章台殿一墙之隔,就在章台殿后面,略走几步路,便能从章台殿来到鹤华的新宫殿。 但迁殿是大事,嬴政想着等鹤华过完十二岁的生日再去迁,谁曾想十二岁的生日尚未来得及过,鹤华便昏迷不醒,迁殿的事情便只能暂时搁置下来,等鹤华醒了再去迁殿。 可鹤华的昏迷着实没有规律可言,起初是月余时间,再之后便没了时间,上一次昏迷是入冬,如今关中之地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几月时间弹指过,殿里的小公主却仍在熟睡,丝毫没有苏醒的痕迹。 看着 床榻上略显苍白的睡颜,嬴政眸色深了深,抬手将女孩儿鬓间发丝梳了梳。 “她第一次去另外一个世界,是三岁半。” 嬴政缓缓开口,“那时候的她说话都说不利索,含含糊糊的,嘴里像是嚼了颗糖,刚刚睡醒,便让人抱着她来寻朕,将这个消息告诉朕。" "她说这件事情很重要,一定要亲口告诉朕,让朕第一个知道。"“她一边打手势,一边说,手舞足蹈的,比吃了一盒点心还要开心。” 蒙恬不忍再听。 那时候的他陪侍在陛下身旁,看公主软糯糯开口,将梦里的事情告知陛下。 不过是一个梦境,起初他们并没有在意,可当公主说起自己在梦境里学到的东西时,他们的眼睛全部亮了起来,公主年龄小,不知道那些东西的重要性,但是他们知道,不仅知道,更知道这些东西会改变大秦的计数方式。 数字被陛下推广开来。 计数方式有了质的飞跃,大秦官吏的算数进入一个全新世界。数字之后,是字母,是千字文,是造纸术,是亩产千斤的粮食,更是秦亡于胡的箴言。 字母让那些整日批判陛下不行仁政的百家诸子有了事情做,千字文让他们清楚知道陛下的丰功伟绩,更加坚定他们追随陛下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心,亩产千斤的粮食让黔首们吃饱穿暖,让天下九州真正归于一统。 至于秦亡于胡,则是将那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彻底消灭于萌芽之中,让大秦不会在陛下崩逝之后便分崩离析,成为历史尘埃中的其中一粒。 大秦在废墟之中慢慢站稳跟脚,一步一步走向盛世太平。 盛世太平需要广豪无垠的土地,所以陛下哪怕不穷兵黩武,但也从未停止用兵,北上西进南征东巡,大秦的领土疯狂扩张,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为大秦疆域。。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大秦蒸蒸日上,陛下雄心壮志,公主野心勃勃,公卿忠心耿耿,几乎能够预见,千百年后的世人如何惊叹大秦的建立与鼎盛,而他们将铸骨成书,被后人传唱。 可偏偏却在这个时候,公主突然出了问题,毫无征兆的昏迷,一次比一次更晚的苏醒,她不再是带给陛下无限惊喜的小公主,而是让陛下为之悬心的小女儿。 蒙恬抬手掐了下眉心 ,"陛下,您说的那些事情,臣都记得。"“不止臣记得,史官们也记得,千百年后的世人,更会记得公主的一点一滴。” "记得又如何?"赢政轻轻一笑,“朕的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李斯心头一跳。 王贲眼睛轻眯,"陛下,您怎能说这样的丧气的话?""公主一定会醒来的。" "朕上次昏迷,便是因为十一老师的缘故。" 嬴政收回手,静静看着毫无声息的小女儿,“她的老师说,她在另外一个世界昏迷不醒,已经进了重症抢救室,要朕赶紧过去,给她签字放弃,或者接她回家修养。" "但朕去不了。""朕无法过去陪她,更无法接她回家。" 嬴政平静说着话,声音没有任何波动,锥心刺骨的事情被他从嘴里说出来,只剩下死一般的平静。 "小朋友,我需要你爸爸的电话。"章邯单手开车,拨通给自己打电话的号码。 鹤华吃力报出一串数字。 章邯飞快掠过绿色尾灯,"你确定你爸爸会让我带走你?" "确定。" 鹤华声音微弱,"你告诉他,你要带我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章邯眼皮抬了抬,"很重要的人?" "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鹤华声音很轻。 轻轻的声音落在章邯耳朵,却如千钧之重,一下一下砸在章邯心头,章邯静了静,迟疑问出自己疑惑良久的问题,"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嬴鹤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轻飘飘的三个字。 绿灯转红,章邯踩死刹车,刺耳的刹车声叩响章邯耳膜,章邯有一瞬的失神。——嬴鹤华,大秦公主,始皇帝嬴政最喜欢的小女儿。 这位公主早已死在两千年前的虐杀,连一块完整的尸骨都没有落到,怨气之重直到现在不曾消弭,仍以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式飘 荡在这个世间。 好的,我知道。 章邯握了握手机,“我大概半个小时到医院,你收拾一下,我带你去找她。” “我等你。” 电话挂断。 红灯仍未结束,章邯单手拿手机,深吸一口气,拨通另一个号码。 “朕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嬴政声音缓缓。 王贲呼吸一顿,您是。您不仅是一位合格的父亲,更是一位伟大的帝王。 陛下,公主一定会醒来。“而您,也会收获一个您最为出色的继承人。” 赢政动作微微一顿。 而他的身后,王贲的声音仍在继续,陛下,您正直壮年,何必为继承人的事情烦忧?莫说再过三五年,纵是十年八年,您也等得起。 王贲抬头看帝王。 他们三个人里,陛下年龄是最大的,但大抵是不领兵在外不经风吹日晒的缘故,陛下看上去比他与蒙恬年轻多了,没有白头发,甚至皱纹都很少,岁月总是残酷的,但对他却格外优待,时间的流逝 也在他面前停滞不前,他还是数年前的模样,凤目凌厉,举止风华。 王贲笑了一下,“不仅您等得起,臣也等得起,天下更等得起。”“陛下,臣陪您一起等公主醒来。” 蒙恬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王贲总是如此,由着陛下的性子胡来。 他们三个也算一同长大,他与陛下的性格类似,都是沉稳内敛的,王贲与他们完全不同,看到如今的王离,便能看到曾经的王责。 唯一不同的是在天赋这种事情上王贲远在王离之上,是同时代最厉害的将才,真正的天之骄子,所以王贲比王离更多了一种舍我其谁的笃定,再怎样难解的战况,在他面前便是迎刃而解,过人的天赋赋予他绝对的自负与骄傲,哪怕在帝王面前,他也能保持自己本色——随性而为,桀骜不驯。 这种性格早年反应在当着吕不韦的面射杀吕不韦的心腹,当着太后的面阴阳怪气讥讽嫪毒,陛下心头所有不平事,不需要陛下开口或者陛下施以眼神,他便已经冲出去,替陛下精准报复与打击,丝毫不顾忌后果。 当然 ,他的才干与家世也不需要让他顾忌后果。 战功赫赫,绝世悍将,这两层身份叠在一块,哪怕谋逆叛国都能得一个全尸,而不是如旁人一样五马分尸或者碎尸万段。 今日的他又是如此。 肆无忌惮讲着自己的话,丝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因为在他心里,陛下的感受远比大秦更重要。蒙恬摇头轻笑。 明明一把年龄,却还这般胡闹,这样不好。 蒙恬笑了一下,在王贲声音落下之后,他跟着王贲缓缓开口,陛下,臣陪您一起等。李斯眼皮狠狠一跳。——简直胡闹! 上将军胡闹也就罢了,蒙将军怎能不劝着点?公主都这般模样了,哪里还有再醒来的可能?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等公主醒来,而是从其他公子公主们筛选出几位有才干的人来重点培养。三五年养不出一位王朝继承人,大秦这种体量,它的继承人必须是经过数十年耳濡目染的听政议政才能撑得起大秦的未来。 李斯看了眼王贲,又看看蒙恬,心里把俩人埋怨了千百遍。 荒唐!胡闹!误国!这个时候顺着陛下的心意,简直就是佞臣所为! 李斯受教儒家,凡事总讲个礼仪道德的儒家,但后来的他却成了法家代表人,凡事总讲究个是非曲直的法家,这样的他显然不是曲意迎奉的佞臣小人,他清了清嗓子,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忠心耿耿,对着他誓死效忠的帝王朗声开口—— 臣以为,上将军与蒙将军所言甚是。李斯直言敢谏,您身体康健,如何不能等个十年八年?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莫说十年八年了,您拿张镜子照一照,二十年时间也能等得起,只是这句话着实谄媚,让他这种法家代表人有些说不出口,这才委婉了些,折中说十年八年。 王贲蒙恬目光齐齐看向李斯,一位揶揄,一位无语, 迎着两人直辣辣视线,李斯曲拳轻咳,十分坦然,怎么,只许上将军蒙将军说肺腑之言,不许我这位廷尉言剖心之话么? 许,当然许。 王贲的调子拉得极长,廷尉何许人也?说什么使得。 李斯颔首,甚好 。 “我还以为有些话上将军与蒙将军能说,我却说不得。” 他也是日月可鉴一忠臣,凭什么不能与陛下说肺腑之言? 他觉得陛下能等,陛下不止看着年轻,身体也的确年轻,等个十年八年再去立继承人根本不算晚。 既然不算晚,那为什么现在便逼着陛下放弃公主,转头去培养其他人?这跟过河拆桥人走茶凉有什么区别? ——这种事情陛下的曾祖父昭襄王做得出来,但陛下做不出来。 陛下是真正的千古一帝。心胸宽广,眼光长远,逼这样的帝王放弃他最中意的继承人,是对陛下眼光的质疑。 李斯看向赢政。他们三人说了那么长时间,陛下却一言不发,是被他们三人所触动,所以选择沉默以对? 想了想,大概是这样。 毕竟他们的帝王是位情绪并不外露的主儿,心有惊雷而面色不改,让这样的一个人有大的情绪波动,天塌下来都不一定能实现。 李斯拢袖,安静站在赢政身后。 不急。他们有的是时间等陛下的答复。 然而他等到的却是啪嗒一声,嬴政一头栽在鹤华床畔上。 !!! “陛下!” 李斯惊呼出声 “快传医官!” 王责心头一跳。 蒙恬声音骤冷,所有亲卫死守殿外,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公主晕完陛下晕,他们的大秦到底怎么了!!! 您好,请问你是赢鹤华的父亲吗?一团黑暗中,嬴政听到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小心,嬴政眼皮微抬,是。 “我叫章邯,我需要带您的女儿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十分钟之后会有人给您打电话,希望您在电话里配合一下。” 很重要的人? 赢政凤目轻眯。 是的,非常重要,请您一定要配合。作为交换,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您女儿的病。 />“是她们两个的病。” 嬴政缓缓出声,你要治好她们。 ……我会的。章邯闭了闭眼,“我会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们平安无恙。” 但是否能平安无恙,谁也说不好。她们像是电脑里的bug,一旦被检测出来,等待她们的将会是抹杀。 章邯抬手揉了下眉心。医院他已交代过,只需要医院已鹤华父亲确认之后,他便能将鹤华带走,带到另一个人身边。 章邯挂断电话,打开车门,走进医院。 您是鹤华同学的? 老师眼底有些疑惑。 家人。 章邯声音温和,将自己的证件递过去,“我的职业有些特殊,所以平时跟她联系的不多,您可能不知道我的存在。 国安两字让老师手指微微一颤,连忙把证件推回去,理解理解。 “刚才我给鹤华爸爸去过电话了,他同意让您把鹤华带走。鹤华同学的情况有些不妙,您给她转院之后一定要时刻关注她的身体情况。 “谢谢,我会的。”章邯收好证件,跟着推着担架的人走进电梯,多谢老师这些天的照顾,给您添麻烦了,等鹤华 身体好一些,我再亲自登门道谢。 不用不用。老师连连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 开什么玩笑? 谁想让国安的人来找自己? 救护车一路将人送到另一家医院的救护车上。 章邯跟着上了救护车,车门被关上,目的地却完全改变——不是去医院,而是去章邯所在的地方。 什么情况?她真能救贺教授? 来人半信半疑,“可是她看着不比贺教授的情况好多少?”别贺教授没救成,还把她的命给搭进去。 鹤华身体虽虚弱,但耳朵却不聋,听到这句话回了一句,“我能。”“只有我能救她。” 喝水。 >章邯倒了一杯水,喂到鹤华嘴边,不要说话,先养精神。 鹤华的精神的确不大好,听到这句话便不再说话,而是就着章邯的手慢慢杯子里的水喝完。 很奇怪,明明都是章邯,这个章邯却与她的章邯完全不同。 她的章邯以她马首是瞻,处处妥帖处处细心,这个章邯也细心,但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感,他清楚知道她们是一个人,但也清楚知道她们不是,所以他的温柔与细心,只会给另外一个人。 挺好。最起码不会像王离那个大傻子,看到她便来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鹤华笑了笑。 车开得极快,不一会儿,鹤华便到了地方。 这个地方很偏僻,依山傍水,建得跟迷宫似的,再想想章邯拿给老师的证件,她琢磨着这里大概是他的工作地点,没有熟人带路,便完全进不来的那一种,哪怕她过目不忘,记路本领极强,但兜兜绕绕走进来,她已将来路忘了个七七八八。 就很玄学。当然,她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玄学。 到了地方之后,鹤华被章邯放在轮椅上,推着继续下电梯。 这里似乎是一个冷库,电梯门刚被打开,冷气便扑面而来,鹤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一秒,推着的她的男人便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走得急,忘记给你带衣服了。头顶响起章邯的声音,先将就一下,一会儿我让人送衣服下来。 鹤华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先带我去见她。 章邯点点头,推着鹤华继续往前走。 这里极安静也极空旷,除了轮椅转动的声音,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像极了鹤华见到另一个自己的场景: 不,不止是像,简直是就在这个地方! 鹤华心头一跳,手指按在轮椅上,停下! 她清楚感觉得到,她就在这个地方。她拼尽一切力气,让自己回到这个地方,然后,在等待着什么。 80 第 80 章 她在等什么? 等有人送她魂归故里?还是这里是唯一能让她心灵得到慰藉的栖息地? 鹤华不知道。她只知道此时的她少了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肃,平静且恬淡,像是真的安息了一样。 公主墓是她的埋骨地,却不是她的栖息地。秦皇陵是她阿父的墓地,更是她看一眼便在心口划上一刀的伤心地。 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而为数不多与她有关系的地方,却不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她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这里。 这里束缚了她,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里更是她最后的容身之处。——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兜兜转转还是要投身束缚自己的牢笼。 鹤华缓缓抬起手。 指尖戳破空气,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里或许是一个法阵,她不太懂,只看到周围火光明明暗暗,星星点点的发光砂砾飘荡着,像是海里的水藻,毫无规律游动着。 它们是困守在这里的东西,困着……另外一个她。 鹤华眉头蹙了蹙。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身死族灭国破家亡之后,画地为牢成为别人的研究对象,每一点秘密都要拿出来供人分享研究。 她为什么死了,却又为什么没死? 她的力量从何而来?是因为锥心刺骨的仇恨?还是死的时候触动了什么?她的力量会持续多久?她的力量会给周围人带来什么?又或者说,她的力量会改变什么? 她就飘在这里,被人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是一道血淋漓的伤口,哪怕经历千年岁月,也不曾被岁月的长河所愈合,然后又被人撕扯开来,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一面暴露出来,从而得出一个又一个结论。 试验台上的小白鼠是什么样子,她便是什么样子。 每一根经络都被人研究得透彻无比,才能换取一点点的可能,一个让她离她的阿父越来越近的可能。 鹤华闭了闭眼。 鹤华坐在轮椅上,细微动作被章邯尽收眼底,章邯眸光动了动,眼睑微微下垂。 “我想我需要提前向你解释一下。” 章邯斟酌开口,“我们的确在研究她,但这建立在她同意且配合我们研究的基础上,从开 始到现在,我们从未强迫过她。" "不仅没有强迫过她,我们还给她所有我们能做到的支持。" "她想要什么,想见什么,想触摸什么,我们都会给她。只要她要,只要我们有——" "秦皇陵你们也能给吗?"鹤华看着破碎星光,打断章邯的话,不轻不重怼了一句。 章邯被噎得一室,".….当然不能。" “那你们给她的东西全部无用。”鹤华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在秦皇陵里。" “我知道。” 章邯叹了口气,“她的阿父葬在那里,她对那里有着异常的执念,不顾我们的多次警告也要偷偷溜出去进到里面。" "以她的身体情况下,想要瞒过我们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但她每一次从秦皇陵出来,她会变得异常虚弱,且一次比一次更虚弱,虚弱到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程度。" 最初劝她,是职责所在,但随着时光的推移,他看到那张脸逐渐变得惨白,变得近乎透明,他静静看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鲜少动怒且情绪稳定的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勃然大怒—— "你不止是大秦时代的公主,更是这个时代的贺教授!""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更是我的,是国家的!"“我不允许你这么糟蹋你自己!” 他明白她的执念所在,可他不能接受她这样的癫狂与孤注一掷。她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愤怒,空洞眼睛看着他。 “章邯。” 她叫他的名字,"谢谢你,但我不需要。" 他看着那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陡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她说有人为她报了仇,有人修缮了她的墓,对于一个下场并不好的公主来讲,能够大仇得报事后荣哀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足够让她死得瞑目,可对于她来讲,那些事情都没有意义的,一如她现在的话——她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找到她的阿父。阿父与大秦,是她死不瞑目的执念。 /> "你需要什么?" 章邯压抑着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除了你的阿父,你还想要什么?”“我给你,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不再去秦皇陵!” “可是,我只想去秦皇陵。” 她静静看着他。 章邯陡然失声。 他给的东西她不需要,而她需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像极了她曾经说过的故事,她等了许久,谁也没有等到,最后她走出宫殿,孤身与赵高胡亥决裂。 她如今的性格底色在那一刻诞生。生或死,由她自己决定,她给了她自己第二次生命,这条生命在她手里魂飞魄散都不算糟蹋。 她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着,现在的她,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标,那么欣喜那么期待。他没有资格指摘她,更没有资格阻止她,她与他的关系,仅仅是研究人与被研究的冰冷试验台的关系。 偌大实验室,陷入久久的沉默。而这场由章邯开启的沉默,最后也由章邯结束。 章邯闭了闭眼,压低的声音透着几分恳求,“我知道,你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仅帮不了你任何忙,还会成为你的阻碍,可我之所以阻止你,是因为——" 章邯声音微微一顿。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面上有着明显的修补过的痕迹,再怎样精致的一张脸,一旦开始缝缝补补,便会变得有些可怖,她的确是可怖的,她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人,她没有任何关于人的体温与感受,她是孤魂野鬼,与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知道,他都知道,可他还是不可自制被她吸引。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东西,理智告诉你需要远离,但心脏却告诉你,你离不开,更舍不得离开。 章邯抬手掐了下眉心,“我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希望你在做自己事情的时候偶尔也能想起我,想起我在等你。” "你的确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可是,我想与你有关系。" 空洞的眼睛仿佛动了动。 他的话仿佛被她听了进去,所以她的睫毛颤了颤,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终于有了丁点神采,"你在等我?" " ;对,我在等你。" 章邯回答,"你有过等待,更知晓被人爽约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所以我祈求你,不要失约。" "我在等你。" “我一直在等你。” 那时候的他近乎恳求,姿态放得无限低,他的态度似乎让她有所触动,她突然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很漂亮,也很祥和。 “我不会失约的。”她笑着道,"我会回来的。" 她的确没有失约,也的确回来了,只是以一种了无声息的方式,在这个地方驱动不了自己的身体,连自己的模样都失去,仿佛是早就该散开的点点星火,漫无目的飘荡在世界的角落。 "她已经驱使不了她原来的身体,她原来的身体现在已经开始起尸斑。" 章邯低声道,"或许是因为她离开身体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她的的确确死了,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这种事情往往无师自通,鹤华伸出手,有星火落在她指尖。一个星火便是一段过往,她触摸着星火,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你送来的衣服我很喜欢。"“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在阿父面前举荐你的。” “章邯?” "好哒,我记下了。" “阿父,您不要再看奏折了,您要看我。”"这是底下的人新给我送来的衣服,好看嘛?" "既然阿父都说好看,那阿父要记得提拔他。""他的名字……对,是章邯!" 众星捧月的小公主从不缺旁人的奉承与讨好,几件衣服,一个名字,过了三五日,便不值得她放在心间。 后来她陪帝王在上林苑游玩,有卫士送来新鲜的野味,不动声色与她说话,"这是章少府孝敬公主的东西。" "章少府?"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抱着通体雪白的狐,“哦,新升上来的章少府,我知道他。” 卫士眼睛微微一亮,漫上些许欣喜。 “阿父说他很有才干,要对他委以重用,将修筑皇陵的事情交给他。” 小公主笑眯眯说着话,“你若见了他,便与他说,皇陵至关重要,要他勤勉做事,千万不能辜负阿父对他的重托。" "还有,我日后是要陪葬皇陵的,让他费心替我挑个好地方,我要葬在离阿父最近的地方。" 卫士一怔,眼底欣喜荡然无存。 小公主却并未察觉卫士的细微变化,她抚弄着白狐,心情大好说着话,“记住哦,一定要最近的地方。" "如果不把我葬在离阿父最近的地方,我纵是死了,也要爬出来去寻章少府的麻烦。" 这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久到这段往事已蒙上一层雾里看花的朦胧,让鹤华有些看不清,或许不止她看不清,另一个她早已不记得这次相遇。 养尊处优的公主早已习惯世人的奉承,今日是卫士,明日是寺人,后日又是某位公卿大夫,争相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她根本不会留心今日遇到的那人是谁。 锦上添花弹指忘,雪中送炭,才会让人铭心刻骨。 被她早已遗忘记忆长河的那个人,是她最后的收尸人,也是她体面以公主之尊安葬的人。 只是形势所逼,她终究不曾得偿心愿,她没有葬在离她阿父最近的地方,而是很远很远的偏僻陪葬区,千百年后,若非她陪葬的饰品陪着她一同出土,她大秦公主的身份则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 那颗大秦最耀眼的明珠,生得灿烂,死得无名,靠着自己的陪葬品与一身零碎尸骨,向千年后的世人揭露两千年前的血腥屠戮。 那些被无数史学家质疑的冰冷文字,那些胡亥是人,又不是禽兽,他怎会连自己的姐妹都不放过的洗白语录,在没有一块完整尸骨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她以她的死,以她的周身配饰,将胡亥牢牢钉死在历史羞耻柱。 &nbs p;鹤华久久不能呼吸。 她该怨章邯的,怨章邯让另外一个自己暴露自己血淋漓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去回忆那些不堪往事,可在另一个她的记忆里,她甘之如饴。 因为这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为何而来,更能让她借助章邯给她提供的方便,让她更加强大,强大到在损耗如此厉害的情况下,仍能撑到她的到来。 ——从某种意义上 来讲,她是感激章邯的。 鹤华默了默。 片刻后,她抬头看章邯。 男人看不到这些往事,只看到星星点点。 当然,看到也没用,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章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时间就是这么残酷的东西,错过就是错过,容不得半点周转和缓。 可鹤华还是想让他看到,让他看到她最终还是想起了他是谁,想起他是曾经送过自己衣服的小秦吏,想起他曾扮成卫士,给自己送过一只通体雪白的狐,更想起那一年他踏月而来,亲手将怨气冲天的她妥善安葬。 她全部想起来了。所以她才会拼尽一切回到这个地方,她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但是,她与他有关系。 诺不轻许,她不负人。他在等她,所以她一定会回来。 “她不会死的。”鹤华收回手,她还有找到她的阿父,她舍不得死。 章邯神色淡淡。 鹤华继续道,“有人在等她,她不会失约。” 章邯眼皮微抬。 她或许将自己的一生一字不落说给你听。鹤华道,但有些事情,她肯定不曾与你讲过。 什么话? 章邯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鹤华虚拢手,无数星光飞到她掌心。 星光在她掌心聚集,光芒照在她眼睛,她静静看着掌心光,轻轻回答章邯的话,她没有等到蒙毅,是因为蒙毅被胡亥所杀。她没有等到王离,是因为王离死于巨鹿之战。她从未怪过任何人,因为她同在局中,她比任何都明白形势迫人的道理。 “她唯一等到的人是章邯,那位有章不死秦不灭之称的将军。”这位将军并未为大秦战至最后一滴血,而是在王离战死之后降了霸王。 楚霸王将章邯封为雍王,封地在关中。 “这位雍王在驻守关中之际,给她重修了墓地,寻到了她阿父赐给她的小印,让印章与她一同入土为安。 章邯呼吸为之一轻。 千百年后,靠着这枚印章,考古学家们知道了她的身份—— 大秦帝姬,公主鹤华。 “而她也因为这枚印章的缘故,牢牢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她是始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排行十一,名曰鹤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鹤华抬头看章邯,她等到了你。 章邯瞳孔骤然收缩。 或许你可以说,你并不是她等到的章邯,你与那个章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鹤华耸了下肩,“或许吧。” 或许她等到的人早就死了。她不属于大秦,也不属于这里,她与这里没有任何联系—— “不。” 久久未出声的章邯突然开口,哑声打断鹤华的话,她属于这里。她会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更会找到自己等到的人。 鹤华笑了一下,但愿如此。“开始吧。”鹤华拢袖,将所有星光握在掌心。 章邯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气息,待彻底平静之后,他抬腕看了下时间。 腕表与寻常腕表略有些不同,像是玉石做的表盘,在幽冷光亮下泛着皎皎白光,表针走到九点钟位置,他按了下表盘上的按钮,咔擦一声,有什么在缓缓启动。 周围光线转暗。 章邯从兜里拿出一副金丝眼镜,抬手推在鼻梁上,视线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所有星火在他眼底铺开,将轮椅上的女孩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把贺教授的身体送下来。章邯抬手按了下塞在耳朵里的隐形耳机。 片刻后,电梯缓缓降下。 章邯走上前,打开电梯门,推着支架床,将床上的人推到鹤华身边。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章邯问鹤华。 “虽然从来没做过,但我大概知道怎么做。”鹤华摊开手,星光在她掌心聚集着,你看,它们很听我的话。 这大概是最奇妙的 东西,她明明不懂这些东西,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全另外一个自己,但当来到这儿,看到这些星光,她便无师自通,知道自己去做什么。 ——很简单,将这些星光送到女人身体就好了。 另一个她耗损得太厉害,已经没有办法主动回到自己的身体,更无法驱使自己的身体吸收自己的思维,她要做的,就是以自己为媒介,将另外一个自己重新掌握自己的身体。 鹤华慢慢移动手,把手放在女人眉尖,回去吧,回去找你的阿父。 余光瞥到一脸紧张的章邯,鹤华笑了一下,又慢悠悠补上一句,“恩,还有去找与你有关系的人。 “他很紧张你的。” 的确很紧张。 章邯莞尔。 被鹤华这么打趣儿,章邯心里的紧张减轻不少,她对我来讲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这个地方格外冷,章邯伸手,将盖在女人身上的被单往上拉了拉。 鹤华反转手,掌心朝下,贴在女人额头。星光明明暗暗,亮在鹤华掌心与女人额头之间。 有星光落入女人眉尖。一点又一点,逐渐将毫无生气的脸充盈得有了活人气息。 章邯心头一喜,眼睛死死盯着鹤华的手与女人的脸,片刻不敢离开。 快了,很快了。 只需要最后一点点,星光便会全部回到女人身体,只要回到她身体,这个为她贴身打造的地方便能将她的身体慢慢养回来,她还是享受国家津贴的教授,他二十四小时需要寸步不离守着的特殊者。 最后一缕星光钻入女人眉心。 鹤华收回手。大抵是做这种事情会耗损她的身体,她此时觉得有些累,于是便靠在轮椅上,闭着眼睛养精神。 这样就可以了吧? 鹤华问章邯。 应该可以。 章邯点头,仔细检查贺教授的身体,这次的事情辛苦你了,如果你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不管什么忙,我都会帮你。 “我想给大秦修火车。”鹤华打趣儿道,这个 也能帮吗? 章邯不假思索道,修火车需要一整条完整的工业链,你们那有吗?如果有,我可以帮你,如果没有—— 章邯动作微微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特制镜片下,他清楚看到那些原本进入贺教授身体之后便该与身体融合的星光此时却再度亮了起来,不是一两点,而是全部,全部的星光仿佛被什么所阻碍,它们根本无法融入身体,更无法驱使这具身体。 章邯脸色骤变,立刻抬手按耳机,快!去停尸间找一具新鲜尸体,男女老幼都可以!快去!!! 怎么了? 鹤华被章邯急促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 入目的是躁动不安的星光,跳跃着想从女人身体蹦出,而原本因为星光注入有了活人气息的身体,此时迅速衰败,尸斑疯长,顷刻间便遍布女人身体的每一处肌肤。 鹤华瞳孔微微收缩,这是—— 这具身体死了太久,她的力量无法再与之融合。章邯声音沉得厉害。 鹤华手指紧紧抓着轮椅,“那,那你们这儿还有新鲜尸体?” 没有。 章邯摇头,缓缓伸出手,最近的停尸间在二十公里外,一来一回最起码要二十分钟。鹤华呼吸一紧,“根本来不及。” 的确来不及。 章邯手指落在女人眉心。 看到他的动作,鹤华眼皮狠狠一跳,如果不能让她及时转移,会产生什么后果? “或许是魂飞魄散,或许什么事都没有。” 方才紧张异常的章邯突然平静下来,掌心按在女人眉心,看着女人的脸自嘲一笑,谁知道呢? 鹤华声音微微一颤,你要赌? 不,我赌不起。寂静试验台,男人声音极轻。 为什么要赌呢?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章 邯闭上眼,另一只手单手转动腕表表盘,表盘亮起皎皎明月光,躁动不安的星光在月光之下逐渐平复下来。 有微热的东西钻进章邯掌心。不算痛,只有微微的刺痛感,章邯眉头动了动,轻轻叹了一声。 “可惜了。”章邯道,她看上的那只戒指我偷偷买下了,可惜无法亲手送给她。 小姑娘,如果可以的话——男人声音微顿,最后只是一声叹息,算了,王离会给她买更好的。 前提是王离能够认出她。男人自嘲一笑,将腕表按钮按到最深。 月光大盛,星光追随而去,顷刻间没入章邯身体。鹤华呆呆看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不应该这样的。 她以花来温养身体,借尸还魂也是等那人死了才去附身,她死得惨烈,可她从不是厉鬼,她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她从不会以活人性命来养自己。 而活人也的确养不了她。——她不是吸食活人精气的鬼,她只是一点妄念。 鹤华静了一瞬。半息后,她对那些星光伸出手—— 过来。 “来我这里。” “我带你去见你阿父。 81 第 81 章 像是受到了召唤,那些进入章邯身体里的星光蠢蠢欲动,振翅欲飞。 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异样,章邯睁开眼。 入目的是女孩儿对着他伸出手,星光像是找到了回家的路,点点星火落在她指尖,一点又一点,自她指尖点成星河灿烂。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小姑娘,它们会伤到你的!" "不会的。" 鹤华摇摇头,声音很轻,“我和它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它们不会伤到我的。” “回到我这儿,它们便是回到了家。”“我可以带她去找她阿父,还可以带她回大秦。” 那些她粉身碎骨都念念不忘的阿父与大秦,她可以领着她重新回到他们面前,以公主鹤华的身份,而不是孤魂野鬼。 章邯攥了下掌心,“可是——” "没有可是。" 鹤华轻轻一笑。 星光钻入她掌心。 有些微热与刺疼,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不适,她没有像章邯那般痛苦,只有无数回忆涌入她脑海,那些往事与她的记忆重合,点点滴滴都是她走过的痕迹。 第一次喊阿父,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学字,第一次骑小马,第一次与阿父去上林苑,第一次在上林苑学骑射……原来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第一次,每一次的第一次,阿父总是在她旁边陪着她,手里掌着奏折,瞧一眼奏折,再看一眼她,凌厉凤目便会有一瞬的柔和。 而没有阿父在的那些片段,则是王离与蒙毅陪着她。 王离性子跳脱,幼时的他们总是吵闹,她会大哭着去找蒙毅评理,蒙毅抱着她回来,抬脚把王离踹在地上, 之后便是鸡飞狗跳,蒙毅追,王离跑,她在蒙毅怀里哈哈大笑。 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有家人,有朋友,有朝夕相处的伙伴。 那段时光美好到连胡亥都不是面目可憎的。 胡亥虽脾气暴躁,喜欢与她争东西,但是也会瞒着阿父与蒙毅藏着点心偷偷拿给她,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着小点心,怕她噎着,会从小寺人手里接过水,在她吃点心的空隙喂给她喝。 “怎么样?兄兄对你不错吧?”胡亥放下茶盏, 笑眯眯问她,"旁人不敢给你拿点心,但是兄兄敢给你拿。" “看在点心的面子上,你就别生兄兄的气了。”“阿父可是交代过的,要咱们兄友弟恭,和乐融融。” 但他们最后也没能兄友弟恭,和乐融融。 阿父的崩逝敲响王朝丧钟,皇位的争夺让所有人暴露本性,大兄自裁,蒙恬被杀,紧接着,是蒙毅,是所有与大兄交好的人,包括她与她的兄弟姐妹。 与胡亥彻底决裂之前,她曾与胡亥爆发激烈争吵,那个原本便暴躁易怒的少年在她面前彻底失去理智,丑陋得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十一,不要逼我!” "大兄是你兄长,我也是你兄兄!"“我们两个谁当皇帝,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哈,好,好一个大兄才是阿父选定的人!”"十一,阿父已经死了!""大秦如今的皇帝,是我。" “你为公主,一切权利来源于帝王。”“曾经来源于阿父,如今来源于我。”“我说你是公主,你便是,我说你不是,这偌大咸阳宫谁敢替你说一句话?” “行刑——” 当滂沱大雨降下,冲刷地面上的血污与泥泞,这位将所有兄弟姐妹全部屠戮的疯子帝王,终于踩着兄弟姐妹的尸骨登上皇位。 然而大秦的江山万里并非是位帝王便能君临天下,横扫一切的大秦可以所向披靡,也可以脆弱如纸,这个由阿父一手缔造的王朝,终将随着阿父的崩逝一同分崩离析。 王朝殉秦皇。 秦,二世而亡。 这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鹤华眉头蹙了蹙。 阿父崩逝,大秦灭亡,她的生命再无阳光,之后千百年的漫长岁月,她将自己一点点拼凑,她找回自己的名字,找到自己的身份,靠这丁点妄念,熬过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鹤华缓缓睁开眼。 “怎么样?” 入目的是章邯焦急的脸,"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鹤华摇摇头,"没有。""她太虚弱了,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鹤华摊开手,微微活动着 手指。身体仍是她自己的,另一个她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章邯上前检查鹤华的身体。 身体没有异样,思维也没有任何异样,抬腕以腕表碰触鹤华,腕表上的表针正常走动,一团淡淡云气漂浮在表针周围,淡到若不仔细瞧,则根本看不出来。 章邯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你们本就是同一个人,所以你才能这样融洽接纳她。""但这并不代表你能长时间与她同处一个身体。" "为保险起见,我会尽快给她找寻合适的尸体。""至于你,我建议你暂时留在这里,哪都不要去。" 鹤华点点头,“我会的。” "送一块监视器下来。" 章邯抬手按了下耳机。 “监视器?” 鹤华疑惑看了眼章邯。 ——她只是帮助另外一个自己恢复精神,犯不着用上监视器吧? "监视器是实时监测你身体的小型仪器。"章邯指了下自己的腕表,向鹤华解释,"与我的腕表有些类似,只是功能有所区别。" “你带上监视器之后,我们后台能随时知道你的身体情况。”"然后根据你的身体情况调整这里的布置,让你休息得更加舒服。" 章邯看了眼鹤华。 女孩儿大概十三四岁,乍一看与原来的贺教授长得有些相似,但细看下来完全不同,贺教授细眉长眼,薄唇挺鼻,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清冷模样,再加上掌控着这具身体的人孤独活了两千多年,所以贺教授身上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厌世感,让人很难心生亲近。 但女孩儿完全不同,她是那种偏艳丽的长相,凤目潋滟,唇角微翘,典型的人间富贵花模样,只是现在年龄小,脸上的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所以才略显青涩稚嫩。 至于两人的气质,则更南辕北辙,贺教授疏冷,而女孩儿眼底满是晴空,是那种被保护得极好的小公主,像是误入人间的麋鹿,乌湛湛的眼睛好奇打量着人类世界。 但又与麋鹿有所不同,麋鹿的眼睛亮晶晶湿漉漉,是我见犹怜的小动物,她却不是麋鹿,是一只藏在麋鹿身体的兽,玉雪可 爱是她的表象,内里的她果决刚毅,伺机而动,让人很容易生出一种的确是始皇帝嬴政能养出来的女儿的感慨。 章邯眉头动了动。——曾经的贺教授,大抵也是这样的。 帝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千娇万宠,众星捧月。 可惜,这种美好日子在她十四岁的那一年彻底结束,之后的人生,是两千多年的孤独黑暗,是物是人非的格格不入。 章邯收回视线。 小型电梯滴地一声抵达,章邯走上前,从里面拿出一枚与自己腕表有些类似的手表。 "这里的一切都是特制的。" 章邯一边调试手表,一边与鹤华道,"她每次从秦皇陵回来,身体都会很虚弱,我就上报组织,根据她的身体建造了这里的一切。" "在这里,她能恢复得更快。"手表调试完毕,章邯把手表递给鹤华,“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天,应该对你身体有好处。” 鹤华觉得章邯有点过于小心。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科学解决不了的事情,她就是最典型的一个,她的第六感比章邯那些高大上的仪器更敏锐,怎样救人,怎样把另一个自己接纳自己的身体,仪器算不出来的东西,她却无师自通,然后清楚知道,这件事情对自己的身体不会产生损伤。 就像一个朋友累了,在自己家里借助几天,她会用你的沐浴乳,用你的香皂与洗发水,但这只是正常消耗,犯不着如临大敌,把妖妖灵幺儿零和幺幺九一同叫过来,生怕这个朋友在你家杀人放火原地升天。 但章邯毕竟是好意,谁也不知道一个身体里面装两个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小心一点总没错。 鹤华接过手表,戴在自己手腕上。 "如果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在手机上点餐。" 与手表一起被送下来的,还有一款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手机,章邯拿着手机,教鹤华使用,"在这里点。" “生活用品也可以在这里选。” "但这里毕竟与外面不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是特供的,可能没有你常用的牌子,如果你习惯用你自己的东西,可以把牌子和款式告诉我,我去给你买。 " 鹤华看着手机页面上特供的生活用品,好奇问了一句,"她之前用哪个牌子?喜欢吃什么?"章邯动作微微一顿。 "以前没有进入国安之前,她会掩人耳目吃上一些东西。" 章邯眼睑微敛,"但吃东西对她来讲是负担,只会加重她身体的迸裂,加入国安之后,她就没必要伪装自己了,所以她不吃东西。"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 吃东西对她来讲是负担?可是,她明明是阿父的小吃货,立志要尝遍天下美食的小公主啊。 "至于生活用品……" 章邯顿了顿,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她与咱们不一样,她辨不出颜色,能看到的只有黑白两色,她也闻不出味道,所有花香在她这里都没有味道。" "所以衣服也好,日用品也罢,她没有任何喜好,用的东西全是我挑好给她送过来的。" 鹤华心头一酸。 怎会没有任何喜好呢? 她是喜华服好音律的小公主,她最喜欢的事情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与阿父一起大吃大喝。 可是现在的她,没有味觉,没有嗅觉,甚至连花的颜色都分辩不出来,行尸走肉般活着,与自己喜欢的东西背道而驰。 "哦,这样啊。" 鹤华轻轻应了一声,“我没有特别中意的牌子,但我喜欢花香,百合,玫瑰,蔷薇,丁香,夜来,我都喜欢。” “每一个香味的东西准备一个,我要每一天的自己都沐浴在新的香味之下。” "还有饭菜,我喜欢喝鲜掉舌头的汤,喜欢吃入口即化的甜食,喜欢烤的羊排牛排,也喜欢海鲜和各种水果。" 鹤华掌着手机,把屏幕上有的饭菜全部勾选,而屏幕上没有的饭菜,她则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早餐一道汤,两道小食,三种点心,中午四个菜,两荤两素,外加零食与水果。""还有晚上,晚上吃些烧烤,或者喝些养生汤。" “我要每天不重样,餐餐不一样。”鹤华打完自己想吃的菜,把手机递给章邯, “你们能做得到吗?” 章邯眼皮抬了抬。 恍惚间,他看到两千多年前的小公主神采飞扬站在自己面前,娇娇而笑,顾盼神飞。 章邯静了一瞬。 "能。" 半息后,男人缓缓开口。 鹤华笑了起来,"能就好。""还有衣服,我喜欢各种漂亮衣服。" 刚刚从重症监护室出院,她身上的病号服还没来得及换,她抬手扯了下自己蓝白道的病号服,继续对章邯道,"以前是校服,现在是病号服,烦都烦死了。" “我要漂亮衣服,小裙裙,背带裤,还有各种网红汉服,我都要穿一遍。” “好。” 章邯轻轻点头。 男人答应得太痛快,鹤华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不会超你们的预算吧? 不会。 章邯摇头,这些钱从我自己的工资里面出。 鹤华弯眼一笑,“那就好。”“我怕超预算太多,你领导会找你麻烦。” 这个部门对她来讲太神秘,是一个传说中的部门。 不止她,相信绝大数的华夏人对这个部门的了解只停留在部门的名字上,至于这个部门有多少人,又以什么手段去工作,则完全是个秘密。 但,你们既然是国安,那预算应该挺多的吧?鹤华试探出声,你方才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能救活她,就帮我修建铁路,还有飞机轮船各种机 器。 话题转得太快,章邯被噎了一下,上下打量着鹤华,你们秦有完整的工业链吗? 不太完整。 鹤华仔细琢磨了一下,可正是因为不完整,所以更需要你们的帮助。 她上中班之后,另外一个她便主动与她断了联系,算一算时间,正是另外一个自己被国安盯上的时间。 与她断联系,大概是怕章邯顺藤摸瓜找到自己,毕竟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是华夏 大地的bu g,作为这种bug,她对这个时代的掌权者有着天然的警惕,怕自己被抹杀,更怕自己终其一生都只是他们的研究工具。 所以哪怕与章邯合作那么多年,与章邯蒙毅的关系从合作对象发展成近乎恋人之间的关系,她还是把她瞒得死死的,没有让章邯知道她的存在。 如果不是她的虚弱影响到了她,她主动找王离,然后从王离那里接触到章邯,只怕她终其一生都接触不到国安部门的人。 可既然阴错阳差接触到了,那她便不会让这次的接触成为她单向帮助另外一个自己的事情。 ——国安能拿到的资料远比她在网上搜到的资料多,如果能与这个部门合作,那么她在大秦拥有一条完整的工业链绝对不是空想。 鹤华道,“你们资助非洲国家也是资助,资助我也是资助,既然都是资助,那为什么不能资助我呢? 资助我,就是资助你们的老祖宗,让你们的老祖宗在另外一个世界称王称霸,让五胡乱华与近代百年屈辱史消失在历史长河。 你说的事情我会向上面汇报。这话没毛病,章邯是认同的,但资助的事情我做不了主,需要组织开会讨论。 话虽这样讲,但作为国家级重点培养对象,他知晓的事情与能接触的权力远超鹤华的想象,怕鹤华一直想着这件事,他便又补上一句,目前的华夏大地发展很快,高精尖的工业产业链是国家级秘密,不会援助任何地方,但淘汰下来的工业链是可以援助的,对你们来讲,这些工业链足够了。 “当然,要看你有没有被援助的价值。”章邯目光落在鹤华脸上,小姑娘,你需要让我们看到你的价值。 放心,我肯定有价值。 鹤华心中大喜。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完全不同于贺教授的面无表情,章邯看着这张脸,眼底漫上些许笑意,小姑娘,我建议你先不要想这么多,你现在的身体很虚弱,你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讨论我们资助你的事情。 好吧,那我先休息。 得到章邯的承诺,鹤华心情大好, “我刚才说的事情你一定要放在心上,记得要跟你领导争取。 我会的。章邯忍俊不禁,推着轮椅将鹤华推到原来的贺教授休息的地方。 鹤华扶着章邯的手,从轮椅换到床上。 这个床看上去与普通的床没什么两样,但躺上之后完全不同,很软,像云朵似的包裹着她,当她整个人陷在床上,困倦顷刻间袭来,让她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睡吧。” 意识彻底消失前,她感觉到章邯在给她盖被褥,睡醒之后,你便能养足精神了。 养足精神? 唉,另一个她的养足精神,怕是要以她在大秦的昏迷为代价。 只是这一次,她会昏迷多久?十天月?一个月月?还是三个月? 鹤华做足了长时间昏迷的心理准备。 可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当她从章台殿偏殿醒来时,还是被自己的昏睡时间吓了一跳,虚弱的声音骤然拔高,“半年?” “我竟然昏迷了这么久?!” “是啊。” 寒酥重重点头,眼泪汪汪,您若再不醒来,婢子们便没法活了! 寒酥从不是软弱爱哭的人,而是她身边女官们的主心骨,主心骨都喜极而涕,可想而知其他人被她的长时间昏迷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不哭不哭,我这不是醒了吗? 鹤华有些内疚。 寒酥拿着帕子擦了下眼泪,从小侍女手里接过汤羹,一勺一勺喂给鹤华,公主以后要好好的,千万别再吓我们了。 “我尽力吧。” 鹤华就着寒酥的手,小口喝着养生汤,轻声应了一句。 这件事她无法保证。 她与另外一个自己生命相系,生死相依,谁也说不好另外一个自己要在她身体里养多久。现在只能寄托于章邯修筑的东西着实有用,能让另外一个她尽快养好精神,这样她才不会时不时陷入长时间昏迷。 对于一个继承人来讲,长时间的昏迷不仅是生命的不稳定,更容易引起人心惶惶,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公卿大夫们的支持,怕不是在 这次的昏迷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鹤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罢了。消失便消失,她从头再来便是,左右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让公卿大夫重新信任她。 而且她的提议章邯也在考虑,一旦能拉到国家级的援助,那么大秦国力便会有一个质的飞跃,有了质的飞跃之后,她还愁公卿大夫们不再信任她吗? 他们肯定会信任她。哪怕是为了那些工业援助,他们也会捏着鼻子信服她。 想到公卿大夫们不情不愿但还对她倍加推崇的画面,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章郎将。” 有寺人向来人见礼。 来人一阵风似的闯到内殿。 鹤华抬了抬眼,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男人显然是得到消息便急匆匆赶来,身上甲青未换,猩红披风扬在身后,此时已入夏,男人额间还因快步赶路而沁出点点水色,那点水色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越发将那双眸子衬得盈盈亮。 鹤华眸光微动,忍不住想起另外一个自己。 蒙毅死于忠君不二,王离亡于卫国之战,只有章邯活了下来,给她修墓添坟,立碑写传,所以她才能找回自己姓名与身份,在两千年的岁月里牢牢记住了她是谁,又在两千年的岁月里靠着那一点妄念撑到现在。 你不是孤魂野鬼。你是大秦帝姬,公主鹤华。 公主。 男人胸口微微起伏,目光落在她脸上,您醒了?鹤华回神,恩,我醒了。“醒了便好。”章邯紧攥着的拳头慢慢舒展。 公主的昏迷并非生病导致,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事情所导致。 旁人昏迷时不进饮食,她却能在小侍女的精心伺候下吃上一些东西,能吃东西,便意味着不会在昏迷中饿死,更意味着只要能醒来,那便是常人一般健康。 鹤华指了下小秤,“坐。” “我阿父呢?他在忙什么?” “陛下去了上林苑。” 章邯将头盔搁在小几上,撩袍坐在小秤上,将鹤华昏迷之际发生的事情说 给鹤华听,“怕人心异动,陛下隐瞒了公主昏迷的消息,所以此时的公主正与陛下一同在上林苑避暑。 鹤华眉头微动,我那么长时间不曾在人前出现,公卿大夫难道没有怀疑? 自然是怀疑的。 章邯眼睛紧紧看着鹤华,但陛下说公主身体康健,那便是公主康健,旁人纵是怀疑,也不敢大张旗鼓议论。 鹤华忍俊不禁,阿父威加四海,谁敢质疑他的话?只是这种事情就像狼来了,说得次数多了,旁人便不会再信了。 “我才不要旁人质疑阿父的权威。”鹤华抬手揉了下太阳穴,提了提精神,走,咱们也去上林苑。 章邯皱了皱眉,公主,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好着呢。” 鹤华放下揉捏太阳穴的手指,笑眯眯对章邯道,只是昏迷,又不是大病初愈,歇一歇便好了,哪里就到了连马车都坐不了的程度? “再说了,我要给阿父一个惊喜。”鹤华眼珠微转,眸光澄亮,一个他梦寐以求的惊喜。 陛下,今日天色极好,最是适合骑射赏玩。御史大夫冯劫试探开口,不知公主有没有兴趣,在这里畅游一番? 赢政面上不辩喜怒。 王离冷哼一声,你是公主,还是公主是公主?公主是骑马游玩,还是在殿里纳凉闲谈,这些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若公主只是普通公主,自然与老夫没有任何关系。” 冯劫叹了一声,可公主不是普通公主,而是被陛下寄予厚望更是被臣下拭目以待的公主,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注定被老夫密切关注。 “算一算时间,公主已有半年时间不曾在众人面前出现。”此等情景,如何不让老夫忧心?不让天下黔首惶恐不安? 这哪里是有心? /> 然刚吐出一个字,便被王贲一脚踹在腿上,险些被踹了个狗啃泥,未说完的话跟着戛然而止。 王离的声音戛然而止,王贲懒洋洋的声音随之响起,听御史大夫这话,公主不像是公主,更像是什么掌权天下的人。 这话明晃晃把公主往继承人上引,劫心头一跳,立刻出声,上将军慎言。“陛下从未立过皇太女,大秦更为被陛下钦点的继承人——” 既然陛下从未立过皇太女,那御史大夫追着公主不放是为什么? 王贲啧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早已将公主立为皇太女,所以才会让御史大夫这般关注。 简直胡搅蛮缠!御史大夫气结,“上将军——” “上将军所言甚是。” 一道笑盈盈的声音响起,打断御史大夫的喋喋不休,“阿父虽喜欢我,可也不曾将我立为皇太女,御史大夫何必这般关注我? 赢政眼皮微跳,目光瞬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视线所及,少女娇娇俏俏,扶着侍女的缓缓走来,烈日当空,她脸上笑意比烈日更灿烂,而那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眸子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璀璨如明珠。 既然御史大夫这么关注我,那我也不好辜负御史大夫的关注。鹤华看着嬴政的脸,笑盈盈开了口,阿父,我今日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大喜事! 82 第 82 章 嬴政呼吸微轻。 御史大夫愣在原地。 ——不是都传公主病入膏育命不久矣了么?眼前的公主除了虚弱些,看上去与常人并没有两样啊。 李斯长舒一口气。 蒙恬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醒来便好。公主醒了,陛下才能安睡,他那位远在万里之外的弟弟也能彻底放下心,不再提心吊胆督促修路。 吕雉眼前一热,而后连忙掐住自己掌心。 她不能让旁人看出她的异样。公主才没有病得奄奄一息,公主好着呢! 刘季眼珠一转,手肘撞了下与自己位置挨得极近的吕雉,嬉皮笑脸道,“娥姁,你与公主最是要好,你快说说,公主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又学了什么新本事?" 简单一句话,将鹤华这段时间闭门不出的事情圆了过去,吕雉轻笑一声,故意卖关子,“惊喜惊喜,若是说出来了,便不是惊喜了。" “咱们呀,还是等公主亲自开口吧。” 公卿大夫面色微尬。 照这样来说,公主不是病了,而是在闭关学本事,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会觉得以讹传讹,觉得公主是病重出不了门。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再怎样日以继夜学本事,但作为一朝公主,陛下最宠爱也最重视的孩子,四时八节的祭祀她是应该出现的,但公主不是没出面,便草草应付一下流程,让人连公主的正脸都瞧不见,这种情况下,怎能不让他们信了谣传?觉得公主是病得起不来,所以才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必是让咱们为之惊叹的本事。"萧何轻捋胡须,目光在鹤华身上打转,"若是不然,公主怎会说要告诉陛下一件大喜事?" 王离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十一,你——嘶!" ——被父亲王贲抬脚踩在自己脚上,且那只脚踩到自己之后还用力在他脚面上转了转,王离疼得声音瞬间变了调。 "公主这次要给陛下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成功组织自己的蠢儿子祸从口出,王贲上下打量着在侍女搀扶下走过来的鹤华,慢悠悠开口。 鹤华扬眉一笑,"一个让 阿父意想不到的惊喜!" "惊喜?" 片刻之间,嬴政凌厉凤眸恢复平静,帝王微摇头,对鹤华招了招手,"朕不要惊喜,朕要朕的十 一劳逸结合,不要整日比朕更要忙。" 公卿大夫心头一凛。 他们会质疑公主在生病,质疑王离联合吕雉刘邦等人替公主隐瞒这件事,但他们绝对不会质疑陛下在对待朝政之事的清醒理智。 那是一位绝对冷静绝对自持的帝王,他永远不会在政事上昏头,颁布让人啼笑皆非的决议,如果公主果然如传言那般,病得快要死了,那么这位帝王会毫不犹豫放弃公主,另选一位靠谱的继承人,而不是将奄奄一息的公主视为自己的继承者,将王朝的未来寄托在一个生命都不能保证的公主身上。 陛下既然这般说,那便意味着公主生病之事只是谣传,这段时间避不见客,是因为在与天书学习新的本事,而不是真的病了。 这事是好事。 无论对于陛下来讲,还是对于他们来讲,又或者说对于天下来讲都是一件喜事。——谁能拒绝一位时不时给自己带来惊喜的公主呢! 冯去疾悬着多日的心终于放下,"陛下真乃慈父。"“只是陛下可以不在乎公主为陛下准备的惊喜,臣却是在乎的。” "敢问公主,这次要给陛下带来什么惊喜?"左丞相冯去疾拱手向前,温和问道。 鹤华忍不住笑了一下。 阿父真的很疼他。 三两句圆了刘季为她解释的话,默认她在忙,而不是在养病,这样也好,省得她日后再费心思与公卿大夫们解释了。 鹤华目光微转,略在王离身上停留,"当然是前所未有的惊喜啦。""只是我要先告诉阿父,其次才能告诉你们。" "就是,这是公主给陛下的惊喜,当然要先告诉陛下。"看到鹤华看到自己,王离立刻来了精神。 "既如此,请公主先告知陛下,再告知臣下。"冯去疾摇头轻笑。——到底是年龄小,想借着这件事向陛下撒娇。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走上前。 >赢政眼皮微抬。 鹤华提着衣裙,饶过嬴政的食案,跪坐在嬴政身侧。 “阿父,你过来一点。”鹤华摇着嬴政胳膊,软着声音撒娇。 赢政板着脸,"胡闹。"然而身体却稍稍向鹤华的方向侧了侧。 “阿父,我救她。” 鹤华笑眼弯弯,倾身向前,压低声音与嬴政耳语,“她现在没事啦。” 嬴政眼睑微动。哪怕鹤华没有说名字,但他也知道那人是谁,是大秦的公主,始皇帝最宠爱的女儿。 "你做得很好。" 静了一瞬,嬴政声音缓缓,"你与她都是好孩子。" 王贲耳朵动了动。 公主轻声细语,陛下的声音压得也极低,正常情况下,常人是听不到他们的对话的,但习武之人感官敏锐,那些细微的声音还是传入他耳朵,让战无不胜的上将军眉梢微挑,向蒙恬的方向瞧了一眼。 蒙恬面色如常,如他一样,只是耳朵微不可查动了一下。——他知道的与他一样多,不存在蒙恬知道而他不知道。 王贲心里平衡了,慢悠悠收回视线。 “阿父。” 王离揉着刚才被王贲踹过的位置,小声问王责,"十一说的人是谁?您认识吗?"王贲抬手往嘴里送了口茶,"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谁知道呢?"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用得着在他面前故弄玄虚吗? 王离嗤之以鼻。 公卿大夫们与武将完全不同,对他们来讲,习君子六艺只是为了贵族礼仪,骑射并非为了上阵杀敌,而是因为他们是贵族出身,必须会这项技能,这种情况下,武将们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话,他们便有些听不清了,他们只看到鹤华着实受宠,众目睽睽下也能向帝王撒娇,帝王虽板着脸斥责了公主撒娇卖痴,可身体还是很诚实的,稍稍向公主侧了侧,端的是有严苛但不多的慈父心肠。 他们早已习惯帝王对公主的偏宠,对于今日的事情见怪不怪,之所以牢牢看着陛下与公主,是因为公主刚才的话。 ——前所未有的惊喜。 简单易懂的数字是惊喜,取代竹简绢帛的造纸术是惊喜, 亩产千斤的粮食是惊喜,能自动织布的织布机更是惊喜,这么多的惊喜铺垫下,他们对于惊喜的阈值被公主拔得无限高,单是听到惊喜两字,便忍不住想这一次的惊喜是怎样一种的惊喜,是能上天还是能下水?能让人日行千里?甚至千里传音? 公卿大夫们望眼欲穿,只盼着鹤华的声音能大一点,再大一点,这样他们才好知道鹤华所说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公卿大夫们的反应被鹤华尽收眼底,鹤华忍不住笑了笑,很好,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她提起来了,她可以宣布自己带给阿父的惊喜了。 “我当然是好孩子啦。” 鹤华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大了些,"这些时日,我头悬梁锥刺股,认真向天书学本事。" “天书看我这般勤奋,便又教了我许多东西,这些东西绝对是阿父乃至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东西。" 事实证明,好人还是有好报的,她救了另一个自己,成功与国安搭上线,这个部门的权限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大,她不知道章邯的级别,但章邯却可以直白告诉她,那些被华夏大地淘汰的工业链,他 们是可以援助大秦的,让两千年前的秦拥有一条完整的工业链。 一旦有了完整的工业链,那便意味着秦的科技会发生质的变化,蒸汽火车,电话,电灯,这些本该诞生在两千年以后的东西会提前出现在大秦,让阿父的宏图霸业不再局限于陆地之上,而是真正漂洋过海,将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的土地全部纳入秦的版图。 “阿父想不想日行千里?” 鹤华故意卖关子,“阿父想不想不用八百里加急,只需一封电报,便能知晓万里之外发生的事情?" 赢政呼吸微顿,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蒙恬眼皮狠狠一跳。 李斯险些揪掉自己的胡须。 王贲眉梢微挑。 王离睁大了眼。 章邯按剑而立,面无表情,对鹤华的话没有丝毫意外。 吕雉瞬间来了精神。 刘季把手递给萧何,"兄弟,掐我一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萧何在刘季胳膊上重重一拧。 "嗷——疼!" 刘 季疼得龇牙咧嘴,立刻反手在萧何手上拧了一下,"你疼不?"萧何木然点头,"疼。" “看来我们不是在做梦。”刘季眼睛看向鹤华,"这种梦里才会有的东西,公主真的能造得出来?" “肯定能。” 吕雉心潮澎湃,信心满满,"你何时听公主说过大话?""公主说能造出来的东西,便是真的能造得出来。" 公卿大夫们愣在原地。 ——他们方才在心头刚刚猜度过的事情,竟然能在公主的操作下成为现实?!这样的公主别说陛下偏宠了,换成他们,他们也喜欢得紧! "公、公主!" 这样的消息着实太震撼,一位公卿颤着声音开口,"敢问公主,您说的话可是真的?" "真的能日行千里?""能对万里之外的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鹤华回头看公卿,笑眯眯画大饼,"只要咱们有了完整的工业链,咱们就能拥有这一切。"得益于工厂在大秦遍地开花,公卿对工业之事也略有了解,“工业链?” "公主,咱们的工业难道还不够完善?" “当然不够。”鹤华道,“我们的工业只是刚刚起步,距离完整的工业链还远着呢。” 小寺人殷勤给鹤华斟茶,鹤华端起茶盏,往嘴里松了一口茶,一边喝茶,一边把工业链讲给众人听。 嬴政眉头微动。 公卿恍然大悟,“我们竟然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 若没有百年时间,我们怕是拥有不了完整的工业链。李斯斟酌片刻,摇头叹息。 这话是大实话,鹤华微颔首,这是当然,工业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菜,说有便有了。如果没有外人援助,单靠我们自己去摩挲,莫说百年,纵然千年只怕也难以彻底掌控。 如果再遇到奇葩执政者,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让原本领先世界的东西成为供上位者取 乐的玩意儿,一次又一次与工业革命失之交臂。 敢问公主,天书能给公主多少援助?李斯敏锐捕捉到鹤华话里的关键点。 鹤华笑了一下,这个要看我在天书面前的表现了。 如果我表现得好,天书便会倾襄相助,如果我表现不佳,那么天书可能只给我一些文献,便将我潦草打发了,至于文献里的东西如何应用,又如何实验,则只能靠我们自己来悟了。 公卿大夫们倒吸一口气。 ——似工业这般深奥的东西,如果没有天书的细心指导,单靠他们自己去悟,怕是百年时间都悟不明白。 公主,此事关乎大秦工业,您一定要在天书面前好好表现。 御史大夫冯劫一改刚才的质疑态度,殷切开口,至于其他事,您不妨先放一放,工业的事情更要紧。 王离冷哼一声,御史大夫,您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刚才公主略来晚一点,您便一直追着不放,与现在让公主好好在天书面前表现的态度截然不同。 “三人行必有我师。” 王贲挑眉,声音悠悠,离儿,御史大夫这是以身作则,教你何为翻脸比翻书快。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冯劫被王贲噎得一窒。 但毕竟做了多年的御史大夫,冯劫对于唇枪舌剑之事颇有研究,王贲阴阳怪气,他便冷嘲热讽,“上将军放心,若上将军也能给咱们带来这种惊喜,我定然以上将军马首是瞻,为上将军赴汤蹈火。 可惜上将军给不了这种惊喜。所以上将军便不要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见不得我对公主推崇备至了。 “阿父怎么没给大秦带过惊喜?”王离不满道,阿父横扫西域,将西域诸国全部纳入大秦版图,这难道不是惊喜? “是,当然是。” 冯劫深深看了眼王离,可惜上将军给大秦带来的惊喜与少将军给大秦带来的惊吓相抵,赫赫战功却被贬为庶民,堂堂上将军,却连容身之处都没有,只能在蒙 将军府上借住,日子过得甚是凄凉。 少将军,您好大的能耐。冯劫杀人诛心,打蛇七寸,能让上将军落到这般田地,您绝对是普天之下独一份。 王离有些心虚,冷哼一声,不似方才那般嚣张,贬为庶民又如何?以阿父之将才,出将入相不过是时间问题。 王贲嘴角微抽。 蒙恬忍俊不禁,事已发生,不必争执。 “我们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要公主在天书面前好好表现,争取让天书对公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如何表现,则是机密之事,嬴政遣退众多公卿大夫,只留几个心腹在殿内。 “阿父,他们在研究她。” 殿内皆是嬴政心腹之人,鹤华开门见山,将自己与章邯的接触说给赢政听,“章邯说,他需要看到我身上的价值,才能决定究竟援助咱们多少东西。 嬴政凤目轻眯,价值? 天书世界应有尽有,我们这里的东西他们未必能看得上眼。 李斯沉吟片刻,目光在鹤华身上打转,公主能往来穿梭大秦与天书世界,这是我们最大的筹码。 王贲挑眉,廷尉的意思是,天书只看得上公主,对我们的其他东西不屑一顾? 上将军,您这样说的话,便有些较真了。李斯笑笑道,天书世界的科技领先我们太多,他们只会对公主身上的秘密感兴趣。 蒙恬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王贲轻嗤一笑,笑话。 大秦百家争鸣,陛下六合一统,辉煌璀璨如大秦,难道除了公主之外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呃,有的。 鹤华看了一眼嬴政,心情莫名复杂,天书世界的人对阿父很感兴趣,阿父的生平,阿父的功绩,甚至阿父修建的皇陵都很受他们的欢迎。 br/> 嬴政眸色微沉,精光微闪,他们能将公主墓修建成旅游胜地,朕的皇陵想来也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可告诉告诉他们,朕可提供陵墓外围的建造图,让他们开发旅游。 王贲肃然起敬。 什么是帝王?这就是帝王,为了工业链,连自己陵墓的外围陪葬区都能舍弃! 李斯豁然开朗,陪葬区不过是些再常见不过的泥塑兵俑,舍弃便舍弃,与工业链相比不值一提。 公主,臣这便拟定陪葬区的建造图以及收入分配。 李斯十分心动,一个公主墓便能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若换成陛下的陪葬区,岂不是让他们日进斗金? “那什么,天书世界曾经也有皇帝的。” 鹤华忍笑开口,不止有皇帝,还有自己的宫殿,后来他被推翻了,宫殿成了旅游区,他回自己的宫殿要花钱买门票的。 岂有此理! 李斯心梗,“那陛下的陪葬区——” “早就被开发了。” 鹤华道,怕你们接受不了,一直没跟你们说过,阿父的皇陵是天书世界的八大奇迹之一,兵马俑更是世界瑰宝,每年慕名而来的人不计其数,是当地产业的龙头支柱之一。 王贲抬手捂了捂胸口。 ——原谅身为武将的他想象力比较匮乏,他着实想象不到陛下回自己陵墓都要花钱买门票的场景。 蒙恬想到了,画面太美,不忍直视。嬴政面无表情。鹤华看了看嬴政。 回自己家都要买门票,这种事情放谁身上谁都不会好受,尤其是像她阿父这般骄傲的人,自己辛辛苦苦花费几十年功夫建成的陵墓被旁人占为己有,这种事情是往他心口插刀,他能接受才是怪事。 鹤华斟酌片刻,犹豫开口,“阿父,您别太难过了——” “你方才说兵马俑是世界瑰宝?”赢政与鹤华同时开口。 鹤华立刻收住话头,点头回答嬴政的话,对,是世界级的奇迹,让无数人为之奋斗一生也要研究的东西。 br/> 这话说得委婉,不委婉的说法是她阿父虽然崩逝了,但阿父留下来的东西仍在让后人996007,养活了不知多少条产业与人才。 小小泥塑兵俑竟成了世界级瑰宝。嬴政啧了一声,十一,你告诉他们,似这种兵俑,他们想要多少,朕便有多少。 “兵马俑的建造?” 兵马俑的上色? “兵马俑的维护?” 章邯翻看着鹤华带回来的厚厚一沓资料,嘴角微抽,小姑娘,我隶属国安,不是□口。 那,这些东西你不需要? 鹤华从章邯手里抽出几张纸,三两下撕得粉碎,不需要算了,就当我与阿父白忙活了。 “哎,等一下!” 章邯立刻把剩下的纸张夺回来,放到鹤华拿不到的位置,小姑娘,你的脾气得改改,我只说我 不属于□口,没说这些东西我不需要。 “兵马俑是华夏大地最瞩目的奇迹,没有之一。”如果能把兵马俑修复成原来的样子,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是再好不过,是震惊世界。鹤华纠正章邯的话。 好,是震惊世界。章邯有些无奈,俯身把鹤华撕碎的纸捡起来。 拼凑碎纸对别人来讲是难于登天,但对于他这种人来讲却是小菜一碟,他把碎纸摊开,一点一点拼凑成原来的样子,而后用透明胶带重新粘在一起,做完这一切,他把纸张与刚才的纸张放在一起,抬手按耳机,让人下来取。 震惊中外的世界奇迹,这种价值够不够分量?鹤华下巴微抬,一脸骄傲。 动作孩子气得很,章邯有些想笑,够。 “够就好。” 鹤华问,那我想要工业链,你们什么时候能开始援助? 耳机里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时间已经约好,接下来要看这位小公主的时间。 章邯眉头微动,笑了起来,& #34;放心,工业链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但至于什么时候开始援助,你要跟我领导去沟通。 章邯拉开衣柜柜门,指了指里面的衣服,衣服是他在鹤华昏迷的时候买的,全部按照鹤华的要求,要好看,要漂亮,要让人一眼惊艳,似乎要将另一个她没有穿过漂亮衣服的经历全部补回来。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章邯拨开衣服,有各种雍容华美的汉服,还有漂亮精致洛丽塔小裙裙,如果有喜欢的衣服,那就收拾一下,换上衣服,我带你去见我领导。 漂亮衣服应接不暇,鹤华呀了一声,去见你领导?现在吗? 对,现在。 章邯颔首。 他是一个历史爱好者,俗称历史粉,对你非常感兴趣。 章邯随手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改良汉服,递给身上仍穿着病号服的鹤华,“如果你们沟通顺畅,那么你想要的一切都将会是实现。 83 第 83 章 鹤华接过章邯递过来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历史粉?"“我最喜欢历史粉了!” 大概是工作性质的缘故,章邯很会选衣服,随手递过来的衣服是改良后的汉服,时下非常流行的白衬衫配竹青色马面裙,配色青春朝气,但因为款式的原因,又有一种明制汉服的典雅在里面。 鹤华很喜欢,一边比划着衣服,一边问章邯,”他是朝代粉?还是人物粉?" “明粉?” 瞧了眼章邯给她选的马面裙,她动作微顿,眸光微转,又补上一句。 章邯笑了一下,“半个明粉。”"但更喜欢秦汉唐多一点。" "哦~~喜欢秦汉。"鹤华眼睛弯弯,放下马面裙,"这不就巧了?我正好来自大秦。" 章邯莞尔,目光落在挑选衣服的鹤华身上,“你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你。” "好呀,等我十分钟,我十分钟就好。"鹤华道。 章邯颔首,转身出屋,反手带上房门。 十分钟? 怕是不能够。 哪有小姑娘十分钟就能收拾好?除了贺教授那种不重打扮的人,他再没遇到第二个。 章邯笑了笑,抬手按在耳机上,"老领导今天什么时候有时间?" “两个小时候后?”章邯抬眼看了下房门,“可以,老地方见。” 约好老领导的时间,章邯手机震动了一下,男人掏出手机,解锁屏幕,微信里是同事发来的最新消息,他一目十行看完,眉梢挑了挑,指腹在对话框里回复几个字:收到,替我送束花。 同事回了个无语的表情包。 【社畜007:您可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社畜007:小王总差点挺不过来,你这跟没事人一样,真的放下了?】 【正在捉鬼章天师:恩。】 【社畜007:牛!】 章邯锁屏,把手机放回兜里。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章邯抬头。 入目的是臃肿的病号服换成了 洛丽塔小裙裙,树莓红缀着蕾丝花边,把人衬得又娇又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女孩儿着实不会做发型,长长的头发扎成两个马尾,扎得还有些不对称,一个高,一个低,看着有些青涩孩子气,而发饰也因为高低马尾的缘故歪歪扭扭的,虽不对称,却有一种稚气的可爱。 章邯眼前一亮,"我以为你会穿汉服。" “我当公主的时候天天穿汉服,来到你们这儿,当然要换换口味了。”鹤华戴好自己腕上的手饰,在章邯面前转了一个圈,"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 章邯莞尔。 如果贺教授没有遭遇那些事,如今的贺教授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喜欢穿漂亮小裙裙,喜欢各种美食,娇娇俏俏的,能叫人软了心肠。 可惜没有如果。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娇养在温室的花朵儿注定要在车轮下粉身碎骨,不死不休。 章邯面上笑意淡了一分。 电梯无声降下。 章邯对鹤华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公主,可以起驾了吗?"这个动作明显把她拿小孩哄,鹤华噗嗤一笑,提着小裙裙,昂首阔步走进电梯。 "起驾。" 鹤华下巴微抬,骄矜开口,“章郎将。” 章郎将? 章邯眉头微挑,忍俊不禁。 "老领导是从部队里退下来的,为人比较严苛,你跟他说话的时候要多加小心。"章邯关上电梯,与鹤华交代注意事项。 "哦,传说中的军方大佬?" 鹤华点点头。 章邯眉头微动,"可以这样说。" “我会注意的。” 鹤华甜甜一笑。 她天天接触的不是军方大佬,就是巩固栋梁,王责蒙恬蒙毅与李斯,哪一个不是青史传颂的能臣悍将? 见得太多,她对这些能臣悍将没有普通人对上位者的敬畏之心,反而觉得他们很常见,性子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 与聪明人说话省心省力,她刚开口,他们便察觉到她的心思 ,后面的话她哪怕不往下面说,他们也能根据她的话发表自己的意见,或同意,或不同意,或这件事难做,而难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又该如何去解决这些难做的原因。 ——总之主打一个聪明绝顶,进退有度。 能爬到这个位置的,自身的才干很重要,但性格同样重要。 韩信的军事才干一骑绝尘,但在朝中的威望与地位却远不如王贲与蒙恬,除却王责蒙恬与阿父自由相熟功勋卓著外,他们三人之间接人待物的能力已经书写好了他们彼此的命运。 蒙恬内敛沉稳,极有大局观,王贲洒脱桀骜,是阿父嘴替,韩信就不一样了,军事能力天赋异禀,其他能力同样天赋异禀,得罪的人能从咸阳排到南海,大兄这般心胸宽广的人都能被他气得无心吃饭,可见这人若不是着实与仕途无缘,哪怕靠着绝世将才得能力成功上位,但也能靠着自己性格把自己贬为白身,主打一个十世情商换一世将帅之才。 当然,章邯的老领导显然不是韩信这种人,否则也不会从军方退下来之后便接手国安。 像国安这种特殊部门,绝不是五大三粗的武夫能管理的,要心细如发,要明察秋毫,更要有一颗极度抗压的大心脏,毕竟这个部门接触太多光怪陆离的事情,没有一颗大心脏,则根本撑不下来。 电梯升上来,外面是草坪与柏油路,与鹤华跟着章邯进来时的场景完全不同,鹤华瞧了瞧,说这个地方是迷宫都拔高了迷宫,更像半军事堡垒,没有人带领根本找不到路。 电梯门被打开。 章邯抬手挡门,对鹤华做了个请的姿势。鹤华点头,抬脚走出电梯。 柏油路上停着一辆私家车。不是章邯之前接她的那一辆,而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私家车。 章邯打开车门。 鹤华提着小裙裙坐在副驾驶位置,抬手系上安全带。 "你们部门这么多车的吗?"鹤华好奇问章邯,“每次出任务开的车都不一样?” "……倒也没有很多车。"章邯按开刹车,一脚油门开了出去,"这是公务车,越普通越好。" "上次接你开的是王离的车。"“限量级的豪车,正常车主看到都会躲避,在路上能省不少时间。” 鹤 华哦了一声,"原来是他的车。"——怪不得那么骚气张扬。 轿车飞驰在平坦柏油路。 章邯开车很稳,不急刹,不猛冲,且为人干净整洁,车上没有任何异味,只有淡淡的栀子花香,这种情况下下,坐他的车是一种享受,鹤华靠在椅背上,舒服地眯了眼。 章邯打开车载音乐。 舒缓音乐如同催眠符,鹤华嗅着花香,听着音乐,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打个瞌睡的功夫,鹤华在大秦醒来。 体内的另外一个她着实虚弱,哪怕是短暂的醒来,对于大秦来讲,已经过去了十几日,盛夏入秋,天气少了几分燥热,正是赏景游玩的好时机。 阿父正在忙政务,巩固大臣皆被他召去,就连吕雉萧何这种只负责工厂运转的人都一同叫了去,这种情况不多见,多半是商议向外扩装的事情。 领土打下来了,但当地穷的叮当响,自己还要往里面贴补粮食与银钱,这样的局面显然不是阿父想要看到的,所以疆域扩张,工厂也要跟着扩张,根据当地的土壤与气候,商议在当地修建什么样的工厂,发展哪一方面的经济。 身边没有人,鹤华百无聊赖,便要了工厂账目,自己一本一本翻着看,看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日里,工厂现在发展到哪种程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今年年初刚投入运营的自动织布机厂,现在几乎将前期投入的成本赚了回来,更快的速度,更精美的图案,让这里生产出来的布一经面市便被人抢购一空,别说走路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去销往各地了,如今的自动织布机工厂生产出来的布匹还不够满足关中的需求量。 很好,这样的织布机工厂要再修建几个。她弄这种工厂,可不是只为了赚关中人的钱的,海外之地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寒酥,将关中地形图拿过来。”鹤华吩咐寒酥。 “欽,来了。”寒酥掌来地图,铺在鹤华案几上。 鹤华在地图上挑选着新的厂址,"这块地是王琯的,不能碰。""这块是冯去疾的,这块是冯劫的,这块是李斯的,这块是——" 声音微微一顿,鹤华拿着笔在地图上勾出新的厂址,笑眼弯弯,“恩,蒙毅的地,可以碰。”"新厂址定在这儿,交通方便 ,地势也好,修建起来不麻烦。" "公主,您又打蒙上卿的秋风。"寒酥忍俊不禁。 鹤华振振有词,"什么叫做打秋风?我会给他钱的。""当然,他那么高风亮节的一个人,肯定不要钱的。" "不要钱,我便给他股份,让他年底拿分红。""总之我绝不会跟阿父一样,天天琢磨着克扣臣下的俸禄。" "取纸来,我要给蒙毅写信。"鹤华道。 寒酥莞尔,取来信纸。 鹤华提笔写字。 她刚从边塞回来,她便受另外一个自己的极度虚弱而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蒙毅曾多次写信回来,问她情况如何,但她清醒的时间着实有限,在有限的时间里,她不是与阿父商议 新工业,便是与阿父聊另外一个世界的见闻,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回信这种事情便交给寒酥代劳。 这显然是一件很失礼的行为,但蒙毅向来包容她,不在乎这种细枝末节,谁回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平安无事,是,只要她平安,莫说只是让寒酥代替她回信,她纵是一个字不回,他也不会怪她。 谁让他就是这样乐意纵着她呢?——被偏宠的人总是有恃无恐的。 /> 鹤华弯眼一笑,洋洋洒洒开始写信。 写自己近日做了什么,天气如何,这种天气适合出去骑射,可惜他不在,王离只会与她比骑射,章邯又是一个闷葫芦,与他们出去骑射无趣得紧,要他回来才有意思。 盼着他回来,但是又怕耽误他的事情。 直道是阿父这几年最关注的事情,半点不能马虎大意,尤其在这种领土疯狂扩张,而工厂开得遍地都是的大秦,直道的重要性便越发凸显,不仅是能够快速集结军队的军事工程,更是连接大秦的脉络,缩短贸易时间,让货币更加快速流通。 鹤华一手撑脸,有些惆怅。 她方才看过直道的进展图,国库有了钱,阿父做什么都有底气,原本只修筑一条从咸阳通往边塞的直道,现在又多了几条边塞到其他各地的直道,方便货物的运输与黔首们的通行。 原来只修筑一条,现在同时开工好几条,蒙毅的工作量可见一斑, 当初说好三年便回,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莫说三年,怕是六年都会不来。 心里想着,鹤华在信上忍不住问了一句,问蒙毅是否会爽约,问蒙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写完这几个字,她又觉得自己孩子气得很,这是蒙毅的工作,她问了也没用,依着蒙毅负责任的性子,没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完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回咸阳的。 鹤华撇了下嘴,又补上一句,要蒙毅好好修筑直道,不必因为她的话着急回来。——当然,蒙毅分得清轻重缓急,他不会因为她的话便着急回来。 修筑直道是个大工程,在直道没有完工之前,蒙毅回来的可能性比她现在便拥有完整工业链的可能性更低。 鹤华叹了口气,继续往下写。 再往下,便是她把蒙毅的土地据为己有的事情。 说是据为己有,其实是让蒙毅以土地入股,搞工厂稳赚不赔,她这是给蒙毅在送钱,她当然理直气壮。 鹤华分析利弊,许诺股份,开出的条件让人一眼便心动。 像是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一封信不知不觉写了好几页,鹤华手腕有些酸,便停下不再写,让寒酥取了信封,把信整齐叠好塞到信封里,命人给万里之外的蒙毅送去。 章邯赶过来的时候,恰遇到斥卫从鹤华殿里出来,男人眉头微动,身影有一瞬的停顿。 见过郎将。 斥卫向章邯拱手见礼。 章邯微颔首,目光落在斥卫手中,蒙将军的信? “是。”斥卫点头,“六百里加急,昼夜不歇。” 章邯眼皮抬了抬,既如此,你便快些送去,莫耽误了公主的事情。 喏。 斥卫拱手退下,快步离开。章邯眯了眯眼,转身入殿。 殿内的小公主大抵是累了,双手托着脸,在案几上打瞌睡,小脑壳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章邯眼皮微抬,取下挂在屏风处的外衫,轻手轻脚披在鹤华肩头。 小姑娘,醒醒。章邯手指轻叩车台,声音温和,咱们到了。 鹤华懒懒打了个哈欠, 这么快? “是你睡着了,所以觉得快。”章邯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 鹤华揉了揉眼。 警卫打开车门。 章邯下车。 鹤华拍拍脸,让自己恢复几分精神,待自己精神些,她从车上下来,跟着章邯往里走。对于这种大佬住宅,鹤华不好奇,不多看,只跟在章邯身后,让他带着自己往前走。这里的守卫显然极为严密,哪怕他们熟悉章邯,但仍需要章邯出示证件才能通行。——恩,是军方大佬的排场。 鹤华心里嘀咕着,跟着章邯来到会客厅。 在鹤华面前,警卫员并未叫章邯的名字,只是给两人倒了茶,两位稍坐,首长很快便过来。 “谢谢。” 鹤华接过茶,甜甜道了谢。 警卫员看了一眼鹤华,很快收回目光。 章邯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茶,你去忙吧。 警卫员点头,转身出屋,随手带上门。 屋里只剩下鹤华与章邯,章邯放下水杯,温和与鹤华道,不用紧张。首长虽严厉,但人很好,不会刁难你。 “我知道。”鹤华道,“做到这种级别的官员,情商肯定低不了。” 官职越高,越不会主动与人为难。一来没必要,二来还是没必要,身居高位的人,犯不着自降身份与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鹤华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章邯口中的老首长从外面走进俩时,她还是不由得怔了怔。——这张脸可太熟悉了! 像是老年版的王离。 不,不是老年版的王离,而是老年版的王贲,只是少了王离的莽撞与王贲的桀骜,头发花白,却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 四目相对,鹤华瞬间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 ——王翦。 只有王责的父亲,王离的爷爷,才有这般摄人的气质。那是一种百炼成钢的刚毅,带着雷腾杀伐与冷肃,让人瞧一眼便哆嗦一眼。 鹤华默默收回视线。 /> 章邯是国安,王翦是国安兼军方,那么按照这种官职来推理,她合理怀疑李斯是纪/检/委,蒙毅是京市二把手,蒙恬王贲是各大军区司令,至于另一个自己苦苦寻找的阿父,则是华夏一把手。 但很快,这个想法被她推翻。 她再怎么不关注新闻,可谁是一把手的事情她还是知道的,那人与她的阿父没有一毛钱关系,绝对不是另一个自己寻找的阿父。 首长好。 鹤华伸出手。 你好,小朋友。王翦握了下鹤华的手,目光略在鹤华脸上停留。 是个颇有灵气的小姑娘,两只眼睛亮晶晶,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王翦收回视线,指了下座位,坐。鹤华坐下,谢谢首长。 章邯连接电脑,将鹤华提供给自己的信息做成的ppt投影在墙壁上,首长请看,这是另外一个大秦目前已经占领的版图。 比咱们现在的华夏大。王翦掀了下眼皮,瞥了一眼鹤华。 鹤华一脸骄傲,那当然,阿父是千古一帝。当然啦,这里面肯定离不了现在的华夏大地的支持。 鹤华补充道,数字,造纸术,亩产千斤的粮食,这些东西让大秦子民安居乐业,让天下九州彻底归于一统,阿父无后顾之忧,这才能放手扩张领土。 “只是随着领土的疯狂扩张,大秦目前的生产力越来越捉襟见肘,无法支撑大秦军队的远征,所以我就来见老首长啦,希望老首长能给予我们一些工业援助,让大秦的旗帜插遍世界每一个角落,让 五胡乱华与近代百年屈辱史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王翦眸色微深。 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您白白援助我的。 鹤华继续道,“我可以教您养护兵马俑,让兵马俑恢复到刚刚出土时的模样,让世界级的奇迹以自己原本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件事我已经让章邯对接□口,他们非常感激你的资料。王翦缓缓开口,但我不是□□的人,对奇迹与瑰宝不感兴 趣。 “我感兴趣的是你刚才的话。”王翦目光灼灼,视线落在鹤华身上,“另一个平行时空,真的不会出现百年国耻?” 鹤华微微一愣。 她想过无数个军方大佬会问自己的问题,问大秦所向披靡的武器,问大秦远超时代的冶金技术,问大秦灿烂辉煌的吉金,问大秦的兵法与百家争鸣。 这是后人最关注大秦的问题,更是出身部队的大佬会在意的事情,所以无论哪一个问题,她都想好了答案,来保证自己在大佬面前对答如流。 可她想了无数问题与答案,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个——她是否真的能让近代百年国耻消失于历史长河。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将,心思缜密的特殊部门话事人,他只关注百年国耻,只关注那段至暗岁月,那段水深火热华夏子民险些成为亡国奴的艰难岁月。 或许这就是老将。 生于国亡,长于家灭,年纪轻轻便背了长枪,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先辈们用鲜血染红的土地上,清楚知道自己随时会倒下,但他还是要继续往前走,因为他想看红旗升起,太阳高高跃出云层,看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家国是否真的繁荣昌盛。 他是幸运的,他挺了过来,他终于凯旋,光荣还乡,可他的家人,他的战友,他所熟悉的一切的一切,都没能熬过那段艰难岁月,永远长眠在洒满鲜血的土壤之下。 老将的恨意更刻骨铭心,但老将却又无比渴望和平。 他经历过战争的残酷,所以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只是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想,如果他们的华夏大地没有遭遇那段屈辱岁月,那该多好。 没有不平条约,没有文物被掠夺,没有园林被毁去,没有百姓被屠戮,他们安安稳稳过着自己的日子,努力追随发达国家的脚步,那该多好? 可惜没有这些没有。那段屈辱史是比宋史比南明史更让人血压飙升的历史,是真真切切的致郁。 不会。 静了片刻,鹤华缓缓开口,“阿父是最伟大的帝王,没有之一,他会将一切威胁消灭在萌芽之中。 您所担心的百年国耻,绝对不会出现在大秦治下的土地之上。 不止百年国耻,还有五胡乱华,衣冠南渡。“那 些华夏人挣扎求生的屈辱场景,永远不会出现在华夏大地。” 鹤华抬头,看向不怒自威的老将,所以我需要完整的工业链,需要火车,需要轮船。 “我需要大秦陆军日行千里。”“我需要大秦海军所向披靡。” “我需要大秦旗帜插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我需要——后世子民只需学习自己的语言与历史。” 84 第 84 章 鹤华平静说完话。 她的声音很轻,并不是朗诵体的掷地有声,这个年龄的她开始变声,声音是略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与女声的柔和,—字—字敲在王翦心头。 王翦抬了抬眼,威严虎目有一瞬的触动。 战争可以很轻,一通电话,一封电文,便能将原本安居乐业的土壤变成血红一片。战争也可以很重,一个村庄,一个山头,便需要无数的飞机大炮乃至无数人的性命往里面填。 生活在二十一世的人们离战争太远,他们对战争的了解停留在课本与电视,夸张的手法与拙劣的演技让原本严肃的战争片成了可笑的搞笑片,看完片子直骂导演傻逼演员脑残的观众们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很多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不吃饺子。 因为他们不知道,战争一旦爆发,人肉会碎得跟饺子馅似的,让你在日后生活中看到饺子馅,便忍不住想起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就是以这种形态离开这个世界,连一句诀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作为一个从战争活下来的老兵,他希望看电视的观众们永远不要知道老兵不吃饺子的意义,更希望他们能永远在电视机面前一边吃着零食,一边高谈阔论骂导演与演员是傻逼,那些至暗时刻已经过去,现在的人们能自由沐浴在和平之下去痛快生活,而那些战争的残酷与挥之不去的阴影,就交给他们这些老家伙去承受,这是将与兵的意义,永不溃退的万里长城。 可他们终究是血肉之躯,并非没有中枢神经的冰冷石块,他们看到盛世长宁,看到灿烂的烟花在夜空怒放,看到自己儿孙满堂,一身荣光,更看到自己战友的名字雕刻在纪念碑之上,与无数他所熟悉的人永远长眠地下。 看到这一切,他也会想,想到如果自己的战友在战争中活下来,如果他们没有经历那些喋血战役,他们是否会与他们一样,一同享受大国的盛世太平? 可现实世界没有如果。 十月一日是国庆,他们没有撑到那一日,他们倒在了十月一号的前一天,他们在九月三十号的这一天永远闭上了眼睛,所以他们只能过九月三十号的烈士节,他们无法在十月一号的这一天走上街头,与自己的亲朋好友相拥庆祝。 他作为他们那群人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哪怕身居高位挥斥万千,但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是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奠定世界一通的局面,让两千年后的他们不用经历华 夏大地的至暗时刻,让他们与他一样,同享盛世荣光。 王翦眸光微动,气质里的凛冽迫人有一瞬的消融。 "小姑娘,你的野心不小。"王翦端起茶杯,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鹤华笑了笑,"身居高位,不进则退。""老首长,这不是野心,这是本该如此。" “我是秦人,但更是华夏人。”“我看得到大秦二世而亡,更看得到华夏人的百年国耻。” "如果我没有能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那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可我不是。” “我不是普通人。”“我赋予自己能够改变一切悲剧的权力,我不能辜负自己的能力。” 章邯眼皮微抬。 鹤华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章邯大概已经跟您讲过我的故事,您对我非常了解。” “我从尸山火海中活下来,在漫长岁月里重塑自己的灵魂与身份,为的不是做一个事不关己的普通人。" “我要改变这一切。”“阿父的命运,大秦的命运,乃至华夏大地的命运。” 鹤华迎着王翦迫人目光抬头。 四目相对,她清楚看到老兵墨色瞳孔里映着自己的脸,“我不能辜负浴血重生的自己,更不能辜负赋予自己这种能力的自己。" 王翦没有说话。 恍惚间,他看到一张张有些模糊却又无比熟悉的战友们的脸。 他们或弹尽粮绝,拿着石块与敌人同归于尽,或被炸断腿,仍爬着将炸药塞到敌人坦克下,或成为沼泽地里的泥塑,或成为白雪皑皑上的冰雕,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经不过敌人一梭子子弹,但他们却赋予自己逆天改命的能力,将濒临亡国灭种的华夏大地从深渊地狱里拖出来。 他们从未得到来自华夏大地的庇佑,但他们却赋予自己庇佑华夏大地的能力。 王翦闭了闭眼。 "小姑娘,你会成功的。"王翦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鹤华心中大喜,"您愿意援助我啦?" "不是援助你,是援助未来的华夏大地。"王翦 声音平静,瞥了一眼章邯。 章邯会意,关了现在的ppt,重新打开一个新的ppt,"这是昨天商务部发来的资料,我们目前可以给你提供这些支持。" 鹤华眼前一亮。 “你们现在的工业环境太薄弱,飞机大炮这种东西暂时不用想。” 章邯点开ppt,一条一条细细往下讲,“跟进你们目前的人口以及社会生产力情况,我们第一批援助是这些东西,让你们从农业国家慢慢步入工业国家。"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无法提供人才和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只能以你为枢纽,向大秦提供文献以及详细操作流程。" "你作为两个时空的枢纽,要充分发挥枢纽的价值,及时沟通反馈,让双方合作更融洽。" “我会的!” 鹤华重重点头。 “咚咚——” 叩门声响起,秘书推门而入,"首长,时间到了。" 王翦点头,从座位上起身。 见他起来,鹤华跟着一同站起来,送这位在华夏世界依旧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小姑娘,希望在我入土为安之前,看到华夏文明广播世界。"王翦脚步微顿,看向鹤华。 "您一定能看到的。" 鹤华灿烂一笑。 王翦看了看鹤华身上的洛丽塔小裙裙。 “裙子很漂亮。” 古板威严的老将军难得笑了笑,"小姑娘就应该这样,能穿漂亮衣服,也敢施展自己的野心。"鹤华眨了下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阿父曾与她说过的话。漂亮衣服首饰与野心抱负从不冲突,他希望她穿着漂亮衣服,勇往直前奔赴自己的野心。 鹤华笑眼弯弯,"谢谢您的夸奖,我会一直这样的。" 野心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旦滋生,便是见风涨势,一发不可收拾。 最初她只想保住阿父性命,让阿父长命百岁,让阿父一手缔造的帝国不会在他崩逝之后便土崩瓦解,让大秦如同无数个朝代一样,有自己的兴盛与衰亡,而不是如流星划过夜幕,短暂灿烂之 后便要迎接坠亡。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时间的流逝,随着她在二十一世界接收越来越多的知识,看到王朝更迭之际的华夏人民挣扎求生,看到异族肆虐,华夏大地水深火热,看到百年国耻的岌岌可危,更看到华夏大地明明已经逐渐恢复强盛,却还在一直强调的民族自信。 明明是历史最为悠久的民族,明明是百折不挠的百姓,却在百年黑暗史中被人打断了民族脊梁,哪怕已经站起来,却还会时常陷入自我怀疑,反思民族劣根,诘问文化陷阱,似乎只有全盘摒弃自己的文化与历史,才能与世界融合,被世界所接纳。 这是活在大秦的鹤华不敢想象的事情,但却日常在华夏大地发生,一方是华夏文明南波万,一方是华夏文明王八蛋,两方势力在互联网上打得热火朝天,其热度唯有打工人被迫007的怨气才能为之一战。 这是拥有大秦思维的她想不明白的事情。 大秦的思维是所向披靡,唯我独尊,所有不愿臣服的,最终都会倒在大秦铁骑之下,战火烧过的土地百废待兴,大秦的体制与思想文化会在这片土壤生根发芽,取代那些原本反对的声音。 大一统,书同文,车同轨,帝王的铁腕手段会让大秦的领土扩张到哪,大秦的体制与文化便扩张到哪,根本不会出现别的思想优于大秦思想的事情。 可如今的华夏大地不一样,他们曾真的断过脊梁,曾真的亡国灭种,所以他们才会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与另一个民族思想吵闹不休。 这是华夏大地的,她无力更改,但她不会让她的世界出现这种情况。 几千年的历史沉淀让华夏大地换了一波又一波的对手,但她会让她的华夏大地不再有对手,如果真要鸡蛋挑骨头来找一个对手,那么这个对手,她希望是不断革新不断进步的华夏大地。 送走王翦,鹤华与章邯一同往外走。出了守卫森严的办公楼,鹤华坐上副驾驶,章邯一脚油门,车子驶出大院。 "为了让援助更顺利进行,这两天我会把你的学籍转过来,成为你的监护人。"章邯一边开车一边道,"抽屉里是我的资料,你可以先看一下。" 鹤华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资料,"你当我的监护人?" "你这么显年轻的吗?有四十岁了?"鹤华 奇怪看了眼章邯,“我记得只有四十岁且没有子女的人才能收养小孩。” 不是显年轻,是真的年轻,跟四十岁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章邯哭笑不得,"监护人不止有收养关系,还有亲戚关系。" "你是我亲戚?"鹤华打开资料,一目十行往下看,"叔叔?舅舅?还是表叔表舅?" "小姑娘,你的思维可以转变一下,我不是长辈,是你同辈。"章邯叹了口气。 鹤华翻到两人关系栏的那一页——表兄妹。 “哦,表哥。”鹤华抬头唤了一声,"表哥好。" 这个称呼比叔叔舅舅顺耳多了,章邯点点头,“表妹好。” 鹤华继续往下看。 说是监护人,其实更像是赡养人,“父母”忙于工作,所以把她托付给“表哥”章邯,她这位好表哥是国企公务员,有房有车青年才俊,负担到她长大成人。 “你的小天才电话手表能带回去,手机电脑大概也可以。” 章邯继续道,"我让人给你配了电脑和手机,电脑里有援助你们的视频资料,从入门级的工业开始视频教学,这应该是你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对,这绝对是我们最需要的!" 鹤华大喜,“我之前下载过很多工业资料和文献,但是我不懂,墨家更不懂,下载也是白费,一摞一摞摆在宫里当摆设。" 章邯笑了一下,"两千年的代沟呢,他们不懂很正常。" &nb sp;“视频内容虽然是入门级的,但也速成的,只要吃透了视频,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业产品没什么问题。 前面是红灯,章邯轻踩刹车,这段视频吃透了,我会再给你提供新视频,手把手教你们构建工业链。 车子平稳停下,鹤华重重点头,太好了,如果有这样的教学视频,我们最起码少走两千年的弯路,可以直接从农业国家变成工业国家。 “我建议你慢慢来,不要一口气吃个胖子。” 章邯摇头 ,两千年的历史鸿沟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生产力跟不上,工业就是空中楼阁,只有生产力与人才储备都跟上了,才能真正实现从农业到工业的转变。 被章邯这么一提醒,鹤华发现自己的确有点操之过急,这大概是天才的通病,懒得思考过程,只想一步登天。 谢谢,我记下了。 鹤华虚心接受章邯的提议,等我在大秦醒来的时候,我会大力修建学校,选拔有才之士,让他们参与到工业教学的视频中。 对了,我需要你提供一些教科书。 鹤华补上一句,不止九年义务的教科书,还有大学的教科书,尤其是理工科的书籍,是我们培养高素质人才最需要的东西。 这是生化环材,这是医学的。 鹤华把自己带回来的书拿给嬴政,二十一世纪的天坑专业,在他们这属于香饽饽,“有了这些书,我们就能培养工业人才。 嬴政看着一摞又一摞的书,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这些书墨家弟子未必看得懂。 所以我拜托他们,给了咱们其他的援助呀!鹤华把笔记本电脑抱出来,铛铛铛——笔记本电脑! 赢政眼皮微抬。这东西他在二十一世纪见过,工作学习都能用,是个知晓万物的神器。 赢政虽见过,但其他人没有见过这东西,王贲掀了掀眼皮,伸手戳了戳黑黝黝的东西,笔记本电脑? “别乱碰。” 蒙恬抬手拍掉王责好奇试探的手,当心给公主弄坏了。 三个大男人都是典型的关中儿郎,身材颇为高大,三人围在鹤华身边,将笔记本电脑围得密不透风,李斯不及三人高,垫着脚才能勉强看到笔记本电脑的模样。 黑漆漆的,上面贴着三张红旗,一张红旗上面有几颗星,另一张红旗上面是一颗星和八一,最后那张红旗是镰刀和锤头,红灿灿的三面旗,看得李斯颇为新奇。 蒙将军说得对,这东西不敢乱碰。 李斯道,& #34;上将军,这东西不是您手里的刀剑,弄坏了还能再寻新的来,这东西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个,弄坏了便没了。 王贲啧了一声。 鹤华忍俊不禁,电脑没这么娇气,碰一两下坏不了。“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摔,不能进水,更不能丢火里。”——虽说军用电脑比普通电脑耐用,但小心一点总归没错。 鹤华打开电脑。 电脑是军用电脑,跟市面上的电脑不太一样,太阳能充电,只要有太阳,就永远不用担心没电,而且反应很快,一点都不卡,让用惯学校里老古董电脑的她有些恍若隔世的不适应。 这才是电脑! 学校里的那些大头电脑早就该更新换代了! 鹤华腹诽着学校的老古董,打开电脑里的视频,这是教学视频,手把手教我们怎样完善工业链。 屏幕里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在讲课,嬴政眉头微动,没有太大反应。——漂浮一团的妄念他都见过,对于眼前的教学视频,他着实不太惊讶。 传说中的天书? 王贲懒洋洋开口。 蒙恬视线直直看着视频,似乎的确是天书。李斯垫着的脚微微一颤,险些一头栽在王贲身上。王贲掀了下眼皮,没有动。 蒙恬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扶了把李斯。 “当心。” 蒙恬声音温和。 多谢蒙将军。 李斯抬手擦了把额头冷汗。 真不能怪他胆小,黑匣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人,换谁谁心里都哆嗦。 当然,他说的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王贲蒙恬这种天天杀人的不算,陛下那种天天跟游魂打交道的人更不能算。 李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此天书好生神奇,臣乍一见有些害怕,而今听了一会儿,却觉得他们讲得分外有道理。 “那当然,这些可是享受国家津贴的教授,有钱也请不到他们来讲课。” /> 鹤华接上投影仪。视频投影在金丝楠木的屏风上,原来出现在黑匣子里讲课的教授此时出现在屏风上。 赢政挑了下眉。 王贲走上前,抬手碰了下屏风上的人物,但他的手刚刚伸出去,屏风上便只显示出他手的阴影。 “影子?n蒙恬视线从屏风收回,看向鹤华手里的投影仪。 李斯瞳孔微微放大。——还能将人移到屏风上?! 对,是影子。 鹤华点头,笔记本电脑太小了,一两个人看还行,可若是给成千上百人上课,那就有些不够用了,所以我又问他们要了投影仪,这样可以让更多人一起学习工业知识。 嬴政看着屏幕上的人影,轻颔首,十一,你做得很好。 “那当然,我可是阿父的女儿,当然做得好。”鹤华笑眯眯。 嬴政莞尔,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发。 有了书籍与视频,下一步就是选拔人员进行学习。 天书亲自授课,无数人挤破头都想参与其中,公卿大夫,百家诸子,就连日常与嬴政唱反调的儒生们都捏着鼻子来找嬴政鹤华走后门,一时之间,章台殿热闹异常。 既能循环播放,那便排班听课。 针对底下人的争先恐后学知识,嬴政迅速拿了主意,公卿大夫一班,太学学子以年级不同编成各个班级,轮流参加学习。 领土疯狂扩张的同时,一座座学校也在领土之上拔地而起,而太学,则是这些学校的最高学府,从太学顺利毕业并通过考试的学子,不是顺利入仕,就是去了工厂成为工厂的管理者,是大秦官吏与工厂高管的摇篮 李斯心思一动,那诸子百家? “太学才是他们真正的归宿。” 赢政声音缓缓,太学已开设各种门科,诸子担任学科老师,而他们的弟子,则是太学学生,而不是诸子门下的徒弟。 众人瞬间了然。 陛下这是要将诸子百家全部收于麾下。 战国时代私学兴盛,官学不振,而今天下一统,官学自然要压过私学,让那些 为各大门派效忠的弟子成为帝国的中坚力量。 这条思路绝对可行。 太学由国库拨款,食宿低廉,学费可以忽略不计,且只要顺利毕业,不是成为秦吏,便是成为工厂高管,比那些花费高昂费用去拜师且出师之后没有任何保障的私学强太多。 诏令颁布,墨家兵家法家先后在太学挂号,各自领了院校。 他们本就被嬴政所重用,自己乃至麾下弟子都在为嬴政效命,新的诏令并不是取缔他们的门派,而是正式承认他们,给了他们编制官职与场地,让他们有更大的发挥空间,招收更多的弟子,培养更多未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巩固栋梁。 大秦墨家研究院,大秦军事学院,大秦法学院开始挂牌招生。 先收编的门派占据好院地,场地大,交通方便,周围配使齐全,就连国库拨款都是最多的,作为院校的最高领导人,嬴政十分给面子,参加三大学院的剪彩仪式,将三大学院地位推至顶峰,成为太学里人人争相报考的学院。 挣扎犹豫的门派看到这儿,瞬间不再挣扎犹豫了。 ——再挣扎下去,门下弟子跑完了不说,还抢不到好院地,传承百年的门派就此断绝在自己手里。 与断送门派未来相比,被嬴政收编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了,于是乎,剩下的门派各自领了院校,开始编书招生。 太学欣欣向荣。太学里最优异的学生分批进入咸阳宫,参加天书授课。 嬴政与公卿大夫们一同听教授讲函数,拿着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对于第一次听课便听函数的帝王来讲,函数着实不太好懂,嬴政余光瞥向两旁,右边的王贲呼呼大睡,练习册在脸上印出鲜红印子,左边的蒙恬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再看他们左右,李斯像是听懂了,一脸的恍然大悟,左丞相冯去疾频频点头,似乎醍醐灌顶,御 史大夫冯劫认真记着笔记,听不听懂不重要,但他记下了天书的每一句话。 视线再往后面瞧,刘季痛苦不已,吕雉聚精会神,萧何若有所思,樊哙老僧入定,韩信私会周公,章邯面无表情,眼睛斜着偷偷给鹤华塞零食的王离。 好的,听不懂函数的不止他一人。赢政心满意足收回视线。 别睡了,吃点东西。王 离推了下小鸡啄米似的打着哈欠的鹤华。 鹤华胡乱往嘴里塞了块点心,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真的不是她故意偷懒,而是同样的内容她为什么要学两次啊啊啊! 大抵是在她身体里养足了精神,这一次,她在梦中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点点星光汇聚在一起,慢慢幻化成少女模样,修补的痕迹依旧很明显,但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此时却有了些许神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意外,视线一点一点向上,慢慢移到鹤华身上。 鹤华大喜,快步跑到少女面前,你终于养好啦!少女僵硬点头。 “你好啦我也就放心了。”鹤华对少女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见你阿父。” 你喜欢的五颜六色的颜色,扑鼻的花香,你最爱的山珍海味。这些东西,你都可以拥有。 少女微微一愣,“我可以?” “当然可以。”鹤华颔首,你是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始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你为什么不可以? 85 第 85 章 嬴鹤华歪了下头。 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始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这样的话她听过的,在两千年前的大秦岁月。 那时的她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每日奉承她的人不计其数,取悦她的话更是不绝于耳,她每日听得最多的,便是您是尊贵的公主,您是陛下最喜欢的女儿,您金尊玉贵坐拥四海,您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可这样的话在她尚未到十五岁的那一年便戛然而止,阿父暴毙,她的家没了,她的国更没了,她成了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孤魂野鬼,困在荒郊野岭,终日看着没有颜色的夜空。 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时,是在一个星光如洗的夜晚,男人一点一点雕刻着她的墓碑,以沙哑低沉的声音唤出她的名字,于是她终于知道了她是谁,知道自己冲天的怨气为何而来,更知道自己刻骨的恨意来自何方,她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与姓氏,而后在两千年的漫长岁月里拼凑出自己的身体,更在机缘巧合下重新成了“人”,赋予平行时空的另一个自己提前预知一切的能力,让她去改变既定的结局,而她,则去寻找她的阿父与大秦。 阿父并不好找。 阿父是真真切切死了两千年的人,他的一切连同他一手缔造的帝国都被历史深埋底下,她夜夜去秦皇陵,也不过只搜集到丁点关于他的气息,这点微弱气息不足以拼凑出她的阿父,她与她的阿父仍相隔万里。 或许死了的就是死了的,执念再深,也不过一场虚妄。 阿父死了,大秦亡了,她这个分不出颜色,嗅不到花香,吃不了任何东西的“人”,也该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同长眠在历史长河,而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将自己耗到油尽灯枯。 道理她都懂,章邯与蒙毅更是劝了她无数次,可是懂归懂,行动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早已死了,如今的她根本不是人,她靠着这点妄念而活,她存在的价值便是找到她的阿父与大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阿父?” 嬴鹤华缓缓出声,"你带我去找我的阿父?" 这个称呼她已有两千年不曾唤出口,极为熟悉的陌生感让她的声音更显沙哑,"不,那是你的,那不是我的。" /> "你会找到的。" 鹤华道,"但在你找到他之前,你可以对自己好一点,去见一见另一位阿父。"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的阿父,就是你的阿父。""既然是你的阿父,在能见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去见呢?" 嬴鹤华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 ——十三四岁的自己,当真是伶牙俐齿,心思透亮。 她知道自己最在意什么,更知道怎样说话会让她更动心,可是那不是她的阿父,他们的相见没有任何意义。 “跟我一起走吧。” 那只手往她面前递了递,脆生生的少年音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我带你去找他。” "去穿漂亮衣服,去看花团锦簇,去吃山珍海味。""去看一眼——你们的大秦。" 阿父?大秦? 这两个词汇熟悉又陌生,嬴鹤华看着面前自己,缓缓摇头,"不,那不是我的——"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话,那只手已经向她伸来,手原本会穿过她勉强撑起来的幻影,让她有一瞬的消融,可是这一次并没有,那只手竟抓住了她胳膊,拽着她向前方蒙蒙亮的地方跑去。 “是你的!” 少女的声音欢快而清脆,"我说是你的,那就是你的!""嬴鹤华,咱们一起回大秦找阿父!" 蒙蒙亮变成朦胧的白,紧接着,像是启明星穿破云层,模糊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明,金乌跃上云层,光芒普照大地,暗无天日的角落终于迎来第一缕光亮。 嬴鹤华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白色房顶,依照星月来定制的星月灯已关闭,浅金色与皎月色融合在一起,静静挂在房顶。 房顶之下,是温柔的米粉色的壁布,这个颜色不张扬,上面没有凸起的花纹彰显累赘,只有在阳光折射进来的时候泛起浅浅的金光,那是金线藏在里面交织出来的好看的光泽,典雅又别致。 视线继续往下移,雅白色的门套,同样色系的门,衣帽间以浅金色玻璃隔着,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各色衣服,秦汉风,魏晋风,还有明制的马 面裙与洛丽塔小裙裙,衣服的对面放着鞋子靴子与包包,处处都透着精致可爱。 嬴鹤华眼皮抬了抬。 暗香在周围浮动。她嗅着花香,侧目回头,桌上插着一束百合,洁白的花瓣吐着花蕊,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绽放。 嬴鹤华有一瞬的怔神。 "小姑娘。"她听到有人在敲门,"该起床了。" 声音的主人是章邯。 男人轻轻叩在她房门,因为不确定此时的她究竟有没有睡醒,他敲了几下便收手,似乎想叫她起床,但又怕打扰到她。 嬴鹤华回神,"好的,等我十分钟。" 话刚出口,她微微一怔,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哑,而是这个年龄段独有的清亮,且说话的时候不再像刀片拉嗓子,而是轻而易举便能把话说出口。 这不是她的声音。但又是她的声音,是十三四岁的她的声音,清亮悦耳,百灵鸟似的好听。 嬴鹤华眼皮跳了跳。 片刻后,她从被褥里抽出自己的手,十指摊开,放在自己眼前。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没有伤疤的痕迹,更没有断裂后的骇人,皮肤细腻,十指纤纤,是一双的典型的不沾阳春水的手。 她呆呆看着这双手,下意识用手捏了下自己的胳膊。 触感是光滑的,还是温热的,剥了壳的嫩鸡蛋似的,手感很好,当手指捏在胳膊上时,是微微的疼。 嬴鹤华愣了下。 在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岁月里,疼痛是她所能接触的最多的触感,蚀骨的疼,钻心的疼,钝刀割肉的疼,各种各样的疼痛她全部体验,最初是尖叫嘶吼,最后是麻木着颤抖,哭都哭不出来。 ——因为哭也会疼,嗓子也会疼。 可像现在的轻微的疼,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她有些恍惚,手指在自己皮肉上又捏了一下,动作很轻微,痛感也很轻微,捏过的地方微微泛着红,仿佛在无声提醒她,这是人的肌肤,而不是她借用的死人皮。 嬴鹤华有一瞬的怔神。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她一把掀开自己身上的被褥,从床榻上跳下来,向卫生间的地方奔去。初秋的地板有些凉,她踩 在地上微微有些冰脚,两千年不曾出现的触感突然出现,她脚步微顿,险些摔倒在大理石地面。 "啪嗒——" 她扶着椅子,堪堪稳住自己的身体。 脚底下的东西的确是凉的,她扶着椅子慢慢坐在地上,手指一点一点去触摸地板。 地板是凉的。不止凉,还很滑,她依稀听章邯讲过,这是大理石的瓷砖面。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能摸到凉的东西了! 嬴鹤华睁大了眼,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几乎照出自己模样的地面。 十指纤纤如玉,没有任何伤疤和断裂后拼接的痕迹。 而地板上映照着的人影,是一张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的脸,虽不甚清晰,却让她笃定,这张脸是她的脸,她原生态的脸,没有被毁过,不曾被烧过的脸。 嬴鹤华缓缓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触感光滑细腻,略带微微的热,皮肉之下的骨骼是完整的,没有半点修补过的痕迹。 嬴鹤华瞳孔微微放大。——这的确是她的脸,她受之于父母的脸。 "小姑娘?" 门外再度响起叩门声,迟迟没有得到她的答复,那人的动作明显比刚才重了些,"你没事吧?" "砰——" 房门被撞开。 章邯闯进来,"小姑娘——" 男人声音夏然而止。 他看到小女孩儿跪坐在地板上,身上的衣服尚未换,仍是他给她买的睡衣,粉/嫩/嫩的睡裙将将盖在女孩儿膝盖,修长小腿压在地板上,他立刻移开视线,余光却瞥见少女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面上是有些迷茫的不敢置信。 章邯视线微顿。 少女的手在自己脸上游走。 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五官,动作很轻,像是生怕会打碎自己的美梦一般,羽毛似的抚摸着自己的脸。 “章邯。” 少女叫他的名字,"这是我自己的脸。" “我自己的。” 她轻轻低喃,如在云端。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恩,你的脸很好看。” 章邯蓦地软了声音。 章邯大步上前,脱了外套裹在少女身上,扶着她的肩膀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地上凉,快起来。” 少女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脸上仍是迷茫,像是误入人间精灵,对身边的事情有着迟钝的不懂,章邯垂眸笑了下,扶着人坐在床上,自己去卫生间拿了一面镜子。 “你很漂亮。” 章邯把镜子放在少女面前。 嬴鹤华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一张极为熟悉但又极为陌生的一张脸,她刻骨铭心却又遗忘在岁月长河的一张脸。 熟悉是因为在她开始记事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一张脸,稚气的小脸,漂亮的凤目,任谁见了她,都会真情实感夸上一句好生漂亮的小公主。 陌生是因为在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岁月里,这张脸支离破碎,让她不敢仔细辨认,她是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这张脸,所以当发现山谷里有尸体时,她毫不犹豫借了这具身体,成了孤苦无依的贺同学,再之后是贺教授,是考古界的天才,享受国家津贴。 她日日看着贺教授的脸,这张脸慢慢与她原本的脸融合,时间越久,便越像她,会腐烂,会破碎,会有骇人的修补后的痕迹,她只能硬撑着精神继续去缝缝补补,让这张脸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然后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再度腐化成一具早已死去的冰冷尸体。 嬴鹤华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脸,歪了歪头。 她歪头,里面的人也歪头,动作不僵硬,是很流畅很自然的动作,没有那种骨节生硬的咔擦声。她滚动眼珠,里面的人眨着眼睛,眼睛不空洞,而是漂亮的凤目顾盼神飞,卷翘的睫毛又黑又密。 嬴鹤华静了静。恍惚间,她有些明白另外一个女孩儿对她说过的话—— “跟我走。” “我带你去见阿父。”“带你去穿漂亮衣服,去看漂亮花朵儿,去吃山珍海 味。” 女孩儿做到了。她将她的身体借给她,让她真正以人的身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走一遭。 嬴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章邯,你今天要带我去哪?”嬴鹤华抬头问章邯。 />你想去哪? 章邯看着她的眼睛。 嬴鹤华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想去的地方太多?所以不知道?章邯笑了起来,这样吧,我来安排。 “你先洗漱换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入秋之后的天气有些凉,章邯裹了裹披在少女肩头的外套,等你换好衣服,我带你出去玩。嬴鹤华颔首,好。章邯转身出屋,随手带上房门。 嬴鹤华从床上站起来,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去卫生间洗漱。 她打开水龙头,一会儿换凉水,一会儿换热水,冷热交替中,她刷牙洗漱,像是爱玩水的小朋友。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洗漱完毕,便去隔壁的衣帽间找衣服。 衣服都是章邯买的,大概是职业的原因,他很会选衣服,漂亮的衣服挂满衣帽间,让人应接不暇。 她手指拨动着衣服,在五颜六色的衣服里选了一件秦制汉服。 时隔两千多年,她终于重新穿上秦制的衣服,衣服并不繁琐,她的动作却有些笨拙,轻手轻脚把衣服换上,然后再把头发散在肩膀,作为一个公主,她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会挽发,也不会点红妆,她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找了根皮筋松松在发尾系着,唇上轻轻点了一点红。 做完这一切,她打开房门,让章邯进来。 “呃,这是你们那个时代流行的妆容?”章邯曲拳轻笑,上下打量着嬴鹤华。 嬴鹤华摇头,“我不会化妆。” 没事儿,我给你画。章邯忍着笑,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到衣帽间。 他在买汉服的同时还买了发包和各种发簪首饰,用来做发型很方便,且女孩儿头发很多,不需要特殊打理,就能做出漂亮造型来。 “我对古风造型不太熟悉,按照电视剧里的造型给你做一个吧。” 章邯打开抽屉,拿出两个发包。 嬴鹤华点头,好。 秦汉风的发型其实很好做,发包都是现成的,章邯把发包垫在发根处,长发压着发包往上梳,梳好之后,再把成品发 包卡在上面,简单的发型便做好了。 章邯两指卡在发包上,看着镜子里的嬴鹤华,“喜欢这个造型吗?” 镜子里是一张极为精致的脸,配上古朴大气的秦制造型,越发显得典雅清华,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古风仕女。 嬴鹤华慢慢点头,“喜欢。” 真的很喜欢。 时隔多年,她竟还能穿一穿秦制汉服,做一做秦制发型,在这个异国他乡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秦人。 这是她午夜梦回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喜欢就好。” 章邯笑了一下。 章邯从抽屉里选了几支簪子插在鹤华发间,又选了一对耳夹,扣在女孩儿耳垂上,衣服首饰全部弄好,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鞋,俯身给女孩儿穿上。 好看。 穿好鞋,章邯站起身,走吧。 嬴鹤华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章邯往外走。 天空是蔚蓝,空气是雨后的清新,清风拂面而过,送来花圃里的扑鼻花香,嬴鹤华轻嗅着花香,嘴角一点一点翘起来。 她活了太久太久,可真正以人的姿态沐浴在阳光之下还是第一次。 绿色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儿,懒洋洋躲在云层里的太阳,以及章邯特意配她而换上的中式西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美好,美好到让她有些不敢眨眼。 嬴鹤华坐在副驾驶。 章邯探身过来,给她系上安全带,今天的衣服不适合游乐场,带你去秦皇陵吧。先说好,你这会儿是人,不能动不动搞消失那一套。 好。 嬴鹤华点头。 章邯脚踩油门,车子驶出迷宫。 “兵马俑的修复养护方法我已经交到□□。” 章邯一边开车一边与嬴鹤华说话,“等他们修复好一具兵马俑之后,就会把这个消息公布于众,你原来的身份已经死了,再想署名的话有点麻烦。 不过问题不大,我会让你的名字与兵马俑一同出现。前面是红灯,章邯轻点刹车,车子平稳停下, 男人侧目看女孩儿,“我以后怎么称呼你?” 嬴鹤华有一瞬的迷茫。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之前的尸体姓贺,于是她也姓贺,但是之后呢? 她需要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活下去,一个新的名字,不是嬴鹤华,也不是贺教授,而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不着急,慢慢想。”察觉到嬴鹤华的迷茫,章邯笑了笑,伸手揉了下女孩儿的发。 动作无关风月,只是简单的安抚动作,嬴鹤华怔了怔,突然想起自己的阿父,阿父也喜欢这个动作,喜欢揉弄她的发,哄小孩儿似的与她说着话,哪怕那时候的她已经亭亭玉立,到了该说亲的年龄。 叫我小秦。女孩儿眸色慢慢恢复清明,秦鹤华。 章邯抬了抬眉,小秦? 秦始皇…小秦?很好。 章邯笑了起来,对女孩儿伸出手,你好,小秦同学,我叫章邯。 你好,章邯。 秦鹤华回握章邯的手。 音邯忍俊不禁 秦皇陵在西安郊区,两人早上出发,临到中午才抵达秦皇陵旅游区。车子停在停车场,章邯从后备箱里取来两瓶矿水泉,伸手递给秦鹤华,该喝水了。 “哦。” 秦鹤华接过水,往嘴里送了一口。 矿泉水入肚,她这才发现这具身体与原来身体的不同。 原来的身体嗓子疼是常态,是修补过的后遗症,但这具身体不是,这具身体的嗓子疼是因为渴了,该喝水了,喝完水,嗓子便不再干疼。 真的很神奇。 “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去景区玩。”章邯领着秦鹤华来到一家特色餐厅。 作为华夏大地最瞩目的奇迹,来秦皇陵游玩的游人络绎不绝,穿汉服做造型的小姐姐更是多不胜数,秦鹤华的秦制衣服与发型并未引来太多人的关注,倒是有几个小姐姐见她的造型实在好看,叽叽喳喳凑到她面前,问她在哪家汉服店里做的造型。 “他。” r/> 小姐姐肃然起敬,6啊,帅哥。帅哥接单吗?价格好商量。 “随手弄的,不接单,只给自家妹妹做。”章邯哭笑不得。 小姐姐们哀嚎而去。 服务员送上饭菜。 章邯起身给秦鹤华盛了碗汤,下次再遇到社牛小姐姐的话,可以交个朋友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跟朋友们出去玩,不用一直在院子里等我。” 这话说得好像她能永远掌控这具身体似的,秦鹤华拧了下眉,不用。“我待不了多久,不必交朋友。” “谁说你待不了多久的?” 章邯把汤碗放在女孩儿面前,伸手敲了下女孩儿额头,小秦同学,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更要对我与蒙毅王离有信心,你会长长久久待在这里,跟我们过着一样的生活。 秦鹤华疑惑抬头。 章邯把勺子递给女孩儿,“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告诉你。”秦鹤华接下勺子,却没有去盛汤,两只乌湛湛的眼睛看着章邯。 不是空洞的眼,而是水汪汪的眼睛里带着些迟钝的迷茫,她太久不曾做人,所以连做人的动作都有些生疏,缓慢而懵懂,像极了刚刚出厂的机器人。 章邯看着那双眼,眉头不由得动了动。——蒙毅这厮的提议虽缺德,但却异常契合,她的确像具机器人。 怕了你了。 章邯轻笑,叹了口气,好吧,我现在告诉你。 “王离母亲手底下有个科技公司,是专门研究机器人的,是国内乃至全世界的top级公司。” 鹤华眸光动了动。 这件事她听王离说过,科技公司早期没找对方向,烧了不少钱,这两年才有点思路,攻破不少技术难关,现在很多银行和酒店的机器人都是他们提供的,从最早一代的只会简单问答和设计行走路线,到现在的逐渐接近真人形态,他们真正做到了al智能。 如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身体,我们建议你考虑一下机器人。 章邯声音顿了顿,目光在女孩儿身上停留,说出来的话颇有些地狱笑话的味道,&# 34;机器人不会腐烂,不会让你无法控制。 “哦,我会考虑的。” 鹤华哦了一声,兴致不高。 她还是想做人的,哪怕一天都好。穿漂亮衣服,看好看花朵儿,吃好吃饭菜,然后去看自己的阿父。 想起自己的阿父,秦鹤华眉目有一瞬的柔和,她端起章邯给她盛的汤,慢慢往嘴里送。 汤汁入口。手腕上的腕表陡然亮了起来,紧接着,是灼伤皮肤的发烫。 秦鹤华蹙了蹙眉,奇怪看向腕表。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他的腕表也在疯狂转动。 与此同时,入耳耳机里传来同事抓狂声音,怎么回事?仪器坏了?! “稍等,我检查一下。”章邯拉过女孩儿胳膊,看着她晚上的腕表。 不是坏了,而是这里的能量超出了仪器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才会发出预警,让后台的监测机器都跟着疯狂报警。 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章邯皱眉问女孩儿。 秦鹤华眼底有些迷茫。 不舒服? 不,不是不舒服,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催促着她快些过去。 秦鹤华按了下胸口。 隔着皮肉,她能感觉到心脏在有力跳动,但她听到的不止一颗心脏的跳动的声音,还有另外一颗,很微弱,刚出声的婴儿似的孱弱细微,一下又一下,跟随着她的心脏在跳动。 86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怎么回事?!仪器里为什么突然有了两个监测数据?!” 耳机里传来后台同事的抓狂尖叫,“小王总家的仪器到底行不行?这才引进多久,现在就出毛病?!” “他对得起咱们付给他的天价引进款吗!” 声音过于尖锐,章邯侧脸避了避,眼睛看着秦鹤华手腕上的腕表,监测的能量显然已经超过仪器所能承受的范围,表针在疯狂转动,小小的云形图案慢慢变淡,逐渐分化成两个。 “应该不是仪器的问题。” 章邯眼皮抬了抬。 “不是仪器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 声音被切断,冤种同事发来微信,“你看一眼我现在的监测器!” 章邯放下女孩儿手腕,打开手机解锁微信。 微信聊天界面里,冤种同事没有发图片,而是直接发了视频,监测器里的监测目标从一个变成两个,新出现的那一个很微弱,各项数据极其不稳定,大概是受新目标的影响,原来监测的目标的数值也开始疯狂跳水,一会儿飙升一会儿下降。 【社畜007:这还不是仪器的问题???】 【社畜007:不是仪器的问题怎么突然跳出来两个监测目标???】 【社畜007:天价引进的仪器用了不到半年变成这个鬼德行,章邯,你是想让纪委来查你贪污受贿吃回扣吗???】 “仪器出了问题?” 耳畔响起秦鹤华的声音。 章邯抬眉,女孩儿乌湛湛的眼睛看着他与司马炘的聊天界面,眼底是迟钝的迷茫。 “没问题,小王总家的仪器质量有保证,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章邯点开视频,放大之后让女孩儿看,“监测目标变成了两个,应该是监测出来你们两个了。” “我们两个?” 秦鹤华拧眉。 所以刚才的孱弱心跳,是她的? “你有没有感觉到哪里有些不适?” 章邯上下打量着女孩儿,“无论哪里,都要告诉我。” 秦鹤华眼底有一瞬的茫然,“不适?” 迟疑片刻,她慢慢抬腕,掌心落在心口位置。 太久不做人,她的感官很迟钝,痛感迟钝,反应也迟钝,另一个孱弱心跳仿佛是她的一种错觉,一种她久不为人的应激反应。 秦鹤华手指向上,腕表微微向下落了些,腕上被腕表烫出来的红露出一点点。 章邯眼皮一跳,伸手将她手腕拿过来,表盘盖在手腕上,将腕上的红痕盖得严严实实,不拿开表盘,根本发现不了超负荷运转的表盘背部烫得吓人,将女孩儿的手腕烫出一道红痕,十三四岁的年龄皮肤嫩得很,凭空出现一道红痕后,便有些触目惊心,偏这人不知道喊疼,烫成这样仍戴着腕表,半句不适的话都没有说。 “不疼?” 章邯眉头微皱,立刻摘下她腕表。 “疼的。” 秦鹤华点头。 “既然疼,为什么不告诉我?” 章邯抬头看秦鹤华。 秦鹤华不甚在意,“只是一点点疼。” 章邯动作微微一顿。 ——她早已习惯了疼痛。 在漫长岁月里,她感受最多的是疼痛,与那些锥心刺骨的疼痛相比,被腕表烫出来的疼根本不值一提。 “下次要告诉我。” 章邯眸色微深,“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 “哦。” 秦鹤华哦了一声,神色淡淡的,似乎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章邯叹了口气。 桌面上有餐厅提供的湿巾,他拿着湿巾,覆在秦鹤华手腕处的红痕上。 微凉的湿巾敷在肌肤上,灼伤的疼逐渐减轻,秦鹤华歪着头看着章邯的动作,眼底有些不解。 太久不做人,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有些迟钝,感官不敏锐,痛感也不敏锐,看着章邯给她敷湿巾的动作,以为自己伤到了另外一个自己的身体,于是便对章邯道,“我以后会小心的,不会再伤到她。” 落在她手腕上的动作似乎重了一分。 当然,这有可能是她的错觉,她的感官着实迟缓,细微的疼与细微的碰触她几乎感觉不出来。 秦鹤华蹙了蹙眉。 “小秦同学。” 她听到章邯在长长叹气,“作为她的监护人,我当然不希望你会伤到她。” 秦鹤华点头,“我不会再伤到她了。” “你先听我说完。” 男人声音有些无奈,“我不止是她的监护人,更是你的朋友,你的合作伙伴,基于这两层身份,我更不想让你受伤。” 秦鹤华明白了。 ——章邯也在担心她。 秦鹤华看了眼章邯,“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尽量避免。” “别哄我,你避免不了。” 章邯轻笑,“只是吧,我希望你以后在受伤难受的时候告诉我,我能做的事情的确不多,也的确帮不了你太多忙,但我最起码能给你处理一下伤口,让你不这么狼狈。” 湿巾敷了有一会儿,男人取下湿巾,换了一张新的敷在上面,凉凉的湿巾落在秦鹤华手腕,秦鹤华眼皮抬了抬。 “哦。” 她哦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略显茫然的眼睛比方才亮了些。 章邯只当她记住了。 其实记住不记住都没什么区别,他研究她这么久,太了解她的性格,孤僻,厌世,有自毁倾向。 种种研究结果表明,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合作者,更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她不会听从任何人的话,更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改变自己既有的路线,他知道,他都知道,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对她伸出手,想把她从血腥泥泞中拉出来。 大秦最璀璨的明珠哪怕被人摔得粉碎,碎片也是熠熠生辉绚烂夺目的。 又用湿巾敷了一会儿,女孩儿手腕上被烫出来的红痕慢慢褪去,章邯这才放开她的手,拿起腕表,稍稍调试了一下,表盘背部降温,他才重新把腕表戴在她腕上。 “无论大小事都要告诉我。” 章邯又嘱咐一句,“你现在的身体很脆弱,不能跟以前一样乱折腾。” 秦鹤华眉头动了动。 她想起自己刚才听到的心跳,很孱弱,微不可查的那一种,弱到让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可这个心跳不是她的错觉,章邯说是检测到了她们两个,她在这具身体里养足了精神,所以监测器才能检测到她的心跳。 但她觉得并不是这样。 这个心跳不是她的,也不是另一个她,而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带着强烈的渴望,无声催促着她,让她立刻探查究竟。 “在想什么?” 看秦鹤华有心事,章邯笑了一下,“方便告诉我吗?” 当然是不方便的。 研究她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她身上的迷雾重重与心事重重,也习惯了被她敷衍,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女孩儿不说话,他便不再追问,只给她戴好腕表。 “吃饭。” 章邯把刚才给她盛的汤往她面前推了推,“吃完饭,我带你去找你阿父。” 秦鹤华回神。 另一个心跳微弱得很,哪怕她聚精会神去感受,可得到的反馈依旧是弱得几乎让她感受不到,她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便暂时收了精神力,慢吞吞接了碗,拿起勺子往嘴里喂了一口。 鲜美味道在唇齿之间溢开。 汤是滋补的羊肉汤,但却没有羊肉的膻味,配着菌类做调和,鲜香味道便顺着舌尖沁入人的五脏六腑。 秦鹤华眼前一亮。 ——真的很好喝。 她太久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两千年的岁月里她有过进食,但那是嚼蜡,没有任何味道,只有吞咽之后的身体不适合,逼着她用更多的精神力去维持自己来之不易的身体,但当成了人,一切就不同了,她尝出了味道,还尝出了温度,把碗捧在掌心时,还会有微微的烫。 当人真好。 什么都能感觉得到。 时隔两千多年重新有了味觉,秦鹤华捧着碗,空灵眼底有了活泛神采。 女孩儿细微动作有些迟缓的孩子气,章邯笑了笑,重新拿起手机。 腕表短暂被他取下,后台监测器监测了寂寞,常年007的冤种同事着急上火,一股脑给他发了一串消息—— 【社畜007:还说没问题,一会儿两个监测目标,一会儿一个都没有,章邯,你吃了小王总多少回扣才昧着良心说仪器没问题?】 【社畜007:我劝你赶紧自首!】 【社畜007:别的部门贪污受贿吃回扣也就算了,咱们不能出,太丢人了!!!】 章邯被司马炘逗笑了,单手敲上几个字。 【正在捉鬼章天师:仪器没问题。】 【社畜007:???】 【社畜007:怎么可能没问题???】 聊天框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章邯,现在仪器又变成两个监测对象了!” 大概是嫌打字慢,司马炘直接给他打了卫星电话,入耳耳机里传来因常年007而显得有些暴躁的声音,“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两个,零个,现在又变成两个!” “这个仪器绝对有问题!” “没问题。” 声音太尖锐,章邯侧耳避了避,“仪器超负荷运行,表盘过热把她烫伤了,我刚才把腕表取下来一会儿,所以你后台显示没有监测目标。” “......那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两个?” “监测一个人,却突然出现两个心跳,你觉得这种情况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 章邯看了眼秦鹤华。 女孩儿小口小口喝着汤,原本空泛的眼睛此时亮晶晶,像是拿到糖果奖品的小孩儿,带着惊喜的小雀跃。 章邯忍不住笑了下,抬手给秦鹤华夹了块腊肉配着炒的笋尖,“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在这具身体里修养得足够好,所以她的生命特征开始逐渐苏醒?” “不可能。” 耳机里传来司马炘斩钉截铁的声音,“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再有生命特征?” “你忘了咱们之前对她的研究?” “她的生命体征跟正常人完全不一样,不是后台监测出来的这一种,而且——” 司马炘声音微微一顿。 “而且什么?” 章邯问。 “而且,而且,这,这绝对不是她的!” 暴躁的声音变得结结巴巴,“后台显示的数据跟她之前的数据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一个人!” 章邯眼皮微抬。 碗里的汤见了底,秦鹤华心满意足放下碗。 真的很好喝。 喝完肚子里暖暖的,整个人都变得很舒服。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哪怕两千多年不曾做过人,感官变得异常迟钝,但这种 被暖暖的东西填满的惬意感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惬意到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眼睛忍不住弯了起来。 “砰——” “砰——”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跳动。 秦鹤华有些疑惑。 方才她聚精会神都感觉不到的存在,此时她的心思全在汤羹上不去感受了,却突然又感觉到了那颗在跳动的心脏? 为什么? 是因为她喝了汤?她有了力气与精神? ......等等,力气? 力气是人拥有的东西,她不是,她的能力是精神力,靠着精神力支配身体,维持自己的模样,穿过无人能活着闯入的秦皇陵去看望她的阿父。 但现在,她的的确确拥有了力气。 一种看得到,更摸得到的东西。 秦鹤华抬手看着自己的手。 “砰——” 那颗心跳仍在跳动。 “章邯,另外一个生命体征在成长!” 入耳耳机里传来司马炘的声音,“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仪器没有出问题,的的确确有两个监测目标!” “但新的监测目标绝对不是贺教授,是一个未知的人物!”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司马炘原来结结巴巴的声音此时变得有些亢奋,“章邯,咱们的世界出现了一个类似于贺教授的人物!一个全新的人物!”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面前的小女孩儿蹙眉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想从自己手上看出什么,但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有些泄气,便收回手,自己玩着自己的指尖。 “章邯,咱们必须把这个新人物上报!” “你不要领着她玩了,赶紧回来!咱们对一下数据,把新人物的资料交上去!” “这可是轰动局里的重大发现,不亚于咱们当初发现贺教授!” 章邯没有接话。 迟迟没有等到章邯的回答,司马炘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几分,“章邯?章邯你在听吗?” “章——” 章邯抬手掐断信号源。 秦鹤华捏着自己的手。 的确是有力气的,身而为人的力气。 因为有力气,所以她感觉到了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而另一颗心脏的跳动,也因为她恢复了力气而从孱弱变得慢慢有力。 这个人是谁? 不是她,更不是另外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极为熟悉的—— 秦鹤华瞳孔骤然收缩。 ——是阿父! 她的阿父! 两千年了,她终于找到了她的阿父! 没有司马炘叽叽喳喳的声音,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章邯深吸一口气,斟酌着用词,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面前少女脸色骤变,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那双空灵眼睛里瞬间有了情绪。 “章、章邯!” 因太过激动,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找到阿父了,我找到他了!” 章邯眉眼带笑,“别着急,慢慢说。” 但这种事情对于秦鹤华来讲她根本没办法不着急,更没办法不激动,太过兴奋,她有些语无伦次,断断续续说着话,从座位猛地站起来,抓着章邯的胳膊,便要章邯跟她一起走,“他是我阿父!” “我感觉到他了!他在召唤我!” “小秦同学,咱们的钱还没付。” 章邯忍着笑,按着她的肩膀将人按在座位上,“等我一分钟,付完钱我跟你走。” 秦鹤华一秒钟都等不了。 刚被章邯按在座位上,自己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快点。” 秦鹤华催促章邯。 章邯莞尔,起身走向服务台。 秦鹤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耽误时间似的。 章邯忍俊不禁,迅速付了钱,“好了,走吧。” 秦鹤华早已等不及,提着裙子小跑着往外走。 秦制的汉服是修身的曲裾,衣摆并不大,她的步子也快不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小碎步跑着,让腰间丝绦都随着她的动作飘起来。 章邯眼皮微抬,快步追上奔跑的少女,伸手推开酒店旋转门。 “还好我今天穿的是汉服,你还给我做了发型,要不然阿父会认不出我的。” 秦鹤华抬手扶了扶鬂间的珠钗,声音有些紧张,“我的头发没乱吧?” “没乱,很漂亮。” 章邯笑着摇头。 秦鹤华小跑着奔向停车场,章邯打开车门,她迅速坐上副驾驶,伸手扣上安全带,“没乱就好。” “我要漂漂亮亮去见阿父。” 章邯眼皮微抬。 ——原来这位小公主是自己会系安全带的。 或许是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多说话,连秦鹤华这种性格孤僻沉默的人都不例外,她系好安全带,话明显比之前多了不少,絮絮叨叨与章邯说着话,“阿父最喜欢我穿漂亮衣服了。” “少府为了讨好阿父,每天都会给我送衣服,绢的,绸的,棉的,各种各样的衣服能让人挑花眼睛。” “可阿父却觉得还不够,觉得他们送上的衣服精致的不够典雅,典雅的不够漂亮,漂亮的却又太过花哨,不花哨的却又太过素净。” “无论他们送来多少衣服,阿父总是不满意,阿父说,我是他的骄傲,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我应该把日月星辰穿在身上,这样才能彰显我的尊贵。” · “陛下,这是今年的新料子。” 少府抬手一挥儿,小寺人们鱼贯而入,捧上各色衣料。 嬴政批阅奏折动作微微一顿,眼皮掀了掀,目光落在五颜六色的缎子上。 “这是蜀绣,以绸、缎、绢、纱、绉为面料,图案多为花鸟走兽,山水鱼虫。” 少府略整衣袖,笑着给嬴政介绍新料子,“以公主之尊贵,当用凤穿牡丹的图案,此图案精致华美,与公主最是相配。” 嬴政眼底没有太多情绪,“可。” 没有情绪便是没看上,勉为其难用在公主身上,少府眼珠一转,立刻让人奉上新料子,“陛下请看,这是工厂新研究出来的料子。” “似稠非稠,似缎非缎,绣以祥云纹与鸾鸟,方能体现公主的超脱绝尘。” “这件倒有些意思,留下吧。” 嬴政懒懒挑眉。 少府这才松了口气。 ——天地良心,给公主选料子绝对比给陛下选料子更要难! “可有配套的首饰?” 主位上响起帝王低沉声线。 · 章邯大概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帝王捧在掌心的小公主,那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却还嫌不够好,要她戴上价值连城的明珠,要簪上工匠们废了无数金子才能打造出一支的錾金簪,还要悬着逾越祖制的印章,这样才是大秦公主的模样。 可惜这样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小公主,却在帝王崩逝的那一年绝望惨死,至死都守着帝王的临终之命,哪怕在荒郊野岭成为一堆腐肉烂泥,哪怕丢了自己名字与身份,她也能在千年的岁月里挣扎长出新身体,带着无边妄念扎根在物是人非里。 如此决然,如此孤注一掷。 而现在,她的执念终于成真。 她即将找到她的阿父,在两千年后的华夏大地重逢。 章邯调整表针,原本指向时间的表针,此时成了巡山问路的八卦表盘,表针受能量所影响,开始疯狂转动,章邯脚踩油门,跟着表针的方向往前走。 秦鹤华腕上的表盘突然变热。 能量再次不受控制,烫得她皮肉都是疼的,这一次的烫比刚才更严重,她甚至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怎么回事?” 章邯斜了一眼秦鹤华手腕。 秦鹤华抬腕看着表针,心脏突突跳,骤然想起一个致命问题,“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去找阿父了。” 她没有复活死人的能力,而死人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她唯一能做的,是从与阿父有关的物品上收集阿父的气息,将这些气息聚集在一起,然后以精神力滋养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等待它们拥有自己的意识。 ——就像当年的她拥有自己的意识。 但这条路很难,成功率可以低到忽略不计,她做了两千多年,那团意识仍是一团雾气,别说拥有自己的意识了,她长时间不去,好不容易搜集过来的气息还会自行消散,让她的一切努力只是徒劳,而这个时间限制,是三个月。 章邯脸色微变。 他探究这位大秦公主这么久,当然知道这个时间对于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之前的辛苦全部白费,她好不容易搜集来的东西即将烟消云散。 “章邯,停下!” 入耳耳机被人强制链接,里面传来蒙毅声音,“能量超负荷,再往前走,这个小姑娘的胳膊就要废了。” 章邯猛然刹车。 “但是蒙毅,新的监测目标极有可能是她阿父。” 章邯声音低沉,“而她已经三个月没有去找她阿父。” 蒙毅瞬间沉默。 “等我半小时,我现在过去。” 短暂沉默之后,耳机里再度传来蒙毅的声音。 “半小时?” 章邯抬头望天,“算了,你还是跟着仪器走吧,咱们在前面碰头。” 与此同时,耳机里传来王离沙哑声音,“章邯,什么情况?我家仪器怎么突然多了一个监测目标——” 声音微微一顿。 “章邯,等我!” 半秒后,男人声音骤然拔高,耳机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嘈杂声。 章邯抬手关链接,单手摘下自己的腕表,抬手扣在秦鹤华腕上,而后取下她腕上的腕表,戴在自己手腕上。 入耳耳机被司马炘强制接入: “咦?监测目标改了?” “不对,这是章邯的——” 司马炘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陡然拔高的暴跳如雷,“章邯快摘下!你们的仪器根本不通用!” 章邯没接话。 表盘烫得很,他眯了下眼,忍着疼把女孩的手搭在自己胳膊上。 “滴——” 后台仪器恢复正常。 三个监测目标整齐出现在屏幕上,章邯,鹤华,以及一个不知名的新目标。 司马炘张了张嘴,觉得这人简直是疯了。 通过肢体接触,后台仪器的确能敏锐捕捉到监测目标,可问题是监测仪器戴在谁身上,谁就要承受仪器超负荷运转的反噬,哪怕章邯是经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但长时间佩戴下,这条胳膊基本上可以宣告作废。 “小秦同学,咱们赌一把。” 章邯重新打着方向盘,“在我的这条胳膊断掉之前,或者在蒙毅王离找到我们之前,这个仪器会带着咱们找到你阿父。”:,,. 87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秦鹤华目光落在章邯带着腕表的手腕上。 那个腕表刚从她手上摘下,她清楚知道腕表底盘能将人灼伤的过高温度,是一种感官迟钝如她都能感受到的疼,如果长时间戴在腕上,那么这条胳膊极有可能会就此作废。 秦鹤华眼皮跳了跳。 “章邯,我可以自己去找。” 秦鹤华从章邯腕上收回视线,抬手去解系在身上的安全带,“你不必这样。” 然而她的手刚摸到安全带,就被章邯用右手按住了手,“小秦同学,我建议你对我有点信心。” “放心,我运气一向很好,我会带你找到你阿父。” 章邯锁住车门,脚踩油门,车子出了停车场,风驰电掣行驶在柏油路上。 密封的空间里,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烈。 秦鹤华看了眼专注开车的男人,或许是因为职业使然,男人脸上没有太多的痛苦神色,嘴角紧抿着,眼睛盯着前方,仿佛被表盘灼伤的不是他的胳膊一般。 但这显然是一种错觉,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却有细密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那是极力忍耐着才会有的反应,皮开肉绽也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秦鹤华眼眸微暗。 这是她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 把另外一个自己牵扯进来已经超出她的预计,而现在,章邯也牵扯其中,为她只身犯险。 很不必如此。 那是她的阿父,寻找的代价当由她自己来承受,而不是利用旁人对她的善意将代价转移到旁人身上。 秦鹤华闭上眼。 “贺教授.......还活着?” 伴随着轰鸣跑车声,入耳耳机里传来王离的声音,“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不是我的仪器预警,我现在都被你们瞒在鼓里!” “你们这群王八蛋!” “看我给贺教授轰轰烈烈办葬礼很好玩是吧?!” 蒙毅声音平和,“你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没必要牵扯其中。” “谁说我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王离咬牙切齿,“贺教授接受我了!她接受了我送的花!”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 章邯掀了下眼皮,打断王离的话,“无论谁送她花,她都会接受。” “她喜欢花儿。” “那不一样。” 王离强调,“我送的是玫瑰!玫瑰!” 话题朝另外一个方向狂飙,司马炘曲拳轻咳,“咳咳,那什么,小王总,你直接上立交桥,不要转弯。” “上了立交桥之后往301国道的方向走,按照你现在的时速,差不多半小时后能跟章邯碰头。” “章邯,你在前面十字路口右转,你跟小王总在301国道上碰头。” 司马炘看着卫星图,给众人指路。 章邯瞥了眼安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女孩儿。 大抵是要聚精会神去感受自己阿父的位置,女孩儿微阖眼,眉头轻轻拧着,面上不太平和,而是有着一团不正常的红晕。 章邯蹙了下眉,打开左转向灯,“检测目标在左边。” “你的胳膊受不了,你先跟小王总碰头。” 检测仪器疯狂报警,司马炘催促章邯。 章邯直接左转。 “哎,你左转干什么?” 司马炘急了,“前面掉头,先跟小王总汇合!” “不了。” 章邯微微活动着手腕,“我还撑得住,让小王总来追我。” “轰隆——” 跑车飞驰在国道上。 “二十分钟。” 王离道,“二十分钟追上你。” 司马炘头大如斗,“小王总,你的速度太快了。” “你降点速度,看着点路!” 王离嗤笑,“我一拿了赛车冠军的人比你知道什么叫安全。” “章邯,我到了。” 入耳耳机里突然响起蒙毅的声音。 司马炘抬手扶额。 小王总来凑热闹也就算了,现在连蒙部长都跟着一起过来,如果出了事,他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蒙部长,您,您注意安全吧。” 司马炘叹了口气。 劝是劝不动的。 在贺教授的事情上,这几人根本不听劝,仿佛上辈子欠了贺教授似的,这辈子生来便要给贺教授当牛做马为补偿。 可惜贺教授是个孤冷孤僻的性子,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哪怕把自己作到灰飞烟灭,也不接受他们以自己为代价对她释放的善意。 ——真的很固执的一个女人。 今天大概是例外,若不尽快见到她要找的人,那么那个人便会再次消散,这种情况下,贺教授只能接受他们的帮助,跟着他们一同去找那个人。 希望他们一切顺利。 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也该画上一个圆满句号了。 司马炘心里腹诽着,调试着仪器,努力让仪器对章邯手腕的伤害降到最低,然而下一刻,他手指一颤,险些把仪器按钮拍飞—— 三个监测目标突然消失两个,偌大仪器屏幕上,只剩下章邯一个人的监测数据。 “章章章章邯!” 这简直是监测事故,司马炘声音都跟着结巴,“监测目标消失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目光落在副驾驶的秦鹤华身上。 女孩儿静静躺在副驾驶上,眼睛微闭,嘴角轻抿,安静祥和得像是睡着了。 “什么情况?!” 入耳耳机里传来王离焦急声音,“为什么只剩下章邯一个人?贺教授呢?!” 贺教授呢? 他也想问这个问题。 司马炘抓狂,“如果不是仪器出问题,那就是贺教授故意避开了咱们的监测。” “章邯,你看一下身边的贺教授,她有没有反常举动?” “没有。” 章邯眼睛轻眯,“她像是睡着了。” “绝对不是睡着了!她避开了咱们的监测!” 司马炘疯狂调试监测器。 王离立刻开口,催促章邯,“章邯,快跟她说话,不要让她避开咱们的监测!” “别!千万别!” 王离声音刚落,司马炘的声音便跟着响起,“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承受不了突然被拉回现实世界的能量,如果在这个时候打扰她,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我们要怎么做?” 王离抬手,重重锤了下方向盘,“难道只能这样干等着?” 蒙毅掐了下眉心,“章邯,你还记得监测目标的大概位置吗?” “对,章邯,你还记得吗?” 司马炘眼前一亮,“如果想得起来的话,可以直接去那找她,她肯定直接去她阿父的位置。” 章邯闭了闭眼。 检测目标消失,腕表恢复正常,腕上的灼伤消失,只剩下腕表地盘压在烧焦皮肉上的刺疼,像是在无声提醒他,她又一次从他眼前消失。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她永远独来独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记得大概的方位。” 章邯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重新踩在油门上。 “太好了!” 司马炘松了一口气,“蒙部长,小王总,你们全部跟着章邯走。” “只要能找到大概的方位,我就能利用仪器筛选附近的目标,然后找到贺教授!” · 秦鹤华知道他们在找她,但她觉得没必要。 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插手,更不需要以旁人为代价来找到她阿父。 秦鹤华飞速掠过国道与丘陵。 脱离那个女孩儿的身体,她的感官变得越来越迟钝,甚至就连另一个心跳都有些感觉不到,她强撑着精神努力去探寻,可得到的反馈却越来越微弱。 不,不能这样。 她很快就能见到阿父了,她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秦鹤华闭上眼,两指轻拢,中指指腹落在自己眉心。 “别做傻事,你马上就能见到你阿父了!” 清脆女声突然响起,“回来!” 像是被强制召回,她虚无缥缈的神识倏地回到原来位置。 一团黑暗中,少女哒哒向她跑过来,“我说过,我会带你去见你阿父,就一定能带你去见你阿父。” “在这之前,你不要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秦鹤华僵硬歪了下头。 ——她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早已是强弩之末,能支撑到现在是一种奇迹。 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将这种好运气继续维持下去,她唯一能做的,是在自己彻底消失之前再见阿父一面。 一面就好了。 一面就能消除她所有执念。 她本就因执念而存在,执念消失,她也会跟着消失不见。 她消失了,但阿父还在,六合一统的千古一帝还在,他会在这个世界生活得很好,重新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大秦。 这就够了。 阿父在,大秦在,至于她还在不在,便不是那么要紧的事情了。 “我只想阿父好好的。” 秦鹤华沙哑出声。 “他好好的,你不在,他的好好的有什么意义?” 女孩儿道,“就如他是你存活的唯一意义,你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二选一。” 女孩儿握住她的手,“我说过带你去找他,就一定能带你去找他。”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就够了。” 秦鹤华疑惑抬头。 不是她不信任面前女孩儿,而是她太清楚她们彼此的能力,活了两千多年的她都做不到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女 孩儿笑了笑,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我肯定做得到。” “我可是大秦的公主,阿父最宠爱的女儿。” “有什么事情是大秦公主做不到的?” 女孩儿下巴微抬,顾盼神飞。 秦鹤华怔了怔。 ——那是她曾经的模样,神采飞扬,自信笃定。 她觉得自己伸手便能碰到天,觉得自己想要的便一定能得到。 是啊,她是公主,她为什么得不到? 她是帝王最宠爱的女儿,金尊玉贵坐拥四海,她值得世间一切的美好。 这样的自信张扬太惹眼也太灼眼,秦鹤华避开眼,眼眸微暗。 黑暗消失,鹤华缓缓睁开眼。 “大概就是这个位置。” 身边响起章邯的声音,“但具体是这个位置的哪一点,我就不太清楚了,需要我们用仪器再去找。” 章邯解开安全带,抬手去推车门。 鹤华眉头微动,笑着开口,“不是这里,你们找错地方了。” “谁在说话?” 入耳耳机里传来王离的声音,“等等,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这不是——” “是那天晚上被你吓到的人。” 司马炘好心提醒。 王离眼皮一跳,“所以,她跟贺教授是什么关系?”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很熟悉,但不是跟贺教授的那种熟悉,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给我打过电话,说她能救贺教授,但贺教授还是死了。” 想起被自己亲手送进火化场的尸体,王离眸色有一瞬暗淡,但很快,他眼睛又迅速恢复光彩,眼底满是疑惑,“可仪器一直报警,说明贺教授没有死,她还活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离打死左转向,在荒无人烟的路上来了个漂亮飘逸,“你们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这个嘛......” 司马炘干笑两声,“小王总,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事情,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监测目标。” 开什么玩笑? 这种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怎么能跟王离说? 这是国家级的机密,临到他老死都不可能公之于众。 章邯回头鹤华。 女孩儿眼睛亮晶晶,眼底没有一丝雾霾,这是一双没有经历过绝望黑暗的眼睛,眼里满是晴空。 这不是贺教授。 这是另一位大秦公主。 章邯反手关上车门,“你知道在哪?” “恩,大概能感觉到在哪。” 鹤华道,“这里是他最初待的地方,但当他拥有自己的意识之后,他就不在这里了。” “这里都是死物,让他心系的东西,是活物。” “大秦帝王与大秦公主是双向奔赴。” “这场延续两千多年的执念,并不是大秦公主一个人的执念成魔。” 章邯眼皮微跳。 蒙毅呼吸一轻。 “什么?” 王离一头雾水,“什么帝王跟公主?” 鹤华听不到入耳耳机里的声音,只对章邯伸出手,“仪器给我,我给你找方向。” 章邯摘下腕表,递给鹤华。 鹤华把腕表戴在自己手腕。 后台监测器上出现再次出现两个监测目标。 与刚才频繁波动的数据不同的是,这一次,这两个目标无比稳定,位置也无比清晰,像是被什么安抚了过似的,静静等着他们的探寻。 “章邯,监测目标出现了!两个!” 入耳耳机里传来司马炘欣喜的声音,“两个都很稳定,位置也很准确,只是新目标的数据有些微弱,你们得尽快赶到他的位置。” “他不在你现在在的位置,他在......” 司马炘声音微微一顿,“奇怪,他怎么在往公主墓的方向走?” “轰——” 王离的跑车在章邯车旁停下。 玻璃被降下,王离伸手敲了敲章邯车窗,“换车,你的车没我的快。” “怎么这个人也在?” 鹤华听到动静,抬头往王离的方向瞧了一眼。 章邯打开车门,“小姑娘,咱们坐他的车,他的车比较快。” “你们的古董车早就该被淘汰了。” 王离一脸嫌弃,“快点,别耽误事儿。” 鹤华瞧了眼王离的超跑。 恩,跟这种全球限量的超跑相比,是个人的车都是老古董。 鹤华解开完全带,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 章邯抬手,拉开车门。 鹤华坐进去,换到后排位置。 章邯紧随其后,一起坐在后排。 “噌——” 又一辆车在王离车旁停下。 鹤华此时正在调试腕表,没往车上瞧,只听到车门被打开,里面下来一个黑西裤,黑西裤坐上副驾驶位置。 “出发。” 黑西裤声音温和。 鹤华心头一跳,调试腕表的动作停下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抬头看向前侧方的黑西裤。 那人是典型的体制内的穿着,规规矩矩板板正正,身上没有任何出彩配饰,但就是这么规矩到略显土气死板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分外好看,甚至还有一种让人一眼惊艳的端方清华。 ——尽管她只看到他半个身子与后脑勺。 鹤华静了一瞬。 “蒙毅?” 半息后,她试探出声。 王离脚踩油门,飞速行驶在路上,奇怪问鹤华,“咦,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 这人化成灰她都认得。 鹤华心里腹诽。 “你好。” 男人微侧身,向她伸出手,“我是蒙毅。” 鹤华看了下他递过来的手,视线慢慢上移,移到男人脸上。 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是她十四年人生里最任性妄为的存在,她看着那张脸,慢慢递出自己的手。 “你好,我叫鹤华。” 鹤华道,“嬴鹤华。” 蒙毅微颔首,轻轻握了下她的手,眼底是她熟悉的温柔,“辛苦你了。”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记得及时告诉我。” 与章邯的瞎子都能看得到的区别对待不同,男人对她如旧友重逢,态度好到近乎有些宠溺,仿佛他生来就是这样,对她没有任何底线。 鹤华抬了抬眼,“不辛苦。” 辛苦谈不上,只是有些想家了。 想阿父,想阿兄,想阿姐与寒酥雉姐章邯王离,对了,还有蒙毅,她已经快三年不曾见他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变模样,是不是两年前她追到北疆时的样子? 鹤华看了又看蒙毅的脸。 “怎么?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 她的目光很直白,蒙毅温和笑了下。 “没有。” 鹤华摇头,“你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我很久没见他了。” 蒙毅莞尔,“有些时候,分开对你来讲或许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 鹤华收回视线。 章邯目不斜视。 王离眼睛盯着前方,“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司马炘,你确定目标在公主墓吗?” “确定。” 车载蓝牙传来司马炘的声音,“他快到公主墓了。” “今天周一,公主墓闭馆维护。” 章邯拿出手机,“我联系工作人员,撤离所有在馆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很快被撤离。 等众人赶到地方,公主墓里已空无一人,只有值班经理领着两个工作人员在大门口焦急等候,看到王离的车驶进来,连忙一路小跑来到王离车前,“王总,您怎么来了?” “有东西落在墓里了,来找找。” 王离降下玻璃,“一只苍蝇都别放进去,要不然我丢的东西你来赔。” 值班经理点头哈腰,“您放心,绝对不会让人打扰您。” 大门被关上。 车子飞快行驶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最后在墓室入口停下。 鹤华打开车门,“就是这里。” 她非常确定,另一个她在找的阿父就在这里。 那种帝王雷霆震怒的气息的让她想忽视都难,她有些喘不过气,却一步一步努力往前走,走下台阶,向底下墓室而去、 近了,更近了。 帝王之怒更加凌厉,秦制的装饰灯都跟着摇曳,灯火明明暗暗,她看到一团雾气,那团雾气并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沉默着漂浮在原本停放尸体的棺木上面,它无法言语,没有天人五感,但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愤怒,压得周围装饰品摇晃不堪。 章邯抬手扶了下一只快要掉下来的花瓶。 王离仍记得下墓的规矩,下来时从摆放着的花束里拿了一束花儿,伸手插在章邯放好的花瓶里。 “怎么回事?” 王离看不到雾气,只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没有风,为什么这些东西在动?” 不止这些东西在动,灯还明明暗暗的,像是在闹鬼。 蒙毅拿出眼镜,推在鼻梁上。 章邯随之取出金丝眼镜,戴在眼睛前。 王离一头雾水,“在小姑娘面前装什么——” 想想前面领路的小姑娘才十四五,小王总自动消音,决定不理两个不分场合装逼侠,抬脚追上鹤华,大大咧咧提醒道,“今天墓里有点奇怪,你走我后面。” “谢谢,我不怕的。” 鹤华三步并做两步来到雾气前,对着雾气伸出手,“我知道你很愤怒,但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她在等你。” “我带你去找她,带你们——回家。”:,,. 88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她们两个是同一个人,她太清楚阿父在她心里的位置。 正如对她来讲阿父无比重要,而在另一个她心里,阿父也是重于泰山的存在。 阿父是家,可也是国。 阿父是家国,更是她不足十五年岁月里所有快乐的存在。 正如胡亥所说,她的一切来自于阿父。 阿父在,她是大秦最尊贵的公主,阿父不在,她便是可以任人践踏的泥泞,让死亡对她来讲都是一种解脱。 阿父的崩逝带走了她所有快乐,她的人生在阿父闭眼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之后的她只剩一个信念,那便是执行阿父的遗诏,哪怕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可惜纵然她愿意以性命来换,却还是没能阻止胡亥的登基与大秦的四分五裂,这个由阿父一手建造的大秦,注定要随着阿父的崩逝而分崩离析。 公主殉国,国殉帝王。 公主鹤华彻底失去家国,消失于历史长河。 公主死了,她却活了下来,短短十五年的回忆支撑她熬过两千多年岁月,她在无尽折磨中坚持下来,一点一点找回自己的名字与身份,更一点一点拼凑出自己的身体,而后在漫长岁月里,寻找着自己的阿父与家国。 而现在,她要带她去找阿父,带他们回家。 雾气没有任何反应。 它像是听不懂鹤华在说什么,孤独盘旋在原本摆放尸体的灵柩之上,与空荡荡的墓室格格不入,但却又无比契合,仿佛它本来如此,它早就来来到这个地方,只是因为被其他事情耽误,所以它才姗姗来迟了两千多年。 “它听不懂你的话。” 雾气一动不动,章邯走上前,“它现在连自己的意识都没有,没有天人五感,听不到你的声音,更看不到你的存在,只是凭着本能来到这里。” “或许,它连自己为什么来这儿都不知道。” 章邯静静看着雾气,声音有一瞬的低沉。 鹤华慢慢伸出手,“它知道的,它肯定知道的。” “这是它最爱的女儿的葬身之地,它怎会不知道?” 手指摊开,伸向雾气。 那雾气的确没有任何意识,她的手刚刚碰触到它,它便开始消散,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孱弱。 鹤华抿了下唇。 ——它虚弱到连最起码的意识都没有,却本能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它女儿的埋骨地,挫骨扬灰生不如死的地方。 它没有任何意识,它只是凭借着本能。 它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来,它只是刚刚形成一团雾气,便不受控制般来到这里,然后在自己没有感官没有感情的事情,在这里却异常愤怒。 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它只是来到这里,便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恨不得将周围一切全部毁掉,恨不得将这里的东西全部给她陪葬,事实上它也的确这样做了,在自己维持雾气都很艰难的情况下,周围的一切全被它影响,灯光明明暗暗,桌椅摆设瑟瑟发抖,刚刚从地面上拿下来的花儿顷刻间失去水分,皱巴巴缩在瓶子里。 帝王之怒,浮尸万里。 鹤华轻轻叹了一声。 “我知道你为什么愤怒。” 鹤华轻声道,“但眼下不是愤怒的时候,你需要补充能量,你得跟我走,否则你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形体会烟消云散。” 王离越听越迷糊,“你们在说什么?” “什么愤怒?什么烟消云散?” 王离奇怪看向鹤华指尖,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却伸着手,仿佛在等一个人握上她的手。 “......” 怕不是中邪了,他就知道这个地方邪门得很! “小姑娘,手里拿朵花儿。” 王离立刻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花,塞到鹤华手里。 然而刚刚塞到她手里,他突然发现他拿下来时还娇艳怒放的花朵此时已全部枯萎,皱巴巴蜷缩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 “!!!” “章邯,怎么回事?!” 王离声音瞬间拔高。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王离伸手把鹤华捞回来,挡在自己身后,连珠炮似的问章邯,“这里是不是在闹鬼?!” 章邯抬了抬眉,没回答王离的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带着明显怒气的雾气。 蒙毅抬手调试了一下眼镜镜片,更加清晰的分析图出现在镜片之上。 这团雾气不能称之为雾气,称之为混沌更为合适,能量虽弱,且杂乱无章,完全不是贺教授那种有迹可循的形体。 这应该是个初始体。 一个尚未拥有自己意识却被某种能力所召唤而来到这里的一团混沌。 “......小王总,您先别激动。” 为监测目标,后台机器的声音一向开到最大,司马炘被王离一嗓子吼得眼前一阵阵发懵,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的话,“这绝对不是在闹鬼,这是监测到的新目标。” “什么新目标?” 王离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周围的一切微微颤动,“你管这玩意儿叫新目标?” “你们不是研究机器人的吗?机器人跟鬼有什么关系?!” 司马炘没法跟王离解释。 引进王离科技公司的监测器是一场意外,监测器并不是特意为他们而研制,而是监测机器的,但他们偶然发现能检测到贺教授的生命特征,且在后续的研究中发现这个仪器与贺教授无比契合,所以才打着研究机器人的幌子引进了机器,用来分析研究贺教授。 王离一直被他们瞒在鼓里,事实上这种事情也的确没法跟王离说,如果不是仪器超负荷运行的持续性的报警惊动了王离,让王离误打误撞再次参与到这件事情来,要不然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对王离吐露半个字。 “不是鬼,是人。” 在这种惊悚关头仍记得把自己护在身后,鹤华对王离的印象改观不少,她听不到司马炘与王离的对话,只听到王离逐渐抓狂的声音,便扯了扯男人胳膊,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或许你会觉得离谱,但它的确是人,一个在寻找女儿的父亲。” 被人拽了拽胳膊,王离回头看鹤华。 在灯火摇曳的昏暗墓室里,少女眼睛依旧亮晶晶,像是镶嵌了一颗明珠在里面,熠熠生辉,让人一眼惊艳。 真的很熟悉。 尤其是这双眼睛,他仿佛朝夕相伴看了数十年,闭上眼都能将她的眼睛轮廓画出来。 王离目光落在鹤华眼上,“如果它是人,是一个在寻找女儿的父亲,那为什么我看不到它?” “因为他是贺教授的父亲。” 鹤华道,“你觉得贺教授是人吗?” 王离被噎得一窒。 他被问住了,他当然知道贺教授不是普通人,最起码不是他这种人,像是他旗下科技公司研究出来的机器人,感官不敏锐,有一种迟钝的迷茫,更引人怀疑的是她体温很低,经常失踪,甚至连模样都会改变,他曾清楚看到过她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疤,但在下一个瞬间,又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应该害怕的,但不知为什么,当那些伤疤消失,当她一脸平静看着他时,他只有深深的无力感,一种前所未有的颓废萦绕在他心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是人。” 静了一瞬,王离缓缓开口,“她为什么不是人?” “她是考古界的天才,是享受国家津贴的贺教授,她当然是人。” 王离看着鹤华的眼,一向飞扬跋扈的男人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鹤华丝毫不意外王离的回答,“如果贺教授是人,那么贺教授的父亲,也一定是人。” “只是它现在还没有贺教授那样的能力,所以你才看不到它。” 王离眼皮狠狠一跳。 鹤华从王离身后走出来,重新来到一团雾气前,“但在不久的将来,你就能看到它了。” “不止你,还有贺教授,她找她的父亲找了太久太久——” “这里是大秦公主墓。” 王离打断鹤华的话,眼睛眯了眯。 他想起贺教授在研究这座古墓时的神情,神色淡然,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那种哀伤似乎在漫长的岁月里早已深入骨髓,所以她有些麻木,行尸走肉似的收集着这里的一切。 一小块骨头,一点点的器皿与玉珏,这些足以让考古队欢喜雀跃的东西,在她脸上却找不到任何有关高兴的情绪,她平静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里的荣耀成就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经历者,看着这些东西出土到震惊世界,然而继续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周而复始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对公主墓了如指掌。 她对公主的经历如数家珍。 她对这位无端惨死的公主没有任何同情,甚至在别人对她进行采访的时候避而不谈,她不喜欢谈论她在研究一切,那样的话题似乎是在她伤口处撒盐,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王离脸色分外难看。 他只是莽,但不傻,这些似是而非的词汇与贺教授的种种疑点让他隐约推断出贺教授的真实身份,以及那个他看不到的存在究竟是谁。 “贺教授是......” 王离声音微微一顿,看着鹤华与章邯蒙毅,自嘲出声,“你们在哄我吗?贺教授是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人?” “她没有死。” 鹤华纠正王离的话。 雾气突然有了波动。 那句死了两千多年的人的话似乎对它影响极大,周围东西开始晃动得更加厉害,啪嗒一声,有一盏秦制的古朴灯束彻底灭了,空荡荡的墓室更加昏暗,诡谲又光怪陆离。 “遭了,新目标的能量越来越不稳定了。” 入耳耳机里传来司马炘的声音,“小王总,您说话注意点,不要总是刺激它。” 王离无比烦躁,“我该怎么做?” “您什么都别做。” 司马炘噼里啪啦调试着仪器,“这种情况下,您什么都不做才是最稳妥的。” 王离抬手掐眉心,“我知道了。” 鹤华对着雾气再次伸出手,“您别激动,王离没有恶意的。” 如果不是王离就在她身后,她甚至还想讲一讲王离与他的渊源。 那是他最欣赏的后辈,一身傲气欺骄阳,把意气风发写在脸上,而这位后辈最终也没有辜负他的欣赏,与鼎盛时期的楚霸王狭路相逢,明知必败无疑却还迎难而上,最后壮烈殉国,身首异处。 “他只是在担心您,担心您现在的情况。” 鹤华五指轻拢,试图将雾气召集在自己掌心。 > 或许是因为她与另一个自己是同一个人的缘故,这种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她总是无师自通,她知道自己安抚它的情绪,也知道如何让它稳定下来,让她把他带走,她两只手交叉,中指指腹贴在一起,不是道家的结印,而是一种召唤他的手势。 “您现在很虚弱,您必须跟我走。” 鹤华声音温柔,“您要找的人在等您,她已经等了您两千多年,您还要让她继续等下去吗?” 王离心头一跳。 蒙毅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章邯眸色微暗,手指调试着腕表上的仪器。 “您舍得吗?” 鹤华轻声问道,“让她继续等下去?”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雾气,雾气不再波动,扩散的能量逐渐收回。 明明没有眼睛,更没有五官,鹤华却诡异地觉得雾气在看她,凤目凌厉,唇角削薄,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仿佛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 ——他与女儿的事情,何时轮到外人来置喙? 鹤华笑了一下。 到底还是威加四海却又异常护短的帝王啊,哪怕没有自己的意识,连身体都没有,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却还是让人想忽视都难。 鹤华道,“跟我走吧,让我带你们回家。” “帝王归位,公主重生,两千年的遗恨到此终止。” 雾气没有动。 它固执守在棺木之上,仿佛那里才是它该待的地方。 鹤华莞尔。 雾气不动,她便主动去找雾气。 她摊开手,手指穿过雾气,雾气有片刻间的消融,紧接着是能量疯狂扩散,毫无疑问,它似乎被她所激怒,哪怕没有感官,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那种深入灵魂的帝王威仪不允许它被人挑衅。 “啪!” 架子上的花瓶震落在地上,摔了一地的狼藉。 鹤华耳朵动了动,面上仍是笑盈盈,“这些小伎俩吓不到我的。” “您是万人之上的帝王,用这种小伎俩来唬人是不是有些幼稚?” 鹤华手指轻拢。 雾气能量波动得更加剧烈。 从来只有生杀予夺的帝王控制他人,没有人能控制帝王,砰砰砰,墓室里的灯光熄灭得只剩下一盏,又一只花瓶坠下,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触目惊心。 “章邯,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入耳耳机里传来司马炘的声音,“新监测目标虽然很微弱,连自己的意识都没有,但它隐藏的能量非常巨大,绝不是这个小姑娘能够控制的,再这样僵持下去,小姑娘会被目标反噬的。” 蒙毅拧眉。 “用仪器辅助她。” 章邯调试好腕表。 “辅助不了。” 司马炘叹了口气,“新目标的能量太巨大了,我们的仪器在它面前只剩监测能用,控制的手段几乎为零。” 蒙毅瞬间开口,“鹤华,收手。” “小姑娘,快停下!” 王离眼皮一跳,伸手去拉鹤华胳膊。 但他的手刚落在鹤华胳膊上,便被她皮肤的冰冷冰得汗毛都竖了起来,皮肤上根本不是正常人的体温,而是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冰块,冰得他触电似的收回手。 “别碰她!” 司马炘抓狂,“小王总,她跟你不一样,你别跟她有任何肢体接触!” 再说直白一点,就是她也不是人,而是另外一位大秦公主的执念,执念到自己灰飞烟灭了,也要她留在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科技可以改变她的大秦,所以她一定要她留在她这儿。 “嘶——” 手指被冻伤,王离闷哼出声,狐疑看向跟没事人一样的鹤华,所以她跟贺教授一样,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类”? “您不要生气嘛。” 鹤华声音软软糯糯,笑眯眯撒着娇,“您仔细瞧瞧我,是不是有些熟悉?” “我姓赢,名鹤华,排行十一。” 鹤华声音极轻。 雾气微微一愣。 它没有天人五感,更没有任何意识,但它却因为鹤华的自报家门而停下了能量波动,它缓缓移动着,移动到鹤华面前,像是为了看清鹤华模样似的,雾气上升到与鹤华齐平的位置,与她的脸近在咫尺。 但它没有眼睛,它看不到鹤华的脸,它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男是女,年龄多大,又来自于何妨,它只是轻轻凑在鹤华面前,雾气碰在鹤华鼻尖。 像是被雷电击中,周围能量瞬间停止波动。 明灭不断地灯光恢复光明,瑟瑟发抖的配饰停止颤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帝王的雷霆震怒顷刻间消弭。 “我是十一,阿父。” 鹤华轻笑着,却有水气在她眼底聚集,她静静看着眼前的雾气,声音有一瞬的低哑,“阿父,您愿意跟十一一同回家吗?” 雾气落在她头顶,像是在轻抚她的发。 如同两千年前的帝王,逗弄着自己的掌上明珠。 “快,就是现在!” 司马炘大喜,“咱们的仪器能用了!快把它收起来!” 章邯眼皮一跳,立刻出手。 蒙毅眼睛轻眯。 “别碰它,我自己来。” 察觉到两人动作,鹤华手指收拢,“阿父,我带你回家。” 从不受旁人摆布的雾气汇集在鹤华指尖。 星光闪过,雾气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枚小巧精致的印章落在鹤华掌心。 章邯收手。 鹤华轻轻拿起印章。 这是一枚帝王私章,用大篆雕刻着帝王名讳,而名讳旁边,是一行小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王离张了张嘴,“这......传国玉玺?” “不是。” 鹤华摇头,“是阿父的私章。” “阿父不喜欢别人冒犯他,你们以后不要这样了。” 鹤华小心收起印章,看了看蒙毅与章邯。 蒙毅温和开口,“抱歉,是我们唐突了。” “你还好,主要是他。” 鹤华斜了眼章邯,“表哥,如果让贺教授知道你对她阿父不敬,她怕不是会打爆你的头。” “......” 他只想让他们父女俩尽快相见来着。 章邯叹了口气,“我的错,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你最好如此。” 鹤华轻哼一声,“走吧。” 一行人回到“迷宫”。 到了原来的贺教授住的地方,鹤华小心翼翼把印章放在客厅主位,人已经找到,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修养,等另一个她精力恢复,等帝王拥有意识,到那时,他们便能父女团聚。 “鹤华,谢谢你。” 蒙毅轻舒一口气,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鹤华灿烂一笑,“客气。” “水。” 章邯倒了一杯水,伸手给鹤华递过来。 “谢谢。” 鹤华接过水,捧着水杯把水送到嘴里。 王离看了又看被供奉着的印章,忍不住问鹤华,“贺教授什么时候能出现?” “那要看她的修养情况啦。” 鹤华道。 王离叹了一声,“算了,多久我都等她。” 鹤华眉头微动。 她早已不是当初牙牙学语的小孩儿,与蒙毅章邯王离相处了这么久,她大概能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们很在乎另一个她,如视珍宝般的珍视,是知己,也是前世生生错过后的弥补。 蒙毅光风霁月,章邯缱绻温柔,王离率真直球,挺好,有他们相伴,另一个她不会太孤独。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到了她阿父,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在这个世界团聚。 真好。 她的执念终得圆满。 “好啦,我要走啦。” 鹤华看了一眼蒙毅,“希望我下一次过来,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四目相对,蒙毅眉头微动。 鹤华收回视线,缓缓闭上眼。 一团黑暗中,她看到少女向她走来。 与之前的阴郁孤僻不同,这次的少女主动拉起她的手,原本空灵的眼睛里此时有了情绪的神采。 “谢谢你。” 少女声音沙哑。 “不用谢。” 鹤华笑眯眯,“我与我的阿父在大秦盛世永昌,你与你的阿父也应该在这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 “小秦同学,加油鸭!” 鹤华声音甜甜,“你与你阿父很快便能相见啦!” 少女腼腆一笑,“你也要加油。” “鹤华公主,我希望你不要做公主,而是成为像阿父那样的人。” “去做阿父的继承人。” 顿了顿,少女慢慢开口,沙哑声音无比笃定,“不要再将阿父的雄心壮志交在别人手里,你是他最喜欢的女儿,你应该继承他的雄心壮志,继承他的江山万里。” “我会的。” 鹤华重重点头。 鹤华慢慢睁开眼。 春日暖阳越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透进薄红色床幔,将承尘上精致云气纹染上一层浅浅的红,异常好看又异常安逸,鹤华抬手掐了下眉心,纱幔外响起寒酥惊喜的声音,“公主,您终于醒了!” “恩,醒了。” 鹤华微颔首,扶着寒酥的手坐起来,长时间的她声音哑得厉害,“我昏迷了多久?” 寒酥把引枕塞到鹤华背后,让她靠得更舒服,而后结果小侍女递来的水,递到她嘴边,“六月有余。” “哦,六个月了。” 鹤华轻啜一口茶,眼波轻转,“我十五岁了。” 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成人。 ——她已成人,是时候成为阿父钦定的继承人了。:,n..,. 89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是啊,公主十五了。” 寒酥温柔看向刚刚苏醒的话,“整岁的时候公主在昏迷,悟了庆祝的日子,如今公主终于醒了,陛下肯定要给公主好生补办一番。” 鹤华眸光轻转,“补办整岁?” “是该好好办一办。” 不仅要办,还要热热闹闹办,她要借着这次生日宴会向全世界宣布,公主鹤华成年了。 既然成年,那么她便能明目张胆插手朝政,甚至入朝听政,与兄兄们一同为阿父分忧,从幕后彻底走到台前,只有走到台前,才有机会让所有看到自己的存在,然后熟悉她的存在,之后再接受她的存在,让她成为阿父继承人的存在。 但在这之前,她首先要证明自己有管理与治理的能力。 作为千古一帝的继承人,单靠一些天赋异禀的金手指是远远不够的。 “公主想要什么礼物?” 寒酥看鹤华神色若有所思,眼角微弯,瞬间明白她心思,抬头向小侍女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轻手轻脚给鹤华揉捏着太阳穴,笑着问她想要的礼物。 “我想要的礼物太多了。” 鹤华回神,看了寒酥一眼,忍不住笑道,“怎么,你也要送我礼物吗?” 侍女双手奉上地图。 寒酥笑着点头,“当然。” “婢子们俸禄虽不高,可毕竟待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了,手里也攒了不少钱,想花些钱沾沾公主的喜气,不知公主愿不愿意?” “沾喜气便沾喜气,花钱做什么?” 鹤华随手翻开侍女捧来的关中地图,不甚在意道,“你们一年到头守着我,没有半点自由,我哪里还能花你们的钱?” 她长在大秦,可也长在二十一世纪,受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教育长大,知道剥削与被剥削的道理,更知道世界大同只有社会主义才能达到。 但现在是大秦时代,是君主□□的封建社会,经济与科技再怎样飞速发展,也不可能从封建社会一步跨到共产主义。 作为立志要成为阿父接班人的她,她要做的是努力发展经济与科技,做强做大军事能力,缩短阶级差距,把每一个人当人看,而不是盲目推行君主立宪,在条件尚不成熟的时候强行君主立宪走向共和。 在明明有千古一帝掌舵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废去帝王,让不知能力几何的大臣们去做王朝的掌舵手? ——这显然不是成熟的政治家该有的行为。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在大秦的疆域之上,阿父的威望空前绝后,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能够废去阿父的帝王之位,而后去推举大臣来掌权。 “先说好,礼物可以送,但要你们自己亲手做的东西。” 偌大关中地图上,鹤华目光落在栎阳之地上。 此地曾是大秦的政治中心,一度是秦国国都的存在,只是后来的秦国一日千里,栎阳不再适合作为国都,大秦的国都才从栎阳搬到了咸阳,而失去国都身份的栎阳,经济却一蹶不振,哪怕开通海上丝绸之路与路上丝绸之路后的咸阳飞速发展,离咸阳并不算远的栎阳却没有沾到太多的光,仍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若是花了钱的东西,我才不要收。” 鹤华手指轻点栎阳,与寒酥说着话。 寒酥道,“公主有命,我们哪敢不从?” “公主放心,我们送的东西必然是出自我们之手,绝不会让旁人来代劳。” 能将宫人们当人的贵人们并不多,公主便是其中一个,是对下人们最好的一个,从不打骂他们,更不会动不动迁怒他们,甚至她们想给公主送些东西,公主都不会收取,只接受她们自己动手做的小玩意儿或者家里人送来的土特产,明明不怎么之前,可公主却看得比珍珠玛瑙都珍贵。 到底是被天书选中的人,境界思想远超常人,是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更是天下黔首顶礼膜拜的大秦公主。 “公主,此地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察觉到鹤华的心思,寒酥补上一句,“栎阳虽有一定经济基础,但规划已成,难以改动,选择它,还不如选择一处贫瘠之地,虽无甚基础,但却能让公主大展身手,不被城建束手束脚。” 鹤华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栎阳的确不是一个好选择。” “若想改变栎阳的现状,便必须要大刀阔斧改革,不破不立,才能让这个旧日国都重现当年荣光。” “只是这样一来,我不仅会开罪于公卿大夫,就连待在栎阳城的宗亲们也会被我得罪干净,彻底失去朝堂之上” 寒酥笑了笑,接过小侍女递来的衣服,一层一层给鹤华穿在身上。 “陛下此时正在朝议,怕是要过一会儿才能来看公主。” 寒酥道,“小厨房做了些公主爱吃的东西,公主不妨一边吃东西一边等陛下。” “好。” 鹤华颔首。 寒酥吩咐小侍女,“传菜。” 小侍女快步而去。 不一会儿,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被侍女们一一盛了上来,换着花样摆放在鹤华的食案上。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下了床。 昏迷太久,从床榻上坐起来都是一阵头晕目眩,更别提自己走路了,只有扶着寒酥的手,才能勉强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食案前。 久病初愈的人不适合吃太过油腻的东西,小厨房做的饭菜比较清淡,鸡汤煨菌菇,老鸭笋尖汤,再配上几道开胃小菜与玲珑剔透的几碟点心,便是她今日的饭菜。 寒酥在一旁布菜。 鹤华轻啜一口老鸭笋尖汤。 鲜美汤汁在唇齿间溢开,她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就是科技树与疆域扩张的重要性,让她能在大秦时代就能吃到这样的美味。 鹤华轻叹一声,细嚼慢咽吃着饭,她的饭刚吃到一半,殿外传来小寺人的尖声唱喏—— “陛下驾到。” 殿内侍女呼啦啦跪了一地。 鹤华放下汤勺,敛着衣袖从食案后走出。 “阿父。” 鹤华甜甜开口,俯身见礼。 王贲再次出征,嬴政身后只跟着蒙恬李斯等心腹,听寺人讲鹤华醒来,便领着心腹们来寻鹤华。 曾经的小奶团子长大成人,性格却还如旧时一般爱撒娇,帝王眉头微动,伸手将人扶起来,小奶团子已长到自己下巴的位置,可动作却依旧孩子气,被他扶起来,便就势揽着他胳膊,轻车熟路挽着他的胳膊。 嬴政眼皮掀了掀,到底没把人推开,扶着鹤华的胳膊入座。 “刚吃饭?” 嬴政扫了眼食案上的饭菜。 “已经吃完啦。” 鹤华抬手一挥儿,让侍女们将碗碟收起来。 长时间的昏迷如大病初愈,胃口并不佳,略吃些东西便能填饱肚子,根本吃不了那么多饭。 嬴政却叫住侍女,“这道汤留下。” 侍女应诺颔首,将鸡汤煨菌类的鲜汤放在鹤华面前。 “喝了。” 嬴政道,“对你身体有好处。” 鹤华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里暖暖的。 ——阿父或许不能时时陪伴她,但阿父对她的关心却是丝毫不减的。 鹤华捧起碗,一口一口将菌汤喝完。 两碗汤下肚,暖意从肺腑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鹤华整个人都热了起来,懒洋洋的,舒服极了。 “感觉如何?” 鹤华脸色比刚才好上许多,嬴政这才让侍女撤菜。 鹤华重重点头,“感觉好多啦!” “阿父,想不到你还懂养生呢。” “朕不懂。” 嬴政不置可否,“但朕知道身子骨弱的人需要多进补。” 鹤华轻哼一声,“我才不弱。” “我的身体比兄兄们强多了,只是最近事情比较多,这才累倒了。” 这话是句大实话,如果不是处理另一个自己与阿父的事情,她才不会长时间昏迷,更不会每次醒来都有一种重活一世的恍惚感,导致自己走路都打漂。 饭菜被撤下,鹤华却没有离开,微整衣摆,跪坐在嬴政面前,小脸轻抬着,眼睛亮晶晶,“阿父,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嬴政抬眉,手指微曲,敲了下鹤华额头,“对于朕来讲,你能平安醒来,便是最好的消息。” 鹤华顺势抱着嬴政胳膊,“这当然是好消息,但是与我要告诉阿父的消息来讲,这个消息便不算好消息啦。” “因为我肯定是能醒过来的,绝不会出任何意外。” 嬴政没有接话,任由鹤华抱着他胳膊,凌厉凤目静静看着鹤华,帝王威仪在这一刻有了片刻崩塌。 鹤华呼吸微顿。 ——她读懂了阿父没有说出口的话。 阿父是一位帝王,但同时也是一位父亲,作为帝王,他有着自己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作为父亲,他有着自己最为偏宠的女儿,可他的继承人,他的女儿没有任何征兆便陷入昏迷,没有苏醒的痕迹,更不知何时能苏醒,无论是作为帝王,还是作为父亲,他都备受煎熬,然后在她终于醒来的时候,敲着她的额头说上一句她的苏醒便是最好的消息。 鹤华眼睛有些发酸。 她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的阿父? 鹤华吸了吸鼻子,声音更加软糯,“阿父,您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永远都不会。” “我不会再叫您为我担心了。” “若真如此,那便最好不过。” 蒙恬轻笑。 李斯轻捋胡须,“公主身体无恙,是陛下之福,更是大秦之福。” “廷尉说错啦,与阿父相比,还是我更有福气。” 鹤华伸出小拇指,勾了勾嬴政的小指头,“阿父,我们拉钩,我再也不会让你为我担心了。” 这个动作孩子气得很,尤其是当这个动作由一个十五六岁大姑娘做出来的时候,便越发显得青涩稚气,但帝王却没有阻止她的孩子气动作,而是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拿着自己的大拇指印在她的大拇指上面。 “拉钩。” 嬴政道。 鹤华轻点头,“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小狗。” 李斯目光落在鹤华与嬴政勾着的手指上面。 希望公主说到做到,莫再突然昏迷,让陛下为之忧心,更让他们跟着揪心。 蒙恬摇头轻笑。 ——再怎样天纵奇才的公主,在自己阿父面前也只是一个颇为孩子气小姑娘。 “你要说的好消息是什么?” 拉完勾,嬴政问鹤华。 李斯瞬间支起耳朵。 上一次的好消息是引进天书授课,让大秦的工业环境顷刻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缺胳膊少腿变成虎生双翼,奋起直追天书世界的日新月异。 当然,大秦与天书世界相差甚远,哪怕有天书鼎力相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追上天书世界,可尽管如此,他们已足够惊喜足够知足了,完整的工业链在过去是他们在梦里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而现在却被天书倾囊相助,迅速补上自己的短板,他们丝毫不怀疑,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不仅能拥有完整的工业链,更能拥有传说中的飞机轮船以及公主心心念念的蒸汽火车。 胃口被鹤华填得无限大,李斯觉得哪怕是飞机轮船即将能生产,他也不觉得太过惊喜,越是这样,他越是对鹤华嘴里的好消息充满好奇。 ——上次的好消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被鹤华变成现实,那这次的好消息是什么? 李斯饮着茶,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去瞧嬴政身边的鹤华,生怕自己错过她的话。 只是这一次,这位公主似乎并不想让他们听到这个好消息,她微微向嬴政的方向倾了倾身,压低声音与嬴政耳语,“她很快便能见到她的阿父了。” 嬴政呼吸微微一顿。 李斯:“???” 声音着实小,李斯完全不曾听到,几乎没有犹豫,他求助似的看向蒙恬。 ——此人自幼习武,感官极为敏锐,听力更是一骑绝尘,必然听到了公主所说的好消息! 然而被他寄予厚望的蒙大将军,却又一次让他失望了,男人不动如山安坐在座位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更不曾看懂他的示意。 “......” 这种好消息为什么要瞒着他? 他也想知道公主这次带来的好消息啊! “我的功劳。” 清脆女声带着点小骄矜,“阿父,我是不是很厉害?” 嬴政侧目看鹤华。 十五六岁的年龄像是迎着朝阳怒放的花儿,朝气蓬勃,略带棱角,但同时又是孩子气的,好不容易做成一件事,便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夸奖。 ——当然,她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他的偏宠。 嬴政目光微动,手指落在鹤华发间,按着绸缎似的头发揉了揉,“十一,你做得很好。” “那当然,我可是阿父的女儿。” 鹤华弯眼笑道。 方才那句话鹤华声音压得低,周围人不曾听到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有蒙恬是习武之人,感官比正产人敏锐许多,那句话飘入他耳朵,战无不胜的将军眉头微动,深深看了鹤华一眼。 “阿父,我都已经这么厉害了,阿父准备如何奖赏我?” 鹤华摇了下嬴政的胳膊。 嬴政抬眉,“你想要什么奖赏?” “我想要什么?” 鹤华眸光轻转,眼睛弯弯,“阿父,我想入朝参政。” 李斯心头一跳,瞬间不纠结自己方才没有听到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好消息了。 ——与公主入朝参政相比,什么好消息都得往后放。 入朝参政,意味着公主从幕后走到台前,更意味着公主正式对继承人之位发起冲击,直面那些来自公卿大夫们的斥责质疑。 公主的心思昭然若揭,那么陛下呢,陛下又怎样看待公主的野心勃勃?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李斯目光落在嬴政脸上。 帝王似乎并不意外公主的话,凤目微抬,眸光映着窗外昭昭春景,“非秦吏不得入朝参政。” “你并非秦吏,如何能入朝参政?” “阿父,我为大秦带来那么多东西,难道还换不来一个小小的吏官?” 鹤华道,“阿父,您这是赏罚不分明。” “你的确给大秦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嬴政眼皮微抬,“廷尉,若以大秦律,当如何奖赏小十一?” 李斯嘴角微抽,被迫围观父女俩的一唱一和也就算了,自己还得随着父女二人一唱一和,可见帝王心腹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当拜相封为上卿。” 李斯不假思索道。 “我年龄太小,拜相封上卿只怕不能服众。” 鹤华抬手给嬴政斟了一盏茶,亲手捧给嬴政,“我只想要栎阳之地,在栎阳做一个小小的秦吏,若在栎阳做得好,阿父便提拔我,若做得不好,阿父便给我封君,将我束之高阁,可好?” 嬴政接下鹤华奉的茶,却没有喝,只是随手将茶盏放在案几上,一双凤目瞧着自己面前的小女儿。 十五六岁的年龄,生机勃勃,意气风发,锐气到连自己的野心都是直白到不加任何掩饰的。 “栎阳,大秦旧都。” 嬴政声音缓缓,不辨喜怒,“定都二世,时年三十五。” “十一,你要做栎阳县令?” 嬴政凤目轻眯,目光落在鹤华脸上,“做大秦旧都的县令?” 鹤华点头,“对,我要做大秦旧都的县令。” “我知道栎阳对大秦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但我还是要选它。” “它曾是大秦的政治与经济中心,见证大秦帝国的崛起,更见证孱弱的秦地如何盛产虎狼之君。” “大秦东出,大秦崛起,旧时的国都不再适应一跃成为七国之首的秦国国都,于是它被抛弃,成为宗室老臣的安置地,然后在思想陈旧的宗亲老臣的治理下越发江河日下,不复旧日荣光,以至于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它曾经辉煌一时,是秦国的国都。” “但是阿父,我喜欢这个地方。” “它就像贫寒人家里的长子,领着一群弟弟妹妹艰难过活,虽朝不保夕,却努力将所有的好东西全部给弟弟妹妹,在贫瘠土壤中养出惊才绝艳的弟妹。” “弟妹长大,它却老了,它跟不上这个时代,被时代所抛弃,成为老人口中唏嘘叹谓的地方。” “无人再能记起它,只有一些宗亲老臣陪着它,可陪着它的这些宗亲老臣,却也是造成它越来越无人问津的最主要原因。” “阿父,我想做栎阳县令,想做大秦旧都的开启者,更想在墨守成规的地方开启自己的第一道政令。” “商君迁都咸阳,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栎阳不再适合蒸蒸日上的秦国国都,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的人故步自封,他的改革在这里难以推行,所以他选择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一座新国都,而不是将精力花在改造栎阳的事情上。” “可是阿父,我想试一下。” “栎阳能辉煌灿烂三十五年,便有它辉煌灿烂三十五年的道理。” “我想看这个旧日国都重新绽放光彩,想扎根在商君放弃的土壤,推行自己开天辟地的新政。” “因为我的新政与改革,是在商君变法基础上更加不破不立的存在。” 嬴政抬了抬眼,他垂眸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睛乌湛湛,脸上满是认真与诚恳,看着那双眼睛,恍惚间,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那一年的他,也是这样的意气风发,不是最高的位置他不要,不是最硬的骨头他不啃,所有世人眼底不可逾越的高山,最后都会成为他的踏脚石,他踩着这些所谓的艰难险阻,一步步走在自己的帝王之路。 六合一统,废分封而改郡县,书同文车同轨,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一声令下,万里长城与灵渠在大秦版图缓缓铺开。 这些要几代帝王才能做到的事情,他短短数年便做到了,所以他为始皇帝,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为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而现在,他的女儿走在他旧时之路。 嬴政缓缓伸出手,轻轻拢了拢鹤华的发,“既如此,那便做栎阳县令。” “朕的女儿,必能让大秦旧都恢复旧日荣光。” · “陛下年龄不大,怎就开始糊涂了?” “公主上下嘴皮子一砰,便能让栎阳变得与咸阳一样繁盛?” “绝无可能。” “信公主能让栎阳蓬勃发展,不如信我是东皇。” “赠我三月秩奉,我便打个响指,让栎阳取代咸阳成为大秦国都。” 栎阳的一处酒楼,宗室之后肆无忌惮在雅间里肆无忌惮说着话,鹤华轻嗤一笑,竖起手指轻轻一勾。 如狼似虎的亲卫抬脚踹开房门。 呼啦一声,房门砸在雅间,宗室子吓了一跳,回神之后破口大骂,“大胆!”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连我的房间都敢闯?!” “你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宗室子骂骂咧咧,“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 身着劲装武服的男人踩着一地狼藉来到房间。 男人眉眼似剑,气质如刀,让人不寒而栗,宗室子缩了缩脖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是,栎阳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厉害的人物?他们怎么不知道? 男人抬手,手中令牌出现在众人视线,令牌是錾金质地,祥云与海浪相配,上面以大篆写着令牌人的名字——公主鹤华。 宗室子如被人扼住脖颈,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亲卫搬来小秤一张,另一个亲卫奉上茶水半盏。 鹤华施施然坐在小秤上,轻啜一口亲卫捧来的茶,目光荡悠悠落在宗室子身上。 “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鹤华以手撑脸,笑眯眯问众人,“我没听清,再说一遍。”:,n..,. 90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们怎么敢说第一遍?! 公主不去揭他们的皮,他们的父亲也会先将他们的皮给扒下来! 几位公子剧烈一抖,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小酒馆。 鹤华看着如遭雷劈的几位公子,手里茶盏放在亲卫摆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传到公子耳朵里,公子们齐齐哆嗦了一下。 这位公主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好性,什么温柔善良宽容大度,都是没见识的黔首们对她的美好想象。 ——真实的公主是个狠辣性子。 他们听北疆换防回来的郎将讲,公主追蒙毅追到北疆,驻守城防的北疆卫士对她例行检查,不知是不是言语间门冒犯了这位公主,公主勃然大怒,要将那些卫士们统统砍头,蒙毅再三求情,都不曾让公主收回成命,这位公主的狠辣手段可见一斑。 当然,郎将不止说了这些事,酒过三巡,那些该讲的不该讲的事情,郎将全部与他们说了,比如说公主对蒙毅的心思,再比如说,蒙毅为何放着好好的上卿不做,而是突然远赴北疆。 蒙毅将门出身,是陛下看着长大的人,更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 蒙老将军与蒙老夫人爱重幼子,不舍得让蒙毅不曾如长兄蒙恬一般征战四方,这位将门虎子便以文官入仕,先任大夫,再拜上卿,晋升速度世所罕见。 出身好,能力强,甚至于就连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们随父亲前往咸阳朝贺时曾见过蒙毅,那人并未着甲,紫袍加身,着上卿内史服饰,迎风立于以样貌身段著称号称陛下脸面的亲卫之前,熠熠生辉到让人移不开眼。 他们看着蒙毅代替天子接待前来朝贺的官员宗室,心里忍不住嘀咕。 ——最好看的亲卫在蒙毅面前只是陪衬,若换了寻常人站在他面前,怕不是被他衬成土鸡瓦狗。 似这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青年才俊,自然引得无数关中女子所倾慕,而公主鹤华,也是其中一个。 公主虽养在陛下膝下,但陛下朝政繁忙,更多的时间门是跟随蒙毅,由蒙毅教养着长大,数十年的朝夕相伴,让这位公主对蒙毅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几次三番对蒙毅表达情意。 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情,蒙毅只将公主当做晚辈,从无半点旖旎心思,公主步步相逼,蒙毅烦不胜烦,便抛下大好前程不要,请命代替兄长远赴北疆。 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女儿,更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金尊玉贵千娇万宠,哪里受过这种冷遇? 蒙毅去边关,她便逼迫少将军王离护送自己去边关,端的是蒙毅去哪她也要追到哪,她看上的男人她一定要搞到手。 公主刚到北疆,便先给蒙毅来了个下马威,以城防卫士对她不敬的理由,处死冒犯她的城防卫士。 蒙毅礼贤下士,公主却视人命如草芥,两人性格南辕北辙,蒙毅能喜欢公主才是怪事。 边防卫士被处死之后,蒙毅彻底与公主撕破脸皮,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直至今日,仍不通书信往来。 能把性子平和的蒙毅逼到这种程度,公主的刁蛮任性可见一斑。 想想无辜被公主迁怒的卫士的下场,再想想自己方才编排公主的话,公子们几乎看到未来的自己坟头草三丈高的场景。 “方才还说得热火朝天,怎么我一来,你们全变成哑巴了?” 鹤华瞧着脸色极为难看的公子们,声音慢悠悠,“我倒不知道,我这位公主还能叫人变成哑巴的能力。” 哪里是被她变成哑巴? 分明是他们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 私下编排陛下与公主也就算了,这种话竟然还被公主听了个全,哪怕他们的父亲祖父在栎阳一手遮天,这种情况下也保不得他们的性命,撑死卖一卖老脸,让心狠手辣的公主给他们留个全尸。 可这个全尸也不是这么好留的。 公主悄无声息入栎阳,为的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拿了他们的把柄,才好在栎阳开始自己的新政。 这种情况下,为了家族利益,他们的长辈未必会为了他们对公主妥协,而是选择坚持自己的政见,维护家族的统治。 “这、公主说笑了。” 挣扎犹豫半瞬后,公子里胆子最大的公子陶壮着胆子开口,“公主,呃,公主何时到的栎阳?” “我们,我们怎没听到半点风声?” “公主远道而来,我们不曾迎接,死罪,死罪。” 一起饮酒作乐久了,众公子极有默契,公子陶哆哆嗦嗦开口,另一位公子便颤着声音转移话题,端的是一唱一和努力将刚才僭越之语遮掩过去。 “公主一路辛苦。” “公主可曾用餐?” “此酒馆虽不及咸阳宫,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公主——” “哦,原来我没有那种能力,将你们变成哑巴呀。” 鹤华笑眯眯打断众公子的话。 公子陶尴尬一笑,“公主真爱说笑。” “世人皆道公主威仪似陛下,今日一见,公主和善爱笑,与传闻中大不相同。” 公子成赔笑道,“公主不仅威仪似陛下,还有女子的柔软与善良,怪不得陛下对公主另眼相待,莫说陛下了,就是我们瞧着公主,也是敬若神明却又生出亲近之心的。” 众公子肃然起敬。 到底是公子成,不鸣则已,一鸣则惊人。 ——公主对皇位的野心昭然若揭,与公主说再多的好话,不如夸一句公主像陛下。 “正是这个道理。” “公主这般模样,又这般性情才情,普天之下谁能不喜欢呢?” “陛下爱重公主,实在再正常不过。” 众公子心思一动,你一言我一语,顺着公子成的话疯狂吹鹤华彩虹屁。 鹤华听得心花怒放,眼睛都舒服地眯了起来。 ——多说点,这种话她爱听。 众公子见此,更加卖力夸赞鹤华与嬴政。 鹤华频频点头,“阿父的确喜欢我。” “那当然。” 公子陶立刻接道,“公主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鹤华眼睛微勾,“你们也觉得阿父格外偏宠我?” “自然。” 公子陶重重点头,“公主在陛下心里的位置无人所能比拟。” 鹤华轻轻一叹,“我也知我在阿父心中位置最重。” “可惜阿父越看重我,旁人便越觉得阿父糊涂,说什么我不过是位公主罢了,哪里值得阿父这般用心?” 公子成眼皮一跳,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好预感。 “这是他们鼠目寸光,不知所谓!” 公子陶尚未反应过来,鹤华刚出口,他便接了话,“公主乃是被天书选中的人,陛下怎么爱重公主都不为过,哪里轮得到旁人来置喙?” “......”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几个刚才还在置喙的其中一个? 公子成嘴角微抽,连忙给公子陶使眼色。 “对于这种人,公主应——” 余光瞥见公子成的脸色,公子陶声音微微一顿,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鹤华拉长调子接下公子陶的话,“公主应怎样?” “怎么不往下面说了?” 公子陶面如土色。 “公主,您看您都来了这么久了,还没吃饭呢。” 公子成忙不迭打圆场,“不如这样,咱们一边吃一边说,您看怎么样——” “哼,胆小怕事,见风转舵!”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子冷声打断话,“说了便说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男人上前一步,站在众公子之前,直视着鹤华的眼,冷冷说着话,“我们方才说陛下糊涂,将公主任命为栎阳县令。” 公子成眼前一黑。 ——不怕没队友,就怕猪队友。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与公子界这种莽直且死心眼的人成了好朋友? 这种话一旦说出来,他们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他们的父亲与祖父只是在栎阳一手遮天,并不是在公主面前都一手遮天啊! 公子界万念俱灰,拼命拉公子界衣袖,期盼这位公子能少说两句,为自己的三族性命想一想。 但他的手刚拽到公子界的衣袖,便被公子界甩开,少年甩开他的手,声音越发铿锵有力—— “公主的确对大秦有功,陛下理应对公主论功行赏,但栎阳地势险要,地位特殊,不是陛下随随便便便能封赏的地方,更不是公主动动嘴皮子便能振兴的地方。” “陛下将公主任命为栎阳县令,着实非明君所为——” “噌——” 章邯佩剑瞬间门出鞘,横在公子界脖颈。 刺目寒芒闪过,众公子彻底绝望。 ——公子界,我替我们三族谢谢你! 冰冷剑锋抵在自己脖颈,公子界身体微微一抖。 “自己想死别拉着我们!” 公子陶忍无可忍。 公子界吞了吞口水,“我没想死。” “没想死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见不得你们这种为了活命便见风转舵的行径。” “......你清高!” 公子成立刻与公子界划清界限,“公主,此为公子界一人想法,与我们无关。” “不错,我们绝无这种想法。” “公主,陛下是明君,您更是最为器重的公主,我们绝无轻视您之心。” 公子界脸色白了白。 ——酒肉朋友果然是靠不住的,平时称兄道弟,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生怕与他沾上半点关系。 “公主,公子界不是这样意思。” 一片与公子界撇清关系的声音中,公子陶的尴尬赔笑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呃,他是另外一个意思,不是说陛下与您的意思,是、是......” 是了半日,没琢磨出该怎么把话圆回去。 公子界的话太直白也太干脆,让人想给他描补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去描补。 公子界心头一热。 这才是好兄弟啊,不枉他天天借钱给公子陶寻欢作乐。 这倒是个重情义的纨绔,鹤华瞧了一眼抓耳挠腮替公子界说话的公子陶,“你有替他说话的时间门,不如问一问你的好兄弟,他的话到底是何用意。” “我阿父并非明君?” 鹤华轻嗤一笑,“恩,这个观点倒是稀奇。” “陛、陛下当然是明君。” 大抵是性命被威胁,又或者说是不想让公子陶被自己拉下水,少年脖子一梗,替自己辩解,“只是陛下将公主任命为栎阳县令的事情,却非明君所为。” “这个观念也稀奇。” 鹤华挑眉,“你说这并非明君所为,但我却觉得阿父决断英明,实乃千古一帝。” 公主完全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公子界眉头微皱,再次开口,“公主——” “章邯,处理了。” 鹤华懒得理会他的啰嗦,“别叫他死得这般痛快。” “喏。” 章邯长剑还鞘。 公子陶吓了一跳,“公主息怒!” “你——” 公子界心头一惊。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章邯揪住衣襟,男人显然是练家子,力气极大,容不得他半点挣扎,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捞到,便被男人揪着衣襟将他倒拖到窗口处,而后胳膊一抬,直接将他从窗户处丢下去。 “啊啊啊啊!” “砰——” 重物坠地,声音遥遥传上酒楼。 章邯弹了下衣袖, 缓步从众多公子面前走过。 靴子踩在地板上,像是踩在众公子心上,武人行动之间门不出声,他也不例外,悄无声息掠过众多公子,目光在众公子面上划过,明明没说话,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众公子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窟,头顶上还悬了把削铁如泥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取他们性命。 ——死亡如风,如影随形。 “公主,乱臣贼子已处理。” 章邯拱手复命,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鹤华微颔首。 众公子彻底吓破胆。 “公、公主息怒。” 公子成腿上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鹤华面前,再不复刚才的巧舌如簧。 其他公子面如土色,纷纷跟着公子成跪倒在地。 众多公子中,只有公子陶仍站着,像是仍在震惊之中尚未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公子界被丢下的窗口,发不出半点声音。 “陶,快跪下。” 公子成颤巍巍伸出手,扯了扯公子陶衣袖。 公子陶回神。 少年一点一点转过脸,目光落在锦衣少女身上,少女眉梢微挑,神色骄矜而坦然,丝毫没有吩咐心腹杀人的不安。 “你们可能对我有误解。” 少女拿起茶盏,轻啜一口茶,笑眯眯开口,“我这个人呢,脾气不大好,性子也暴烈,睚眦必报,视人命如草芥,生平最讨厌旁人说我阿父的不是。” 公子陶身体僵了僵。 鹤华看着他木然的眼,下巴微抬,继续自己的话,“阿父功盖三皇,德过五帝,六合一统,威加天下,乃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我希望在以后的栎阳城,所有人都能将阿父的功绩铭记在心,而不是我随随便便去一处酒馆,便能听到旁人编排我阿父的不是。” 满室寂静。 无人敢接鹤华的话,更无人敢看鹤华的眼,哪怕此时的她面带微笑,声音也是温和有礼的,整个人柔和无害得像是午夜里升起的皎皎白月光,但众公子却瑟瑟发抖,呐呐不敢言。 白月光杀人不见血。 白月光轻声细语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比新官上任三把火以雷霆手段杀鸡儆猴更叫人心胆俱裂。 公子陶慢慢跪下,“臣......谨遵公主之命。” “瞧你们吓得,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似的。” 鹤华噗嗤一笑,从座位上起身。 众公子齐齐打了个哆嗦。 章邯伸出手。 鹤华扶着章邯的胳膊,施施然走到公子陶面前,慢条斯理对着公子陶伸出自己的手,“都是一家人,干嘛动不动便磕头跪地的?” “起来吧。” 公子陶剧烈一颤。 “公子陶。” 章邯凉凉出声。 公子陶虎躯一震,忙不迭站起身。 起身太快又没敢真的让鹤华来扶他,他身体跄踉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 公子成眼疾手快,连忙扶了一把。 公子陶这才站稳身体,颤着声音向鹤华道,“公、公主金尊玉贵,臣、臣怎敢与公主攀扯关系?” “你们这些栎阳旧人呀,最是喜欢讲究尊卑礼仪。” 鹤华轻轻一笑,扶着章邯的手,走到主位坐下,“却忘了咱们大秦最不讲究这些,若处处讲究这些,大秦哪有今日之盛景?” “孝公变法,惠王东出,武王锐意进取,昭襄王开疆扩土,奠定阿父横扫六合的基础。” “大秦六世明君,个个标新立异,不走寻常路,而今的阿父更胜先人,要我做栎阳县令,你们为大秦子民,更为嬴氏宗族,必能明白阿父的苦心。” 众公子跟在鹤华身后,哆哆嗦嗦附和着鹤华的话。 “以君臣论,你我同为阿父的臣子。” “以宗族论,你我同出嬴氏,乃是一家人。” 鹤华弯眼一笑,抬手斟了几盏茶,“既同为臣子,又同为一家人,你们更要支持我在栎阳的政令,这样才不辜负阿父对栎阳、对你们的殷切希望。” “臣、臣绝不敢辜负陛下的期望。” “臣一定以公主马首是瞻。” 鹤华满意点头,“甚好,这才是大秦宗族该有的样子。” “吃茶。” 鹤华将茶盏推到众公子面前。 众公子身体微僵,无人敢动。 “方才还说以我马首是瞻呢,怎么连我的茶都不吃?” 鹤华眼皮微抬,揶揄笑道。 “谢、谢公主赐茶!” 公子成连忙上前,颤着手端起一盏茶。 有了带了头,剩下的公子也有样学样,连忙去饮茶。 鹤华颔首,“很好。” “饮了我的茶,便是我的人。” 众公子脸色微变。 ——原来不是抓他们把柄,以他们来要挟家族妥协,而是要拉拢他们,让他们与家族决裂去帮公主做事? 可问题是他们虽是公子,但都是些纨绔之徒,在家里说不上话,在栎阳更是响应者寥寥,纵然他们真情实意想帮公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只会帮公主倒忙。 ——能力不济,官职不高,能帮到公主才是怪事。 “取地图来。” 鹤华吩咐亲卫。 “喏。” 亲卫领命。 立在鹤华身后的两名亲卫挪开茶盏,将鹤华面前的案几收拾干净。 另两位亲卫取出地图,把地图平铺在案几上。 还有两位卫士拿出笔墨,轻手轻脚在另一张小几上研磨。 “我最不耐烦与上了年龄的老人沟通了。” 鹤华道,“他们迂腐且固执己见,说服他们比登天还难。” “可你们便不同了。” “你们与我年龄相仿,习性相近,我说的话你们更容易理解。” 公子成干笑,“这是自然。” “只是我们年龄尚小,不曾在栎阳担任重要官职,纵然理解公主的政令,可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了公主的忙。” “你们若是身居要职,我还不找你们了呢。” 鹤华不置可否。 公子成尴尬一笑。 鹤华从亲卫手里接过笔,在栎阳地形图上圈下几处位置,“此地太过破败,我想将这些地方全部拆迁重建。” “你们去与当地的黔首谈判,与他们协商拆迁补偿方案,若补偿方案没甚问题,我们便着手拆迁。” 一瞬间门,众公子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 他们虽然纨绔,但出身宗室,多少懂点皮毛道理,想要一个落后的城市重新焕发生机,最快最直接的办法是不破不立,再直白点是拆迁与铺路,拆迁能拉动经济,铺路创作很多就业岗位,一旦路铺好,新的工厂或者商业区拔地而起,便能盘活一方经济。 他们的长辈不是没有想过这条路,但无论是拆迁还是铺路,都是极其耗费资金且急需要人脉的,他们拿不出这个钱,更找不到愿意来栎阳投资的工厂,便只好这么凑活着让栎阳越发死寂,让这座原本的旧都越发泯于众人,甚至很多人早已记不起它的名字与辉煌。 可公主不同,公主不止有钱,还有人脉,掌管天下工厂的吕雉更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她一声令下,便能给栎阳引进无数工厂,让栎阳的黔首不再争相去咸阳做工,回到栎阳发展自己的城市。 而公主只所以选择他们,而不是选择他们位高权重的长辈们,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他们是纨绔。 终日走鸡斗狗的纨绔是升斗小民们最为忌惮的存在,他们去谈判拆迁,黔首们根本不敢狮子大张口,而也因为他们并非身居高位,在家里在栎阳都说不上话,是长辈们忽视的存在,他们更渴望在仕途上有所建树来证明自己并非一事无成,而不是见钱眼开,中饱私囊。 “你们自由在栎阳长大,对栎阳远比我熟悉。” 鹤华道,“你们说一个时间门,多久能摸底排查完,多久能与黔首们签订拆迁协议,多久能正式动工?” 公子成眼皮一跳。 ——拆迁还需要与黔首签订协议? 这里是栎阳,又不是国都咸阳。 要不要拆迁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根本不用生搬硬套咸阳拆迁的那一套,追着黔首屁股后面让他们签字按押。 公子成道,“第一个月摸底排查,第一个月便能让所有黔首签订协议,第三个月可以正式动工。” “不急,你们可以再考虑一下。” 想想咸阳耗时三年才完成的拆迁,鹤华啧了一声。 “半年,半年绝对可以!” 公子成又道,“公主放心,拆迁为公主来栎阳的第一件事,臣定能给公主办得漂漂亮亮!” 鹤华眸光轻闪,“甚好。” “此为军令状与任免书,签了这些,你们便去做事吧。” “喏!” 公子成立刻上前,提笔写字。 公子陶偷偷拉了下公子成的衣袖。 ——界的尸体还没凉呢,他们便迫不及待为公主效忠,这种行为是不是太过薄凉? 公子成拍了拍公子陶的手背。 界是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况这事并不难做,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只要做好,便能出人头地,再不用做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不仅能向长辈们证明自己,更能借着公主的东风入朝参政。 要知道,陛下可是有将公主立为继承人的心思的。 栎阳只是一块试验地,如果公主在栎阳做得好,继承人之位便非公主莫属,他们作为公主在栎阳的头号功臣,未来不仅能随着公主入朝参政,甚至出将入相也能想一想! 前途一片光明,公子成迫不及待签上自己的名字。 其他人见此,也跟着签上自己的名字。 公子陶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跟着签字。 是日,栎阳轰轰烈烈的拆迁计划开始运行。 公子界被章邯从酒楼摔下并没有摔死,只是摔断了腿,在家卧床修养,众公子前来探视,顺便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公子界,公子界半晌无语,如遭雷劈。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只有他这帮脑袋不太够用的狐朋狗友会接! 做好了,是公主指挥有方。 做不好,那是他们天生纨绔不堪重用。 “快去找公主辞了这件事!” 公子界恨铁不成钢。 公子陶奇怪看了眼公子界,“为什么要辞?这可是咱们第一次被委以重用。” “哦,你是气我们不带你?” 但很快,公子陶反应过来,从侍从手里接过军令状与委任书,拿给养伤的公子界看,“放心,这种好事我们怎么可能把你丢下?” “看,这是我再三向公主求来的。” 公子陶献宝道,“我说了好多好话,才让公主消了气。” “公主不生气的时候,还是愿意讲道理的,公主说你命大,不计前嫌让你跟我们一同去做这件事。” “......” 我可谢谢你的好意了! 公子们鸡飞狗跳开始摸排拆迁地的黔首,鹤华这里被宗亲老臣们堵了门,家里的纨绔不知天高地厚,看不出其中门道,但他们这帮老人看得清,拦不住纨绔要死要活跳火坑,只能来找幕后人公主,让公主给他们一个交代。 府外闹得太厉害,亲卫入府送信。 章邯瞧了眼正在研究栎阳地形图的鹤华,抬手制止亲卫的请示,“公主,我去将他们轰走。” “不必。” 鹤华眼皮微抬,眼底闪过一丝揶揄之色,“我来了这么久,也该会会这帮老狐狸了。” “请他们进来。” 鹤华转身坐下,轻啜一口茶,“我倒是想看看,这些让商君都无可奈何的宗室老臣之后到底有多难缠。”:,n..,. 91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留守在栎阳的宗亲老臣说是宗亲,但其实关系已经很远了,要追溯到孝公那一代,商君变法,孝公迁都,那些死都不愿意接受变法的宗亲便被留在栎阳,一代又一代守护着这座被世人遗忘的大秦旧都。 栎阳被遗忘,他们也一样,不被历代秦王所欣赏,更不被这里的黔首们所推崇。 君主不喜他们故步自封,守着自己的老一套误国误民,黔首们不喜他们能力不济,明明他们曾经那么辉煌,而今却沦落到世人已记不起这里曾是国度。 晋升无门,又不被黔首所喜,上下两头都不讨好,这些宗室老臣便越发摆烂,对于咸阳城发出来的政令,从来是阳奉阴违,一步步拖着栎阳往更深的深渊坠去。 而执政的秦王见他们这般不尊王命,便越发抵触这些宗亲老臣,削的削,贬的贬,换一波新的人来执掌栎阳。 可栎阳这个地方从根子上就烂了,只换一波高层执政者起不到任何改善作用,中低层的官员仍是得过且过的,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若想让栎阳真正改变,只有从上到下大换血。 但大秦六代明君,哪位明君不是日理万机?哪位日理万机的明君能事无巨细盯着一个郡县之地?从最小的秦吏到掌管一县之地的县令全部换成自己的人,且自己夜以继日地盯着,不许他们出任何差错,要他们全部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 秦王没有这么闲,也没有这么多的精力去盯栎阳,把上面的人换了,便等着栎阳传来好消息。 他们派去栎阳的人也的确有想要改造栎阳的心,每一个去栎阳的官员都是野心勃勃,想在栎阳大展拳脚,借栎阳这块冥顽不化的旧都成就自己的青云路。 可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过三五年,他们的雄心壮志便被栎阳全部磨平,毫无起色的政绩,死水一潭的经济,栎阳旧都再一次施展自己官员杀手的能力,将新任官员韧性消磨殆尽。 但这些官员到底是被秦王选中的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能力出众,只是栎阳情况着实特殊,这才在栎阳栽了个大跟头,可尽管如此,这些被秦王们寄予厚望的官员们也做到了秦王对他们的要求——改变栎阳现状,让栎阳与不是在变法便是在变法路上的大秦不那么格格不入。 粉饰太平也是一种能力。 尤其是在这种栎阳从上到下都烂了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将栎阳描补成一个有心改革,但困于地域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形象。 日子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凑活过。 直到阿父登基,启用又一位法家代表人李斯,看上去与其他郡县没甚区别的栎阳才又一次被摆在桌面上,被阿父问责讨论。 那时她年龄小,与寒酥在殿外玩布虎吃点心,见素来处事不惊的李斯从殿内推出来,抬手擦着自己额上的冷汗,一边擦还一边骂跟在自己身后的官员,骂他们着实糊涂,拿这些资料来糊弄她阿父。 官员们小跑着跟在李斯身后,一边赔罪一边替自己辩解,她太小,不太能听得懂他们嘴里说的政务,只依稀记得,他们言此事不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想改变栎阳,仅靠他们几人是不够的,要将那里的官员全部换一遍,才有可能达到阿父的要求。 可那时候的阿父刚横扫六国一统天下,派去治理六国旧地的官员都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官员去给栎阳刮骨疗伤? 栎阳只能再一次被搁置。 等秦吏充足了,等阿父腾出手了,而她也长大了,这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硬石头被她接了去,她去完成前赴后继扑在栎阳之地却无力回天的官员们没有完成的事情,让这个被世人遗忘的旧都再一次焕发新的光彩。 只是这件事并不容易,要不然也轮不到她来处理,那些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官员便能将栎阳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不是数十年后这块烫手山芋被她接了去。 鹤华笑了笑,让亲卫将宗亲老臣请进来。 最早的那一批宗亲老臣被历代秦王们贬官驱逐,而今在栎阳执政的,是那些反对变法的宗亲。 大秦一直在变法,若每一次变法都要血流成河,那朝堂之上早就空无一人,对于不屈不挠阻止变法的人,秦王们便把他们打包丢到栎阳,左右这里的政治环境已经坏到极致,再来几个与他们唱反调的人也不会坏到哪去。 将他们丢在栎阳,秦王们其实还有另外一种不可说的心思。 ——若他们在看过栎阳的现状之后能幡然悔悟,在栎阳大力推进变法,改善栎阳的政治与民生,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抗拒变法的宗亲老臣到了栎阳之后像是回到快乐老家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宗亲老臣随着亲卫入府。 “见过公主。” 到底是饱经风霜的老狐狸,心里再怎样对鹤华有怨气,但面上是不显的,见了鹤华,还会恭恭敬敬见礼。 宗亲们的态度好,鹤华的态度更好,起身给众人让位,“快起来。” “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怎好叫长辈们对我这个小辈见礼?” “你们这群没眼色的,还不快给我的伯祖父叔祖父们上茶?” 鹤华嗔了一眼按剑而立的亲卫。 亲卫应诺而去。 很快,一盏盏茶被亲卫们呈上来,分别送到宗亲老臣们面前。 “公主客气。” 为首之人象征性地饮过一口茶,便把茶盏放下,开门见山问鹤华,“敢问公主,是想在栎阳效仿咸阳拆迁之事?” 鹤华笑眯眯点头,“不错,我的确想将栎阳脏乱差的地方全部拆迁,不知伯祖父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讲给公主听。” 赢褚轻捋胡须。 鹤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伯祖父请讲。” “公主为陛下看重,想在栎阳做出一番政绩来,好为自己以后的青云路打下政治基础。” 鹤华说话直白,赢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点破鹤华的心思,“只是公主的地方选错了,公主应当选一些基础薄弱的贫困郡县,而不是挑中栎阳这座大秦旧都。” 章邯眼皮微抬。 鹤华悠悠一笑,“伯祖父也觉得我做错了?” “老夫不敢。” 赢褚轻摇头,“老夫是觉得公主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放弃那么容易出政绩的郡县选择栎阳,此事算不得聪明之举。” “伯祖父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鹤华轻笑,“伯祖父不必劝我,我既然选了,便有我非栎阳不可的理由。” “栎阳是阿父的心病。” “既为阿父的心病,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将栎阳拿下来。” 赢褚心头一跳。 他突然有些明白陛下明明膝下儿女众多,却独独对这位公主青眼有加的原因。 抛开公主天赋异禀被天书选中的事情不谈,这种只要是陛下心里想着的事情,她便不拘万难也要达成陛下心愿的纯孝心思,也足以让陛下对她偏宠一世。 赢褚眉头微动,“既如此,老夫便不再劝公主。” “此为公主选中的拆迁地的黔首资料。” 赢褚抬手一挥儿,六个侍从抬进三个大箱子。 鹤华眸光轻转。 让那些纨绔们去做拆迁工作是对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急于求成,更急于向世人证明自己,拿着一腔热血,便热火朝天开始拆迁工作,殊不知这件事根本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若是处理不当,很容易酿成黔首们聚众抵制拆迁,让宗室老臣们原本便不好的名声更加雪上加霜。 这种情况下,宗室老臣们再怎样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出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一如现在。 “这些资料里有黔首们的籍贯人口,记载较为详细的,还有他们的职业与家属关系。” 赢褚抬手,侍从恭恭敬敬捧上一卷户籍,老者随手翻开,念个鹤华听,“开,辛丑年生,兄弟三人,长兄戍边,二兄迁于咸阳,唯开独居老宅,侍奉父母,娶妻生子,膝下两男一女。” 鹤华微笑点头,“伯祖父果然明察秋毫,连这些事情都一清二楚。” “似开这种人,他的长兄虽是军户,但户籍地也在栎阳,若论拆迁赔偿,他长兄的赔偿给不给?” 赢褚并未回答鹤华的话,把户籍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他长兄在万里之遥都有赔偿,那么仅在咸阳的二兄要不要给?要给多少赔偿?” “开是家庭关系最为简单的黔首,他的赔偿界限尚不好定论,若是家庭关系复杂的,又当如何划分拆迁赔偿?” 赢褚声音微凉,“这些事情公主想过吗?若是想过,怎会只给界儿他们半年时间?” 鹤华悠悠一笑。 ——前面的话只是铺垫,后面的那句给纨绔们半年时间才是重点。 毕竟签了军令状又拿了她的委任书,若是做得不好,她便能光明正大将他们斩首示众。 “这些事情我当然想过,正是因为想过,所以才只给他们半年时间。” 鹤华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茶,不急不缓道,“若是时间拖长了,便是给那些已经迁往外地的黔首们时间,让他们托关系再将户口签回来。” &nb sp;“这样一来,不仅会给我们的官员增加没必要的麻烦,还会......”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目光在众宗亲面上游走,声音带了些揶揄味道,“还会造成大量官员贪污腐败,登记效率低下不说,更会给财政增加许多原本可以避免的开支。” “若这些开支多了,阿父会不会再来一次大清洗?” “叔祖父,您早年也是看着阿父长大的人,阿父的性子您比我更清楚。” 赢褚脸色微微一变。 “公主说笑了。” 一位老臣曲拳轻咳,试图描补,“大秦以法治天下,贪污腐败按律当斩,借栎阳官吏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冒着杀头之罪去贪污。” 鹤华不置可否,“叔祖父,我也希望栎阳官吏个个清廉,可栎阳官吏劣迹斑斑,着实让人不敢轻信。” 宗亲脸色微尬。 这话是大实话,让人想反驳都找不到了角度去反驳。 栎阳是贪官污吏的温柔乡,再怎样两袖清风的人,到了这里也会变了性子,来时两手空空,去时盆满钵满,入乡随俗到让人不忍直视。 “叔祖父,我是来拆迁的,不是来送钱的,明明能省十万钱,我为什么要多花二十万?” 鹤华继续道,“把这些省下来的钱去建造工厂与新的民居,远比把钱给他们挥霍要好得多。” “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的道理,叔祖父应当比我更清楚。” 赢褚叹了口气,“公主好口才,老夫自叹不如。” “叔祖父,您又说差了,并非我好口才,而是我在陈述事实。” 鹤华道,“若栎阳官吏如咸阳一般,我自然会给他们三五年的时间,让他们细细盘查,缓慢推进,可栎阳情况特殊,我着实不敢放松警惕,只能以雷霆手段快些拆迁完毕,给死水一潭的栎阳注入生机。” 鹤华抬手,“取工厂资料。” 赢褚眼皮一跳。 众人眼前一亮。 他们难道不知道只有不破不立才能让栎阳重新焕发生机吗? 他们当然知道,但他们没钱拆迁,更没有人脉能让工厂进驻栎阳,所以拆迁办工厂的事情他们只能在梦里想想,想完继续面对万年不会有半点变化的栎阳,睁眼闭眼又是一天。 但公主不一样。 公主有钱,更有人脉,那些工厂都是她一手创立,每一家工厂都是金山银山,不仅能拉动当地经济,还能提升工厂进驻城池的影响力,吸引更多的人才来这里定居。 侍从应诺而去。 片刻后,修订成册的工厂资料被侍从们分发给众人。 众人迅速打开书册,里面是一座座的工厂资料,生产什么,原材料是什么,规模如何,需要多少工人,工人收益如何,工厂的赋税又如何,全部写在上面,等待着他们的翻阅。 “敢问公主,公主准备引进多少工厂来栎阳?” 一位年轻的宗亲有些坐不住,略翻几页资料,便迫不及待问鹤华。 鹤华笑眯眯,“这要看拆迁的速度。” “若是速度快,便可多引进几家工厂,若是速度慢,便只能引进两三家。” 她与那些想要改变栎阳的官员们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一样的想要给栎阳带来生机,让暮气沉沉的旧都搭上大秦飞速发展的顺风车,以一个全新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不是提起栎阳便是官员地狱的魔咒。 她与那些官员们最大的不同,是她的公主身份,是她被阿父偏爱,是她被天书选中,是她改变了大秦原有的历史轨迹,让一个农业国家逐渐走上工业化的道路,而她也在这些变化中收益良多,积累了丰厚的政治资本,让她调动更大也更多的人脉资源。 这是她最大的优势,她没必要去避讳自己的身份,搞什么从基层做起与民同甘共苦那一套。 她是公主,她有人脉资源,这些人脉资源是她凭本事挣来的,从三岁开始没有昼夜,白天大秦,晚上二十一世纪,过目不忘记住二十一世纪的每一点知识,将这些知识运用在大秦,后面更是豁出性命救了另外一个自己,成功与国安搭上线,获得国家级的工业援助。 她已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她已经距离罗马仅有一步之遥,她没必要重新回到起跑线,从基层做起去证明自己的能力。 有能力之人会将一切成为自己的东风,只有愚不可及的人,才会为了些许好名声便放着东风不借,去苦哈哈委屈自己走弯路,然后美名其曰这是锻炼自己。 简直愚蠢。 “你们也知道,如今的咸阳向外扩张得厉害,很多工厂只能再度搬迁,在咸阳下面的区县选址。” 鹤华道,“若我们能抢在他们选好地址的前面,便能将这些被咸阳淘汰的工厂全部迁到栎阳,可若不能,引进两三家便已是极限。” 宗亲老臣眸中精光微闪。 有了工厂,便意味着有了源源不断的钱,有了金山银山,谁还看得上黔首们种地卖力气挣得那些仨瓜俩枣? 只是这位公主是典型的法家人,若叫她知晓他们从工厂里捞钱,怕不是会揭了他们的皮。 金山银山在眼前,自己看得到却摸不到,宗亲老臣们喜忧参半,不复方才拿到工厂资料时的喜不自禁。 众人反应被鹤华尽收眼底。 茶水见底,亲卫重新给鹤华续上新茶。 鹤华慢腾腾饮着茶,声音不急不缓,“说到这儿,我想问叔祖父讨个方便。” “公主请讲。” 听鹤华的确有引进工厂的心思,赢褚脸色和缓许多。 鹤华笑道,“不瞒叔祖父,无论是拆迁还是修建工厂,都是劳民伤财的大工程,一个便能掏空我的私库,两个一起来,我这位公主便要穷到去喝西北风。” “公主又在说笑。” 赢褚眼皮微抬,“公主享天下之供养,怎会穷困到喝西北风?” 鹤华噗嗤一笑,声音软软糯糯,“伯祖父,您先听我说嘛。” 章邯耳朵微动。 ——很好,这些宗亲老臣们完了。 以他对公主的了解,一旦公主开始撒娇,便意味着大网收尾,尘埃落定。 公主的撒娇不是撒娇,是让人晕头转向的温柔刀。 “公主请继续。” 雷厉风行的明艳少女突然撒娇,赢褚有些招架不住。 “是这样,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念头,想让伯祖父拿个主意。” 鹤华眸光轻转,“栎阳拆迁,而工厂也修建于栎阳,若长久来看,伯祖父才是收益最高的人。” 赢褚心头突然冒出一种不好预感。 “既收益最高,伯祖父又何必吝啬钱财?” 鹤华慢慢将是茶盏搁在案几,一双凤目亮晶晶,“不妨拿出一些钱去注资工厂,成为工厂的股东,工厂收益好,伯祖父年年都有分红,岂不比伯祖父每年收些赋税拿些银钱来得痛快?” “赋税才有几个钱?” “可若成了工厂股东,那便是工厂收益的十之二三,不过三五年,便能将伯祖父前期的投入全部挣回来。” “!!!” “三五年便能将成本收回?!” “公主莫不是在骗我们?!” “我骗你们做什么?” 鹤华道,“你们若不信,便托人去咸阳查一下工厂流水,看哪家工厂不是日进斗金堆金积玉?” 作为一个尚未开府治事的公主,其实她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么有钱。 阿父的赏赐虽多,可都被她拿去兴建工厂,工厂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她的小金库也就跟着见了底,一个工厂挣了钱,便拿着钱去投入下一个工厂,这般周而复始,她手里能存得住钱才是怪事。 阿父自然知晓这件事,私下给她不少补贴,可这两年大秦不是远征就是修建咸阳新城修建直道,开支如此大,阿父手里的钱也不多,若再拿钱补贴她,阿父怕不是又要想法子扣公卿大夫们的秩奉。 她才不要旁人背地里骂阿父吝啬鬼。 缺钱这种事情,她自己想办法去解决。 栎阳账面上的钱不够拆迁,她便从自己工厂里挪用出来,现将拆迁推行下去。 一旦拆迁完毕,在栎阳建工厂的事情传开,那些闻风而动的商贾们便是现成的金库,让她有机会薅羊毛去修建工厂。 当然,只靠商贾们是远远不够的,在出钱出力的事情上,怎能少得了这些在栎阳虎踞一方的宗亲老臣呢? 工厂建成之后,他们必会想办法从工厂里捞钱,这种捞钱手段显然是违法的,只要被查出来,按照现在的秦律,不是丢爵便是贬为庶人,风险极大。 与其让他们冒着风险捞钱,倒不如现在便给他们开个口子,把私底下的事情转到明面来,既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出钱,也能让他们尽心尽力去建筑工厂。 给国家打工与给自己打工,前者是应付差事,后者才是殚心竭力。 鹤华抬眼,看向眉头微蹙的赢褚,“伯祖父,您瞧我的想法可行么?”:,n..,. 92 第 92 章 第十二章 赢褚捋胡须的动作微微一顿。 ——还别说,这个法子的确可行。 这些年来,一家家工厂在华夏大地拔地而起,每建造一家工厂,便有一个地区的经济被改善,黔首们不必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要考核通过,便能进入工厂做工,成为工人的一员,挣些银钱补贴家用。 若是工厂收益好,开出的一个月的工钱比他们一年种粮食的收益还要多,若是效益不好,每月的银钱也够他们日常的花销,让他们在农闲之际有事情可做。 当然,这只是工厂对黔首们的影响,至于对公卿大夫们的影响,则寥寥无几,所有工厂都是陛下的,公卿大夫们插不上手,他们只能眼睁睁瞧着工厂日进斗金,但这些斗金都与他们没有关系,全部落入陛下的腰包与国库,用来修建城池与直道。 若是有哪个公卿大夫实在管不住手,将手伸到工厂里捞钱,工厂的负责人可直接上达天听,上书一封,将那位动了歪念头的公卿大夫参得体无完肤,然后等待那位公卿大夫的,不是斩首示众便是五马分尸。 ——在公卿大夫们贪污受贿的这件事情上,陛下不讲任何情面。 因索要贿赂而被斩首的公卿大夫们多了,剩下那些公卿大夫们便也吸取了教训,再怎么眼馋工厂的效益,但也不敢再把手伸出到工厂里,与陛下去争夺工厂的收益。 他们也是这种人。 既心动工厂的收益,又不敢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去从工厂捞钱,所以在最初得知公主拆迁办工厂的时候,他们是兴师问罪居多,而不是想着法子给公主出主意,让公主快些推进拆迁,快些引进工厂。 无论是拆迁还是引进工厂,都是对栎阳有改变,但对他们的改变不大,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担着骂名去推进这些事呢? 可若是他们能成为工厂的股东,那便不一样了,工厂的收益不再全部归于陛下,而是他们也能分一杯羹,哪怕只有十之二三,也足以抵得上栎阳数十年的赋税,让他们几代人都衣食无忧。 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出多少钱才能入股工厂,成为工厂的股东? 他们更不清楚的是,在入股工厂的这件事情上,公主究竟能不能做得了主? 要知道工厂的收益并非直接归入国库,而是划入国库一部分,划入少府一部分,是陛下私人的产业,既是陛下的产业,公主便不好插手,更不好划分工厂收益,让他们也占个便宜。 斟酌片刻,赢褚轻捋胡须,缓缓开口,“公主切莫说大话,工厂乃是陛下麾下的产业,与国库无关,更与公主无关,公主怎能私自改动工厂运营模式,让我们来入股工厂,成为工厂的股东?”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众人的跃跃欲试。 是啊,这是陛下的工厂,是陛下的私库,不允许任何人插手的那一种,无论谁把手伸进工厂里,都会迎来陛下的雷霆手段,这种情况下,公主怎么可能不仅把手伸进去,还能擅自更改工厂的运营模式? 答案显然是不能的。 公主这般说,多半是想省些修建工厂的费用,将这些钱分摊到他们头上,由他们替她来出这笔钱。 又要拆迁,又要修建工厂,这个费用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饶是公主身怀巨款,两件事情连起来做也颇显吃力,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哄骗他们投资工厂。 宗亲老臣们尽皆哑然。 鹤华忍不住笑出声,“伯祖父,您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在这件事情上犯了糊涂?” “工厂阿父的产业,此事做不得假,可几家工厂却不是阿父的产业,而是我向阿父讨要的,自己独立修建运营的。” 赢褚眼皮微抬。 “因为这几家工厂隶属于我,所以运行模式也好,选址修建也罢,都是由我来拿主意的。” 鹤华笑道,“工厂与阿父的关系,也只是每月按照工厂效益向阿父交赋税,除此之外,便与阿父无任何干系。” 这是她一早便与阿父议定的,拿栎阳当成试验地,推广国有+股份制的工厂。 工厂隶属于国家,下面的人难免出工不出力,早期工厂效益好的时候,他们偷懒耍滑倒也罢了,可若等工厂开始走下坡路,他们的明哲保身便是在下坡路上猛踩油门。 这种行为当然要杜绝。 改变这种行为最好的方法,是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参与到工厂建设分红中,工厂的效益与自己的收入挂钩,他们便不再是给阿父打工,而是给自己打工,只有这样,才能激发他们潜力,让他们全心全意投入工厂运营之中。 当然,这种模式只适合生产日常消耗品的工厂,薄利多销,更新迭代快,让利于民也无妨,至于那些利润极高的工厂,还是要牢牢抓在手里的。 ——修建直道修建城池与船只都是要花钱的,若没这些工厂支撑着,这些工程根本开不了工,更不可能给前来服徭役的黔首们包吃包住包工钱。 “公主,此话当真?” 宗亲有些激动。 鹤华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们做什么?” “你们若不信,可翻开工厂册子的最后一页,上面有写工厂的运营方式。” 众人离开翻到最后一页。 从第一家工厂开始算起,工厂在大秦已有近十年的历史,十年时间足够让他们这些宗亲老臣对工厂的运营方式有一个简单的认知,工厂全是陛下的产业,所以收益人的名字写的是陛下,至于实际负责人,则是陛下亲自委任的厂丞,而册子里的工厂则不痛,收益人的名字有两个,前面是陛下,后面是公主,实际负责人仍未认定,此时仍空着。 众人大喜。 ——公主果然没有骗他们,这的确是公主从陛下手里讨要的工厂,公主做得了主! 赢褚也是一喜。 只是他心思到底比旁人缜密些,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若他们一口将这件事应下来,便有些上赶着的嫌疑,容易被公主拿捏,还是先将此事放一放,略过个一两月再给鹤华答复。 “公主有心了。” 赢褚合上册子,缓声开口,“只是此事牵扯甚广,老夫需与相关吏官好生商讨一番才能给公主答案。” 性急的宗亲见此,不免有些着急,“伯父——” “何事?” 赢褚眼睛轻眯,眼底尽是威胁之意。 性急的宗亲未说完的话尽数被堵回肚子里。 ——在栎阳,陛下的诏令未必有赢褚的话好使。 鹤华不由得笑了笑,“不着急,这只是我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阿父准不准还是两可呢。” “伯祖父只管与吏官们商议,我么,便再回咸阳与阿父商议。” “什么?” 宗亲脸色微变,“公主的这个想法还未得到陛下的准许?” 鹤华颔首,“是的。” “阿父只说将这几家工厂给了我,却未说经营模式可以任由我去更改,我本想给阿父来个先斩后奏,待拿着伯祖父叔祖父们的钱将工厂建成了,再与阿父上报这件事。” “毕竟花了伯祖父叔祖父们的钱,阿父纵心有不满,不会将钱昧下,可事已至此,只能任由我糊弄过去,每年从工厂效益中分出一部分钱给伯祖父与叔祖父们。” 鹤华将茶盏放下。 茶盏落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轻响传到众人耳朵里,众人眼皮微微一跳,心情格外复杂。 ——他们都把工厂日后的分成收益想好,但公主这里还没请示过陛下? 这简直是在逗他们玩! 鹤华轻捋衣袖,“可惜现在来看,伯祖父与叔祖父们似乎并未做好与我共同进退的准备。” “也罢,此事暂时搁置,先做拆迁之事,待拆迁之事办妥之后,再讲工厂搬迁重建的事情。” “......” 不,他们现在就想讲工厂! 工厂若不能敲定下来,他们怎么可能花费心思推进拆迁? 但鹤华却完全不给他们这个机会,手指拢着衣袖,吩咐身侧的章邯,“章邯,送客。” “喏。” 章邯颔首。 “请吧。” 章邯对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宗亲老臣面面相觑。 不是,公主怎么不按照套路来呢? 正常来讲,公主抛出橄榄枝,他们矜持一二,公主便故作催促,说什么机会难得,若是错过,必会叫他们后悔终生,于是他们便在公主的催促下勉为其难占了这个便宜,奉上万贯家财成为工厂的股东。 可他们刚刚矜持了那么一下,赢褚言要与官吏们商议之后才能答复公主,公主怎就直接对他们下逐客令了呢? 宗亲老臣们百思不得其解。 ——大抵是因为公主到底年幼,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赢褚说完话,她还以为他们无心投资工厂,这才不提工厂,让章邯请他们离开。 想明白这件事,宗亲老臣们立刻开口,“公主,老夫有话要讲——” “公主累了,需要休息。” 章邯漠然打断宗亲的话,“你的话留到明日再说。” 被人随随便便打断话,宗亲有些不耐,“公主虽仁善,但这里不是你一个卫士能撒野的地方。” “老夫与公主说话,哪有你来插嘴的份儿?” 章邯挑眉。 鹤华悠悠一笑,“叔祖父,他可不是普通的卫士。” “他姓章,名邯,在西南之地立下赫赫战功的先锋将军。” 宗亲脸色微变。 “西南战事已平,他在朝中无甚要事,便被阿父指给了我,让他随我来栎阳做事,做我的左膀右臂。” 鹤华慢悠悠说着话,“以他的身份,莫说能在我面前说上话,就连阿父面前,他也是颇得重视的。” 赢褚眼皮狠狠一跳。 章邯,平定西南之地的首功将军,凯旋之后得陛下器重,蒙毅远赴边疆,他便接替蒙毅,掌管宫门禁卫,是陛下身边一等得用之人,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被陛下派给公主,做些迎来送往的亲卫活计,由此可见,陛下对公主的重视可见一斑。 章邯来做公主的亲卫,少将军王离与公主青梅竹马,出将入相的蒙毅与公主暧昧不清,吕雉刘季韩信萧何等人皆是公主一手提拔,如今在朝中占据一方位置,是毫不掩饰支持公主谋夺太子之位。 &n bsp;对于这些事情,陛下不仅没有出手干预,甚至还推波助澜,那是不是意味着公主在陛下心里绝非一个普通受宠的公主,而是传言是真的,陛下真的将公主视为继承人在培养? 电石火光间,赢褚心头闪过无数念头,但转瞬之间,这些念头又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荒唐念头在萦绕。 ——公主极有可能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 大秦的帝王,九州的君主,放着自己二十多个儿子不选,而是选择了一个最小的女儿为继承人?! 赢褚手指微微一颤。 ——简直荒唐! “原来是章将军,失敬失敬。” 耳畔响起奉承声。 赢褚回神。 他抬头看章邯,章邯脸色淡淡,对周围人的前倨后恭态度视而不见,只对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无声对众人下逐客令,而那位被帝王偏宠的公主,则是拢着衣袖安然坐在主位上,看他将众人请出。 赢褚冷哼一声。 “老夫告辞。” 赢褚起身,转身离去。 这显然是隐隐有了薄怒,宗亲老臣颇为意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便翻脸了? “公主,大兄就是这个性子,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众人连忙替他描补。 鹤华轻笑,“我与他计较做什么?” “公主海量。” “公主大度。” 一行人连忙奉上一顶又一顶高帽。 又过一会儿,众人见鹤华面上着实不曾动怒,这才向鹤华辞别,去追拂袖离去的赢褚。 章邯目送众人离开。 众人身影消失在长廊,章邯收回视线,按剑转身,向鹤华道,“公主不该表明我的身份。” “栎阳的宗室老臣皆是些故步自封之辈,一旦他们察觉到陛下的心思,便会极力阻挠公主在栎阳发布的政令。” “他们的心胸与见识让他们无法接受公主为帝国继承人。” “我当然知道他们接受不了我。” 鹤华轻轻一笑,“他们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为什么要他们来接受我的存在?” “阿父认定我,而我也对得起阿父的认定,这便够了。” “至于其他人的看法,我无需放在心上。” “我从牙牙学语走到今天的位置,不是为了旁人的眼光委屈求全的。” 章邯眉头微动。 ——公主比他认知中更加张扬笃定。 或许这就是被在宠爱中长大的人才会有的底气。 流言杀不死她,诽谤影响不了她,她像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越在暗无天日的地狱,越光灿夺目,美不胜收。 “再说了,之前的变法是削弱宗亲老臣的势力,为朝堂新贵们提供位置,他们阻止变法,一是受思想限制,二是为了维护自身地位。” 鹤华道,“可我不同,我是来给他们送钱的,只要他们配合我的政策,日后纵然再被阿父削弱,也有大笔的钱财可以傍身,不止能让他们安享晚年,更能让子孙做个富贵闲人。” “我对他们来讲百利无一害,他们不会像之前那样抗拒变法一样抗拒我。” 鹤华抬手掐了下眉心,“当然,纵然抗拒也无妨,我已找好自己的退路,他们不来入股,便叫咸阳的公卿大夫们来入股。” 章邯眼皮微抬。 半息后,男人走上前去,手指轻拢,指腹落在鹤华太阳穴。 力道不轻不重,比寒酥的揉捏更叫人放松,鹤华舒服地眯起眼,轻轻叹了一声。 “工厂是个香饽饽,想要从里面分一杯羹的人不计其数,我之所以选择他们,是因为他们在栎阳之地经营数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有他们相助,我的政令更容易推进,可若没有他们,我一样能在栎阳扎根,无非是困难些,耗费时间久一些。” 鹤华道,“但这些困难与时间,都在我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章邯垂眼看着明艳娇俏的少女,“公主高见。” “什么高见不高见?不过些浅显道理罢了。” 鹤华噗嗤一笑。 “还有呀,我才不想让他们轻视你。” 鹤华抬眸看了眼章邯,“你来当我的亲卫已经很委屈了,我不能再任由他们将你看扁了去。” 不是所有人都与她一样受社会主义教育长大,这个时代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人,章邯是战功赫赫的将军,还是她麾下的一名亲卫,两者待遇完全不同,前者能与宗亲老臣们推杯换盏,后者与宗亲老臣多说两句话都会被斥责逾越。 她不喜欢看到她的人被斥责。 尤其是这个人明明可以备受推崇,却因为她的原因被人轻视。 “公主,我已经习惯了。” 章邯抿了下唇。 寒酥捧上一碟小点心。 鹤华夹起一块小点心,抬手送进嘴里,“你习惯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不习惯。” 点心入口即化,鹤华轻叹一声,声音有些含糊,“总之我不喜欢看旁人欺负你。” 章邯眼皮轻轻一跳。 鹤华细嚼慢咽吃着小点心。 旁人是上了年龄之后便会戒掉幼年之际的小零食,但她不一样,她还是喜欢小点心,尤其是忙里偷闲之际来一块,软糯糯的口感在唇齿间溢开,简直给个神仙都不换。 但长大后的她显然比幼时有自控力,碟子里有六块小点心,她吃了三块便放下,抬头瞧了眼正在注视着自己的章邯,伸手将碟子往章邯的位置推了推。 “你也该饿了,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鹤华道,“再过几日庖厨们便该到了,咱们便不用像现在这般饥一顿饱一顿了。” 为了打宗亲老臣们一个措手不及,得到阿父任命后,她带着章邯并数十个亲卫便匆匆来了栎阳,事实证明这法子有效归有效,只是让自己的肠胃颇为受罪,这里的饭菜她吃不惯,略吃两口便放下筷子,幸好这里的点心还不错,还能拿来吃一吃,不至于让她日日饿着肚子。 “谢公主。” 章邯松开手。 被人按摩了这么久,鹤华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去休息一会儿。” “若有急事,你再叫寒酥来喊我。” “喏。” 章邯颔首。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回到内室小憩。 偌大花厅,只剩下章邯一人。 章邯慢慢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点心送到嘴里。 香糯软甜,的确是好味道。 章邯垂眼,慢慢吃着点心。 “章将军,忘了给您——” 女官挑帘而入,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但见章邯用着鹤华方才用过的象牙笏,女官心头一跳,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章邯手里的象牙笏上。 章邯已吃完点心,手里的象牙笏尚未放下,洁白象牙被骨节分明的手捏在手里,有一种异样的好看。 章邯收起象牙笏,将碟子与象牙笏一同交给女官,神色一如往常,丝毫不见被人窥见心思的慌乱,“有些饿了,吃得急。” “这里的饭菜的确不大好吃。” 女官掀了下眼皮,“但此物乃是公主之物,将军还是不要僭越为好。” 章邯微颔首,神色淡淡,“多谢提醒。” 章邯走出花厅。 男人高大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女官收走碟子与象牙笏,匆匆去寻寒酥。 熏香袅袅,鹤华刚刚歇下,睡得正香。 外间的寒酥端坐在案几前,正在看纨绔们递来的资料。 随着鹤华身份的水涨船高,寒酥已不是最初的管事宫女,而是得了公主长史的官职,负责鹤华起居与内务,外面送给公主的资料,都要她筛选之后才给鹤华过目,小事她可以拿主意,大事交给鹤华莱裁决,大大提高了鹤华处理政务的效率。 今日又是如此。 纨绔们热火朝天搞拆迁,一封又一封的帖子递到鹤华这儿,寒酥仔细甄别着,将有价值的帖子拿出来,没甚用处的帖子丢在一边。 女官见寒酥在忙,心里不免有些犹豫。 方才的那件事或许是她多心了,章将军只是饿了,所以才用了公主的象牙笏,仅此而已,并无其他意思。 再者,公主与章将军极为要好,哪怕章将军与少将军闹了矛盾,公主也是护着章将军的,这件事纵然被公主知道了,公主也不会说什么,否则为什么公主连少将军都不带,却独独带上了章将军呢? 女官斟酌片刻,悄悄退下。 “站住。” 寒酥放下手里翻阅后的帖子,重新拿起一本新帖子,“何事报我?” 女官手指微紧,“无事。” “无事?” 寒酥放下帖子,目光落在女官身上,“若无事,怎会在外面站了半柱香有余?” 女官心下一横,快步走到寒酥面前,压低声音,将刚才自己撞见的事情说与寒酥听。 寒酥眼皮狠狠一跳。 ——这位章将军越发不遮掩自己的心思了。 可问题是公主的确与他要好,而他也的确是良配,家庭简单,虽有战功,但根基浅薄,比武将世家出来的将军们好拿捏多了,若她们阻拦太过,反倒会误了公主的大事。 女官试探道,“是否给少将军去信一封,请少将军过来?” “若少将军也在此处,章将军兴许还会收敛些。” “少将军心思单纯,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寒酥摇头,“他俩撞在一处,从来是少将军处于下风。” “那,蒙将军呢?” 女官又道。 寒酥眼前一亮。 ——三年已过,直道大成,蒙将军也该从北疆回来了。:,,. 93 第 93 章(补剧情) 第九十三章 “将军,栎阳来的书信。” 亲卫飞身下马,快步奔向检查直道的蒙毅。 蒙毅动作微顿,转身看向亲卫,“栎阳?” 副将眼皮微抬。 ——看来不是公主的信。 若是公主,亲卫当说公主来信,而非含糊的栎阳过来的书信。 算一算时间,公主已有半年时间不曾给将军写信,到底是少年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年前不远万里追到边疆,三年后断了书信往来,仿佛自己生命中不曾出现过这个人一般。 副将瞄了一眼蒙毅。 出将入相的眉头微动,神色如常,仿佛并不在意写信之人是公主还是其他。 副将肃然起敬。 到底是陛下身边一等得用之人,单是这种心胸气度,便能将寻常人衬成跳梁小丑。 “是的,栎阳。” 亲卫欠身,双手捧上书信,“寒酥长史写给将军的信。” 蒙毅抬手接过,撕开封条,打开书信。 副将小心翼翼瞥向蒙毅手里的书信。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眼力更是一等一的好,只一眼,便叫他瞧见书信上的章邯二字。 章邯? 那个被公主提拔,然后在西南之地屡立奇功的少年将军? 此人虽有战功,但并非贵族出身,家世简单,根基浅薄,远比武将世家出来的人好拿捏。 身世才情皆良配,更绝的是此人长了一张艳若桃李的桃花面,若非尸山血海浸染出来的杀伐凌厉所压着,还会让人误以为是哪里来的楚风小倌,似这样的人守在公主身边,也怪不得公主把将军抛在脑后。 将军虽好,可到底大公主许多,待公主如兄如父,对公主管束颇多,情到浓时觉得管束是为自己好,可若情分淡了,那便是对自己的束缚,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牢笼,哪里比得上同龄人的伏低做小温柔婉转? 副将叹了一声,顿时脑补出一出狗血大戏。 蒙毅手里拿着信,眼睛看向副将,“看完了?” “看.......没有!” 副将声音微顿,随即反应过来,“末将什么都不曾看到!” 开什么玩笑? 这种上峰惨被人挖墙脚的书信他怎么能看呢? 他不仅不能看,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此来维护上峰那可怜且脆弱的自尊心。 蒙毅不置可否,“寒酥请我回去。” “她言栎阳宗亲势力盘根错节,公主孤身一人,难以应对。” 蒙毅把信递给副将。 副将看了看书信,没敢接。 ——这种写着公主与上峰秘事的书信,真的是他这种人能看的吗? 但上峰似乎并无遮遮掩掩不敢将书信内容见光意思,副将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接下信,一目十行看下去。 副将接下信,蒙毅收回手,双手备于身后,悠远目光落在即将修建完成的直道上。 “虽有章邯在公主身侧,但章邯到底年轻气盛,处理不好宗亲老臣与公主的关系,所以写信邀我回去,襄助公主处理栎阳政务。” 蒙毅平静出声。 副将嘴角微抽。 ——大抵也只有他们这位光风霁月的将军,才会觉得这是寒酥邀请他帮助公主处理政务。 以他来看,寒酥长史写的这封信的确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言公主的不易,言宗亲老臣的抗拒,言纨绔们的办事不利,打眼一瞧,很容易得出一个公主来了栎阳,便是水深火热步步维艰的结论,毕竟寒酥只字不提公主与将军的关系,话里话外毫无旖旎之意。 可很多时候看信不能看表面,要联合写信的时间地点来看。 寒酥长史写这封信的时候,公主身入栎阳,身边仅有亲卫女官伺候左右,少将军不曾追随左右,倒是章邯与公主一同去了栎阳。 血气方刚的男人,情窦初开的少女,俩人朝夕相伴着,身边无长辈,更无教引宫人约束着,很容易发生一些花前月下的风流事。 若非失态逐渐超过寒酥的控制范围,她怎会在这种事情写这样的求助信? 要知道公主并非养在深闺人不识更不知朝政凶险的娇娇女,而是被陛下一手带大的公主,栎阳之行对她来讲虽是磨难重重,但根本到不了需要求助万里之外的蒙将军的份上。 退一万步来讲,公主的确招架不住栎阳的宗亲老臣,可将军远在边疆,等将军得到消息,八百里加急赶到栎阳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根本帮不到公主的忙。 ——若真到了紧急关头,求助离栎阳不远的蒙恬将军都比求助将军来得容易。 可问题是,他们的将军似乎并不明白寒酥写这封信的用意。 又或者说,将军明白,但碍于他年长公主太多,又或者他对公主并无男女之情,所以他选择性忽视寒酥的言外之意,只将这封信当做普通的求助。 副将心情格外复杂。 “将军,寒酥长史乃是公主最为心腹之人。” 斟酌片刻,副将试探出声,“若非公主之难不可为外人道,长史怎会在这个时间给将军写这样的书信?” 蒙毅看了一眼副将,“你的意思是,建议我回去?” “末将不敢。” 副将立刻道,“只是末将觉得,此时的公主需要将军,至于将军回还是不回,全在将军一念之间。” 对于蒙毅会不会回去这件事儿,副将持悲观态度。 当年将军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宁愿从咸阳远赴边关也不愿继续待在公主身边,其心思已昭然若揭——将军对公主只有亲情,并无男女之情。 离开公主,是因为公主终有一日要长大,将军觉得他不该成为公主成长路上的绊脚石,所以才会毅然决然来到北疆。 若非公主不远万里追到这里,只怕将军连书信都会一并断了,让公主彻底习惯没有他的日子,也让公主彻底习惯自己一个人,在没有任何人的庇佑下快速成长。 公主的确是成长了。 在她选择与少将军一同闯宫门出发之际,她便已经成长了,她不再是被长辈们庇佑被长辈们安排一生的小公主,而是从锦衣玉食的尊荣里长出了棱角与自己的想法。 她不再满足被安排。 她不再沉溺于旁人的为她好。 她开始独立思考,成长与得失的代价是什么,然后打破陛下给她的舒适圈,决然追求心之所向。 从公主的改变来看,将军的离开是对的。 若将军不离开公主永远是那个遇事便去找将军的小公主,而不是独立思考事情的能够独当一面的有继承人潜质的公主。 公主长大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将军。 她给将军的书信,从一月三封到三月一封,再到半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她已经习惯了没有将军的生活。 ——她已经不再需要将军。 如果这一次将军不回去,那么公主的未来,将与将军没有任何关系。 副将呼吸微顿。 “将军,公主需要您。” 半息后,副将脱口而出,“您回去吧!” “您若再不回去,下次寒酥长史给您送来的便不再是这样的书信,而是公主好事将近的书信!” 蒙毅眼皮微跳。 “公主好事将近的消息?” 蒙毅看向即将凝固的乌色直道,唇角抿成一条线,“若果真如此,我更不必回去。” 副将瞬间心梗,“将军——” “你看,这里的直道快要铺好了。” 蒙毅手指微抬,指向直道,打断副将未说完的话。 “末将知道,末将知道直道快要铺好了。” 副将着急上火,“直道铺好了,您的任务便完成了,您更改回去帮公主了!” “将军,您为什么不回呢?” 副将不解,“将军,公主是人,并非物件。” “物件放在咸阳十年八年,它可能还保持着原样,但公主不一样,公主金尊玉贵众星捧月,想要讨好公主的人不计其数,莫说十年八年,三五年再回去,公主便与之前大不一样——” 副将声音微微一顿。 恍惚间,他有些明白将军为什么不回去了。 少年人的情谊最为直白,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年前爱之入骨,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三年后形同陌路,连书信都吝啬一封,纵然回去了,又有什么意趣呢? 与章邯争风吃醋? 还是与王离阴阳怪气? 那不是他家将军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家将军是天山上的一捧白雪,夜幕里的一抹月色,是君子如衍,珺璟如晔,更是清风朗月,落拓不羁,他不屑更不会将自己陷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争宠地。 副将静了一瞬。 “将军,末将明白您的意思了。” 副将轻轻一叹,“但末将还是要劝您一句,少年人的情爱如疾风骤雨,来时汹汹,去时寂静。” “常人皆道,这样的情谊不要也罢。” “不能长久的感情除了扰人心绪外,对自己并无进益,所以很多人对这样的情谊不屑一顾,从不放在心间。” “可是将军,再怎样一闪即逝的东西,它也是真的存在过的。” “世人怨它短暂,却不知它突破一切在星夜闪过之际,已经耗去它所有勇气。” 蒙毅眼睛轻眯。 “不是谁都能对没有希望的事情初心不负。” 副将道,“更何况,那人是公主。” “她生来便万众瞩目,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 “在公主的世界里,她想要的东西勾勾手便能够得到,而不是自己费尽心机却仍是虚无缥缈。” * “公主,您要的拆迁地的摸底排查,臣已经全部做好。” 公子成将几人统计出来的资料全部奉上。 女官吕鬚接过资料,快步拿给鹤华。 吕鬚是吕雉的亲妹妹,又一个牙尖嘴利野心勃勃的女人,吕雉入朝为官,吕鬚也生了想要参政的心思,但才情远不及自己的姐姐,留在咸阳 当京官的考核通不过,便只能下派到地方,从乡村一点一点做起。 可毕竟是当地首富养出来的娇娇女,又是吕公与吕老夫人的眼珠里,哪里舍得让她去村里过苦日子?便央着吕雉求了鹤华,让吕鬚在公主身边伺候,日后公主若能掌政,吕鬚便是公主身边的谏议大夫,岂不比虚耗光阴在村里熬日子强得多? 对于吕雉的恳求,鹤华一口应下。 历史上吕雉的两位兄长死后,吕家的男人便只剩草包,一群草包里凑不出一个脑子,所以才会在优势明明在自己的情况下还落了个满门绝灭的下场。 对比吕家的草包男人,吕鬚可谓是遗传了姐姐吕雉的政治眼光,看出了功臣宿将的算计,更看出家族即将灭门的隐患,奈何自己的女子身份让她很难掌权,便只能清醒着坠落,在大厦将倾之际奢靡度日,宁愿挥霍一空,也不愿自己死后家产被仇人霸占。 这样的人只要给她一点阳光,她便能开出极其绚烂的花儿。 所以鹤华将吕鬚留在身边,让她跟着寒酥做事,且积累些政治经验,为自己日后的掌权培养人才。 鹤华翻开资料,大致扫了几眼,这些纨绔们的确在用心做事,只是没有经验,又着实受能力所限,给出来的东西看着像是在糊弄人,若换个脾气不好的人来看,估摸着能气得火冒三丈。 不幸中的万幸,看资料的人是她。 ——拜王离所赐,在这种事情上她的情绪向来稳定,容忍性极高。 “你们有心了。” 鹤华放下资料,“只是数据不够精准,有很多东西疏漏了。” 公子成尴尬一笑,“那臣回去再整理一份?” “不必。” 鹤华抬手。 吕鬚指挥着亲卫,将宗亲老臣之前送来的资料抬了上来。 整整几大箱的资料摆在面前,再看看自己送上去的薄薄二十几卷资料,众公子面上有些挂不住。 “公主既然已经有了资料,又为何让我们去摸底探查?” 公子界瘸着的腿尚未养好,看资料被亲卫抬上,心里有些不满。 ——这不是让他们做无用功吗? 公子陶连忙去拉公子界的衣袖。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人的腿还没好呢,怎么现在便把之前被章邯从酒楼摔下来的教训忘了个精光? 摔得还是太轻! 就应该再摔重点,让他在床榻上躺个一年半载,他才能真正长教训。 鹤华道,“因为我想看你们的能力能不能支撑你们去做这件事。” “你——” 话刚出口,公子界便觉得腿上巨疼,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回头怒视拧自己的人。 入目的是公子陶恨铁不成钢的脸。 少年几乎在脸上写着,你自己找死不要拉上我们。 公子界憋憋屈屈闭了嘴。 行趴,公主是公主,哪怕做了错事,她也是对的。 “敢问公主,我们是否通过了公主的考核?” 公子成试探出口。 “尚可。” 鹤华颔首,“虽能力不济,但勇气可嘉,勉强能做我的左膀右臂,替我推进拆迁一事。” 众公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人骂纨绔多年,他们对自己的斤两早就有了清楚认知,是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长辈们见了便想啐一口的败类。 但再怎样扶不上墙的烂泥,也有一颗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更别提他们还不是烂泥一块,而是大秦宗亲之后,六合一统的帝王的血亲,族里出了这么厉害的帝王,他们深感自豪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陛下可以,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可以? 当然,他们肯定做不到陛下的功绩,他们能将栎阳治理好,都是老嬴家祖坟集体失火才能冒出来的青烟,他们的要求并不高,仅仅是从死气沉沉的栎阳跳出去,入仕为官,正式成为大秦官吏的一员,而不是终其一生都被长辈们嫌弃,是世人眼里扶不上墙的烂泥。 公子成问道,“既如此,那公主准备何时着实拆迁?” “你们觉得何时可以?” 鹤华把问题重新抛给众公子。 公子成被问住了。 溜须拍马他行,可涉及到政务的事情,他便是两眼抹黑了。 公子成看向公子界。 公子界才是他们这群人里最有能耐的一个人,腿伤虽尚未痊愈,但这些资料大多是他整理出来的,具体什么时候才能去拆迁,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众人目光全部落在自己身上,公子界不情不愿开口,“公主,此时时机尚不成熟。” “黔首鼠目寸光,听闻有拆迁补偿,便想坐地起价,否则便不签署拆迁协议。” “若是按照我们的做法,威逼利诱下也能让他们签署协议。” “但现在不同,此事乃公主牵头,若我们手段太过狠辣,非但会影响公主的名声,还会让咸阳的公卿大夫找到弹劾公主的理由。” 鹤华眸光微动。 不错,是个可塑之才,不枉她在章邯手里留下他的性命。 酒楼的那一摔,若按照章邯平日里的手段来,能叫公子界顷刻间毙命,是章邯看出了她的心思,这才收了力,只将公子界摔成骨折,并未取他性命。 思及此处,鹤华忍不住去瞧章邯。 明明陪伴她的时间不及王离久,怎就比王离更懂她心思?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只需她一个眼神,他便能清楚知道她想做什么? 目光落在章邯身上,她才发觉男人一直在看她,年龄上来之后的男人褪去少年时的青涩,身材越发高大,轮廓越发锋利,是眉眼似剑,更是气质如刀,危险而又略显阴郁。 但这样一个处处透着尸山血海趟过来的杀伐凌厉的人,看向她的目光却极为柔和,沉静而专注,仿佛世界纷扰与他无关,他眼里只瞧得到她一个人似的。 鹤华眼皮跳了跳。 恍惚间,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她一个眼神章邯便懂她的意思了。 ——他只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她。 她是他的全部世界。 鹤华心脏漏跳一瞬。 “......故依我之见,公主不妨将拆迁之事暂时搁置,做出见黔首贪婪,便放弃这块地方转投其他地方的样子来。” 公子成的声音仍在继续。 鹤华回神,收回视线。 公子成道,“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配合公主,去拆迁地寻事滋事,让黔首们误以为公主的确放弃了他们,我们利益受损,才会去寻他们的麻烦。” “如此一来,黔首们便会惶恐不安,既害怕我们的报复,又害怕公主的确转投他地。” “于是乎,他们便不敢再坐地起价,而是联合起来请求我们疏通关系,让公主来回心转意。” 鹤华颔首,“你倒聪明,与我想到一处了。” 公子界心中一喜,这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了意义。 ——像那种公主明明有资料,却让他们再去挨家挨户排查资料的事情,他再也不想做第二次了! 简直是被公主当猴耍。 案几上公主亲卫发下来的栎阳地形图,公子界提笔蘸墨,画了几个区域,指给鹤华道,“公主可将目光暂时放到这几个地方。” “虽地势有些偏远,但已修好直道,不会影响东西的运输,只比原来的地方多上一两日的路上时间罢了。” 鹤华瞧了一眼,那几个地方是她一早便与章邯寒酥议定的地方,便允了公子界的提议,“可。” “既如此,我们便着手行事。” 公子成立刻道,“公主撤回人手,我们便散布消息,争取在这个月底将这件事情彻底落实下来。” 是日,鹤华撤回所有参与拆迁的官吏。 是日,拆迁区人心惶惶,黔首们坐立不安。 “都说让你们不要狮子大开口了,这下好了,公主被你们惹恼了,不拆迁了,我们只能守着地里的粮食过日子!” “这,我们也不知道公主这么小气啊。” “什么小气?人人都像你这样提要求,公主拆迁的费用怕是要翻三翻!” “那,那现在怎么办?” “凉拌!” “你们不仅得罪了公主,还得罪了公子们。” “这可是他们向公主邀功的好项目,如今全被你们搅散了,你们就等着他们来报复吧!” “公主讲道理,可这些纨绔公子们却是半点道理不讲的!” 是日,众公子聚众闹事。 是日,拆迁地人仰马翻。 茶馆里的男人轻啜一口茶,将窗外闹剧尽收眼底。 茶馆行人议论纷纷—— “嗐,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能借着拆迁的东风飞黄腾达,却偏得寸进尺,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都听说了,公主看上了城外的几处地方,这几天已经着手让人去调研了,那里的黔首们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说是只要能拆迁,便什么都好说,公主给他们什么条件,他们便接受什么条件。” “这才是聪明人。” “拆迁不仅能拿一笔钱,等房子建好了,还能得几处房子,原来的地方建了工厂,自己或将房子租赁出去,或自己开个店铺做工厂工人的生意,岂不比自己抱着老宅漫天要价强得多?” 男人静静听着行人们的七嘴八舌,面上没甚表情。 一盏茶见底,他收回视线,取出一粒金瓜子,搁在茶馆桌面。 男人起身离去。 “哎,郎君,还没找您钱呢!” 小二拿起金瓜子,放在嘴里咬了下,隔得牙齿一阵阵疼,便连忙追出来。 “不必找了。” 男人纵马离去。 暮色深沉,男人抵达县令府邸。 鹤华带的人并不多,只驻守内宅,守在府邸外的卫士是栎阳人,认不出男人身份,只觉得此人气质光华,非富即贵,多半是咸阳来的贵族公卿,这种人万万不能得罪,守卫便快步上前,接了男人马缰,殷勤问道,“贵人高姓大名?” “你就说,故人来访。” 男人轻轻一笑,声音清朗。:,n..,. 94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故人来访?” 吕鬚眼皮跳了跳。 若说故人,公主的故人两双手加一起也数不清。 以少将军王离为首的新一代关中儿郎,以阿姐刘季为首的外来势力,有以章邯为首的平民晋升军功超然的一群人,当然,还有以王贲蒙恬蒙毅为首的上一代的关中贵族,这些都是公主的故人,都能不远万里来相见,为公主解一时之困。 可问题是此人深夜造访,不报官职姓名,只言故人来访,这等行为又这般隐藏身份,来人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远在万里之遥的将军蒙毅。 但此人不是处处躲着公主么? 连公主千里迢迢追过去,也只是换来一句公主长大了。 这人心思透明得像是最上乘的琉璃,让人一眼便能望到底,他对公主并无半点旖旎情愫,更无男女之情,只有如兄如父,盼公主长大,盼公主盛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似这样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却在这个时候在深夜以这样方式来造访,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此人并非驻守边疆修筑直道的蒙毅,而是咸阳城的少将军一时兴起,便纵了马来寻公主,咸阳距栎阳不过一两日路程,少将军马快,半日便能抵达,早间吃了饭,正好这个点到达,所以才是孤身一人,兴冲冲对守卫讲是故人造访。 只是少将军似乎没有这么好的性子,自己在耳室喝茶候着,让守卫来内宅送信。 依照少将军的性子,多半是直接闯进来,兴冲冲将刚刚歇下的公主喊起来,拉着公主谈话家常,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孩子气的话,见公主哈欠连天,便会笑公主精神不济,大笑一声将公主送回房间,自己去趁着酒兴去庭院舞剑,待公主次日醒来之后,便缠着公主领着他栎阳街头玩乐。 所谓少年心性,大抵不过如此。 轻别离,玩心重,日日想的不过是凑在一起玩乐,至于其他,却是从未萦绕心间。 ——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最好写照。 但不管蒙毅,还是少将军王离,都不是她能得罪的人,两人都是公主的左膀右臂,万万怠慢不得,吕鬚放下手里的快步,一边让人给寒酥递信,一边快步跟着守卫往外走,“贵人相貌如此?多大年龄?” “贵人丰神俊朗,气度光华。” 守卫道,“至于年龄,天太黑,看不太清,约莫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样子。” “......” 这话说了跟不说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出将入相的蒙毅,还是少将军王离,他们两个哪个不是极英俊极超凡脱俗的人? 至于年龄,少将军长公主六岁,蒙毅长公主十几,两人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将近三十,皆卡在二十不到三十的年龄段。 “对了,贵人气势摄人,行动无声,手上有薄茧,似乎是习武之人。” 见吕鬚面有不悦之色,守卫陪着小心又连忙补上一句。 两次的话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吕鬚有些不耐,“知道了。” 到底是死水一潭的栎阳养出来的守卫,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探查不到。 ——少将军自幼习武,乃将门虎子,蒙毅出将入相,也是将门出身,他们哪个不是自幼习武?哪个不是气势摄人的习武之人? 只是蒙毅气质更为平和,是光风霁月的蒙上卿,为夫可托终身,为臣可寄万里。 少将军便不同了,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一身傲气欺骄阳,是性子上来了,能把天捅个窟窿的敢与天公试比高。 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可到栎阳守卫这里,说得跟一个人似的。 ——以小见大,栎阳官吏皆是守卫这样的人,也难怪如今的栎阳暮气沉沉,从曾经的国都沦落到现在的无人知晓。 吕鬚穿过长廊,快步走在通往耳室的路上。 这里是栎阳县令的府邸,远比不得咸阳宫的壮丽威严,咸阳宫中夜里步点灯,只用拳头大的夜明珠缀在六角琉璃灯里,悬挂在屋檐之下,夜明珠透过琉璃灯折射着朦胧皎皎烛光,像是天边的月色被人鞠来一捧来似的,别提有多好看了。 但像咸阳宫中那般奢靡的又能有几户人家? 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双手的人家,其中还包括了受少将军牵连被贬为庶人的上将军府,当然,如今的上将军在外又屡立战功,已经恢复将军敕封。 大秦虽蒸蒸日上,但夜里不点灯只用夜明珠的也是少数,更多的是像栎阳县令府的人家,点着寻常的灯盏,熏香炉也是小小的一盏,前后不过三进的宅院,从内宅到外面的耳房,略走几步路便走到了。 “若说公主身边一等得用之人,那必然是寒酥长史与章将军。” 吕鬚尚未来到耳室,便听到里面传来卫士的声音,“寒酥长史掌内,章将军掌外,一内一外,将栎阳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长史尚好,本就是公主身边的女官,如今被公主提拔为长史,也算平步青云了。” “可章将军不一样,章将军战功赫赫,乃平定西南之地的第一功臣,如今又被陛下倚重,负责咸阳宫的宫门禁卫,可谓是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吕鬚眼皮一跳。 很好,她非常确定来人是蒙毅蒙将军。 ——心思简单的少将军做不来这种闲话家常便能将公主近况套得一清二楚的事情来。 亲卫的声音仍在继续,“可偏偏前途一片光明的章将军,偏就放下大高官厚禄不要,跟随公主来到小小的栎阳城,做公主身边的——” “蒙将军,您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跟我们提前说一声。” 吕鬚笑着打断卫士的话,抬脚走进耳室。 口若悬河的卫士微微一愣,脸色大变。 ——他面前的贵人居然是蒙毅?出将入相的蒙毅蒙上卿?! “陛下降诏,召我回咸阳。” 蒙毅浅浅一笑,手里的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路过栎阳,便来瞧瞧你家公主。” 吕鬚笑了一下,俯身向蒙毅见礼,“难得将军还想着公主。” “您、您是蒙将军?” 侃侃而谈的卫士顿时结巴起来。 “这还能作假?” 吕鬚瞪了一眼卫士,“蒙将军远道而来,你们就拿这种茶水来糊弄将军?” “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吕鬚与寒酥不同,牙尖嘴利,眼里揉不得沙子,若在寒酥面前犯了错,说两句好话,再办办可怜求求情,寒酥还能帮你遮掩过去,可吕鬚从不如此,这人得理不饶人,小事也能帮你闹到大,寻常人栽到她手里,不是挨板子便是扣俸禄,总之半点好处讨不到。 卫士如临大敌,“小人、小人该死!” “知道自己该死还不快滚?” 吕鬚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滚去找副将领三十大板,再扣半年秩奉!” 蒙毅掀了下眼皮。 “是,是,小人这便滚。” 卫士哆哆嗦嗦爬起来,狼狈退出耳室。 跟随吕鬚而来的其他卫士心头一震。 ——吕鬚在杀鸡儆猴。 吕鬚不喜欢口风不紧的人,更不喜欢吃里扒外的人。 他们是栎阳县令的卫士,是公主的人,哪怕陛下亲至,他们眼里心里想的也当是公主,而不是被旁人三两句话便哄得将公主的事情竹篓倒豆子似的全部说出来,甚至还对公主身边的人指指点点。 这是吕鬚的大忌,更是每一个为公主做事的人的大忌。 公主的任何信息,都不能为外人道。 哪怕来人是公主的故人,是公主不远万里也要追着再见一面的蒙上卿。 吕鬚将身后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公主好性,寒酥又是个心思平和的,纵得这些人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不清楚来人究竟是谁的情况下,便将公主的近况全盘托出,这简直是将公主置于险地! 不幸中的万幸来人是蒙毅,对公主毫无恶意,只有庇护之情,可若是来人是歹人呢?是故意套他们的话对公主不利呢? 这种事情不是没可能。 一旦发生,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攻击公主的武器。 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处置了嘴上没有把门的卫士,吕鬚含笑向蒙毅赔罪,“府上管教不严,让将军笑话了。” “你做得很好。” 蒙毅微微一笑,“你与你姐姐一样,都是心思缜密之人。” “将军这话便是折煞我了。” 吕鬚笑道,“姐姐掌天下工厂,我何德何能能与姐姐相较?” “只是占了姐姐的光,承了公主的情,才能在公主麾下听吩咐。” 蒙毅摇头轻笑。 吕鬚对蒙毅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军请。” 蒙毅起身离座。 吕鬚侧身在一旁带路,“这几日政务繁忙,公主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没时间,今日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早睡一会儿,可巧将军便到了。” “公主睡了?” 蒙毅脚步微顿。 吕鬚颔首,“自然是睡了的。” 蒙毅停下脚步,“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将军还是这般见外。” 吕鬚噗嗤一笑,“若换了旁人,公主休息之后我们是不敢打扰公主的,可来人是将军,我们若不喊公主,公主醒来之后定会怪罪我们。” 蒙毅眉头微动。 “将军只管去寻公主。” 吕鬚再次对蒙毅做了个请的姿势,“只怕此时的公主已经梳洗完毕,正在书房里等待将军呢。” “蒙毅!” 下一个瞬间,一道女声从远处传来。 & nbsp;蒙毅瞬间抬头。 长廊尽头,少女手扶栏杆,微微轻喘。 她显然是得到消息便急匆匆出门,身上的衣服尚未来得及换,只穿着浅荷色的中衣,外面披着随手取下的外衫,衣带尚未系,衣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夜风拂面而过,未挽起的发与发带散在风里。 明明是略显狼狈的模样,可她的眼睛却亮得很,像是浸了水的夜明珠,在皎皎月色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直直地看向来人,高兴得有些孩子气。 蒙毅眼皮狠狠一跳,人已快步走去,抬手拢了下少女身上单薄衣物,声音有些无奈,“怎么不在屋里等我?” “我想快点见到你。” 鹤华眼睛亮晶晶,抬头看着蒙毅。 蒙毅叹了口气,“那也该穿件衣服再出来。” “公主,您慢点。” 寒酥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捧着氅衣,“前几日刚下了雨,您仔细路滑!” 蒙毅伸手拿过氅衣,披在鹤华肩头,“你身子弱,下次不要这样了。” “若是着了风寒,或是跌倒了,陛下怕是饶不得我。” “阿父忙着呢,哪有时间关注这种小事?” 鹤华微抬头,任由蒙毅在自己下巴处系着氅衣衣带。 蒙毅莞尔,“你的事在陛下那里可不是小事。” “是小事。” 鹤华道,“我说是小事,那便是小事。” 蒙毅摇头轻笑。 ——还是这般孩子气。 入秋后的夜里带着凉,鹤华一路小跑而来,路上倒也不觉得凉,如今停下了,方觉的确入了秋,风里带着一股子的寒意,幸好寒酥给她带了氅衣,要不然她明日醒来定会着凉。 鹤华腹诽着,蒙毅已系好她氅衣衣带,手指收回,垂放在两侧,天边皎月朦胧,身侧烛火摇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朦胧月色烛火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好看。 她看了看那双温暖大掌,心里莫名惋惜,若是在以前,她年龄尚小,便能把自己的手放在蒙毅掌心,让蒙毅给她暖手,可惜她已长大,不能再像儿时那般痴缠着蒙毅。 鹤华有些惆怅。 ——这样看来,长大不全然是好事。 “怎么了?” 察觉她有心事,蒙毅温和出声。 “没什么。” 鹤华收回视线。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便过来了?” “你在栎阳待多久?以后还回不回边疆?” 鹤华一叠声发问。 “来得急,忘记提前给你写信了,下次一定提前通知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蒙毅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回答着鹤华的话,“大概在栎阳待个五六日。” “至于回不回边疆,要看陛下的安排。” 鹤华摇头,“边疆有什么好的?” “一望无际,荒无人烟,哪有咸阳热闹?莫说咸阳了,就连栎阳也比不上。” “你待在栎阳好不好?” 鹤华回头看蒙毅,“栎阳的宗亲老臣坏死了,动不动便拿辈分来压我,你若在这里,他们肯定不敢这样做。” 假的。 栎阳的宗室老臣并没有她话里那么过分。 她拿捏了宗室老臣的软肋,那帮纨绔热火朝天为她做事,为了不让自己的子孙被她坑得断子绝孙,已有宗室老臣私下向她投诚,只是人数太少,又碍于赢褚的威望不敢明面上与她统一战线,可尽管如此,她也在栎阳取得了不小进展,再过月余时间,她选中的那几块地便能正式拆迁,一旦开始拆迁,栎阳的死水一潭便会彻底打破,接下来的一切,便交给时间,时间会给她一个完美答卷。 栎阳的事情解决之后,她便堵住了公卿大夫们的嘴,让他们无法以能力不济来攻击她,这样以来,她被阿父选为继承人的事情便能提上日程。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她在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目标,追随着阿父的脚步,成为像阿父那样的人。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希望蒙毅能陪着她。 倒不是像以前那样需要蒙毅帮她解决困境,而是单纯的想要蒙毅陪着她。 陪着她就好。 就像小时候那样,无论她去了哪里,身后总有蒙毅跟着她,她只要一回头,便能看到他的身影。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了。 “公主,您已长大,那些宗亲老臣不是您的对手。” 蒙毅摇头轻笑。 鹤华有些不满。 又是这样。 自从三年前分别之后,蒙毅便不再像之前那样纵着她,仿佛她的成长,便是与他的割席,她的人生不再有他的参与,而他要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两个像是短暂相交之后便渐行渐远的两条线,终其一生不再有交集。 “蒙毅,你变了。” 鹤华轻哼一声,抬脚走进房门。 房间里,留守的女官已沏好热茶,鹤华轻啜一口茶,目光落在蒙毅身上,“若是在以前,你肯定放下不下我的,不需要我主动开口,便会私下为我疏通我与宗亲老臣的关系。” “可现在,哪怕我开口,你也只是一句我已经长大了,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蒙毅,我在意的是他们是不是我对手的事情吗?” “我在意的是你的态度。” “你的态度让我心里很不痛快。” 鹤华抬眼看蒙毅。 蒙毅动作微顿。 寒酥亦步亦趋,跟在鹤华身后。 ——公主还是原来的公主,在至亲至近之人面前坦诚直率,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 吕鬚给蒙毅奉茶,“将军,吃茶。” 蒙毅接下茶盏,慢慢饮了一口。 “公主,您自己也说了,那是小时候。” 大抵是觉得鹤华的话有些孩子气,蒙毅笑了一下,“当年的您——” “好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意识到蒙毅说的不是自己想要听的话,鹤华打断蒙毅的话。 房间陡然陷入沉默。 寒酥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不曾看到。 吕鬚有些无语。 ——开口闭口小时候,既然自己的心思真的这般清白坦荡,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来寻公主呢? 吕鬚偷偷拿眼瞧蒙毅。 男人还是方才的模样,面上的浅笑柔和着五官带来的凌厉,他不是天山上的一捧白雪,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肃,而是天边的一抹皎皎白月光,顺着窗沿透进来,悄无声息照进人心间。 吕鬚眼皮跳了跳。 恍惚间,她有些明白公主对于蒙毅的依赖了。 锦衣玉食长大的公主并不缺爱,不会旁人对她一点点的好,她便会头也不回跟那人远去。 她是大秦最尊贵的公主鹤华,始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她见过一切美好,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尊荣,可正因为见过的美好太多,享受的尊荣太过,才会让她对蒙毅有一种无关风月的依赖欢喜。 年少之际不能遇到太过惊艳的人。 否则你会发现,世间男儿不过尔尔。 蒙毅抬手,从胸口衣襟处取出一块用帕子包裹着的饼状东西。 他把饼状东西放在案几,打开帕子,里面是用油纸包着几块小点心。 “你在北疆之地与我说,这家的点心很好吃,你很中意。” 蒙毅一边打开点心,一边道,“来得匆忙,不曾给你带其他东西,这几块点心你且尝尝,是否还是你喜欢的味道。” 鹤华微微一愣。 ——她随口一提的事情,他竟然记了这么久? 油纸包着的点心显然不是蒙毅在栎阳买的,而是被他揣在怀里很久的东西,因为放得太久,小点心已不复最初的晶莹剔透,甚至还因为挤压的缘故,有几块小点心已经变形,皱巴巴挤在一起,形状并不好看。 点心着实不好看,蒙毅眉头微蹙,抬手将点心抱起来,“臣大意了。” “栎阳也有点心铺子,臣明日再为公主买新的来。” “等等——” 鹤华下意识打断蒙毅的动作。 蒙毅抬眉,“公主,这些点心已经不能吃了。” “我知道。” 鹤华道,“可是,我想尝一下。” “这是你从北疆带过来的。” “公主,不能吃的东西不要吃。” 蒙毅笑了一下,“公主若是喜欢这些点心,臣让点心铺子的庖厨来栎阳,给公主做新的。” 鹤华抿了下唇。 ——在这种事情上,蒙毅总是格外坚持。 不能吃的东西不要吃,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 明明她已经长大了,他却还将她当成小孩来约束。 她讨厌这种感觉。 蒙毅收起点心,起身离坐,“夜色已深,公主早些休息。” “待明日公主睡醒之后,臣便给公主送上新的点心来。” 蒙毅转身离去。 鹤华歪了下头。 理智告诉她,蒙毅说的是对的,她应该听从蒙毅的话。 可理智有用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阴错阳差。 鹤华起身离座,抬手一拦,挡住蒙毅去路。:,n..,. 95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 “蒙毅,我是公主还是你是公主?” 她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蒙毅面前,抬手一挥儿,挡住蒙毅去路。 男人显然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挡道,眼底闪过一抹讶色。 “公主?” 蒙毅唤她。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公主。” 她瞪了蒙毅一眼,不满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主,你是我爹,所以才样样都要做我的主。” 这话是气话,蒙毅笑了起来,“为何这样说?” “为你说走就走,半点不顾念我会不会习惯。” 鹤华道,“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我讨厌这种感觉。” 蒙毅眉头微动。 少年人的感情赤诚直白,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 因为尚未吃过生活的苦,所以连掩饰自己的情绪都不会,又或者说,她的身份给了她足够的依仗,让她不需要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是公主,她想要的东西都应该属于她,而不是让她追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满世界跑。 她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蒙毅笑了笑。 跟在他身后牙牙学语的小奶团子的确长大了,曾经到他膝盖,如今已到他下巴处,脸上的婴儿肥虽未完全褪去,但眉眼间已有了成年女子的艳丽,面对这样的一个人,的确很难再将她当成小孩儿。 蒙毅抬了抬眼,叹了口气,“公主,以您身份之尊贵,怎会缺少玩伴?” “我去了边关,便会有更好的来陪您。” “寒酥心细如发,吕鬚敏锐警觉。” “有她们陪在您身边,您有什么不习惯?” “至于今日,天色已晚,您该休息了。” 蒙毅道,“待明日您睡醒了,我再陪您去街上游玩。” 又是这样。 她的质问他总有一万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回答,仿佛她的兴师问罪不是兴师问罪,而是像小时候一样扯着他衣袖撒娇,让他放下政务来陪自己玩耍。 这个话题哪怕重复上千遍,蒙毅还会是这个态度,他对她的态度永远不会改。 她永远是他领着长大的小公主,从腿脚不便被他抱在怀里,到现在个子已经快要长到他的下巴处,他还是会习惯性将她当成过去的小公主,纵然克制着,可还是会不由自主流露出他的习惯成自然,教她快快长大,教她不要走弯路。 该死的辈分差。 鹤华深吸一口气。 可让她念念不忘的,也正是这种辈分差带来的情绪稳定。 哪怕她已长成独当一面的公主,但在他心里,她还是喜欢吃点心、又有些骄纵的小姑娘。 “蒙毅,我讨厌你这样敷衍我。” 鹤华轻哼一声。 蒙毅莞尔,“公主,臣从不敷衍您。” 鹤华懒得与蒙毅再去纠缠这个话题。 男人手里拿着刚刚收起来准备丢掉的点心,趁他不注意,她伸手夺过来,打开包着点心的帕子与油纸,拿起一块点心塞到自己嘴里。 “公主,不能吃。” 蒙毅眼皮一跳,立刻将她手里拿着的点心重新夺回去。 但是已经晚了,他只能夺走她手里的,她喂到嘴里的点心他却是拿不走的,她咬着点心,挑衅似的看着他。 “都已经是大人了,怎还这般馋?” 蒙毅有些无奈,“若是吃坏了肚子,我如何向你阿父交代?” “那就不交代。” 鹤华浑然不在乎。 点心刚出炉的时候最好吃,一旦时间久了,便会失去入口即化的软糯,这块点心便是最好的例子,被人从北疆之地拿过来,长时间放在在怀里揣着,沾染了男人身上清冽的雪松味,压过点心原有的香甜。 ——味道算不得好,像是在啃蒙毅的皂角。 这个结论把她逗笑了。 “别笑。” 蒙毅道,“吃完东西再笑,当心噎着。” 寒酥向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立刻奉上茶。 蒙毅接了茶,把茶盏递给鹤华,“点心太干,吃点茶。” 鹤华抬手接过,将茶水一饮而尽。 寒酥上前,拿帕子擦拭着鹤华嘴角。 嘴角的点心屑与茶水顷刻间被寒酥擦拭干净,就连手指上沾染的点心屑也一同被擦去,鹤华捏了下手指,重新看向蒙毅。 “蒙毅,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鹤华道,“一边觉得我长大了,你该与我保持距离。” “若是在以前,你不会等寒酥来给我擦拭嘴角,这种事情你自己便会做。” 鹤华抬手指了指自己嘴角,“但现在,你不会了,因为你觉得我长大了,是大人了,你得注意分寸,不能再拿之前的态度来对我。” 蒙毅眼皮微抬。 “你的确做到了。” “你在三年前就做到了。” “我成长的第一课,是你教我的。” “成长是害怕与失去。” “当我害怕失去,我便不再是小孩子了。” “但阿父又教我,我的人生当由我自己来做主。” “旁人强加在我身上的,是生活的磨难,而不是成长的痛苦。” “成长未必是痛苦的,成长也可以很快乐。” “成长意味着我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意味着我有资格向世界宣告我的想法,更意味着我可以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己何时长大,长大了才有资格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蒙毅,你不必一边觉得我长大了,与我保持着安全距离,一边又觉得我是小孩子,你要时刻约束着我,管束着我,这样我才不会出什么乱子,这样你才好对阿父有个交代。” “你的那些管束,该收收了。” “我以后的人生,当由我自己来做主,” 蒙毅呼吸微微一顿。 鹤华对蒙毅伸出手,“点心给我。” “这是你给我带的东西,那便是我的。” “我是吃,还是扔,当由我自己拿主意,而不是被你再次带走。” 捏在点心上的手指蓦地一紧。 鹤华嗤笑一声,伸手拿着蒙毅胳膊,抬手去拿男人手里捏着的点心。 男人似乎并不想给她,第一下没有拿动,她眼皮抬了抬,啪地一下拍在男人手背。 “给我。” 鹤华道。 蒙毅叹了一声。 ——开口闭口自己长大了,可行为还是这般孩子气。 蒙毅手指松开,鹤华拿到点心。 但她取来点心并不是为了吃,而是直接将点心扔在廊下院子里,入秋之后鸟儿觅食艰难,一包点心散在地上,引来无数飞鸟竞相进食。 鹤华挑眉,“你给我的东西,我哪怕扔了,也不会再叫你收回去。” “扔得开心吗?” 蒙毅问鹤华。 鹤华点头,“还行,目前是开心的。” 蒙毅忍俊不禁,“还想再扔吗?” “你还有其他点心?” 鹤华问道。 蒙毅摇头,“没有。” “但明日可以再买,等买来了,你再丢出去喂鸟儿。” “我干嘛要喂鸟?浪费粮食。” 鹤华轻哼一声。 蒙毅笑了起来,“现在不生气了?” “生气。” 鹤华撇了下嘴,“还是很生气。” 这个动作孩子气得很,蒙毅眸光微动,手便抬了起来,想去揉一揉鹤华的发。 但他的手刚刚碰触鹤华鬓发,动作便止住了,似是有些意外自己的动作,他抬眼看了下自己落在鹤华鬂间的发。 鹤华抬眼瞧着蒙毅的克制。 蒙毅余光瞥见鹤华的视线。 在外人面前颇有手段的大秦公主,在他面前仍是一只小野猫儿,乖的时候把肚皮露出来让你挠,不乖的时候拿着小爪子在你手上狠狠抓一道,要见血见皮开肉绽才算满意。 又奶又凶,肆意骄纵。 蒙毅笑了一下,掌心缓缓落下,轻轻揉了揉鹤华的发。 “不气了。” 蒙毅垂眸看着鹤华,缓缓开口,“跟臣有什么好置气的?” 鹤华的眼睛一下子弯了起来。 这才对嘛。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关系。 比君臣更亲密,比朋友更交心。 她是大秦的公主,可更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她会撒娇会使小性子,会让他一脸无奈来哄她。 “的确没什么好置气的。” 鹤华下巴微抬,声音娇娇,“本公主大人有大量,便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那,臣谢公主隆恩?” 蒙毅轻笑。 鹤华轻哼一声,“你是该谢我。” “像我这般好哄的公主,世间再寻不到第二个了。” “是,公主是世界上最好的公主。” 蒙毅忍着笑。 “既是世界上最好的公主,那你便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我。” 鹤华道。 蒙毅笑道,“臣对公主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这才不够,我要更用心。” 鹤华摇头。 蒙毅眉头微动,“那,臣明日醒来之后立刻来寻公主,与公主一起上街游玩?” “这还差不多。” 鹤华点头,“要早点来寻我,半刻都不许耽误。” “公主放心,臣必不会耽误。” 蒙毅声音温柔。 鹤华打了个哈欠。 这几日的事情格外多,她连觉都不曾好好睡过,今日刚歇下,便被寒酥小心叫醒,说是蒙毅可能来了,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当下顾不得睡觉,扯了件挂在屏风上的外衫便急匆匆出门,一路小跑来寻蒙毅。 见到蒙毅,又吵又闹又说了一会儿话,她精神彻底被提起来,感觉自己能熬夜到天亮。 可精神是精神,身体是身体,一连熬了几个大夜的身体着实撑不住让她今日继续熬夜,站在廊下被烛火一映,困意便席卷而来。 “夜里风大,公主早些休息吧。” 蒙毅抬手,拢了下鹤华肩头氅衣。 在这种事情上鹤华从来不矫情,便打着哈欠点点头,“好,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记住哦,你明天早上要来找我的。” “臣记得。” 蒙毅笑了一下。 再三交代蒙毅不许忘,鹤华这才扶着寒酥的手往里间走。 解决了一桩心事的她心情大好,往床榻上一趟,很快便进入梦乡。 见鹤华睡熟,寒酥这才悄悄退出里间,到外面廊下与蒙毅说话。 “将军,公主睡了。” 寒酥道。 蒙毅颔首,这才从廊下离去。 吕鬚在侧前方领路,引着蒙毅去住的地方。 但刚刚转过长廊,便被一人拦住去路,那人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周身透着一股子夜里的凉,两只眼睛瞧着蒙毅,像是蓄势待发的狼。 吕鬚眼皮跳了跳。 ——今日章邯不是被众公子宴请了么?正常情况下,应该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八成是哪个亲卫给他送了消息,他便推了宴请,马不停蹄赶了回来,然后在这里一待便是半宿。 何必呢? 但凡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蒙毅在公主心里的位置。 若蒙毅小上几岁,那蒙毅绝对是无可争议的公主的夫婿,也就是蒙毅大公主太多,陛下与蒙毅才没有往那方面想。 可尽管如此,蒙毅与公主的关系还是众所周知的亲密,若哪日两人真的突破年龄走到那一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当然,前提是蒙毅突破。 ——以她来看,目前的蒙毅对公主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公主在蒙毅心里,不过是个需要他时时留意步步上心的小姑娘罢了。 章邯在庸人自扰。 为既定的事实自寻烦恼,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吕鬚腹诽着,看了看挡着他们去路的章邯,“章将军?” 章邯侧身让路,拱手见礼,“蒙将军。” “章将军。” 蒙毅面带浅笑,神态自若还礼。 “将军远道而来,邯当尽地主之谊。” 章邯抱拳道,“不知将军是否愿意赏脸,与邯同去偏院一叙?” 吕鬚掀了下眼皮,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倒不是怕两位将军一个控制不住打起来,鲜血溅到她身上,而是她觉得吧,这种情况下,这两位将军是不希望有人在他们身边的。 “甚好。” 蒙毅轻轻一笑,似乎心情颇好,“将军有心了。” “请。” 章邯对蒙毅做了个请的姿势。 蒙毅侧目瞧了一眼吕鬚,“夜色已深,姑娘不必跟随,只需遣一名卫士随我前去便可。” 吕鬚点头应下,从卫士里选出一个机灵的,让他跟着伺候。 “好生伺候蒙将军,莫叫他吃多了酒,误了明日与公主的约定。” 吕鬚交代卫士。 章邯眉头微动。 卫士一口应下。 蒙毅与章邯一同来到偏院。 偏院是章邯的住所,会客厅已摆好酒宴,显然是得知消息之后便布下的。 ——他笃定他会跟他过来。 蒙毅笑了笑,一撩衣摆,入座客席。 亲卫前来斟酒。 蒙毅捏着酒盏,对面的章邯已将酒盏端起,遥遥敬着他,“将军一路辛苦。” “好说。” 蒙毅一饮而尽。 两盏酒盏皆见了底,亲卫们前来添酒,酒水缓缓注入酒盏,章邯的声音随之响起,“敢问将军,今夜之行,是因陛下诏令,还是因为公主的缘故?” 这是一个有趣儿的问题。 蒙毅眉头微抬,轻轻笑了起来。 · 这一夜,鹤华睡得格外香甜,手里抱着被褥,脸上绽开甜甜的笑脸。 ——蒙毅能回来,她真的很开心。 这种开心无关风月,也不是相思成疾的男女之情,而是她又可以骄纵任性了,不必时时端着架子做大秦的公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开心蔓延进梦里,梦里的她都是笑眯眯。 “唔——” 美梦太过香甜,她有些舍不得醒来,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问守夜的女官,“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的话,快午时了。” 床畔响起女官细声细气的声音。 鹤华揉眼动作微顿,慌里慌张从床上爬起来,“午时?” “你们怎么不叫我?” 鹤华掀开被褥,从床上坐起来,“快!快伺候我洗漱穿衣!” “蒙毅还在外面等着我呢,我不能让他久等了!” “公主,是蒙将军吩咐我们,不许我们叫你的。” 寒酥听到声音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向床榻上的鹤华道,“再者,公主累了这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一晚了。” 女官们鱼贯而入。 纱幔被勾起,鹤华在众人的簇拥下梳洗着。 “可是现在都午时了。” 鹤华任由女官们给自己敷面,抬头看着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外的阳光灿烂。 “午时便午时,有什么大不了的?” 寒酥在妆奁盒里拿出一支玉色钗子,斜插在鹤华鬂间,“蒙将军都不介意,公主又何必介意?” “也对。” 净面之后,鹤华比刚醒来时清醒不少,“他都让我等三年了,我让他等一上午怎么了?” “莫说只是一上午,纵然一整天,他也得等我。” 鹤华不急了,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时不时对给她敷面的女官们提意见,“换个素雅的花钿,口脂也换个颜色。” “他又不是章邯,我打扮这么花枝招展干嘛?” 寒酥眼皮轻轻一跳。 吕鬚看着鹤华,试探开口,“不止公主想蒙将军了,章将军对蒙将军也颇为想念。” “昨夜我送蒙将军去客房,路上恰遇章将军,章将军言他摆了酒宴,要为蒙将军接风洗尘。” “章邯做得很好。” 鹤华没太在意,“蒙毅千里迢迢来到这,我应该宴请他的,可惜昨夜太困了,没说两句话便睡下了,幸好章邯有心,若不然,咸阳城的那帮公卿大夫又要说我骄纵无礼。” “......” 行吧,她们的小公主完全没有往其他事情上想。 寒酥吕鬚二人不再提昨夜之事。 一盏茶的功夫后,鹤华终于改好妆面,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房间。 大抵是蒙毅过来了,章邯没有一大早在她门口杵着,让她上妆的时候便能透过窗柩看到他的脸,他隔着窗柩站在,还会透过窗柩指点她上妆,说她生得艳丽,要鲜花着锦才与她相得益彰,每每这时,她总是一边笑,一边让女官们给她改妆。 还别说,章邯在这种事情上的造诣远超于她,他选的东西会放大她的优点,敷面上妆之后,光艳四射的大秦公主仿佛生来便是供人顶礼膜拜的神祇,让人不敢直视。 只是这一次见的人是蒙毅,便没必要按照章邯的审美来上妆,今日的妆面更为素雅,连衣服都换成清透的蓝,鬂间的金簪改成玉簪,别致而温婉。 鹤华抬手扶了下鬂间玉簪,快步来到花厅。 她睡得时间过于久,花厅里已有人在等候,尚未走进花厅,便听里面有声音传来—— “蒙将军莅临栎阳,实乃栎阳三世修来的福气。” 公子成的声音透着几分讨好,“不知将军此次在栎阳待多久?十日还是月余?” 鹤华啧了一声。 ——感情蒙毅的招牌比她更有用,她召集众公子议事时,公子成可没这般谄媚。 也对。 阿父一日不曾将她立为继承人,她便是一日的普通公主,可蒙毅不一样,简在帝心的青年才俊,出将入相的将门之后,无论日后登基的人是谁,他都是权倾天下的托孤重臣。 当然,胡亥除外。 这种人连自灭满门都做得出来,又怎会留蒙毅在身边碍眼? “蒙毅在这里待几天,跟你有什么关系?” 鹤华快步走进花厅,打断公子成的话,“你不去做你的事,来我这里献殷勤做什么?” 众人起身相迎。 鹤华走到主位坐下,下首位置左手章邯,右手蒙毅,至于其他公子,则在二人之后。 听出鹤华话里的不虞之色,公子成连忙向鹤华道,“公主这话便误会臣了,正式因为臣已经完成了公主的交代,所以大清早便来寻公主,向公主报告拆迁进展。” “公主,大喜啊!” 公子成一脸喜色,“拆迁地的黔首们已全部签字画押,不再坐地起价。” “公主,我们今日便能开始拆迁了!” 鹤华眼皮微抬,“这么快?” “就是这么快。” 公子成点头,“公主今日若无事,不妨随我们去拆迁地瞧一瞧,那里的黔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公主再去他们那里走一走呢!” 鹤华余光瞥了一眼蒙毅,“今日?” “对,就是今日。” 公子成再次热情邀请,“可巧蒙将军与章将军都在,咱们可以一同去!” 章邯站起身,抬手弹了下衣摆,似是对公子成的邀请丝毫不意外,“既如此,我便随公主走一遭。”:,n..,. 96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 行吧,与蒙毅的逛街吃点心怕不是要泡汤。 鹤华叹了口气,“必须今日?” “公主,最好今日过去。” 公子界看了眼鹤华,有些奇怪她的态度。 以前的公主整个心扑在拆迁事情上,有时候他回来得晚了,以为这种娇生惯养的公主怕是早就歇下了,把整理好的资料交给卫士,自己便准备离开,哪曾想刚刚转过身,就被卫士叫住了—— “拆迁是栎阳的头等大事。” 卫士对他道,“长史有交代,只要是关于拆迁的事情,都要您亲自与公主回话。” 他抬头看了眼漆黑夜色,有些怀疑自己听茬了,“现在?” “已是子夜,公主只怕早就在梦中了。” “公主不曾歇下。” 卫士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公子,请。” 于是他便明白了,这位公主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但并不娇气,只要涉及到政务,她远比他们想象中更能吃苦。 ——怪不得被陛下这般倚重。 他如果有这样聪明能干又肯吃苦的女儿,他也将女儿视为自己的继承人。 可惜他没有。 不仅没有,还因为太过纨绔,如今连说亲都成了老大难,家世好样貌好又有才情的女子看不上他,家世一般模样一般的女子他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日日被长辈们骂着不争气。 不仅没有事业,还连最基本的开枝散叶都做不到,长辈们见了他,大有将他回炉重造的嫌弃。 但公主不一样,聪明机灵还能干,别人的十五六岁忙着花前月下,她却把时间全部放在政务上,连让无数人头疼的栎阳都敢过来,恩威并施手段过人,让死气沉沉的栎阳城重新恢复了生机,也让拆迁事情能顺利进行,给沉寂了百年之久的栎阳城重新腾飞的机会。 似这样心里直想着政务的公主,今日怎对拆迁之事不大热衷? 若是换了往日的公主,只要公子成开口,她绝对二话不说起驾便走,而不是多问一句是不是必须今日去。 公子成看了又看主位上的鹤华,“公主,黔首们已签字画押,您今日过去,正好可以对他们做一个安抚,省得他们受贱人挑唆,再次毁约坐地起价。” “是啊,公主。” 公子陶跟着道,“黔首们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对律法更是一知半解,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很容易被人煽动欺骗。” “公主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散播谣言?言公主不再拆这些地方,换其他地方来拆迁办工厂。” 公子界道,“这样的消息已经引起他们极大的不安,公主若不亲至拆迁地对黔首们做出安抚,只怕日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让他们草木皆兵寝食难安,这种情况下,他们很容易聚集起来,或来公主府前讨要说法,或拦路挡道,阻止咱们拆迁。” “当然,公主身份尊贵,自然是不怕刁民闹事的。” 怕鹤华觉得被冒犯,公子界又连忙补上一句,“只是这样一来会拖慢咱们的进度,明明三五月便能拆完的事情,被他们一闹,怕是完工日子遥遥无期。” 鹤华眼皮微抬。 她当然明白这些道理。 ——若是安抚黔首,今日是最好的机会。 黔首们已签字画押,拆迁不日便能推进,现在去拆迁地,不仅能让黔首们悬着的心彻底定下来,还能给未来的拆迁地打造一个好榜样,她是实实在在为黔首们做事的,只要配合她,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这样一来,以后再去拆迁其他地方,阻力便会变得很小,只甚至可以畅通无堵到只要消息刚刚到达,便又拆迁地的黔首们敲锣打鼓盼拆迁的事情来。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只要打好了拆迁基础,以后的拆迁便是手到擒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半哄半骗半压,才让黔首们同意拆迁。 所以今日的拆迁地之行,她怕是去定了。 鹤华抬手掐了下眉心,“既如此,便准备轿撵,我们现在便出发。” “喏。” 吕鬚应下,退出房间,安排亲卫。 章邯轻舒一口气。 公子成的目光在鹤华与蒙毅身上来回打转。 蒙毅面色如常,似乎半点不曾被众人影响,鹤华说去拆迁地,他便也跟着起身,丝毫没有自己被爽约的失落。 公子成肃然起敬。 ——到底是出将入相的人,这胸襟度量,旁人拍马也难及! 吕鬚进来回话,“公主,轿撵已备好。” “出发。” 鹤华起身。 寒酥上前,扶着鹤华走出花厅。 若是在宫中,以咸阳宫的宽阔壮丽,公主出行要先乘小轿,小轿出了章台殿,再换成轿撵,轿撵抵达咸阳宫宫门,便要换成凤撵,来回换上三五次的车辇与轿撵,公主才能出宫。 但现在不一样,这里是栎阳县令府邸,三进的小院子,根本用不上小轿,略走几步路,便能走出府门,车辇在门口等候,出了府门,便能上车辇。 ——省了不少来回换乘的时间。 出府之后,鹤华扶着寒酥的手,提着裙角上了车辇。 为了给栎阳的纨绔公子们来个突然袭/击,鹤华来得急,纵马星夜疾驰来栎阳,公主的车辇还是后来送来的,让她出行时使用,毕竟是大秦公主,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非壮丽无以重威,浩浩荡荡的轿撵行驶在路上,尚未看到轿撵里的人,那种威威赫赫的气派已经让普通人腿脚发软,不用开路的卫士喊话,黔首们便已不由自主跪下。 “蒙毅,你也上来。” 鹤华坐上车辇,挑开轿帘,对外面的蒙毅招手道。 蒙毅颔首,长腿一跨,跟着上了车辇。 马背上的章邯眼皮微微一跳。 公主出行,路人回避。 章邯策马行在车辇旁边,轿撵内时不时有声音传来—— “好可惜,今天不能一起出去玩了。” 这个声音是鹤华,外人面前颇有威仪的公主此时声音软软的,无意识在撒娇,“本来我都想好了,咱们今天去哪玩,可惜突然来了事,游玩的事情只能往后放。” “无妨。” 男人的声音很平和,一听就是脾气很好的人,“政务更要紧。” 章邯眼皮抬了抬,莫名有些后悔今日的举动。 ——公主与蒙毅的亲密众所周知,不是他使些手段便能隔开的。 不能一同出去游玩,他们可以一起去处理政务。 公主协同出将入相的蒙毅去看黔首,会让黔首更加安心。 要知道公主有可能出尔反尔,但蒙毅不会,蒙家百年来积累的好名声以及蒙毅自身的洁身自好足以让黔首比信任公主更信任他。 这就是出身与名声的重要性。 将门虎子,简在帝心,别人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出生之际便已经拥有。 始皇帝的信任,公主的依赖,同龄人的敬仰,天下黔首的推崇备至—— 章邯眼睛轻眯,目光落在轿帘之上。 轿帘处隐约映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相对而坐,他们的关系显然极为亲密,少女的姿势呈微微前倾,手里拿着茶盏,眼睛却看着蒙毅,哪怕看不到她表情,也知此时的她必是笑容灿烂的,满心满眼只有对面之人。 “蒙毅,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少女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在嘈杂行路的声音里让人听得不是很真切,但那种快要溢出来的开心却是让人难以忽视的,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让人察觉得到。 章邯握着马缰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该开心的,因为今日的公主很开心。 作为公主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他该为公主的开心而开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那块石头告诉他,此时的他并不开心,不仅不开心,甚至还有些闷闷不乐。 ——他希望公主开心,但不希望公主为旁的男人而开心,哪怕这个男人是蒙毅,是领着公主长大的长辈,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是对公主并无半点旖旎情愫的人。 他在庸人自扰,但他无法控制。 他就是这般卑劣又这般无耻,竟想取代蒙毅在公主心里的位置。 这显然是不可能达成的事情。 昨夜公主听闻蒙毅回来,披衣而起便夺门而出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那么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蒙毅。 欢欢喜喜摇着蒙毅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对蒙毅撒娇。 在蒙毅面前,她不是野心勃勃的公主,而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儿,整个人柔软得不像话。 ——那是在他面前从不会出现的模样。 在他面前,她是进退有度的公主,是矜贵自持的上位者,她永远光鲜亮丽,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精致的。 精致得像是假面人,套在公主的壳子里,优雅地发着指令,然后他去为她出生入死,等他办完事,等他重新站在她面前,她便会轻轻一笑,说上一句你做得很好。 公主与心腹,这是她与他之间的关系的最好的诠释。 章邯嘴角微抿。 “是啊,我是公主,当以政务为先,旁的事情都要往后放。” 少女的声音有些唏嘘,“以前我不理解,阿父为什么总是这样忙,可当我长大了,开始学着阿父的模样去处理政务,我便明白阿父为何而忙。” “一个小小的栎阳,便让我忙得脚不沾地,连续两三个月不曾休息好。” “可阿父呢?” “阿父是始皇帝,坐拥天下的执政者,在他的世界里,有无数个像栎阳这样的郡县等着他去处理,在没有处理完政务之前,所有的事情都要往后放。” “这样的阿父,哪有多余的时间来陪我玩闹?” “公主长大了。” 男子跟着少女在笑,“若是在以前,公主不会这样想,只会觉得陛下又失约于您,委屈巴巴来找我,让我替陛下来陪您。” “我不去找你又能去找谁?难道去找王离那只野猴子吗?” “王离只会惹我生气,可你不一样,你总能让我很开心,哪怕是教我道理,也能让我快乐中学会道理,跟那些死板苛刻的太傅们完全不一样。” 章邯闭了闭眼。 有些人晚来一步,便误了半生。 剩下半生里拼命弥补,也补不来晚来一步的姗姗来迟。 明明他来得已经足够早,在公主三岁多便出现在公主身边。 可与蒙毅相比,他还是太晚了,太晚太晚了,他出现在公主身边时,公主已对蒙毅习惯性依赖,这种依赖深入骨髓,经年改世也不曾削弱半分。 公子成偷偷瞧着章邯脸色,眼珠子止不住地转。 好家伙,今日他来对了,竟能看到这样一场大戏。 且还发生在公主身上,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章邯,一个是蒙毅,一个后起之秀,一个如日中天,无论哪个都叫人心生欢喜。 别说公主难选了,他是男人,他都不好从章邯与蒙毅之间做出选择。 蒙毅家世好,做事稳妥,掌权多年,章邯家世差了些,可军功在身,出将入相不过是时间问题,选这个又想要那个,选那个又舍不得这个,一颗心恨不得分成两半,一人给一半才算圆满。 公子成思绪乱飞。 但不管公主选哪个,对于他这种想要借着公主飞黄腾达的纨绔啊公子来讲,章邯蒙毅都是不能得罪的,两人都要打好关系,如果可以,还要多替他们创造创造机会,让他们有可能与公主修成正果。 这样一来,无论他们两个谁上位,都有可能在公主面前为他美言两句,让他借着公主东风趁势而起,不说在咸阳权倾天下吧,但也能在栎阳做个土霸王,再不用奉承着公子界那个棒槌来度日。 思及此处,公子成立刻纵马向章邯的方向靠了靠。 “将军,前面有一家点心铺子。” 公子成试探开口,“您看要不要给公主买些点心,让公主垫垫肚子?” 显然不需要。 公主出行声势浩大,轿撵上不仅带的有点心茶水,还有换洗的衣物,以应对路上的突生变故,在出行之路买点心,是画蛇添足,完全没有必要。 但章邯还是点了点头,“可。” “既如此,我现在便遣人去买。” 公子成立刻道。 “不必。” 章邯打断公子成的话,单手控马,出了队伍,“我自己去买。” 公子成的心情格外复杂。 到底是能从底层爬到将军位置的人,心胸气度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 公主与蒙毅在轿撵上说说笑笑,章将军不仅不吃醋,还能心平气和给二人去买点心,这是怎样的一种行为?这是足以标榜群臣流传后世的一种行为! 瞧瞧,这才是公主身边之人该有的领悟! 公子成钦佩异常,“将军早些回来。” “公主离不开将军,若是将军去久了,公主怕是会时不时来问。” 章邯沉默离开,没有回答公子成的话。 公主会问他? 若是在以前,公主定然会问的,问他去做了什么,问他何时回来,但现在,公主不会。 ——公主满心满眼都是蒙毅,再容不得其他人。 章邯低低一笑。 他或许是一种慰藉,一种蒙毅不在时的慰藉。 等蒙毅回来了,他便要退回他该在的位置,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杵在公主面前来碍眼。 但,那又如何? 他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一直陪着她。 这便够了。 章邯纵马,奔向点心铺子。 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轿帘外,鹤华有些奇怪,抬手挑开轿帘,问跟在她轿撵旁的亲卫,“章邯去哪了?” “回公主的话,前面有家点心铺子,做出来的点心入口即化,味道极好,不输宫廷里的点心。” 公子成抢先回答鹤华的话,“章将军说公主早上没怎么吃东西,便自告奋勇去买些点心给公主吃。” 鹤华看了眼章邯消失的方向,“哦,这样啊。” “章邯一向细心。” 蒙毅眼皮微抬。 “那当然。” 鹤华收回手,放下轿帘,“若以细心来论,一百个王离也比不得章邯。” 蒙毅莞尔,“这话若被王离听到,他怕是又要与公主闹起来。” “闹便闹,我难道还怕他不成?” 鹤华轻哼一声,“你是不知道,自从你去了北疆,王离那只野猴子便再也没人能管得了他,天天仗势欺人,气得我只想打他。” “可他自幼习武,伸手矫健,我还没打两下,他便已经跑远了。” “最可气的是他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冲我做鬼脸,说我手无缚鸡之力,骑马也追不上他。” 蒙毅眉头微动。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挺好。 想起那些往事,鹤华又好气又好笑,若王离在身边,她定要狠狠去踹王离一脚,但王离不在,她便只好伸手拉了拉蒙毅衣袖,软着声音对蒙毅道,“蒙毅,你这次一定要替我好好教训王离,让他改了那些纨绔习气。” “那些纨绔习气太讨厌了,我看了便心烦。” “好,我替公主教训他。” 蒙毅哄小孩似的回答鹤华的话。 “不是教训,是狠狠教训。” 鹤华纠正蒙毅的话。 “你不知道他有多过分。” 鹤华埋汰道,“上将军说他年龄到了,要与他择婚事,他怕成婚之后被夫人约束,不想成婚也就罢了,竟还拿我作筏子,说我尚未成家,他着什么急?” 蒙毅饮茶动作微顿。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鹤华不满道,“他足足大我五岁有余,要成家也是他先成家,而不是把我推出来给他当挡箭牌。” 蒙毅眉头微动,视线落在鹤华脸上。 十五岁的年龄,天真稚嫩不知愁,情窦初开这种事情似乎离她很远,她的世界只有政务和吃完,至于喜欢和心动,则从来不是她会考虑的事情。 蒙毅笑了笑,“此时的确是他做得不对,待我回咸阳,定要好好教训他。” “呃......也不要太狠了。” 想想蒙毅对王离下手之狠辣,鹤华连忙补上一句,“让他吃些苦头便够了,不要把他揍得十几天下不得床。” 蒙毅轻笑,眼睛看着鹤华的眼,“心疼了?” “一点点。” 鹤华伸出小拇指,掐在小拇指的指腹比了比。 蒙毅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发,“听你的。” “下手轻些,让他吃些苦头便好了。”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鹤华反手抱着蒙毅胳膊摇了摇,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公子成跟在轿撵旁边,轿撵里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从里面传出来,只是他功夫不济,听力远不如章邯,在哒哒马蹄声中听不清鹤华的话,只听到她欢快的笑声如百灵鸟,让人一听便为之心情大好。 还别说,怪不得章邯要自己去买点心,在轿撵旁听着自己心尖尖上的人与另外一个男人有说有笑,这种事情谁扛得住? ——眼不见心不烦,还不如去买点心呢。 公子成为章邯鞠了一把同情泪。 “将军。” 章邯策马回来,亲卫们让路见礼。 公子成连忙让开位置,殷勤向章邯道,“将军回来了?” 章邯微颔首,目光落在轿帘之上。 “将军,公主方才发觉您离开,问您去了何处。” 公子成心领神会,又补了一句。 章邯眼皮微抬,眼底墨色似乎淡了一分。 “章邯,你回来啦?” 察觉到章邯回来,鹤华挑开轿帘。 章邯眼底阴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笑意,仿佛刚才周身凌厉得像是出鞘利剑的人不是自己一样,“听闻这家点心好吃,臣去给公主买了点心。” “何必多此一举?没得叫你来回跑。” 鹤华嗔了一声,眼睛却看向章邯怀里捧着的点心盒,“什么点心?拿给我瞧瞧。” 章邯打开点心盒。 栎阳并非咸阳的繁华地,虽距离并不算远,但却受制于经济问题,风俗习惯与咸阳大不相同。 咸阳的城楼古朴厚重,壮丽威仪,城里的东西也像极了城楼,都带着一股子的庄严感,甚至就连卖的点心都是这种模样,不是为了让人吃,而是为了让人顶礼膜拜,能随时拿去祭拜天地祖宗。 栎阳并不同。 栎阳的城楼是旧时城楼,历经百年之久,饱受风霜磋磨,与庄严肃穆沾不上边,城楼是最能代表一座城池的人文风俗,城楼如此,里面的东西自然也是小巧可爱的,而不是庄重威仪的。 点心盒被打开,第一层的匣子里放着一只雕刻着祥云纹的降红色漆器,漆器里面整齐排列着几块白色马蹄酥,小小的一团,还没章邯的掌心大,安静待在点心匣里,粉嘟嘟的,仿佛在引着人来吃。 鹤华一下子来了食欲。 “快拿给我。” 鹤华对章邯伸出手。 章邯眼皮微抬,目光落在鹤华身后的蒙毅身上。 男人是典型的端方君子,风轻云淡面带浅笑,宠溺瞧着小公主,眼底的温柔几乎能化成水。 这似乎是男人一贯的表情。 只要公主出现,他的目光便停留在公主之上,经年不改,岁月悠长,让人哪怕不知他身份,也能从他的视线推断出他是谁。 他是蒙毅。 长兄蒙恬,父亲蒙武,祖父蒙骜,无论哪一个,都是战功赫赫的大秦名将。 将门出身,简在帝心。 如果他与公主同龄,他会是公主夫婿的不二人选。 可哪怕不与公主同龄,长公主许多岁,他也曾听陛下在他与王离之间摇摆不定。 ——能让杀伐果决的千古一帝如此拿不定主意,可见此人的确为夫可托终身为臣可寄万里。 章邯眉头微动。 “喏。” 章邯应诺而去。 下一刻,章邯驱马来到轿撵前,拿起特意买的小银叉,叉起一块小点心,隔着轿帘喂到鹤华嘴边。:,n..,. 97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 不愧是你啊,章将军。 众目睽睽之下喂公主点心,这种事情明明是少将军能做出来的事情,现在你有样学样向少将军看齐了。 可问题是,少将军心思单纯,喂点心只是为了喂点心,无半点其他念头,您就不一样了,这是明晃晃的宣示关系啊! 吕鬚一言难尽。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看向鹤华身后的蒙毅。 不止吕鬚看蒙毅,此时的寒酥也在看蒙毅,两人虽未说话,可想的事情却都是同一件,若蒙毅只觉得公主被冒犯,那便是这位上卿的确清风朗月,对公主并无半点私心,可若是有其他反应,那便是对公主的心思并不清白。 这件事情太重要,以至于两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蒙毅的脸,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生怕自己错过他的细微反应。 男人眼皮微微一跳,万年清风云淡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寒酥掀了下眼皮。 吕鬚一头雾水。 ——所以,蒙毅这是什么反应?是没反应?还是有反应?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成倒吸一口冷气。 ——他刚才还为章将军掬一把同情泪呢,结果下一刻章将军便隔着轿帘喂公主吃点心,好家伙,感情他白同情章将军了! 这位将军在别的事情上人狠话不多也就算了,在感情上也延续了这种作风,主打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做的的事情完全让人意想不到。 公子界嘴角微抽。 这就是咸阳人的作风? 在经济发展上咸阳一骑绝尘,在儿女情长的事情上也是一马当先——一言不合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喂点心。 行吧,一个血气方刚一个韶华正好,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让人意外。 公子陶目不斜视。 常年见公子成撩拨女郎的他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甚至还觉得章邯的动作颇为委婉收敛,若换成公子成来撩拨女郎,这会儿已经上了马车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喂点心了,而不是隔着窗帘送点心。 ——嗯,尺度一般,不足为奇。 点心就在自己嘴边,鹤华侧侧脸便能吃到,但她却并没有吃,而是奇怪看了看章邯的脸。 在她的印象里,章邯既没有蒙毅那般光风霁月,也没有王离的直率坦荡,男人眉眼似剑,气质如刀,是个极锋利极危险的人。 似这样的人,气质里难免会带着几分阴郁,让人望而却步,生不出丝毫亲近之心,但章邯却恰恰相反,他的确略显阴郁,但他做事却很妥帖,比王离多了几分细心,比蒙毅多了几分亲密,让人舒服得紧,从不会有半点不适。 但今天却不一样。 男人骑在马上,一手拿着点心匣,一手捏着银质小叉,叉子上扎了块小点心,抬手送到她嘴边,似是要亲手喂她吃点心。 很冒失。 完全不是以往的章邯能做出来的事情。 鹤华看了又看章邯,没有就着他的手吃下他送到她唇边的点心,而是微抬腕,把手伸了出去。 我自己来。 鹤华道。 蒙毅眉头微动。 “???” 这是什么反应? 这是有反应,还是没反应? 寒酥吕鬚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成不忍直视。 ——公主的态度非常明朗,对章将军无半点男女之情。 章将军的漫漫追妻路怕是有的走。 章邯垂了下眸。 没有太多意外,只有本该如此。 众星捧月的公主永远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她永远优雅永远矜贵,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 章邯把小叉子递给鹤华。 鹤华拿起小叉子,咬下叉子上的小点心。 刚做好的小点心微微热,入口即化,软糯香甜,是一款不亚于咸阳城的特色点心。 “唔,味道不错。” 鹤华由衷赞叹。 章邯笑了一下,“公主喜欢便好。” 寒酥见此,立刻上前,对轿帘外的章邯伸出手,“章将军,我来吧。” 隔着轿帘,章邯把点心匣递给寒酥。 寒酥接过点心匣,把里面的用绛红色漆器装着的点心端出来,放在鹤华面前的小几上。 “公主,快趁热吃吧。” 寒酥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蒙毅,笑眯眯招呼鹤华。 鹤华应了一声,“就来。” 马背上的章邯神色淡淡。 鹤华看了一眼章邯,回头吃点心。 蒙毅深深看了一眼章邯。 察觉到他的视线,章邯瞥向蒙毅。 两人视线相撞,蒙毅微微一笑,章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顷刻间收回视线。 蒙毅的视线跟着收回。 “今日的章邯似乎怪怪的。” 鹤华并未察觉两人的目光交流,此时的她吃了一块小点心,迟疑与蒙毅道。 蒙毅微抬眼,“公主知道他为什么奇怪吗?” “不知道。” 鹤华摇头。 蒙毅莞尔,“公主很快便知道了。” 鹤华吃点心的动作微微一顿。 很快便知道了? 或许是吧。 她在另外一个自己身上看到过自己的未来。 在另外一个世界,她与章邯的接触并不多,不过是他送过她漂亮衣服,因为衣服格外中意,她便投桃报李,在阿父面前提了一嘴章邯,章邯借此平步青云,做了九卿之一的少府。 但这种事情对她来讲只是举手之劳,章邯能青云而上,更多的是凭借他自己的努力,她只是起到一个推介作用,能让阿父重用他,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而非她的强烈推荐。 当然,她也不会以力举荐。 几件漂亮衣服而已,只能说明章邯懂得投其所好,而不是天纵奇才的能臣悍将。 可尽管只是在阿父面前提了一下章邯,章邯却记了她好多年,甚至还曾办做卫士去给她送东西,看她笑容灿烂,他的嘴角也跟着上翘。 若只是如此,她还能用知恩图报来形容章邯,可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却让知恩图报彻底变味。 阿父崩逝之际,王离奔赴边疆,蒙毅代替阿父祈福,章邯远在骊山修筑皇陵,他们都不在她身边,之后是蒙毅被胡亥毒杀,她孤身奋战,坚持着阿父的遗诏,结果显而易见,被胡亥所虐杀。 再之后,是章邯临危受命,领修筑皇陵的刑徒对阵起义军,将叛军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王离领军与章邯汇合,对阵如日中天的霸王项羽,王离战死,章邯投降,得封雍王,封地关中。 关中之地,她埋骨地。 阴鸷的将军踏月而来,为她重整尸骨,为她雕刻姓名,皎皎月色下,男人垂眸看着她墓碑,神色落寞而孤寂。 这种感情远远不是知恩图报能形容。 ——他喜欢她。 更确切地说,另外一个世界的章邯喜欢公主鹤华。 另外一个世界的章邯喜欢她,那么这个世界的章邯呢? 是否也如另外一个世界的他一样,对她也是情有独钟? 鹤华有些迷茫。 “公主?” 耳畔响起蒙毅的声音。 鹤华回神,“啊?” “怎么了?” “没什么。” 蒙毅笑了笑,单手挑开轿帘,“咱们到地方了。” “哦,这么快?” 鹤华瞧了一眼被蒙毅打开的轿帘。 轿帘外,亲卫们井然有序驻守在轿撵旁边,而亲卫之外,是围得水泄不通的黔首们—— “公主?是公主来了?” “那当然,除了公主,栎阳城里谁还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太好了!” “公主既然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咱们还有可能被拆迁?” “应该是吧,要不然公主过来做什么?” 黔首们不曾受过专业训练,自然没什么秩序可言,热切看向她轿撵,七嘴八舌与周围人议论着,黔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颇为嘈杂,也就是她想问题入了神,这才没留意早已到了地方。 鹤华放下手里的银质小叉。 “咱们走吧。” 鹤华对蒙毅道。 蒙毅颔首,长腿一跨,下了轿撵。 贵族们的轿撵颇高,上下轿撵要踩着人凳,但鹤华受二十一世纪教育长大,没这种糟蹋人的习惯,年龄小的时候被人抱着上去,年龄大一些,便自己上轿下轿,虽有些吃力,但总归能自己上下。 蒙毅知道她这种习惯,便命人做了小凳子,让她可以踩着上下轿。 凳子虽好,但要在平地上使用才稳当,可这里是栎阳不是咸阳,破败的城池里没有几条好路,尤其是普通黔首们的聚集地,地面更是坑坑洼洼,满是泥泞,这种情况下,再使用凳子便不大稳当了。再配着行动不便的曲裾,让鹤华的下轿动作更加艰难。 大抵也知道凳子不大稳当,吕鬚寒酥一前一后扶着鹤华下轿,生怕鹤华磕着碰着。 蒙毅瞧了一眼,到底有些不放心,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 “当心。” 蒙毅道。 章邯微微侧目。 “你太小心啦,我才不会摔到。” 鹤华噗嗤一笑,扶着蒙毅的胳膊,有惊无险从轿撵上走下来。 章邯眼睛轻眯,落在蒙毅胳膊处,小公主手指纤纤如玉,熟稔扶着男人的胳膊。 如此自然又如此理所应当,仿佛她就该扶着他一样。 章邯呼吸微顿,视线即刻收回。 公子成一阵牙酸。 瞧瞧,瞧瞧,公主虽在男女之事上尚未开窍,可在亲疏远近的事情上却比谁都清楚,她不会吃章邯喂给她的点心,但她却会扶着蒙毅的手下轿撵。 虽然前者有过于亲密之嫌,后者却是再 正常不过的对她表示关怀,她承后者的情再正常不过,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她的心里,蒙毅远比章邯更重要。 重要到让人忍不住怀疑,如果刚才喂给她点心的人是蒙毅,那她会毫不犹豫吃下去,而不是接下银质小叉,自己喂自己吃点心。 当然,这仅仅是怀疑。 以蒙毅稳妥的性子,哪怕天塌地陷了,他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喂公主点心。 公子成啧了一声。 公子届瞪了公子成一眼。 ——他们来拆迁地是为了安抚黔首的,不是让他去看公主的。 “去将亭长三老领过来。” 怕公子成误了正事,公子届嘱咐公子成。 自古黄泉不下县,更别提郡县制刚刚开始的秦朝,对于县之下的地方,都是由黔首们自治,以亭为单位,有负责治安问题的亭长,还有黔首事务的三老。 公子届一叠声催促,公子成不情不愿道,“好,我这就去。” 公子成去请亭长三老,鹤华在一片高地上站定。 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像咸阳那样,早早修上宽阔平摊的水泥路,作为一个经济不行暮气沉沉的地区,栎阳的路大多是过去的老路,窄不说,还坑坑洼洼的,让人行动极为不便。 好在这个地方鹤华来了很多次,知道哪里的路稍微平整些,更知道哪个地方适合她站在上面讲话,她在寒酥的搀扶下来到高台上,吕鬚已命人将地毯小秤小几取下,铺上地毯,摆好小几,鹤华扶着寒酥的手施施然坐下。 “肃静——” 亲卫声音郎朗。 这个时代的黔首们对官员们有天然的敬畏,尤其在自己险些被鹤华放弃的情况下,黔首们对官吏的敬畏更甚往日,亲卫们刚刚开口,底下的黔首便立刻停止议论,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看着高台之上的鹤华。 女官轻手轻脚斟茶。 鹤华轻啜一口茶,缓缓开口,“我本欲放弃这里,拆其他地方,但听闻你们在拆迁意见书上签字画押,便来你们这瞧一瞧。” 鹤华以平常声音开口,声音不算大,只有离得近的卫士们听得清,至于被挡在外面的黔首们,只看到她嘴角动了动,她的声音却听不真切,不免有些焦急。 下一刻,亲卫朗声开口。 ——上位者不会扯着嗓门喊话,她的话会有亲卫替她传达。 亲卫面无表情重复着鹤华的话,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却有一种极致的威压,让人不敢小觑,只想顶礼膜膜拜。 “你们既然愿意配合,那我便收回成命,将建厂地址选在这里,从这里开始拆迁。” 鹤华道,“你们放心,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个遵纪守法的黔首,原有的赔偿标准不变,仍按照既定的协议进行拆迁赔偿。” “此为蒙毅蒙将军。” 鹤华抬手指蒙毅,“出将入相的蒙上卿,大将军蒙恬的弟弟,老将军蒙武的儿子,蒙鷔的孙子。” 蒙毅缓步上前。 “蒙家世代为将,家风清正,蒙将军愿意以身担保,我赢鹤华绝不拖欠拆迁费用,绝不让拆迁黔首无处可居。” 鹤华道。 蒙毅缓步上前,环视着周围黔首,“蒙毅以命为担保,公主可信,蒙毅亦可信。”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蒙毅!那是蒙毅!” “有蒙毅做担保,咱们的钱跟房子肯定稳了!” “太好了!公主没有放弃我们!” “是啊,公主竟然不介意咱们之前坐地起价。” “公主与栎阳的官吏不一样,公主是好人,是真正为咱们着想的人。” “栎阳的那些纨绔们最开始给咱们开出的拆迁赔偿才多少一点?是公主嫌他们压咱们的价格,这才给咱们涨了赔偿,让咱们能拿到现在的拆迁赔偿。” “对,就是这样的。” “栎阳的官吏与纨绔们只想怎么从咱们身上捞钱,只有公主想着怎们给咱们钱。” “是啊,公主对咱们这么好,咱们真不应该被人煽动,狮子大张口。”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要我说,公主还是有利可图,要是没利可图,公主干嘛自掏腰包给咱们钱?” 但这种声音很快被人反驳,“公主是有利可图,咱们的工厂建起来之后就是金山银山,公主能躺在金山银山上收赋税。” “但公主收赋税的同时不忘从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让咱们跟着喝个肉汤,哪像栎阳的官吏们,只顾着自己的享乐,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是啊,跟着公主,咱们能过上好日子,就像咸阳的黔首一样,能吃饱穿暖,还能把孩子送去上学,要是孩子聪明,指不定还能混个官当当。” “可是跟着栎阳的官吏们能过什么日子?” “只能勉强顾个温饱,还要忍受纨绔们滋扰,要是有选择,我宁愿栎阳的县长一直是公主!” 黔首们你一眼我一语热切讨论着,眼睛看着高台上鹤华的方向,眼底满满是对未来的向往。 他们这座沉寂了百年的旧都,竟也有一日能过上如今的国都咸阳城一样的日子,这样的事情他们在梦里都不敢想,但现在,竟真的实现了。 只要能顺利拆迁,只要能顺利建厂,只要厂子建好投入生产,他们便能进厂打工,不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真好。 这样的日子真好。 三老们老泪纵横,扶着拐棍向鹤华行礼,“公主,老头子代替黔首们谢谢您。” 鹤华连忙起身,避开三老们的行礼。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鹤华将三位老人搀起来,温和出声,“民为重,社稷次之,我虽不是儒家弟子,但也认同孟子的这句话,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了,栎阳才能恢复生机。” “老翁,我希望在你们有生之年,看到栎阳再次复兴,重振当年大秦国都的盛景。” “好,好,好一个栎阳复兴!” 老人激动不已,“为了公主的这句话,老头子该死也不能死了。” “老头子会撑着这口气,看一眼公主治下的栎阳复兴,盛世太平!” 蒙毅眉头微动,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他离开咸阳的时候,公主才十二,还是个半大孩子,一身的野心不知隐藏,用稚气的话说着千秋万代,听着总有一种孩子气的好笑。 可现在不同,三年的时间,让这位小公主成功蜕变,处理政务虽仍显青涩,但那种天生上位者的风采已隐约可见,让人丝毫不怀疑,日后的她将会成为她最敬爱的阿父一样的人,带领大秦攀上新的高峰。 这样的公主是他从未见过的,浑身散发着野心与锋芒,熠熠生辉如最上等的夜明珠,只一眼便能夺走人的眼睛。 蒙毅目不转睛。 章邯眸光微动。 这大概就是大秦的公主,光芒万丈,自信张扬。 ——她与她的父亲一样笃定,她能将大秦治理得更好。 安抚完黔首,下一步便是针对性去黔首家里瞧一瞧,是深入基层,与民同乐,让自己与黔首们更紧密联系到一起,彻底断绝黔首们被有心人煽动再次毁约的事情。 王离从不屑于做这种事。 他言黔首就是黔首,贵族就是贵族,云泥之别,强融不来。 对黔首好不必以与民同乐来表达,只要做好贵族们的分内之事,黔首们便能过上好日子。 若是在以前,她会很认同王离的言论,但自从三岁接受了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教育,她便不大认同这样的话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贵族之所以是贵族,是因为投胎投得好,没必要因为自己会投胎,便对普通人不屑一顾。 再说了,她现在迫切需要在栎阳做出一番事情,来堵住公卿大夫们的质疑,这种情况下,争取黔首们对她的支持颇为重要。 鹤华在拆迁地待到很晚。 原本心有忐忑的黔首们彻底放心,再不提坐地起价的事情,鹤华便趁热打铁,再给并非农忙时节的黔首们找些事做——由黔首们动手拆迁,按照拆迁进度给黔首们结算工钱。 “公主,您用我们就对了!” “我们自己建的房子,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房子的结构,我们自己拆迁不仅省事,还省时!” “公主,您就等着吧,不出一个月,我们便能把房子全部拆完!” 黔首们大喜过望,公子们喜不自禁。 ——黔首们自己动手可比他们找人便宜多了,那么多房子,能省一大笔钱呢! 心里正高兴,却突然瞥见鹤华凉凉视线看过来,少女凤目微挑,眼底隐隐有着威胁味道。 “......” 好的,这笔钱他们不敢省了。 他们若是从黔首们身上捞钱,公主怕不是会剥了他们的皮。 所有事情都办完,鹤华回到府邸,此时暮色深沉,月色高悬,凉风习习拂面而过,无声提醒着此时已是深秋时节。 大秦用的是旧历,冬日为岁首,还有月余时间便是冬日,留给鹤华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赶在冬日之前将这个地方拆完,否则冬日到来之后这里完全无法动工。 “公主,臣已向陛下请旨,召集轮岗旧部,前来帮助栎阳黔首。” 蒙毅向鹤华道。 鹤华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有他们来帮忙,拆迁进度会进行很快。” “只是这些费用怎么算?总不能让他们过来干白工。” 蒙毅微微一笑,看向章邯。 章邯掀了下眼皮,“公主,臣凯旋之后陛下赏赐极为丰厚,臣孑然一身用不到这些东西,公主不妨拿去,当做给老兵们的工钱。” “这,可以吗?” 鹤华有些犹豫,“我大概要很久才能还上你的钱,要等到工厂盈利,少说也要三五年的时间。” 章邯不甚在意,“钱财乃身外之物,公主不还也无妨。” 鹤华心头一跳。 恍惚间,她想起另外一个世界的章邯,也是这样的夜里,将军孤身一人,独守孤坟荒堆。 那位公主终究没有等到她的将军,蒙毅被毒杀,王离领兵在外,她孤零零死在昏君佞臣的报复下,荒草一堆便是她的埋骨地。 但在她下葬之后,却有人从千里之外赶来,给她姓名与身份—— “你不是孤魂野鬼。” “你是公主鹤华,大秦帝姬,始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女儿。” 鹤华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抬头看向蒙毅,“蒙毅,我想单独与章邯说几句话。”:,,. 98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蒙毅眉头微动,突然想起白日里在轿撵上鹤华与自己的对话—— “章邯今日怪怪的。” “公主知道他为什么怪吗?” “呃,不知道。” “公主很快便会知道了。” 之后是鹤华长长的沉默。 沉默到随着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他们抵达拆迁地的事情她都不曾发觉。 这很反常。 众星捧月长大的小公主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且恰恰相反,她性格开朗,率真可爱,是名副其实的大秦最耀眼的明珠,似这样一个小太阳似的人物,她很难在兴致高涨的时候突然陷入沉默,然后心事重重,把身边事情全部忽略。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个妖,似乎来自于她身边的这个男人——章邯。 蒙毅看了一眼章邯。 处事不惊的男人似乎对即将到来的事情有些紧张,手指虚握成拳,嘴角抿成一条线,明晃晃的整颗心都因鹤华的那句话悬起来的模样。 蒙毅笑了笑。 “好。” 蒙毅点头,“你们先说着,我去书房等你。” 鹤华颔首。 蒙毅转身离开。 倒不是不关心鹤华会与章邯书说什么,而是鹤华是他一手带大的,毫不夸张地说,世界上除了始皇帝陛下,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鹤华,那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想要什么东西便去拿,拿不到便去想办法,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她想要的东西,她一定要得到。 有主见有想法,有心思有手段,似这样一个人,不需要旁人来指引,她自己便能走在最正确的路上。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在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手把手教她该去怎么做,是接受章邯的喜欢,还是婉拒他的好意,他的建议对她来讲完全无用,她自己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 当年牙牙学语要他抱着走路的小公主,彼时已经长大了。 蒙毅心情莫名复杂。 跨出房间走到窗柩处,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房间里的鹤华,少女端坐主位,一双眸子落在章邯身上,脸上的婴儿肥虽未完全褪去,但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笃定。 ——在与章邯的关系上,从来她是主导。 蒙毅笑了一下,收回视线,大步走出长廊。 鹤华遣退身边伺候之人。 吕鬚与寒酥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果然如此的叹息。 公主向来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生活中如此,感情上也是这样,当她察觉到章邯对她的感情,便意味着这段感情到了该有结果的时候。 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耽误时间。 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打开窗户说亮话,给彼此一个痛快。 寒酥吕鬚领着一群人退出房间。 房间只剩下鹤华与章邯两个人,鹤华开门见山。 “章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留下吗?” 鹤华问章邯。 章邯抿了下唇,“知道。” 鹤华笑了起来。 大概是与公卿大夫们勾心斗角久了,让小小年龄的她也跟着处心积虑起来,这样的日子太累也太辛苦,让她每次见完公卿大夫们都觉得身体比掏空,心不是一般性的累。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便更喜欢与心思简单的人相处,直来直去,不用去猜度心思,多好,把那些互相算计的时间放在正事上,不比你猜我我猜你来得有意思? 她不想猜章邯的心思,而章邯也不曾掩饰自己的心思,她问话,章邯便直接回答,既如此,她便没必要再兜圈子。 鹤华道,“既然知道,我便不与你绕圈子了,我——” “公主,您不必多言。” 然而就在这时,一向对鹤华言听计从的章邯却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男人抬起头,幽深眼眸里是视死如归的坚持,如此决绝,如此义无反顾。 鹤华声音微顿,一下子止住了话头。 ——面对着这样的一双眼,她着实很难说出拒绝。 倒不是因为害怕伤害到章邯,而是她的拒绝根本不会起任何作用。 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与她的态度无关,更与她的拒绝无关,无论她拒绝与否,他都会坚持自己的决定——决定喜欢她。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喜欢她?为什么能这般喜欢她? 另外一个世界的她没有等到蒙毅王离,却在死后等到了章邯,章邯为她收尸厚葬,让她在漫长的两千多年岁月里再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与姓名。 而在这个世界里,章邯依旧喜欢她。 明明提拔重用他的人是阿父,他却以她马首是瞻,宁愿放着前途无量的宫门卫尉,也要跟到栎阳来,做她身边的亲卫武官,甚至还在她缺少钱财的时候,将他这些年所收到的赏赐全部拿给她,哪怕她不还钱也无妨,只要能帮到她,她不介意让自己一无所有。 这不是简单的知恩图报,这是真的喜欢。 喜欢她的聪明急智? 还是喜欢她的善良但有锋芒? 是喜欢她的样貌出挑? 还是喜欢她金尊玉贵的公主身份? 都有可能。 无论是才干性情,还是样貌家世,她都出类拔萃,值得任何一个人喜欢。 她从不觉得喜欢性格是投机,喜欢皮囊是肤浅,喜欢家世是势利,这些都是吸引人的本能的喜欢,正常人凭本事拥有的东西,凭什么不能被喜欢?什么时候喜欢也要分个高低贵贱,要透过皮囊看灵魂的喜欢才叫真爱? 她不认同这种言论。 就像她喜欢蒙毅的性格,喜欢章邯的相貌,喜欢王离的家世,这些喜欢都是浅薄的,都是需要被唾弃的,她不认同。 如果蒙毅没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性格,那蒙毅便是无数治世能臣的其中一个,泯于公卿大夫之中,让她根本生不出亲近之心。 如果章邯没有让人一眼惊艳的脸,那她不会多瞧他第二眼,更不会顺水推舟给他机会,让他参与到造纸术的事情中来证明自己。 如果王离没有显赫的家 世,那他就是极其讨人厌的纨绔,他若敢嚣张跋扈,这个世道顷刻间便会教他做人,让他一身棱角尽数被磨平,成为芸芸众生的庸碌之一。 她与蒙毅相交于蒙毅的性格,与章邯始于章邯惹眼的相貌,与王离青梅竹马,是因为王离的家世给了他足够的任性资本,让他能保持贵族习气,一边自持身份不屑于与黔首们为伍,一边却因为自己出身贵族,便要承担起贵族庇佑黔首的责任,这种别扭性格配着他的家世很讨喜,所以她虽然嫌弃他的性子,但也与他关系颇好。 所以她喜欢着这些喜欢,无关风月,更不是儿女私情,是天然的被吸引,生而为人本能的喜欢。 她喜欢着他们身上的特质,而章邯也喜欢着她身上的特质,唯一不同的是章邯对她的喜欢似乎是男女之情,与她无关风月无关。 章邯喜欢她。 她不问章邯为何喜欢她,因为她清楚知道,自己值得章邯的喜欢,值得章邯为她不顾一切,尽管他的喜欢并不理智,带着强烈的自毁倾向,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的确是真真切切的喜欢,把自己的一颗心捧给她,任由她来发落。 鹤华静了一瞬。 鹤华神色若有所思,章邯微抬眉,静静看着鹤华艳丽容颜,一字一顿开了口,“公主,您想说什么,臣知晓,而臣的回答,您也知晓。” “既然彼此都知晓,您又何必在臣身上浪费口舌?” 鹤华心头一跳。 的确没有必要浪费口舌,因为没有意义。 鹤华轻轻放下茶盏。 “既如此,我便不必图费口舌。” 鹤华轻轻一叹,看向章邯,“你的喜欢与我无关,我的不喜欢也与你无关。” “我不敢保证未来的自己会不会对你生出同样的情愫,但我能保证的是,此时的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臣知晓。” 章邯神色淡淡,似乎一点不意外鹤华的话。 鹤华看了一眼章邯,“你知晓便好。” “你是我的心腹,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未来的肱骨重臣,仅此而已。”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臣亦知晓。” “公主,您不必急于辩白,更不必再告诫臣,您并不喜欢臣。” 章邯眸色深深,眼睛盯着鹤华,“这是众多周知的事情,臣很早之前便知道。” “但这并不影响臣的心思。”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是臣对您的回答。” 说完这句话,章邯从座位上起身,男人走到花厅中央,对主位上的她深施一礼。 视线相接又错开,男人的头已经微微低下,像是在无数个日子里,他总是以仰视她的方式出现,对她无条件的臣服与效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句话似乎是他一生的写照。 另一个世界如此,这里的大秦,也如此。 章邯转身,缓步走出花厅。 鹤华目送他离开,看他身影穿过窗柩,看他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深秋的世界一片斑驳的黄,男人一身降红色郎将常服,薄薄的甲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光,让人望而却步,不敢生出半点亲近之心。 ——他的确是阴郁沉默的章将军,可也是她的第一个心腹,她至死不变的信徒。 鹤华慢慢收回视线。 “公主。” 寒酥叩门而入,“蒙将军麾下的换岗老兵,公主准备召集多少人?” “这些人的住宿如何安排?吃饭呢?未来是时间到了,继续去边疆服役,还是将他们引入栎阳,成为栎阳的一份子?” 鹤华回神。 人生中第一次被告白,就这么以毫无悬念的结果而结束,她的心情其实复杂得很,但身居高位,委实没时间让她唏嘘叹息,她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思,思考寒酥问出的问题。 “传令众公子,征集民居,以待老兵。” 片刻后,鹤华做出回答,“老兵们可住这些民居,也可以自己去租赁房屋,我们按照个人贡献来制定他们的报销住宿的比例。” “再调集一些黔首,架起锅台,让他们充当庖厨。” “至于是留在栎阳,还是继续去边关,则征询老兵们的意见,他们愿意去边关便去边关,愿意留下便留下。” 栎阳沉寂百年,有能力的人早就逃离栎阳,去咸阳定居,而尽留下来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平庸官吏,便是在老家帮忙带孩子的老人,用后世的话来讲,这是城市老年化,非常不利于栎阳的发展,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引进一群青壮劳力,便能很大限度改善栎阳的现况。 当然,前提是要把治安控制好。 男人多的地方很容易打架滋事,要把这种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 鹤华毫不犹豫道,“若他们愿意留下来,我们便给他一些落户便利,让他们在栎阳长期发展。” “但前提是他们要遵纪守法,不得在栎阳吵闹闹事,若是不然,他所享受的一些便利立刻取消,将他打成刑徒,让他去边疆修长城,天天出工不给钱的那一种。” 寒酥噗嗤一笑。 她还以为章邯走了之后公主会消沉一段时日,不曾想公主能瞬间调整过来,思绪如常处理政务,或许这就是上位者的政治素养,不会让感情影响到自己的判断与行为。 寒酥点头应下。 鹤华去寻蒙毅,与蒙毅敲定召集的老兵们。 蒙毅彼时在书房,她今天大部分的时间在坐着,想起来一走运动一下,便没有让吕鬚召见蒙毅,而是自己去书房找蒙毅。 鹤华隔着窗柩往里瞧,熏香从羽人座的博山炉里吐出,袅袅熏香如腾雾,男人安静坐在书房之中,似是在看书,看背影颇为专注,连她过来都不曾发觉。 “咳咳。” 鹤华轻咳一声,微提裙角,走进书房。 等她走进书房,她才看到蒙毅手里拿着的书是颠倒的,字迹上朝下,像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白丁。 这个动作对普通人来讲都无比滑稽,更别提对稳妥端方的蒙毅来讲了,这是他根本做不出的事情,除非现在的他走神走到连书都拿错了。 ......等等,走神? 鹤华思绪微微一顿,眼皮跳了跳。 ——蒙毅为什么走神?是因为她单独把章邯留下,要与章邯说私密话?:,,. 99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恩,很有可能。 她是蒙毅一手带大的,蒙毅对她如兄如父,如今自己养了十几年的白菜即将被人拱了,那他可不就要心不在焉吗?连手里的书拿颠倒了都不曾发觉? 鹤华忍不住笑了一下。 平时在人前人后都是端庄稳重的,可到了这种关头,他还是会紧张的。 紧张她会不会接受章邯的求爱,紧张她和章邯在一起会不会开心,紧张章邯会一会一直对她好,紧张她是否得遇良人,能一生顺遂。 就像无数个担心自己的女儿妹妹所托非人一样,蒙毅也在担心她。 尽管他清楚知道,她足够聪明,也足够有手段,她的理智与冷静像极了她的阿父,不会在与章邯的相处中吃亏,但他该担心还是会会担心。 万一呢?万一她在感情中不理智,做出误人误己的事情来呢? 古往今来,多少聪明绝顶的人都吃过感情的亏,明明自己足够优秀,却深陷感情沼泽,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丑恶卑贱,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越是聪明的人,犯起糊涂的时候越可怕,蒙毅担心她与那样人一样,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大秦公主,却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不想她那样。 她是她阿父最为宠爱的小女儿,也是最器重的,最有可能问鼎继承人的公主,她不能也不可以为一个男人去毁了自己光辉灿烂的未来。 她当然不会。 她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像阿父的那种人,而不是被情所困,误自己一生。 如果未来有了喜欢的人,那她会享受爱情给她带来的快乐,也能承受感情失败给自己带来的悲伤,喜怒哀乐全部尝一遍,然后收拾心情再出发,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前进。 她不会让感情成为自己路上的绊脚石。 毫无疑问,蒙毅是了解她的。 了解她的性格与思维,更了解她的手段与急智,但此时的他还是心神不宁,手里拿着书,心却飞到她身上,生怕她受了别人哄骗似的。 还是把她当小孩儿看。 明明知道她能处理得很好,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担忧的心。 口是心非。 鹤华越想越越想笑。 尤其是当看到蒙毅手里拿颠倒的书时,她便更想笑了,她躲在窗柩外的长廊下,压低声音偷偷笑了起来。 鹤华笑得花枝乱颤,吕鬚忍俊不禁,轻轻推了鹤华胳膊。 “公主,您真狭促。” 吕鬚小声道。 “嘘。” 鹤华笑着对吕鬚做个噤声的手势。 不行。 她甚少见蒙毅这种滑稽模样,她一定要好好闹他一闹。 吕鬚点点头,不再说话。 至于其他人,也全部忍着笑,偷偷透过窗柩去瞧里面的蒙上卿。 ——风轻云淡的上卿竟也有这种模样?这事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都稀奇。 众人不约而同选择看热闹。 无人提醒蒙毅,此时他担忧着的公主已经来到书房门前。 鹤华提着裙角,轻手轻脚走进书房。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莫说鹤华轻手轻脚走进屋不被他发觉了,鹤华刚穿过花枝走进长廊,他便会发觉鹤华的存在,但今日不同,心神不宁的男人神游天外,根本不曾发觉鹤华的存在,只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想问题想入了神。 很好。 这样的蒙毅,才会让她捉弄他的事情才会更容易实现。 她是跟着蒙毅长大的,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让她与蒙毅在一起的时间比与阿父的,可尽管如此,她捉弄到蒙毅的事情还是屈指可数。 一是因为蒙毅大她太多岁,她那些小心思他一眼便能看透,自然不会上她的拙劣的当。 至于二,则是因为蒙毅本身就是一个极为敏锐的人,哪怕年少之际比王离更嚣张跋扈的时候,也鲜少如王离一样被人捉弄到。 ——他比王离聪明太多太多,两人的智商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 说起来,无论是王翦王老将军,还是上将军王贲,两人都是极为聪明之人,可生出来的王离却心思简单,心里没那么弯弯绕绕不说,性子还直率天真,与朝中的那帮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相比,他简直是一股清流,若不是家世着实厉害,又加上自己也在西南之地立下不少战功,只怕他早就被公卿大夫们生吃活剥了。 当然,阿父对他的宠爱也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因为阿父喜欢他,所以他嚣张跋扈也无妨,被他得罪的人敢怒不敢言,遇到他,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完全起不来报复他的念头。 报复祖上军功盖世自己战功卓著又简在帝心的人,怕不是觉得自己命太长。 ——很可惜,蒙毅不属于这种人。 在王离顺风顺水的人生里,蒙毅绝对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不仅敢报复他,还敢往死里暴打他,哪怕打完他自己也要挨板子,蒙毅还是会选择自己先打个痛快,之后再去找阿父领罚。 遇到蒙毅是王离倒了血霉。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那一种。 可作为嚣张跋扈惯了的三世祖,关中儿郎最具贵族纨绔恶习的那一位,王离绝对不会逆来顺受,每次被蒙毅狠狠教训之后,他总能伤疤尚未好,便已忘了疼,然后鼓动她与他统一战线,去报复万恶的蒙毅。 她很喜欢看这种热闹。 于是她欣然加入王离报复小队中,看王离以各种拙劣的手段去“骚扰”蒙毅。 是的,是“骚扰”,而不是报复。 ——王离的手段太小儿科,说报复都是侮辱了报复,所以用骚扰两字更为合适。 蒙毅最开始是不把王离的幼稚行为看在眼里的,更不屑搭理王离的幼稚,可随着他要处理的文书多次被损坏,他不得不一二再再而三问掌管文书的太史要新的一份文书时,他便有些忍不了王离的行为了,报复应该冲着他个人,而不是冲着他的政务,这样不仅给他添麻烦,还会让别人跟着一起倒霉。 大概是当年被昌平君坑了一脸血的缘故,蒙毅最讨厌牵连无辜,王离知晓他的喜恶,所以越发在他底线上来回蹦跶,只要能让蒙毅不舒服,那便是他的成功。 结果显而易见,迎接他的不是蒙毅的恼羞成怒,而是蒙毅恨铁不成钢的再一次暴打。 ——完全诠释了什么叫不作死便不会死。 她跟在王离身后围观了这么多年,王离成功捉弄到蒙毅的次数寥寥无几,就这还是蒙毅在放水。 有些时候蒙毅被王离骚扰得着实有些不耐烦,便会大发善心让王离成功捉弄他一次,借此让王离消停一段时日,王离还真以为自己终于成功反击王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大摆宴席满世界宣告,这段时间里,他当然没心思再去寻蒙毅的麻烦。 想想蒙毅少到可怜的被捉弄,再看看自己突如其来的好机会,鹤华心中大喜,轻手轻脚走进房间,蹑手蹑脚绕到蒙毅身后。 此时的男人仍未发现她的存在,手里拿着的倒着的书,继续魂游天外,这个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鹤华掩面偷笑,笑这位光风霁月的蒙上卿也有今日。 鹤华笑着抬起手,两只手倏地蒙在蒙毅眼上。 “你的书都拿倒了,还不如不看。” 鹤华笑道。 她没有用幼稚的捂着蒙毅眼睛,让蒙毅猜她是谁,而是笑他拿倒了书,“既然这样,还不如让我捂住你的眼睛,反正都是不看书嘛,何必拿着书装得自己勤奋好学呢?” 被她用手蒙着的眼睛微微一动,“公主何时过来的?” “我过来好久啦。” 鹤华道,“是你想事情入了神,这才没有发觉我的存在。” “你在想什么?怎么想到把书都颠倒了?” 鹤华咬着蒙毅手里的书不放。 蒙毅有些无奈,抬手去拿鹤华蒙在他脸上的手,“臣在想政事。” “才不是。” 鹤华躲开蒙毅的动作,手仍然蒙在蒙毅眼睛上,“政事根本不会让你这样走神,你在说谎。” 蒙毅叹了一声,“公主既然知晓,又何必再问臣?” “因为我想让你自己说呀。” 鹤华笑道。 蒙毅道,“公主先放手,臣再自己说。” “不,我要你现在就说。” 鹤华才不上他的当。 蒙毅忍俊不禁,“看来公主今日存了定然要闹臣的心。”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当然要把握机会。” 鹤华笑眯眯。 蒙毅摇头轻笑,“公主还是这般孩子气。” “才不是孩子气,是机会难得。” 鹤华纠正,“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这般走神的模样。” 蒙毅眼皮微抬。 的确如此。 莫说公主觉得他反常,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颇为反常。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让他最为失态的一次是来自于昌平君的背刺。 昌平君的背叛让咸阳城血流成河,更让秦军损失惨重,势如破竹的大兄与李信铩羽而归,无数忠魂埋骨他乡。 那一次的他不是失态,更确切地说是崩溃。 人生最刻骨铭心,莫过于来自最信任之人的背叛,昌平君便是如此,借着他的信任,不仅让秦军大败而归,更险些将尖刀刺进王上的心脏。 他看着鲜血在他眼前铺满,立志要成为像父亲兄长那样南征北战的绝世悍将的心思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他要成为王上最坚固的城防。 ——大秦从不缺绝世战将,缺的是能将背叛防御于宫门之外的上卿。 后来,他补上了这个缺位。 王上从秦王成为始皇帝陛下,再也没有经历被背叛。 昌平君的反叛让他脱胎换骨,那么今日的他又是什么? 是担忧公主得遇良人? &nbs p;还是担忧公主没有得遇良人? 他说不准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可当公主的手蒙在他脸上,带着明显笑意的声音响在他身后时,他突然间明白了。 ——是担心公主得遇良人,更担心公主不曾得遇良人。 他领着长大的小公主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这位如兄如父的臣子天然为她担心。 蒙毅笑了一下,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如公主所见,臣并不是在思考政事,而是在思考公主的感情问题。” 鹤华有些意外。 她完全不曾料到,蒙毅会这般轻易便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口。 以她对蒙毅的了解,应当是她缠得蒙毅没了办法,蒙毅才会无奈笑着说她胡闹,然后一点点与她细说,说她到了情窦初开的季节,有喜欢之人很正常,喜欢是好事,但要注意保护自己,女人与男人的身体构造不同,在男女之事上,女人更容易吃亏,作为日后想要成为像阿父那样的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要让自己在这种事情上受伤害。 ——在这种事情上,蒙毅从来是妥帖到无可指摘的。 只是这一次,男人似乎并不想与她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担心,大抵也只有霁月光风到蒙毅这种程度,才会这样直白开口,让人完全不会想歪,而是真切认为他的担心出自于他良好的教养与对她的偏宠。 是的,偏宠。 ——如阿父一样,他对她从来是偏爱有加的。 鹤华松开蒙毅眼睛,就势坐在他旁边的软垫上,两只眼睛亮晶晶,“那你思考出什么结果了吗?” “没有。” 蒙毅轻摇头,“在旁的事情上,我或许能给公主很多建议,但在感情一事上,我却给不了公主好的建议。” “更确切来说,无论是我,还是我长兄,又或者是李廷尉,甚至于陛下,我们都给不了公主好建议。” “因为这是公主自己的事情,由心出发,由自己的本心去做选择,是接受章邯的喜欢,还是拒绝他的好意,都应该公主自己拿主意,我们不可以插手。” “我们可以指引公主不走弯路。” “但感情的弯路,我们指引不了,只有公主自己亲自走一遭,公主才能理解感情一事,才不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再为感情犯糊涂。” 鹤华心脏蓦地一软,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这个世道上,大抵也只有蒙毅会这样与她说话。 阿父虽宠爱她,但阿父太忙,做不到事无巨细关注她的生活起居,更无法像蒙毅一样与她细细掰扯问题,只有在她大方向出错的时候,阿父才会忙里偷闲与她谈心,将她引回正道。 可蒙毅不一样。 蒙毅关注她的生活,更关注她的性格与感受,在她成长过程中,蒙毅是仅次于阿父对她影响最深的人。 阿父成就了她的野心勃勃,蒙毅养成了她温和与善良。 阿父教她锋芒毕露,永远不必藏拙,蒙毅却温柔打磨她的尖锐与偶尔的刻薄。 阿父让她知晓,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她要敢抢敢争,才不算辜负她作为他最钟爱女儿的身份。 但蒙毅告诉她,世界上没有理所当然,更没有本该如此,亲情需要维护,友情需要交心,君臣之间更需要巧妙的平衡,她必须要足够努力,才能成为胸有成竹举轻若重的帝王继承人。 “我知道啦。” 鹤华轻声开口,“你放心,我不会在感□□情上犯糊涂,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蒙毅莞尔,“公主,人哪有不犯错的?” “圣人也会犯错,何况公主?” “只是公主要在犯错之后及时改正,不要沉迷在错误中不可自拔。” 蒙毅伸手,揉了揉鹤华鬓发。 千山暮雪在他眼底藏起,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自己本该再说的那句话——章邯忠心耿耿,谨小慎微,是将才,更是治世之才,更重要的是,他长了公主所喜欢的一眼万年的脸,公主若在他身上犯次错,倒也翻不得什么。 未来出将入相的青年才俊,值得公主在他身上犯错。 这样的错可控,更能及时回头,浅尝即止后收了心,便不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再将路走左了。 可当他看着鹤华的脸,看到那双对自己满是孺慕的眼,那些本该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正如他方才的话一般,没有人能够不犯错,他也一样,也会犯错,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的私心是被他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公主,永远不要吃感情的苦,她永远朝气蓬勃,眼底满是晴空。 “你放心好啦,我知道分寸的。” 鹤华笑眯眯,“我才不会为了感情做蠢事,把自己的前途都搭进去。” 蒙毅轻笑,“若公主果真如此,那便是陛下之福,更是万民之福。” “还是你的福气呢。” 鹤华轻哼一声。 “的确是臣的福气。” 面对鹤华,蒙毅总是一脸好脾气,“公主能这般让臣省心,的确是臣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这句话简直把鹤华捧到天上,鹤华被她逗得笑了起来,“这才对嘛,你要珍惜你的好福气。” “臣一定珍惜。” 蒙毅笑道。 “对了,还没跟你讲我与章邯的事情。” 笑过闹过,鹤华把自己想法说给蒙毅听,“你不用担心我的,因为现在的我谁也不喜欢。” 蒙毅眉头微动。 “就像你问阿父最爱哪个人,阿父肯定说不上来。”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阿父最爱的是江山,是大秦的广袤无际,锦绣河山的万世永存。” 蒙毅眼皮轻轻一跳。 “我也一样。” “我如阿父,我的爱人是大秦。” 蒙毅呼吸陡然一轻。 这显然是一个最正确的回答。 她不会有爱人,她的爱人只会是大秦,她也不会嫁人,已经她已经将自己嫁给了大秦。 一如此时的陛下,将自己全部的心血与热枕给大秦。 自此之后,帝王封神,亲情牵绊也好,儿女情长也罢,都不会扰乱他的思绪,更不会左右他的行为,因为在他心里,江山才是第一位。 蒙毅声音缓缓,“公主,您真的长大了。” “那当然。” 鹤华轻笑,“我早就长大,只是你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 长大可以是很漫长的事情,几年或者数十年,才能将幼稚孩童变成成熟可靠的大人。 但长大也可以是很迅速的事情,在某一天,在某一个瞬间,在听到帝崩沙丘,而秦二世而亡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长大了。 此后余生,她只做一件事,护住阿父与大秦。 她最敬爱的阿父,她最敬爱的大秦,他们应该万世永存,而不是做天边一闪即逝的流星。 这大概是她最失败的地方吧。 明明是接受社会主义长大的人,却不反帝反封建,甚至还维护这个史书上暴君与早就该被推翻的王朝。 可失败就失败吧,人哪有不犯错呢? 如果维护阿父与大秦是错误,那她会一错到底,永不回头。 鹤华时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 当她与蒙毅敲定召集的老兵,当她将老兵的衣食住行安排好,当她看老兵成群结队进了栎阳城,当她看拆迁工作如火如荼进行,当她身边围着的黔首们都在手舞足蹈,当她清楚看到他们眼底是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时,她便知道,自己的这个错,错得很值得。 临近岁首,鹤华从栎阳启程回咸阳,得到消息的黔首们自发来送她,并不宽阔的道路挤满了冒着风霜而来的黔首,让她的轿撵无法前行。 鹤华便扶着寒酥的手下了轿撵,看着舍不得她离开的黔首,她不免也有些动容,“你们快回去吧,外面风大,当心着凉。” “我只是回咸阳述职朝贺,又不是不回来了。” 鹤华故作轻松道,“临近岁首,你们都跟家人团聚,难道要我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外地,见不了自己的家人朋友?” “我们不是不让公主走,而是,我们舍不得公主啊!” “公主,您早去早回。” “公主,您一路顺风。” 没有华丽的语言,只有黔首们最朴素的话语,鹤华看着一张张真挚的脸,听着一句句窝心的心,她再次触动,恍惚间想起阿父在提及大秦的时候永远都是自豪。 ——拥有这样的大秦,的确是让人引以为傲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之中自动让出一条道,凤撵缓缓而行,迎着霜雪去往咸阳城。 而在数里之外的咸阳,此时也有一场盛大的欢迎在等着她,与栎阳不同的是,栎阳是黔首相送,而咸阳,则是公卿相迎。 政绩是最好的证明,比千言万语都管用,哪怕她与公卿大夫们争锋相对几十年,在口头上占上风无数次,也不及她的辉煌政绩来得有说服力。 ——公卿大夫们要的不是一位牙尖嘴利的继承人,而是真正能领导他们走向新的盛世的未来明君。 得益于历代秦因变法而强大,六代明君里六代君主都变法,对于执政者的变法图强,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只要能带着他们走向强盛,他们不介意接受君主们一轮又一轮的折腾,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她的阿父有意让她成为继承人。 只要她的功绩足够大,只要她的政绩足够亮眼,他们不会因为帝王要立一个女人为继承人而要死要活,他们只会为帝王立一个不稳定因素而集体罢朝或者弹劾。 这是大秦风骨。 铁骨铮铮,君主臣民皆虎狼。 “公主,是公卿大夫。” 习武之人视力好,隔着不断飘落的鹅毛大雪,章邯一眼便发觉整齐站立着的小黑点,眼睛轻轻眯了下,沉声向鹤华道,“公主,公卿大夫们来接您了。” 鹤华眸光轻转,“他们怎么来了?” “为首之人是谁?” 章邯目光落在为首之人身上,只一眼,便叫他眼皮止不住狂跳。:,n..,. 100 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是蒙恬。” 章邯缓缓出声。 ——大将军蒙恬,与陛下一同长大,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更是当下战功仅次于王贲的绝世悍将。 如今上将军王贲受王离牵连,官职爵位被一撸到底,如今只是一名偏将,领着几千兵马再次西出,向西方扩张大秦版图,国尉屠睢去了南越之地,督建直道与船只,为来年开春的海上丝绸之路做准备,军中最有威望的三个人,王贲不再是上将军,王贲屠睢都不在咸阳,如今朝中的武将便以蒙恬为尊,他领着公卿大夫们来接公主还朝,其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是陛下将帝王心思昭告天下的信号。 当然,如果王贲与屠睢在朝,那么他们也会来迎接公主。 这是陛下的态度,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已经成年,死水一潭的栎阳在她的一番治理下慢慢恢复生机,她的政治眼光与素养足够值得陛下对她寄予厚望,所以她在大秦是仅次于陛下的存在,所以来迎接她的人是大将军蒙恬与公卿大夫。 不止有蒙恬,还有蒙毅。 那位出将入相的上卿在栎阳待了七日便回了咸阳,他召集的老兵源源不断涌入栎阳城,而直道的迅速建成也让他朝中威望激增,丞相的位置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的兄长是如今的武将之首,他便是公卿大夫们的领头羊。 蒙氏兄弟为首,其次是左丞相冯去疾与御史大夫冯劫。 这两位作为关中老臣里最顽固也最保守的公卿,如今也在栎阳的日新月异中放下对公主的成见,愿意跟随蒙氏兄弟来接公主还朝。 他们是最典型的关中老臣,有着关中人的风骨与血性,更有老秦人的虎狼之风,他们只认同足够强大的领导者,而并非娇弱受宠的小公主,所以他们以往的反对针对的都是公主能力不足,劝诫帝王不要着急立继承人,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公主的女子身份是他们抗拒公主的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在恶劣生存环境中搏杀出来的老秦人的性格与其他地方的人完全不一样,只要足够优秀足够有能力,那你便是他们无可争议的君主。 一如他们对皇帝陛下的臣服。 绝对的忠诚,绝对的虔诚,如同朝拜神祇的信徒,他们的皇帝陛下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他绝对可以领导他们将大秦推上一个新的高峰。 六合一统,车同轨书同文,南收百越,北击匈奴与,修筑灵渠与直道,还有防御边境的万里长城。 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新的章篇早已被书写,他们已经将亚洲大陆全部纳入版图,至于其他地方,如今也大多被他们所控制,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或以经济控制,或以武力镇压,是真正的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秦土,皆说秦话。 这样的帝王才是值得他们誓死效忠的始皇帝。 而未来的公主,也会沿着始皇帝的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带领大秦走向一个新的盛世太平。 继承人的大门已经向公主敞开。 而现在,公卿大夫们选择把未来交给时间——他们相信千古一帝的抉择。 千古一帝钦定的继承人绝不是庸碌之辈。 她会如始皇帝一样,是一位旷世明君,一位历史评价仅在始皇帝之下的君主。 章邯攥着马缰的动作微微一紧。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公卿大夫们脸上的神色便越来越清晰,他们不是受帝王威压不得不来,而是心悦诚服,真正开始接受帝王选中的继承人,所以他们愿意给她体面,冒着鹅毛大雪守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只为告诉她——他们已经接受了她。 亮眼的政绩是最好的说服工具。 与公卿大夫唇枪舌战上百年,也不及交出一份漂亮的政绩来得让他们推崇。 公主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她的心愿与抱负都将会实现。 她终于从幕后走到人前,即将踏上继承人的位置。 章邯眉头微动,眉宇间冷肃凌厉顷刻间化为柔软与开阔。 “不止大将军蒙恬,上卿蒙毅,廷尉李斯,左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少将军王离,以及所有公卿大夫,他们全来了。” 章邯侧目回头,轻声对轿帘后的鹤华道,“还有众多黔首,他们围在卫士身边,他们都来了。” “公主,他们来接您还朝。” “接大秦帝姬,公主鹤华还朝。” 鹤华心头一跳。 寒酥心中大喜。 ——公卿大夫们不再抗拒公主,便意味着公主离继承人的位置又进一步。 “他们竟然全来了?!” 吕鬚一声惊呼,瞬间掀起了轿帘。 厚厚轿帘被掀起,刀割似的东风顺着轿帘往轿子里面刮,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但尽管如此,轿子里的众人却丝毫不畏风雪,睁大了眼睛往外瞧。 近了,更近了。 近到她们能看到迎风飘扬的大秦旌旗,看到公卿大夫们散在风里的衣袖,看到蒙恬身上的甲衣闪着是凛凛寒光,看到吕雉刘邦韩信萧何他们脸上的期盼与自豪——公主还朝,公卿相迎,继承人的位置已是公主的囊中之物。 吕鬚激动不已,“太好了!” “公主,您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金子终究会发光,明珠的光辉不会被暗夜所隐藏。” 寒酥笑道,“公主有经天纬地之才,得到公卿大夫的认可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吕鬚颔首,“能让公卿大夫们抛下成见接受公主,便不枉公主在栎阳一掷千金拆迁办厂。” 寒酥轻笑,“你这话便把路走窄了。” “拆迁建厂是造福一方的事情,无论能不能得到公卿大夫们的认可,公主都会去做这件事。” “我知道,公主花费那么多的钱财与精力,为的不是让公卿大夫们接受公主,而是为了栎阳的复兴与让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吕鬚接道,“可若能好事成双,让公卿大夫们不再抵制公主,那么这件事情也算对得起公主的一片苦心了。” 吕鬚越想越激动。 自从被阿姐举荐给公主之后,她便一直跟随公主左右,看公主引进天书世界的各种知识,看大秦在公主的帮助下一步一步走向强盛,那些梦里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一点点变成现实,她对公主的敬佩便与日俱增,越发认同阿姐对公主的评价——这样的公主才担得起未来大秦的重任。 也只有这样的公主,才配当始皇帝陛下的继承人。 始皇帝是超越神祇的人物,而公主,便是神祇选中之人,作为被神明庇佑的子民,他们为什么要反对神祇选中的继承人? 以前对公主的推崇,是因为她被陛下偏爱。 而现在,她对公主的喜爱,是因为公主的人格魅力与能力。 太过激动,吕鬚的声音都微微颤抖,“我何其有幸,竟能在有生之年经历两位旷世明君,看到两个空前强盛的盛世太平——” “小丫头激动坏了,又在胡言乱语。” 这话多少有些僭越,寒酥轻轻推了下吕鬚胳膊,笑着提醒道,“公主是公主,没影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为好,要不然显得我们多轻狂似的。” 被寒酥这么一提醒,吕鬚才发觉自己的失言,忙不迭认了错,可眉眼间却依旧是遮掩不住的欢喜,“轻狂便轻狂吧。” “无论谁遇到这样的明君与盛世,谁都会变得轻狂。” 真正轻狂的男人高声呼喊,“臣王离,叩迎公主!” 清朗声音穿透鹅毛大雪响彻在云霄,震得树杈上的积雪一簇一簇往下掉,蒙恬摇头轻笑,蒙毅忍俊不禁。 ——到底还是年轻,在这种场合下根本压不住自己的心思,并非武将之首更非公卿大夫们的领头羊的人第一个开口说话,是一种丝毫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失礼。 吕雉抬手扶额。 ——得亏领头人是蒙氏两兄弟,若换成其他心胸狭窄的公卿大夫,少将军这一跪,日后怕是有得被弹劾。 萧何手肘撞了下刘邦,无声以眼神相问,“咱们跟着少将军跪吗?” 少将军敢这么做,那是因为人家父亲是上将军,祖父是王老将军,自己又简在帝心,是同龄人中最得陛下喜欢的关中儿郎,只要他不作死去谋逆,那么无论他做出什么荒唐事,陛下都会一笑置之。 但他们不同。 他们一没少将军这种赫赫威威的家世,更没有陛下把偏心写在脸上的宠信,他们受公主举荐,是公主的人,更是陛下给公主培养的未来供股之臣,他们在陛下心里的重要性远比不上陛下的心腹,全部捆起来,只怕也比不得少将军的一根手指头,少将军能全身而退的荒唐事,落在他们身上不是贬官便是发配,他们效仿不起少将军。 可若不跟随少将军吧,便显得他们有些胆小怕事和薄凉,只要不出什么大错,公主便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如今公主回来了,他们还不热烈跟着少将军去给公主造势? ——白瞎了公主对他们的一片心! 刘邦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车辇,斟酌着开口,“咱们——”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他们队伍中的韩信已大刺刺跟随王离一同跪下,洪亮的声音仅次于王离的惊天一吼—— “臣韩信,叩迎公主!” “......” 他们人均八百个心眼里的队伍中出现了叛徒! 刘邦嘴角微抽。 吕雉揶揄一笑。 萧何认命认命撩袍。 & nbsp;舍命陪君子,热血酬知己。 当又一簇雪花落下时,迎接鹤华的队伍中响起一道又一道的声音—— “叩迎公主!” 御史大夫冯劫冷哼一声,一甩衣袖,与王离拉开距离。 ——轻浮!孟浪!有辱门风成何体统! 可再想想上将军年少之际的作风,想想上将军装病的荒唐举动,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上将军能生出这位骄纵情况的少将军也不足为奇。 唯一奇怪的是上将军虽桀骜,但脑子是够用的,甚至不能说是够用,而是远超常人的精明敏锐,为将所向披靡横扫五国,为臣压得一众公卿大夫在他面前呐呐不敢言,可反观少将军,为将吧,虽不能与其父其祖父相比,但也算战功赫赫,不堕将门虎子的威名,为臣吧,眼睛长在头顶上,公平看不起所有公卿大夫,政治素养连上将军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老谋深算的王老将军与桀骜且精明的上将军的后人是心思简单且直率的少将军,这是老秦人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后还会成为后人争相研究的对象,到底是不似其父其祖父,少将军生来便心思简单,还是被陛下骄纵得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不屑于用心思去琢磨旁人,这两个话题足够让后人吵上上百年,其激烈程度仅次于皇帝陛下为什么放着一种公子不选,却选了公主为继承人。 不同的是前者的确没有答案,而后者却是一目了然——因为公主值得。 值得皇帝陛下对她青眼有加,更值得他们这帮老秦人放弃所有成见接纳她。 公主鹤华不仅是陛下的骄傲,也是他们的骄傲,更是天下所有秦人的骄傲。 冯劫轻轻一笑。 与王离拉开距离后,他一整衣摆,跪在绣着百鸟朝凤的红色锦毯上—— “臣冯劫,叩迎公主。” 一人跪,万人跪。 公卿大夫们一个接一个跪下,原本经过排演的迎接仪式彻底乱了阵型,没有整齐划一的声音,也没有跪得笔直如一条线的身影,只有一道又一道色声音,一撮又一撮泾渭分明的身影跪在一起。 可尽管如此,这些人带来的视觉冲击与视觉震撼却不亚于整齐划一的队伍与声音,在茫茫大雪里,他们是唯二的颜色,气势磅礴在雪地里划下自己浓重的一笔。 鹤华扶着寒酥吕鬚的手走下车辇,一步一步走到公卿大夫面前。 她静静看着对她叩拜相迎的人,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快,像是随时都会飞出来一般,想陪着她的眼睛一道看看彻底接纳她的公卿大夫。 “众卿平身。” 鹤华道。 寺人唱喏,“免——” 众人整理衣袖起身,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鹤华身上。 数月不见,这位公主似乎瘦了些,也长高了些,周身的气质也与在咸阳时略有不同。 娇养在咸阳的小公主金尊玉贵,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幕后人,可现在的公主,有着越发与皇帝陛下相似的威仪,以及那种难以名状的举轻若重的松弛。 独行自信,热烈张扬。 ——她比任何时候都确定,自己有撑得起大秦的能力。 她的能力配得上她的野心。 “诸位公卿大夫辛苦了,鹤华感激不尽,铭记在心。” 迎着众人或好奇或打量的视线,鹤华没有半点紧张,声音平和缓缓开口,“天寒地冻,鹤华便不说场面话了,待回了宫,于宫宴之上,鹤华再谢诸公冒雪相迎之心。” “诸公请。” 鹤华对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众人自动让出一条路,“公主请。” 鹤华颔首。 左手吕鬚,右手寒酥,走在鲜花着锦的红毯上。 “公主还朝——” 奏乐声起。 “公主还朝——” 一道道宫门缓缓打开。 鹤华一道道宫门走进去,一步步踏着台阶。 台阶越来越高,高到她几乎能看到,那位站在殿门中央按剑而立的帝王。 那位帝王才是大秦的象征。 在后人的认知里,他便是秦,秦便是他,所有人对秦的认知都来自于他,他不再是一位帝王,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华夏大地上的第一位皇帝,更是华夏大地帝王的顶端。 所有帝王都屈居他之下。 千古一帝的标准因他而存在。 始皇帝嬴政,大秦君主,天下共主。 鹤华眼前一热,“阿父!” 栎阳的黔首相送,她会被触动,咸阳的公卿大夫们相迎,她也会被触动,但最让她心头一软的,是她的阿父立在殿门之前,面带微笑看她向他走来。 她终究没有辜负自己,在地狱深处挣扎出身,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更改变了阿父与大秦。 她护住了阿父的性命,她的大秦也在蒸蒸日上,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王朝,在未来的岁月里继续强盛,哪怕遭遇乱世也无妨,因为大一统的信念已经刻进每一个华夏人的基因里,不是大一统的王朝不配称作正统,只有天下一统,才是民心所向。 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 鹤华快步走向嬴政,“阿父,我回来了。” “十一。” 嬴政微颔首。 “拜——” 寺人尖细声音响起。 鹤华退了半步,略整衣袖与冠发,恭恭敬敬向嬴政拜下。 “起——” 寺人唱喏。 三拜九叩之后,侍立在嬴政左右的寺人立刻小跑过来,亲手将地毯上的鹤华搀起来,“公主快起来。” “地上凉,对您膝盖不好。” 鹤华扶着寺人的手起身,来到嬴政身边。 今日的雪极大,自九天降落的大学纷纷扬扬,晶莹剔透点缀在鹤华肩头。 嬴政眉头微动,抬手拂去鹤华肩头雪花。 “朕的十一长大了。” 嬴政目光落在鹤华身上,凌厉凤目有一瞬的柔软。 鹤华噗嗤一笑,“阿父,我早就长大了。” “朕知道。” 嬴政挑眉,声音如旧。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的成长,意味着她已经足够撑得他交给她的重担。 ——千钧河山,万里疆域,她担得起。 “走吧。” 嬴政转身,“朕已设下宫宴,为你接风洗尘。” 宫宴是无比热闹的。 无数人端着酒盏来向鹤华敬酒,祝贺这位简在帝心的公主更上一层楼。 华夏大地的酒文化是糟粕,可老秦人是例外,秦人皆善饮,敬酒却不劝酒,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让人很容易沉浸在这种热闹欢腾的气氛中。 鹤华喝的是果酒。 别人来敬酒,她轻抿一口便可以,宴席上的公卿大夫们已有醉意,她却还清醒得很,看众人推杯换盏,听众人热切讨论着她的栎阳之行。 那么公卿大夫们素来最瞧不上眼的纨绔们成了她最大的助力,让她的拆迁一气呵成,更让死水一潭的栎阳城重新有了生机与可能,她的剑走偏锋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就连李斯冯去疾冯劫这种老狐狸都对她颇为赞同。 ——对于上位者而言,最大的能力不是能征善战,也不是文采斐然,而是知人善用,将所有的不利因素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她善用纨绔的答卷让他们很是满意。 如果连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都能为她所用,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用不了的人吗? 显然没有。 这是身为君主最难得可贵的品质。 因材施教,人尽其才,才会让有才之士大展拳脚,为大秦的强盛贡献自己的力量。 宫宴到很晚才结束。 大宴之后是小宴,鹤华在寺人的引路下来到嬴政设下的小宴,宴上皆是嬴政的左膀右臂,以及鹤华一手提拔的心腹。 鹤华看了他们一眼,心道怪不得没怎么见他们在大宴上饮酒,原来是等着阿父的召见。 “坐这里。” 嬴政指了下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鹤华欣然前往。 “阿父有要事与我相商?” 鹤华眸光轻转,开门见山,“让我猜一猜,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 王离大笑,“十一,你连栎阳都能治理得井井有条,让万年不变的栎阳有了生机,这种情况下,陛下怎会给你分派坏事?” 王离没少喝酒,此时的他已有三分醉意,他看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小公主如今长成现在进退有度的上位者,心里止不住为她高兴,于是她的声音刚落,他便忍不住开口,“十一,你只管去猜好事,往最好的好事猜!” “现在的你,值得一切的好事落在你身上!” 鹤华眼皮微微一跳,目光落在嬴政身上。 帝王此时也在看她。 他没有否认王离的话,而是问她,“十一,可猜到了?”:,,. 101 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鹤华呼吸为之一轻。 只管去猜好事,往最好的事情去猜? ——那,她是不是可以去猜阿父准备立她为继承人?她终于不再是一位公主,而是大秦帝国未来的储君? 极有可能。 否则王离不会这般大刺刺把话说出口,而她的阿父也不会没有否认王离的话,而是让她放心大胆去猜测。 鹤华眨了下眼。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 在这个男尊女卑尚未完全定格的大秦时代,在这个民风尚武君主臣民皆虎狼的大秦之地,她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从一位公主,走到未来继承王朝的储君,她做到了。 她没有让她的阿父暴毙沙丘,更没有让大秦二世而亡。 她的阿父会长命百岁,她的大秦也会千秋鼎盛,不再是一闪即逝的短暂流星。 纷纷扰扰的念头涌上心间,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可转念之间,那些纷扰念头全部褪去,只剩下一个念头仍在她脑海停留——她没有辜负另外一个自己的血骨生花。 那位公主与她一样,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怀着所有憧憬与希望,孤独守护着阿父的遗诏,可天意弄人,她终究没能等到自己的将军,于是她带着一身破碎尸骨,殉了她的国家与阿父。 但后来,她不再等待别人来拯救,她成了自己的神祇,血骨生花,逆天改变,从地狱深处挣扎出身,一点点将自己拼凑,然后告诉自己,去吧,那是你自己的必死命运,那是你自己注定亡国的大秦与短命的的阿父,不要再期待任何人,去用自己的一双手改变自己与阿父大秦的命运。 ——你自己,也可以。 你必须做到,也必须做到。 你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你连活着都不怕,又怎会害怕死亡与失去? 鹤华吸了吸鼻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想见一见另外一个自己。 她想亲口告诉她,自己即将被立为继承人的好消息。 她一定会欣慰吧? 她的心血与筹划没有白费,她还在,阿父还在,大秦也在,光明灿烂的额未来——仍在。 鹤华抬头看着帝王沉静眉眼,缓缓出声,“阿父,我猜到了。” “十一,快说!” 王离朗声开口。 带着三分醉意的男人越发放肆,蒙毅斜了一眼王离。 被蒙毅暴打多年,心理阴影仍在,王离缩了下脖子。 韩信哈哈大笑。 王离瞪了一眼韩信,“笑什么?” “不许笑!” 王离坐直身体,拽了下一旁的蒙恬,“大将军,你管管你弟弟。” “小时候打我也就算了,如今我长大了,他竟还来威胁我!还当着陛下公主的面!” “少将军,你醉了。” 蒙恬忍俊不禁,抬手拍了下王离肩膀,“陛下尚未开口,你已抢着作答,莫说毅儿觉得你不妥,我也觉得你甚为失礼。” 出将入相的上卿被兄长唤做毅儿,蒙毅侧了侧脸,脸上有些无奈。 ——再怎样在外面威风八面,长兄的一句话便能将他打回原形。 但王离没有注意到蒙毅脸上的细微表情,他听着蒙恬的话,嘴角撇了撇,“行吧,大将军都说我错了,那我便错了。” “陛下,您先开口。” 王离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嬴政,一双星眸亮晶晶,“您来问十一猜到了什么。” 嬴政挑了下眉。 只有心腹们在的小宴无需太过拘束,嬴政瞧了眼比鹤华更高兴的王离,“你今日倒是兴奋。” “那当然。” 王离朗声笑道,“今日十一回来,臣当然高兴,臣更高兴的是今天是十一的好日子。” “陛下,您是不知道,十一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十一她——” “少将军。” 一直沉默着的章邯平静开口,打断王离的滔滔不绝,“公主还没讲她猜到的事情是什么。” 王离一拍脑袋,瞬间反应过来,“哦!” “我只顾着替十一高兴,却把这件事给忘了!” “十一,你快说,你猜的事情是什么!” 王离回头看鹤华,满心满眼都是为她而自豪。 鹤华有些好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离是被阿父钦定的人呢。 “好,我说。” 鹤华弯眼笑着,眼睛却看着嬴政,“我猜,阿父是想带着我祭祀宗庙。” 这句话很有技巧性,没有直白说嬴政要立她继承人,但也没有否认这件事,而是以一种较为委婉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说辞说出来——帝王领着自己的子女祭祀宗庙,便意味着这位被他领着的人是被他选中的继承人。 祭祀宗庙,是上告祖宗,他已挑选好自己百年之后托付江山的储君,列祖列宗大可放心,他嬴政选中的人,断然不会错。 嬴政挑了下眉,凌厉凤目里清楚映着鹤华身影,牙牙学语的小奶团子已长成独当一面的公主,让所有都为之棘手的事情到她手里却是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彻底改变栎阳,那个沉寂了百年之久的大秦旧都。 “朕的确想带你祭祀宗庙。” 嬴政缓缓开口,“但朕不止想带你祭祀宗庙,更想将万里江山托付于你。”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 她知道阿父对她的偏宠偏爱,更知道阿父对她能力的信任与肯定,但她唯独不曾知道,阿父竟这般直白说出口——她是他的继承人,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只要她能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他面前,他便昭告天下,他不选长男,更不选长女,而是选择了他的幼女,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公主来当继承人。 废长立幼是取乱之道,废男立女更是古之未有,可在他眼里,这些规矩与体统全部不存在。 大秦崛起于不破不立的商君变法,鼎盛于他的六合一统,但千秋万代于,他选择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继承人。 ——一个女人,一个他最小的女儿,即将成为大秦的储君。 “十一,你怎么不说话?” 殿内响起王离欢快声音,“是不是高兴坏了?” “不瞒你说,那日我听到陛下与大将军廷尉还有丞相御史们议论这件事情的事情,我也高兴傻了。” 回想起那日的场景,王离一脸兴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与眼睛,陛下竟真的要将你立为继承人!” “在你之前,华夏史上从未出现过女性继承人。” “莫说女性继承人了,主少国疑,君主连立幼子这种事情都会被公卿大夫们的强烈反对而只能作罢。” “可陛下不一样,陛下偏要立你。” “哪怕你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哪怕你是女人,但陛下还是要立你!” “陛下不愧是千古一帝!” “也只有陛下,才会有这样的胸襟与气魄!” 王离端起酒盏,抬头敬嬴政,“陛下,臣敬您!” “敬您的果决,更敬您的气魄!” 吕鬚抿唇偷笑。 还别说,这样直率说话又好听的少将军莫说陛下喜欢了,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 ——当然,那些被他瞧不起的人不在这些范围之内。 嬴政端起酒盏。 王离一饮而尽。 “陛下,彩!” 王离朗声笑道。 “陛下,彩!” 韩信立刻跟着道。 刘季嘴角微抽,目光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吕雉。 吕雉忍着笑,跟着王离韩信道,“陛下,彩!” “陛下,彩!” 萧何见众人纷纷喝彩,自己也连忙喊了一句。 “......” 行吧,皇帝的确有两把刷子。 眼光毒辣,用人不疑,值得人赞一声彩,更值得后世史书大书特书,说他是千古一帝。 刘季懒洋洋附和道,“彩!” 蒙恬摇头轻笑。 到底是年轻,在这种事情上不知收敛,心里想着什么事,眼里嘴角便能溢出来。 可这正是年轻人的特质,意气风发,热烈张扬,是不堕铮铮铁骨的老秦人风骨的关中儿郎。 “彩。” 蒙恬轻声道,“陛下,彩。” “彩!”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他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线,“陛下,彩!” 喝彩的人是他的胞弟,一个年少之际比王离更嚣张跋扈的关中儿郎。 昌平君叛变之后,这位骄纵的小儿郎才彻底转了性子,从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轻狂,变成皇帝陛下最为宠信的上卿,稳重敏锐,心细如发成了他的性格本色。 而现在,那位稳重的上卿似乎被周围人所传染,他仿佛恢复了少年时光,他是那个不曾经历过背叛与伤害的关中儿郎,而不是从背叛的荆棘中走出一条血路的上卿,此时的他桀骜不驯,张扬肆意。 蒙恬轻啜一口酒,轻轻笑了起来。 “成何体统?” 御史大夫冯劫冷哼一声,十分不屑。 胡闹,简直都在胡闹! 王离韩信跟着胡闹也就罢了,连蒙恬蒙毅两兄弟都跟着胡闹,将关中风气败坏至此! “御史大夫?” 身侧突然想起一道女声。 女声平和得很,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惊,陡然想起自己的小女儿在这道女声手底下“实习”当厂丞的事情。 冯劫慢慢转身。 声音的主人吕雉笑意悠悠,带着几分揶揄之色。 冯劫眼皮狂跳。 “成何体统?” 吕雉笑着问冯劫。 冯劫面上有一瞬的僵硬。 “呃.......”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勉强一笑,小声开口,“陛下,彩。” “这便是了。” 吕雉面上笑意更深,“陛下心胸古之未有,的确称得上我们一声彩。” 冯去疾甚少见冯劫这副吃瘪模样,忍不住摇头轻笑。 到底是嘴硬心软惯了,哪怕是心里赞同陛下的举动,可做了多年的御史大夫,挑刺挑毛病已成了冯劫的习惯性动作。 听王离开口觉得他莽撞,听韩信说话觉得他头脑简单,听蒙氏兄弟两人由衷赞叹,又觉得他们失了自己该有的身份,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明明他们说出了他自己想说的话,却还要将他们全部埋汰一遍,以示自己并未忘记御史大夫的职责,然后在吕雉的挤兑中不情不愿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御史大夫的威严苛刻瞬间扫地。 冯去疾乐不可支。 他看看被吕雉打趣儿的冯劫,再看看蒙氏兄弟与王离韩信,再去瞧抿唇轻笑的公主,目光最后落在主位上的帝王。 “陛下,彩。” 冯去疾轻轻道。 千古一帝的明君,前所未有的君主,值得他们一声彩。 李斯轻捋胡须,“彩!” 与冯去疾刻意压低的声音相比,他显得格外明目张胆,以至于让王离韩信都忍不住侧目去瞧他。 ——好家伙,到底是没事便琢磨着变法的法家代表人,对于陛下的惊世之举毫无异议,不仅毫无异议,甚至还颇为推崇,与他们一起为陛下喝彩。 王离韩信肃然起敬。 ——不愧是主张变法强国的法家,胸襟气度与陛下完美契合!远超那些酸儒书生与宗室老臣! 殿内一片欢腾。 热闹气氛中,鹤华端起酒盏,“阿父,十一敬您。” “朕的小十一去了一趟栎阳,竟然学会饮酒了?” 嬴政眉头微挑。 鹤华扑哧一笑。 酒不是一个好东西。 哪怕在酒文化昌盛的关中之地,她的阿父也不觉得酒是一个好东西,会让太傅们教她品酒,却不教她豪饮,更不教她如何应对未来会遇到的酒文化。 如果她是继承人,那她无需应对酒文化。 如果她不是继承人,那她更不需要应对酒文化。 ——没有人会逮着一位普通公主狂灌酒。 “不太会。” 鹤华笑道,“可若是与阿父敬酒,十一倒还可以饮几杯。” 嬴政颔首,似乎颇为满意这个回答,“既如此,朕便陪你饮一盏。” 帝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自己酒量完全不行的自觉性。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的阿父,与她一样开心。 她的阿父是不惧任何流言的千古一帝,绝对自负,也绝对骄傲。 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一个人孤独行路,在通往盛世太平的道路之上,他希望他的心腹重臣们能与他携手与共,而不是质疑他的决策,违抗他的命令,骂他是一意孤行误国误民的暴君。 她得到了所有公卿大夫们的认可,除了自己在栎阳的识人用人之能让公卿大夫们彻底折服,其实还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公卿大夫们对她阿父的另一种盲从。 ——只要是陛下的决定,他们便绝对遵从,只要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他们便绝对的效忠。 阿父的威望空前高涨。 他不在是不被理解的暴君,而是庇护大秦的神祇,值得大秦臣民顶礼膜拜的始皇帝。 鹤华为阿父高兴,更为自己高兴。 她端起酒盏,学着阿父的动作,将杯中酒全部饮下。 酒宴到很晚才结束。 嬴政的酒品很好,哪怕醉了也不明显,静静坐着颇有威仪,只有极心腹之人才会察觉到他的醉意,蒙毅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帝王,略加思索,亲自上前,送嬴政回寝殿。 蒙恬李斯冯劫与冯去疾一同出宫,四人继续在宫外小聚。 ——陛下是可以休息了,但他们作为陛下的心腹重臣,得挑灯夜战把陛下带领公主祭拜宗庙的事情定下来。 众人皆散去,王离三步并做两步来到鹤华面前,“十一,今日不早朝,咱们出宫玩!” “我已让人在上林苑备下酒宴,咱们现在出发去上林苑,一边打猎一边玩!” “......现在?” 鹤华能理解王离想要庆祝的心,但对他的这种行为还是有些一言难尽,“你确定你要夜叩城门?” 夜叩城门与夜闯宫门的罪名差不多,放在普通人身上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放在王离身上,只是将他们父子俩一撸到底顺便着王贲把王离打得半死,若不是她阿父死劝,王贲怕不是真的会将自己的独苗苗打死。 那些伤鹤华瞧着便触目惊心,王离是怎么做到好了伤疤便能忘了疼的? “嗐,谁要夜叩城门?” 王离抬手指天色,“你瞧外面的天色,启明星已经出来了,再过一刻钟,便是开城门的时间,咱们现在出发,纵马到城门少说也要三刻钟的时间,正好赶上守城卫士们开城门。” 鹤华顺着王离的手指往外瞧,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只是殿内的夜明珠太耀眼,才会让她忽略了时间。 “少将军倒会算时间。” 吕雉忍不住笑道。 韩信接道,“那当然。” “少将军这几日唯一做的事情便是算时间。” “从公主何时出发,到公主何时抵达。” “从公主何时抵达,又到公主何时宫宴结束。” “从宫宴结束,再到小宴结束,再到咱们一行人出宫去上林苑的时间,少将军都算得一清二楚。” 章邯眼皮微抬。 萧何嘴角微抽,“少将军若将算时间的心思花在其他事情上,也不至于到现在连自己的府邸都不曾拿到。” “一座府邸罢了,拿不到便不道。” 王离浑不在意,伸手去拉鹤华胳膊,“十一,咱们走吧!” “你被立储是盛事,咱们得好好庆祝一番!” 章邯眼睛轻眯,目光落在攥着鹤华胳膊的王离的手上。 野猴子不减当年本色,鹤华忍俊不禁,“好吧,走,咱们去上林苑。” 的确值得庆祝。 公卿大夫们之所以能这么快便认同她,除了她与阿父的原因外,还有王离吕雉刘季萧何在咸阳的谋划,三者缺一不可,才有她今夜被阿父钦点为继承人的一幕,况这两日是沐休,众人不上朝,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好好乐一乐。 “但是别动手动脚。” 鹤华抬手排掉王离的手,“我们长大了,不能再跟以前一样。” 王离不甚在意,“又没外人,你干嘛这么小心?” 刘季啧了一声。 ——王翦王贲的巧心思,这位少将军是半点没继承。 吕雉斜了一眼刘季。 刘季曲拳轻咳,瞬间敛去脸上的揶揄神色。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 王离与上林苑的守卫们极为相熟,早在得到鹤华回来的消息后,便遣人交代守卫,要他们好好置办一席酒宴来庆祝。 王离并未说庆祝原因,但在上林苑做事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陛下有意立公主为储君的风声时不时从咸阳宫传出,这次公主的栎阳之行又立了大功,少将军这般敲锣打鼓为公主庆祝,说不准是为了陛下立储的事情。 对于简在帝心的少将军的交代,卫士们殷勤备至,如今又是为了庆祝公主立储,卫士们更加用心,挖空心思去准备猎物与酒宴。 一行人刚吃完饭,这个时候并不饿,况来上林苑是为了打猎,而不是吃饭,到了地方,便纷纷去换骑装,准备猎些野味烤着吃。 王离的速度最快,换好衣服,便纵马来寻鹤华,“十一,你好了吗?” “快出来!外面雪景极好!” “这位少将军真是急性子。” 吕鬚扶额。 鹤华迅速把衣服换好,快步从殿里走出来,“王离,你就不能消停——” “啪!” 一个雪球砸精准砸在鹤华身上,打断鹤华未说完的话。 始作俑者于马背上哈哈大笑,“十一,你上当了!” “你的反应不及以前快,若是在以前,你定能躲开我的雪球的。” “......” 幼稚鬼! 谁知道你还玩小时候的这一套! 手边出现一块雪团。 鹤华抓起雪团,狠狠砸向王离脸上。 但男人是以骑射功夫见长的将军,躲避攻击是本能,微侧脸,毫不费力躲开鹤华的雪球,继续在马上没心没肺嘲笑鹤华,“十一,你打不到我!” “章邯,揍他!” 鹤华从不惯王离的清澈的愚蠢。 “喏。” 章邯把刚团好的雪团塞到鹤华手里,飞身上马,冲向王离。 王离调转马头便往外面跑,“十一,你使诈!” “你让章邯过来算什么本事!” “算公主的本事!” 鹤华翻身上马,去追狂奔着的两人。 吕雉吕鬚寒酥几人紧跟其后。 刘季萧何韩信樊哙四人刚换好衣服出来,便见几人追着王离,最前面的男人一边躲避着众人的攻击,一边哈哈大笑,“十一,你的准头不太行。” 樊哙眼前一亮,“阿鬚,我来给你团雪球!” ——他瞧着吕鬚也没有砸中少将军。 “樊哙,你这个叛徒!” 王离回头骂了一句。 樊哙团了一把雪球去追吕鬚,“对不住了少将军,您皮糙肉厚,被砸几下没什么。” “啪!” 一团雪精准砸在王离脸上。 鹤华笑道,“章邯,干得漂亮!” 章邯笑了一下,俯身压马抓起地上一团雪,飞马掠到鹤华身边,微抬手,递给马背上的鹤华。 “多谢。” 鹤华接过雪团。 章邯手里留着另一团。 两匹马并驾齐驱,章邯教鹤华砸王离,“公主,我砸他右后方,他会向左边躲,您便去砸他左前方。” 鹤华眼睛亮晶晶,“好!” 章邯抬手,雪团抛出。 王离迅速往左前躲。 下一刻,一只雪球又飞过。 王离眼疾手快,身体立刻下压,雪球掠过他发冠,将他发冠砸得有些歪。 王离抬手扶发冠,回头笑看鹤华,“十一,有进步啊,居然能砸到我发冠。” “这次是发冠,下次便是你的脸。” 鹤华信心大增,“王离,你给我等着!” “我才不会等你!” 王离纵马跳过干枯树枝,“你们一群人欺负我一个,还好意思让我等你?” 王离速度极快,鹤华被激起了胜负欲,“追!别让他跑了!” 但她的马术远不及征战沙场的将军,哪怕她此时骑的是汗血宝马,也追不上玩上头的将军,王离的身影变成小黑点消在茫茫雪原,只剩她与章邯穿梭在松柏常青的雪林。 “这就是王离的实力吗?” 鹤华抬手擦了把额头雪花化成的水,“还不错,对得起王老将军与上将军。” 只是与她的轻松惬意相比,此时的章邯脸色却有些不对劲,眼睛轻眯,透着几分警惕。 随着章邯的警戒,周围侍从无声拔剑。 鹤华动作微顿,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有问题?” “无碍,这里是上林苑,宵小之辈来不到这里。” 章邯摇头,凌厉目光巡视周围。 “好一位机警的将军。” 寂静松林中,响起一道极其怪异的声音,像是久不说话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语调怪得很,“你猜对了,我当然不是宵小之辈。” 鹤华眼皮微跳,瞬间从男人的语调中猜到了男人的身份——他不是秦人,他是楚人,因为极度厌恶大秦,所以连秦的语言都不屑于学,所以发音怪得很,像是为了与秦人沟通,才勉强学了几句拗口秦话。 “鹤华公主,您应该唤我一声舅舅。” 男人森森出声。:,,. 102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舅舅?” 鹤华扯了下嘴角,“真是难得,您害死了我的阿娘,竟还好意思自称我的舅舅。” 她的舅舅的确是楚人,是楚国贵族。 而她的母亲,便是楚国公主,楚国与秦国博弈时的牺牲品。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当这句话传播天下时,楚人与秦人的恩怨便又一次摆在桌面上,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哪怕楚人只剩下三户,那么灭亡秦国的,也一定是楚人。 随着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兵,随着项羽的军队抵达咸阳,三月不曾熄灭的大火将繁华了上百年的大秦国都咸阳付之一炬,而楚人与秦人的恩怨,也到此终结。 世人皆知秦楚乃血海深仇,却不知两国之间也曾是歃血为盟的盟友,只要你危难,我必倾国相助。 春秋时代,晋国称霸,秦楚结盟,共同牵制晋国。 但晋国的强大势不可挡,楚国一度被攻破国都,昭王仓促出逃,楚臣申包胥连夜入秦,请求秦国出兵。 此时的秦国是秦哀公当政,得知楚国被灭,立刻挥师南下,帮助楚国复国。 楚国复国,昭王还都,两国关系在这个时候达到顶峰,互结姻亲,永为盟国。 但在战火纷飞的春秋战国时代,想要终结战火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横扫诸侯,将天下尽收囊中,当九州天下只剩一个王,兵荒马乱的时代才会彻底结束。 商君变法,弱秦崛起。 东出函谷,睥睨诸侯。 杀神白起横空出世。 伊阙之战,白起以少胜多,全歼韩魏联军二十四万人,大良造白起一战成名。 但这只是开始,这位无差别创亖所有敌军的杀神天生为战争而生。 韩魏一败涂地,赵国节节败退,各国诸侯不足为惧,白起将目光盯上极其强大的楚国。 武安君白起只打巅峰赛,傲视诸侯的楚国在他面前不堪一击,鄢郢失守,王陵被毁,楚王被迫迁都,国力急转而下,再不复与秦国争锋称雄的强大,而秦楚之间的恩怨,也就此结下。 鄢郢之战让楚国国力由盛转衰,也是秦国与楚国交恶的转折点,但世代姻亲的关系却没有因为这次的交恶而断绝,秦楚两国依旧是姻亲之国,此时执政的秦昭襄王的母亲宣太后是楚人,而未来继承他王位的秦孝文王的正夫人华阳夫人也是楚人,甚至因为她的影响,她阿父的父亲被立为秦孝文王的继承人,是为秦庄襄王。 但世代姻亲却阻止不了秦国与楚国的战火不断。 公元前225年,在赵国燕国韩国魏国接连被灭后,阿父的目光落在楚国之上,李信蒙恬为将,二十万大军兵发楚国。 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两者皆大胜,一路高歌下,两位将军乘胜追击,攻克鄢郢,再次将鄢郢之地纳为大秦的版图。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最后一个有抵抗能力的楚国会在大秦的铁骑下崩塌,只需再一两场的胜利,天下九州便会被她阿父尽收于手。 但楚国到底是强盛一时的诸侯国,与其他在大秦的攻击下没有自保能力的诸侯国不同,楚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秦国最强大的敌人。 朝秦暮楚便是最真实的这个时代的写照,其他诸侯国今日归顺秦国,明日归顺楚国,谁强大便是谁的附庸,没有自己的主见与坚持。 当这样一个国家即将崩塌时,注定会涌现无数个为国家而战的人——比如在大秦为相的楚人昌平君。 来自内部的反叛才是最为致命的。 尤其是这个内部人位高权重,是仅次于帝王之下的丞相。 昌平君的反叛让势如破竹的李信蒙恬一败涂地。 二十万忠骨埋骨他乡,李信蒙恬九死一生,才勉强回到咸阳,阿父震怒,咸阳宫血流成河。 阿父一生都在被背叛,可这一次的叛乱却是阿父继位之后最惨烈也最严重的一次叛乱。 叛乱者来自于他心腹中的心腹,他的枕边人,叛乱酝酿于咸阳宫,爆发于千里之外的战场,让必胜之战变成了二十万将士的尸堆如山。 昌平君虽是楚人,却在咸阳长大,与阿父一同长大,是阿父的左膀右臂,他的姐妹是阿父的发妻,她大兄扶苏的母亲,而他的另外一个堂妹是她的母亲,又一位楚国公主。 如果他们不曾主导这次叛乱,那么昌平君仍是阿父委以重用的丞相,那位楚国公主仍是阿父无可争议的夫人,而她的儿子扶苏,便是阿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哪怕她的大兄不曾继位,阿父选择了她,那么未来的太后依旧是楚国公主,丞相还是楚人昌平君。 选择锦绣前程,还是选择自己不曾踏足过的故乡,昌平君选择故乡,阿父的夫人选择自己楚国公主的身份。 他们的选择无可指摘。 没有人能切断自己与故乡的联系,他们不过是无数爱国者的其中之一,义无反顾放弃唾手可得的无尚尊荣,选择一条即将走向死亡的不归路。 叛乱以阿父的雷霆手段为结束。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昌平君,只有新的楚王,大兄长跪章台殿,祈求阿父饶他母亲一命,二十万秦军性命横在阿父与楚国公主之间,楚国公主自焚而亡。 阿父与大兄之间的裂痕就此诞生。 大兄不是恨阿父,也不是恨自己的生母,只是父母间的刀剑相抵让他难以自处,与阿父的关系一日比一日更加疏远。 那时的她太小太小,不懂国仇家恨与誓死也要坚持的执念,她对阿娘最后的印象,是阿娘含笑吃着养生丸,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笑着对她道,“十一,我终于解脱了。” 阿娘吃完养生丸,便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养生丸,是娘一早便准备好的毒药。 早在她离开楚国,踏上通往秦国的道路时,她已为自己备下这种的东西。 阿娘从未想过自己能活着离开秦国。 她知道自己的死必不可免,更知道楚国的灭亡是一种必然,但她还是来了秦国,作为楚国战败求降的和亲公主来到秦国,因为她出身楚国,她是楚国王族,她必须来秦。 记忆里的阿娘几乎没有笑过,只有在死亡的那一刻,她才笑了起来,就像她话里所说的那样,她终于解脱了。 若以寻常言情套路来讲,阿娘在故乡有着自己喜欢的儿郎,但楚国战败,她被迫与自己喜欢的儿郎分开,千里迢迢来到秦国,嫁给自己仇人。 等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刻,她终于解脱,她不再是秦王的夫人,而是即将去赴心上人约的女郎,盛装簪花,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不辜负自己楚国公主身份,也不辜负在地下等自己良久的儿郎。 如果这样,那么死亡的确是一种解脱。 意味着她功成身退,以另一种形式去圆满,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可她的阿娘没有。 她从不曾被爱过,她从头到尾都是被抛弃被利用的工具人,别人的死亡是一种解脱,她的死亡仅仅是生命的终结。 但尽管如此,死亡对她来讲依旧是一种解脱。 她不再是楚国的公主,也不再是秦王的夫人,她是自己,一个从不曾被珍惜过的乱世人。 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刻,她拿着一支并不精致的木质发簪,轻轻簪在自己发间,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对着菱花镜细细上着妆,温柔缱绻的眉眼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黄泉路上没有任何人在等阿娘,昌平君已经成为新的楚王,作为内应的阿娘逃不过秦王的清算,她这一生从来是旁人手中的棋子,但在这一次,她选择自己踏上这条路。 棋子的一生,唯一能做主的是终结自己的生命。 她的阿娘死了。 她太小太小,尚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段时日里她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阿娘,她问阿父为什么,阿父静静抱着她,却没有说话。 于是她便不问了。 如果死亡对于阿娘来讲是一种解脱,那么她希望她的娘在另外一个世界快快乐乐。 不要再做楚国的公主,也不要再当送往仇国的和亲公主,做她自己便好,不再被利用摆布,而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的阿娘生不能自由,她希望她死后能自由。 无拘无束,热烈张扬,唱着自己喜欢的小调,拥抱满是晴空的明朗。 往事涌上心头,鹤华轻轻一笑。 ——现在的阿娘,应该已经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吧? “咳咳,鹤华公主,您竟然真的听信了秦王的说辞,觉得是我害死了她。” 男人抖落自己身上的积雪,扶着身旁的松树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睛怨毒而疯狂,“是秦王杀了她!是嬴政杀了她!” 章邯眼皮轻轻一跳,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少女面上没有太多表情,静静看着雪地里的男人。 没有爱恨,没有憎恶,甚至连怜悯内疚这种情绪都没有,仿佛面前人不是她的舅舅,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人。 章邯眯了眯眼。 作为后来者,他对昌平君的叛乱知之甚少,只知道昌平君叛乱之后陛下血洗咸阳宫,连为他生了长子和幼女的两位楚国公主都不曾放过,一个自焚身亡,一个服毒自戕,而鹤华的生母,便是服毒自杀的那位夫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鹤华生母的死的确与陛下脱不了干系,尽管她的死是受昌平君的牵连,而昌平君让二十万秦军无端枉死,埋骨他乡。 “她根本没有参与昌平君的叛乱,是嬴政要清洗自己宫中的楚人势力,所以才迁怒你的阿娘,处死了她!” 男人大声道,“可笑你竟然还被瞒在鼓里,对着杀母之仇一口一个阿父——” “嗖——” 利/箭呼啸而来,将男人扶着松树的手钉死在松树上。 “啊!” 男人痛苦尖叫。 剧烈的疼让他身体弯成一条虾,不住哆嗦着想要取下钉在自己掌心的弩/箭。 但另一只手指刚刚靠近,便被撕心裂肺的疼所中止,他颤抖着贴近树干,想要缓解来自于掌心的疼。 鹤华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章邯将鹤华细微表情动作尽收眼底。 静了一瞬后,他翻身下马,走向痛苦哀嚎着的男人。 “你,你要做什么?!” 男人瞬间警惕。 章邯没接话,短刃出鞘,削断钉在男人掌心利箭的箭羽与弩/头,握着箭身抬手一把,将男人的手解救下来。 亲卫见此,奉上随身携带的伤药与绷带。 章邯接了伤药,洒在男人掌心,而后单手缠绷带,将男人伤口简单包扎起来。 男人很是意外,看了又看被章邯包扎好的手掌,迟疑向章邯道,“谢、谢谢。” 章邯依旧沉默。 包扎好男人的手,他走到自己原来的位置,翻身上马,立在鹤华身后。 哒哒马蹄声缓缓而来。 “你倒心善。” 身后响起王离冷笑的声音,“我若是你,便将他的手掌砍下来,而不是给他包扎伤口。” 章邯目光 落在鹤华身上,平静开口,“他是公主的舅舅。” “害死十一母亲的舅舅?” 王离嘲讽道,“这样的舅舅不要也罢。” 男人被激怒,“我才没有害死她,她死在秦王手里!” “是嬴政杀了她!” “可笑。” 王离讥讽出声,“陛下杀她?陛下为何杀她?” “联合昌平君叛乱的是另外一位楚国公主,与她无关,她本可以不必死。” “是你,你的贪心害死了她,而不是她死于陛下之手!” 鹤华神色淡淡。 明明他们在讲她的生母,与她血缘关系最为亲近的人,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悲伤痛苦,甚至连悲悯这种神色都没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静静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似乎想透过他的面容看到另一个张脸——她阿娘的脸。 她怎么可能不想她阿娘呢?她想过的。 白日也想,夜里也想,可想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并不能让她阿娘重新回到她身边,想念完全无用,只会让她的阿父更加沉默,于是她不想了,不再告诉阿父,她想她阿娘了。 其实也不是不想,而是把想念放在了心间。 她不会再与任何人诉说自己的想念,她是无忧无虑的大秦公主,而不是失了母亲的小可怜。 事实上她也不是小可怜,她有阿父,有大兄,有众多兄长与姐姐,还有蒙毅王离陪着她,她的生活精彩又热闹,她没必要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可是啊,可是,在午夜梦回,她还是会想起她阿娘。 那个从来没有笑过的女子,那个被母国当做战利品送过来,又被秦国束之高阁的可怜女人,她现在过得好吗?是否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自由? 如果她已拥有自由,那么,她衷心祝福她,永远自由,永远属于自己,而不是被当成物件送来送去。 鹤华静静看着男人。 ——她曾听蒙毅与她提过,她的舅舅与她娘是双生子,两人长得极像。 如果她的阿娘还活着,大概就是现在的模样,三十多岁,风华正茂,姝丽无双。 也有这样的长相,才会被人被人当做奇货可居,被当成和亲公主,千里迢迢从楚国送到秦国。 “不,我没有!” 男人尖叫,“我是为她好!我只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楚国已日薄西山,一旦亡国,作为楚国宗室的她只会被当成胜利品被兵士瓜分!” “我不想让她落到那步田地,所以我才收买了太史令,让太史令选中她,让她成为秦王的人!” 男人看向鹤华,“但秦王心狠手辣,完全不顾惜半点情分,更不在意公主的颜面——”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置喙陛下的决议?!” 王离爆喝,“你如今还能活着,是因为你是十一母系族人最后一个亲人,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下一次的弩/箭便不是落在你掌心那么简单!” 男人自嘲大笑,“你以为我会怕死?” “哈,我如今敢出现在公主面前,便已做好被你灭口的——” “啪——” 一块石子撞在树干反弹到男人后脖颈,男人声音戛然而止,一头栽在雪地上。 章邯收回手,吩咐左右侍从,“看好他,莫伤了他的脸。” “喏。” 侍从翻身下马,将昏迷中的男人从雪地里扶上自己马背,仔细擦去男人脸上的雪污。 这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哪怕看上去颇受风霜摧残,但也不曾损去他容颜的清隽无俦,桃花面,多情眼,一双削薄的唇,与公主略有几分相似。 ——不必滴血认亲,单是看模样,便知道他是公主的亲舅舅。 唯一不同的是公主的眉眼更像陛下,是凌厉雍容的凤目,笑时流光溢彩,不笑是威严肃穆,典型的上位者,只手可擎天。 而男人的眼更多情,哪怕怒目而视,与少将军吵得不可开交,但那双眼依旧是水光潋滟,有一种看谁都深情的错觉。 一身风霜狼狈,都不能掩其国色,可想而知他的姐妹该有多漂亮。 但再怎样漂亮,一旦与陛下之间横了二十多万将士的性命,她纵是神女入梦姑射仙子也难逃一死。 侍从收拾好男人的脸,忍不住看向一直沉默着的公主。 ——自己母亲的死与自己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公主该如何自处? 鹤华抬手拂去肩头落雪。 “回吧。” 鹤华道。 声音平静,脸色更平静,仿佛上一辈的恩怨与她无关,她只需做好自己大秦继承人的事情便好了。 可尽管如此,侍从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如果真的心如止水,怎会在兴头上突然说回去?而不是继续与少将军玩闹? “十一,你不要信他。” 王离欲言又止,“他在骗你,你阿娘的死与陛下无关——” 鹤华打断王离的话,“我知道。” “我阿娘来秦,是他一手促成。” “楚国已是强弩之末,被秦国所灭不过是时间问题,这种情况下,身为楚人的昌平君不仅不用承受灭国之痛,还在秦国权倾朝野,是阿父最为信赖的丞相,如何不让其他人眼红心热,想成为下一个昌平君?” 鹤华轻轻一笑,目光有一瞬的迷离,“可谁又能想得到,昌平君放着高官厚禄不要,为了自己的母国叛出大秦,二十万将士折戟沉沙,咸阳宫再无楚人立锥之地。” 王离声音微沉,“十一——” 可他刚刚开口,声音便为之一顿,在这种事情上他无法去安慰十一。 那是十一的母亲,没人能替十一原谅,他更没有资格大义凛然让十一想开点,说什么虽然你阿娘死了,可那是因为昌平君害死了大秦二十多万将士,你娘的命是命,大秦将士命更是命。 他没办法这样说。 “回吧。” 静一会儿,王离慢腾腾收了弓弩,“十一,你要回宫么?” “若回宫,我便陪你去见陛下。” “呃,不是帮你向陛下讨个公道,而是,呃,而是——” 后面的话怎么说都不对,王离挠挠头,有些烦躁,“算了,总之我陪着你。” “但是先说好,你可以跟陛下大吵大闹,也可以记仇,但你不能因为这件事便放弃唾手可得的继承人的位置。” “你身上流着秦人与楚人的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为天下主,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王离难得认真,“你阿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能做大秦的继承人。” 鹤华噗嗤一笑,“你想到哪去了?” “我并不是觉得阿娘的死与阿父有关,只是觉得死对阿娘来讲是一种解脱。” “诚如他所言,阿娘或许不曾参与昌平君的叛乱,她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被牵连者。” 鹤华侧目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男人,“可是对于阿娘来讲,昌平君的叛乱成全了她,她终于可以抛弃国家的兴亡与弟弟的野心,还自己一个自由。” “阿娘生来不被期待,却要背负国家的兴亡与弟弟的野心来到大秦。” “她一生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只有赴死这个选择,是她自己决定的。” 王离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竟这般豁达?” “豁达?不,这不是豁达。” 鹤华摇头,看向咸阳宫的方向,“这是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她阿娘但求一死,她若祈求她活着,才是真正让她痛不欲生。 · “见到你舅舅了?” 嬴政放下奏折,抬眸瞧着鹤华。 这个称呼让鹤华心头一动,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主位上的嬴政,“恩,见到了。” 蒙毅眼睛轻眯。 蒙恬眼皮微抬。 李斯轻捋胡须,冯劫冯去疾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王离伸手,扯了下鹤华衣袖。 鹤华抬手拍拍他手背,示意他不必担心。 小寺人奉上茶盏,鹤华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轻啜一口暖茶。 茶水入肚,暖意便流进五脏六腑,顷刻间冲散鹤华从冒着风雪回来的寒意。 鹤华捧着茶盏,指腹摩挲着茶盏上的云龙纹,“上林苑不是旁人想混进去便能混进去的人,他能出现在那里,必是有人想让他出现,想让他出现在我面前,将以前的事情告诉我。” “阿父安排的,对不对?” 鹤华抬头看嬴政。 那双与帝王极为相似的凤目对上帝王的凤目,四目相接,帝王懒懒抬眉,“不错,的确是朕安排的。” 鹤华叹了口气,“难为阿父了。” “宁愿冒着我与阿父彻底决裂的风险,也要将阿娘的事情告诉我。” 这大概是她通往继承人之路的最后一个考验。 以她生母的身世,来看她是否具备继承人的政治素养。 ——她的大兄不曾经过这道考验,与阿父渐行渐远。 可尽管如此,在很长时间内,大兄仍是阿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大兄便是阿父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阿父向来对事不对人,他们身上流着的楚人的血并不能阻挡他们成为继承人。 或许这不是帝王的考验,而是来自于一位父亲的坦白。 她的生母因他而死,他希望这件事由他来告诉她,而不是等他百年之后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为这件事恨他入骨。 “阿父,你难道不怕我恨你?” 静了一瞬,鹤华问嬴政。 蒙毅为之侧目。 王离脸色微变,整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章邯面无表情,安静坐在鹤华身侧。 主位上的帝王掀了掀眼皮。 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但因为问问题的人是她,帝王才不吝啬自己的言语,垂眸看着她的眼,声音不辨喜怒,“十一,你有权力知道这一切。” “你的生母是何人,为何而来,又为何而死。” “至于你会不会恨朕,朕觉得,你不会。” 嬴政道,“朕着眼于天下,朕的女儿,也当如此。” “你看得到苍生疾苦,更看得到你母亲身为棋子的痛苦。” 帝王声音缓缓,“你母亲死时,身上穿的不是楚服,也并非秦衣,而是她闲暇时间自己织的布。” “她身上无半点首饰,只有一支自己削的木簪。” “她厌倦了战火与纷争,不是楚人,也非秦人,是她给朕与你最后的答案。”。”:,,. 103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我知道。” 鹤华轻轻开口,“阿娘从来身不由己,无论是身为楚国的王族,还是作为阿父的夫人。” “她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拿主意,是在阿父处置她之前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嬴政眼皮微抬。 蒙毅皱眉道,“公主——” 然而话刚开口,便被人轻轻拽了下衣袖,他以余光去瞧,拽自己衣袖的人正是自己的大兄,大兄眼睛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要插手这件事。 蒙毅顿了顿,瞬间明白大兄的用意。 这并非是公主一个人的事情,更是陛下的事情,是一根横在公主与陛下之间的刺,咽不下,吐不出,时间长了,很容易酿成谁也预料不到的后果。 身为陛下的心腹,大兄不愿见公主与陛下离心。 身为大秦的臣子,大兄更不愿见未来的继承人因为这件事否定前一任皇帝对事情的处理。 公主现在对母系族人亲缘淡薄,但这因为是楚国已灭,如今天下是大秦的天下,哪怕为了自己的地位,她也不会对楚人太过亲近。 可公主心底纯善,又极为孝顺,对自己的阿父掏心掏肺,又怎会对自己的阿娘无动于衷?让自己的阿娘成为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或许在陛下百年之后,或许等公主彻底坐稳帝位,那么她或许会追封自己的母亲,给自己母亲相应的位置,比如王太后或者皇太后,只有这样,那位夫人才有机会与陛下一样永享后人祭祀。 但追封的前提是平反,一位间接害死二十多万大秦将士的楚国公主不可能被秦人所祭祀,只有将这件事情彻底从她身上摘出去,她才有可能被追封被祭祀。 可那不是十几条人命,是二十多万,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是秦人心头的一个疤。 想要把这件事推翻,若不成功,便是失去民心,秦人会质疑公主到底有没有做好成为大秦君主的基本政治素养,日后公主若想变法改革,会遭遇前所未有的阻拦,因为秦人不知道她是不是与自己站在一起,是不是与秦人同仇敌忾,是不是踩着秦人的尸骨上为其他势力去谋利? 可若成功了,那便是影响陛下的威望。 他们奉为神明的帝王并不是他们想象得那般英明神武,而是将二十多万将士的生死祸水东引,引到自己夫人身上,杀自己的夫人祭旗,以此来推卸自己身为帝王却指挥不当的责任。 这种事情断然不能发生。 无论是对公主,还是对陛下来讲,都只会带来极其恶劣的影响。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公主彻底放下这件事情,解开心结,不去纠结自己生母的死。 他与公主关系太好,也太亲密,若由他开口,公主未必信服,她只会觉得那是他的善意谎言,是为了让她不去纠结上一辈的恩怨才对她撒谎。 不仅他不能开口,他的大兄更没办法开口,因为那二十多万将士是在大兄的带领下埋骨他乡,大兄若开口,便是有意推卸责任,将自己战败的事情推到楚国公主身上,哪怕这的确是事实,如果没有昌平君的叛乱,大兄与李信绝对能势如破竹消灭楚国。 可尽管如此,大兄依旧不能开口。 旁人听着大兄是据理力争,但这件事情牵扯到公主的母亲,公主听着,未必没有大兄在狡辩的意思。 蒙毅手指攥了下掌心。 作为一手领着公主长大的人,毫无疑问,他是极为了解公主的人。 了解公主的野心勃勃,更了解公主的聪明与豁达,可问题是死的人是公主的生母,谁能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保持同样的理智与清醒? 公主是位优秀的政治家,可她也是人,一个极为孝顺的孩子,她与无数个孩子一样,曾躲在被窝里抱着被子想着自己的母亲,怕别人发觉,还会自己偷偷抹眼泪,做出一副自己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但毕竟是孩子,尚不懂如何完美掩饰自己的情绪,次日清晨,他收获一个眼睛红肿却又强颜欢笑的小奶团子,抱着去寻陛下时,能让陛下沉默良久。 ——陛下知道她在想她阿娘,但陛下却没办法将她的阿娘还给她。 其实在那场叛乱里,扶苏公子的母亲才是主力,公主的母亲在咸阳宫里一直很安分,接触的消息并不多,能传递出去的消息更是寥寥无几,陛下素来对事不对人,哪怕她同为楚国公主,但也并没有将怒火蔓延到她身上,她的待遇一切如旧,仍是公主的生母,陛下的枕边人。 可她一心求死。 又或者说,在踏上前往秦国路上的时候,她的丧钟便已经敲响,之后的每一日,不过是生命的倒计时,在昌平君反叛之后,她终于找到可以终结自己生命的理由,见血封喉的毒药,了结她身为棋子的无奈一生。 “公主,您母亲的死,与陛下无关。” 蒙毅深吸一口气,缓缓出声,“或许您会觉得臣在安慰您,所以才拿这些话来哄您,但是公主,臣所言之事字字是真,半点做不得假,您若不信,臣可以陪您一同调阅当年的卷宗,让您知晓当年的真相。” 蒙恬抬手掐了下眉心。 ——他这个弟弟什么都好,但在公主的事情上却容易犯糊涂。 或许是因为公主是他领着长大的人的缘故,情分与旁人不同,所以才会在公主的事情上理智尽消,容易较真。 蒙恬看了一眼冯劫与冯去疾。 视线相接,两人瞬间会意。 这件事关系到公主与陛下,他们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让公主在这件事情上钻牛角尖。 冯劫曲拳轻咳,“公主——” “我知道。” 哪曾想,他刚开口,便被公主打断话,“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你们不必担心,身为阿娘的女儿,我比你们更了解阿娘的为人与性格。” 她不像是故意打断他的话,更像是对蒙毅刚才的话做出回答,“就像阿父所说,她没有穿楚服,也没有穿秦衣,便是她留给我与阿父最好的答案。” “死亡对于阿娘来说,是一种解脱。” 嬴政眸光微动。 蒙毅微微一怔。 ——公主竟能通透到这种地步?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也能清醒理智? 但事实却是公主的确就是这么清醒理智,她不再是他羽翼之下的孩子,而是一个如帝王一般优秀的政治家,绝对理智,绝对清醒,不会犯任何政治上的错误,哪怕事关她的生母。 短短一瞬,蒙毅眸光变了几变。 他该庆幸的,他的公主竟能这般理智,这是陛下的福分,更是大秦以及天下黔首们的福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心脏被掏空,再也不是最初的满当当。 ——这位从襁褓之际便被他看着长大的公主,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教导与开解,她的思想足够成熟,她的理智足够清晰,她已经具备了成为优秀政治家的所有品质。 她已经不再需要他。 蒙毅眼睛微垂。 章邯面无表情。 像是早就明白鹤华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更冷静一样,鹤华的话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反应。 又像是无论鹤华说什么话都影响不到他,因为他只以鹤华马首是瞻,鹤华今日不为自己阿娘将既定的事实推翻,那便不推翻,可若是未来的鹤华想要追封自己的阿娘,他绝对是第一个上书请奏的公卿。 在他心里,鹤华的心情最重要,至于其他事,全部要往后面排。 ——哪怕是军政大事,哪怕是千夫所指。 王离心中大喜。 ——如果十一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不过! 鹤华看了看三人的反应,继续自己刚才的话,“我曾经看过一本话本,女主的姐姐是将军之女,有自己的青梅竹马,自己喜欢的先锋将军,可某日她被被皇帝的儿子看中,便只能嫁给皇帝的儿子,而她喜欢的那位先锋将军,则被在别人的安排下战死沙场。”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嬴政。 ——还别说,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在他们的陛下身上发生。 送和亲公主要投其所好,若不然,便不是和亲,而是结仇。 楚人放着那么多公主不选,却选了公主的母亲,除却公主的母亲的确姝色过人外,指不定便是因为精准掌握了陛下的喜好,所以才将这位公主送了来,以借着这位公主吹吹枕头风,缓和一下秦国对楚国的兵锋所指。 众人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嬴政掀了下眼皮,“将门虎女有心上人?” “对,有心上人。” 鹤华点头,“但皇权之下,她的心上人死于她阿父的安排,而她,则嫁去万里之外的皇宫,成为那位皇帝儿子的姬妾之一。” “她一直对那位皇子很冷淡,热脸贴冷屁股贴久了,皇子便对她也是淡淡的,女主看到这,便以为她不受宠,在宫里被欺负,便一直替她争宠。” 鹤华看到了众人眼底对这个故事的联想,但她还是要将这个故事讲完,“可女主争到最后才明白,她的姐姐要的并不是宠爱,而是一纸休书。” “所以在她姐姐临终之际,她向那位皇子求了一封休书。” “让她姐姐恢复自由,生是皇子的人,死却做了自己的鬼。” “我阿娘与这位姐姐很像,心如枯木,死是解脱。” “唯一不同的是,阿娘从未被珍视过,她从出生到死亡一直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没有人爱她,她也不爱任何人,她的赴死,仅仅结束自己荒唐无奈的一生。” “仅此而已。” 鹤华侧目回头,看向脸色各异的重臣公卿,“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在阿父百年之后追封阿娘,将阿娘从二十多万秦军将士性命里摘出来,让她能名正言顺成为王太后,与阿父一起享受后世皇帝的香火祭祀。” “我不会。” “我不仅不会追封阿娘,我还会劝阿父不要追封。” “让阿父不要因为让我更加名正言顺,便试图消除我阿娘的影响,让我阿娘与他合葬,追封阿娘为太后。” “完全没必要。” “如果阿父真的会这样做,那么待阿父百年之后,我定然会将阿娘移出宗庙,还她一个自由。” “阿娘想要的,从来不是生前盛宠,死后哀荣,她想要的,是——自由。” 是不再做别人手中的棋子,不再身不由己,不再看两国厮杀,不再夹缝求生。 ——她只想要自由,仅此而已。 偌大宫殿,陡然陷入安静。 谁也不曾料到,这位公主竟能如此豁达。 又或者说,她与掌权天下的帝王如出一辙,一样的天生帝王,又一样的重情重义。 不追封阿娘并非薄情寡义,更不是为了政治前途放弃自己的生母,而是她清楚知道,自己生母想要的是什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身为上位者极为可贵的品质。 更为可贵的是她不会被孝道牵绊,不会为了博一个孝子美名,便将自己母亲最厌恶的东西强加于母亲身上。 她不在乎世俗眼光,更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她只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千山无阻,热血相酬。 嬴政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 ——很好,像他。 “十一,你果然是陛下选中的人,你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通透!” 王离长舒一口气,打破章台殿的寂静,“你就该这样想,只有这样想,才不辜负你阿娘与陛下!” 李斯轻捋胡须,“公主是极聪明之人,自然不会辜负那位夫人与陛下。” 冯劫颔首。 冯去疾抬手擦了下额角冷汗。 ——幸亏公主通透,若是不然,在这件事情上与陛下僵持不下,那未来的大秦怕是有得乱。 蒙毅收回视线。 蒙恬抬手,拍了拍蒙毅肩膀。 ——小奶团子终究会长大,习惯便好。 蒙毅抬手拍了拍大兄手背。 他知道公主终有一日会长大,也做好了公主不再需要自己的心里准备,只是当这一日真的来临时,他多少还是会有些空落落的。 但空落落的又如何? 足够成熟足够理智的公主才能担得起大秦万里江山的重任。 蒙毅轻轻笑了一下。 章邯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不辜负就好!” 王离笑道,“只有这样的公主,才值得陛下另眼相待。” 话毕,王离撩袍起身,拱手向主位处的嬴政道,“陛下,您觉得呢?” 李斯摇头失笑。 到底是与公主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少将军,在公主的事情上,从来身先士卒当仁不让。 ——这话是委婉催促陛下早些将册立皇太女的事情昭告天下,普天之下,只有少将军敢这样说。 蒙恬简直头大,“王离,退下。” 王离不为所动,一双星眸看向主位上的嬴政,“大将军,我这是在征求陛下的意见,不是你的。” “......” 果然毅儿揍他都是有原因的。 蒙恬向蒙毅使了个眼色。 蒙毅会意,准备起身,然而下一刻,他却听到嬴政的声音缓缓响起,“册封皇太女乃是国之重事,需择吉日册封,还有月余时间,便是吉日。” 蒙毅动作微顿。 ——陛下竟会这般直白回答王离的问题? “太好了!” 王离大喜,“册立完皇太女,便可带着皇太女一同祭拜宗庙,告慰天地祖宗。” “待来年开了春,天气不这么冷,还能封禅泰山!” 王离越想越兴奋,“陛下,您的功绩足以封禅泰山,不如趁着册立皇太女的机会带着皇太女一同封禅吧!” 十一若能以皇太女的身份跟随陛下一同封禅泰山,那么十一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纵然有心人想拿十一生母做筏子,可封禅泰山的事情摆在眼前,那些有心人也只能偃旗息鼓。 封禅泰山太重要了,重要到足以阻止所有流言蜚语,是一种帝王强势宣告,宣告天下黔首,更宣告山河鬼神——公主鹤华是他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鹤华呼吸一紧。 若能以皇太女的身份随阿父一同封禅泰山,那么这比追封她母亲为太后更来得名正言顺。 但封禅泰山非同小可,是帝王分权,更是钉死了她是继承人的事情,日后哪怕她做出再怎样让阿父失望的事情,阿父想要废她却也是比登天都难。 古往今来,若帝王封禅泰山,那么皇太子便在坐镇京中,几乎没有太子能跟随帝王一同封禅。 跟随帝王封禅的皇后倒是有,那位皇后是武皇,华夏史上唯一的正统女皇帝,李治带她去封禅,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愿将天下与她共享。 李治对武皇是历史圈里有名的三大真爱之一,对武皇的感情毋庸置疑,除了这一点,皇后与皇帝是绝对的利益共同体也占很大一部分原因,皇后的权利全部来自于皇帝,所以皇帝分权皇后也无妨。 可继承人便不一样了,继承人是竞争者,期盼夜盘盼着你闭眼蹬腿的人,若带着继承人一同封禅,那么继承人下来之后来一出今日黄道吉日,陛下该驾崩了把你直接送走,臣子虽然起疑,但也不会多说什么。 ——毕竟是你钦定的继承人,还带着一同封禅泰山,他们不会因为你死得可疑便推翻你之前的决定。 所以对于实权皇帝来讲,带着继承人封禅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一个弄不好,封禅便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精明理智的帝王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也就是王离心思简单,才会得陇望蜀,想让她的继位更加名正言顺,便不加思考便问出这样的话题,而她也的确心动了,才会有一瞬的上头。 很正常。 谁能对绝对的权力不上头呢? 鹤华不甚在意,笑着道,“阿父,您不必听王离胡言乱语,封禅是帝王的事情,哪有继承人参与的道理?” “您若封禅泰山,我便留在咸阳坐镇后方,绝不——” “既是帝王之事,便是你之事。” 嬴政眼皮微抬,打断鹤华的话,“十一,你是如今的继承人,更是未来的帝王,此事你当随朕一同前往。”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心脏陡然收紧。 ——她的阿父,远比她想象中更爱她。:,m..,. 104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冯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您要公主陪您一起去泰山封禅?” “陛下三思!” 冯去疾瞬间起身,“封禅泰山非同小可,陛下当从长计议!” 蒙恬蒙毅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一闪即逝的震惊。 他们知道陛下对公主的偏爱偏宠,但不知道陛下竟对公主偏爱到这种程度——带公主去泰山封禅,与拱手让江山没甚区别。 可转念一想,这也的确符合陛下的行事作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非真的确定公主的政治素养与政治眼光堪配继承人的位置,陛下又怎会立公主为继承人?既然立公主为继承人,又何必处处提防公主谋夺自己的位置?何不是好事做到底,直接带公主去封禅? 陛下向来自负。 ——他认定的人,绝对不会错。 短暂讶异之后,兄弟两人收回视线。 既然是陛下决定的事情,他们又何必阻拦? 两人端坐在小秤之上,安静饮着茶,不对嬴政方才的话发表任何意见。 李斯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嬴政平静开口,“朕说十一可以随朕一同封禅,便是可以随朕一同封禅。” 冯劫冯去疾脸色微变。 王离张了张嘴,“陛、陛下,您,您方才说什么?” 幸福来得太突然,直率天真的少将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又看主位上的帝王,试探问出自己的问题,“呃,您说您要带着公主一同去封禅?” “臣没听错吧?” 嬴政眉梢微挑,目光落在王离身上。 四目相对,王离清楚看到帝王目光悠悠,眼底透着几分揶揄。 王离挠了挠头,“陛下,您倒是说话呀?” “你没有听错,朕的确要带十一一同参加封禅。” 嬴政回答着王离的话,目光却看向鹤华。 鹤华此时也在看他。 十五六岁的年龄,脸上的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稚气与青涩,像是刚刚抽条的小树苗,枝叶上还挂着晨曦的露珠,如此朝气蓬勃,如此欣欣向荣。 这就是他选定的继承人,初升的太阳,不畏虎的小牛犊,一双眉眼像极了他,一身的性格也像极了他,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万里江山千秋鼎盛。 嬴政笑了一下。 鹤华睫毛轻轻一颤,跟着帝王慢慢笑了起来。 ——她不会辜负阿父对她的期望。 她会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更会是一位圣明的君主。 王离大喜过望,“陛下英明!” “陛下不愧是千古一帝!” “陛下——” “少将军,这些话你没说腻,我们都听腻了。” 冯劫不耐打断王离的话。 “谁让你听了?” 王离从不惯着这些老臣,“不想听我的话,那便捂上耳朵。” “王离,不可无礼。” 见王离越来越放肆,蒙毅皱眉开口。 多年心理阴影冷声斥责,王离撇撇嘴,不再与冯劫针尖对麦芒。 冯劫还想再劝劝嬴政。 倒不是对公主有意见,更不是公主不能去,而是这件事实在非同寻常,作为以职责是劝诫帝王督查公卿大夫的御史大夫,他注定要因为这件事再三向陛下上书请奏。 若公主不是继承人,那公主随陛下一同去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帝王的偏爱明目张胆,公主身有异象,聪明机智,陛下偏爱公主很正常。 可公主一旦被陛下册立为继承人,那公主的身份便完全不同,这个时候被陛下带着一同去封禅,几乎是陛下向全天下宣布,他愿与继承人同坐江山。 简直儿戏! “陛下三思!” 冯劫道,“陛下带公主一同前往泰山,那么谁坐镇后方?替陛下处理军政要务?” 到底是沉浸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这个角度说不通,冯劫便换另外一个角度,“是将长公子扶苏召回咸阳?还是留一位公卿在咸阳?” “陛下,您若立公主为皇太女,便不能让长公子扶苏监国,否则置公主于何地?” 冯劫声音微微一顿,眸间陡然一凉,“至于留公卿在咸阳......陛下难道忘了昌平君之事?” 蒙毅目光陡然凌厉。 蒙恬动作微微一顿。 嬴政凤目轻眯,眼底墨色一片。 李斯眼前一黑。 ——这些当御史的人,从来将九族性命置之度外。 王离险些破口大骂。 ——劝陛下便劝陛下,拿昌平君说事算什么?算往陛下心窝里捅刀吗? 章邯眼皮微抬。 鹤华微微侧目,瞧了一眼义正言辞的冯劫。 “说封禅便封禅,御史大夫何必故左言他?” 鹤华有些不悦,她不喜欢别人揭阿父伤疤。 冯劫不为所动,“公主,您若真心疼陛下,便该与臣一同劝陛下,而堂而皇之接受陛下带您一同参加封禅大典。”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鹤华轻嗤一笑,十分不屑,“我当然心疼阿父,所以我从不叫阿父为难。” 嬴政眸光微动,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鹤华轻轻一笑,从座位上起身,到大殿中央,对着主位上的嬴政深鞠一躬。 “阿父,十一觉得御史大夫所言甚是。” 鹤华道。 王离一头雾水,“公主,你在说什么?” “你是被御史大夫气昏头了?” 冯劫微微一愣。 ——他可没王离那般的直心肠,觉得公主是在认同他的话。 嬴政看了眼鹤华,“御史所言甚是?” “是。” 鹤华颔首,“十一若随阿父一同参加封禅大典,那么谁又能为阿父坐镇后方呢?” 章邯面无表情。 蒙毅视线随鹤华而动。 蒙恬不动声色饮茶。 冯劫一脸狐疑。 冯去疾看了又看鹤华。 李斯轻捋胡须。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十一觉得,御史大夫的建议很中肯,若我们都去泰山,则咸阳空虚,无人主政,这种情况下,需找一位阿父极为信任之人留守咸阳。” “十一推荐大兄。” 鹤华声音响在大殿之上。 王离一拍大腿。 ——对啊,可以让长公子监国! 但转念一想,又很快否定这个提议。 监国不同于其他,是继承人才能做的事情,若是普通公子做了,那便是陛下有立这位公子为继承人的意思,日后可以成为这位公子争夺江山的资本。 长公子本就占长,而公主是最幼,废长立幼本是取乱之道,是如今天下归秦,大秦蒸蒸日上让陛下威望空前高涨,才能放着长公子不立而去立公主。 哪怕陛下威望极高,也有不少人嘀咕陛下废长立幼的事情,若公主无错尚好,一旦被人抓了把柄那些人便会联合曾被陛下安排监国的长公子谋夺公主的位置! 不能让长公子监国。 哪怕是二公主联合其他公子公主监国,也比长公子自己一个人监国强得多。 冯劫眼皮狠狠一跳。 ——公主竟不介意长公子监国? 冯去疾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蒙毅深深看了一眼鹤华。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嬴政目光变得玩味起来。 “公主三思。” 王离脱口而出,“公主虽是好意,但长公子未必肯接受公主的好意。” “大兄会接受我的好意的。” 鹤华微微一笑,十分坦然,“大兄乃阿父长子,是我血脉相连的大兄,且仁和宽厚,颇有处理政务的经验,由他来监国,对阿父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冯劫皱眉,冯去疾眉头拧了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鹤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是试探陛下之意,还是试探他们的意思? 但少女脸上毫无试探之意,只有一脸的坦荡,她抬头看着自己的阿父,眼底满是孺慕与认真。 她的的确确想让她的大兄监国。 尽管这位大兄是她最强劲的竞争者,只要她稍有不慎,便会被她大兄的拥护者拉下马,失去继承人的位置与唾手可得的帝王。 可她依旧推荐她的大兄,毫无芥蒂,坦荡认真。 仿佛她推荐的不是自己的竞争者,而是自己的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一般。 两人瞬间安静。 恍惚间,他们有些明白陛下为何这般坚持一定要带公主前去封禅泰山。 ——因为陛下无比笃定,他选中的人不会同室操戈祸起萧墙,更不会为了些许权力便对自己的兄弟姐妹赶尽杀绝。 公主不仅聪明清醒,更善良重情。 这明明是帝王最不该有的品质,但在她身上,却无比契合。 正如她的父亲一样,万钧雷霆对事不对人,心狠手辣却只针对敌人。 这是千古一帝的政治素养,而不是一味的杀伐果决,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陛下,臣知错。” 冯劫缓缓跪下,以头叩地,“是臣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公主高风亮节,仁厚宽和,堪为大秦继承人。” 不轻不重的声音响在大殿。 冯去疾起身,随着冯劫一同走到大殿中央,对着主位上的嬴政一拜到底,“臣附议。” “臣附议。” 李斯跟着拜下。 蒙恬蒙毅互相对视一眼,没有参与三位重臣的举动。 ——他们早就对公主的理智清醒有一个完整的认知。 王离有点懵。 不是,刚才还反驳十一不能随陛下封禅呢,怎么片刻功夫便完全换了态度,改成恭维十一了? 但很快,只是单纯但并不是蠢的少将军明白了三位公卿的举动——他们彻底信服十一。 之前是帝王威压,陛下说十一是继承人,他们便认十一为继承人。 一个身带异象却又颇为聪明的人做了大秦继承人,无论是对朝臣还是对黔首们来讲都是好事。 但现在,他们是彻底被十一折服。 因为他们知道十一有的不止是能力,还有一颗包容善良的心。 她容得下自己的长兄监国,她永不会祸起萧墙。 英明的帝王难得,但英明且善良的帝王更为难得,更更难得是,她的善良有锋芒,她的仁厚有棱角,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懦弱者,她是如她阿父一样笃定自信的帝王。 她有足够的自信,万里江山会在她的股掌之间。 她也足够笃定,她的大兄永不会反,所以她不屑更不会同室操戈。 她的大兄是她的肱骨重臣,而不是她处处需要提防的人。 王离眼底满是赞许。 ——到底是陛下选中的十一,看问题一针见血,通透! & nbsp;嬴政懒懒挑眉,“你们不该质疑朕的选择。” “因为朕的选择——不会有错。” 是日,帝王昭告天下,册立公主鹤华为皇太女。 天下为之沸腾—— “鹤华公主为继承人?” “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又是女人,竟然能被陛下立为继承人?!” “女人怎么了?怎么不能当继承人了?” “大周早亡了!” “就是!” “男女平等的国策都推行多少年了?大秦是以法治国,律法说公主可以,公主便可以!” “再说了,皇帝陛下与公卿大夫们都同意立公主为继承人,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得到皇帝身上?” “鹤华公主值得继承人的位置!” “鹤华公主会造纸,会给我们带来亩产千斤的种子,还能修建各种各样的工厂,让咱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这样的人不当继承人,谁当继承人?” “不是说废长立幼是取乱之道吗?” “鹤华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孩子,立她为继承人,会不会引发公卿大夫们的强烈抗议?” “是啊,那帮公卿大夫们最顽固不化了。” “当初鹤华公主提议让女人一同参加官吏考核时,那帮公卿大夫们便说三道四的,怎么都不肯执行公主的命令,最后还是公主求了陛下,将工厂拨出来让女人来管,这才有了咱们女人的立足之地,可以去工厂上班,而不是在家里相夫教子守着一方小院过日子。” “陛下都昭告天下了,公卿大夫们不同意也得同意。” “对,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想给谁就给谁,公卿大夫们可以指手画脚,但阻止不了陛下的决定!” “嗐,你们这话就是误会公卿大夫了,公卿大夫们跟咱们一样,也认同公主当继承人。” “谁不想要一个聪明的上峰?” “在公主手下当官,可比在旁人手底下当官容易多了。” “你们看看栎阳就知道,原来是一潭死水,现在繁荣昌盛,栎阳那边的官员们巴不得公主再回去呢。” “如果公主回去继续当他们的上峰,那么栎阳赶超咸阳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嘛!” 是日,扶苏抵达咸阳。 “大兄,你终于回来了!” 鹤华喜出望外。 鹤华出城接扶苏,兄妹两人在马车上有说有笑。 扶苏抬手给鹤华斟了一盏茶,脸上满是欣慰,“十一,恭喜你,终于答偿所愿了。” “也恭喜大兄,有了一位皇太女的妹妹。” 鹤华接过茶,“大兄,我可是史上第一位皇太女呢!” “大兄知道。” 扶苏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鹤华的发,“阿父是史上第一位皇帝,你是史上第一位皇太女,十一,我为你们骄傲。” 许久不曾被人揉头发,鹤华猫儿似的靠在引枕上,由着扶苏揉着她的发,“大兄也是我的骄傲。” “我骄傲我有这么一位好大兄,那么宽厚,那么仁善,那么可遇不可求。” “半年不见,你越发油嘴滑舌了。” 扶苏莞尔。 鹤华笑道,“不是油嘴滑舌,是真心话!” “好,真心话。” 扶苏一脸宠溺。 “大兄,我这次可是做到了,没有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嫂嫂。” 说完自己当上皇太女的事情,鹤华话锋一转,“嫂嫂昨日还与我说起你,说你过几日便该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咱们一同去寻嫂嫂,给嫂嫂一个惊喜。” 扶苏摇头轻笑,“我现在去寻你嫂嫂,给她的不是惊喜,是惊吓。” “且等我回府梳洗一番,再与你一同去寻你嫂嫂。” 话虽这样说,但扶苏还是指挥马车从李斯府邸绕道回家。 作为成年公子,他已不在宫中居住,开府治事在咸阳城里有自己的宅子,只是这两年海域修建巨船,他因有长期治理南越的经历,便被阿父派去督建船只,一年到头鲜少回家,这种情况下,他的妻子便不怎么在府上居住,而是常年住在自己家。 毕竟他的妻子已入仕为官,前途一片大好,如果在自己家居住,那么一旦政务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能随时与自己的父亲李斯沟通,可若回他的府邸居住,便要来回折腾,他又不在家,还不如不折腾,直接住在自己家。 扶苏微抬手,悄悄掀起轿帘一角,透过巴掌大的缝隙看向李斯的府邸。 半年未来,李府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阿父册封太女,大赦天下,他的这位岳丈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从廷尉晋升到左相,廷尉府变成了丞相府,门匾换了,看上去气派不少。 至于门匾之下的侍从,则还是原来的样子,中规中矩的穿着,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毫无主人升官加爵自己便嚣张跋扈的恶奴模样。 “大兄,今日嫂嫂要加班,你就是把李府盯出个窟窿,只怕也看不到她。” 鹤华忍不住笑道。 扶苏放下轿帘,“你这孩子,越来越狭促了。” “罢了罢了,咱们先回去洗漱,待洗漱之后拜见过阿父之后,再去李府登门拜访。” “等一下。” 轿帘外突然响起一道清脆声音,“可是扶苏公子回来了?” 扶苏有些讶异。 ——这不是他夫人心腹侍女的声音么? 下一刻,轿帘被人从外面掀起来,侍女欣喜的脸闯进来,“公子,果然是您!” “大夫说今日皇太女早早便出门了,定是去接您了,便让我在这儿等着您,说您回来之后必会从我们府上绕道回去,大夫好生聪明,果然全被大夫猜对了!” “嫂嫂只让你等,她却还在加班。” 鹤华打趣儿道。 ——嫂嫂的官职是谏议大夫,自从入仕为官,底下的人便不以夫人称呼她了,而是称呼她的官职。 侍女与鹤华极为相熟,听鹤华打趣儿自己,便笑道,“大夫为何加班,旁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 “若不是因为您的事情,大夫怎会到现在还回不来?” “好,都怪我,怪我让嫂嫂政务繁忙了。” 鹤华噗嗤一笑。 “有您这句话,大夫再怎么忙都值了。” 侍女笑眯眯,招呼人扶扶苏下下马车,“都到家门口了,公子还坐着干什么?” “公子快下来,府上已备好热水衣物,只等公子回来,便可让公子沐浴更衣。” 其他侍从一拥而上,将扶苏架下马车。 扶苏像只被人绑住的虾,“我还未回府——” “哎呀,公子客气什么?这里就是公子的家。” 侍女笑着把扶苏推进府。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到底是嫂嫂带出来的人,连侍女都透着一股子爽利劲儿。 还别说,阿父的目光真的很毒辣,温柔好性的大兄遇到强势活泼又泼辣的嫂嫂,日子过得真的很有意思。 李府一早便安排好了一切。 扶苏梳洗更衣之后,侍从们奉上简单但滋补的菜肴让扶苏鹤华垫肚子,两人一会儿要去宫里见陛下,沟通封禅大典的事情,这件事有得谈,万不能空着肚子过去。 两人吃饱喝足,李府已准备好新的轿撵,两人坐上轿撵,一路往章台殿而去。 此时的章台殿,嬴政正在与公卿大夫们商议祭拜宗庙细节。 册封皇太女的诏书已经颁布,下一步便是帝王带着继承人祭拜祖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是祭祀,戎是打仗,祭祀宗庙的事情万万大意不得。 “陛下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地方?” 说完哪些时辰该办哪些事,太史令征询嬴政的意见。 嬴政瞧了眼窗柩外半阴不晴的天色,“祭祀之日需是晴日。” “陛下放心,臣夜观天象,那日必是晴日。” 太史令连忙道。 开什么玩笑? 若连阴晴圆缺都看不懂,还怎么做掌管天文历法与占卜祭祀的太史令? “可。” 嬴政颔首。 太史令松了口气,拿着文书退回自己的位置。 冯劫站了起来,“陛下,待新年祭祀完宗庙之后,封禅泰山的事情便可着手准备。” “但在这之前,陛下需定好监国的人选,定好之后,便可让他着手接触朝政,以免陛下走后他因不熟悉政务而手忙脚乱,延误军政。” “不错,此人至关重要,陛下需慎之再慎。” 冯去疾跟着道。 两人极有默契,没再提昌平君的事情。 ——昌平君叛乱是陛下心口一道疤,若不是到了紧要时刻,他们才不会去戳陛下的旧伤疤。 嬴政眼皮微抬,“朕以为,十一的建议很中肯。” “陛下想让长公子监国?” 李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作为长公子的岳丈,李斯在这件事情上极为谨慎,“陛下,臣以为长公子常年在外,不熟悉咸阳政务,只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若陛下一定要让长公子监国,那么臣请奏陛下,当留几位重臣辅佐长公子,再留几位公子公主一同议政,这样才更为稳妥。” 能压得一众公子公主乖乖听话的人,那必然是“咸阳宫幼儿园院长”蒙毅蒙上卿了!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蒙毅。 ——蒙上卿,这种事情您应为陛下分忧,当仁不让留下来! 至于他们,当然是随陛下一同去封禅泰山了! 这可是直道修好的第一次是东巡,没有舟车劳顿,只有平坦宽阔的直道,一路赏花观景便能到泰山! 像这种公费陪陛下吃喝玩乐的事情,哪怕不是去封禅泰山,他们也要把机会留给自己! 众人目光全部落在蒙毅身上,蒙毅不为所动。 善解人意且乐于助人的蒙上卿仿佛看不到众人眼底的热切期盼,热闹章台殿陡然陷入安静。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冯劫曲拳轻咳,试探开口,“蒙上卿?” ——没事儿,问题不大,蒙毅脸皮薄,只要他好意思开口,蒙毅便不好意思拒绝。 “我自出仕以来,出则参乘,入则御前,何时离陛下左右?” 蒙毅目不斜视,十分好意思拒绝。 冯劫捂了捂心口、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蒙毅这种老好人居然都不愿当老好人了! “蒙毅随朕同去。” 嬴政啧了一声。 蒙毅微微一笑,“谢陛下。” 蒙毅不去? 那,蒙恬也行!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移,落在蒙毅旁边的蒙恬身上。 “......” 谢谢,他也挺想出去玩的。 嬴政目光变得玩味起来,“可,蒙恬留下。” 蒙恬嘴角微抽。 会心一击是帝王后面的一句话—— “王贲何时抵达咸阳?” 蒙恬眼前一黑。 是的,陛下带了毅儿与上将军巡游封禅,却把他留下来看家。 一瞬间,蒙恬想回北疆修直道的心都有了。:,,. 105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阿父让蒙大将军与大兄留守咸阳?” 鹤华顿觉不妙。 倒不是不信任蒙恬与大兄,而是之前留下的阴影太惨烈,让她一听俩人配合监国,便忍不住想起平行世界的两人的结局。 在平行时空里,蒙恬驻守北疆修建直道,大兄被派去监军,帝王派继承人在边疆历练,让边关的苦寒磨一磨他的性子,这本是一个好安排,可偏偏,大兄的弟弟是胡亥,还有一位寺人叫赵高,再加上被威逼利诱的李斯,三人联手,大兄自刎,蒙恬被毒杀。 对于这场惨烈变故,千百年来史学家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大兄因与阿父政见不和,早已失去帝心,让他去北疆,说好听点是监军,说难听点是发配,所以在胡亥的矫诏到来之后,他才会二话不说便自刎,让跟在后面想拦他的蒙恬拦都拦不住。 还有一种说法,是大兄愚忠愚孝,完全没有继承阿父杀伐果决的帝王政治素养,一封矫诏,便让他不问缘由提剑自刎,至于蒙恬的劝阻,在他看来都是无用功。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阿父已降诏让他赴死,他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两种说法吵了上千年,谁也说服不了谁。 直到现在,大兄自杀的事情还是互联网上的热门话题,只要有人讨论,顷刻间便能上论坛热门。 蒙恬作为阿父的心腹爱将,对阿父的心思了解得极为透彻,在矫诏下来之后力劝大兄不要自杀,遣人去阿父身边打探一下消息再做打算,毕竟他的弟弟蒙毅是阿父心腹中的心腹,若阿父果真要大兄自杀,蒙毅不可能没有得到消息。 但北疆距沙丘千里之遥,而此时的蒙毅因代替阿父祈福而尚未回转,在阿父崩逝之后,蒙毅被胡亥派去的人囚禁,赐死的原因很简单,说阿父有立他之意,是蒙毅百般劝阻,才让阿父打消了立他为继承人的念头。 这样的借口何等拙劣?蒙毅当然不会信。 被囚禁期间,蒙毅写了无数封奏折,言阿父并非旁人三两句便改变主意的帝王,言他乃帝王心腹,若帝王执意立储,他只有听从,从无劝阻,更言他从不曾参与立储之事,让胡亥不要听信奸佞之言。 蒙毅的奏折字字啼血句句诚恳,可这样的奏折根本到不了胡亥手里。 又或者说,哪怕摆在胡亥面前,胡亥看也不会看,他要的是蒙氏兄弟的死,而不是留着他们继续碍眼。 于是蒙毅死了,死于被毒杀。 蒙毅先被囚禁,后被毒杀,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蒙恬迟迟得不到蒙毅的消息,但来自胡亥的矫诏却一封接着一封,将军卸甲交兵权,上书陈情的奏折写了一封又一封,但丧心病狂的胡亥根本不会看,一包毒药送绝世悍将上西天。 兄弟两人皆死于毒药,是史书工笔也掩饰不了的被毒杀。 ——被囚禁的他们怎么可能弄得来毒药?又怎么可能将毒药下在自己的饭菜里? 是胡亥毒杀了他们,却还要诬赖他们畏罪自杀。 数代事秦的忠臣良将,一文一武的巩固栋梁,就这样死在昏君佞臣之手。 而大兄与蒙氏兄弟的死,也彻底拉开胡亥自灭满门与屠戮忠良的序幕,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大秦,在灭掉六国的第四年,将战国最后一个国家送上终结。 这样的历史怎么看怎么沉重,以至于鹤华听到蒙恬与扶苏俩人合作监国,便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错觉,倒不是觉得两人再次重复平时时空的悲剧,而是两人合作的结果太惨烈,让她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起那段历史。 “公主有何高见?” 见鹤华一脸犹豫,蒙恬眉头微动,徐徐开口。 鹤华目光在蒙恬与扶苏身上来回打转,“呃,没什么。” “十一,你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又何必瞒着大家?” 扶苏摇头轻笑。 蒙恬颔首,“不错,公主在担心什么?不妨直言相告。” “倒不是担心,而是想起一些旧事。” 这个话题若草草揭过,只会让蒙恬与扶苏越发疑惑,鹤华想了想,便道,“在那些旧事里,大兄与蒙大将军也曾一起共事。” 话说到这儿,便不必再往下面说,众人皆非蠢人,一句旧事,再看看鹤华脸上的犹豫,很容易让人猜到两人一起共事的结局并不好的事情。 扶苏脸色微变。 蒙恬抬了抬眉。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嬴政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阿父,可否换其他人来监国?” 没有犹豫太久,扶苏拱手向嬴政请奏。 蒙恬随之开口,“陛下三思。” “监国乃国之大事,万万马虎不得,陛下还是早些做出调整,莫选臣与长公子。” “旧事是旧事,你们是你们。” 嬴政不置可否,“难道为些虚无缥缈的旧事,便要推翻最为合适的人选?” 作为一个看过史书的帝王,他当然知道平行时空的大秦发生了什么。 他在巡游途中暴毙,赵高秘不发丧,改他遗诏,杀他长子,尽管他的长子背后是大将军蒙恬与几十万大军,但在赐死的诏书抵达北疆之际,这位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还是选择自杀,而他的心腹爱将蒙恬,在不久的未来也被毒杀。 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讲不亚于当头一棒,让他足足静了半刻钟才缓过神来,然后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还是仁慈了——赵高胡亥死得太容易,他应该留着他们的姓名,让他们长长久久地活着,长长久久受折磨。 至于被他们威逼利诱不得不加入他们的李斯,他说过不迁怒便不会迁怒,他是一个大度的帝王,一个不会翻旧账的帝王,所以他只是让李斯在廷尉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十几年,临到他册立十一为皇太女大赦天下之际,才把李斯往上升了升,让他做了个左丞相,原本的左丞相冯去疾做了右丞相。 如果没有这件事横在中间,早在数年前他便会把李斯提拔为丞相。 李斯的才干远在冯去疾之上,是右相的不二人选,但出了这样的事,他没有灭李斯九族已是极为大度,又怎会将李斯提拔为右相? “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嬴政斩钉截铁,“扶苏监国,蒙恬辅佐,另着令二公主与公子高公子将闾一同议政。” “喏。” 扶苏叹了口气。 ——阿父还是这般独断专行,听不得的意见与建议。 抬头看鹤华,少女面上没什么反应,仿佛她早已习惯帝王的独/裁,对帝王的霸道见怪不怪。 不仅见怪不怪,甚至还觉得这就是帝王本色,意志坚定,态度坚决,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便更改自己的决策。 扶苏微微一怔,神色若有所思。 十一不是习惯阿父的脾气,而是她与阿父的性子如出一辙,当她遇到这种事情,她会毫不犹豫做出与阿父一样的决定,所以她不会像他一样去劝阻阿父,而是真心实意觉得阿父没错。 这样也好。 只有这样的十一,才会成为阿父力排众议也要册立的继承人。 扶苏笑了一下。 至于十一的担忧与话外之音,交给他便好了。 他已不是十几年前纸上谈兵的贵公子,绝不会让另一个世界的悲剧在他这个世界上演。 定好监国人选,剩下的便是着手准备祭祀宗庙与安排封禅泰山的事情。 这个时候冬月是岁首,尚未到冬月,秩奉一千石以上的官员们便陆续抵达咸阳,一为朝贺述职,二为恭贺皇太女的册立,三为祭祀宗庙与封禅泰山。 作为帝王心腹中的心腹,册立皇太女的事情上将军王贲比鹤华更早知道得到消息,祭祀宗庙与封禅泰山的事情少不了上将军,戎马为战的将军火速将欧洲诸地纳入版图,留下专门为治理欧洲诸地而增派的官员后,便星夜赶回咸阳,终于在祭祀宗庙的前一夜,将军抵达咸阳城。 从普通兵士到武将最顶峰的上将军,寻常人用一生都不完这段路程,但对于开疆扩土战功唾手可得的王贲来讲,不过三五年的时间,王贲官复原职,原来被查封的府邸也被嬴政再度赐下,门匾为帝王亲笔所书,大气磅礴的大篆尽显上将军府的威风凛凛,朱门也重新粉刷,喜气洋洋迎接自己的旧主人。 王贲抬头瞧了瞧门匾,大步走进府邸。 恩,看上去与过去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府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搬空,换成银钱修筑了一条从咸阳到泰山的将军路。 行吧,将军路就将军路。 这样后人不止记得他的战功,更记得他倾尽家财去修路。 王贲不甚在意,回到自己房间梳洗更衣。 换完衣物之后仍不见自己的好大儿,抬头瞧了眼小心翼翼侍立着的侍从,顺嘴问了一句,“离儿呢?” 侍从抬头看了眼王贲脸色,又飞快收回视线,“少将军这几日歇在宫中,不曾回来。” “......” 儿大不中留。 王贲放下茶盏,十分嫌弃。 下一刻,二门外伺候的侍从一路小跑—— “将军,蒙将军携蒙上卿来访。” “将军,副将苏角来访。” “将军——” 王贲心里舒服了。 儿子没了就没了,当年他追求夫人之际,也整日将他父亲抛在脑后,离儿在这种事情上像他不足为奇。 但与父亲相较,他还是幸运的,最起码,还有一帮关中儿郎来为他接风洗尘。 王贲笑了笑,起身吩咐侍从,“摆宴。” · “明日便是祭祀宗庙的日子,你阿父还没回来吗?” 鹤华一边与太史令对明日的礼仪,一边问作为明日亚祭的王离。 王离身着礼服,手捧玉圭,尽显关中贵族的风仪,“应该回了吧?” “今夜再不回,便赶不上明日的祭祀大礼了。” “......你没派人回家看看?” 鹤华道。 王离一拍脑壳,“这几日太忙了,我把这件事给忘了。” “你先帮我拿一下。” 王离把玉圭放在章邯手里,“我让人回府看一下,我阿父今夜该回了。” 章邯接下玉圭。 交了玉圭,王离便提着礼服往外跑,刚走出内殿,便见吕鬚快步从外面走进来。 “少将军,您这是要去哪?” 吕鬚奇怪问道。 王离道,“让人回府瞧一眼。” “哦,您是让人问上将军的事情吧?” 吕 鬚笑了一下,“您不必去了,蒙上卿刚遣人送信,说上将军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 王离心中一喜,“太好了!能赶上十一的祭祀大礼!” · “儿大不由爹。” 蒙恬揶揄一笑,“你如今也算体会了老将军当时的心情。” 王贲点头,“不错,体会到了。” “离儿旁的事情不像我,这件事却像我像了十足。” “不容易。” 王贲摇头轻笑,抬手将酒盏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侍从殷勤斟酒。 蒙毅陪了一盏。 侍从再斟酒,他摇头,制止侍从的斟酒。 “明日是祭祀大典,今日不可多饮。” 蒙毅瞧了瞧眼痛快饮酒的大兄与王贲,“你们也是如此。” 王贲啧了一声,“毅儿管公主公子们管习惯了,连我与你大兄都想管了?” “毅儿与离儿不一样,他是天生操心的命。” 蒙恬笑道。 “恩,的确比离儿沉稳多了。” 王贲星眸在蒙毅身上来回打转,“年龄也比离儿大不少,早该成家立业了。” 蒙恬的酒有些喝不下去了。 谁说不是呢? 可问题是,他的好弟弟觉得不是,不仅不是,还完全没有想要成家的念头,旁人像他这个年龄早已妻妾成群儿女环绕,唯独他,仍是孤家寡人,身边连伺候的女人都没有。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 蒙毅笑了一下,不甚在意。 王贲跟着笑起来。 王贲长了一双轻挑桃花眼,当他目光在你身上来回打转时,便有一种轻薄风流的味道在里面,更别提此时他的桃花眼别有深意,像是故意在人身上引火,蒙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上将军?” 蒙毅抬头看王贲。 王贲眼底笑意更深,“你既唤我一声上将军,便还记得当年在上林苑我对你的敦敦教诲。” “既如此,上将军便问你一个问题。” 蒙毅眼皮微抬,“上将军请问。” “有生之年,上将军能不能喝到你的喜酒?” 王贲眼睛盯着蒙毅,眼底满是暧昧。 蒙毅动作微微一顿。 蒙恬眼皮狠狠一跳。 ——大概率不能。 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止一次问过蒙毅,他的好弟弟不是避而不谈,便是能推便推,一度让他怀疑他的好弟弟不喜女人好龙阳。 可问题是大秦民风开放,他也并非顽固不化之人,曾有人向蒙毅送女人被拒收,便动了歪心思,送了几个清秀少年到他府上,后来的结果是少年被蒙毅丢出去从军,而送礼之人被蒙毅一贬再贬,至今都在苦寒之地打转转。 不喜欢女人,也并非龙阳之好,他这位好弟弟的终身大事怕不是终身难成。 蒙恬长长叹气,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都道长兄如父,但毅儿执意不成家,他这位如父的长兄也勉强不来。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王贲眸中精光微闪,“还是不好回答?” 蒙毅蹙了蹙眉,“没有不好回答,只是不知如何作答。” “阿父阿娘夫妻恩爱,大兄与嫂嫂两情相悦,上将军的婚事虽一波三折,但最终也得圆满。” 斟酌片刻,蒙毅缓缓开口,“我见你们如此,便也想寻一知心人与我共度一生。” 王贲来了兴致,“你的想法不错,但两情相悦可遇不可求。” “我知可遇不可求,所以才耽搁至今。” 蒙毅十分坦荡。 “我将门出身,官拜上卿,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似我这般,又怎会为旁人的眼光而草草定了自己的一生?” 迎着王贲探究视线,蒙毅声音坚定且认真,“上将军,蒙毅不愿将就。” “一如上将军当年宁愿抗旨不遵,也要那位亡国公主。” “蒙毅与上将军一样,终其一生,只娶自己心爱之人。” · “你呀,简直胡闹。” 鹤华伸手戳了下王离脑壳,“你阿父回来了,你不给他接风洗尘,还留在宫里做什么?” 排演祭祀大礼比上阵杀敌还要累,王离累得不轻,靠在引枕上,脑壳随着鹤华戳的动作来回摇晃,“嗐,他用得我给他接风洗尘?” “等着吧,他抵达咸阳城的那一刻,便会有无数人得到消息,然后拜帖跟雪花似的涌入府上,去给他谄媚行礼接风洗尘。” “我才不喜欢这种场合,我不去。” 王离抬手从案几上拿了个果子,咬着果子道,“明日我是亚祭,是重要性仅次于你的人物,我还是留在宫里排练吧,免得明天出什么乱子。” “你会害怕出乱子?” 鹤华不信。 王离道,“当然怕。” “这比上战场打仗可怕多了,我第一次上战场都没这么紧张。” 王离三两口吃下果子,侍女递来帕子,他擦了擦手指与嘴角,整理着衣物往鹤华的方向靠了靠,“我跟你说,我怕的不是我出乱子,我怕的是你出乱子。” “放心好了,我才不会出乱子。” 鹤华斜了一眼王离,“明日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我怎会出乱子?” 王离道,“你别把话说太满。” “这几日一直在下雪,哪怕明日天气放晴,天气只怕也是冷的。” “天气冷,便意味着地上会结冰打滑,若只是结冰,倒还没什么,可明日咱们穿的是礼服,又厚又重又难行,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在结冰的地毯上,你确定你能步步走得稳当?” 王离提了提自己身上厚重的礼服,抬头问鹤华,“你确定?” “......” 这还真没办法保证,但她早有准备。 鹤华悠悠一笑,“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说话就说话,骂人做什么?” 王离有些不满,“我还没说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呢,你倒先嫌弃我莽夫之勇了。” 章邯从殿外走进来。 外面冷得很,侍女送上一个鎏金小暖炉。 “多谢。” 章邯道了谢,捧着小暖炉去火炉前烤火。 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他一边烤着火,一边向王离道,“少将军不必担心,公主已安排妥当。” “?” 王离一头雾水,“十一安排了什么?” 底下烧着地龙,屋里又烧着暖炉,手里还捧着小暖炉,章邯身上的寒气很快消散,这才从暖炉的方向往鹤华的位置走过来。 殿内皆心腹,鹤华没有坐主位,而是与王离隔着小几相对而坐,章邯走到鹤华对面,侍女搬来小秤,章邯一撩衣袍,在鹤华对面坐下。 “公主遣我早早在台阶上洒了盐,雪遇盐便化水,祭祀台阶上的积雪已全部消散,只剩些许水渍在上面。” 章邯道,“我留了人在那里守着,每隔一段时间便再次撒盐打扫,只需再过两三个时辰,那里便连水渍都没有。” 王离一脸惊喜,“十一,不愧是你,连这件事情都想到了!” “没了水渍与积雪,厚厚的毯子铺在上面,能让公主走得稳稳当当。” 章邯抬头看鹤华,平日略显阴郁的眸子此时映了夜明珠的光,皎皎似月光,“明日是公主的好日子,公主必能一路顺遂,以皇太女的身份祭拜天地与宗庙。” 藏着月光的眼眸太温柔,隐而不发却也很晃眼,对上这样的眼睛,鹤华忍不住想起另外一个世界的章邯。 那个章邯也是这样看着另一个她,仿佛看的不是人,而是看着自己高不可攀的皎皎白月光,可遇不可求,可求不可触。 鹤华眉头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有些好奇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好奇她的选择与归宿。 她是选择了最后埋葬自己的人? 还是选择自己年少之际便嬉笑怒骂一路陪着自己的人? 又或者说,她心心念念的,是那个亦师亦友永远与自己保持距离的人? 她不清楚她的选择。 尽管她们本质是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思维与经历,但另一个她比她多了两千多年的煎熬与磨难,还有生不如死的一段黑暗,另一个她是血骨生花,更是浴火重生,这样的她,思维已与她大不相同。 鹤华抱着引枕,回答章邯的问题,“我当然会一路顺遂。”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那当然,你可是陛下选中继承人,你当然会安然无恙登上高台!” 王离与荣有焉。 “承你吉言。” 鹤华打了个哈欠,“今天先到这吧,明日得早起,你们赶紧回去睡吧,明日别起不来了。” 最艰难的路,另外一个自己已替她全部走过。 现在的她,是站在她的肩膀上眺望四方,且试天下。 如果有可能,她想让她与她一起走这段通向皇太女之路的祭祀路。 ——皇太女的位置,也有她的一份。 王离与章邯离开内殿,鹤华梳洗更衣,这几日累得太狠,她刚往床上一躺,便很快进入梦乡。 黑暗中,她看到点点星火聚集在一起,星火发现她的存在,慢慢汇聚成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 ——她的生命定格于这个年龄,只要不借助别人的身体,她的模样便永远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你看起来比以前好很多,已经能慢慢化形了。” 鹤华走向星火。 星火慢慢颔首。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被阿父册立为皇太女,明日便是我以继承人的身份参加祭祀大典的日子。” 鹤华对星火伸出手,“我想邀请你一块去,与我一同祭祀天地,得封太女。”:,,. 106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星火没有说话。 事实上她只是刚刚化形,感官处于朦胧之中,还没有自己的语言能力,她歪着头看着鹤华,空灵的眼底慢慢浮现些欢喜情绪。 鹤华笑了起来,“相信我,你一定会很喜欢明天的祭祀大典。”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这是她心中最为期待的事情。 当然,她更更期待的是阿父在,大秦也在,阿父是盛世明君,大秦千秋鼎盛,而她是盛世明君之下的继承人,史上第一位女性储君——大秦的皇太女。 星火慢慢点头。 鹤华莞尔,手指向星火伸去。 正常情况下,她的手会穿过星火,所以她很小心,在刚刚触碰到星火的时候便停下动作,隔着点点星火,虚虚握着她一团雾气的手,就像真的牵到她的手一样,带着她走向黑暗之后的光明。 这盛世太平,本就应该她与她共享。 而万人之上的皇太女之位,也应是她与她共坐。 星火歪了下头,低头看着自己被握着的手,点点光芒聚拢着调整,一点一点包裹着鹤华的手。 鹤华弯眼一笑。 · “公主,快醒醒!” 耳畔响起寒酥的声音,“今天是您的好日子,您千万不能误了时辰。” 鹤华揉了下惺忪睡眼,“醒了醒了,这就起。” 侍女们鱼贯而入。 鹤华起床洗漱,大妆更衣。 “十一,你好了没?” 殿外时不时响起王离一叠声催促的声音。 鹤华往嘴里塞了块垫肚子的小点心,就着侍女的手喝了口养生的菌汤,“好了,就来。” 梳妆的侍女轻手轻脚擦去鹤华嘴角的点心屑,小心翼翼涂上唇脂。 妆成。 “皇太女起驾——” 女官唱喏。 女官们分列两旁,一字排开。 卫士们按剑而立,俯身见礼。 鹤华在寒酥吕鬚的搀扶下缓缓从内殿走出。 此时子时刚过,星光如洗,拳头大的夜明珠缀在殿内与廊下,和着星光照亮着巍峨威严的咸阳宫。 宫门之下,鹤华如众星捧月般走出。 星光与月光洒落在她肩头,她肩头的衣服一边绣月亮,一边绣金乌,这是继承人衣服的标志,代表着肩挑日月,繁星作配,而衣袖处则是繁星与名山大川与飞鸟瑞兽,意味着世界万物尽披于身。 最隆重的衣服,最精致的妆容,今日的她是绝对的主角,仅次于帝王的万人之上。 王离微微一怔。 昨夜他见过鹤华穿礼服,但因为排演祭祀流程,而烧着地龙的宫殿也着实热,所以她并未将全部的衣服穿上,只着里面衣裙,衣服不够隆重,而脸上也是素面朝天,至于长发,则松松挽在鬂间,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现在不同,昭示着大秦继承人的礼服加身,天子十二旒,而诸侯九旒,旒珠随着她动作轻轻摆动,摇曳着星光与月光,盈盈映在她的脸侧,而旒珠之后,是一双在眼妆的勾画下越发显得凌厉艳丽的凤目,削薄的唇也是锋利的,处处透着高不可攀的威严。 公主鹤华,大秦储君。 今日之后,她的身份完全不同,而华夏大地,也迎来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继承人。 王离眸光随鹤华而动。 章邯呼吸为之一轻。 ——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光芒万丈,熠熠生辉。 礼官亲自来搀扶,小心翼翼扶着鹤华上车辇。 鹤华在车辇坐定,女官声音清扬,“亚祭献玉圭。” 王离回神。 章邯收回视线。 献礼女官呈上玉圭。 王离抬手,掌心朝上,女官将玉圭放在王离掌心,接了玉圭,王离跟上鹤华脚步。 章邯按剑而立,走在王离身后。 章邯之后,是英姿飒爽的女官,而女官之后,是威风凛凛的卫士,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宫门,向宗庙进发。 天子七庙,诸侯五。 嬴政称始皇帝,宗庙也随之扩建,离鹤华所住的宫殿有一段距离,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鹤华端坐在车辇上,两眼直视着前方,端庄又威严。 坐在旁边的王离用余光瞧着她,心里颇为新奇。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般严肃的十一,还别说,挺好看。 下一刻,纱幔缓缓落下,将外界与车辇隔绝开来。 鹤华端庄坐着的肩膀顷刻间舒展开来。 寒酥抬手往鹤华背后塞了个引枕。 鹤华舒服靠在引枕上。 吕鬚向其他女官使了个眼色。 女官们立刻上前,抬手托起险些将鹤华脖子压断的旒珠。 “累死了,脖子好痛,腰也好痛。” 鹤华有气无力。 “......” 行吧,什么肃容威严的皇太女?全部是假象。 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所熟悉的十一,娇气且爱享受。 王离哑然失笑,抬手拎了拎长长的旒珠。 每一粒旒珠都是用上好的宝石做成的,一颗又一颗,拿在手里颇有分量,更别提缀成一串挂在冠冕上压在头上的重量了。 王离侧目瞧了眼鹤华。 少女生得白,些许痕迹在她脸上便格外明显,冠冕颇重,欺霜傲雪似的一张皮子上被压出了红痕,透着些可怜兮兮味道。 “娇气。” 王离十分嫌弃。 话虽这样说,却直接抬手去拆她冠冕。 寒酥吓了一跳,“少将军,您做什么?” “少说还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宗庙。” 王离不懂梳妆,但拆东西对于一位戎马为战的将军来讲却是小菜一碟,他三两下拆下鹤华头上分量极重的冠冕,不甚在意道,“等快到宗庙的时候,你们再给皇太女戴上。” “......” 这事儿也只有少将军做得出来,普天之下再寻不到第一个。 寒酥抬手扶额。 ——少将军根本不是听劝的人,她们劝也无用。 再说了,皇太女都没意见,她们能有什么意见? 以寒酥吕鬚为首的女官们眼睁睁看着王离拆下鹤华头上的冠冕。 少了悬着九旈的冠冕,鹤华一下子轻松很多,按着脖子晃动着自己的头,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不少。 “恩,还是不戴更舒服。” 鹤华揉了下自己的脖子。 “那当然,这东西比我想象中要重。” 王离点头。 王离把冠冕拿在手里拎了拎。 不比他的头盔请多少,但他头盔是把他的头整个包裹在里面,冠冕不一样,是直接压在头上的,受力角度不同,戴冠冕便会比戴头盔难受很多。 更别提这位皇太女是富贵乡里长大的,金尊玉贵娇滴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让她戴着这样的冠冕,对她来讲与上刑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她很喜欢这个冠冕,他取下之后她看了好几眼。 王离把冠冕放在离鹤华颇近的案几上。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王离道,“祭祀宗庙是个体力活,不吃点东西熬不住。” 鹤华点头,“你也吃点。” “对了,章邯呢?他刚才吃东西没有?” 女官们打开一早便准备好的食盒。 食盒里是些容易克化的点心与肉脯果脯,精致摆在碟子里。 王离抬手拿银筷,用银筷子夹起一块肉脯送到自己嘴里,“都说我兴奋,我瞧着他比我更兴奋,一晚上没睡,东西也没吃,不像人,倒像是钢铁打的身体。” “不吃不睡怎么撑得住?” 鹤华蹙了下眉。 她虽睡得时间短,但也睡了两个多时辰,折合时间四个多小时,梳妆时便吃着东西垫肚子,吃饱喝足才上了轿撵往宗庙走,可尽管如此,厚重的衣服与沉重的冠冕还是把她折腾得够呛,累得浑身酸疼没什么力气,再想想章邯,不吃不睡还穿一身盔甲,再怎样是钢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 “寒酥,叫章邯上来。” 鹤华道。 寒酥有些犹豫,“太女,这怕是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 王离道,“你放心,你家太女绝对不是第一个打破常规的继承人,这种事情陛下也做过。” “阿父也做过?” 鹤华一下子来了兴致,指了指被王离放在案几上冠冕,“他摘了冠冕?还是偷吃东西了?” 王离道,“都做过。” “原来阿父也不是生来便稳重内敛的,年少之际与我一样调皮。” 鹤华噗嗤一笑。 “那当然。” 肉脯味道颇为不错,王离又吃一块,“纵观历代秦王,哪一个是循规蹈矩的?” “陛下又是六合一统的千古一帝,自然与旁人更不一样,做出来的事情也更匪夷所思。” · “陛下,皇太女怕不是跟您做了一样的事儿。” 蒙毅忍俊不禁,向放下轿帘向闭目养神的嬴政道。 嬴政眼皮微抬,“摘了冠冕,在车辇上偷吃东西?” “冠冕有没有摘,东西有没有吃,这些臣不清楚。” 蒙毅笑道,“但臣方才看到章邯被太女叫上了车,周围的礼官脸色极为难看。” /> 嬴政不置可否,“不过是将人叫上车辇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王贲呢?叫王贲上来。” “臣这便上来。” 车厢处响起王贲的叩门声,“外面太冷了,臣正想进来取取暖。” 嬴政掀了下眼皮,“你一个南征北战的将军,竟还会怕冷?” ——不是怕冷,是异常畏冷,早年攻打燕国时留下的病根。 那时的王贲已打过楚,灭过魏,不再是吊儿郎当的观众贵族,而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燕国在极北之地,他攻势甚猛,燕王便逃窜辽东,跑了燕王便不算灭过,他便领了几百轻骑,千里迢迢追击燕王到辽东。 燕王以逸待劳,而王贲与将士们冻伤大半,没有补给与粮草,迎面撞上燕王的军队时,他们已在大雪中急行军几个昼夜,几日不曾合眼不曾好好吃东西,可尽管如此,王贲还是赢了,大破燕军,擒拿燕王,将千里之外的辽东之地纳入大秦版图。 他不知道王贲是怎么赢的,更不知道王贲经历了什么,只知道王贲把燕王提到咸阳时,两只耳朵冻烂大半,十个手指头肿得像是萝卜头,走路时姿势不大对,不用看也知道是脚指头也冻烂了。 辽东之地太冷,冷到让永远一身锦衣银甲的将军容颜大变,一身冻疮,甚至还因为耳朵被冻烂而被人戏称为半耳。 那是他第一次勃然大怒,也是第一次在登基之后亲手杀人,鲜血溅在他脸上,被杀之人脸上的惊愕尚未褪去,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至死不敢相信他会为了一个称呼而杀他。 ——那人是他的堂兄,位高权重的宗亲公卿。 殷红的血迹铺满地,所有人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不敢大口呼吸,他在一片红色中慢慢回过神,听到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来人是王贲。 脚上的冻疮最难好,他的步子略有些蹒跚,与过去的健步如飞有很大不同,王贲走到他身边,抽出他刺进堂兄胸膛的佩剑,而后抬手一挥儿,将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斩了下来。 这一次温热的鲜血没有再溅到他脸上,因为王贲用衣袖给他挡了去。 堂兄脑袋骨碌碌滚着,王贲抬脚踢开,俯身扯着堂兄尸体上的衣袖,将他佩剑上的血迹擦干净。 “陛下若想杀人,何必亲自动手?”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王贲轻笑着开口,仿佛说的不是他杀堂兄,而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陛下想杀谁?告诉臣,臣替您杀。” “杀人这种事儿,臣最拿手。” 佩剑上的血迹被擦干净,男人将剑送到他剑鞘,凌厉眼眸扫过尚未从震怒中回神的公卿大夫,清朗声音响在大殿,“你们可看清楚了?此人为我所杀,与陛下无关。” 这就是清凌傲气欺骄阳的将军。 哪怕满身是伤,走路蹒跚,也能压得一众公卿大夫们鸦雀无声,敢怒不敢言。 王贲是他手里最为锋利的一把刀,锐气逼人,见血封喉。 但也是一把伤痕累累到触目惊心的刀,让他午夜梦回都为之心惊的刀。 嬴政微敛眼睑,斟了一盏热茶。 “当然怕冷,咸阳的冬天太冷了。” 王贲掀开轿帘,直接上了轿撵。 车辇外,上了年龄的礼官们目不斜视,见怪不怪。 ——慌什么?这些都是陛下玩剩下的东西。 陛下登基的时候才十三,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穿着隆重的礼服,带着分量极重的冠冕,走了不过半刻钟,便将这位少年秦王的额角压出了红痕。 那时的王老将军仍在,上将军王贲还是少将军,作为亚祭跟在陛下身后,看陛下有些吃不消,刚上车辇,便自作主张摘了陛下头上的冠冕。 不仅如此,他还提前让人准备了小零食,俩人在车辇上吃得不亦乐乎,吃到一半想起外面还有一位吹着冷风的蒙恬,便招呼蒙恬一同上来吃东西。 祭祀宗庙是极其严肃的事情,可到了他们这里,像是吃饱喝足去找祖宗们撒娇话家常,那时的他还很年轻,见他们这般胡闹,气得火冒三丈,不由分说便去找太后来主持公道。 先王去世,太后与少年秦王尚未站稳跟脚,太后虽不精明,但也知此时的自己处境并不秒,听听他讲秦王顽劣,便吓得花容失色,生怕此事被宗亲老臣们知晓骂秦王不堪重任,忙不迭要与他一同过来斥责秦王。 但下一刻,太后便被吕相拦下了,“太后,不必前去。” “心有惊雷而面色不改,举重若轻,虚怀若谷,此为人主之才。” 太后一头雾水,没听懂,但与太后说话的他却听懂了。 ——真正的帝王不是狠辣更不是不择手段的雷霆霹雳,而是从容若定,大喜大悲不改色。 当年的陛下如此,现在的皇太女也如此。 万众瞩目的祭祀大典,在他们看来不过如此,他们不会高兴焦虑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更不会步步留心时时留意生怕自己说错做错,而是万事不萦心,无论何时何地都从容面对。 这才是人主之才,帝王本色。 王贲钻进车厢,冬日的寒气裹挟而来,吹起放在案几上的嬴政冠冕上的旒珠,他抬眼看了下微微晃动着的旒珠,怕自己身上的寒气过到嬴政身上,便在火炉前停下脚步,张开手指放在火炉上烤着。 “过来,给你斟了茶。” 嬴政伸手,把刚才斟的茶往王贲的方向推了推。 王贲活动着手指,“手僵了,烤完火再过去。” 嬴政不置可否。 银碳火炉烧得旺,不消片刻,王贲身上寒气尽消,身上没了冬日的冷气,王贲才往嬴政身边凑,抬手捧起嬴政给自己斟的茶,送到嘴边轻啜一口。 “好茶。” 王贲叹道,“到底是陛下斟的茶,与旁的茶就是不同。” 嬴政斜了一眼王贲,“油嘴滑舌。” “这不是油嘴滑舌,这是由心而发。” 王贲道,“普天之下,能有几人吃到陛下亲自斟的茶?满打满算,也不过是我与蒙氏兄弟。” “可惜大蒙内敛,小蒙谨慎,哪怕陛下把茶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吃。” “只有臣这种不分尊卑不知进退的人才敢喝陛下的茶。” 王贲一声轻叹,抬手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 王离喝着鹤华斟的茶,引得章邯频频相看。 “看什么?” 王离奇怪问章邯,“你不喝十一的茶,还不许我喝?” 章邯收回视线。 “喝茶就喝茶,哪来这么多话?” 鹤华抬手敲了下王离额头,“赶紧喝,快到宗庙了。” 王离抬手揉了下被鹤华敲过的额角,“都是当皇太女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凶巴巴?” “你说对了,我以后会更凶巴巴的。” 鹤华故意板着脸。 “......幼稚。” 王离十分嫌弃。 “公主,前面便是宗庙了。” 又过一道宫门,寒酥向鹤华道。 鹤华颔首,端正坐姿。 女官们轻手轻脚将冠冕重新给鹤华戴上。 古朴厚重的祭祀礼乐缓缓响起。 鹤华扶着寒酥与吕鬚的手,慢慢走下车辇。 秦朝的宫殿格外大。 与秦朝的宫殿相比,不仅后世的故宫不值一提,连赫赫有名的大明宫也在秦的宫殿面前黯然失色,只有这样的宫殿,才会让项羽的火烧了三月都不曾烧干烧净。 ——不愧是始皇帝嬴政督建的宫殿,气吞万里,巍峨壮丽。 鹤华与荣有焉,拾阶而上。 哪怕穿梭在这种宫殿里面对于人的体力是极大的消耗,可她依旧是甘之如饴,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从最初到最高,终于走到她的阿父的面前,接下象征皇太子身份的印玺。 “皇太女——跪。” 寺人尖声唱喏。 鹤华手捧印玺,高举过头顶,对着嬴政恭恭敬敬三跪九叩。 一人跪,万人跪。 所有公卿大夫与女官卫士们全部跪倒在地,秦字的旌旗高高扬在风里。 大秦迎来了他们的皇太女,而华夏大地,也迎来了第一位女性继承人。 这注定是让吝啬笔墨如史官都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吝啬笔墨的盛世壮举。 功盖三皇五帝的皇帝为历史上第一位皇帝陛下,而他所立的继承人,也是天下第一位女性继承人。 历史为之改写。 新的章篇被翻开,又是一页的盛世太平,千秋鼎盛。 星火聚集在鹤华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大秦的强盛,也看大秦的帝王与继承人。 所有人都发现不了她,只有那位帝王眉头微动,墨色眸光向她探过来。 星火歪了下头。 视线相接,她看到帝王眉梢轻挑,眼底漫上浅浅笑意。 “十一,今日是你的的祭祀大典,更是你的受封礼。” 帝王对她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上戴着一枚墨玉扳指,质地与纹理像极了她放在秦皇陵的那一枚,“来阿父身边,阿父带你祭拜列祖列宗。” 鹤华走到嬴政身边。 星火萦绕在她肩头,与帝王的距离越来越近。 有人说天子身上有龙气庇佑,寻常魂魄不得近身,近身则灰飞烟灭,而始皇帝嬴政又被称祖龙,祖龙,华夏史上第一位皇帝,第一条真龙天子,可当她靠近这位真龙天子,却没有灼热感袭来,更没有魂飞魄散的眩晕感,只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像是隔了两千年之后的第一次吃饭喝汤,那种惬意的舒服让她永生难忘。 真的很舒服。 一种让人忍不住继续靠近的舒服。 星火看着面前的帝王。 片刻后,她缓缓探出一点星光,落在帝王肩头。 帝王眼皮微抬,眼底是宠溺的温柔。 星光陡然大盛。:,m..,. 107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 蒙毅微微侧目。 章邯眉头微动。 王离抬眉,下意识看向星火的方向。 有什么东西在他视线出现,似乎是一团极深的执念,千年的时光流转不曾将她的执念淡去,反而在斗转星移的岁月里越发深入骨髓,不死不休,又或者说,哪怕被挫骨扬灰,她的执念不会有丝毫消退。 当一个人做到所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当一个人在两千年的岁月里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拼凑,七十多万个日夜里,是折磨也是机会,她走完最黑暗也最难熬的那段路,为自己争取到一线生机。 她没有异能,更没有什么金手指,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从命运之轮中生生掰出一条缝隙,让命运为自己改写,时光为自己倒流。 ——她要她的阿父长命百岁,她要她的大秦千秋鼎盛。 她做到了。 帝王身体康健,至今不见半点老态。 帝国昌明太平,万世不朽的基业在世人面前缓缓铺开。 她做到了所有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在宗庙之中,在帝王面前,她第一次以自己的形态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一团星火,是九天之上的繁星,也是长埋底下两千年之久的破碎身体,她萦绕在皇太女肩头,又慢慢向帝王探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想靠近,但又怕自己的星火会穿过帝王指尖。 王离以为眼花了。 银河之上的星光怎会落于宗庙之中? 又怎会在十一身边盘旋?甚至还顺着十一的身体去碰触陛下? 这是在外面看了太久的雪,所以眼睛出了问题? 王离皱了皱眉,抬手揉眼。 “这——” 殿内响起太史令的声音,“这是天降异象?!” 王离动作微微一顿,瞬间抬手。 入目的的的确确是星火,在他揉眼的那一瞬星火大盛,从原本点点星光变成极为璀璨耀眼的存在,笼罩在皇太女身上,更落在帝王身上。 “不,这不是天降异象,这是、这是祖宗显灵!” 奉常激动的声音响起,“上天何时庇佑过我大秦?我大秦能有今日,是六世明君开疆扩土的结果,更是陛下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结果!” “天下一统,九州归一,陛下功盖三皇德过五帝!” “良种亩产过千,造纸术印刷术先后而至,日行千里乘风破浪不再话下,皇太女为陛下继承人实至名归!” “陛下为始皇帝,皇太女便是一世,更是华夏史上第一位女性继承人!” 太过激动,奉常声音微微颤抖,“大秦辉煌至此,列祖列宗们合该显灵!” “对!列祖列宗们合该显灵!” 太史令瞬间反应过来,“陛下,您册立皇太女是众望所归!连大秦祖先们都深以为然!” 扑通一声,奉常跪倒在地,“祖宗们,你们的心声我们听到了。” “陛下没有辜负您的期望,皇太女更是人中龙凤,您们且看今日之大秦,可还是当年偏安一隅的弱秦?” 所有人跪倒在地。 所有人对星火行礼。 奉常的声音响彻大殿,礼官们一声又一声向外面传递。 卫士们单膝跪地。 公卿大夫们三跪九叩。 秦字旌旗高高扬在风里,热烈的红与厚重的黑划破云层,轻轻浅浅映着金乌初升的光芒万丈。 宗庙之内,王贲蒙恬互相交换视线,从彼此眼底看到一抹讶异。 冯劫冯去疾为之惊叹。 李斯目光落在星火之上,不再年轻的丞相眼底泛起泪光。 ——哪有那么多的天降异象与祖宗显灵? 此时在宗庙里的,不过是一个走了两千多年才走到家的魂魄。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明明是一场盛事,一个吉象,是每一个大秦子民都为之骄傲自豪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奉常与太史令说星光是大秦祖宗显灵,是精魂凝聚而成,可他看着却像是支离破碎的东西拼凑而来的,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勉强汇聚成一个人形,还是辨不出体型与男女的人形。 又或者说,这不是一个人形,这只是一个它效仿着身边人而努力维持的形状。 ——它不喜欢自己的形态,所以它拼尽一切力气也要维持着与人性类似的模样,哪怕周围人看不出它的面目与模样。 蒙毅静了一瞬。 胸口的大石越来越重,几乎让他有些不能呼吸,他艰难喘息着,手却慢慢抬起来,那似乎是一种最本能的反应,他向星火伸出手——他想碰触星火,想去抚摸她。 嬴政摊开掌心。 星火落在他掌心之上,像是万里之外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回家路,牵着父辈的手,一步一步回到家中。 嬴政笑了一下,凌厉凤目在这一刻满是温柔。 “十一。” 帝王轻轻道,“这万里江山是朕的,但也是你的。” 星火动了动。 她似乎听懂了帝王的话,歪着头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这句话很简单,也很直白,但却让她想了许久,似乎是有些不理解帝王的话,她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她慢慢抽回自己握着帝王的手,重新笼罩在鹤华身上。 ——她才是你的十一,我不是。 嬴政莞尔。 无妨,这些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他们同享盛世荣光。 “这......这是祖宗显灵?” 王离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祖宗显灵是星火?” 不能吧? 他没见识他先说,祖宗显灵不应该是红光满室异香扑鼻吗?怎么会是点点星光聚集在一起?而且看上去好像还是个人形?只是星光缥缈得很,看不出身形也看不出男女。 “当然是祖宗显灵!” 作为大秦宗室出身的奉常,奉常毫不犹豫道,“这是嬴氏一族的先祖们对陛下的赞赏,更是对皇太女的肯定!” 开什么玩笑? 天降异象哪有祖宗显灵来得好? 前者是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的天,能给他们异象,也能给别人。 但后者却是他们实实在在的老祖宗,断不会做出对着他们不显灵,却对着外人显灵的事情来。 祖宗显灵,他们嬴氏一族面上有光,嬴氏一族争气,老祖宗们也能享受四时八节的祭祀与朝拜,他们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不是有朝一日大秦没落了,短短数年便又有一个新的王朝迅速崛起,去执行所有的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轮回转换。 所以还是把这件事情说成祖宗显灵来得好。 把老祖宗们拔高到老天的位置,千百年后,便是世人顶礼膜拜的神祇。 奉常眼底精光大盛,“太史令,今日的一切要牢牢记载史书之上!” “陛下携皇太女祭祀宗庙,宗庙精魂化星火,极为认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 “喏!” 太史令眼睛时不时看向星火,一叠声应着奉常的吩咐,“下官会一字不落记于史书之上,以供后人瞻仰查阅。” 王离听着太史令与奉常的对话,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星火。 这真的是大秦列代先祖们的精魂所凝聚而成的星火吗? 他不信。 若果真如此,他心中便只有敬重,只想顶礼膜拜,但现在,他心中虽有敬重,却更多的是愧疚,像是至死都不曾弥补的失约,浓重的内疚笼罩着他,让性子坦荡率真不知内疚为何物的他第一次明白何为愧疚不安。 那是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呆呆看着星火,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送给她,但是他又不能,因为他是大秦的将军,是理应保家卫国的王家少将军,他的归宿应该是疆场,而不是儿女情长雪月风花。 内疚到极致,只剩蚀骨削肉的疼。 王离无比烦躁。 章邯出奇安静。 没有蒙毅的连呼吸都是一种煎熬,也没有王离的无法自处,他看了看萦绕在鹤华身边的星火,心里没有太多的波动。 世人常道,天意弄人,可还有一句话,叫做人定胜天。 所以无需将生生错过的遗恨归于天意与情非得已,当你知道自己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那么全世界都要为你让路。 什么高官厚禄生前身后名,什么国仇家恨世人唾弃,不过是在他抉择之际犹豫的一瞬,转瞬之间,他仍回踏上那条必死的不归路。 他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信握在手里的才是真实,信他一生戎马,别话天涯。 “祖宗显灵,大秦盛世永昌。” 礼官高声唱喏,“跪——” 所有人三拜九叩。 三公九卿,大夫卫士,以头抵地,恭敬虔诚。 与其说他们在祭祀宗庙,不如说他们在跪拜星火,他们朝着星火的方向,一拜又一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推崇敬颂。 星火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空洞的眼睛里泛起一抹情绪。 “他们在拜你。” 她听到有人在心底与她说话,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笑意,“你值得他们的三跪九叩,甚至将你奉为神祇。” 星火没有说话,事实上她也说不了话,她看着众人的朝拜,看着他们的恭敬与认真,这是这个时代最为隆重的祭祀大典,祭祀大秦历代先祖,但更祭祀她自己。 “十一。” 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或年轻锐利,或声音苍苍,许多声音汇成一句话,在她背后响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转身看向背后,她想知道叫她名字的人究竟是谁。 然后她看到大秦历代先祖的画像竟全部化成了人,秦孝公,秦惠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他们全出现了!大秦的六代明君与更古老的祖先,他们漂浮在画像之上看着她,面上是威严但不失慈爱的笑。 星火讶然。 ——这是大秦的先祖! 但周围人似乎并不能看到他们,她回头环顾左右,众人只在祭祀朝拜,并不曾发觉大秦的列祖列宗竟真的显灵。 只有她才看得到他们。 又说着说,只有死人才能看得到死人。 死人与死人是能够沟通的。 星火发现自己竟能发出声音,“先辈们,你们……” “我们为你而来。” 秦庄襄王温柔一笑。 秦孝公道,“十一,你做得很好。” “你是你阿父的骄傲,更是我们的骄傲。” 秦惠文王目光和蔼。 秦昭襄王白发苍苍,“孩子,去吧,孤王许你富贵荣华,光芒万丈。” 秦武王爽朗一笑,“这千秋鼎盛的江山有你一份,这四时八节的万世香火,更当 你与我们共享。” 星火微微一动。 这是来自于祖先的肯定。 他们与她的阿父一样,认可她,喜欢她,以她为骄傲。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 阿父在,大秦在,而历代先祖们也在。 星火轻轻一叹。 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身上。 温热的,暖暖的,源源不断注入她身体,让原本维持“人行”都很艰难的她顷刻间变得信手拈来。 她不再四肢僵硬如机械,也不再大幅度的动作都会让星火随着消散,此时的她就是一个人形模样,星火们紧密相连在一起,就像她在一十一世纪借助别人身体而活的时候一样,在顶峰之际,她能灵活运用自己的身体。 但现在,她不仅能灵活运用自己的身体,还有一种温热的东西在她眼底聚集。 那东西似乎是水汽,来得太快,让她视线都跟着迷糊起来,有些看不清历代先祖们的脸。 这显然是一种错觉,她早就死了,死了两千多年的人不可能拥有人的感官,眼泪是她不会拥有的东西,正如她品尝不出茶饭的味道与鲜花的芬芳,只有借助另一个自己的身体而活的时候,她才会拥有这些东西。 但现在,这里是大秦,不是一十一世纪,她没有身体,只有拼尽一切力气才能勉强汇聚的星火,她连维持人形都做不到,又怎会拥有人的感官? 必然是错觉。 是她久不见这么多人,才会生出来人才会拥有的恍惚感。 但是下一刻,她却清楚感觉到有水气在她眼底聚集,那的的确确是水气,让她的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甚至还有一种温热的东西从她眼角滑落,滚落在她脸颊,顺着她的脸颊砸在地上。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朝拜声,但她却听到那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似乎碎成很多片,溅落在周围,将周围都染成点点的湿色。 ——那是她无声滑落的眼泪。 星火微微一怔。 “十、十一?” 她听到王离的惊呼声,“两个十一?!” 偌大宫殿陡然安静,只剩殿外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仍在继续。 星火低头看自己,她不再是星火,而是一具完整的身体,是她十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玄色的衣裳。 这一年她还是大秦的公主,兴高采烈随阿父一同去巡游,阿父陡然病重,她的好心情一扫而光,然后随着阿父的日渐消瘦,她的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 蒙毅代替阿父祭祀天地山川,祈求阿父的身体早些好转。 王离去北疆接替蒙恬,让蒙恬与大兄早些回归。 阿父明明已经做了两手准备,一手是他病情好转,另一种是他天不假年,但大秦连出数代明君的事情似乎已经耗尽大秦的所有国运,阿父的两手准备全部落空,赵高秘不发丧,李斯在威逼利诱下上了胡亥的贼船,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大秦宗族与忠臣良将开始大秦建国以来最艰难的死亡大逃杀。 再之后,便到她身上。 她从不怕死,只怕自己的死毫无意义,是螳臂当车,是历史尘埃里最不起眼的一粒砂砾。 她怎么能甘心呢? 她的阿父死得突然,她的大秦亡得更突然,她的在无尽折磨中绝望死去。 苍天从不佑秦,她也不信天意弄人,她只相信她自己。 于是她在大火漫天的时候浴血归来,她是公主鹤华,大秦帝姬,始皇帝嬴政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她不允许自己落得这样的下场,更不允许她阿父的尸首与咸鱼作伴,大秦一世而亡。 两千年的岁月格外漫长。 可也正因为格外漫长,她才有足够的时间去试错,这个法子不行,便去试下一个,七十多万个日夜,她试了不知多少个法子,终于在华夏之地找到新的法子,逆转时空,预知未来。 而现在,她成功了。 “你是——十一?” 耳畔响起王离的声音。 秦十一抬头,男人一脸震惊,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欣喜,“你是......哪里的十一?” “你,你似乎要小一点?你多大?十三?还是十四?” 秦鹤华蹙了蹙眉。 ——王离竟然能看得到她? 冯劫冯去疾嘴巴微张。 ——不是,这怎么出现了两位皇太女? 一个年龄小点,大概十三四五岁,一个是现在的皇太女,两人并肩而立,一个雏凤翱翔九天,尽显皇太女的威仪,另一个气质更为空灵清冷,身上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模样虽极为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殿门缓缓被关上。 蒙毅从殿门处走来。 他是第一个发觉星光开始慢慢往实体转换的人,在意识到这种变化之后,他便将闲杂人等全部遣退出殿,而今殿里跪拜着的,不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便是奉承太史令之类的官员——消息不会外传,哪怕外传也是祖宗显灵的祥瑞。 王贲抬手,手肘撞了下身边的蒙恬,“蒙大将军?” “恩,上将军。” 蒙恬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新出现的公主,用只有他与王贲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看来不是祖宗显灵,而是公主逆天而行。” “不是公主,是皇太女。” 王贲悠悠一笑,纠正蒙恬的话。 章邯看了眼新出现的公主,几息之后收回视线,面上风平浪静,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情绪起伏最大的是王离。 在秦鹤华出现的那一刻,男人已快步奔过去,少女并未理会他的话,他却还在问少女,仿佛压抑到极致的内疚终于有了宣泄之地,他并不奢求自己能被原谅,只想看看此时的她是否安然无恙。 很奇怪的情绪。 明明他对十一掏心掏肺,从未做过对不起十一的事情,但在新的十一出现之后,愧疚不安的情绪却到达顶峰。 嬴政敛袖起身,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目光落在秦鹤华身上。 少女显然有些懵,尚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才突然有了自己的身体,略显稚气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疑惑,迟疑地看着大秦祖先们的画像。 “是你们给了我身体?” 秦鹤华问道。 “不,是你自己。” 秦武王笑道。 秦鹤华眉头微拧。 “兄长何必逗她?” 秦昭襄王苍老声音响起。 秦孝公轻捋胡须,“你给了大秦未来,大秦的未来自然要反馈于你。” “大秦的未来?” 秦鹤华伸出手,微微活动着自己的手指。 手指很灵活,不是断裂之后被拼接之后的僵硬,而是一具完整的身体完美的反应,十指纤纤,指甲上透着健康的肉粉色光泽,这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不是那双连骨节都断裂的残破手掌。 手如此,身体更如此,脖子不再僵直,身体不再难以控制,嗓子不再火辣辣的沙哑,没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吞刀片,而是很清凌的声音,很好听。 “是香火与信念。” 秦惠文王的声音响起,“十一,这众生朝拜的香火给了你身体。” “就像哪吒一样?” 鹤华弯眼一笑。 周围人看不到秦朝的列祖列宗,但她能看得到,不仅看得到,更听得到他们与另一个自己的对话,“哪吒削肉剔骨还父母,但他的师父以莲藕为他做了新身体,在享受百姓的香火之后,莲藕做的身体便有了生命。” 秦武王点头,“可以这样理解。” 秦昭襄王道,“孩子,苍天不佑你,但大秦佑你。” “大秦公主应堂堂正正活于世间,而不是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 “去吧,以大秦公主而活,以皇太女的身份随你阿父巡游天下。” 秦庄襄王的目光落在嬴政身上,“去随你阿父一起,看一看大秦的山河壮丽。” 嬴政眉头微动,缓缓抬头。 时有清风拂面而过,他父亲秦庄襄王的画卷随清风轻轻摆动,画卷上的父亲很年轻,眉目间依稀可见温润与宽厚,扶苏的模样与脾气有几分像父亲,都是宽和仁厚的性子,或许这是他格外偏爱扶苏的原因之一,除却是他的长子之外,还与他的父亲有几分相似。 嬴政静静看着画卷。 画帝王像的画师技艺高超,他看着画卷,与画卷上的人对视,竟生出一种父亲在看着他的错觉。 “政儿。” 秦庄襄王温柔看着自己的孩子,轻轻一叹。 嬴政耳朵微动。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唤他政儿,似乎是他父亲的声音,一个上一次听到还在几十年前的声音。 画卷无风而动。 半息后,画卷静了下来,画卷上的帝王仍是他们生前的模样,有人意气风发以鼎试天下,有人老骥伏枥是帝国之敌,有人内敛稳重,也有温润如玉,是阳春之际的暖暖春光。 嬴政慢慢收回视线。 鹤华眸光轻转,余光察觉到嬴政细微表情变化。 ——没关系,阿父没有听到的话她会私下告诉阿父,阿父的阿父,也真的很想念阿父。 奉常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身边的太史令。 “嘶——” 太史令吃痛出声。 “原来不是做梦。” 奉常声音喃喃。 “当然不是在做梦。” 鹤华拉着另一个自己,大大方方对众人介绍,“这是另一个大秦公主,来自两千年后的未来。” “没有所谓的神明,更没有所谓的被天书选中。” “造纸术也好,印刷术也罢,亩产千斤的种子和完整的工业链,都来自于这位公主。” 哪有那么多的身怀异能? 明明是另一个人的血骨生花,逆天改命。 “这、这些东西来自公主?!” 冯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去疾看了又看秦鹤华。 王贲啧了一声。 “不是我。” 秦鹤华声音清冷,“我只是一个媒介,这些东西是她给你们带来的。” “咱们两个还分什么你我?” 鹤华忍俊不禁。 秦鹤华摇头,“不,你是你,我是我。” “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不可混为一谈。”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位公主的气质与皇太女截然不同,性格也南辕北辙。 “可是,你们两个明明——” 王离挠了挠头,后面的话硬生生忍住了,没说出口。 “我们两个的确是不同的人。” 鹤华轻轻一笑,眼睛亮晶晶,对另一个自己发出邀请,“阿父即将南巡,封禅泰山,你要不要与我们一同去?”:,,. 108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巡游天下?封禅泰山?” 秦鹤华眸光微微一顿,神色有一瞬的黯然。 看着那双原本空灵的眼眸变得晦暗无光,鹤华瞬间了然,心里忍不住埋怨自己的邀请太过唐突。 ——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是经历过巡游与封禅泰山的,可命运的齿轮无声转动,在东巡之际她的阿父暴毙沙丘,空前强盛的大秦随之崩塌。 作为阿父最为宠爱的小女儿,阿父的每一次巡游都会带着她,无论是天下之中的繁盛,还是日出东方的礼仪之邦,她都随阿父一同去过,又或者说乘风破防,在巨船之上射杀巨鱼,她都在阿父左右。 她跟随阿父身后,看帝王威加四海,看秦兵锐不可当,也看万民跪拜。 途中虽有叛乱,但很快会被镇压,大秦的铁骑以摧枯拉朽的攻势踏平六国,这些叛乱对大秦来讲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值一提,没有人会觉得这些叛乱能摧毁六合一统的帝国,就大堤的崩塌竟毁于小小的蚁穴。 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时光,也是大秦最辉煌灿烂的时刻,她享受着大秦公主的无上荣光,众星捧月的尊荣让她哪怕意识到他们的大秦或许出了问题,但对于阿父的盲目自信让她觉得这些问题会被阿父迎刃而解。 ——阿父已经做到所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流民,□□,苛政,这些能摧毁一个国家的隐患都不是问题。 可只要阿父在,大秦便在,大秦在,所有臣服的不臣服的都要倒头叩拜,无论他们甘心与否,就像当年的六国在阿父的一声令下灰飞烟灭一样,那些反抗的声音也会在阿父的威加四海下消失不见。 她这样认为着,觉得她的阿父无所不能,是足以让世人顶礼膜拜的神祇。 可是她忘了,她的阿父是人,是会生老病死的人,所以当阿父的病情来势汹汹时,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天塌了。 不止她的天,还有大秦的天。 这个因阿父而存在的大秦,将会随着阿父的崩逝而土崩瓦解。 所向披靡的秦兵是世界上最为锋利的武器,可当失去能使用这把武器的人时,等待这把绝世神兵是生锈,是被溶解,以及万丈深渊。 阿父暴毙,大秦二世而亡,亡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理所当然。 ——国殉帝王,情理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平行世界的大秦就像云霄飞车,飞速登顶,又突然降落,从云端到底端不过四年时间。 而平行世界的她,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尊贵到被挫骨扬灰死无全尸,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 东巡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可也是最不愿回去的过去。 她所有希望与快乐在东巡之路崩塌,之后的每一日都是煎熬,是生不如死的地狱,让这样一个人再走一遍东巡路,是在她伤口之上撒盐。 鹤华抿了下唇,“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王离看了一眼秦鹤华。 东巡与封禅泰山明明万人之上的无双荣光,但为什么邀请另一位公主一同前往却是考虑不周? 她不想去?还是说,是因为巡游路上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王离眼皮狠狠一跳。 他只是性子直率,但并不是蠢,若非东巡与封禅泰山是这位公主伤心地,这个邀请又怎会被十一说成唐突? 王离脸色微变,目光在秦鹤华身上来回打转。 这位公主虽模样与十一极为相似,但气质却孑然不同,尤其是那双极为空灵甚至略显空洞的眼,是眼底满是晴空的十一永远不会拥有的。 ——这不是一位锦衣玉食养大的公主该有的,而是一双看尽世态炎凉尝遍世间苦难的一双眼。 王离如坠冰窟。 那些难以名状的内疚,那种自这位公主出现之后便汹涌而出的抑郁情绪在这一刻全部有了答案。 ——在另外一个大秦,这位公主的下场并不好,而作为她青梅竹马的玩伴,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对她伸出援手,坐看她下场凄凉甚至惨烈。 能让一位公主下场惨烈的变故是什么? 是皇权更迭,更有可能是江山换代。 王家几代事秦,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断不会做出反叛投敌之举,那么结果便显而易见,最终登上皇位的人不是公子扶苏,而是他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这位公子登基之后对她进行无情清算,他劝诫过,但他的劝诫无用,他是大秦的将军不是某个人的私兵,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她无端枉死,他为了江山稳固与朝野安宁,选择效忠帝王,而不是兴兵报仇,断送这个他父辈们浴血奋战才打下来的万里江山。 王离手脚冰冷。 这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自己在得知消息后的暴怒,恨不得将那位帝王碎尸万段,但帝王终究是帝王,是大秦的皇帝,大秦的将军永不可能将剑锋指向帝王,只要帝王在位一日,效忠便是他唯一的选择。 是愚忠,但也是世代为将的铮铮铁骨。 王离慢慢收回手,手指紧紧攥成拳。 ——这样的他,有何面目立在她身边?甚至还语气熟稔与她说话? “没有什么考虑不周,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秦鹤华慢慢摇头。 蒙毅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鹤华试探开口,“那,你要与我们一起吗?” “不了。” 秦鹤华抬头看着大秦历代先祖画像,“我很感激你们让我拥有身体,重新以人的身份活在阳光之下,可我不属于这里,我终究还要回去的。” “你要回去?” 王离猛然抬头,“你去哪?你的——” 男人声音微微一顿,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他无法在她面前说出你的大秦已经灭亡的事情。 “回我该回的地方。” 秦鹤华声色淡淡。 李斯叹了口气。 王贲笑了一下,“公主,您知道怎么回去吗?” “不知道。” 秦鹤华慢慢摇头。 “既然不知道,那便先在这里住下,等您什么时候知道回去了,便再从这里回去。” 王贲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好大儿,“这里虽与您的地方都是大秦,但大秦与大秦却截然不同,您不妨在这里略住一些时日,感受一下这个大秦的生活。” 蒙恬颔首,“不错。” “莫说天下,就连此时的咸阳城都与原来的咸阳城大相径庭,公主若不想参加巡游与封禅,可以在咸阳住下,臣受命留守咸阳,辅佐公子扶苏监国,正好可以带您在咸阳游玩一番。” 秦鹤华眸色这才有了些许变化,“你留守咸阳?与大兄一同监国?” “是的。” 蒙恬一脸温和,“臣与公子一同共事,辅佐公子监国。” 秦鹤华蹙了蹙眉,眼底泛起一丝疑惑,目光向嬴政看去。 嬴政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声音平静而自信,“朕相信自己的选择。” 四目相对,秦鹤华睫毛微微一颤。 ——她的阿父也是这般自负。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阿父气质里更为凌厉,只有在她与几位心腹面前才稍显柔和,而这位帝王,有着且试天下的松弛与笃定。 这种松弛与笃定来源于国家的稳定。 天下归心,世人敬奉,他所面对的大秦比她阿父好太多太多。 秦鹤华收回视线。 “我想留在咸阳。” 秦鹤华道。 “可以。” 嬴政道,“你想住哪所宫殿?” 秦鹤华有一瞬的迷茫。 她年龄小,又没了母亲,便一直跟着阿父住在章台殿,由阿父教养着长大。 后来年龄大了些,阿父又一直在外面巡游,她便又跟着阿父游玩四方,临到死的时候都没搬出阿父的章台殿。 “你想住章台殿吗?” 鹤华温声问道。 “恩。” 秦鹤华点头。 嬴政吩咐蒙毅,“蒙毅,着人将偏殿收拾出来。” “喏。” 蒙毅应下。 自鹤华被册封为皇太女,便从章台殿搬了出去,住进了储君的宫殿,如今的偏殿空了下来。 虽被闲置,但里面的东西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方便鹤华与嬴政议事到深夜之后懒得回自己宫殿时可以随时留宿。 “要不要随朕一同祭拜大秦列祖列宗?” 安置完秦鹤华的住宿,嬴政问道。 秦鹤华抬头看先祖们,先祖们或慈爱或笑意盈盈看着她,这些目光是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拥有过的,来自于祖辈们的喜欢与庇佑。 秦鹤华眉目有一瞬的柔和,“要。” 嬴政眼底浮现温柔笑意。 祭祀大礼继续进行。 鹤华牵着另一个自己的手,亦步亦趋跟在嬴政身后,一个祖先一个祖先拜过去,祖先们有说有笑看着她们,时不时对她们做出评价—— “大十一应该多笑笑。” 秦昭襄王轻捋胡须,“小小年纪却暮气沉沉,这样不好。” “国破家亡,怎么笑得出来?” 秦武王道,“而且人家也不小,活了两千多岁,比你年龄大多了。” 秦庄襄王笑意盈盈,“甚好,咱们历代秦王的平均寿命被她拉上去了。” “不能这样算,她死的时候才十四,比你还短命。” 秦惠文王道。   ;“父亲,她死的时候十四,但现在又活了。” 秦武王豪气干云,“以她现在的身体情况,活个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恩,还是能拉高咱们的平均寿命。” 作为比三十七岁便病逝的秦庄襄王还短命的秦王,秦武王格外在意寿命问题,“咱们秦王的平均寿命就靠大十一和小十一了。” “还有政儿。” 秦庄襄王满眼慈爱,看向自己的长子,“政儿的身体也很好,若无意外,必能长命百岁,比祖父还要高寿。” 历代秦王皆短命,唯独秦昭襄王是例外,活了七十四岁,以一己之力拉高秦王平均寿命,熬死了自己的儿子与孙子。 秦昭襄王的第一位太子没能活过他,第二位太子登基三天去世,孙子秦庄襄王更不必提,登基三年一命呜呼,短短三年大秦连丧三王,朝野动荡群雄环视,若不是自己的重孙子嬴政天纵奇才天生帝王,这天下九州的走向还真不好说。 “多活两年好。” 秦昭襄王深表认同,“最好活个百岁千岁的,让咱们大秦基业万世永传。” 鹤华忍俊不禁。 哪有亘古不变的王朝? 更没有长命百岁的帝王。 这个道理先祖们比她更明白,但还是会忍不住期待,万一呢? 万一他们的大秦是个例外?万一他们的子孙后辈真能长命无衰竭?那么他们的大秦江山,便能世世代代传下去,正如他们最出色的子孙所期待的一样——朕为始皇帝,而后二世三世,世世相传。 “我们走啦,改天再来看你们。” 祭拜结束,鹤华与先祖们道别。 “你与你阿父巡游封禅,怕是没时间来看我们。” 秦昭襄王的目光落在秦鹤华身上,“大十一,你需多来宗庙。” 秦武王颔首,“不错。” “你虽能维持人形,但终究不算稳固,多来宗庙享受香火,可以助你早日恢复。” “谢谢先祖,我会常来的。” 秦鹤华点头。 秦庄襄王满眼慈爱,帝王身影深深映在他眼底。 嬴政眉头微动。 几息后,他抬头,看向自己父亲的画像,画像上的父亲栩栩如生,一如当年温和温柔。 蒙毅看了看负手而立的帝王,压低声音让众人先出去。 一行人出了宗庙,偌大宫殿只剩下嬴政与蒙毅,蒙毅远远守在帝王身后,如同沉默的木桩。 “阿父。” 嬴政看着画像,声音极轻。 “哎。” 秦庄襄王立刻坐直了身体,“阿父在。” 嬴政笑了一下,“朕将大秦治理得很好。” “阿父知道。” 秦庄襄王点头。 “但朕不孝,对阿娘不太好。” 嬴政道。 “没事儿,她对你也不好。” 秦庄襄王补充。 嬴政抬头看秦庄襄王,“她若向您诉苦——” “没事儿,我不听她的。” 秦庄襄王连忙道。 嬴政轻轻一笑,后面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自己父亲的画像。 秦庄襄王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的政儿是最好的孩子,最优秀的帝王。” 秦庄襄王眼角微红,“政儿,阿父为你骄傲。” 一如他的政儿为十一骄傲,他也为他的政儿骄傲。 他何其有幸,他的儿子是嬴政,是前所未有以后也不会有的千古一帝。 “嘶——牙酸。” 秦武王啧了一声。 “兄长,你没儿子,你不懂。” 秦昭襄王比秦庄襄王更满意自己的重孙子,“你要是有政儿这样的儿子,别人问你有没有吃饭,你都会回答你怎么知道我的儿子是嬴政。” 秦武王斜了眼弟弟秦昭襄王。 没儿子不代表不懂这种与荣有焉的自豪。 这可是横扫六合的始皇帝,他锐意进取勇武好战为的不就是这吗? 秦武王道,“你怎么知道我侄重孙子叫嬴政?” “......” 好的,所有人都为这样的帝王而骄傲。 · 祭祀大典结束,鹤华领着另一个自己回到章台殿。 对于突然多出来的自己,帝王与公卿大夫们难得保持了一致——这是“先祖们显灵”,让另外一位公主穿越时空来到他们的大秦,这是祥瑞,是大大吉,没必要藏着掖着,而是要昭告天下,与民同庆! 帝王与公卿大夫们如此,鹤华更没必要去隐藏,大大方方将人领进来,大大方方吩咐女官寺人们好好伺候,甚至为了方便另一个自己使得顺手,她还特意把她熟悉的人留下来,省得她因不熟悉身边人而过得不自在。 “你先在这里住下,等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后,你再回另一个世界。” 鹤华道。 秦鹤华点头,目光打量着周围人。 这些都是她所熟悉的人,在胡亥登基之后全部惨死的人,而现在,她们还好生生活着,俏生生站着,脸上满是兴奋与好奇。 秦鹤华眉头微动,心里有些异样。 “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公主说会儿话。” 鹤华遣退众人。 殿内只剩下自己与鹤华,秦鹤华开门见山,“你想问我恨不恨王离与蒙毅?” “咱们两个果然是心有灵犀。” 鹤华笑了一下,眼睛看着秦鹤华的脸,“那么,你恨吗?恨他们从未出现?” 秦鹤华慢慢喝着茶,“你不必担心,我从未恨过他们。” “蒙毅被囚禁,至死不知我的处境。” “至于王离......” 秦鹤声音微微一顿,眼睛慢慢垂了下来,“北疆距咸阳千里之遥,他也不知我的境遇,等他知道的时候,九州已战火纷飞,他若兴兵为我报仇,大秦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鹤华摇头,“你在为他们找借口。” “身为国之栋梁的蒙毅都被囚禁,他难道不会担心手无缚鸡之力的你?” “远在北疆的大兄被赐死,大将军蒙恬被毒杀,王离要多心大,才不会担心与胡亥同处一城的你?” “他们更忠君爱国。” 鹤华一针见血,“阿父已死,胡亥登基,胡亥是大秦的王,所以他们忠于大秦的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主可以随意夺走他们的生命,也可以肆意夺走他们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因为在他们心里,所有东西都要为忠君爱国让路。” 秦鹤华睫毛微微一颤。 “你不必为他们找借口。” 鹤华抬手,轻轻把秦鹤华垂在脸侧的长发顺在耳后,“你可以怨,也可以恨,你不必这么大度,更不必做可以烧出舍利子的菩萨,你是你自己,被所有人放弃的公主鹤华。” 秦鹤华呼吸陡然一窒。 是的,被所有人放弃。 她没有等到蒙毅,更没有等到王离,自始至终,她只有自己。 鹤华将人拥在怀里,轻柔拍着她的背,“没关系,你还有你自己。” “不必等别人来拯救,你自己就可以成为神祇。” “等你足够强大,你不仅可以救自己,还可以救所有人。” “你的阿父,你的大秦,乃至你所珍视的一切。” · “耳朵聋了?” 连叫几声没反应,王贲抬脚将倚在栏杆发呆的王离踹了个趔趄。 男人显然不曾防备,被周围侍从七手八脚扶住时,脸上的表情仍是懵的,而不是突然被踹的不耐烦,但很快,男人反应过来,甩开侍从们的手,拔腿便往外面跑。 “哎,少将军,上将军只是跟您开个玩笑,没想真揍您!” 老仆一叠声喊道。 王贲啧了一声,“不必追他,他有事要做。” 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好大儿做出来的事儿,但两人本质是一人,代替另外一个自己向公主道歉的事情本就应该他来做,因为那人已经战死,再怎样的内疚与歉意也无法说出口。 是的,他无比笃定另一个世界的儿子是战死。 ——大厦将倾,世代为将的王家养出来的将军的唯一使命是为大秦战至最后一滴血。 “毅儿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蒙恬放下帝王出行路线图,看向自己的弟弟蒙毅,“是在想另一位公主?” 蒙毅摇头苦笑,“不,我没有资格想那位公主。” “毅儿,你狭隘了。” 蒙恬斟酌片刻,缓缓开口,“那位公主将自己的身份看得很清,她是她,皇太女是皇太女,从不将自己与皇太女混为一谈。” “所以,你是你,另外一个蒙毅是蒙毅,公主从未将你视为另外一个蒙毅。”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劝你求见公主——因为那位蒙毅已经死了。” 蒙恬一声长叹,“没有大秦已亡,而蒙氏子弟独活于世的道理。” “那位公主如此年轻,想来大秦的灭亡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 “大秦已亡,蒙毅已死。” 蒙恬回头看蒙毅,“有些话,便只能你替他来说。”:,,. 109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蒙恬声音缓缓,“只是他与你一样,是看着公主长大的人,对公主如视珍宝,恨不得把心捧给公主——” “大兄,我知道。”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打断蒙恬的话,“江山社稷重于泰山,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便好。” 蒙恬顿了顿,“既然知道,便去求见公主吧。” “另外一个蒙毅江山为重,放弃了自己与公主,公主恨他怨他乃人之常情。” “你不必奢求公主的原谅,更不要因公主的态度而心生退意,不敢去面对那位公主。” “你一定要说那些话。” “因为你不说,便无人能替他说。” “另一位蒙毅在濒死之际除却挂念大秦之外,最挂念的便是公主。” 蒙恬一声长叹,“尽管他知道,无人庇佑的公主不会落得好下场。” 蒙毅闭了闭眼。 怎么可能落得好下场? 在她听到陛下遗诏的那一刻,她的命运便已经被写好,注定要被新帝以雷霆手段处理掉。 而她身为公主的骄傲也不允许她苟且偷生,为了活命卑躬屈膝,去当一个什么都不曾听到什么都不曾看到的哑巴,性格决定命运,在大厦将倾一团黑暗的泥污之中,她宁折不弯的性子注定会拖着她坠入无边地狱。 “大兄,我不曾奢求,那位公主会原谅他。” 静了片刻,蒙毅徐徐出声,“我之所以迟迟不去求见公主,是害怕我的出现让公主再度回想起自己不愿面对的一切。” 蒙恬摇头,“毅儿,你这是当局者迷。” “无论是如今的皇太女,还是那一位公主,她们都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坚强。” “能孤独走过两千多年岁月的灵魂,不会不堪一击,更不会逃避问题,她的内心,远比你我更强大。” 蒙毅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日落是近黄昏的伤情凄凉,可尽管如此,那酡红色的晚霞依旧能将整个世界镀上一层清浅朦胧的红,仿佛不是恋恋不舍的消逝,而是盛装打扮去奔赴下一场的盛宴。 如此艳丽,如此迷人,全然不是世人眼里日薄西山的颓然。 ——一如那位公主。 她看上去年龄很小,个子虽高,但却很瘦,大概长时间不在阳光下行走,她的脸色是不健康的白,透着几分病态,而那双与陛下与皇太女极为相似的眼,也是极为空灵甚至偶尔会带着几分空洞的,毫无疑问,这个极其羸弱的娇公主,手无缚鸡之力,像是娇养在温室里的花儿,经不得风吹与雨大,只有在养护人的精心呵护照料下,才能开出漂亮的颜色来。 依靠阿父而活的菟丝花儿,装点的大秦最耀眼的明珠。 一旦离了阿父与大秦,颤巍巍怒放的花儿顷刻间便会斩落成泥,成为别人肆意践踏的存在。 可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么一朵儿极其娇弱的花儿,却在尸山血海的泥泞深渊里扎下了根,两千年的岁月是折磨但也是养分,让她血骨生花,逆天改命。 她不再是需要别人来拯救的娇气小公主,她是她自己的神祇,她有足够的能力庇佑自己,还有足够的能力改变她阿父与大秦的命运。 · “我是自己的神祇?” 秦鹤华喃喃出声,重复着鹤华方才说过的话。 “对,你是自己的神祇。” 鹤华拢着她的发,声音温柔而笃定,“你做到了那么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让这里因你而改变,不是神祇是什么?” “你看。” 鹤华指着殿内的一切,“这里有玻璃,有水晶制品,还有逐步完善的工业链。” 秦鹤华抬头看周围。 虽现在有了人的身体,但久不当人,视觉尚未完全恢复,对周围的景象的景象并不敏感,被鹤华这么一提醒,她才注意到殿里的窗柩处镶嵌的是玻璃,纯净度完全不亚于后世的玻璃,映着西坠的霞光,将整个偏殿折射出一种琉璃般的浅红。 而精致的水晶制品,则与漆器瓷器错落有致摆放在雕刻着祥云纹的金丝楠木的博物架上,琉璃的光泽染在它们身上,像是给器物们镀上一层流光溢彩的剔透光泽,将巍峨威严的章台偏殿衬出几分娇俏的精致感,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位宠冠诸公子公主的皇太女的住所。 鹤华起身,随手拿起一只琉璃盏,往琉璃盏里斟了茶,抬手递给打量着偏殿的秦鹤华,“很漂亮吧?”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功劳,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弄得到它们的制作工艺,更不可能把它们大肆推广,一度成为大秦的经济支柱。” “你不必把功劳推给我,我只是一个媒介。” 秦鹤华接下茶盏,“你看得到它们的价值,是因为你的眼界与政治敏感度,这些不是我带给你的。” “咱们两个还分什么你我?” 鹤华莞尔一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咱们两个本就是一个人。” 秦鹤华慢慢摇头,“不是的。” “我是我,你是你,你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你还是这么生分。” 在这种事情上,鹤华从不与她争辩,“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感激你。” 鹤华坐直身体,微微正色,“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去接触外面的世界,更不可能将这些东西带给大秦,只会与曾经的你一样,在历史的车轮碾过时粉身碎骨,成为无数个死不瞑目的人的其中之一。” “可因为有了你,这里的一切便不同了,阿父没有暴毙,大秦欣欣向荣,历史上崩逝于巡游路上的君王会长命百岁,而二世而亡的大秦也会长治久安,昌明太平。” “你知道吗?这里最难得可贵的,是的盛世太平不是小农经济的勉强糊口便能说是太平的太平,而是逐渐从农业转变成工业的经济与科技的腾飞。” 说到这,鹤华脸上满满是欣慰与自豪,她太想让另一个自己知道,如今的大秦在阿父的治理下究竟有多好,也更想让她知道,她对如今的大秦有多么重要,因为没有她,便没有如今盛世太平的嬴秦。 “在这个两千多年前的封建社会,这里的人已经开始摸索工业。” 鹤华道,“一座座工厂拔地而起,一座座高校应运而生,男尊女卑的思想在慢慢瓦解,女人也有接受教育与参加工作的资格,或许在不久的未来,这里便会像后世的二十一世纪一样——不,不一样。” 鹤华弯眼一笑,“这里不需要学英语,只需要学大秦的字便好了。” “世界大同,全世界都在说我们的话,学习我们的字和风俗习惯。” “大秦的领土已经扩展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是真正的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秦土。” “只是现在受困于交通与运输,掌控力没有那么强,但蒸汽火车已经开始建设了,一旦蒸汽火车正式运行,那些交通问题便能解决一大半,之后再等轮船下饺子,等火车提速,等日新月异的技术改变如今的大秦,让大秦在科技上与未来接轨,让军事强国成为科技强国。” 想起如今阿父在推进的事情,鹤华对未来充满期待,“这些事情都会实现,就在不久的将来。” 秦鹤华空灵眼底泛起情绪。 ——这里的大秦比她想象中更好。 真好啊。 没有丧父,更没有亡国,而是生活在一个蒸蒸日上的大秦,作为未来的掌权人鼎立于天地之间。 秦鹤华淡漠脸上浮现一抹清浅笑意。 鹤华眼底笑意更深,“你想在大秦四处转转吗?” “看一眼完全不一样的秦?一个繁荣昌盛的秦?” “想。” 秦鹤华轻轻点头,但片刻后,她又摇了摇头,“我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不能走远,要时不时去宗庙享受香火才能保持现在的形态。” “我知道。” 鹤华道,“不用走太远,以小见大,在咸阳便能看到大秦的发展变化。” “你想让谁陪你四处转转?” 鹤华问道。 秦鹤华微微一怔,被问到了。 虽名字一样,模样性情也一样,但这里的人终究不是原来的人,每一个都不属于她,无论让谁陪着她兜兜转转,其意义都是一样的。 “谁都好。” 想了一会儿,秦鹤华道,“谁有时间,便让谁来陪吧。” 鹤华笑了起来,“既然这样,那让王离陪你,可好?” 倒不是给王离创造让王离补救的机会,而她真的觉得,王离与蒙毅欠另外一个自己一个道歉。 另一个自己原不原谅先不论,但这个道歉,他一定要说。 “王离?” 秦鹤华看了眼鹤华。 “对,王离。” 鹤华点头,抬手指了下在窗外廊下来回徘徊的王离,“他来很久了,一直不敢进来,应该是有话要跟你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秦鹤华往王离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向意气风发的男人此时局促得很,迎风立在廊下,时不时向殿里张望着,看到她的目光看过来,男人触电似的收回视线,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看她的脸,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只有一截抹额露出来,抹额上的绣金线张扬跋扈,连上面的饕鬄纹都透着一股儿的嚣张味儿,但抹额下的男人却紧张得很,站立不安,度日如年。 秦鹤华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有些话,他没必要与我说。” ——她从未将此时的王离与她世界的王离联系到一起,那个王离做下的事情,与这个王离无关。 “但是他不说,又能谁来说?” 鹤华道,“不止他,还有蒙毅。” “过不了多久,蒙毅也会过来,与王离说一样的话。” “这些话你愿意听便听,不愿意听便不听,不必放在心上。” “他们不会奢求你的原谅,只是想代替另一个向你表达歉疚。” &nb sp;鹤华轻轻道,“因为他们不开口,便永远没有人再开口。” “他们欠你一个道歉。” 鹤华看向另一个自己。 少女神色淡淡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这里的王离也好,蒙毅也罢,都不会牵动她的情绪,她无比清醒知道这两人与她无关,就像这里的帝王再怎样与她的阿父想象,但也不是她的阿父一样。 ——与她阿父如出一辙的清醒理智。 秦鹤华道,“既如此,我便去听一听他们的话。” 少女敛袖起身,向窗外走去。 “王离。” 秦鹤华各种窗户唤王离。 王离肩膀微微一抖,瞬间站直了身体,“公主?” “你有话与我说?” 隔着十字海棠式的窗柩,秦鹤华开门见山。 王离面色微尬。 他没有想到这位公主愿意理他。 在宗庙的时候,这位公主一句话都没有与他说,他还以为她恨极了他,所以连一个字都不愿意给他。 但现在,这位公主神色如常与他说话,仿佛心中没有半点恨意。 不,不是仿佛,而是真真切切,她从不曾恨过他,也不曾怨过他,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与她故人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是的,陌生人。 他们是两个世界两个时空的人,哪怕彼此与同个时空下的自己极为熟稔,但对于另一个时空的他们来讲,他们就是陌生人,仅此而已。 所以她会直白问他,是不是有话与她说,她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内容,只因他有话要与她说,所以她过来了,听一听他说的话,然后点点头,神色淡淡说一声自己知道了。 ——真正的你我之间毫无关系。 王离有些喘不过气。 秦鹤华蹙了下眉。 “对,我.......有话与你说。” 觉察到少女细微的表情变化,王离深吸一口气,连忙继续往下说,“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秦鹤华环视周围,“去哪?” “去秋千架。” 王离立刻道,“你最喜欢的秋千架。” 秦鹤华看了眼王离。 这个世界的章邯与她形同陌路,蒙毅对她时时留意但也刻刻躲避,只有王离还与之前一样,永远是热烈且张扬的,哪怕此时被内疚的情绪所笼罩,但骨子里还是那个跃跃欲试且试天下的少年郎,连约她去的地方都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而是她儿时的一个玩乐场所。 “可以。” 秦鹤华点头,从偏殿走出来。 秋千架是早年蒙毅给她扎的,她喜欢那种几乎能飞起来的感觉,有事没事总爱去荡秋千,那时的王离也养在宫中,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便是与她玩闹,两人挤在秋千架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毕竟是世代为将的将门出来的小将军,哪怕年龄小,骨子里依旧是喜欢冒险喜欢刺激,他总是把秋千荡得高高的,几乎能把他们两个甩出的高,周围女官寺人在尖叫,他们两个却在笑。 偶尔王离也会失手,两只糯米团子便从秋千架上摔了下来,但王离的反应总是很快,每次摔下来,总是他在下面接着她,她坐在他身上,不曾受一点伤,而底下的王离,却是鼻青脸肿,连手背都擦破了皮。 “十一,又一次哦,我又一次救了你哦。” 身上带着伤,他却不甚在意,趴在地上得意洋洋与她说着话,“我救你这么多次,你拿什么谢我?” “才不是你救了我,明明是你害我摔到了。” 小小的从他身上爬起来,对着地上的他伸出手,“要是让蒙毅看到了,你肯定又要挨揍。” “哼,他敢。” 小王离拍了拍身上的土,“我祖父阿父快要回来了,他才不敢揍我。” 但下一个瞬间,是守在宫门处的卫士们的声音—— “蒙上卿到。” 小王离身体剧烈一抖,撒丫子便往相反的方向跑,一边跑,还一边放狠话,“蒙毅,我警告你,我祖父阿父要回来了,你敢动我一根手指试试,我让祖父打断你的腿!” 但这样放狠话的结果往往以小王离被揍得鬼哭狼嚎结束。 挨完打,还会被蒙毅带到她面前,原本好看的小圆脸此时半肿着,眼睛上一团乌青,眼皮有些睁不开,看上去滑稽极了。 “公主,对不起。” 脸上肿得厉害,小王离说话声音都不太对,像是嘴里塞了一团东西,说话含含糊糊让人听不清,但迫于蒙毅立在他身后,方才提着他衣领将他拎过来,哪怕声音含糊得很,自己也滑稽得很,他还是憋憋屈屈开了口,“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把从秋千上摔下来了。” “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蒙毅在身后,小王离甚至还用上了敬语。 她便笑得前俯后仰。 小王离气鼓鼓地看着她的小,原本的大眼睛此时眼皮睁不开,只剩一条缝,小眼聚光在他身上显然不适用,小眼睛的他只有憋屈,眸光都晃得厉害。 她便有些笑不出来,拿了帕子去擦他的脸,“呼呼就不疼了,痛痛飞了走了。” 她吹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埋怨蒙毅,“你干嘛打他?如果不是他护着我,我就真的摔到了” “但公主的跌倒是因为他。” 蒙毅看着她给王离擦脸,对王离极其严苛,对她却极为温和,“如果不是因为他,公主不会跌倒。” 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她与王离在玩闹,蒙毅在后面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他们会一直一直如此。 可阿父骤然崩逝,大秦塌了天,他们的人生也彻底被改变。 胡亥驾驭不了蒙毅,所以蒙毅必死无疑。 王离是让人一眼能看到底的直性子,且对大秦忠心耿耿绝不会叛,哪怕胡亥杀了她,他也敢心无芥蒂让王离掌边军,一是因为忠臣良将被胡亥杀得所剩无几,他若再杀王离,武将便彻底没了人,二是因为胡亥知道只有战死的王家将军,没有反叛的将军,至于三,是因为那时的王离颇为年轻,是躺在父辈战功下封官拜爵的将军,自己的战功却是寥寥的,留着他,远比留着蒙恬蒙毅的威胁小。 王离就这样活了下来,在天下大乱战火纷飞的情况下,领着边军南征北战,试图把已经滑落深渊的大秦拉回来。 可天亡大秦,他遇到的是巅峰之际的项羽,他的存在只为衬托那位楚霸王的所向披靡,在断水断粮无援军的情况下战死殉国。 世代为将的王家养出来的少将军,至死不曾负国。 秦鹤华闭了闭眼。 “我还记得,你最喜欢这个秋千架。” 王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大概是提起年少时光的缘故,这位将军的声音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局促不自然,“以前年龄小,我们两个一起坐着绰绰有余,如今长大了,一起坐便有些挤。” 王离笑了一下,“你坐着,我推你荡秋千。” 秦鹤华慢慢坐了上去。 王离轻轻一推,夜风荡起秦鹤华的裙角与衣袖。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游玩时节与时间,而这位情商感人的也将军对浪漫过敏,隆冬季节,周围积雪尚未化,风里带着几分寒,换成其他人,早就甩脸色骂他不知所谓,但秦鹤华太久不做人,这种凉凉的夜风让她有一种久违的新鲜感,她坐在秋千上,眯眼迎着风,恍惚间,像是回到自己与自己世界的王离相处的时候。 “十一,等我立了战功,我便回来请奏陛下。” 男人明明人高马大,却还与她一起挤在秋千上,两人挤在秋千上,秋千架吱吱呀呀,压过了男人后面的那句话。 “请奏阿父什么?” 她没有听清那句话,便回头看王离,“你又想要什么赏赐?” 她直直撞入男人温柔眼眸。 清凌傲气欺骄阳的人鲜少有这样的模样,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可那时的她年少,心里诧异却不懂,只看到王离在笑,笑意盈盈的眸子清楚映着她的脸。 “以后你就知道了。” 男人垂眼看着她,手指拢了下她的发,因年岁渐长,他的动作也肆意变得轻柔。 秦鹤华慢慢睁开眼。 当年不懂,现在懂了。 可懂了也无用,因为她的将军,已经死了啊,战死在尸山血海的地狱里,史书上一句轻飘飘的被戮,便是他戎马为战的归宿。 蒙毅死于被毒杀,她死于挫骨扬灰,王离死于赤地千里的战场。 殊途同归,忠臣良将与公主,终究要殉他们的国家与帝王。 “你世界的王离已经死了,我虽不是他,可有些话,我若不说,便无人与你说。” 王离的声音再度响起,极压抑也极沉重,哪怕不曾回头看他的表情,也知男人的脸色此时有多愧疚,“对不起,我没有出现。” “我若能及时回来,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或许胡亥会忌惮,或许你便不会死。” 不,不是这样的。 蒙恬蒙毅胡亥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他不敢杀的? 与疯子没有道理可讲。 这样的人一旦掌权,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公卿大夫,都是灭顶之灾。 覆巢之下无完卵,她与蒙氏兄弟的惨死,不过是掌权者在发疯,说他是杀鸡儆猴都高估了他的智商。 ——看,我敢自灭满门,我敢杀肱骨栋梁,我敢在下坡路上狠踩油门,我是普天之下的独一档昏君。 自始至终,她恨的是杀她的人,而非蒙毅王离这些为了连自己性命都舍弃的人。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王离深吸一口气,“你恨我也好,骂我也罢,甚至给我一剑也无妨,这些是我该得的,我心甘情愿受着——” “除了这一句,还有一句话。” 秦鹤华静静看着巍峨威严的咸阳宫,打断王离的话,“他欠我的,不止一声对不起。”:,m..,. 110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不止一句对不起? 除了这句对不起,还有其他的话? 王离剑眉微蹙,疑惑看秦鹤华,“什么话?” 秦鹤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少女半敛着眉眼,静静看着章台殿的夜景,仿佛透过如今的夜景看到曾经的自己,无忧无虑仍是公主的自己。 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场景,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她一直在这儿。 她清楚知道从偏殿到后殿需要走多远,铺在地上的砖有多少块,知道哪根柱子上雕了祥云纹,也知道哪条的长廊画了瑞兽与飞鸾。 她那么那么熟悉这里的一切,但眼前一切又如此陌生,她的大秦没有明净的玻璃,没有精致的琉璃盏与琉璃灯,更没有钢铁架构代替了木质结构,外面再刷成漂亮颜色的柱子。 这里是古典与超前的结合,巍峨威严的宫殿里处处有着超现代的痕迹,如同空前强大的王朝不是封建小农经济便能做到的将大秦旗帜插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的强盛与超前的技术密不可分,造纸术印刷术,火药炼钢与水泥铺路,还有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工厂,日进斗金的收入支撑着帝国的车轮碾平一切。 这里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大秦。 处处有着她熟悉的影子,但处处又是陌生的存在,她坐在秋千架,空灵眸色有一瞬的恍惚。 王离剑眉微拧。 “没什么。” 秦鹤华收回视线,眼底的恍惚随之消失,“他已经不在了,有些话便不必再说。” 其实那些话,王离与她说过,只是换了一个身份,从大秦帝国的将军变成了后世的小王总,身份虽变,但一身的张扬跋扈却丝毫未改,只差在自己脸上写着我是二代我怕谁。 或许是有些东西是经年改世也无法改变的,比如说残念,比如说在第一次见她时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明明那时候的她借尸还魂,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脸也不是原来的那张脸,但男人还是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半天,甚至还说出那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当然见过。 在大秦,在咸阳宫,在随着阿父巡游的路上,她与王离几乎天天都能见面,日日都在一起。 王离会与她说朝中发生的趣事儿,说李斯与王琯又起了争执,她听完王离的话,便说法家是大势所趋,王琯的坚持毫无意义。 这个时候的王离总会叹息,叹息她身为女子,若她是男子,必会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哪怕对朝政颇有见地,却还只是一个公主。 “女人就不能当继承人吗?” 她会问王离,“为什么?” 王离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茶,“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古往今来就是这样,所以一直这样。” “古往今来就这样?” 她双手托腮,看着王离,“可古往今来没有皇帝,阿父是第一个皇帝。” “古往今来也没有变法,贵族便是贵族,黔首便是黔首,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但商君变法,黔首们可以凭军功成为贵族,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大夫们平起平坐,同朝议事。” “咱们的大秦已经做了那么多古往今来没有的事情,那为什么不能多做一件,让我成为阿父的继承人呢?” 她奇怪问王离,“明明我并不差,阿父不止一次夸我,说我是最像他的孩子。既然我像阿父,那阿父为什么不能立我为继承人?” 周围寺人齐齐变了脸色。 “公主,快别这么说!” 为首的寺人快步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公主,陛下喜欢您是喜欢你,可继承人这种事情,却不是您能奢想的。” “您是女子,做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便好了。” “至于继承人,那是公子们的事情,与您无关。” “为什么与我无关?” 她问寺人,“因为我是女人?因为以前没有出现过女性继承人?” “可以前还没皇帝呢,现在有了皇帝。” “以前没女性继承人,我可以当第一个女性继承人,就像阿父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位皇帝一样。” 这样的话在那个时代是僭越,寺人的脸都白了,声音止不住发颤,“公、公主——” “你家公主说得对。” 周围人哆哆嗦嗦不敢说话,王离却大大咧咧附和她的话,“陛下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十一做一做前所未有的女性继承人也是应当的。” “规矩?” “礼法?” 王离嗤笑,“啧,咱们大秦若事事讲规矩,处处讲礼法,只怕这会儿还在西北之地龟缩着,被犬戎欺辱,被中原诸国瞧不上,吃不饱,睡不好,临了再被犬戎或者赵国魏国给灭了。” “可咱们没有。” “商君变法,孝公强秦,惠王东出,武王试鼎,昭襄王称帝,陛下统御海内,六合归一。” “大秦从孝公那一代走到现在,靠的不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靠的是不破不立,锐意进取。” 王离斟了一盏茶,曲起手指往前推了下,茶盏被推到到鹤华面前,男人星眸灼灼看着她,眼底满是笑意,“这样的秦,为什么不能拥有一个女性继承人?” “对,为什么不能有?” 秦鹤华笑眯眯捧起茶盏,眼睛弯弯看着王离的眼,“只要能让大秦强盛,大秦的君主与臣民不介意接受任何变法/改革。” 寺人如遭雷劈。 ——这是僭越,是足以诛九族的大不敬! “少、少将军,您不劝着公主,怎还跟公主一起胡闹呢?” 好一会儿,寺人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话若是叫旁人听见了,您和公主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听见便听见。” 王离不甚在意,“这样的话我在陛下面前都敢说,又何惧被旁人听到?” 王离继续与她说笑,丝毫不在意周围的寺人快被他们吓死。 长廊外有人经过,似乎是胡亥的人,但那人尚未来得及将他们僭越的话传出去,便被蒙毅处理。 在这种事情上,蒙毅总是比他们谨慎,处理完胡亥的眼线,还会教训王离,顺便规劝她。 “可我们没有说错。” 她不服,轻哼一声说道,“大秦本就不遵从规矩礼法,阿父能做第一个皇帝,我为什么不能做第一个女性继承人?” “陛下的始皇帝之位是自己挣来的,公主能自己挣到继承人之位吗?” 蒙毅问她。 秦鹤华立刻道,“我能,我当然能。” “明日我便去寻阿父,让阿父立我为继承人。” “对,还有我。” 王离揉着被揍过的脸,声音有些含糊,“我也请奏陛下,让陛下立十一为继承人!” 蒙毅眉头微皱。 可她与王离最后谁也不曾向阿父说出那样的话,因为那个时候的阿父,突然病重,一病不起。 威加天下的帝王闭目躺在病榻上,医官们哆哆嗦嗦擦着额头上的汗,却谁也不敢第一个开口,于是她懂了,阿父怕是好不了了,她的那些所谓的“胡闹”,也该收一收了。 “王离,你去北疆,替蒙恬代掌边军,让蒙恬与扶苏回来。” 帝王虚弱道。 王离受命奔赴边关。 “十一,你——” 将军翻身上马,往日的心直口快在这一刻却吞吐犹豫。 “早点回来。” 她接下王离没有说完的话,声音如往日一样轻松,“你若不早点回来,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王离笑了起来,微俯身,伸手将她鬂间门长发梳于耳后。 他的动作很温柔,哪怕指腹上有着常年使用兵器的薄茧,但却不曾擦痛她脸颊,轻柔又克制,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会尽快回来。” 王离垂眼看着她,声音微哑,“十一,等我。” 这是王离最后与她说的话,而这一面,也成了永别,在她未来的人生里,再也不曾见过王离,再也不曾见到她说她要当继承人,他便大笑着说好,他会上书请奏陛下立她为储君的男人。 或许在王离离开的那一刻,他便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阿父的病来势汹汹,大兄与扶苏未必能在阿父崩逝之前赶回来,不能及时赶回来,便意味着必会生变,帝位一旦生变,作为身许大秦的将军,他不会让自己见到这样的场景,所以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便已做了必死的准备,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她大兄送上帝位。 因为在这个时局动荡的大秦,大兄继位是最稳妥也最保险的办法。 若阿父身体康健,有足够的时间门给她铺路,他会为她争一争继承人的位置,可阿父危在旦夕,他怎能拿大秦的安稳去赌她的继承人之位? 他赌不起,大秦更赌不起。 所以最好的办法让大兄登基为帝,大兄的仁和宽厚能或许能让动荡不安的大秦安定下来。 他打算得很好。 若有人在大兄之前抢了帝位,他便护送大兄回咸阳夺位,蒙恬做不出剑指咸阳的事情,这件事只有敢把天捅个窟窿的他能做,蒙恬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能领着兵带着将把大兄送回咸阳。 > 这显然是风险度极高的一件事,事败会被株连九族,世代忠良换一句后人骂叛贼逆臣,但是他还是要做,他已觉察到胡亥的野心勃勃,他不能让胡亥登基为帝,为了阿父,为了大秦,他必须去做这件事。 可他打算终究落空了,大兄自杀,粉碎他所有希望,而蒙恬的被毒杀,更是彻底断了让他领兵勤王的念想,大秦已无能镇守一方的绝世悍将,他是最后一个,他若敢兵指咸阳,便是亲手给大秦的崩塌敲向丧钟。 这是他祖辈们浴血奋战才换来的秦,任何都能反叛,唯独他不能。 他敢在大兄仍在的时候护送大兄争夺皇位,却不敢在大兄与其他兄长全部胡亥杀害的情况下再领兵回咸阳。 胡亥终究比他狠,自灭满门,让他无从选择,更将忠臣良将屠戮一空,只留他一人,明明白白以血淋漓的事实告诉他,他除了他没有任何选择。 一身反骨的将军剔除所有反骨,俯首称臣。 秦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会恨这个人呢? 他比她更爱他的阿父,她至死不忘的大秦,亲手剔去自己所有棱角,做大秦最后一位执剑人。 秦鹤华慢慢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男人。 这个男人与王离长着同样一张脸,但他不是她的王离,她的将军,已经死了。 “你的道歉我听到了。” 秦鹤华道,“你可以走了。” 王离微微一愣,“走?” “是的,走。” 秦鹤华收回视线,“你说了,我听了,这便够了。” 王离手指微紧,“可是——” “没什么可是。” 秦鹤华打断王离的话,“以身许国,便是以身许我。” “为大秦而战,为大秦而死,便是对我最好的回应。” 王离呼吸为止一轻。 他后知后觉想起,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从不是喜欢伤春感秋的人,她豁达,通透,从不自苦,更不自哀自怨。 她眼里看到的是表里山河,心里念着的是家国天下,至于那些谁又欠了她,谁又负了她的事情,从不在她黯然神伤的范围之内。 午夜梦回她或许会想起自己终究谁也不曾等到,会对王离与蒙毅心生怨怼。 但这种情绪占比很小很小,不会让对他们的怨怼占据自己思绪,因为她知道,他们与她一样,深深爱着她的阿父与大秦,他们放弃自己生命也要守护的,是她看得比生命都重的大秦。 王离蒙毅以身许国,她的回应是——以身许国,便是以身许我。 王离深吸一口气,“公主,我知道了。” 话毕,他松开秋千架,退后半步,俯身向面前少女深施一礼,“王离能得识您这样的公主,是王离三生有幸。” 秦鹤华笑了一下,没有回头。 “您虽从未将他最终没有回来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记恨于他,但我还是要说,公主,以身许国是以身许国,负您是负您,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王离抬头,看着少女坐在秋千架上的背景,“若还能与他相逢,公主可以与他交友,但不必与他交心。” “你该走了。” 秦鹤华不置可否,抬头看向手里拿着狐皮大氅在长廊尽头伫立良久的蒙毅,“蒙毅来了,他也有话与我说。” 王离叹了一声。 “喏。” 王离拱手,转身离去。 他终究不是这位公主的王离,他的话,她会听,但不会放在心上。 ——无论重来多少次,她依旧会与王离交心,因为她所珍视的东西,是他愿意放弃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王离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蒙毅拿着氅衣走到秦鹤华面前,将大氅披在秦鹤华身上。 “夜里风寒,当心着凉。” 蒙毅道。 秦鹤华拢了下身上的大氅,“多谢。” “如果你也是来向我道歉的,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蒙毅莞尔,“看来公主已经听倦了旁人的道歉。” “倒也不是听倦,只是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夜风荡起秦鹤的衣袖与裙角,秦鹤华慢慢说着话,“你们终究不是他们,你们的道歉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道歉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公主觉得有意义。” 蒙毅道,“我们之所以过来,是为了告诉公主,如果可以,他们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公主,但——” 蒙毅声音顿了顿,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那样的话对这位公主来讲太残忍,她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不代表他可以随意往她伤口上撒盐。 “公主,起风了,回去吧。” 静了片刻,蒙毅轻声道,“我让人煲了公主喜欢的汤,天寒地冻,公主喝些热汤养养身子。” 秦鹤华眉头微动。 ——与王离相较,蒙毅真的很会照顾人。 秦鹤华点点头,拢着氅衣,从秋千架上下来。 后殿有专门的小厨房,供养帝王皇太女以及长时间门议事留宿的公卿大夫,蒙毅领着她来到后殿的一处偏殿里,小寺人殷勤送上饭菜与汤羹,六菜三汤并着时兴的点心与水果,满满摆在她的案几前。 这些东西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做成的,无论是盛东西的碗碟,还是做成饭菜汤羹的食材,都不曾沾染任何超时代的东西,而是大秦土生土长的东西做出来的,她看了只有满满的熟悉,而不是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距离感。 秦鹤华眸光微微一亮。 女官轻手轻脚布菜。 秦鹤华拿起象牙箸,夹起一块外酥里嫩烧鹅。 蒙毅看着她小口小口吃着饭,空灵的眸色随着饭菜的进食而泛起浅浅笑意,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舒展。 “公主,您或许不想听,但我还是要与您说一句,对不起,让您受苦了。” 顿了顿,蒙毅缓缓出声,“而今的大秦繁荣昌盛,您,苦尽甘来,山河月明。” 这些都是与王离的话没什么两样的说辞,秦鹤华不甚在意,但与王离不同的是,蒙毅准备的饭菜真的很可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美味的肉,鲜嫩的汤,入口即化的小点心,这个时节独有的小水果,每一样都是她所钟爱的,她为大秦公主时最为喜欢的。 “道歉的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吃到八成饱,秦鹤华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除了道歉,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他最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 “蒙毅,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们两个本质就是一个人。” 秦鹤华看着蒙毅的脸,“你的回答便是他的回答,你的话,便是他的话。” 她第一次对胡亥发疯是什么时候呢? 是胡亥把蒙毅的玉佩送到她面前的时候,然后大笑着告诉她,你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 那只玉佩其实并不值钱,做工也很粗糙,是她与蒙毅在外出游时在一个老婆婆手上买的,莫说送给官拜上卿的蒙毅了,打赏宫人她都觉得寒酸,但那时的她是扮成宫女与蒙毅一同出的宫,身上着实没东西,所以才把玉佩送给了蒙毅,说让他且拿着,待日后回了宫,她再送他其他东西,将这块廉价的玉佩换回去。 蒙毅说好。 可等她回了宫,手里有金银珠宝了,她按照蒙毅的喜好细细挑了好几件,作为送给蒙毅的礼物。 “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 她笑着对蒙毅伸出手,“现在你可以把那块玉佩丢了吧?” “太廉价了,配不上你的身份。” 蒙毅随手把玩着琳琅满目的珠宝,低头温柔一笑,“不巧,前几日与王离在校场比武,玉佩被他弄碎了。” “碎了好,碎了便换成新的。” 她松了一口气,“我可是公主,送你东西,当然要送你最好的。” 可那块廉价又粗糙的玉佩并没有碎,而是被蒙毅收了起来,直到他死后被胡亥的人清理尸首,才被人从他身上翻出来,粗糙的边缘被养得温润,在烛火之下透着好看的水光,那是时常拿在手里把玩才会有的效果,在无数个日夜的温养下,让质地并不好的玉质慢慢被盘出光泽。 玉仍在人已亡,她看着被胡亥拿着的玉佩,第一次在人前发了疯,她拔下自己的簪子,疯了一样刺向胡亥,她的速度太快,周围人来不及拉,胡亥被她刺中脖颈,温热的血喷在她脸上,胡亥尖叫着把推开她,而被胡亥拿着的玉佩,也随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到那块玉佩,就像她再也没有见到蒙毅一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被历史的大山压得粉碎,尚未来得及道别,便已是天人永别,隐藏在家国天下之下的思念,随着人的死亡而消失。 “蒙毅,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秦鹤华看着蒙毅的眼。 蒙毅瞳光微微一闪。 秦鹤华眉头微抬,“我不去问王离这个问题,是因为我知道王离的回答。” “我问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 “蒙毅,你喜欢十一吗?” 迎着那双微闪眸光,秦鹤华缓缓问出自己的问题,“你喜欢她吗?”:,m..,. 111 第 111 章 第一百一十章 “公主,您知道的,无论此时您问臣任何问题,臣都会回答您。” 蒙毅苦笑一声,抬手掐了下眉心,“但您不该问这个问题。” 秦鹤华不置可否,“那是你的问题,我只想知道答案。” 蒙毅微侧脸,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秦鹤华。 此时少女也正在看他,盈盈目光落在他身上,摇曳的烛火闪在她眼角,那双凤目似秋水涟长,清楚映着他的模样,蒙毅目光微微一滞,顷刻间门收回视线。 “这个问题对公主来讲很重要?” 蒙毅问道。 吃饱喝足,秦鹤华放下筷子,此时殿内伺候的女官与寺人在刚才她问问题的时候已经被遣退,偌大偏殿只剩下她与蒙毅两人,无人立在身旁伺候,她便自己抬手去斟茶。 秦鹤华一边斟茶,一边道,“算不上很重要,只是见了你,便想问一问。”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蒙毅,你喜欢她?” 斟完茶,秦鹤华放下茶盏,抬头问蒙毅。 尖锐直白的问题再次被秦鹤华问出来,蒙毅低低一叹,“公主,您要臣如何作答?” “臣长公主太多,绝无与公主相伴一生的可能。” 秦鹤华饮茶动作哦微顿,“所以,是喜欢?”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此?” 本该带进坟墓的话被这样说出来,蒙毅轻轻一笑,“既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便不该去触碰。” 秦鹤华眼皮微抬,“你怎知没可能?” “公主,臣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只有这么大。” 蒙毅没有回答秦鹤华的问题,而是拿手比划了一个小婴儿的大小,“因为是不足月,您的身子骨弱得很,哭声跟小猫儿似的,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秦鹤华蹙了蹙眉。 ——这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她眉头微拧,准备打断蒙毅的话,可抬头看蒙毅,男人微敛眉眼,端坐在小秤之上,身后是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映着雪色与月色,雪色与月色的皎皎之光染在他身上,将他半个身子都染成皎月与傲雪的颜色,而那身子之上的半侧脸,也被染成近乎透明,映着摇曳的烛火,他的眉眼似乎在发光。 秦鹤华微微一怔,想要打断他的话顷刻间门咽回肚子里。 “似您这样娇弱的婴孩,不仅放在寻常人家养不活,就算放在帝王之家,也有夭折的可能。” 蒙毅的声音仍在继续,“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您那个时候还是皱巴巴的模样,与此时大相径庭,但陛下见您的第一眼便很喜欢,比之前所有的公主都喜欢,陛下舍不得您夭亡,更不放心宫人的照顾,便将您抱在身边养着,着臣时时看顾着。” “臣原本是想拒绝的,臣是家里乃至同代里最小的孩子,根本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蒙毅补充道,“当然,您也可以说臣有,王离那孩子被陛下骄纵坏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臣面前有几分畏惧,在某些时候,臣的确对他起到了教导的作用。” “但您与王离完全不同。” 蒙毅抬头看秦鹤华,“王离皮糙肉厚,您娇怯羸弱,王离直率愚蠢,而您玲珑心思。” “更别提王离是儿郎,而您是女郎。” “男人与男孩尚容易沟通,可男人与小女郎,却需要时时注意步步留心。” “不能太近,太近,便是合该天诛地灭的禽兽。” “更不能太远,太远,会让您没有安全感,让本就自幼丧母的您更加惶恐不安。” 秦鹤华眉头微动。 蒙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 自她记事起,蒙毅便陪在她身边,那时候的阿父总是很忙,忙起来便将她丢给蒙毅,蒙毅一边哄着她,一边处理着政务,所谓一心二用不过如此。 她至今都能回想得起,蒙毅一手抱着她,一手翻阅着底下的人送来的信件与资料,她在牙牙学语,扯着蒙毅的头发与衣袖咿呀咿呀笑闹着,蒙毅好脾气由她闹着,翻阅完信件,便答复自己的处理意见。 那时候的蒙毅仍是少年模样,远不如现在这般沉稳内敛,有时候被她闹腾没办法,便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手里有了东西,她便不再去闹蒙毅,拿着蒙毅的印章,将他衣服上盖得满是章印,偏此时的他在忙政务,并未察觉她盖章盖得欢天喜地,只看到底下的人时不时抬头看自己,还以为是自己身边有了她,让底下的人不能专心向他汇报事情。 “怎么?” 蒙毅声音微沉,“你是来汇报事情的,还是来看公主的?” 少年时期的蒙毅锐利像剑芒,声音略微压低的一句话,便能让底下的人腿肚子跟着打颤。 “属、属下不敢。” 卫士立刻收回视线,声音哆哆嗦嗦。 卫士不敢低头垂眸十分恭敬,不敢再把目光往他身上瞧,他便满意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事情,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她也玩累了,趴在他身上睡觉,他放下堆积成小山似的资料,抱着她回寝殿去睡觉。 彼时的蒙毅掌宫门禁卫,还掌京畿地区的安全与民生经济,年纪轻轻却身居要职,繁忙的政务让他大多数的时间门都泡在宫里,方便处理政事。 大秦民风开放,规矩远不如后世那般严格,章台殿旁边的宫殿,便是专门给公卿大夫们修的,忙的时候,他们便留宿宫中,方便阿父随时传阅。 蒙毅更是如此。 父母已丧,长兄远征在外,如今又接了照看她的活儿,让他大多数时间门都在宫里,他处理政务的地方就在章台殿旁边,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正好送她回章台殿睡午觉。 章台殿是阿父议事的宫殿,更是阿父的寝殿,卫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极为严密。 卫士们分列两旁,往来之间门是脚步沉重的公卿大夫与步履匆匆的女官寺人,众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然而却在蒙毅出现的那一刻,全部停下了脚步,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蒙毅。 一人看他,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且忍俊不禁欲言又止时,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低头向自己身上看了眼。 这一瞧,才让他发现自己身上满是印章,印章和着她的小手印,一层一层叠在他身上,看上去别提有多滑稽了。 若是在以前,他定能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但此刻的他刚处理完繁重的政事,头晕脑胀,满脑子都是自己接下来该干的事情,又着急将睡着的她送回寝殿,这才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印章。 “......” 蒙毅嘴角微抽,气笑了。 “今日明日与后日,不许公主吃点心。” 蒙毅吩咐周围侍从。 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因为年龄太小,每每回想起来,记忆都是朦胧而缺失的。 只依稀记得,自己接连三日不曾吃点心,扯着蒙毅的衣袖哭了好大一场,但蒙毅说要她去上林苑放风筝,她便慢慢止住了哭,声音一抽一抽的,问蒙毅什么时候带她去。 蒙毅道,“这些年来,臣如履薄冰,方从与您的相处中悟出几分道理。” “可尽管如此,您与臣之间门还是走差了路,这是臣的失职。” 男人摇头,显然不满意自己如与她之间门的关系。 “所以公主,您问臣喜不喜欢皇太女,这个问题对臣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蒙毅声音缓缓,“皇太女是臣看着长大的,臣不敢对皇太女有任何旖旎心思,这是对臣职责的一种玷污。” “而皇太女,也不会对臣生出任何心思。” 蒙毅叹了一声,“皇太女只看得到表里山河,儿女情长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怎知是过眼云烟?” 秦鹤华眉头微拧,倏地打断蒙毅的话。 蒙毅攥着茶盏的手指陡然一紧。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门里,你是她除了阿父之外最喜欢的人。” 秦鹤华直视着蒙毅的眼,“但她摸不准你的心思,又自持身份,不屑于娇嗔痴缠,让你对她说一声喜欢。” 蒙毅呼吸为之一轻。 “正如你所说,她从来玲珑心思,将一切都看得很透。” 秦鹤华道,“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但也是最不堪一击的东西。与爱情相较,亲情与友情会走得更远,而你有着武将世家的骄傲,也不会成为她背后的男人,所以喜欢的事情,还是放一放,她更希望你以国之栋梁站在她身边,是她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蒙毅捏着茶盏,手指攥紧,又慢慢松开。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碧色的茶荡着波澜,模模糊糊映着他的脸,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远赴边疆修筑直道的事情。 那时候的皇太女仍是一个小公主,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小小的糯米团子对他的依赖是依赖,可日渐长大的小公主,却仍旧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会趴在他身上睡觉,会习惯性去拉他的手,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让她对他的依赖已深入骨髓,总要他在她身边,她才觉得安心。 公主年龄小,不知道分寸,意识不到他们两人之间门的距离当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拉开,但他是大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他选择离开,代替大兄去修建从咸阳通往北疆的直道。 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公主不吵不闹,平静接受了这件事情,然而就在他抵达北疆的那一刻,他却接到来自咸阳的信件——从未连咸阳都不曾出过的小公主,竟敢不远万里追到边疆去寻他,只为与他说一 声,蒙毅,我长大了。 那时候的她尚未到情窦初开的年龄,对他的感觉仅是遵从本心的一腔孤勇,想见他,于是便来了,想告诉他,于是便说了,说完之后,自己高高兴兴回咸阳,仿佛做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 事实上,也的确的确很重要。 或许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他们之间门的安全距离是什么,是亲情,是友情,是惺惺相惜的君臣之情,而不是来得快也去得快爱情。 上位者最不需要的是爱情。 她那么聪明,从不自苦,更不会去吃爱情的苦。 除了她的阿父与大秦的江山万里,剩下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绞尽脑汁去争取——哪怕是她尚未情窦初开便被及早掐灭的爱情萌芽。 蒙毅闭了闭眼,“臣知道了。” “你知道便好。” 秦鹤华看了看面前的蒙毅。 男人似乎有些神伤,但这大抵是她的错觉。 事业批与事业批不可能擦除感情的火苗,小火苗尚未来得及燃烧,便会被事业批的更在意的事情浇得透心凉。 性格决定命运,蒙毅与另一个自己的结局,在他们性格定格的时候便已经被书写——是亲情,是友情,是君臣之情。 他们在意的事情太相似,所以感情这种东西,只会被他们束之高阁,避而不谈。 秦鹤华收回视线,“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蒙毅放下茶盏,手指抵着案几,慢慢站起身,“臣送您。” “有劳。” 秦鹤华点头,起身出殿。 蒙毅走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肩头,将他的脸色映得如霜雪一样白。 蒙毅将秦鹤华送回寝殿。 送完秦鹤华,蒙毅漫步目的走在宫道。 周围卫士与寺人向他见礼,他微颔首,却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却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直到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蒙上卿?” 他脚步微微一顿,这才发觉自己来到了鹤华的寝殿。 声音的主人是章邯,刚从鹤华的寝殿出来,夜已深,身为外臣却从皇太女的寝殿走出,这件事若发生在之前的中原六国里,怕不是会被御史大夫们指着鼻子骂荒唐,可当事情发生在大秦,便是一件让人见怪不怪的事情。 皇太女不仅留宿过章邯,还留宿过王离韩信,甚至刘季萧何也曾在宫中留宿过,睡在寝宫偏殿,方便皇太女随时召集他们,在民风彪悍的大秦,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虽有言官对此事发表意见,言皇太女毕竟是女子,深夜留宿男性公卿大夫们着实不妥,但这样的声音很快便被其他声音压过去—— 比如说如果公卿大夫与皇太女保持距离,便会导致他们进不了皇太女的核心权力之内,让他们只能做个边缘朝臣,终其一生不可能出将入相,这对于男性公卿大夫们来讲,无疑是一件自绝仕途的事情,他们根本不可能听从言官的指手画脚。 再比如说,他们与皇太女之间门纵然发生什么也无妨,皇太女不需要皇夫,只需要有继承人便够了。 关于皇太女是否能留宿公卿大夫们的事情吵闹半日不曾吵出个所以然。 言官们的指责,皇太女全盘接受,然后拒不更改,直至今日,还日常留宿公卿大夫,所以章邯这个世间门从她寝殿出来,着实不让人意外。 “上卿找皇太女?” 章邯看了看蒙毅,“夜已深,上卿是否有紧急政务需要禀告皇太女?” “没有。” 蒙毅抬头看着陛下亲手书写的匾额。 章邯深深看了一眼蒙毅,“上卿若有事寻皇太女,不妨直接进去。” “夜虽深,但皇太女尚未休息。” “不必。” 蒙毅缓缓摇头,“后日便要启程巡游,让太女早些休息。” 话毕,蒙毅转身。 颀长身影晃在宫灯下,来时很慢,去时却很急。 章邯挑了下眉。 ——他就知道,他不可能进来。 章邯转身回殿。 寝殿内,鹤华翻阅帝王巡游路线规划图,习武之人走路不出声,她并未察觉章邯的到来,余光瞥到有人影映在窗柩处,她放下规划图,立刻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章邯的侧脸。 男人气质如剑芒,侧身立于窗台下,皎皎夜明珠的光辉落在他眉眼间门,将他眉眼里的凌厉柔和了去。 “是你?” 鹤华眸光微暗,下意识向他身后看了眼,“蒙毅走了?” 章邯颔首。 鹤华收回视线,“走了好。” “走了才是他的性格。” 章邯眉头微动,“要不要我将他喊回来?” “不必。” 鹤华笑了一下,“他已做出选择,我该尊重他的选择。” 章邯不置可否,从长廊下走进殿。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径直来到鹤华面前,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坐在案几后,他便在案几前单膝跪地,半蹲下来,这个角度的他与皇太女平视,便抬了眼,看向她眼眸。 “蒙上卿应当是喜欢你的,若不然,他不会深夜至此。” 章邯喉结滚动,“如果公主需要,我可以现在便将他带回来。” “带回来,然后呢?” 鹤华抬眸看着章邯灼灼眼眸,“是让他成为我的皇夫,还是与我春宵一度?” “章邯,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有皇夫。” “女性继承人所面临的阻力远比男性继承人大得多,为求稳妥,我会有自己的孩子,但不会有名义上的皇夫。” “不止我不会有皇夫,未来的每一位女性继承人,她们都是如此,有自己的孩子,但不会有能与她们分权的皇夫。” “蒙毅有他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他不会成为我背后的男人。” “若他真跨出了那一步,才是真的将我们过去的情分一笔勾销。” 章邯面无表情,目光随鹤华而动。 鹤华放下规划图,从座位上起身,“夜已深,早些休息吧。” “明日要与阿父商讨东巡路线,莫误了时间门。” “......喏。” 章邯俯身退下。 次日清晨,东方尚未亮起鱼肚白,鹤华便已洗漱完毕,早早来到章台殿,与嬴政商议路线。 “昨夜睡得不好?” 嬴政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鹤华抬手揉了下眼,“明日便要与阿父前往泰山封禅,昨夜有些激动,睡得不大安稳。” 嬴政不置可否。 朝议开始。 蒙氏兄弟是帝王心腹,坐在仅次于王贲的位置上的,大蒙内敛稳重,小蒙温和清隽,两人针对路线图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一切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鹤华亦然。 两人偶有视线相接,蒙毅微微一笑,鹤华微弯眼,面上一派坦然。 嬴政啧了一声。 敲定完路线,便是与留守之人交接政务,准备出发。 这种时候上位者往往是最忙的,等嬴政与扶苏交代完需要注意的事项时,已经月色高悬,嬴政踏着月色,去寻自己另外一个女儿。 然而他刚刚走到偏殿,便见蒙毅从里面出来,帝王微抬眼,目光在蒙毅身上略微打转,迫人凤目泛起笑意,“看来朕多此一举,不应该来这儿。” “陛下说笑了。” 蒙毅莞尔。 殿内的夜明珠被罩上灯罩,里面的人已经休息,嬴政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朕以为,你不会过来。” “陛下,臣的心,也是肉长的。” 蒙毅轻轻一笑,“臣今夜来寻这位公主,是告诉这位公主,皇太女身居高位,手掌重权,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位公主远比皇太女要自由。” 蒙毅回头看了眼已经熄灯的偏殿,低哑的声音慢慢恢复清朗,“臣告诉她,既然拥有这种自由,不妨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在她的世界,她有无限可能。” 嬴政轻嗤一笑,“其实你我都不必过来。” “朕的十一,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勇敢。”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次日,始皇帝嬴政巡游天下,封禅泰山。 皇太女跟随其中,与帝王一同参加封禅。 集权制的王朝最擅长集中力量办大事,经过无数人的努力,从咸阳到各地的驰道已被修好,帝王车辇行驶在驰道上,速度快且稳,从咸阳到泰山,帝王一路走走停停,看各地风土人情,也看各地美景民生。 如春之后草长莺飞,百花争妍斗艳,在一个连路边野花都争相盛放的日子,帝王的车辇抵达泰山脚下。 “阿父,我们到了。” 鹤华支起玻璃轿帘,笑眯眯摇着翻阅咸阳送来奏折的帝王,“看,前面就是泰山!”:,,. 112 第 112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唔,到了?” 嬴政放下奏折,顺着鹤华指的的方向看去。 车辇外,巍峨高山拔地而起,云雾围绕在山峰之上,仿佛直/插入云的山峰通向天际一般,而山脉更是连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在这样的山脉下,世人微小如蝼蚁。 嬴政掀了下眼皮。 ——景致的确不错。 “怪不得皇帝们都想来泰山封禅呢,山川之中,的确是泰山更有帝王气概。” 鹤华看着一望无际的泰山,不由得心生感慨。 王离打马而过,听到这句话便探头问道,“什么?后世的皇帝们都来泰山封禅?” “自阿父之后,后世的皇帝们以封禅泰山为帝王最高成就。” 鹤华把手里的果子递给王离一个。 “哦~~原来是想效仿陛下,证明自己也是旷世明君。” 王离接了果子,抬手塞到嘴里,味道不错,便笑出一口大白牙,“不错,算他们有眼光,敢与陛下做同样的事情,看来他们都是当代明君,千古一帝。” “封禅泰山的皇帝里面,大多是明君,但也不全是明君,也有那种做了丧权辱国都敢效仿阿父的人。” 那人的名字鹤华单是提起来便觉得晦气,“自他之后,封禅泰山从帝王的最高成就变成了阿猫阿狗都能去的地方,所以后面再也没有皇帝去封禅泰山,省得自己被他拉低了档次。” 王离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晦气!” “像他这样的君主,哪来的脸面敢封禅泰山?” 嬴政啧了一声。 “可人家就是来了。” 鹤华道,“为了封禅泰山,还给自己的臣子送礼,好让臣子同意他封禅。” “......” 这是哪朝哪代的皇帝?简直把不要脸三字刻在脑门上! “我若见了他,先把他的脑壳削下来,再提着他的脑袋问问他,哪来勇气效仿陛下?” 王离的嫌弃溢于言表。 鹤华忍不住笑道,“阿父那么厉害,他们当然要效仿阿父了,哪怕没有勇气也要创造勇气来效仿。” “要我说,阿父便该再封禅的时候立一个规矩,非大一统的皇帝不得参加封禅,省得那些后世的皇帝们以一己之力拉低封禅泰山的档次,让泰山见了他都要骂一声晦气。” “对,就该这样。” 王离深以为然,“要不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尽量,一介昏君竟也敢对标陛下。” 嬴政掀了下眼皮,“可。” ——扪心自问,他也不想被这种昏君拉低档次。 “臣齐郡郡守,恭迎陛下——” 车辇外响起齐郡郡守的声音。 嬴政早有封禅泰山的想法,齐郡的郡守便早早在离泰山不远的地方修建了行宫,供嬴政封禅时居住。 帝王车辇尚未抵达行宫,郡守便领着齐郡的大小官员在等候,而齐郡的百姓得知帝王驾临,也忍不住跟着前来凑热闹,可惜齐郡郡守怕黔首里混进借机生事的刺客,便调动卫士们将黔首们远远隔在外面,尽管被卫士们挡着,但黔首们热情不减,看到帝王车队遮天蔽日而来,忍不住呼声震天—— “陛下!” “参见陛下!” “陛下千秋万岁,大秦盛世永昌!” 齐鲁之地虽是儒家兴盛之地,华夏大地里人均文化水平最高的地方,但这并不代表这里的人全部都是儒家子弟,他们更多的是普通黔首,面朝黄土背朝天,有机会读书识字,是因为陛下降旨,着令各地郡守开展扫盲,让每个村都有能看得懂秦字的人,这样方便政令的执行。 虽略识几个字,但他们终究不是天天与文字打交道的人,他们都是最朴实无华的黔首,说话没那么规矩漂亮,出口成章,看到帝王车辇,他们本能跪拜在地,说着在他们认知里最好的话——千秋万岁,盛世永昌。 他们的陛下才不是之前六国贵族们所说的暴君,而是一个雄才壮志的帝王,虽好战了点,但也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对于他们来讲,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那便是最好的帝王! 黔首们的欢呼声一浪压过一浪,听得齐郡郡守心口直抽抽。 ——被他们这么一喊,齐鲁之地的礼仪之乡的帽子怕不是再也带不上。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齐郡郡守面色微尬,隔着轿帘向嬴政道,“陛下,山野黔首粗鄙不堪,不通规矩,让陛下见笑了。” “阿父,我瞧着他们很好。” 帝王声音尚未响起,里面却传来一道清亮女声,齐郡郡守眼皮微跳,顿觉传言果然不虚,陛下果然极宠这位皇太女,能在帝王面前插话,还能被帝王带来封禅泰山,这位皇太女果然是宠冠诸公子公主,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物。 郡守与心腹交换视线。 ——对待这位皇太女,要向对待陛下一样恭敬。 “天天听那些阿谀奉承有什么意思?” 鹤华道,“还不如听一听黔首们的声音,他们不懂华丽的辞藻,所说所讲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这样的话听着才有意思。” 可惜这个时代讲究尊卑分明,上位者与群众们打成一片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要不然她真想去黔首群里走一走,听一听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黔首的话要听,公卿大夫的话也要听。” 帝王声音不辨喜怒。 “阿父,我知道。” 鹤华轻轻一笑,“郡守还在外面,阿父,是否通传?” “传。” 嬴政道。 轿帘被掀开。 郡守连忙上前,躬身向嬴政见礼,“陛下,封禅大礼已全部准备完毕,只待陛下歇息几日,养足精神之后,便可登泰山封禅。” 顺着被寺人打开的轿帘,嬴政瞧了眼不远处的行宫,这里是齐鲁之地,民俗风气与关中之地大不相同,关中的咸阳城巍峨威严,气势磅礴,而齐鲁之地的行宫,却是处处透着周礼之风的风雅隽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这里是齐鲁孔孟之地。 嬴政掀了下眼皮,“短短时间内便修建好行宫,准备好一切,你做得很好。” “为陛下做事,当然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郡守大喜。 ——陛下夸他的这句话,足以记在家谱,永传后世! 郡守抖擞精神,对嬴政做出请的姿势,“陛下,请。” 小寺人殷勤下轿撵,小心翼翼扶着嬴政走下车辇。 嬴政下了轿撵,郡守引着嬴政向行宫走去,但嬴政却没有立刻随郡守而去,而是脚步微顿,看向被卫士们远远拦在外面的黔首们。 “那是......皇帝陛下?” “是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在看我们!” 有胆大的黔首不曾以头触地,而是在帝王出行的时候微微抬起头,想看一眼传说中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模样,但就是这么一瞥,让他们兴奋大喊起来—— “快看,陛下在看我们!” “呀,真的,陛下真的在看我们!” 郡守眼前一黑。 叩拜帝王不恭敬也就罢了,竟还敢私自抬头瞻仰帝王面容! 瞻仰帝王面容也就罢了,被帝王看到之后竟还高声喊出来,这是生怕陛下不知道他们僭越无礼大不敬吗! 他这个郡守怕不是做到了头。 一瞬间,郡守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掐了又掐自己的掌心,强自稳了稳心绪,提心吊胆向嬴政道,“陛下,山野村夫不识礼数,臣这便让卫士们将他们全部赶走,以免扫了陛下之雅兴。” “来人。” 郡守吩咐左右,“快快将这些——” “不必如此。” 嬴政打断郡守的话,凌厉凤目是黔首们欢呼雀跃的身影。 正如郡守所说,这些人的确不通礼数,叩拜得东倒西歪也就罢了,有人甚至还直起了身体,明目张胆向他看过来,嘴里直喊着陛下,怎么瞧怎么是大不敬。 他本该不喜他们的大不敬,但不知为何,当看到他们脸上兴高采烈的笑容时,他恍惚间想起十一与他说过的话——民为水而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而现在,他是被乘载的。 这些原本属于齐鲁之地的黔首,如今心悦诚服做他的臣民。 嬴政凤目轻眯。 ——他不再是别人豁出性命也要刺杀的暴君,而是让黔首们为之欢呼雀跃奉为神祇的千古一帝。 “虽不通礼数,但却率真可爱。” 嬴政收回视线。 郡守险些惊掉下巴。 可、可爱?这些不知礼数到恨不得跳起来向陛下招手的黔首?! 但更让他惊讶的是后面那句话—— “传朕旨意,齐郡免田税一年。” 鹤华抿唇一笑。 阿父果然还是那个自负又骄傲的阿父,虽不在乎旁人的评价,但当看到黔首们因自己的存在而异常兴奋时,还是会心情大好,不介意再往明君路上靠一靠,比如说,减免一些田税什么的。 这件事并不是阿父心血来潮,而是与李斯多次商议后的决定,如今的大秦已不是最初的小农经济的王朝,而是靠工业以及海外贸易拉动经济,这种情况下,田税可有可无,与其收寥寥无几的田税,倒不如将田税免了去,以示帝王恩泽。 阿父本意在封禅之后再宣布这件事,封禅泰山不止是帝王最高成就,还是让黔首们免除田税的庆典,让每一个大秦子民都能与帝王同乐,同享盛世太平。 但现在,阿父封禅之前便宣布免除齐郡的赋税,想来是被齐郡的黔首所触动,所以决定提前让他们知晓这个好消息。 鹤华回头,看向热闹的人群。 ——他们拥有一个好帝王。 “陛下圣明!” & nbsp;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郡守脱口而出。 “快,快将这件事情告诉黔首们,陛下免他们的田税!” 生怕嬴政反悔,郡守立刻吩咐左右。 “喏!” 这一次,左右反应极快,不等嬴政开口,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冲欢呼着的人群大喊道,“陛下齐郡免田税一年!” “免田税?!” “太好了!我们不用交田税了!” 原本因嬴政出现而欢呼着的声音更加热烈,喧闹的声音几乎能冲破云霄,让九天之上的仙人也知晓这样的好消息。 欢呼声震耳欲聋,嬴政眉头微动。 ——被喜欢被崇拜的感觉挺好。 嬴政缓缓走进行宫。 鹤华紧跟着嬴政的脚步。 无论在后世的二十一世纪,还是在如今的大秦,她都不曾来过山东。 今日是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孔孟之地,她对这里一切充满好奇,尤其是齐郡的行宫风格与咸阳城的大相径庭,更是让她颇为新奇。 “郡守,听闻你们这里考官吏的黔首远比其他郡县多?是其他地方的三五倍?” 鹤华观赏着行宫,忍不住问出自己对山东人的刻板印象。 这是让郡守颇为自豪的事情,郡守连忙道,“此地的黔首大多通文墨,既通文墨,便难免想考官吏,故而会比其他地方多出许多。” “哦,原来是这样。” 鹤华点头。 “当然,也有齐郡黔首深受儒家思想所影响的因素。” 郡守又补充一句。 经过刚才的事情,郡守对帝王与皇太女的印象改观很多,两人看上去高高在上威仪万千的,但其实心里都记挂着黔首,要不然也不会觉得黔首们的失礼很可爱,甚至还将黔首要交的田税免了去,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足以标榜史书流传后世的大好事! 可就这样利于民生的事情,却从未有君主做过,他们的陛下是第一位,与那些搜刮民脂民膏来供养自己的君主完全不同,要不然怎么是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呢?人比人气死人,君主与君主相较,怕不是比人与狗的差距都大。 黔首感慨万千,向鹤华道,“这里的人个个以考取功名为荣,家财万贯,不及一官半职。” “您如此聪慧,想来也能知道,从齐郡考去咸阳的官吏也很多,也是其他郡县的三五倍。” “知道。” 鹤华眸光微转,看向嬴政,“儒家果然是当世显学,思想能深入黔首,不仅能影响黔首们的言行举止,还能影响他们的目标追求,若儒家能去其糟粕,为阿父所用,不失为一桩美事。” 嬴政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华夏大地两千多年的历史已充分证明儒家思想的重要性,但也充分证明若使用不当,会造成多么可怕的思想荼毒。 后世人拿着儒家扯虎皮,给原本还算正常的儒家套上各式各样的糟粕恶臭,连累孔夫子在后世的评价一落千丈,提起他便是封建糟泊,殊不知很多儒家的恶臭思想并非他提出,而是后世人打着他的名义强加在他身上的。 这种事情要从根源上断绝。 他若用儒家,必须是彻底摒弃那种思想绝无让糟粕思想攀上的儒家,而不是越发展越可怕的封建儒家。 嬴政静坐不语,听鹤华与郡守打机锋。 郡守心中大喜。 陛下治国以法墨兵为主,其中法家改革创新,制定治国方针,墨家发展工业,让大秦迅速崛起,兵家所向披靡,大秦疆域连绵无际,这三家独霸大秦,压得其他百家诸子喘不过气。 尤其是儒家,受这三家影响最深,从原本能与墨家分厅抗衡的世之显学,变成仅在齐郡有些影响力的普通百家之一,作为一个出身儒家在大秦当官的郡守,他可太希望儒家能重振门风,再现孔子周游列国的盛景了! 郡守连忙道,“敢问皇太女,您所说的糟粕是什么?” “下官与儒家略有渊源,兴许能为皇太女排忧解难。” “糟粕便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儒家天天讲究个规矩体统,讲究男尊女卑,我是女子,最不耐烦听这种话了。” 鹤华道,“若真是男尊女卑,我又怎会被阿父立为继承人,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储君?” 郡守面色微尬。 ——还别说,这的确是儒家存在的一种思想。 “孔子曾言,有教无类,既是有教无类,又怎会在性别之上分个高低贵贱?说什么男尊女卑?” 鹤华看向郡守,声音悠悠,“我知你是儒家的人,你不妨与他们带个话,若想阿父启用儒家,便现将这种思想从儒家之中彻底剔除。” “子曰有教无类,荀曰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 “你们处处以习孔孟之道自居,却不知自己早已将真正的圣贤之道摒弃,儒家没落如此,除却阿父不用儒生外,你们的故步自封也占很大因素。” 郡守脸色白了白。 大秦与其他受周天子册封的中原五国不同,是真正的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国家,因护送周天子迁都有功,才被封为诸侯,且还是嘴上封侯,土地要自己去打的那一种。 外有犬戎滋扰,内有中原诸国瞧不上,周天子还时不时打秋风,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秦,愿意接受儒家之道才是怪事。 儒家讲究仁治,讲究礼仪规矩,但犬戎在他们土地上大开杀戒时,可曾与他们讲过仁治礼仪? 他们被中原诸国排斥在外时,可曾有人与他们讲过仁治礼仪? 他们被周天子要求奉养朝贡时,可曾有人与他们讲过仁治礼仪? 没有,没有人与他们讲究仁治规矩。 在他们最需要被仁治、最需要被礼仪保护时,所有人都想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 所以他们不相信仁治礼仪,只相信自己的拳头,拳头打得到的地方,他才有资格与别人讲道理。 靠着自己一身血肉崛起的秦,是比楚王自嘲“我蛮夷也”更蛮夷的蛮夷,君主是虎狼之君,臣民更是个个豺狼虎豹,几乎把一言不合便拼命的狠劲写在脸上,让这样的秦去用儒家治国,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皇太女既然这样开口,便意味着她与陛下是考虑过用儒生的,前提是他们摒弃自己思想里他们不喜欢的部分——男尊女卑。 郡守大脑飞速运转。 短短一瞬,这位在儒家颇有影响力的郡守做出自己的选择—— “皇太女所言甚是,这些的确是后人牵强附会,误解先贤思想所致。” 郡守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试探,“您放心,臣一定将您的话转达他们,让他们彻底摒弃这种糟粕思想。” 鹤华弯眼一笑,“郡守果然是聪明人。” “此事便辛苦你了,你若做得好,阿父必重重有赏。” 糟粕两字,便是与男尊女卑思想划清界限,未来会按照她的想法去改变儒家思想,古人诚她不欺,“入关”后,自有大儒为她辩经。 但这个时代的儒生显然比后世的儒生更加有血性,为她“辩经”的人不会太多,想要将未来会加注在儒家身上的封建思想彻底从儒家剔除是个大工程,要经年累月才会出效果。 不急,阿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他们父女俩有足够的时间来改造他们的大秦,为后世留下一个无论是疆域、还是思想制度都极为成熟的盛世王朝。 “为陛下做事,不敢言辛苦。” 郡守说着话,余光却偷偷瞧嬴政,帝王此时也正在看他,凌厉凤目是对皇太女方才话的验证——他若做得好,帝王必然有奖。 郡守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扪心自问,他没那么功利,做这件事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更是为了儒家的未来。 如今法家墨家兵家独大,儒家被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孔孟之道怕是要绝于华夏之地。 他为儒家弟子,自然不愿意看到这种场景,为保存圣贤之道,最好的办法是迎合上位者的喜好,将儒家打造成适合大秦的思想,而不是抱着所谓的圣贤之道成为历史尘埃中的其中一例。 ——荀子都教出两大法家天才了,儒家为求生存,改变一些微不足道的思想不足为奇! 郡守毫无心理负担。 安置完嬴政与鹤华之后,立刻召开儒家内部会议,商议如何劝说儒家的顽固派更改男尊女卑的糟粕思想。 郡守舌战群儒,鹤华与嬴政也没闲着,父女俩凑在一块,拉着法家李斯墨家钜子以及兵家代表人的王贲等将军一起商议给儒家的待遇,给儒家的待遇不能太好,不能让儒家压过法墨兵三家,也不能太差,太差会让儒生们拂袖离去,要不好不差,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 这是一早便在商议着的事情,在嬴政封禅之前便多次与众人商讨,如今郡守态度明确,给儒家的待遇便也很快定下来,儒家定下来之后,摆在父女俩面前的事情便只剩两件——封禅与项羽。 封禅即将开始,以亲卫防守之严密,正常情况下不会出任何问题,所有流程走完,嬴政便是第一个来泰山封禅的帝王,以一己之力拉高泰山逼格,让后世皇帝以封禅泰山为帝王最高目标。 嬴政彼时声望空前高涨,封禅应会顺风顺水,棘手的是另外一件,远在澳大利亚的项羽。 帝王的通病是惜才,嬴政也不例外,当年没舍得杀项羽,而是授意王贲把项羽放到澳大利亚,想看看这位楚霸王是否如传闻中悍勇无比,能不能在那里打下一番基业。 事实证明楚霸王到底是楚霸王,短短数年,便已是那个地方的王,且日夜训练兵卒,准备反攻大秦,这也是大秦下船如下饺子似的最主要的原因,防止楚霸王随时来攻。 如今地球已插满大秦的旗帜,只剩下楚霸王的地方还写着楚字,封禅泰山之后,攻楚的事情便也被提上日程。 “陛下,臣愿前往!” 王离慷慨激昂请命,对楚霸王知之甚少,“臣愿提三万水师,让楚地改旗易帜!” 鹤华倒吸一口冷气。 历史上的王离是怎么死的来着? ——那是楚霸王的巅峰之战,而王离是衬托楚霸王的对照组,断粮断援军,王离力战而亡,尸骨无存。最后一个无条件忠诚大秦的将军,就这么消失于历史长河,彻底敲响大秦二世而亡的丧钟。:,,. 113 第 113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王离不能去!” 想到王离的下场,鹤华脱口而出。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也太尖锐,所有人齐刷刷看向鹤华,疑惑这位情绪向来稳定的皇太女的反应为何这般大。 能做到帝王心腹的人,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玲珑心?看到皇太女面上的紧张,不少人豁然开朗——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怕是在楚人那里折戟沉沙,命丧黄泉,若非如此,遇事不惊的皇太女断然不会这么激动。 要知道王离不是普通将军,而是世代将门的王家养出来的少将军。 他的祖父是踏平五国的王翦王老将军,与武安君齐名的绝世悍将,而他的父亲是上将军王贲,一个随父扫平五国之后又将大秦旗帜插遍其他大陆的不世将才。 家世显赫如此,注定他的身份非比寻常,他不再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近乎被神话的大秦所向披靡的将军符号,意味着大秦兵士所到之处莫不臣服,如果他在楚人那里大败而归,对士气的打击不可估量,而且会产生非常可怕的连锁反应,让其他地方的居民看到一种希望,一种秦兵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他们可以像楚人一样独立建国的希望。 陛下的目标是天下一统,是全世界说一种语言,写一种文字,车轮一样,度量衡一样,所有生活标准全部一样,思想统一,制度更统一,这样的天下才是陛下的最高追求,而不是这个地方说楚话,那个地方说吴语,四分五裂,战火纷飞,如同之前的春秋战国时代一样。 电石火光间门,所有心腹重臣心头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 王离不能败。 又或者说,大秦不可战胜的神话不能被打破,否则对于那些驻守在各地的秦吏秦将们便是灭顶之灾。 铁路仍在摸索之中,尚未完全修成,驰道与直道仅在华夏之地,与其他地方交通并不方便,这种情况下,秦兵们奔赴万里,将嬴秦旗帜插遍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奇迹,一种建立在秦兵不可战胜的神话之上的奇迹。 当地人看秦兵犹如神兵天降,自己完全不是对手,略微抵抗之后,便全部投降,接受大秦的治理,成为大秦的一部分,可一旦秦兵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便会让他们生出无限希望,希望自己能够效仿楚人,脱离大秦独立建国。 一个地区如此,所有地区都会如此。 地球太大,驻守在各地的秦吏秦兵并不多,他们畏惧大秦时,三五千人足以威慑一个国家,可当他们不再将亲人敬为鬼神,三五万人他们也敢去反抗。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远征楚地的军队不能败,不仅不能败,还要大胜而归,赢得漂漂亮亮。 平乱之后,还要把这件事传遍天下,加深世人对秦兵锐不可当的印象,把秦人不可战胜的神话牢牢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不会生出反叛之心,让因交通不便而对他们掌控力并不强的大秦却能牢牢将他们纳为大秦版图。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蒙毅沉声开口,“陛下,征讨楚地之事需从长计议。” “陛下,少将军固然骑射无双,但楚地孤悬海外,与之交战非骑射之战,而是水师为主,若少将军领兵前去,未必能发挥出少将军以往的战斗力。” 蒙毅与王离更为相熟,蒙毅说话可以单刀直入,但自己与王离的关系并不好,李斯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陛下,还是寻一位精于水战的将军前去吧。” 冯劫冯去疾虽不懂打仗,但知道鹤华的话外之音,听蒙毅李斯开口,自己也跟着劝阻,“陛下,上卿与左相所言甚是。” “少将军在马上罕有敌手,但对阵楚人并非马背上的战役,少将军若去,便是以己之短攻其之长,得不偿失。” 王贲懒懒挑眉。 章邯面无表情。 王离品出不对劲。 刘季眼珠子滴溜溜转。 韩信看众人劝阻,手肘撞了下一旁的樊哙,压低声音问道,“楚人很厉害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谨慎?” “......” 原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将,不够资格评价楚人究竟厉害不厉害。 樊哙道,“应该很厉害。” “要是不厉害,他们早就让少将军过去了。” 他贫苦出身,最初对家世显赫嚣张跋扈的王离没什么好印象,对王离印象改观,是西南之地的战役。 在他心里,王离这种人就是躺在父辈功劳上混吃等死的纨绔,什么骑射无双悍勇无比,都是底下人吹捧的,真实的少将军,是一旦开战便龟缩在后方看情况等着抢功劳的二世祖,与悍勇无比没什么关系。 但西南之地的战事彻底刷新他对纨绔二世祖的认知。 少年的确所向披靡,敌人的攻势在他面前仿佛是纸糊的面捏的,遇到他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 而那易燥易怒的性子,在战事上却极为平静,哪怕因认知不同与他吵得面红耳赤,却还能一边吵一边听取他的意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如果在战事上的稳定情绪只是让他对王离有所改观,那么发生在战场上的事情,便是让他开始接纳他,甚至与他惺惺相惜佩服他。 那日他杀到性起,不知不觉孤军深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敌军包围,密林深处,周围又都是敌军,他吐了口血沫,扛着的刀锋在盔甲上磨了磨,知道自己多半要交代在这儿,再也见不到吕鬚妹子。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突然想起马蹄声,他循着声音看去,是王离领亲卫而来,他看着少年精致华丽的盔甲,以为自己眼花了。 要知道那时的他与王离关系并不好,你瞧不上我粗鄙,我瞧不上你尊贵,是相看两厌的冤家对头,可尽管如此,王离还是领着人来救他,一骑当千,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他面前。 “废物,还要本将军亲自来救你。” 少年对他伸出手,姿态高高在上的,有冷箭向他射来,他长枪一挡,毒箭射偏,箭头擦着他手背而过,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淌,但少年对他伸手的姿势却不曾变过。 他看了看少年因中毒而隐隐有些发青的手背,把手握了上去。 ——刘季说得不错,这位少将军哪哪都好,唯独这张嘴巴着实讨厌。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自此之后,他虽仍与王离吵吵闹闹,但却再也没有像之前吵得那么凶,而是把王离放在与刘季章邯一样的位置。 王离或许不是刘季章邯那种天生将才,过于显赫的家世也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他不是第一,那他便是平庸,是有辱门风,是愧对列祖列宗。 但古往今来,能有多少人能事事做到第一? 他在领兵打仗的事情上能打败98%甚至于99%的人,你不能因为他赢不了剩下的1%,就说他是一个白痴蠢蛋。 樊哙抬头看了眼王离,莫名觉得这位养尊处优的少将军也挺不容易。 显赫的家世是助力,但也是把他架在火上烤的火盆,殿里那么多将军,所有将军都能败,唯独他败不得,因为他将门之后,因为他王翦之孙王贲之子,是关中武将的代表,更是大秦不可战胜的神话的化身。 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 “你要请缨吗?” 樊哙收回视线,回头看韩信,“你那么厉害,你肯定能赢。” 韩信抬手往嘴里送了口酒,“不去。” “他们又没让我去,我这么主动做什么?” 俩人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习武之人听力好,那些话还是一字不落被众人听到,王贲懒懒挑眉,瞧了一眼韩信,王离剑眉微皱,章邯依旧面无表,刘季等着看好戏,众人心思各异,嬴政目光落在王离身上。 王离屏住呼吸。 但嬴政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略微停留,很快,帝王又将视线收回,采纳蒙毅李斯的意见,“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王离脸色微变。 ——这是对他彻底的否定,尚未开战,便已觉得他不是楚人的对手。 他不认可这种评价。 王家只有战死的将军,断无不战自退的将军! 王离瞬间门开口,“陛下!” “离儿。” 王贲抬手给自己斟了半盏酒,打断王离的请奏,“后日便要登泰山,你与皇太女是亚祭,可曾与皇太女梳理亚祭流程?” 这显然是把他支走的说辞,王离有些不耐,“不曾。” “既不曾,便该去与皇太女梳理流程。” 王贲对好大儿的不耐视而不见,悠哉悠哉饮着酒。 樊哙肃然起敬。 ——只有这样的老子,才能养得出如此是抗压的儿子。 王离急了,“阿父——” 王贲斜眼看向王离,“怎么?” 四目相对,王离清楚看到自己父亲眼底的凌厉神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锐利迫人,让人看一眼便哆嗦一眼。 ——这才是身经百战但从无败绩的上将军的本色,而不是整日懒洋洋的矜贵关中贵族。 “没怎么。” 王离收回视线,恹恹道,“我这便去梳理祭祀流程。” 鹤华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赋是最不讲道理的,有时候,该认怂的时候就该去认怂,而不是一头撞在南墙不回头。 鹤华向嬴政道,“阿父,我与王离先去对流程。” “去吧。” 嬴政颔首。 鹤华起身,给王离使了个眼色。 王离不情不愿跟着起身,随鹤华一同出内殿。 “十一,你也觉得我赢不了?” 两人走出内殿,王离在长廊拐角停下脚步,声音低低问鹤华。 鹤华笑了一下,“王离,你赢不了楚人,你就不是一个好将军吗?” “还是说,非要战无不胜,才有资格被人称一声将军?” “可是——” “没有可是。” 鹤华转身,看向无精打采的将军,“你曾与我说过,出身将门世家,是你最大的荣耀,既然知道是荣耀,便该守护这份荣耀,不要去做有损将门荣耀的事情。” 最初看三国演义时,她不懂诸葛亮为什么放着老当益壮的赵云不用,而是用廖化做先锋,但现在,她明白了,那时的赵云已不是一位将军,而是蜀军的压舱石。 因为只要有赵云在,蜀军的士气与军心便在,哪怕他们打了败仗,他们也会想,没关系,这次是他们不够英勇,如果有赵将军在,那么一切都会与之不同,所以哪怕吃了败仗,他们也不会士气大伤,而是很快便能重振旗鼓,卷土重来。 这是赵云存在的意义,不可战胜 的神话。 所以诸葛亮宁愿将赵云束之高阁,也不想让这位将军上战场。 当然,后来的诸葛亮耐不住赵云的再三请求,因为自己着实无人可用,便将这位将军带上战场便是另外一件事了,但作为蜀军的压舱石,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赵云依旧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主力军大败,他盛名在外,自请为疑军,以自己吸引敌军主力,借以掩护自家主力军撤退。 这种事情放在其他人身上是人生最后一仗的悲壮收场,但他不仅能掩护主军撤退,还能把自己的人全部带回去,让人不得不承认天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赵云不愧是蜀军的定海神针,有他在,蜀军真的很安心。 鹤华抬头看王离。 ——确认过眼神,王离不可能成为像赵云那样的人。 不是每一位将军都能举轻若重,风轻云淡,但肯定有一种将军一生张扬,宁折不弯。 “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更不是一位纯粹的将军,你是无数关中子弟的化身,更是秦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鹤华正色道,“你终其一生,都要为守护这份神话而活,这是你身为王翦之孙王贲之子的职责,更是你阿父与我阿父对你的期待。” 王离剑眉微拧。 “王离,不要辜负他们的期待。” 鹤华道,“每位将军的职责与位置都不同,你的职责,是守护好这份荣誉。” 王离张了张嘴。 男人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他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 “我知道,十一,我一直都知道。” 他抬手掐了下眉心,“可是有时候,我也会——” “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鹤华打断王离的话,牵着他的衣袖继续往前走,“你的出身让你赢在起点,别的将军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达到你的起点,你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就该撑起你身为上将军之子的荣耀。” 王离眼皮轻轻一跳,满腹牢骚瞬间门咽回肚子里。 十一总是这么一针见血,让他每次颓废之后都能很快振作起来。 ——家世不是他的累赘,而是他一生都要守护的荣耀,与父辈们用鲜血与性命唤来的荣耀相比,他那些小委屈简直不值一提。 “十一,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王离叹了一声,“我能有今日的尊荣体面,全靠祖辈蒙荫,这样的我,有何资格来抱怨祖辈蒙荫的委屈?” “走,咱们商议亚祭细节去。” 骄纵的少将军重新振作,兴冲冲对鹤华道,“泰山封禅是盛事,咱们不能拖陛下后腿!” 两人回到鹤华宫殿,召集礼官,商议祭祀细节。 嬴政为主祭,鹤华王离为亚祭,是仅次于嬴政重要的人物,礼官不敢马虎,事无巨细交代两人需要注意的事项。 鹤华与王离记得很认真。 等两人记完所有细节,已是月悬中天,王离打了个哈欠,与鹤华道别,“十一,我回去补个觉,你也早点休息,别太辛苦了。” 鹤华颔首,让寒酥送王离出去。 王离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吕鬚忍不住上前,“皇太女,少将军只怕不会死心,攻楚这场战事他还是会想办法去的。” “我知道。” 鹤华收起自己做的笔记,“请韩信章邯张良过来,我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诚然,楚霸王的确很厉害,打到开国皇帝军事top级的刘邦丢盔卸甲踹一双儿女下车自己跑路的厉害,但这个世道上最不缺的就是天赋秉异的人,再怎样厉害的人也有克制他的人——比如说,项羽的克星是韩信。 韩信,一个制霸所有战将的神奇男人。 军事天花板,情商刨地坑,哪怕功高震主被吕雉所杀,感慨他不作不死的人也比感慨他死得冤枉的人要多。 有这样的人在,她倒真不怎么怕项羽。 三人很快被吕鬚请来。 政治敏感度迟钝如韩信,都知鹤华今夜会召见自己,更别提章邯这种人精,至于张良,则一直在为鹤华做事,天下归心之后,他对嬴政的抗拒大不如前,所以当嬴政邀请他一同参加封禅大典时,他略微犹豫一瞬后,便很快同意。 历史上的第一位皇帝,历史上第一次的泰山封禅,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康平盛世,这么多的历史第一次,他也想参与其中,亲眼验证。 三人坐下,鹤华开门见山,“你们如何看待楚地之事?” “皇太女的看法,便是我的看法。” 章邯抬眸看鹤华,发挥一如既往稳定。 ——他是皇太女手里最为锋利的一把剑,皇太女指向的地方,便是他为之战斗的地方。 鹤华眼皮微抬,看了一眼章邯。 男人眉眼锋利如刀刃,却在看向她的时候锋芒尽收,温柔缱绻。 鹤华眼皮跳了跳,立刻避开章邯的视线。 “皇太女,少将军想去,那便让他去,若不然,以他的性子哪怕不让他去,他也会自己想办法过去。” 韩信有着自己的小脾气,“与其提防他的突然出现,还不如直接允了他,省得再分心照看他。” 张良在三人之中更为和缓,“韩信之言有些道理,但少将军不可为三军主帅。” “皇太女,您心里已经有了最为稳妥的法子,又何必问我们?” 张良悠悠一笑,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子房,你还是这么敏锐。” 鹤华放下茶盏,看向三人,“既如此,我便也不瞒你们,我的确有让王离同去的准备。” 韩信微惊,“你真让他去?” 他说的是气话,听听就算了,王离那种一头撞死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若是遇到了顶厉害的将军,只有战死疆场的份儿,哪能真的让他去? “放心,他不是作为主将,而是作为先锋将军。” 鹤华安抚韩信,“至于三军主将,则另有其人。” 韩信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便好,我能忍受蒙大将军当我的上峰,但绝对忍受不了少将军这种人当我的上峰。” “蒙大将军敢于放权,不揽功,还会替我解决后顾之忧,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当我的上峰。” “......” 不是很懂,身为人臣却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张良嘴角微抽。 “敢问皇太女,三军主将是谁?” 韩信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问题,问出自己的疑惑。 鹤华指了指自己,“我。” “?” 韩信抬头看鹤华。 鹤华点头,示意他没有听错。 “?” “......” 半息后,鹤华寝殿爆发一声惊喝,“皇太女,您是在说笑吗?!” “您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凭什么当三军主将?!” 张良抬手扶额。 ——韩信,不愧是你。 “凭我是阿父的女儿,凭我是大秦的储君,凭我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鹤华慢悠悠回答的韩信的问题。 韩信被噎得一滞,“但这并不是你能成为三军主帅的原因!” 鹤华悠然一笑,起身往下走,“你方才说,蒙恬敢于放权,不揽功,还会替你解决后顾之忧,所以才配当你的上峰。” “如果我说,我会如蒙恬一样,会放权于你,会解决你的一切后顾之忧,不会贪功冒进,蒙恬能给你的支持,我都能给你,甚至还能比蒙恬给得更多。” 她走到韩信面前,男人案几上的茶喝了半盏,她俯身,将他杯中茶斟满,抬手把茶水递给他,“那么这样我的,配不配当你的上峰?” 韩信微微一愣。 古往今来,帝王的微操常常让战事发生惊天逆转,比如说,让一场必胜的战事惨败而归。 大帝孙权就是很好的例子,顺风碾压局,十万对八百,硬生生打成若不是自己的马给力,怕不是把性命都交代在那的惨败,自此之后,孙十万流传后世,直到现在,仍是互联网上被网友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身为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军,最怕来一个自己明明不懂却瞎指挥的君主,很显然,她不是这种人,更不会成为这种人。 “或许你们不理解,我为何会如此共情王离,又为何对王离这般宠信,仅仅是因为他家世好?与我青梅竹马?” 鹤华道,“这的确是我与他关系亲密的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与他是同类人。” “他有着不可超越的祖父与父亲,而我,也有着前所未有以后也不会再有的帝王做阿父。” “我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后来居上,成为比自己父辈更耀眼的存在。” “我们存在的意义,不是开疆扩土,更不是所向披靡,而是——延续我们父辈的荣耀,守好他们打来的江山。” “对楚地用兵,是最好的证明。” “王离会延续秦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而我,也会向天下证明,阿父的选择是对的,他选中的继承人,担得起大秦天下的重任。” 韩信陡然安静。 恍惚间门,他想起自己问章邯的一句话——你为什么喜欢皇太女? “因为她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 气质如刀剑的男人眉眼微敛,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她会明珠蒙尘,身陷泥泞,但终有一日,她会以自己的方式重回世人视线,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天光乍破,一缕光亮透进地狱,他向光芒伸出手,看到自己手上满是血污,周围是恶毒的咒骂与刻骨的恨意,但光芒却不偏不倚,温柔依旧。 原来白月光真的会洒在野狗身上。 原来不择手段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也有资格分享一抹温柔。 神爱世人,而他是神的信徒。 鹤华拿着茶盏,在韩信面前晃了晃,“韩信,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上峰吗?” 韩信慢吞吞接下茶盏。 “若你果真能如蒙恬一样放权不贪功,那么我勉强能接受你这位三军主帅。” 韩信抬腕,杯中茶盏一饮而尽。 是日,帝王封禅泰山。 作为亚祭的皇太女在进献完祭品之后,俯身向帝王拜下,“阿父,女儿愿代父出征,收复楚地,一统天下!”:,,. 114 第 11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嬴政眼皮微抬,“代替朕出征?” “不错,代阿父出征。” 鹤华颔首,“一统天下是阿父的心愿,更是女儿的心愿,女儿唯愿天下一统,以全阿父与女儿的心愿。” 蒙毅摇头轻笑。 ——果然是皇太女能做出来的事情。 王离眼前一亮。 ——十一领兵出征,那么先锋将军必然是他! 章邯垂眸看着主动请缨的鹤华,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韩信看看天,再看看鹤华与嬴政,清隽面容上隐隐有着几分期待。 他从不怀疑这位皇太女的话,她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她说她不贪功不冒进,便是不贪功不冒进,说能给他解决一切后顾之忧,便是能给他解决一切后顾之忧,让他毫无负担领兵作战。 那么能做到这些事情的皇太女,的确能当他的上峰。 一如当年北疆的蒙恬,他们联手将大秦的疆域从河套地区一路推到冰川覆盖之地,再从冰川覆盖之地到上将军王贲占领的欧洲地区,此战之后,他一跃成为军中的三号人物,能与王贲蒙恬平起平坐。 对于一个并非关中子弟出身,又与嬴政毫无交情,且政治素养不及众人一根手指的他来讲,能达到这种高度,他已经是一种传奇。 ——军事能力如此超然拔群,政治能力不值一提也无妨,左右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太女,父女两人都有容人之量,不会做出兔死狗烹的事情来。 韩信目光落在嬴政脸上,焦急等待着这位帝王说出应允的话来。 韩信没有等太久,目光短暂在鹤华面上停留后,帝王俯身,搀起跪在自己面前的皇太女。 “世界大同的确是朕的心愿,但朕尚未老到不能御驾亲征的程度。” 嬴政道,“楚人与秦人乃宿敌,既为宿敌,便该由朕来解决,而不是将事情交给你来处理。” 鹤华忍不住笑了一下。 果然是她那自负自傲心里只装着统一的阿父,只要自己能做的事情,绝不交给下一代。 李斯捋须轻笑。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雄心壮志,一如当年。 “是,阿父正当壮年,莫说只是一个楚人,纵然是六国联军,也奈何不了阿父。” 鹤华扶着嬴政的手站起身,眼睛亮晶晶,“敢问阿父,准备何处御驾亲征?” 嬴政轻眯凤目,环视着跟随自己左右的公卿大夫与博士诸生,“齐郡与琅琊郡相接,琅琊郡屯有巨船水师,待封禅大典结束之后,朕便从琅琊郡出发,南下攻楚。” 王离大喜,“陛下圣明!” “陛下英明!” 韩信跟着道。 ——他又可以建功立业再攀高峰了! “陛下英明!” 众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周围的将军们慷慨激昂,情绪完全被王离带起来,王贲懒懒挑眉,斜了一眼自己的好大儿。 锐利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王离不为所动,继续道,“陛下英明神武,总率万国!” “若御驾亲征,必能旗开得胜,荡平楚地,天下归一!” “旗开得胜,天下归一!” 周围亲卫高声附和,清朗声音响彻云霄。 王贲啧了一声。 ——他与他阿父的玲珑心思,他的好大儿是半点不曾继承。 蒙毅轻笑一声,温声安慰王离,“上将军不必担心。” “有陛下在旁边看顾着,离儿不会出事的。” “正是因为有陛下看顾着,我才更担心。” 王贲道,“你难道忘了,我不在的时候,陛下把离儿纵成什么样子了?” “......” 忘不了,印象深到做梦梦到都想爬起来再暴打他一顿的程度。 蒙毅叹了一声,“无妨。” “陛下既御驾亲征,上将军必会跟随左右,有上将军林阵列前,离儿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 “荡平楚地,天下归秦——” 亲卫们的声音仍在继续。 嬴政抬手。 震耳欲聋的声音慢慢平息,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帝王身上,等待着他的一声诏令。 “朕奋六世之勇,平六国,兴天下,尊皇帝,统文字车马度量衡,创建前所未有的大秦王朝。” 帝王威严声音缓缓响起,“世人常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可坐井观天不可一世。” “故朕封禅泰山,告天地山川——天外有天,便为大秦之天,人外有人,便为大秦之人。” “大秦之君主,当永远在开疆扩土之路上,嬴秦二字,随日月所照,随江河所至,到达世界上任意一个角落!” 王离热血沸腾。 ——对,就是这样! 这才是老秦人的血性,才是关中子弟的豪情!才是他誓死效忠的皇帝陛下! 嬴政环视着公卿大夫与博士诸生,声音缓慢而笃定,“纵千百年后,王朝更迭,大秦当以强亡,而非为他人入侵,战败国亡。”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 没有长命百岁的帝王,也不会有万世永昌的王朝,帝王的崩逝与王朝的崩塌才是自然规律的运转。 每一个朝代的衰败,都意味着新的王朝在崛起,这种情况下,旧王朝亡于弱再正常不过,若它一直强盛,又怎会被后起之秀拍死在历史的沙滩上? 当然,也有例外——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终汉一朝,武德充沛,哪怕在三国大乱世的时代,也能吊打周围蛮夷,群雄逐鹿,诸侯争王,一个小小的领盒饭极早的诸侯公孙瓒,都能将匈奴打到看见白马便望风而逃的程度,这种情况下,任谁都要说一声强汉到底是强汉,哪怕奄奄一息,也不是周围蛮夷所能觊觎。 然而讽刺的是,被三国诸侯打得看见白马便跑路的蛮夷,却在后面的晋朝时率兵南下,五胡乱华,让华夏民族险些亡国灭种,是中原汉人最为黑暗的时刻。 阿父读过史书,他当然知道这些事情,所以他才会说,大秦要以强亡。 因为大秦的存在让原本武德充沛打出民族脊梁的大汉王朝不复存在,让两千年后仍以汉人自居的朝代消失在历史长河,秦取代了汉,那么汉的其德招招其功烈烈便该由秦来完成,否则代汉而取之的秦,有何面目以华夏正统来自居? 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些大汉王朝所达到的高度,阿父都会达到,而阿父的秦,纵然有一日走向灭亡,也当如历史上的汉朝一样,在国力强盛的时候走向灭亡,而非屈辱地被异族所吞并。 “陛下忒多心。” 王离道,“大秦有陛下,有皇太女,必能千秋鼎盛,万世长存!” “对,千秋鼎盛,万世长存!” 亲卫声音郎朗。 嬴政掀了下眼皮。 他何尝不想如此? 但没有不散的宴席,更没有不变的王朝,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 他最大的心愿,一是天下一统,由他开创的大秦能昌明太平,不负祖辈,更不负浴血奋战的将士与殚心竭力的公卿大夫。 至于二,便是他一手创建的大秦能死得铁骨铮铮,并非如晋如宋那样死于外族入侵,而是堂堂正正地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样才对得起被他取而代之的大汉王朝。 嬴政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刘季。 男人立在十一身后,虽早已不是毛头少年,但此时仍是卫士们的话所影响,眉宇间难掩激动。 ——史书上讲这位汉高祖最初的目标是游侠,以他来看,并非史书胡诌,而是这位汉高祖的的确确有游侠之气,重义轻利,豪气干云。 嬴政收回视线。 奉常觉得嬴政的话着实不中听,哪有王朝正盛世太平的时候,执政的帝王便开始琢磨日后的灭亡? 陛下这是太顺了,顺到已经给自己找不到人生目标,所以开始琢磨王朝终结的时候他的后人该干什么。 ——一言蔽之,因为太过强大,以至于生了独孤求败的心理。 “陛下,该刻石颂功了。” 奉常岔开话题。 自己的话的确不适合在封禅大典上多说,嬴政颔首,“可。” 奉常一整衣袖,转身面向众人,“左相听召,刻石颂功——” “喏。” 李斯应诺而出。 刻石颂功是将帝王功绩刻在石头上,上告天地山川,下可让后人瞻仰流传,这种事一般由帝王左膀右臂来做,比如说王贲蒙毅之类的。 王贲虽是武将出身,但更是贵族身份,君子六艺无一不精,更写得一手好字,做这种事情再适合不过。 至于蒙毅,那更不必提,写的赋能在二十一世纪霸榜热搜,其文学素养远非一般公卿大夫所能比拟。 但嬴政却没有用王贲与蒙毅,而是用了李斯,那个历史上在他死后背叛了他的男人,因过人的才华与超脱时代的眼光依旧被他所倚重,刻石颂功就是很好的证明。 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是他最初颁布科举选仕召令时说过的话,这句话并非是说说而已,而是他以此为标杆,身体力行执行着。 当然,李斯本质上并没有背叛大秦而被赵高胡亥胁迫也占很大因素。 胡亥登基自立之后,李斯没少劝诫胡亥好好治国,并上书了很多治国良策,在胡亥残害重臣良将的时候,李斯也试图阻拦过,可事实证明秦真的亡于胡,任他再怎样劝阻,也更改不了胡亥一心霍霍大秦的意志,反而因为自己时常出言相劝,最后落了个被胡亥腰斩于市的悲惨下场。 带不动,真的带不动。 任他有只手补天之才,遇到胡亥也是无力回天。 基于这个原因,又因为李斯 此人的确有大才,所以嬴政在警告李斯之后,依旧对李斯委以重用,两人是儿女亲家,还把他一心想要的左相位置给了他,甚至在刻石颂功的这种事情上,也放弃王贲蒙毅选择了李斯。 王贲蒙毅是无条件忠诚,李斯是有条件的忠诚,知人善用如嬴政,一向都分得很清。 而嬴政也知道,在他选择对李斯轻拿轻放之际,这位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善于投机取巧的法家代表人对他的忠诚度已经到达顶峰,他与王贲蒙恬蒙毅一样,对他对大秦都是无条件无底线的忠诚。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想让李斯来主持刻石颂功的事情。 赵高胡亥死后,哪怕他不止一次对李斯说,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今日起,他仍是他的心腹重臣,但李斯依旧战战兢兢,终日惶恐,生怕某一日他突然翻脸不认人,更觉得如此不堪的自己根本不配帝王这样的厚恩,落个赵高胡亥的下场,才是他应得的结局。 这种情况下,李斯的进言出策都不像之前那样敢于创新,而是越发保守,隐约向王琯靠拢,对于一个出身儒家却成了法家代表人的廷尉来讲,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他要的是法家代表人的李斯的胆大心细推陈出新,而不是他的一心求稳。 他需要给李斯隆恩。 一种让李斯清楚知道,自己哪怕曾经走错路,但在帝王心里,他仍是值得托付万里江山的左膀右臂的隆恩。 刻石颂功便是很好的选择。 宣告天下,永传后世,他是始皇帝陛下身边第一得用之人。 嬴政看向李斯。 不再年轻的男人鬂间已有华发,眉宇间属于法家代表人的锐意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越发趋向平和,变得泯于众人,他拾阶而上,缓缓接过奉常递给他的帝王功绩录,手指微微一颤,眼睛下意识瞥向嬴政。 嬴政此时也正在看他,凤目凌厉,却有何赞许之意。 李斯手指陡然一紧。 半息后,他低低一笑,收回视线。 平平无奇的公卿大夫骤然放光。 清晨的霞光落在他身上,他眼底的眸光比霞光更亮,他双手捧着帝王功绩,恍惚间回到自己第一次出现在帝王面前——天下是秦王的,也是他李斯的。 他如此笃定自己的抱负会实现,自己的才华会得以施展,他与年轻的秦王注定是青史传颂的明君贤相,以君臣相和的盛世贤名永传后世。 嬴政眼底漫上浅浅笑意。 李斯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在祭祀大典之上—— “皇帝临立,作制明法——” “廿有六年,初并天下——” 鹤华心头一热。 这就是她阿父,天生帝王,心胸宽广,是被人误解的“暴君”,但更是公卿大夫眼里值得自己奉献一切的千古一帝。 “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垂戒。” 李斯收起诏令。 安静着的卫士们爆发排山倒海的声音—— “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垂戒!” 这注定是让吝啬笔墨如太史令也会浓墨重彩记上一笔的盛事。 当卫士们的声音震耳欲聋,当公卿大夫们与荣有焉,当与嬴政面和心不和的博士诸生们也被感染,所有人一起将封禅大典推向高/潮。 千古一帝,泰山封禅。 刻石颂功,青史永传。 工匠们拾阶而上,将始皇帝的功劳一笔一划雕刻在大石上。 鹤华与所有人一起重复着刻石内容,漂亮凤目看向嬴政。 彼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而帝王在看向苍茫云海,长风卷动他的旒珠与衣袖,他的侧脸完全出现在众人视线,那是一张极锋利的脸,久居上位者,让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帝王威仪,风卷云动,恍如天神降世。 合该被人顶礼膜拜的神祇。 看着这样的阿父,鹤华有些遗憾,另一个自己没能参加封禅大典,看阿父威仪万千的模样。 可转念一想,另一个自己是参加过这种泰山封禅的,在她的世界,她也曾随着她的阿父登上泰山之巅,一览天地浩瀚。 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这场盛事太让人震撼,也太让人心生向往,以至于在下山的路上,王离都忍不住偷偷问鹤华,“十一,有生之年,你会来泰山封禅吗?” “不是以皇太女的身份,而是如陛下一样,以天下之主的身份。” 怕鹤华不理解他的意思,他又压低声音补上一句,“你会来吗?” “大概不会。” 鹤华不假思索道,“我若也来,只会让人觉得封禅泰山的事情太易得,后世的皇帝们稍微有点功绩,便会想着效仿我与阿父,前来泰山封禅。” “这样一来,便会拉低泰山封禅的神格,让原本帝王最高成就的一场祭祀大典,成为是个皇帝都能宵想的东西。” 鹤华摇头,“我不要让是个皇帝都能与阿父相提并论,阿父就是阿父,千古一帝,万里无一。” “是这个道理。” 王离仍不死心,“可,若是你能超越陛下,做得比陛下还好呢?那你也不来泰山封禅吗?” 鹤华斜了一眼王离,“你能超越你的祖父与阿父吗?” “这,不太容易。” 王离被噎得一窒,“祖父阿父联手平六国,阿父又将欧洲等其他版图全部纳入大秦领土,是如今乃至未来的武将之最,让陛下对他封无可封,我怎么可能超越得了他们?” “纵然我青出于蓝胜于蓝,可也没有那么多的土地让我去开疆扩土。” 王离长长叹气,“如今只剩下一个楚地不属于大秦,可那只是一个岛国,纵然我领兵将它攻下,也无法与阿父的战功相较。” “更别提你们都说楚人很厉害,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我连楚地小国都拿不下,又怎能成为超越祖父与阿父的存在?” “这就是了。” 鹤华道,“你的阿父是武将之最,百年内无人能超越他的战功,百年后或许有人能达到他的成就,但那建立在天下大乱绝世悍将力挽狂澜的基础上,后人只是复制他的战功,而不是成为超越他的存在。” “你如此,我也是如此。” “阿父将嬴秦的旗帜插到世界每一个角落,是古往今来帝王之最,是空前绝后的始皇帝,我站在阿父的肩膀上,又有什么资格说超越他?” 王离感慨万千。 鹤华抬头看向嬴政的背影,声音不由自主带了孺慕,“我的阿父是最伟大的君主,没有之一。” “我的阿父也是最伟大的将军!” 王离心潮澎湃。 泰山封禅结束,众人一路走走停停,一边欣赏泰山美景,一边时不时对景致与民生做出点评,等众人从山顶回到地面,已是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齐郡郡守引着嬴政往行宫走。 既然想让儒家重新回到帝王视线,那么他的动作就得快,最好敢在帝王御驾亲征之前便说服儒生,让那些帝王与皇太女不喜的东西从儒家里彻底踢出去。 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这几日他接连舌战群儒,也不曾劝动所有人,大多数儒生不为所动,端的是舍生取义也要坚守儒家原本的条理,这种做法不可取,所以他暂时放弃劝说顽固派,而是把温和派争取到自己这一边,甚至还动用所有关系让他们一同参加封禅大典,希望封禅大典的盛景能让温和派彻底倒向自己。 事实证明,封禅大典到底是封禅大典,典礼刚结束,那些模棱两可的温和派便声音激动来找自己,什么男尊女卑男女七岁不同席,那些都是糟粕,都是早该被摒弃的糟粕! 始皇帝陛下能有今日的威加四海,离不开皇太女的各种发明创造。 同理,也只有这样的皇太女,才有资格继承始皇帝陛下的江山万里! 温和派全部投诚,齐郡郡守心情大好,在晚间行宫设宴之际,便将温和派的儒生引进给嬴政。 鹤华好奇看向被带进来的儒生。 还别说,早期的儒生就是与后世的儒生大不相同,最典型的对比是某乎上的一个提问,问孔子带着学生周游列国,战国时代那么乱,他难道不怕被人打劫吗? ——这显然是对早期儒生不了解才会有的提问,但凡知晓早期儒生的性子,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先秦时期的儒生精通君子六艺,虽不是一拳能打死牛的程度,但也是三人不畏虎的彪悍,那么大一群人走在路上,他们不去打劫别人,已是他们身为君子处处以礼待人了,怎么可能会被别人打劫? ——战国时期民风彪悍,儒生也一样,这个时候的以理服人,可不是后世的纯纯靠嘴皮子。 而早期儒生与后期书生最大的差别,是早期的儒生更务实,他们是真的想凭借自己的本事改变动荡不安的时代,而后期的儒生,则越发趋向百无一用是书生。 在观礼过封禅大典的盛景后,儒生们选择向阿父投诚,着实不让人意外。 “既如此,你们便随朕御驾亲征,见证朕天下一统。” 嬴政声色缓缓,“他日太史令写史书经,你们可为佐证。” “喏。” 儒生们心情颇为复杂。 儒家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是仁,是礼,是能不动刀兵变不动刀兵,讲究以德服人。 但第一次正式拜见皇帝,皇帝便要领着他们去打仗,不仅没有把儒家的要义放在心上,更是一种强势施压——所有诸子百家都是为帝王服务,帝王不喜欢的东西,便是没必要存在的东西。 帝王雄心壮志,百家诸子就该积极进取。 帝王休养生息,百家诸子便要与民养生。 只有这样,才是被帝王允许未来能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百家诸子。 问题不大。 他们儒家都能出荀子,还能教出两大法家代表人,再出些帝王亲征他们便摇旗呐喊说陛下您打仗打得对的儒生又有什么意外的? 儒生们虽心情复杂,但短暂纠结之后,很快接受自己的新身份。 而在行宫略做休整之后,嬴政踏上通往琅琊郡的驰道,在琅琊郡短暂停留之后,帝王御驾亲征,南下攻楚,誓要将最后一块不曾插上嬴秦旗帜的楚地纳为大秦版图。:,,. 115 第 11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北方是少水的。 尤其是越往西北,水资源便越发匮乏,但关中之地是例外。 作为未来八水绕长安的前身的咸阳,这里显然不缺水,不仅不缺水,还有水资源训练水军,让马背上打天下的关中儿郎不仅能在陆地上所向披靡,在船上也能一展身手,作为未来水站的主力。 南人虽然善水,但归于大秦的日子并不长,哪怕因太平盛世对嬴政忠心,可对嬴政的忠心远不如关中子弟。 长途奔袭的情况下,忠心比能力更重要,无条件的忠心才能让他们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义无反顾执行帝王命令,所以陆战也好,水战也罢,都是以关中子弟为主,嬴政御驾亲征,其亲兵大多是关中子弟,左右翼才是从当地征召的南人。 朝议之后,鹤华随嬴政从船舱出来,看外面的关中子弟与南人们一起训练水战配合。 虽经历数年训练,但到底不是自幼与水相伴,北人的水性仍不及南人,但战争打的是局势与配合,水性够用便足够,决定一场战场的胜负关键是主将的决策。 鹤华眯眼看着不远处的战船。 自上了战船,她便一直在韩信章邯的帮助下恶补战争知识,以她目前了解的知识来看,秦军的水师虽不能与秦军的骑兵步兵相较,是所向披靡的存在,但彼时的水师也是能称霸一方的,对同时代的各个大陆的国家有碾压性的战斗力。 当然,不包括项羽所建立的新楚国。 力能扛鼎的楚霸王在华夏史里都属于bug级的人物,刘邦若无韩信张良的辅佐,与项羽作战只怕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面对这样的对手,现在的秦军水师做不到碾压。 “十一,你能预知未来,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咱们能赢吗?” 王离压低声音问鹤华,“赢得漂亮不漂亮?” 鹤华忍不住笑了一下,“想问自己能不能赢便问自己,何必拿着大秦做筏子?” “那你给我算一下,我能赢吗?” 王离挠了挠头,“我命格如何,结局又如何? “好,给我们的少将军算一算。” 鹤华转身回头,仔细端详着王离的脸。 王离见她转过身来,便也往她面前凑了凑,方便她看清自己的脸,“如何?” “我的命格可好?” 好到极致,但也坏到极致。 前半生是躺在父辈们功劳上作威作福的二世祖,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见到公子公主们都不虚,任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少将军。 后半生大秦遭遇滑铁卢,将军的命运也随之跌入深渊,前半生不曾吃过的苦,后半生全部尝了一遍,深恩尽负,死生师友,战死在尸堆如山的绞肉场,至死没能守住这个他父辈们浴血奋战才换来的万里江山。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恩,好面相,观你面相,必是出身富贵,显赫异常。” 鹤华看着男人的剑眉星目,有鼻子有眼道,“若无意外,你当继承父辈遗志,是镇守一方的绝世悍将,战功赫赫,生荣死哀。” 前半句让王离听得心花怒放,后半句让男人有些不满,“什么叫若无意外?” “这次跟随陛下远征楚地算以外吗?” “算,你的意外就是你这辈子不要碰到姓项的男人。” 鹤华伸手戳了下王离额头,“如果遇到了他,那你这辈子就完了。” 嬴政眼皮微抬。 王贲微微侧目。 “姓项的男人?楚国大将项燕?” 王离挑了下眉,“此人虽被我祖父所杀,但仍有子嗣流传后世,你说的可是他的后人?” “是。” 鹤华点头。 事实上,王离也的确死在项燕后人的手上。 项燕被王翦所杀,王离作为王翦的孙子,死在项燕孙子项羽的手上,秦楚之战是宿命之战,更是后辈们卷土重来为先祖们报仇雪恨的雪耻之战。 那时的楚霸王正是巅峰之际,而王离背后是胡亥赵高,队友是面和心不和的章邯,粮草被切断,无人来救援,将门之后的光环加身,只为衬托楚霸王的英勇无比,死了还被人叹一句,将不过三,言他的祖辈们杀人过多,身上沾染的怨气太重,所以反噬到他身上,让他下场凄凉,战死疆场。 “哼,我才不信这种鬼话。” 王离被激起胜负欲,“我祖父统帅六军是上将军,我的父亲更是简在帝心的上将军,两人联手踏平五国,助陛下一统天下,我身为他们的后代,怎会被他们手下败将的后代所击败?” “离儿,不可自骄。” 王贲看了一眼鹤华。 鹤华点头,“就是,不可骄傲自满,要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厉害,但总有人比你更厉害。” “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了姓项的人,你一定要倍加小心,万不能成为别人复仇的工具。” “我知道。” 王离剑眉微拧。 嬴政眸色淡淡,落在王离身上。 “十一,项燕的后人真的很厉害?” 犹豫片刻,王离试探出声。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大概是身为主帅的政治素养,嘴上说着不重视,心里却会将那人与自己暗暗作比较。 这种行为叫什么?后世的一位军事天才也是她最高偶像给出了答案——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这有什么好笑的?” 王离奇怪问鹤华,“别笑了,快点告诉我,他到底有多厉害。” “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将帅之才。” 观看两人良久的嬴政突然出声。 王离有些意外,“陛下,您怎么知道他很厉害?” 顿了顿,他又问,“他有多厉害?有我阿父与祖父那么厉害吗?” “王贲,你觉得呢?” 嬴政没有直接回答王离的问题,而是看向王离身后的王贲。 王贲笑了一下,“陛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王离剑眉微蹙。 ——这人竟这般厉害,让踏平六国的阿父不敢在他面前自谦? 嬴政凤目轻眯。 鹤华看了一眼王贲。 官拜上将军的男人下巴微抬,星眸之中尽是骄矜之色,“话虽如此,但臣更知臣父一生戎马,从无败绩。” “而臣踏平六国,攻城无数,所到之处,莫不臣服。” 王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 祖父是与武安君白起齐名的绝世悍将,一生从无败绩的上将军,怎会轻易被旁人所败? 而他的阿父,更是将大秦的疆域扩张到另一个版图上的人,更不可能连那人的面都不曾见过,便说自己不是那人的敌手。 他虽远远不及祖父与阿父,但也是世代将门出身的王家少将军,是那人的敌手如何?不是那人的敌手又如何? 何为为将者? 受命忘家,临敌忘身方为为将者,当自己的目标出现,为将者的结果便只有两个,一个力战而亡,另一个是大获全胜,所以是不是那人的对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以身为剑,护大秦盛世安泰。 这是他身为将军的职责。 在他继承将门荣耀参军出征之际,他的结局便已被写好——为大秦战至最后一滴血。 “阿父,我知道了。” 王离道,“那人厉害也好,不厉害也罢,我都会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王贲斜了一眼自己斗志昂扬的好大儿。 有斗志是好事,但盲目的斗志不是好事,尤其是这种明知道对方很厉害,但还一头莽上去的斗志更是大错特错,父亲的稳扎稳打,他的机敏巧变,他的好大儿是半点不曾继承。 “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王贲一巴掌拍在王离后脑勺。 王离完全不曾防备,险些被自己阿父一巴掌拍下马,原本的斗志昂扬顷刻间变成声音拔高,“阿父?你干什么?” “你在西南之地历练这么久,就历练出一个不死不休?” 王贲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拿脚踹王离。 刚被一巴掌拍在脑壳上,王离这次有了防备,王贲刚抬脚,他立刻往韩信身边躲,王贲眼皮微抬,顷刻间收了腿。 虽没被踹到,但感觉到自己身后一阵凉风扫过,韩信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官拜上将的将军施施然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 儿子奇怪老子也奇怪。 韩信腹诽了一句,收回视线,把挨着的王离往一边推了推。 ——这对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脾气,动辄上演父不慈子不孝,他还是离他们远点,省得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过来。” 王离被韩信推开,王贲手指微勾。 王离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过去,过去你又揍我。” “不揍你。” 王贲挑眉,“跟你讲讲的道理。” 王离仍跟自己并排走,韩信怕被王贲波及到,又把离得极近的王离推了推,“快去吧,听听你父亲的道理。” “上将军打仗比你厉害多了,听听他的经验,兴许能让你胜了刘季与章邯。”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天赋异禀呢?刘季与章邯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嬴的?” 王离轻哼一声。 这话是大实话,他在收复西南之地时,便与刘季章邯一同作战,这两人一个滑不溜秋,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性格一个比一个更讨厌,性格虽不讨喜,可打仗却厉害得很,不声不响便打下大片疆域,让他浴血奋战才将目的地啃下的下大吃一惊。 打仗靠的是天赋与经验,天赋不行,便只能从别的地 方找补,为了不让刘季章邯把他甩下来太多,他捏着鼻子叫了黄石公,不耻下问向黄石公学习打仗的本事,在黄石公耳提面命的一番恶补下。 正常情况下,按照他们三人的军事能力,刘季章邯争第一,他老老实实拿第三的军功,但刘季章邯何等精明的人?知道他家世着实显赫,是简在帝心的王家少将军,仗打到后期,便出工不出力,让原本在他们两个后面的他异军突起,一跃成为平定西南之地的首功之臣。 ——十足的憋屈。 虽然西南之行大获全胜,但此次出征绝对是他打得最憋屈的战役,气得他连封赏都没要是,抱着酒坛子找十一絮叨了很久。 他天天在十一殿里喝得醉醺醺,从欧洲回来的阿父看不下去,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家,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位置—— “身为将门之后,这是你的荣耀,不是你的耻辱!” “既然不想当靠父辈蒙荫的少将军,便自己去挣上将军的位置。” 阿父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微抬手,侍从便把盛着冷水的琉璃盏放在他手里,他拿着琉璃盏,把里面的水直接浇在他头上。 冷水透心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混混沌沌的思绪慢慢恢复清明。 “我与你这般大的时候,也被人称为少将军。” 阿父道,“后来,他们便鲜少叫我少将军,将军与少将军的称呼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却意味着我从祖辈庇佑成长为军士们值得以姓名相托的三军主将。” “为父可以,你也可以。” “世代将门的王家,养不出不被军士们信赖的纨绔!” 阿父之言犹在耳际。 而他在阿父一盆冷水的教育下,彻底走上与刘季章邯较真的将军路。 当然,天赋是最不讲道理的。 刘季当了大半辈子的游侠,章邯原本是少府的接班人,俩人都不是自幼往武将培养的人,却偏偏在军事上的造诣极高,让他哪怕在黄石公与阿父的双层教育下仍输多赢少。 ——典型的人比人气死人。 王离道,“我要是有你们的天赋,你们这群人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骑射不行,刘季太过滑头,章邯不得人心,你们无论是骑射还是对待军士都远不及我,若我有了你们的天赋,你们休想嬴我一根指头!” “天赋?是很难得的东西吗?” 韩信瞅了眼愤愤不平的王离。 王离心头瞬间怄出一盆血。 韩信继续道,“刘季章邯,是难嬴的人吗?” “不难赢吗!” 王离气得要打韩信。 韩信立刻绕到王贲身后,杀人一定要诛心,“他俩很好赢的,稍微用点心就能嬴。” “少将军,你输给他们,一定是你没用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输给他们是你没用心!” 鹤华会心一击,哈哈大笑,“王离,你可用点心吧,这是来自兵仙的评价!” “......” 这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 王离气结。 王贲补刀,“你若连刘季章邯都赢不了,那你连做项燕后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那人比刘季章邯更要厉害?” 王离微微一怔。 “不错,刘季与章邯未必是他的对手。” 王贲颔首。 一瞬间,王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阿父,我知道了。” 王离深吸一口气,“此人极为善战,我若遇到他,只怕九死一生,但请阿父放心,我绝不会——” “停。” 王贲不耐打断王离的话,“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去送死的。” 嬴政凤目轻眯,“既是必死的战局,便暂时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待来日养精蓄锐,一击必杀。” “阿父说得对!” 鹤华立刻道,“不要动不动便说死啊死的,人都没了,还谈什么报效国家?”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人活着,便一切都有可能,可人若死了,便是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国,你的家,全都被你辜负了。” 历史上的王离便是最好的例子,宁死不降,力战而亡,最后一个无条件忠诚的将军的战死,彻底敲向大秦王朝的丧钟,让这个因章邯平叛王离南下而形势一片大好的大秦走向深渊地狱。 也有人会说,如果当时王离投降项羽,其结果跟章邯一样,都是被项羽坑杀,所以他的死不死对战局不会有任何影响。 可王离不是少府出身在军中并无威望的章邯,他出身王家,祖父王翦,父亲王贲,父子俩联手灭五国,才有了如今驾驭海内的大秦万里江山,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能够保存实力,那么以王家在军中的威望,卷土重真的来未可知。 ——当然,前提建立在皇帝不是胡亥的情况下。 有胡亥这种自灭满门残害重臣良将的君主,别说王离了,王离加章邯,两人凑一块都扛不住胡亥的杀伤力。 都说大秦亡于楚,亡于汉,但在她看来,能杀死大秦的只有秦,秦亡于胡,亡于内部的崩塌,而非外界力量的摧枯拉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离剑眉微蹙,神色若有所思。 见他如此,鹤华伸手推了下嬴政。 ——在王离心里,阿父是神祇一样的人,阿父若在这个时候开,必能加深他对这句话的印象,折一折这位宁折不弯的将军的性子,让他日后在面对项羽的时候不想着硬碰硬。 “王离,在年轻一代儿郎中,你是朕最喜欢的一个。” 嬴政缓缓开口,“你可知为什么?” 王离不假思索道,“是因为臣祖父与阿父的缘故?” “的确是因为你祖父与阿父的缘故,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你祖父与阿父的缘故。” 嬴政微颔首,“朕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父辈战功赫赫,更因为你自己。” “你虽骄横跋扈,但敢打敢拼,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堕将门之风,大秦之志。” “朕喜欢你身上的锐气。” 王离眼前一亮。 ——果然,他就知道陛下欣赏他不止是因为祖父与父亲的缘故,抛开家世的光环,他自己也是值得陛下喜欢的儿郎! “朕喜欢你一往无前的意气风发。” 嬴政目光落在王离身上,“但朕更希望,你不仅有意气风发的锐气,更有百折不挠的韧性。” “你祖父与你阿父都是上将军,朕希望未来的你,也是上将军。” 嬴政声音缓缓。 王离心潮澎湃,“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对臣的期望!” 祖父与阿父能做到的事情,他或许做不到,但他忠君爱国的心,却永远不会低于祖父阿父分毫。 嬴政微抬手,掌心落在王离肩膀,轻轻拍了下。 王离腰板挺得笔直,如同他手心里拿着的长枪。 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大抵也只有这样的阿父,才值得那么多的忠臣良将誓死相报。 “去吧。” 嬴政收回手。 “喏!” 王离声音清朗。 王离俯身退下。 他是先锋军,是第一支直面楚军的军队,他转身离开,从甲板跳下,猩红色的披风划过长空,他稳稳落在小船上,小船速度飞快,载着他冲向属于他的战船。 嬴秦旗帜高高扬在风里。 王离登战船。 “升旗——” 亲卫高声唱喏。 猩红色王字将旗缓缓升起,与嬴秦旗帜下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会冲出囚笼的兽,顷刻间便会将眼前的猎物生吞活剥。 “快,告诉大王,来人是王离!” 藏身在山涧处的斥卫看到王离将旗,立刻向身后人道。 身后人颔首,飞速下山,一搜快艇划过水面,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离?” 一身玄甲的男人动作微微一顿,放下擦拭着长枪的布料,微抬头,眼底是迫人的凌厉与嗜血,“来得正好。” “当年我祖父败于他祖父之手,而今我便用他项上人头来祭我祖父英灵!” 男人冷笑,提枪起身,“传我将令,布阵!” * “那,那是什么!” 训练有素的兵士们突然爆发一声惊喝。 下一刻,风平浪静的海面陡然生变,翻天巨浪冲天而起,顷刻间便能将一切吞噬。 平稳的战船颠簸不堪。 章邯冲进船舱,扶住抱着柱子才堪堪稳住身体的鹤华,“皇太女,您没事吧?” “没事。” 鹤华摇头,“阿父呢?外面什么情况了?项羽打过来了?” “陛下有上将军与蒙上卿护着。” 章邯道,“刘季在外面,外面乱不起来。” “项羽此时应该在与王离交战,不可能绕过王离奇袭我们这里。” 章邯眼睛轻眯,撇了一眼在刘季的指挥下逐渐恢复平静的甲板上的将士们。 鹤华摇头,扶着章邯的手往外走,“不,他是项羽,一切都有可能。” 古往今来,王不过霸,能在历史上留下极为浓重一笔的楚霸王,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如果容易,开国皇帝里军事能力top的汉高祖刘邦也不至于被打得丢盔弃甲,甚至作出把一双儿女踹下车自己去跑路的狼狈事情。:,,. 116 第 116 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很多人对刘邦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就是一个坑蒙拐骗的渣男老流氓,靠着底下的人能打能抗,这才从与项羽的楚汉争霸中脱颖而出,做了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帝。 这显然是对他的一种误解,无论是领兵作战的能力,还是治国理政的能力,刘邦在皇帝里都是top级的人物,而且这个人的人格魅力也很好,能让那么多精兵强将死心塌地跟着他,本身就是一种对他人格魅力的肯定。 他之所以在项羽面前败得那么惨,除了项羽本身就是一种bug外,自己阵营里的猪队友也占很大因素——韩信的拒不救援。 是的,韩信。 这位用兵如神的兵仙可以让刘邦赢得畅快淋漓,也可以让刘邦输得颜面尽失。 楚汉争霸到达白热化阶段时,刘邦与韩信议定,两人兵分两路,一同合围项羽,项羽彼时意识到刘邦韩信两人一旦合围自己,自己凶多吉少,便派了使臣去劝说韩信,与韩信分析利弊,一旦刘邦掌天下,则韩信必会兔死狗烹,但自己不一样,他许韩信荣华富贵,让韩信倒向自己,与自己一起打刘邦。 韩信的确被说动,他觉得刘邦容不下自己,自己应该投靠项羽,这样可以保全自己。 但他又觉得刘邦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在他没饭吃的时候给他饭吃,在他没衣服穿的时候给他衣服穿,这种知遇之恩他怎能背叛? 所以他选择——两不相帮。 兵仙的用兵能力从来异于常人,这样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自己带领的军队所向披靡,但当这种思维用在为人处世事情上时,那就很让人一言难尽了。 韩信爽约,放了刘邦的鸽子,刘邦腹背受敌却没有等到韩信的援军,打了人生中最为惨烈也最为丢人的一仗。 这一仗让他丢盔弃甲仓皇逃命,甚至在是敌军逐渐逼进的时候把自己的一双儿女踹下车,要不是夏侯恩几次把俩孩子捡回来,只怕鲁元公主与汉惠帝早就死在乱军之中。 这场战役让三人能力与性格尽显,刘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与其说输给项羽与韩信的失约,倒不如说输给自己的性格。 项羽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也并非是完全的莽夫,在他情绪没有上头的时候,他听得进谋臣们的劝诫,也知晓如何用巧计让自己的优势更加扩大化,从而将小胜转而大胜。 至于韩信,这位只要他为三军主将便让所有人异常放心的兵仙,他的操作一如既往稳定,他可以是定海神针,只要他在,便只有大获全胜,也可以三两句话被别人说动,哪怕没有彻底倒向敌军,也可以让自己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失去援军,从而一败涂地狼狈逃命。 扪心自问,鹤华不想成为时隔两千多年仍被人津津乐道的踹孩子跑路的汉高祖,所以这场战役中最大的变数韩信不能成为变数,而是要成为大秦水师的定海神针与压舱石。 鹤华扶着章邯的手往外走,“韩信呢?他在哪?” “应该在他船舱里,方才没看到他出来。” 章邯抬眼看鹤华,“皇太女似乎很紧张韩信?” “对,我的确紧张他。” 鹤华颔首,转身向韩信的船舱走,“他是这场战役的关键,不可能出丝毫意外,否则给大秦水师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扶着她胳膊的手微微一紧。 下一刻,她听到章邯不辨喜怒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皇太女为何这般笃定,只有韩信才能赢楚人?” 鹤华回头看章邯。 男人神色淡淡,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唯有一双眸子黑得很,像是深渊地狱里探出的一抹墨色,盯着这双眼睛久了,自己会不知不觉随着这抹墨色坠入深渊。 鹤华眼皮微跳,收回视线,“楚人非一般人能敌。” “所以在皇太女心里,韩信才是这个非一般人?” 章邯问道。 鹤华脚步停了下来。 像是第一次认识章邯,她转身回眸,上下打量着这个从未忤逆过自己的男人,与王离的一眼望去尽是阳光不同,章邯气质偏阴郁,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兽,在人最放松最不曾防备的时候突然给人来一口,一击必杀,干净利落。 这样的危险气质会让人不由自主与他保持距离,能不招惹他便不去招惹他,以至于让鹤华一度以为他入仕为官这么多年,朋友还是那几个,格格不入到去哪都是孑然一身。 然而搞笑的事情是这种只是她以为,章邯的八面玲珑不比善于邀买人心的刘邦差,哪怕是嚣张跋扈看谁都是瞧不上的王离,对章邯印象也很好,说章邯沉稳可靠,说章邯有大将之风,若能生在他们王家,定然是一位不弱于他阿父的绝世悍将。 可惜章邯并没有那么好的家世。 他的父亲只是少府里的一位小小的工匠,因偶然被人怀疑得罪了王贲,所以稀里糊涂送了命。 最早章邯出现在她视线时,王贲便觉得面熟,能让上将军觉得面熟的人,不是极危险,便是极安全,本着对她负责的心理,王贲动用人手查了章邯的身世,稍微一查,便把章邯的底细查得底朝天。 ——章邯与王贲之间隔着“杀父之仇”。 章邯父亲得罪王贲的事情,王贲并未放在心上,但上位者的喜怒哀乐不用自己开口,也有大把的人去替人做,就比如失手弄脏他盔甲的章邯的父亲。 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小到王贲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的存在,某夜从上林苑回来,看到有半大孩子冒雨跪在他府门,他府上的侍从正将那人拖走,以免脏了他的地方。 官拜上将军的男人便问了一句,是半大孩子说自己叫章邯,大雨如注下,半大孩子对他不住磕头,求他绕过自己父亲的性命。 王贲想了好一会儿,自己结识的并无章姓的男人,便随手从身上扯了块装着金银馃子的锦囊,丢到还是孩子的章邯手里,声音懒懒道,“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父亲。” 章邯的父亲死了。 死于他弄脏了王贲的盔甲,死于临到死的时候王贲都不认识他,简在帝心的上将军与卑微如尘的少府麾下的一名小小工匠,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上位者的一个哈欠,落在底下人身上就是尸首分离。 “你想做这个非一般人?” 鹤华看了看面前的章邯,“你想与王离一样主动请缨,直面楚人?” “章邯,那不是普通的楚人,是项羽。” 鹤华彻底侧过身,正色道,“他是历史上的楚霸王,王不过霸的霸王项羽,而不是你随手便能捏死的西南之地的蛮夷。” “我知道。” 章邯直视着鹤华的眼,凌厉视线不躲不避,“正是因为他是楚霸王,所以我才想主动请缨。” “皇太女,没有什么比赢了楚霸王更能证明我的事情。” 男人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或许终我一生,我都无法达到上将军的高度,但我可以为皇太女赢了楚霸王,除去皇太女与陛下的心头大患。” 鹤华眼皮跳了跳。 嬴过项羽,的确是最好的证明自己实力的事情。 可问题是,历史上的王离遇到项羽被打出破釜沉舟,章邯见王离惨死,自己无援军无粮草,且自己的的队友又是胡亥这种绝世昏君,权衡利弊后,男人直接投降。 是的,他甚至没有与项羽直面硬抗,便选择率众投降,事实证明他的投降并不明智,身为楚人的项羽对秦人有着刻骨恨意,在章邯投降之后,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军。 二十万的尸骨累累让章邯彻底失了秦人之心,也让这位出身低微却心比天高的将军彻底失了棱角与心气,以至于让他在后来与刘邦的对阵中甚至没发挥出自己以往实力的一半,刘邦用计韩信,以水攻城,章邯便战死废丘,是赎罪,也是厌倦了这个从来薄待于他的世界。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这句话出自于三国演义的诸葛丞相,诸葛武侯的人品与章邯的人品是天差地别,可这句话用在章邯身上也丝毫没有违和感——他这一生,从来被辜负,被薄待,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弃。 性格决定命运。 他的出身让他注定不可能像王离那样无条件忠诚,但二十万秦军的确因他而死,让他在余生岁月里终日难安,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才真正解脱。 王离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一生坦坦荡荡,是忠臣良将,更是关中好儿郎。 章邯一生都在证明自己,从修筑秦皇陵的少府,到临危受命领着一群囚徒平叛天下,声势浩大的起义军遇到他之后节节败退,那时候的章邯恍若天神,没有人怀疑他是大秦的救世主,是一位继白起王翦王贲蒙恬之后的大秦的又一位绝世悍将。 与这些出身将门的将军不同,他从未被按照将军的路子所培养,也并不曾被人寄予厚望,是战火烧到关中之地,胡亥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他召回,让从未上过战场的他去打占领大秦大半江山的起义军。 那时候的他证明了自己。 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如果大秦转危为安,那么他便是能够超越白起王翦王贲蒙恬的天选将才,可是大秦没有,大秦的君主是胡亥,而他的对手是项羽,他注定在巅峰之际便要坠入深渊地狱,从关中子弟们最为敬仰甚至奉为神祇的将军,变成老秦人恨之入骨的叛徒。 刘邦攻入关中,秦人奔走相告,喜迎沛公,他们宁愿改旗易帜奉刘邦为主,也不愿臣服于章邯这个叛徒。 鹤华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俯身搀起单膝跪地的将军,声音平和温柔,“章邯,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章将军。” “是我最信赖的人,更是我的左膀右臂。” 被她扶着的胳膊陡然一沉。 而那双如墨色般深沉的眼眸,此时微微一颤,像是天光透了进来,黑暗无处遁形。 “但是,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我不会阻拦你。” 鹤华继续道,“我只是希望,你的证明并非外界因素,而是因为——你可以。” 她知道章邯的心思,更知道他看似无坚不摧之后的敏感心思。 他那么迫切想要证明自己,他不比任何人差,他也可以是她的上将军,是她引以为傲的将军,而不是事事被别人压一头,是无数个战功赫赫却也不过如此的将军中的其中一个。 “你是大秦的将军,所以你可以所向披靡,面对楚霸王也不会有丝毫胆怯。” “你是我最为信赖的心腹,所以你忠心耿耿,可以为我除去我的心头大患。” “章邯,能做得到吗?” 鹤华看向章邯的脸,“你所有的动机,都出自于你的内心,而不是因为别人的瞧不起,要与旁人一争高下。” 章邯呼吸蓦地一轻。 ——力排众议选中他的这个人,永远一阵见血,震耳发聩。 “做得到。” 章邯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直视着鹤华温和但也锋芒毕露的眼,“因为我对皇太女忠心耿耿,所以我可以也必须可以为皇太女除去楚人,一统天下。” 鹤华笑了一下,“是了,这样才是我所熟悉的章邯。” “章邯,你的能力所有人都看得见,无论你在对阵项羽的战役中是嬴还是输,都不会影响世人对你的评价。” “栋梁之材,中流砥柱。” “百年之后,是会随我配享太庙的绝世将才。”r/> 章邯眼睛微微一亮。 日出东方,黑暗尽退。 此次之后,星火长明,一世长安。 “喏。” 章邯道。 “咦,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韩信扶着亲卫的手,摇摇晃晃从船舱里走出来,目光在鹤华与章邯身上来回打转。 “我们正要去找你。” 鹤华简短把外面的事情说了一遍,“外面风浪很大,但不是天气所致,我怀疑是楚人养了什么东西,在咱们船下兴风作浪。” 听鹤华说来找自己,韩信便引着两人往自己房间走,“哦,不是没这种可能。” “传闻海里有一种巨物,身体大如山川,能一口吞下一艘巨船,更能让海面平地起风浪。” 张良从另一个方向走来,蹙眉说出自己的了解。 鹤华眉头微动,“身体大如山川的海底巨物?” ——这玩意儿该不会是鲸鱼之类的东西吧? “对。” 韩信点头,“楚人在岛国之地的楚地生活了这么久,不是没可能养出这种巨物,有了这种巨物的帮忙,他们能轻而易举破开咱们的战船。” “所以,你们准备怎么办?” 鹤华看向三人。 “杀。” 三人异口同声。 “很好,那么问题来了,谁去杀?” 鹤华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 韩信立刻道,“我水性不行。” “我乃谋臣,非骑射无双又极为熟悉水战的将军。” 张良声音悠悠。 两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在章邯身上。 章邯眉头微动,声音干脆利落,“皇太女,我来。” “你有几分把握?” 鹤华想了想,斟酌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种东西叫鲸鱼,它平时没什么攻击性,不会轻易攻击人——” “保护陛下!” “保护皇太女!” 外面突然传来樊哙的惊喝声,鹤华的解说被打断。 这显然是局势失控才会有的惊喝,鹤华脸色微变,瞬间从小秤上站了起来,条件反射般往嬴政的船舱位置跑。 章邯追上鹤华。 “皇太女,您慢着点!” 韩信扯着张良,跌跌撞撞追着两人脚步,“陛下有王贲蒙毅守着,比您安全多了!” 但在这种危险关头,鹤华只有亲眼看到自己的阿父安然无恙才会觉得安心,她快步往嬴政的方向跑,生怕自己阿父出了意外,但刚绕过船舱,长廊处便出现嬴政的身影,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帝王眉头微蹙,艳丽凤目里是一眼便能看到的担忧。 ——很显然,帝王听到樊哙的声音,所以第一时间来找她。 鹤华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父,您没事吧?” 鹤华快步奔到嬴政面前。 “无事。” 嬴政摇头,目光略在鹤华身上停留,少女身体无恙,帝王才收回视线,“外面如何了?” “无风起浪,这并非天气因素,而是船底被巨物攻击。” 张良道,“陛下,必须尽快把那些海底巨物诛杀,否则我们的船会被他们凿穿,不等楚人来攻,我们便不战自败。” 章邯拱手,“陛下,末将请旨,诛杀海底巨物。” 嬴政目光落在章邯身上,“可有必胜把握?” “陛下放心,臣不会让陛下与皇太女陷入危难之中。” 章邯眸色微沉,眼底闪过一抹凌厉。 那是褪去所以伪装的本性,蛰伏在暗处的兽终于出动,嗜血残暴,戾气尽显。 王贲懒懒挑眉。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嬴政凤目轻眯,“去吧。” “喏。” 章邯颔首,俯身退下。 鹤华转身,看向章邯,“早去早回。” 章邯脚步微顿,侧目向鹤华看去,少女眸色浅浅,眼底是殷切期盼,但她却没有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大抵是在见过另一位公主的谁也不曾等到之后,觉得这句话着实不吉利,所以便没有说。 她不会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只会说,你若回不来,我会替你报仇雪恨。 章邯抿了下唇,拱手抱拳,“末将不会辜负皇太女对末将的期待。” 去证明自己,但不是为了世人的眼光去证明,而是——他原本可以。 他原本可以成为绝世悍将,可以在青史上留下极其浓重一笔,所以他去了,去履行自己身为秦将的使命,让那些他伸手便可以触碰的荣光与荣耀尽落于肩。 章邯转身离开。 船舱晃动得更加厉害。 亲卫们全部围在嬴政身边,警惕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王贲与韩信张良对视一眼,片刻后,拱手向嬴政道,“陛下,此时应启用备用船。” 备用船,只有在极为紧急的关头才会启用的船只,作为保存实力逃命用的。 嬴政手指轻叩案几,“若章邯一切顺利,诛杀巨物需要多久?” “若章将军一切顺利,最快需要三日时间才能将巨物诛杀殆尽。” 张良斟酌说道。 “三日?” 嬴政眉头微动,“若我们的船舱被巨物凿穿,从渗水到沉没,需要多久的时间?” “不足一日。” 蒙毅沉声道,“陛下,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您应该与皇太女尽快撤离。” 嬴政指腹落于案几,“且等章邯半日时间。” 蒙毅有些着急,“陛下——” “无妨。” 嬴政道,“我们可以一边等,一边准备备用船。” “但朕觉得,备用船大抵用不上。” 嬴政瞥了一眼鹤华,声音不急不缓,“章邯是一把不曾开刃的绝世神兵,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们且等着,看看这位章将军会给我们什么惊喜。” 嬴政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 王贲眸光微动,给自己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会意,领着人悄无声息退下,准备可以随时撤退的备用船。 巨船在风浪之中颠簸不堪。 “章将军,这些东西皮糙肉厚,寻常弓弩根本伤不了它们!” 亲卫大声对按剑而立的章邯道。 章邯眼睛轻眯,按在佩剑处的手缓缓抬起,“取我弓来。” “喏!” 亲卫一路小跑,三人合力,取出鹤华送给章邯的宝雕弓。 章邯单手拿弓。 三人合力才能拿得动的宝雕弓在他手里的仿佛孩童的玩具,单手取弓,单手上弦,亲卫奉上比寻常弩/箭更为锋利也更为沉重的六棱箭,男人拈弓搭箭,指向在水里的一只巨鱼。 人间有帝王,而鱼,也有自己的头领。 箭若流星,破水而入。 红色陡然漫开,顷刻间染红水面。 风浪渐渐平息,颠簸不安的船只慢慢恢复平稳。 案几上的茶水不再晃动,鹤华有些意外,下意识向甲板上看去。 “章邯好本事。” 韩信脱口而出,“能这么快止住风浪,必然是诛杀了巨鱼的头领,只有这样,才会让巨鱼们停止攻击。” “能在那么多鱼里面找到鱼的头领,章邯莫不是长了一双能看透海水的千里眼?” 巨鱼? 鱼的头领? 她记得鲸鱼不是群居动物来着? 片刻后,她想起来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鲸鱼,还有几种鱼是海上的霸主,且攻击性极强,根本不怕人——虎鲨或者噬人鲨。 甲板上处于防备状态的秦兵们齐齐惊呼。 片刻后,一只极大的怪鱼被章邯的部队慢慢拖上来,周围怪鱼在头领尸体旁边游来游去,似乎是想救自己的头领,但章邯麾下的秦兵已架好强弩,强弩如雨落下,又是一片鲜红血迹在海水漫开,几次三番之后,怪鱼不情不愿避退。 风浪彻底平息,巨船恢复安稳。 刘季抚掌大喜,“章邯,你小子可以啊!” “劳烦刘兄照看陛下与皇太女。” 章邯拈弓搭箭,箭弩射向刘季手边位置。 弩/箭破风而来,箭羽上带了一封信,刘季啧了一声,取下书信,对章邯挥挥手,“去吧,有我在,这里不会出乱子。” 章邯抱拳,深鞠一躬。 训练有素的战船划开水波,很快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海面。 刘季拿着信,去船舱寻嬴政与皇太女。 周围一群人恭敬立在嬴政与鹤华面前,唯有韩信踮着脚看嬴政手里章邯写的信,待看到信里内容,用兵如神的兵仙笑了起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章邯去帮王离了。” 韩信笑道,“以巨鱼来攻击我们的确是一步好棋,但也暴露了楚人的实力远不及我们的事实。” “章邯在这个时候去帮王离,正好攻其不备,让楚人腹背受敌,而后再与与王离合兵一处,一鼓作气拿下楚地。” 韩信打趣儿鹤华,“皇太女,您一直悬着的心可以放心了。” “……” 他不理解,这是身为人臣可以做的事说的吗? 张良一言难尽,不动声色扯了下韩信衣袖,本着能拉一把是一把的心理,期盼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别再挑战帝王与皇太女的底线。 嬴政斜睥了一眼韩信。 “咱们能想到的事情,楚人难道想不到吗?” 察觉到嬴政视线,鹤华连忙打圆场,“韩信,你不觉得一切都太理所应当了吗?” “从王离离开,到巨鱼攻击我们的船,再到章邯去帮王离——” “调虎离山之计?” 韩信脸色微变,打断鹤华的话,“楚人的目标是陛下与公主!”:,m..,. 117 第 117 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所以,我们中了楚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鹤华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嬴政脸上,“被巨鱼攻击之后的船楼极其脆弱,楚人不需要多废功夫,便能凿穿我们的船楼?” 嬴政掀了下眼皮。 张良颔首,看向王贲,“若果真是楚人的调虎离山之计,那么现在的陛下与皇太女极其危险,我们的船楼根本经不住楚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只需半日的时间,他们便能击穿我们的楼船。” “半日时间?” 王贲摸着下巴,啧了一声,“楚人的确好算计,以时间换时间。” 蒙毅眉头紧锁,“陛下,启用备用船吧。” 嬴政轻摇头,“不急,再等等。” “楚人能想到的事情,我们也能想得到。” 帝王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我们能想到的事情,章邯与王离难道想不到?” 张良眼皮狠狠一跳。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位帝王的心胸与气魄可谓是千古难得一见。 难得的不止是他对麾下将领忠心的信任,更是对将领能力的信任,他笃定他选中的将军是万中无一的绝世悍将,哪怕面对皇太女评价极高的楚人,也不会落于下风。 ——楚人虽强,但他挑中的人,亦不差。 铮铮铁骨的关中儿郎,从不惧任何敌手。 张良深吸一口气,“陛下所言甚是。” “依陛下所言,我们且等一日时间,看章将军与王将军的调兵遣将。” “章邯与王离两人不会输。” 嬴政手指轻叩案几,目光落在鹤华身上,“他们两个不会辜负朕与皇太女的期望。” 韩信眉头微皱。 皇帝什么都好,但这种对自己眼光的无底线信任不大好。 如果章邯王离不是将计就计,而是中了楚人的调虎离山之计,那么现在的皇帝与皇太女便处于极度危险之中,随时都会面临楚人的攻击,以自己的性命去堵自己选中的人不会错,这显然是极为不理智的举动。 再退一万步说,章邯王离的确不曾辜负皇帝与皇太女的期望,将计就计把楚人一网打尽,但这种结果是以皇帝与皇太女作为诱饵,引楚人来攻,这种情况下,皇帝与皇太女还是陷入危难之中,但凡两人的救援不够及时,又或者说慢了一步,那么等待他们的,就是给皇帝与皇太女收尸。 怎么看怎么不是一个好选择。 “陛下,哪怕他们两人不会输,您也不该在这儿等着。” 旁人不敢直谏,韩信敢,不仅敢,还敢直接说出自己对帝王不懂兵的想法,“您久居咸阳,不懂战事,对战局的掌控远不如我们,此时的您应该迅速撤离,而不是留在这里当诱饵。” “.......” 这种话是他们身为人臣能说的?! 张良眼前一黑。 “陛下息怒!” 张良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替韩信求情,“韩将军只是太担忧战局,并非对陛下不敬——” “朕知道。” 嬴政眉梢轻挑,锐利视线落在韩信身上,“若以排兵布阵来论,朕的确不如你们。” 韩信有些意外。 ——他从未想过,这位极其自负的帝王竟会这般直白承认自己的确不如他们,这位帝王的心胸,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宽广。 但下一刻,帝王的一句话让他瞬间想要收回自己方才的评价—— “但以掌控人心论,你们谁也不是朕的对手。” 帝王声音不辨喜怒,“朕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朕清楚知道,你们不会让朕陷入危难之中。” 这话完全暴露帝王的自负,高高在上,拿捏人心,但却又让人觉得他本该如此,威加四海统率万国的始皇帝,就是这样威仪万千,自负笃定。 “朕有上将军王贲,有上卿蒙毅,有关中诸多良将,有你与刘季张良樊哙等绝世将才。” 嬴政道,“朕麾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朕何惧楚人?” “不必撤退。” “朕就在这儿,等楚人来攻。” 嬴政凤目轻眯,声音威严,“升 朕的衮旗。” 韩信眼皮狠狠一跳,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劝。 帝王给予麾下将领十足的信任,他们也该信任帝王的政治眼光——他们,不会败。 “升衮旗——” 甲板上,樊哙声音响彻船楼。 帝王衮旗缓缓升起,嬴秦的旗帜直插入云,无声昭示船楼主人的身份。 · “大王,快看,那是嬴政的衮旗!” “嬴政在那艘船楼上!” “这......嬴政竟这般大胆?敢在大王眼皮子底下升衮旗?” “大王,这该不是嬴政使的诱敌之计吧?” 项羽目光看向高高扬起的衮旗,沉声问斥卫,“章邯王离此时如何?” “回大王的话,王离已被我们用疑兵拖住,此时胜负未分。” 斥卫道,“章邯引兵去救,不过两日时间,便能与王离合兵一处。” “此二人并非庸才,麾下兵士战斗力极强,我们拖不了太久。” 顿了顿,斥卫小声补上一句,“大王,我们只有两日时间。” 项羽眼睛轻眯,“两日?” “不错,两日。” 斥卫垂眼,低声说道,“两日时间,是他们从我们尸体上踏过的时间。” 项羽呼吸一顿。 周围气氛陡然紧张。 他们的大王的确是千年难遇的将才,纵然白起王翦在世,只怕也未必是他们大王的对手。 可,可大王出生的时间不对,楚国已灭,大王东躲西藏,耗尽家资才勉强拉起一支兵,在这个岛国之地重新建立新的楚国,楚国虽建立,但大秦空前强大,以现在的他们去对抗大秦,无异于以卵击石,出生的在这个时节的大王,可不就是生不逢时么? 而大王面对的对手,更是个个如狼似虎,不可小觑。 世代将门的王离,藏于暗处蓄势待发的章邯,不动声色便能咬你一块肉的刘季,更别提用兵如神的韩信,与至今仍在观战尚未出手的王贲,这些人随便单拎一个,都是能割据一方的绝世悍将,可偏偏,他们全部被嬴政收于麾下,是嬴政最为依赖的将军们,将这些人全部打败,其难度不亚于上青天。 “两日时间?” 项羽低低一笑,微眯的眼睛里是嗜血的残忍与疯狂,“足够了。” “江东儿郎悍不畏死,两日时间,足够我们砍下嬴政的头颅祭拜先祖英灵!” 项羽一声爆喝。 低靡士气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高抬头,是江东儿郎以一当百的豪气与英气—— “愿为大王死!” “儿郎们!” 项羽披甲,“听我将令,起帆——” 帆起云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将军,是章将军的旗帜。” “章邯?他怎么来了?” “不对!他中了楚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糊——等等,船上的卫士似乎不对?!” 短暂慌乱之后,王离看着逐渐逼进的战船笑了起来,“果然是章邯,用金蝉脱壳的法子骗了楚人,现在的他,只怕早就埋伏在陛下的船楼旁边,只等楚人来自投罗网。” “章邯已去,我们也得抓紧时间了。” 王离抬手,“百年来关中子弟征战天下,鲜有败绩,今日之战,不止是平叛楚地,更是我们誓死捍卫关中子弟不败神话的时候!” “起帆!” “儿郎们,随我诛杀叛逆,踏平楚地!” · “将军,楚人来了。” 亲卫沉声道。 章邯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速度极快的战船之上,“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章邯双手负于身后,静静看着乘风破浪的战船,“可惜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大秦如日中天,霸王又如之奈何?”:,m..,. 118 第 118 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章邯眯眼看向打着楚项旌旗的敌方战船,并起的手指缓缓落下。 “儿郎们,杀——” 身后是地动山摇的呐喊声。 战船如离弦之箭,冲向逐渐逼进嬴政战船的楚人战船。 绞肉场从地面换成海面,鲜血染红整片海面。 殷红的血迹在海面铺开,巨鱼闻风而动,吞噬着从战船上掉落下去的兵士。 原本世外桃源的海面变成人间炼狱。 厮杀声,剑鸣声,咒骂声,声声合在一起,声声刺耳,声声催人加入其中。 章邯闭目站在船头上,倾听着战船碰撞在一起的厮杀声,这些声音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交织着梦境,在他脑海一幕一幕呈现。 纷纷扰扰的声音冲入脑海。 男人侧耳倾听着,仿佛陷入回忆之中,但又仿佛不是,他双手背于身后,手指里拿着的是皇太女曾经送给他的抹额,一条殷红的抹额,上面以金银线绣着祥云雷纹,皇太女并不善女工,这条抹额也并非皇太女亲手所绣,不过是他们在咸阳新城修建之后,他们漫步在新城宽阔道路上,听路边商贩在叫卖,她驻足停留,挑选良久之后,从商贩手里买下这一条,亲手为他戴在额间。 “很衬你。” 少女眼睛亮晶晶,像是揉碎了星辰,镶嵌在秋水里,潋滟又灿烂,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如意云纹,却有雷霆之力,章邯,这不就是你吗?” 或许的确是他。 是她眼里永远只会给她带来安静祥和的他,更是世人眼里合该天打雷劈的他。 天打雷劈又如何呢? 他从未拥有过王离那样的得天独厚的偏宠偏爱,又凭什么要求他像王离那样战至最后一滴血? 章邯轻嗤一笑。 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灵,终其一生不可能拥有干净且纯粹的灵魂,它所求所要的,不过是想让那抹白月光落在自己身上而已。 皎皎月色公平照在世上每一个角落,也会照在野狗身上。 对月色来讲,那不过是她职责而已,神爱世人,所以她公平爱着每一人,可对于挣扎求生的恶犬来讲,那抹月光是它爬出无边炼狱的勇气。 喊杀声越来越近。 有温热的鲜血溅在章邯脸上,章邯眉头微动,缓缓睁开眼。 战船的使命是为自己的皇帝陛下消耗殆尽,而战船上的兵士也一样,当战船的兵士所剩无几时,这场战事也该宣告结束,只是这位楚霸王并非寻常战将,他的军事能力远超常人,他对大秦的恨意更是刻骨铭心,他不可能这样轻易死在这片海域。 “信件可曾发出?” 章邯看着尸山血海的战船交织,平静问身边亲卫。 亲卫拱手道,“回将军的话,在楚人的战舰逼近陛下战船时,信件已经发出。” “算一算时间,信件早已抵达少将军的手里,若无意外,少将军已经得知信件的内容。” 章邯颔首,“甚好。” “但愿这封信能救他一命,楚人对王家人的恨意,远比对秦人的恨意更刻骨铭心。” · “大王,所有战船已经与嬴政章邯的战船战至一处。” 亲卫向项羽道,“而今只剩下我们这几艘,随时听候大王的派遣!” 项羽缓缓睁开眼,“很好。” “听我将令,截杀王离!” “王离必须死!” 项羽声音冷冷。 哪怕他把新的楚地经营得有声有色,但如今的大秦如日中天,根本不是一个岛国之地便能抗衡的,以楚地之力抗衡大秦,不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所以调虎离山之计也好,全军突击冲杀嬴政也罢,不过是他迷惑秦军的烟雾弹罢了,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王翦之孙,王贲之子,大秦未来的上将军王离。 楚霸王纵然身死,也是所向披靡的楚霸王。 大秦王朝的不败神话,当在楚人手上终结。 · “皇太女,这有什么好看的?您快领着吕家妹子回船舱吧。” 刘季挡在鹤华面前,嬉皮笑脸道。 刘季身量颇高,如今又穿了甲胄,整个人越发魁梧高大,有他挡在鹤华面前,对面战船的血肉模糊被挡了大半,鹤华只能从他不曾挡住的地方看到血流成河,海面变了颜色。 “这就是楚人的实力?” 鹤华看了看被鲜血染红的海面,半息后,她默默收回视线,不由得轻叹一声,“楚霸王果然名不虚传。” 哪怕战船与兵士完全不及他们,但凭借着独特的排兵布阵与楚人的悍勇也让周围的秦人损失颇为严重,战船上的楚人越来越少,而秦人也跟着锐减,是真正的大型绞肉场,存在于人间的地狱。 樊哙一边提防着周围战船射过来的冷箭,一边对鹤华道,“皇太女,楚人虽强,但咱们也不差。” “现在在周围堵截楚人的,只有章邯的军队,少将军的主力还没回来呢,等少将军回来了,章邯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嬴政掀了下眼皮,“王离还未回来?” 鹤华呼吸陡然一紧。 > “不对,这个时间他早该回来了。” 韩信脸色微变,声音骤然拔高,“楚人真正的目的是王离!” “王翦灭楚,更杀了项籍的祖父项燕,项籍怎会不为他报仇雪恨?!” 韩信手脚冰凉,“陛下,王离只怕凶多吉少!” 王贲眼皮狠狠一跳。 张良手指微紧,“如今我们的战船大多被楚人堵截在此,纵然想救少将军,但短时间内只怕也难以突破楚人的围堵。” “陛下,如今的少将军......只能靠自己。” “章邯呢?” 蒙毅眉头紧锁,“这里的战船并非他所有兵力,他应该有多余的战船去接应王离。” “不,他不能。” 鹤华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此地多暗礁,楚人有又有巨鱼在水底相助,我军纵有十分实力,在这里也只能发挥五分。” “战斗力严重锐减的情况下,章邯剩下的兵力必须时刻围在战场外围,随时观察主船的战况,否则一旦主船发生意外,后果便不堪设想。” 鹤华整个人陷入巨大恐惧之中。 她不止一次听说楚霸王的威名,更清楚知道楚霸王的实力,可听说与亲眼所见是两回事,尤其是当自己成为楚霸王的对手,自己自由相伴的朋友是楚霸王朝思暮想想要弄死的敌人时,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足以将她吞噬。 历史上的王离死于项羽之手,那么平行时空的王离呢? 是否一样躲不过宿命之战,在力拔山河的楚霸王面前死无全尸? 鹤华胸口不住起伏,目光看向韩信张良与王贲,“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有没有能突破楚人战船援救王离的办法?” “皇太女,楚人用兵绝不在臣之下。” 张良抬手掐了下眉心,手指指向不远处的战船,“我们的战船已大半被楚人拖住,纵然没被拖住的,此时疾驰去救援少将军,只怕也来不及。” 王贲抬了抬眉,“身为三军主将,若无独当一面的能力,又怎能被人称一声将军?” “皇太女不必忧心,此战是他应得的,是活在祖辈蒙荫之下的少将军,还是战火中重生的上将之才,此战之后,自有分晓。” 道理鹤华都懂,可那人是王离,是她自幼相熟的玩伴,更是能触摸到她灵魂的人,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战死沙场?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鹤华道,“一定有办法的,王离不能——”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 “十一,不可自乱阵脚。” 耳畔响起嬴政的声音,“楚人的确很厉害,但王离没你想象得那般弱。” 鹤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阿父,我失态了。” “但,我真的很担心王离。” “朕知道。” 嬴政掌心在鹤华肩膀按了按,“你还年轻,慌乱一些也无妨,朕与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曾这般坐立不安。” “坐立不安不可怕,可怕的是理智被慌乱取代,做出误人误己的决策来。” 鹤华努力平息气息,“多谢阿父,我知道了。” “莫怕,阿父在。” 嬴政抬手,揉了下鹤华鬓发。 帝王动作很轻柔,一如多年前的他哄着夜里想阿娘的小公主,再多的六神无主,也会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息。 鹤华忽而觉得没那么怕了。 情绪上来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情,像是掉在冰窟里,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但当自己意识到自己才是身体的主人时,身体与心理的支配权便能慢慢被自己夺回去。 没有什么能将她击溃,挚友的战死也一样。 挚友若能平安归来,她会为他加官进爵。 挚友若不幸战死疆场,她便总督六军,兴兵报仇。 好与坏她都能接受。 不过是午夜梦回自己骤然惊醒,然后想起那个一身锦衣打马而过的意气风发少将军再也回不来,而后是长夜漫漫枯坐到天亮,但天亮之后的自己仍旧平静面对一切。 没什么大不了。 人生就是这样,有人走,有人来。 鹤华闭了闭眼,剧烈欺负的胸膛慢慢恢复平静。 “韩信,王离还能回来吗?” 静了一瞬后,她抬头看韩信,问出自己的问题。 “若是我,我必然能回来,但若是少将军,那便不好说了。” 韩信道。 “......” 都什么时候了?还往皇太女心口插刀呢? 张良一言难尽。 “取海图来。” 刘季连忙打圆场。 亲卫取来海图。 韩信皱了皱眉,食指与中指并起,落在海图的一角,“若我是少将军,我便以此为界,诱楚人来攻。” “此计虽险,但却能让楚人全军覆没。”:,,. 119 第 119 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如果连用兵如神的兵仙都觉得险,那么这个计谋可谓是九死一生,又或者是有去无回,与楚人同归于尽。 鹤华眼皮跳了跳,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但很快,她掐了下掌心,调整气息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如王贲所言,独当一面的大将必须有自己独面危险的能力。 是活在祖辈庇荫下的少将军,还是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上将军,此战之后,自有分晓。 作为对军事只是略懂皮毛的皇太女,她唯一能做的,是等他回来。 ——但她不喜欢等待,她不喜欢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这种感觉太讨厌,她更喜欢由自己来主宰一切。 “我知道了。” 鹤华目光从海图移到韩信身上,“我不喜欢等待,所以韩信,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知道,当然知道。” 韩信点头,手指落在海图的另一角,“当初少将军领兵出征之际,我便与他分析过他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如果他没有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那么他会走这里,绕过楚人的主力,直接抢滩登岸。” “登岸之后,这里易守难攻,便在这里就地驻扎,引楚人来攻。” 韩信娓娓道来,“楚人兵力原本便不如我们,分兵之后兵力更是锐减,在海里能凭借水性优势与巨鱼的协助以少胜多,可若是攻坚战,楚人并不占优势。” “拖个三五日,他们便会士气大减,攻势不如从前。” “而两日之后,我们这边胜负已分,章邯大可抽调兵力去援助王离,两人前后夹击,定能让楚人全军覆没。” · “大王,王离似乎想与我们同归于尽。” 亲卫看向顺风而来的船只,眉头不由得皱了皱,“这位养尊处优的王家少将军竟然有这种胆气?” 项羽嗤笑,“匹夫之勇罢了,不足为惧——” 男人声音微微一顿。 王离的战船越来越近,吃水却远不及他们的战船,巨大的战船飘在海面上,摇摇晃晃,速度却极快,如离弦之箭一样逼进他们的战船,因速度太快,王字将旗被风裹在旗杆上,只余一点殷红的旗尾飘展着,若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王离的将旗。 项羽眸光轻眯,声音骤然拔高,“转舵,有诈!” “快转舵!” 亲卫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项羽所说的有诈是什么,但对项羽本能的扶持让他连忙向舵手高呼,“大王说转舵,快快转舵!” 旗手立刻爬上旗杆,冲其他战船打旗语。 摆出迎战姿势的战船纷纷转舵。 但王离的战船是顺风而来,来得太快也太急,刚刚转舵的楚人尚未把距离拉开,便被王离的战船狠狠撞上。 “砰——”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 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顷刻间将撞在一起的战船吞噬。 大火熊熊燃烧,片刻间便让楚人失去几艘战船,尚未被大火波及的楚人仓皇跳进海里,向周围战舰游去,周围战舰见此,连忙派人去救。 整齐列队的楚人战船陷入慌乱。 不幸中的万幸,项羽察觉到王离的战船的端倪,提前让楚人转舵,若是不然,损失的便不止三五艘战船,而是近乎全军覆没。 ——火药的威力不可估量,远不是他们这种木质结构的战船所能抗衡的。 亲卫惊出一头冷汗,“王离不想活了?!” “在船上用火/药,他比我们更凶险!” “不,他不在船上。” 项羽摇头,锐利视线看向在海面上只是一个点的楚地,“此时的他,只怕早已抢滩登岸,在岸上等待我们去攻。”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这......王离竟有这种心思?” “大王,王离比我们想象得更厉害。” “大王,我们的兵力已经分散,陆战我们并不占优势。” 另一个亲卫眉头紧锁,“大王,我们该怎么办?” 项羽眯了眯眼,“天真。” “想与章邯里应外合夹击我?只怕他们未必有这个实力。” “调转方向,先取王离,再取章邯!” 项羽一声令下。 · “将军,楚人颓势已显,怕是支撑不住了。” 亲卫向章邯道,“只需再过三两个时辰,便会被我们消灭殆尽。” 章邯面上没什么表情,“他们的兵力远不及我们,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一种奇迹。” “楚人一向悍勇,当年王老将军灭五国之际,楚人便是我们最强劲的对手,若非王老将军棋高一着,只怕陛下未必能一统天下。” 亲卫摇头叹息,“本以为楚国已灭,不曾想项籍竟率领残部来到这个地方,楚人虽不多,可他将当地的居民打造成悍不畏死的楚人,再度成为陛下与皇太女的心腹大患,其心智与手段可见一斑。” “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怎会是流传千古让人畏若鬼神的楚霸王?” 章邯不置可否。 亲卫笑了一下,“可惜,再怎么厉害,也一样会死在我们手里。” “虎狼之师的秦兵,才是这个世界上所向披靡的存在。”   ;章邯眼皮微抬,“出发。” “喏。” 亲卫向舵手道,“扬帆,启航!” · “将军,楚人会来吗?” 亲卫看了又看被他们星夜筑起的重重工事,忍不住问王离,“楚人兵力远不及我们,这次强攻已是倾巢而出,兵力分散之后再来攻取我们,他们的胜算并不大。” 王离抬手将擦拭好的佩剑送还鞘中,“若是旁人,定然不会来,但他是项燕后人,极其自负的楚霸王,他一定会来。” “十一讲,以少胜多是他的拿手好戏,越是不可能赢的战役,他越能赢得畅快淋漓。” “他真有那么厉害吗?” 亲卫半信半疑,“楚人虽强,但我们秦人更是虎狼之师,绝对的兵力优势下,他们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我也想知道,他为何会成为让十一极为忌惮的对手。” 王离眉梢微挑。 “将军,您看那里!” 另一个亲卫声音急促,“有火光!是楚人来了,他们在——” 亲卫声音戛然而止。 玻璃的出现推动望远镜的发明,稍微有点身份的秦人都随身携带望远镜,得益于望远镜的存在,亲卫清楚看到楚人在做什么——他们在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意味着他们自绝后路,自此之后,只许胜,不许败。 亲卫张了张嘴,声音微颤,“将军,我明白楚人为何能成为我们的对手了。” “他们无路可退,前进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所以挡在他们路上的人,都会成为他们刀下的亡魂。” “他们无路可退,我们难道有路可走?” 王离看也不看破釜沉舟的楚人,缓缓拔出自己腰侧佩剑,“身后是悬崖,前面是楚人,儿郎们,我们与他们一样,有死无生。” “狭路相逢勇者胜。” 亲卫深吸一口气,拱手向王离道,“将军,我大秦军队横扫六国荡平天下,岂会被楚人所败?” “将军,请下军令!” “架强弩。” “上火药。” 一道道将令发出。 强弩与火药纷纷射/向刚刚登岸的楚人。 鲜血染红海面,这场姗姗来迟的战役终于开始。 · “阿父,还是我领着人去吧,等叛乱平息之后,您再上滩登岸。” 鹤华看了又看嬴政,有些后悔自己提议自己领人去援助王离的事情,如果她不曾开口,或许阿父便不会一口应下与她一同前去。 鹤华再三劝道,“您贵为皇帝,怎能亲临险地?这样太危险了!” 嬴政凤目轻眯,看向胜负已分的海面,“无妨。” “朕也想亲眼瞧瞧,这位楚霸王的传奇风姿。” 韩信嘴角微抽。 ——不愧是皇帝陛下,惜才到这种事情都想过去瞧一眼。 但围困他们的楚人已败,剩下的楚人兵力分散,战斗力大不如前,若王离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只需与章邯两面夹击,便能剩下的楚人全部消灭,这种情况下,皇帝陛下去瞧一眼也无妨。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既如此,还请陛下先行回舱,待临近楚地之后,陛下再隔着船舱看楚人。” “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万不能像现在这般站在甲板上。” 嬴政颔首,又瞧一眼战争后的海面,才步履缓缓回船舱。 · “将军,前面便是楚人的战船......等等,他们把战船全部毁了!” 亲卫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想做什么?是要在楚地与我们死战?!” 章邯掀了下眼皮,“破釜沉舟?” “对,破釜沉舟!” 亲卫心底生出一股恐惧,“楚人没想着战败之后逃出去,他们要在这里死战!” “那便与他们死战。” 章邯缓缓抬眼,手摩挲着腰侧佩剑,“如今的大秦,远不是他破釜沉舟便能胜过的大秦。” 火药,强弩,这些超越时代的武器的出现,足以让这位悍不畏死的楚霸王吃足苦头。 而被楚南公与韩信耳提面命指导过的王离,也远不是曾经只知抱着将门荣誉死战不退的王家少将军,霸王项羽面对的,是一群超越时代的人。 霸王虽勇,但他无法与时代抗衡。 “永别了,西楚霸王。” 章邯声色淡淡。 · “将军,楚人从悬崖上爬上来了!” 亲卫一声惊呼。 王离叹了一声,“果然是楚霸王。” “不要与他们正面交锋,撤退,撤到海滩!” 亲卫傻眼,“可您刚才不是说——” “你傻吗?” 王离一巴掌拍在亲卫头盔上,把亲卫拍了个趔趄,“撤退就能避开的攻击,为什么要留下来跟亡命之徒硬碰硬?”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是你家将军战死疆场才算为国尽忠。”:,m..,. 120 第 120 章 第一百二十章 “在我的世界,你曾说让我等你,我信了,便一直在等你。” “可我等啊等,等到的不是你的凯旋,而是等到了胡亥与赵高。” “当他们两个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明白,我的等待没有任何意义。” “我讨厌等待。” “讨厌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 少女空灵的声音在王离脑海不断响起。 与她声音一同出现的,是她那张淡漠的脸,明明在讲锥心刻骨的事情,她眼底却是古井无波的,仿佛时间真的能冲刷一切,两千年的岁月足够让她忘却爱与恨。 但他却知道,一切都是假象。 她是那么金尊玉贵那么娇弱的一个人,荡秋千时蹭破肌肤都会让她疼得直掉泪,她怎么可能百毒不侵到那种境界?仿佛是旁观的说书人一样说出自己的故事? 她的无坚不摧是因为那些既定的事实她无力改变,她除了接受没有任何办法,就像另一个世界的蒙毅选择被毒杀,他选择战死疆场,她眼睁睁瞧着,却什么都做不了,那时的她唯一能做的,是视死如归接受自己的命运,作为大秦公主被胡亥虐杀。 经历过那段往事的她,恨极了等待,讨也恨极了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若一切能重来,她断然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也断然不会让旁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的命,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所以她会与他说那些话,另一种方式的劝诫他,别让另一个她等待一个没有结果的凯旋。 王离闭了闭眼。 有温热鲜血溅在他脸上,一身贵族习气的他抬手擦去鲜血,手里的佩剑送到面前楚人心口,又一次鲜血喷涌而出,盔甲与战袍再度被染红,他抬手拭去,迎接下一次的鲜血的沐浴。 这场战争注定残酷,而王离却想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活着见到十一,然后告诉她,他把自己的命交到她手里。 她不喜欢等待,他便不让她等待。 她喜欢主宰命运,主宰一切,他便把一切都给她,让她做所有的主宰,他是她手里的一把剑,供她驱使,为她披荆斩棘。 “将军,离得太近,我们的强弩与火药用不了。” 身后是亲卫焦急的声音。 王离抬手擦拭着脸上的血迹,眼睛盯着远方的点点火光,那是章邯抵达的海滩的信号,只要冲到海滩,他便能重整旧部,东山再起。 “无妨。” 王离道,“待我们冲到第二重共事,便启动地下埋的火药。” 那是他一早便让兵士们埋下的,防的就是楚人从悬崖处爬上来。 十一与他讲过,项燕的后人最擅长打逆风局,越是不可能赢的战役,他便能赢得越畅快淋漓,所以他为项燕后人备下这份厚礼,哪怕不能让他的所向披靡中道崩卒,但也能让他损失惨重,短时间内无力与他作战。 楚人本就凭借士气在作战,只要士气受损军心低迷,他便有足够的把握与章邯一起将他们全部消灭,让这些陛下与十一的心腹大患彻底消失在的历史长河。 “喏!” 亲卫应诺而去。 王离提剑往前冲。 近了,更近了。 近到他几乎能看到章邯的将旗迎风飘展,殷红色颜色刺破云层,是天地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战鼓擂响。 章邯的军队显然也发现了他们,斗意昂扬的战鼓声冲天而起,海滩上的秦兵闻风而动,潮水一般向他们涌来。 “将军,是章将军的军队!” 亲卫大喜,“我们的机会来了!” 王离颔首,双手按着佩剑插在浸染鲜血的军事工事上,回头看向悍不畏死的楚人,埋在底下的火药被点燃,火光陡然降世,瞬间吞噬地面上的一切。 ——他的机会,的确来了。 “儿郎们,听我将令!” 王离拔起佩剑,因长时间战斗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响彻云霄,“杀——” 声音掷地有声。 而战袍与战甲皆被染红的男人如一把利剑,狠狠插向楚人心间。 从火光中冲出来的楚人顷刻间方寸大乱。 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位一身贵族习气的少将军竟还有余力发动反攻。 “将、将军,王将军已不眠不休与楚人作战三日有余,他,他竟还敢带头冲锋?” 章邯的亲卫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体是铁打的吗!” 显然不是。 而今的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罢了。 证明自己可以摆脱活在祖辈蒙荫下的少将军的身份,证明自己足以独当一面,是值得六军将性命托付的将军。 章邯手指轻轻摩挲着腰侧佩剑,“去吧,莫让这位将军孤立无援。” “喏!” 亲卫拔出佩剑,声音高昂,“儿郎们,杀!” 当楚人的鲜血溅在他脸上,他后知后觉想起,方才将军称呼王家少将军是将军,而非以往略带轻蔑味道的少将军。 ——将军与少将军虽只有一字之差,其意义却大不相同,将军是战无不胜,是镇守一方,而少将军,则是骄纵轻狂少年郎,不曾被战争洗礼的贵族子弟。 如今的少将军,的确有资格被人称一声将军。 亲卫热血沸腾。 关中子弟皆虎狼,哪怕锦衣玉食养大的少将军也是寻常人终 其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少将军如此,他们亦如此。 ——大秦兵锋所到之处,一切化为齑粉。 “杀——” 秦兵锐不可当。 · “大王,火药让我们损失惨重!” “大王,章邯的援军来了!” “大王,王离与章邯合兵一处!” “大王,我们......完了——” 斥卫身体摇摇欲坠。 “大王,您从悬崖处撤走!” 亲卫抬脚踹翻扑上来的秦人,声音焦急向项羽道,“只要您活着,一切便还有希望!” 然而下一刻,项梁的将旗却被秦人挑起,章邯的亲卫朗声大笑,如细密的针一样,扎在所有楚人的心口,“项梁已被我家将军斩杀,你们还不快快投降!” “项将军!” 楚人脸色大变。 项羽亲卫声音微微一颤,“大王,快走!” 项羽擦去枪尖血迹,脸色阴沉如雷霆骤起,“走?” 长枪挽起枪花,周围敌军纷纷倒下,被鲜血染红的枪尖微微一挑,指向王离与章邯将旗的方向,“呵,我可不是王家的胆小鬼。” “大王!” 亲卫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不必多言。” 项羽轻嗤一笑,“今日我不能带你们凯旋,便与你们同死疆场。” “项氏一族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亲卫心头一震。 是啊,若贪生怕死,又怎会漂泊千里来到茹毛饮血的这里?将这里治理成楚人的另一个故乡? 他们原本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如其他藩国一样,只需名义上接受嬴政的统治,便能在这里称王称霸,继续积蓄自己的力量,待到自己足够强大,而不可一世的大秦走上崩塌之际,他们便揭竿而起,恢复自己的故国。 可是他们没有。 楚人个个铮铮铁骨,他们连名义上接受嬴政的统治都不愿屈从,更别提卧薪尝胆以待天时了。 宁折不弯是他们最好也最贴切的性格写照。 “愿为大王死!” 亲卫一声爆喝。 “愿为大王死!” 山呼海啸的声音陡然响起。 · 船楼上的鹤华耳朵微动。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但又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 她抬头,透过厚厚的玻璃看向陆地上的绞肉场,那里已是一片血红,分不清是楚人还是秦军,只有尸山血海堆积而成的无边炼狱。 “阿父,你见过这般惨烈的战场吗?” 鹤华轻声问嬴政。 嬴政缓缓摇头,“此战之惨烈,或许只有王老将军杀项燕之战才能比拟。” “但那时的项燕士气已泄,远不如今日的楚人之悍勇。” “六国之重,楚人兵锋最盛。” 王贲眉梢微挑,“唯有楚国,才配做大秦的对手。” 韩信颔首,“世人皆言匈奴勇,可与楚人相较,匈奴不值一提。” “边夷贱类罢了,如何能与楚人相提并论?” 蒙毅看着远处的绞肉场,眼底浮现一抹悲悯神色,“中原之地人困马乏,匈奴才敢趁虚而入,而楚人,却是在大秦如日中天之地悍然起兵,毅然复国,此等刚烈心性,世间再寻不到第二个。” · “项燕后人,你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王离隔着攒动的人头看着不远处的项羽,“可惜,你是楚人,你我之间注定刀剑相抵,不死不休。” 项羽枪尖直指被众人簇拥着的王离,“王翦之孙?” “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啧,你死都死了,还想拉我做垫背?” 王离嗤笑,手中佩剑送还剑鞘。 “嗖——” 利箭破风而来,直取项羽面门。 项羽眼疾手快,长枪拨开弩箭。 弩箭划过枪/身,抢/身微微一颤,震得项羽手指发麻。 ——很显然,射箭之人是骑射中的一把好手,隐隐在王离之上。 “呵,这就是你们秦人的做派?” 项羽亲卫破口大骂,“不敢与我家大王对峙,只敢背后放冷箭?!” 项羽剑眉微皱,顺着弩/箭过来的方向看向缓缓而来的玄甲男人。 训练有素的秦军如波浪般裂开,拥挤人群之中让出一条路。 男人踏着断尸残骸,一步一步从人群中走到项羽面前,清冷月色如银光落下,映得男人脸色半明半暗,眼睛像是淬了毒,阴鸷而怨毒,直直落在项羽身上。 项羽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这个人,好生熟悉。 尤其是那种让人脊背发凉的恨意,更是让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仿佛他们前世便相识,他诚心相托,而他负他负得彻底,将他推入深渊地狱,留千古骂名万世唾弃。 “关中章邯,但请一战。” 章邯佩剑出鞘,“项羽,来战!”:,m..,. 121 第 121 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陛下,皇太女,章将军主动请战,此时已与项籍战在一起!” 斥卫飞马来报。 鹤华眼皮一跳。 嬴政掀了下眼皮。 蒙毅眉头微动。 韩信以为自己听错了,“章邯请战?这不可能。” “他素来谨慎,怎会做这种莽撞事情?” “你是不是看错了?” 韩信看了又看面前的斥卫,面上满是怀疑之色,“你确定是章邯请战,不是少将军请战?” 那位性烈如火爆裂猖獗的少将军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而不是以谨小微慎著称的章邯做出来的。 王贲啧了一声。 ——好的,又一次知道他的好大儿在旁人眼里是什么形象。 “我看得真真切切,是章将军,不是少将军。” 斥卫道,“项籍挑衅少将军,但少将军并未上当,只架起强弩,准备以强弩取项籍性命。” “章将军素来谨慎,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主动叫战项籍,要与项籍一绝死战。” 刘季咦了一声。 ——章邯这小子发什么疯? 明明用强弩便能取项籍性命,干嘛自己要亲自上阵? 赢了走投无路的项籍算不上光彩,输了更是丢人,这种无论输赢都讨不到好的事情,可不是无利不起早的章邯能做出来的事情。 刘季与张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疑惑。 嬴政眸色有一瞬的幽深。 作为看过史书的帝王,他当然知道从不出错的章邯为何在这个时候叫阵项羽,是为那些被项羽无端坑杀的二十万秦兵。 历史上的大秦,在他崩逝之后,帝国崩塌的丧钟随之被敲向,一腔孤勇的王离遇到巅峰时期的楚霸王,其结果是战死疆场,尸骨无存。 王离将门出身,世代深受国恩,为国战死是他身为王家少将军的归宿。 但章邯不是,他从未被当成将军培养过,更不曾被人推心置腹委以重用,就连他率领修筑皇陵的徒刑对抗兵锋直指咸阳的六国叛军时,也只是因为胡亥无人可用,所以破罐子破摔,让章邯领着一群从未打过仗的徒刑去对抗势如破竹的叛军。 胡亥赌赢了。 章邯天生将才,哪怕从未身临战场,上战场的第一战便是卫国之战,所有压力全部压在他一人身上,这位官拜少府的关中儿郎仍是顶住了压力,将已经攻破关中的叛军全部斩杀,然后一路反攻,灭齐王魏王与赵王,甚至连如日中天的楚军都不是他的对手,楚军的领袖项梁便死在他手上。 那时候的章邯,是叛军见了便要绕道走的恐惧。 章不死,秦不灭,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章邯仍以秦将的身份活着,那么风雨飘摇中的大秦便能延续它的统治。 可章邯的君主是胡亥,当他踏平叛军力挽狂澜之际,他非但没有得到封赏,反而引来胡亥的猜忌与打压,作为三军主将,他没有军粮,没有援军,有的只是君主想将他骗到关中卸磨杀驴,让他如之前的忠臣良将一样,稀里糊涂死于昏君之手。 章邯不是王离,哪怕知道自己的君主是个草菅人命的昏君恶棍也无条件效忠,他受够了猜忌与勾心斗角,在自己派去关中的使臣险些被胡亥斩杀之后,他果断他率领自己的二十万部队投降项羽,期望这位声名远扬的楚霸王能够终结乱世,让漂泊半生的他过两年安稳日子。 但他的期望又一次落空。 他杀了项羽的叔父项梁,又曾多次击败楚军,让楚人损失惨重,项羽怎会容得下他? 更别提此时的他连战连捷,几乎是秦军奉为神祇的战神,哪怕秦人与楚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但只要他一声令下,二十万秦兵便放下武器,投降楚人。 如此可怕的军事能力,又有着如此可怕的号召力,世界上几乎没有君主能够容得下这样的人。 项羽当然如此。 营帐内畅饮,营帐外趁夜色活埋,待章邯酒醒,二十万秦军身赴黄泉,项羽将他封为雍王。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二十万秦军换来他雍王封号,自此之后,关中子弟恨他入骨,纵他天生将才,也无人再去追随他,曾力挽狂澜拯救大秦的绝世悍将,成为秦人恨不得剥皮抽筋的雍王章邯。 嬴政凤目轻眯,看向战场方向。 斥卫的声音仍在继续,“项籍虽力战良久,但力能扛鼎,悍勇无比,如今已与章将军战在一起,战况极为激烈。” “少将军苦战三日,身受重伤,无力协助章将军,故而让属下急报陛下,让陛下定夺此事。” “陛下,是否派将军驰援章将军?或者以强弩射杀项籍?” 斥卫拱手请示。 嬴政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鹤华身上,“十一,此事你来定夺。” 刘季眸光微转。 “阿父,我想过去看看。” 鹤华手指微紧。 嬴政抬眼。 怕嬴政不同意,鹤华连忙道,“阿父,您放心,我会离得远远的,不会给章邯王离添麻烦。” “皇太女,战场上刀剑无眼,您还是不要去为好。”br/> 蒙毅眉头微蹙。 “想去便去吧。” 但下一刻,嬴政的话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帝王淡淡看着皇太女,凌厉凤目是帝王威仪,但更是身为慈父的柔软,“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鹤华微微一怔。 ——阿父竟然同意她前去?! 蒙毅脸色微变,“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朕说可以,便是可以。” 嬴政声音不容置疑。 王贲手肘撞了下蒙毅,向蒙毅使了个眼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帝王性格天生如此,旁的事情他会听臣子劝诫,但这种事情上,他从来一意孤行。 早年灭赵,帝王便亲临赵地,手刃仇人。 后来六合一统,六国余孽恨他入骨,刺杀下毒接憧而来,可尽管如此,他依旧用六国余孽,哪怕被高渐离险些砸死,也没能改变他的性子。 帝王如此,当臣子的能怎么办? 只能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让那些危险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既如此,便派一些身手敏捷之人跟随皇太女左右,保护皇太女的安全。” “可,你来挑人。” 嬴政颔首,侧目看鹤华。 大抵太过以外他的决策,少女此时有些懵,嬴政眉梢微挑,故意问道,“怎么,又不想去了?” “不,我想去。” 鹤华回神,看了又看自己面前的阿父,“谢阿父,我一定尽快回来,不让阿父担心。” 嬴政抬手,揉了揉鹤华柔软鬓发,“阿父知道你在想什么。” “既然想,那便去做,你是皇太女,你可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 ——阿父远比她想象中更爱她。 不是且重视且防备的帝王对储君,更不是无条件的溺爱,而是她是雏鹰,她的阿父便是最好的训鹰人,他会教她飞翔,更会放心把她送上天空,他的自负与骄傲让他无比笃定自己教出来的雄鹰有足够的能力振翅九天,成为九天之上的一代雄主。 鹤华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谢谢您,阿父。” 鹤华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这种情况下,其他话都是多余的,她最应该做到的,是不辜负他的期望。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强大且温柔,霸道且自幼。 鹤华俯身拜下。 嬴政抬手,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一双凤目饮了星河水,“去吧。” “喏!” 鹤华转身离开。 蒙毅挑好亲卫。 鹤华翻身上马。 战马踏过甲板冲上海滩,踩着尸山火海来到秦人与楚人的绞肉场。 “将军威武——”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前方秦军中传来。 鹤华动作微微一顿。 亲卫大喜过望,“皇太女,章将军赢了!” 鹤华紧紧攥着缰绳的手指慢慢松开。 是的,章邯赢了,这是一种必然。 就如当年的章邯哪怕平息战乱,但到最后还是投降项羽,然后被项羽屠杀二十万秦军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一样,如今的项羽也注定死于章邯之手。 大势所趋下,个人的能力再怎样强大,也抵不过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将相王侯,不过是历史长河里一个小小砂砾,史书里的三五百字,便是这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几行字道尽将相王侯的一生,三五章便是王朝的更迭。 战无不胜的将军,繁荣昌盛的世家,空前强大的王朝,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跌宕起伏,在青史工笔下,不过是寥寥数语,占据一小块乃至几页的位置,后人随手一翻,便是他们顶峰相见死得辉煌的一生。 而王朝的更迭,更是几个段落便能写尽,个人的生死荣辱在百年岁月里不值一提,史官以冰冷文字书写他们的辉煌或凄凉,供后人堵书泼墨,供帝王以史为鉴,更供千年后略读几本书或者看了洗脑包便自诩自己熟读史书,自以为是指点江山。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我虽死,但仍是——西楚霸王!” 恍惚中,她听到一声呐喊。 这大概是她的一种错觉,如今的项羽并非历史上称王称霸的楚霸王,只是楚地的头领,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但她还是听到了这句话,仿佛两千年后的电视剧在眼前上演,霸王乌江自刎,楚人身死魂在。 鹤华静了一瞬。 半息后,她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前走。 “皇太女来了!” 周围人向她让路。 她踏着尸体,踩着血水,来到刚刚结束一场恶斗的战场前。:,m..,. 122 第 122 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十一,你怎么来了?” 王离跳下马,一拐一瘸来到鹤华面前,抬手给她挡了下眼前的殷红血迹。 鹤华拨开他的手,“我来看看。”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王离伸手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长枪,护着鹤华往前走,“虽说咱们赢了,但战场尚未清理,这里并不安全,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让陛下担心。” “阿父才没你这般啰嗦。” 鹤华目光落在章邯身上,“是阿父让我来的。” 她并未看到楚霸王的尸首,只看到章邯手里的长枪死死扎在地上,他扶着长枪,才勉强维持住单膝跪地不曾倒下的姿势,恶战结束,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血水与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土地上,将原本便血红一片的土壤染得更加殷红。 鹤华眼皮跳了跳,快步走上前,微俯身,对地上的男人伸出手。 章邯缓缓抬眉。 四目相对,他清楚看到少女眼底的担忧,以及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的长舒一口气。 章邯紧蹙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你又在哄我。” 王离的声音从鹤华身后响起,“陛下怎舍得让你只身犯险?必是你瞒着陛下偷偷过来的。” 章邯用身子支着长枪,血肉模糊的手慢慢交到鹤华掌心。 这人伤得极重,靠武术不精的十一根本拉不动他,王离搭把手,扶着章邯的胳膊,用力把人从地上拉起来,“你的亲卫呢?” “怎么不知道过来扶你一把?” “......” 皇太女都伸手了,他们还过去做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跟少将军一样不用看人脸色啊。 被王离骂了一句,章邯的亲卫这才快步上前,从王离手里接过章邯,“将军,您没事吧?” “无事。” 章邯轻摇头,肩膀微动,阻止亲卫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慢慢站稳身体。 “这里不安全,您不该过来的。” 章邯看向鹤华,声音有些飘。 这是伤势极重才会有的反应,鹤华眉间轻蹙,“楚霸王的最后一战,我总要来送一送的。” “皇太女有心了。” 章邯挪动脚步,慢慢让出一条路,指着前面的悬崖道,“此人极其自负,不愿死在我手上,便自己送自己上路,万丈悬崖,便是他的归宿。” 鹤华眼睛轻眯,“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不错。” 章邯蹒跚着脚步,来到悬崖前,“他比我伤得更重,纵然不跳崖,只怕也活不了几日。” 鹤华踩着血迹斑斑的怪石,与章邯一同来到悬崖前。 王离眼皮微抬,手一伸,拽着鹤华胳膊,“当心。” “我知道。” 鹤华任由王离攥着她胳膊,低头看着被浓雾笼罩着的悬崖。 这里是王离精心挑选的地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寻常人根本攻不下来,对手是项羽,再怎么不可能的事情他都做得到,万丈悬崖竟然被他爬了上来,然后一鼓作气直奔王离防备薄弱的大后方,险些让王离命丧这里。 如果是历史上的王离,那么他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以自己的世代将门来衬托项羽的所向披靡。 但现在的王离早已不是最初只凭着一股悍勇之气打仗的王离,彼时的他被楚南公耳提面命教授排兵布阵,又与韩信刘季章邯朝夕相处,探讨瞬息万变的战场,如涅磐重生的凤凰,在逆境中振翅翱翔。 所以他早早在在后方埋下了火药,以防万一,哪怕项羽真从悬崖处攻上来,一点即炸的火药会让楚人吃足苦头,更让他有机会撤退,与章邯合兵一处,夹击楚人。 鹤华低头瞧着悬崖,脑海里思绪不断翻滚。 ——能从这种悬崖处爬上来,足以说明项羽对地势的了解,这样的悬崖对别人来讲是深渊地狱,可对他来讲,未必不是一种重获新生。 “但此人乃不世出之将才,一日不见他尸首,一日便不可掉以轻心。” 章邯眼睛轻眯,“传我将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纵然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项羽的尸骨!” “喏!” 副将应诺而去。 “十一,怎么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王离拽了下鹤华胳膊。 鹤华从悬崖处退下来,“回吧。” 她本想来送项羽一程,不曾想这位楚霸王是极其自负自傲的一个人——能杀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宁愿纵身跳崖,也不愿死在章邯手里。 既如此,她又何必继续待下去? “若能找到他尸骨,便将他埋葬在这里。” 鹤华收回视线,“这个山崖无名无姓,他若埋身在此,便将这里叫做霸王崖。” “霸王崖?” 王离点头,“嗯,好名字。” “此人虽未称霸,但也担得起一声霸王。” “可惜不能为陛下所用,否则我大秦便又得一位绝世悍将。” 王离叹了一声,“可惜了。” 章邯神色淡淡,“他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为陛下所用。” “所以说可惜。” 王离扶着亲卫的手上了马,“那么多的楚人都愿意归顺大秦,唯独他不肯,他若归降,陛下必会对他委以重用,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可惜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过,偏要亡命天涯做叛军,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鹤华眉头微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们与项羽是同类人。 她们本可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安稳康泰的日子唾手可得,可她们偏不,赤着脚在荆棘之中走得鲜血淋漓,也要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鹤华翻身上马。 一行人从山崖撤退。 训练 有素的后军爬上山崖,开始打扫战场。 战船上的嬴政已下船,在平摊的地势安营扎寨。 章邯王离伤得重,包扎之后,与鹤华一同前去复命。 “项藉跳下悬崖?” 嬴政掀了下眼皮。 章邯拱手道,“末将已派心腹前去搜捕项藉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是悬崖占地极广,搜捕他的下落需要时间,短时间内只怕无法将他尸首献给陛下。” “不急。” 嬴政道,“咸阳一切如旧,朕的时间很宽裕。” 章邯颔首,“明日之后,臣会亲自带队搜捕项籍。” “短则十日,多则月余,定将项籍的尸首献给陛下。” 鹤华抬了抬眼。 宇宙中最大的敬意是赶尽杀绝。 很显然,章邯对楚霸王就是这种心理,二十万秦军横在他与项羽之间,一日不见项羽的尸首,他便一日不心安。 “你先养伤。” 嬴政不置可否,“搜捕项籍的事情,交给蒙毅来做。” “喏。” 章邯垂眸。 嬴政目光落在鹤华身上,“项籍下落不明,剩下的楚人不足为虑,只是这里久不与大秦往来,生活环境极其落后,大战之后的重建只怕要花上不少心思。” “十一,规划治理是你的强项,战后重建的事情,便由你来负责。” 嬴政声音缓缓。 鹤华一口应下,“与本地人相比,这里的楚人并不多,楚人之所以能轻易将他们统治,一是因为项籍的确是战将之才,二是因为这里的人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楚人的到来带来了先进的技术与灿烂的文明,跟着楚人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他们很乐意接受楚人的治理。” “大秦一日千里,楚人不与大秦互通往来,故步自封,守着以前的东西过日子。” “如此一来,他们教给当地人被当地人奉为神明的那些技术,与我们相较不值一提。” “只要我们能让当地人意识到楚人教给他们的东西不过如此,他们归顺我们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鹤华道,“故而女儿以为,剩下的地方不必强行开战,以怀柔之策便能让他们尽数归降。” “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楚人,与我们没有深仇大恨。” “若能过太平安稳的日子,谁又愿意刀口舔血当叛军?” “皇太女言之有理。” 蒙毅道,“陛下,项籍已败,您无需再起刀兵,只需徐徐图之,便能让这些人成为大秦子民。” 嬴政手指轻叩案几,“可。” 若能不打仗便将这里尽收囊中,谁又舍得把关中儿郎送上战场?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块疆域的归属,更是尸堆如山才能换来的。 海岛之上,针对当地人的招降轰轰烈烈登场。 最开始,当地人对秦人恨之入骨,如果没有楚人,他们现在还过着食不果腹的原始生活,楚人来到了这里,教他们种地,教他们纺织,让他们吃饱穿暖,真正成为一个人,以人的身份鼎立于天地之间,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与禽兽为舞,朝不保夕。 楚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秦人的到来却打破了他们的好日子,教他们生活的楚人死了,只剩下他们与秦人对峙,他们几乎可以预料得到,自己被秦人拆骨剥皮的凄凉下场。 但想象中的战争并没有到来,以残暴嗜杀称霸世界的秦人并没有向他们发动攻击,而是说什么只要他们臣服于秦人,他们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当地人不屑一顾。 可随着城里的粮食告急,而快要成熟的粮食都在城外,在秦人驻扎的地方时,他们不得不派出斥卫去探查外面的动静,这一查,倒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无人收割的粮食全被秦人收割完毕,需要多种工序才能把水稻脱壳麦子磨成面粉的东西到了秦人手里,三五日便能出大米与面粉,不仅有大米面粉,比黄金还要金贵的糖与盐被秦人大刺刺摆在旁边,等着他们去取。 秦人根本看不上他们这点粮食。 诚如秦人所言,若非他们的皇帝陛下志在一统天下,他们才不乐意来他们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把他们纳入大秦领土,他们还得驻扎这里,帮助他们扶贫,明明是皇帝脚下前途无量的关中儿郎,却因为他们的归顺,他们这辈子都要扎根这里,为他们誓死效忠的皇帝陛下治理落后愚昧的疆土。 对于没有深仇大恨只想安稳过日子的日子人来讲,糖衣炮弹真的有用—— “要不,降了?” “与秦人有血海深仇的是楚人,咱们跟秦人又没那么深的仇恨。” “被楚人治理是治理,被秦人治理也是治理,同样被治理,干嘛死守着楚人不放?” “虽然楚人对咱们不错,但咱们也为楚人出生入死了,死了二十多万的兄弟,也算报了楚人对咱们的恩德。” “再说了,楚人都不是秦人的对手,咱们能是秦人的对手吗?” “现在的秦人好声好气招降咱们不降,等他们脾气上来了,那就不是招降,是屠城了。” 是日,当地人归降。 是日,始皇帝嬴政一统天下,嬴秦旌旗插遍世间每一个角落。 行宫内,嬴政取出自己的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在天下一统处用朱色御笔打了勾。 上面一串红勾,每一个红勾都代表着未完成的事情又完成一件,当红勾打到最下面,便意味着他的未了心愿所剩无几。 “陛下,皇太女到了。” 蒙毅挑帘而入。 嬴政凤目微抬,落在鹤华身上。 这是他最小的孩子,也是与他长得最像的孩子,更是性格与他如出一辙的继承人,也只有这样的继承人,才能让他放心托付大秦的江山万里。 “你可知朕叫你过来所为何事?” 嬴政收起笔。 鹤华眼尖,看到御案上的一串红勾,再想想这几日阿父看自己的视线,鹤华眼波微转,瞬间明白阿父的用意——世界大同,她这位阿父的继承人也该将未来之事定下了。:,,. 123 第 123 章(加剧情)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寺人殷勤斟茶,鹤华接过茶,轻啜一口,笑眯眯开了口,“我知道阿父为何召我,是为我的终身大事。” 蒙毅心头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帝王,帝王凤目敛了凌厉,眼底是难得的温和。 ——很显然,帝王召皇太女并非政事,而为私事。 蒙毅静了一瞬。 “臣告退。” 短暂沉默半息,蒙毅拱手请辞。 嬴政掀了下眼皮。 蒙毅退出大殿。 鹤华回头瞧了眼蒙毅,男人速度极快,她转身回头的功夫,他便只剩一个背影,这里的行宫修得远不如章台殿巍峨威严,秀丽风光与关中大不相同,绿叶成林中,男人只剩一片衣角,湛蓝色穿梭在长林里,顷刻间消失不见。 ——这不是在退出大殿,而是步伐极快的避嫌。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倒知道避嫌。” “我还未说,他便已经走了,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似的。” “蒙毅素来如此,妥帖谨慎,从不叫人难做。” 嬴政抬头瞧了眼绿林,林子里已没了蒙毅的身影,帝王收回视线,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惋惜,“可惜,他大你太多。” “若他与你年龄相仿,朕便不会左右为难。” 嬴政轻摇头,“王离性子跳脱,不够稳重,章邯心思太深,少了几分磊落光明,韩信更不必说,若他做了你的枕边人,只怕会将公卿大夫们气得罢朝还家。” “此三人缺点如此明显,如何能做你的枕边人?” 嬴政微抬眉,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鹤华忍俊不禁,“说来奇怪,阿父看的是他们的缺点,我看到的却是他们的优点。” “阿父觉得王离性子跳脱,不够稳重,我却觉得他直率坦诚,热烈张扬,是关中儿郎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种人最容易相处,不必猜度他的心事,因为他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能省下大把的推拉试探的时间,去与他策马同游,看戈壁黄沙,看阳春桃花。” 嬴政眉头微动。 王离的脾气的确算不得好。 显赫的家世以及他的偏爱让这位出身王家的少将军张扬跋扈,恣意暴烈,哪怕在与十一的相处中,王离的暴脾气也时常发作,俩人吵吵闹闹,关系远不如十一与蒙毅融洽。 比如说十一喜欢穿漂亮的小裙子,裙摆与披帛都要长长的,这种小裙裙瞧着好看,行动之间却颇为不便,王离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俩人相处中总免不了踩到十一的裙摆。 “你,你又踩了我的裙子!” 小小的用力拽着自己的裙角,粉嘟嘟的小脸皱成了小包子。 “我不是故意的。” 裙角上面的脚连忙收回,往后退了几步,“十一,你能不能不要穿这样的裙子了?” “你穿着这样的裙子,我都没办法带你去骑马了。” 小奶团子捡起被王离踩出黑脚印的裙角,嫌弃地用手拍了拍,“我不,我才不要你带我骑马,就要穿这种小裙裙。” “咦,你不想去骑马了?” 小王离纳闷得很。 小奶团子下巴微抬,一脸骄傲,“想呀,我可以让蒙毅来教我。” “蒙毅说了,我现在年龄太小,没办法骑马,等我年龄大一点,他便亲自来教我骑马。” “蒙毅比你厉害多了,才不会让我从马上跌下来。” “你就不一样了,你自己都会从马上跌下来呢,怎么来教我?” “我那是在训马!训野马!” 小王离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谁驯服野马的时候不会被马甩下来?” “别看蒙毅这么厉害,他训野马他一样会被甩下来!” “才不会!” 小奶团子一脸嫌弃,“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自己技术不到家,偏还去寻没被驯服的野马?蒙毅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当然不会被野马摔下来了。” 小王离顷刻间涨红了脸,“你胡说!我马术好着呢!”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 小奶团子拔高小奶音,“你连蒙毅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小时候的十一很乖,乖巧懂事,安静听话,别看年龄小,但心思比她的一众兄长姐姐们通透得多,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不用人来教,她自己便明白。 但这样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一旦遇到王离,孩童之间的胜负心便来了,礼仪忘了,体统也忘了,属于帝国公主的进退有度更是被她丢到八爪国,定要在言语之间压过王离一头才算好。 而那时的王离被他宠上天,连他最爱的幼子胡亥都不会随意对他甩脸子,在十一没有出生前,他从未受过这种抢白,而今十一出生了,奶声奶气会说话了,他天之骄子的人生便遇到了疾风骤雨,每次两人不欢而散,他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怀疑人生。 诚如他所言,王离的脾气的确算不得好,恣意暴烈的少将军是自幼在咸阳横着走的关中儿郎,从来只有别人瞧他脸色,鲜少有他看别人心情。 可当他遇到十一,那双长在头顶上的眼睛回到原本的位置,吵完架之后自己气得吃不下饭,但次日还是会别别扭扭去寻小十一,眼睛瞄一眼小十一,又飞快收回视线,声音硬邦邦,那双因看到十一灿烂笑脸而亮晶晶的眼睛却是软的。 “哼,我比你大几岁,我便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小王离晃了晃自己手里提着的小点心,“喏,给你带的点心,吃完这些点心,以后就不许气我了。” 点心是会吃的,但该气还是会气。 在旁人面前乖巧懂事的小十一,最爱在王离面前使性子。 俩人一起荡秋千,小十一困了,荡着荡着便依着王离的肩膀打起瞌睡,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不忘换了个自己更加舒服的姿势,然后拽了拽王离的衣袖,小奶音软软糯糯,“我睡一会儿,你不许动哦,不许把我摔下去。” “知道了,啰嗦。” 小王离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随手拢了下十一身上的外衫。 但活泼好动的小儿郎到底没有再乱动,抬手把小糯米团子揽在怀里,小鸡啄米似的点着 头,与小糯米团子一起进入梦乡。 处理完朝政的他从秋千架前路过,看俩小人互相偎依着,头抵着头在秋千架上睡得正香,女官侍从小心翼翼守在一旁,轻手轻脚将两人分开,抱他们回殿里睡觉。 俩人被抱开,小十一没甚反应,打着哈欠继续睡,小王离感觉到了,揉了揉眼,人尚未完全清醒,声音喃喃说着话,“我没动,你别发脾气。”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世代将门的小将军,帝王最宠爱的小公主,从家世到相貌无一不匹配,仿佛他们生来便该在一起。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嬴政眉头微动,凤目里的凌厉之气消散许多,“王离是个好孩子,值得你的喜欢。” “是阿父与上将军教得好。” 鹤华笑眯眯道。 “王贲?” 嬴政轻嗤一笑,“王贲只会教他轻挑风流,一身纨绔习气。” 鹤华忍俊不禁,“上将军哪有这般不堪?” “他以前荒唐得很,如今上了年龄,才敛了性子,是人人敬畏的上将军。” 嬴政道。 平时的嬴政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今日与鹤华话家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的话便多了起来,主动聊起王贲做过的荒唐事。 “王离的母亲与你母亲一样,是位亡国公主,燕国的公主,被王贲亲手灭掉的燕国。” 嬴政道,“只是这位公主与你阿娘不一样,有着公主名头,却无公主待遇,活得连宫里的侍女都不如。” “王贲势如破竹攻入燕地,燕王慌不择路割地纳降,又听王贲血气方刚尚未娶妻,便听信近臣之言,送王姬于他,使美人计让他暂缓攻打燕国的脚步。” “燕赵之地多美人,燕王在宗室里精挑细选,又将自己膝下的公主全部见了一遍,挑中了一位最为漂亮的公主送给王贲,希望这位公主能担起身为公主的责任,迷惑王贲,保存燕国。” “哪怕无法迷惑王贲也无妨,只要他收了这位公主,朕就会对他的忠心产生怀疑,撤下他三军主将的将军官职,让危在旦夕的燕国多存活一日。” “燕王大张旗鼓给王贲送美人,若换成其他将军,定然义正言辞拒绝,而后上书朕,言自己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莫说只是燕国美人,纵然燕王将王位拱手相送,自己也绝不动心。” “可王贲与旁人不一样,王老将军的谨言慎行不曾学到半分,关中贵族的纨绔习气却学了十成十,听闻燕王要给他送美人,便美滋滋给朕上书一封,言燕赵之地多美人,言自己尚未娶妻,燕王送的美人他笑纳了,待班师回朝,再领着美人拜见朕。” “奏折送到咸阳,把公卿大夫们气得仰倒,骂王贲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被美色迷了心,身为大秦冉冉升起的绝世将星,怎能娶一位亡国公主?” “亡国公主可纳,却不可娶。” “可为侍妾宠姬,不可为上将军的夫人。” “但偏偏,王贲对那位公主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嬴政啧了一声,眼底闪过一抹揶揄之色,“而那位燕国公主,更是一位妙人。” “见了王贲,便迫不及待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燕国军备情况,还言燕王都割地求降了,她身为燕国公主还有什么公主该有的担子?” “灭国之际把她推出来送死的国家,不配成为她的母国。” “她这位燕国公主,在被燕王盛装打扮送给王贲之际,便已经不再是燕国公主,而是一个只想在乱世之中活下去的普通人。” “好通透的一位公主。” 鹤华有些向往,“可惜她去得早,我无缘结识她。” 嬴政颔首,“自幼被磋磨长大的人,身子骨弱得很,生王离之际又落了病根,没几年便走了。” “她去世的时候王贲领兵在外,朕亲自去送的她,她说自己等不到她的将军了,叫我跟王贲说声抱歉。” 嬴政轻轻一叹,“她半生颠沛流离,是被人随手捏死的蝼蚁,与被人利用到极致的棋子,唯有遇到王贲之后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惜终究福薄,不能与王贲白头到老。” “大王,我怕是等不到将军了。” 回光返照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薄薄的背靠在引枕上,轻声与他说着话,“我平生有三恨,一恨生于燕国王室,一恨遇将军太晚,三恨自己身体孱弱。” “可天意如此,我也无法,只能偷一日是一日,偷两日,便算我的幸运事,是老天见我前半生太苦,便施舍给我一点甜,让我临死之际回顾往生,不至于半点留恋不曾有。” “大王,我很知足,只是舍不得将军与离儿。” “将军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易得罪小人,望您念在他对您一片忠心的面子上,多护他一护。” 简在帝心威威赫赫的上将军在她眼里是需要人保护的儿郎,而咸阳城有名的小霸王,在她心里更是小可怜,“离儿虽出身将门,金尊玉贵鲜花着锦,可父辈光芒太盛,对他来讲未必是好事。” “陛下,离儿日后若是走左了路,忘您念在老将军与将军的面子上,多多劝诫他,莫让他下场凄凉,曝尸荒野。” “放心。” 他沉默良久,缓缓吐出几个字,“孤会的。” 他一生不曾疑王贲,将王离看得比自己的子女还要重,尽管王离不及蒙毅沉稳,不及章邯文武双全,但在他心里,王离仍是十一枕边人的第一梯队。 他从燕国公主身上看到亡国公主的另一种可能。 若有一日大秦灭亡,他希望未来的大秦公主们放下一切,拥抱未来,如燕国公主一样洒脱通透,而不是把一切背在自己身上,为了虚无缥缈的事情荒度一生。 大秦能有今日的昌盛,他欣慰,可也心疼另一个十一。 他从未想过,他的女儿竟然比她母亲更刚烈决绝,血骨生花,重铸秦骨与血肉。 嬴政眼底有片刻的黯然。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息之间,他还是威加四海的始皇帝,他抬眉看向坐在自己下手方位置的鹤华,声音温和且笃定—— “皇太女不需要名义上的皇夫,也不需要做选择。” 帝王缓声道,“喜欢哪个便与哪个在一起,不喜欢了,便分开去寻下一个。” “人生很短,但人生也可以很长。” “在漫长岁月里,朕希望你永远不要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这是朕对你感情之事的唯一教导。”:,,. 124 番外—蒙毅 番外——蒙毅 “谢谢,不用陪同,我自己走走就好。” 蒙毅婉拒村长书记的好意,自己驱车上山。 这是作为驻村书记的最后一天,今天之后,他就会回到市里,继续做自己的本职工作。 深入基层扎根基层是华国公职人员的必经之路,他也一样。 两年前,他从京市来到这里,一个被大山环绕的小山村,这里没有通电,没有柏油路,吃水靠井水,收成看天意,与日新月异的华国相比,这里落后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与科技经济飞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格格不入。 听说他被选调到这里,部队里的大哥打来电话,嘱咐他不要对组织有意见,选调的地方越是贫穷,就越能凸显他的个人能力,这是组织对他的考验,更是对他能力的一种信任,换成其他人,组织还不放心把人丢到山沟沟里呢,怕他们把原本破败不堪的小山村糟蹋得更加贫瘠。 人人都想去沿海城市的百强县,那里经济好,有文化,治理起来也轻松,但那些地方经济已经定型,换谁过去都一样,公职人员到了那儿,都是按部就班沿着前人的老路走,一点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像是架在上面的傀儡,没有半点意思。 还是小山村好,经济低迷到约等于没有,稍微改善一下,就能让老百姓过得滋润些。 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几代人都会念着你的功,看你的眼神跟看神似的,恨不得把你名字写在自家堂屋的墙上,跟那些泥塑神仙并列在一起,一天三柱香供起来。 老百姓的日子好,gdp也会蹭蹭往上升,等选调结束,漂亮的政绩让组织们对你更加信服,晋升评职称不在话下,如果一切顺利,指不定还能成为未来最年轻的市里的一把手。 蒙毅歪着头用肩膀夹着手里,一边听电话里传来的大哥语重心长的话,一边整理资料。 办公桌上摆着厚厚两摞资料,一摞是山村的资料,一摞是各种产业的公司,这些产业的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与基本资料。 ——这些资料是他一早便准备好的,为的是为未来驻村做准备。 他被选调到山村并不是传言中他仗着家世得罪了人,被人恶意报复,发配到蚊子到了都要饿着出来的偏远小山村做驻村书记,事实的真相截然相反,去山村是他自己要求的,是他主动找组织沟通,要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落后山村,所以才有他选调入山村的公告。 为什么要去与世隔绝的陌生乡村? 除却自己自幼所受的社会主义教育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他应该去那。 自记事起,他便一直在做一个梦,梦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他看不清少女的脸,只听到她在哭,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仿佛自己的天塌了,把她压在里面,她在里面出不来,他需要去找她,然后,带她走出来。 家里人全是公职人员,不信鬼神不信佛,对他的荒诞梦境嗤之以鼻,梦境闹得实在凶的时候,便拿了国旗党旗放 在他床头,他那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红军爷爷还把自己的勋章翻出来,压在他枕头说,说任凭什么厉鬼,见了红军都得退避三舍。 红军打的就是封建恶鬼。 但他觉得她不是鬼。 她只是一个被留在过去的人,在等有人带她走出来。 那一年神话的电影电视剧大爆,他因与男主同名被好友调侃,“你最近还做梦不?” “要是做,就把梦里发生的事情牢牢记住,然后按照梦里发生的地方去找梦里的人。” “指不定你跟男主一样,有个公主等你等了上千年。” 好友手肘撞着他胳膊,揶揄与他说着话,“你可千万别跟电影电视剧里的男主一样,找到了公主,但是还是beb得很惨烈。” “想什么呢?一边去。” 他抬手推开好友,一向温和的他难得有些不耐烦,“我梦里的人才十四五岁,对这么小的女孩儿起念头,心思得多脏?” 他感觉她是他的妹妹,或者女儿? 很亲密,也很熟稔,大概率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所以她在哭的时候,他才会那么揪心,恨不得把自己心剜出来送给她,只要她能重新绽开笑颜。 可生活不是电影电视剧,废墟中重新建立起来的新中国更不会有鬼神,那些荒诞梦境大概率是他从小看书看多了,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问题不大,时间长了就好了。 随着他慢慢长大,这些乌七八糟的梦境都会从他脑海消失,然后被007的工作所取代,天天写资料写得怀疑人生。 但哪怕他熬了几个通宵写材料,休息下来之后,他梦到的还是她,只是这次不是哭泣中的她,而是小小的她,他依旧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身上穿的衣服与朝代,只感觉到她软乎乎的一团,抱着他的脖子在撒娇,声音奶声奶气,能把他的心都给融化了去。 梦醒之后的他陷入沉思。 ——或许,他应该去看看她。 正巧到了他该下基层的时间,他上报组织,来到这个小山村,一为响应国家号召,扶贫偏远山村,二是为了梦境。 他在梦里从未看清过她所在的环境,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她就在这儿,在这个极其贫困落后的小山村,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选调公示结束,他拖着行李与资料来到山村,驻村书记是两年一轮岗,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让他走遍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听过山里老人说的每一个故事,却没有让他找到梦境里的女孩儿,甚至连关于女孩的丁点故事都不曾听过。 山里通电了,通水了,通路了。 贫瘠的原始山村让他的招商引资下成了旅游胜地,山里人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成了网红打卡地,那么多的故事与传说,却没有一个属于女孩儿。 她不是这里的人,她也不在这里。 梦里的荒诞故事更像是他想象出来的东西,他不应该去挖掘山里的 故事传说,他应该去协和看看精神科。 两年时间让贫瘠山村焕然一新,政绩十分亮眼,考评结果更是一骑绝尘,得到组织的高度赞扬,任期尚未结束,他被提干的任命书已经抵达山村,他瞧了一眼便收回包里,然后在任期的最后一天,辞别前来送他的村干部与村民,独自一人驱车上山。 他刚来时,山里没有公路,而现在,盘山高速已修到半山腰,方便让上山进山的村民们使用,他把车开到高速尽头,然后下车,踩着山路继续往上走。 前几日刚下了雨,山路并不好走,他深一脚浅一脚拨开灌木走在泥泞里,偶尔鞋子会打滑,但他凭借两年上山下山的丰富经验让自己及时抓住周围灌木,不至于掉下去。 雨后来山上的确不是一个好选择。 但今日之后,自己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踏入这里,所以他还是想来转转,看一看这个让他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地方。 然后他在山上遇到一个人。 这个女孩儿他很熟悉,谁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只知道某天突然出现在村里,小丫头吃百家饭长大,他来的那一年她身上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着不知道谁送给她的鞋,脚指头露在外面,上面还沾了泥水,湿哒哒踩在看不出颜色的鞋面上,怎么看怎么可怜。 这种不是孤儿但胜似孤儿的人是驻村书记的重点关注对象,更别提小丫头神神叨叨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七八岁的年龄,话都不会说,身世凄惨又是弱智,悲惨buff简直叠了一遍又一遍,让刚来村里的他把第一个帮扶对象便定了她。 他是家里的老来子,更是同辈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到大只有旁人照顾他,鲜少有他照顾旁人,可当了驻村书记,又遇到这样的孩子,就不得不学着照顾人。 国家对既是孤儿又是低能儿的政策很好,可以送到专门的学校里由国家养着,但二丫的智商仿佛都用在跑路上,每一次把她送进去,不出三天她便能跑回来,赤着脚跑进大山里,把村干部急得话都说不利索。 这样的事情多了,他便不再执着把二丫送到学校里,而是把二丫放到村里养着,专门请了一个家里同样困难的大姐照料着,既让二丫有饭吃,也让大姐挣钱贴补家里。 两年任期结束,新的驻村书记来到山村,他除了交代村里的事情外,还对新书记交代一遍又一遍,让他对二丫多上心,莫让旁人欺负了她。 当然,若是觉得难做,他可以把二丫带走,家里的长辈们退休之后没事干,逢年过节便催婚,他正好领个孩子回家,给老爷子老太太们找点事情做。 “蒙书记,您这话就是瞧不起我了。()” 新书记卢阳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怀着一腔热血来到基层,一身的棱角尚未被社会打磨,听他说这话,脸拉得比驴还要长,“不就是一个小姑娘吗?我还照看不好了?7()『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您放心,您走之后,我把小姑子栓我身上,我去哪都带着她。” “有我一口饭,就绝不会让她喝一口汤。” ()卢阳信誓旦旦向他保证。 这样的话说出来(),他便不好再带二丫走?()?『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便又嘱咐卢阳几句,便辞别众人自己驱车上了山,哪曾想,在这里,他竟然又遇到二丫。 小姑娘是偷偷跑出来的,懵懵懂懂来到山上,刚下完雨的山路不好走,小姑娘的智商又有问题,不懂最基本的如何保护自己,踩着松软潮湿的泥路摔了下来,身上又是泥又是血,看得他眼皮倏地一跳。 “二丫?” 他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脸。 小姑娘完全没有反应,失血过多的身体逐渐发冷,他不敢耽误,立刻背着小姑娘下山,驱车便把她往县里的医院送。 “这......我尽力吧。” 县医院的老医生叹了一口气。 “砰——” 护士关上手术室的门。 “蒙书记,对不住!” 卢阳接到消息赶到县医院,入冬的季节跑得满头汗,见了他,便不住道歉,“我就送送您的功夫,二丫就不见了,我跟村干部在村里找翻天了,都没找到她,幸好您在山里捡到她了,要不然我真没办法跟你交代!” 老村主任羞愧得直搓手,“蒙、蒙书记,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蒙毅点头,“大家对她都很上心,但——” 急促响起的铃声打断蒙毅的话,“小毅,快回来!” “爸爸脑淤血进了icu,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大哥的电话如晴天霹雳,让他不敢再耽搁,在医院门口的银行取了几万现金交到新书记的手里之后,他便连忙买票回京市。 先汽车,再飞机,飞机启飞,冲入云霄,而是县医院手术室的门,此时也缓缓被打开。 “我们尽力了。” 出来看到坐立不安的新书记和老村长干部们,老医生摘下口罩,对众人道,“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意志力了。” 卢阳的脸倏地白了,嘴唇不住哆嗦着,“完了完了,我可怎么跟蒙书记交代?” 自幼在山村里长大的村干部们见惯了山里的孩子从山上摔下来的事情,二丫这是运气好,有蒙书记给她兜底,换成普通山村的孩子,这种情况直接不治了,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拿出十几二十几万来救一个小孩性命的。 “书记放宽心,二丫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山里的孩子是野蛮生长的草,求生意志肯定强。” 村干部们安慰新书记卢阳,“山里的孩子好养活,二丫肯定会醒的。” 盖着白色被单的病床被推出来,卢阳连忙冲上去,病床上的小姑娘双目紧闭,插/着吸氧面罩,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昏睡得并不安稳,他看得直揪心,慌忙掖了掖盖在小姑娘身上白被单,喃喃附和着村干部们的话,“对,她一定能醒。” 刚上任就遇到这种事,卢阳的办公地点从村里搬到医院,住在icu,哪怕是小县城这种地方也是花钱如流水,唯一庆幸的是他当初没有 ()假清高不收蒙书记的钱,要不然这些费用足够让他一个刚毕业就来当驻村书记的大学生喝一壶。 把贫穷落后的小山村治理得有声有色,还脱贫摘了贫困山村的帽子,蒙书记不仅能力强,情商也很高,哪怕在电话里问二丫的情况,也不会让他觉得难堪,还会在挂完电话之后给他转钱,用作治疗二丫的费用。 二丫的情况着实不太妙,他又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大学生,蒙书记来山村是为了振兴山村实现人生价值,他来山村是实打实没背景被发配过来的,人跟人的差距这么大,他便不跟蒙书记客气,蒙书记转钱,他就收着,然后花费的每一笔钱他都记好账,留好存根,一周向蒙书记汇报一次钱的用途,避免俩公职人员金钱往来频繁,遇到事情说不清。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给二丫动手术的老医生都快退休了,二丫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所有人都觉得二丫醒不来,卢阳心里也发虚,打电话向蒙毅说明情况,电话另一端的男人声音却很笃定—— “她会醒的。” “要是她一直不醒呢?” “不会。” 听到这样的话,卢阳心里不虚了,流水似的花钱的蒙书记都觉得二丫能醒,他有什么可怀疑的? ——二丫肯定能醒! 卢阳继续与照顾二丫的大姐和村里的妇女主任们组班照顾小姑娘。 他是男人,不方便近身照顾小姑娘,就多跑腿,多办事,脏活累活他全包,让女人们守着二丫,半年下来,大学四年养出来的小肥膘全给瘦了下去。 卢阳对自己现在的体重很满意,这天从村里去往县医院,给蒙毅打电话的时候,不忘向他说自己瘦了不少,“蒙书记,我跟您讲,我现在瘦了快二十斤了!” “又黑又瘦,都快成村民们值得信赖的模样了!” “咦,蒙书记,咱们山里的花儿开了。” 看到点缀在嫩绿之中的小花朵,卢阳眼前一亮,“怪不得您把村里往旅游业发展呢,还别说,山花开起来真漂亮。” 连续熬了几个大夜,铁打的人也有点扛不住,蒙毅掐了下眉心,喝茶提着神,“二丫喜欢花儿,你要是方便的话,给她摘束花儿送医院吧。” “方便方便。” 书记一口应下。 挂完电话,挽了袖子去摘花,一边摘花一边感慨万千。 ——到底是一线城市出来的人,跟他这种土包子完全不一样,他看到花儿只会想着开得真漂亮,蒙书记却能想到二丫喜欢花,让他给带一束,这么细心又这么有情调,他要是女人,他说什么都得嫁给蒙书记。 摘好花儿,卢阳回宿舍拿了几张报纸,把花儿裹起来。 拜越来越红火的旅游业所赐,小山村不仅脱了贫,山上的花儿也成了村里的经济支柱,包成花束送到城里,或者卖给前来旅游的游客,作为村里的驻村书记,他也学了一手保花手艺,不比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儿包得差。 把花儿包得漂漂亮亮,卢阳开 上蒙毅留下来的suv(),沿着新拓宽的公路往县医院赶。 到了县医院19()_[()]19『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把车停好,买上照顾二丫的大姐要吃的饭,提着饭菜上了楼。 “哟,卢书记,这咋还带花了?” 大束的花儿把卢阳挡了去,照顾的二丫的大姐接了花儿,才看到后面的人。 一路小跑上的楼,卢阳抬手擦了下脸上的汗,“蒙书记说二丫喜欢花儿,让我给带的。” “啧啧,到底是蒙书记,心就是细。” 把一穷二白的小山村治理成现在的模样,蒙毅在村民心里是不亚于神的存在,大姐摆放着花儿,嘴里对蒙毅赞不绝口。 花束被大姐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 带着露水的鲜花无声盛开,清新花香盈满整个病房。 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姑娘眉头微微一动。 彼时大姐埋头吃饭,卢阳拿着小本本算着账单,谁也不曾注意到小姑娘的细微动作。 离了土壤的花儿衰败得格外快,而病床上的小姑娘,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逐渐有了血色,像是原本宣告死亡的人重获新生,一点一点重新掌握这具躯体,但长时间的昏迷不醒让她有些不适应现在的身体,她慢慢驱动着各个器官,熟悉着各个器官的机能。 新的山花再次被送来。 不受控制的身体逐渐回归,与病床上的人彻底融为一体。 花香四溢,小姑娘手指微动,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二丫,你终于醒了!” 前来送饭的卢阳喜极而涕,就差抱着病床上的小姑娘叫祖宗,把饭放在桌上,便哆嗦着手给蒙毅发消息报喜讯,“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没脸见蒙书记了!” “蒙书记的爸爸进了icu,蒙书记连夜赶回去照顾他爸爸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 发完消息,卢阳笨手笨脚给小姑娘倒水,“你放心,你在蒙书记那里是女儿是妹妹,在我这儿也一样,我就是自己饿着肚子,也得把你给照顾好。” 空洞眼睛的缓缓转动,在观察过破败的白色病房之后,视线慢慢落在给自己倒水的男人身上,“蒙......书记?” “二丫,你会说话了?!” 卢阳手一抖,差点把水洒在病床上。! () 125 番外-蒙毅 番外—蒙毅2 蒙毅写完材料,已是凌晨三点,他抬手揉了下太阳穴,打开手机,开始处理手机里的代办事项。 卢阳的消息从微信里跳出来。 刚毕业的大学生朝气蓬勃,一身棱角未被打破,像是正午的太阳,热情洋溢在路上。 哪怕被丢到偏远地方当驻村书记,依旧是斗志昂扬的,嘴上虽然会埋怨几句,工作上却丝毫不马虎,上山进乡,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才驻村半年,体重便掉了二十多斤,可见平时是个勤奋孩子,不是窝在村里混日子的那种人。 蒙毅打开微信聊天界面。 今日的卢阳与往常一样,先发大串账单,然后附上表格和收据凭证,他草草看了一眼,没太放在心上,想着自己转给卢阳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便打开微信转账,再给卢阳转点钱,然后下一刻,他看到微信界面最下面的卢阳发过来的消息—— “蒙书记,二丫醒了!!!” “二丫不仅醒了,还会说话了!!!” 接下来是一串语音。 太过激动,男人的声音有些语无伦次,哆嗦着声音翻来覆去说这一句话——二丫会说话了。 蒙毅指腹按在手机屏幕上。 两年的驻村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作为驻村书记的责任心足以让他摸清楚山村里的每一件事,其中包括二丫的身世。 这是一个突然间出现在村里的小女孩儿,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像是被人贩子拐卖但又被随手丢弃的小孩儿,身世成迷,年龄身份更是一团迷雾。 山里民风淳朴,见小丫头无父无母连话都不会说,便你做一顿饭,我做一碗汤,磕磕绊绊把小姑娘拉扯长大。 小姑娘没有名字,便依着村里人起名的土名字,叫二丫,没有姓,便随着村里人,姓贺——贺二丫,就是她在村里的新身份。 二丫虽不会说话,人也懵懵懂懂的,但别人的好意恶意她是分得清的,谁留她吃了饭,她便去山上采蘑菇捡柴火来报答那家人。 水电尚未通的山村靠天吃饭,山里的蘑菇刚长出来,便被村里的人全部采了去,寻常人进山,十个有九个是空手而归,但二丫不一样,她总能采到又大又多的蘑菇,还能准确分辩出哪种有毒,哪种没毒,简直是人形蘑菇诱捕器,只要她进山,小背篓里总能装上满满一背篓的蘑菇。 一顿饭便能换来这么多的蘑菇,村民对二丫更加用心,不再施舍似的把剩菜剩饭留给她吃,而是真正把她当成了家人,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山村穷是真的穷,自己都穿不上新衣服,又哪来多余的衣服给二丫穿? 小姑娘身上的衣服都是别人穿剩下的。 这家送的鞋,那家送的袜,你凑一件,我凑一件,勉强让小姑娘有了衣服穿。 山里的孩子大多是野大的,衣服是破破烂烂,衣服也不怎么干净,泥垢污水蹭在衣服上是常有的事情。 但二丫是个例外,虽不会说话,智商也有点问题,但却出奇爱干净,没有洗衣服,自己也会在山里的小溪里把衣服洗干净,衣服哪怕破得补丁加补丁,身上却很整洁,衣服上也没什么脏东西,站在野蛮生长的大山里的孩子们中间,白净得让人眼前一亮,不像是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倒像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公主。 而第一次见二丫时,二丫身上之所以那么脏,是因为村民告诉她,村里新来了驻村书记,让她打扮得可怜点,这样可以成为驻村书记的帮扶对象,成了帮扶对象,就有钱有粮,不用再去山里采蘑菇了。 小姑娘爱整洁,又好面子,说什么都不愿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来博取别人的同情,还是日常留她吃饭的大姐按着她,把泥水泥巴抹了她全身,才领着气得眼睛红红的她来接他。 刚下车见了这么可怜的小姑娘,他当下便决定第一个帮扶对象是二丫,这才有了后面又花钱雇了大姐照顾二丫的事情,二丫吃穿不愁,大姐也能挣点钱。 蒙毅手指继续往下滑。 下面是卢阳发过来的视频,镜头对着病床上的小姑娘,小姑娘懵懵懂懂的,一双眼睛空灵得很,呆呆看着摄像头,声音有些迟钝—— “蒙......书记?” 小姑娘道。 声音稚气而沙哑,像是久不说话的人终于学会了说话,所以语速很慢,带着点懵懂的疑惑。 但更像是嗓子完全坏掉之后又在漫长岁月里修复好,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语调很奇怪,尤其是那个蒙字,明明是第二声,她却咬得很重,似乎被这个字触动,空灵的眼睛都有了瞬间的神采。 蒙毅心脏骤然一跳。 像是心脏被狙到,他瞬间没了呼吸,浑身的血液发冷,直往头上涌,将大脑冲击得空无一物。 他明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二丫是个哑巴,连啊啊喔喔的话都不会说,受伤了不会喊疼,委屈了也不会哭,像是精致易碎的傀儡娃娃,缺了灵魂的身体没有喜怒哀乐,只是本能效仿着人类生活,好让自己不那么格格不入。 这样的傀儡娃娃不会说话,他也不可能听得到她的任何声音,更不可能对她的声音感觉熟悉,可偏偏,他对她的声音极为熟悉,仿佛她的声音在漫长岁月里已浸染到他骨髓,以至于在他听到声音的那一刻,他的灵魂都为之颤抖。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男人手指点开视频通话,卢阳的微信铃声响起,他陡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然在凌晨四点的时候给卢阳打视频电话?仅仅是因为二丫的声音?! 简直荒唐。 蒙毅迅速按断电话,手机被他放在桌面上。 他抬手掐了下眉心,思绪乱得很。 或许是因为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又或许是那一声懵懂迟钝的蒙书记,总之他现在前所未有的心乱如麻。 手机被他放在桌面上。   ;指腹揉捏着眉心,视线却不由自主瞥向手机屏幕。 或许呢? 或许手机的另一端的人没有睡,会在这个时候给他回过来电话,然后兴冲冲告诉他——蒙书记,好巧啊,我跟二丫正在聊你,可巧你打过来电话了,来,二丫,快跟蒙书记通电话。 劳动法不保护基层公职人员,对于驻村的一线公职人员来讲,007996是常有的事情,所以这个时候的卢阳或许没有睡,或许是通宵写材料,又或许是因为二丫的醒来而兴奋得睡不着,看到他的电话给他回拨过来,然后他就能与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上话,解开他心底的谜团。 但是没有。 他从凌晨四点等到金乌东升,浅金色阳光顺着阳台漫进他书桌,照在他的手机锁屏上,工作钉钉群里时不时跳出来消息,但话痨的卢阳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蒙毅缓缓闭眼,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想什么呢? 二丫醒来是好事,会说话了更是好上加好的好事,她的声音熟悉又陌生,或许是因为他熬夜熬得精神恍惚的缘故。 这年的人多少有点亚健康,常年007的人,再怎么年轻都容易猝死,他得调整一下自己的作息,要不然他的身体只怕还没自己那从icu救回来的父亲的身体好。 再说了,这个时间的卢阳兴许在睡觉,他凌晨四点给他打电话已经是打扰他的休息,哪能再让人家给他回拨电话? 驻村书记不容易,他还是少给卢阳找麻烦。 蒙毅笑了一下,放下手机,起身去洗漱。 ——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作为会议焦点的他,不能一脸恍惚进会议室,要不然别人会以为他在被双规。 会议一开就是一周。 蒙毅忙得连轴转,只有吃饭洗漱的时候才有时间摸手机。 打开手机,卢阳的消息大串大串跳出来,他赶时间,一目十行看着—— “蒙书记,二丫恢复得很好,再过一周就能出院了!” “她醒来的时间刚刚好,还能赶上中招考试,要是赶不上,怕不是要留级一年。” “就是二丫病了这么久,不晓得还能不能考个好成绩,要是考不上县里的学校,就只能在乡里上中学,乡里的教育你是知道的,我去教学我都比那帮混日子的人教得好,二丫去那里上学,才是真的亏大了。” 很神奇,二丫是个医学上的低能儿,但成绩却出奇好。 不说话,不哭不闹,安静得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娃娃,但每次考试考得都很好,工工整整的字像是被名师大家教着练了十几年的样子,现在的书法家都未必能有她的字漂亮。 “你联系一下宿明县一高的校长。” 秘书在对面埋头干饭,蒙毅放下手机,对秘书交代,“崇奉村有一个孤儿叫贺二丫,成绩一直很好,但去年进山采蘑菇的时候从山上摔下来了,病了一年多,耽误了功课,中招考试估计有点跟不上。” 秘书记笔记的动作微微一顿,微抬头,不可思议看着面前的蒙毅。 ——他那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堪称包青天在世的领导居然开始动用关系走后门了?! 秘书震惊且探究的视线明晃晃,蒙毅声音顿了顿,面上有些不自在,“她满足国家重点扶持对象的标准,符合国家中招考试加分政策。” “孤儿,又是贫困乡出来的,肯定符合。” 察觉到蒙毅的不自然,秘书连忙收回视线,拿出手机开始咨询宿明县一高校长的联系方式。 “哎呦,向秘书,您可太谦虚了!您说的那个小姑娘哪里是成绩好,她简直是神童!” 中考结束,秘书接到宿明县一高校长的电话,“哪怕缺课一年,还考了全县第一,她根本不需要加分政策的扶持,她这种成绩,我还得担心别的学校把她提前挖走呢!” “不跟您说了,我得赶紧给她们村里送锦旗去,把她的学生档案提前定下来。” “她这种资质妥妥的清华北大的苗子!” “我们学校能出个清华北大的学生,这不是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这是祖坟集体失大火才有的绝世好运气啊!” 后面的话秘书直接放了外音,校长带着乡村口音的话一字不落传到蒙毅耳朵,蒙毅耳朵微动,对面的秘书已经笑了起来。 刚毕业的年轻人尚未被社会打磨,一身清澈且愚蠢的大学生特质,“蒙书记,您的眼光好毒辣。” “不仅把崇奉村的贫困帽子摘了,还给培养出一位大学生,崇奉村不给您立个碑真说不过去。” 蒙毅收回视线,“少油嘴滑舌,这次开会的材料你来写。” 秘书鬼哭狼嚎,“书记,别啊!” 蒙毅微垂眼,手里捏着笔,沙沙批着资料。 二丫很好,他该放心了。 那个曾夜夜入梦在他梦中哭泣的小姑娘,终于从囚笼里走出来,自此之后,隆冬散尽,星月长明。 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能把人困在原地的,从来不是生活的囚笼,而是自己的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他看小姑娘振翅翱翔,是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未来一片璀璨,光明且灿烂,但又看她被国家特殊部门关注,如误入迷雾的鹿,他让人旁敲侧击想把她引回正途,但换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拿着证件找到他—— “你好,我是章邯,来自国安。” 男人亮出证件,笑得温和无害,“蒙厅长,您不要紧张,我只是来找您了解一下情况,希望您能配合我。” “听说您之前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到一个小姑娘在您面前哭?” “现在,她还哭吗?”! 126 第 126 章 番外—蒙毅3 蒙毅眼皮微抬。 对面的男人笑意盈盈,但笑意却不进眼底,眼睛是冷的,带着些凌厉味道,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很容易让人不寒而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蒙毅笑了一下。 特殊部门的公职人员大多是这样,一人千面,对待不同人是不同态度,对待他是一种,对待小姑娘是另一种,而对待王贲家的缺心眼儿l子,而又换了一种。 他们会根据自己接触的人的不同调整自己的状态,是让人如沐春风,还是绵里藏针,又或者一脸真诚值得把性命相交的朋友,全看他们接触的人的身份和性格。 ——很显然,章邯之所以对他是绵里藏针,是因为他在引导小姑娘重回正途的事情妨碍了他们的工作,所以章邯才会不打任何招呼直接来到他办公室,另一种形式给他下马威。 “作为国家正厅级干部,调查我的私人事情需要纪委出具文件。” 蒙毅放下保温杯,双手交叉搁在办公桌,“请问,文件在哪?” 章邯挑了下眉。 恩,不愧是国家正厅级干部,临危不惧,遇事不惊,不是被小鱼小虾三两句话就能吓到的人物。 ——尽管他这种小鱼小虾来自公职人员谈之色变纪委国安的其中之一。 司马炘小心翼翼拽了下章邯后衣摆,提醒他不要太过分。 蒙毅现在是正厅级,不代表以后也是正厅级,这个人能力强,背景硬,用前途不可限量来形容他都是给前途不可限量提咖。 听说今年的提干又有他,再过个月,这位就不是厅长,而是局长了,这个年龄做到这个位置,放眼全国都找不到第二个。 察觉到司马炘的示意,章邯掀了下眼皮,“蒙厅长,您这是哪里话?” “您的身份摆在这儿l,我们哪敢不拿文件就调查您的事情?” “我们不是调查您的私人事情,是工作上遇到了难缠的问题,以我们目前的能力解决不了,所以来寻求您的帮助,希望能在您的帮助下解决问题。” 章邯笑眯眯,“这件事不涉及您的工作,只需要您回答几个问题就好,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 司马炘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章邯气归气,但理智仍在,没有跟这位炙手可热的厅长硬碰硬,要不然,他们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话又说回来,别说章邯生气了,这事放在他身上他也火冒三丈,自己跟了几年的事情被蒙毅不留痕迹搅黄,几年的007打了水漂,换谁谁都心平气和不了。 章邯语气放软,蒙毅目光落在章邯脸上。 章邯迎着他温和但略带审视的视线,目光不躲不避,“蒙厅长,我以党性向您保证,我对那位小姑娘没有任何恶意,之所以调查她,是因为她身上藏着太多秘密,这些秘密对国家来讲是好还是坏,才是我调查她的原因。” “对对对,就 是这样。” 司马炘连忙道,“调查她的事情是老领导亲自批准的,要是老领导不点头,谁敢把手伸到您眼皮子底下?” 蒙毅温和视线陡然凌厉。 ——如果只是章邯在调查,那么事情还有补救的余地,但事情到了老领导那里,就是国家级层面的事情,不是任何公职人员能够浑水摸鱼的。 换言之,除非小姑娘死,否则她的一生都在监控之下。 “” 他就不该同意司马炘一起过来,妥妥的猪队友。 章邯嘴角微抽,“蒙厅长,这件事原本不是我在跟,是涉及到您,老领导才让我来接手。” “而跟原来的那位同事相比,我对这位小姑娘更加温和,在调查她的过程中,没有任何打扰到她的行为,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司马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不敢胡乱去说话。 ——跟这些人精打交道太难了,他一个技术人员,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您一直在帮助她躲避我的调查,应该对她的能力很清楚。” 章邯不动声色补救,“如果我真的想伤害她,她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而不是到现在都对我一无所知。” 蒙毅手指握上保温杯,慢慢喝了一口茶,“她没有做任何危害国家的事情。” “这是当然。” 章邯立刻道,“所以我对她没有任何恶意,不止我,国家与老领导对她也没有任何恶意。” “如果她在其他国家,她的能力足以让她在实验室待到死,每一根头发都被研究得一清二楚。” “但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只要她没有危险性,她就是国家需要保护的普通公民。”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 章邯眸光微动,趁热打铁,“只是她现在的身体比较特殊,对自己能力的掌控也不够彻底,老领导之所以让我调查她,就是害怕她能力失控之后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别说您了,连老领导都未必能护得住她。” 蒙毅饮茶动作微微一顿。 章邯深吸一口气,声音比方才重了些,“蒙厅长,您若是真的为她好,应该帮助我解开她身上的谜团。” “当一切谜团都被解开,她对国家对人民没有任何危险,那么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尽心竭力帮助她实现她的愿望。” “无论她的愿望是什么。” 章邯声音微沉。 蒙毅眼皮轻轻一跳。 ——这不是章邯这种身份该说出来的话。 他抬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面前的男人。 男人长了一张很有棱角的脸,不笑时锋芒毕露,微笑时会调动面部肌肉,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有侵略性,再加上富有诱导性的话,的确会让人产生一种如沐春风的错觉。 是的,错觉。 这是一个极度善 于伪装又极度精于心理学的男人,让人不知不觉间随着他的节奏会跳入他的陷阱,如同自投罗网的猎物,临到死了,还不知道自己死于什么人之手。 很显然,他不该信任他。 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他应该信任他。 他会保护那个作茧自缚的小姑娘,会帮助她达成自己的愿望。 ——他们之间的牵绊,或许在他之上。 蒙毅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慢慢往嘴里渡了一口茶,声音平缓道,“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的小姑娘。” “她的执念是什么,我也说不好。” “或许,你们可以从秦皇陵入手。” 蒙毅抬头看向章邯的眼,“又或者说,她现在正在研究的公主墓,她所有的秘密,或许都在哪里。” 章邯眉梢微挑,悠悠笑了起来,“我果然找对人了。” “蒙厅长,从今天起,我是您的新秘书。” 章邯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面上,指腹抵着红头文件推到蒙毅面前,“您就当暂时休假,协助我们国安把事情弄清楚。” “您放心。” “这件事如果能弄清楚,您一样能高升。” 蒙毅眼睛轻眯,“工作是工作,她是她,她不应该出现在我工作履历里。” “蒙厅长,您最大的问题是把工作与生活分得太清。” 章邯继续从包里拿东西,“像咱们这种人,工作即生活,生活即工作。” 拿出一块腕表放在蒙毅面前,“这个东西能让您感知到她的能力有多强大。” “您只需要戴上感受一下,就能明白国家为什么这么重视她。” “蒙厅长,那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力量。” “而她,也的确不是人类。” · “我的确不是人类,所以,你们要做什么?” 画面中的女人一脸漠然,视线顺着章邯的脸缓缓向下,落在做成纽扣形状的微型摄像头上,透过摄像头,她仿佛在看藏于幕后的人。 四目相对,蒙毅手中保温杯中的茶水轻轻一晃。 “章邯,她好像发现我们了!” 司马炘噼里啪啦操作着仪器。 蒙毅微垂眼,慢慢饮着饮茶。 “我们不做什么。” 章邯笑眯眯,起身给女人续上茶,“我们只想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只告诉我应该告诉的人。” 她看到的人似乎不是她想看到的人,女人收回视线,声色淡淡,“章邯,你做不了我的主,摄像头后面的人,也做不了。” “你应该让真正能做得了主的人与我谈判,这样才能显示你们的诚意。”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贺教授,不要让我太难做嘛。” 章邯笑道,“我连你的目的都没弄清,哪好意思找领导汇报情况——” “章邯,我要与她通电话。” 蒙毅突然出声。 章邯嘴角慢慢翘了起来,“或者,贺教授,您要不要见一位您的故人?” “等您见了这位故人,您再决定要不要与我说您的秘密。” “我没有故人。” 女人面无表情。 “不要这么绝对嘛。” 章邯慢条斯理摘下入耳耳机,手指略微调动,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这个声音,绝对是您的故人。” 女人微偏脸,目光落在耳机上。 蒙毅看着屏幕上的脸,缓缓吐出一口气,“小姑娘,我或许不够资格称之为你的故人,但,我觉得我对你应该有教养之责。” 女人空洞的眼睛陡然一滞。 “我梦到过你,很多次。” “每次你都在哭,哭得很伤心。” “我想走近你,但我的手会穿过你的身体。” 章邯眼皮跳了跳。 “梦里的我,已经死了。” “我只能看着你在哭,什么都做不了。” “但现在,我还活着,我想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帮你,帮你达成你的心愿。” “所以,能不能信任我一次,让我——” “我不需要。” 女人突然出声,打断蒙毅的话。 她抬起头,眼底的滞恸已重新变成空灵,她看着章邯的纽扣摄像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准确叫出蒙毅的名字,她原本熟悉但现在已变得有些陌生的名字,“蒙毅,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身上有太多的责任,但我不是你的责任。” “与你的帮助相比,我更相信我自己。” 蒙毅陡然失声。 “你们谁也帮不了我。” 女人起身离坐,“能帮助我的,只有我自己。” 那是她在漫长岁月里想明白的一件事。 她不想再做依附别人而活的公主,妆点大秦的明珠,她想成为能撑起大秦的参天大树,天塌下来,她也撑得起。 章邯轻轻一笑,看着走着走着突然消失不见的一片虚无,“怎么办?蒙厅长,您好像没我想象中的作用大。” “她对您的反应,还没有在遇到小王总时的反应大。” 蒙毅嘴角抿成一条线。 半息后,这位从未遇到过任何挫折的青年才俊慢慢出声,“我需要见她一面。”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章邯声音懒懒,“您知道她的能力,她若是不想见您,您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她。” “你会有办法的。” 短短一瞬,蒙毅已调整好气息,“你私自改动的那些装备,应该不太想让老领导知道吧?” “” 演聊斋的狐狸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章邯啧了一声。 “明天晚上十一点,我去接您。” 章邯起身,把耳机重新塞到耳朵里,“别怪我没提醒您,您现在最好看一些丧尸片或者恐怖鬼片,提前培养一下心理适应能力,免得明天见到她大惊小怪。” “她不是人,但她更不是鬼。” 章邯声音微凉。 蒙毅转身走出房间。 ——她没有那么可怕,她只是一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姑娘。! 127 第 127 章 番外—蒙毅4 晚上十一五十分,蒙毅准时从公寓出来,怀里抱着一束自己拿报纸包的花儿,上了章邯的车。 花儿是晚上在公寓花园摘的,娇艳欲滴,还带着晚间的露水,被报纸整齐裹在里面,让人想忽视都难。 章邯瞥了一眼,笑了起来,“领导好手艺。” ——从崇奉村出来的驻村书记都这样,鲜花与旅游成了当地经济支柱后,每一个驻村书记都包得一手好花束。 蒙毅系上安全带,“闲暇时间学的,不知道公寓里的花儿她喜不喜欢。” “只要是花儿她都喜欢。” 章邯脚踩油门,余光瞧着蒙毅脸色,“但是领导不应该抱着花从公寓里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喝您的喜酒了。” 蒙毅眉头微动。 公寓里住的都是公职人员,刚才抱着花儿出来的时候,的确遇到了几位同事,那些同事一脸错愕看着他,仿佛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 ——单身多年的他竟然大晚上抱着一束花儿出去,怎么看怎么容易让人想歪。 “随他们怎么想。” 蒙毅不为所动。 章邯轻轻一笑。 “带上这个。” 章邯递给蒙毅一双眼镜,“它能让您看到一些您平时看不到的东西,有点吓人,但请您不要尖叫,您一个——” 章邯声音微微一顿。 ——余光瞥见男人风平浪静戴上眼镜,面上恰到好处的微笑稍起风浪,但转瞬间消失不见,光怪陆离的画面在他面前仿佛是引人入胜的电影画面,他坐在副驾驶处瞧着,安静祥和得像是即将开大会的领导人,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章邯啧了一声。 恩,果然是年纪轻轻但年底又要提干的风云人物,情绪稳定得像是木得感情的机器人,但比机器人有点人情味,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面带微笑,眉宇之间有着悲悯与关切,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神祇。 别的不说,冲着这张脸,他也应该被提干。 ——一看就是雷霆手段但菩萨心肠的好官。 章邯收回视线,车载蓝牙拨通司马炘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通,里面传来司马炘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干嘛?” “司马,晚上加个班。” 前面是红灯,章邯右转再调头,躲开红灯直接上大路,“咱们领导想看点稀奇东西,你后台操作一下,带他开开眼界。” “这不是在加班吗?” 司马炘怨念极重,“自从当了你搭档,我就没有不加班的日子。” “领导,你看到什么了吗?” “最亮的光源是贺教授,咱们这边所有的东西加一起比不上她一根手指头。” 蒙毅眉头微动。 的确是一个很亮的光源。 鬼火似的,冲天而起,哪怕隔着近百公里,他都能看到光源把夜幕 都染成鬼火似的蓝。 “看到了。” 蒙毅道。 “看到就好。” 司马炘打了个哈欠(),你们要赶在12点之前到她那4(),要不然她又要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了。” “对了,她最近似乎在养什么东西,身上的能量比以前弱了很多。” “不仅弱了很多,而且特别不稳定,不稳定到随时都会有彻底消失的可能。” 蒙毅心头一跳,“彻底消失?什么意思?” “就是彻底死了。” 章邯把油门踩到最底,“□□与能量双重消失,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任何关于她存在过的痕迹。” 蒙毅呼吸微窒。 “有没有补救的方法?” 三秒后,蒙毅低低出声。 “目前没有。” 蓝牙里传来司马炘的声音。 蒙毅看向章邯,“没有?” ——他总觉得,章邯与她的牵绊远比他要深,司马炘作为技术员办不到的事情,章邯这个日常出外勤的人却能办到。 “或许是有的,但是需要您的帮忙。” 一个漂亮的漂移,车子冲上国道,章邯看着冲天而起的光源,声音笑眯眯,“虽然小王总的机器人研究得不太行,但有些机器却有点用处,联合起来能建立起滋养能量的磁场。” 蒙毅不假思索,“大概需要多少钱?” “这个数。” 章邯比了个手指。 蒙毅皱了下眉,“这不是一个小数字。” “当然不是一个小数字。” 章邯笑道,“但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小王总最不缺的就是钱,把他哄好了,指不定他能免费捐赠那些仪器。” “问题是地。” “领导,您得想办法给我弄一块足够大的地,让我有足够的空间来安置小王总的仪器。” 蒙毅嘴角抿成一条线,“耕地红线不能碰。” “您高估我了,我可不敢打耕地的主意?” 章邯打开车载扶手,从里面拿出一沓文件,抬手递给蒙毅,“这个地方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但在您的能力范围之内,是您提干之后的权限。” 蒙毅翻开文件。 如果他年底被提干,那这块地方的确在他权限范围之内,但这块地太敏感,不是那么好批,需要他力排众议,更需要他担非常大的风险——大到让他的仕途到此中止,甚至还有可能退居二线,领个闲职。 蒙毅眸色微沉。 “只是风险有点大,可能会影响您的仕途。” 余光瞥到蒙毅脸色,章邯耸了下肩,“您如果把这个地方批了,高升是不可能了,很大几率会在原有的位置坐到死。” 捏着文件的手轻轻一紧,又慢慢松开。 蒙毅合上文件,放在公文包里收起来,“我会想办法。”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 ()用自己前途无量的仕途去堵一个虚无缥缈的事情,真的值得吗?() 章邯眼皮轻轻一跳。 ?道_非提醒您《我给亲爹嬴政来续命》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先说好,我的提议百分百成功,只是有可能。” “有可能让她的能量稳定下来,也有可能会加重她的现状,让她更快烟消云散。” “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蒙毅道,“除了相信你,我别无他法。” “与你们相比,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从政的普通人。” “我的能力在治理民生,不是帮她恢复身体,我帮不了她。” “我唯一能为她做的,是给她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让她从过去的事情里走出来。” 蒙毅平静道,“她的未来一片光明,她不应该为过去的事情困在回忆里。” 章邯挑了下眉,“可惜,她不这样想。” 蒙毅眉头微蹙。 诡异蓝光越来越浓烈。 浓烈到蒙毅戴着的眼镜有些发烫。 车载蓝牙里传来司马炘噼里啪啦操作仪器的声音,“章邯,你得赶紧想想办法,咱们的仪器快坚持不住了。” “在想了。” 车子停在路边,章邯打开车门,“不能再往前开了,咱们走过去。” 蒙毅点头,抱着花儿下了车。 景区空无一人,只有执勤的保安在保安亭里呼呼大睡,章邯刷开工作人员的工作证,两人快步跑进景区。 王离的大手笔投资,让这座原本荒芜偏远的山窝窝成为网红打卡地,整个园区修得古色古香,秦制的味儿很足,月光和着秦制的灯笼光照下来,让人有一种穿越秦朝的恍惚感。 尖细的声音涌入脑海—— “蒙上卿,一纸诏令而已,您还是写了吧。” “十八公子登基已是大势所趋,您又何必螳臂当车,与十八公子为敌呢?” 蒙毅眼皮轻轻一跳。 “再说了,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十一公主想一想。” “那位公主细皮嫩肉的,跟您没得比,如何受得住您身上的这些刑法?” 蒙毅脚步陡然停下。 他抬头,看到越来越近的诡异蓝光。 诡异蓝光之下,是一具不能被称之为尸体的东西,它们漂浮盘旋在原本停放秦朝公主灵柩的位置上,每一块皮肉每一块骨头之间有着光源在流动,光源把她的皮肉与骨头串联在一起,勉强拼凑出一个人型模样。 “那位公主细皮嫩肉的,如何受得住您身上的这些刑法?” “那位公主细皮嫩肉的——” 尖细的声音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重复。 他突然想起自己记事起便在做的梦。 梦境里的小姑娘在哭,从绝望到哭到没有声音,他以为是她苦累了,但不是,是因为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永远情绪稳定的公职人员胸口剧烈起伏。 他缓缓走上前,试着去触碰蓝 ()色光源。 但是没有用,他的手穿过蓝光,夜里的凉风从他指缝穿过,刺骨的风刺破皮肉直达骨头,让他的手指都为之颤抖。 “十一。” 他仿佛想起了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去叫她,“十一——” 光源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光源汇集在一处,向它怀里的一块玉珏流动。 那是她以自己在温养的一块玉,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与不甘。 ——她已不再是娇滴滴的公主,而是能只手擎天的树,大秦的天塌了,她便素手补天,那个生她养她辉煌而灿烂的秦,不应该就这样被人草草埋进历史尘埃里。 “这块玉是她从秦皇陵取出来的。” 章邯抬手调试着腕表,“她以自己的身体和这块玉为载体,创建了一个新世界,一个独属于大秦的世界。” “她的身体撑不住这样的消耗。” 金色的光骤然从章邯手腕上发出,“得把她拉回来——” 金光与蓝光交融。 光芒大盛,刺得蒙毅几乎有些睁不开眼。 这个地方明明没有风,他却被猛烈的风推得倒退几步。 怀里用报纸包着的花儿经不住这样剧烈的冲击,花瓣如雨落下,尚未掉到地上,已经成为齑粉。 花朵越来越少。 他精心准备的花束,即将在气体的冲击下消失不见。 蒙毅把花束紧紧抱在怀里。 然后他顶着几乎能把他整个人掀翻的气体,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也很艰难。 气体更加剧烈的时候,他还会被气体推倒,不进反退。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往前走,像是要完成某种极为重要的仪式似的,他一定要走到她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到她面前,刺目的光让他眼前白花花,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还是伸出手,像是抚弄小姑娘的头发,轻轻抚弄着蓝光。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他轻轻说着话,一贯平和的声音此时哑得厉害,“十一,对不起。” 两股光源在胶着。 腕表烫得章邯皮肉滋滋响,像是在放在油锅里煎。 “公主殿下的气性不小。” 章邯叹了口气,取下腕表,单手掐诀,印记如金色大山,轰然向蓝光压去。 蓝光明明灭灭,飓风似的气体逐渐减弱。 “哇,章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司马炘一声惊叹。 章邯又掐一个决,“不是我变厉害了。” “是这位公主——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气体彻底消失不见。 无风自动的蒙毅的衣摆不再疯狂舞动。 他摘下最后一朵完整的花儿,仿佛要把花儿簪在小姑娘发间似的,把花儿送到蓝光里。 “好花送好姑娘。” “十一,你簪花的模样,一如从前漂亮。” 逐渐暗淡的蓝光轻轻一颤。 突然,她摆脱了金色印记的镇压,倏地出现在蒙毅面前,蓝光不再是蓝光,而是腐烂的皮肉与奇形怪状的骨头,面目可怖到丧尸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蒙毅,我漂亮吗?” 阴森沙哑的声音响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司马炘惊得瞬间跳起来。 章邯掀了下眼皮。 蒙毅面色如旧。 只是那双永远平和的眼睛此时有着痛苦与悔恨在里面,揉碎了星光,一眨不眨看着面前不能称之为脸的怪物,声音极近温柔,“很漂亮。” 漂浮着的怪物停止晃动。 蒙毅对怪物伸出手。 那朵花儿被他簪错了位置,陷在胳膊的地方,他拿起花儿,重新簪在她腐烂的发间。 “十一怎会不漂亮?” 蒙毅轻轻抚着她的发,“十一是大秦最灿烂的明珠,永远光灿夺目,熠熠生辉。” “如果明珠蒙尘,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么不妨留下。” “十一,蒙上卿想给你一个家。”! 128 第 128 章 番外—蒙毅5 章邯视线陡然凌厉。 蒙毅微垂眼,面色如旧,手指轻抚着怪物的发,目光落在那双空洞眼眶上。 作为受社会主义教育长大的他根本不信奉转世重生这一套,他不是历史上被胡亥加害的蒙毅,更不是与这位公主关系匪浅的蒙上卿,可当他看到她,看到她残破不堪的身体时,愧疚与悔恨便汹涌而来,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说错了话。 他不是她所熟悉的蒙毅,他所谓的家她也不稀罕,更重要的是这句话太容易让人误解,弄得跟是求婚现场似的,一个男人想给心爱的姑娘一个家。 这显然荒谬得很。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位小姑娘,哪怕在梦里多次梦到,但也从不曾见过她的正脸,他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只知道听声音似乎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二十一世纪,大概是刚刚上高中的年龄。 他只见过她现在的新身份,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她还不是考古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更不是被业界大拿们齐齐称赞的天才,而是一个不会说话智商上有点问题的二丫,日子过得艰难得很,他在崇奉村待了两年,两年时间她都是浑浑噩噩的,不曾对他说过一个字,等他任期结束,准备返回京市时,她突然从山上掉落,然后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接下来的岁月里,她在她的学生道路大放异彩,他在他的从政道路上青云而上。 他们两个像是相交之后即刻分开的两条线,短暂相交之后,便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多年之后再相见,竟然以这种方式,她不再维持自己新身份的模样,而是以自己真实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空洞眼眶里没有眼球,可怖到让见惯这种东西的司马炘尖声大叫,仿佛是故意吓他似的,问他现在的模样是否漂亮。 怎么可能不漂亮呢? 大秦最璀璨的明珠,哪怕蒙了尘,也是黑夜中最亮眼的存在。 蒙毅调整着簪花的位置,“十一,跟我走吧。” 章邯眼睛轻眯。 “若你父亲还在,他一定不希望你这样。” 蒙毅道,“他最喜欢的小女儿,应该——” “我阿父已经死了。” 女人突然出声,声音嘶哑打断他的话,“我自己的人生,当由我自己做主。” 章邯眯起的眼睛慢慢舒展开来。 ——很好,这位公主对谁都一样,公平与所有人拉开距离。 再怎样亲密的关系,再怎样刻骨铭心的记忆,都是过去的事情。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与她的蒙上卿有着同张脸同样名字的人,却不是她的蒙上卿,她的蒙上卿与她的少将军,早已死在两千年前的大秦。 蓝光重新汇集,顷刻间拼凑出一个人形模样。 那是她现在的身份,连最高领导人都要赞一句考古界的骄傲乃至华夏的骄傲的贺教授。 女人摘下被蒙毅簪在她发间的花儿,手指轻捻,花朵碾为齑粉。 章邯啧了一声。 蒙毅眸光微暗。 粉末无风而散,顷刻间消失不见。 隔着齑粉散开的地方,女人淡淡开口,“你是蒙毅,但不是我的蒙上卿,我不会跟你走。” 蒙毅手指微紧,“十一——”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女人转身离开。 章邯挑了下眉,“领导,现在怎么办?”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 理智告诉他,这是她与他最好的结局,她孤注一掷走她的路,而他有他的青云路要走。 可情感又告诉他,不,不应该这样,她不应该被旧事困死在回忆里,她应该看一眼未来的光辉灿烂。 “十一,等一下。” 蒙毅深吸一口气,快步追了上去。 女人眉头微蹙。 见她面上有些不耐烦,蒙毅快速道,“我听章邯讲,你一直在寻找关于秦始皇的文物。” “有一套编钟即将在国外拍卖,听闻是秦朝的编钟,秦始皇最喜欢的一套。” 女人空灵眼眸有了些许神采。 “你若需要,我可以带你一起过去。” 蒙毅看着她眼睛,轻声试探,“你需要吗?” “领导,你是公职人员,你的护照在单位压着。” 章邯笑了一下,从后面走过来,“你出不了国,更无法带她过去。” “这种事情还是让我带她过去吧。” 章邯笑眯眯,“我虽然也是公职人员,但我比你容易出国。” 蒙毅道,“这是国家层面的事情。” “之前组织找我聊过,让我代表国家出国,把这套编钟买下来。” 章邯掀了下眼皮。 ——还别说,蒙毅的身份的确合适。 副国级的国家干部过去,那是给他们脸了。 身份太低的,又有些拿不出手,毕竟是秦始皇用过的东西,不可能拍小鱼小虾过去。 蒙毅就很好,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未来话事人的预备役,这样的身份摆在这儿,哪怕他现在不是副国级,也不会让人轻视他。 “十一,你要一起吗?” 蒙毅问。 女人斟酌片刻,“你确定是秦朝的编钟?” “是我阿父用过的?” “我确定。” 蒙毅立刻道,“如果不是秦始皇用过的东西,国家不可能花这么大的手笔把东西收回来。” “好,我跟你去。” 女人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蒙毅眼底漫上笑意,“十天后。” 他本以为,他终于能为她做些事,可他忽略了她并不是人这种事情。 哪怕她维持人形的时候与人类再怎样相像,也更改不了她不是人的事实。 事情发 生得突然又理所当然。 当那套编钟终于属于他们(),当她手指落在玻璃盒上?()_[((),闭眼感受着编钟时,她的身体陡然发生变化,有斑驳的东西从她身上脱落,白皙的皮肤顷刻间变得腐烂,甚至露着骨头。 “咦,那是什么?” 有人以为是灯光问题,奇怪问身边伙伴。 章邯脸色微变。 “啪——” 男人狠狠扭动腕表。 所有灯光消失不见,展厅一片黑暗。 “你疏散人群,我去看她!” 他身边的章邯冲了出去。 人群被疏散,而她与章邯消失不见。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展厅,又一次发现——他已经融入不了她的世界。 她需要的时候他不在。 而今的她,已经不再需要他。 可他想融入她的世界。 然后告诉她,他现在,在。 蒙毅走到展厅,展厅一侧是交响乐乐队,人群被疏散,乐队的人已离去,只剩下乐器还在那里,他走到乐器前,拿起一把小提琴。 悠扬的音乐缓缓响起。 躁动不安的蓝光动作微微一顿。 就是现在! 章邯掐决,金色光芒对着蓝光轰然压下。 蓝光没有任何挣扎,直接显了形,女人站在地板上,侧脸看着拉着小提琴的男人。 章邯从二楼跳下来。 女人静静看着蒙毅。 音乐是秦颂。 她最后一次听秦颂,是阿父的生辰日,王离舞剑,蒙毅奏乐,她坐在阿父下首位置,笑闹着要换衣服与王离比剑。 蒙毅停了下来。 音乐戛然而止。 蒙毅放下小提琴,走到女人面前,“你的蒙毅,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在两千多年前的大秦。” “我或许不是曾经的那个蒙毅,但我对你的心,与那位蒙毅没有任何不同。”! () 129 第 129 章 番外—蒙毅6 蒙毅早年学过小提琴。 别的小孩还在锯木头,他已经能拉出完整的曲子,有时候还能循着梦里的记忆,断断续续拉出一些老师都叫不出名字的古典音乐。 那调子明显不是小提琴的乐谱,更像是华夏大地的古典乐器才有的曲谱,悠扬激昂,恢弘古朴,像是先秦时期的东西,类似于国颂宫廷颂之类的。 无师自通能拉出这种东西,教他的老师夸他有天赋,建议还建议他父母,让他往这方面发展,但对于家人全是体制内的小孩来讲,艺术这东西只是兴趣,不能作为赖以谋生的工具,所以授课老师的提议只是提议,长大后的他参加国考,成为体制内的一员。 参加工作之后不是996,就是007,小提琴这种东西几年没有摸一次,刚才拿起小提琴的时候,他还在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拉出曲子,别秦颂没有拉出来,拉出来的锯木头声音让这位小姑娘听了之后退避三舍,这辈子都不想再瞧他第一眼。 还好,他拉出来了。 那段存在于他梦境之中的曲调,哪怕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得清晰,巍峨威严的大殿之上,随着编钟声音的响起,少年将军英姿飒爽,若游龙若惊鸿,衣着华贵的少女娇娇而笑,笑着说自己的剑舞也很好,要下场与他比试一番,为她的阿父祝寿添福。 这似乎是真实存在过的事情,纵然经年改世,却依旧会在他梦境中上演,仿佛在无声提醒着,那些被时光埋藏的咸阳旧梦。 “十一,跟我走吧。” 他放下小提琴,对着女人伸出手。 女人空灵目光落在他手上。 但她并不是在犹豫要不要跟他走,而是在思考,他这双手如何能拉得出秦颂。 诚如他所言,她的蒙毅早就死了,死在两千年前的大秦,死在胡亥手里。 现在活着的,是一十一世纪的蒙毅,前途无量的公职人员,未来决定华夏大地命运的人物。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不同的思想,不一样的性格。 ——大秦的蒙毅,永远不会说出跟我走吧这样的话。 章邯从后面走过来,微微活动着手腕。 这位公主已是油尽灯枯边缘,她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能量,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虽有怨气,但并无戾气,所以哪怕无法控制自己,她也不会做出伤害人或物的事情来。 享九州奉养长大的大秦公主,哪怕成了厉鬼,也不是残暴嗜杀的鬼。 女人垂了下眼,“你并不了解我。” “我生于锦绣,长于宫廷,是大秦最尊贵的鹤华公主,你的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不了我。” “我知道。” 蒙毅道,“我只是——” “但我愿意跟你走。” 她抬眉,打断蒙毅的话,“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在不久的未来,你要为一个人奏一曲秦颂,用编钟。” 她已经回不去了,她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另外一个世界的大秦已经步入正轨,始皇帝与他最宠爱的女儿威加天下,富有四海,她的愿望已达成一半,只剩下最后一个——再见一见阿父,她自己的阿父。 这个愿望会实现吗? 大概会的。 她会见到阿父,会让阿父听一曲蒙毅奏的秦颂,让阿父看一眼骄纵跋扈如旧的王离。 再买一些报纸,让他了解一下他曾经的老部下,如今都是华夏大地的栋梁之材,大秦虽亡了,但他们守护华夏大地的心却不曾更改,仍以生命庇佑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与勤奋朴实却饱受磨难的华夏子女。 章邯掀了下眼皮,“贺教授,这套编钟是古董。” “一旦回国,就会被收在国家博物院里,哪怕展出,也只会展出复制品,而不是展出这一套。” “我有一个做古董生意的朋友。” 蒙毅立刻开口,“可以让他一比一复制这套编钟,我用复制品演奏,可以吗?” “可以。” 女人点头。 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又何必纠结编钟不是原来的编钟? ——她仅仅是想让蒙毅为阿父演奏一曲秦颂,仅此而已。 但很多时候,意外往往比明天早来,她已是强弩之末,吸取编钟上阿父留下的气息,再将这些气息送到秦皇陵,送到她以自己为载体温养的那块玉上,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便宣告结束。 提干会议上,随着众人的掌声响起,蒙毅起身,拿出稿子,发表感言。 但在手指刚拿到稿子的那一刻,心口仿佛被巨锤狠狠砸到,眩晕感袭来,他手指扶了下桌面,周围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让他有种如坠云端的错觉。 他深呼吸调整气息,但眩晕感不仅没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黑暗压了下来。 “蒙毅,今天的王离有些怪。” “哪里怪了?” “他以前才没这么温柔,说话做事横冲直撞的,讨厌死了。” “但今天一反常态,不仅没有与我拌嘴吵架,还处处让着我,在秋千架上足足推了我半个时辰。” “你说他是不是被人下降头了?” “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王离不是被人下降头,是长大了。” 男人轻抚少女的发,轻笑着说着话,“等公主再大一些,就能明白,王离为何这么怪。” 可惜这位公主连十五岁都没有活到,她尚未弄清自己的心思,便迷失在刻骨的恨意里,而后执念成魔,不死不休。 再醒来已是在病房。 秘书絮絮叨叨汇报着他昏迷之后的事情,他提干的事情不会因为他的突然昏迷而更改,反而因为他常年007熬坏了身体被报纸大肆报道,引发网络热议,因他之前口碑不错,所以这次的讨论都是正面讨论,当世焦裕禄接连冲上热搜,让上面很是重视。 能 力摆在这儿,口碑又很好,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公职人员未来还会青云而上,再次刷新史上最年轻的。 “您什么都不要想,想养病。()” 秘书把水杯送到蒙毅手边,等您养好了病,再去入职。?()?[()” 蒙毅接了水,胡乱喝了一口,“我的手机呢?” “在这儿。” 秘书连忙把手机递过去,“有人给您打电话,听声音有点急,您看要不要给他回个电话?” 蒙毅打开手机界面,上面赫然显示着章邯的手机号。 蒙毅眉头倏地一跳。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他回拨章邯电话,对面的人不在服务区,他立刻去拨司马炘的电话,司马炘的手机也一样,同样的不在服务区。 很不对劲。 绝对是那位小姑娘出了意外。 蒙毅问秘书,“最近有没有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 “稀奇古怪的事情?” 秘书想了一会儿,“您还记得崇奉村的一丫吗?就是那位特别有名的贺教授,她居然是小王总的未婚妻。”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俩性格画风完全不一样,居然是情侣关系,小王总非她不娶的那一种。” “可惜这位贺教授着实有点惨,突然间得了怪病,连医院都没来得及送就死了,小王总哭得跟什么似的——” 蒙毅呼吸骤然一窒,“她死了?!” “对啊。” 秘书叹了一声,“多年轻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蒙毅眼前一阵阵发黑。 “嗳,领导,您别吓我!” 察觉到蒙毅脸色大变,秘书瞬间慌了起来,连忙抬手按警铃,“护士,护士快来看看!我领导脸色不对!” 但蒙毅却抬手拨开秘书按门铃的手,掀开身上的被子,直接从床上起来,“不用叫护士,我有急事出去一趟。” “车在哪?” “车在地下室。” 秘书一脸担忧,“领导,您去哪?我送您。” “我自己去。” 外套在柜子里挂着,蒙毅拿起手机,罩上外套,拉开门便往外面走。 她怎么能死呢? 她还那么年轻,她要做的事情还没做成,她怎能说死就死了? 蒙毅驱车来到章邯的办公地点。 他做到了对章邯的承诺,在上报中央与军方之后,批给章邯一块地。 不是耕地,而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山窝窝,曾经的兵工厂,一块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对于特殊职业的章邯来说,这样地方作为办公地点很是合适。 对章邯合适,可对于他这种门外汉却很不合适,他知道大概方位在哪,却根本找不到入口,这个地方修得跟迷宫似的,让记忆极好的他在里面都迷了路。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 不能急。 越是这种事情,就越不能急。 蒙毅闭上眼。 他并不喜欢大秦时代的记忆,无论美好与痛苦,对于他来讲,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是好是坏都该结束,而不是一直出现在他脑海,影响到他现在的生活。 可当他真的遇到小姑娘,那些记忆便不再是一种折磨,而是一段她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小姑娘还被困在那里,他却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他回忆着那些回忆。 不怒自威的帝王,娇俏天真的公主,沉稳内敛的大将军,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些纷纷扰扰的回忆涌进脑海,将他大脑冲击得再无一物。 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低沉威严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左转,直走再右转。” ——秦王的声音。 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王的声音。! () 130 第 130 章 番外—蒙毅7 蒙毅眼皮跳了跳。 ——这人不是死了么? 还是说,那位小姑娘以自己为代价,把这位封建帝王给复活了?! 木乃伊三的现实版?! 蒙毅脚踩油门,按照声音指引的方向走,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首先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不是先秦时代,大秦亡了两千多年,这位封建帝王哪怕带着他的兵马俑们复活重生,也很难登顶权利最高峰。 热武器打冷兵器是降维打击,他和他的兵马俑们不可能是现代化武器的对手。 当然,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帝王与秦兵是同时代乃至超越时代的强大,他们的复活会让某片区域陷入瘫痪,对各地级市的应急管理与基层人员的动员能力是非常大的挑战。 其次这位封建帝王既然开口指引他方向,就意味着那位小姑娘虽死,但应该还有救,否则以这位封建帝王自他以下皆蝼蚁的高傲,不可能屈尊降贵对他一个省级干部说话。 ——她还有救。 蒙毅眼睛轻眯,果断把油门踩到死。 轿车飞速行驶在迷宫似的道路上。 “她一直在找你。” 蒙毅道,“如果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联系她?” 但低沉威严的声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机械重复着指路的方向,仿佛这个声音并非有生命的物体发出的,而是本能的意识在指引,因为觉得他能救她,所以潜意识里带着他去找她? 蒙毅眉头微动。 ——章邯这种天才都救不了她,作为普通人的他救得了? “我该如何救她?”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蒙毅问声音。 声音依旧没有回答他,仍在继续指路,“右转。” 蒙毅右打方向盘,“你告诉我,我怎么救她,难道是想让我去给她收尸?” 指路的声音微微一顿。 收尸两字似乎刺激到了某种程序,低沉威严的声音短暂停顿一瞬后,声音带了几分凉意,“她不会死。” “她已经死了。” 蒙毅冷笑,“所以,你是让我去给她收尸吗?” “她没有死。” 声音重复着刚才的话,“她会好好活着。” 脾气极好的蒙毅有些烦躁,“她根本没有好好活着,她一直被过去的事情困在会议。” “她不要大好前途与光明未来,她只要她的父亲与她的大秦。” “你作为她的父亲,你既然活着,那为什么不联系她?” “为什么不劝一劝她,让她放弃这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去活在当下,去享受未来?” 咸阳宫,章台殿。 嬴政眸色微沉,“何为虚无缥缈的梦境?” “十一的执念,从不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你看她执念成魔,不人不鬼,要她放 弃自己坚持的一切,去拥抱所谓的未来,但在她心里,她的未来,便是她的执念。”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你非她,焉知她的坚持多么璀璨光明?” 蒙毅眼皮轻轻一跳。 ——这是驳论。 然而讽刺的是,他竟然完全找不到话来反驳这位封建帝王。 “她在做的事情,与你的乡镇振兴庇佑一方百姓同样有意义。” 嬴政声音缓缓。 蒙毅攥了下方向盘。 “或许吧。” 蒙毅不置可否,“在你们看来,没有大秦与你的世界对你们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可在我看来,有些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对现在的自己是一种折磨。” “我不希望她受折磨。” 蒙毅声音微低,“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不应该作茧自缚,荒唐一生。” “她从不荒唐。” 嬴政眉梢微挑。 蒙毅没有再接话。 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辩论的人,更何况他的辩论完全没有意义。 小姑娘的坚持一如他对社会主义的坚持,如果他的国家即将崩塌,那么他会毫不犹疑用上一切办法来阻止它的崩塌。 一个爱国主义无法指责另一个爱国主义对自己国家的疯魔与热爱。 ——是的,他把小姑娘的执念成魔理解为爱国主义。 在声音的指引下,蒙毅终于找到章邯办公地点的入口。 这是一个非常现代化但又极其古典的存在,传统阵法与人脸扫描相结合,很有电影中丝绸朋克的味道。 蒙毅下车,抬头看向红外线扫描,“你能控制人脸扫描仪——” “啪!” 红外线扫描灯骤然崩坏。 刺耳的警报声随之响起。 蒙毅嘴角微抽。 ——果然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看待这些人。 扫描仪被破坏,防弹玻璃大门被打开,蒙毅按着嬴政的指引快步往里跑。 作为章邯的得意之作,这里地形极其复杂,哪怕有嬴政的指路,蒙毅从入口到章邯的办公室也花费了不少功夫,等他历尽千辛万苦来到章邯的办公室,永远光鲜整洁的公职人员此时灰头土脸,袖子与裤子被划破,身上也有多处擦伤,他无暇处理这些伤,一拐一瘸推开办公室的门。 最里面的操作室空无一人。 日常出外勤的章邯不在,甚至就连二十四小时守在操作室的司马炘也不在。 很不对劲。 ——这不是他们这个部门的做事风格。 按照他们部门的传统,哪怕天塌下来了,都得有个人守在操作室里。 “章邯短时间内回不来,司马炘在守着小十一的身体。” 嬴政道,“按绿色的按钮,可以和司马炘通话。” 蒙 毅抬手按按钮,“你为什么懂这么多?()” 嬴政没回答。 操作屏幕骤然被打开,一脸惊恐的司马炘出现在屏幕里,你是谁?怎么闯进来的?!?()?[()” “蒙毅。” 蒙毅自报家门,“先别问我怎么进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帮你们?” “原来是您,吓死我了。” 司马炘的手从腕表处离开,抬手取下自己的眼镜,“您什么都别做,我远程操控控制台。” “贺教授这里需要个人守着,我会让机器把您送过来。” “默默过来之后,我去中心控制室,章邯那里好像出了点问题,现在联系不上他。” 蒙毅眉头微蹙。 他按照司马炘的指引,走进升降电梯,手机瞬间没有任何信号,像是被整个世界所屏蔽,他把手机塞到口袋,闭目感受着周围的安静,然后在一团安静中开了口,“你并不是我历史上所学到的那位封建帝王,而是她创造出来的世界里的帝王。” “你们感知到了她的危险,所以用奇怪的法子联系我的世界,让我去救她?” 嬴政挑眉,“你很聪明,但你猜错了。” “我们谁都救不了她,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朕的十一,远比你想象中更为强大。” 蒙毅眼皮微抬。 ——封建帝王的通病,自负且固执己见。 如果他毫无作用,那么这位封建帝王为什么要给他指路? 蒙毅被升降电梯送到一扇门前。 中心操控室的司马炘已在操作机器,紧闭的房门被打开,蒙毅拿起自己下来之前司马炘让他拿的眼镜,戴上眼镜抬脚走进去。 他并没有看到他想象中的贺教授的尸体,而是看到点点星火,很微弱,弱到不仔细瞧,他根本看不到,像是房间在反光似的,一簇一簇散在周围。 ——她连维持自己身形的能力都没有。 “这就是你所说的她很强大?” 蒙毅走到星火前,对着星火伸出手。 像是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星火主动跳上他指尖,落下之际稍稍有些烫,但完全能忍受,而主动跳上来的星火似是很享受,舒服地簇拥着他,吸取着他指尖的温度。 他隐约看到有光芒在流动。 从他身体传送到指尖,再从指尖渡到星火身上,微弱的火光轻轻摇曳,仿佛比刚才随时都会熄灭的处境好了些。 “对,她很强大。” “正因为她的强大,所以她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否则现在的你早已是死人一个。” “没有人能在自己死后,自己所携带的力量仍不伤人。” “但朕的女儿l,可以。” 蒙毅动作微微一顿。 恍惚间,他有些明白这位小姑娘为什么能死而复生,又为什么能在漫长岁月里存活下来,成为极其强大的存在。 ——老天或许从来不 ()公,但善良且有棱角,温柔且坚韧的人,一定能找到她所坚持的方向。 “十一。()” 蒙毅轻轻出声,你所坚持的东西,的确有意义。?()_[(()” “回来吧。” “你的阿父在等你。” · 大秦宗庙,跪坐在锦毯上的女人缓缓睁开眼。 “孤耳朵出问题了?” 秦昭襄王道,“孤仿佛听到了小蒙毅的声音。” 秦武王道,“你的耳朵没出问题,的确是小蒙毅的声音。” “不是咱们的小蒙毅,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小蒙毅?” 秦昭襄王斟酌片刻,目光落在女人身上,“他在叫你回去?” “你的确该回去了。” 秦庄襄王看了看女人,“你知道该怎么回去吗?” 女人摇头。 片刻后,她抬头看向历代秦王,看他们或年轻或年迈,神色各异却都饱含关切,她眸光微微一顿,慢慢点头,“或许,我知道的。” “怎么回去?” 她的声音刚落,秦武王便迫不及待出声。 她起身,对历代秦王伸出手,“列祖列宗们,请借力量给十一一用。” “十一——该回去了。” 秦王们微微一愣。 ——他们这群早就死了的人能有什么力量? 众王面面相觑。 秦昭襄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孤乃秦昭襄王,稷。” “孤以秦昭襄王之名,庇佑嬴氏子孙长命百岁,福禄康泰。” 其他诸王纷纷开口—— “孤乃秦武王——” “寡人乃秦孝公——” “孤乃秦庄襄王——” “孤乃秦惠文王——” 无数光束落到女人身上。 华光流转,女人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十一,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大秦最璀璨的明珠,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光灿夺目,熠熠生辉。” · 蒙毅指尖星火陡然大盛。 点点星火仿佛被注入无数华光,顷刻间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光芒耀眼到有些刺目,蒙毅有些睁不开眼,他抬手挡了下光,指缝中,光芒似乎在慢慢汇聚成人型模样。 蒙毅立刻移开手。 不是似乎,而是的确。 无数道华光在流转,五光十色,斑斓瑰丽。 华光描绘出人的肢体轮廓,而后是手与脚,脸部轮廓以及极长极长的发。 那是一个韶华正好的女人,身着秦制华服,长发轻挽,金簪璀璨,当她眼睛缓缓睁开,万般光芒尽落她眼底。 她的眼眸依旧空灵,但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她静静看着他,眼波流转间,仿佛有千山暮雪,秋水涟长。 蒙毅呼吸微微一顿。 “蒙毅。” 她叫他的名义,面上带着些许笑意。 蒙毅回神,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些失态。 ——作为一个成年男性,直直盯着一个成年女人的脸的这种事情着实有些不妥。 蒙毅立刻收回视线,点头应下女人的话,“我在。” 沉稳内敛的人鲜少有这种青涩的局促,秦鹤华莞尔,星光在她眼底荡开,“我在另一个世界听了几句话,想问一问你的想法。” “什么话?” 蒙毅看了一眼秦鹤华。 “一些或许会让你大跌眼镜的话。” 秦鹤华一步一步走到蒙毅面前。 这个距离有些近,算不上是安全距离,蒙毅下意识想躲,却被她拽住了衣袖,衣袖脏兮兮,鲜血与尘土混在上面,与整洁光鲜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而略有些慌乱的他,也与她的笃定松弛形成鲜明对比—— “那些话是——” 秦鹤华轻轻一笑,“有人说,你喜欢我。”! () 131 第 131 章 番外—蒙毅 蒙毅眼皮狠狠一跳。 ——简直荒谬。 他对这个小姑娘从无半点旖旎心思。 对她的照拂,来自于公职人员对于孤儿责任感,作为一个公职人员,他有责任让他辖区的群众过上好日子。 知道这个小姑娘的身份之后,他的确不止一次劝说她回正路,还在自己的权限之内给予她最大的帮助,但这是因为梦境的缘故,以及公职人员对于天才的一种保护。 没有人在做过那样的梦之后对她能无动于衷。 也没有一个手握权力的公职人员,在看到这样的天才作茧自缚后不扼腕叹息。 他只想让她放下一切,然后好好过日子。 仅此而已。 蒙毅胳膊被人拉着,身体却拼命往后仰,尽量避开那双眼眸的探究。 这个姿势奇怪得很,他怎么想怎么觉得滑稽,于是抬手拨开秦鹤华的手,不着痕迹与她拉开距离。 ——他们的三观有着很大的分歧,单这一点,他们之间就不可能。 “小姑娘,你被骗了。” 退步几步后,蒙毅站定,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人,“我对你仅仅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呵护,并无其他心思。” 秦鹤华笑了一下,“蒙毅,我早就不是小姑娘了。” 这样的话着实不好接,蒙毅蹙了下眉,别开视线,“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讲,你仍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请不要把我想得那么龌龊,这是对我职业的侮辱。” 蒙毅盯着玻璃外的绿色成荫,“不止我,还有你的蒙上卿,我们都不会对你起不该有的心思。” “我们是你人生路上的指引者,但却不是你人生路上的陪伴者。”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 “啵——” 唇瓣擦过脸颊,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 蒙毅瞳孔微缩,声音戛然而止。 ——这个小姑娘竟然亲了他?! 蒙毅触电般退后,手指一点点向上,慢慢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早已不是小姑娘,风华正茂的年龄,穿着秦制的衣服,梳着秦制的鬓发,金簪簪在她鬂间,金坠子衔着她耳垂,在她脸颊与脖颈之处荡啊荡,而那双他记忆中永远空灵甚至略带空洞的眼,此时有着活泛的人气,眼波流转间,仿佛是洗过天边星辰的秋水。 这样的眸子太亮,蒙毅微微避开眼,喉结滚了下,质问的的话变了调,不像是上位者的温怒,更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你做什么?” 蒙毅道。 “没什么。” 始作俑者一脸淡然,丝毫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我只是想试试,看你有什么反应。” “谁知道你的反应会这么大?” “应激似的。” “ ”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试的?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小姑娘,以后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们这个世界虽然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喜欢与不喜欢这种事,也不是那么随便的。” 秦鹤华眉头微动。 “我对你的喜欢,仅仅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喜爱。” 蒙毅调整了下气息,转过身,面对秦鹤华,一脸正色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不用拿这种事来试我,没有任何意义。” “你还年轻,你的未来拥有无数可能,没必要在大你这么多岁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 那时候的蒙毅义正言辞说着话,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将来要为这些话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安然无恙,我也该走了。” 蒙毅微微一笑,“小姑娘,祝你前程似锦,万事顺意。” 蒙毅转身离开。 这场由年幼之际的梦境所开始的故事,如今终于画上圆满的句号。 小姑娘找到了她的父亲,创建了另一个大秦,她所有心愿都达成,她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这是好事。 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些什么似的,原本被塞得满满的心口空无一物,只剩下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公务。 对于一个闷头搞事业的人来讲,繁重的工作并不会惹人生厌,且恰恰相反,他这种人很容易在枯燥无味的工作中找到人生的乐趣,从而沉浸其中,一发不可收。 ——俗称天选打工人。 但现在不一样。 他听到秦字会下意识抬头,听到十一的数字会笔尖微顿,关于她的一切都成为他的敏/感/点,每个字每个数字都会让他下意识做出反应。 更有甚者,在每次洗脸时,他还会不由自主把脸侧过去,看着那张被她轻轻吻过的侧脸,然后任由那天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他脑海上演。 她的动作太急也太快,他尚未来得及感受她的温度与柔软,她便已站回原地,两只眼睛看着他的反应,仿佛在等他说出什么话或者做出什么动作似的。 他的确有反应,但是反应过激。 他语气坚定地像是在入党,毫不留情反驳她的推测——他对她从无男女之情。 他可真不是一个东西,口是心非这种事情能被他玩得这么彻底。 他早已不是青涩懵懂的毛头小子,连自己究竟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弄不清楚。 三十多岁的他哪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不少猪跑,每年掏出去的份子钱都足以让他奢侈一把,给自己定制一套手工西装。 他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也见过爱的时候死去活来,后来闹到鱼死网破不相往来的情侣变冤家。 见了这么多,他知道当她的吻落在他脸颊时,他的心如鼓擂不仅仅是震惊,还有一种自己都快相信了的自欺欺人骤然被别人揭开的 慌乱。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她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 可不能喜欢。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他已三十好几,与她并肩站在一起,会被别人调侃一句,这是你小叔吧? 十来岁的年龄差对有些人来讲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对于他来讲,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二十几岁时,或许觉得三十多岁的他成熟儒雅风度翩翩,有着二十多岁男人没有的细致温柔。 可等她三十几岁呢?等她四十几岁呢? 等她四十几岁时,他已经快六十,是个半截身体入土的老人,而四十多岁的女人保养得当的话,看上去与三十几岁没什么区别,风华正茂的年龄却陪着一个小老头,她的人生该有多凄凉? 他不希望她余生凄凉。 她年轻,会冲动,会犯错,会有情冷水饱,觉得只要彼此喜欢,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事。 更别提她骨子里带着偏执,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情,天塌地陷她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她可以这样,他不能。 他大她太多,有责任也有义务对他们彼此的人生负责。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误入歧途,却还冲她招手,要她更快一点陷入迷途。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领导,您前段时间捧着一束花儿出去,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秘书抱着一搭文件进来,一边让他签字,一边忍不住问他,“今年能不能喝上您的喜酒?” 沙沙写字的笔尖微微一顿。 “喝不上。”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名字,声音低沉,没有起伏,“她死了。” 他喜欢的小姑娘死在他驱车出去的那一个晚上。 而今活着的,是生活多姿多彩有着父亲陪伴的小公主,不打扰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的未婚妻不幸离世的消息传遍整个机关,自此之后,再没人凑到他面前,问他好事将近的消息。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过,陈善可乏到他几乎能预见自己的未来,常年007的身体大概支撑不到退休便会病倒在岗位上,建/国之后晋升最快也是最年轻的公职人员的猝然离世会成为无数人争相挖取的热点,在他死后留下一部部或者电视剧,用来激励后人警醒后人。 他会英年早逝,而那位小姑娘已大放异彩,和她的父亲联手创建商业帝国,千古一帝在开疆扩土的事情上一骑绝尘,短短数年便做到了行业龙头位置,这个行业做到顶峰,便去涉足另一个行业,商业版图扩张之快让国家都忍不住对他为之侧目。 而他,是那个与他接洽的公务人员。 几年不见,穿着秦制衣服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姑娘已换上一袭晚礼服,挽着她父亲的手出现在众人视线,闪光灯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女人盈盈而笑,得体而端庄。 蒙毅有一瞬的失神。 “你好。” 秦鹤华伸出手,“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蒙毅回神,缓缓握上她的手,你好,秦小姐。?[(()” 大秦的公主很有风度,拿得起,放得下。 喜欢时,便直白问出来,轻轻吻一下,试探你的反应,不喜欢了,便是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挺好。 这样的她真的很好。 眩晕感一阵阵袭来。 面前女人眼皮微抬,身边秘书已搀起他胳膊,“对不住,领导不胜酒力,失陪一下。” ——在招商引资的档口,作为一把手的他不能出现任何负面消息,哪怕是身体上的不适。 他被秘书扶到休息室,秘书一边倒水让他喝药,一边打电话问医生。 秘书拿着小本本记着医生的嘱咐,不曾留意休息室的门被人无声推开,明艳不可方物的人踩着高跟鞋从外面走进来,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她走到他面前,歪着头看着他,似乎在思考,正值壮年的他身体为何这般孱弱。 “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他冲她虚弱一笑。 秘书听到声音,这才转过头,看到突然闯进来的秦鹤华,脸色登时变了,挂了医生的电话,便连忙来拦秦鹤华,“秦总,我们领导正在休息,有什么问题等他休息之后再讨论。” “没事。” 蒙毅轻摇头,“我跟秦小姐说几句话,你先出去。” “?” 领导,您都快成当世焦裕禄了,还想着带病聊工作呢?! 秘书语重心长,“领导,医生刚才交代了,让您好好休息——” “我知道。” 蒙毅点头,“你先出去。” “” 行吧,普通社畜无法理解工作狂的思考方式。 秘书一脸怨念出了休息室。 偌大房间只剩下两个人。 蒙毅起身,翻出茶叶泡了茶。 ——吃药的人不适合喝茶,秘书刚才没泡茶,现在只能他自己来。 泡好了茶,蒙毅斟上一杯茶,给对面的秦鹤华推过去,“秦小姐有事找我?” “我阿父死在四十九岁那一年。” 秦鹤华开门见山,“有人说是家庭遗传因素,历代秦王大多短命,所以我阿父的寿命也不长。” “可我觉得,遗传因素占一部分原因,过于劳累占另外一部分原因。” “如果不是天天把自己泡在政事上,他不可能连五十岁都活不到。” 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太久,曾经的大秦公主说话已没了最初的古味,她抬眉看着蒙毅的眼,没有去接蒙毅推给她的茶,而是直接道,“蒙毅,你想跟我阿父一样英年早逝吗?” “对于古代人均寿命来讲,你阿父享年四十九,算不得英年早逝。” 蒙毅轻笑,“至于我,我也不会英年早逝,只是最近太累了,身体有些吃不消,你知道的,上了年龄的人都 ()会这样。” 秦鹤华眉头微蹙。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蒙毅。 羸弱,把生死挂在嘴边,不是调侃的那一种,而是真的随时都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但她记忆里的蒙毅,是那样年轻,那样意气风发。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卿,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天塌下来他都撑得起。 这样的男人对于小女孩儿来讲是致命大杀器,让她尚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心里便已经住了一个人。 可现在呢? 蒙毅在这个时代也是高官,但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需要人仰视的上卿,他只是一个身居高位但勤政爱民的公职人员,他会上山下乡,手把手教贫困县的人包花束,还会在下来视察的时候看一看周围的庄稼,说一句今年的玉米不如去年的好,他是彻头彻尾的马列主义,厌恶封建帝国主义,心里装的是天下大同,社会主义。 原来的蒙毅为阿父百死无悔,现在的蒙毅,若阿父有复辟想法,他会第一个冲出来劈了阿父。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还喜欢吗? 他根本不是她的蒙毅。 还是喜欢的。 她喜欢他心系天下的赤诚热枕,喜欢他至死不渝的爱国主义。 喜欢他身为上位者,却不把底下的人当蝼蚁,喜欢他的温柔与纯粹,哪怕对着一个陌生人,都会释放十足的善意与耐心。 他还是那个华夏大地的栋梁之材,与前世别无二致的蒙上卿。 秦鹤华默了默。 “蒙毅,你是在害怕衰老吗?” 静了一瞬后,她开门见山,“如果怕,那就在你衰老之前与我在一起。” “你不用担心六十岁的你身边是四十多岁的我,因为我会在你六十岁之前离开你。”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 132 番外—嬴政 番外——嬴政() “政儿......” ?想看道_非写的《我给亲爹嬴政来续命》第132章番外—嬴政吗?请记住.的域名[()]?『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弥留之际的嬴子楚声音极其虚弱,怕自己的长子听不清他的话,他探着身子,吃力抓着长子的手,手背上青筋耸立,强撑着精神道,“你,你现在是大秦的王,以后,以后要做天下的王——” 他的目光太期盼,也太让人无法拒绝,或许是这个原因,在他轻颤眸光的注视下,少年轻轻点头。 嬴子楚笑了起来,“孤的政儿,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王。” “父王、父王会在天上,看你君临天下,统御海内.....”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突然响起,但又突然戛然而止。 抓着少年的手骤然收紧,又慢慢松开。 看着少年的眼满是期许,但又满是遗憾——只可惜,他看不到他的政儿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嬴子楚的手无力垂下。 “王上崩逝——” 寺人声音尖细。 “阿父,阿父!” 成蟜哭得撕心裂肺。 “王上。” 吕不韦仰面长叹。 “君上!” 赵姬扑在床榻。 夏太后痛哭出声,“王儿,我的王儿!” 王翦蒙骜王绾无声垂泪。 华阳太后一声轻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的眼泪。 而作为被君王寄予厚望的少年,他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在坐的众人那么悲伤,他微垂着眼,周围人看不清他眼底情绪,又或者说,在一片悲恸大哭中,无人注意新王的心情又如何。 少年垂眸捡起滑落在床榻上的君王的手,把君王的手两手交叠,平整放在胸前,仿佛君王并不是崩逝,而是安详睡着了,尽管此时的他“睡”得并不安稳,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有沉重的心事萦绕心间,让他无法安睡似的。 少年看了一会儿,对着他紧蹙的眉头伸出手。 指腹落在他眉间,抚平他不愿舒展眉头,他的动作很轻,一下又一下,半息后,那双愁容满面的眉头被他抚平,双目闭着的君主“睡”姿安详,仿佛了无牵挂。 “政儿,你父王方才的话,你可听到了?”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少年,华阳太后擦拭着眼角,余光落在少年身上。 嬴政沉默点头。 众公卿大夫目光齐齐落在华阳太后身上。 华阳太后深受先先王的宠爱,其势力在咸阳根深蒂固,就连先王的登基,都是这位太后的一手策划,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雨。 华阳太后更喜欢二公子成蟜,而不是被先王寄予厚望的大公子政,若这位太后在这个时候动了易王储的念头,那么咸阳城顷刻间便会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众公卿大夫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大秦四年之内连丧三王, ()如今的咸阳城根本经不起又一次的动荡。 “听到便好。” 众公卿大夫的目光全部落在自己身上,华阳太后目不斜视,声音威严说着自己的话,“大秦四年之内连丧三王,朝野动荡,民心不安,你若撑不起秦王的重担,我大秦基业将不复存在。” “政儿,不要辜负你父王对你的期待。” 华阳太后道,“更不要辜负祖母对你的期待。” 嬴政面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孙儿知道。” 这个孙儿从不是把心情写在脸上的直肠子,远不及成蟜讨人喜欢,华阳太后叹了口气,没了与之寒暄的心,“去吧,去见你的臣民,告诉他们,先王已崩,新王登基,你是他们的王,大秦的王。” 吕不韦王翦蒙骜王绾四人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幸好,这位太后是识大体懂进退的,否则新王的登基路不可能这般顺畅。 蒙骜立刻起身,对跪在床榻旁的嬴政做了个请的姿势,“王上,请。” 将军的动作着实快,吕不韦没赶上,便敛了衣袖站在嬴政的另一侧。 ——他才是先王钦定的辅政人,不必与这些武夫争一时长短。 吕不韦在嬴政身侧站定,王翦不急不慢跟着起身,与蒙鷔一起站在嬴政另一侧。 三人选好各自的位置,王绾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吕不韦的那一侧。 吕不韦风轻云淡。 蒙鷔挑了下眉。 王翦波澜不惊。 嬴政面无表情。 华阳太后眯了下眼。 四位公卿重臣分列在嬴政两侧。 少年帝王整理好君王衣袖,扶着床畔慢慢起身。 大抵是在床前跪了太久,起身时,少年身影有一瞬的跄踉,蒙骜眼疾手快,忙抬手扶了一把。 “王上当心。” 吕不韦动作慢了一步,但声音比蒙鷔快,温和声线里透着几分关切,“王上再怎样悲痛先王的崩逝,也该顾惜自己的身体。” 华阳太后手里拿着帕子,慢慢以帕子擦拭着眼角,余光却瞥向吕不韦。 四位重臣之中,蒙骜是典型的关中子弟,豪迈的直肠子,王绾事不关己不开口,王翦是只老狐狸,精于保全自己,一个只知打仗不善政斗,另外两个不触及他们的切身利益不会主动参与政斗,这三人都好对付,唯有这个吕不韦有些棘手。 她一手策划嬴子楚的登基,是嬴子楚的再生父母,但吕不韦同样身有从龙之功,对嬴子楚的重要性不亚于她,否则也不会以商贾之身随子楚入主咸阳,封侯拜相,甚至又在子楚弥留之际被托孤。 功高莫过救主,这样的功劳,又极精明极有能力,若他起了不该有的歪心思,那么多事之秋的咸阳城怕是又起风波。 华阳太后凤目微凉。 察觉到华阳太后的审视视线,吕不韦微微一笑,抬头向华阳太后温和笑了笑。 华阳太后不知可否 (),收回视线。 嬴政微整衣袖?()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从蒙骜手中抽回手。 少年帝王起身往外走。 四人紧跟其后。 小寺人殷勤打开殿门。 殿门外乌泱泱跪着一群人,在王上崩逝的声音传出来的那一刻,所有公卿大夫痛哭出声。 与晚年发疯的秦昭襄王相比,刚刚崩逝的先王情绪极其稳定,待公卿颇为亲厚,堪称一代仁主,如果他继续主政,那么公卿大夫们便不需要每日提心吊胆来上朝,大秦疆域的黔首们的日子也好过,这样休养生息数十年,被秦昭襄王晚年糟蹋的国力便能重新修养回来,再一次成为让中原诸国肝胆俱裂的存在。 可这样的一代仁主,登基不足三年便驾鹤西去,如何不叫人悲痛欲绝扼腕长叹? 公卿大夫们哭得十分真情实意。 王贲蒙恬也在哭,但一边哭,一边警惕观察着殿门,两人虽年少,但也是关中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与嬴政一同长大的儿郎,他们伤心先王的崩逝,但更担心华阳太后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 ——要知道,二公子成蟜远比大公子政更得华阳太后的欢心,当年的华阳太后因先王讨人喜欢而将先王推上王位,如今未必不会因为成蟜更招人喜欢而将成蟜送上王位。 若真发了这一切,他们会毫不犹豫持剑站在公子政左右,护他登基称王。 心里有这样的担心,两人跪得极其靠前,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殿门,右手不约而同按在佩剑上。 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 日出东方,金光漫漫,一点一点洒到从殿内走出来的少年身上,少年身披薄薄金光,恍如天神降世。 ——生来便被人顶礼膜拜的帝王。 尽管此时的他身量虽未完全长成,眉眼尚显稚嫩。 公卿大夫有一瞬的恍惚。 王贲蒙恬心中一喜。 两人快步迎上去,警惕往殿内看了一眼。 殿内的华阳太后并未跟着嬴政一同出来,而是留在 内殿处理先王崩逝之后的后事,两人这才松了口气,但扶在佩剑上的手却并未离开,一左一右站在嬴政身旁。 蒙恬内敛谨慎,与自己父亲站在一列,王贲的跋扈嚣张在咸阳城是出了名的,父亲王翦的示意他仿佛看不见,径直走到吕不韦身边,抬手把吕不韦推到一边,自己站在吕不韦原来的位置上。 王翦眼前一黑。 ——他怎么养出这种荒唐儿子?! “......” 这位少将军的性子一如既往令人讨厌。 不生气。 不生气。 跟这种毛头小子生气划不来。 吕不韦深吸一口气,自动忽略王贲的挑衅。 王翦立刻出来打圆场,自己退后半步,邀请吕不韦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吕不韦点点头,在王翦的位置站定。 王贲啧了一声。 ()——他这位好父亲,委实会给人台阶下。 “王上。” 王贲收回视线,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改了称呼,“节哀顺变。” 蒙恬跟着道,“王上节哀。” 其他公卿大夫们相继反应过来。 ——想象中的宫变没有出现,大公子政顺利登基,他们这群老骨头可以不用被折腾了。 “王上节哀。” 公卿大夫们的劝慰格外走心。 一场极有可能发生的内乱消弭于无形。 但内战会消弭,外战却不会。 中原诸国畏惧秦的强盛,如今大秦王位更迭频繁,朝野动荡不安,正式他们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当然,强盛如秦,哪怕虚也不会是真的虚,所以他们格外谨慎,几国联手,才敢在大秦边境疯狂试探,试探这位十三岁便登基的新王是否能坐得稳秦王的位置,更试探他是否有踏平天下的野心。 ——如果有,那就不要给他这个机会,把他的野心掐灭在萌芽之中。 一个半大孩子罢了,再怎样野心勃勃,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诸王信心满满。 强敌压境,咸阳宫吵成一团。 公卿大夫们吵了一日又一日,到最后也没吵出个所以然,这种情况下公卿大夫们发挥本能,把问题重新抛给嬴政—— “王上,您以为谁领兵最为合适?” “必然是王老将军!” “蒙将军!” “不,吕相国!” 说着说着又有吵起来的趋势,激烈的声音几乎能把房顶掀翻。 一片争执不休中,少年帝王目光落在吕不韦身上。 官拜相国的男人似乎胜券在握,轻轻捋着胡须,面带微笑看着尚显稚嫩的帝王。 少年帝王凤目轻眯。 “孤以为,相国最为合适。” 少年缓缓出声。 端坐在嬴政身侧辅政的华阳太后眼皮轻轻一跳。 另一边的赵姬心花怒放。 ——这才是她的孩子,知恩图报,宅心仁厚,吕不韦对他们母子俩有再造之恩,合该有这样的泼天富贵! 公卿大夫们大跌眼镜,“他?!” “他商贾出身,如何能做得了统帅万军的大将军?!” ——哪怕吕不韦官拜相国,但在很多人眼里,他仍是个低贱的商贾,而不是能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公卿,甚至是在他们之上的相国。 “孤说他可以,他便可以。” 少年帝王声音微沉。 正欲开口的华阳太后动作微微一顿。 恍惚间,她从这位少年身上看到她公公的模样。 那是一位缔造秦强而诸国弱格局的强势秦王,秦昭襄王。 在他执政期间,中原诸王全部活在秦的阴影之下,每日都在担心自己被灭国,如果不是这位秦王晚年昏聩,中原诸国只怕早就不复存在。 而政儿,眉目之间有这位秦王的影子。 不,不止有他的影子,政儿比这位秦王更锐利更野心勃勃,让人丝毫不怀疑,持续百年之久的战乱将会在他执政期间被终结。 华阳太后静了一瞬。 半息后,她慢慢收回视线,没有开口制止嬴政的决定。 商贾为六军统帅,所谓滑天下之大稽也不过如此。 消息传开,诸王们拍手称快。 ——好的,知道新秦王是这样的货色他们也就放心了! 老天开眼,祖宗显灵,那个以一国而欺诸国的秦终于要走向终结了!属于他们的时代要来了! 吕不韦大获全胜,诸王割地赔款。 他们眼中可以任由他们拿捏的孤儿寡母似乎并没有那么好拿捏,这位少年帝王眼光之毒辣,完全不亚于他的父亲,不,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几乎能与那位诸王噩梦的秦昭襄王一较高下。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走了一位老王,又来一位极其年富力强的新王?! 诸王们后知后觉发现,属于他们的时代可能真的要来了——被灭亡的时代要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位帝王尚且年幼,且一堆破事绊住了他手脚,比如说,封侯拜相的吕相国与他母亲的私通,这些让人头疼的事情让诸国得以苟延残喘。 “仲父。” 少年帝王立于宫墙阴影中,吕不韦走近了,少年才冷不丁冒出来一声,“仲父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凌厉凤目映着皎月冷光。 那是比剑芒更锐利更一针见血的存在,吕不韦心头一惊,立刻俯身拜下。 “臣的文书落在宫中,故而前来寻找。” 吕不韦小心翼翼道。 少年帝王收回视线,“既如此,孤让王贲与你一同去寻。” 王贲懒懒挑眉,手指按在腰侧佩剑。 “不敢劳烦少将军。” 吕不韦眼睛看着脚尖,“天色已晚,臣明日再来寻文书。” “仲父可想好了?” 少年帝王声音不辨喜怒,“是今夜寻文书,还是明日再来寻文书?” 吕不韦手指微紧。 “回王上的话,那文书虽重要,但没了这本文书,还有其他处理政务的方法。” 斟酌片刻,吕不韦手指慢慢松开,拱手向嬴政道,“臣回去之后,寻其他法子,至于那本遗失的文书,便留在宫中吧。” “相爷果然是聪明人。” 王贲悠悠一笑,按在腰侧佩剑处的右手离开佩剑,“宫中的文书,相爷还是不要挂念了。” 吕不韦摇头轻笑,“少将军说笑了。” “天色已晚,仲父早些休息。” 少年帝王深深看了吕不韦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那时帝王年少,以为有些事情不需要撕破脸皮,略微敲打,便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他并不介意母亲身边有几个可心人陪着哄着,但这些人不能是一手遮天的权臣,太后的入幕之宾与权臣,他们只能选一个。 可是他忘了,他的母亲从不具备优秀政治家的思维,她只是一个没那么精明的普通人,她容易被骗,也容易头脑发热走弯路,比如说,为了一个野男人,竟要与他刀剑相抵,母子陌路。 “蒙毅,你守着陛下,我去处理这件事!” 平日里永远懒散不着调的王贲翻身上马,杀气腾腾。 “不,孤要亲自去。” 寺人取来战甲,嬴政抬手着甲,目光看向母亲所在的宫殿。 一个野男人,值得吗? 值得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也要与那个野男人在一起?! 道_非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希望你也喜欢 133 番外—嬴政 番外—嬴政2 寺人伺候嬴政着甲。 甲胄披身,小寺人小心翼翼捧来佩剑。 嬴政抬手接过佩剑,吉金剑在他掌心握定,左手执剑鞘,右手握剑柄,长剑出鞘半寸,锋利剑芒刺得众人心头一凛。 王琯脸色微变。 王上再怎样天生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可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如何受得住生母为了一个野男人来杀自己的事情? ——若王上亲临甘泉宫,太后的性命怕是保不住。 王上雄心壮志,英明神武,是一位注定名传青史的千古一帝。 名传青史,便意味着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被后人翻来覆研究,哪怕微不可查的一点小事,都会被放得无限大,更别提这种生母决裂为人诟病的事情。 王上不能沾染这种事情。 千古一帝不能白璧微瑕。 大秦已经出了一位欺母驱舅杀白起的秦昭襄王,如今的王上万不能做第二个。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王琯快步上前,拦在嬴政面前,“陛下,这种事情何须您亲自出面?” “昌平君已控制甘泉宫,此事交给昌平君来处理便好。” 宫廷秘事臣子不便插手,但昌平君不同,是华阳太后的族人,天然便压赵太后一头,况昌平君与王上一同长大,情意不比寻常,旁人来处理只会按部就班走流程,但他不会,他会考虑王上的感受,在不伤及王上面子的情况下把事情处理妥当。 “王上,您还是留在宫中。” 王绾斟酌片刻,苦口婆心,“您若去了甘泉宫,必会伤了您与太后之间的母子情分,倒不如留在宫中,让昌平君去处理,若他处理得不妥当,您再出面缓和一二,如此一来,方不伤您与太后之间的和气。” 嬴政脚步微顿,凌厉目光落在王绾身上。 蒙恬皱了皱眉。 ——太后为了嫪毐起兵诛杀王上,王琯竟还在思考如何不伤王上与太后之间的母子情分? 若太后还顾念半分与王上的母子情分,又怎会为一个野男人起兵谋反?! “孤与母后之间的和气?” 嬴政看着王绾,凉凉出声,“孤与母后之间还有什么和气?” “王上,您这话便是气话了。” 王琯迎着少年帝王锐利视线,叹了一声,“先王在吕相的护送下回秦之际,您被留在赵地,与太后相依为命。” “彼时秦军大胜而赵军大败,赵王既恨秦军骁勇,又恨先王不辞而别,便全国搜捕您的下落,要杀您以祭旗。” “危难关头,是太后护着您,您才在赵地活了下来,才有了先王去接您,才有您登基为帝,是为现在的秦王。” “太后待您如此,您与太后怎会没有母子情分?” “况先王已崩,太后年轻守寡,身边有几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也是应当的。” 王琯循循善诱,“您为人子 (),何必计较这种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何苦对太后身边的人喊打喊杀的?” 蒙恬梗了一瞬。 ——那叫王上对嫪毐喊打喊杀?王绾简直在胡言乱语! 嫪毐借太后威风,在外面狐假虎威欺男霸女也就罢了,甚至还口出狂言,说自己是王上的假父,王上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谁能受得了?更别提一国之王的王上。 王上不过略微敲打嫪毐,嫪毐便撺掇太后起兵造反,若不是王上早有提防,只怕这会儿的王上已在地下与先王团聚。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嫪毐与王上之间的关系再无缓和的可能,嫪毐必死无疑,太后也会被波及,但王上是重情之人,不会伤及太后性命,所以王琯根本没必要这般劝阻,不让王上亲至甘泉宫。 “大夫此言差矣。” 蒙恬皱眉出声,“若非嫪毐步步紧逼,王上又怎会注意到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在无足轻重四字上,蒙毅加重了声音,“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罢了,也值得王上知晓他的存在?” “可惜,此人作恶多端天理难容,王上杀他,并非为太后,更为大秦黔首。” “黔首们省吃俭用交上来的赋税,不是为了奉养这种恶徒。” 蒙恬滴水不漏。 王琯稍稍松了口气。 不幸中的万幸,此时陪在王上身边的人是蒙恬,而不是那位只会火上浇油的王贲,否则今日的事情绝不会善终。 与王贲相比,蒙恬识大体,知进退,只要与他讲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他不仅不会质疑自己的决定,还会帮着自己一起劝王上。 王绾道,“少将军所言甚是,嫪毐死不足惜,纵然夷其三族,黔首也只会拍手称快。” “但嫪毐可死,太后万万伤不得,王上是注定要改变天下格局的人,何必沾染这种留人话柄的事情?” 蒙恬眼皮微跳,瞬间明白王琯的担忧。 虎狼之国的虎狼之君根本没有名声可言,更别提之前还出了一位拉低君主道德底线的秦昭襄王,让秦王们原本便声名狼藉的名 声更加雪上加霜,在六国黔首心里,秦王们与夏桀商纣没什么区别。 王上若只想做秦王,名声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可若想想一统天下,做九州四海之主,那名声这种东西便至关重要,甚至不在所向披靡的秦兵之下。 秦人悍勇,足以支撑王上的雄心壮志,实现王上横扫六合的愿望,可九州归一之后呢?是休养生息的治理,让六国遗民不去思念旧主,认同自己新秦人的身份,将王上视为结束百年战乱的神祇。 秦王是夏桀商纣,六国遗民畏之如虎,又怎会心甘情愿归顺? 秦王是圣贤之君,是一代仁主,六国遗民才会心甘情愿归顺。 ——很显然,一位连自己生母都容不下的帝王,与仁主没有任何关系。 思及此处,蒙恬脸色变了几变。 ——王 ()上需要贤名,一统天下的帝王想让天下归心,单靠所向披靡的秦兵远远不够。 “世人之言很重要么?” 少年帝王缓缓出声,“朕为什么要在意庸人庸语?” “王上——” 蒙恬眼皮一跳。 嬴政目光落在蒙恬脸上。 那双凤目太冷冽也太孤寂,蒙恬心头一紧,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王上是人,并非冰冷的物件。 “王上,出发吧。” 静了一瞬后,蒙恬沉声开口,“昌平君已控制局面,少将军已在前面开路,臣护送王上前往甘泉宫。” 少年帝王清列眸光微微一动。 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笑得温和含蓄,“王上,臣永远支持您的任何决定。” 最后一个能劝帝王的人彻底倒向帝王,王绾脸色微变,“蒙恬!” “大夫,王上首先是人,是秦人,其次才是秦王。” 蒙恬拱手向王绾道,“大夫,请恕蒙恬无法劝说王上。” “出发!” 蒙恬一声令下。 “……” 果然少年人的特性就是少年血性,容易冲动,再怎样沉稳谨慎的少年,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把是非大局抛之脑后。 王绾头大如斗。 “大夫,怎么办?” 蒙恬护着嬴政往外走,周围公卿大夫围在王绾身边。 “还能怎么办?” 王绾快步追上去,“与王上同去甘泉宫!” 祖宗保佑,赵太后万万要克制住自己,不要再说些刺激王上的话,否则这场闹剧简直无法收场。 王绾的祈求完全落空。 在这种事情上,历代秦王从不庇佑不被上苍偏爱的少年帝王—— “我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当宫外的叛乱被平定,嫪毐被诛,族人被夷,保养得极好的赵太后一声尖叫,抓起案几上的漆器狠狠砸向嬴政,“我为什么要有你这样的儿子!” “王上当心!” 王绾吓了一跳。 昌平君微惊,“保护王上!” 但两人此时在劝解赵太后,而嬴政站在另一侧,两人根本来不及阻拦砸向嬴政的漆器—— “砰!” 漆器砸在额头,发出一声轻响。 鲜血顺着额角落下。 蒙恬闷哼一声。 “王上,您没事吧?” 昌平君快步上前。 嬴政从蒙恬身后走出。 不幸中的万幸,蒙恬立在嬴政身后,且自幼习武的少年反应极快,在赵太后抓起茶盏的那一瞬便将帝王护在身后,否则此时额头鲜血淋漓的便是帝王而不是这位少年将军。 王绾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侍从传医官,“速传医官。” “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蒙恬接过昌平君递来的帕子,随手擦了下额头上的血迹,另一只手不着痕迹拉了下嬴政衣袖。 隔着衣袖,嬴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一双凤目如墨色般铺开,冷冷看向歇斯底里的赵太后。 昌平君蹙了蹙眉。 王绾摇头叹息。 ——今日之事,怕是不得善终。 “母后,仲父也还,嫪毐也罢,孤从未放在心上。” 嬴政拾阶而上,“这些陪您解闷的玩意儿,您想要多少,孤便能给您多少。” 赵太后止不住颤抖,“他们不是玩意儿!” “您是孤的生母,您给了孤生命,在父王抛弃孤之计,与孤相依为命,护着孤长大成人。” “没有您,便没有如今的孤。” 嬴政静静看着赵太后,“孤是感激您的。”! 134 番外—嬴政3 番外—嬴政3 “你会感激我?” 赵太后抬手指着慢慢向她走来的少年,身体止不住颤抖,“你与你父亲一样,都是没有心肝的人!” “秦赵两国交战,我却被你父亲留在赵国,赵王找不到你父亲,便把气撒在我头上,若不是我家中还算有些势力,偷偷将我藏了起来,只怕我早就成了赵王的刀下鬼!” 往事涌上心头,赵太后一阵心酸。 她虽不是出身王孙贵族,但家里在当地也算小富,父母娇生惯养长大的娇女郎,平生没吃过什么苦,她生得好,又略有家资,喜欢谁了,便与谁在一起,不喜欢了,便不在一起,当下民风开放,无人指责她的荒唐。 她喜欢吕不韦,便与吕不韦在一起。 每当吕不韦经商回来,她与吕不韦便日夜厮守,仿佛他们是真的夫妻。 但他们又不是夫妻,充其量不过是姘|头。 姘|头便姘|头,她过得开心就好了,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她从来是务实的人才不会为了别人的看法来委屈自己。 只是父母觉得吕不韦是良配,旁敲侧击问他们的婚事,她笑着含糊过去,却没有与吕不韦成婚的打算。 她总觉得,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嫁一个商人草草一生。 ——似她这样天香国色的人,嫁给将相王侯才不算辜负。 老天素来偏爱她,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花容月貌,很快,她遇到了她的将相王侯——质子异人。 那时候的异人还只是一个不被秦王重视的王孙,被丢在赵国做质子,日子过得朝不保夕。 虽生活窘迫,可他却生得很好,气质更是一等一的出挑,哪怕穿着寻常衣服,腰间连块玉珏都不曾悬挂,也能将周围的男人们衬成土鸡瓦狗。 她隔着屏风看异人,那人隽秀儒雅,举止风华,单是那张脸,就足以让她倾心,更别提他还是秦的质子,是秦王孙,是她立志要嫁的王孙贵族。 ——只是现在落魄了点,身边没有仆从伺候,不过问题不大,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钱。 待异人走后,她便与吕不韦挑明自己的心意,似异人这样的人才是她要嫁的人,出身好,相貌好,脾气秉性更是一等一的好,而不是他商贾吕不韦。 精明的商人眸光微闪,面上似笑非笑,“你我相好一场,我怎舍得抚了你的心意?” 男人将她垂在鬓间的发轻轻挽在而后,动作温柔而缱绻,她抬手勾着他的手,弯着眼睛瞧着他,“你答应了?” “当然。” 男人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亲吻着,“快则十日,慢则月余,我必达成你的心愿。” 她便笑了起来,“如此,倒也不枉我与你好一场。” 当时的她以为是吕不韦顾念旧情,所以轻而易举答应了她要嫁异人的要求,直到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一切都是吕不韦的全套,而她,不 过是吕不韦奇货可居中的小小一粒棋子而已。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成功嫁了异人,成为秦王孙的正妻,异人没什么钱也无妨,她有钱,足以供养得起花销并不大的秦王孙,支撑到有朝一日异人回秦,她舒舒服服做在秦国做王孙贵族。 老天向来偏爱她,她的愿望再一次达成,异人竟真的回了秦,承宠华阳夫人膝下,从不受重视的质子,成为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可她却被异人留在了赵国。 秦赵两国开战,吕不韦耗尽家资才换来他与异人的回秦,怎能带上她这个拖油瓶? 更何况,异人的妻子与孩子是最好的掩护,他们在赵,赵王便不会怀疑此时的异人已悄悄回秦。 那时的战国时代没有悔教夫君觅封侯的诗句,否则她定然深以为然,将写诗人引为知己。 那时的她只知道她前半生的好运气在异人回秦的那一日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逃亡与折磨。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略有家资,大把大把的钱撒下去,才换来她与儿子的几日安稳。 可见了钱的官吏就像吃了肉的豺狼,永远不知道满足,今日给了钱,明日还要给,后日更是省不了,父母辛苦半生才置办下来的家资,不过半年时间便被他们搬走大半,曾经富甲一方的赵家,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为了躲避官吏们的搜捕,也为了躲避他们的与狮子大张口,她与父母不得不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搬到偏僻乡下过日子。 但祸事从不单行。 在与官吏们缠斗的这半年时间里,她的父母油尽灯枯,相继离世,办完父母葬礼,所剩无几的钱更加捉襟见肘,捉襟见肘到让她这个只知享乐不知经营的人都开始扣扣搜搜,连漂亮衣服都舍不得买。 衣服不能买孩子却还要养,牙牙学语的婴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穿衣万万马虎不得,她省下来的钱全部填在他身上,她日渐消瘦,他却福娃娃似的白白胖胖,仿佛她瘦下来的肉全部长在了他身上。 可单给孩子吃喝是不够的,他不是普通家的孩子,而是秦王孙的儿子,他不仅要吃饱穿暖,更要习四书五经 ,通晓诸国语言,只有这样,才不会回秦宫之后被人瞧不起,说他是商户女生的孩子,就是没见识。 她才不要让她的儿子被人瞧不起。 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嫁给异人,一为异人的脸,二为的是扬眉吐气,不再让子孙后代当被人轻视的低贱商人。 她的儿子是王孙贵族,是高高在上的王族,被所有人仰视膜拜的王族,而不是商人之后! 她典卖了自己的钗环首饰。 连带着那些吕不韦送给她的奇珍异宝,全部被她咬牙卖掉,不就是钱吗?她凑就是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舍不得钱财换不来儿子博学多才好眼光。 她算是看明白了,吕不韦秦异人那两个狗男人根本靠不住,她后半生过得是好是坏,还得看她儿子的造化。 儿子能当王孙贵族,她就是舒舒服服的太夫人,儿子若能问鼎帝位,那她就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为了以后的太后日子,现在卖些钗环首饰都是值得的。 ——若能当太后她想要什么样的首饰会没有?甚至就连她的前相好吕不韦,在她面前都得恭恭敬敬。 事实证明,砸锅卖铁给政儿请师父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政儿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一个人,吕不韦与秦异人绑一块也不及她儿子,而政儿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竟真的成了秦王,让她做了秦国的太后。 她成了大秦的太后,终于能苦尽甘来,过些舒心日子,可吕不韦竟畏惧政儿逐渐长大,不敢与她亲近,而敢与她亲近的嫪毐,竟被政儿夷三族! 连自己想过的日子都过不了,她这个太后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她当太后是为了随心所欲的,不是被束缚在太后的规矩里,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 “你父亲当年为了太子之位抛下我,如今你也一样,为了你所谓的面子,完全不顾惜我的死活!” 赵姬破口大骂,“你身为秦王,后宫姬妾无数,我为秦王之母,为王太后,凭什么连一个嫪毐都不能有?!” “民间丧夫寡妇尚能再嫁,凭什么王太后不可以?” 赵太后歇斯底里。 “因为民间丧夫寡妇不会与新欢一起谋害自己先前的孩子。” 嬴政声音冷冷。 赵太后动作微微一顿。 “母后,孤说过,供您取乐的玩意儿,您想要多少,孤便给您多少。” 嬴政凤目轻眯,“但那些玩意儿若想染指权势,便只有死路一条。” 赵太后微愣,随即大喊出声,“嫪毐没有!” “他只是爱财,他只是——” “事到如今,您还想护着他?” 嬴政骤然出声,阴冷声音打断赵太后的话,“他已起兵谋反,他想要孤的性命!” “你说谎,他没有!” 赵太后尖叫,“是你,是你诬陷他,网罗罪名想要他死!” 昌平君皱了下眉,“太后,王上乃秦王,他若想杀人,不需要任何罪名。” 赵太后声音戛然而止。 “不,嫪毐不会的。” 赵太后止不住摇头,“他只是爱财了点……” “王上,那两个孩子被我找到了。” 伴随着婴孩儿的啼哭,王贲大步流星走进殿 赵太后身体剧烈一抖。 她一点一点抬头,入目的是她藏得极好的两个孩子,一个刚学会说话,一个正在襁褓之中,被王贲一手抱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娘!阿娘救我!” 大一点的孩子拼命向赵太后招手。 “哇——” 小一点的孩子哇哇大哭。 赵太后如坠冰窟。 王贲眉梢微挑,抬头看着满脸泪痕的赵太后,“赵太后,您藏得好生严密,让臣好找。” 赵太后遍体生寒。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冲向抱着两个孩子的王贲,“王贲,快放了他们!” “你们已经杀了嫪毐,为什么还要对他们下手!” 但习武之人远比养尊处优的太后身手灵活,抱着孩子稍稍转身,便避开赵太后的抢夺。 “别伤害我的孩子!” 抢不到孩子,赵太后疯狂扑打王贲。 昌平君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寺人快步上前,拉住情绪失控的赵太后。 “太后,您失态了。” 张扬跋扈的少将军一改往日的慵懒散漫,抬手举着小孩,一双星眸凌厉似剑芒,“您只有一个孩子,那便是秦王。” 赵太后瞳孔骤然收缩,“不——” 秦赵两国交战,我却被你父亲留在赵国,”! 135 番外—嬴政4 番外—嬴政4 “一个嫪毐尚能假借太后之命起兵诛杀王上,太后所生的两个孽子,长大之后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王贲看着声嘶力竭的赵太后,声音缓缓,“能威胁到王上的东西,不应该存在这个世上。” 长剑出鞘。 嬴政掀了下眼皮。 “不要!” 赵太后摇头尖叫,“不要伤害他们!他们不会威胁到王上的!” 赵太后剧烈挣扎着,想要挣脱寺人抓着她的手,“他们不是先王的骨血,怎么可能威胁到王上的地位!” “王上,我求求您,不要杀他们。” 政儿l的称呼变成王上,赵太后哀声祈求,“嫪毐已经死了,您就放过他们吧!”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是你的亲弟弟啊!” 嬴政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王贲抱着的两个孩子身上。 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一个牙牙学语,刚学会喊阿娘,两个孩子被王贲抱着,眉目之间与他有几分相似。 ——但更多的是嫪毐,那个狗胆包天自称他假父的男人。 嬴政艳丽凤目轻轻眯了起来。 王贲看了一眼嬴政,少年手指紧紧攥着衣袖,仿佛随时都会有探出来的可能。 王贲凌厉星眸闪过一丝狠厉,“王上的弟弟只有一个,那便是长安君!” ——这种孽种根本不应该存活于世。 “少将军不可!” 昌平君眼皮一跳,抬手去拦。 王绾大惊,“少将军莫要莽撞!” 但已经来不及,自幼习武的少年反应极快,两人尚未奔到王贲面前,王贲的长剑已经刺出。 哇哇大哭的声音戛然而止。 偌大宫殿陡然安静,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赵太后如被人抽走所有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发不出半点声音。 鲜血一滴一滴砸在绣着祥云纹的地毯上。 嬴政呼吸微顿。 刚刚探出去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昌平君叹了口气。 太后为君,太后所生的孽子当然也是君,以臣弑君是大忌,抄家灭族都不为过,可尽管如此,王贲还是选择在不征求王上的意见的情况下便将赵太后所生的孩子诛杀,这位少将军对王上的忠心可见一斑。 若王上性格薄凉些,如同当年的秦昭襄王一样,那么王上完全可以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将王贲推出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王贲满门绝灭,而王上清清白白。 ——如同当年被卸磨杀驴的武安君一样。 昌平君轻轻摇头。 “太后,节哀。” 昌平君走到赵太后面前,轻轻将瘫软在地的太后掺起来。 被人支撑着身体,赵太后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啊!” “您还有王上。()” 昌平君温声安慰,抽出帕子递给赵太后。 亲卫躬身上前,接过王贲手里没了气息的孩童。 另一个亲卫送上一方锦帕。 王贲抬手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佩剑,染血的佩剑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他长剑还鞘,发出一声轻响。 “太后,您的孩子只有一个,那便是王上。2()2[()]『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王贲挑眉,懒懒出声,“不过这两个小东西既然是您生出来,那便给他们一些体面,不让他们与嫪毐一样五马分尸。” 赵太后微微一愣。 ——嫪毐竟被五马分尸?! “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嬴政敛眉,声色淡淡。 “王上仁慈。” 王贲眸光轻转,吩咐左右,“去,厚葬了。” “喏。” 亲卫抱着孩童退出殿门。 赵太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的情人被五马分尸,她的孩子被王贲一剑刺死,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嬴政她的儿l子嬴政。 多么讽刺,她的儿l子杀了她的情人,杀了她另外两个孩子。 “嬴政,你这个杀弟欺母的暴君你不得好死!” 赵太后终于回神,嚎啕着扑向嬴政。 嬴政抬眉。 昌平君摇头叹息。 “太后不可!” 王绾连忙去拦。 王贲眼疾手快,立刻挡在嬴政面前。 “啪!” 一声清脆巴掌声响在大殿之上。 王贲脸上登时肿起五个手指印。 “嘶——” 王贲左手微抬,蹭了一下自己被打的右脸,“太后好力气。” 嬴政眼底闪过一丝不豫之色。 “您为君,我为臣,君打臣天经地义。” 王贲抬头看赵太后,“但王上,可不是您想打便能打的。” ——他简直不敢想像,王上脸上顶着这样的巴掌印去上朝的事情。 “拿下!” 王贲冷声纷纷亲卫。 嫪毐叛乱,王贲前来平叛,带过来的全是自己心腹中的心腹,莫说只是拿下太后哪怕是先王死而复生,只要王贲一声令下,他们连先王都拿拔剑。 “喏!” &n bsp;亲卫悍然上前,按下隔着王贲扑打着嬴政的赵太后。 王绾有些不满,“不可对太后无礼。” 话虽这样说,却没有阻止亲卫们拿下赵太后。 ——漂亮话说说就行了,哪能真把太后放了? 现在的赵太后完全没有理智可言,若是真伤到了王上,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绾走上前,温声细语安抚赵太后,“太后,您这是何苦?” “没了嫪毐,还会有更好的来伺候您,可若没了王上,您还是大秦的太后吗?” “呸!” ()赵太后冲王绾啐了一口,“你以为我想当这个太后吗?” 嬴政眸色微沉。 王贲面上有些不耐。 昌平君剑眉微蹙。 王绾脸色微变。 倒不是因为被赵太后啐了一口的缘故,而是因为赵太后在抚王上逆鳞。 ——不当大秦太后,便意味着不认王上这个儿l子,一国之主的王上,在太后心里的位置竟比不上太后的情人与私生子。 “哪朝哪国的太后要在王上死后守寡的?” “只有你们秦朝!” “民间黔首尚能在死了男人之后改嫁,凭什么太后不可以?!” 丧失理智的赵太后不曾注意到嬴政脸色,大喊大叫发泄着自己的怒火,“当了太后之后连婚嫁自由都没有,这样的太后当着有什么意思!” “母后果真不想当大秦的太后?” 沉默良久的嬴政缓缓出声。 “不想当!” 赵太后破口大骂,“我不仅不想当大秦的太后,更不想当你的母亲!” “我怎会生出你这样屠杀亲弟的暴君!” 王贲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太后!” 王绾心头一惊。 ——这话一出,太后与王上的关系便再无缓和的可能! 王绾慌忙补救,“太后病了。” “来人,召医官给太后看病——”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嬴政打断,“既如此,孤便成全母后。” “自今日起,大秦再无太后。” 嬴政凉凉出声。 赵太后微微一愣。 昌平君抬手掐了下眉心。 ——简直荒唐。 王贲这才松了一口气。 很好,今日之后,他再也不用容忍旁人以太后来攻击王上。 “王上三思!” 王绾大惊,“大秦怎能没有——” “大夫,大秦没有太后的日子多了去了。” 王贲打断王绾的话,“只要王上在,有没有太后有什么重要的?” 他最讨厌这些大道理。 明明是万人之上的王,却被条条框框束缚着,还不如普通人来得自在。 “少将军,太后在世却没有太后,你让天下人怎么看待王上?” 王绾再也忍不住,“王上是秦王,是一国之主,不是走卒贩夫,可以随心所欲任性胡来!” “王上身上如今担的是大秦的江山万里,未来是九州天下!” “若连自己生母都容不下,又如何容得下九州百姓与四海黎民?!” 嬴政眯了眯眼。 王贲有些不耐烦。 ——他就知道,一旦王上作出这种决定,势必会引起以王绾为主的公卿大夫们的疯狂抵制。 对于这些公卿大夫们来讲,王上的贤名比什么都重要,哪怕秦人所向 披靡(),踏平六国不过是时间问题?[()]?『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求王上有一个好名声,因为只圣明的王,才会让四海归心,而不是思念旧主,日日想着叛乱。 可圣明的王首先是人,其次才是王,若连一个普通人该有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又怎能对自己治下的百信心生怜悯? “大夫,百姓若安居乐业,王上怎会容不下?” 王贲不耐道。 此时的他只是仰仗父亲的儿l郎,在朝中并未担任重要官至,他的话起不了多少作用,但他还是要说——在他心里,王上的感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王上是所有人的王上,但更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公子政。 王贲已做好自己独面王绾的攻讦,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听到沉默良久的昌平君突然出声,“少将军所言甚是。” “百姓忠君爱国,王上如何容不下?” “王上不仅容得下忠心耿耿的百姓,更容得下敢于直谏的忠臣良将。” “一如此时的大夫。” “若非王上有容人之量,乃一代明君,只怕此沙的大夫早就尸首分离,被夷三族了。” 王绾脸色微变。 ——素来苦口婆心劝王上做明君的昌平君怎会说这样的话? 这不是由着王上胡闹吗?! “昌平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王绾不敢置信看向昌平君,“王上废除太后的消息一旦传出,便意味着王上再无名声可言!”! ()道_非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希望你也喜欢 136 第 136 章 番外—嬴政5 王绾简直不敢相信耳朵,“昌平君,你在说什么?” “这种事情怎能由着王上的性子?” 王绾上下打量着一脸平静的昌平君,他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话竟从他嘴里说出来,“你要知道,王上志在天下,而非一个秦王!” “我当然知道。” 昌平君眸色有一瞬的暗淡,“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委屈求全。” “你们的王上何时蹭委曲求全?” 赵太后讥讽出声,“整个大秦都是他的,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连自己的母亲与弟弟都可以——” “太后,您就少说两句吧!” 王绾头大如斗,打断赵太后的话。 嬴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不是诧异生母的讽刺,而是因为昌平君的话。 似是察觉到嬴政眼底的疑惑,昌平君向嬴政拱手道,“王上志在天下,龙骧虎步,气吞万里,圣贤之名于王上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王上欲提王师踏平六国,那么兵强马壮猛将如云才是王上需要关心的事情,而非大秦究竟要不要有太后。” 赵太后慢慢止住了哭。 ——所以,这帮公卿大夫们根本不在意太后是否存在?王上是否作出杀弟欺母的事情来? 对他们来讲,王上是王上,这便够了。 至于其他事情,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这些“小事”里包括王上连自己的嫡亲之人都容不下?! “再者,王上虽有杀弟欺母之嫌,但此为嫪毐欺人太甚,而太后也被嫪毐利用,王上逼不得已,所以才不得不为之。” 昌平君的声音不急不缓,“嫪毐威胁到王上,王上以雷霆手段除之,太后听信奸佞之言,起兵谋反,王上便诛杀其身边之人以正视听。” “对待太后与太后身边之人尚且如此,若旁人冒犯了王上,王上又是怎样的霹雳手段?” “此为另一种形式的威慑。” “可让秦军尚未兵临城下,便让诸王心胆俱裂,不战而降。” “正是如此!” 王贲哈哈一笑,“大秦乃虎狼之国,一怒天下惧,才是秦王本色。” 王绾气结。 ——简直驳论! 打天下需要所向披靡的秦兵,可治天下,却需要仁君仁治,而不是简单粗暴的不和谐的声音便要消失。 但他的话显然无用。 王翦蒙鷔在这种事情上只会支持王上,当昌平君也开始支持王上的时候,这件事便再无回转可能。 公卿大夫与将军们的平衡彻底被打破。 当昌平君开始站队,以王绾为首的公卿大夫再也无力形成掣肘武将们的势力。 当公卿大夫无力阻止武将们的疯狂扩张,当少年帝王在处理完赵太后的事情后,这个被世人骂了百年之久的虎狼之国 的大秦,终于把横扫天下提上日程。 “孤从未想过,你会在这种事情上支持孤。” 朝议之后,嬴政留下昌平君,为赵太后的事情,也为秦兵扩张的事情。 嬴政抬眉看着温文儒雅的昌平君,斟酌片刻道,“你若为难,不参与这些事情也无妨。” “扶苏年龄渐长,到了该开蒙的时候,旁人孤不放心,只有你做他的太傅,孤才能真正放心。” 昌平君笑了一下,“王上多虑了。” “我虽是楚人,可生于秦,长于秦,仕于秦,对我来讲,秦才是我誓死效忠的母国。” 嬴政眉头微动。 他不是没有听过那些流言蜚语,也不是没有撞见陪嫁的楚女向嫁给他的楚国公主献策,要她探听他对楚国的国策,以此来保全楚国,让楚国在与秦国的对峙中占据上风。 可无论是昌平君,还是他的发妻楚国公主,这对兄妹俩从不曾动摇过自己的想法,他们的心在大秦,在他身上。 事实上,他也值得他们抛下楚国,把身家性命乃至家族荣耀压在他身上。 ——他如今是秦王,未来是天下主,昌平君便是未来的国相,发妻便是未来的王后,扶苏便是天下的太子,他们与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然,除了富贵荣华,他这个人也值得他们托付一生。 嬴政抬头看昌平君,“孤即将对楚国用兵,不想你难做。” “若你觉得为难,便先去做扶苏的太傅,待楚国事情了结,你再入朝参政。” “王上若将我闲置在家,才是让臣真正难做。” 昌平君摇头轻笑,“还是说,王上怀疑臣对王上的忠心?”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嬴政道,“孤纵然怀疑王绾对孤的忠心,也不怀疑你对孤有二心。” 年轻的帝王说得那般干脆又那般笃定。 那时候的他,是真的将昌平君视为心腹,也真的将楚国公主视为发妻,更将长子扶苏视为自己的继承人。 可在这种事情上,老天从来苛待他,在经历过父亲的抛弃,母亲的兵乱后,他迎来心腹的背叛与枕边人的无情背刺。 李信与蒙恬,两颗冉冉升起的将星,继王翦蒙鷔之后的帝国猛虎,所向披靡的将帅之才,才干不在王贲之下。 若无意外,他们将带领悍不畏死的秦军将踏平楚国,助他们誓死效忠的帝王一统天下,可年轻帝王的人生路上出现的最多的便是意外——昌平君反叛。 这个帝王推心置腹的公卿,自由一起长大的玩伴,为了他的故国楚国,毅然决然选择背叛他。 不止昌平君,还有他的发妻,他的枕边人,他长子的生母,也选择背叛。 ——为了他们的故国楚国。 昌平君在秦国位高权重,对秦军对楚军的作战计划一清二楚,在他的帮助下,楚军大胜,二十万秦军埋骨他乡,而帝王最为信任的昌平君摇身一变,成为楚人 推举的新楚王。 天下格局为之改变。 年轻的帝王勃然大怒。 他被父亲抛弃过,被母亲背叛,亲缘淡薄如他,从亲情上获取的温暖屈指可数,但在友情与君臣情上,向来苛待他的老天似乎终于开了眼,给了他挚友与心腹,可现在,他却被心腹挚友背叛,背叛的代价是二十万秦军的性命,是奄奄一息的楚国死灰复燃,他的挚友成了他要置之死地的仇敌。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是将你原本拥有的东西一点一点撕碎。 如果不曾拥有,那你便不会有所期待,可你若被人真情实感拥护过,被热切的目光注视过,被力排众议支持过,那你怎么可能不对他以诚相待以心托付? 可被你这般重视这般信任的人,却成插在你心口的一支利箭。 ——来自心腹之人的背叛最为致命。 帝王连夜出宫,请称病在家的王老将军重新掌兵。 六十万大军兵发楚地,才将楚人彻底消灭,可胜利的凯歌传到咸阳,为大秦南征北战的老将军也油尽灯枯,不过数日,便撒手西去。 老将军原本可以寿终正寝的,埋骨他乡的二十万儿郎原本也可以衣锦还乡,可是他们没有,老将军为将大秦旗帜插在楚地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无数关中儿郎永远长眠他乡。 可这样的背叛只是一个开始。 华夏之地上的第一位皇帝,他的一生都在被背叛,被辜负。 当他终于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南击百越,北征匈奴,创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秦王朝之际,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他将后事托付给他的心腹之臣,让他们辅佐自己的长子扶苏。 哪怕被昌平君和枕边人联手背叛,长子扶苏依旧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成熟的政治家会雷霆震怒,但不会搞迁怒。 “让你大兄回来,继承帝位。()” 小女儿鹤华俯在他床畔泣不成声,他拍拍女儿的手,心中满是遗憾,“可惜,朕不能看你风光出嫁。?()『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更可惜的是,这个小女儿是最像他的孩子,他却不能将她推上帝位。 ——因为没时间。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为她铺路,为她扫平一切障碍,所以她只能是公主,是始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公主。 不幸的万幸,他将帝位托付给扶苏,她与扶苏素来要好,她的才干会被扶苏看到,哪怕不能执掌大秦,她也不会碌碌终生。 她是大秦最为耀眼的明珠,她的存在不应该是作为装点大秦的珠子,而是照亮大秦的明灯。 可他却再一次被辜负。 长子扶苏辜负他的期望,心腹赵高更改遗诏,心腹李斯被迫推举胡亥登基为帝,忠臣良将被屠之一空,他的子女除却胡亥之外全被屠戮。 他最喜欢的小女儿,最像他的小女儿,他最遗憾的小女儿,死得最为惨烈。 ——因为他的宠爱,因为只有她在坚持他的遗诏,她要送扶苏登基,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辜负他,但她不会。 她对得起他的偏爱,更对得起被他一手养成的性格,大秦的明珠不是装饰品,而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阿父,您该醒了。” 黑暗中,他听到一句话,“大秦海晏河清,盛世长宁,您该回来了。” 帝王眉头微动,缓缓睁开眼。 ——大秦的明珠从不辜负大秦,而他的女儿,也从未辜负他。! ()道_非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希望你也喜欢 137 第 137 章 番外—嬴政六 嬴政眉头微动。 这个声音熟悉得很,是他听了十几年的小女儿的声音,从最开始牙牙学语,到后来有女初长成,玉珠落盘似好听。 但现,这个声音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少了些清脆懵懂,了几分干练果决,像是清冽风,顷刻间吹散萦绕在山川之中的薄雾。 十一……长大了? 嬴政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张极其熟悉但又极为陌生的一张脸。 是十一脸,但不是他所熟悉的十一的脸。 嬴政蹙了蹙眉。 记忆里十一十四五岁,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一双凤目像,但到底幼,所以远不及凌厉,带着点娇憨天,像是关之地蔚蓝天际,一眼望去满是晴空。 但现,那双眼有过阴霾痕迹,垂眼看人时,哪怕满眼是欢喜,可欢喜里也裹挟一丝不易察觉忧伤。 嬴政掀了下眼皮。 ——作为大秦最尊贵公主,不应该有忧愁。 “十一——” 刚出口,嬴政声音微微一顿。 ——这并不是病入膏肓声音,是数前正当壮声音。 那时候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出兵关,横扫六合,四海俯首,九州称臣,是功盖三皇五帝始皇帝陛下。 可天下归一,也病来如山倒,巡视沙丘之际,意识彻底消失。 ——大秦君主死沙丘。 嬴政眼睛轻眯,眼底闪过一抹审视,“此为何地?” ——这不是所熟悉咸阳宫。 一个完全陌生,甚至连十一穿着打扮都极为陌生地方。 “阿父这是们新家,华夏。。” 鹤华轻手轻脚把嬴政扶起来,声音难掩激动。 “华夏?” 嬴政眸色微深。 一尘不染窗户处,垂着看不出材质白色纱帘,阳光从外面招进来,纱帘上半点暗纹也无,素净得如纯色一般。 ——事实上,也确是素色,料子工艺并不繁琐,但也并不廉价,恰到好处素雅,搭配着浅青色壁布,让整个房间透着一种安静祥和感。 祥和安宁,却不威严隆重,很显然,这是一处富贵人家,但却不是指掌天下帝王寝宫。 “大秦,亡了?” 嬴政声色微沉。 鹤华了一下,“阿父还是这般敏锐,大秦确亡了。”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亡了?” 鹤华往嬴政身后塞了个枕头,温声细语道,“阿父,您看开些。” “祖龙虽死魂犹,大秦虽亡可您制度,您思想,却永远流传下来,直到现,都影响着生活这片土地上华夏子孙。” 嬴政闭了闭眼,久久没有说话。 鹤华起身,倒了一杯温开水。 大秦是阿父一生血,让阿父短时间内接受大秦灭亡显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如当初一样 ,哪怕有理准备,阿父崩逝来讲还是晴天霹雳,是天塌地陷噩耗。 尤其是阿父面前缓缓闭上眼模样,是两千岁月里最为恐惧噩梦。 ——比胡亥无尽折磨更噩梦。 鹤华并不着急让嬴政很快接受大秦灭亡事实,倒好温开水,把水杯送到嬴政手里,“阿父,喝水。” 嬴政抬手,胡乱喝了口水。 水质与之前完全不,白开水,里面没有任何东。 ——十一已经这么贫苦了?连像样茶水都没有? 嬴政拿来水杯,抬眼瞧了瞧自己小女儿。 二十岁龄,穿着一身看不懂衣服,衣服上没有半点配饰,至于那长长发,则用一个金属发饰夹后脑勺,饰品看上去并不名贵,发间也没有半点金银首饰,素得看见便眼皮止不住狂跳——十一已这般贫苦了?连金银首饰都用不起了? 嬴政皱眉往下瞧。 鹤华身上穿着白色衣服,衣服上没有半点花纹配饰,只左腕上戴着一块白色东,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做工很精致,但不是皇室用品。 ——一言蔽之,很穷。 嬴政静了好一会儿。 “大秦亡于扶苏之手?” 嬴政声音微顿,缓缓摇头,“不,不应该是扶苏。” “扶苏主张仁治,休养生息,公卿大夫与黔首最喜欢主张,若执政,断然不会三五便亡国。” 如今十一看上去二十出头,算一算时间,大秦大概亡了五六,五六时间便带领空前强大秦崩塌,执政人比是昏君暴君。 & nbsp;嬴政凤目陡然凌厉,“谁更改了朕遗诏?” “赵高与胡亥。” 鹤华抬手给嬴政揉捏着太阳穴,将崩逝之后事情娓娓道来。 每一件事都说得很清楚,但自己被胡亥害死事情上一笔带过,三两句话,便说到自己死复生,历经两千时间,终于将复活。 当然,也不是复活。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自然规律,如今是一款王离旗下机器人公司最新一款机器人,意识传输到机器人身上,便从机器人身上复活。 也一样。 收集意识耗尽了所有力量,哪怕另一个自己身上养了数,也无法长时间保持人模样,索性以自己为实验,附机器人身上,成为一款看上去与人没什么两样新型机器人。 与机械略显迟钝机器人不,因为拥有自己意识,也当过太久人,一旦掌控机器人这具身体,便能成为一个“人”,一个国家档案注册新型人类。 嬴政再次陷入沉默。 大秦已亡,胡亥赵高已死,另一个大秦海晏河清,盛世长宁,现也不不死,生活这片新华夏大地之上。 所有抱负都已达成,所有愿都已实现,自幼相熟人早已不是最初人,是看见封建帝国主义便想打倒共产主义。 “……” 重生,似乎毫无意义。 “阿父,您想开点。” 似是察 觉到情绪,小女儿声音再度响起,“换个角度想,您现可以长生不了。” “以后您不会再被病痛折磨,也不会再有生病死。” “哪个部件出了问题,便把哪个部件换了就好了。” “……” 这不是部件问题。 嬴政抬手掐了下眉,莫名有些烦躁,“十一,生活已经开始,便不必沉浸过去事情无法自拔。” 哪怕十一没有细说,只以几句话带过死亡与重生,也能想象得到,经历了怎样磨难才到这一步。 执念成魔是最实写照。 因为太过执念,所以以一缕意识坚持到现,哪怕身死国灭,也要将自己与自己国家拼凑完整。 当然,还有最重要事情——复活。 “没有沉浸过去事情不可自拔,只是做自己想做事情。” 鹤华轻轻一,“来讲,阿父与大秦健,便是最有意义事情。” 嬴政头轻轻一跳。 是了,生于大秦,长于膝下,十五人生,与大秦是全部,没了与大秦,人生便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于来讲,复活,重建完整大秦,是最高目标,也是最终理想。 现,,大秦也,是梦寐以求事情终于达成。 ——没有辜负生养与大秦。 静了一瞬后,嬴政缓缓伸出手,掌落鹤华头顶,发间轻轻揉了揉。 这个动作做了无数次,宠溺,欢喜,无奈,哭不得,最宠爱小女儿,总有一百种办法让繁重政务放松下来,让灰色帝王人生看到一抹绚烂色彩。 “十一,做得很好。” 嬴政温声道,“是阿父骄傲,过去是,现是。” 鹤华莞尔一,轻轻蹭着嬴政掌,一如两千前大秦,那时还是天烂漫公主,是威加四海帝王,帝王总是严肃,可面前,永远是温和慈父,宽和包容。 “阿父更是骄傲。” 鹤华道。 何其有幸,得千古一帝所教养? 又何其有幸,听一句前所未有帝王赞一声为骄傲? 嬴政了,拍了拍小女儿头顶。 环顾左右,万人之上帝王到底忍了忍,到底没说出为何看上去如此寒酸这样话,是换成更加委婉说辞,“阿父虽不再是帝王,但也不能让辛苦度日。” “且给阿父一些时日,待阿父熟悉这个世界环境,便给置下些产业,让如之前一样,做金尊玉贵公主。” “当然,不仅仅是公主。” 嬴政凤目微扬,眼底这才有了几分喜色,“未来,更是朕继承人。” 这大概是唯一满意这个世界一点,男女平等,女人享受与男人一样地位,一样教育,一样工作环境,以及一样继承权。 这样平等哪怕只是表面,有些地方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但于更女人来讲,生活这样世界,是们幸运,因为们不会被当成物件,是一个完整人,拥有完整人格与自由。! 道_非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希望你也喜欢 138 第 138 章 从天下之主到现在赤贫状态,嬴政花了一天的时间来消化身份的转变。 问题不大,他并非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被父亲抛弃在赵国的质子,甚至连质子都谈不上,质子尚有贵族地位,他却是赵王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人,整日东躲西藏过日子,直到后来父亲在秦国站稳脚跟,他才被人接回来,成为大秦王孙。 他见过人情冷暖与创业守业的艰难,对于现在的赤贫状态没有太多的感慨,一无所有便一无所有,又不是没有白手起家过,世人道他躺在祖辈们打下的江山上一统天下,个人能力未必有史书说得那般神乎其神,这种评价过于书生气,他连分辩都懒得去。 ——他也曾给后人打下江山万里,九州归一的大秦所向披靡,但当帝位落到胡亥手里,不过三年时间便亡了国,威威赫赫的大秦,亡国亡得轰轰烈烈,直到两千年后的现在都被人戳脊梁骨,秦朝的国祚不如动漫存在时间长。 秦朝的动漫已连载十几年,今年乃至明后年都没有完结的意向,可秦朝却只存在十四年,在他崩逝的第三年土崩瓦解,另一种形式的王朝殉帝王。 他的大秦已灭,但另一个大秦却蒸蒸日上,如日之升,如月永恒,而他与十一,也该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此刻的他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十一。 职业曾经为皇帝的男人开始接触新世界。 这个世界与之前完全不同,但世界的规则万变不离其宗,改来改去还是那一套,白手起家虽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一旦摸清楚规则,金山银山便随之而来。 在对这个世界有充分了解之后,嬴政着手做生意。 鹤华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赤贫,在这个很多人连房子都没有的世界,十一拥有一栋郊区到近乎乡村的小别墅,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最起码有地方住,不用去租房。 商业帝国拔地而起。 曾经九州俯首的帝王,数年后成为无数行业的商业巨鳄,再次成为搅弄风云的人。 “可惜阿父年龄超了,如果是三十五岁以下,还能去考公务员。()” 鹤华叹为观止,以阿父的能力,肯定能成为一代传奇。?()_[(()” 嬴政呷了口茶,“阿父如今也是一代传奇。” “是,阿父到哪都是一代传奇。” 鹤华忍俊不禁,抬手给嬴政重新添了茶。 在先秦时代生活了几十年,生活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如今的嬴政依旧保留着很多原来的习惯,比如说喜欢喝茶,比如说喜欢奢华,再比如说喜欢享受。 以前007,现在朝九晚五,绝不加班,不剥削地下的员工,更不剥削自己。 下班之后或去别墅里的健身房锻炼身体,或在茶室与鹤华喝喝茶,高尔夫这种东西他不喜欢,更喜欢马术与剑术,是典型的中式商业大佬。 暖阳顺着窗户透进来,悠扬的古典音乐响在温暖茶室,嬴政听着音乐 (),晒着太阳,饮着新茶,舒服地眯起了眼。 “唔,传奇更喜欢享受生活。” 嬴政道。 ——跟现在的人相比,身为帝王的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啧,不当皇帝也不差。 “你与蒙毅现在是什么情况?” 嬴政放下茶盏,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儿,开始关心起小女儿的感情生活,“他这种级别,不能有从商的妻子。” 更深一层的意思是蒙毅是个事业型的男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事业。 鹤华哑然失笑,“阿父,喜欢一个人便一定要与他结婚吗?” “再说了,我和蒙毅也走不到谈婚论嫁的那一步。” “走不到谈婚论嫁那一步?” 嬴政掀了下眼皮,“前几天我看到他的车在咱们路边停着,一停一两个小时,对于他这种政务繁忙的人,一两个小时是个大数字。” 鹤华动作微顿,“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五。” 嬴政看了眼鹤华,“你不知道?” “不知道。” 鹤华有些无奈。 自从上次分别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蒙毅了,她的贸然亲吻显然吓到了他以至于让他在他们有可能碰面的场合全部推掉,由秘书去代劳,不露面的次数多了,有些忍不住怀疑他在被双规,流言蜚语满天飞,他才重新露面,只是依旧躲着她。 ——就很让人无语。 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喜欢与不喜欢是很纠结的事情吗?至于拒绝之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处处躲着她吗? 她的这种思想被章邯吐槽,真正喜欢的人,在拒绝之后是无法做朋友的,说她对蒙毅的感情不过如此,要不然也不会泰然自若当朋友。 泰然自若吗? 大概是的。 活了两千多年的人,无论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淡了,已经没了中撕心裂肺去相爱的冲动。 嬴政啧了一声,“一把年龄的人,还搞少年人暗恋那一套?” “也对,两辈子没谈过恋爱,是不知道怎么喜欢女孩子。” “没经验是好事,太有经验,反倒不容易走心。” 嬴政很是满意,“慢慢来,不着急,你们有的是时间。” 可鹤华却觉得,她与蒙毅没那么多时间。 蒙毅很忙,每一天都很忙,正如嬴政所说,他能抽出一两个小时把车停在她家路口,之位看她一眼,对他来讲都是极为奢侈的事情,更别提平时忙得团团转连饭都吃不好的他。 蒙毅身体垮得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在拒绝她之后,男人把所有时间放在工作上,长时间的007钢铁也扛不住,更别提蒙毅不是钢铁,而是一个与章邯王离相比略显文弱的男人。 男人就那么在她面前脸白如纸,连唇瓣都透着一丝病态的白,秘书顷刻间变了脸色,但男人却很镇定,抬手拍了拍 秘书肩膀,示意秘书不要紧张。 秘书这才稳住心绪,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 秘书若无其事安排好周围人,迅速带着蒙毅去休息室。 犹豫片刻,鹤华放下酒杯,尾随而去。 毕竟是机器不是人,身上的能量也在恢复,隔着墙壁,她听到秘书与蒙毅的对话。 这是一个被医生再三交代要好好休息但从不好好休息的人,身体濒临崩溃边缘,似乎在拒绝她之后,他便把整个人放在工作之中,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举动,阿父的早死,繁重的政务便占据很大因素,隔着墙壁看着里面憔悴的男人,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又回到两千年的那一天,阿父的手无力垂下,独留她一人面对胡亥与赵高。 鹤华静了一瞬。 三秒后,她弄开从里面反锁的房门,径直走到男人面前——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不必担心。” “我不会看到你衰老的模样,因为我会在你衰老之前离开你。” 她与蒙毅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蹉跎。 未来与意外哪个先到,谁也不知道,所以她现在就想和蒙毅在一起,而不是在漫长而焦灼的推拉试探之后,才终于看清彼此的内心,为彼此写上一个圆满的大结局。 她与蒙毅不可能圆满。 既然不圆满,那又何必去推拉试探,而不是现在便在一起? 秘书被蒙毅支开。 偌大房间只剩下她与蒙毅两个人,她走到蒙毅面前,俯下|身,手指落在男人打得一丝不苟的领结,手指稍用力,把男人轻轻拉在自己面前。 这个距离格外近,近到她几乎能感受到男人呼吸间的热气撒在自己脸上的微痒,她想蒙毅大概也这样,因为她看到他原本苍白的脸色随着她的动作泛起了红色,澄澈眸子里轻轻一闪,似乎有些不自然,但却并未推开她,而是抬眼看着她,墨色瞳孔清楚映着她的脸。 鹤华眼皮微抬。 食指稍稍向上,指腹摩挲着他喉结,男人喉结轻轻一跳,她便笑了起来,“在这里,还是去我家?” “……” 先秦民风这么开放的吗? 结果当然是回家。 次日嬴政下楼吃早饭,一向雷打不动准时准点陪他吃饭的女儿第一次缺席,嬴政掀了下眼皮,往鹤华的房间的方向瞧了一眼。 ——问题不大,最起来知道回家。 “中午的饭推迟一小时再做。” 嬴政波澜不惊吩咐阿姨。 推迟一小时的午饭热了又热,楼上的鹤华终于姗姗来迟,打着哈欠来吃饭。 嬴政瞧了一眼,没看到蒙毅,眼皮不由得跳了跳,“身体这般差?” “连轴转了这么久,换谁谁都扛不住。” 鹤华夹了口菜,不甚在意,“他需要好好休息。” 嬴政哦了一声,一边喝牛奶,一边抬眼瞧着小女儿,总觉得这个需要好好休息别有深意。 但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蒙毅的身体差成那样,俩人之间能发生什么? ——不能拿先秦的民风来衡量现在。 这个休息,一休息便是好几日。 周一嬴政下班回来,撞见蒙毅一边扣西装衣扣,一边快步下楼,见他回来,男人动作微顿,扣衣扣的手瞬间停了下来。 “……” 沉默是今晚的会客厅。! 道_非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139 第 139 章 《我给亲爹嬴政来续命》139 第 13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0 番外—章邯 《我给亲爹嬴政来续命》140 番外—章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1 番外—章邯2 《我给亲爹嬴政来续命》141 番外—章邯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