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双重生)》 1 第一章 第一章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三更时落了几点雨,如今土苔润青,树影窸窣。 淅沥雨声飒飒,冷意侵肌入骨。 榻上倚着一人,素衣松垮,三千青丝垂落在枕上。 漪兰殿悄无声息,榻上绣衾单薄,不足以抵挡任何寒意。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枕上之人一双柳眉轻蹙。 忽听廊檐下一声巨响,宋令枝乍然从梦中惊醒,尚未起身,遥遥见贴身侍女白芷掀帘而入,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姑娘?” 白芷步履匆匆,行至宋令枝榻前,按理,宋令枝贵为皇后,她该唤一声娘娘才是。 只可惜这十年过去,宋令枝这皇后名存实亡,甚至连坤宁宫都未曾入住。宫人惯会踩低捧高,见宋令枝不得圣心,越发敷衍了事,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上她一脚。 白芷自幼陪在宋令枝身边,自是为主子抱不平。眼瞅着宋令枝对当今圣上心灰意冷,白芷也不再唤她娘娘,只当她还是宋家的嫡小姐伺候。 拿着青缎引枕靠在宋令枝身后,白芷强颜欢笑:“可是刚刚那纱屉子惊扰了姑娘?奴婢刚刚去瞧了一瞧,不碍事。等过两天解了禁,奴婢再去寻内务府的管事……” 一语未了,白芷双眼先染上泪珠。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皇后宋令枝出自江南宋家。江南宋家,乃第一富商,富可敌国。金银为地,白玉作帘。府上洒扫庭院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银,遍身绫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 哪曾想如今…… 漪兰殿萧条冷清,博古架上一应金玉古玩全无,或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丫鬟太监顺手拿了去,或是被宋令枝拿去当了银子。 满屋上下,竟空荡无一器皿玩物,凄冷万分。柱上的彩漆年久未修,斑驳凋零。 墙垣塌落,刚掉落的纱屉子还在廊檐下,偶有雨滴顺着窗子滚落。院中多日无人打理,荒凉寂寥。前些日子还有蛇虫溜进宋令枝寝殿,唬了宋令枝一跳,好几个月都不曾睡得安稳。 自打和沈砚成亲后,宋令枝忧思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还是晚秋,若是入了冬,朔风凛冽,越发难熬。 白芷强忍住心中哽咽,笑着将手中的漆木攒盒打开:“奴婢先伺候姑娘用膳罢,今儿御膳房的人送来晚……” 话犹未了,一阵恶心酸涩的味道忽的在殿中弥漫。 白芷瞳孔紧缩,哐当一声用力将攒盒盖上,一颗心急促跳动,白芷气红了眼:“——欺人太甚!” 御膳房送来的,竟然是下等宫人吃剩的吃食,也不知道在灶上放了多久,那气味难闻刺鼻。 宋令枝本就身子不安,经此一遭,越发捂着心口连连咳嗽。 白芷一怔,忙忙将攒盒丢向殿外,拿了漱盂供宋令枝漱口:“姑娘清清嗓子罢,你身子本就……”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腕,白芷眉间紧蹙,惊得失了声:“姑娘身上怎得如此滚烫,可是染了风寒?奴婢去求那侍卫,求他去请太医……” “不必。” 眼前发黑,头重脚轻。 宋令枝只觉通身上下烫得厉害,她拢紧榻上的绣衾,强撑着褪去项上一物。 鸳鸯玉佩握在掌心,莹润清透,如核桃一般大小。许是这满宫上下,也找不出比这更好。 “这个……你拿着。” 视线逐渐模糊,头晕眼花。宋令枝一手扶榻,一手将玉佩交由白芷。 白芷双膝跪地,惊呼:“姑娘,这是老夫人留给你的……” 这玉佩还是宋令枝出嫁之日,祖母特让人送给她的。后来祖母逝世,留在宋令枝身边的,竟只剩下这一物。 祖母向来疼她疼得厉害,这玉佩宋令枝宝贝得紧,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将玉佩变卖。 宋令枝气息渐弱:“你拿去当了银子,再去浣衣局寻秋雁,若是有了银子,那管事嬷嬷也不会……” 秋雁和白芷自幼服侍在自己身边,前儿秋雁被云贵妃的人带了去,宋令枝前去要人,却只在云贵妃宫门前碰着对方和沈砚同乘一舆回宫。 七宝香车奢靡华丽,轿前悬着两盏玻璃绣灯,流苏缀着宝石,光影淌落,流光溢彩。一众宫人手持拂尘香珠,又有侍女提着销金香炉,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秋风乍起,松绿轿帘掀开半隅,云贵妃端坐在轿内,华服锦衣,云堆翠髻。 宋令枝看见她眉眼弯弯,笑盈盈倚在沈砚身侧。 漪兰殿偏僻,无人问津。宋令枝虽不大出宫门,却也时常听得这位云贵妃的传言。 听说她深得沈砚欢心,宫中所得赏赐如流水。云贵妃好琴,沈砚特请乐仙出山,只为博佳人一笑。 神仙眷侣,莫过于此。 成亲多年,宋令枝也曾少女怀春,也曾簪花戴柳描眉画鬓,只为换来沈砚一眼。 然她等来的,只有一位又一位的新人入门,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宋令枝脸上停留过。 宋令枝也从最初的崩溃大哭,到后来心如止水。 一帘之隔,云贵妃金冠锦服,彩绣辉煌。而自己……钗荆裙布,面上未施粉黛。 轿帘落下,沈砚一张脸一闪而过,宋令枝只来得及瞥见那双沉沉眸子,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阴冷彻骨,似寒天雪地的冰窖,怎么也捂不热。 明黄衣角掠过,沈砚身姿挺立,如松柏青竹,高不可攀,亦如上元节初见那夜。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少女团扇半遮脸,笑着和侍女说话打趣,无意撞掉了沈砚的面具。 人影重重,数不清的面孔从眼前越过,宋令枝却只能看见沈砚一人。少年风姿绰约,剑眉星目,清冷月光笼在他肩上,朦胧缱绻。 沈砚一双眼睛似化不开的浓雾。 那时宋令枝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再次见到沈砚,会是这般。 宋令枝福身请安,等了半日,终不见车舆内的人有任何回应。 她只听见云贵妃轻盈的笑声,似是在和沈砚说笑。 双膝隐隐作疼。 七宝香车缓缓从宋令枝眼前驶过,香气萦绕,顺着秋风飘落而下。 众鸟归林,乌金西坠。 青石板路粗糙坚硬,宋令枝跪在宫道上。 御前太监去而复返,宋令枝听见他尖细的嗓子,听着他传达沈砚的口谕—— 皇后御前失仪,即日起禁足漪兰殿,非召不得外出。 又让宋令枝在宫道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人来人往,那还是在云贵妃宫门前,过往宫人望向宋令枝的眼神无比讥诮嘲讽,幸灾乐祸。 窃窃私语,似无形巴掌落在宋令枝脸上。 明明,是云贵妃失了礼数,是她该向自己行礼,然受罚的却是自己。 宋令枝本就缠绵病榻,那日急火攻心,回宫后一病不起。 膝盖肿疼万分,思及秋雁,宋令枝强撑着精神。 听说秋雁得罪了云贵妃,被送去浣衣局受罚。 宋令枝如今卧病在榻,若是能先用银钱疏通一二,换来秋雁的平安,亦值当。只可恨宫人促狭,这玉佩虽说价值连城,经了他们的手,大抵只剩下十余两。 心口肿胀,喉咙隐约有血腥味涌起,宋令枝再受不住,无力倚靠在引枕上。 白芷双目垂泪:“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奴婢这就当了玉佩,去求太医……” “不必管我。”宋令枝挽唇,轻拍白芷的手背。 白芷和秋雁自小跟在她身侧,是府中一等一的大丫鬟,何曾受过委屈。然这些年,宫人克扣份例,寒冬腊月,漪兰殿分到的木炭少之又少,还有好些是受潮的。 白芷无法,只能自己在院中劈柴生火,手指长了冻疮,又生了厚厚的茧子。 “若银钱还有剩,先……先买些银炭回来,今年冬日,你和秋雁也不必那般辛苦了。” 白芷红了眼,再忍不住:“姑娘,秋雁她、她……” 额头贴地,泪珠从脸上滚落,白芷嚎啕大哭,“昨日云贵妃让人打了秋雁五十板子,又将人丢了回来。今日一早,她已经没气、没气了……姑娘!姑娘!” 一声尖叫穿破雨幕。 …… 秋雨茫茫,潮音阁鼎烧桂花之香,满宫珠翠缭乱,似花团锦簇。 今儿是云贵妃的生辰,礼部不敢怠慢,早早备下筵席,为云贵妃庆生。 礼乐奏起,舞姬立于台上,仙袂翩跹,婀娜多姿。 琼浆满盏,云贵妃轻酌半盏,却是心不在焉,只拿眼悄悄觑身侧的沈砚。 入宫前,云贵妃早闻得宋令枝的传言,知她惹了沈砚的厌弃,另住在漪兰殿,形如废后。她从未见过对方,只当宋令枝长相丑陋,举止轻浮粗鄙。想来,若非当年先帝赐婚,沈砚也不会迎娶一个商户之女。 然那日在宫道上,宋令枝只着素白绫裙,通身珠环玉佩全无,却比她华服锦绣还要灼目。面若桃杏,眼如秋水。 当是东海的名贵珍珠,也不及宋令枝半分。 云贵妃相形见绌,自打见过宋令枝,她时时悬着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受宠,然无人知晓,沈砚根本没碰过自己,也从未在任何妃嫔宫中留宿。 若是凡人,云贵妃尚且还能争高低,然那仙子一样的人…… 琼浆入口,却并无往日的甘甜,云贵妃只觉心烦意乱,扶髻欲起身更衣,忽闻潮音阁外有人哭喊吵闹,她冷脸斥责:“谁在外面?” 宫人福身,毕恭毕敬:“回娘娘,是皇后娘娘的侍女,说是……皇后娘娘不好了。” 潮音阁外,台矶血痕斑驳,触目惊心。 白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以头抢地,满头是血也不敢停下:“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 也怪她心急,不小心说漏嘴,惹得宋令枝两眼一翻,竟咳了好些血,如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若是太医再不去,定保不住性命。 潮音阁殿阁巍峨,盖在池中央,四面流水潺潺。 云贵妃心口一动,驻足,往上首的沈砚望去。 金丝藤红漆竹帘半卷,明黄身影只可远观,似月上谪仙。沈砚目光淡然,漫不经心朝外头的喧嚣投去一眼。 登时有宫人上前,一五一十传达白芷的话。 云影横波,阴雨连绵。 礼停乐止,台上舞姬翩跹身影不再舞动,遥遥停下。 阖宫上下无人低语,静悄等待沈砚的下文。 雨打芭蕉,簌簌雨声扰人心弦。 守在潮音阁的内侍以为沈砚有所松动,一时不慎,竟让白芷钻了进去,鲜血从她额角流下,她伏地叩首:“求陛下……” 骤雨疾风,飒飒作响。 沈砚眸光平静,身姿挺立如苍松翠竹,从容不迫,甚至连一眼都未予以白芷,只望向台中央,示意声乐奏起:“继续。” 2 第二章 第二章 丝竹悦耳,细乐声喧。 戏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宋老夫人端坐在上首,遍身绫罗绸缎。脚凳上跪着一小丫鬟,拿着美人捶,细细为宋老夫人敲打。 满屋珠罗玉翠,笑声连连。 墙上瑶鼎古琴,长条案上的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枝梅花枝,暗香扑鼻。大狼皮褥子铺满地,一众奴仆婆子双翅般立在宋老夫人身后。 黑漆描金带托泥圆凳上摆着一丈多高的红珊瑚,一旁的缂丝屏风后立着一个鎏金珐琅大火盆。 室宇精致,处处透着奢靡。 案上摆着珍品果馔,亦有闽南送来的龙眼。这个时节,龙眼并不多见。不过是宋令枝爱吃,所以宋老夫人特地让人千里从闽南送来。 正月十六。 今儿是家宴,难得自在,宋老夫人歪靠在天然罗汉床上,任由侍女为自己捏脚捶腰,侧身瞥见身侧偷偷打着盹的宋令枝。 宋老夫人笑着将人搂在怀里:“我说什么来着,枝枝定是坐不住,她本就不喜欢听戏,偏还不肯出门,要陪我这老婆子。” 一语未了,早有婆子笑着上前:“姑娘这是心疼老夫人,若她也跟着老爷上京,恐怕这年老夫人也过得不自在。”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花团锦簇,锦衣华冠。 宋令枝睡得迷茫,天寒地冻,屋里虽烧了地龙,四角还放着鎏金珐琅大火盆,宋令枝仍觉得冷,她下意识:“白芷,我冷。” 搂着她的宋老夫人一怔,随即睁大眼:“枝枝,是不是身子不适,好端端的怎么又觉得冷了?别是风寒还没好罢?” 祖母关怀的声音在耳边落下,宋令枝双肩一颤,后知后觉自己并不是在漪兰殿。 一月前她自闺房醒来,意外发现自己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 这一世她并没有随父亲进京,而是留在江南家中,陪祖母过年。 虽是前尘往事,然前世在漪兰殿的冬日,宋令枝却怎么也忘不了。她本就怕冷,经那样一遭,越发畏寒,恨不得日夜守在熏笼旁。 宋老夫人闻得,只当宋令枝身子欠安,忙欲唤大夫来。又让人添了两个火盆,亲自捧了小手炉过来,塞至宋令枝手中:“可还冷得厉害?” 说着,又让人去厨房端来银鱼火腿汤,那银鱼一直在锅上煨着,添了柴鸡和火腿,味道自然鲜美非常。 宋令枝自小有那挑食的毛病,加之又有宋老夫人护着,府中众人在她膳食向来留心,深怕这位小祖宗不满。 宋老夫人笑盈盈:“今日厨房还有人参笋,你若是想吃,也让他们端了来。” 宋令枝窝在祖母怀里撒娇:“祖母,我想吃八宝鸭。” 八宝鸭原料虽易得,做法却略显繁琐,先剔除鸭骨,再将浸泡一整夜的紫糯米填至鸭腹,又添火腿笋丁栗子,拿玻璃纸裹住,置蒸笼上蒸熟。 虽麻烦,鸭肉却是极嫩。 宋老夫人只往后瞧一眼,当即有侍女掀帘出屋,自吩咐厨房去了。 宋老夫人捧着宋令枝的双颊揉捏:“偏你乖觉,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吃这个了?” 瞥见宋令枝眼下的青黛,宋老夫人讶异,“可是昨夜不曾睡好,难不成是出府瞧花灯去了?” 话落,欲唤秋雁白芷上前问话。 宋令枝连声阻止:“不干她们的事,原是我自己没睡好。” 前世宋令枝是在上元节遇见沈砚的,虽说这一世她不曾上京,然还是心有余悸。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听着外面的自鸣钟敲了五下,方阖眼睡了会。 怕祖母怪秋雁和白芷伺候不尽心,宋令枝挽着祖母臂弯,道:“祖母,父亲何时归家?先前不是说,能赶得上上元节吗,怎的今儿还见不到人?” 这一个月,宋令枝可没少问起宋瀚远。 宋老夫人闻言,只弯眼笑:“你父亲若知道你这般念着他,定然欣慰。” 宋令枝笑而不语,若真论起来,她和父亲足有好几年不曾见面,自然挂念。且她最后一回听见父亲的消息,还是宋瀚远出门遇上山匪,负伤卧病在榻。 宋令枝往祖母怀里钻,笑言:“我自然是念着父亲的。” 宋老夫人不信:“是念着你父亲,还是念着你父亲给你带的土仪?偏你这个鬼灵精的,话本里看见的,都要和你父亲讨了来,不是要那发热的火光珠,就是要那能唱曲的自鸣钟。若以后议了亲……” 宋令枝脸红耳赤,急得大喊:“祖母!” 宋老夫人哈哈大笑:“枝枝脸红了?罢罢,祖母不说了,只是你这性子,若真去了别人家,祖母也是不放心的,还是招人在家里就好。” 她拍拍宋令枝后背,温声哄道:“你的亲事祖母早有人选了。前儿你父亲路过青州,恰巧遇上贺鸣母子。他家虽祖上和我们连了宗,这几年却不常见。那贺鸣是贺家的养子,不过我听你父亲说,模样学问却是顶顶好的。你小时候,两家也说要做亲家,信物也交换了的。” 宋令枝静静听着,贺家本也显赫,只可惜贺父嗜赌,老祖宗留的家底都赔了进去。贺母无奈,只能带儿子投奔宋家。 前世宋令枝留在京中,只闻得两家退了信物。宋瀚远惜才,资助贺鸣上京赶考。 再后来,贺状元金榜题名,名扬天下。可惜又为着宋家的事得罪沈砚,被贬蛮夷之地。 正说着话,忽见有小丫鬟匆忙掀帘入屋,口中急道:“老爷回来了!” 一时之间,满座寂然,乌泱泱一屋人挽手站起。 礼毕乐止,宋老夫人扶着宋令枝的手颤巍巍站起,一手还扶着沉香拐木杖。 她眉开眼笑:“回来好回来好,柳妈妈,厨房备下的糟鹌鹑还有没有,叫他们留一点,就撕那腿上的肉,嫩嫩的才好。” 又叫人备下赏银,赏那跟着出门的小厮。 宋老夫人:“还有这丫头,老爷回来她倒是机灵……” 小丫鬟本是二门上伺候的,闻言赶忙跪下:“老夫人,老爷他……他还带了人回来。” 一语未了,一屋子的人齐齐变了脸。 宋老夫人上了年纪,见过的世面也多,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宽慰,又问那小丫鬟:“老爷接的可是贺家夫人?前儿递了信,想来应就是他们家了。” 小丫鬟额头贴地,不敢妄加揣测:“奴婢是二门上的,只听得前面闹哄哄的,还吵着要去寻大夫,说是遇上了山匪……” 宋令枝惊诧:“什么?!” 话犹未了,宋令枝当即松开祖母的手,提裙往外奔去。 前世种种,如山崩潮涌没入心口。 彼时她还在那九重宫阙,深宫高墙,庭院深深。 闻得父亲遇险,生死不明。 宋令枝慌了神,当即奔往沈砚宫殿,想要求见沈砚一面。哪怕不能出宫见父亲,求太医为父亲看诊亦好。 青石甬路,长长宫道无半点树影遮掩,日光明晃灼目,宋令枝顶着烈日,焦灼不安等在宫门口。 一墙之隔,绿影阴润。 宋令枝听见殿内传来的丝竹笙箫,听见云贵妃轻盈的娇笑声,听见屋内的打趣玩乐。 宋令枝在殿外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却始终没等来沈砚。 …… 雪珠子簌簌,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 宋令枝跑得极快、极快。 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宋令枝充耳不闻。四面银装素裹,如粉墙堆砌。 秋雁和白芷提裙跟在宋令枝身后跑,遥遥的,还能听见两人的呼声。 宋令枝却等不住。 穿过抄手游廊,越过影壁。 迎面忽然的窜出一人,宋令枝猝不及防,忙刹住脚,险些和对方撞上。 大冷的天,那人脸上却汗珠密布,双手端着沐盆,仰脸就要破口大骂。 见是宋令枝,双腿一软,忙不迭跪下请罪:“给姑娘请安。小的一时不慎,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却是宋瀚远身边服侍的小厮冬海,他刚从宋瀚远屋里出来,那沐盆装的,竟是一盆血水。 宋令枝往后趔趄两三步,只觉得两眼一黑,她扶额,勉强稳住身子。 “大夫、大夫可瞧过了,可有大碍没有?” 冬海叩首:“回姑娘的话,大夫还在老爷屋里,说是……” 宋令枝等不得,提裙往宋瀚远屋里冲。 “父亲,父……” 紫檀架子上立着十二扇缂丝屏风,上面绘岁寒三友,乃是名家之作。 竹案上设炉瓶三事,白玉玳瑁兽耳三足香炉点着海棠香,香气氤氲,冲淡了屋中的血腥味。 宋瀚远一身石青弹墨藤纹云锦长袍,满脸堆笑,拱手正和屏风后一人笑谈。 忽而见宋令枝闯进屋,倒是唬了一跳:“枝枝,怎么跑这里来了?” 眼前的父亲和记忆中相差无几,通身上下金铃玉袂悬挂,半点无受伤的迹象。 宋令枝面露怔忪,直直蹬圆眼:“父亲不是……不是遇见山匪了吗?” 她还以为宋瀚远和前世一样,负伤卧病在榻。 宋瀚远点点头:“确实是遇见了山匪,幸而遇上贵人相助。” 屏风后人影绰绰,那人身姿颀长,如松如柏。 想着祖母刚刚提过的贺鸣,宋令枝当下了然,她眉眼弯弯,福身行礼。 “是贺家哥哥罢?祖母和我说过,今儿幸而得哥哥相助,父亲方化险为夷……” 余音戛然而止。 缂丝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人。 那人眉目清隽,一双黑眸如深潭幽谷,深不可测。 前世为着这双眼睛能落在自己身上,宋令枝几乎耗光了所有的心血。 那是……沈砚。 3 第三章 第三章 如坠冰窟。 冷意自足尖升腾而起,宋令枝双眼骇然,如同见了鬼一般。 ……怎么会。 她脚下踉跄,想不通沈砚怎会出现在父亲院中,还是以救命恩人的名分被父亲迎了回头。 双手双足冷若冰霜,屋内的象鼻三足鎏金珐琅铜盆点着金丝炭,暖意熏人,宋令枝却半点也觉察不出,只觉得透心的冷。 往后两三步,忽而闻得身后一声惊呼,却是捧着茶盘的小丫鬟不小心撞上宋令枝,滚烫的热茶洒了一地,宋令枝身上的羽缎对衿褂子也沾上些许。 碎片落了一地,幸而未伤着她半分。 小丫鬟急得大哭,伏首跪地连声求饶。 恰逢秋雁和白芷赶到,宋瀚远摆手:“快扶着姑娘下去,好生换了衣裳。这个天气,若是染上风寒,老太太那又不知该如何念叨。” 话落,又转身望向沈砚。宋瀚远拱手作揖:“让公子见笑了,这是家中小女,往日被我惯坏了。” 缂丝屏风伫立,地上的残渣早就被丫鬟洒扫干净。 沈砚背着手,玄色暗花腾云祥纹织金锦袍衫清冷矜贵,左手还负着伤,层层纱布包裹。 沈砚眼眸淡漠,单薄眼皮掀起,轻而缓朝宋令枝离去的方向望去一眼。 若有所思。 …… 暖阁内细乐声喧,宋老夫人端坐在铺着猩红洋罽的贵妃榻上,一手挽着宋令枝,一面听跪在下首的冬海回话。 闻得宋瀚远归家途中遇险,那山匪凶神恶煞,屋里的主仆婆子不约而同倒吸口气。 冬海向来是在宋瀚远身前伺候的,自然机灵伶俐,他满脸堆笑:“幸好我们老爷是个有福的,没叫那山匪得逞。”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一叠声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又喊人开了佛堂,点上藏香铺上红毡,过会她好去跪拜。 宋老夫人:“那严公子的住处可是安排妥当了?” 宋令枝猛地抬起头。 严、砚、沈砚。 出门在外,沈砚自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在宋瀚远眼前也只以严公子相称。 冬海跪在地:“老爷让小的将西苑收拾出来,又拨了十来个奴仆过去伺候。” 宋老夫人颔首:“是该这样,那严公子是恩人,你叫他们小心伺候着,若有半点差池,我定不轻饶。” 冬海应了声是,又磕了头后,方悄声退下。 宋瀚远化险为夷,平安归家,府中上下自是都得了赏赐。 闻得宋令枝方才情急跑去宋瀚远院子,宋老夫人也不曾奚落,只心疼宋令枝:“我听说那丫头冲撞了你,身上可还好,不曾伤着罢?” 宋令枝抿唇摇头,自见到沈砚后,她一直心绪不宁,只觉前世那无孔不入的窒息又一次席卷而来,如影随形,将她团团裹住。 沈砚住的是西苑,离宋瀚远的院落仅一墙之隔。 宋令枝惴惴不安,挨着宋老夫人试图劝说:“祖母,西苑临街,恐怕扰了贵客,不便静养。” 宋家家大业大,除宋府外,隔壁几个院落也让宋瀚远买了下来,平日只有奴仆过去洒扫。 宋令枝半点也不想和沈砚有瓜葛,只想远远将人打发走,她试探:“祖母何必让人将外面的屋舍收拾出来,那一面临湖,休养再合适不过了。” 宋令枝言之有理,宋老夫人点点头:“这话很是。” 她转身,只一个眼神,宋老夫人的陪房柳妈妈立即福身告退,前往宋瀚远那寻人。 宋瀚远归家,又出了这么大一桩事。 家中有点脸面的、或是上了年纪的管事婆子,都亲自来请安问好,就连往日相好的亲戚好友,也派了人过来。 宋老夫人拣了几个要紧的见见,余下的只当柳妈妈代为问好。 环视一周,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母亲姜氏。 今儿是正月十六,府上设宴,姜氏喜静,只说是身上欠安,不便赴宴。 宋老夫人冷笑:“身上欠安,怎的连派个丫鬟过来知会一声都不曾?前儿枝枝身上起了热,也不见她看一眼。我知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心性高,看不起我们这破落商户,可到底是……” 宋老夫人和姜氏向来不和,主人家的事,奴才婆子自然不敢置喙。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祖母……” 宋老夫人无奈,剜她一眼:“罢罢,祖母不说了。” 沉香拐杖在地上轻敲两下,宋老夫人轻声:“刚冬海说,若非那严公子出手挡了下,那刀子就要落你父亲背上了,那严公子手上的伤可不轻。” 宋令枝沉吟不语。 宋老夫人温声:“我们家虽只是寻常人家,却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若是要人参燕窝,尽管叫他们取去。贺夫人身子抱恙,在路上耽搁了,得过些时日才到。你父亲这一路凶险,幸好菩萨保佑,我想着过两日去金明寺还愿。” 宋令枝应了声好。 …… 连着下了三日大雪,雪天路难走,宋老夫人无法,只得将其还愿的日子往后挪了挪。 已是掌灯时分,临月阁各处点了灯,亮如白昼。 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临窗的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地下的漆木椅子搭着白狐椅搭小褥,小丫鬟双手端着沐盆,转过紫檀嵌玉雕屏风,无声在宋令枝榻边跪下。 白芷立在一旁,替宋令枝挽袖卸镯,伺候宋令枝盥手。 多宝格上的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点着百合香,秋雁掀开香炉,拿铜火箸子拨香炉的灰,复添了两块香饼,方盖上。 花香萦绕,宋令枝双目轻阖,任由白芷伺候自己卸妆更衣。 身上的火蚕衣柔软松垮,乃是蚕丝编造而成,虽是轻便,却能御寒,一衣难求。 满府上下,也就宋令枝屋里能见到。 脚炉置在榻边,宋令枝一手扶额,忽而闻得屋里的百合香,宋令枝好奇抬眸:“可是新换了香饼,闻着倒是比之前好些。” 秋雁笑着上前:“姑娘果真厉害,这香饼是奴婢新制的。奴婢瞧姑娘近日睡得不安慰,托人要了一点安息香,又添了些许茉莉红梅。” 秋雁在香料上向来讲究,往日宋令枝屋中的胭脂香粉,皆出自她一人之手。 想着前世秋雁的结局,宋令枝唇角笑意淡了两三分,只道:“去岁祖母给了我三四家香料铺子,你若是喜欢,倒也可以去瞧瞧。” 那香料铺子的伙计,手艺兴许还比不上秋雁。 秋雁弯唇打断:“姑娘莫打趣奴婢,奴婢这辈子就留在姑娘身边,哪也不去。” 说着,又往前半步,屈膝跪在脚凳上:“姑娘,前儿你让奴婢打听的事,奴婢托人问过了。” 宋令枝抬眸,屋中除了白芷,余下侍女皆福身告退。 秋雁压低声:“严公子这几日并未出门,一直待在西苑。手上的伤大夫瞧过了,说是还得养上十天半月。” 宋令枝沉下脸:“没见过什么人?” 秋雁摇头:“没有。” 宋令枝拢紧眉,心中惴惴不安。 沈砚这人凉薄无情,断不会平白无故救了父亲一命,且如今还住在他们府上…… 宋令枝揉着眉心,一筹莫展。她本还想着将沈砚打发去别处,不想对方一口回绝。 宋令枝无计可施,只能让秋雁悄悄托人盯着西苑的动静。 她如今想着,只是护住一家子的平安。 宋令枝谨慎:“没让人知道罢?” 秋雁摇头,斟酌片刻,又忍不住:“姑娘,那严公子虽好,但你和贺公子是婚约的……” 话犹未了,宋令枝伸手戳戳秋雁脑门:“小蹄子瞎胡吣什么呢,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主仆闹着好一会,直至廊檐下婆子出声提醒,方熄灯安歇。 一宿无话。 …… 雪色绵绵。 西苑悄无声息,廊檐下坐更的奴仆睡的睡,打盹的打盹。 屋内点着细细檀香,海棠式洋漆小几上设茶筅、茶盂,虽是客房,却处处透着精致,不落俗套。 就连漆木茶盘上供着,也是一两难求的白茶。 岳栩半跪在地,仰头,只望见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端坐的沈砚。 朱红织金缎狐皮斗篷轻拢,烛光明灭,光影绰约,洒落在沈砚那双墨色眸子之中。 当今三皇子沈砚和太子同为皇后所出,性情却大相径庭,一个温厚亲和,一个阴郁凉薄。 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特地寻了由头,让沈砚下江南,赴五台山为缠绵病榻的太子祈福。 沈砚性子阴晴不定,岳栩低下眼眸,不敢再多看一眼,只屈膝回话。 “主子,属下无能。” 那日沈砚在山中遭遇刺杀,刺客都是死士,岳栩追查多日,仍未找到幕后之人。 说起来宋瀚远也是运气不好,偏生遇上他们一行人,幸好宋瀚远以为那些刺客都是山匪,不曾多心,还当沈砚是救命恩人。 “属下已让人扮成公子前往五台山,想来今夜就能抵达。” 岳栩拿眼睛偷偷觑着沈砚,小心翼翼道出心中猜想,“主子,那些死士武艺高强,只在我等之下。朝中能有这等财力豢养,且知晓主子行踪,恕属下斗胆,这事除了坤宁宫那位……” “这事与她无关。” 沈砚淡声。 烛光摇曳,轻薄光影洒落在织金斗篷上,流光溢彩。 伽南木珠在指尖转动,沈砚眸光轻蔑:“我还尚未为皇兄祈福,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动手。” “可是……”岳栩欲言又止,对上沈砚的视线,又讪讪将话咽下,只道:“还有一事。前日主子让盯紧的婆子,属下照做了,那人是宋姑娘院中的。” 岳栩拱手,“不过那姑娘打听的,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譬如沈砚爱吃什么菜,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平日出门喜欢听什么样的小曲。 岳栩瞧着,那宋姑娘像是相中了沈砚。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只问了这些?” 岳栩低声道了声是。 宋家上上下下,早被他们查了几遍。岳栩着实想不出沈砚为何会怀疑宋令枝。 树影婆娑,润润影子落入屋中。 片刻,岳栩方听得头顶落下一声。 “继续盯着。” 沈砚眼中淡漠,他垂首,视线落在指间的伽南木珠上。 忽而想起前日宋令枝闯入院中的一幕。 薄粉敷面,柳眉如烟。 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并不像是第一回见。 4 第四章 第四章 翌日是个大晴天。 宋老夫人早早派人到临月阁,想着接宋令枝过去金明寺。 出门前,宋令枝先去了碧玉轩,给母亲请安。 碧玉轩静悄无人耳语,偶有飒飒风声掠过。 暖阁正面设两丈多高的多宝架,茶槅上摆着一洋漆小茶盘,一旁的海棠花盆点着宣石。 红木座错金银兽耳铜熏香炉上焚着藏香,袅袅香气萦绕。 秋雁和白芷一改往日的多言,只垂手静静侍立在宋令枝身后。 半晌,方有人掀开松石绿猩猩毡帘,却是姜氏身边的小丫鬟春桃。 福身请安,春桃声音轻轻,似怕扰了碧玉轩的安静:“姑娘还请回罢,夫人身上不适,恐沾染上人,今日就不见姑娘了。” 这话道得委婉,显然不是她那位母亲的原话。 宋令枝闻言也不戳穿,只点头颔首:“有劳春桃姐姐了,代我向母亲问声好。” 春桃一怔,片刻方笑道:“姑娘客气了。” 雪天路滑,皑皑白雪如银装素裹,宋令枝披着羽缎对衿褂子,脚上踩着一双杨妃色羊皮小靴,高坐在竹椅轿上。 天又洋洋洒洒飘着雪珠子。 秋雁打着伞,簇拥着宋令枝往前走,待离了碧玉轩,方弯唇笑道:“姑娘如今真真是大了,方才在碧玉轩,奴婢还担心姑娘会生气。” 宋令枝嗓音懒懒,如白玉无瑕的脸上染上些许倦意:“我有什么好气的。” 不过是在碧玉轩空等了半个多时辰。 前世她和沈砚成亲后,这种事倒是多了去。 就连大婚之夜。 掌心的手炉滚烫,宋令枝却半点也感觉不到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冷,似坠入腊月寒湖。 那夜拜堂后,沈砚只身回了书房,徒留宋令枝一人在新房。 长夜漫漫,寒风入骨,案几上的龙凤红烛燃了整整一夜,直至最后一寸红烛燃尽,晨光微露,宫人端着沐盆盥漱之物进房,宋令枝还是没等来沈砚。 她的红盖头,还是自己掀的。 满屋的宫人垂手侍立,静默不语。 宋令枝如坐针毡,手中的丝帕紧攥成团。沈砚虽未在她屋中留宿,然宫中的惯例,那榻上的白帕子却是需递上去的。 光洁如雪的白帕子齐整置放在漆木盒中,宋令枝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耳根子都红透了。 眼见那嬷嬷带着宫人退出屋,宋令枝忍不住,上前多问了一句,沈砚何时归家。 彼时的天也如今日这般,雪簌簌飘落,如搓棉扯絮一般。 老嬷嬷逆着光立在门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抬起,轻描淡写往榻上的宋令枝瞥去。 那目光,有不屑,有鄙夷,像是在嘲讽宋令枝的不自量力。 老嬷嬷转身,扬长而去,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槅扇木门在宋令枝眼前缓缓阖上,最后一道光影也随之在她脸上消失。 那老嬷嬷直接无视了宋令枝。 那时沈砚还是三皇子,她也不过是夫人。只她这个夫人,过得却比府中下人还不如。 那之后三个月,沈砚未踏入她院落半步,宋令枝也沦为京中最大的笑柄。 每每入宫赴宴,宋令枝皆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怎么躲,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会传至她耳中。再后来,宋令枝越性装病,不再赴宴。 往事如影随形,似眼前这一场了无边际的冬雪。 油纸伞挡住了窸窣雪珠子,竹椅轿拐过花障,展眼已过二门。 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雪地中,丫鬟婆子垂手侍立在马车外,瞧见宋令枝,忙忙掀开松绿车帘,口中喊道:“姑娘来了。” 知宋令枝畏冷,车内早早置下暖炭,软帘掀起,暖意裹挟着花香,迎面扑来。仔细看,方发现那官窑美人瓢内还供着数枝梅花。 宋老夫人端坐在车内,笑着搂宋令枝入怀:“外面冷,快进来。可是瞧过你母亲了?” 宋令枝轻声:“母亲身子欠安,说过些日子好些,再给祖母请安。” 宋老夫人讶异,和柳妈妈对视一眼,弯唇笑之:“你这促狭鬼,如今也会说谎话哄你祖母了。” 宋令枝笑弯眼:“我不过是为了哄祖母一笑罢了,哪里来的促狭?” 宋老夫人:“你适才在碧玉轩,可有遇着你父亲?” 宋令枝摇头:“不过倒是遇见冬海送了好些顽意过去。” 都是宋瀚远这趟出远门带回的,前儿宋令枝也得了好些。 姜氏不喜欢丈夫,这些年宋令枝还未曾见父亲在碧玉轩留宿。每每见着宋瀚远,姜氏都是冷脸相待,说好话陪笑的永远是父亲一人。 小夫妻的事,宋老夫人也不好多说,只无奈摇头。 暗恼儿子的不争气。 车马簇簇,七宝香车穿过湿漉长街,而后停在山门外。 早有小沙弥在山门垂手侍立,迎接宋老夫人等人。 宋老夫人满面堆笑:“怎么不见你师父?” 小沙弥拱手:“老夫人莫怪,故人远方而来,师父正在陪客。” 宋老夫人摆摆手:“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你别多心。” 众奴仆婆子簇拥着宋令枝和宋老夫人上山,又一层层瞻拜而上。 宋老夫人上了年岁,雪天路又难行,自然是走得慢些。 宋令枝搀扶着祖母:“祖母,山路崎岖,还是让他们抬了竹椅轿来,倘若摔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老夫人笑睨宋令枝一眼,挽着她手笑:“不妨事,且礼佛必得心诚,哪能不走着上去。” 宋老夫人执拗,宋令枝自然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尽了心伺候。 小沙弥闻得这话,却是笑开:“老夫人莫怪小的多嘴一句。” 一路走来,亏得这小沙弥说说笑笑,陪着解乏,才不至于太闷,宋老夫人自然不怪罪。 小沙弥笑言:“菩萨心善,怜天下妇孺老幼为先,自然不会怪罪老夫人。且老夫人平日往海灯添的香油灯草哪个少过,更不会怪罪了。” 说着,又赶忙让人抬了竹椅轿来,伺候宋老夫人上轿。 连着下了半日雪珠子,地上皑皑白雪足有半人多高,上山难下山亦不是易事,雪势渐大,宋令枝越性陪着祖母,在金明寺偏院住下。 奴仆婆子早早将偏院洒扫干净,白芷和秋雁搀扶着宋令枝入了屋子。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鎏金珐琅火盆燃着金丝炭,秋雁上前,掀开盖子往里丢了两块香饼,环视一周,秋雁忧心忡忡。 “姑娘,这处不比家里,冷得厉害。奴婢去找人多添两个火盆……” 宋令枝出声制止:“何苦来,不过住一夜罢了,哪里这般娇贵。” 秋雁掌不住一笑:“姑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可别到了夜里睡不着,又该喊着让人添炭了。” 一席话说得屋内三人都笑了。 忽而听见院中小丫鬟的声音,秋雁好奇前去,槅木扇门推开,却见那小丫鬟手中抱着汤婆子,她笑盈盈:“秋雁姐姐,这是刚刚小沙弥送来的,说是让姑娘将就用些,都是干净没用过的。” 秋雁笑着接过:“劳烦他费心,天寒地冻,怎么不留他多吃一杯热茶?” 小丫鬟:“怎么没有?不过那小沙弥赶着去后院照看狸奴,奴婢也不敢耽搁。” 宋令枝闻得说话声,从屋内走出:“后院有狸奴?寺庙养的还是山里跑出来的?” 小丫鬟忙忙福身:“奴婢也好奇,多问了一嘴,说是后山跑来的,这天冷,怕那一窝狸奴冻坏,所以他赶着回去添柴。” 出家人心善,慈悲为怀。 宋令枝眉眼弯弯:“难为他有心了。” …… 雪簌簌下了大半夜,四面粉妆素裹。 金明寺后,上客堂檀香缭绕,昏黄烛光跃动在棋盘上。 良久,终传来悠长的一声长叹:“贫僧输了。” 老人一身灰色僧袍,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眉眼温和恭顺,任谁见了,也不会将眼前人和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杀伐决断的摄政王联想在一处。 手中的白子随意丢开,沈砚端坐在蒲团上,一身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锦广袖长袍,他眉眼淡淡,墨色瞳孔如院外黑夜。 眼皮轻抬,烛光洒落在他眼中,似泛着浅淡涟漪。 钟鸣鼓响,远方幽幽传来钟声,沈砚慢条斯理盯着眼前的僧人,轻哂:“皇叔如今……可真是比不得从前了。” 僧人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三皇子慎言,此处早无皇叔,只有净空大师罢了。” “是与不是,皇叔自己心里清楚。” 清冷如山泉的声音落下,比之窗外的山雪越发清寒彻骨。 沈砚起身,颀长身姿映照在槅扇木窗上,似皎皎明上月,不容亵渎。 雪色连天,窗外红梅绽雪,倏然嘎吱一声,似是梅枝断开。 沈砚猛地抬眸,凌厉眸子如利刃穿过纱窗。 上堂客清幽淡雅,檀香氤氲萦绕。 窗棂高高举起,满园雪色融在茫茫夜色之中,梅花枝掉落在窗下。 雪地上尚有爪印留存,像是……狸奴。 沈砚眸色深了几许。 …… 冷风呼啸,天色将明之时,屋中炭火燃尽,寒气逼人。 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前世,醒来看见在伺候在榻边的秋雁,一颗心终稍稍放下。 额角沁出细密汗珠,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拿青盐服侍宋令枝漱口,又舀了面汤来,半跪在脚凳伺候宋令枝净脸。 白芷言笑晏晏:“天还阴着呢,姑娘今日倒是起得早些,老夫人院子还安静着呢,想来还没起身。” 宋令枝往一眼窗外,惊奇:“外面可还下着雪?” 白芷:“下了一整夜,这会子早停了。只是那风声着实可恨,扰得人一夜没睡好觉。” 左右宋老夫人还没起身,斋堂这会还在备早膳,宋令枝笑笑,扶着白芷的手往外走。 “我听闻后山栽了一片红梅,好看得紧,你陪我瞧瞧去。可惜今儿实在不巧,若是在家中,还能让人将红梅上的雪收了去,待来年开春煮茶用。” 白芷提着玻璃绣球灯,只笑:“姑娘真是好雅兴。” 冷风拂面,暗香疏影。 梅林如画,映照着满天雪色。 秋香色盘金斗纹鹤氅笼在肩上,宋令枝仰头望,鬓间的海棠点翠珠子碧玉簪灼目。 红梅枝轻捻在指尖,往前走亦是梅林深处,点点红梅滴落在雪地。 宋令枝回首望白芷,催着人上前:“白芷,你看前面……” 声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瞳孔紧缩,只觉脑中嗡嗡,她难以置信望着不远处的一幕。 红的血,白的地。 一匹白驹站在梅树下,身后拖着血肉模糊的一人,也不知在雪中拖行多久,那人早没了气息,双足无力拖在地,身后长长的一串血迹。 定睛细看,竟是昨夜给她送过汤婆子的小沙弥。 宋令枝双膝一软,往后趔趄两三步,跌坐在地。 茫茫雪地悄然无声,只余风声凛冽。 再然后,是沙棠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一步、两步、三步。 宋令枝侧目。 逆着光,最先入目的是一片玄色衣角。 沈砚负着手,那双锐利冷冽的眸子漫不经心从宋令枝脸上掠过。 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5 第五章 第五章 风声呜咽,屋中点了两个大火盆。 青纱帐幔低垂,宋老夫人一手挽着沉香木珠,嘴上念念有词。 白芷和秋雁跪在下首,两人双目垂泪,不敢大声语,只无声啜泣。 临窗榻上,宋令枝拥着绣衾,双眸紧阖,一双柳眸如烟雾,紧紧笼着,好似梦中也睡得不安稳。通身烫得吓人,似落入火炉。 寺庙不比家中,大雪封了山,大夫也不得上山。 无奈之下,宋老夫人只能让侍女寻了干净帕子,拧干水贴在宋令枝额上。 “真真是作孽,好端端的怎会碰上这种事。”宋老夫人捂着心口,眼泪滚落而下,婆娑眼眸沧桑悲痛。 她指着秋雁和白芷怒斥,“你们就是这么服侍姑娘的?可怜我这孙女才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又撞上这档子事。” 自梅林回来,宋令枝一病不起,高烧迟迟未退。 那小沙弥自然无人顾及,宋老夫人一心惦念自家孙女,每每派人前去山门那看何时能下山归家。 柳妈妈站一旁,帮忙拭泪,又为白芷和秋雁说话:“老夫人也该注意身子,这会还在寺中,不比家里。白芷和秋雁两位姑娘伺候姑娘惯了,如今还是先让她们起来服侍,省得姑娘那无人照看。” 宋老夫人声音哽咽,终还是点头应允:“你这话说得极是。” 白芷和秋雁闻言,忙忙叩首谢恩。 正说着话,忽闻院外传来婆子的声音,说是严公子来了。 宋老夫人忙请了进来,又笑着道谢:“早上多亏了严公子。” 那会宋令枝晕倒在梅林,白芷又唬得腿软站不起身,还是沈砚发现,及时喊人前去。 沈砚淡声:“老夫人客气了。” 宋老夫人眼珠子含泪:“也不知道我这孙女能不能捱过这遭,若她真的……” 倏地,帐中传来白芷的惊呼:“老夫人,不好了!姑娘她,她……” 喉咙失了声,只余啜泣。 白芷泪流满面。 榻上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忽然呓语不止,怎么喊也喊不醒。 宋老夫人急得大喊“心肝儿”,又想着寻人去主殿,请高僧念经。 气急攻心,起身又急,一时慌了神,两眼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柳妈妈在侧,赶忙伸手搀扶人坐下,急得满头大汗:“老夫人,这会子你可万万不能倒下,姑娘那还等着人呢。” 满屋子的人乱成一团,无计可施之际,忽而听见沈砚出声:“老夫人,我曾随家父学过几年医,略通医术,若老夫人信得过……” 救人要紧,宋老夫人连声:“信得过信得过,快快,请严公子过去。” …… 宋令枝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漪兰殿,窗外寒风呼啸,高高的松柏立在院中,满目疮痍。 小宫女凑到墙角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可吓死我了,那可是齐国公的次子,以前还是陛下的伴读。陛下居然让人将他绑在马后,生生在京城绕了三十圈!听说人放下来的时候,那张脸都是血,齐国公当场晕了过去。” “小点声,声音这么大,你不要命了,仔细让人听了去。” “怕什么,整个皇宫上下,陛下在哪都不足为奇,独独不会踏足漪兰殿。我和你们说,那齐国公次子我见过一面,好像是得罪了陛下,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宋令枝睡得迷糊,梦境残缺不全。 一会是前世齐国公次子惨死在京中,一会是昨日有过几面之缘的小沙弥。 宋令枝还记得对方言笑晏晏和祖母谈金明寺中的一花一草,记得对方好心送来的汤婆子,记得小丫鬟说,那小沙弥在后院养了一窝的狸奴,都是还没睁眼的。 然很快,簌簌红梅飘落在小沙弥脸上,梅花如胭脂一般,染红了小沙弥一整张脸。 鲜血蜿蜒而下,小沙弥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宋令枝乍然从梦中惊醒,心口跳得极快。 猛一睁眼,隔着层层青纱帐慢,宋令枝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阴冷冰寒的眼睛。 心口骤停。 沈砚坐在榻边,手中捏着数支银针。屋内掌了灯,烛影摇曳,银白光亮轻轻在沈砚指尖晃动。 银针细而长,似乎轻而易举,就能了结宋令枝的性命。 气息屏住,浑身血液宛若凝固一般,宋令枝又一次想起了惨死在梅林的小沙弥,还有前世死在马蹄下的齐国公次子。听说那人素日和沈砚交好,不过因口舌之争,便落得那样的田地。 那她呢? 宋令枝指尖哆嗦颤动,纤长睫毛簌簌望向沈砚,颤若羽翼。 她摸不清沈砚是否同自己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若是有,那他如今找上自己,是…… 思绪倏然被打断,白芷喜极而泣,一连声往外喊:“老夫人,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阖屋上下无不喜笑颜开,宋老夫人在菩萨前拜了又拜,又赶着过来和沈砚道谢:“今日真是多亏严公子出手相助。” 手背上还插着满满一手银针,宋令枝动弹不得,她喃喃张了张唇。 喉咙干涩,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有眼珠子尚且能眨动一二。 宋老夫人立在榻边,老泪纵横,对着沈砚千恩万谢,又赶着喊人拿热帕子来。 “严公子,今日幸好有你在。不然我这孙女……”宋老夫人小声抽噎。 宋令枝指尖轻动:“祖、祖母……” 她想着唤人前来,无奈没等来宋老夫人,却先等来了沈砚。 那双黑眸一如既往的凉薄冷漠,似深潭冷泉。 沈砚淡声:“老夫人,还有几处尚未施针。” 宋老夫人赶忙让开,请沈砚上前。 宋令枝躺在榻上,说不得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一步步往前,手上的银针近在咫尺。 宋令枝瞳孔骤紧。 数十根银针长短不一,尖锐细长。 背着光,沈砚半张脸笼在阴影之中,忽明忽暗。 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锦长袍精致名贵,沈砚居高临下站在榻边,单薄眼皮低垂。 那双墨色眸子隐在阴影中。 宋令枝无端想起今早在梅林,沈砚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青纱低垂,宋令枝右手抵在迎枕上,双眸满是惶恐不安。 银针挑过火,炙热滚烫。 绵长细针扎入皮肉。 沈砚俯身,骨节匀称的手指握着银针,细细捻着。 宋令枝浑身紧绷,她是知晓针灸厉害的,能救人亦能杀人。 沈砚缓缓抬眸,视线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唇角勾起几分嘲意,他一字一顿:“宋姑娘……认识我?” 宋令枝眼睛瞪得更圆了。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指尖的长针快要落入皮肉,忽闻榻上一声轻哂,宋令枝横眉冷眼:“再怎样你也是个外室生的,居然还敢腆着脸跟我父亲回来。” 沈砚动作一顿,惊诧皱眉:“……什么?” 宋令枝冷笑:“你的忌口喜好和父亲都差不多,祖母年事已高,被你瞒了去,我可不会。” 姜氏不喜宋瀚远人人皆知,也有传闻道宋瀚远在外面还有一门妾室,膝下还有一子,只是碍于姜氏不好认祖归宗,待孩子大了再作打算。 这事沈砚先前也听过,只他怎么也想不到,宋令枝居然会疑到自己身上。 他抬眼,视线不偏不倚和宋令枝撞上,若有所思。 …… 雪珠子绵绵,自廊檐下飘落。 岳栩候在沈砚身后:“主子,那小沙弥的屋子属下都翻遍了,这是在他柜中找到的药丸。属下还在他后院,翻出上百来具狸奴的尸身。” 那狸奴都是开膛破肚过的,死相凄惨。 那小沙弥救狸奴也不是好心,不过是拿它们往外传递消息。 消息写在纸上混在药丸中,逼迫狸奴咽下,做上标志放出去,自有人抓走开膛破肚,取走纸团。 沈砚眸光阴冷:“皇叔真是老了。” 岳栩低着头,不敢多语。 沈砚面无表情:“东西给皇叔送去,他自是知道如何料理。” 岳栩毕恭毕敬:“是。” 微顿,又拱手试探,“主子,宋姑娘那还要盯着吗?” 宋瀚远有外室这事虽是子虚乌有,乱传这话的丫鬟奴才也都让宋老夫人打了板子赶出家门。然这传言自姜氏进门就有,有人乱嚼舌根被宋令枝听见也不算罕见。 红梅绽雪,沈砚抬手,指尖轻捻过梅枝,手腕稍一用力,梅枝不堪一折,掉落在地,好似宋令枝那纤细白净的脖颈。 白雪盈眸,沈砚眼前好像又浮现宋令枝躺在榻上战战兢兢的模样。少女红唇紧抿,明明吓得丢了魂,却还是装模作样瞪着自己。 沈砚轻声:“找人跟着。” 他还是信不过宋令枝。 . 暴雪初歇,四面粉妆玉砌。 白芷扶着宋令枝,嘴上不忘念叨:“姑娘可真真待不住,倘或老夫人知道了,又该念叨奴婢不教好。” 宋令枝笑笑:“那屋子实在是闷,且这会祖母还在午歇,定然看不到你我。” 昨日施了针又吃过药,今早起来,身子果真好上许多。 宋令枝温声:“那银子可是送往后院了?” 白芷点头:“奴婢亲自送过去的,那婆子是厨房的,说是会替姑娘好生照顾那窝狸奴,定不会让姑娘忧心。说起来那小沙弥也真是命苦,吃醉酒还死在马蹄下。” 白芷絮絮叨叨。 外人只以为小沙弥是吃醉酒误把自己绑在马后,对内情一无所知。 宋令枝心不在焉听着。 心下不安,也不知道昨日那话沈砚信了没有。 分神之际,忽闻前头一阵吵嚷,十来个人围站在一处,高大凶猛。 茫茫雪地中横亘着一棵青松,正是前夜被雪压断的。 白芷挡在宋令枝跟前,轻声解释:“姑娘,奴婢听说那树可厉害了,十来个人都抬不起它。” 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下不了山。 雪地一望无际,宋令枝踮脚往前张望,果真见那青松高大,树干得有四五个人才能团住。 宋令枝皱眉,忧心不已:“那……还能下山吗?” 白芷宽慰:“姑娘和老夫人这两天都在山上,老爷定不会不管的。姑娘放宽心,指不定明日……嗳,那些人在说什么呢?” 顺着白芷的视线往前望,果真见那十来个人手提着锄头铁铲,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的往地上猛啐一口,满脸讥讽嘲讽:“小子,滚远点,这可不是你……” 他一手提着站在中间的少年,猛一使劲,竟没提起, 男子眼中流露出几分错愕茫然。 再一使劲,还是没提起。 少年身子瘦弱,浑身上下灰扑扑的,独一双眼睛如琥珀明亮。 男子端详片刻,倏然咧嘴一笑:“你是想和我们一起挪树?赚宋家那赏银?” 人人皆知宋家老夫人礼佛被困山上金明寺,宋瀚远出了大笔银子,若是谁移开挡路的青松,便可得百两银子。 少年不语,只一双眼睛炯炯。 男子哈哈大笑,大手一挥:“都让开,让他一个人搬,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何能耐,敢在我面前拿乔!” 十来个黝黑壮汉齐齐往后退开,抱手站着,只剩少年一人独立在青松前。 风声鹤唳,皑皑白雪落在他肩上。青灰长袍沾上雪花,随即化成一片水雾。 少年一声不吭,越过众人行至青松前。 广袤雪地只有他一人渺小的影子。 宋令枝不禁往前走了两三步,站在山上望山门处,那棵青松就横在路中央。 少年俯身,双臂环住树干。用尽全力,也只是环住树干一角。 四周围着的壮汉相视一眼,揶揄声渐起,幸灾乐祸。 先前嘲讽少年的男子戏谑上前:“我说小子,你若是真怕了……” 话犹未了,少年忽然用力,一张脸憋得青紫,脖根涨红。 那棵青松竟真的让他抬起,离地足足两尺有余。 轰隆一声巨响,回声震耳欲聋,那青松真让少年一人硬生生抗开。 男子目瞪口呆,兴奋之余,一手搂住少年双肩:“好小子,哥哥果然没看错你!你之前在哪做事的,和你们管事说一声,以后跟着哥哥混。就你这力气,跟哥哥肯定天天吃香喝辣。” 漫天雪珠子从地上翻涌而起,少年耳尖血色未褪,他大口大口喘气,手心刚被那枝桠伤着,裂开一道长长口子。 男子说半天,却始终没等来少年的回复,他好奇:“怎么不说话?可是还在怪哥哥方才看低了你?” 人群中不知有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大,他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男子一时语塞,而后大掌拍在少年肩上:“是哥哥唐突了,对不住。” 少年一声不哼,琥珀眼眸轻抬,隔着茫茫雪色,他一眼瞧见了山上那抹猩红身影。 宋令枝披着猩猩毡红斗篷,手上抱着一个鎏金珐琅手炉,笑着和白芝轻语:“那倒是个好的,赶明儿你和父亲说,再给他多点赏银。” 白芷笑着应了声好,又往山门那望去一眼:“奴婢瞧着,那人应是厨房劈柴的,叫魏、魏子渊!这还是昨日去厨房寻那婆子帮忙……” 一语未了,忽见宋令枝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白芷唬一跳:“奴婢说,昨日去给那婆子送银子……” 宋令枝急匆匆:“不是问的这个,你方才说,他叫……魏子渊?” 白芷点点头。 宋令枝讷讷,又往山门那望去。 冰天雪地,少年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长袍,被簇拥在中间。 魏子渊。 她喃喃,又念了一遍。 前世,魏家钱庄的名号遍布天南地北,宋家倒下后,魏家一跃成为江南第一富商。 彼时当家的,就是……魏子渊。 6 第六章 第六章 后院厨房狭小.逼仄,透过一方小小的窗子,隐约可见里头亮着的红焰和浓浓黑雾。 厨娘半蹲在锅灶前,一面添柴加火,一面转向身后的少年,满脸堆笑。 “你还真是有福气,竟被那宋姑娘看上,挑去宋府做随从。” 四下无人,厨娘小心翼翼环视一周,慢吞吞挪至魏子渊身侧。 她低声道:“那宋府可不比我们这,听人说,宋府的地砖都是金玉做的。你若是跟了宋姑娘,定是比如今好上千倍万倍。” “你瞧她昨日送来的银子,左右不过是让我照看后院的狸奴,能花得上几个钱,她竟拿出那一袋银子,足足我们庄稼人吃上三五年,可见宋姑娘心善。” 魏子渊心不在焉听着,只在婆子提起宋令枝之时,眼珠子轻轻眨动两三下,波澜不惊的眸子终泛起层层涟漪。 破旧的厨房烟火气呛人,魏子渊抱膝坐在角落,手上攥着枯枝败叶。树枝干枯粗糙,磨得掌心阵阵发疼,先前挪树的伤口还裂着,隐约有血迹渗出。 魏子渊浑然未觉,只怔怔望着翻涌的柴火出神。 火光乍现,层层烟雾弥漫。恍惚之际,魏子渊仿佛又看见山上那抹倩影。 少女身姿灵动,一身猩猩毡红斗篷映照漫天雪色,皓如凝脂,瑰姿艳逸。 魏子渊天生有疾,说不了话。 婆子早习惯自说自话,她手上颠着勺子:“婶子今儿给你加个鸡蛋羹,就当给你践行了。” 正说着话,忽见前头有小丫鬟走来,说是宋家的马车到了,催促魏子渊前去。 厨娘一怔,双手在身前随意擦抹两三下:“怎的这般急,连饭也不让人吃。” 小丫鬟捂嘴笑:“婶子这话问得奇,你问我,我问谁去。”话落,又看向魏子渊,“还不快些走,真想让主子等你不成?” 魏子渊平日住的柴房,也就一破败板子,堪堪能睡人。收拾一通,浑身上下却只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包袱。 那鸡蛋羹自然是赶不及吃,厨娘无奈叹口气,擦擦手往后走,无意瞥见院中一堆砍好的柴,厨娘陡然一愣,而后摇摇头一笑:“这孩子……” . 雪过初霁。 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白芷端着盥漱之物,轻手轻脚掀开松石绿猩猩毡帘。 临窗炕上铺着大锦褥子,秋雁靠在百蝶穿花青缎靠背上,手上银针对着窗外日光,正做着针黹。 白芷蹑手蹑脚行至秋雁身侧,往里探头:“姑娘还没起?” 桃红缂丝灰鼠披风解下,只这会子功夫,白芷额头已沁出薄薄汗珠,她无奈弯唇。 “姑娘如今是怎么了,往年也不见这般畏寒。阖府上下,光是我们暖阁的火盆,都抵得上人家一个院子的。” 她瞅秋雁一眼,惊奇:“奇了怪了,难道你就不觉得烧得慌?” 秋雁直瞅她笑:“你没见我身上这件?如今在这屋里头待着,我也只敢穿些轻薄的。前儿穿了袄子,差点捂得我生了痱子。也不知道姑娘这……” 一语未了,忽听屋内一声低笑,青纱帐慢掀起,最先入目的是一双细润如脂的柔荑。 宋令枝眉眼弯弯,杏眸惺忪慵懒:“说我什么呢?也让我听听才是正理。” 主子醒了,秋雁赶忙放下手中的针黹,随白芷行至暖阁,又拿青缎靠背供宋令枝靠着。 二人一左一右,服侍宋令枝盥漱。 少顷,又有小丫鬟捧着漆木茶盘进屋,秋雁自丫鬟手中接过茶盘,递至宋令枝身前。 “姑娘,这是老夫人打发柳妈妈送来的燕窝粥。” 从金明寺回来三日,宋老夫人被那夜宋令枝吓破了胆,日日在佛堂诵经念佛。 又让宋瀚远寻了大夫为宋令枝诊治,天未明便让柳妈妈送燕窝粥人参汤到临月阁。 都是上好的血燕,然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腻。 宋令枝浅尝一两口,遂将青瓷小碗推至秋雁身前:“你吃了罢,我不要了。” 秋雁试探:“前儿老爷送来一瓶木樨清露,姑娘可要尝尝那个?奴婢让人送来。” 那木樨清露宋令枝早时吃着还好,后来又觉得怪甜的。她摇头:“罢了,你吃你的便是。” 话落,视线越过白芷和秋雁,宋令枝好奇:“怎么不见魏子渊?” 秋雁不敢再吃,忙忙福身:“奴婢照主子的吩咐,给他安排了单间,这会子他正在二门上候着呢。姑娘若有事要说,奴婢去寻他进来。” 宋令枝皱眉:“……二门?” 秋雁点头:“是老爷让去的。说他毕竟不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倘或真让他在临月阁伺候……” 宋令枝坚持:“让他进来罢,这事我和父亲说就是了。” 秋雁笑着道了声“是”,掀开帘子出门寻人。 不多时忽见宋老夫人又打发人来,白芷出门相迎,回来时,手上多了一身掐丝掐金孔雀氅。 白芷笑盈盈递上:“刚老夫人给的,说是让姑娘夜里穿,也好让她掌掌眼。” 那孔雀氅乃是用孔雀细绒并金丝线绣制而成,遥遥望去流光溢彩,仿佛日映红霞。 宋令枝哑然失笑:“好好的穿这作甚,若是不小心烧了洞眼,祖母又该心疼了。” 白芷捂嘴笑:“姑娘糊涂了不成,今儿老夫人设宴,为谢前些日子严公子在金明寺救了姑娘。这等大事,姑娘怎的还忘了。” ……金明寺。 眼底笑意乍然消失殆尽,宋令枝眉眼低垂,无端又想起先前在寺中,沈砚为自己施针的一幕。 那双墨色眸子如影随形,似乎一眼就能将自己看穿。宋令枝不喜沈砚不假,然她更不想的是,宋家再和沈砚有瓜葛。 烟雾笼着的一双柳叶眉轻蹙,宋令枝揉着眉心:“找人和祖母说一声,就说我身上不大好,不去了。” 白芷上前扶人:“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昨日才巴巴打发人去告诉老夫人身上大安,不必忧心,这会子又自打自的脸。倘或老夫人知道了,定也不会依的,且今儿还是老夫人做东。” 白芷絮絮叨叨,深怕宋令枝赌气不去。 话音未了,忽见月洞门窜出一道身影。 秋雁满脸堆笑,提裙朝宋令枝奔去:“姑娘快瞧瞧去,奴婢刚去二门寻人,谁知都不在,一问才知道都在校场赌钱呢。” 白芷怒目而视,手中帕子往秋雁怀里摔去:“要死,他们赌钱,你不找管事,倒还教唆着姑娘过去。” 秋雁叠声笑:“我的错我的错,是我一时嘴快,竟忘了说。” 原是二门上的护卫见魏子渊身上带着箭矢,惊讶他竟是会骑射的,一行人遂拥至校场,打赌魏子渊的箭术如何。 白芷仍不悦:“护卫吃酒赌钱是大忌,你怎的也跟着胡闹?” 秋雁反唇相讥:“我何曾不知,只他们也不算不上赌钱,左右不过是拿身上的玉佩荷包做彩头。” 宋令枝闻言,也好奇:“府上有多少人押魏子渊赢?” 秋雁欲言又止:“这……”她讪讪干笑两声,朝宋令枝伸出一根手指。 “就一个,还是他自己。” …… 凛冬之时,朔风侵肌入骨。 校场上喧哗震耳,府上听说有如此有趣的赌局,都悄悄瞒了主子过来,拿梯己钱下注。 大红蟒缎铺着的漆木茶盘磊着好些玉玦扇坠,另一端却只有十锭金锞子。 想来那金锞子应是前日挪树的赏银。 宋令枝看了直笑:“可怜见的,竟真没人看好他。” 秋雁垂手侍立:“姑娘不知,那些人嘴碎得很,背后说他空有蛮力。只是不知这魏子渊箭术如何,若真的……” “他不会输。”宋令枝淡然。 秋雁愕然:“……姑娘这话,是何意?” 宋令枝笑而不语。 校场上都是护卫小厮,她自是不可能过去,只远远站在阁楼上,俯瞰不远处的好风景。 若真那么容易认输,心中无半点算计,前世魏子渊的钱庄也不可能遍布天下了。 校场上,众人振臂高呼,齐齐望向中间的少年。 许是常年食不果腹,魏子渊身形瘦弱,面上带着病态之白,不似别的护卫英勇凶猛。 “光是射箭有何意思?要我说,还不如绑了眼睛,若闭眼能射中,那才叫有本事呢。” 话落,立刻传来阵阵附和,又有人大步走出,手上的青玉扳指解下,丢在茶盘上。 “魏子渊,我再添个彩头,你若真的闭眼能射中,这扳指便是你的了。” 魏子渊沉默不语。 立有人跟着上前,转眼,那漆木茶盘满满的珠玉宝石,险些装不下。 校场上的少年一言不发,一双琥珀眸子平静,弓箭在他手上掂量一下。 风声鹤唳,校场上冰冷彻骨。 魏子渊抬眸,视线落在远处的靶子上。早有人送上一方青帕,供魏子渊绑在眼上。 视野全无,耳边只余风声飒飒。 抬臂,拉弓。 弓弦紧绷,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咻”的一声,箭矢自魏子渊手中发出,竟不是对准的靶心,而是掠过上空的一只飞雀。 飞雀应声落地,直挺挺落在校场中间。 魏子渊抬臂,手上又是一箭。 箭矢飞快,直中靶心。 满场寂然。 秋雁和白芷亦是瞠目结舌,二人纷纷乍舌:“姑娘真是神机妙算,竟连这都猜中了。” 宋令枝抿唇莞尔,目光缓缓自校场收回:“走罢,也没别的可看了。” 衣裙逶迤曳地,宋令枝羽步翩跹,背影渐渐消失在阁楼。 临月阁悄然无声,只有三三两两的小丫鬟在院中拨弄花草。 转过花障,宋令枝倏然一怔。 廊檐下远远站着一人,垂手侍立,却是那本该在校场上大放异彩的魏子渊。 秋雁惊讶出声:“魏子渊,你怎么会在这?” 魏子渊垂首上前,跪在宋令枝身前,手上捧着的,赫然是刚才的箭矢。 宋令枝惊讶,而后一笑:“你这是怕赌钱被我赶走?” 魏子渊仍高捧着箭矢。 宋令枝讶然:“我不会和父亲说的,你……” 魏子渊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动。 秋雁悄悄凑近宋令枝,压低声提醒:“姑娘,他会不会是想……讨要奖赏?” 白芷皱眉:“适才不是赢了那么多珠宝,怎的这会子还要讨赏,且赌钱本就不对,姑娘不追究,已是宽宏大量,他怎么还……” “白芷,父亲去岁送过我一把龙舌弓,你去取了来。” 白芷跺脚:“姑娘。” 宋令枝坚持:“快去。” 龙舌弓是上好的弓箭,相传是龙筋所作,可百步穿杨。 魏子渊却没有接,他双手依旧高捧着箭矢。 白芷失去耐心:“这是姑娘赏你的,你怎的如此不知规矩?” 魏子渊只低头不语。 宋令枝蹙眉:“罢,再拿十两银子赏他便是。” 魏子渊摇摇头。 天冷得厉害,零零落落又飘起了雪絮。 宋令枝拢紧鹤氅,只觉无奈:“弓箭不要,赏银不要。罢了,你先回去,待有好的再赏你便是。” 话落,宋令枝携秋雁白芷回屋。 台矶上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宋令枝回首。 少年还跪在廊檐下,身影坚.挺。他身上穿着石青长袍,一张脸早不似初见那般灰扑扑。鬓如刀裁,眉似秋山,竟生得一副好相貌。 风雪飘摇,魏子渊孤身跪在青石台矶上,身影单薄,似一只无家可归、无人要的小狗。 宋令枝转身,快步上前,绵柔嗓音如飘雪落在魏子渊耳边。 “今夜祖母设宴,你随我一同过去,日后同白芷秋雁一样,在我身边伺候便是。“ 高捧着箭矢的双手终于收了回去。 7 第七章 第七章 宋老夫人今夜设宴款待客人,酒席自然早早备下。 廊檐下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高高悬着,丫鬟遍身绫罗,双手捧着描金洋漆茶盘,自两侧抄手游廊穿过。 花厅花团锦簇,两侧紫檀嵌竹丝梅花式圆凳设汉白玉长方形花盆,盆中供着数株水仙。一侧的黑漆长方凳上置银火壶。 宋令枝着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披一身孔雀氅,鬓间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映着烛光,灼灼生辉。 魏子渊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待要踏进花厅,忽见秋雁伸手将人拦下,她轻声:“白芷姐姐在里边伺候便好,我们站廊檐下候着,不用进去。” 秋雁声音不小,宋令枝闻言转身,笑着朝秋雁道:“在这里作甚,去暖阁吃杯热酒暖暖身子才是正经,倘或真有事,我再喊你们。” 秋雁不愿:“姑娘……” 宋令枝:“去罢。” 花厅立一方紫檀嵌玉插屏,雕梁画栋,褥设芙蓉,不时有细乐声喧绕耳。 宋令枝款步提裙,任由祖母牵着坐下。 席上摆着珍品果馔,又有佳肴美酒。 乐姬轻敲檀板,琴声幽幽。 隔着一扇紫檀嵌玉插屏,宋令枝不时闻得父亲的笑声。 席上推杯换盏,珠围翠绕。 乌银洋錾自斟壶提着,宋瀚远满满为自己斟了一杯,亲自捧与沈砚。 “寺中之事母亲已尽数告知于我,幸好严公子出手相助,否则小女定不能转危为安,这杯,我敬您。” 沈砚抬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宋瀚远摆摆手:“于严公子是举手之劳,于我却不是。” 他笑笑,目光投过紫檀嵌玉插屏,隐隐望见插屏后人影绰约,“我这小女虽顽劣,却是最玲珑的,她祖母视她为眼珠子。不怕严公子笑话,倘或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莫说我,便是我这母亲……” 宋瀚远双目垂泪,重重叹了一声,又觉今夜是谢宴,不该如此扫兴,忙为自己斟了三杯,自罚。 又让小厮冬海捧上一个描金洋漆锦匣,重重红缎裹着,解开,却是一颗足有一尺多高的珍珠。 那珍珠莹润饱满,光泽透彻,细腻白净。 便是上等的汉白玉,也不及它半分。 宋瀚远亲自接过,奉上:“此乃南海的舶来品,那的渔人都道,这般大的珍珠,万年一遇。还望严公子莫要嫌弃。” 沈砚再三推拒。 宋瀚远:“严公子两次救我与小女,我虽粗鄙,不似你们有学问的,却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严公子若不收下,便是看不起宋某了。” 话落,宋瀚远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拍拍沈砚双肩:“我和你说句实话,若非那海上文书迟迟未下,今日、今日我定当……” 青花海水云龙纹高足杯在手中轻转,沈砚抬眸,墨色眸子映着席间的金窗玉槛。 他声音清冷,似腊月寒泉:“……您是想走海路?” 宋瀚远哈哈一笑:“当然,不瞒公子说,这舶来品就是从海上淘回来的。” 宋瀚远摇头惋惜,“可惜没有那海上文书,否则我定亲自出海。” 本朝虽无海禁,然若想出海,却需要海上文书。文书难得,宋瀚远花了大价钱,在京中上下打点,仍是未得。 此乃宋瀚远近日烦心事,大好的日子,他不愿再提,只招呼沈砚喝酒吃菜。 “罢罢,不提这事。严公子尝尝我们家这红煨鳗,说起来这还是小女的功劳。” 沈砚面露怔忪:“宋姑娘做的?” 宋瀚远笑得开怀:“她哪会做这个?不过是有日醒来忽然说自己做了个梦,梦中仙人和她道红煨鳗该用甜酱代秋油,且皮不可皱,我让厨子照她说的试了试,果真可口。” 宋瀚远说得尽兴,未曾留意到沈砚眼中的诡谲复杂,他好奇:“严公子怎么不吃?” 沈砚不动声色:“宋姑娘可是去过京城?” 宋瀚远实话实说:“那倒没有。去岁本是要随我一起上京的,可惜那时她身子欠安,只能作罢。” 席上丫鬟穿花戴柳,垂手旁侍。 沈砚擎着高足杯,视线漫不经心自紫檀嵌玉插屏上掠过。 宋府乃钟鸣鼎食之家,吃□□细,盘中鳗鱼嫩滑润口,肉香不柴。 红煨鳗固然不足为奇,然用甜酱代秋游油却是……御膳房的做法。 沈砚眼眸渐深。 …… 火树银花,香屑落地。 席上丝竹悦耳,锦绣盈眸。 宋老夫人搂着宋令枝,喜笑颜开。 忽见姜氏身边的春桃匆忙赶来,身上的鹤氅落满雪珠子,可见走得急。 她福身告罪:“老夫人,夫人今日起来身子欠安……” 宋老夫人不悦摆摆手:“罢了,原也不指望她能来。” 春桃面露窘迫,尴尬站在原地。 素日宋令枝去往碧玉轩给姜氏晨昏定省,见的最多的,便是春桃。知她怕冷,春桃每每都嘱咐小丫鬟多添银火壶,省得宋令枝受寒。 不忍心春桃在下首站着,宋令枝弯唇,朝白芷招手:“你来,给春桃姐姐倒一杯热酒,这天冷,暖暖身子再去。这一碟胭脂鹅脯我吃着不错,拿攒盒装上,给春桃姐姐带去。” 春桃福身:“谢姑娘赏。” 白芷应声而去,不多时又转了回来,手上多了几卷经书,白芷福身:“老夫人,这是春桃方才给奴婢的,都是夫人亲手抄的经书,请您过目。” 宋老夫人一手拄着沉香木拐,并未抬眸:“难为她有心,放着罢。” 白芷垂首应了声“是”。 宋老夫人冷笑:“自家的孩儿险些丧命,她这个做娘的倒是看都不看一眼……” 白芷赶忙屈膝福身:“老夫人恕罪,夫人刚托春桃问过姑娘的身子,还说待姑娘身子好全,她要亲自过问姑娘的功课。” 宋令枝大惊失色:“……什么?” 她自幼最怕的就是念书,每每见了教书先生,宋令枝总觉得头疼。 偏生姜氏出身官宦,极为看重学问。若是她考自己的功课…… 重生后,宋令枝早将功课抛到九霄云外,四书五经忘光,连大字也不曾好好写。 她躲至宋老夫人怀里:“祖母,我不想写。” 宋老夫人乐得开怀:“不过是写几张大字罢了,有何害怕?” 宋令枝撇撇嘴:“祖母不知,母亲可严苛了。若是见我学得不好,又该打我手心。且我见‘之乎者也’就头晕,有这功夫,还不如跟着祖母学看账本。” 宋老夫人年轻时也是铁血铮铮的铁娘子,随丈夫走遍四山五岳,天下十分也走了□□,见识阅历自是寻常妇人比不上。 闻得孙女的抱怨,宋老夫人只笑:“前些日子我打发柳妈妈送去的账本,枝枝可瞧过了?” 宋令枝自宋老夫人怀里抬首,端正身子坐下:“瞧是瞧了,只有一本孙女颇为不解。” 话落,又招手示意白芷去取来,宋令枝翻开账本,递到宋老夫人眼下。 “这是刘庄头送来的,他管着我们家十处庄子,去岁有三处报了旱灾,如今只剩下七处尚可度日。” “我找人问了一通,旱灾倒是属实,可刘庄头送来的账本却着实奇怪。” 宋老夫人抿唇笑:“哪里奇怪了?” 宋令枝悄声道:“我找人去隔壁村子问了一圈,他们也有旱灾,但收成却足足比刘庄头高了两成。我怕错怪人,又将往年的账本找出来。一千五百里的地……” 宋令枝在算学上颇有造诣,不用算盘便可得出结果。少时宋老夫人还不信,亲自拿了算盘一遍遍算,竟真的和宋令枝所得分毫不差。 宋老夫人喜得直喊心肝宝贝,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今夜闻得宋令枝一席话,宋老夫人点头,目光透着赞许之意:“枝枝是想说……刘掌柜送来的是假账?” 宋令枝颔首:“确实是假账。” 宋老夫人循循善诱:“那枝枝意欲如何?” “假账自然不能容忍,亏空的银子明年补齐双份交上来,若不能,日后也庄子也无需他打理了。” 宋老夫人点点头,不语,只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了然一笑:“祖母这般盯着我,莫非觉得我不近人情?” 宋老夫人笑而不语。 宋令枝:“假账这事是他做错的,我问心无愧。不过我也找人去村子问了,他们说刘掌柜的小儿子生了重病,如今卧病在榻,靠人参吊着续命。我想着打发人去给他送去两根人参,也不枉费他跟了祖父一场,省得寒了其他老伙计的心。” 宋老夫人拍拍她手背:“恩威并用,你倒是学得极好。” 宋令枝抵着宋老夫人肩头笑:“那也是祖母教得好。” 宋老夫人:“虽如此说,然先生让学的……” 宋令枝捂着双耳站起身,纤纤素腰不堪一折,似弱柳扶风:“祖母我头晕,得出去走走。” 话落,也不顾宋老夫人应不应允,忙忙往外走。 白芷忙不迭跟上,嘴上急呼:“姑娘,外头冷,披了孔雀氅再走。” 雪珠子簌簌,白芷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玻璃绣球灯。 夜色清冷如水。 青石甬路,宋令枝难得好兴致,转过花障,循着台矶拾级而上。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她轻声劝人:“姑娘,再往前走便是望仙阁了,还是回去罢。” 宋老夫人爱听戏曲,望仙阁便是宋老爷子为妻子所建的戏楼。望仙阁为三重檐,红墙绿瓦,檐角下悬着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挂灯。 云影横斜,出来得急,宋令枝的手炉落在花厅。 偏生这一处偏僻,少有婆子丫鬟走动。 树影婆娑,重重黑影映在两侧游廊。 宋令枝回首,唤白芷上前:“你回祖母那,拿的手炉来。” 白芷担忧:“姑娘,这儿黑灯瞎火的,你一人在这,倘或遇上什么……” 宋令枝挽起唇角:“这是在家中,哪里会遇上什么不相干的,你快去快回就是了。” 望仙阁离花厅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白芷福身道了声“是”。玻璃绣球灯留下,白芷只撑着一把油纸伞,转身匆匆而去,背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游廊栏杆榻板上铺着青缎牡丹纹褥子,宋令枝倚栏坐下,耳边风声鹤唳。 先前不觉得,这会子果真觉得朔风凛凛。 宋令枝拢紧孔雀氅起身。 寒夜料峭,倏然,脚下猝不及防多出一道黑影。 宋令枝唬了一跳,猛地抬起眼眸。 瞳孔紧缩。 沈砚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前。 胸腔鼓动,宋令枝只觉寒意渐起,遍及四肢。 “你……”平缓气息,宋令枝佯装淡定,“严公子怎么也出来了,可是今夜的曲子不合心意?” 风雪飘摇,沈砚一双眸子隐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难得,宋令枝听见他极轻极轻笑了一声,似雁过无痕。 “曲子的确不合心意,不过那道……红煨鳗却是极好的。” 宋令枝松口气,弯唇:“严公子若是喜欢,可再让厨房……” 沈砚不疾不徐:“只是有一点我很好奇……” 沈砚步步紧逼,眨眼之际,二人之间不过一寸之距。 四目相对,宋令枝心跳如鼓。 她站在游廊中间,身后是数百级台阶,逶迤绵延,若是再往后一步……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如纸。 只听沈砚低沉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他一字一顿。 “那方子是宫里才有的,宋姑娘如何得知?” 雪色绵绵,宋令枝半边身子往后仰,只觉摇摇欲坠。 冷风萧瑟,宽松衣袍荡起。 沈砚声音如鬼魅,如影随形。 “宋姑娘知道金明寺那小沙弥是为何身亡吗?” 沈砚瞳仁极黑,光影照不见他的面容。 雪珠子自廊檐下飘落,遍体生寒。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掐着掌心,宋令枝蓦地想起前世沈砚登基后,先太子被囚在水牢。沈砚让人敲碎长兄的膝盖骨,使其对着金銮殿的方向跪下。 同胞兄长沈砚尚且如此心狠,更妄论他人。 宋令枝眉心重重一跳,强装从容:“那小沙弥不过是吃醉了酒惨死在马蹄之下,有何稀奇?再有,那方子是宫里的又怎样,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说是一张方子,别的我也买得起。” 她仰首,迫着自己对上沈砚的视线:“细看你的眉眼确实不像我父亲,先前是我病中胡言乱语,还望严公子莫往心里去。” 沈砚淡淡:“那方子是宋姑娘买的,可我怎么听说……那是宋姑娘梦中所得的?” 宋令枝眼珠子瞪圆,暗骂宋瀚远多嘴。 沈砚一步步逼近,独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森寒彻骨,比之檐下寒冰更甚。 长长台矶蜿蜒在身后,只要再往后退开半寸…… 蓦地,一记利响乍然在耳边落下,像是利刃穿破夜色。 忽见“哗啦”一声,檐下古松晃动,霎时,簌簌积雪尽数飘落在宋令枝和沈砚肩上。 沈砚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躲得及时,只衣袂沾染零星雪絮。 压迫的气息不再,宋令枝趁机站稳身子,拂去肩上积雪。 抬眸,却见黑油石柱上稳稳立着一枚落叶。 半枚叶子没入柱中,可见力道之大。 宋令枝震惊转身。 晦暗夜色中,魏子渊垂手立在游廊之下,手上提着一盏羊角灯。 昏黄光影映在魏子渊一双琥珀眸子中,灼灼有神。 8 第八章 第八章 雪色连天,白芷步履匆忙,撑着油纸伞拥着宋令枝回临月阁。 “奴婢先前回花厅,正好碰上春桃姐姐。” 怕耽搁给宋令枝送手炉,白芷遂找了腿脚快的魏子渊,帮忙走这一遭。 只是待她重回戏楼,却见宋令枝心神恍惚站在廊檐下。 顾不得多想,白芷匆匆将手炉塞至宋令枝怀里,压低声凑至宋令枝耳边。 “姑娘,春桃偷偷给奴婢送来消息,说是夫人打算明日过来,竟是要问姑娘的功课呢,让姑娘提防着点。” 宋令枝目瞪口呆,霎时将沈砚抛在脑后,她愕然:“……什么?” 白芷急急拥着人往回走:“姑娘这大半个月可是一张帖子都未临,大字也不曾好好写,若是明日夫人瞧见,定是要生气的。” 姜氏待宋令枝向来严苛,宋令枝不敢大意,扶着白芷的手疾步回屋。 临月阁各处点灯,一众奴仆婆子手持羊角灯,立在廊檐下,亮如白昼。 黑漆描金长桌上燃着两根如手臂粗笨的蜡烛,烛光摇曳,秋雁轻手轻脚握着烛剪,剪了灯花。 不敢叨扰宋令枝,无声挪至熏笼旁,掀开罩子添了几块提神的薄荷香饼。 宋令枝坐在花梨大理石书案前,奋笔疾书。 这半个多月松懒懈怠,竟是一张帖子也未临。 宋令枝翻箱倒柜,也只在书案上翻出几张旧字帖,勉强可以应付一二。无奈之下,宋令枝只能连夜赶抄。 丑时三刻。 廊檐下,早有坐更的丫鬟捱不住,提着羊角灯昏昏欲睡,悄悄打着盹。 脑袋不小心砸到柱子,惹来“咚”的一声,立刻遭来值班婆子一记白眼。 小丫鬟惶恐不安,忙不迭站直身子。遥遥的,却见一人披着石青鹤氅,双手捧着描金漆木攒盒,自游廊走来。 来人步履轻缓,神色自若。 小丫鬟揉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花眼,细看方发现,那是宋令枝从金明寺带回来的侍从。 剑眉星眸,长身玉立。 小丫鬟下意识屏气凝神,悄悄为魏子渊挽起猩猩毡帘。待人走后,小丫鬟的目光方恋恋不舍从魏子渊身上移开。 暖阁内。 三足兽耳珐琅香炉点着海棠香,香雾氤氲。 宋令枝一手扶额,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乏得厉害。 秋雁从魏子渊手上接过攒盒,置在一旁的高几上。 “姑娘歇会罢,倘若熬坏了眼睛,老夫人可要心疼的。厨房送了鱼丸鸡皮汤来,姑娘可要尝尝?” 书案上磊着满满当当的诗集书册,宋令枝眉眼透着倦色,她有气无力:“怕是来不及。” 欠下的债不少,就算不眠不休写上一整夜,也是杯水车薪。 白芷轻叹口气:“奴婢说什么来着,姑娘往日也该听劝才是,若是素日多练几张大字,何苦这会挑灯夜读。” 宋令枝后悔不迭,抬头望,倏然瞧见垂手侍立在左右的魏子渊。 她挥挥手:“你回去罢,我这屋有秋雁和白芷守着就成。” 魏子渊身影未动,只视线落在宋令枝书案上的帖子上。 宋令枝好奇:“……你认得字?” 一语未了,宋令枝恨不得当场咬舌。 前世魏家的钱庄是魏子渊一手操持的,若是不识字,魏家的钱庄也不会遍布天下。 魏子渊不语,只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狼毫,挥墨雪浪纸上。 字字遒劲有力,亦如魏子渊本人。 宋令枝凑近瞧:“你字倒是写得不错。” 魏子渊垂眸。 那纸上写的,赫然四个字—— 我可以写。 宋令枝懒懒叹一声,看出魏子渊心中所想,她莞尔:“你我字迹不同,你怎么帮我写?” 魏子渊躬身上前。 视线在宋令枝刚临过的帖子上轻轻掠过,狼毫重握在手中。 不多时,雪浪纸后又续上一行小楷—— 字迹竟和宋令枝先前临的如出一辙。 若非细看,定不会看出有何异样。 魏子渊提笔,又重写了几张。 宋令枝瞠目结舌,惊诧:“你会模仿?” 魏子渊持笔写:不是很好,再练练就看不出了。 宋令枝弯唇,接过雪浪纸细细端详:“已经很好了。” 秋雁和白芷瞧见,忙忙拿来一沓雪浪纸,递与魏子渊。 秋雁喜得眉开眼笑:“既如此,你便替姑娘抄上罢,省得姑娘明儿挨说。” 宋令枝笑着拍开秋雁:“净胡说,你当母亲那般好糊弄?” 姜氏出身书香名门,祖上曾是国子监祭酒,若非当年阴差阳错,姜氏也不可能嫁到宋家做宋家妇。 与宋令枝不同,姜氏写得一手好小楷,在练字上也下了苦功夫。 宋令枝一手托腮,莹莹烛光跃动在她眉眼:“先前我不过三日不练字,母亲一眼就看出我字临得不好,连我几时偷懒她都知。且祖母往日也常和我说,经商之人,‘诚’字为重。” 宋令枝慢悠悠在纸上落下一字,“我若是连这都做不好,岂不辜负了祖母素日待我之心?” 且姜氏本就不喜自己,便是宋令枝此刻拿出上千张大字,她也不会夸自己一字。 白芷和秋雁眼中光亮霎时消失殆尽,讪讪低下眼眸。 秋雁踟蹰:“那姑娘……还写吗?” “当然。”宋令枝不假思索,“方才那鱼丸鸡皮汤还在吗?” 白芷忙忙端了过来,伺候宋令枝用膳:“这会子夜深,姑娘莫吃多,小心积食。” 更深人静,苍苔露冷。 天色将明未亮之时,宋令枝终抄完三十张大字。手腕酸胀,白芷拿了热手帕捂着,方觉好些。 宋令枝声音懒懒:“白芷,我先歇会,倘若母亲……” 正说着话,忽见院外响起小丫鬟急急的一声:“——夫人!” 缂丝屏风后,宋令枝垂手侍立在一旁。 姜氏一身镂金百蝶穿花牡丹纹锦袄,雍容华贵端坐在书案后,素手纤纤,轻翻过案上的雪浪纸。 字帖多是昨夜临的,宋令枝心神不宁,一面担心姜氏看出,一面又提防姜氏问自己的功课。 难得,不见姜氏道自己半句不是。 姜氏淡然起身,月白羽纱鹤氅曳地:“随我去佛堂。” 宋令枝不明所以,福身道了声“是”。 佛堂内。 檀香缭绕,姜氏一手握着犍稚,轻敲木鱼。 钟声古朴悠远。 宋令枝跪在蒲团之上,仰头观音像仁慈慈悲,普渡众生。 藏香氤氲,佛堂不比临月阁,只角落放着一个小小的银火壶。 冷意渐生,宋令枝拢紧肩上鹤氅,只觉眼皮沉沉。 视野之内,姜氏身影逐渐模糊。 …… “姑娘、姑娘?”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白芷提裙,悄声轻推宋令枝,她手上抱着一个精致鎏金珐琅手炉。 手指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背,白芷唬了一跳:“姑娘的手怎的这般冷?” 话落,忙忙将手炉递与宋令枝:“夫人不在,姑娘先将就用用。” 白芷压低声,半跪在宋令枝身侧,凑至她耳边低语:“奴婢已让人出门去寻老夫人了,姑娘再忍忍。” 宋令枝蹙眉:“好好的找祖母作甚?” 白芷:“奴婢悄悄找春桃打听,方知夫人是因姑娘的功课生气。” 宋令枝了然:“母亲是恼我近日懈怠?” 白芷咬唇:“倒不是因着这个。”白芷欲言又止,眼眸低垂,满脸愧疚不安,“说来却是奴婢的不是,昨夜魏子渊临的那几张帖子,叫奴婢混在书案上。想来夫人是看出来了,错怪了姑娘。” 魏子渊跟在白芷身后,也随之跪下。他说不了话,只叩首跪地。 白芷着急:“姑娘,此事是奴婢疏忽……” 宋令枝不以为然:“罢,便是没那帖子,母亲问起我的功课,也是要生气的。” 比起磕磕绊绊、顶着姜氏严厉的凝视背《论语》,倒不如在佛堂跪得自在。 她只气姜氏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便将罪名叩在自己头上。 白芷:“夫人不在,奴婢先扶姑娘回屋歇息……” 宋令枝:“不行。” 她还没等来祖母为自己主持公道,若是此刻回去,她这半个多时辰便是白跪了。 白芷忧心忡忡:“那姑娘想吃什么,奴婢悄悄让人送来。” 宋令枝有气无力:“想吃红烧兔肉。” 城西杨家铺子的红烧兔肉做得极好,肉香不柴,汁水饱满。 白芷为难:“姑娘,这是在佛堂。” 在佛堂吃荤,可是大忌。 宋令枝笑:“我自是知道,随口说说罢了,你……” 话犹未了,忽见魏子渊抬首。 香烟锦障,烛光摇曳,映在木地板上。 魏子渊伸手在地板上写字:我有法子。 . 藏香又短了一截。 窗外下着鹅毛大雪,雪珠子渐渐。 魏子渊披着雪色,手上提着一个十锦漆木攒盒,步履匆匆。 见他如约而至,宋令枝大吃一惊,面露错愕之色。 她轻声笑:“你怎么真来了?” 石青长袍上沾染着寒气,担心宋令枝受寒,魏子渊在银火壶前稍站片刻,掸去肩头落雪,方悄声踱步至宋令枝身前。 宋令枝眉眼弯弯,抬首望向观音像:“这可是佛堂,你若真的……” 一语未了,十锦攒盒忽的被人揭开,映入视线的,是十来个如白玉莹润的白兔团子。 宋令枝倏然一怔,随即勾唇笑出声,宋令枝哭笑不得:“亏你想得出这法子。” 那白玉兔大小不一,或蹲或跑,栩栩如生。 盥手毕,宋令枝拣起一块,浅尝一口:“还不错, 只是厨房何时也会做这……” 话音未落,忽听院外一阵喧嚣,宋令枝忙不迭将攒盒递与魏子渊,示意他往偏室藏。 朱色猩猩毡帘挽起,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横眉冷眼:“枝枝自幼在我膝下抚养长大,她性子如何,我会不知?” 姜氏垂手候在一侧,缄默不语。 归家途中,柳妈妈早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宋老夫人,宋老夫人听说宋令枝在佛堂跪着,让人调转车头回府,直奔佛堂。 搂着宋令枝直怒:“你这母亲倒是做得轻巧,可怜我这孙女一夜未睡,还生生在这佛堂跪了一早上。她本就畏寒,我请了多少名医都不妥,你竟还狠得下心……”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宋令枝赶忙唤柳妈妈上前,一左一右将宋老夫人搀扶进暖阁。 姜氏皱眉:“她若不是平日偷懒,也无需连夜赶抄。” 宋老夫人怒瞪姜氏一眼:“正月事多,枝枝这孩子孝顺,日日到我屋里陪着,前些日子还在金明寺受了惊吓,她哪里还能练字?” 絮絮叨叨,姜氏说一句,宋老夫人驳十句,总之宋令枝不可能有错。 有人做主,宋令枝自然乐得自在,窝在宋老夫人怀里。 幸好宋老夫人搂着人,才没让姜氏看出异样。 待姜氏离开,宋令枝方从宋老夫人抬头:“还是祖母疼我。” 宋老夫人睨她一眼,长指轻戳宋令枝额头:“还敢笑。” 宋令枝捂着脑袋:“我又没做错,为何不能笑?” 宋老夫人沉声:“你还没做错?” 宋令枝心口稍滞,只当是魏子渊带的那白玉兔子东窗事发,挽着宋老夫人的手撒娇。 “祖母,我错了,我不该在佛堂吃糕点。” 亵渎了菩萨。 宋老夫人眉心重重一跳:“……还有呢?” 声音愠怒,与方才为宋令枝说话完全不同。 宋令枝搜肠刮肚,拢眉沉吟:“我不该偷懒不练字。” 宋老夫人面不改色:“还有呢?” ……还有? 宋令枝错愕,想半日也想不出。 宋老夫人无奈:“你傻不傻,祖母过来,就是来替你做主的,你怎么还傻乎乎跪在蒲团上?就不会装个头疼脑热晕倒在地?” 宋令枝笑出声:“那我下回试试,祖母,我先扶你回屋罢,这儿到底比不得屋里暖和。”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走罢。” 雪落无声,众奴仆婆子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和宋老夫人身后。 宋老夫人忽而轻声:“先前为你授课的先生身子抱恙,告假回乡。” 宋令枝疑惑:“前日父亲才送了束脩与贽见礼过去,怎的忽然身子不适了,可有大碍没有?” 宋老夫人望着宋令枝,不语。 宋令枝怔忪片刻,红唇轻启:“先生身子并未欠安,是吗?” 为宋令枝授课的先生先前也是姜氏的夫子,当初姜氏亲自上门,老先生方肯为宋令枝授课。 今日之事,姜氏只当宋令枝不肯用功,又花小心思投机取巧,一气之下,竟私下辞了那老先生,深怕来日宋令枝犯错,连累她的声誉。 宋老夫人气极:“枝枝别恼,祖母定为你寻个学问更好的,人品……” 宋令枝笑着补上:“相貌也要清俊的!” 宋老夫人被逗乐,笑睨她一眼,揶揄:“你当挑夫君呢,还要相貌清俊的。” 9 第九章 第九章 祖孙二人笑着穿过影壁,踏进闲云阁。 知宋令枝未曾用早膳,柳妈妈早让人备下,亲自伺候宋令枝盥手,她笑:“厨房送了牛乳羹来,还有碧玉粳米粥。” 那牛乳羹是宋老夫人往日最爱的,宋令枝闻言,越性让人多送一碗,亲自捧与宋老夫人。 宋老夫人笑言:“你吃着便是,惦记我做什么?” 余光瞥见宋令枝身后站着的魏子渊,宋老夫人温声:“那字帖,可是你照姑娘的字迹临的?” 魏子渊躬身上前,颔首。 宋老夫人着人取来眼镜匣子,戴上细细端详:“倒是个玲珑孩子,生得也俊俏。你这手字,是打哪学来的?” 白芷贴心,赶忙送上笔纸。 魏子渊接过:先前曾为书塾的公子代笔。 谋生而已,宋老夫人点点头,又转向宋令枝:“这就是你先前想送去账房做学徒的那个孩子?” 宋令枝颔首:“是,祖母您瞧着如何?” 宋老夫人打量着下首跪着的少年,剑眉星目,长得齐整。她笑笑,脸上流露些许赞赏之意:“不错。” 转而望向宋令枝,宋老夫人笑得亲和:“日后宋家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如今趁那几个老掌柜得闲,帮你掌掌眼,有朝一日待你接手,也有左膀右臂,省得抓瞎,我瞧这孩子就不错。柳妈妈……” 话音未落,忽见下首的魏子渊抬眸,眼中满是震惊。 他猛地望向宋令枝。 宋老夫人疑惑不解:“怎么,你不愿意?” 能在宋家几个大掌柜身边学本事,那是旁人求不来的。若是学成了,过个三年五载,兴许还能升为管事。 且魏子渊是宋令枝送去的,也无人敢欺负他。 魏子渊不语,垂首敛眸。 宋老夫人不喜强求,拄着沉香木拐站起:“既是这样,枝枝,你来。” 宋令枝忙上前搀扶人。 宋老夫人看向魏子渊:“有话你和枝枝说便是,若是反悔了,再去账房,会有人教你的。” 官窑刻花莲瓣纹净瓶供着数枝寒梅,送祖母回里屋歇息,宋令枝披着鹤氅走出,行至魏子渊身前。 少年仍跪在地,身子直如青竹,烛影照不见的地方,一双琥珀眸子晦暗不明,半点光亮也无。 官窑青花缠枝莲花双耳三足香炉燃着百合宫香,屋中暖香沁人。 宋令枝高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自白芷手上接过白茶。 郎窑红釉茶杯擎在手心,宋令枝不急着喝,只盯着魏子渊不语。 天色阴沉,雪雾白茫,天地万物似笼在朦胧雪境中。 暖阁早早掌灯,烛光跃动,光影明灭绰约。 魏子渊伏首叩在地上,未曾辩解一二。 秋雁心急,提裙往前半步,催促:“还不快说,等着姑娘问你话不成?” 光影明亮,魏子渊缓缓抬头,目光同宋令枝撞上,一言不发。 只提笔,在纸上续上一行字—— 我不想走。 宋令枝疑虑渐起:“为何?” 少年仰首,琥珀一双眸子如初见澄澈空明,只是如今,却添了几分悲怆伤怀。 他低头,落在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 姑娘又为何不要我? 最后一字落下,墨迹未干。 泅着墨水的雪浪纸托着少年沉重的视线,宋令枝双眸怔怔,愕然片刻。 诚然,若是魏子渊跟了掌柜,定是要从临月阁搬出去的。 她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你是想在我身边服侍?” 魏子渊垂首不语。 宋令枝挽起唇角:“罢了,你还是去账房。” 魏子渊震惊抬首。 宋令枝:“每日去账房学两个时辰,剩下的,还是回临月阁伺候。” 魏子渊眼中笑意闪烁,伏首叩拜。 …… 长街湿漉,长而窄的夹道上,一辆不起眼的朱轮华盖车静静候在一边。 冷风飒飒,岳栩扮成车夫模样,隔着松石绿猩猩毡帘回话。 宋家祖宗三代,这些日子都被岳栩查了个遍,愣是没找到宋令枝身上有何异样。 岳栩想破脑子都想不明白,宋令枝是从何得来宫中那道红煨鳗的方子。若说真是从他人手中买来,然这几日岳栩前后问了一圈,都找不出此人。 寒风彻骨,岳栩拢紧雪帽,声音压低。 “主子,会不会那方子……真是宋姑娘梦中所得?” 雪珠子飘落,沾湿衣襟。良久,方听得马车内一声轻哂。 沈砚一手握着铜火箸子,轻拨香炉中的香灰。 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点着宣石,沈砚眉眼淡漠,一双剑眉似笼上烟雾,看不清摸不透。 岳栩垂眸,不敢多语。虽隔着毡帘,看不清沈砚眼中神色,他也自知自己说错话。 天下之事,何来的巧合。 宋令枝远在江南,却知晓御膳房才有的方子,若她真是皇后的人……岳栩心中涌起后怕。 沈砚隐姓埋名,躲过皇后的耳目藏身江南,若宋令枝真是皇后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岳栩低眉:“是属下疏忽。”利刃出鞘,岳栩眉间染上几分凌厉,“主子,若宋姑娘真是那边的人,可要属下……” 利刃划破寂静,岳栩未尽之意显而易见。 “不急。”沈砚声音轻而缓,如墨一双眸子晦暗不明。 此刻出手,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将计就计。 岳栩毕恭毕敬,应了声“是”,又将宋令枝近日所为告知沈砚。 “宋姑娘这几日未出临月阁,她的两个丫鬟也跟着侍立左右,并未出府。宋老夫人近来在物色新的夫子,也不常出门。那魏子渊倒是日日前往账房,听说是宋姑娘送去的。” 不远处赌场前面,忽然的晃过一道颀长清秀的影子。 岳栩将雪帽往下拽了拽,低声:“主子,前面就是魏子渊。” …… 朔风凛凛,魏子渊一身墨绿织雨锦锦袍,面如白玉,身影颀长。 油纸伞撑在手中,在他身侧,是一个醉醺醺的男子。男子喝得酩酊大醉,满嘴哈着酒气。 正是先前在校场,押上青玉扳指那位。 当时若非他,身后那些奴仆根本不可能将满身家底都押上,输了精光。 男子伸手,欲搂过魏子渊肩头,称兄道弟。 魏子渊灵巧躲过。 男子长臂伸在半空,尴尬不已。他干笑两声,脸上隐隐有愠怒之色。 “怎么,如今飞黄腾达了,就不认识我了?当初若非我,那群蠢货怎么可能……” 魏子渊抬眸,伞下,凌厉一双眸子森寒缀着冷意。 男子心下一惊,右眼皮狂跳不止,不寒而栗。疑惑数日不见,魏子渊怎的比先前看着愈加瘆人。 想着赌场还欠了一屁股债,男子强装镇定,掩唇轻咳两声。 先前那银钱魏子渊早就给了自己,可惜他这几日手气不行,连输了两三日,只能腆着脸再来寻魏子渊讨银子。 长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说话很是不便。 男子朝魏子渊招手,示意他往偏僻小巷走。 青石板路上白雪皑皑,落地无声。 男子垂着手,脑袋耷拉:“我今儿来找你,实在是走投无路。” 他晃晃手中的空钱袋,“你瞧,我没骗你罢?” 魏子渊双目沉沉,并未有任何动作。 男子喉结滚动,说话磕磕巴巴:“我也没想要多,你再给我一百两……不,五十两就好了。” 他语气自然,“你跟着宋姑娘,赏银自然比我们这些二门的多得多,这五十两对你而言不算什么。再者,当初若非不是我,你也不会得到宋姑娘的赏识,更不会进临月阁做事。” 思及宋令枝,男子脸上流露出几分贪婪之色。 他是二门伺候的,平日鲜少有机会见着宋令枝。便是有,也只是遥遥一眼。 然宋家嫡女果真好颜色,眉若秋山,眼如春波。当真这江南,再无人比她生得更标志了。 思及此,男子忽的心生懊恼,当时若是在校场上的是自己,兴许自己也能在临月阁做事。 日夜在宋令枝身边伺候不说,便是这银子,也无需看魏子渊的脸色。 心下后悔不迭,待看向魏子渊时,口吻自然比不得先前。 他不耐烦:“五十两银子,就当你借我,改日我定当连本带利还你。” 男子胸有成竹,他这几日只是不走运才会输钱,待他大赢一把,定将银钱洒在魏子渊脸上,也好让他长长记性,怪只怪他今日有眼不识泰山。 魏子渊不为所动,双目冷淡掠过男子一眼,转头就走。 男子一惊,大步追上,右手刚碰到魏子渊肩膀,倏然“咔嚓”一声。 魏子渊不知何时握住他手腕,只虚虚用力,男子腕骨应声而裂。 他痛不欲生,疼得在地上打滚。 小巷僻静,只有男子的哀嚎回荡,满地雪珠子翻滚。 男子捂着手,痛苦不已,嘴上仍不忘骂骂咧咧:“你这个挨千刀的,我要、我要杀了你。” 雪色茫茫,魏子渊懒得施舍眼神,撑着伞转身。 蓦地,忽见一道亮光闪现,那男子袖中竟藏了匕首。 刀刃锋利,直冲魏子渊而去。 “你真当别人不知道你那些龌蹉事,不就爬上姓宋的床榻,怎么,宋家嫡女……” 血珠四散。 尖锐匕首直穿腹部,血溅当场。 男子缓缓滑跪,双眼瞪圆,直挺挺跌落在地,他手上还握着匕首,鲜血滚烫,汩汩而流。 魏子渊居高临下站在一旁,身姿挺立。 指尖沾上少许血珠,魏子渊低眉,漫不经心自袖中掏出一方巾帕,轻拭指尖。 雪势渐大。 倏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岳栩一身灰扑扑长袍,躬身请人:“魏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10 第十章 第十章 说是冬日,临月阁却是暖如春阳。 描金洋漆高几上设着炉瓶三事,宋令枝窝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看着下首的秋雁调香。 松石绿猩猩毡帘掀起,白芷款步提裙,一进暖阁,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白芷忍俊不禁,笑睨秋雁一眼:“你倒好,自己躲在这偷懒,茶壶的水没了也不添。” 秋雁不以为意,仗着宋令枝为自己做主,摇头晃脑,朝白芷做了个鬼脸。 “那茶水自有小丫鬟添去,我这个……却是小丫鬟替不得的。” 白芷好奇凑过去:“我倒要看看,你在倒腾些什么玩意儿?” 瞧清秋雁手中的银丝盖玻璃小瓶,白芷面露诧异:“这是何物?这水怎的如此香?” 瓶中所盛之物澄澈透明,凑近轻嗅,却有一股淡淡花香。 白芷惊讶不已:“这是……茉莉?” 宋令枝倚着青缎引枕,笑着点头。她抱着一个小巧鎏金珐琅小手炉:“你再试试旁的那瓶。” 白芷闻言照做:“这是……梅香?” 宋令枝轻笑颔首:“这是秋雁拿寒梅捻碎,又添了去岁谷雨收的雨水二钱,并沉香二钱,龙脑香三钱制成的。” 白芷弯唇:“怪道是这花香,奴婢方才还想,寻常胭脂铺买的梅花香饼,都不如这。” 秋雁轻哂:“那起子梅花香饼,怎好和我这相比。” 盖子掀开,秋雁往衣袂倒出两三滴,她抬臂:“你再闻闻,往日买的梅花香饼,可有这花香?” 白芷笑开怀:“那定是没有,且那香饼也熏不了衣裙,不似你这个好用。姑娘先前说送你去香料铺子,如今想来倒是没错。” 秋雁捂嘴笑:“往日都是你常说我糊涂,今儿倒是轮着你了。这屋刚去了一个魏子渊,若我再去了,只你一人伺候姑娘,成什么样子?” 话落,又抬首望十锦槅上的自鸣钟,秋雁诧异:“奇怪,素日这个时辰,魏子渊早回来了,怎么今儿还不见?” 宋令枝闻言,也跟着往院子一望。 红梅绽雪,三两小丫鬟在院子扫雪,独不见魏子渊。 宋令枝轻声唤人:“找人去账房问问,别是出了什么事。”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 刚越过紫檀嵌玉插屏,忽听院外一阵玉佩叮当,靴履踏地。 毡帘挽起,魏子渊仍是晌午出门之样,只手上多了一个油纸包。 那油纸包自有白芷接了过去,魏子渊并不上前,只站在熏笼前,待一身寒气褪去,方挪步至宋令枝身前,垂手站着。 宋令枝仍歪在贵妃榻上,声音懒懒:“怎的才回来,可是账房老掌柜留人……” 一语未了,忽听屏风后的白芷捧来一物,那油纸包早被她解开了去,白芷特地寻来一菊花漆木捧盘,亲自端了那□□,递与宋令枝。 白芷笑道:“前儿姑娘还说想吃,可巧今日就得了,这还热乎着呢。” 秋雁笑着上前:“若说红烧兔肉,定是要城西的杨家铺子才好吃,别家的都不如他做得好。” 魏子渊上前,在纸上写:是他家。 宋令枝眼睛一亮,前儿在佛堂,她随口提过一句杨家铺子的红烧兔肉好吃,不想魏子渊还记着。 那兔肉还热乎着,秋雁拿绿豆面子净手,亲自撕在盘中,递与宋令枝。 说笑间,忽听院外的小丫鬟笑着进屋,说是老夫人那来客人了,叫宋令枝换了衣衫过去。 白芷好奇:“究竟是什么客人,你倒是说了再去。” 小丫鬟福身:“并不敢欺瞒白芷姐姐,我们也不知,只听二门那吵嚷着,说是……贺公子。” 贺公子,贺鸣。 宋令枝眼前一亮,当即丢开手中的兔腿,忙忙唤白芷为自己更衣梳妆。 暖阁笑声依旧,只洋漆高几上的兔肉,再无人问津。 秋雁捧着妆匣走出,见魏子渊还站着,遂道:“我和白芷姐姐陪姑娘去就是了,你留在这看着院子,省得那起子小丫鬟偷懒。” 魏子渊不识得贺鸣,只问是何人。 秋雁:“算来也是远亲。”她笑笑,“老夫人以前还玩笑说两家要做亲家,若是真成了,那他就该是我们姑爷了。” 雪飘如絮,银霜满地。 宋令枝倚在竹椅轿上,在一众奴仆婆子簇拥下,缓缓融入茫茫雪色中。 魏子渊仰头望人,却只能看见宋令枝的背影,渐行渐远。 闲云阁花团锦簇,珠环翠绕。 宋老夫人歪在榻上,和贺氏挽手说笑。 下首站着一男子,眉目清秀,举止从容。 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早该写信来,也好让他们出府去迎。这么久不见,身子可还康健?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贺氏垂目拭泪:“不瞒老祖宗,若非那起挨千刀的整日往赌场钻,我也不至于落到这番田地,如今还连累我们家贺鸣……” 宋老夫人跟着骂了贺父数句,又出声宽慰:“我们家虽比不得那一等富贵之家,寒舍倒是还有几处。你们只管安心住下,也好陪我说说话,这一路走来也辛苦了。” 贺氏挽唇:“倒也不算辛苦。半路路过五台山,我本还想着上山一拜,谁知他们竟说三皇子也在五台山,说是在为太子祈福,上山之人都要严查。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罢了。” 言笑间,疏听院外一阵笑声传来,朱色猩猩毡帘掀起,宋令枝俯身进屋。 偶然听见沈砚的名字,唬了一跳:“祖母,什么三皇子?”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有客远道而来,你这般冒失,像什么样子?” 训斥虽训斥,却是笑着将宋令枝搂在怀里,宠溺偏心尽显。 “我这孙女就是这样,还请多担待。” 见贺氏还坐在红漆描金万福团花靠背椅上,宋令枝忙起身行礼。 宋老夫人拉着贺鸣上前:“这是你贺哥哥,枝枝小时候也见过的,可还记得?” 贺鸣拱手温声:“贺鸣见过宋姑娘。” 宋令枝福身。 抬眸,视线不偏不倚撞上贺鸣的目光。 宋令枝倏然一怔。 眼前的男子只着月白长袍,大冷的天,贺鸣身上只一单薄旧衣。面如冠玉,眉眼温润,似春日清泉。 许是宋令枝盯着人看了太久,贺鸣耳尖稍稍泛红,他别过脸,掩唇轻咳两三声。 宋老夫人都忍不住抚掌笑之,搂着宋令枝笑:“到底还是孩子。” 宋令枝好奇:“祖母,三皇子怎么了?” 宋老夫人不欲多谈京中之事,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三皇子为了给太子祈福,到五台山暂住些时日罢了。” 前世沈砚和太子势同水火,皇后又一心偏袒嫡长子。 宋令枝眼眸低垂,想来五台山祈福,也是皇后的旨意。只是不知沈砚是如何逃过皇后的眼睛,竟随父亲一起回来。 . 贺氏带着养子投奔宋家,老夫人自然一心一意,令人收拾了院子,又拨了十来个洒扫丫鬟,及四个贴身伺候的。 贺氏喜之不尽,只道老夫人心善。 宋老夫人弯唇:“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且贺鸣这孩子我喜欢得紧,如今春闱在即,莫让旁的事乱了他的心性才是。” 贺氏连声道是,二人又闲话一番,贺氏方告辞而去。 宋令枝款步提裙踏进闲云阁,恰好看见贺氏遥遥离开。 宋令枝好奇,挨着宋老夫人坐下:“姑母怎么不多坐会?” 宋老夫人眉眼弯弯:“你贺哥哥近来嗓子不太好,你姑母急着回去,给他熬枇杷膏。” 语毕,又细细打量宋令枝好几眼。 点染曲眉,齿如含贝。 一身烟霞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曳地,素腰纤纤,瑰姿艳逸。 宋老夫人抬手端正宋令枝鬓间的银凤镂花长簪,轻声叮嘱:“今日上学,可不许惹得夫子生气。这夫子你贺哥哥也见过,说学问极好,且又是师承内阁侍读学士,定不会比你先前那夫子差。” 因先前姜氏那事,宋老夫人挑夫子慎之又慎,怕低了被姜氏看轻。 宋老夫人苦口婆心:“我可是在你母亲那夸下海口,你若是又将夫子气跑,祖母可是不依的。” 宋令枝喊冤:“我哪有那般顽劣?”又疑惑,“祖母,那夫子究竟是何人,怎的都不曾听过……” 话音未了,忽见柳妈妈捧着宋令枝的鹤氅进屋,亲自替宋令枝披上。 “姑娘快些走罢,再不走就迟了。” 难得放晴,柳妈妈一路送宋令枝去书院。 宋家家财万贯,堆金积玉。府中设了书院,只供宋令枝念书。 庭院深深,檐前竹影婆娑,相映成趣。 宋令枝侧身朝柳妈妈一笑:“柳妈妈回去罢,这儿有秋雁和白芷就成。” 柳妈妈福身:“这是老夫人亲口吩咐的。” 柳妈妈凑近宋令枝,轻声低语,“老夫人为这夫子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姑娘切莫辜负了老夫人的心意。前儿因夫人私自辞了姑娘的夫子,老夫人连着两日都不曾睡好觉。” 宋令枝点头:“我晓得的。” 柳妈妈面露赞许:“那老奴就在这等着姑娘,姑娘只管安心念书便是。” 这是怕她中途偷溜。 宋令枝哭笑不得,扶着白芷的手转过影壁。 缂丝屏风后,一人端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眉眼清冷,窗外竹影摇曳,徐徐影子落入屋中。 闻得脚步声响,书案后的男子眼眸轻抬,那双如墨眸子猝不及防映在宋令枝眼中。青玉扳指握在掌中,轻轻转动。 沈砚一身象牙白缎绣海水纹长袍,光影淌在衣袂之上,广袖翩纤,通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宋令枝愕然万分,下意识转身就走。 怎么会是沈砚? 祖母替她寻来的新夫子,居然是沈砚? 心口股动不止,尚未转身离开,白芷已凑至宋令枝耳边,面色为难:“姑娘,柳妈妈还在书院前守着呢,你若是此刻离开,老夫人定会担心的。” 宋令枝皱眉:“可是……” 目光自沈砚脸上掠过,宋令枝咬唇。 她着实不想同沈砚待在一处。 白芷好言相劝:“再怎么着,今日是第一回,姑娘再怎样,也要给老夫人面子的。” 僵持之际,忽听书案后传来淡淡的一声:“宋姑娘是想站着背完《论语》?” 那声音极淡极浅,如秋日平湖。 宋令枝拂袖,左右也不是第一回气走夫子。她自己提出另找夫子,宋老夫人定是不从。 然若是沈砚自己提出,那便另当别论。 宋令枝深吸口气:“严……” 沈砚眼眸轻抬。 那双黑眸望不见半点光亮,无端的,宋令枝不寒而栗,却听沈砚一声轻哂落下。 “宋家的家教,便是这般?” 入了书院,沈砚自然不再是严公子,依理,宋令枝该唤他一声先生才是。 她咬牙,半晌,方从唇齿间溢出二字:“先、先生。” 云影横窗,青松抚檐。 宋令枝当初也是连着气走三位夫子的学生,此番惹怒沈砚,自然不在话下。 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宋令枝一会嫌弃银火壶的金丝炭烧得少了,一会嫌弃香炉的百合宫香熏得自己眼睛疼。 以沈砚的性子,宋令枝还以为对方定当不耐烦,会早早甩袖离开。 不曾想沈砚只漫不经心瞥她一眼,握着书卷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他淡声,轻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好了吗?” 宋令枝硬着头皮:“好……不,还没。” 手中的大红袍刚沏,宋令枝寻了个由头,只说成色不好,又令白芷煽风炉煮茶,重沏了一壶端上。 白芷双手端着漆木茶盘,小心翼翼福身,她悄声:“姑娘,这水刚烧开的,姑娘小心着些,莫烫着了。” 宋令枝点头,声音未从喉咙发出,忽的戛然而止。 骤然一声惊呼在自己耳边落下,白芷脚下不知踩到了何物,竟直直朝前摔去。 手中的漆木茶盘应声而倒。 惊呼声落下,那滚烫的茶水也直冲宋令枝而去。 本能抬袖闭眸掩面,一整壶滚烫的热茶,全都浇在宋令枝手上。 满室惊呼。 独沈砚面不改色坐在书案后,右手上的青玉扳指早不见踪影。 他眼中淡漠。 不会武功,又如此蠢笨,也不知是哪点入了中宫那位的眼,竟也能做皇后的探子。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临月阁乱哄哄的。 宋老夫人挨着坐在贵妃榻上,双目垂泪。 宋令枝左手烫得厉害,无半点好肉。 宋老夫人急得直掉眼泪,双目哭如泪人,唬得柳妈妈一众人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宽慰。 手背疼痛万分,十指连心,宋令枝只觉那烫伤之处还留着滚烫茶水的余温。 她强撑着自榻上坐起,唇角勾起几分勉强笑意。 “祖母莫担心,不过是看着唬人罢了,倒也不怎么疼。” 宋老夫人剜她一眼,显然不信:“都伤成这样了,还说不疼?方才大夫可说了,这手再不能沾水的。” 絮叨一番,宋老夫人又想起此番的罪魁祸首。 沉香木拐拄在手中,宋老夫人沉下脸,横眉立目:“好好的热茶,怎会倒在姑娘身上?定是你们跟着的人服侍得不尽心!” 木拐在地板上发出沉重声响,宋令枝一双柳叶眉紧蹙,眼前忽的晃过沈砚的面容。 男子面无表情端坐在书案后,只垂眸睥睨下首的闹剧。 彼时她着急慌张,顾着抬袖遮脸。 恍惚之际,好似看见了角落泛着莹润光泽的一物,像是……扳指。 瞳孔骤紧,赶在宋老夫人发落秋雁和白芷前,宋令枝忙不迭道:“祖母,此事与她们不相干,是……” 一语未了,忽听院外小丫鬟的声音:“老夫人,严公子来了。” 宋老夫人忙忙止住泪:“快请进来。” 炉袅残烟,一道月白身影晃入宋令枝视野,和记忆重叠在一处。 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株寒梅,屋中暖香环绕,花香袅袅。 然对上沈砚那双眼睛,宋令枝陡然失去所有声音,只觉指尖泛凉,如坠入寒泉。 早有丫鬟接过沈砚的锦匣,递到宋老夫人身前。 裹着锦匣的青缎解开,匣内红绉托着的,却是一盒活络养荣丸。 众人皆是一愣。 女子肌肤受损,最怕的就是留下疤痕,听大夫说西域的活络养荣丸虽一颗难求,却有重焕生机之效,宋老夫人当即命人寻来,不想如今会从沈砚手中得到。 宋老夫人感激不尽,连声道谢:“老身多谢严公子,只是这养荣丸到底名贵……” 沈砚不以为然:“身外之物罢了。” 他抬眼,视线轻轻自宋令枝脸上掠过,那双眼如鹰凛冽:“宋姑娘……可还安好?” 宋老夫人重重叹口气,余光瞥见跪在地瑟瑟发抖的秋雁和白芷,气不打一处。 “往日我瞧着白芷还好,为人细心谨慎,旁人想不到的,她总能想到。谁知今日……” 沈砚漫不经心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今日那茶水……” 宋令枝骤然出声:“今日那茶水,是我自己打翻的。” 白芷愕然瞪圆眼睛,双肩颤若羽翼,朝宋令枝投来诧异错愕的一眼。 她跪着上前,额头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不是:“是奴婢的不是,叫姑娘受伤……” “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茶盘,与你有何有何干系?” 白芷喃喃:“……姑娘。” 宋令枝不动声色朝她摇摇头,锦衾之下,染着石榴花汁的蔻丹禁禁掐着掌心。 那青玉扳指早叫沈砚拾起,如今证据不在,仅凭她一言之词,终究难以令人信服。说不好,祖母还会疑心她是为了给白芷脱罪,才将罪名往沈砚头上扣。 纵说了,祖母也会因白芷脚滑发落她,倒不如自己应下,省得白芷受连累。 满屋寂然,青烟氤氲而起。 身着月白袍衫的男子眼眸轻抬,沈砚抬眼,视线轻飘飘掠过宋令枝双目,似乎早有所料。 那双眸子平静,依旧无半点波澜。 沈砚目光移开,眼底升起几分讥诮嘲讽,转瞬即逝。 当真是……愚笨至极。 …… 大雪纷纷,银霜满地。 一众奴仆婆子拥着宋老夫人出了临月阁。 宋令枝不能起身相送,只让秋雁代自己。 雪色茫茫,倏然视野之中闯过一道天青色身影。 那人跑得极快,寒风掠过他衣袍,轻轻荡开一角。 宋老夫人皱眉,扶着柳妈妈的手道:“刚刚那人是谁,这般鲁莽。” 柳妈妈踮脚眺望:“看背影,应是姑娘身边伺候的魏子渊。” 雪珠子簇簇,落满肩头。 穿过游廊,越过影壁,魏子渊跑得极快,待奔至暖阁前,魏子渊耳根子早冻得通红,他双手揉搓,后知后觉自己将氅衣落在了账房。 屋内的秋雁闻得动静,出门瞧一眼,险些被魏子渊一身的狼狈吓一跳。 “你这是从哪来的,这么冷的天,你就这般出门了?” 魏子渊低头不语,径自越过秋雁进屋。 身上冷,他只敢站在毡帘前,遥遥望着窗下的宋令枝。 宋令枝好奇转首:“怎的回来了?” 这个时辰,魏子渊该在账房才是。 魏子渊不言,只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的手背瞧。 厚厚的一层药膏抹着,触目惊心。 魏子渊眼圈泛红,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秋雁掀帘进屋,瞧见他柱子似的杵在门口,推着人上前:“你站这作甚?” 见魏子渊望着宋令枝手背,秋雁压低声:“热茶不小心洒了……” 魏子渊皱眉:怎么洒的? 他明明记得,宋令枝今日去了书院念书。 秋雁:“姑娘不小心打翻了茶盘,当时屋里就严公子和白芷姐姐……” 魏子渊眼眸睁大:严公子怎么会在? 秋雁了然:“你还不知道罢,严公子就是姑娘的新夫子……” 话犹未了,猩猩毡帘被人挽起,白芷踱步进屋,眼周尚有未干的泪珠。 秋雁忧心忡忡,抬手帮忙拭泪,她低声:“老夫人可曾说你什么了?” 白芷笑着摇头,强颜欢笑:“老夫人为人宽厚,怎会说我什么,不过是让我尽心伺候罢了。还说姑娘这几日不便出门,让收拾书房出来,好让严公子每日……” 宋令枝瞪圆双目:“他来做什么?” 白芷轻声:“严公子说,他每日到临月阁教姑娘文章,让老夫人不必挂念,教书这事他既然已应允……姑娘、姑娘你去哪?好歹披身鹤氅再走!” 绵绵细雪洒满小路,宋令枝提裙穿过游廊,幸而沈砚并未走远。 闻得身后宋令枝的声音,沈砚疑惑转身。 院中,青绉油纸伞缓缓抬起,最先入目的,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沈砚脸上无多余的表情,只淡然望向廊檐下的宋令枝。 少女一身藕荷色锦袄,许是方才跑得急促,宋令枝气息未稳,左手起了一圈烫泡,她着急:“等等——” 雪珠子从天而降,无声飘落在二人中间。 眼前忽的恍惚,沈砚双眉稍拢,眼前的一幕好似见过。 彼时也是满天大雪,宋令枝云堆翠髻,一手提着漆木攒盒,受伤的手背藏在身后。 单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婢女撑伞站在宋令枝身侧,为她不值:“这都几时了,殿下还没议完事。主子,我们还是回去罢,您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天冷,您的手还伤着……” 话音未落,眼前的槅扇木门忽的被人推开,一人眉目清冷,自书房走出。 宋令枝眉眼弯弯,笑着迎上去,暗花细丝褶缎裙曳地:“殿下,这是我熬的梅花乳鸽汤……” 只可惜那人并未朝她投去一眼。 银霜笼在男子肩上,沈砚面无表情,径自从宋令枝面前越过。 他直接无视了。 …… “严……先生。” 少女焦急声音骤然在耳边落下,沈砚堪堪回神,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思绪。 宋令枝奔至她身前,冰肌莹彻,金镶红宝石映着无尽雪色。 宋令枝福身:“听闻先生每日欲到临月阁授课,学生不才,不敢叨扰先生,还是等学生手伤好了,再……” “无妨。” 沈砚冷声打断,他脸上仍是淡淡,“我不喜半途而废。” 宋令枝还欲多言,那抹月白衣袍已然不耐,越过自己。 乌皮六合靴踩过雪地,沈砚抬脚,穿过影壁出了月洞门。 雪色融融,模糊了沈砚颀长身影,袍衫上特有的檀香也渐渐融在冷风中。 耳边风声鹤唳,似有人前往临月阁,沈砚只依稀听得一声“贺公子”。 剑眉稍拢,沈砚只朝身后轻瞥一眼,岳栩当即了然,他渐渐放慢脚步。 …… 约莫过了一炷香,岳栩方重新出现在沈砚院中。 院落白雪皑皑,偶有几株红梅摇曳,迎风而动。 沈砚坐在榭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 长条案几上铺着红毡,上面供着各色茶筅、茶盂。 沈砚擎着一官窑五彩小盖钟,轻抿一口。 宋家果真是富商之家,待客的茶叶,都是上等名茶,便是宫中的贡茶,兴许还比不上。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缓声道:“主子,那贺公子只是为宋姑娘送去了黄鱼汤,并无异样。” 沈砚手指轻顿:“只是送了鱼汤?” 岳栩点头:“是,属下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 沈砚仍盯着他,不语。 岳栩一头雾水,无奈之下,只能低头,一字一字转述宋令枝和贺鸣的谈话。 无非是宋令枝谢贺鸣多心,又惊讶黄鱼汤是贺鸣亲手所煮,而非经丫鬟之手。 “宋姑娘还说,若是黄鱼淋上金华豆豉,鱼汤定更加鲜美……” 岳栩皱眉,努力回想宋令枝方才所言。 五彩小盖钟轻搁在茶盘上,沈砚一手握着茶筅,那只手骨相极好,修长匀称。 声音轻而缓,似院中落雪。 “堂堂宋家嫡女,竟也擅锅灶之事?” 前有红煨鳗鱼的方子,今有黄鱼汤。 以宋瀚远的家世,宋令枝根本不可能会沾染厨房半分。 心思恍惚之际,沈砚耳边好似又想起宋令枝一声又一声的“殿下”。 “殿下,下月宫中秋狝,可以带上我吗?” “殿下,明日是我生辰,殿下可否到我院中用膳?” “殿下,这是我亲手做的冬衣,边关天寒地冻,殿下应是用得上。” ……殿下、殿下、殿下。 数不清的黑影在眼前晃动,耳边宋令枝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头疼欲裂。 沈砚双眉紧皱。 “哐当”一声脆响,案几上的茶杯拂落在地。 茶水洒了沈砚一身。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银辉满地,长长案几前一片狼藉。 茶水滚烫,沾湿了大片袍衫,深浅不一。 岳栩惊慌失措上前,满脸紧张:“——主子!” 朔风凛冽,水榭立在湖中央,此时正值寒冬,白茫茫湖面上结了寒冰,侵肌入骨。 茶炉还烧着热水,汩汩白雾自壶口往上氤氲。 沈砚面色难看,他一手抚额,只觉头晕眼花,一时听见宋令枝喊自己殿下,一时又听见她喊自己先生。 “主子!”岳栩半跪着上前,手指未搭上沈砚的脉象,案几后的男子已然睁开眼。 狠戾的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沈砚一手撑着漆木茶案,面容严峻:“去查。” 他倒要瞧瞧,宋令枝这厨艺……是从何而来的。 …… 雪大如席,临月阁早早掌了灯,廊檐下一色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悬挂,光影昏黄,映入屋中。 先前吃了药,贺鸣送来的黄鱼汤自然暂且搁下。 晚膳时分,白芷方亲自端去厨房,重热了一遍。 那黄鱼是今早从河里捕捉来的,自是鲜美可口。 白芷莞尔,她为人和善,且又是宋令枝的贴身丫鬟,旁人自然乐意和她交谈。 白芷低声:“奴婢听厨房的人说,贺公子这手艺是为了贺夫人学的。前些日子贺夫人身子欠安,也是贺公子亲自去的茶房。” 秋雁端着漆木茶盘进屋,闻言笑道:“先前不曾见到人,奴婢还担心贺公子配不上姑娘,做不了我们府上的姑爷。如今瞧这相貌人品,却是……魏子渊,你踩我脚作甚?” 魏子渊面无表情,目光从秋雁身上移开,直视前方。 他性子向来孤僻,唯有在宋令枝的事上心。秋雁亦不和他理论,只同宋令枝说笑。 宋令枝左手不便,厨房送来的膳食越发精细。 白芷屈膝跪在脚凳上,伺候宋令枝用膳。 闻得秋雁的戏谑,宋令枝笑睨人一眼:“你若是想嫁人,明日我便禀了祖母,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秋雁双颊滚烫,捂着脸急道:“姑娘!” 宋令枝不理她,只垂首喝汤。她左手不便,只懒懒倚靠着青缎引枕,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膳。 忽而抬眸,对上魏子渊不加以掩饰的目光,宋令枝弯眼:“这般看着我作甚?” 魏子渊眼睫低垂,少顷,方在纸上写道:他是姑爷? 宋令枝连咳两三声,差点呛着,她拿巾帕轻拭:“别听他们胡说,不过是幼时的玩笑话罢了。” 两家并未交换庚帖,且宋老夫人也曾私下寻过自己,若是宋令枝不喜贺鸣,这门亲事便作罢。 魏子渊躬身退至一旁,缄默不语。 宋令枝好奇:“怎么你也关心起这种事?” 魏子渊垂眉:姑娘的声誉重要…… 一语未尽,秋雁捂嘴笑出声:“你如今跟着掌柜,倒也学了一身老气横秋冥顽不灵。你刚刚踩我脚,不会是气我提了‘姑爷’二字、坏了姑娘声誉罢?” 魏子渊偏首,只垂眸盯着纸上的字。 意有所指。 满室如春日暖融。 夜渐渐深了,白芷拿了烛剪剪了灯花,移灯伺候宋令枝睡下。 青纱帐幔低垂,窗外竹影映着雪色。 早先不觉得,这会躺在金漆木雕罗汉床上,宋令枝却觉得手臂疼得厉害,似烈火灼烧滚烫。 院外风声鹤唳,宋令枝秉烛细瞧,往日如白玉莹润的手背,此时起了一圈烫泡,触目惊心。 偏生大夫还交待暂且不能挑破烫泡,只能静养。 辗转反侧,半点睡意也无。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起身,轻手轻脚踱步至书案后。 跃动烛光撑起半隅的亮色。 案上铺着托墨的雪浪纸,另有笔墨纸砚。 前世在王府,宋令枝为讨沈砚欢心,着实下了苦功夫。 听闻沈砚好丹青,宋令枝便寻了名师,日夜勤学苦练。她往日最是耐不住性子的人,偏偏在这上坚持许久。 整整十二扇屏风皆出自宋令枝之手,其上所绘鸟雀活灵活现,小雀娇憨,两颗眼珠子圆溜如黑豆,似乎要挣脱屏风而去。又有男女老幼上百人,人人姿态不一,或喜或乐,其衣衫褶皱,细腻详尽。 教宋令枝画画的先生也称赞不已,道后生可畏。 然那耗费了宋令枝整整半年有余的十二扇屏风并未当作沈砚的生辰礼送出。 那夜月影横窗,满院花香萦绕,香屑满地。 宋令枝在房中坐了多久,隔壁院子迎亲的礼炮就响了多久。 那一夜,沈砚迎了云家小姐进门。 …… 手背上的烫泡隐隐作疼,思绪回笼,宋令枝强稳住心神,目光在颜料上轻轻掠过。 本想着作画分散心神,好叫自己不去想那手背上的烫泡,如今宋令枝却有了别的想法。 祖母的千秋未过,倒不如为祖母作画一幅,也好全自己的孝心。 静室幽幽,画案上的漆金粉彩开光花卉纹香炉青烟氤氲。 长夜漫漫,杳杳钟声自远方传来,已经是四更了。 帐幔松开,宋令枝沾枕入睡。 无人注意的角落,楹花窗支起,黑影跃入暖阁。 冷风拂过,画案上未完成的画作荡起一角,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 “这是……她画的?” 沈砚仍居于西苑,园中玉兰绕砌,积雪纷纷。 屋中只点了一盏牛角椭圆式铜灯,光影晦暗。 沈砚一身月白宝相花纹长袍,手指修长似青竹,他垂眸,目光在宋令枝画作上轻轻一掠。 虽寥寥几笔,却是神韵尽显。 画作所画之人,应是千秋宴上的宋老夫人。满屋珠围翠绕,环佩叮当。 想来今夜匆忙,宋令枝只来得及画宴上一角。 沈砚轻哂:“母后倒是有心。” 知他好丹青,特寻了这么一人过来。雪浪纸上人物灵动,就连丫鬟衣裙上的褶皱…… 陡地,眼前灰蒙一片。 沈砚一手抚额,只觉头疼得厉害,耳边恍惚,好似又想起宋令枝的声音。 “殿下,这屏风你可还喜欢?” 那屏风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沈砚只记得其上所画的女子耳坠小巧,衣裙繁复纹理细腻,和眼前这幅有异曲同工之妙。 岳栩着急:“主子!” 沈砚稳住身子:“无碍。”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勒出显目红印。 沈砚一双眸子漆黑,烛影在他眉眼跃动,他指骨轻轻点在雪浪纸上,沈砚忽而轻声:“我记得……宋瀚远的海上文书快下来了。” 岳栩毕恭毕敬:“是。” 窗外雪落无声,静悄无声耳语。 那枚青玉扳指早就自沈砚手中摘下,男子指腹轻轻在扳指上抚过。 岳栩抬眸,无意瞥见这一幕,蓦地不寒而栗。 上回他在沈砚脸上看见同样的表情,是在兵部尚书自缢的前夕。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动作。 而这回沈砚问的是……宋瀚远。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连着三日起早,在临月阁听沈砚念文章,宋令枝困得睁不开眼,每每晌午至闲云阁用午膳,宋令枝总挨着祖母撒娇,试图劝说对方为自己换夫子。 今日刚踏进月洞门,忽而瞧见金槛玉窗,园中一色玻璃绣球灯高挂,衬得园中的红梅都失了好颜色。 帐舞蟠凤,珠帘绣幕。 宋令枝诧异,踩着积雪缓缓往前走,穿花度柳,越过影壁。 闲云阁细乐声喧,隔着猩猩毡帘,不时还能听见宋老夫人的笑声。 宋瀚远也在房内。 “祖母,父亲。” 福身请安,宋令枝好奇踱步至宋老夫人榻前,挨着她坐下,“可是有喜事,怎么我见园中都挂了红灯笼?” “确实是喜事。”宋老夫人喜笑颜开,“我们家的海上文书下来了,三日后你父亲就启程。” 宋令枝大惊:“父亲不是刚回来,又要出门了?” 且这海上文书,在前世并未有这一遭。 宋令枝提心吊胆,疑心是沈砚动了手脚:“那文书可是真的,别是父亲被人骗了罢?”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朝廷的文书还能作假不成?你父亲找了故人帮忙,这文书来之不易,可别瞎说。” 听闻是宋瀚远故人相助,宋令枝稍松口气。既是故人,那应是和沈砚不相干。 也是她近日杯弓蛇影,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 宋令枝眉眼弯弯:“是孙女的错,该打该打。只是父亲这一走,也不知多早晚才回来。” 宋瀚远抚着胡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话落,又不放心宋令枝在家,连声嘱咐一番。 话说一半,又有小厮来报,说是林家陆家都派了礼来,还有两家成衣铺子的当家亲自登门。 宋瀚远抚掌大笑:“这两个老东西,定是为那鲛绡帐而来。” 鲛绡帐乃鲛丝所制,轻薄透亮,一匹难求,价值连城。而真正的鲛绡帐,只有南海才有。宋瀚远此番前去,也是为了这鲛绡帐。 宋老夫人:“你既有事,便先去了罢,我这有枝枝就成。” 宋瀚远拱手,临走前还不忘悄声和宋令枝道:“若是无事,便去你母亲院中,也陪陪她。” 又让冬海往碧玉轩跑一趟,问问姜氏有何喜欢的,他这回出门好带回来。 陪祖母用过午膳,宋令枝只身回了临月阁。 一路上听秋雁雀跃欢声:“姑娘不知道,前院可热闹了,光是那几家送来的礼,就堆了满满一院子,都求着我们老爷帮忙运鲛绡帐。” 魏子渊疑惑:老爷会答应吗? 秋雁抢着回答:“我刚听冬海说,那两家成衣铺子,老爷都应下了,每家一百匹鲛绡帐。” 魏子渊震惊:为何? 宋家名下也有成衣铺子,若是鲛绡帐不外销,定能赚盆满钵满。 魏子渊:是抬高价卖? 宋令枝笑道:“以我父亲的性子,他定做不来这种事。” 魏子渊不解其意。 宋令枝弯唇:“人心无价。” 若是这一百匹鲛绡帐能收买其他两家铺子的心,于宋瀚远而言也不算亏本。 魏子渊仍皱眉:人心叵测,若是那鲛绡帐中途出了变故,老爷一时拿不出这么多…… “别胡说。” 魏子渊还未写完,那纸忽然被宋令枝夺了去。 女子素手纤细,轻在魏子渊头上敲了下。 宋令枝挽唇笑道,“父亲还没动身,少说这不吉利的话!还不快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 府上的炮竹响了整整三天三夜,客往迎来,香屑满地。拜别海神娘娘,宋瀚远携奴仆,浩浩荡荡扬鞭而去。 临街酒楼楹窗下,宋令枝倚在窗下,望着长街人头攒动。 白芷知晓她心事,亲端茶送上:“姑娘,老爷早登船了。您这会再看,也看不到。” 宋令枝缓慢收回目光,一颗心仍是惴惴:“只愿父亲一路平安,莫出大事才好。” 白芷温声宽慰:“老爷为人和善,定能如愿,姑娘莫忧心……” 余光无意瞥见窗外一隅光景,白芷诧异,“那不是……贺公子吗?” 书坊前,贺鸣身影颀长,天青色长袍勾勒出单薄影子,低头和掌柜低语数句,而后又将一包袱递与掌柜,换回一两银子。 白芷惊奇:“贺公子是为书坊抄书吗?” 贫困书生认字,偶尔也会靠抄书帮人写书信度日。贺鸣虽借住在宋府,吃穿用度及月钱,宋瀚远都是照着宋令枝的份例给的。 宋令枝沉下脸,只当是府中有人为难,故意昧下贺鸣的份例。 白芷皱眉:“贺公子是客人,想来管事不该如此胆大妄为。” 宋令枝前世在这吃过亏,摇头轻叹:“府中人多,若真要折磨人,多的是那种见不得人的法子,你且去细细问来,记得莫惊动贺公子才是。” 白芷福身道“是”。 书坊临街,遥遥雪珠子落下,宋令枝捧着手炉,秋香色羽毛缎斗篷金碧灼目,云堆翠髻。 书坊的掌柜喜笑颜开,知今日店里来了大主顾,忙忙迎上来,亲自为宋令枝斟了上等的名茶。 又命伙计奉上书坊上好的砚台。 “姑娘瞧瞧,这可是好东西。小的敢打包票,便是京城,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砚台四四方方,下衬流水潺潺,其上所刻泉石嶙峋,又有游鱼在水中嬉戏,石上还站着两稚童,梳着总角。 掌柜侃侃而谈,又拿来一漆木锦匣,匣内红绸所裹,是一支斑竹管玉笋笔,帽口嵌了象牙。 宋令枝淡淡瞥一眼:“这是狼毫?” 掌柜满脸堆笑,忙应“是”。 宋令枝未语,白芷已上前半步:“都包起来罢。” 语毕,又悄声问掌柜,“适才来你家的书生,可是掌柜的熟人?” 掌柜笑道:“也不算熟人,只是那书生字写着一手好字,他近来又拮据,故而在我这抄书换钱罢了。” 算算时日,贺鸣来宋家不久,便在这书坊抄书了。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又皆移开目光,自去看别的了。 宋令枝出手阔绰,别的不提,单是跟着的侍女,身上穿的比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还要体面,光是鬓间的海棠点翠玉簪,便可买下半间铺子。 掌柜眼尖,知宋令枝不可能无缘无故问起贺鸣,遂絮絮叨叨,将贺鸣在他这所抄的诗文都拿了出来。 “贺公子还有画在我这,姑娘可要瞧瞧。”话说一半,掌柜又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书坊这月刚进了新货,姑娘瞧瞧这颜料。” 寻常颜料,不过桃红葱绿柳黄胭脂。而掌柜双手捧着的描金洋漆锦匣,却足有上百种颜色,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目不转睛。更妙的是那颜料并不似寻常那般死气沉沉,落在纸上如浮光掠影,似映出红霞。 “果真好看。” 宋令枝眼前一亮,先前她还想着为祖母画祝寿图,若是有了此等颜料,定如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这颜料虽好看,然价值不菲,文人雅士见了,都望而却步。 今见宋令枝有意,掌柜恨不得当场生出三寸不烂之舌,又捧来雪浪纸,亲与宋令枝一试。 …… 酒楼雅间内,楹花窗半支,岳栩垂手:“主子,这是郭府刚送来的三万两黄金。” 宋瀚远自以为找了故友帮忙,却不知那故友是照着沈砚的吩咐做事。郭家收到宋瀚远的谢礼,一刻也不敢多留,忙忙打发人送来。 沈砚脸上淡淡,只眼底多了几分讥诮。忽而瞧见对面书坊的宋令枝,沈砚缓缓抬眸。 画案前,宋令枝素手轻悬空中,笔墨挥落。下笔之处,无半点犹豫踟蹰。 宋令枝前世拜京中赵旭先生为师,运笔用色皆像极了赵旭,就比如这…… 蓦地,后背寒意渐起。 宋令枝转首,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漆黑眸子,沈砚面上淡淡,似漫不经心掠过她手下画作。 心口不安涌动,宋令枝松开笔,尚未出声,忽见沈砚信步朝她走来,脚步轻缓。 “画得不错。”沈砚声音轻轻,轻薄眼皮低垂,“你这画……是何人所教?” 声音似古钟磬石,不疾不徐。 “随便画罢了,哪有什么名师。”宋令枝胡诌,“若说老师,许是那年来我家的一位瞎眼先生,只他来无影去无踪,如今我也不知他在何方。” 那位瞎眼先生确实教过宋令枝几日画画,只宋令枝那时坐不住,学了几日就丢开。沈砚若真心去查,也只能查到一个瞎眼老头。 宋令枝自言自语。 一语未尽,蓦地,耳边落下一声笑。 那笑极轻极轻,似檐外飘雪。 后背不寒而栗,宋令枝强稳住心神,“且若不是为了贺哥哥,我才懒得画这劳什子的玩意。” 沈砚平静黑眸难得流露几分讶异。 宋令枝振振有词:“贺哥哥通文墨,我自是不能落在他其后。” 沈砚不动声色:“……你喜欢他?” 宋令枝眉眼弯弯:“自然喜欢了,若非祖母说春闱将至,不让我前去叨扰贺哥哥念书,我定是日日前去寻他的。贺哥哥长得好看,又那般有学问,祖母和父亲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样的人……” 余音未落,倏见白芷瞪圆眼睛,直盯宋令枝身后:“……贺、贺公子?” 书坊檐下,落雪沾了贺鸣一身。 他一手提着药包,满目震惊愣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独耳尖似染上胭脂红透。 14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银霜满地,雪落无声。 贺鸣并未撑伞,袍衫沾上雪珠子,深浅不一。 白芷瞧见,赶忙上前,接过贺鸣手中的药包。 背后说人被发现,宋令枝眼眸低垂:“贺……贺哥哥,你怎么来了?” 沈砚还在身后望着自己,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似要将自己看透,不知沈砚方才站了多久,是否看出自己的运笔和赵旭如出一辙。 宋令枝心下惴惴,她快步上前,努力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视线,偏头去瞧白芷手上的药包:“可是姑母身上欠安?” 贺鸣堪堪回过神,他笑笑:“老毛病罢了,宋……宋妹妹不必忧心。” 又转而朝沈砚拱手:“严公子。” 月白圆领袍衫衿贵,沈砚颔首,面不改色移开目光。 宋令枝不欲和沈砚多谈,只拉着贺鸣道:“贺哥哥,你来书坊……可是有何要事?” 贺鸣先前来过一趟,此番折返,不过也是为笔墨罢了。 宋令枝诧异。 依理,家中的笔墨,都会由专人采买,而后送至各院。 先前的担忧成了真,宋令枝双眉稍拢:“可是下人怠慢贺哥哥,若是如此,回去我定和……” 贺鸣连声解释:“宋妹妹误会了,管事尽心,送来的都是宝墨名砚。” 只他平日习字,寻常墨砚即可,无需糟蹋那等宝墨。 宋令枝听了只笑:“贺哥哥那手字若是糟蹋,那我的又当如何?” 贺鸣一着急就脸红,忙不迭拱手作揖:“宋妹妹的字自然是好的,我只是、只是……” 话落,忽见掌柜送了笔墨来,都是贺鸣往日用惯的了。 只这笔墨,却是白芷抢先付了银钱的。 贺鸣攥紧袖中单薄的钱袋子,为难:“宋妹妹……” 宋令枝弯眼:“贺哥哥,我有一事求你帮忙。祖母信佛,我想着替她抄上几卷经书,只是我那手字实在见不得人。如今想求贺哥哥帮我抄上几卷,这些笔墨贺哥哥先用着,若不够,尽管和我说。” 少女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映着浅淡笑意,似无边好景。 贺鸣讷讷点头:“……好。” 长街车马簇簇,天上仍似搓棉扯絮般。宋令枝自是不愿同沈砚一道回去:“我随贺哥哥一齐回去罢,这几日我身上欠安,未曾前去看望姑母……” 话犹未了,倏然见白芷疾步走来,福身朝宋令枝和贺鸣行礼,白芷面上踟蹰:“姑娘,严先生请您过去。” 宋令枝笑容淡去:“今日不是旬假吗?” 且今早宋瀚远出海远行,宋老夫人也早早说了,宋令枝今日不必去书院念书。 白芷笑得牵强:“确实是旬假不假,奴婢也同严先生这般解释。只他说、他说……”白芷低下头,声音细如蚊呐,“一日不练十日空*,且、且……勤能补拙。” 七宝香车缓慢消失在视野,融在茫茫雪色中。 贺鸣负手站着,细薄雪珠落在他眼睫,随即消失殆尽。 有小厮牵来马车,请贺鸣登上,是宋令枝适才交待的。 贺鸣笑得温和:“替我谢过你家姑娘好意,只我还有事未办,暂且不回府。” 小厮领命而去。 一时间,长街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路人。 贺鸣左手提着药包,不慌不忙走着,似是漫无目的,直至拐过偏僻胡同—— 眼前忽然一黑,有人从角落冲出,一身酒气恶心发臭:“娘们养的,老子终于找到你了!” 贺父将家产赔光后,一路颠沛流离,后来又听他人说妻子带了养子投奔宋家。宋家何许人也,富甲一方,金窗玉槛。 他在宋府前蹲了几日,终摸清贺鸣出府的时辰。昨夜吃醉酒睡过头,贺父本还以为自己错过,不曾想贺鸣居然还没回府。 贺父右手环着贺鸣脖颈,紧紧勒着:“如今我也不要你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每月给我送点银钱就好。那姓宋的没亏待你罢,刚刚我可都瞧见了,你若是没钱,我便去寻那死娘们……” 眼睛忽然重重挨了一拳,贺父措手不及,连连往后退,捂着眼睛怒吼,“你敢打我!你这个不孝子,我定要去官府告你……” 又一拳。 贺父仰躺在地,只觉眼冒金星,他从未见过贺鸣这样的一面。 他提着贺父的后颈,眸光阴狠,哪里有平日的温和谦逊:“当初我去书院念书,你也是这般打我的母亲吗?” …… 已是掌灯时分,廊檐下方出现一道天青色身影。 丫鬟忙忙从贺鸣手中接过药包,替他挽起猩猩毡帘:“夫人念叨公子好久了,公子快去瞧瞧。” 贺鸣温声:“先前那药,母亲可曾吃了,肩上的伤还疼吗?” 那是贺父先前打的,贺母一直没说,前日旧伤复发,方在贺鸣前漏了陷。 屋内暖香扑鼻,伴着淡淡的药香。 贺氏仰躺在榻上,闻得贺鸣的声音,她忙起身:“是贺鸣回来了吗?” 贺鸣上前,扶母亲坐起,又命丫鬟捧来青缎引枕,小心翼翼避开贺氏肩上的伤处。 贺氏弯眼笑笑:“母亲早不疼了。” 话落,又拍拍他手背,“可是用过晚膳了?先前宋姑娘送了一碗樱桃酥,母亲知你爱吃,特地给你留着。” 贺鸣应了声“好”。 贺氏眼角笑意渐深:“宋姑娘亲和待人良善,听说我病了,白日里还让人送来燕窝人参。” 她细细端详贺鸣的面容,“你同母亲说句实话,你觉得……宋姑娘如何?” ……宋令枝。 贺鸣眼前恍惚,倏地想起白日在书坊,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知他窘迫,抓药后所剩银钱不多,忙忙寻了个由头,让自己代抄经书,她好借口送自己笔墨。 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 贺鸣垂首勾唇,轻笑两三声:“宋妹妹,自是极好的。” 贺氏眼前一亮:“前儿宋老夫人和我提过一嘴孙女的亲事,也问了你许多事,想来也是中意你的。你若是喜欢,母亲替你求娶如何?虽说我们家如今败落,然该有的礼数不可少,定不能亏待了人。” 15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云影横窗,点点红梅在风中摇曳晃动。 贺鸣垂首敛眸,进府前,养父那恶心作呕的嘴脸忽的闯入自己脑海。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泛着百合香,香烟缭绕。 “多谢母亲好意。” 贺鸣低头,声音轻轻,“宋妹妹很好,然我……” 贺氏气得拍贺鸣手背,双眼泛着泪珠:“既然很好,你又为何不肯,可是忧心家中?你放心,宋家不是那等张狂之人,且宋老夫人又中意你,两家以前也换了信物……” 说得急,贺氏又接连咳嗽两三声,贺鸣赶忙唤小丫鬟前来,递上热茶。 “倒不是为的这个。”贺鸣声音平静,伺候母亲用茶,“只我如今不过一介举人,若宋妹妹此刻与我成亲,我怕委屈了她。” 贺氏抬眸:“那你是想……” 贺鸣:“待我考取功名,母亲再和宋老夫人提亲也不迟。” 贺氏眉开眼笑,心中悬着的一桩事终放下:“还是我儿想得周到,母亲倒不曾想到此处。也罢,待你高中,母亲再去寻老夫人。” 园中青石甬路,檐铃清脆。 书院各处掌灯,遥遥望着亮如白昼。 花梨大理石书案后,宋令枝端坐在紫檀嵌竹丝梅花式凳上,手边的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银火壶,炭火滚烫,熏得人汗流浃背,宋令枝却只觉手脚冰冷。 沈砚就坐在上首,鹤氅解下,月白袍衫映着烛光,沈砚面容平静如秋水,匀称指骨握着狼毫,下笔行云流水,翩若惊鸿。 不多时,岳栩双手捧着漆盘,亲自递与宋令枝。 翻开,却是瘦金体的字帖。 宋令枝面露惊讶:“这是何人所作?” 虽忍不住,然笔锋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定非等闲之辈。 宋令枝细细翻阅,半晌,不见有人回话。 疑惑抬眸,宋令枝不偏不倚对上沈砚若有所思的目光,心口倏然一怔,宋令枝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错话。 空中浮动着似有若无的熏香,沈砚眸光轻抬。广袖拂动,沈砚声音极轻极淡:“你怎知……那不是我所写?” 寻常夫子授学,用的都是自己的字,宋令枝却直接略过这一问。 沈砚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脸上,宋令枝讷讷张唇:“我……” 自然是前世见过沈砚的瘦金体,然这话,宋令枝却怎么也不可能道出。 一双圆溜溜的杏眸轻垂,纤长眼睫颤动,似羽翼孤独无助。 宋令枝咬唇,鬓间的芙蓉玉簪晃动:“我以为先生不喜我,自是不会让我习您的字。” 园中杳无人声,满室寂然。 少顷,上首传来一声轻笑:“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宋令枝险些将手中毛笔折断。 …… 宋瀚远走了一个多月,家中终收到海上来的书信,还有些许宋瀚远从海上淘来的古玩香料,奇珍异宝。 锦匣托着红绸,盖子掀开,却是一颗颗硕大如桂圆的祖母绿宝石。那宝石质地莹润细腻,澄澈空明,置在掌心,宝石映着光影,似涌动的绿绸。 宋令枝献宝似的,捧着锦匣递到祖母身前:“这宝石好看得紧,若是拿来镶嵌鞋面,定是好看的。” 宋老夫人拥着宋令枝直笑:“我一个老婆子,要好看做什么?都留给你才是正经。” 宋瀚远托人送回家的,亦有些许草药,皆是市集上难买的。 宋令枝命白芷送去贺鸣院中。 稍顿,又将人唤回:“这夜明珠,你也给贺哥哥送去。前儿我听姑母说,贺哥哥常常熬夜念书。我们家的蜡烛虽都是好的,然看久了,眼睛还是会坏的。” 宋令枝挽唇:“若是有这夜明珠,也就无妨了。” 白芷笑眼弯弯,福身退下。 宋老夫人倚在矮榻上,笑看宋令枝吩咐下人做事:“我们枝枝如今也长大了。”宋老夫人揉捏宋令枝双颊,“左一个贺哥哥右一个贺哥哥,我听柳妈妈说,你们近来相处得不错?” “贺哥哥是客人,我自然是没有怠慢的道理。” 且她近日往贺鸣院中,亦是为了祖母的千秋。宋令枝先前只以为贺鸣精通文墨,不想对方竟也擅丹青。 宋老夫人笑睨宋令枝一眼,思及贺氏这几日明里暗里的话,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浓。 她是中意贺鸣不假,然若是对方迂腐顽固,为人怯懦胆小,宋老夫人却是不喜的。 幸而贺鸣并非那等懦弱之辈,那日贺父在外拦人,宋老夫人也略有耳闻。 事后她寻人前去胡同,只见贺父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半疯半癫,问什么都说不了话,只会傻笑,和疯子无异,不出几日又失足跌入古井中,人捞上来早没了气。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起身:“过几日是上巳节,贺鸣来我们家后,也没好好走走,正好,你陪陪去,别整日陪我们这些老婆子。” 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流觞,游春宴饮。江南多才子佳人,若是有心上人,也可在这一日折柳相送,邀其出游。 宋老夫人此举,再明显不过。 宋令枝目露诧异:“祖母……” 宋老夫人笑而不语,只抬手,唤柳妈妈上前:“那锦匣装着的可是千年老参?” 柳妈妈笑着福身:“是,这一锦匣皆是老爷带回来的珍稀药材,不光有千年人参,这血燕雪蛤也是极好的。” 宋老夫人点点头:“打发人给严先生送去,也算我们的心意,别亏待了人家。” …… 西苑幽静,积雪消融。 一众丫鬟婆子手捧掐丝掐金锦匣,自廊檐下穿过。 知沈砚不喜人叨扰,丫鬟轻手轻脚在案几上铺上铺了红毡,又小心翼翼放上锦匣。 除送来的药材外,另有宝石玉袂,金玉如意十余箱。 岳栩清点后,逐一让人搬去库房。宋家出手阔绰,随便送人之物,都是价值连城。 而后又将清单送至沈砚案前。 花梨大理石书案上设一方官窑三足洗,沈砚端坐其后,眉眼淡淡,似笼一层轻薄烟雾。 岳栩毕恭毕敬:“主子,宋瀚远等人已过了云州。” 宋家商队声势浩大,光是商船就有不少,船上一应吃食具备,亦有弓箭手数百名,以备不时之需。 岳栩将一薄薄纸张递上,“主子,宋家的家产除明面外,还有纸上这些。” 名扬天下的云溪茶庄,京城最有名的醉仙楼,闽州人来人往的青山酒肆…… 宋瀚远为人谨慎,做事隐蔽,岳栩颇费了些功夫,方一一寻得。 沈砚视线漫不经心在纸上掠过,他身影隐在光影之外,晦暗不明。 指间的青玉扳指解下,沈砚抬首,指骨轻轻在案上敲打。 ……宋令枝认得自己的字。 自那日宋令枝在书院说错话,回来后沈砚便将身边的人细查了一遍。 无人有嫌疑,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后曾将自己的字拿给宋令枝看过。宋令枝的丹青,也是京中名师赵旭所授。 宋家家底不薄,名下的茶庄酒肆都是埋暗桩、传达消息的好去处,也怪道皇后会如此看重宋令枝。 青玉扳指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窗外明月高悬,银辉轻洒落在扳指上。 沈砚身影如竹,清冷声音伴着月光:“我听说,宋瀚远爱女如命。” 岳栩低头:“是,属下还听闻,宋瀚远不忍女儿受委屈,故而想着招婿,想来府上那位贺公子,便是日后宋家的姑爷,二人还约了上巳节出游。” 青玉扳指转动,终在掌心停下。 沈砚低眸。 爱女如命。 也不知道宋令枝的命,宋瀚远肯拿多少家产来换。 16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展眼已是上巳节。 今儿是三月三,园中彩带飘仙,皆是用花枝柳叶编织成的各色玩意。遥遥望去,花团锦簇,目不暇接。 月洞窗拿窗棂高高支起,日光满地。 宋令枝坐在妆镜前,任由秋雁和白芷为自己描眉画唇。镜中女子明眸皓齿,玉肌莹彻。 杨妃色牡丹宝相花纹纱裙迤逦曳地,鬓间金镶珠宝半翅蝶玉簪点缀,人比花娇,燕妒莺惭。 描金洋漆案几上的水仙盆点缀几处宣石,鼎焚玉兰之香,香烟氤氲而起,隐隐的,空中还有百合花香浮动。 宋令枝秋眸微阖,晨间起得早,她这会子昏昏欲睡:“这香炉怎么还多了百合,可是放错了香饼?” 秋雁在身后笑:“哪里是放错了香饼,姑娘睁眼瞧瞧。” 铜镜中,秋雁一双眼睛笑如弓月,手心摊开,却是一个描金玻璃小瓶:“这是拿前儿老爷送回来的香料调的,姑娘闻闻可还使得?” 花香甘洌清润,不似寻常买的香饼那般呛人。 宋令枝面露赞许之意:“果真不错。” 秋雁眉开眼笑:“百合香甜,用在今日再好不过,贺公子定然也是喜欢的。” 宋令枝双颊染上胭脂,随手抄起案上团扇,往秋雁怀里摔去:“少胡说。” 秋雁笑嘻嘻,拉着白芷和自己一道:“奴婢哪敢胡说,姑娘若不信,大可问白芷姐姐。贺公子为人极好,奴婢瞧他待姑娘也上心。” 她笑着凑近宋令枝,悄声道,“奴婢听服侍贺公子的丫鬟道,贺公子日日挑灯夜读,先前抄书换钱,常常五更天才睡。后来姑娘烦他抄佛经,又送了笔墨去,他才好了一点,无需再靠着抄书度日。” 宋令枝蹙眉:“那日我见贺哥哥去了百草阁抓药,说是姑母身上欠安。” 秋雁压低嗓子:“奴婢听说,贺夫人肩上有一道旧疤,很是瘆人。若是遇上天不好,那伤口更是疼得厉害,得拿五麻散抹上。” 五麻散名贵,贺鸣抄书换来的银钱,多半是用在贺氏身上。贺氏不过寻常妇人,想来除了那位嗜赌的丈夫能做出此等下作事,再无他人。 秋雁愤愤不平:“这样的人,就该一脚踩井里,和前儿街上那捞出的流浪汉一样,脸都泡没了才算好的……” 一语未终,忽听白芷急急喝住人:“胡说什么,姑娘还在呢。这等腌臜事,你也不怕脏了姑娘的耳朵。” 秋雁抿唇,连声认罪,转而又说起贺鸣的好话:“还是贺公子好,相貌人品学问,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 丝帕轻攥在手心,宋令枝杏眸低垂,眼中潋滟。 秋雁不提,宋令枝也知贺鸣为人良善,前世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高中状元,风头无限,却因在朝上为他们宋家说话,被沈砚贬至边陲小镇。 这样知恩图报的人,祖母定然喜欢。若是同贺鸣成亲,日后祖母父亲也能安心,不似前世那样,连给自己送信都成了难事。 心神恍惚之际,倏然听见院子小丫鬟的笑声:“贺公子来了。” 宋令枝抬眼望去。 廊檐下,贺鸣一身朱色圆领团花纹长衫,温煦儒雅,暖融日光自他肩上洒落,光影交错。 …… 七宝香车穿过熙攘长街,车前檐铃晃动,清脆悦耳。 今儿是上巳节,临江两岸早早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眉开眼笑,齐聚江边祓禊。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白芷搀扶着宋令枝自马车而下,细乐声喧,丝竹萧管顺着水声传来,宛若仙乐。 青石甬路,宋令枝穿花拂柳而过,遥遥的,却见江岸边都铺着红毡,贵女簪花戴柳,嬉笑在一处。 偶有马蹄掠过,惊起一地的残花,伴着贵女的娇笑连连。 转过花障,忽见前方有一人捧鞭坠镫,踩着日光遥遥朝自己飞奔而来。 身影敏捷,似横空出世的利剑。 白芷反应迅速,飞快挡在宋令枝身前,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半遮脸,迎着浅浅日影,宋令枝望见那人逆光而来。 马背上的身影颀长,那人一身石青色海水纹长袍,翻身自马上一跃而下。 马鸣刺破长空,搅乱一地的光影。 宋令枝瞪圆眼,一双如秋水温顺的眸子染上诧异之色:“你怎么会来?” 拱手作揖,魏子渊低垂着脑袋,朝宋令枝比划一二。 贺鸣的马车在街上拔了缝,暂且来不了,恰好魏子渊街上遇见,便寻来和宋令枝道一声。 重套马车需得费些功夫,宋令枝倒也不急:“小事而已,随便打发人说一声就好了,怎么还巴巴跑这一趟。” 宋瀚远这回出远门,家中的能干管事也去了大半,宋令枝早早闻得,魏子渊这一个月在账房忙得脚不沾地。 “我听管事说,你近来忙得很。若是账房那离不得人……” 魏子渊低眉敛眸,那双漆黑眼睛由明渐暗。 光影泯灭。 宋令枝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往日她闻得夫子给自己布置课业,也是这般。 宋令枝忍俊不禁:“账房今日有要事吗,若无事,你也放一日假,就说是我的话。” 魏子渊仰首,唇角上扬些许,喉结滚动,溢到喉咙的字眼却怎么发不出声。 似是被人勒住了后颈,只能发出难听的、微弱的“啊”“啊”。 魏子渊又一次低下了脑袋。 江岸两边花枝招展,百花齐放。 上巳节祓禊是惯有的习俗,世家公子姑娘自然不会和百姓一般在江边沐浴,只拿江水净手,全当应俗。 宋令枝怕水,白芷命人取来沐盆,亲自打了水来,又拿干净的巾帕替宋令枝擦手。 魏子渊站在一旁,看看江水,又看看宋令枝。 宋令枝弯唇浅笑:“怎么这般看我,你以前不曾祓禊?” 魏子渊摇头。 宋令枝眼睛弯弯:“《后汉书》提过,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 魏子渊似懂非懂,点点头。 秋雁笑出声,推着魏子渊上前:“别在这傻愣着,你也去洗洗才是,适才我和白芷姐姐皆净了手才来的。” 魏子渊垂首,自白芷手中接过沐盆:我用这个便好。 他眉宇坦然严肃,显然对祓禊无甚兴趣。宋令枝也不去理会,只让人朝前,又命小丫鬟取来纸鸢。 白芷抱着一美人纸鸢,笑着朝宋令枝道:“姑娘,我们在这一处就成,莫再往下走,小心一会淌江里去,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令枝怕水又畏寒,自是一口应下。 白芷犹不放心:“姑娘,这纸鸢还是奴婢放罢,你歇着就成,若是摔了……” 宋令枝不依,自白芷手中抢过纸鸢,抱在怀里:“啰嗦什么,纸鸢自然得自己放才有乐趣,你看我的便是!” 一语落下,宋令枝视线不经意掠过白芷身后,她眼前骤然一亮。 少女盈盈杏眸泛着光,捧着纸鸢朝后跑去:“贺哥哥,你来了!” 贺鸣气喘吁吁,少有的仪态不整,袍衫上亦沾了些许露水。 他重束冠发,愧疚拱手:“是我来迟了,宋妹妹莫怪。” 宋令枝上下打量着贺鸣,心下吃惊:“贺哥哥这是……骑马来的?” 贺鸣颔首,他唇角勾起几分笑:“也是不巧,今日府上的马车都出府去。” 魏子渊偏过头,假模假样去望远处的杨柳。 贺鸣笑得温和:“幸而马厩还有一匹老骥,否则我今日定要失约了。” 宋令枝轻声:“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我听魏子渊说贺哥哥的马车在路上拔了缝,我还想着让人回去接你。” 只那时魏子渊说贺鸣早绕道回府,宋令枝再派人去接,一来一回也是麻烦,她索性作罢。 宋令枝:“若早知府上的马车都不在,我定早早命人回去,贺哥哥也不必如此辛苦。” 贺鸣摇头:“倒也不算辛苦。” 他抬头,狐疑望向魏子渊,眼中似笑非笑。 “只是这位小兄弟着实奇怪,我并未在路上碰见熟人。难不成这位兄弟……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17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春日融融,疏林如画。 水色连天,江岸两边设各处亭台水榭,供世家公子姑娘赏玩。 五彩线络盘花帘轻垂,茶案上设各色茶具器皿,又有炉瓶三事。 好容易出门赏春,宋令枝是不耐烦在水榭煮茶烹香的,只让人往上处走。 闻得贺鸣这话,宋令枝疑惑转身,盯着身后的魏子渊好奇:“你不曾见过贺公子?” 魏子渊垂首敛眸,宛若琥珀的一双眸子低低:不曾,只远远瞧见贺公子的马车拔了缝,担心姑娘等不及,遂先来通报一声。 贺鸣看不懂手语,宋令枝代为传达,她笑笑:“魏子渊心急,贺哥哥莫怪罪。” 贺鸣拱手:“自然不会。” 早先贺鸣下马,秋雁早早折返,替贺鸣取了纸鸢来。 瞧见魏子渊怔怔抬脚,欲跟着宋令枝前去,秋雁眼疾手快将人拉住:“你去做什么?” 魏子渊淡淡:放纸鸢。 秋雁笑睨他一眼:“傻子,那有白芷姐姐就好了,我们去了,只会碍手碍脚。” 魏子渊不明所以,双眉紧皱。 秋雁压低声:“也罢,你这些时日在账房忙,定不知临月阁的事……今儿赏春,其实是宋老夫人的意思。”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魏子渊刹住脚,只一双眼睛灼灼,盯着前方和贺鸣并肩走在一处的宋令枝。 少女笑靥如花,羽步翩跹。春光笼在她周身,似艳阳灼目。 宋令枝好似就该这样,如明媚暖阳,高高悬于枝头,可望不可及。 一时走了神,不知不觉和秋雁分道扬镳,连身后有惊呼声魏子渊都未及时听见。 “——姑娘小心!” 婢女一声刺耳尖叫,彻底搅乱了魏子渊的思绪。 骤然抬头,猝不及防撞见前方一道碧霞色的身影。 今日赏春游江的公子姑娘众多,魏子渊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见少女身影晃晃悠悠,抱着树干伸长手臂,试图去抓高挂在树梢的纸鸢。 闻得婢女的担忧,少女不以为然:“喊什么,母亲又不在这,你不说,她也不会……” 咬牙,身子往前倾。 倏然一脚踩空,那道碧霞身影直直往下坠,婢女赶不急,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就要往一陌生男子身上摔去。 她急红了眼。 一声“姑娘”哽在喉咙,忽的却见那男子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 魏子渊面不改色,只瞧那姑娘摔在自己眼前。 四目相对,苏芷眼中满是错愕气恼:“你怎么……” 到嘴的埋怨在见到魏子渊那张脸时忽然烟消云散。 少年郎面如冠玉,一双琥珀眼睛似上好璞玉。 苏芷扶着自家婢女的手站起,眉目温柔,和先前的张扬放肆判若两人。 她声音娇柔:“小女苏芷见过公子,适才我一时心急……” 一语未了,魏子渊已大跨步越过苏芷,目不斜视。 婢女愕然,为自家主子抱不平:“我们姑娘和你说话呢,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苏芷赶忙拉住人:“他生得那般好看,有点脾气也是常事。” 她若是长那样一张脸,走路都是横着的。 说着,又自怀里掏出靶镜,苏芷连声叫苦:“我的发髻怎么歪了?他刚刚见我,就是这般鬼模样?” 苏芷慌乱拿袖子捂脸,恨自己一时嘴快,报上家门,她捶捶自己脑袋,后悔不已。 又悄声将婢女拽至一旁:“你悄悄去打听打听,他是哪家的公子。” 魏子渊走得快,不曾听见二人的谈话声。 水声潺潺,清流急湍。 宋令枝和贺鸣站在一处,二人手中的线车子早没了线。风声飒飒,纸鸢迎风而上,高悬于长空。 宋令枝一手握着丝帕,仰首往上瞧。数十个纸鸢一齐飞上空,独她和贺鸣的飞得最高最远。 “贺哥哥,你瞧我的这个!” 宋令枝握着线车子,凑至贺鸣身侧。 话音未落,倏然听见耳边一阵疾风掠过,抬头去看,却见自家的纸鸢和贺鸣的缠绕在一处,两只纸鸢绞在一处,连线都分不出彼此。 白芷捧腹而笑,忙忙将宋令枝往回拉:“姑娘莫再往前走了,再走,奴婢怕它绞得更乱了。” 宋令枝一惊,赶忙往回收线,那纸鸢却仍和贺鸣的缠绕在一处,难分彼此。 宋令枝无奈,只能和贺鸣站远了些,手忙脚乱扯着银丝线。 忽听一声凌厉声响,手中的银丝线应声而断,那纸鸢断了线,轻飘飘随风而去,不见踪影。 连同贺鸣的也被绞了去。 秋雁恰好赶来,见状先是一惊,而后抚掌大笑:“好了!姑娘和贺公子的晦气都放走了,今年必当顺顺遂遂!” 宋令枝将线车子递给秋雁,纸鸢断开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也亏得秋雁这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秋雁不悦:“奴婢才不是胡说。” 她悄悄挪至宋令枝身侧,声音低低,只两人能听见,“姑娘这纸鸢,算不算和贺公子双宿双……” 话犹未了,秋雁脑门挨了一记敲打,宋令枝笑瞪人一眼:“再乱说,明儿你就去院子洒扫,也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 转身去寻贺鸣,倏地却见不远处水榭晃过一道月白影子。 宋令枝欲细看,那身影却随着春日不见,好似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只余五线盘花帘在风中摇曳。 秋雁还在请罪,宋令枝拽住人:“严……” 她想问沈砚今日可在府上,适才那道月白影子,着实像极沈砚。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实在异想天开。 沈砚那样的性子,怎会游江赏春。 秋雁一头雾水:“姑娘……” 宋令枝摇头,只道自己想多了。 …… 天色渐黑,已是掌灯时分,江边两岸系着各色花灯,映着江面熠熠生辉,照如白昼。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上了画舫,竹板晃悠,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 白芷轻声笑道:“姑娘慢些,仔细摔了。” 宋家的画舫,自是比旁人的奢靡精致,就连小花窗也镶嵌宝石。 珠帘绣幕,宝玉争辉。 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倒也松软。 隔着楹花窗子,只闻丝竹之声悦耳,伴着水声潺潺。 岸上有人放天灯,一盏盏天灯似明星点缀夜幕。 宋令枝和白芷要了笔墨来,又命人取来天灯。 天灯为祈福所用,宋令枝的字还不能见人,且贺鸣又是写得一手好字。 宋令枝一手提着玻璃绣灯,不让贺鸣跟着,只身往甲板上走:“我去去就来,贺哥哥在房间等着我便是。” 白芷抱着笔墨,随宋令枝行至甲板之上,她忧心忡忡:“姑娘,真不用奴婢伺候?” 宋令枝笑着将人往回推:“不必,我一人足矣。” 画舫里里外外都是宋家的奴仆婆子,宋令枝唇角挽起:“今夜有焰火瞧,你如今随秋雁上飞庐去,定能瞧见。” 白芷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离开。 三盏天灯,一盏为宋老夫人,一盏为远行的父亲,剩下一盏…… 宋令枝握着狼毫,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映着烛光,踟蹰不定。 祖母今日唤她和贺鸣出门赏春,想来也是看好贺鸣的。依理,剩下的一盏,该是求姻缘才是。 狼毫握在手心沁出汗珠,宋令枝却并未写下一字。 犹豫不决之际,忽见身后黑影涌出,细细长长的一道。 宋令枝吓得直起身,狼毫掉落在甲板上,浓墨泅湿一片。 白芷双手捧着软毛织金锦披风,不为别的,只为宋令枝方才所为唬了一跳。 她忙忙俯身捡起笔,又将披风笼在宋令枝肩上,白芷不觉好笑:“姑娘这是作甚?好端端的,倒是吓了我一跳。姑娘畏寒,奴婢不过瞧着夜深,给姑娘送披风来罢了。” 宋令枝也觉自己杯弓蛇影,笑道:“我才看见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谁想竟然是你。” 春寒料峭,夜里起了风,经白芷一说,宋令枝果真觉得身上冷飕飕。 她笑着拢紧身上的披风:“我还差一盏天灯未放,待放完便上去找你。”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 …… 月影横窗,江水潋滟,丝竹不绝于耳。 最后一笔落下,宋令枝眉眼弯弯。 长条案几上供着一方小巧的青花十八应真香炉。 香烟氤氲,是秋雁刚调好的熏香。香气沁人心脾,宋令枝喜欢得紧,也带了两块香饼在身上。 前两盏天灯已飘至空中,宋令枝俯身,自地上欲端起最后一盏。 火烛点燃,明亮烛火映在宋令枝一双澄澈眸子中。 空中似乎多了一股冷淡的檀香,宋令枝双眉拢起一股不解:“白芷,你何时……” 一语未终,倏地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直直被推进江中。 彻骨的江水涌上口鼻,几乎要将宋令枝吞没。 肩上的披风沾上水,如同秤砣一样,一点点拽着宋令枝往下坠。 “救……” 眼前漆黑一片,漫天的江水争相恐后闯入口鼻,宋令枝双眼睁不开,只能凭着直觉,拼命朝前伸出手。 “救、救命……” 江水涌过,盖过宋令枝头顶。寒意侵透四肢,前世的阴影压在心口,宋令枝本就畏寒,此时只觉如坠冰窟。 水面涟漪渐起,双脚踩不住江底,宋令枝使劲朝前蹬,还差一点,再往前一点,再一点。 ——抓住了。 眼睫沾上江水,宋令枝艰难睁大眼,试图看清自己抓住的是何物,死里逃生的喜悦尚未涌出。 倏地,那一角衣袍缓缓从手心滑落。 那人居高临下站在甲板之上,烛光跃动,宋令枝只来得及瞧见一抹月白的影子。 江水再一次淹没了她。 18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水声潺潺,无边的江水自四面八方涌来,寒意侵肌入骨,彻骨的冷意笼着宋令枝。 “我们枝枝最是怕冷了,快快,再添一个铜脚炉来。” 意识恍惚,满腔心思晃晃悠悠,宋令枝好似望见了祖母。 屏开金凤,褥设芙蓉。 祖母搂着自己,一面让人拿了滚滚的热茶来,一面又将自己双手捂在心口。 祖母慈眉善目,笑得温和:“若还觉得冷,就让他们拿手炉来。” 一众奴仆瞧见,都捂嘴笑道:“老夫人,这屋里已多了八个火盆,可不能再添了。” 三足象鼻鎏金珐琅香炉燃着松柏香,满屋花香氤氲,暖气融融。 屋里热得很,素日含苞待放的水仙,也悄悄崭露笑颜。 宋老夫人环顾四周,果真地上脚凳,都多了数个暖脚炉。寒冬腊月,还有丫鬟悄声拿丝帕拭汗。 宋老夫人笑笑,仍是不甘心:“我记得厨房煨着野鸭汤,打发人取了来,让我们枝枝暖暖身子。可怜见的,这一路走来,也不知吹了多少冷风。” 闲云阁和临月阁算不上紧挨,却也只隔了数千步,且夜里风大,宋令枝向来是着人抬轿的。 也就宋老夫人偏心,处处都紧着宋令枝,只怕她受委屈。 而如今—— 森寒的江水一点点漫向自己口鼻,四肢的力气早就用尽,宋令枝身子僵直,说不出是冷的还是麻的。 气息渐弱,眼皮沉重。 手臂艰难抬起,好容易冲破水面,又一次被浪涌卷过。 精疲力尽,气尽终绝。 宋令枝缓缓垂下手,任由身子下坠。 她彻底没了意识。 …… 丝竹悦耳,江边笑声不绝于耳,倏地礼花飞天,香屑满地。 水面汩汩,涟漪不再,那一抹杨妃色的身影终消失在江水之中。 岳栩站在沈砚身后,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主子……” 潺潺江水映着月白影子,夜空明月高悬,徐徐银辉轻洒落在沈砚袍衫之上。 那双如墨眸子和夜色融在一处。 少顷,沈砚缓缓收回落在江面上的目光。 月影横斜,乌皮六合靴旁立着一盏小小的天灯,烛光摇曳,是方才宋令枝留下的。 沈砚垂眸,烛光淡淡,映在他眼瞳之中。 天灯之上,是宋令枝留下的祈福—— 平安喜乐,顺遂无虞。 天灯乘风而起,烛光摇曳婆娑。倏然一记冷风拂过,天灯颤巍巍,随风掉落至江中。 烛火顷刻熄灭。 青纱糊的灯罩沾上水,墨迹糊了大半,再也辨不得上方的字。 画舫之上,秋雁拉着白芷,眉眼间雀跃尽显:“快看那边,这么好看的焰火,姑娘竟不曾看到,真真可惜了。” 白芷莞尔一笑:“姑娘在甲板上定也能看见的。” 透过楹花窗子往下望,黑夜茫茫,水天一色。 除了满江江水,哪里还望得见其他? 白芷失望收回视线,余光瞥见案几上的小手炉,白芷弯眼轻笑:“瞧我,竟连这都忘了。” 只记得给宋令枝送披风,却忘了捎带上手炉。 秋雁疑惑:“姑娘不是说很快回来吗,你如今送去,兴许姑娘早不在甲板上了。” “那也该我们在身边伺候才是,姑娘身边没人,我这心总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事发生。” 秋雁抿唇笑:“姐姐多虑了,这画舫上下都是府上的家生子,再怎样,他们也不敢拿自个性命开玩笑。” 白芷不理会,只抱着小手炉往甲板上走。恰逢一小丫鬟也从那一处回来,白芷赶忙喊住人:“可曾看见姑娘了?” 小丫鬟一头雾水,摇头:“哪有什么姑娘,才刚我看见那案几上的香炉青烟燃尽,想来姑娘早回房了……白芷姐姐,白芷姐姐!” …… “可曾看见姑娘了?” “不曾。” “姑娘在不在这屋里?” “不曾见过。” “你呢,见过姑娘没?” “并未。” 画舫灯火通明,一众奴仆婆子手持戳灯,一间间敲开槅扇木门。 秋雁心急如焚,踮脚张望,江水平静,耳边丝竹声依旧,独他们画舫上下不得从容。 白芷匆匆自飞庐而下,秋雁上前挽住白芷臂弯,尚未出声,便先见白芷摇摇头,眉眼紧皱。 秋雁脚下趔趄,呢喃:“怎么会……” 一柱香前,白芷还前去为宋令枝送了披风,怎的转眼功夫,人就在画舫上没了踪迹。 江水连绵,一望无际。 倏然听见一声落水声,秋雁赶忙上前去看,却只望见一道石青色身影。 画舫上明烛高照,四面江水亮堂堂,魏子渊渐游渐远,猛地一个扎入水中,遥遥不见。 心下不安,秋雁转身,却见贺鸣也匆匆往这处赶来,男子眉眼冷峻肃穆,早无往日的温顺平和。 “白芷,你打发人回府,将府上熟知水性的人都找来。” 画舫不见人,房间财物也不见少,可见歹徒之意在人不在财。若是害命,宋令枝十有八九就在水中。 “还有,画舫上的人一个也不许他们离开,等我回来再作成算。” 白芷颔首,应了声是,又道:“贺公子,那您……” 贺鸣腰间绑上缰绳,他自幼不善凫水,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 贺鸣头也不回:“我下去寻人。” 江水凛冽,寒意入骨。 画舫四面虽有牛角灯高悬,然一旦离了画舫,便是无尽的黑暗。 魏子渊埋首在水面下翻游,一刻也不敢耽搁。 水面拨开,入目只有无穷无尽的碎石水草,半点衣角也不曾看见。 魏子渊不甘心,又往深处去寻。 水波荡漾,入了夜,江水似冰窖一般,冻得人直打哆嗦。 魏子渊屏息凝神,广袖拂开水波,倏地,眼前飘过一轻飘飘的青纱。 魏子渊赶忙伸手攥住,那青纱禁不得水,险些被拽得裂开。浮出水面,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墨迹早随着江水糊成一片,魏子渊艰难从青纱右下角辨认出一个“宋”字。 宋。 是宋令枝先前的天灯! 眼前豁然一亮,魏子渊埋头又一次扎入水中。 高涨的江水绵延不绝,四肢力气透尽,寒意随着江水笼罩全身。 先前找到宋令枝天灯的喜悦一点点消失殆尽,魏子渊挣扎着往下去寻。 没有。 还是没有。 气息渐微,动作不再似先前那般迅疾。 魏子渊不记得自己在水中寻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寻了一处又一处。 视线模糊,眼皮沉沉,手脚逐渐无力。 眼前发青,蓦地,视野之内忽然闯入一道杨妃色的身影。 魏子渊瞪圆双目,惊喜拥着江水遍至全身。 那是……宋令枝。 女子无力垂落在江底,脚腕似被水草缠住。 层叠仙袂在水中漂浮晃动,宛若残缺不全的蝉翼。 双目紧阖,那张如璞玉面容再不复往日灼目,宋令枝奄奄一息。 魏子渊张唇,喉咙咕哝,江水呛住。 他再也等不及,躬身跃入水中。 倏然,另一道身影闯入眼中。 ……魏子渊看见了贺鸣。 19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江水辽阔寂寥,水波粼粼,映着满江春色。 画舫近在咫尺,秋雁和白芷一人提着一盏牛角灯,倚着栏杆往下眺望,二人眼中皆是紧张不安。 双手失了力气,殚精竭虑。 魏子渊浮在江水之上,浑身湿淋淋,他肩上还倚着一人。 女子双唇发紫,通身上下如寒冰冷冽。那双盈盈如秋水的眸子紧闭,鸦羽睫毛悬着水珠。 宋令枝从未有过这般孱弱气若游丝的一面,纤细脖颈无力,只能倚靠在魏子渊肩上。 魏子渊一手抹过脸上的水珠,一双琥珀眸子沉沉,若有所思。 画舫近在咫尺,只消自己高喊一句,甲板上的秋雁和白芷定能发现自己。 隔着遥遥夜色,魏子渊依稀能望见甲板上乌泱泱的丫鬟婆子,人人焦心如焚,踮脚张望。 宋老夫人最是喜爱这个小孙女,如若宋令枝真的出事,满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然若是让他们看见自己和宋令枝一起,日后宋令枝的名声…… 魏子渊低眸,眉宇紧紧拢着,白日秋雁的笑声隐约在耳边响起。 “贺公子是老夫人一早看中的,他那般有才华,虽说如今家里败落,然日后高中,必也是状元探花,也不算辱没了我们姑娘。” ……状元探花。 魏子渊眼眸轻动,四面江水翻涌,水声潺潺,自掌心流过。 前些日子宋令枝无意瞥见他手上的冻疮,当即唤人取来玉清膏送去魏子渊房中。 那玉清膏效果甚好,魏子渊只用半瓶,手上的冻疮已好大半,然这双手经过长年累月的煎熬,粗糙满是茧子。 这样的粗人,怎么能配上…… 耳边“哗啦”一声水响,贺鸣惨如白纸的一张脸忽的闯入魏子渊视线。 他本就不擅凫水,若非腰间还绑着绳索,贺鸣兴许早就丧命。 他喘着气:“魏子渊,你怎么在这……” 魏子渊缄默不语,冷着脸,垂首将宋令枝扶至贺鸣肩上。 贺鸣瞪圆双目震惊:“你这是……” 夜色如水,江风萧瑟。 画舫灯火通明,檐下系着的掐丝珐琅云蝠纹挂灯缀着银辉。 魏子渊回首望一眼,转而对上贺鸣愕然诧异的视线—— 你、没、见、过、我。 “扑通”一声水响,水花溅起,魏子渊翻身跃入江底,石青色袍衫渐渐融在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贺鸣怔忪,惊讶尚未从眼眸褪去,忽而听见画舫上白芷的哭声:“贺公子,是贺公子回来了!快快,拉人上来!” 水天相接,寒意侵肌入骨,魏子渊遥遥瞧着宋令枝被护上画舫,他唇角轻轻往上牵扯,那双琥珀眸子逐渐涣散、涣散。 …… “姑娘,这天冷,您快回房去罢。” 苏芷倚着锦缎褥子,一双美目轻阖,眉眼间拢着倦怠之色,她掩唇悄打哈欠,嘴上却仍硬撑着。 “不碍事,我再坐会,兴许过会鱼就上钩了。” 婢女焦急不安:“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在这坐半宿,也不见有动静。” 话落,她悄声往前凑近,“奴婢听说,宋家那出事了,说是丢了什么东西,满船上下都在找呢,我们也快快回府罢。” 苏至不以为然:“他们丢了东西与我何干,难不成还是我拿了不成?且这会忙忙回去,落在他人眼中,那才是做贼心虚……” 话犹未了,手中的钓竿忽的狠狠动了两三下。 苏芷喜不自胜,慌忙让人收线:“快,拉上来,这般重,定当是尾大鱼。” 江水晃悠,鱼线一点点往回收。 苏芷倚在栏杆上,双目灼灼盯着江面。 水波荡开,一头乌发随着钓竿上下起伏。苏芷一惊,险些惊呼出声。 瞪圆的双目在看见魏子渊那张如冠玉般的面容时,苏芷满脸错愕:“怎么会是他?” . 宋府上下各处掌灯,亮如白昼。 廊檐下悬着两盏玻璃绣球灯,过往奴仆婆子面容冷峻肃穆。 临月阁悄无声息,唯明月皎皎,树影婆娑。 月台之下,乌泱泱跪了满院子的人,皆是先前在画舫上伺候的。 白芷双膝跪地,双目泛红:“老夫人,船上的人都在院外跪着。事出紧急,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只想回府等候老夫人的发落。”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满脸皱纹浮现:“对外说丢了宝物,是你的主意?” 白芷叩首:“是,当时姑娘突然不见,若是大张旗鼓找人,奴婢怕有旁的歹人听见,若是让他们先一步找着姑娘,更是不妙,且……” 白芷低下脑袋,“奴婢也怕牵连姑娘的名声。” 冷月如霜,银辉重重叠叠笼在檐角,无声无息。 良久,头顶终传来宋老夫人一声长叹:“好孩子,你家姑娘没白疼你。” 白芷伏首在地,眼睛垂着泪珠。抬首,视线透过那扇缂丝屏风,依稀可见里头晃动的人影。 天然罗汉床上,宋令枝三千青丝轻垂在枕上,浑身上下不见半点温热。 青纱帐幔低垂,宋老夫人坐在榻边矮凳,无声落泪。 柳妈妈轻手轻脚进屋,为宋老夫人拭泪:“老夫人也该注意身子才是,若是有个好歹,姑娘若是醒来……” 柳妈妈泣不成声。 宋老夫人掩泪往外走,抬头瞥向院外:“那些人审问得如何了?” 柳妈妈温声:“差不多了,口供倒是对得上,姑娘出事时,那些人都聚在一处,没有人落单。” 浑浊的双目望不见半点亮光,宋老夫人重叹一声:“都放了罢。” 柳妈妈意外:“老夫人……” 宋老夫人摆手:“修书一封,立刻送去瀚远那。枪打出头鸟,枝枝才多大,能碍着别人什么事?想来是我们宋家风头正盛,挡了那些人的路。” 柳妈妈心惊胆战:“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宋老夫人正色:“等。” 如此大费周章害宋令枝性命,定会有所图,只是不知宋瀚远在生意上得罪了谁,竟将手伸到宋令枝身上。 宋老夫人双眉拢着不解,又打发人去贺鸣院子:“那孩子快春闱了,偏偏遇上这事,到现在还没醒。快让人好生医治,省得耽误了。还有,魏子渊找着了吗?那也是个好孩子,护主。” 柳妈妈:“早打发人去找了,沿岸的农户也派了人去寻,想来很快便有回信。” 说话间,忽听院外小丫鬟来禀,说是夫人来了。 苍苔露冷,白石甬路。 姜氏一身象牙白素裙,扶着春桃的手缓步而至。她面上淡淡,朝宋老夫人福身:“母亲。” 宋老夫人手上挽着佛珠,闻言冷笑:“倒是来得快,若是晚些,兴许连最后一面都赶不上。” 姜氏面色如常,连眉间都不曾轻蹙:“生死有命,倘若真是命里有此一劫,那也是她的命……” “混账东西!” “哐当”一声脆响,茶盏碎了一地,宋老夫人恼怒至极,“滚!枝枝可担不起你这样的母亲,当年若非你们姜家……” 话说一半,倏地见大夫提着药箱从暖阁走出,宋老夫人忙止住声,迎上去:“大夫,我这孙女如何了?” 大夫摇摇头,欲言又止:“老夫尽力了,只是……” 宋老夫人咬牙:“无碍,你且说实话便是。” 大夫叹口气:“老夫人莫怪,只如今小姐病重,有些事……还是趁早做打算才是。” 宋老夫人如迎当头一棒。 大夫这般说,便是要她准备后事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枝枝才多大…… 满屋寂然,而后众人皆掩面拭泪,哭声不绝。 宋老夫人强撑着,身子摇摇欲坠:“没有别的法子了?” 大夫抚着胡须,重叹一声。 “依理,这话不该我说。然如今小姐这脉象时有时无,看着倒像是魂魄不全。老夫人何不拿别的喜事冲冲,兴许明日就好了。” 20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树影参差,满地静悄无人低语。 一众奴仆婆子跪在廊檐下,无人敢发出任何声响,深怕惹了主家的不快。 柳妈妈端着燕窝粥,轻手轻脚挪步进屋。 金丝藤木竹帘掀起,宋老夫人仍坐在矮榻上,满是沧桑的一双眼睛暗淡无光。 柳妈妈悄声将漆木茶盘搁在案几上,拿过美人捶替宋老夫人捶着小腿。 她口吻关怀备至:“老夫人也该惦记着自己身子,您都在这坐了一整夜,身子怎么受得住?” 宋老夫人缓慢抬起眸子,浑浊双目颤颤巍巍,她拄着沉香木拐站起。 日光大亮,隔着一层纱屉子,隐约可见廊檐下跪着的人影。 宋老夫人摆摆手,声音掩不住的悲怆痛苦:“让他们都下去罢,这儿有白芷和秋雁伺候就够了。” 柳妈妈往后使了个眼色,当即有小丫鬟闻声出门。 只听细碎窸窣的动静后,院子的人陆陆续续离开。 柳妈妈伺候着宋老夫人用完早膳:“老夫人,贺少爷今早醒了,大夫瞧过,说是没什么大碍,净饿一二日便好了。” 宋老夫人揉着眉心:“我知道了,你多拨几个丫鬟过去伺候,要什么直管找管事要,千万别落下病根子。” 柳妈妈轻声应“是”,左右环顾一周,忽的俯身凑近宋老夫人,如此说上一两句。 宋老夫人满脸震惊:“此话当真?” 柳妈妈颔首:“千真万确,贺公子亲自与老奴说的。” 日光融融,轻落在临窗榻上。少顷,方听得宋老夫人低低的一声:“他倒不是个矜功自伐的,竟还念着魏子渊那孩子,没将功劳揽身上。” 柳妈妈俯身:“可不是,若贺公子不说,我们也不知。想来是老夫人心善,平日吃斋念佛,故而遇上的都是好人,我们姑娘也能逢凶化吉。” 话说一半,宋老夫人忽的泪流满面:“但愿如此,我只求我们枝枝平安,旁的也不敢多想。” 宋令枝还昏迷不醒,女子静静仰躺在罗汉床上,脸上无半点血色。 眼角还有残留的泪珠,瞧见宋令枝这般,宋老夫人又忍不住落泪,柳妈妈连声宽慰:“老夫人莫急,兴许是那大夫不行,故意说重话唬我们呢。再者,老奴斗胆说一句,贺公子本就和我们姑娘有婚约……” 宋老夫人双眉紧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让柳妈妈陪着去了趟贺氏的院子。 自昨夜贺鸣浑身湿透被送回院子,贺氏不放心,一直守在贺鸣榻边,无声落泪。 闻得宋老夫人前来,贺氏忙不迭请人进屋,又命人沏暖暖的茶来。 宋老夫人摆手:“不必忙活,我坐坐便走。”又问贺鸣,“可还有哪里不适?” 贺鸣摇头:“劳老夫人挂念,贺鸣身子已大好,只是不知宋妹妹如何了?” 不提宋令枝还好,一提,宋老夫人忍不住落泪:“该找的大夫我都找了,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也不知道哪个千刀万剐的,居然狠得下心……” 贺鸣好生宽慰一番,又将那夜宋家附近的画舫说玉与宋老夫人听:“离我们最近的,乃是苏家。” 宋老夫人皱眉沉吟,须臾,又拍拍贺鸣手背:“此事我自会料理,你只管养病就是。” 贺鸣垂首,清俊面容上满是愧疚自责:“是贺鸣的不是,辜负了老夫人的期望,没能照顾好宋妹妹。还有魏……” 宋老夫人忽的抬眸,那双久经岁月的眼睛锐利凛冽。 贺鸣噤声,怔怔不语。 宋老夫人轻声,似提醒,又似警告:“小魏那孩子考虑周到,你我切莫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别忘了,昨夜救姑娘上岸的是你。” 日光冗长,悄无声息停留在指尖。 贺鸣敛眸,久久未曾抬首。良久,方听得他低低的一声:“是。” 日影横窗,檐下竹影摇曳。 柳妈妈搀扶着宋老夫人回房歇息:“贺公子倒是实诚心善,总惦记魏子渊那孩子的安危,也不枉老夫人往日看重他了。” 宋老夫人点头赞许:“确实是个好的,如若我们枝枝……” 一语未终,倏然见二门上的小丫鬟匆忙跑来:“老夫人,苏家来人了,说是找着我们家的小魏管事,如今正打发人送回来。” ……苏家。 贺鸣提过,当初离家里画舫最近的,便是苏家。 宋老夫人和柳妈妈对视一眼,倏尔不露声色收回视线,只命人备下厚礼送往苏家,又令大夫往魏子渊房里去。 . 一连数日,宋令枝不曾清醒,府上愁云惨淡。 金明寺钟声杳杳,晨间下了几滴雨,苔松青润,烟雨朦胧。 乌木廊檐下,檐铃系在檐角,随风摇曳。 小沙弥双手捧着漆木茶盘,悄声为贵客献上江南独有的糕点,而后悄然离开。 雨声淅沥,沾湿了竹影。 茶案上供着各色茶筅茶盂。湘妃竹帘半卷,二人借着雨声对弈。 沈砚着一身玄青圆领袍衫,白子捻在指尖,偶有雨丝拂过,晃动的竹影挡住了棋盘一角。 落子无悔。 白子落下,当即赢来对面一声轻笑,老人仍如上回所见,灰色僧袍加身,腕间捻着一串菩提佛珠,他声音轻而缓。 “施主又赢了。” 棋盘只见白子,不见黑子。 沈砚不为所动,佯装不曾听见僧人的弦外之音。 净空大师不以为意,只笑着让小沙弥收走棋盘。 金明寺倚山而立,青山迤逦,笼着层层雨幕,清透雨水顺着檐角滚落,天青色的天幕不见半点亮光, 老朽背着手站立,长吁短叹:“昨日宋老夫人冒雨前来寺中,为她家孙女祈福。” 宋老夫人护孙心急,为宋令枝添了上千两的香油钱。 又广纳天下奇才名医,若是能挽回宋令枝的性命,赏黄金万两。 这些时日,前来宋府的名医络绎不绝,然宋令枝却并未有任何好转,脉象一日不如一日。 净空大师抬头叹息,望着沈砚意有所指:“也不知宋老夫人哪里得来还魂丹一说,竟愿散尽大半家财,只愿换来一颗还魂丹。” 沈砚垂眸不语。 指间的青玉扳指亮泽,莹润翠玉落在沈砚一双淡然眸子中。 宋令枝如今生死未卜危在旦夕,宋家竟也沉得住气,不曾和中宫那位通过书信。 雨丝清寒入幕,沈砚抬首,视线越过雨幕,院中青松抚檐,风声飒飒。 倏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乌木廊檐模糊在雨幕之中,头疼欲裂。 沈砚好似听见有人在磕头,乌发覆面,鲜血淋漓,女子着宫女常服,伏地叩首。雨水冲淡月台上的斑驳血迹。 沈砚听见她唤自己陛下,听见她求自己救她家娘娘。 沈砚眉宇紧皱,那是哪个宫的宫女,怎的如此胆大,竟唤他陛下。 雨雾蒙蒙,沈砚伸手,欲让人拉开那宫女,好让他瞧瞧真面目。 有内侍抢先一步,伸拉拖拽。雨水淙淙,那宫女满脸的血迹顺着雨水滑落。 那张脸竟是……白芷。 宋令枝身侧的侍女。 沈砚为之一怔,瞪圆双目久久不曾回神。 眼前乌木廊檐依旧,然那宫女却消失不见。 春雨绵绵,寒意料峭。 净空大师双手合十:“得饶人处且饶人,且宋家姑娘未曾得罪过你,还是莫……” “皇叔怎知,她不曾得罪过我?”雨幕清冷,沈砚揉着眉心,低笑两三声。 每每头晕目眩,所见皆和宋令枝有关,他可不信这是巧合,没丧命在江底是宋令枝命大。 青玉扳指握在掌心,倏地见岳栩匆匆自前院赶来,雨水泅湿衣襟。 他俯身,在沈砚耳旁低语:“主子,方才有人给宋家去还魂丹。”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岳栩低声:“属下仔细辨认过了,那是坠仙丹,并非还魂丹。” 坠仙丹色味和还魂丹如出一辙,然一个丧命一个救命。若非岳栩擅用毒,也不会一眼认出。 服用坠仙丹,轻者痛不欲生,如坠冰窟,生不如死。重者一命呜呼。 沈砚眸色沉沉,晦暗不明,心口隐隐作疼。 坠仙丹,竟然是坠仙丹。 身侧的岳栩面色凝重:“主子,可要属下提醒……” 若是此时告知宋老夫人,对方必对沈砚感激涕零。 院中寂静,只有雨声洒落。 半晌,方听得沈砚轻轻的一声:“不必。” 他笑笑,目光望向净空大师。 “听闻皇叔知天文地理,是名扬天下的神算子。” “皇叔何不帮宋令枝算上一卦,看看她能活到几时。” 21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雨雾蒙蒙,乌木长廊掩在烟雨之中,沈砚默不作声,拂袖离去。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一手撑着油纸伞。 他既擅用毒,自是知晓坠仙丹的厉害,若是寻常医者,根本辨不出,也无解药。 雨水溅落,不多时,青石板路水雾泅湿。 沈砚走得极快,玄青袍衫在风中拂起又落下,心口忽的疼痛难耐。 青玉扳指紧攥在手心,红印显而易见。 左手手腕处,亦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沈砚垂目,如烟雾眼睫低垂,白净手指轻抚过那道伤痕,沈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坠仙坠仙,无人比他更清楚坠仙之痛,百爪挠心,似有千万蝼蚁钻心刺骨。 心口又一次泛疼,沈砚捂着心口驻足,雨雾笼在他头顶。 头晕眼花,眼前阵阵发黑,手腕上的旧伤好像也开始泛疼。 岳栩慌张上前,紧缩的瞳孔暴露了他此时的焦急不安。 他赶忙上前扶住:“主子!” 玄青衣袍染上雨雾,沈砚抬手,双唇阖动,尚未来得及发出只言片语,倏地眼前一黑,沈砚整个人直直往后倒去。 耳边只剩岳栩的惊呼:“殿下!殿下!” ……殿下? 思绪纷杂错乱,沈砚双眉紧皱。 隔着雨幕,他好像看见了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朝自己叩拜,拥自己称帝。 他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陛下万岁万万岁”, 眨眼脑海又晃过宫中夹道,日光恼人,宋令枝一身素白绵裙,福身请安:“见过陛下。” 脚下趔趄,沈砚再也撑不住,意识混沌的前一瞬,他只能听见岳栩紧张的呼声:“——殿下!” 怎么是殿下,他不该是……陛下吗? 烟雨淅沥,金明寺的钟声遥遥传来,空中梨花香交叠。 沈砚彻底没了意识。 …… 临月阁院中乌泱泱的一地,侍女垂手侍立,有胆大者踮起脚尖,悄声往里张望。 那窗纱乃是秋香色,远远望着,似碧玉环佩。 暖阁内,紫檀嵌玉屏风立着,一着深色长袍的老朽坐在太师椅上,手上拿着一方眼镜。 红绫裹着的锦匣内放着一颗棕色药丸,大夫凑近瞧,半晌,终收回眼镜。 他朝宋老夫人点点头:“看着和医书所记一样,应当是还魂丹没错了。” 众人长呼口气,眉梢眼角雀跃尽显。 白芷和秋雁喜极而泣,这么些天,两人的眼睛都哭得红肿,如杏仁一样。 相互挽着手,秋雁声音哽塞:“太好了太好了,姑娘有救了。” 满屋子的人悄悄拿丝帕拭泪,独上首的宋老夫人皱着眉,命人备下赏银送走大夫后,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拐杖,面上忧愁不堪。 柳妈妈取来青缎引枕靠在宋老夫人背后,她轻声:“老夫人,这还魂丹找着了,你也不必再忧心,方才大夫不是说了,只需半个时辰,姑娘便可转危为安。” 那还魂丹是宋老夫人散尽好些家财换来的,价值连城。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愁云惨淡:“不知怎的,我这心总觉得不安。” 柳妈妈温声宽慰:“想来是这几日累着了,老夫人何不唤大夫前来瞧瞧?” 宋老夫人叹息:“倒不是为着这个,罢了,瞧瞧枝枝去。” 帐幔挽起,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孱弱苍白。往日那双能说会道的眼睛紧闭,薄唇紧闭,血色全无。 腕上的脉象虚弱,宋老夫人挽着宋令枝的手,眼中垂泪。 柳妈妈捧来锦匣,又命白芷端上温水:“老夫人,老奴伺候姑娘用药罢。” 那还魂丹躺在红绸之中,宋老夫人轻瞥一眼,淡声:“我来罢,你扶着姑娘,仔细别让她叫水呛着了。” 柳妈妈依言照做。 园中雨丝飘渺,众人目不转睛,恨不得目光穿过屏风,去看那还魂丹的妙处。 倏然,园中一道青灰影子掠过,魏子渊疾步如风,穿过影壁,唬得檐下的丫鬟一跳。 宋老夫人在暖阁听见:“何人在门口喧哗?” 丫鬟忙扬高声:“老夫人,魏子渊有要事找。” 毡帘挽起,魏子渊垂手入屋,伏首跪地。 宋老夫人忙让人扶起,又命看座:“丫鬟说你有要事寻我,可是为着枝枝的事?” 魏子渊不语,只低头,借茶水在案上落下两字:试药。 宋老夫人一惊,扶着柳妈妈的手站起,细细端详魏子渊,又转首望榻上奄奄一息的宋令枝。 层层帐幔后,宋令枝无声无息,面容憔悴,似一尊通透易碎的璞玉,惹人怜爱。 那还魂丹还在案上,无人敢触碰一二。 宋老夫人一手拄着木拐,眉间紧拢:“你这孩子想得倒是仔细,只是这一时半会,我上哪去找人……” 魏子渊不假思索跪地:我。 他在外谋生数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是见过不少骗子坑蒙拐骗,还有人因此丧命。闻得宋老夫人寻得还魂丹,魏子渊当即赶来临月阁。 他伏首:若是半个时辰后我无恙,老夫人再给姑娘用药也不迟。 满屋寂然,只余窗外雨声飒飒,婆娑竹影摇曳生姿。 良久,头顶终传来宋老夫人一声:“柳妈妈,取还魂丹来。” …… 雨声潇潇,春寒料峭。 三两小丫鬟凑在抱厦外,拿手去接檐下的雨水,又冻得直哆嗦。 “这都入春了,这天怎的还如此冷。” “哪里冷了,你没瞧前日那魏子渊。”小丫鬟压低声,“当时我就站在檐下,听见里面的动静,可吓人了。听说那根本不是救命仙丹,而是毒药。幸而魏子渊只吃了一点,才保住一条小命,如今还在屋里躺着呢,那身子跟冰碴儿一样,嘴唇都是紫的。” “那还魂丹是假的,那我们姑娘……” “小点声,仔细老夫人听见了,让人打了你的嘴。” 雨势骤急,小丫鬟赶着进屋避雨,无人发觉角落还站着一人。 贺氏遍身素净,掩唇轻咳两三声,眼中忧虑重重。 侍女款步提裙,自游廊另一端走来:“夫人,奴婢打听清楚了,宋老夫人如今在小佛堂。” 贺氏点点头,转身:“走罢。” 侍女面露迟疑:“夫人……夫人真要为公子提亲?奴婢说句不好听的,那宋姑娘……” “住嘴。”贺氏难得急眼,冷声斥责,“这话日后不可再提,宋家于我们有恩,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忘恩负义才是。且贺鸣同我一条心,他也是喜欢枝枝的。若是借着喜事冲一冲,枝枝能越过此劫,那就再好不过了。” 小佛堂檀香氤氲,宋老夫人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垂着泪珠。 柳妈妈亦是表情悲怆,倏尔转身,瞧见往这边走来的贺氏,忙忙拭泪迎上去:“贺夫人。” 贺氏伸手搀扶:“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有事寻老夫人。” …… 细雨绵绵,闲云阁正房内,青焰未尽。 柳妈妈亲自沏了上等名茶,端至宋老夫人和贺夫人身前。 一个眼神,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皆福身,悄声退下。 松石绿软帘挡住园中雨丝,宋老夫人眉眼震惊:“这事,可曾知会过贺鸣不曾?” 贺氏笑着点头:“他自是知道的,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没有不应的理。” 宋老夫人担忧:“虽如此说,然若是贺鸣不愿,我们也不好强人说难。” 贺氏弯唇:“老夫人不知道,贺鸣心悦枝枝已久,今儿这事,还是他亲自找的我。只是我们家如今……倒是得委屈姑娘了。” 宋老夫人摇头:“这事该是贺鸣委屈才是。” 冲喜一事,往日只有贫苦人家才舍得将孩子送出。贺鸣如今已是举人,且春闱在即…… 贺氏笑笑:“老夫人多虑了,此乃喜事一桩,该高兴才是。” 宋老夫人连声点头:“这话很是。” 宋瀚远出门远行,姜氏又不管事,如今府上只有宋老夫人操持家务。 贺氏当即叫人办泥金庚帖,写上贺鸣八字,又命人送通书来。 宋老夫人难得展露笑颜:“虽说一切从简,然该有的礼数也是不能少的。” “我前儿寻高人替枝枝算过一卦,若是成了亲,得半年不见亲眷,方可护余生周全。我想着家里在西山也有避暑山庄,何不将新房设在那,一来也应那高人的话,二来那山庄清净,也方便贺鸣念书。”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左右不过半年,那山庄又有上千人伺候着,断不会委屈了两孩子,您瞧着如何?” 22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烟雨朦胧,长街湿漉。 宋府上下一派的喜气洋洋,门栏窗槅贴着大红喜字。 廊檐下一众象牙缠枝纹海棠式灯笼高高挂着,檐角挂各色鸟笼,仙鸟喜鹊皆有。 魏子渊撑着油纸伞,玄色身影融入清寒雨幕之中。 有小丫鬟瞧见,赶忙上前接过伞:“魏管事这是要往哪里去,奴婢陪你过去罢。” 自那日试药后,魏子渊差点一病不起,宋老夫人念他救主有功,拨了两个丫鬟在他身边伺候,又提他作管事。 魏子渊不习惯旁人近身伺候,只让二人在门口候着。 闻得丫鬟的声音,魏子渊并未递伞过去,满园姹紫嫣红,花红柳绿。 小丫鬟叽叽喳喳:“魏管事要去前院转转吗,奴婢听说那可热闹了,光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就有足足……” 魏子渊冷眼扫视。 小丫鬟当即噤声,怔怔站在原地。 魏子渊懒得理会,府上热闹看着碍眼,他越性前去马厩,翻身上马,出府。 连着病了数日,魏子渊身子大不如前,不过跑了一盏茶功夫,他便有些受不住。 无奈,只得寻了酒楼,将马寄在后院。 青石甬路,苍苔雾冷。 楹花窗高高支起,隐约可见楼下行人纷纷。魏子渊自顾自要了酒,倚窗而坐。 嵌理石方桌旁立着一方落寞影子,悄然无声。 许是下着雨,酒楼客人不多,二楼只有魏子渊一人。 小二见他衣着不凡,身上环佩玉袂叮当作响,只当是哪位公子哥遇上烦心事,出来借酒消愁。 他笑呵呵端上一盘酱牛肉:“这位公子可要尝尝我们家的酱牛肉,不是小的吹牛,我家这酱牛肉,那可是……” 窗下沉闷不语的人影忽然抬头,那双琥珀眼睛冷冽森寒,令人望而生畏。 小二只觉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语,捧上酱牛肉匆忙往楼下而去。 走得急,差点迎面撞上一人影,他忙忙叠声认错:“小的有眼无珠,没能瞧见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婢女横眉立目:“毛毛躁躁的,你们就是这般做事的,幸而撞的是我,若是撞上的是我们姑娘,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赔罪。” 小二点头哈腰。 苏芷温声:“不怪你,去罢。”又望向婢女,“大惊小怪作甚,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又不让我出门了。” 婢女垂首不甘心:“姑娘是千金之躯,且夫人不让姑娘出门,也是怕姑娘在外惹事。别的不说,就说上回姑娘在画舫上钓鱼,钓上人不说,竟还将人带回府,若不是那……” 婢女忽的驻足,揉揉眼睛,“姑娘,我莫不是眼花了罢,怎的瞧见魏管事?” 苏芷眼睛一亮:“魏子渊,他在哪?” 雨雾氤氲,魏子渊孤身坐在窗下,桌上横七竖八倒着数个酒壶,那双琥珀眸子懒懒望过来,不见半点醉意。 苏芷提裙,在魏子渊对面坐下:“好巧,又见面了。” 魏子渊缄默不语,只低头在桌上留下二两银子,随即转身离开。 雨丝飘摇,魏子渊并未撑伞,只身步入雨中,玄青影子孤独寂寥,似笼上一层朦胧雾霾。 苏芷急急追上,少女张开双臂,挡在魏子渊身前:“你站住!先前那回是我父亲放走了你,今儿你可再不能……” 潇潇雨水落下,眼前的玄青影子倏地摇摇欲坠。 苏芷双眸瞪圆,眼睁睁看着魏子渊倒在自己肩上。 …… 雨声不绝,苏府上下悄然无声。 苏芷坐立不安,在屏风前来回踱步。 少顷,方听见屋内传来祖父悠悠的一声:“进来罢。” 苏老爷子常年居于山上,避世隐居,一心钻研医术。 也是巧合,老爷子才刚下山没几日,便撞见苏芷带了人回来。 魏子渊还未清醒,苏芷满脸担心:“祖父,他真的无碍吗?” 苏老爷子不以为意:“坠仙丹罢了,幸好服用不多,否则华佗再生,也是药石无医。” 苏芷好奇:“坠仙丹,那是何物?” 苏老爷子摆摆手:“宫里头的混账玩意罢了。” 话落,又写下一药方,命人前去煎药,“夜里再送二和药来,伺候他用下。” 转而瞧见苏芷眼巴巴望着自己,苏老爷子无奈叹口气,“盯着我作甚?放心,死不了。” 苏芷忧心忡忡:“那他……还能好吗?” 苏老爷子面不改色:“若是没碰见我,兴许活不过三年。” 苏芷唬一跳:“那碰上了呢?” 苏老爷子剜苏芷一眼:“自然是长命百岁,我瞧这小子似乎还有口疾,若是能……” 话犹未了,忽见榻上的魏子渊睁开双眼,一双浅色眼眸满是戒备:你认得坠仙丹? 当初在宋府,宋老夫人请来的名医都辨认不得。 苏老爷子嗤之以鼻:“那算什么名医,唬人罢了。你若是早点碰上我,这几日也不必受苦了。当初服用那坠仙丹,你是否浑身无力,头疼欲裂,如坠寒潭?” 苏老爷子所言,皆和魏子渊当日症状对上。 魏子渊拢紧眉:……濒死之人,还有救吗? 苏老爷子深深望向魏子渊,良久,方低声一笑,嗓音喑哑:“旁人自然不能,我却是……” 魏子渊翻身下榻,拱手作揖。 苏老爷子手握执扇,满脸堆笑:“苏芷是我孙女,她求我救你,我自是答应她所求,你又是何人?” 魏子渊猛地抬眸,瞳孔骤缩。 . 临月阁静悄,唯树影斑驳,云影横窗。 宋老夫人拄着拐杖,时不时探头,朝里望一眼,又问柳妈妈:“什么时辰了?” 柳妈妈温声,扶着宋老夫人坐下:“戌时一刻了。” 已是掌灯时分,府上各处点灯,亮如白昼。 柳妈妈端来一碗金丝雪蛤,她轻声:“老夫人还未用晚膳,多少垫垫肚子,等会空着肚子吹冷风,小心又染上风寒。” 宋老夫人满目愁容,摇头哀叹:“枝枝还在里面,我怎的吃得下?” 算算时辰,苏老爷子帮宋令枝针灸了两个多时辰,如今人还未睁眼。 宋老夫人提心吊胆,握着沉香木拐的手指颤巍巍。 柳妈妈压低声:“苏老爷子妙手回春,前些时日也是我们忙晕了头,竟忘了身边还有这样一位高人,若不是当年……” 宋老夫人抬眸警告。 柳妈妈自知失言,忙收声,目光落向门口站着的魏子渊,柳妈妈挽唇:“你倒是运气好,竟碰上了苏老爷子。” 魏子渊垂首不语。 知魏子渊有不足之症,柳妈妈也不强求他回应,轻手轻脚往里走去,她倏然瞪圆双目:“老夫人,姑娘、姑娘醒了!” 23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天青色雨雾朦胧。 金漆木雕罗汉床上青纱垂落,宋令枝倚在青缎引枕上,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药。 前日她醒来,猝不及防看见两个丫鬟哭肿的眼睛,险些吓一跳。经此一遭,白芷和秋雁待她越发上心,寸步不离。 良药苦口,还剩最后一勺没喝完,宋令枝抬手挡开,捏着丝帕轻咳两三声。 “罢了,不吃了。” 白芷不敢强求,只拿蜜饯好生哄着人:“姑娘身子虚空厉害,怎能不吃药?若非那苏老爷子,姑娘如今还……” 话说一半,白芷嗓音哽咽,双眼垂下泪珠。 宋令枝哭笑不得:“罢罢,我喝便是。” 说笑间,忽闻屋外小丫鬟的声音,原是宋老夫人来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 宋老夫人喊人制止:“起来作甚,若论尽孝,也不在这几日。” 言毕,又细细打量宋令枝,“我瞧着今日倒好些,可有什么想吃的不曾,祖母让他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窝在宋老夫人怀中,摇摇头:“是枝枝不好,让祖母担心了。” 宋老夫人帮忙拭泪:“你还说,好好的怎么想一人去放天灯,也不知道留个丫鬟在身边,好歹有个照应。” 她轻拍宋令枝后背,“那夜的事你父亲也知道了,若非前些日子遇上海匪,他定是要赶回来的。” 宋令枝一惊:“海匪?父亲可曾受伤?” “他无碍,倒是你。”宋老夫人双眉紧皱,“祖母依你所言,找人寻了那夜江上所有着月白袍衫的男子,只他们都不是我们要找之人。” 宋令枝心中骇然,那夜她在水中,瞧得并不真切,只隐约看见甲板上站着两人。 若说是沈砚所为…… 宋令枝轻声,拐弯抹角打听:“我病了这么些天,严先生那的功课又落下了。”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往日也不见你多爱念书,不过前几日严先生家中有急事,只打发小厮回来取包袱。我见那小厮行色匆忙,应是家中出了要紧事。” 彼时宋老夫人还在为宋令枝悬心,自是没多留心。 家中有要紧事,那应是京中出了变故。若是沈砚真的回京,那她日后定不会再和对方有瓜葛。 宋令枝面露喜色。 宋老夫人只当她不用念书高兴,笑道:“都快成亲了,怎么还是孩子心性。说来你和贺鸣真的是天注定,祖母才刚备下嫁妆,你便转危为安,可不就是双喜临门,天生一对。” 宋令枝双颊泛着坨红之色,眉眼羞赧。 宋老夫人只笑:“这门亲事本是为了你,当时你昏迷不醒,祖母也没来得及问你,如今你瞧贺鸣……” 宋贺两家的亲事,满江南都知道,宋令枝不可能在此时出尔反尔,且贺鸣还是为着自己才应下的亲事。 宋令枝垂眸莞尔:“贺哥哥自然是好的。” 宋老夫人叠声笑:“那就好那就好,明懿山庄那祖母都安排妥当了,到时让秋雁和白芷跟着去。” 宋令枝狐疑:“我当真半年不能见祖母?” 宋老夫人颔首:“高人的话,自然不能不从。” 那还是她从金明寺求的,想来应是灵验得很。 “山庄的丫鬟婆子都有,祖母本想着让魏子渊也过去,只是他如今不在我们家……” 宋令枝震惊:“他不在我们家,那他去哪了?” “没去哪,只是先前苏家老爷子给你看病,一律诊金谢礼都不要,只要魏子渊陪他在山上待一个月。小魏自己应下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左右也只是一个月。待他下山,祖母再好好赏他就是了。” 宋老夫人眉眼弯弯,“如今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只管养好身子,等着做你的新娘子便是。” 宋令枝羞红脸,躲在宋老夫人怀里不起身:“枝枝舍不得祖母。祖母,真的半年不能回家吗?我如今都大好了,回来见祖母,应该也没事罢?” …… 雨声嘈杂,豆大雨珠自檐角滚落,岳栩一身常袍,行色匆匆穿过游廊。 沈砚昏迷整整半月有余,奇怪的是,脉象并无任何异象。若非沈砚连着多日未醒,岳栩只当自家主子睡了一觉。 手上提着药包,岳栩步履匆忙,槅扇木门推开,上客堂悄然无声。 他们还在金明寺。 雨打芭蕉,清寒雨幕透着丝丝寒气。药包搁在长条案上,岳栩不经意转身,差点被窗下的人影吓一跳。 “……主、主子?” 楹花窗下,品竹色长袍轻笼肩上,沈砚负手而立,颀长身影似融在雨雾中。 他转首,那双如墨眸子漆黑深沉,宛若化不开的重重烟雾。 沈砚一字一顿,手中的青玉扳指转动:“岳、栩?” 岳栩单膝跪地,拱手抱拳:“属下在。” 雨声聒噪,上客堂静得吓人,落针可闻。 沈砚脚步声轻轻,缓慢行至岳栩身前:“朕……这是金明寺?” 雨声冲散了空中尘埃,岳栩并未听出沈砚话中的异样,只垂首:“是。” 又细细将这几日的见闻告知沈砚,“五台山那属下也找人问过,并未有异样,只是殿下这病实在来得蹊跷,看着也不像宫中那位所为。” 窗外雨声淅沥,沈砚端坐在紫檀嵌理石太师椅上,郎窑红釉杯中泡着上好的龙井,是他那位好皇叔喜欢的。 沈砚垂首轻抿半口,终是喝不惯,他目光落至下首。 岳栩还跪在地上,下颌紧绷。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上首的沈砚像是换了一人,明明还是那张脸,然望向自己的眼神,却如千年冰窟,森寒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岳栩低下眼眸:“还有一事,属下前日回宋府替主子取回包袱,宋姑娘如今身子大安,近日正筹备和贺家的亲事……” ——哐。 很轻很轻的一声,茶杯随意掷在案上。 沈砚垂眼,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你说,谁要成亲?” 24 第二十四章 《折枝(双重生)》24 第二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二十五章 《折枝(双重生)》25 第二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二十六章 《折枝(双重生)》26 第二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第二十七章 《折枝(双重生)》27 第二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第二十八章 《折枝(双重生)》28 第二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第二十九章 《折枝(双重生)》29 第二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第三十章 《折枝(双重生)》30 第三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第三十一章 《折枝(双重生)》31 第三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第三十二章 《折枝(双重生)》32 第三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 第三十三章 《折枝(双重生)》33 第三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 第三十四章 《折枝(双重生)》34 第三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 第三十五章 《折枝(双重生)》35 第三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6 第三十六章 《折枝(双重生)》36 第三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7 第三十七章 《折枝(双重生)》37 第三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8 第三十八章 《折枝(双重生)》38 第三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9 第三十九章 《折枝(双重生)》39 第三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0 第四十章 《折枝(双重生)》40 第四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 第四十一章 《折枝(双重生)》41 第四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 第四十二章 《折枝(双重生)》42 第四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 第四十三章 《折枝(双重生)》43 第四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4 第四十四章 《折枝(双重生)》44 第四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5 第四十五章 《折枝(双重生)》45 第四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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