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 1 第 1 章 五更时分,四下还是黑洞洞一片,定国公府各处却已点满了灯。秦老太太在方氏和沈氏的搀扶下走出内室,于堂中主位上缓缓坐下。 府内六房人皆已恭立多时,乌泱泱的,把碧霞阁内外挤得满满当当,却无一丝杂音,偶有个咳嗽的,也把动静压得极低。秦老太太面带微笑,抬头时最先看到身着绯袍的长子定国侯宋津和他侧后方穿一袭青袍朝服的嫡孙宋砚。少年未至弱冠,个头却已赶上了他的父亲,立在幢幢灯影中更显身姿如鹤。 秦老太太的目光在他胸前绣着鹭鸶的团纹补子上定了片刻,脸色微沉。这孩子,放着中军都督府正四品的都督佥事不做,非要去刑部领那什么六品的主事当,早知道他考进士为的是这个,几月前就该把他捆牢了关起来。离了都督府,进了六部,往后就是他父亲,也再难事事管着他了……偏偏这还是吏部禀了圣上钦定的,他是铁了心要跟这一大家子分心。 “老太太,您用茶。”二夫人方氏弯身将茶奉上,秦老太太接过,听底下的小辈们一一请过安,才着人伺候他们入座。 搁下茶,秦老太太朝宋砚招招手,宋砚恭顺上前,行礼后在婢女搬来的锦杌上坐下。一举一动皆有章程,连落座时撩袍的力道与幅度也掌控得宜,秦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她拿了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于灯下细瞧他的眉眼。少年的长相大半随了他的父亲,剑眉英挺,鼻正唇薄,不论在哪,总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一个。但与宋津的健谈不同的是,他总习惯沉默,不语时眸也微敛着,气质里便少了武官的凌厉粗犷,多了几分文质彬彬。尤其是此刻一袭青袍角带在身,样子乖巧干净,让人难以回想起他十四岁时就一举中了武举魁首的过往。 秦老太太想到这儿又要叹气,眼中结了愁怨,苦口婆心道:“阿墨,今日是你头回进刑部办差,那可不比你父亲和几个叔叔所在的都督府、都指挥使司和兵马司,真有什么事,没人能挡在你前头护着!想想这些年,你在我膝下长大,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我比你自己还清楚。那些个文官玩的勾心斗角,你不卷进去就罢,一旦入了局,凭你这连掉到脚边的鸟儿都不忍心踩一下的性子,玩得过哪个?” 宋砚点头,却不言语。 秦老太太抿唇,语气硬了许多:“你现在不觉得有什么,办几次差就知道了!” 坐在左下首的宋津瞥了眼外头的天色,笑道:“母亲,让他历练历练,也是好事。” 其他几房的人跟着附和,三夫人沈氏玩笑着叫她宽心。 宋砚仍不说话,眨眼时睫影跟着颤动,看着还和小时候一样乖得令人不忍心苛责。秦老太太问了方氏时辰,得知已经寅时五刻了,便命各房散去,又叫沈氏安排布菜,拉了宋津宋砚与她一起用饭。 照理说其实满府上下只有几个儿子孙子需要每日卯时前赶到午门参与朝会,不必所有人早起,秦老太太却自有一套治家的法子,说只要不分家,除非太年幼或生了病的,不论是哪房哪个,都得跟着起来请安,这是传了几十年的家规,不得违抗。定国公府礼教规矩森严,秦老太太治家有方,这些年来满府六房人竟无一人有怨言,每日风雨无阻,必会齐聚碧霞阁,听她训话叮咛。 “别光拣眼前的吃。来,把这盐酥饼吃了。”秦老太太亲自夹了块放到宋砚碗里,宋砚看了一眼,乖顺地一口一口吃下。秦老太太唇角微扬,她知道他素来不爱这咸干口的吃食,但只要她开口,他没有不依的。 席上再无话,待宋砚漱了口,秦老太太又劝他几句,嘱咐他若做不习惯刑部的差事,不必多等,直接写了折子递上去请辞回都督府都使得,咱们定国公府在圣上面前还是有几分脸面在的。 宋砚只在起身离开前脸上露出个浅淡的笑,说句“阿墨知晓了”便先宋津一步出了碧霞阁。 秦老太太看着他渐渐消失于微白天色中的背影,长叹一声,似在自言自语:“……他是胆子愈发大了,脾性也越来越大。我们宋家累代功勋,哪用得着他又是武举又是科举地往上爬!” “母亲不必忧心,刑部侍郎孟博瀚那我已打过招呼了,阿墨这回担的是刑部湖广清吏司主事一职,免不得要见点血光。”宋津起身理了理襟口袖口,轻笑道,“等撞了南墙,他自然会知道回头。” 想到宋砚打小那毛病,秦老太太眉头松开了:“也别把他吓得太狠。行了,你也快些去吧,办完差晚间莫要随人在外逗留,早些归家。” “好,儿子谨记。” 仲夏时节,道旁草木上都淋了露水。宋砚坐上马车,靠在窗旁轻轻闭上眼。跟在马车旁边的冯策等马车驶出永安巷后才低声道:“世子爷,今早庄子上的人传回来话,说侯夫人情况好转许多,肯吃药了。” 宋砚睁眸,“嗯”了声。 “只怕老夫人和侯爷察觉出什么……这么些年了,他们还看您看得这么紧,您要调去刑部的消息一出,咱院里就多了好几个眼生的面孔。可要找什么借口送回去?” “杀了吧。收拾得干净些。” 良久冯策才有些迟疑地问:“那要是被问起来……” “既是眼生的,必然图谋不轨,杀便杀了。” “是。” 冯策折身招来一护卫吩咐,忽地前头一阵吹打鼓噪,马夫一拉缰绳,马车在路口处急停下来。 马夫回身禀道:“世子爷,崇北坊那拐来一队送葬的,路给堵了。往紫禁城去就这条路最近,要是左拐穿西街巷,得绕至少……” “废什么话,先避让开,等人家过了再走就是。”冯策说着上去拉了缰绳,将马车牵进西街巷内一僻静处。 马夫想说爷头天去刑部上值就遇上白事,还挺吉利,见棺升官嘛,可是见冯策这黑脸煞神的凶冷模样就不敢多言语了,立即把话咽了回去。 宋砚拿折扇挑了帘子,于一片静默中目送盛大肃穆的送葬队伍穿过,黄白纸钱纷飞,黑棺在后徐行,披麻戴孝的人哭嚎不已,声音却都被唢呐声压得死死的。 出殡的队伍走远了好一会儿,那高亢压抑的吹打声还犹在耳畔。 正要命人重新调转车头,西街巷那头的晨雾里却传来了渺远的卖花声:“卖——榴花哩,娇艳艳的石榴花哟——” 宋砚移目望去,看到那担上一簇簇烈火般的榴花在青白色的雾里一颠一颤,越来越近,连带着街旁锅灶上、蒸笼上升腾的烟气水汽,行人混杂不清的说笑声、商贩的叫卖声,一并朝他涌来,和车前那才洒满了纸钱的街道仿若两个世界。 卖花声停了,那榴花跟着停在了一处摊子前,摊后的铺子里走出一个手持细口花瓶的少女。她裹着一身烟青色的衫裙,一头乌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笑,捧过榴花同花农说着什么。鱼肚白的天际泻出点点曦光,把这条拥挤的巷子照得明艳。 花农重新挑起担子走了,宋砚的视线仍停在少女发间的榴花上,心尖好似涌起了一抹热烈的感触。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碎语—— “瞧见没?天天买花,谁晓得她哪来这样多的闲钱。” “人家生意可好着呢,卖个豆腐脑,比你起早贪黑揉包子、擀面皮卖几样吃食挣得都多!” “嘁,得了吧!儒哥儿他娘一家子卖的是真真切切的白面馒头,她么,卖的是白脸皮子还是白花身子,俺们就不清楚啰。” 紧接着是一阵不加掩饰的讥笑。 冯策提醒道:“爷,咱能过去了。” 宋砚望向搁下了花瓶,一勺一勺盛又一碗一碗送豆腐脑的少女,她掩在缭绕着的烟气之后,有些瞧不真切。宋砚放下帘子,却听见方才窝在早食铺里的几个妇人又起了话头。 “我说曾婆,你就省些功夫同俺们玩笑吧,你家安哥儿这俩月没少往柳娘子那跑哟!” “是哟,昨儿还送去了一块猪后蹄吧?对我说是卖完了,转头给提人家铺子上了,殷勤着呢。” 曾婆脸上难看起来,两手一拍大腿站起身,咬牙切齿道:“我说怎么账都对不上了,轻狂蹄子,勾引男人勾到我孙儿身上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身形臃肿的老妇人风风火火地朝那一头莽去,宋砚皱眉,拦下了欲要下令调转马车的冯策。 冯策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柳氏水豆腐铺,便见那老妇人在摊前坐下,点了碗豆腐脑,自己打翻碗后撒泼似的喊叫起来,硬说自己被柳娘子故意烫伤了。 摊上的客人都端碗起身围着瞧热闹,宋砚看不见那头簪榴花的少女是何神情。 柳筝见曾婆在众目睽睽之下拍着大腿哭喊,不给人留一点话缝解释,干脆也不解释了,朝隔壁蔡家面馆的小虎使了个眼色后就站在一旁跟人群一起看她哭。这已不是第一回有人来她的摊子前闹事儿了,别说搬来京城的这两三个月间,就是从前在苏州府的时候她和姥姥都没少遇见,她心里清楚这种人最怕什么。 曾婆干嚎了足有半刻钟,没人递口水来喝不说,连个劝架的也无,气得她嗓子眼里能喷出火来。趁她连咽口水的时机,柳筝笑盈盈地开口道:“婆婆,您哭得委屈,我也冤得委屈。碗是我好端端搁在桌上的,您自己碰翻了,怨天怨地都行,怨到我头上却是没一点道理。千句话万句言都扯不清楚,不如随我见官去,如何?” “你,你把我老婆子烫坏了,还敢叫我去见官?!街坊邻居们,你们评评理啊!” 曾婆哭得如丧考妣,终于引得先前与她闲话的陈嫂帮忙说话了:“柳娘子啊,不是我说,你也体谅体谅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哪能说是都像你这般手脚伶俐牙尖嘴利的?你自个儿家里也有老人,难道就不怕她在外头也受这般羞辱?” 陈嫂是对门陈家早食铺的,柳筝和姥姥搬来之前,在西街巷上他们生意最好。不同于曾婆惹人嫌的名声,陈嫂人缘一向很好,和谁都能说上两句,是以她一开口,人便都觉得曾婆占了三分理,开始有应和的了。 柳筝仍是笑:“我只提了句去见官,嫂嫂就赶忙扣了个欺辱老人的罪名来,真叫人承受不起。难道在嫂嫂眼里,官爷们都是只会逮着老人欺负的糊涂蛋吗?” “谁说官爷糊涂了我是说你——”陈嫂惊觉自己被她的话绕进去了,天子脚下多大的胆敢说官爷们的不是?她立刻改口,“再怎么说,人是在你摊子上出的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五六十岁的老婆子趴在地上哭?亏得人家孙儿又是给你送猪蹄,又是给你送羊腿的,再没心肝的人也做不出为着一碗豆腐脑为难人家亲奶奶的事儿吧?” 想到曾安送出去的那些东西,曾婆顿时觉得自己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呜咽起来,人群看向柳筝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微妙。 一个十六七岁的弱质女子,身边只一个年迈病弱的姥姥,几月前租下了这条街上位置最好的铺子不说,还整天抛头露面地卖豆腐,对什么男的都摆笑脸,谁知道卖的是哪门子豆腐? 一个个明里暗里地谴责起柳筝来。 冯策嗤笑:“市井闲人便是如此,没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世子爷,咱们走吧。” “事情经过,你都看见了?是旁人烫的她,还是她自己烫的自己?” “爷,属下看得清清楚楚,她压根没被烫着!反倒摔烂了人家的好碗。” 宋砚点头:“那就不能眼看无辜之人受屈。” 冯策没想到世子爷要管这点闲事,不过并不多言,点头应下后立刻朝人群走去,打算帮忙断断案。 这时却有一孩子先他一步拉着一个身材高壮的青年挤了过去,瞧见来人,曾婆的哭声更大了,却更显得柳筝嗓音清冷:“曾安,我几次从你这买肉,有哪一回漏了给你的银钱吗?” 曾安黝黑的脸腾地红了,他抬手用力一拉,硬是把躺地上不肯起来的曾婆拽起来了,先低斥了她一句“你还嫌不够丢人”,又憨笑着对柳筝赔罪:“没有,我倒希望你柳娘子能甭那么客气,承承我的意。” 柳筝似笑非笑地看着灰头土脸,一声都不敢多辩的曾婆:“这我哪承得起。曾大哥,你铺上要忙生意,我这的客人也等着用早食,就不留你和婆婆喝茶了,别又被好端端放稳了在桌上的茶水烫着。” 曾安更加羞窘,瞪了一眼在自己面前老实得跟鹌鹑似的曾婆,扯着她离开了。 见这茬事儿就要这么不咸不淡地揭过去了,陈嫂不甘心地想添把火:“曾大郎,你奶奶受了委屈,你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呐?” “是啊是啊!胳膊肘尽往外拐了!” 曾安头也不回:“闭上你们的嘴吧,长舌妇!” 陈嫂一噎,恼怒地跺脚:“不识好人心的驴羔子!” 接着瞥了眼收拾碗碟继续招呼客人的柳筝,咕哝着骂:“不知检点的狐狸精!” 冯策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往摊上随便找个位置大喇喇地坐下,准备点两碗豆腐脑尝尝,却听见柳筝对众人道:“今天的都卖完了,各位明日再来吧。” 柳筝朝冯策歉意地笑了笑。冯策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冲她微笑点头。 摊上大半都是住在附近的坊民,男人居多,见柳筝一桌挨一桌地收拾起来,他们目光流着涎,盯着她细白的手腕笑道:“怎么每回就卖这么点?够你租这铺子的吗?爷爷们有的是钱,多吃几碗也使得。” “两文钱一碗的东西就别说得跟买金子似的了吧,充什么胖子!”小虎劈手夺过那人手里的空碗,娴熟地替柳筝摞起来。 “小虎!回来!”隔壁蔡嫂咬着牙低斥一声,小虎回头扮个鬼脸,还要继续帮忙。 见柳筝不应话,摊上还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瞧着凶神恶煞的家伙,余下几人自觉没趣,搁下几文钱走了。 柳筝接过小虎手里的碗,一一放进热水里泡着,转身拿出一包芝麻花生糖装进他的荷包里,小虎流着口水连连拒绝:“不要不要,我长大了,我不爱吃糖!” “都是姥姥亲手做的,带回去和妹妹一起吃。姐姐谢谢你今天又帮了我个大忙,一会儿我去洗衣裳,还要劳烦你帮忙照看照看铺子,姥姥在楼上睡觉呢。” 小虎这才勉强收下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你看得好好的!谁来捣乱我打谁!放心吧!” 柳筝提桶上楼拿了脏衣服,带上皂荚捣衣杵,锁上门一径往两条街后的清溪河去了。 冯策已回到了路口,把方才的所见所闻告诉给宋砚知道。宋砚始终透过车窗往巷内默默看着,猝不及防看见青衣青裙的少女提着东西朝这个方向走来了,她发上的榴花在还没完全亮透的天色下艳得像误落砚中的一滴朱砂。 视线就快要交汇的那一刻,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轻轻放下帘子,直到她清浅的脚步声靠近又渐远。冯策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宋砚只抬手让他调车离开。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辘辘马车声,柳筝侧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角落里竟不知何时停了辆青帷挂绸的华贵马车。马车旁还跟着方才那位瞧着就很不好惹的军爷。 她立刻停步往道旁避让,马车路过,微风卷起车帘一角,柳筝低垂的视线里一瞬间闪过车内一只红透的耳朵。 2 第 2 章 到了清溪河畔,柳筝四顾看了看,河岸已有几个姑娘媳妇捶着捣衣杵洗衣了。她就近找块溪石板,挽了袖子裙角,撑开小杌扎坐下,把木桶里的衣裳倒出来,一件一件过水捶洗。 初夏还未被日头烤晒过的溪水还有些冰,不过柳筝习惯早起做豆腐,两手常在水里泡,倒不觉得有什么,边洗边在心里算着账目。 来京城前,她们将家里的八亩薄田和一间豆腐铺子都变卖为银了,只留下一间老屋。一亩地六两三钱银子,铺子地段一般,卖了五十两,除却契税,拢共换了一百两银子。她和姥姥两人十几年来种桑养蚕、做豆腐卖豆腐,还清所有债后拢共攒了八百五十两。一路北上,走了一个半月,因为水土不服,姥姥病到现在,途中吃喝、开药买药,林林总总花费了四五十两。到京城后,挑铺子、买铺子,那铺子不但地段好,还分上下两层,带一个小院子,下面做生意,上面能住人,花了她们三百八十两银子。 这铺子原先是卖瓷碗瓷盆的,倒也干净,柳筝找人里外重新刷了一层粉,简单收拾一番,便打通了一楼前后两间屋,放上磨盘、豆腐架子等一类东西,专用来做豆腐。其后采买锅碗瓢盆、请人打桌椅板凳,糟七糟八不胜枚举,又是四五十两下去。至此还剩下四百七十两。 在吴江县的时候,她们一大碗豆腐脑只卖一文钱,到了京城,柳筝特地往各个街市观察过,卖一文两文三文的都有,因为见对门早食铺卖的那个豆汁儿两文一碗,于是也干脆定价两文一碗。毕竟京城这什么东西都比南边儿贵,连铜板也是。京城用的都是又厚又重的黄钱,七百文就能换一两纹银,她们用的皮钱一千文才能换得一两。她们那米价低,黄豆价更低,到这来都要贵个两三成。 不过好在她们生意不错,每天泡四十斤黄豆,能做出一百七八十斤水豆腐,整整两大桶,基本都能卖完。从二月初开张,到如今五月份,平均一个月要用掉五石豆子,一石八钱银子,成本就是四两银,比从前稍多点。但涨价到两文一碗后,利润就相当可观了,按一天一百碗算,扣除成本和商税,纯利有四十四两。惊喜的是,许是因为京城的豆子都是从北边几个州府进的,那里晴天多雨水少,出的黄豆品质比她们从前买到的都要好,颗粒饱满滚圆,还不容易生霉生芽。 要说有什么弊处么,就是这的气候和苏州府实在相差太大,浸泡豆子的时间、点卤点脑的温度都很不好把控…… 还是找人在院子里打口井吧。这不像吴江县桥比路多,出门就是河,现在洗个衣裳都费劲,平时用水还得花钱同人买。费几个钱不算什么,主要是太麻烦,每天光是泡豆子就得用掉至少一缸的水,几个大缸摆在院子里又占地方又碍眼。 小虎说的那个井匠住哪来着…… “柳姑娘,早好呀。” 柳筝回头一看,是同条街上住的何家媳妇。她把东西往旁边挪了挪,何家媳妇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何嫂子早好,善哥儿去学堂了?” “才去,推了他好久才肯起身。天冷的时候怕冷,天热了又怕热,不知长到几岁才能出息点……” 对岸方才还哗哗不停的水声在柳筝同何家媳妇说话时小了许多,几个年长的妇人不住地拿眼觑着她们。 “我说吧,你们想想,跟何家那个处得好的,能是啥好货色?” “她俩聊啥呢?” “俩人做派一样一样的!头不好好梳,手腕子都露在外面,生怕别人瞧不见。何家媳妇你们是知道的,行院人家出身,骨子里的骚媚劲儿!” “还能聊什么,传授传授怎么靠那本事养活一大家子呗。诶,你们说,她俩会不会换着情郎玩呢?” “还真保不齐哦!” “这不该问我们呀,应当问问三娘!三娘,你哥刚才差点为柳娘子当街打你奶了,你晓得不晓得?” 曾三娘埋着头搓洗衣裳,闻言动作一停,抬头瞪了一眼对岸正温声软语说笑着的两人。 刚提起她的妇人见状大笑起来,又道:“你回去问问你哥,柳娘子有没有叫他夜里别宿她那了,去探探何家媳妇的时候?” 曾三娘把手头的衣裳往水里甩动几下涤干净,捞起来用力一拧,水花子噼啪噼啪四散开来,淋在了几个妇人的头上脸上。她把衣裳往桶里一扔,提起就走:“嘴巴放干净点!我们曾家人可做不出那种不干不净的事儿!一个个的管好你们自家男人儿子,别什么屎尿都凑上去咬一口,连带着你们也脏得恶心人,臭死了。” “嘿,她说我们恶心?!” “三娘,你别好赖不识!当心你哥染上脏病,没得治哦!” 曾三娘心里窝着一团火,脚下走得能生风。那老太婆又给他们丢人现眼了,大哥也是个糊涂东西,整天围着那狐媚东西转悠,也不嫌丢人! 走到水岸这头,曾三娘停下脚步。柳筝还在与何家媳妇唠着家常,似乎对旁人的编排一无所觉。 曾三娘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忽起了教训教训她的念头。打她一来西街巷,前后几条街的男人都跟没了魂似的,就连先前常和她说话的陈儒都一门心思只盯她了。她就有那么好看吗? 曾三娘捏紧了手里的捣衣杵,心里不服气得很。恰这时一阵风过,撩动了溪石板上青裙少女额前的几绺碎发。 她侧过脸,抬起湿淋淋、白生生的手背擦额头,刚爬出云边的太阳把细碎的光都撒在了清澈的水面和她带笑的眼睛里,映得她粉白.粉白的脸上也波光粼粼。曾三娘呼吸一滞,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凌雪开的白梅,闪过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中盛开的菡萏,甚至闪过了上元节时看到的站在花灯船上游街的神仙娘娘。 柳筝把散发别到耳后,起身拧衣裳,曾三娘的视线不自觉地下移,看到她皓颈下半掩的锁骨,纤美的腰肢上健康饱满的弧度,还有撩起的裙角下一双欲露不露的纤白脚踝。曾三娘竟就这么站了半天。 柳筝洗完衣服同何家媳妇道别,甩着手上的水往岸上走,走了没两步,抬头看见正盯着自己瞧的曾三娘。柳筝立刻停步,抱歉道:“不好意思,方才没瞧见你……” 曾三娘感觉到不慎甩落到自己脸上的细小水珠才回过神来,羞恼之间狠瞪了她一眼,抱着东西匆匆离开了。 柳筝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计较,回家先把衣服晾上。 王初翠已经睡醒起身了,正一边喝粥一边拿豆皮卷炸油果吃。 “听小虎说,屠户家的那个老婆子今天来闹事了?” “没闹起来,曾安把她拉扯走了。” “哼,要不是我身子病乏,铁定一棍子把她打出去!” 柳筝晾完衣裳开始洗碗筷,来回涤三遍,又倒开水烫了烫,不到三刻钟就都洗好收拾齐整了。见王初翠吃完了早食,柳筝把煨在煤炉上的药给她端了来,一边守着她吃药,一边拿来账本算盘记账。 昨儿买了五石豆子回来,连带请人搬运的钱一共花了四两三钱银子。今早上她起得有些晚,又没有姥姥帮忙,磨浆、滤浆效率很慢,只做出来一桶,卖出五十三碗,入账一百零六文。这六文钱留下来买水,一百文放进钱箱里存着。家里油盐快吃完了,柴薪也不够了,再支二十文出来零用吧。哦对,今早还花两文钱买了花呢……算算总钱,共存有五百五十八两七钱银子了。 “姥姥,我们在院里打个井吧,”柳筝指指阳光通透的院落,“就打在左手边。” “嗯,我早先就说过打一个的好,省得你绕路洗衣服,还得看人脸色。这几个闲得没事儿干的,尽编瞎话侮辱人……” “管他们作什么,不妨碍我们过自己的日子。”柳筝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拨着算盘,“打个井好贵呢,没二十两恐怕下不来。” “说是这么说,可我们千里迢迢过来,又不是为着受这委屈的。你也别舍不得那几个钱,说白了要想找到你舅舅,不靠这十几二十两的。” 柳筝当然明白这点,前些年光在南直隶境内托人找就已花了三五百两银子,却只得出个人早被转卖到京城来了的消息。京城这么大,当年十二岁的孩子,今年算算该有二十四了,是否还在人世都是个问题,否则怎么会不想着回家呢…… 柳筝想到了自己来京城要找的另外一个人。若是他肯动动手指派人去找,恐怕一个日夜间把全城翻个遍都不成问题。可她并不情愿找他帮忙。她心里恨着他,虽然连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都不清楚。 今日圣上又没能亲临奉天门御门听政,只传了内阁三位阁臣到皇极殿商议国事。宋砚出了午门,坐上轿子去了刑部。 刑部侍郎孟博瀚亲自带他见过各位官吏,告诉他清吏司主要负责的事务,最后领他进了刑部监。 “这几个是去年中秋前后从湖广押运来的,犯的是匪盗罪,你应该有所听闻。”孟博瀚指了指阴湿牢房内三个浑身血污的囚犯,“审了大半年了,迟迟结不了案,大理寺那复审了两回,都打了回来。上一任的两位主事便因此被革了职。具体情形,卷宗上都写得清楚明白,我就不多说了。这案子再审不出来,就得会同三法司共审了。” 宋砚接过司狱司递来的卷宗,大致扫了一遍。 孟博瀚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笑道:“先前我便听闻,定国侯家的世子是个小神仙般的人物,能文能武,难得的是有一颗慈悲心,打人不愿见血,翻书不愿见污秽事。今日到这般地方,不会觉得委屈吗?” 空气中弥漫着酸腐刺鼻的气息,有老鼠爬上囚犯的脖子啃咬他们的下巴和两耳,有恶虫钻进他们长年累月不见愈合的伤口里产下一串一串的白色虫卵,呕吐物和排泄物混在一起,蝇蚊嗡嗡。青袍少年立在一线天光之下,眉目坦然,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宋砚收起卷宗,扫向那目露不屑的三人,平淡道:“平冤理事,是下官职责所在,孟侍郎玩笑了。” 孟博瀚盯了他两息,又看了看那三个浑身上下不剩一块好肉的囚犯。不是说,他见腌臜之物便会犯恶心,闻见血腥味就会眼前发昏吗? “哈哈哈,世子年轻有为,办事负责,真乃我刑部之幸。”孟博瀚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不过,实在难忍之时,也不必强撑。在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只会更加束缚自己的手脚。” 宋砚沉默以对。 宋砚命人把那三人都提到了刑房,孟博瀚在司狱司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看他能怎么审。 这案子是荆州府枝江县的县令越级状告直接押进京来的,声称湖广有几个府州县的官员和山匪勾结,他在当地已收集到许多证据,然而抚按两院的大小官吏尸位素餐,推诿扯皮,告上去无人受理,他实在没了法子,这才携全家老小将状纸投进了通政司。就这样这状纸都差点递不上来,若非章阁老拦下了首辅刘炳留中不发的奏章,这事根本入不得天眼。 可怜那枝江县的县令,勉强躲过当地官员的围追堵截,到京时已经奄奄一息,还要为越诉挨五十杖的笞刑。刑未受完,便在午门前一命呜呼了,家人不知所踪,所谓证据更是无从取得。圣上大怒,下令彻查,可这唯一的线索就剩此刻刑部大牢里关押着的三个囚犯了。 这三个匪徒也是嘴硬,进来快有一年了,什么火鞭铁锤的刑都受过,愣是没吐出他们匪寨究竟跟什么人什么官有来往,偶尔报出几个地名人名,也是真假参半,令人无从下手。 明眼人都知道,此事牵连甚广,往小了说恐怕整个湖广地的官员都没人逃得掉嫌疑,往大了说,这内阁与司礼监能否与此事完全洗脱干净都是个问题。是以此案一直有人在审,却一直没人审得出结果。 孟博瀚知道,宋砚曾师从于章阁老受过教诲,章阁老与定国侯府关系非同一般。章鹤一直决心彻查此案,却受多方阻挠,尤其是东厂和锦衣卫,他们几次想将囚犯押送进诏狱审问,都被章鹤拦了下来。如今宋砚由都督府的四品武官迁任为刑部六品主事,难免要接办此案,很难说不是章鹤等人有意为之。 定国侯不愿宋砚牵扯进太多朝堂纷争,几日前还找过孟博瀚,托他想个法子令宋砚知难而退。其实孟博瀚觉得根本无需刻意为之,谁不知道宋家在整个都督府都是如鱼得水,而宋砚年纪轻轻就以一身好功夫扬名京城内外了呢?他本就不是个来六部九卿做文官的料子。而且听说他素来爱洁怕血,受不了一点脏污,这刑部大牢他待一日没事,那一个月、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呢? 方想到这,孟博瀚看见宋砚命人端来了一盆刚烧化的铁水。铁水烧得红通通的,盛在大石盆里,端着的两个小吏气都不敢多出一下。众人顿时觉得刑房里更加闷热难忍了。 那三个囚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骨头最硬的冲宋砚不屑开口道:“好小子,你有恁本事使出来给爷爷们看看吧,要是能从爷爷肠子里掏出一个有用的字儿算你有本事!” “我掏不出,也不想掏,灌点好玩的东西进去倒是可以。”宋砚靠坐在官帽椅上,斜他一眼,对身旁的小吏道:“灌他嘴里去,一滴不许剩。” 小吏听这话冷汗都下来了,不确定地看向孟博瀚。孟博瀚坐直了身子,压低声音道:“世子,这几人杀不得,他们若死了,这线索可就全断了……” “有三个呢,死一个不要紧。”宋砚瞥向另外怒目而视的两人,“留一个就够了。” 孟博瀚攥攥手心,竟也出了一层薄汗。 “不先审问审问?” “几位大人先前能审的都审过了,我能问出什么新花样。” 孟博瀚悄然打量着宋砚,难以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怎么和他听到的传闻一点都不一样…… 3 第 3 章 小吏见孟博瀚没有阻拦的意思,招手示意另外几人上前,把那名囚犯死死押跪在地,动弹不得。 囚犯怒目圆睁,嘴里不停咒骂,小吏甩了几个巴掌上去,钳起他的下巴逼迫他仰面张大嘴,承接舀来的那一勺勺滚烫铁水。 刑房里传来皮肉被烫熟的声响和那囚犯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嚎叫。但他没能嚎几声,因为很快就被烫毁了喉咙。 孟博瀚从前也做过清吏司主事,刑讯拷打的活当然没少干,比这更血腥的场面都见过,头两年想想还会犯恶心,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看完全程了。剩下那两个囚犯就不一样了,这半年来他们虽受了不少刑,但顶多就是铁钉鞭沾盐水抽、拿铁钳子烫掉几块肉下来,疼痛难忍可也死不了。直接拿铁水往嘴里灌,这还是头一回…… 几勺下去,刚才还铁骨铮铮叫嚣着的汉子四肢无力地抽搐几下,不动了。 “把他们三个关回去吧。” 小吏茫然:“大人,这个已经死了。” 宋砚笑了下:“关回去。以后不必给他们送饭送水了,反正也审不出有用的东西,浪费米粮。” 小吏应下照办,把面如土色的两人和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一起拖回了死牢。 孟博瀚已经猜出了宋砚的意图。死牢里无水无粮,只有一具尸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宋砚不怕他们死,也不怕查出旁人不敢查的真相,他真是来办事的。这对刑部而言再好不过,出了事,可以全部推到他头上去;立了功,多少会给刑部算上一点。 离开刑部监后,宋砚单独回到值房,冯策立刻端来一只黑漆痰盂给他。 宋砚伏坐在椅上,搜心抖肺般吐出一滩酸水,以帕掩唇才勉强平复下来,两边眼尾泛出湿红。 冯策冲了碗蜜水给他漱口,几度犹豫,还是开口道:“爷,要不咱还是算了吧,刑部这污糟地方,哪里是您能待的,属下不信就没别的地方能帮到章阁老了。” “眼下湖广这桩案子是最要紧的,就算不为着老师,为着湖广百姓和枉死的周经业一家,也该查办清楚。” “那您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我有没有为着我自己,你不清楚吗?” 冯策欲言又止。他看了眼地上门缝泄出的光,光影明灭,偶有几人路过。主子必须摆脱侯府的一切控制和监视,否则救不出侯夫人。救不出侯夫人,那他这些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用过午食,柳筝在二楼花房的阳台上歇了会儿晌,等日头没那么烈了才去明照访找段井匠。段井匠叫儿子小段师傅先跟她回去看看能不能打。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打井的,要是底下没水,挖再深都是白费功夫。 柳筝领着小段师傅回到家,引得街坊们纷纷侧目。小段师傅脸被晒得通红,一路上都不敢正眼瞧柳筝,直到进了门,王初翠面容和蔼地和他搭话,他才卸下紧张,跟去院子里看地方。 柳筝把各个门都开开了,行人路过时朝里一望,就能望到院子尽头。陈嫂和几个邻居们坐在家门口择菜掰豆角唠嗑,边唠边往里瞧。井可不是谁家都打得起的! 柳筝一概不理会,径自进了豆腐房洗豆子、泡豆子。 小段师傅看过了院子,说能打,但最好打在右手边,那边杂草长得多,底下水也丰沛,约莫着挖三丈深就够了。柳筝拿出十两银子做定款,和他约定明天上午凉快的时候就来打。临走前,柳筝挑了几块鲜嫩的豆腐给他装篮子里带上,小段师傅急红了脸推辞,却拧不过王初翠,只能小心翼翼地抱起篮子,顶着众人热辣的目光回去了。 申牌时分,宋砚下值回到侯府,一路被迎进了碧霞阁。廊上宫灯盏盏明耀,守在廊侧的婢女如一座座死寂的木雕,整齐地立成两排。碧霞阁前跪了个正强忍抽泣的婢女,似乎是三夫人沈氏身边的,两边脸肿得高高的,膝下一片血迹,正跪在一堆碎瓷上。宋砚别过视线,早已空荡荡的胃里又一阵痉挛。 冯策朝管家刘升使个眼色,想让他找块布来给她盖一盖,刘升却一脚把婢女踢趴在地,骂她跪脏了世子爷的眼。婢女嘴里溢出惨叫,被人拖了下去。 宋砚扶着冯策的手臂走到屋内,还未行礼,秦老太太先一步下来握住他两手,心疼道:“瞧瞧你这手凉的,这脸白的,在都督府的时候何曾这样过!是不是那些酸腐文人嫌你资历浅,欺负你了?” 宋砚笑了笑:“没有。” 秦老太太板起脸冲外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让她自己把地上收拾干净!也不用等明早了,一会儿便叫来人牙子按斤两称了发卖出去吧。” 沈氏失神地望着门外,张了张口,察觉被三爷宋清捏痛的手心,又把涌到喉口的话悉数咽了回去,眼底却浮起泪花。那是她的陪嫁丫头。 方氏命人将放了粗盐冲泡的茶水端给宋砚,宋砚接过漱完口,才继续与秦老太太说话。 秦老太太百般劝他递上辞呈,或请调他处,宋砚只摇头不语。用完晚食,已经戌时二刻了,宋砚出了碧霞阁,迎面遇上花姨娘和庶弟宋确。侯夫人疯了,至今被关在京郊的庄子里,这些年大房无人理事,便由宋津做主将大房的一应事务交给了花姨娘执掌。 “阿墨今天一天怎样?可还顺利吗?”花姨娘忐忑地打量他的神情,笑容讨好,“听你们父亲说,刑部大牢里可吓人了,确哥儿为你担心了一整日呢。确哥儿,你不是说那个什么什么剑式你总练不好吗?来,请兄长教教你。” 宋确今年十四,比宋砚小三岁,长了一双和花姨娘八分相似的桃花眼,秦老太太因此对他十分不喜。宋津疼爱他,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教,但宋确没什么习武天赋,宋砚在他这个年纪都参加武举了,他练着剑还能割伤自己的手臂。 宋确被花姨娘别别扭扭地推到了前面,见兄长看过来了,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就呆站着不说话了。 宋砚平淡道:“父亲会教得更好,去找他吧。” 花姨娘眼睁睁看他走了,搡了宋确一把,低声骂他哑巴。路过的其他几房人瞧见了,鄙夷地笑笑,各自回了院子。 众人都知道花姨娘心里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大房没有当家主母,她最得宠,等哪天熬死了庄子里那位,她说不准就能被扶正了。国公府的爵位宋确是不用想了,打宋砚出生起,注定就是他的。但宋砚从小没亲娘疼爱,她努力待他好,总能把他的心捂热,那不就和亲娘是一样的了吗?总归是一家人。 十多年前花姨娘刚生下宋确在大房站稳脚跟的时候,就凭着这念头可劲儿地讨好宋砚了。给他做衣服、做吃的,比照顾宋确还用心,却招来秦老太太的不满,怕她往衣服里藏针、往吃食里投毒。花姨娘是侯爷从烟花地里赎回来的,如果不是秦老太太一直对侯爷心有亏欠,绝不可能同意她进门。进了门,还敢接近她的心肝嫡孙,秦老太太恨不得拿拐杖把她打出去。直到两个孩子都长大些了,见宋砚在府里少与几个堂兄弟来往,也没什么同辈朋友,总是孑然一身,秦老太太心疼,才对花姨娘总带着宋确接近宋砚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谅她也没那个胆子和脑子做坏事。 终于得以回到居竹苑,宋砚靠在榻上,揉按眉眼,放松着紧绷了一天的肩颈。 “让刘贤把人买下来,送到莲山下的庄子里去。” “方才就已吩咐下去了,爷您就别操心这些了。您都累一天了……”冯策将蜜饯和洗净的时令鲜果捧到他面前,想说就是他一个做下人的看了都心疼……再一想,除了他们零星几个体己人会心疼,这世上哪还有人真的会心疼他们主子。侯府里是有几分亲情,可这几分亲情能将他活活压死。而本该最疼他的人,却是最恨他的那个。主子听见这话,难免要伤怀。 宋砚随手拈了块果脯放入口中含着,等齿间渐生口津,才让人都退下,独自走进水房沐浴。沐浴完后,他坐在案前看了会儿书,直至夜深才入帐休息。 辗转难眠。 宋砚睁开眼,于一片漆黑中望着帐顶,吐纳几回,心中仍然闷闷。他干脆起身,拿了太合剑到后院练剑。晚风微凉,剑意凌厉,刃尖月光如雪般纷纷而落。 宋砚凝望着四方院内的飒飒竹林,忽然想起那盛开在花农扁担上的榴花。他心跳砰砰,不确定是不是因为练剑所致。他竟对那条巷子有些神往。 他很快联想起那个只用荆钗挽了发,却会簪一朵榴花在发间的少女。怎么会有女孩子笑得那样自然,似乎从不会考虑该不该笑、能不能露齿。她就这么从巷子里慢慢走出来,那么多人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根本移不开。 他也移不开。 宋砚捂着心跳剧烈的胸口,疑心自己是不是病了,怎么脸也热,脖子也热,连耳朵都滚烫。他总不会轻浮到因为远远看了人家一眼,就情动不能自已吧。 4 第 4 章 第二天,柳筝刚卖完豆腐脑收起摊子,段井匠就带着木匠师傅和力工们打井来了。小段师傅捧着篮子期期艾艾地走到柳筝面前,憋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口,反将篮子递给了王初翠。段井匠在旁边笑骂:“你平时那机灵劲儿呢?怎么见着你王姨连话都不会说了。” 大家一笑而过,王初翠领他们挖井去了。柳筝拿上钱,打算去集上买点鱼肉简单治个酒席招待师傅们用饭。走到路口,发现昨儿看到的那辆马车又停在了那个角落,那黑脸官爷板着身子守在一旁。无须打量规制,只看那马匹的毛发和这官爷穿的绸布劲装就知道马车肯定是哪个豪门贵族人家的。 京城寸土寸金,三步一个官署,五步一个朱门,路上遇见贵人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马车里的大人好像很怕露头,一旦发现她在瞧着看,帘子就掩得紧紧的,里面立刻传出话来让马夫驾车离开。 声音听着很青涩,年纪应当比小段师傅大不了多少。昨天柳筝无意间瞧见那只红耳朵的时候,还以为里头坐着的是个红脸关公似的威武官爷呢。 马车走出好一段路,冯策低声道:“爷,那小娘子拐道去东街巷了。” 马车内静了片刻,宋砚问:“东街巷有什么?” “呃,菜市、集市?她挎着篮子,应该就是买菜去了。”冯策转着黑眼珠,语气微妙地道,“爷对那豆腐娘子,好像很不一般啊。” 昨儿把马车停在西街巷,是为了让路不得已为之,今天世子爷却主动要求把马车拐进巷子里停靠一会儿,还独自往外看了很久。那小娘子一走过来,他又把帘子放下去了。别说冯策是伴他多年的知心人了,就是那驾车的马夫都能感觉到不一般。 宋砚捻着手里的折扇,慢慢捂住仍在剧烈跳动的心脏。 柳筝在鱼贩那挑了一条肥美的鳜鱼,刚提到手里,那鱼就用力地甩着尾巴挣扎,甩了柳筝一身水。柳筝也不恼,笑着递回去让鱼贩帮忙往鱼头上敲了一棒槌,那鱼被敲得晕死过去,老实地挂在铁钩上不动了。因为讨厌曾婆,柳筝今天也不去曾家肉铺买肉了,稍微绕点路去了东街街尾的李家,切了一斤牛肉三斤猪肉,还让人给她宰了一只鸡。 柳筝不擅长砍价,平时都是姥姥出门买菜做饭,今天试着砍了砍,卖菜的商贩们面对她的笑脸,都不忍心拒绝,基本都稍微给她算便宜了点。满满一大篮子鸡鱼肉,一共花了一百七十多文。柳筝又找到卖柴薪的鲁二郎,约定这两天给她送两担木柴过去。 柳筝回到家,街坊们又盯着她的挎篮看。善意的打个招呼就过去了,不善的说什么话听着都阴阳怪气。要是王初翠,定会停下脚步叉起腰好好跟他们掰扯掰扯,但柳筝不喜欢与人争吵,能一笑而过便一笑而过。 柳筝先把鱼和鸡交给姥姥剃鱼鳞、烫毛拔毛,然后进了厨房把猪肉焯净,切成一个个肥瘦相间的方块放进陶罐里,放点冰糖,浇上酱油黄酒炖上,接着便拿席草捆了两摞半斤猪肉,分别拿去隔壁蔡嫂家和何家换点菜和鸡蛋回来。蔡家和何家都在院子里种了菜,何家的菜种得尤其好,绿油油一片,何大郎有时候会拔一点拿出去卖。 集上当然是买得到菜的,但柳筝只有一双手一个篮子,拿不下了,且邻里之间以物换物也是一种增加友好往来的手段。小虎兄妹俩见她来了,欢喜地跑去地里乱拔一气,连韭菜都给连根拔了,蔡嫂没忍住拍了一下小虎的后脑。柳筝在邻里中的名声不好听,所以蔡嫂对她没什么好感,但她上门来要菜,她也不好拒绝,何况她还是带着东西来的。半斤猪肉最少最少也得十文钱呢。 何家门从早到晚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柳筝去敲门,何家媳妇开条缝往外打量,见是柳筝才高兴地开了门。何家媳妇说什么都不愿收她的东西,捆了一大捧芹菜、豆角、苋菜往她怀里塞,还拣了快二十个鸡蛋。柳筝拧不过她,最后抱着菜和鸡蛋,拎着肉回来了。 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就听见王初翠操着一口吴音咒骂着什么。柳筝加快脚步,看见曾安提着半扇猪肋骨杵在门前,正笨拙地跟王初翠解释着。 “曾大郎啊,你们家的肉,我和筝筝是再不敢买了,谁担得起白吃你家东西的罪名啊?你赶紧带着你那死猪东西走,小心我拾棍子赶你!我老婆子是皮糙肉厚,不怕烫不怕摔,还真就是只怕你曾家来强买强卖了!” “不不,王姥姥,我是想来跟您和筝筝赔个罪……” “啊呀喂,要命的要命的,你叫谁姥姥,叫谁筝筝啊?你要脸不咯!别说得好像我们家跟你多熟似的,熟不起哦!” 柳筝先进门把东西都放下,赶紧揭开陶罐拿瓷勺搅了搅里头炖得噗噗响的东坡肉,小心别糊了底,然后才转身走出来,对一脸期望的曾安道:“我今早才买过肉,天渐渐热了,一块豆腐多放一个时辰就发酸,你这些给了我们我们吃不下放着也是浪费,拿回去吧。” “可以先腌起来!”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柳筝脸上仍然带笑,语气却冷了,“我们从没白吃过人家的东西,也绝不会这么做。你要真对我还有点儿尊重,就别再逼我收下。” 话说到这份上,曾安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了。走之前,他绷紧脸往院子里望了望,心里还在骂骂咧咧。给脸不要脸…… 曾安走了,人还都没散干净,一个个借和王初翠搭话的时机不住地往里头瞧力工们赤膊挖井的身影。陈嫂一边招呼着买包子的顾客,一边觑眼观察着对面,撇着嘴嘀咕:“人昨儿刚来一趟,今儿就这么卖力地把井给她打上了……啧啧。” 陈儒正一手捧书,一手负背,在门前来来回回走动着吟哦文章。今天柳家挖井的动静有点儿大,把习惯晚起的他给吵醒了。听见陈嫂这般说,他竖起眉毛教训道:“母亲,您好歹也是个秀才娘,怎可与那些俗人一起诽谤自己的邻居?柳娘子为人清正,绝不会是你口中那般不堪之人。” 又来两个顾客要打豆汁儿喝,陈嫂忙得两只手都不够使,听他还在那说风凉话,立刻剜他一眼:“哼,你是秀才老爷,吐个字都金贵!读个书不去找个僻静地方搁这碍眼干什么?是想勾引官老爷还是勾引谁家娘子啊?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我真嫌晦气!” 陈儒一噎,严肃道:“母亲,您怎能这般言语粗俗!” 他那酸腐劲儿又上来了,陈嫂火大得很,要不是亲生的真想给他一瓢水泼过去。 柳筝去厨房端了一大盆绿豆汤,给师傅们各盛了一碗送去,这是她早上煮浆的时候顺带煮的,放了一斤绿豆和好些冰糖,熬了一大锅,搁到现在都凉了。师傅们夸她有心了,这一碗汤下去真是沁人心脾,浑身都舒坦了。小段师傅把手来回揩几遍才小心地接过碗,低头喝了一会儿,小声地问她方才在门口闹事的那个是谁。 场上的人都心知肚明,明照访和西街巷没隔几条街,走路上都碰不上几个生人,他当然认得那是曾屠户的大儿子,这般问是想打听柳筝和他是什么关系。 师傅们默默喝着汤,实则两只耳朵都竖得高高的。柳筝觉得没意思,直说了:“街东头卖肉家的。他大概是想讨好我,我不喜欢。” 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柳筝起火烧油,和姥姥一起做饭炒菜,不到午时就做好了一桌饭菜。柳筝另盛了一盅鸡汤和一盘东坡肉,放食盒里给何家媳妇送去了。何家媳妇这回推拒不得,又听柳筝竟邀请自己往后去她家打水洗衣洗菜,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柳娘子,这不好……你知道我,我名声不好。” “我名声也不好。” 何家媳妇不住地摇头,眼圈红通通的,有些哽咽:“你那是闲人说的,我是不怪闲人说……你刚来,你不知道,我家里老老小小,都靠我一个吃饭。” 话一说完,何家媳妇就后悔了。她何必把自己展露得那么快、那么明白,难得有人能不嫌弃她。 柳筝看着她低垂眉眼的模样,脑海中却闪过娘亲那张温柔的脸。娘走了竟快有十二年了。 柳筝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那也怎么都不该怪你。” 何家媳妇诧异地看着她,忽然泪如雨下。 除了那起匪盗案,其他案子都很好处理,大多数时候宋砚都不用再亲自去刑部监讯问。但只这一起匪盗案,就已让他承受多方施加来的压力了。 尽管宋砚厌恶宗族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头衔和所谓荣耀,但在这种事上,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定国公府世子这一层身份在,幕后那些人不会让他在插手这件事后还安然活到至今,施加给他的,就不止是压力了。 世事如此讽刺,他好像越想摆脱什么,就越无法割舍什么。 宋砚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姓柳的少女。这几夜他脑海里总会闪现刑部监里的囚徒们或生或死的惨状,又咳又呕,胃里就算一片空荡都止不下来。但只要想起她,心脏的兴奋就会盖过胃部的痉挛。 等审完这个案子,他想走进她的豆腐铺里看一看。 5 第 5 章 柳筝家的井打了足足七八日才打好,井桡用的是上好的松木板,垒成了六边状的,外头拿青石砖砌了小腿高的井台,装上了井辘轱。柳筝试着打了一桶上来,出来的水清澈冰凉,尝着还有点甘甜。 因为垒井桡用的木材多出预期了,柳筝最后结了十四两三钱银子的尾款。结清了账,最后吃顿犒劳饭,柳筝和姥姥目送段井匠他们走了。 吃饭的时候,力工们都感慨以后再吃不着她们做的松鼠鳜鱼和东坡肉了,提议她们往后开个小菜馆,要是开起来了,他们铁定天天光临。柳筝笑着说光磨豆腐就够辛苦的了,再开小菜馆,那更得脚不沾地了。力工们玩笑着说她傻,有了小菜馆,还卖什么豆腐脑?柳筝也玩笑了回去,说要是她们不磨豆腐了,那得多少人遗憾吃不到她家的豆腐脑了呢。力工们一想,也是。 其实她们做这么多年豆腐,除了因为这是王初翠娘家里传了几代的手艺外,最主要还是因为柳筝喜欢做。打记事起,她就常听娘说怎么磨豆子、煮浆、点脑,那时她们都还在楼里,总幻想哪天出去了,能和姥姥一起卖滑滑嫩嫩的水豆腐。等攒够了钱,再一起去京城看看。后来姥姥拿着钱来了,娘却已成了她怀里的一罐冷灰。姥姥把她们一起带回了家。 坐在从秦淮往吴江县回去的船上时,姥姥一直搂着她哭,哭得嗓子都哑了。柳筝不哭,她的眼泪早在娘没了的那个晚上哭干了。姥姥哭完了,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江,对她说,姥姥以后每天都做很多很多的豆腐卖,把你和舅舅好好养大。姥姥说,小舅舅懂事又听话,什么都听姐姐的,要是知道姐姐给他留下了一个这么乖、这么惹人疼的外甥女,一定会很疼很疼她。这笔赎她的钱,连带她从苏州府赶去秦淮的路费,里头有一半都是舅舅每天起早贪黑跟人养鸭子、赶鸭子攒的。他才十二岁。 从楼里出来的那天,楼里的姨姨们就对柳筝说,从此往后把过去几年的事都忘干净吧,白妈妈还算有点良心,一直没给你挂上贱籍。跟姥姥回去了,改名换姓,从此以后就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柳筝心里也想,带着娘离开这里后,她就有舅舅、有姥姥还有姥爷了,她可以帮姥姥做豆腐,可以跟舅舅一起养鸭子卖鸭蛋,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可是到了家,柳筝才知道,原来从不出现于娘亲口中的姥爷,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好。她站在门口,门刚一打开,那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就甩了一个酒坛子过来,指着她和姥姥破口大骂,骂姥姥浪费钱弄了一个赔钱货回来。姥姥被他抓着头发扇脸、掐着脖子踢胸口肚子,她被姥姥藏在床底下,动也不敢动。她一遍遍求菩萨,求菩萨救救姥姥,可是没人救姥姥,也没人救她。 她和姥姥总是挨打,过了几日,姥姥见小舅舅还不归家,托人去问、去找,养鸭子的那户人家说,姥爷早趁着她出门把小舅舅卖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可以卖到六七十两,够他喝至少一年的好酒。 吃完饭,柳筝给每位师傅都包了两块新鲜豆腐带走,几天相处下来,小段师傅已不像几日前那般腼腆局促了,接了她递来的篮子,还问以后能不能每天都来买她们的豆腐。还没等柳筝回答,段井匠先给了他一记爆栗,说天天吃豆腐,也不怕把肾给吃坏了。大家又笑了一场。 自家有了井,以后洗衣洗菜不知方便了多少倍,柳筝找人把先前放在院子里的大缸都卖了,只留一个,打算日后用来养莲养鱼。空出的小半块地,就留给王初翠种菜了。王初翠身体已经差不多好全了,药也停了,每天三更天不到就起身帮柳筝磨豆子。 磨豆子是个极辛苦的活,得抱着磨棍一步一步绕着水磨盘转,几圈下来就汗透了内衫。柳筝长到十岁上才能勉强帮着推动,但也推不了太久,那些年都是姥姥一个人磨浆、滤浆。比起磨浆,滤浆虽不那么费力,却要磨人得多,得把生浆水倒在缸口的大布上,拿刮壳沿着刮袋一遍遍来回地把豆浆从布眼里刮出来,力道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太轻了刮不均匀,太重了会把豆渣给带出来。等刮出一缸浆水来,都将近五更天了。 终于把浆水煮上后,王初翠坐在锅灶前,眼睛透过窗子往对面看。对门陈家也刚把包子烧麦蒸上,正搅着一锅豆汁儿煮呢。 王初翠撇嘴一哼:“酸馊酸馊的东西,还敢卖两文一碗呢,不知道怎么好意思端出去的。” 柳筝正扯着面团放锅里炸油果,她和姥姥都爱拿豆皮卷着吃,有时候会多炸点和豆腐脑一起卖。听到王初翠的话柳筝笑了:“我们不喜欢是因为我们吃不惯,京城这儿一入秋天就又冷又干的,所以他们爱喝那热乎东西。川广那的人还爱吃臭豆腐呢,不够臭都不愿意吃。” “你呀,你这心眼儿实的孩子!怎么还帮着这边人说话。他们什么时候替咱们说句公道话过?因着你长得漂亮,在家的时候就被宗族里的人惦记着,进了京城,本想着这好歹是皇都,老爷娘子们大半都是读过书、知礼懂规矩的,出口的话该先从心里头过两遍吧?啊呦,嘴脏得不得了!你听听,咱们就挖个井,都给你编排出五六个情郎来了!” “五六十个也无所谓。”柳筝拿长筷子把锅里的油果子都翻了个身,“坐实了又怎样?凡事只求问心无愧,不碍着旁人就好。” 王初翠沉默地往灶里添了几根柴进去,重重叹口气。小时候在风月楼里的那段经历,给筝筝带来的影响太大了。再有自己和她姥爷那点事儿、絮儿和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爹之间的恩怨,让她再没了与人成亲嫁作他人妇的想法。不成亲便不成亲吧,王初翠这些年想得很开,这世上有几个女人成亲后能得到好结果?怨不得有的风月女子竟宁愿背一辈子的贱籍,也不情愿赎身给什么脏人烂人做老婆。可要是一直找不到她舅舅,她也一直不愿意找亲爹投靠,等自己百年之后,没人护着、陪着她,叫她这个做姥姥的如何放得下心呢? “筝筝啊,你说,陈家的那个,为什么总要说你坏话呢?咱们刚来这的时候,邻里之间明明相处得还是不错的。咱们往后是要在京城久住的,这样风言风语的,不是办法。姥姥就怕你以后再被所有人针对到寸步难行的地步。” 要不是吴江县那边的柳氏宗族已经完全容不下她们了,她们也不会今年就急着北上入京,毕竟钱还没攒太够呢。 柳筝把炸好的油果捞出沥油,掀开煮浆的盖子看了看,见差不多了便准备盛出来点脑。王初翠把两个大木桶抱了来,在把熟浆盛出来等待晾凉的空隙里又问了柳筝一遍。 柳筝正在切配着豆腐脑吃的萝卜干、咸菜、辣菜等小菜,想了一会儿,回头往对门看了看道:“可能觉着我们抢她家生意了吧。” 从前整条街上就陈家卖早食卖得好,蔡家的阳春面、赵家的饺子馄饨,生意都不如她家。柳筝她们一来,情形不知怎么就变化了,不少人改了喝豆汁儿的习惯来吃豆腐脑,陈家门前的桌子有时候都坐不满了。 王初翠细想了想,有点不敢相信:“我们能抢多少?一天撑死了卖一两百碗,这东西又不禁饿,大多人还是买她们的饼啊包子啊的吃,她家还供着个读书人呢,天知道得多有钱!至于对我们这么小心眼吗?” “那就不知道了。” 王初翠气得叉着腰来回走动,突然脚步一停,在朦胧月色和模糊烛光里眯眼看向对面二楼那个敞开的窗子,一下明白了。天越来越热,她家秀才那比姑娘还娇贵的身子,受得了蚊虫叮咬? ……怕是也对筝筝存了吃天鹅肉的念头。那一切就好解释了。真是的,管不住自家儿子,就拼命诋毁别人家的女儿,缺德! 生气之余,王初翠又心疼她家筝筝。从小就因为这张脸受尽委屈,若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便罢了,偏生落在了市井凡间,什么人都敢流着哈喇子觊觎……这样到底不是个办法。 王初翠拉住了柳筝两只手,压低声音道:“筝筝,要不,你这两日去趟顾家,找罗先生问问?” “问什么?” “还能问什么……问问你那没心肝的爹,他难道真就一点儿不记得你娘了吗?” 柳筝总含两分笑意的眼睛透出了冷意,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才语气平常地道:“他当然记得,所以那年娘死得不明不白。幸而他不知道还有一个我,不然也许我也走不出那个别院。” 王初翠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可是,他毕竟是你爹,血脉相连的亲爹!现在都成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文华殿大学士了,满天下谁没听过他章阁老的名号?都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官。当年的事,依我看,多半是有什么误会。” 6 第 6 章 “您刚刚还说他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是呀,可是……” 柳筝拍拍她的手背,转身去摸桶壁试试浆水温度如何,约莫着降下去一点了,立马拿来盐卤,一边往里倒,一边拿长柄勺快速搅拌。点脑的过程容不得半点马虎,不论是浆水温度还是搅拌速度,都不能出差错,王初翠连忙过去帮忙。 点完脑,两桶浆水很快凝成了又嫩又滑的水豆腐。因为浆水是用柴火煨煮的,闻着还泛着一股儿焦香味,豆腥味很淡。柳筝和姥姥一起把两个大木桶搬了出去,接着又在门口支起桌椅板凳、摆碗摆筷,准备开张。 王初翠知道柳筝仍然不愿意直面找亲爹认亲这件事,凭本心说,要是可以的话,她也不愿意她去找。死的是她的亲生女儿,十五岁被亲爹卖去淫窟,本就已经够惨了,这傻孩子竟还对一个穷酸书生交付了一片痴心,拿自己卖皮卖肉换来的钱供他用笔用墨,眼巴巴送他赶考,候着他考取功名回来。他是考取功名了,可这功名和她有什么关系?人家一路官位高升,想榜下捉婿的豪族贵女都不知凡几,哪会要她。 她独自一人在风月楼里生下了筝筝,也不知是怎么给拉扯大的。那没心肝的东西,一次都没回去看过,连自己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都不知道。 王初翠一想到这就要落泪,筝筝恨他,她这个做亲娘的又怎么可能不恨!可恨不能当饭吃,筝筝总得有个能依靠的人。 过来买豆腐脑的人越来越多了,柳筝一碗一碗地舀,王初翠一碗一碗地送过去,隔壁小虎也拿四个铜板来说要给自己和妹妹各买一碗甜的,王初翠收了,却重新给他塞回了荷包里,拿个汤盆装了满满一盆豆腐脑,放上好些果脯果仁和蜂蜜,叫他端回去和家里人一起吃。 小虎执意要给钱,但挣不过她,最后直接把自己的荷包解下来丢她们厨房去了,端起盆蹬蹬瞪就跑。王初翠捡起荷包,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然而也不免想到自己那个早慧的孩子。那时他七岁,絮儿刚被爹绑去卖了,他搂着她的脖子,说娘,阿冬一定会赚好多好多银子,把姐姐赎回来。 最后絮儿没能赎回来,她把阿冬也弄丢了。 客人催了好几次王初翠都没听见,柳筝先把豆腐脑和炸油果给人端过去,这才走到王初翠身后拍拍她肩膀,把她唤回神。王初翠抹抹眼角,勉强挤出笑来,继续招待客人。 柳筝心里也并不平静。她明白姥姥是为她好,有一个权势滔天的爹,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罗先生也是这么想的,说恩怨都是大人之间的事,她一个小孩子何必苦恼,所以知道她和姥姥要来京城后,几次都想带她去章府认亲。罗先生的夫君顾官爷恰好与章鹤的妻子顾夫人是同族,有他们在其中周旋,柳筝想认上这门亲并不难。 但柳筝一直觉得,她若真认了这位爹、认了那位嫡母,就是背叛了娘。 那年娘得了花柳病,钱快花干净了都没能治好,白妈妈说可以用土法子试一试。柳筝见过楼里其他得了这病症的姨姨用那个土法子治,就是拿火烧热了剪子,把底下生的恶疮全铰下来,或是拿铁钳子一块一块烫下来。有的人当场就疼死了,有的人在床上苦苦捱好几天,发高热褪不下来也死了,只有那么零星一两个真能活下来。 娘不愿用这法子,她决定带她去找爹。理由和如今姥姥说的一样,怕她日后一人在世上,没个依靠。娘在白妈妈房前跪了一夜,说没道理娼妓的女儿日后也只能做娼妓,求白妈妈心能软一软。天亮之前,白妈妈的心终于软了,同意娘带她去京城找爹。 后来柳筝回想起来,才发觉那时白妈妈恐怕早已知道她们会面对怎样的结果了,所以娘最终没去京城,因为她在两日后等来了章府的人。 秦淮河畔的烟花地向来是两京官员最爱的栖宿之所,白妈妈掌握了大大小小几乎所有官场情报,章鹤的家世背景、朝野内外的人情关系如何,她一直都十分清楚。她托人传几句话的功夫,章府就来了人,她向他们告知了柳絮的情况,但隐去了柳筝的存在。 接着柳絮就被章府的人接进了一间别院养病,说这是顾夫人特地交代的,一定会请医买药把她治好,治好了就接去京城,日后与她一起服侍章老爷。那时好多人都说柳絮母女终于苦尽甘来了,只有白妈妈站在一旁冷笑。再后来,柳筝没能等到娘治好病从别院里出来接她去京城,只等来了一小罐骨灰。那罐子那么小,又冰又冷,柳筝不敢想娘得是经受多大的火烧,才变成这么一小点点的。怎么总爱把她抱在怀里亲的娘,几日不见,就成了个只能由她抱着罐子了呢? 送来的人说,柳姑娘走的时候很安详,没痛苦,也没牵挂。柳筝怎么可能相信。 今天豆腐脑做得多,卖到辰时才卖完,柳筝和姥姥一起收拾完摊子,洗好碗勺后就拿了算盘坐在铺前记账。最近开销不小,收支一抵,总账还有五百四十两二钱银子。街上渐渐热闹起来,柳筝支腮发了会儿呆。 她决定去顾家一趟。不过,不全是为了问那个便宜爹的事,她想知道最近总会停在巷子口的那辆马车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她以为人家只是因事停靠,后来她仔细观察了下,似乎只有她走过去的时候,那辆马车才会匆忙离开。难不成是里头的大人要故意盯她吗?还有几回有人想在她的铺子闹事,那黑脸官爷听到动静就会走到一旁默默看着,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样子。虽然马车里的大人不像是对她有敌意,但也弄得她心里发虚。别是有人察觉出什么了吧。 顾师丈在朝中任户科给事中,是言官清流,十分在意与亲朋之间的来往尺度,罗先生又久居深院之内,不方便出门,所以柳筝来京后还未曾与他们见过面,平时只互递花笺往来。柳筝搁下账本,上楼打开妆奁盒,找到了上个月先生托人给她带的竹叶花笺,上面说顾寻真要从湖广外祖家回来了,等她到了,两人可以好好聚一聚。一晃过去七年,自从顾师丈升为京官举家搬离吴江县,柳筝和他们兄妹就再没见过了。 柳筝去厨房烧了一锅水,从衣箱里挑了条淡青色的八幅湘裙,洗完澡换上,又挑了根碧玉簪重新挽好发。她找来食盒,上下三层各放了一碟芝麻花生糖、木墀糖心糕和蛋黄酥饼,都是姥姥昨日才新做出来的。想了想,柳筝又上了一趟楼,从阳台小花房里掐了朵剪春罗簪在发髻上。 和王初翠说了一声后,趁着太阳还没热起来,柳筝提盒雇了辆马车,往顾府所在的永安巷去了。 几个刚洗完衣裳结伴回来的妇人看见了,又好一阵交头接耳。 天气愈发闷热了,刑部值房后的院子里蝉鸣不断,刑部郎中命几个小吏拿了粘钩抓知了,小吏们一上午就抓了一网兜,说要带回去炒了下酒吃。院中聒耳的蝉叫终于没了。 “宋大人,那死牢里都流尸水了,腥臭难忍,您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司狱司回禀的话还没说完,宋砚便已起身从他身旁走过,往刑部监去了,冯策紧随在后。 死牢的门一开,无数蝇虫嗡嗡乱飞而出,一股极度复杂的恶臭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连几个见多了大场面的小吏都忍不住偏头呕起来。宋砚面色不改,抬手命人把那两个已经唇干嘴裂、气息微微的囚犯拖了出来。 两个囚犯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不染纤尘的云头皂靴,他们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了少年漠如神祇的一张脸。 “大人我,我招,我什么都招……”其中一个囚犯声音嘶哑地哭起来,他已经将近十日未进滴水了,眼泪鼻涕都流不出来。怕大人听不见他的喊声会转身离开,他拼命伸手想抱住他的腿。 冯策一脚踩上,把他踢了回去。 另一个囚犯惶恐地跪在地上,“笃笃笃”缓慢又沉重地磕头。 他从没这么绝望过。这几日他们把死牢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别说老鼠,连他们大哥的血都恨不得挤出来吸干净……真是生不如死,一旦他们有求死的意图,立刻就会有人进来把他们捆粽子似的绑起来,嘴里塞满破布,咬舌都做不到。实际上第五天的时候他们就撑不住喊着要招供了,但根本没人理会,好像真打算把他们关到死…… 宋砚在司狱司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孟博瀚这回受不了恶心没进来,正躲在刑部监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太臭了,这时节闷放了快半个月的尸体,多看一眼就得多做一年的噩梦。 “泼盆水给他们洗洗。”宋砚下令道。 小吏得令,把刑讯其他囚犯用剩的脏水泼了过去,两个囚犯如终遇苍天喜降甘霖般奋力仰面接着,像狗一样拼命舔着地上的水迹,一滴都不肯放过。小吏们哈哈笑起来。 宋砚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7 第 7 章 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招了。宋砚将状纸来回看了三遍,确认无误后亲自收装封蜡,命冯策即刻递送到大理寺去。见他出了刑部监的门,孟博瀚带笑迎了上来。宋砚面色微有发白,只与他颔首示意一二便回了值房。 孟博瀚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都在阜财访内,冯策很快策马而归。进来时看见宋砚正伏在案前以手扶额闭目养神,他又悄声退了出去,命人备水。 在值房后的水房内洗浴过后,宋砚换了身轻便的道袍,立在檐下看着院内那棵荫天蔽日的樟树出神。他已忘了自己早食吃的什么,不过也不重要,不论他有没有胃口、喜不喜欢,都必须把老太太放进他碗中的东西吃干净。这几日总是吃什么吐什么,他觉得疲惫。 冯策端了碗冰镇莲子羹过来,唤道:“爷,您吃些吧。” 宋砚接过,坐在廊台上吃了两口,忽然停了搅动着的汤匙,有些茫然地问:“她很爱吃这个,我也爱吃……我还是很像她的,是不是?” 冯策一怔,看到主子持碗的长指在几不可见地发颤。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笨拙地安慰道:“爷很快就能把侯夫人救出来了,您别担心,有属下和弟兄们在,计划一定能成!” 宋砚一口一口吃完,情绪已随碎冰入腹而渐归平静。对母亲而言,他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孽。他救得了她,却赎不了自己的罪。 “这案子审完了,章阁老也知道结果了,爷您不妨给自己放放假吧,出去走一走、跑跑马,这地方待得太憋闷了。”冯策提议道。 宋砚若有所思道:“那就骑马吧,我想去西街巷。” 冯策的脸上立刻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话里有几分打趣的意思:“爷,属下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委婉不委婉的,我就直接问了!您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娘子啊?” 宋砚眨眨眼,仰头看向那棵被风吹动的樟树。叶片簌簌相擦,斑驳光影在上面轻盈跃动着,像他此刻的心跳。他按上心口,眼睫微垂,轻轻点了点头:“喜欢。” 冯策没料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我总想起她,很想和她说说话。”宋砚脸上有了几分清浅的笑意,“母亲曾经说,喜欢一个人,心里会一直一直想着她。这就是喜欢。” 冯策觉得世子爷的喜欢来得太突然也太隐晦了些。虽然从那日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去上朝的路上停在巷口默默地看她很久,看她买花、与人说笑,但从不亲自上前,至今连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难得有一回他主动要他去买一碗她的豆腐脑尝尝,他兴冲冲地过去了,但还没走两步,又被他叫了回去。也许他并不是怕柳娘子知道自己的喜欢,是怕侯府的人知道。 宋砚不想再纠结于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一个人。他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在见到她之前,他的心一片空茫,像荒原,看花看草都没有感觉,直到见到了她,荒原突然烧起烈火,花与草都疯长起来。他所有关于美的想象,都因她而变得具体;他的爱与向往,似乎生来就只为遇上她而存在。如果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呢? 宋砚搁下瓷碗,感受迎面吹来的风,风中带有樟树叶独有的清香。他迈步往院外走:“牵马去吧,我想和她说话很久了。” 冯策摸摸后脑,不知怎么也有点兴奋,跑着去了马房备马。 两人骑马踱到西街巷时,已是未时时分了,太阳正毒,街上不见几个人影,只有巷口的榕树下有两三个老妪老翁摇着蒲扇纳凉闲聊天。虽然他们已经刻意放轻了马蹄声,但很快便有人开了一楼二楼的门窗,或倚在门槛后,或探脸在窗前,打量着看过来。老妪老翁们也不说话了,都猜出了骑马在前的那个少年身份不凡。 宋砚下了马才有些后悔,他似乎不该挑这个时候过来,实在太没有理由了。别人午食都卖完了,他进水豆腐铺,能买到什么呢?他该怎么与她搭话? 宋砚脚步虽没停,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厉害。他是不是太冒昧了?他不同于她卖肉的邻里,也不同于帮她打井的井匠,他和她本该没有一点交集的,骤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会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宋砚又后悔起自己每次都会在她朝他看去的时候落荒而逃了,更后悔的是他竟没去她的摊子上坐过一回,连冯策都去过。他连个熟客都算不上。 宋砚只顾朝前走,冯策却不得不防备着街上越冒越多的人。好些个姑娘和年轻媳妇站在街边,眼睛都恨不得粘到主子身上去了。冯策重咳一声,警告地瞪了眼那些个捏着帕子摇着团扇的女孩儿们。姑娘媳妇们往后一缩,很快又大胆地探出了脑袋,一个个都在心里猜测这位神清骨秀的小公子到底会在哪家饭馆前停下。 很快,宋砚在柳氏水豆腐铺前停了步,看了一会儿后,上前敲了门。 街上立刻响起窸窸窣窣又细又尖锐的低语声。 宋砚捏紧了折扇,垂眸等待着。没人应声,很快他有了新一重后悔。倒不是临了了要退缩,是他想到也许她正在午眠,他这样会扰了她的清梦……做豆腐是很辛苦的活计,她白日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补眠的。 ……他实在太欠考虑了,竟只顾着自己的一时冲动,没虑及她的感受。宋砚细思一二,最终决定趁她还没被自己搅醒先行离开。就当作他今日没来过。 见宋砚突然转了身,冯策着了急:“爷,您再敲一会儿呗?” “二位官爷,来找柳娘子呐?”陈嫂抱臂站在门口,“啧啧”两声,“想不到她名声都传那么远了,连贵人都知道她的豆腐有多好吃了?” 街坊们都知道她那句豆腐指的不单单是卖的那个豆腐而已,一个个别有意味地讥笑起来。宋砚从没听过市井气这么浓重的话,但从旁人的反应中也能感觉到这绝不是什么好话。他冷冷地看了陈嫂一眼。 冷不丁被少年黑沉沉的眸子一盯,陈嫂顿觉后背凉飕飕的。她搓搓手臂,站直身,也不怕惹上祸,笑道:“我是好心提醒您,您可别等了,今早好些人都瞧见了,柳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扭啊扭地上了好大一辆马车。没人晓得她干什么去了!” “还能干嘛呀,她一个卖豆腐的,给人送豆腐去了呗!” “就不知道是送到人家桌上,还是送到帐子里头喽!”曾婆躲在榕树后添油加醋地喊了声。 …… 宋砚瞥向冯策。 冯策往大街中央走了两步,虎目一瞪:“你们是柳姑娘什么人,凭什么这般诋毁她?”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回答:“都是亲眼所见呀!怎么就成诋……” “亲眼所见?哪只眼睛瞧见的!挖出来给我看看!”冯策冷笑,“我家世子爷从不仗势欺人,但这回,柳姑娘的事,我家爷管定了。你们胆敢再冒犯柳姑娘半个字,我就拔了你们的舌头。” 街上顿时鸦雀无声,陈嫂脸都要绿了。不少人想悄悄关上门窗,却被不知从哪弹出的几粒石子打落了动作。冯策厉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从此往后,你们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有人记录在册,但凡有一字一句的不敬之语,我家爷都会为柳姑娘追究到底。圣人有言,不以恶小而为之;俗语也有言,恶语伤人六月寒。流言是能逼死人的,都给自己留点口德吧。” 宋砚淡漠地扫了众人一眼,语调清冷:“诸位若觉得受冤屈了,都可以来刑部与我说明。我在刑部理事,刑讯手段一向很温和。” ……温和?这话虽是主子说的,但冯策忍不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身后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王初翠走了出来。她看着门前的两个陌生背影,忽觉泪意汹涌。有时候人活在这世上,就想要句公道话。 “官爷……二位官爷,”王初翠鼓足勇气问,“你们找我家筝筝有何事?筝筝是去拜访她的女先生了,过会儿就回来。” 宋砚朝她恭敬施了一礼,方才还平静的脸上又腾腾地泛起了微红。他敛眸笑了笑:“路过而已,想讨口水来喝。” 这玉面公子也太不会扯谎了,多牵强的理由。王初翠忍不住想笑,可余光看见那凶巴巴的黑脸官爷,立马抿住了嘴角,招呼道:“那官爷们往里面请,我去倒茶。瞧您脸都热红了。” 王初翠洗手擦手,忙去厨房舀了两大碗晾凉的大麦茶,收拾了几碟子点心出来。细想想,她又赶紧跑上楼,到柳筝花房旁的小柜子里随便摸了一小罐茶叶下去。她不懂茶,但筝筝偶尔会品一点儿,品了会同她说怎么怎么好,她便知道这些都是好茶。 宋砚在方桌前落坐,冯策守在他身后,见王初翠里外忙碌着,便低声道:“爷,您也别太紧张了,柳娘子不在呢。” 经他提醒宋砚才意识到自己都要把手里的折扇掰折了。他哑然失笑,搁下了折扇。 王初翠端着几摞东西过来了,宋砚起身帮忙,却惊得王初翠差点打翻了东西。方才她在楼上模模糊糊听见了,这位可是世子爷呢!虽不知道具体是哪家的,但哪家的她们都怠慢不起啊! “姥姥,来客人了?” 门外响起少女带笑的话音,宋砚脊背微僵,转身看去。少女提着几样东西,怀里抱了一盆馥郁芬芳的栀子花,乌浓的发间簪了一朵明艳的剪春罗。两人视线刹那交汇。 她身后,还站着帮忙搬花进来的陈儒和小段师傅。 8 第 8 章 宋砚下意识地躲开了视线,很快又强迫自己尽量自然地与她对视,颔首弯身朝她致礼。 柳筝看了一眼他在光下透着粉红的耳廓,福身以作回礼,面上无波,实则内心已激起惊涛骇浪。他们来干什么? 她已见过罗净秋了,得知那辆马车的车檐上挂了漆着“宋”字的六角琉璃灯后,先生一下就猜出对方一定是定国公府的人。又听说马车旁总跟着一个须眉浓长、肤色黝黑的军爷,先生十分确定马车里的那位年轻公子就是定国公唯一的嫡孙,年仅十七的世子爷宋砚。 宋砚出身高贵,祖父是靖难元勋,母亲是昭临郡主和云宜将军的独女。圣上是他的亲外伯公,大长公主是他的亲太姑姥,东宫太子殿下是他的堂舅兼同窗,如今颇得圣心的文华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傅章鹤,是十分器重他的老师。他自身也不简单,十四岁时就中了武举魁首,把与他同台比试的勋爵子弟们打得落花流水,不过两年时间就升任为中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了。这两年他又对文举起了兴趣,今年三月殿试揭榜,竟中了二甲第七名进士,圣上亲授他刑部主事一职,满京城都传遍了。 柳筝曾在客人的闲话中听过他的名字,但不曾放在心上过。这般厉害得不像世上真能有的人物,能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立在这略显拥挤的铺子里。一袭淡青色提花暗纹的广袖道袍,身姿颀长,面白如玉,敛袖执扇的手骨节分明。举止守礼,连目光都不曾有半分轻浮。如果不是他的耳朵太粉、指尖用力得泛白出卖了他的紧张与羞赧,柳筝真会以为是天上的小神仙不小心掉进她们家里来了。 两厢沉默之际,柳筝将视线投向了王初翠。 王初翠忙上前接过了柳筝手里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殷切地和宋砚介绍道:“官爷,这位就是我的孙女筝筝。筝筝,这位是……” 宋砚喉结微动,温和应道:“在下宋砚,是刑部湖广清吏司的主事。” 柳筝对他的回答略感诧异,虽然他随便一个头衔说出来都够吓人的了,但这刑部主事一职,和其他那些辉煌荣耀的身份相比还是逊色了些。 他既不坦明,柳筝便装作不知道:“民女见过宋官爷。” 跟在她身后进来,刚把花放下的陈儒和小段师傅诚惶诚恐地向宋砚和冯策二人行了礼,陈儒还激动地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光影微动间,宋砚看了他们一眼,唇角的弧度平了平。 冯策抬手制止陈儒滔滔不绝的话,沉声问:“二位也是来向柳姑娘讨水喝的吗?” 小段师傅识趣地告辞离开了,陈儒还想再多说两句,不过触及冯策利刃般的目光,他立马把话都噎进肚子里,不甘心地走了。王初翠及时地给小段师傅装上了一壶绿豆甜汤带走。 罗先生这回送了柳筝好几盆兰花、牡丹花,本还想送她些衣裳首饰的,柳筝没要。见留她不住,罗先生便安排了马车和两个下人护送她回家,马车行到巷子口的时候,柳筝遇上了说什么都要帮她搬花的陈儒和小段师傅。这两个男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都不约而同地好奇柳筝去见了谁。柳筝当然不会轻易说出口,一直加快脚步,没想到进门后又遇上了不速之客。 他是章鹤的得意弟子,对章鹤的了解一定比罗先生和顾师丈还要多得多……柳筝看到桌上那罐六安茶,立即移步上前分沏了两盏,亲自捧了一盏递给宋砚道:“官爷请喝茶。” 宋砚俯身接过,指尖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她的手指,轻声道谢。柳筝盯了盯他紧贴着滚烫杯壁的指腹,提醒道:“您当心别被烫着。” “不烫。”宋砚立刻回答,又惊觉自己这样的反应很傻,默默转换了持杯的姿势,掩饰性地呷了口。舌尖滚过茶水清苦的味道,他感觉自己终于冷静了一些。他悄悄掀眸看向柳筝,柳筝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反应,正细听着王初翠叙说方才他们在街上帮她们说话说得有多解气。 柳筝心思活泛起来,深深地看向宋砚,却触碰到少年躲闪开的目光。他再度举盏喝茶,动作自然,长睫却在慌乱地颤动。现在他的耳朵和指尖是一个颜色了,都是通透的血粉色。 柳筝幼时在风月楼长大,年岁渐长后又常遇见对她这张脸感兴趣的男人,此刻已经明白过来宋砚此番是为哪般了。他也为她的容色所迷了?什么时候的事?半月前他的马车第一回出现在巷子口之后吗?否则,黑脸军爷如何说得出“柳姑娘的事,我家爷管定了”这种话? 不论如何,柳筝表示了自己的感激。确如姥姥所言,这些年她们还是头回遇见会帮她们驳斥谣言的人。 柳筝主动对宋砚道:“民女没别的本事,只有豆腐脑做得还可以,往后官爷们要想吃了请随时过来,不收官爷们的钱,只希望官爷们能不嫌弃。” 冯策看向宋砚,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宋砚心里犹豫着无数客气有礼的话,但都没能吐露出来。最终他点头,乖乖地“嗯”了声,然后望向她,眼睛晶亮,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感动。 柳筝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尽管她也想与他多说点什么,但他们这样身份上云泥之别的两个人,能有什么好聊的呢?她倒想探问探问关于章鹤的事,但这样未免太心急了些。不过王初翠很善谈,光聊天气就能与他们聊上半个时辰。 至此算正式迈出了第一步,宋砚对自己感到欣慰,但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柳筝的心不在焉。喝完最后一口茶,宋砚起身别过。王初翠还有点依依不舍,一遍遍强调官爷们明早一定要记得来她们这吃早食啊。 柳筝跟随姥姥一起送他们出门,看着宋砚撩袍上马。阳光依然十分热辣,晃得人睁不开眼,马背上的道袍少年却眉目舒展,眼中含笑。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了西街巷,街坊们一个个出来了,不少人脸憋得紫涨,想说点什么却不敢说,只敢指着天踩着地骂这鬼天热得晒死人。所有人都将万般复杂的目光投向了柳家,而柳家早在送走两个官爷后就关紧了门窗。 王初翠还在回味着刚才与官爷们的谈话和对门陈嫂那跟吃了苍蝇似的难看表情。她一边帮柳筝把从顾家带回来的几盆花搬上花房摆置好,一边喜滋滋地哼着歌,感慨贵人不愧是贵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根本就不是常人能比的。柳筝思绪万千,沉默着没说话。 “诶,对了,你罗先生怎么说?那人如今……” “先生还是那套说辞,劝我不要想得太多了,最好与他尽早相认。但我还是那个想法,我要亲眼见见他是怎样一个人,亲口问问他当年别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害了娘?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还有,就算要相认,我也必须给娘要一个名分回来。” 王初翠张了张嘴,却只能无言地点点头。其实依他们所想,章鹤要是能认下柳筝就不错了,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她的血脉是否纯正都是个难以证明的问题。至于给柳絮讨个名分……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作为柳絮的亲娘,作为柳筝的亲姥姥,王初翠泼不出这盆冷水。 柳筝看她的神情便猜出了她的真实想法,原本想说与她听的关于宋砚的事,也不想说了。 王初翠却一脸兴致盎然地想和她讨论讨论:“我瞧宋官爷的样子,好像很喜欢你。你对他什么感觉?” 柳筝心里正生着她的气,不高兴道:“没什么感觉。” “可我瞧着,他长得好,品性也好,你不妨托罗先生帮你打听打听他的家世背景如何呢?刑部主事……我也听不明白这官儿厉不厉害,有顾老爷厉害吗?但愿别高得太吓人了。”王初翠说着说着突然“哦呦”一声泄了气,“算了算了,我竟忘了,那位冯军爷唤他世子爷呢!啧啧,王孙贵戚啊,咱们可高攀不起,还是敬而远之吧。真可惜……” 柳筝越听越嫌烦,应也没应她,直接上楼休息去了。 刚骑马出巷子口,宋砚就没忍住回头了,果然没在柳家的门前看见那道袅娜身影。他落寞地垂下眼睛,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至少看柳姑娘的态度,她并不讨厌他,甚至待他要比待其他男子更关心、更细心。她为他沏茶,还提醒他要当心烫手呢。 他想一点点靠近她,想她对他的好感能越来越多。他渴望她能喜欢他一点。一点点就够了。 “世子爷,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回府吗?” 宋砚回神,热烈的阳光照在他的眉眼上,像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粉。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去京郊庄子,我想娘亲了。” 9 第 9 章 巳时末,章家的门房葛康成提着食盒拿着令牌一路穿过奉天门、午门和皇极门,绕过文渊阁进到了内阁。章鹤的值房在二楼右侧,与首辅刘炳的值房相邻。葛康成与几位书办官打过照面后上了楼,没走两步,遇上了尚膳监的光禄太监翟公公。翟公公身后跟着五六个提食盒的小太监。葛康成立刻退后避让,翟公公笑着颔了颔首,径直领人离开了。 一直等人走出了内阁,葛康成才直起身。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次上楼。到章鹤值房门前,葛康成先轻轻敲了敲门,柔了嗓子道:“老爷,夫人让奴才给您送饭来了。” “哦,进来吧。” 葛康成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躬身弯腰走到方桌旁,打开食盒把饭菜一一拣拾出来。他走到还在埋首书案的章鹤身旁道:“老爷,您请用饭。” 章鹤搁下笔,揉捏着山根起身走到方桌前坐下。他扫了一眼饭菜,耸动着胡须笑了:“呦,还有烧鹅。” 葛康成殷勤地递上银箸,将几道菜往章鹤面前推了推:“夫人心疼您这几日劳累得紧,特地命人赶早去买的苏州白鹅,现杀现烧,您尝尝,鲜着呢!奴才提着的这一路上,都怕自个儿的口水滴上去呢。” 章鹤夹了块尝尝,赞许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叮嘱道:“回去告诉夫人,家中用度紧,能省则省,鹅肉价贵,以后别再买了。” 葛康成笑着应下了。见章鹤吃下去大半碗饭了,葛康成左右看看,打开食盒最底下一层,将一细小竹筒双手捧给了章鹤,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老爷,这是冯军爷送来的,湖广那案子的结果,世子审出来了。” 章鹤眉心一跳,立刻搁下筷箸接过打开,抽出了里面的字条,确实是宋砚的字迹。章鹤快速扫了一遍,眉头的川字纹越皱越深。他起身打开一旁的灯罩,将字条烧去,负手在背来回走动。真正与那匪寨来往的是驻扎在荆州府的边军卫所……其中一个卫所是楚王齐信手底下的三大护卫军之一。楚王要谋反? 章鹤立刻冲向门,却在手掌触碰到门板的一瞬停了脚步。他收回手,侧身问:“此事刚上报给大理寺?” “是,但奴才估计隔壁那位也已经知道了……奴才来的时候正巧撞见了翟公公。” 翟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马志才手底下的人,天底下有几件事瞒得过马公公? 章鹤闭了闭眼,幽叹一声。大理寺未出终审结果,通政司就不会将奏章递进内阁。就是递,也有可能直接递进刘炳的府邸里去。去年周经业状告一案便是如此,如果不是徐公公及时派人知会了他,恐怕连他都要被蒙在鼓里,更不要说呈至陛下面前了。这回是宋砚命人第一时间内将消息递来的,但还是晚了一步,可见刘炳和马志才在朝野内外的渗透势力已经超出想象了。 估计是什么时候他们收拾好了首尾,什么时候圣上才能知道结果。不过这件事,他们收拾得了吗? 近两年湖广借修漕运、修葺城墙、修整兵备等理由让户部拨去了至少有两百万两的银子,户部尚书与刘炳是滁州老乡,同年进士,是受刘炳一路提拔上去的,这银子你分分我分分都进了谁的腰包,人人都清楚。一旦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没一个能摘得干净。他们收拾不了。 章鹤抿唇,有了决定,转身回到书案前,命葛康成磨墨,奋笔疾书写了一份奏章,叫人快快送到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厂督太监徐亦手中去。 若徐亦能及时从中阻止并收集证据,告知圣上真相,他们说不准还能占得一点先机。 出了京城城门,宋砚纵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京郊山下的一片密林中。穿过这片密林,后面就是宋氏宅院,那个名义上专门买来给侯夫人养病,实则是用以关押他母亲的庄子。宋砚翻身下马,立在林中,目光一寸寸透过林间空隙,想就这么一直望到庄子尽头。 上次来见娘亲,还是三年前他刚中武举魁首的时候。那时他骑的也是这匹马,一路躲着所有可能跟踪他的人,紧张又迫切地赶来这。他翻进庄子,一间房一间房地找过去,找了一下午,终于在天黑之前透过一扇小小的木窗,看见了那个他自六岁起便再没能见过一面的娘亲。 他是她的孩子,可除了那十个月外,他待在她身边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从他存在伊始,就注定会是个被母亲憎恨一生的孩子。 他还记得那天他穿的是崭新的皂色劲装,背上背着的是牛皮胶制的羽箭。手里拿着最好的弓,腰间悬着太合剑。那时他还很幼稚,他以为他长大了,足够厉害了,能够杀掉所有迫害娘亲的人了。他以为只要杀了他们,他就能带她去一个没有坏人的地方,成为一个被母亲爱着的孩子。他以为他不被爱,只是因为自己太弱小、太笨拙。 他心如擂鼓地跳进木窗,站在快要被远山完全吞没的夕阳光下,望着那个披头散发窝在角落玩泥娃娃的女人,像无数次睡梦中演习的那样,一遍遍地唤她娘。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唯有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他跑向她,说娘,阿墨救你,阿墨带你走,阿墨会很乖很乖什么都听娘的,娘,你别不要阿墨。 女人像受惊的兔子,瞪着通红的眼睛不停地尖叫。她吼他、吓他、打他、咬他。宋砚轻柔地抱着她,依赖地叫着她,可越唤她,她越狂躁,最后她拔出一根簪子,捅向了他的心口。 他是无人能敌的少年魁首,他知道她握住簪子时要做什么,他知道他会死。他不愿躲开,他想就这么死在娘亲手里。可他终究没能死成。 宋砚捂住心口,感受着肋骨之下那总不知停歇的搏动,有一重更比一重深厚的悲哀侵袭了他的五脏六腑。自那之后,关押娘亲的房间里有了捆缚她手脚的铁锁链,她连玩泥娃娃都没得玩了。父亲说,他的爱就是对她最好的刑罚。 他再不会像十四岁时那样横冲直撞地去救娘亲了。可他做不到不爱她,他是她的孩子,他生来就是注定要爱她的。 如果他的爱是刑罚,那他对他们的恨呢?是恩赐吧。他会把此生无穷无尽的恨,都赐予他们。 宋砚望着庄子的方向,在心里回忆着娘亲的模样。他张合双唇,轻轻地道:“娘亲,阿墨有喜欢的人了,像你说的那样,不管见不见得到她,都会一直想着她。我好想她,也好想你。” 天黑之前,宋砚坐马车回到了定国公府。碧霞阁内是死一般的沉寂。从他踏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朝他看去,神色不一,却都有一致的麻木。秦老太太沉着脸紧盯他步步走上前来行礼。 少年在她面前总是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情绪,偶尔才会乖巧地笑一笑。秦老太太对此一直很满意。但现在一想到他这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之下实则藏有一颗忤逆的心,她就恨不得亲手折了他的反骨。 宋津说,宋砚审出了那个搁浅了快有一年的案子,这案子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震动整个朝野。审案的过程中,他拿铁水灌喉弄死了一个囚犯,另外两个被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什么见血见脏物就会呕吐不止当场昏厥,根本就是假的。这些年他真是演得好辛苦! 之前答应宋津会设法让宋砚知难而退的孟博瀚,竟就这么顺水推舟地让他审出来了,从此以后宋家别想在朝局中独善其身了。而宋砚,往后不仅会有章鹤为他作保,还会有东厂为他助力。他正在脱离他们的掌控。 见宋砚垂首立在底下,秦老太太缓了缓脸色,柔声道:“阿墨,祖母今天再最后劝你一次,你把刑部的差推了去,下个月回都督府任职。听话,祖母都是为你好。” “我在刑部办案,究竟有什么不好?” “你还要与祖母装糊涂吗?别的不说,这正六品和正四品,能一样吗?” 宋砚抬眸,静静与她对视着,黑漆漆的瞳仁里没有半分情绪。他笑了下:“是像祖母和母亲,也到底是不一样的,对吗?” 秦老太太的脸色骤然白了,须臾后开始发青。她捏紧了拳,在扶手上重重捶了一下,桌几上盛着汤羹的碗盏被震落在地,吓得在她身旁服侍的几个婢女都如遭大难般发着抖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分毫。 宋津立即起身,朝宋砚喝道:“你怎么跟祖母说话的?给我跪下!” 宋砚依言跪下,仍然是平时乖觉听话的模样。 秦老太太被气得头脑一阵阵犯昏。原来隔着一层血缘的孩子,终究是养不熟的。他亲娘那样待他,从没给过他一丝一毫的母爱温情,他的心都能永远向着她;她呢,从他才巴掌点大的时候就带在身边了,一点一点养这么大,什么都给他筹谋好,不用他操半点心,可他就是偏要和她设想的反着来! 10 第 10 章 宋津一声喝令,命刘升去祠堂请来了长鞭。众人纷纷起身相劝,宋津一鞭子甩到地上,金砖地上现出了一条裂纹。所有人都被震慑得都闭了嘴。秦老太太坐在高位之上,不言不语。 宋津用足了力气,在宋砚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少年坚实挺拔的背部顿时绽开一道伤痕。鲜血浸透了衣衫,淋湿了鞭身。一边打,宋津一边问:“你知错没有?” 宋砚语气平平:“阿墨知错了。” 又是更狠的一鞭下去,宋津怒问:“知错了却不知道哭?你还犟!” 宋砚垂视着自己映在金砖地上的倒影,不应声。 秦老太太没有喊停的意思,宋津继续抽打,骂他忤逆不孝。只要打得他下不来床,他自然就去不了刑部,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了。 碧霞阁内回荡着可怕的鞭声,有几个小辈吓得直哭,却被大人死死捂住了口鼻。婢女仆从跪了一地。除了鞭声,只剩宋津呼喝时的喘气声和连续不断的逼问声。少年不曾呼痛,连呼吸声都显得极清浅。冯策站在一旁,拳握得死紧,才勉强控制住扑上去夺走侯爷手中鞭子的冲动。 直到宋津打得累了,扶着腰接过刘升递来的茶喝,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众人才敢稍稍松口气。有血滴答滴答顺着鞭子往地上淌,跪在堂中央的少年脸色发白,愈发显得他眉眼黑浓,睫毛纤长。秦老太太矮坐在宽大的椅子中,看看他,再看看儿子,又看向乌泱泱一众子孙辈们。多让人羡慕的一大家子,可现在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别打了。小阿墨,到祖母这来。”秦老太太忍着哽咽,朝宋砚张开两臂,像很久的从前那样期待着小小的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喊她祖母。 少年看着她,一动不动。 秦老太太踉跄着下了椅子,俯身去抱他,少年生得高大,即便此时的跪姿已经有些颓然了,她在他面前依然显得苍老瘦小。她哄拍他的脊背,手掌沾上了一大片温热黏腻的血。她抱不起来他,只能揉抚着他的后脑,让他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去。她嗓音轻柔:“小阿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祖母多心疼?祖母和你父亲都是为了你好啊,刑部又脏又臭,朝局又乱又杂,你掺和什么呢?” 没有人应和她,她怀里的少年连眼也不曾眨动一下,态度冷硬。她像在自言自语:“我们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会害你?你要是实在喜欢办案,五城兵马司每年每月都能积出好些案子呢,你跟三叔四叔一起办,好不好?” 三爷宋清和五爷宋河都站了起来。三夫人沈氏有些不忍,声音又小又突兀:“老太太,要不让人先请太医来吧……” 所有人都像是没听见,只有宋清警告地看她一眼,示意她别吭声。 二夫人方氏不知从哪端来了一碗玫瑰蜂蜜水,对秦老太太道:“阿墨还小呢,母亲,他还只是个爱吃甜食的孩子呢。来,您哄哄他。” 秦老太太忙小心地接过蜜水,捧到宋砚面前来,摸摸他发凉的脸颊哄道:“来,阿墨,今天祖母准你喝一碗,喝完了要听祖母的话,不许闯祸了,知道没有?来,快喝吧。” 宋砚看着被她指间血迹弄脏了的碗沿,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秦老太太拿过他的手,要他拿好碗。宋砚拿住了,含住碗沿上的血饮下蜜水,满口腥甜。 柳筝昨晚有些失眠,今天起得比平时还要早,王初翠下楼的时候,她已经在拿着刮板刮浆了。刮浆是个细致活,柳筝沉浸其中,心里却在想着罗先生的话。 “你父亲是内阁次辅,与首辅一向政见不合,关系不好。听说圣上的身子越来越差了,恐怕就这两年的事……朝局将变,他们之间斗得更加厉害,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被对方抓住借题发挥。所以筝筝,你有可能也会成为这其中的变数。为了稳妥,就先把那些想法放放吧,先相认了再说。” “之前你远在苏州府,我们就是想帮你也心里余而力不足,现在你人都在京城了,想了解他和整个章家还不简单?过段时间若有宴席了,你就以我好友之女的身份出席,我会把你引荐给顾夫人和几位章小姐认识。反正你们早晚是一家人。” …… 听着浆水一滴一滴汇入缸中发出的响动,柳筝揉按了下有些酸痛的腰。她看向正揉面团、捏米糕,准备多做几样吃食招待贵客的王初翠。如果她和章家的人是一家人,那么姥姥呢?她过惯了和姥姥一起做豆腐、卖豆腐的生活,如果有一天要她和姥姥分离,住进那深门大院里,她确信自己一定快乐不起来。这亲绝不是非认不可的。 他是她亲爹又怎样,血脉相连又怎样,怀她怀了十个月的不是他,一口奶一口奶喂养她长大的也不是他。她应当坚定自己的想法,若娘有冤,要为她申;若娘有仇,要为她报。尽管有的时候她确实好奇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这不妨碍她恨他。 天快亮了,豆腐脑和各种点心早食都做好了,柳筝打起帘子,开始招待客人们。 总喜欢聚集在陈家门前对柳家指指点点说闲话的几个妇人今天破天荒的都没有出现,陈嫂也没出面招呼生意,只有陈大郎在铺子前手忙脚乱地给客人拿包子、打豆汁,还总出错,时不时就会有个客人站出来骂他怎么把肉馅错拿成咸菜馅的了,陈大郎连连赔罪,越忙越乱。 王初翠正瞧着对面的情形乐呢,就听见有两个孩子脆生生地唤道:“王婆婆,柳姐姐!” 她回头一看,是小虎带着妹妹团团来了,两人手里各端着一大碗阳春面。王初翠一惊,赶紧搁下手头的抹布,把他俩手里的碗接下搁到一旁去:“快把手伸来给姥姥看看,烫着了没有?” “没有没有!婆婆,这是咱娘叫咱们送来给你和姐姐吃的,娘还叫你们有空了去我们家坐坐说话,你们忙完了就去呀!” 柳筝在后面听到动静,探身看了一眼,对两个孩子笑了笑。她知道蔡嫂一向对她没好感,小虎是个皮小子,要想过来玩谁都拉不住,不过男孩儿嘛,无所谓。团团是个小女孩儿,他们怕她小小年纪就跟着闹会惹臭名声,所以从不让她沾柳家的门。今天竟肯让两个孩子给她们送面吃……官爷们的威势果然厉害,几句话就转变了街坊们对她的态度。她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次。 王初翠喜欢小孩儿,就算大人再惹人厌,也不会因此而跟小孩子计较,不仅答应了等东西卖完就去他们家串门,还把所有的点心零嘴都给他们包了一大份带走。 柳筝和王初翠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巷子口。见没马车过来,王初翠继续忙去了,柳筝却隐约觉得奇怪。以她之前的观察,他们每天都会很早到这等着的。是有事耽搁了,还是说原本就只是客气客气而已? 摊上有人笑问:“柳娘子,你这眼巴巴的,是在等谁来呢?” “是等那两个贵人呢吧?” “我住在崇明访都听说啦!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诶呦呦,不简单呐!” “嘿,你从崇明访跑这来吃早食?” “看看热闹嘛。” …… “他们昨天和你说了啥呀?”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柳筝不答,王初翠把东西往他们桌前一搁,藏不住笑意地凶道:“快吃快喝,少管闲事!” 对门二楼那扇敞开着的窗前探出了一个带着方巾的脑袋。陈儒观察了一会儿,负手下楼踱至柳筝面前,端着一脸笑问:“柳娘子是否和那贵人约定了今日见面?咳,不知,那位公子身边还缺幕僚吗?” “陈儒!你给我回来!”陈嫂在二楼恨恨地看了柳筝和王初翠一眼,却一个字都不敢乱冒,只能把火气全撒在儿子身上,“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高枝是你想攀就能攀得上的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秀才一个,给人家写字人家都不一定乐意花钱买,还上赶着送,真不要脸。” 见王初翠脸色都变了,陈嫂心里舒坦多了,越骂越得意,继续逮着陈儒劈头盖脸地骂:“还巴巴地等人来把你领走呢,人家贵公子多好的东西没见过,能记得你?就是记得,也就图个一时新鲜,别到时候破席子一卷把你丢出来,哭都没地方哭。行了,给我滚回来继续读书!” 陈儒气得眼红脖子粗的,他好歹是个秀才,竟被亲娘当街骂成这样,平时她不是最宝贝他的吗? 偏偏周围那些今天格外沉默的闲人经陈嫂这么一骂,都起了兴致,也逮着他指桑骂槐起来。陈儒遮着脸灰溜溜地跑了。 王初翠气得手直哆嗦,柳筝把她扶进屋里歇着去了。王初翠“呸”了一声:“等贵人来了,看我怎么跟他们说!” 柳筝继续卖豆腐脑,第二桶都要见底了,也没见巷子口出现什么动静。他们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11 第 11 章 “别总想着让别人给你出气了,贵人们日理万机,并不会真的在意我们这种小事。”柳筝给她擦擦脸上的汗,递上凉茶,“上楼睡会儿吧,东西我来收拾。” 王初翠摇头,喝了几大口茶抹抹嘴道:“我得守着你,不能什么人都来欺负咱们。都卖完了?” “留了点,一会儿我放井里冰着。” 王初翠点头,叹道:“其实我也不是说就为了图贵人们给咱们出气才盼着他们来,我是真想好好谢谢人家。咱们平民百姓小门小户的,没啥好东西,但做饭做菜还可以,贵人们山珍海味吃得多了,偶尔尝尝说不准会喜欢。” 柳筝按着她的肩膀,推着她的背催她补眠去:“我都明白,姥姥。咱们有那个心,不怕人家不知道。一会儿我洗好碗筷就关门了,别担心。” 王初翠连叹几声气才进屋去了。柳筝下楼收拾桌椅板凳,清洗碗筷,把那两个面碗也给隔壁送了去。蔡嫂安慰了她几句,想留她坐坐,柳筝借口衣裳还没洗便回来了。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了脚步。 不远处正踏来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的少年迎着朝阳而来,撞见她的视线,对她笑了笑。柳筝有一瞬间的晃神,反应过来后朝他福了福身。 少年扶着马首跃下马背,想扶起她,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手臂时克制地收回了动作,躬身还了她一礼。宋砚转头看向柳家紧闭的门,笑容有些勉强:“抱歉,我来晚了。” “没有晚不晚这一说,官爷客气了,请进。”柳筝开了门,侧身邀他和冯策进去。凑热闹的行人都挤在街对面,伸长脖子往里看。 王初翠听见动静不一般,在上面一边穿鞋一边急着扬声问:“是贵客来了?筝筝啊,快倒茶!” 柳筝听了笑道:“姥姥今天一直盼着官爷们能来。” 宋砚眼中闪着欣喜的光,他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唇,耳廓仍然泛着粉:“你也盼着我来吗?” 冯策在后面轻咳了一下。 柳筝把茶递到宋砚面前,动作一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还是尽量语气自然地道:“当然盼着,您和冯军爷都是我们的贵客。” 宋砚唇角的笑意淡了些,但眼里的光分毫不减。他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柳姑娘的豆腐脑都卖完了吗?我还没有吃早食,很饿。” “有有有,给二位留着呢!筝筝啊,快去把早上蒸的米糕和酥饼油果端来,水豆腐都搁井里了是吧?我去捞上来!”王初翠匆匆下楼往后院跑。 柳筝赶紧扶稳她,让她往厨房去:“您别自己跌井里去,我去吧。” 她捋起袖子理理头发往井边走去,宋砚起身,始终保持着半丈左右的距离跟着:“我自己来就好,柳姑娘。” “不不,怎好让客人动手?宋官爷快别客气。”柳筝说着便扶着井辘轱摇起来,动作麻利娴熟,很快捞上来一只陶罐子。她拾布擦干罐身上的水,纤白的手指手腕也沾上了几滴,湿漉漉的。宋砚看了两眼便不敢多看了。 几人回到堂屋,王初翠已将桌子摆满了。柳筝掀开陶罐,盛了两碗出来,问他们:“官爷们爱吃咸的甜的还是辣口的?” “甜的,我家爷爱吃甜的!”冯策在旁边抢答,强调道,“柳娘子可要记住了啊。” 柳筝笑问:“那您爱吃什么味道的?” “都行都行!” 宋砚突然觉得冯策这人太聒噪了,比外面的蝉鸣还要讨人嫌。 柳筝往两碗豆腐脑里放了两勺果干、碎枣碎花生和瓜子仁,各挖了一大勺自家酿的木墀花蜜,最后分别搁上勺子放到他们面前来。宋砚尝了一口,清甜微凉,豆香充溢口腔,顺着舌尖一路往下,熨帖了他的肺腑。身体上的疼痛似乎都因这点甜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冯策三两口就吃完了,伸碗来还想要,柳筝默默收回了看向宋砚的目光。她一边给冯策盛,一边在心里想,原来在世家中长大的公子爷吃起饭来是这样的,碗和勺不会磕碰出声音,唇齿咀动间绝不会露出半分丑态,瞧着有点赏心悦目。 柳筝把桌上的点心推给他们,稍微一留意,发现宋砚果然只拣甜的吃。王初翠本有点紧张,怕他们吃惯了精致点心,会吃不下她做的这些,没想到宋砚连吃了好几块。看来是真饿了。 吃完后,宋砚拿方帕按了按唇角,弯眸道:“很好吃。柳姑娘……”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我从此可不可以也叫你筝筝?” 柳筝微怔:“官爷……” “不必这样称呼我。我表字知墨,小名阿墨。”宋砚也看了看王初翠,“你们觉得哪个顺口,便叫我哪个吧。” “可这样到底失了尊敬……” 宋砚摇头:“我没什么好尊敬的,只想与你们亲近一些。” 王初翠有些激动地笑了,但高兴之余不免忐忑,便将目光投向了柳筝。柳筝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抠弄着衣带,察觉到姥姥的视线,她又多看了宋砚两眼。少年玉白的脸上透着微红,正等着她的回答。 说他害羞吧,他能如此直白地表示自己想和她们亲近;说他不害羞吧,言行举止又总小心着,没半点逾越,而且脸红耳朵也红,从进门起就没褪过色。柳筝觉得他这人很有意思,似乎单纯到了极容易受骗的地步。 “让我叫您的表字或小名,实在有些难出口。我的名字倒无所谓,您怎样叫都可以。不过,”柳筝抬眸,索性把话摊开了问,“官爷为何想与我们亲近?昨日您来我们这当真只是为了讨水喝吗?” 柳筝心里是有答案的,她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读不懂男人流着涎的眼神,会沉迷于男人带有目的性的善意和好听却无用的话,她非常明白自己长了一张在闲人口中难以清白的脸。她就是想知道宋砚到底要干什么,难道真单纯到了会因为对她一见钟情就想方设法来求得她喜欢的地步吗?难道他不知道以他这样的身份,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 宋砚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探究,也索性承认:“讨水喝,确实只是借口而已。我是想认识你。”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一见到你,心跳就很快,见不到你,又总想起你。我……”宋砚剖心似的说着,呼吸乱了,眼睛不敢看她,“我心悦你。” 站在后面的冯策和王初翠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回了头,震惊地看着宋砚。 柳筝也有点听愣了,这么直接? 宋砚乱眨着眼睫,久听不到回应,才望向她:“你讨厌我喜欢你吗?” 柳筝已经把衣带拗成杂乱的一团了。她从不是会在男人面前露怯或没章法的人,但此刻确实有点手足无措。他什么都实话实话,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王初翠看出了柳筝的无助,赶紧上前打断,问她衣服洗了没。 柳筝立即放下手头的东西转身往院子走:“还没,我这就洗。” 宋砚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却被王初翠挡住了视线。王初翠不知什么时候拿来一个食盒,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往里拾:“想必官爷们还有不少公事要办吧?瞧瞧我这老婆子,一激动就拉你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别耽搁了才是。官爷们既然爱吃这些,我就多装点,这剩下的豆腐脑冯军爷也给提上吧,记得快点吃完,这天气,放不了太久。官爷们明日再来啊!” 宋砚手里被塞满了东西,他从王初翠越来越快的语速中听出来,这是在赶他走。他茫然地转身出门,站在门口委屈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她真的讨厌他喜欢她这件事吗? 太阳晒在背上火辣辣的,他的心却湿淋淋的。 冯策不住地擦着汗,一点一点挪到他身边,小声道:“爷,您也太不讲究章法了……别说人家姑娘被吓到了,我都被吓到了。这才见第二面呢……不能啥都说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冯策还是担忧地扶住了他的手臂,看了看他的后背:“爷,咱们回去吧,太医说您得卧床休息至少半个月,不能出门走动。那伤口深得都能见着白骨了……” 就这样还非要骑马过来,生怕太迟了让人家久等。 宋砚还在纠结着自己方才和柳筝说的话。原来他的实话这样吓人?他并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觉得不该对喜欢的人说谎。 12 第 12 章 王初翠站在门前目送他们骑马离开,也不管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赶紧回身关上门,跑回柳筝身边,拍着胸口呼道:“啊呀!这官爷还是太年轻,说话不当心,听得我冷汗都下来了。” 王初翠是有点儿巴结权贵的意思,毕竟能和权贵打好交道是件很值得显摆的事。借了权贵的势,寻常人就不敢欺负她们了。打见第一面的时候,她就看出来宋砚对柳筝有那意思,这不稀奇,筝筝的美貌世有共睹。但她觉得宋砚是个好人,不是那种轻狂子弟,所以很欢迎他们常来做客。哪里想得到,他虽不轻狂,却这么莽撞……她们哪里敢真的攀扯贵人!人家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她们捏死了。 柳筝涤干净衣服,一件件拧了晾挂起来,心还在噗通噗通乱跳个不停。倒不是动了春心,是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宋砚这样的。容易害羞的男人她见过不少,譬如小段师傅,脸经常通红通红的,说话时喜欢试探,问个问题要绕一大圈子;直肠子的她也见过,比如曾安,总是由着他自己的意愿强行对她好;情场老手她见的就更多了,连眼神都要调情,每个字都在有意撩拨,这种最令人生厌。 唯独没见过又害羞又大胆的。 柳筝叹息了一下,王初翠一边帮她拧衣服,一边琢磨宋砚刚才的话,觑了觑柳筝的表情:“你说,宋官爷的话里,有没有八分真呢?” 王初翠看了看堂屋桌面上还没收下去的碗碟,想起宋砚吃东西时那斯斯文文的样子,感慨道:“他身份也太高了!” “姥姥,趁早打消了你那个念头吧。您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世上男女之间本就没几分真情。就是有,也绝不可能落在他那等人身上。”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怎么想?” “我瞧着你的脸好像也有点红。” 柳筝笑了,摸摸脸颊道:“换作一个丰神俊朗的伯伯站到你面前突然说心悦你,姥姥你也是会脸红的。” “你个臭筝筝,连姥姥的玩笑都敢开了是吧?没大没小!”王初翠笑骂着往她脸上泼水,“还丰神俊朗的伯伯,你见哪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还能丰神俊朗啊?呸,能让我脸红的最多也只能是四十出头!” 柳筝边躲边反击,闹到后面祖孙两个都湿了衣服,还得换了再洗。 晾完了衣服,柳筝上楼给花草们浇水施肥,拉下竹帘子,换了里衣抱着竹夫人躺榻上睡觉了。天热得很,不过屋里通风不错,躺着也不算太难受。柳筝抠弄着竹夫人身上的竹编空隙,想着姥姥问她的话。 她对宋砚是没什么男女想法的,但他帮她说话,她心里真诚地感激着。再有他和章鹤之间是师生关系这点,让她很难抗拒他的接近。这种不抗拒和些微的目的性与宋砚的直率坦诚相比,显得她似乎有那么一小点点的龌龊。柳筝想到这皱起眉,很快摒弃了这个想法。他没逾越,可她也没逾矩嘛,她又不曾故意勾引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以现在的情形来说,说是他在勾引她要更恰当点。她哪里就龌龊了?往后他若再有那样的话,她便实话实说,免得落这个嫌疑。 至于章鹤的事……他愿意告知当然最好,不愿意的话她也不可能真的为此牺牲色相。要是可以的话,她还想托他帮忙寻找舅舅,花多少钱她都愿意。罗先生说他们当年刚搬到京城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小范围地找过了,没能找到,现在以他们的能力再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结果。宋砚身份不一般,他要是肯帮忙,找到的机率应当会大很多。 想通这些,柳筝翻了个身。早上起床后她忙到现在都没停歇过,加上昨晚没睡好,她身子累乏得紧,很快就入眠了。 回到居竹院,冯策赶紧扶宋砚到榻上趴着去。仆从端来药瓶药罐,冯策解了他的衣衫,入目就是一片血红,早晨刚换过的纱布又被血浸透了。他小心地揭掉纱布,过程中还是难免粘带下来点皮肉,宋砚却始终没什么反应,只有两边肩胛上肌肉会时不时耸动一下,看得出来在强忍着。冯策将褪下来的脏物都扔进铜盆里,命人立刻烧了,不能一直摆在主子面前。 “这是昨晚花姨娘叫人送来的金疮药和凝露膏,爷,要留着吗?”冯策将两只罐子摆到了宋砚面前,“金疮药倒不稀奇,这凝露膏……好像女人用的多,说是能祛疤,不管多深的疤只要坚持涂抹,都能消褪。” 他们从前是军旅之人,天天在马背上颠着,大伤小伤不断,留疤就留疤了,从不在意。但这次……冯策实话说,光看主子背后的创面,他都气得牙根痒痒。血肉模糊,伤口纵横交错,昨晚来的两个太医一直清理到半夜,真不剩多少好皮了。 宋砚揉捏着枕头一角,看也未看:“扔了吧。” “好。” 处理好伤口,冯策扶他坐好,又端来药。宋砚捧着黑糊糊的药汁,眉头紧皱,半天没下口,蜜饯倒下肚好几个。 冯策还在愤愤不平:“侯爷下手太狠,老太太心也太狠……嘴上说着疼您,鞭子没少抽一下!到底为什么?” “他们不想我再去刑部了。” 冯策抓了抓头发,这个缘由他当然也想得到,他是不理解为什么就为了这个打他那么多鞭子。把孩子当面团养吗?任他们搓扁揉圆,稍有点偏差就勃然大怒。还养什么孩子,直接养面团算了。 宋砚并不纠结这些,他还在想今天和柳筝的谈话。他问冯策:“和喜欢的人说话,也要讲究章法?你教一教我。” “嘶。”冯策薅了把头发,指指他的药碗,“您先把药喝了成不,闭住气仰头直接灌,两三口的事。一会儿放凉了只会更苦更难喝。” 宋砚抿唇,一口气喝完药,又吃了几个蜜饯,追问他:“你到底会不会?” 冯策嘿嘿笑:“不会。” 宋砚心里苦恼,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明天起你不必跟我进西街巷了,在外等着就好。” “啊?”冯策面露委屈,“属下就是想催您赶紧喝药,没坏心啊!” “跟这个无关。”宋砚瞥他一眼,打量他那满脸胡子,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总之你不要再去了。” “那豆腐脑我也不能吃啦?” “……你就这么想去?你也喜欢筝筝吗?” 一顶帽子从天而降,冯策茫然地原地打了个转,有点百口莫辩:“不是啊我,我怎么敢!” “那你要是敢呢?” “我真不敢啊!” 宋砚斜靠在榻上,随便从床头抽了本书看:“你出去吧。” 冯策快冤枉死了,走的时候忍不住嘀咕:“什么破醋都吃,小心眼儿……” 后花园内,秦老太太正由定国侯宋津陪同着散步。走到莲池边上,她随手撒了把鱼食下去,瞬间便数十头鲤鱼涌出来争抢。秦老太太叹了口气,干脆把剩下的都倒了下去。群鱼吃得欢快,有一条竟不小心跳上了岸边。见婆子弯身想捡,秦老太太沉声道:“搁那吧。在水里有人尽心尽力地养着不愿意,以为上了岸,自己真能活得下去?等着瞧吧。” 宋津扶秦老太太往朝月亭走,回头看了仆从们一眼。仆从们止步后退,在烈日底下垂首等候着。 秦老太太坐进了亭子里,眼睛还在看那条不停打挺翻腾着的鱼。鱼啪嗒啪嗒跳了几回,都没能再跳回水中。她问宋津:“之前安排进去的人,都不明不白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都查清楚了?” 宋津面色凝重道:“那几个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暗卫,各个武功高强,但自从进了居竹院,一点话音都没传出。昨日我命人去探,一点踪迹都无……我觉得不对劲,又多派几个人去刑部和莲山下的庄子摸底,才知道阿墨竟不知什么时候培养了一批人。” “一批人?多少人?” “不知。但也不会太多,这些人多半是他在都督府的时候养的,两三年而已,不成气候。” 秦老太太深深吸了口气,从冰鉴里拾了颗冰块含着,想降降火。在都督府的时候?那就是从他去云韫素那闹过一场回来后了? “这些都是小事,儿子最担心的还是那桩案子。今日早朝圣上难得御门听政了一回,为的就是此事。徐亦抓住了马志才的把柄,说他和刘炳欲图勾结通政司瞒下楚王意图谋反的事。章大人请陛下即刻下令剿匪剿叛贼,刘炳却说楚王有冤,不可妄下定论,提议直接让楚王剿匪,剿不成,直接判罪;剿成了,便算洗脱了他的嫌疑。” “这与阿墨,与我们宋家有何干系?阿墨病了,等病好得差不多了,直接就不再去刑部了,从此跟这个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唉,陛下的意思是,阿墨这回断案有功,后面审查楚王谋逆一案,也交由他处理。从此我们再想抽身,难了。” 这时管家刘升悄步上前,低声禀报道:“老太太,侯爷,刚派去西街巷查探的人回来了。” “让他进来回话。”秦老太太冷声道。 13 第 13 章 一个穿麻布衣裳的男人躬身走上前来,行礼后禀道:“回老太太、侯爷的话,小的去查过了,那铺子叫柳氏水豆腐铺,是个年轻女子和她外祖母开的,刚搬进京城还没四个月,听说是从苏州府吴江县来的。” “年轻女的?多大了?” “十六七岁,没听说家里还有什么人。邻里说她是来投奔亲戚的,但到底投奔的哪门亲戚,没人知道。这女子名声很不好听,有传言说她白日卖豆腐,晚上关了门就做皮肉生意。” 秦老太太气得狠捶了一把拐杖:“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也敢勾引我们家阿墨!把她给我赶出京去!” 宋津立刻起身道:“母亲,您先冷静。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万不可为这点小事引人注意。” 若放在平时,使点手段赶就赶了,但现在整个宋家,尤其是宋砚已经被牵扯到了党派之争里,不知会有多少人盯着。万一有人拿了此事去发挥,麻烦就大了。 秦老太太恨恨地叹口气,颓然地坐了回去。 宋津笑着道:“依我看,母亲也不必为此苦恼。阿墨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贪慕美色再正常不过。” 秦老太太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能放任他任性下去,像你一样将来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领回家!不过,你说的也对,他今年十七了,他几个堂兄弟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有收用通房的了,就他院里到现在连个女婢都没,不像话。刘升,去把二夫人叫来。” 刘升应声往外走,秦老太太又把他叫住了:“把花氏也给我叫来吧。” 没一会儿方氏端端庄庄地走来了,花姨娘躲在亭外踌躇不前。远远地就能看见秦老太太那张黑得快能滴墨的脸,花姨娘心里忐忑,捧着胸口一遍遍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莫非是知道了她昨晚让人给宋砚送药的事,生气了? “来了还不快给母亲请安?”宋津瞥到她的身影,低喝了一句。 花姨娘一抖,弯腰弓背地进了亭子,跪在了方氏侧后方。 秦老太太白她一眼,真是改不掉的市井俗气。 “阿墨这年纪,是该婚配了,老二家的,回头你打听打听京中有哪些合适的人家有待嫁的闺女,要门当户对,品性好的。也不急着找,年前定下就行。” “诶,媳妇记下了。” “花氏,听说你院里养了不少水灵姑娘?也别都给确哥儿留着了,他才十四,哪用得了那么多!找几个送进居竹院去。阿墨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像什么样子。”秦老太太环视了一圈亭内外的婢女,指了伺候自己多年的那个,“怀夕,你过来。从今儿起,你跟着花氏听安排,进居竹院服侍世子。要比伺候我的时候尽心,明白没?” 怀夕俏脸通红,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奴婢谢老太太抬举,往后一定尽心伺候世子爷。” “行了,你们下去安排吧,宜早不宜迟。” 众人纷纷退下,秦老太太摩挲着拐杖,思忖道:“这该怪我,我竟一直没想过为什么这个家总留不住阿墨。等他娶了亲,生了孩子,自然就得事事为家里考虑,定不会再像现在这般莽撞不懂事了。这都急不得,急不得……” 穿麻布衣裳的男人犹豫着问:“那老太太,奴才还要再去查那女子吗?” “查,当然要查,查得细些,把跟她有来往的人都查个遍!” 翌日清晨,柳筝点好豆腐脑、准备完小菜,洗了手和姥姥一起把木桶往外搬,帘子刚打到一半,眼前忽地出现了一道颀长身影。少年立在门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太熟练地问好:“……筝筝,早好。” 柳筝挂好帘子,回他一笑:“官爷早好。您来这么早?” 宋砚指尖一转将折扇扣入腰带中,俯身去提她身前的大木桶。柳筝惊了一下,立刻相拦,少年却已将桶轻松提了起来,放置在了桌台上。王初翠忙道:“官爷啊,怎好叫你弄这个!” 说话间宋砚已经将另一只木桶提起了,和那只摆在一起。他一边忙一边歉意地道:“昨日是我失礼,吓到你们了。实在惭愧……” “啊,这个,官爷不必在意的。”王初翠尴尬地笑笑,看向柳筝,柳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假装没听见,回身把碗碟勺子都收拾出来。 宋砚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上坐下,搁下了两枚铜钱:“筝筝,要甜的。” 柳筝看他一眼,他朝她笑笑,有几分腼腆。柳筝装不了聋了,开始没话找话:“今日冯军爷没来?” 宋砚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不喜欢吃,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柳筝回想起昨天冯策吃了一碗还要一碗的样子,狐疑地沉默了。盛好豆腐脑,撒上果料和花蜜后,她亲自端给他:“官爷其实不必介怀昨天的事,当时也是我问的问题无礼在先。” 今天的豆腐脑是才出锅的,还腾腾冒着热气,花蜜一浇,豆香的醇厚与木墀的清甜气息都被激发了出来。宋砚搅弄了两下,视线上移,却不敢看她凝雪般的腕子,也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他怕自己遐想出更多无礼的内容来,便只望着她发间簪的那朵淡粉木槿花瞧。 “你很喜欢簪花?我第一回看见你的时候,你簪了一朵榴花。”宋砚又红了耳朵,“很漂亮。” 柳筝忽地想起那天她路过马车时看到的那只红得要滴血的耳朵。她有点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筝筝不仅喜欢簪花,还喜欢养花呢,从小就喜欢。来这找铺子的时候,她特地找的带阳台的屋。这不,二楼种了好多。”王初翠接话道。 “那还有没有缺的花?绣球,凌霄……” “在苏州老家的时候我基本什么花都有种,但远途跋涉来京城,没法儿带着那些花花草草的,都给卖了。现在花确实不多,我还没来得及添置。”柳筝顺着问,“官爷也喜欢花吗?” “喜欢。”宋砚吃了几口豆腐脑,回想起她簪过的每一朵花,心脏跳得剧烈,“都很喜欢。” 谈到花,柳筝的话慢慢多起来,她能从培土一直细致地聊到剪枝插花,宋砚竟都能接得上话,且他对这方面的了解不比她少,能说出许多自己的见解。 摊子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没几个人敢落坐,都远远地围了一圈站着,要买豆腐脑也不敢高声对柳筝嚷嚷,只拉了跟蜜蜂似的忙得到处转的王初翠要这要那。就这样人还越围越多,显然都是来看热闹的。 几个姑娘媳妇端了盛脏衣的木桶木盆,一边伸长脖子往里看,一边慢吞吞地往清溪河走。她们不敢乱说柳筝的闲话了,便逮着清溪河岸边的垂柳说叨,说世上的柳树都长了一副多情妩媚的身子,随便一阵风都能让它发骚。 曾三娘歘欻欻地洗着衣服,冷笑道:“人家柳树好好地长着都能被你们骂,你们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别是连棵树都要嫉妒吧。” “又没骂你,你激动什么?你该不是羡慕那谁谁谁被贵人看上,思春了吧?” “放你娘的屁!” “呦,我们哪敢在您面前放屁啊,您举着把大砍刀都能把方圆百里的男人吓退了,别咱响个屁就斩了我们的腰吧!哈哈哈!” “这贵人的青睐啊,还真就得是那种狐狸变的才行,你这母老虎变的嘛……” 曾三娘脸色涨得通红,骂不过时举起捣衣杵就想往她们身上砸去。妇人们见状都提着东西跑开了,大笑不止。 曾婆见孙子曾安正在铺子里忙着给人剁肉称肉,孙女曾三娘也去河边洗衣裳了,赶紧拾了桌上几个铜板,从后院溜出去挪到了陈家早食铺,要了碗豆汁儿,蹲在角落盯着柳家的动静。 自从那回她去闹了一场没闹开,被曾安拽回去狠狠骂了一顿后,她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茬。如今不知从哪冒出来个被那小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贵人,曾婆是又畏惧又瞧不上眼。原先常和她一起聚在陈家门口唠嗑的几个老姐妹现在都躲着不出门了,陈嫂也不愿意冒头,曾婆却不怕,她打算一会儿等这贵人走了,再去闹一闹。反正贵人只是不准他们说闲话,没说不准他们吃坏了肚子找她家算账吧? 没过一会儿,那贵人还真起身离开了。曾婆喝完豆汁儿,抹抹嘴站起身,挤开人群往柳家门前一坐,高声要了一碗咸豆腐脑。 王初翠一见她来,刚才还满是笑容的脸一下拉长了,曾婆撇撇嘴:“怎么做生意的,拉着个脸给谁看啊?!” 可恨开门做生意没有无缘无故直接赶人走的道理,不然王初翠真想一扫帚抽她脸上去。 宋砚正快步往巷子口走去,听见他的脚步声,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冯策委委屈屈地冒出了头。 “芙蓉。”宋砚指了指他身后,“今天先送这个。” 冯策回头,望着堆满了一条道的花花草草,艰难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盆淡粉芙蓉花,欲哭无泪:“爷,就送这一盆啊?” “明天再送别的,这样我就能每天都送她不一样的花了。” 冯策挪动着自己壮硕的身躯,小心翼翼地迈过去,抱起花又小心翼翼地扶墙走回来,心想他家爷也太傻了吧,为了能投其所好,什么花都各买了一盆,辛辛苦苦搬到这,聊半天就送出去一盆! 14 第 14 章 宋砚接过花,检查花瓣叶片可有损伤,吩咐道:“盯紧了那个人,若他有不轨之心,不必向我回禀,杀了即可。” 冯策正色:“是。属下和弟兄们观察有一阵了,他是老太太派来的监视柳姑娘的。您放心,咱们的人一直时刻守在这了,保证不会让柳姑娘掉半根汗毛!” 听到“老太太”三个字,宋砚眉目间的笑意渐渐褪了,如结了层冰霜般冷冽。他已经不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了,他早有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能力。 宋砚抱着花往回走,临近豆腐铺时,听见一片嘈杂之声。人群见他竟然去而复返了,瞬间安静下来,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宋砚走到前面,垂视着正一无所觉地和柳筝撒泼的曾婆。 “哎呦呦,你们这是谋杀,谋杀啊!”曾婆一手紧捂着肚子,一手拽着柳筝的手腕推搡,“今天你不赔钱,我就跟你没完!” “放开我家筝筝,你再不放开,我这棍子可要抽下来了!”王初翠气势汹汹地举着个长棍冲了出来。 “天爷啊,娘啊!柳家要杀人啦!卖的东西不干净,还要把讨说法的老婆子打死啊!街坊们,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干嚎了半天,却发现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人群此刻一点动静儿都没了,就连举着棍子的王初翠都止住了脚步,脸上的怒意突然变成了气定神闲。 曾婆想继续推搡柳筝,肩膀一痛,她“嘶”一声松了两手去捂,却猝不及防被反剪了两臂。她“嗷”地叫出来,蹬着两腿反抗,回头时看见了少年愠怒的脸色和黑沉沉的眸,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宋砚松了手,睨着她问:“她们谋杀你?《大周律法》,诬告他人者,杖一百,徒三年。老人家,我先找人给你诊治诊治吧,若确有冤情,本官自然会为你伸冤,没有么,就别怪法不容情了。” 说话间,有几个黑衣打扮的劲装男子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朝曾婆步步逼近。曾婆吓得脸都白了,连滚带爬地想离开。 宋砚怀里还抱着那盆粉芙蓉,走向柳筝时,脸上的冰冷神情又融化成了之前带着几分羞意的笑。柳筝揉着手腕,朝他颔首:“多谢官爷解围。” “官爷啊,青天大老爷啊!你不能冤枉我一个老婆子啊!”曾婆急起来,竟真对宋砚喊起冤了,指着柳筝的鼻子骂道,“她就是个狐狸精!我孙儿被她迷得连亲奶奶都不认了,可不是什么干净货色!官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她真是狐狸变的啊!” 曾婆激动地站起身,开始抢夺王初翠手里的长棍,力气不是一般的大,王初翠跟她挣了好几个来回,几个黑衣男子欲要上前制服,她立刻嚷着官爷要仗势欺人打杀百姓了,还真有几个人跟着声讨起来。周围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确实不能随便动手,否则难免误伤他人。曾婆夺了长棍就朝柳筝挥舞过来。 柳筝的眼神冷下来,捋起了袖子。她每天磨那一个多时辰的浆不是白磨的,身上有的是力气。小时候她还跟着顾竟顾寻真俩兄妹学过一小段时间的武功,虽说学艺不精,但对付一个老妪还是绰绰有余的。先前看她怎么说也是个跟姥姥差不多年纪的老婆婆了,她才一直忍着没动手,现在都要被骑到头上欺负了,柳筝绝不会忍下这口气。 柳筝上去夺棍子,曾婆一把朝她挥下来,她想抬臂去握,眼前却压来一道人影,紧接着腰间一紧,后脑被一双微凉的手护住了,连刚抬到一半的手臂也被不由分说地抓了回去,护在肚腹之间。花盆脆然落地,耳边传来少年一声极清浅的闷哼,周围突然再次陷入安静。 柳筝头皮微微发着麻,是少年清瘦的长指正安抚般地揉她的后脑与后颈,如玉般的温凉触感顺着发根浸透过来。柳筝屏息想退离,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握在掌中。 察觉到她要退开的意图,宋砚才慢慢松了两手:“……抱歉。” 柳筝轻轻摇头,宋砚转过身,看着已经被手下人捆缚起来的曾婆,面无表情道:“公然袭击朝廷官员,依律当判流放。你有何仇何冤,都留到顺天府大牢里喊吧。” 曾婆这回也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了,哆哆嗦嗦地瘫倒在地,被人了拖下去。围观的人都不敢乱看戏了,生怕被牵连,赶紧各回各家。 “官爷,你背上……”柳筝指着宋砚背后那块被血迹洇湿了的衣衫,惊道,“怎么这么严重?” 王初翠也瞧见那片血迹了,“啊呀”惊叫一声,赶紧进屋找药箱。没想到曾婆一棍子下去竟打得这么重! 宋砚摇摇头:“不疼的。” 柳筝见他唇色略有些泛白,又往他身后看了看,那团血迹还在扩大,立刻探身喊隔壁小虎帮忙叫大夫去。 “官爷,先进来看看到底伤哪了吧。”柳筝握了他的手腕,拉他往屋里走。 宋砚没来得及拒绝,脚步已先跟她迈进屋中。柳筝打了盆清水来,宋砚被王初翠按坐在凳子上拆解上衣。拆到一半,王初翠惊得捂住嘴:“官,官爷,您这伤得也太重了!” 柳筝放下水盆要去看,手臂却被宋砚紧紧握住了。少年肤色偏冷白,指腹粉红,用力时手背和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更加明显。柳筝没忍住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自己的视线有多冒昧,想赶紧移开,移开时发现宋砚不知何时又红了耳廓。他拉着她的小臂,想让她在自己面前坐下,声音轻轻的:“别看了,有很多血……很恶心。” 他的力道不容抗拒,柳筝见王初翠在紧皱着眉头处理了,就依了他的话坐下。王初翠弄得手足无措:“官爷,你这是被谁拿鞭子抽的还是拿刀砍的吗?伤得太深太多了,还是把衣服脱下来吧,得一点一点清理。” 宋砚的脸更红了,柳筝想说还是一会儿让大夫处理得好,他却已点头答应了王初翠。宋砚抬手褪衣,柳筝起身欲要回避,被他再度握了手臂。少年仰视着她,眼睛晶亮,带着请求:“陪一陪我……我疼。” 柳筝回想起那一瞬间他将自己护在怀里的举动,坐了回去。其实她是无所谓的,主要是怕他自己会害羞得受不了。 宋砚一点一点脱了上衣,睫毛一阵乱眨。既然是他主动要求自己陪他的,柳筝没什么不敢看的。少年肌肉结实,线条流畅优美,有的地方透出了干净的淡粉色。不过伤疤不少,左臂有块齿状伤疤,左胸上方有枚黄豆大小的圆疤。 柳筝落下的目光如有实质,宋砚感到自己像是变成了一道等待她品评的菜,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王初翠拿剪子把浸透了血的纱布剪开,屏气慢慢地揭下来。有太多皮肉沾在纱布上了,王初翠不得不多使些力气,又不敢太用力。 宋砚抓着柳筝小臂的那只手没忍住上移了些,上身朝她微微倾去,额头与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柳筝忙去扶他的手肘,他脸上的红又浓了一层。宋砚轻哼了声:“……疼。” 柳筝听他哼得可怜,对王初翠道:“姥姥,轻一点。” 王初翠更加小心地给他揭纱布,但创面太大了,光是眼睛看着都觉得疼,弄得她连连摇头叹气,追问到底是怎么伤的。 宋砚已轻轻揽住了柳筝的胳膊,可怜兮兮地问她能不能帮自己擦一擦汗。柳筝起身去洗帕子,他的视线还巴巴地黏在她身上。 柳筝先给他擦了脸上的汗,少年灼热的吐息都喷惹在了她的指尖和手背上。柳筝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睛,也问究竟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宋砚垂眸不答。如果她知道是他的父亲和祖母打的,大概会像昨天听到他那些话一样被吓到吧。但他仍不愿对她说谎,只依赖地握了她的手腕道:“别问了。” 柳筝不问了,洗洗帕子给他擦脖子和胸口上的汗。 她动作轻柔,但没什么情意,这里沾一沾,那里擦一擦,只为擦汗而擦汗。宋砚竟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触碰,喉结来回滚动,看她的眼神也变了。他心底生出了别样的渴望,渴望她更多的触摸,理智告诉他这太无礼冒犯了。 终于把旧纱布弄下来了,王初翠开始给他上药。他们用的药虽然质量不算太差,但和金疮药自然是比不得的,一撒下去活像撒盐,伤口火辣辣的疼。宋砚又哼一声,难忍地将下巴搭上了柳筝的肩膀上,脸朝她轻轻靠着,呼吸紊乱:“好疼啊。” 柳筝正给他擦着汗,猝不及防被他环住了,连带着手里的帕子都按在了他炽热的胸口上。 门外响起敲门声,小虎喊道:“大夫来啦,婆婆快开门!” 15 第 15 章 柳筝顿觉指尖发烫,宋砚松了握她手臂的手,转而紧紧抓住桌角,偏着脸对她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柳筝起身洗帕子,搓了两下想起大夫还在外面,赶紧丢了帕子去开门。 王初翠一心给他上药,没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别样氛围。听见小虎喊大夫来了,她大松一口气,她一个人真弄不好这么严重的伤。 柳筝把大夫请进屋来,小虎跑在最前面,看到宋砚背上的伤时,也“啊”了声。柳筝这才看到宋砚背后纵横交错的可怖鞭痕。 宋砚默默不做声地将前面的衣服往上拉了拉,小虎跑到他面前,眨着眼睛问他不疼吗,怎么不哭。宋砚无奈地笑笑。 大夫眉头紧皱,把王初翠挥开,要重新再给他处理一遍。 柳筝倒了几杯茶给众人喝,宋砚抬手接茶时,她轻描淡写地问:“还要我陪着你吗?” 小虎惊异地看看她,又看看宋砚,大夫百忙之中瞄了他们一眼。 宋砚的眼睛不再乱眨,喘息也不凌乱了,手还紧抠着桌角。他听得出来她话里有若有若无的戏谑。 见他不语,柳筝打算先把外面没卖完的豆腐脑给处理了,卖是卖不掉了,一直搁外头晒着太阳要不了两个时辰就会被晒臭。刚走两步,身后传来少年难忍痛感的声音:“……要陪。” 柳筝有些意外,犹豫一下,坐回了他面前。宋砚没再伸手握她的手臂,也没再把脑袋往她身上靠了,只是眼神发黏地望着她。柳筝看着他手臂上越使力越凸得明显的青筋,不确定他方才的可怜相有几分真几分假。 王初翠问大夫这伤要不要紧,大夫给他重新包扎完了喝着茶道:“这不要紧那什么要紧?这伤有两天了吧,刚有愈合的迹象又被挤压开裂了,应该好好卧床休息才是,快别让他坐这了。我先开副药。” 王初翠忙领着大夫去铺前拿纸笔写方子,小虎也颠颠地跟过去了。宋砚起身重新整理衣服,柳筝看了眼铜盆里的血水和一旁剪下来的纱布,端起来想去倒了。刚从过道走过去,忽然听见后头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宋砚正撑着桌面,面色苍白地扶着额头,眉心紧蹙,薄唇紧抿,似乎极为痛苦。柳筝忙搁下铜盆去扶他,宋砚脚底摇晃两下,撞到了她怀里。 柳筝皱眉,他猛喘两口气,像溺水之人般拼命呼吸着,手握成拳轻抵在她肩膀上,勉强把自己从她身上撑开了。 “官爷,你怎么了?” 宋砚扶着桌子重新坐下,眼前的光忽明忽暗,唯有她清晰。他觉得难受,这种难受多年来都难以诉诸于口,此刻听到她的问话,他却生出掏心掏肝全说给她听的冲动。宋砚声音有点轻弱:“陪一陪我……筝筝。” 柳筝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但他这样子确实不像是装的,额头和鼻尖都在不断地往外渗汗,眼尾透出一抹浅淡的红,更显得脸色雪白。她只好扶着他的手臂,握了握他的腕子:“我没走,你怎么了?” “我害怕。” 柳筝仍不明白:“害怕什么?” 宋砚眼皮眨动得有些缓慢了:“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柳筝又疑心他是装的了。 宋砚添了句:“我冷。” “难道是发热了?”柳筝拿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和自己的比了比,倒是他的摸着要更凉一些。柳筝有些不悦道:“官爷,怎么能拿生病来开玩笑?趁大夫还没走,我再把他喊过来给你看看吧。” “我没事,不用看了。”宋砚一肚子的话都被柳筝不冷不热的态度顶了回去,他心口闷堵得厉害,勉强笑了笑道,“对不起,我总在你面前失态。我走吧。” “还是让大夫给你看看吧……” “不用的,我回府再看。”宋砚整理好自己刚才穿到一半的上衫,扶着墙慢慢往外走。 王初翠刚拿了药方过来,见他要走,赶忙问:“不再坐会儿吗?官爷,您看起来太虚弱了。” 宋砚轻轻摇头,柳筝从里面往外走出来,想叫住他劝劝,下一刻门口又出现了那几个黑衣人,他们接过王初翠给的药方后搀着他离开了。柳筝绞着刚才为他擦汗的帕子,倚着门往外看了一会儿。 小虎拉拉她的袖子:“柳姐姐,那个哥哥怎么跟小孩儿似的,我生病了都不用人陪的,他还叫你陪,真矫情。” 他拍拍胸口,扬着脑袋道:“还没我坚强呢。” 柳筝被他逗笑了:“那你刚才还问他怎么不哭?你受那么重的伤的话,能忍住不哭吗?” “我才不会那么没用被人打成那样呢……我要是伤得那么厉害了,柳姐姐会为我伤心吗?” “伤心呀,当然会伤心了。”柳筝从桌上端了盘点心给他,“来,多吃点,你要是饿瘦了,我也是会伤心的。” 小虎喜滋滋地吃起来,柳筝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再度看向宋砚离开的方向。他今天好像都没怎么吃东西,唯有她端给他的豆腐脑都吃完了。她收回视线,看到门口有一堆泥,泥里掺着花瓣花枝和碎瓷片。柳筝蹲下翻了翻,是一株开得正艳的粉芙蓉,芙蓉花瓣摔散了大半,几根枝茎也被踩折了,怕是活不了了。 柳筝是惜花之人,她仔细地把芙蓉捡起来,根须捋好,搁到一旁先放着,这才拿了簸箕扫地。扫着扫着她捡起其中一片碎瓷看了看,瓷釉细腻,敲之清脆,不是普通的瓷器。她想了想,还是找了个盒子,把碎瓷一片片捡起洗干净装进去。他可能原本是想把这个送给她的吧。柳筝不想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总不好就这么扫了扔院子里埋土,回头还是找个锔碗匠修修吧。更何况他还在自身受着重伤的情况下为她挡下了曾婆的那一棍子。 柳筝感觉得出来,宋砚内力深厚,功夫不低,为她挡那一下除了是想保护她外,应该还有他不能真对百姓动手的考量在。这下曾婆伤了他,彻底没了理不说,还犯了法,恐怕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柳筝拿着芙蓉花株,抱着木盒上楼了,挑了个颜色适宜的陶盆把芙蓉重新种下去,施点肥,放在光线好且避风的位置养着。弄好了正洗着手,楼下一阵骚动,似乎是王初翠在跟什么人说着话,骂骂咧咧的。柳筝下楼,看到曾三娘和她哥哥曾安手里提着抱着好多东西,站在门外冲王初翠摆笑脸道歉。见她下来了,曾三娘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曾安绷紧了面颊。 “柳娘子,是我们奶奶对不住你们,没事找事,搅了你们的生意不说还弄伤了贵人……这些都是我们的心意!还望你们能收下。”曾三娘不住地朝他们弯身鞠躬,哽咽道,“奶奶她年纪大了,那顺天府的地牢,就是个汉子进去也得轻一半出来,何况是她……求你们饶她这一回吧!” 曾安显得有些木讷,不停地把东西往她们家里推。略扫一眼,除了鸡鸭鱼肉外还有几匹上好的布匹。 王初翠两手叉着腰,阴阳怪气道:“哦哟哟,你们家那老婆子,见你哥哥往我们家送几回肉气得没昏死过去哦,次次拿这茬说我们家筝筝勾引他!你们还敢送呐?我们可不敢收!趁早给我拿远点,别到时候你奶死了都不肯放过我们,折寿得咧。” 曾安脸色几变,曾三娘脸上的笑也要挂不住了。她哀求地看向柳筝,柳筝垂头擦着手,避开了她的视线:“你们送礼也得送对地方,她搅了我们的生意根本不算什么事儿,毕竟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我们也没把她怎么样,对吧?” 柳筝抬眼看他们:“真受了伤的是宋官爷,定国公府的世子,你们要赔罪该找他去。” “你不是和他……” 柳筝瞥向说话的曾安:“我和他?我和他怎么了?不过认识了两天,没什么交集。你们难道指望我为她说话吗?我人微言轻,一个破卖豆腐的,名声在十里八街都臭开了,我的话能有多少分量?” “柳娘子,您千万别这么说!旁人不知道,我们却是知道的,您一向洁身自好,翻本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曾三娘赶紧道。 “既然你们知道,那就更能确定我和宋官爷确实没什么交情了吧?”柳筝福了福身,“慢走不送。” 随她话音落下,王初翠把门关上了。 吃了闭门羹,曾三娘嘴唇发抖,曾安脸色铁青。他们慢吞吞地拾起东西,久久没有离开。曾安声音低沉沉的:“死婆娘,装什么清高!亏得老子之前一个劲儿地讨好你,今天连个正眼都不给。还洁身自好……谁知道他们都在被子里滚过多少回了!狗男女。” “你闭嘴!”曾三娘怒瞪着他,“除了诋毁人家你还会说什么?我们来求人不代表我们就占了理。要怪就怪你,连个要死的老婆子都看不住!” 16 第 16 章 “你冲我发什么火?你都说是要死的老婆子了,还管她干嘛?让她在牢里自生自灭去!”曾安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提着东西就往回走,“娘的,省得浪费这些好东西!” 曾三娘快步跟上他:“她到底是我们亲奶奶!你见死不救也不怕遭报应!” “我遭报应?该遭报应的是她自己!” 门外声音渐远,王初翠“啧啧”两声:“作孽哦。” 柳筝喝了口茶,无所谓道:“不管他们。” 反正管也没用。别说她压根不打算原谅曾婆了,她刚才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她哪有能耐从官府手底下救人。 “三娘是个好姑娘,这个曾安,平时装得人模狗样的,打量我们在里头听不见是吧?嘴真脏!唉呀,要说这曾婆子,也是活该,我听蔡家媳妇说,这俩孩子的娘是被她害死的!仗着自己年轻时候杀猪宰羊养活了儿子了不起,娶个媳妇可劲儿地磋磨,怀着孕呢快临盆了,被她支使去河边洗衣服,哦哟,脚一滑跌进去啦,一尸两命哦,你说孩子怎么可能不恨她?”王初翠抓了把瓜子边嗑边说,“不光这个,三娘上头其实还有个姐姐曾二娘,小姑娘长得水灵水灵的,懂事得不得了,曾婆嫌她是个女孩儿,四五岁大就逮着骂她是个勾人的狐媚子。你说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那二娘呢?死了吗?” “死啦!曾家媳妇一死,曾婆整天撕着她的嘴说是被她克死的!小孩子哪能听得了这种话?数九寒天啊,半夜裹着单衣凿冰跳下去了。孩子丢了他们也不去找,还是人家捕鱼的给捞上来的,尸身泡发得不成样子了。岸边上,还放着她亲娘给她做的小绣鞋,小姑娘平时都舍不得穿的。” 柳筝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他们爹呢?” “爹?这世上有几个好爹!媳妇死了,二姑娘死了,街坊天天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他受不了拿钱跑了,带着一个寡妇跑的!听说是南下跑漕运去了,谁知道?你要说曾婆不容易嘛,她是不容易,十七八岁抱着孩子逃荒来的,硬生生靠自己攒下了家业,四五十岁又重操旧业养活了孙子孙女,可落得这个结局,她能怪得了谁啊?报应哦,报应得还是太轻了。” 柳筝若有所思,更不打算管别人家的闲事了。 又聊了会儿别的闲话,手里的瓜子磕完了,王初翠拍拍手上的灰拾掇东西,柳筝把地上的瓜子皮扫了倒院子里去,路过时看到了先前想倒却忘了倒的血水。血水散着淡淡的腥气,旧纱布还浸在里头。柳筝拿上花锄,在院子里挖个坑倒进去埋了。 想到宋砚临走时的样子,她总有点过意不去。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不曾经受人世间的苦楚,怎么会伤成那样呢? 冯策端着药在居竹院门外来回走动,急得不行。明明找他拿花的时候,主子还是一脸高兴的,怎么一回来就成这样了?门紧闭着不准开,也不吩咐人伺候。其实主子不算多内敛的人,从小若有什么烦心事,多少会跟他透露一点,只是有的话并不适合对他说。冯策既不能事事都问,也不能事事都不问,他还受着伤呢,多让人担心。 宋砚站在书案前,正在持笔习字。从小他刚会抓筷子的时候就会握笔了,一笔一划地练,早在习武之前指际就生了一层薄薄的茧。祖母很爱看他习字时的样子,说阿墨乖得不得了,是天底下最乖的小郎君。他讨厌写字,讨厌写道德文章,讨厌背经史子集,但他只要乖一点,娘亲的日子就能好过一点。 那时候娘亲还没被关到庄子里去,她住在国公府最偏僻的角落,院子里种满了竹子。从他记事起,娘就是那个谁都不认连亲生孩子都恨不得生吃了的疯子。她像个可怖的妖怪,所有人都不许他靠近。他们教导他百善孝为先,长大了一定要对祖母好啊。 宋砚小时候害怕祖母,比起会吃他的娘亲,她更像个妖怪。她总是不苟言笑地坐在堂中央,一手拨盘着佛珠,一手抓握着拐杖,背着光看着他。她说阿墨,行礼时腰不能太弯了,刘婆子听了,手里的棍子就会落到他的腰背上去;她说阿墨,坐下时下摆的衣褶一定要理好了,刘婆子听了,手里的棍子就会落到他的肚子上。打得并不算多疼,但实在太冷太冰了,她的每一句话都泛着寒气,连怀抱也毫无温度。 墨用干了,写到最后字迹淅淅沥沥。宋砚搁下笔,捂住了心口,那里又疼又痒,像旧伤在发作,也像新伤在愈合。 不知何时天渐渐昏暗了,浓厚的乌云裹挟着狂风涌来,闪电照亮了屋子。宋砚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乌云。 “爷,要下雨了,属下进来了啊!”冯策朝里喊了一声,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推门就进来了,看见他好端端地披衣坐在窗前,冯策松口气,放下药关上了窗,“爷,您快把药喝了吧。” “我不想喝。” 冯策苦口婆心:“您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喝个药还得属下哄呢。” “一点小伤而已,它自己能好。这药无非是补点气血,聊胜于无。” “真不喝?” “不喝。” “那属下可得禀报给老太太知道了啊,别忘了属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听老太太的令看护您。”冯策威胁似的把脚往外迈,刚迈到一半,外头炸了一道响雷,吓他一跳,差点来个平地摔。 宋砚笑了:“你以为你胆子比我大?” 冯策拍拍屁股站起来,一脸不高兴:“你还怕苦呢。” 宋砚无言,在他不容玩笑的目光下一口闷干了药汁,捂胸咳嗽起来,连吃了几个盐渍梅子嘴里都还在发苦。宋砚疲惫地倚着椅子道:“冯策,她好像一点都不喜欢我。” “啊,是吗?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您还缺人喜欢?” 宋砚沉默。 “刚才花姨娘来过了,带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我瞧着其中一个眼熟得很,一细想,不正是老太太最喜欢的那个丫头怀夕嘛。花姨娘想塞您院子里给您做通房呢。一听到世子两个字,俩姑娘羞得要不的,你说喜不喜欢你?” “赶出去,不许任何外人接近我。”宋砚脸色冷下来,“否则杀了。” “哪还用您交代,早被我赶走了,门都没能挨近。”冯策叹气,把药碗和果脯蜜饯都让人收下去,亲自给他整理着书案,“您别盯着柳娘子了吧,别说她不喜欢您了,就是喜欢,又能咋样呢,您敢娶可她敢嫁吗?” 宋砚默默看他来回收拾,良久道:“我会脱离侯府,再也不回来,从此我是我,我只是我。我爱一个人,能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爱我。” “那都是后话咯,留着你俩互诉衷肠的时候说。您要真的非她不可呢,不妨学一学怎么勾引她。” 宋砚眼神闪躲了一下,忍着羞耻问:“……怎么勾引?” 冯策嘿嘿笑:“最简单的,□□呗。” 宋砚移目看窗外,窗外竹林被大雨打得簌簌作响。他拢了拢衣衫:“诱过了。” 冯策瞪大眼睛:“啊?” 他随便说说的啊! “她没什么反应,我想她抱一抱我,她还很讨厌。”宋砚声音越来越轻,“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太难受……” 冯策擦了擦汗:“呃,您又见着血了?” 宋砚点头。 冯策认真想了想:“会不会是您的手段太低端了?没诱到点子上那不是白诱嘛。您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宋砚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那先搞清楚这个再说吧。还有啊,您不能总巴巴地去找她,得给自己留点余地,欲擒故纵您懂吗?” 宋砚又点头:“懂,武侯七擒七纵孟获,让他心服口服。” “咱就这么来,这几天您先安心养伤,别再去找她了。要学会若即若离,不然她得到了也不会珍惜。” “我见不到她,会想她的,我可不可以偷偷去看她?” 冯策无语:“就有这么喜欢吗?你好好养养伤能怎么样啊?” “你不明白。” 冯策在心里犯嘀咕,我当然不明白了,谁家爷会突然之间满脑子就这点事啊? 17 第 17 章 正要睡午觉呢,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王初翠赶紧去院子里收衣服,柳筝把花房几扇可能会吹进来雨的窗关了,只留了当中的两扇敞着,又提了小炉子放在旁边煮茶。她抱来小被子,在正对着窗外的摇椅上躺下,听着雨声睡觉。 睡醒后天还昏沉沉的,雨已经小了不少。微风卷着雨丝吹进来,吹乱了她脸颊上的碎发。柳筝伸伸懒腰,惬意地晃晃摇椅,给自己倒了杯热腾腾的茶。一杯下肚,有点热,她干脆下楼走动走动。 王初翠已经把豆子泡上了,正哼着曲儿绣鞋面,时不时拿针搔搔头皮。柳筝不喜欢这种费眼又费手的活计,见没什么事做,干脆抱了木盒,打算找东街巷的锔碗匠问问这东西还能不能修好。王初翠见她要出门,探着头连声交代路上小心别跌跤了,直到看她换好木屐撑伞走进雨幕里才收回视线。 京城的雨和江南的不同,雨里黏着尘土,没几步就溅脏了行人的裤脚或裙摆。路过何家时柳筝停了脚步,何家的门依然关得紧紧的,不露一丝空隙,只有两个扎着总角的小孩儿蹲在门口捏泥巴玩。井刚打好的时候,叶氏去她家洗过两回衣裳,之后就没怎么来了。自从不去清溪河后,柳筝很少有机会碰见她,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 愣个神的功夫,门突然开了,柳筝继续往前走,余光看见门内走出一个流里流气的陌生男人,男人瞥到她的身影后饶有兴味地打量她。柳筝拿伞挡着脸快步拐弯进了东街巷。 雨时小时大,柳筝一进锔碗匠的铺门,雨又下大了。柳筝把木盒打开给锔碗匠看,除了那只碎花盆外,还有几只破碗,分别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锔碗匠先把最大的那个布包拆开了,皱眉道:“碎得也太厉害了。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坯子啊,可惜可惜。娘子从哪儿买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柳筝笑笑:“师傅看这能修吗?” 锔碗匠捋捋胡子:“试试吧。过两天你来取,或者给个地点,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劳烦您了,我家在西街巷的柳氏水豆腐铺,就是陈家早食铺对面那家。进了西街巷,打前头一瞧就能瞧见。” “哦哦,那知道了。”锔碗匠多打量了她几眼,柳氏水豆腐铺啊,最近可出名着呢。他一一看过碎瓷后道:“其他几个小碗都不难钉,一个三文钱,这个东西不一般,得八钱银子。娘子确定要修?” 柳筝点头,留下姓名住址后撑伞走了。 走到拐角时,柳筝犹豫地停了脚步,怕会再遇上刚才在何家看到的男人。她直觉那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正踌躇着,耳边有人惊喜地唤了一声:“柳姑娘!” 柳筝转头,是也打着伞的小段师傅,隔着雨幕都能看见他脸上的激动与紧张。柳筝颔首:“小段师傅,今天去谁家看井?” “很近!就是你们对面的陈家。”小段师傅并肩和她往西街巷内走,“等看完了,我想买两块豆腐带走。” 柳筝顺势跟着他走,瞥了眼何家门口,那抹身影已经不见了,两个小孩儿还在玩泥巴。柳筝不动声色地松口气,继续和他寒暄着:“有空了带段师傅来我们家吃饭啊。” 难得她会对他说这么多话,小段师傅嘴快咧到耳朵根了,脚步都轻快起来。眼看快到陈家了,他停步低着头问:“柳姑娘,这两日常来找你的那位公子……他很喜欢吃你做的豆腐脑?” “是的吧。”柳筝眼睛看着家门口,雨越下越大,她裙摆快被溅湿了,只想赶快进屋,所以直接道,“不要多想,我就是个卖豆腐脑的。再会啊。” 小段师傅一脸惊喜,连连应声,目送她进了门。 进了陈家,小段师傅被陈嫂领着看院子场地。陈家的院子比柳家大不少,收拾得很齐整,但长草的地方不多,小段师傅摸摸踩踩看半天,勉强挑了个位置,说打是能打,但恐怕得挖至少五丈深。深一丈最少也得多交三两银子,陈大郎舍不得这个钱,啧嘴说要不别打了吧,被陈嫂一巴掌拍在了后脑上。 陈儒摇头晃脑地吟了句“贫贱夫妻百事哀”,睨着小段师傅问:“方才你是和柳娘子一起回来的?” 小段师傅懒得搭理他。 “我在楼上可全看见了。我劝你还是歇了那个心思吧,柳家的小娘子,估计要不了两天就会被抬进国公府做姨娘咯。” “不可能,柳姑娘刚才和我说了,她跟那位公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哼,人家敢说,你就敢信?”陈儒摆摆手往楼上走,“有句诗听过没?无情最是台城柳,她就是那个台城柳!” 小段师傅拿了陈家给的定金,提上王初翠给包的几块豆腐回家了,第二天段井匠便领着人来陈家打井了。街上仍是那几个人围着看热闹,只是少了曾婆的身影。听说曾安和曾三娘正到处走关系想把她弄出来,曾安和本地几个地痞流氓有点交情,照理说各处疏通疏通,不说能立即把人救出来吧,让她少受点罪还是可以的,但这回曾婆得罪的是正正经经的勋贵,就算国公府不发话,顺天府也不敢轻饶她。现在更没人敢说柳筝的坏话了。 段井匠和力工们基本每天都留在陈家吃饭,不过偶尔也会受王初翠的邀请去柳家坐坐,气得陈嫂翻白眼。看到她翻白眼,王初翠就得意得不得了。 花盆被锔碗匠修好送来了,修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不过有的裂缝实在难以修复,只能拿银线镶住,柳筝为这部分多付了二两银子。经柳筝精心养护,那株粉芙蓉竟也活了过来,开着半朵花,还在不断长着枝叶,柳筝把它重新移回了瓷盆。瓷盆是粉釉的,和花色相得益彰,瞧着确实比种在陶盆里好看。柳筝坐在摇椅上喝着茶欣赏,忽然意识到宋砚好像已经有三五日没来了。也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来。 宋砚正在竹林内舞剑。他背上的伤口还没能全部愈合,一挥剑就会牵涉到,流的汗渗进去,撕裂般的疼。冯策远远地躲着,眼见他剑锋愈发凌厉,杀气重重,忍不住一退再退,扯着嗓子喊:“世子爷,您歇歇吧!” 宋砚仍未停止,起转腾跃间竟以剑气瞬间斩折了数十根碗口粗的竹子。冯策不敢吭声了,片刻后宋砚慢慢走出一片狼藉的竹林,黑漆漆的眸子直盯着他:“欲擒故纵?” 冯策讷讷的:“嗯……就是诸葛七擒七纵孟获……让他心服口服。” “我不曾擒到她,怎么放了她?”宋砚冷嘲,“你乱教我。” 冯策心虚至极,偷偷擦汗:“也不算乱教吧……说不定,说不定柳娘子正想念着您呢?” “她几乎每天都和那个井匠说话,总对他笑……她不曾想过我。”宋砚语气虽还平静,眼睛里已涌现了一层浓浓的委屈,“她一定早把我忘记了……她每天会和那么多人来往,对那么多人笑,我对她而言,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要去见她,现在就要。” 他把剑丢给冯策,冯策慌忙去接,差点割了手,但也顾不得了,收了鞘就去追:“爷,您别冲动啊,好歹用了午食再去啊!” 话音还没落地,那道清瘦身影已在几个腾跃间消失在了他眼前。 今天王初翠一大早就出门买菜了,一到中午,不由分说地把段井匠他们招呼进了门,还特地给他们展示自己买的那只足有一怀抱大的西瓜,说先放井水里冰着,等吃完饭就杀了吃。段井匠他们虽然爱吃柳家的饭菜,但很多时候也不太好意思过去,毕竟主家是陈家,可实在招不住王初翠的热情,也招不住柳家的饭菜太好吃,最主要的,是他们之中还有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王初翠拾掇出来一桌饭菜后,众人都落了座,席间谈天说地。小段师傅捧着碗,吃一会儿停一会儿,总想和柳筝搭话,说陈家的井有多难打,还是她们院子里的土松些,挖起来不费力。柳筝笑笑,偶尔应话。吃完饭,王初翠当桌切了西瓜,瓤子红彤彤的,又脆又甜,众人付过饭钱,一手拿一块地往陈家去了,唯有小段师傅留在这,小口小口地吃着瓜,红着脸和她聊这聊那,西瓜汁水顺着指间往下淌,到胳膊肘了才滴下去,柳筝没忍住皱了眉。 其实她很不赞同王初翠总想把段井匠他们拉来家里吃饭的行径,钱不钱的无所谓,闲话不闲话的也无所谓,主要是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和闲人置气,又费时间又费精气神。 见柳筝不太想和他聊下去了,王初翠上前接了话头,问他们约莫着还得打几天。柳筝拿抹布擦桌子,擦着擦着,桌上映来一道熟悉的影子。她心口骤然一跳,回身看到了一袭靛蓝道袍,视线再往上移,才看到宋砚那双透着凌厉的眼睛。这双总对她含着笑意的眼睛正妒意腾腾地盯着小段师傅看。 18 第 18 章 王初翠惊喜地迎上去:“宋官爷,您好可好久没来啦!” 宋砚分了点眼神给她,笑了笑:“王姥姥。” 听到这称呼,王初翠受宠若惊,小段师傅三两口咬完西瓜瓤,不敢抬头。柳筝默默上前,福了福身:“官爷怎么忽然来了?” 宋砚只问小段师傅:“吃完了,还不打算走吗?” 小段师傅虽没抬眼,语气却不软:“我有些话想同柳姑娘说。” 宋砚敛眸,终于看向了柳筝,柳筝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他在气什么? 王初翠想插话,却听见宋砚语气轻软地道:“筝筝,我也想同你说话,好多话想同你说。” 柳筝抿唇,看向小段师傅。小段师傅泄气地丢下瓜皮,闷头去了对面陈家。 柳筝回身给宋砚倒茶:“官爷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你喜欢他吗?” 柳筝默默地把茶放下,把椅子搬给他。宋砚握着椅背却不落坐,追问:“有多喜欢?” “我没喜欢他,这只是邻里间的正常往来。官爷过来就只为问这个吗?” “当然不止。你有没有想我?” 柳筝被他问得想笑,抬头时却看到他迫切又小心的眼神。她把笑意压了回去。几天不见,他还是不懂委婉发问,也不懂男女之间的话锋,几个问题问出来,跟审犯人似的。不过他坦诚,她也不和他弄虚作假:“偶尔会想起,毕竟你的伤怪叫人担心的,姥姥还时常念叨你。官爷的伤怎么样了?” 宋砚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并不好,总是裂开,很疼。” 一直躲在房檐上的冯策听见这话恨不得出声怼他,这怪谁,谁叫你有事没事乱砍竹子的。 王初翠关切地问:“府里没给官爷再请个大夫看看吗?总这样不行的啊。” “没事,多疼几天,疼习惯就好了。” 王初翠不是滋味地叹口气。 柳筝想起厨房里还有几片西瓜,端了过来:“官爷,尝尝吧,很甜。” 宋砚放下杯盏,道谢后拈起一小块尝了尝,举止文雅干净。柳筝看了好一会儿,等他吃完了道:“我有个东西想请官爷看看。官爷随我来。” 宋砚立刻起身,柳筝颔首示意,往楼上走。宋砚立在楼梯口,不确定地问:“我可以上去吗?” 柳筝站在台阶上垂视他,能看到微暗的光线下少年白壁般的脖颈上正悄然滑动着喉结。她想起那日为他擦汗时他粗重的呼吸声。夏日炎炎,空气中透着灼热的黏腻。 柳筝笑道:“官爷别误会,楼上有个花房,我是想请你看看我的花。” 她才说完半句话,他就已提袍缓步上楼了,眼睛一直追寻着她的身影。 她今日穿着一袭浅青色的布裙,没什么繁复的花纹,却衬得她身姿轻盈如燕。走动间莹白的手臂在袖中忽闪忽现,像温凉的玉。宋砚喉结微动,想避开自己的视线,脑海中却已刻下了她柔曼纤细的腰肢,松松挽着的长发下弧度优美的脖颈。他一阶一阶上楼,十阶的距离变为五阶,变为三阶,一个拐角,她在他眼前消失了一瞬,下一刻他又踩住了她的影子。她连影子都那么好看,像一只自由的蝶。 上了楼,她停步转身,炽烈的阳光把她每根头发丝都照得像在发光。她一笑,光线中的浮尘跟着涌动:“官爷,还记得这株花吗?我把它养活了。” 她的手已经指过去了,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脸上。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和那些卑劣的男人好像没有什么分别,他对她有血与肉的烂俗欲念。这些日日夜夜,他总回味着拥她入怀的那个瞬间,总幻想那天她接受了他的请求,把他抱住,听他说很多很多的委屈和渴望……梦里想,醒了也想。现在只是看她一眼,那些难以启齿的卑劣念头都会统统发作。 “官爷?”柳筝又唤他一声,“你看呀。” 宋砚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是半朵盛开在阳光下的粉芙蓉。花瓣柔嫩,枝茎笔直,风吹进来,它就轻轻地晃动一下。宋砚的心也晃了一下。 他轻步走进她的房间,看她洒满阳光的小花房,小花房里有个垫着薄被的摇椅,摇椅旁有个煮茶的小炉子。炉子旁边还有个精致的小方桌,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罐子小玩意儿,琳琅满目。他轻了呼吸,轻了脚步,像怕惊扰了什么。他几乎能从这一片小小的、挤得容不下第二个人的空间里感受到她每个清晨与傍晚的静谧心境。 宋砚蹲下身,轻抚着这半朵芙蓉花的层层花瓣,想象她曾经轻柔地把它从脏土碎瓷中拨出来,又小心地把它移到盆内重新栽种,每日都欣赏地看着它,给它松土施肥。她爱它,每一次触碰与每一寸目光里一定都饱含爱意。 “官爷觉得怎么样?”柳筝俯身问,“把它带回去吧,我不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它是你的,不是我的。”宋砚起身,“我知道养活它有多不容易。何况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柳筝欣然地看着花,不再推辞了:“官爷出价多少,我买下它吧。” 宋砚落寞垂眸:“我不想和你谈银子。” 柳筝以为他觉得谈银子俗气,便倚着摇椅问:“那官爷想谈什么?” 宋砚张了张口,眼神坚定下来,脸却腾腾地红了:“想和你谈情。” 柳筝一愣,没忍住偏脸笑了。多尴尬的话,他竟能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想的话当然可以再谈别的。”宋砚赶紧补充,怕又把她吓跑了。 柳筝不笑了,静静地看着他。少年神仪明秀,立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太格格不入,像一尊被供起吃香火的神像。但柳筝向来是不信神佛菩萨,也不认为这世上真有神佛菩萨的。她想到那天他可怜地乱哼的样子,清楚地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小神仙。 不同于王初翠对权贵的恋慕,柳筝一向对权贵缺乏敬畏。因为没有这层敬畏在,她看宋砚和看这世上其他人都没有区别。一定要说有区别的话,就是他相貌太突出,确实令人见之难忘。 柳筝笑问:“官爷,你知道爱是求不来的吗?” 宋砚迷惘地点头:“……知道。” “那便是了。” 她简简单单四个字吐出来,却如重锤般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久久没有说话,柳筝抬眸看他,发现他红了眼眶,有层晶莹的雾笼罩在他的眼眸上。柳筝有一瞬间的不忍心,但她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如果实话伤人的话,真正伤人的便不是实话,是事实。 柳筝继续看花房内随微风轻晃的花草,鼻尖萦绕着花香茶香。她仍然是惬意的。 宋砚站在阴影处,痴惘地望着她。她的世界是阳光明媚的小花房,是养着缸莲又种着菜的小院子,是热闹繁华有着卖花声的市井。他的世界是个空荡荡的荒原,永远有绕在耳畔挥不去的送丧嚎哭声。他拼命想成为她世界的一部分,她笑着说,求是求不来的。 “求不来,便不求了吗?”宋砚声音微哑,偏头时眼角已经湿了,“总要有人一辈子都求而不得。” 柳筝不置可否:“那多痛苦。” “习惯就好了。” 柳筝沉默了一会儿。 “筝筝。” 柳筝回神看向他,他笑了下,突然道:“我的爱不脏的。” 宋砚缓步转身下楼,脚步声渐渐远了,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她面前。柳筝打开临街的那扇窗,看他从铺门出来,一步步走远,忽然又停下。她下意识以为他会抬头看过来,却发现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一个经不住孩子撒娇终于肯买下一根糖葫芦的妇人。直到那对母子走远了,他才慢慢地往前走。人群淹没了他的身影。 柳筝揪着一直藏在袖中没能递去的帕子,看向他刚才站着的位置。 他连个脚印也没留下。 冯策跟着宋砚走了一路,不敢开口说话。也不知道爷在楼上和柳娘子聊了什么,出来时竟然眼尾鼻尖都透着红。主子打从三岁起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上回被鞭子抽那么狠,侯爷逼着他哭,他也没掉一滴泪。柳娘子到底说了多伤他心的话? 宋砚一路乱走,直到发现周围行人越来越少,他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快走到京郊的那处庄子了。宋砚茫然停步,在就近的旌善亭内坐下了。他愣愣地看着旌善亭亭壁上张贴着的对拾金不昧之人和各府各县贞洁烈女的嘉奖告示。 冯策担心地在他身边坐下了:“世子爷,您想侯夫人了?” 宋砚眨眨眼:“想。” “柳娘子是不是说啥难听的话了啊?” “不难听,”宋砚揉捏着自己的指腹,上面有练剑磨的茧,也有习字磨的茧,摸着很扎手,“实话而已。” 冯策咯噔一下:“啥实话啊?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说出啥真知灼见,别她说啥您信啥啊!” 宋砚并不回答,像自言自语:“要是我死在娘的肚子里就好了,永远都做她的血肉。” 冯策紧张地搓搓膝盖:“您别这么说……如果侯夫人没疯,肯定会疼您爱您的。” “到底谁疯了……” 宋砚扶柱起身,又朝来时的方向走了。 王初翠也在问柳筝对宋砚说了什么。 “我说我对他没那个意思,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的。” 王初翠洗着碗碟的动作一停,思索道:“这么说清楚了也好。其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你和他没可能。听说不少人暗地里传你要被抬进国公府做妾了呢,呸!做妾?不可能的事儿。” “主要是我确实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柳筝坐在高脚凳上,手撑在两边,歪着头晃着腿看姥姥忙活,“要真是两情相悦,我倒乐意他做我的情郎,谁不爱和长得好看的人待一处?” 王初翠板起脸想说她荒唐,但板了没两息功夫,自己先笑了:“你是嘴上说得厉害,我不信你真对谁有了情意后还会甘愿只和他做一对有情人而已。” “不信就不信呗。穆姨从前说过,女子成亲跟把自己卖给了没什么区别,一辈人给个男人当牛做马,我觉得说得十分贴切。我好不容易被姥姥从花楼里买出来了,长大了反要再把自己卖出去吗?” “什么卖不卖的,说得多难听。虽然说,姥姥不反对你不成亲这事儿,但还是要跟你好好说叨说叨。这世上不是所有男的都不好!世上夫妻也并不全是怨侣。咱街上不就有对七老八十的夫妇?人家头发全白了还天天手挽着手唠嗑呢。还有你罗先生和顾官爷,俩人关系多好!生的俩孩子也是聪明伶俐招人疼的,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多好啊。我是想啊,你要是没遇见合适的,就不成亲,遇见了,那就抓住。实话跟你说,这两天段井匠还找我问你的意思呢。你觉得小段那孩子怎么样?” 柳筝来回晃着的腿一顿,直起腰:“小段师傅?” “嗯!” 柳筝摇头:“我不喜欢。” “我瞧他人不错啊,今年刚过二十岁的生辰,相貌周正,做事踏实认真,自己给自己攒了快百两的媳妇本了,家里还有三四十亩地和两间铺面、一间四合院。老两口子身体都康健着,段井匠你是接触了的,人随和得很,小段他娘也是个爱帮衬邻里的热心肠。最关键是段井匠说了,小段打十五岁起,好多人想跟他们家结亲呢,都是小段自己没看上,才拖到现在。人家对你的情意,你是看得真真的,有什么吃的好玩的,都要给你送些来。不说动不动心吧,你想想他是不是最合适的?” 柳筝莫名想到宋砚今天看小段师傅时几乎要射出刀子来的眼神,摇头笑了:“哪里合适了,我和他三两句都聊不开。他说话还爱绕弯子,心里别别扭扭的,什么都要人去猜,我要真跟他在一起了,岂不是要天天哄着捧着他?” “那也比陈儒和曾安好吧!一个满肚子酸腐气,一个面上老实心里阴狠,想到他们都对你有意思,我就心里怕得慌!” 柳筝挑眉:“你是怕我被人欺负,所以想方设法要撮合我跟他?这些天你总邀他们来家吃饭,也为的这个?” “不然你以为啊!老娘闲得没事儿干,放着自家豆腐不卖,殷殷勤勤地给人家做饭做菜,图他们那几文钱?你又不愿意找爹,等我哪天躺床上不能动弹了,别随便来个人就把你生吞活剥了吧。段家自身硬不说,手下带着十几个力工吃饭呢,一群人往前一站,谁敢惹他们的事?啧,还说呢,我这还没死呢,你看看曾婆再看看陈家那个!想想我就来气,要不是有宋官爷,你不得被流言蜚语淹死!” 柳筝不语,眼见王初翠洗出来的碗碟越堆越高了,她下凳从锅里舀开水来烫碗烫勺子。热气蒸腾,熏得人脸热,她又想起宋砚红了眼眶,眼中雾气蒙蒙的样子。 柳筝觉得自己是没道理去心疼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爷的,她要是心疼了那就是自己找不痛快,世上最惨的人她都在风月楼里见过了,瞎眼断腿掉胳膊,哪一个不比他的日子难过? 可是,实话实说,苦难怎么可以拿来比较,痛苦又何来高低之分呢。也正如姥姥所说,如果没有他,她还要承受那些莫须有的谩骂,处理那些时不时就来惹事的无赖。他帮了她,她拿几碗豆腐脑、几碗茶真就能还掉这份情吗?他还送了她一盆花,虽说经那一摔花与盆都跌了价,但那份情不曾跌过。 她今天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轻飘也太重了。 柳筝思忖着,脑海里闪回出他那天褪了衣服让王初翠处理伤口的情形。疼得想抱她又不敢,只抓着她的手臂不不放……他一向是知礼懂尊重的人,每次见她行礼想扶一扶,都不敢触碰她的手臂,和她说话时也只敢看她的脸。唯独那天他跌到了她怀里,手搭在她肩膀上,心脏咚咚咚几乎要跳出肋骨砸她身上来。她一直疑心那是他为了贴近自己装出的可怜样子,却忘了那伤触目惊心,真的很疼很疼,也忘了他唇色一直不如她见他第一面时红润。失血太多,是会眼前犯晕的。 柳筝把烫过的碗勺捞出来拿干布擦净放好,叹了口气。也许她应该先了解了解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再想想哪些实话能说,哪些实话不能说。不管伤人的是实话还是事实,伤了他的心就是伤了他的心。 “姥姥,他送我那盆花,我还什么好?” “他不肯收你的钱?想想也是,他怎么可能缺那点银子。” 柳筝再想到他说的那句“想和你谈情”,心里五味杂陈。一个人的真心不该被讥笑,她当时竟没忍住笑了。换谁被这么对待,都是会伤心的。柳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还是闷。她的确说错了话,该道歉的。 “别说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了,我还他什么好?”柳筝把碗筷都收进碗橱里,垂眸道,“我不想亏欠他。” 王初翠从她的话里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她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意味深长地打量她。柳筝被她看得不高兴了,皱眉喊道:“姥姥!” 王初翠撇嘴一笑:“我还是头回见你为着一个男人露出这种为难的表情。筝筝啊,和姥姥实话说了吧,你对宋官爷真的半分男女之情都没有吗?” “我是有点愧疚,两回都让他一脸难过地走了。” “愧疚?你以前又不是没拒绝过别人,没见你对谁都愧疚啊。” 柳筝哑口无言,半晌道:“但我不曾受过别人的惠,唯独这次,我承了他的情,又收了他的东西。我该还他一还。” 王初翠终于不逗她了,点头道:“依姥姥看呢,你得亲口问问他想要什么。咱们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有的好东西咱们想都想象不出来,随便送会贻笑大方的。” 柳筝都不敢说自己已经问过了,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与其问姥姥,还不如问罗先生呢……明天再去一趟顾府吧,正好也问问有没有小舅舅的消息,还有顾寻真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宋砚不骑马,也不坐马车,一路走回定国公府时,天地间已经暮色沉沉了。因为觉得疲惫,他径直回了居竹院,没去碧霞阁请安。秦老太太立刻叫来人问他一天都去了哪里,得知他负伤走了那么多路,心疼地直叹气。不过至少他没进那个庄子闯祸,也没去刑部惹事,难得他不请安一次,秦老太太也不会苛责,只让人把饭食和汤药一起端去居竹院。末了,她问宋津:“让花氏安排的事怎么样了,人还没送进去?” “冯策那小子一直拦着不让人进门……” “哼,他还敢拦我的人了?!别忘了,他也是我挑出来送到阿墨身边的!你回去告诉花氏,这事儿拿我的令去办,谁要违了她的话,就是违了我的令!” 戌牌时分,花氏领着两个袅袅娜娜的婢女站在了居竹院的院门前。 “真不是我想多管闲事,这回是老太太放的话,叫你们居竹院务必收下这两个丫头。”花姨娘面带笑容,让两个婢女站到前头来,“还不快见过你们冯爷,往后少不得让他照应你们呢。” 冯策寸步不让:“我家爷说了,此生不用女婢不收通房。花姨娘,还请您别为难我。” “冯爷啊,这哪是我为难你!我心里也犯着难呢……唉,难啊。”花姨娘嘴上这么喊,脸上却透着得意。难得老太太把她当个正经家里人安排事儿办,她隐约觉得自己这么些年辛苦下来,算是得到一小点儿认可了。 花姨娘把自己亲手调.教过的丫鬟时媚推到了最前头:“冯爷别急着拒绝嘛,你瞧这丫头,长得多俏啊,这身段一瞧就是个能生养的,可会伺候人了。先叫世子爷看过了再决定去留也不迟嘛。” 时媚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冯策,娇滴滴地福身行礼,声音甜得能掐出蜜来:“奴婢见过冯爷。” 冯策看也未看:“都是伺候主子的,行什么礼,别折了我的寿。” 花姨娘笑道:“时丫头是不太懂规矩,来,冯爷看看她,她你总认得吧?老太太最喜欢的怀夕丫头!从小就是最拔尖儿的那个,现在也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怀夕朝冯策微微颔首:“老太太交代了,叫我从此伺候世子爷……要比伺候她老人家时还尽心。” 花姨娘殷殷道:“冯爷,开开门吧。阿墨旧伤未愈,你还想让他再添新伤不成?” 冯策有了片刻迟疑。谁也不知道惹怒了秦老太太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趁他愣神,花姨娘朝两个婢女使了眼色,直接绕开他朝里走去,冯策立马阻拦,她扬高下巴喊道:“我奉的是老太太的口令,谁敢拦我?!冯策,别忘了你是老太太的人。你看不起我没什么,你敢不尊重老太太吗?” 冯策虎眼圆瞪,紧紧跟上,警告她别乱来。众人就这么一路你相持着过了前院。将到主屋门前时,主屋的门豁楞一声被踢开了,众人立刻噤声停步。 幽暗灯光下,门内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宋砚手里持着一柄半丈多长的重剑,看向花姨娘:“老太太的口令?” 花姨娘下意识往后退,两个丫头跪下了,朝宋砚叩首道:“奴婢见过世子爷。” 宋砚仍直视着花姨娘,步步走来,剑身反射雪白月光,寒意泠泠。 “爷,我拦了,没拦住……”冯策低声道。 宋砚已在那两个婢女面前停了脚步。 时媚看着眼前的云头靴,大胆地抬起那张如花般娇媚的脸:“爷,奴婢是奉……啊!” “砰”的一声,一个眨眼的瞬间宋砚手中的剑竟已深深插进了金砖地里,雪亮的剑身映着时媚那张惊惧的脸。只差一点点……就把她的鼻子削下来了。 时媚抖如筛糠,几乎要晕死过去,一旁的怀夕死死咬住下唇,才控制住不尖叫出声。 宋砚手一提拔出了剑:“滚。” 时媚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怀夕伸手把她捞起,低头后退,直到出了院子。花姨娘的脸色已经白了,色厉内荏道:“不,不是我非要往世子院里塞人,是老太太的令!您吓唬丫头们有什么用?没有她们,明儿还有会别人……” 宋砚没理会她,冷着一张脸,持剑往碧霞阁的方向走去。冯策彻底慌了,追上去:“爷,您拿着剑干什么?别冲动啊!” 宋砚停步,语气平淡:“冯策,你是我的人,还是她的人?” “属下当然是,是您的属下……” “那就不要拦我。” “您到底要干什么?我不能眼睁睁看您犯下大错!” “我没疯,我犯不了大错。可我快疯了。我如果疯了……”宋砚眼中出现了一抹迷茫,语气迟缓,“有什么关系,疯子的孩子,当然也该是疯子。” 宋砚继续往碧霞阁行去,不断有人想上前阻拦,都被他以剑挥退了。等他站到碧霞阁前时,身后已站满了府卫。宋津拎着长鞭蓄势待发,宋潭宋清宋河等人也站在一旁,紧张地盯着他。 碧霞阁的门紧闭着,里面无光无声,秦老太太早在一个时辰前歇下了。 冯策还想劝他:“主子,咱别置气了!这不过是件小事儿,您好好跟老太太说,老太太不会不答应的!” 宋砚不理他,轻轻喊了声:“祖母。” 里面无人应答。 宋津在后喝道:“你个忤逆的不孝子,把剑给我放下!夜半三更扰你祖母清梦,枉她如此疼你!给我回来!你回来,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当什么都没发生……”宋砚喉间哽塞,他苦笑了一下,“娘不愿意嫁你,要逃逃不掉,你们当什么都没发生。娘被绑在床上怀了我生下我,你们也当什么都没发生。娘病了,疯了,恨我,不要我,你们还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没法做到,我不是你们。” 宋砚看向冯策:“一件小事吗?多大的事算大事。我娘的命,哪有国公府的脸面大,是吧。” 冯策被他凄惨的目光看得哽咽了,低头不语。 夜风潇潇,鸢鸟悲啼,国公府除了碧霞阁外,已是灯火通明。宋砚背对着百十号持刀持枪的府卫和怒意满面的父亲,以剑劈开了碧霞阁的门。 门内,秦老太太正静沉沉地坐着,手里慢慢拨弄着佛珠,刘婆子秉着一豆烛灯站在她身后。烛火随风轻晃,幽幽照在秦老太太苍老的脸上,把她照得形如鬼魅。门破开的那一瞬,她抬眼看向门外的少年,月光照在他身,纵使他手里持着一柄杀气腾腾的太合重剑,也映得他干净如斯。他正恨恨地望着她,秦老太太恍惚了片刻。 她抿了唇:“阿墨,你要杀祖母吗?你忍得下心杀吗?” “我不杀你。” “那你要杀谁?” “杀那个事事都只能听你话的阿墨。” 秦老太太闭了闭眼,语气柔缓道:“好孩子,别闹了。冯策,你过来,说说你的小主子今儿是怎么了?” 冯策看看她,又看看宋砚,犹豫道:“爷不愿收那两个丫头入房……” “哦,这点小事。”秦老太太重新看向宋砚,“祖母知道你已经十七岁了,是大孩子了,不愿再事事都听祖母的了。花姨娘送的你不喜欢,回头你亲自去挑几个喜欢的好不好?这都有商有量的嘛。” 秦老太太想起他近日的行程,了然地笑笑:“你看上那个豆腐西施了对吧?祖母是不喜欢你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女子走得太近,但你要实在喜欢,祖母这么疼你,怎会不依你?择日便教人抬顶小轿迎她进府来,好不好?” “我不要。”宋砚直视她,“我谁也不要。我是我,你们是你们。秦有仪,我不是你的阿墨,是娘的阿墨,你没资格管我。” 秦老太太的表情崩了一瞬,她暗暗运气,才勉强保持冷静:“你一定要与我离心?” “我不要做你的阿墨。” 秦老太太站了起来:“你觉得我没资格管你,可你又有何资格不服我的管教?你吃的、穿的、学的,哪一样不是宋家的?当年我绑得了云韫素,今天就绑得了你!就像你说的,你娘是被绑着生下的你,你生来就是被我们绑着的,该被我们绑一辈子!宋津。” 宋津走上前来:“母亲。” “把他带回去,好好面壁思过,一个月不许出门。” “是。”宋津一挥手,府卫纷纷涌来。 宋砚回身,低声道:“冯策。” 冯策眉目一凛,颔首后一声口哨吹下,刹那间无数黑影从国公府四方涌来,持弩持箭高立屋檐之上。底下的府卫瞬间变了脸色,宋津大惊:“阿墨!” 宋砚以剑抵地,笑了笑:“真要杀起来吗?那第二天满城都会传遍国公府父子内斗互杀的丑闻。要杀吗?” 秦老太太气急大喊:“宋知墨,宋知墨!你到底在闹什么!我们国公府难道欠了你什么吗?你记住你姓宋,不姓云!” 宋砚背对着她,没应声。 秦老太太喊了半天,声嘶力竭。她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他们才是一家人,姓宋的一家人!为什么他总一心向外,为什么他这么恨这个家、恨他们?她哪一刻不是在为他考虑,哪一件事不是在为他做打算!她养坏了他……是太娇惯了吗? 秦老太太摆了摆颤抖着的手,宋津抿唇,让府卫们都退下。秦老太太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那么短,他的影子却被拉得那么长,长得已经和她的影子融到一块了。她轻声问:“阿墨,可以让那些人都退下了吗?非得把祖母逼死在你面前吗?” 他的影子一点一点从她的影子中抽离,投在院中的无数黑影也随他的举动悄然退回了暗处。他的影子跨过门槛,离她越来越远。走时他只说了一句:“别再管着我了,我是我,你们是你们。” 我是我,你们是你们。秦老太太无声地笑起来,一家人,为何要分彼此? 再度回到居竹院时,已是亥时时分,居竹院内外已形同两个世界,国公府的府卫与宋砚的暗卫仍在暗中对峙着。宋砚遣退仆从,在窗前望着月亮坐了一会儿。渐渐地,他感觉全身脱力,整个人蜷缩在了地上。 惨白的月光笼盖着他,凌乱的发盖着他的脸。宋砚睁着眼睛,从袖中摸出那根已快被磨秃的簪子,摸索着对准了自己左胸上的小小圆疤。 他一点一点往里按,痛感使他清醒,血气使他晕眩。他抱紧自己,呢喃着:“娘亲,阿墨的爱不脏的……别不要阿墨。娘亲,娘亲,求你爱一爱阿墨……阿墨想你。” 19 第 19 章 窗外鸟雀啁啾,柳筝翻个身,猛地意识到外头太阳竟已高高挂起了。她忙坐起身,边披衣服边下楼,走到楼梯口往外一望,王初翠已经把豆腐脑给搬到外头去了,正招呼着客人说今儿只做了一桶,先到者先得。 没想到早起这么多年了,自己还会有起得这么迟的时候。柳筝上楼换衣服,随手挽挽头发,下楼去院子里打水洗漱,顺便把衣服也给洗了。收拾完了,她过去帮王初翠打豆腐脑,埋怨地问:“怎么不叫我起来?” “看你睡那么香,姥姥哪里忍心哦。”王初翠戳戳她软绵绵的脸颊,“还困不啦,要是还困,再上去睡会儿,反正要卖完了。” 柳筝揉揉眼睛:“不睡了,再睡中午晚上就睡不着了。今天我想去趟顾府,有些事儿想问问罗先生。” “好,不着急,一会儿我给你做些点心带上,你罗先生最爱吃我做的蛋黄酥饼了,这回多做点。” “嗯,上回带的都不够罗先生吃的。” “她还爱吃就好。”王初翠笑眯了眼。 卖完了豆腐,柳筝坐在铺前算了会儿账,算一会儿就发一会儿呆。今天宋砚仍没有来。 想想也是……她都说了那样的话,但凡是有点自尊的人,都不会再来了。柳筝一想起就忍不住叹气,捋捋头发开始收拾要带去顾府的东西。 下午柳筝拿着花笺顺利地进了顾府,管家婆子引她进了院子,罗净秋早在亭中等候了,一见到她立刻起身相迎。柳筝行礼:“罗先生午好。” “午好午好,王婆婆身体怎么样了?” “药早停了,没什么要紧的了,康健着呢。先生,这是姥姥做的点心,您尝尝。” 一通寒暄后,柳筝把自己最近和宋砚的接触说了,两人一道顺着回廊走,回廊之外的草埔上有几只丹顶鹤正闲庭信步地扇动着羽翅。 “原来他是心悦于你……怪不得我先前叫人去查,完全没查出他跟西街巷能有什么关联,你顾师丈还疑心会不会是你当年的事引人注意了,忙叫人去了一趟苏州府检查事情首尾,派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提到这个,柳筝默然垂眸:“这些年我总麻烦您和师丈,真是过意不去。” 罗净秋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道:“你在我这和寻真没有分别,都是我的女儿,何来麻烦不麻烦一说?这丫头不知道又跟她你师爷在哪儿逗留了,说是这个月入京,马上进七月了,还没个影迹。嘴上说着想我了,我看是压根没半点想头!哪里比得上你,不论在哪都会记得给我递信递花笺。” 柳筝笑道:“她还是那么贪玩。顾师兄今年不回来了吗?” “你还不知道他?一心想做跟你师爷一样的游侠,整天想着除暴安良,京城哪容得下他。上回来信都是两个月前了,说要留在湖广剿匪。唉,男大不中留,随他去吧。” 两人笑了一阵,坐下一起喝茶。罗净秋拿出珍藏的江南凤团雀舌芽茶命人沏了,柳筝开了王初翠给她准备的食盒,拿出几样精巧点心来。闲聊了一会儿,柳筝问自己到底还宋砚什么礼合适。 罗净秋也从她的问话里感觉到了不一般,笑盈盈地问:“你和他都到这一步了?” 柳筝愣了愣,旋即笑了:“回个礼而已呀,先生。而且我确实喜欢那盆花,毕竟是自己亲手救活的。” 柳筝犹豫着把那天为宋砚治伤,昨日她对他说什么求不求的事一并说了,提了自己的疑问:“按理说他身份尊贵,武功高强,等闲三五人难近他身,怎会受那么重的鞭伤?家里罚的吗?也罚得太狠了……他并不像是会犯大错的人。” 罗净秋点点头,感慨道:“这事听着匪夷所思,但放在这些个大族人家身上,又觉得寻常了。更匪夷所思的,你连想都想不到。听说昨晚上国公府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有人看到里面亮了许多火把,到底是在捉贼呢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刚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其实,你们小时候应该见过面呢。” 柳筝微惊:“我和他?这十几年来我不是在应天府就是在苏州府,我和他怎么可能会见过面?” “还记得你姥爷死的第二年春天,你来吴江县县衙小住的那段时间吗?” “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回在先生家小住,每天都跟顾师兄和寻真一起读书习武,闲了就一起爬树爬假山打弹弓,还摘过桑葚抓过兔子……我没玩得那么开心过,这辈子也忘不了。” 罗净秋也因她的话回忆起了从前,再看她,已跟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了,不禁面露欣慰。如今的柳筝干净明媚,独立温柔,有着对生活最平凡也最难得的热情,和十一年前那个目光漠然的小女孩儿截然不同。 罗净秋挥退了仆从,这才轻声道:“你师丈是顾萱的远亲,这你知道的。那时章鹤刚当上宋砚的老师,宋砚求了他一件事,说要给他母亲治病。定国公府是何等勋贵,什么样的太医请不到?后来他多番追问,才知道是……疯病。” 柳筝心绪百转,暗暗握紧了杯盏。 罗净秋继续道:“也是巧,正好吴江县有个能治心疾的名医,多番安排后,国公府决定带侯夫人去吴江县诊治。一直以来,国公府都对外说侯夫人是自难产后褥病难愈,不能见风,所以只能待在后宅中无法见客。要不是那年顾家托了你师丈暗中周旋此事,我们也不可能听到这点风声……也就是那年,定国侯和小世子在我们县衙内暂住了一二日,也不知道后来结果怎么样,反正他们没在吴江县待太久就回去了。” 柳筝脑海里浮现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们那时住在县衙后院的厢房里?先生和师丈都不许我们靠近半步,说免得惊扰了贵人。顾师兄闲不住,拉着我和寻真爬墙,非要看看才从京城来的贵人长什么样,结果,我们那时候太小了,墙头都骑不稳……院里站了个凶神恶煞的军爷,张嘴一吼就把我们吓得从墙头跌下去了。事后先生罚我们抄书,每个人把千字文抄了十五遍,抄完手酸了半个月。” “当时那个军爷,就是冯策的舅舅,随老定国公上过战场立过功的刘千户。冯策是他们的小辈中最出色的一个,长得和刘千户很像,十岁就被秦老夫人选了给小世子做随身护卫,所以上回你一说黑脸煞神,我就猜到了。” 柳筝心情复杂,半晌无言。 罗净秋扯回正题:“你要说还他什么礼,这我也给不出什么好建议。别的往来也就罢了,这是你们私人间的事,几分情几分意,得你自己揣摩。” 天黑之前,柳筝坐上顾府安排的马车回家了。临到清溪河时,柳筝先下了车,托车夫先帮她把先生送她的东西搬回家里去,自己则走到清溪河附近散心。一段时间没过来,河中央已开了几朵粉白莲花,莲叶层叠。有船夫正撑着长长的船竿过河回家。 柳筝走了一会儿,看到桥边站了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果然是何家媳妇叶氏。柳筝上前同她问好,叶氏呆呆地点头,脸上挂着两串泪痕。柳筝关切地问她怎么了,为何近日都没再去她们家坐坐,叶氏连连摇头,推说得回去做饭就转身离开了。走了没两步,叶氏回头,欲言又止道:“柳姑娘近日最好别总单独出门了,眼见这天都要黑了,不安全。再会啊。” 柳筝望望河面上的夕阳倒影,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闲逛好一会儿了,赶紧往家走,怕姥姥等急了会胡思乱想。 走在路上时柳筝还在回想罗净秋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久远的画面。那时他们三个骑在墙上往院子里看,除了看到一个黑脸军爷外,还看到了一个坐在桌前看书的小孩子……贵人们离开时,他们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们出门坐上马车,也看到了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孩子。他长什么样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脸圆圆的,总是不言不语,坐姿、走姿都和他们三个野惯了的孩子不一样,举手投足都很好看。 宋砚的举手投足也很好看。记忆中的小小身影渐渐和少年的影子重叠,柳筝内心唏嘘。 到了家门前,柳筝抬手推门,门却被人从里栓住了,她连拍几下喊姥姥,门栓一动,门开了,王初翠面色凝重地把她往里一拉,示意她别吭声,又把门拴住了。柳筝惊疑不定地地转过身,却看到了两眼含泪的冯策。 “你怎么在这?” 冯策哽咽,示意她跟上。柳筝脚步沉重地跟他走进客房,看到了蜷缩在床角,身上血迹斑斑的少年。柳筝的心脏骤然收缩了一下。 “柳姑娘,我真不知道该带主子去找谁了……”冯策哽咽着道,“从昨晚开始主子他既不传唤人,也不主动开门,我以为他是累了,直到中午没忍住推门进去,才发现主子倒在地上,心口,心口插了那个……” 柳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宋砚右手紧握着一根沾满了血的银簪。柳筝忙问:“有人刺杀他?谁?还没找大夫给他看诊吗?” 冯策不停摇头:“他自己刺的,那根发簪是侯夫人的……” 冯策觉得自己快说不下去了,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我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去找大夫了,但主子不肯让外人近身,谁都不肯,连之前常给他看诊的两位太医也不肯,还总喊冷,掰着嘴灌药都灌不进去。他从小一闻见血气、看到血色就这样,但已经很久没反应这么严重过了。” 就是在刑部审案的时候,最激烈的反应也只是不停干呕、眼前昏黑、无力起身而已。 柳筝觉得大脑一片混沌,冯策还在说着:“我知道爷是想侯夫人了,他整天整夜地想她,可我不能带他去见她,一旦见面……别的地方,我只能想到大长公主府和章府,但他们除了传唤太医,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 王初翠急得不行:“军爷你这话说的,我们连太医都传唤不到啊,我,我们能怎么办?” 冯策一脸希冀地望着柳筝:“柳姑娘,您能不能陪一陪主子?什么都不用做!您就握握他的手,跟他说说话好不好?他是太伤心了,具体伤心什么,我虽不清楚,但大概有点儿症结在柳姑娘这吧……” 柳筝抿唇,昨天带他去花房时发生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没想到她自认为没什么的话于他而言会是如此沉重。 王初翠打来了热水,拿来了药箱,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是觉得宋砚缩在床上的样子让她看了难过。她是失去过两个孩子的母亲,最见不得这世上有孩子受苦。冯策跟她一起出去,守在了门外。 柳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拿巾帕在热水里洗了洗,坐到床沿上,轻轻推了推宋砚的肩膀。 少年乌浓的眉眼动了动,仍没有睁开的迹象。 柳筝叠好巾帕,回想冯策的话。他闻见血气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所以那天他的的确确不是装的,是真的很难受才撞到了她…… 柳筝去握他的右手腕,他手臂绷得死紧,根本拿不起来。她又看他紧握簪子的十指,已经用力到发白发僵了。柳筝以指腹在他腕骨上轻轻磨了磨,轻声唤道:“宋官爷,醒一醒。” 宋砚没反应。 柳筝想了想,唤他:“宋砚?” 还是没反应。 柳筝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话。他说她不想与她们太生分,所以不希望她总叫他官爷,想听她唤他的表字或小名。他的表字……柳筝记不清了,小名还隐约记得。 柳筝一手抚着他绷紧的腕骨,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胳膊:“……阿墨?” 他纤长的睫毛猛颤了一下,柳筝忽然有了信心,小幅度地推他:“阿墨,阿墨,你醒一醒。” 宋砚动了动干燥起皮的唇,气息微微地喊了什么。柳筝凑近了一些,什么也没听见,只听到他沉闷迟缓的呼吸声。 柳筝怕他一直把簪子握那么紧到后面手会失去知觉,一边叫他阿墨,一边拿热水巾给他揉搓右手,洗去了簪子上和他指缝间的血迹。柳筝小心翼翼地抠掰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把簪子抽了出来。银簪质地软,已经被他握得变了形。簪尖秃得厉害,一看就知道被摩挲过无数次。 柳筝拿布把簪子包好放到一边,担心地看向宋砚的胸口,再一抬眸,猝不及防地和少年黑亮晶润的眼睛对上了。柳筝呼吸微屏,他缓慢地眨了下眼,默默地看着她,眼神中有几分茫然,似乎在思索她是谁。 柳筝笑了笑:“你醒了。” 宋砚仍是眨眼,眼睛里掬着光,两手无措地抱着自己:“好冷。” 柳筝探身去摸他的额头,他下意识要躲,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后又不躲了,乖乖地望着她。她一动,他黑黢黢的瞳仁也跟着转动。 好像是有些发烫。柳筝想开门让冯策进来照顾他,刚迈出脚步,手腕被他拽住了。 “阿墨好冷,不要走。” “我去给你端药来……” “不要喝药。”宋砚痛苦地皱了眉,收紧力道,一定要把她拉回来,眼尾越来越红,一遍遍道:“不要喝,不要喝……” 柳筝只好坐回去,洗了热水巾给他盖在额头上。他努力抬着眼睛想看她在自己头上放了什么,但怎么都看不见。他又看向她,努力地把她往自己怀里拉。她不肯动,他鼻尖透出了红:“你为什么不愿意抱我?” 柳筝本要挣开他手的,被他这么骤然一问,忘了使力。她躲开视线,告诉自己不能跟一个病人较真,他现在似乎有点神志不清。 宋砚不停地拉着她,最后抬起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揽住了她的腰,把她轻轻抱到了怀里。柳筝被迫压在他胸膛上,听到了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脸朝她的脸贴了过来,柳筝想躲开,他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后脑,低喃道:“好疼……” 柳筝想到他背上的伤,立刻撑着他胸膛想起来,少年哼了哼,仍不肯松开两臂。柳筝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按在了他左胸上的伤处,指尖已有些湿黏了。她赶紧移开手,转而扶他的肩膀,想将他扶坐起来:“疼你还按着我……” 他太重了,他不想起的话,她根本抱不起来他。 宋砚攀着她的手臂不松,眼睛里含了雾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晶莹。他可怜地问:“你别讨厌我,行不行。” 她推推他:“你认得我是谁吗?” “筝筝,你是筝筝。”宋砚望着她,“筝筝别讨厌我。” 柳筝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道:“我没讨厌你,你能不能自己坐起来?” “好疼,好难受,好难过。我坐不起来。”宋砚还搂着她的手臂,想抱着她的手臂重新蜷缩起来,“我要死了,再也起不来了。” 柳筝无奈,觉得他在撒娇耍无赖。过了一会儿看他脸色实在不太好,柳筝放柔了声音问:“你饿不饿?” 宋砚拿脸贪恋地蹭她软凉如玉的手腕内侧:“我给你吃,我把自己给你吃。你吃掉我吧。” 这什么跟什么……她拽他:“快起来吧。” 宋砚还是不起来,他唇瓣没有血色,之前粉润的指腹也发着白。没多久他又闭上了眼,痛苦地皱着眉,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字句。柳筝怀疑他是不是发热把脑子烧糊涂了,那该找大夫来才对,她能有什么办法。可他昏睡着还抱紧她手臂不松,她根本推不开。柳筝再次凑近他,听见他断断续续地道:“娘亲……轻点吃阿墨,轻一点……” 柳筝内心一震,想起了今天在顾府听到的那些话。侯夫人到底是怎么疯的,怎么个疯法?难不成是要吃人么…… 考虑到他胸前背后的伤,柳筝到底不忍心看他就这么躺着,便努力地扳过他的肩膀,先把他的上半身抬起一点,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又迅速地把大迎枕垫在了他身后。他个子高,肩膀又宽,不知道天天吃的什么东西,看着瘦实则重得很,柳筝脸快埋他胸口去了,努力地抬着下巴,才勉强够到他的肩膀。还好她胳膊有力,不然怕是能被压折。 她想把他放到迎枕上靠着,怀里的少年却哼哼两声又把她搂紧了,嫌冷似的往她身上靠:“别不要我,筝筝。” 他冷,可柳筝嫌热,大热天的贴在一起汗直往下滴。她不想抱着他了,把他往外推着:“你不松开我我怎么给你敷药?” 她拍拍他的脸:“阿墨,你听话点。” 宋砚僵了僵,慢慢松了手。他半睁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看起来比刚才还要虚弱。 柳筝想叫姥姥进来帮忙的,但是看看自己身上被他弄到的血迹,又觉得此时此刻这情形他们两个都挺狼狈。她忍了忍,决定先自己动手帮他把前胸的伤给处理了,免得继续流血,背上的就让冯策来吧。 柳筝往下摸索他的衣带,没摸几下,指尖突然一烫,他皱着眉埋怨般地哼喘了一声,柳筝一怔,立刻移开手往后退,拿起巾帕把手擦了好几遍。 20 第 20 章 柳筝连连调整呼吸,终于感觉心跳正常了些。再回头看,宋砚正一脸无辜地靠坐在迎枕上,努力睁大眼睛看她。见她不说话,他迷茫地问:“又不肯吃我了?” 柳筝把手擦干,以手作扇往脸上扇了扇风,屋里太闷热了。柳筝指指他腰下:“自己解开,不然我没法给你上药。” 宋砚低头看了看,脸如火般烧了起来。他握住衣带结,慢吞吞地解着。 柳筝把冯策给的那些药和纱布都端到床头柜子上,准备一会儿用。天色越来越黑了,一盏灯不够,她又点了三盏,分别放在几个角落里,屋里顿时亮了许多。等她重新回到床边时,他已经把衣带解开了,但还抓着两边衣襟不肯松。 柳筝要把他的手拿开,他忽然郑重地握了她的手腕:“筝筝。” “嗯?” 他把她的手往自己的伤处按,也不管那里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我的爱不脏,你摸一摸,不脏。” 他越说越难过,鼻音浓起来:“你爱一爱我吧,我什么都给你,随便你怎么待我,你爱一爱我。” 柳筝手指微蜷,想收回来,但他抓得太紧了。她知道他还在为昨天的谈话难过……柳筝被他弄得愧疚了,看了他一会儿,主动抱了抱他,拍拍他的肩胛道:“别难过了。” 柳筝不擅长安慰人,有些话在她心底徘徊数遍,才能犹豫着说出来:“这世上当然有许多人爱你,你不用求谁。” 一被她抱住,宋砚就不敢动了。他轻轻地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她的温度,舍不得松手。他从她僵硬的哄拍中渐渐平静下来:“你爱我吗?” 柳筝当然不,她不可能会像他这样轻易地爱一个人。如果不是他病得可怜,以及确实对他怀有愧疚之心,柳筝是不可能照顾他这么好半天的。 柳筝模棱两可地道:“好,你受伤了,先让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了吧。” “好伤心,好伤心,我要伤心得死掉了。”宋砚松开她的手了,自己捂着心口道,“好疼,好疼。” “快别按了,越按越疼。”柳筝抓住他的手,他想躲,她忍不住凶了语气,“不许动!” 宋砚看着她,松开了手。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眼神有多委屈,柳筝躲着他的目光,直接上手把他的上衫剥了。他真乖乖地不动了,任由自己跟个荔枝似的被她剥得干净。他难忍害羞,偏头把脸藏进迎枕里去了。 柳筝本还严肃地给他清理伤口,被他弄得想笑,不晓得的还以为她要违背他的意愿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呢。那回清醒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害羞? 柳筝收了笑,把油灯端来,映着他的胸膛细观伤口。簪子够秃,插得不算太深,但是一直没人能给他上药,他又一直使着力蜷缩身体或是不管不顾地乱动乱按,才一直止不了血。柳筝看他一眼,解了自己的荷包拿出一块糖,掐着他的两颊迫他张嘴,把糖塞了进去:“有点疼,你忍着点。” 宋砚含着糖,听话地点头。 柳筝用虎口半圈住他的伤口,拿来新帕子把周围的血擦掉,再用棉帕子蘸了一点白酒,轻柔地来回擦碰伤处。宋砚胸腹间的肌肉几度绷紧,难抑地扶住了她一边肩膀,又怕伤了她,只把手握成拳按着。柳筝小时候没少受伤,对处理伤口这套有经验,只要不是太严重的都敢清理,但此刻莫名也有点紧张了。她把荷包丢给他:“自己拿着吃。” 她继续埋头给他敷药,敷完了找纱布缠上。他背上原先缠的那些柳筝也给剪下来了,稍微看了看,那些鞭伤除了有小部分开裂外,大部分都结痂掉痂了,不再触目惊心,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全。 处理得差不多了,柳筝松口气,下床洗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头发。再回头看宋砚已经把她荷包里那几颗糖都吃完了,两颊鼓鼓的。她朝外面喊:“姥姥,端些吃的来吧。” 门立刻开了,冯策冲到宋砚面前,看到他这状态,脚步赶紧刹停,眉心突突跳了两下。王初翠见柳筝没什么事,宋砚的伤也给处理好了,拍拍她肩膀让她休息去,喂饭喂药的事交给她和冯策就好。柳筝觉得这屋里热得难受,确实不想多呆了,抬步就要走。 “别走,筝筝,别走。”宋砚可怜地唤她,“我好疼。” 冯策尴尬地挡在他们之间:“柳娘子放心过去吧,主子现在就是有点不清醒……交给我就行!” 柳筝不敢回头,赶紧让姥姥掩着她走了。出了门,隐约能听到宋砚在里头固执地喊着什么,冯策苦口婆心地劝这劝那。柳筝去厨房看了看,两口大灶上都烧了水。柳筝一桶热一桶凉地往水房搬,准备洗澡。 匆匆洗完澡换完衣服,柳筝裹着头发上楼了。姥姥早已为她关好门窗点好驱蚊虫的香了,柳筝热得不行,开了窗关上纱窗,拿着团扇不停地扇。扇了一会儿她嫌风小,又换了柄大蒲扇继续扇。 她发觉自己心跳快得有点不正常,摸摸脸,脸也热,兴许是刚才洗澡被热水蒸的。柳筝来回走动,对着光看了看手,瞬间想到这双手刚才几乎把宋砚摸了个遍。宋砚他……柳筝咬咬唇,用力攥了攥手心,想把指尖被烫到的那一瞬间从自己记忆中摒除掉,但越想摒除,那一幕反倒越清晰了。 柳筝对着窗猛吸一口气,外头的蝉鸣还在聒噪地叫着,叫得人心里烦糟糟的。 王初翠在下面喊她:“筝筝,筝筝啊,你还是下来一趟吧……” “怎么了?”柳筝立刻探身问。 “他不肯喝药!没想到宋官爷平时威武,病起来比小孩子还难哄,冯军爷都没办法了。” 柳筝下楼,到客房门前时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推开进去。冯策端着药,就差跪下来求他喝了,宋砚抱着迎枕看也不看。听到开门声,宋砚眼前亮了亮:“筝筝……” 柳筝默默走上前:“他怎么不喝?” “主子从小就怕苦,平时都拖着不愿意喝,好几回把药偷偷倒了骗我说喝完了。”冯策把药端给柳筝,不太好意思道,“柳娘子,您帮个忙吧,他现在只听您的话。” 柳筝看了眼黑糊糊的药汁,又看看宋砚,问冯策:“他这情况……是娘胎里带的顽疾吗?每回发病都这样?” “不是不是,三岁以后才这样的,也不是次次都跟小孩儿似的耍赖。这两天,他受的刺激有点儿大。”冯策不好把主子跟家里闹翻的事说出来,委婉道,“柳娘子就把他当成个孩子暂时哄一哄吧,哄完就别理他了,喝完药睡一觉,应该明天就能正常了。” “那正常以后,今天发生了什么他自己还记得吗?” “应该记得吧……咳,反正到时候丢脸的是他自己,柳娘子你别挂心上就行。” 王初翠摇头笑:“宋官爷的脸皮比姑娘家还薄,等明儿他想起来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嘛。” 冯策可劲儿地挠头,尴尬得恨不得把自己后脑勺挠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还不如直接把他敲晕丢给太医诊治算了…… 柳筝坐到床边,直接把药递到宋砚嘴边:“喝完。” 宋砚委屈地看看药,又看看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喝?” “喝了没用,我好疼,一直疼。”宋砚无助地按上左胸,“我再乖你们都不爱我也不要我,我想死掉,反正都是要死的。 “你要是不喝……我就把你卖了。”柳筝威胁道,“喝不喝?” 宋砚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揪了她的袖子,一遍遍确认般地看着她:“说爱我好不好,骗一骗我也行。我很好骗。” 冯策急声打断:“主子,你说什么呢……” “你喝我就说,不喝我不说。”柳筝把快凉透的药碗往他身前又推了推,“喝不喝?” 宋砚捧住碗,不说胡话了,眼睛紧盯着柳筝,眨都不眨一下,抬手把药汁喝得一滴不剩。他把药碗还给她,小心地晃她肩膀:“说你爱阿墨……求求你了。” 柳筝把碗放到一边,本来想拿开他的手直接转身走的,要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袖子被他攥得死紧。 再回头看他的脸,他好像要哭出来了,眼睛水汪汪的,鼻尖和两颊都泛着红。不甚明朗的光线下,看着更像一个被骗得一肚子委屈的孩子了。 柳筝张张口,难得红了脸。她看看王初翠,王初翠躲开了她的视线,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筝很难启齿,宋砚加大力道,把她拉了回去。他像只猫像只狗一样趴在她肩膀上:“阿墨求你了,筝筝,求求你……爱一爱我,爱一爱我。” 柳筝偏脸想避开他,却无意间看见了他左胳膊上的齿状疤痕。她摸了摸问:“这是谁咬的?” “娘亲咬的。”宋砚伸手轻捧住她的侧颈,“你想咬也可以咬,我给你咬。” 柳筝垂眸,回过脸来看他,看到了他被灯光拉长的睫影。他的耳朵就在她唇边。 21 三合一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1 三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第 22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2 第 2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第 23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3 第 2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第 24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4 第 2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 25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5 第 2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 26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6 第 2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第 27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7 第 2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第 28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8 第 2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第 29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29 第 2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第 30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30 第 3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第 31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31 第 3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第 32 章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32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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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62 番外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3 番外4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63 番外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4 番外5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64 番外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5 番外6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65 番外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6 番外7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66 番外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7 番外8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67 番外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