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 1 01 薛错的爹娘是东陆神州有名的剑修,剑仙君无畏和龙威剑主薛真真。 两人都忙。 所以薛错一年见真真十二次,四年见君无畏两次。 今天夜色降临之后,薛真真回来考薛错的剑术。 天空中月亮独明,没有一颗星星。在黑压压的剑冢里,有一个小小的阵法。 阵法中央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梳着冲天揪,白白胖胖,狡黠可爱,正是薛错。 薛错的考试要求是能挥剑一千下。 但薛错并未领悟剑意,那把龙威剑打造的仿品对小孩来说太沉太冷,比薛错还高,薛错只挥了四百五十五次,便抬不起胳膊。 薛真真恨铁不成钢,举棍呵斥。 “抬起来!” “好好,但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娘。” 薛错鼓足力气,剑却平地生根,动也不动,薛真真发怒,抽他屁股:“你为何会抬不起来?” 薛错被打得跳了下,捂着屁股愁眉苦脸:“娘,我才六岁。” 薛真真疾言厉色:“我六岁的时候已经进入灵虚境界,你却如此废物!我看你就是不想学,并不是学不会!” 不等薛错辩解,薛真真便单方面惩罚薛错,把薛错拎到了剑冢,四周凄凉黝黑,枯骨荒坟,罡风十分剧烈。 薛真真把薛错扔在坟堆里:“你在此好好的用心参悟。” “是。” 薛真真要走,薛错连忙迈着小短腿追上去:“娘!” 薛真真神色平淡:“你害怕了?” 薛错松开手,环顾四周,略有几分强颜欢笑:“不害怕啊,我怎么会害怕,但是娘,这个阵眼它牢固不牢固……” 薛真真冷冷:“不会死。” 薛错松了一口气,坐在阵法中央:“那娘走吧!” 母亲神色稍霁:“好好修炼,争取突破,别想着偷懒。” 薛错点头如捣蒜,薛真真这才离去,剑冢只留下薛错一个。 四周无人,薛错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瘫倒在地:“好累啊。” 好在早知道娘这几天回来,他早有准备,薛错枕着后脑勺,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人书,摆上一碟瓜子,随后翘起二郎腿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剑冢是门派的禁地之一,并不十分安全,时有弟子在附近失踪,多半是被剑灵杀了。 此时剑冢阴影处,黑色的灰烬慢慢聚拢,变成一道白色的影子,影子越来越近,朝阵法走过去,变成白衣的道士。 他朝薛错挥挥手,薛错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皱着小脸,左右看了眼黑漆漆的坟地,呐呐:“你和我说话麽?” 白衣道士微笑,从怀里掏出来几个草编的蚂蚱,还有一些桂花糖。 薛错心里嘀咕:仁兄,你有没有想过,你大晚上从坟堆里跑出来,怎么可能是人呢? 白衣道士见薛错不理,便收回小零食,掀开衣摆在薛错对面坐下来。 薛错见此情景,掏出几沓驱邪符纸,在阵法周围贴了一圈,最后一张郑重的贴在道士面前。 “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白衣青年:…… 他轻微的哼了声,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薛错趴在地上看书,偶尔无聊便偷看他,白衣青年用灵气变出一只只小动物,围着他转圈圈。 薛错呿了声:小把戏。 手却没忍住,偷偷摸毛茸茸,但他光摸,脚底生根绝不出阵法。 白衣道士等啊等,终于等得脸色越来越臭,忍无可忍的站起身,好像一个被白嫖欺骗的少男,黑着脸要走。 薛错放下书,端着瓜子碟依依不舍的送别:“哥哥,再玩一会儿嘛。” 白衣青年表情微微扭曲,忽然一笑,朝薛错勾了勾手指。 薛错犹豫了片刻,稍稍往光壁挪了一小步。 “那个,你生前是天一门的哪位师兄麽?” 白衣青年微笑,在薛错凑近的时候,他的脖子后忽然伸出一柄雪白的剑,一只青黑色的手握着剑柄,嗖的割掉了白衣青年的头颅。 无头的尸体站立着,喷出如注鲜血。 薛错因为离得近了,被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脸。 “哇!” 那柄剑嘲笑一般颤抖,青黑色的鬼手制造出各种幻象砍杀。 激烈的剑气引起了连锁反应,剑冢里黑色的余烬越来越多,一柄柄剑苏醒,制造出剑冢主人生前遭遇过的幻象。 剑冢哀嚎恸哭。那微弱的阵法在激荡的剑气中,竟然层层皲裂,仿佛摔碎了似的。 剑意铺面而来。 薛错吓得不轻,扔了零食,抄起小木剑,一边撒符纸,一边蹦哒:“你别过来,我可不怕你!” 忽地。 黑暗中响起一声似笛似笙的轻鸣,剑冢中种种恐怖的声音骤然平息。 万剑俱寂。 一双手把满地打滚的薛错抱起来,薛错受了惊吓,死死抓着对方的衣襟。 君无畏托卜卦仙子算出薛错的位置,才知道薛错竟然被他娘丢到了剑冢。 这里是神虚境界弟子的参悟之地,薛错才刚刚筑境…… 薛错认出君无畏,瞬间安静如鸡。 因为君无畏常年闭关,二人没有见过几次,并不亲近。 走出剑冢时,君无畏的袖子被拉了拉,他低下头,薛错小声:“那个,我还没有领悟到什么。” 君无畏停下脚步:“你想留下吗?” 薛错立刻摇头似拨浪鼓。 远处遁来一缕流光,流光追着一把雪白的剑,剑上有一只青黑色的手,拼命的逃窜。 但最终没有跑得了,被流光一抽,啪叽摔在君无畏面前。 君无畏侧目看了一眼,流光归鞘,发出轻快的剑鸣。 薛错:“那柄邪剑!” 君无畏垂眸。 青黑色的大手瑟瑟发抖,握着雪剑从地上爬起来,五根手指弯下中间三指,大拇指和小指翘起,比出一个微笑。 明明只有五根手指,却硬是让人看出了六分讨好,四分谄媚的味道。 剑仙气息渊渟岳峙,身形高大伟岸:“我把这柄雪剑送你做礼物。” 薛错脸皮薄,害臊道:“您太客气了,但是来都来了,也行。” 雪剑听到自己要被送人,还是那个狗怂的小崽子,立刻挣扎起飞,宁死不屈。 君无畏的佩剑轻鸣,剑气将剑冢内一块坚硬无比的洗剑石切成了细丝。 雪剑静止片刻。 忽然轻盈的弯下锋利的剑尖,青黑大手,也化成了五指剑穗,柔弱的漂浮,手指剑穗拋了个媚眼,欲语还休。 薛错眼睛圆溜溜:“爹,它弯了!” 2 02 君无畏带着薛回了流明峰。 峰顶种着许多不老松,还有一片碧蓝的镜湖,周围不生花草,没有灵兽。 薛真真厉声:“废物,滚回不老林练剑。” 薛错蔫蔫的从云头跳下来,雪剑丧眉搭眼的飘在他身后。 路过会友堂,薛错往里看了一眼,里面仙气飘飘,霞光道道。 母亲和父亲进去,居然坐在下首,最上面是一个戴着紫金白玉冠的道人,旁边坐着灵光寺的大师傅,背葫芦的大汉,玩弄银蛇的女人,还有些妖里妖气的家伙。 薛错还要再看,手臂上缠绕着银蛇的女人察觉窥探,朝这里看了一眼。 雪剑上的剑穗登时化作青黑大手,提起薛错御剑而去。 速度之快,犹如闪电。 薛错被疾风吹的脸皮狂甩,稚嫩的脸蛋也仿佛松动了几分,一人一剑狂飙到镜湖边的不老林。 薛错咚咚滚了几圈,艰难的站起来就开始掏符咒,雪剑警铃大作,左窜右挡。 薛错脚踏流云步,小手并指一抛,天女散花一般飞出符纸:“困!” 三十二张白色符纸吸入旋风般的灵气,组成群星蔽月的道象,将上下左右的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雪剑上的青色大手左右支绌,干脆恶向胆边生,一道剑光破了符纸,朝着薛错冲来。 薛错哇啊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雪剑被剑仙君无畏‘提点’,清楚这小子跟脚深,招惹不起,但它毕竟是柄邪剑,安能让薛错一个小娃娃欺负,于是追着薛错暴打。 薛错被抽了好几下屁股,掏出一张请神符:“你……你别逼我!小道爷我可是号称流明峰小符神!” 雪剑上的青黑大手蹦蹦哒哒,嘲笑的翘着手指。 薛错嗖嗖嗖飞出三张蓝符,树林间顿时响起磅礴河流的激荡之音。 雪剑所在的空间隐隐扭曲,显露出无边无际的大泽之景,然而让雪剑忌惮的不是小孩画的道象,而是那大泽之水隐约幻化出的一个女子。 大泽之神? 青黑大手瞬间不蹦哒了。 薛错还不知道,见雪剑被困住,叉腰笑道:“邪剑,怕了吧,这可是我夜观大泽参悟出来的。” 雪剑嗡了一声,青黑大手骑在剑柄上,冲破桎梏,直直向薛错飞来。 薛错:“……” 他扭头就跑。 一刻钟后。 雪剑悠闲的从不老林里飞出来,剑上挑着薛错。 青黑色的大手懒洋洋的翘着手指,把薛错扔在草地上,剑身悬在半空,大手变成剑穗修行去了。 薛错打不过就认怂:“剑叔?” 薛错伸手揪了揪剑穗,雪剑反手抽他屁股。 “嗷。” 树林里安静下来。 薛错叫了好几声剑叔,雪剑不搭理他,薛错便垂头丧气,自己练了一会儿剑,但一无所得。 他烦闷的把剑扔到草地上,开始坐在湖边发呆。 镜湖安静的像一面镜子,薛错实在无聊,趴在湖边翻一本破破烂烂的道书,看样子是本《符术入门》 哦,原来流明峰小符神还没入门。 学了一会儿,薛错失了兴趣,便码了两个石头堆作玩伴。 雪剑不是很爱搭理薛错,薛错惹不动它,就跑去湖里炸鱼,动静还不小。 雪剑第三次被炸鱼的湖水泼到,忍无可忍,追着薛错,青黑色的无情铁手在他的小屁股蛋上留下了红彤彤的指痕。 薛错抽抽搭搭,把炸鱼的符纸交出来:“没了。” 雪剑嗡鸣,青黑色大手敲了敲薛错,薛错瞪大眼:“剑叔,真的没了。” 青黑色大手静止了一会儿,捡起石头,捏成拳头,接着手一扬,粉末纷飞。 薛错哭丧着脸:“还……有几小张。” 没收了薛错的爆雷符之后,雪剑得到了暂时的安宁,但是太安宁了,也有一点问题。 这么长时间不老林里只有薛错一个人,这娃娃一天天的自言自语,除了和石头就是和大树玩,不会出问题吗? “剑叔!” 雪剑懒洋洋的飞过去。 薛错玩的一身泥,却很是自信:“你看,我用不老松的松针给你做了一只左手剑穗,这样你就不孤单了。” 雪剑静止了一会儿,青黑色大手也静止了。 薛错:“剑叔?” 雪剑嗡了一声,慢慢地降低高度,青黑色的大手接过薛错手里的松针剑穗,和自己放到一起,刚好凑成左右手。 不老松是上古异种,自身带有天然的道纹和灵气,棵棵相当于神虚境界的高手,薛错薅下来的松针凝聚着不老松的精华,慢慢孕育,是可以养出灵智的,不晓得他怎么搞到的。 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意,雪剑许久没有感受到纯粹的善意了。 青绿色生机昂昂的剑穗和腐朽邪气的青黑色在一起,有和谐诡异的美感。 青黑色大手摸了摸松针剑穗的手指,摸着摸着,青黑色大手僵硬了。 突然,青黑色大手掐住薛错的脸蛋,使劲拧了拧。 雪剑啪啪的抽薛错的屁股 薛错哇哇大叫:“剑叔,我又不知道你喜欢女手还是男手!” 半晌后,薛错抽抽搭搭,跟着雪剑到了不老林边。 薛错小嘴还在叭叭:“剑叔,娘罚我一日挥剑一千次,不准我出去玩,而且这里有禁制,出不去。” 雪剑上的大手敲了敲剑柄,把薛错提起来,嗖的一声穿过禁制。 薛错嘴巴里呼啦啦灌风,却兴奋的大叫。 雪剑被他的精神感染,有点上头,冲出了流明峰,朝着天穹飞去。 薛错给自己挂了几张御风符,兴奋得两只手翅膀似的扑腾:“剑叔,天上好漂亮啊!” 雪剑得意的嗡鸣一声。 铛! 铛! 铛! 正逢卯时,问道钟敲响,低回的钟声在山谷中回荡。 放眼望去,一座座奇峰高山伫立在晨霭和云霞间,仙鹤飞舞,云鸟翱翔,熠熠灵光覆盖方圆数百里。 天一门受群峰拱卫,山峰高耸,仿佛一柄利刃直插云海,恒亘天地之间。 山谷之外是一片片水波浩淼的大泽,硕大无朋的天鲸飞跃,异兽出水,片片芦花如云似雾,如雪纷飞,美不胜收。 薛错小嘴张得圆溜溜的,看的入神,周身灵气翻涌,形起深沉雄壮的道韵。 雪剑嗡了声,懒懒的悬在他头顶护法。 周围山川和云雾里,借着霞光参悟的人和灵物不知凡几,这般雄伟壮阔的自然之韵,傻子也能参悟一二。 是以薛错并未引起别人注意。 雪剑懒洋洋瞥了一眼,想看看薛错参悟到了什么道韵。 唔,江海潮生,碧波万里。 这小子有大泽女神的福源嘛,云霞薜帷,金乌出海…… 金乌? 雪剑剑身一颤,围绕着薛错的玄妙道象渐渐凝成了一道影子。 虚影极淡极淡,跪坐在红日轮中,身形英伟,身缠不灭烈阳,气息古老晦涩,他并未睁开眼,偷觑道象的雪剑却感觉自己瞬间踏入了滔天火海。 无数灿金色的烈焰腾起巨大火红的翅膀,仿佛千百万只新生的雏鸟,旋转着,高歌着,不顾一切的向前飞去。 雪剑剑身通红,摇摇欲坠。 好在那道韵一闪而过,并未凝成实质的道象。 薛错失望的睁开眼:“咦,剑叔,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雪剑静止片刻,灵性有气无力的嗡了声。 这小子天赋不坏,比他主人活着的时候就差一点点了。 雪剑颤颤巍巍,浑身烫的吓人,拎着薛错,正准备从云端降落去湖水里降温,忽有一朵白云飘了过来。 “道友。” 云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身穿紫色衣衫,是个面色古板的老嬷嬷,小的十一二岁,眉目灵秀,神情却古板好似泥塑。 老嬷嬷看着挂在剑上的薛错,明显有些吃惊。 薛错歪头:“大娘。” 雪剑比薛错讲究,把薛错从剑上丢下去,凝了朵薄薄的灵气托住他,好让他看起来别那么丢人。 薛错摔了个屁股墩,这几天饱受摧残的臀部一震,顿时呲牙咧嘴。 老嬷嬷沉默片刻,目光中微有嫌弃,已经失去了结交之心,敷衍的打哈哈:“老身看到此处道象甚为奇异,没想到是少年英才,小道友,年少有为啊。” 薛错从没被夸过,很是高兴:“真的?你等等,我找个符纸,你能再说一遍吗?我收录下来听。” 老嬷嬷:“?” 雪剑忍无可忍的在薛错屁股上拍了一下,制止丢人行为,薛错气哭:“好烫!你干什么!你今天不能再打我屁股了,都肿了!” 雪剑气到嗡嗡变成了震动。 “噗。” 跟在老嬷嬷身后的少年忍不住弯了弯眼睛,这一笑,云霞灿烂,但被老嬷嬷一看,少年又扯平嘴角,恢复了泥塑似的沉静,对薛错拱手:“小道友,失礼了。” 薛错连忙拱拱手:“哦,没事,我叫薛错,你叫什么?” 少年被薛错笨拙的动作逗的弯了弯眼睛,他看了老嬷嬷一眼,老嬷嬷轻微摇头,少年便敛了神色:“我叫任殊。” 雪剑戳了戳薛错,大手抓着薛错的后领,示意他该走了。 3 03 一人一剑飞到大泽边,薛错欢呼一声,甩开鞋光脚丫子玩水,在泥坑里跳来跳去。 雪剑沉入湖里降温。 薛错玩到一半,看到田埂上有个戴蓑笠的小姑娘,小姑娘挑着一个担子,前面是水,后边是个小孩。 小孩四五岁,手里拿着根小竹条:“小母马小母马,快走,快走!” 竹条抽到姑娘又瘦又黑的小腿,小姑娘身形晃了晃,哎呦一声,连人带桶摔到田里。 小孩跌倒了,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喊:“娘,娘,姐姐摔我!” 姑娘比小男孩大上四五岁,整个人晒得又黑又红,又要捡挑子又要捡孩子。 小男孩抓着姐姐的手,狠咬了一口:“你摔我!” 姑娘眉宇间涌出吃痛的神色,却一声不吭,拉着弟弟想把他拉起来,弟弟坐在地上叨叨腿,死活不动:“不起不起,你摔我,我就不起来!” 姑娘红了眼:“你起来!” 弟弟扔了个泥巴团,姐姐躲闪不及,正中面部,眼睛顿时被土茬子糊住,弟弟拍手大笑:“姐姐是笨蛋。” 姐姐勉力擦干净脸,牙齿咬的咯咯响。 “姐姐,你的水瓢。” 田埂上爬上来一个浑身泥巴点的小孩,光着脚丫,一身白肉,眼睛弯弯的讨人喜欢。 姑娘愣了下,才从薛错手里接过水瓢,默默把桶扶起来。 薛错问:“姐姐,你知道这儿哪里小鱼多吗?” 姑娘还没说话,坐在地上的小孩先叫起来,扒着姑娘的裤脚:“你是谁,打哪里来的?不准和我姐姐说话,不然我叫我爹打她!” 薛错目露凶光,双手叉腰,还没说话,姑娘强先打断了话头,把薛错拉到一边,从桶里剩的水里舀出半瓢,默默递给他。 薛错只觉心头一暖,接过水瓢,咕嘟咕嘟,喝了个肚皮圆。 “姐姐真好!” 小男孩哇哇大叫:“不准你们说话,不准你们说话。” 姐姐忍了又忍,面色一沉,嘭的摔了水瓢:“你鬼叫什么?我就是个奴隶,我还不能和人说话了,你告,你尽管去告,干脆也像小妹那样,把我丢在水缸里溺死,你就得了好了!” 小男孩一下子震住,呆呆的看着姐姐。 姑娘砰砰扶起水桶,挑在肩上,扭头僵硬的擦了擦脸:“小弟弟,大泽里有吃人的鱼,危险的很,我姐姐便是被吃了,你别在水边玩,回家去吧。” 说完挑桶走了,小男孩狠狠地瞪了薛错一眼,紧跟着姑娘跑去。 薛错小手做喇叭:“姐姐再见。” 姑娘头也不回。 薛错挠挠头,心里觉得不太对,有点郁闷的朝前走,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水边。 薛错从储物戒里掏出玉笔,白符,测了方位时间,正打算写点爆雷符,忽然察觉到灵力波动。 他掏出小木剑,回过头,一个有些许腥味,身穿淡蓝色衣衫的男人站在薛错身后。 男人道:“哪里来的小孩,看起来白白胖胖怪香的,一定很好吃。” 薛错左右看了眼,叱道:“你是什么人?” 男人捋了捋头发,洒然一笑,牙齿参差不齐:“小孩,我乃青藻洞一宝真人,你要不要拜我为师,我可以授你长生秘术,从此极乐逍遥。” 薛错沉默片刻,好心道:“叔叔,你说这话要不要先照照镜子啊。” 一宝真人笑容微僵,面色渐沉,瞬间从和善到目露凶光,变化出巨大怪鱼的头:“竖子无理!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劝你速速把储物戒交出来,让你得个好死!” 薛错赶忙掏兜:“我给给给。” 一宝真人:“……” 干脆利落得让一宝真人半信半疑。 就在这时,远处遁来一缕剑光,发出鸣镝之音。 薛错气势顿时一震,甩开木剑,飞出两张白色爆雷符,凶神恶煞:“给我炸!” 一宝真人袍袖一荡,疾退几步,却发现那符箓压根没有灵气,那鬼头鬼脑的小子借机溜开八丈远。 “岂有此理,你诈我!” 他怒不可遏,大手一挥,道法如海,顷刻之间就要把薛错淹死。 薛错:“剑叔!” 雪剑破空而来,挥出一道剑气破开水幕,一宝真人脸色剧变,吞了戒指,头也不回的跳进大泽,消失的无影无踪。 薛错被道法余波波及,摔了个狗吃屎,他爬起来,雪剑停在他头顶,青黑色大手蹦哒着看了看,没发现哪儿摔坏了,又变得无精打采。 他现在还烫着呢。 薛错拧干衣服,揉眼睛:“剑叔,那个怪真人把我的戒指抢走了。” 雪剑有气无力的嗡了声,青黑色大手戳了戳薛错的脑门,抓住薛错后领。 薛错赶紧摆手:“剑叔,等我写几张符。” 雪剑嗡了声,有些不耐烦,大手用力戳薛错的脑门,又拍拍剑柄。 薛错捂着头,比大拇指:“剑叔道法高,但男儿当自强,剑叔是流明峰第一邪剑,我流明峰小符神屈居第二,哪有小的不出手,大的先上的。” 雪剑嗡了声,围着薛错转了圈。 青黑色大手掐了掐薛错的脸,变成了剑穗,整柄剑静止不动。 薛错赶紧从另一个戒指里掏出桌椅板凳,符纸朱砂,目聚神光,心正意凝,聚精会神的画起他最近刚参悟出的金乌爆雷符。 玉笔生出一点火光。 随着薛错稚嫩的笔触,光芒越来越亮,薛错浑然不觉,等他写完,玉笔的笔头已经融化了,手中的爆雷符更是热的烫手。 薛错吃惊,挠挠头:“好像有点不一样,算了,不管了。” 他收了器具:“剑叔,走!” 雪剑嗡了声,青黑色大手抓住薛错,循着薛错的感应,腾空而去。 那一宝真人水遁千里,见无人追来,才偷偷绕回洞府。 一路上越想越气,化作一条巨大的怪鱼,连吃了几条渔船,方才偃旗息鼓。 那些大船都有修士阵法,他可不敢啃,小船虽然肉少也柴,但风险极小。 一宝真人摆摆尾巴,钻进青藻之中修行。 雪剑提着薛错,在茫茫大泽上飞行。 四周水波泛泛,潮气四生,湖底下隐隐约约的游过巨大的黑影,看的薛错胆战心惊。 他感应着储物戒的方位越来越近,那是一处水流平缓的地方,水底下绿油油的,长着一片百十米高的青藻。 薛错停下来:“就是这。” “小道友。” 大泽上掠来一朵白云,薛错看见云上的人,连忙挥手:“咦,任殊哥哥,这么巧?” 云上还有古板的紫衣婆婆,任殊背着手,气质出尘,表情古板似泥塑,但薛错还是听出了一丝关心:“小道友,大泽凶险,你在这儿做什么?” 薛错回答:“我来抓鱼,你呢?也来抓鱼吗?” 紫衣婆婆瞪了薛错一眼,挡在少年面前:“我们是来降妖除魔的,你到别处去玩,莫耽误我家少……少爷的事。” 薛错眉毛一竖:“你这大娘真是奇怪,既然修了道,又哪来的少爷主子?这是修的什么道法?二来你叫任殊哥哥主子,既是主子,你老抢他的话,你又修得什么道?” 紫衣婆婆脸上的褶子气开一半,未及发作,任殊便拦住她,淡淡:“婆婆,你动怒了。” 紫衣婆婆表情一滞,默默然。 薛错伸手:“任殊哥哥,我能到你这朵云上来吗?” 任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表情仍然木然,拉着薛错把他带到云上。 薛错伸手刨了刨,哼哧哼哧,一朵白云刨成两个,紫衣婆婆踩一小朵,他和任殊踩一小朵。 “你过来,我和你说。” 紫衣婆婆气不打处来:“少爷。” 任殊平淡道:“婆婆,我出来历练,也要经历些许人情才是。” 紫衣婆婆便没有说话了,站在云头旁观,那小子身边那柄宝剑都不动,她也不能失了度量。 薛错趴在云头,交流情报:“这底下有个怪鱼,他吞了我的戒指,哦,对了,他还吞了我姐姐的姐姐。” “姐姐的姐姐?”任殊见状掀起衣摆半蹲下。 薛错点头:“对啊,我在路上遇到的姐姐,她还给我水喝。” 任殊想了想便明白了,薛错说的应该是附近的渔女,他温言道:“我在大泽之中修行,听到岸边有人恸哭,原是大泽里有一个孽障,吞了十数条渔船,伤人无数,我循着踪迹,一路追到了这里。” 薛错犯难道:“可惜这里水太深,我的手段动静太大,怕把他吓跑了。” 任殊眨了眨眼:“什么手段?” 薛错腼腆:“我管他叫惊天一响无敌霹雳火舞乾坤超级大爆雷符。” 任殊哦了一声:“是惊天一响无敌霹雳火舞乾坤超级大爆雷符吗?” 薛错拍手:“对对,但是这里水太深,单凭我,没有十分把握。” 任殊道:“这不难。” 他并指一点,背后的佩剑叮铃作响,飞出十二把灵剑,把把锋锐逼人,灵剑按照十二生肖的方位排列,结成封锁四周的剑阵。 “你把他逼出来,我来出手便是。” 薛错眼睛一亮,握拳:“看我的!” 紫衣婆婆看着两人嘀嘀咕咕,眼皮一跳,但到底没有干涉。 虽然那不知跟脚的小子邪性,但少爷他平正沉稳,关键时刻定能掌握大局。 4 04 雪剑懒洋洋的用剑气给自己搞了罩子。 紫衣婆婆心道:不过是小小的道法罡风,还奈何不了我,如此看来,这小子身边的宝剑境界不高,跟脚不算深厚。 薛错拽着云飞至半空,掌心多了两张符箓,他大方的分给任殊:“任殊哥哥,我送你一张。” 任殊迟疑片刻,接过笔触稚嫩的符纸,心想:这毕竟是小道友的一片心意,虽于他无用,但不可推拒,事后他再择礼相赠便可。 薛错一手擒腕,一手并指,白色符纸御风而起,呼啦一响,遁入水中。 “任殊哥哥,把这朵云往上骑点。” 任殊依言而行,瞬间将云气抬高十多丈,薛错捏了两朵白云堵耳朵,还贴心的给任殊递了两个。 任殊还在犹豫戴不戴,有损仪容。 水里忽然冒出一点火光,火光极其微弱,缠绕着银白色的电弧,任殊极目看去,那张符纸徐徐燃烧,在幽深的水下如同将熄之烛火,似乎威力不大的样子。 符纸缓缓散去。 噗的冒出一朵火焰,火焰极亮,任殊没见过比这更炽热的光。 任殊吃惊,暗暗记在心里:那影子……倒有些像金乌日轮?难怪婆婆当时误以为碰上同道。 嘭! 嘭嘭嘭! 高热遇上冰冷,雷光遇上火花。 湖底暴发出骇人巨响,顷刻之间形成三四朵百十丈的水泡,一朵朵接连炸开。 任殊的瞳孔放大,嗖的一声,拽云飞升。 水泡嘭的炸开,漫天飞鱼,破碎的青藻更把眼前的天空变成了绿色。 紫衣婆婆狼狈不堪的护住被罡风吹散的头发。 薛错非常兴奋,拉他:“任殊哥哥快看!” 任殊有点晕眩的低头望去,将近天鲲那么大的水泊,瞬间被蒸干了水分,湖底的沙石水草,都暴露在日光中,清晰可见。 大泽迟滞片刻,水流轰然倒灌。 在满地的青荇中,一头仰头望天的怪鱼睡在人骨堆里,膛目结舌,怪鱼嘴巴张的老大,呆望着一滴水没有的青荇洞。 “大妖怪!有本事出来与我做过一场!” 薛错在云上探头。 他身边的少年灵秀眉目,泥塑神情,只不过十一二年岁,背负灵剑,看起来却分外不好相与。 这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一宝道人心中破口大骂,竖子阴险!他那储物戒一定有古怪! 不过他毕竟是常在河边走的老妖精,心胸豁达得很,根本不和小儿计较,噗的吐出储物戒,鱼尾哗啦啦扬起一片烂泥,钻入其中。 南河北水,来日方长! 一宝道人在水中速度极快,那爆雷符炸出空气坑,但大泽何其广大。 怪鱼便借着水流倒灌,蹦哒着冲向大泽,只要鱼儿入水,那小子挖地三尺也别想找到他! “想逃?” 任殊左手挽了个剑指,早已准备好的十二柄灵剑嗖嗖破空而出,锁定十二方位。 他自云端一跃而下,眼中掠过一线金光。 剑似一泓清影。 开始极慢,像轻风拂面而来。 一宝道人却感觉自己的动作在变慢,他清晰的感觉到头顶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向它冲来。 “欺鱼太甚,我一宝道人修炼多年!今日叫你尝尝道爷的厉害!” 一宝道人张嘴叱出一道虹光,速度极快,任殊撤步一剑劈开,却也被逼偏离方向。 好机会! 一宝道人鱼目圆睁,嘴巴迎风而长,化作一张遮天巨口,要把任殊一口吃下。 任殊连忙后退,却身不由己一步步被吸进去。 “任殊哥哥!” 薛错在云头观战,急得想要帮忙,但他的符纸灵气不够,鱼口罡风太烈,飞不过去。 他一咬牙,从储物戒里摸出一把不老松枝丫做的弹弓,虽有心疼,却不吝啬,召出御风符纸,瞄准巨口。 “吃我御风符!” 嗖。 弹弓清光一闪。 符纸破空而出,在巨口处掀起一阵大风,将将把任殊吹出鱼嘴。 任殊回过头,一时心有余悸,再次刺出一剑。 一宝道人心道糟糕,一击不成,立刻收了巨口,吐出一颗白色宝珠,珠子黯然无光,只有鹅卵大小,却硬生生挡住了任殊一剑。 一宝道人趁机钻入大泽,却见十二柄灵剑剑阵森然伫立,不由得心生绝望。 他干脆的回首,浮出水面咣咣磕鱼头,大哭道:“小英雄且慢,少侠饶命。” 任殊面如泥塑,无悲无喜,背负一柄青剑,凌身于空:“饶命?” 一宝道哽咽道:“少侠,上苍有好生之德,小妖修行三百余载,曾经灵光寺听佛,天一谷闻道,修行至今实属不易,若少侠愿意放我一条生路,我愿将三百年积蓄全数奉上,且从今以后一心向善,绝不再为非作歹。” 任殊扫过湖底累累白骨,何止千数,芦花飘荡的地方,竟有几片未沉的纸钱。 他静而不语,手中青剑微扬。 紫衣婆婆此时乘云飘来,面有欣慰之色,道:“少爷剑法又有精进,这怪鱼说的有理,上苍有好生之德,万物因果循环,这些凡人虽葬身鱼腹,但此地诞生了一位有德之妖,岂不是一桩美事。” 任殊收了剑,面如泥塑,心却如扬沸。 紫衣婆婆见任殊不动,便走上前:“孽障,你若愿意从此归顺我家公子,发下大道誓言,好好做人,我家少爷自当宽宏雅量……” “等等!” 任殊眼眸微亮,负剑转过身。 薛错骑着白云滚下来,他道法不深,做不到凌空飞度,加之身量矮圆,是以威势不足。 但他此时脸蛋绯红,在云头上一蹦三尺高:“婆婆,这鱼头吃人修道,修的哪门子道,做的哪门子人!” 紫衣婆婆脸色一沉:“小道友,我不管你是哪处山门的弟子,都管不到别人修什么道,做什么人,你管的太宽,可不利于修行。” 薛错愤然:“婆婆说的不对!” 他看向任殊,两道小小的眉毛竖成倒八:“任殊哥哥,你也是这样想的?” 任殊面如泥塑,不生悲欢,看了紫衣婆婆一眼,轻缓的解释:“小道友,引灵向善,能开福泽之地,能结万世道果。” 紫衣婆婆哼了声:“你这娃年纪小小,不知道这里面有许多的道理。” 薛错不服道:“谁说的……我平日里在家,也是饱读诗书!” 紫衣婆婆瞪眼,你先把那一身泥点子洗了再说吧! 薛错也知吹的有点过,揉揉鼻子,哼道:“婆婆,这鱼头怪有几百年修行,你就要引他向善,世上怎么竟是一些这样的道理!你不引那些本就好的人,不替那些人着想,一门心思奔着坏的,臭的去了,要救他们。” 紫衣婆婆气道:“狭隘,夏虫不可语冰,井底之蛙不知天有多大,惩恶以扬善——扬善才是正途!” 薛错:“那你也扬扬那些无辜遭难的渔民之善,你善我善大家善!” 紫衣婆婆怒极反笑:“那等凡人也配得上?” 薛错针锋相对:“那我问婆婆,婆婆是人,凡人是人,哪里配不得?” “你……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任殊听完薛错的话,拔出青剑,青剑映照日光,一片雪色,剑出鞘,这声音切金断玉,这声音闻之断肠。 剑光如银线,掠过白骨,纸钱,大泽之水。 一宝道人脸色大变,猛吸一口水,正要反抗,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尾巴和灵府。 他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尾巴一片片裂开,变成晶莹的肉片,肉片浮而不沉,顺着大泽之水流向远处。 咕噜咕噜。 一宝道人喉头一凉,感觉自己溺水了。 它的肉身还在,灵符却被一剑劈得溃散,四溢的灵气回归大泽之水,化作点点波光。 青荇层层生长,覆盖了森森白骨。 任殊轻声道:“婆婆,来日这里必然鱼虾成群,水草丰美,滋养一方。” 紫衣婆婆重重哼了声,一言不发,摇头轻叹,她沉稳的少主被那鬼头鬼脑的小子带坏了! 而沿岸村落,哪怕湖中有怪鱼吃人,也要出门讨生活的渔民胆战心惊,看着水面上飘着的一片片粉白剔透的肉片,不敢打捞。 但有一就有二,有一个捞的,后面的跟着也开始捞。 那个饱受饥惶的小村落,日后竟成了大力村,无论男女,皆身高八尺,力能碎石。 而这举动竟然造成连锁影响,因那家里的男人都不敢首先吃鱼肉,俱叫妻女老母先吃了,倒使得那些女子比男人体魄更好,力气更大。 也因此,女人成群而行,大力村之后竟是第一个无法抛弃,溺杀女婴儿的村子。 只不过这时候无人料到这些因果,薛错更还是一个六岁稚童。 他跳下云朵,捡回自己的戒指擦擦,朝天上挥手:“婆婆,任殊哥哥,下来。” 任殊飞下去,薛错光着脚丫,在滩涂上啪嗒啪嗒的捡鱼肉:“婆婆,哥哥快来捡,炸的可香了!” 紫衣婆婆拦住有些意动的少主,摇头劝道:“小主子,您身份高贵,岂能作乡民之戏,失了礼数不成体统,老主人知道了定然也不会高兴。” 任殊垂眸,继而点头:“婆婆说的是。” 薛错过来拉他,任殊弯下腰,眼神和缓:“你去吧,我在这里看你玩。” 薛错一身泥,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看的。” 任殊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薛错想了想,在紫衣婆婆的怒目而视下,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蹲在任殊面前:“那我给哥哥捏泥人吧,先捏三个,这里面还有个故事,叫做夜黑风高杀人夜之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紫衣婆婆:“……” 你玩个泥巴都这么话! 晚霞余晖落下。 再愉快也该到分别的时候。 任殊已经步入灵虚境界后期,薛错才刚刚踏入修士第一步,筑境期。 他递给薛错一颗圆滚滚,胖乎乎,隐约有潮水声的白色珠子:“这是刚才那鱼儿的珠子,我观它不凡,应该不是那鱼儿原生的宝珠,大概是他修行的机缘,送给你。” 薛错背着手:“鱼是你杀的,珠子也应该給你。” 任殊道:“你给我的……”他沉吟了一下,“惊天一响无敌霹雳火舞乾坤超级大爆雷符,不比这颗珠子差。” 他把珠子塞进储物袋,弯腰系在薛错身上,薛错十分爽快:“那好吧,如果你想学,我教你。” 任殊一震。 紫衣婆婆嗯了一声看过来,虽然心里有些好奇,瞪眼睛:“小娃儿,慎言,我们可不是那等坑蒙拐骗,没有家教的邪修。” 薛错还不明白:“不能教吗?” 他想了想,把那本翻的破破烂烂的《符术入门》掏出来,神神秘秘地说:“任殊哥哥,这本书十分的珍贵,我借你看看,你可以跟着这个自己学,我学了一遍,就懂了。” 任殊:你这,好基础的书啊,各大门派都有。 他心中默默,那种惊天一响无敌霹雳火舞乾坤超级大爆雷符,这上面真的有教吗? …… 夜晚,明月高悬,深蓝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 月辉洒向小渔村。 弟弟和爹娘都睡着了,姑娘靠着床边睡不着觉 今天的鱼肉不知为何,好香好香,可她没得吃,夜半饿得肚皮咕噜咕噜,她到井边喝了一肚子凉水回来,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姐姐。” 这声音好像听过,姑娘抬头,天上掉下来一块香喷喷的鱼肉,却不见人,那鱼肉好大一块,似乎是鱼腹的精华。 这? 姑娘迟疑片刻,最后一咬牙,拖着鱼肉进了柴房,关上了门扉。 第二天,这家的男人照例早起,心气不顺,见院子里空无一人,顿时火从心起,拎着顶门棍冲进柴房:“死丫头,还学会偷懒了!” 他看见柴垛里的丫头,抄手便打。 嘭。 一只黝黑的胳膊鼓起肌肉,接住了那根棍子,然后嘎巴一声,捏爆了木棍。 男人:“你!” 姑娘站起身,身高九尺,目绽神光,她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那天,我看到小妹泡在水缸里,你还让我挑去倒了。” “爹,你记不记得?” 男人嘴巴张了张,震惊到说不话来。 姑娘握了握拳头,谨慎的感受了一下力量,最后眼神冷冷的俯视着男人。 5 05 两人分别后,薛错便一个人背着剑叔,在大泽四周玩耍。 雪剑慢悠悠的跟在他身后,青黑色大手懒洋洋挂在剑柄上,随风飘扬。 一人一剑走着走着,天空突然涌出彩色云霞。 薛错哇了声,双眼放光:“剑叔快看,是不是有仙人收徒了,我还从没见过呢!” 天上白云飘飘,有蛟吐雾,营造云气。 随着一阵令人心口发颤的开门声响起,山谷四周腾起阵阵迷雾,又有仙鹤飞梭,曼妙霞光自云雾中隐隐约约的透出,似乎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自姑射山打开,又有说笑声,环佩声,剑鸣声,将整个姑射山映得热闹非凡,仙气四荡。 今日是姑射山清平派十年一度拜师收徒的日子,因此早早有人等候在山外大泽渡口,静候仙人莅临。 云中飞出一道道霞光,化作十数个青年男女。 当中有一个青衫白带的俊秀男修士负手而立,往下张望了一会儿,面色一喜,笑道:“我今日出门特地卜了一卦,看来是城南何李二家与我最有缘分。” “师兄,我看他们与我最有缘分!” 一道身影抢在男修士前率先冲出,男修士脸色一沉,啸出一股阴风,那身影惨叫一声,瞬间化成了血水。 剩下的修士打了个冷颤,纷纷强笑谄媚:“啸风师兄和肥羊大户自然更有仙缘。” “我们草根出身,捡口汤喝就是大造化了。” “谁敢和啸风师兄抢?我等第一个不答应!” “就是就是!” 啸风心中嗤之以鼻,拱拱手:“各位师弟师妹,你们慢慢挑,愚兄先去一步。” 说完化作一道清光,飞往飘扬着何李二家旗帜的渡口。 那里碧波万顷,风景独好,两岸更是旌旗猎猎,华盖如云,数千短打恶奴把守着要道,不让旁人靠近,隔出一处清静的桃花源。 湖上停着一只美轮美奂的画舫,船头宝光闪烁,何李二家的人早已焚香礼拜,奉好了美酒瓜果,三牲六畜,金银玉器若干。 见仙人降落,何李二家的长辈纷纷低头叩拜。 “仙君在上,仙君有礼,仙君莅临敝地,我地蓬荜生辉,我二人略备薄礼清酒,请仙君笑纳。” 啸风面色淡淡,甩了甩浮尘,先收了两侧金银玉器,又瞥见抛洒五春花的绝色婢女,顿时眼睛放光,将婢女一把搂入怀中。 “起来吧,我清平派向来是广开缘路,四方结友,讲究的是福缘。” 何县令连忙起身,他肚皮溜圆,是个笑眉笑目的倭瓜脸,伸手拉过一个华服锦袍的小倭瓜。 小倭瓜噗通跪地,埋头咣咣作揖:“师傅在上,弟子问仙君安。” 啸风听了怒上眉梢,一巴掌把那小倭瓜抽得口鼻流血:“你是什么东西,我几时说要收你做弟子!” 小倭瓜被抽的陀螺似的转了三圈,躺在地上口歪眼斜,何县令连忙满脸堆笑,弯腰恭迎:“是是,糊涂东西,还不快起来,仙君咱里面说,里面说。” 啸风嘲讽道:“你以什么猫猫狗狗都能修仙,还要看你有没有仙缘!” 何县令立刻低头赔笑,踢了儿子一脚,忙道:“仙君大人有大量,犬子无知冲撞贵人,还请仙君入雅间小叙,在下备的仙缘都在里面。” 一番天下地下的恭维将啸风哄的舒舒服服,脸色转好。 李知州也牵着个脸色蜡黄,宽鼻阔嘴的少年前来见礼,他比何县令要矜持许多。 啸风隔着不远便望到一股淡淡的死气,微一蹙眉,李知州拉着小儿子行礼道:“仙君有礼。” 啸风随即还礼,嘶了声,摇头温和道:“李大人,你这儿子一点灵根都没有,还冤魂入体,命不久矣,恐怕是修不了仙。” 李知州听了一怔,满脸难色:“仙君,这……这可如何是好,犬子性格软弱,只因年轻不懂事,一时失手伤了几条人命,没想到那之后竟一病不起啊。” “小老儿不求他得道长生,只希望他平安康健,好继承我的家业,延续香火,小老儿恳请仙君略施手段……” 李知州给了个眼色,几个壮奴立刻抬了一箱箱仙缘出来,画舫顿时宝光冲天。 啸风大喜,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如此富裕。 他挥挥拂尘,道:“不妨事不妨事,李大人家在我仙门也有太上长老在,我如何会不给面子,况且本仙慈悲心肠,最是喜欢助人为乐,老人家你快快请起。” 李知州拽着气息奄奄,快要断气的儿子:“是是,只是仙君你看这……” 啸风忙道:“令公子仙缘深厚,本仙可以先替你的儿子续命,现下去寻十几个青装少男,只要元阳未泄的,我为令公子借寿,长命百岁也不是问题。” 李知州喜不自禁,眉开眼笑:“是是!仙君稍待,同兴县别的不多,穷酸佃户遍地都是,别说十几,就是数十也不难呐!” 何员外也挤进来,对二人谄笑道:“岂止啊,哪怕是百十上千的都有啊,仙君,知州大人,这事交给我去办……只是您看,我能不能也借点寿?” 李知州斥道:“放肆,你当仙君是什么人?岂容你在这里讨价还价的。” 啸风一挥拂尘:“你儿子不是好好的吗?” 何县令笑眉小眼,像朵菊花:“仙君,是小人想借点,寿不嫌多嘛。” 啸风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和目作揖:“也罢,既然你们两家都有仙缘,允了你也就是了。” “只是仙缘可要备足啊。” 何员外大喜过望,连忙吩咐手下去捉青壮,又满口生花的恭请仙人入座。 云端上,剩下的几个师妹师弟见师兄挑了个最肥美的去处,脸色悻悻,拨开云雾往下一看,脸色更加难看,抱怨道:“这同兴县也太穷了,除了几个大户,哪里来的什么供奉,就剩下那些穷酸倒牙的破落户,能干些什么?” 中间有个穿广袖宫裙的女修却不和他们搭话,看准了哪里供奉多,就从云头落了下去。 其他师兄师妹见状,立刻纷纷化作清光四散而去。 “好地方也轮不到咱们,那都是长老嫡系才能去的。” “还是抓紧享受要紧,即使这里没有,去各处山脉搜索,说不定还能遇上些宝贝,否则等山门一关,那才是苍蝇腿都捞不到了。” “师兄,我去了。” “呵,我也去,那户姓张的归我了!” “那处归我,师弟承让!” 一时间,大泽渡口清光四溢,两岸凡是摆上了供奉,献上仙缘的,皆有仙人落下,或御剑,或驾云,或骑异兽,或乘白鹤。 那种种异象,道道神光让前来求仙问道的男女心驰神往,一个个看的痴了。 其中一道流光落地,化作一个面色蜡黄的男修,他不敢和师兄师姐抢,找了个供奉少的地方落下来,打算慢慢寻摸。 正四处望着,忽然看到个带着孙儿,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手里挎着竹篮。 男修士眼睛一亮,飞身追上去,落在那儿老婆婆面前:“老婆子,带我去你们村。” 老婆婆吓了一跳,跪在地上磕头不止:“仙人爷爷,我们村穷得根,穷得很。” 男修士拔出剑,大骂道:“少她娘啰嗦,带路!” 一老一孙战战兢兢,老的只好牵着小儿在前头慢慢走。 那男修士脸色越来越不耐烦,干脆一剑劈死了两人,不忘用火符烧成灰。 他往前赶,找了个年轻脚力快的,总算是寻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 村子里的人远远看来了生人,连忙撞响了村口的大钟。 老村长原本在插秧,听到钟声心里一沉:坏了,这两日有仙门收徒,那些人恐怕窜到村子里来了。 他连忙收拾东西,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抓了两把泥。 他家田埂上坐着白白胖胖的小娃,因为饿了,和他讨了半个麦糠饼,老村长说:“娃儿,过来,爷给你脸上抹点花花,别让那些人看见了。” 小娃正是薛错,他问道:“谁看见?” 老村长不和他解释,手脚利索给他脸上抹了几块泥:“你生的白胖,待会和三丫五小他们躲起来,可千万别往前窜。” 几个娃娃连忙带着薛错,往村子里去了。 村里的老人悄悄把牲口藏起来,大姑娘小媳妇把手伸到锅底,抓两把锅灰往脸上抹。 男修士到了村里,越看脸越沉,村里七八十口人俱按照他的要求聚在了广场上。 这些老的少的个个瘦的像麻杆,衣不蔽体,满脸愁苦,但他经验丰富,知道这些刁民一定是把好东西藏起来了,不吓一吓是不会拿出来的。 男修士突然停下脚步,抓起一个老汉:“你就是村长?” 老头子抖若筛糠:“是。” 男修士道:“一罐金,两罐银,玉器若有好的也要。另外再去筛两坛酒,宰些牲畜,都要用香料细细腌入味,再用清油过一遍。” 老村长泪如雨下:“仙人爷爷,我们村前几日才给仙门交了供奉,一家老小都只得野菜度日,莫说吃酒肉,就是一滴油也没有了。” 男修士冷笑,环顾四周:“牛羊没有,人不有的是麽?你们这些刁民,昧下好酒好菜,不拿出来招待你外公,非要我杀几个人?” 他把村长扔在地上,村民扶住村长,齐齐后退一步,男主士冷冷道:“一罐金,一罐银,若少我一点,拿你们的人头来抵。” 6 06 羡田村七十多口人,已经算附近的大村。 但这几年仙门收徒也太频繁了,百姓十担香米九交税,上山有妖精,下河有鱼怪,实在是攒不下钱。 老村长端着一罐银锞子,努力笑出来:“仙人爷爷,我等凑了孝敬,您看看……” 男修勃然大怒,将老汉一脚踹出数丈,撞在村口的大树上。 这一脚非同小可,老汉肋骨断裂,嘴里顿时汩汩流血。 男修喝骂:“你们这些刁民,种着仙门的地,吃着仙门的水,过上了好日子,现在却一个个推三阻四,刁奸耍滑!哼,再湊不来,休怪我翻脸无情!” 村民们不敢怒也不敢言,老村长捂着胸口,扑在地上磕头:“仙人爷爷息怒,我等再去湊,再去湊。” 男修心里舒服了一点,他就知道这些刁民不吓一吓是不行的,放宽了脸色道:“哼,行了,赶紧去吧,我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仙人,你们凑齐了钱,我依然会保佑你们村。” 老村长磕头不起:“是是,仙人爷爷宽宏大量,只是一罐金实在……” 男修打断道:“钱财都是俗物,是害人精,本仙还不是为了度你们,才替你们承受这些罪孽。” “这样吧,若真凑不齐,我看你们村年轻娃倒多,发卖掉几个,以后再生,不是一样的吗?” 老村长面色灰败,抖着嘴唇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男修心有所感,看向聚在一起的村民,里面有个五六岁的小孩,脸虽然涂得黢黑,一身皮肉却白净的很,胖乎乎的,正盯着他看。 男修道:“那边那个……” 老村长突然哭诉道:“仙人爷爷,这金子我们……” 男修回过头破口大骂,勒令今夜必须凑齐,老村长连连点头,叫人把自己抬走,不知想什么办法去了。 村民们拿了药材,自发聚在老村长家,村里的土大夫赶过来他看了,摇头道:“守义伯,我救不了你。” 老村长自己搀着坐起来:“咳,老汉都这岁数了,死了就死了。” “来,让家里的男人过来,我有话要说。” 村民们个个眼圈发红,大灾降临,却无更多话语,妇女抱着孩子躲出去,家里的男人们沉着脸进了堂屋。 老村长咳出几口血沫,环顾四周:“如今之计是不行了,娃儿们,牧田村,沆田村,就是卖人卖没的,今天卖儿女,明天卖妻子卖地,再最后就是卖自己了,咱们不能走这条路。” 年轻人你看我,我看你,咬牙切齿:“村长,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村长从床底拿出一个竹筒:“为今之计,走为上策,咱们村七十六口,各往一道,出去躲,躲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有人道:“可是村长,良民弃田而逃,是死罪。” 村长沉默片刻,长叹:“所以咱们只能走一半,便不算弃田,待会抽签,老人先抽,抽中黑签的留下,红签的躲出去。留下的人生死不论,一道抗下这劫数,若是死了,逃的人日后回来,替我们收尸,上香火。” 薛错见许多人进了村长屋子,不一会便捧着个竹筒出来,村里的老人自发前去抽签,有老人抽中红色,又塞回去,拿了根黑色的。 村长被人搬到门口的竹椅,他眼睛在四周找了找,看到薛错。 薛错一路若有所思,也正在找他,走过去:“爷爷,你别动,我给你画张符。” 村长咳嗽了几声:“娃儿,不用。” 薛错不说话,低头画了张聚神符,折好贴在老村长胸口。 老村长僵硬紧簇的表情一松,道:“半个饼换半条命,这个饼可太值了。” 薛错的表情不如刚才活泼,皱着眉,心事重重,灵动的眼睛沉默得像潭水:“爷爷,你说,修仙修的是什么道呢?” 老村长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薛错的确不是普通人,但他的算计也只是帮羡田村结一个善缘罢了,并不为了伤害薛错。 他苦笑一声:“娃儿,这我不知道,你也赶紧走吧,回去找你爹娘,大泽危险,别到处乱跑了。” 薛错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天,忽然回头朝村口走去。 五六岁的小孩不足成年男人腰高,却隐隐有了一丝压迫感:“不,我去和他讲理。” 村口。 男修正在冥想,忽然神思触动,看向村中唯一一条道路。 路上走来一个小孩,大概五六岁,脸涂得黢黑,其他地方的皮肤却白皙晶莹,透着一股灵气。 男修上下看了一眼,起身时和颜悦色,笑道:“我就说今天出门喜鹊叫,竟然碰到了一个这么小的道友,小道友,你哪里来啊?” 薛错歪了歪头,语气平淡:“你的脸变得这么快。” 男修摸了摸脸,皱眉:“哦,小道友的语气不好,可是对我产生什么误会了?” 薛错走到男修对面,仰头看着他,男修脸色蜡黄而带着和善的笑,主动蹲下身。 薛错与男修平视,也有些摸不准,作了个道揖。 “我想问问你修的什么道法?” 男修道:“我是清平一门的弟子,所学的是清平一脉的道法。” 薛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清平,正也,那道兄为什么要欺辱凡人?” 男修十分惊讶,随即恍然,对薛错温和的说:“小道友,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一趟便回来。” 薛错抱着胳膊狐疑的点点头,眉头还是没有放松,那男修御剑而去,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回来,满脸平和温柔的笑意:“小道友,可是等急了?” 薛错摇头:“不急,”他忽然皱了皱鼻子,脸色一变:“好重的血腥味。” 男修拉住他,正要说什么,薛错却猛然推开他,挂上一张御风符朝村里跑去。 村里安静的不同寻常。 薛错的脚步却越走越慢,他一路走到村长家,呆呆的站在门口。 忽然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关上了房门,男修道:“小道友。” 他刚想劝慰几句,忽然手心一凉,他诧异的松开手,和一双汩汩流水的眼睛对上视线。 “你为什么杀了……杀……” 男修表情凝固片刻,洒然而笑,他虽然在清平派地位不高,但一向喜欢小孩子,不过平日里教导师弟都由师兄师姐负责,他难得碰到一个懵懂的同道,因此不由得冲动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这筑境期的小道友是哪里来的,但是同为大泽修士,自然同气连枝。 他弯下腰,教育道:“小道友,你恐怕是第一次出来玩,被刁民蛊惑了,他们对你说,我欺辱他们的话,实在是太过于大逆不道,放在哪座仙门,都免不了这样的下场。” 薛错一拳挥向男修,声音气的发抖:“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男修吃了一惊,飘然后退半步,但薛错才筑境期,自然伤不到他。 薛错连用几张符纸,都被男修掸开。 男修已经是灵虚境界,比薛错整整高了两个境界,境界与境界之间,犹如天堑。 雪剑去湖水里降温,不在薛错身边,因此他拿男修无可奈何。 男修十分痛心的道:“小道友,那些刁民惑你如此之深,若让你父母知道,恐怕不会让他们这般好死。” “你胡说!你杀了人!还想骗我!” 男修躲开一张爆雷符,不明所以:“小道友,死的是他们,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莫被那些凡虫骗了!” 薛错追着追着,见了越多倒地的尸首,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眼前尽是血红,号啕大哭:“我,我害了他们。” 男修被薛错的表情骇住,大惑不解:“小道友?” 薛错擦了眼泪,忽然掏出一张请神符。 那种符纸薛错只画过一张,他隐约感觉到危险,是以从来不曾用过。 淡蓝色的符纸发出点点青金石般的微光,一缕晦涩古老的道韵波动。 夜幕骤然降临,仿佛有人在天地这把琴上轻轻拨弄了一下。 咄—— 薛错背后浮出一闪而过的道象。 一个闭目沉睡的女子,微微睁开一线眼眸。 “烮!” 符纸无风自燃。 男修后颈一凉,毛骨悚然,拔剑四顾,表情也凝重阴沉起来:“香火邪道?!好孽障,我说你居然不懂凡民与仙人之分,你不是仙人子嗣,居然是个小魔崽子,今天我萧冬平也要除魔卫道!” 薛错抬眸,黑色的眼睛一片湛蓝,仿佛汹涌着大泽之水,水中隐约浮现无数漩涡,他小小的身体威严肃道,仿佛一座无比古老的神像,面容没有悲喜,眼中没有慈悲。 村中流淌的无数鲜血中,飞出了极细极细的金色光点,被杀之人临死的怨恨通通汇聚到薛错的蓝色眼眸。 男修先是一惊,继而挥剑:“邪魔外道,不足为惧!” 薛错抬手,小手并指,顶着符纸的压力,口鼻溢血,头发根根炸开:“杀人偿命,我要你身死道消!” 男修挥出竭尽全力的一剑,力可断山河。 但只听 咄——的一声。 水泡破碎,水流凝固。 男修的身体一寸寸开裂,他的目光由惊恐到难以置信,再到强烈的不甘心,望着薛错:“你。” 嘭。 血肉模糊。 薛错跪倒外地,身体不受控制撞塌了村口的一座破落的泥塑神坛,晕了过去。 夜幕中,有两个水桶大小,黑手黑脚的影子抬着一顶破破烂烂的轿子进了村,左看右看。 两个影子,你往左我往右,险些打起来,其中一个拽着另一个影子,嗯嗯唔唔,两道影子一起朝薛错走去,高兴的拍手拍脚。 而另一边。 雪剑在湖水里泡了一晚,总算不再浑身滚烫,他慢悠悠的去寻薛错。 而收好了供奉和弟子,在一起集合的清平派弟子,发现有弟子的命灯灭了,大惊失色:“出事了,快去请啸风大师兄!” 7 07 黑漆漆的夜幕往下沉了又沉。 东陆神州的天空中,月亮独占了天空,没有一颗星星。 等月亮的目光看向别处。 夜空中代表辰水的那颗星宿忽然微弱的亮了一下,又熄灭了,速度极快,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大泽涟漪轻泛,如同屈膝沉睡的神女。 两个又矮又粗的黑影,趁着月光不在此处,抬着一顶破破烂烂的软轿趟进大泽水,走着走着便消失了。 轿夫身后跟着一行衣衫褴褛的影子,那影子也如同泥人入水,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锣二鼓,吹吹打打。 抬轿子的两个黑影走着走着,一个忽然道:“错了,是往左往左。” 另一个黑影回答:“是你记错了,分明是往右!” “往左!” “往右!” 两个黑影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忽地有个虚弱的声音插进来:“都别吵了!” 轿子外的声音戛然而止,薛错头晕脑胀,颠得要吐出来,忽然屁股一颠,整个人从轿子里飞了出去,扑到一个硬邦邦的怀里。 薛错晕头晕脑,抬眼一看,吓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大叫一声:“鬼啊!” 那东西红毛绿眼蒜头鼻,一口獠牙豹儿眼,凑近了笑道:“对对对,我就是。” 薛错推开他,一咕噜滚开老远,拔足狂奔。 两个黑影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他怎么跑了?!” 另一个红眼绿毛的跳起来敲他脑壳,抬起轿子:“定是你太丑,吓到他了,你我一比,我要英俊些,这次换我在前面!” 红毛怪蔫头耷脑,抬着轿子跟在后面。 薛错跑着跑着,脚步逐渐慢下来,这里和外面不同,他喃喃:“七月份,怎么下雪了?” 他抬起头,天空灰白无月,一朵朵小孩手掌大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洋洋洒洒,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四周空旷黢黑,隐隐有水声,远处楼宇万千,却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这是什么地方?奇怪,天一谷去哪里了,大泽呢?”薛错战战兢兢,蹲下身,忽然脸色一变,伸手不停的刨,扬起大片大片的飞雪。 雪花纷纷扬扬,圆形方孔,高高扬起,又一张一张的落到地上。 薛错嘴巴动了动,满脸狐疑,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纸钱……我,难道我死了? 他狠狠拧了自己的大腿,咦,没感觉,是在做梦? 薛错举目四顾,白花花的雪地里,忽然奔来两个凶神恶煞的鬼,抬着一顶破破烂烂的轿子,速度极快的追上来。 薛错吓了一跳,小手并指,目露凶光:“爆!” 噗嗤—— 一张白符呼啦啦飞出,千万年从未有过火光的地方忽然冒出了一朵小小的火苗。 不对,我这符纸的威力如何这么低! 难道真的是在做梦吗? 薛错急得满头大汗,连连跺脚,但不管他如何用力踏出流云步,那火焰没有丝毫变大的趋势。 眼看那两个小鬼飞速接近,薛错心道:这是梦这是梦,梦遂人意!梦遂人意! 薛错忽然伸出两只手,仰着脖子,满脸狰狞的扑腾:“变翅膀变翅膀!飞啊飞啊!” 他用力一跺,嘭,纸钱山哗啦啦下流,薛错的小短腿没入了纸钱,拔也拔不出来。 而符纸引燃的那本来就颤颤巍巍的火苗,噗嗤一声熄灭了。 薛错:“……” 两个气喘吁吁的小鬼:“……” 一只绿毛鬼满脸得意,粗声粗气,声如洪钟:“看你往哪儿跑!” 另一个红毛鬼凶神恶煞,呲牙咧嘴跟在后:“往哪儿跑!” 薛错脸上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两只鬼将轿子一放,气势汹汹。 薛错:“别过来!” 绿毛小鬼搓搓手,弯着腰,凶脸变笑脸:“小公子,我扶你上轿啊。” 另一只红毛原地蹦起三尺高:“我忍你很久了,凭什么你来,我来!” “我来!” “我来!” 两只鬼你推我,我打你,掀起一片雪白的纸钱雨。 一刻钟后,一人两鬼齐齐埋进纸钱里,面面相觑。 薛错左边一颗脑袋,右边一颗脑袋,六目相对,红毛鬼谄笑:“小公子别担心,等潮水涨过,咱们就能出去了,娘娘会帮忙的!” 薛错闷哼一声:“我是在做梦吧。” 绿毛鬼连忙道:“小公子您说是在做梦也没错,您的肉身还在阳间,魂魄来了阴地。” 薛错一愣,这地方他压根没有听说过,那么种种怀疑之处就有了解释:“阴地?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谁?” 红毛鬼提到这个脸色肃然起敬,两手合抱,往左虚托了托,以示尊敬:“小公子,阴地乃——自然妙有慈严应道大泽神女娘娘的神国。” 大泽神女娘娘? 薛错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夜观大泽的时候,天上明月被乌云笼罩,他心念一动,悟出了[群星蔽月]的道象,还画了一张符。 原本是想画水行符,但玉笔落下之际,一张请神符已经一笔呵成。 薛错隐约觉得不对劲,是以一直没有用过。 但是为了对付萧冬平,他用了那张请神符,那么他现在,是和大泽神女扯上关系了? 薛错内心大喊不妙,香火神道并不是正道,自然之灵大多邪妄,捉摸不透,虽然修士清剿了极大多数香火邪道,但野火烧不尽,世上仍有残根。 他现在是不是倒了大霉了?难道娘娘看他聪明伶俐,想要收他做干儿子? 别了吧,一个娘就已经够头疼的了。 剑叔,你在哪儿啊! 薛错抹抹眼泪,望天而抽抽,而此时的雪剑正在慢悠悠飞往羡田村的路上。 薛错内心惊惶,但既来之则安之,敌不乱他不乱,不论二鬼说什么,他对自己的问题闭口不谈。 薛错抱着小拳头,眉毛一竖,很有几分气质:“二位伯伯。” 红毛鬼绿毛鬼连声道:“不敢,不敢。” 薛错道:“不知娘娘请我做什么啊?” 红毛鬼回答:“这个不知,娘娘没说。” 薛错非常关切:“二位伯伯,我大字不识,境界低微,做什么恐怕都难以让娘娘满意,不过我认识一个极有学问的人,叫萧冬平,而且刚刚英年早逝,要是把我送回去,抓他的魂魄,恐怕娘娘一定会重赏二位。” 红毛鬼略显迟疑,上下看了看薛错,也觉得,娘娘会不会找错人了,这小娃娃年纪太小,能拿来做什么? 喂水蛟龙,也肉太少! 薛错小声道:“伯伯,娘娘今年多大了,可中意什么才俊,我认识一个善水的修士,叫一宝道人,也十分合适,不然把我送回去,我带两位去找?” 二鬼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忽然响起哗啦啦的潮水声。 红毛鬼欢天喜地:“娘娘来了,咦,只不过这次的潮汐有点汹涌,难道娘娘恢复了一点?” 薛错跟着望去,天上的黑暗接到了地上,地上雪白的纸钱被黑色潮汐吞没 哗啦啦的潮水声由远及近,黑色水流吞没了纸钱,来到三人近前,停滞住。 薛错眼前就是潮水,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潮水似乎正在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儿,一个浪头打来,三人被从纸钱堆里拍出,薛错只感下身一轻,咕噜噜滚出去,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裤带一紧,被凌空提起来。 啪—— 响亮的浪头拍在薛错屁股上,薛错从惊慌到愤怒,从愤怒到抽抽,被抽的嗷嗷叫。 从两个小鬼的视角,能看到黑色水流凝成大手,在薛错的小屁股上留下痕迹。 薛错抽抽搭搭,被大泽之水放下来,两个小鬼连忙搀住他:“小公子,您没事吧。” 薛错捂着屁股,一瘸一拐,低头呐呐:“没,没事。” 黑色潮水在薛错身后轻轻起伏,仿佛一位恬静的少女。 两个小鬼把薛错请进轿子,抬起轿子颤悠悠的跑起来:“小公子,您坐稳了,马上就到地方了。” 薛错掀开轿帘子,揉了揉屁股,抽抽搭搭:“好。” 软轿从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楼宇中穿过,朝着一处恢宏的城门而去。薛错好奇的看着破烂的街道,偌大一座城,空无一人,安静中有一股时光凋零腐朽的味道,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千百万年。 轿子停在一处宅邸前,大概四进的院子,门口蹲着两只异兽石像,毁损了三分之二。 宅邸前挂着一块灰扑扑的匾额,隐约有审灵二字。 薛错跳下轿子,已然知道了神女是个小气神,自然不敢再胡说八道,老老实实的跟在红毛鬼绿毛鬼后面。 “娘娘要我做什么?” 薛错心里嘀咕,犹豫了一会儿,半只脚小心翼翼的踏进院门。 若待会见势不对,他立刻就溜。 “娃儿。” 薛错身子一僵,难以置信的飞速踏入门中,朝影壁后跑去。 看到影壁后站着的人,那一张张熟悉带血的面孔,薛错刹住脚,眼睛红了。 “村长爷爷。” 老村长喜气洋洋,一把拉过薛错,全村老小都极为兴奋:“娃儿,你看这么多好房子和地诶,都没人种!” 一个大娘拎着自己的断手,上上下下的抚摸假山,面露满意:“这能做个好磨盘!” “爹,我已经看过了,方圆十里良田多的很呐。” 薛错眼泪在眼眶里,颤颤巍巍:“爷爷,对不起,我害了……害了……” 老村长愁容满面:“这里不知道交不交税啊。” 红毛鬼翁声翁气:“不交。” 老村长两眼放光:“当真!” 绿毛鬼探出头:“老头,这是大泽神女娘娘的神国,没有税。” 老村长和村民们喜极而泣:“天下竟有这样的神仙地方,咱们要过上好日子了。” 薛错呆滞。 8 08 有妇人抱着女儿,问道:“红老爷,这里没有地税,可还有人税?” 红毛鬼不耐:“尔等都成了阴间的魂魄,哪里来的人税?” 村民们一片哗然,更有甚者,泪满长襟,暗恨自己生的太早,来的太晚,早早被饿死了老婆儿女。 村民们连连问道:“老爷老爷,若连人税也免了!可还有徭役!” “徭役?”红毛鬼被烦的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那田税,商税,宅税,渔税……” “你们来这里念经麽!没有没有,什么都不交,我家娘娘什么也不收!”红毛鬼气的跳起来,一道风把那些轻飘飘的魂魄吹开,只有老村长魂魄结实,一动不动。 村民们飘来飘去,杂七杂八的说开了,个个难以置信:“徭役也没有,税也不收,这里的娘娘靠什么生活啊!” “是啊是啊,靠什么生活。” “娘娘莫非也是苦命人?” 村民的话气的红毛吹胡子瞪眼睛,一蹦三尺高,好歹被薛错给拦住了。 老村长连忙对薛错作了作揖,又对红毛,绿毛作揖:“老爷莫怪,小人羡田村李守义,还未请教两位老爷的名讳。” 绿毛道:“什么老爷,我们是我家娘娘桌上的两只花瓶,娘娘最最心爱的宝贝。” 红毛:“对对,最最心爱的!” 绿毛鬼插嘴说:“这空房千万间,都是无主之物,尔等随便取用就是,别来烦鬼!” 老村长瞪大眼,一时激动的嗓子都哑了:“房子也送?” 红毛鬼环视腐朽的阴城,粗声回答:“对对,除了审灵府,都问楼,望乡台,别处随你取用。” 场面一时寂静,村民们忽然自发的跪下磕头,红毛鬼满头雾水,悄悄退至薛错背后,凶神恶煞的嘀咕:“大哥,这些阴魂看起来想把我生吞活剥,真是凶恶。” 绿毛鬼回道:“二弟,像你我这样英俊的鬼,最容易被图谋不轨。” 薛错看了看二鬼的容颜,不禁拱手赞叹道:“两位伯伯生得的确——唇红齿白。” 红毛,绿毛顿时洋洋得意,喜不自胜。 老村长和村里人忙去乔迁新居,一群人呼啦啦涌入城镇,虽死犹喜。 “爷爷,爷爷,等我和你一起去!” 薛错跳起来,想趁势一起溜了,可惜他的小短腿跑不快,被红毛鬼一把抱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六旬老汉健步如飞,消失在黑白灰三色的城镇中。 红毛鬼扶着薛错,绿毛鬼顶着薛错的后腰,一人两鬼都笑靥如花。 “小公子,娘娘说了,您来了,就带您进大殿。” “不去不去。” “走吧走吧~” “诶,二位伯伯,这才来多久,不如先四处逛逛,我自己逛就行。” 绿毛鬼翁声翁气的摇头:“不成不成,娘娘说了,煮熟的鸭子不能飞了。” 薛错一听更不敢去了,两只小手死死抓着门框,恨不得牙也咬上去,心道:那个小气娘娘怕不是要现出原形,生吞活剥了我。 绿毛鬼拉他不动,挠挠头,干脆一把拆了门框,二人抬轿子似的,抬着薛错往大堂里去。 薛错不禁悲从中来,咬牙切齿。 他暗暗下定决心,若是那娘娘客气点还好,把他一口吞了,他少受点苦。若是想用小刀细细腌了吃,他便要骂个痛快,慷慨赴死! 阴城破败凋零,审灵府却稍稍好些。 它前院横长,主院方阔,四周以廊屋围绕,中设高堂明镜,俨然是一座官府,堂门口各有两座石像神灵,俱都古朴冷肃,深沉雄大,只是和府邸前的石狮子一样,毁了头颅。 红发鬼抬着薛错走到石像前,便将门框放下:“小公子,前面就是大堂,劳烦你走几步。” 薛错到了这一步,已然不怕了,横竖不过一死,他倒要看看那娘娘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香火之道最为诡谲神秘,擅长蛊惑人心,修真界近几年也曾捣毁过新起的香火神国,被救出来的凡人形销骨立,一身血气吸得干干净净,救不活死不了,只会对着泥塑神像磕头。 薛错对香火神的厌恶,便是那亲眼所见的冲击,可是仙门呢,那些凡人为何不喜生,反喜死? 薛错内心波浪重重,又安慰自己,不能以偏概全,否则便是误会了天下的同道。 他绷着脸走进门,脚下是一层薄薄的灰尘,灰尘无风自动,打着璇儿。 红毛绿毛站立在石像前,面露感伤,老哥哥,您身上怎能落了灰呢? 红毛擦擦眼睛,对绿毛说:“快去打水,不能让哥哥被尘蒙了身。” 薛错走的远了些,只看见两个鬼在神像前嘀嘀咕咕,却听不清他俩说了些什么。 他暗暗留心,同时背过身画符咒。 但是苦于没有纸笔,便悄悄从公堂的案几上,摸了只毛都快掉光的笔,拿了本书页掉光,只剩几页空白泛黄的书。 薛错奋笔疾书,目露凶光,他流云峰小符神岂会坐以待毙! 画着画着,薛错忽然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 “哪来的名字?” “李二狗。” “朱旺。” “钟小双” …… 薛错眉头紧锁,却惊讶的发现自己无法控制笔画,那只秃毛笔自己动了起来,在书上写下了一个个名字,速度极快,细数竟然有百十来个。 薛错抬头四顾:“神女娘娘?” 无人应答,公堂里寂静无声。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纸钱,一开始极慢,零零散散,慢慢地,飘落的越来越多。 薛错松不开手,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灵气,他又怕又气,干脆一狠心,坐在了那把高背椅上:“你到底想做什么?!” 咄—— 薛错似乎听到了大泽徐徐流淌的水声。 从他坐在公堂上起,原本安静的审灵堂就发生了变化,薛错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 他看见堆砌着无数棺材的坟山,泥土被血祭染成黑色,他看见修筑高台的人被忽然掉落的巨石压碎,血浆如注,他看见湖边穿红着绿的婴儿被抛入湖水,湖底鱼虾成群,穿过无数的白骨。 那些画面极其陌生,凄惨又可怖。 画面的最后都会回归黑色的大泽,天空飘落白色的纸钱雨。 薛错看的胆战心惊,头疼欲裂,他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小手:“停下来!” 秃毛笔仍然不为所动,一笔一划的写下一个个名字,那笔锋如刀,力透纸背。 薛错汗如雨下,被闪动的画面折磨得痛苦不堪,胖胖的小手苍白如纸,指间隐隐渗血, 在他快要承受不了的时候,秃毛笔停下了,薛错满头大汗,一看,那本书无风自动,哗啦啦翻页,每一页都有名字,数一数竟然有千人之多。 薛错迷迷糊糊,看到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泽。 大泽上停着一支美轮美奂的画舫,有一个穿着青色道袍,面容俊美的修道士正在打坐。 他旁边坐着一个病痨鬼似的青年,穿着华服,身上背着好多密密麻麻,许多黑漆漆的小人。 薛错仔细望了望,那些小人忽然扭头朝薛错的方向看来,密密麻麻的白色眼球吓了薛错一跳,接着那些小人绕着青年爬上爬下,嘴巴里发出似牛似鸟的嚎哭,哭声凄惨怨愤无比,薛错听得心中悲凉。 啸风睁开眼,看了看天时,诛鬼符都压不住了,看来怨气真的很大。 李知州被一阵阴风吹得头疼,见儿子口吐白沫,央告:“仙长,时候还没到吗?” 啸风皱眉,负剑走了几步:“午时不到,上面没有仙人当值,就算我烧了符纸,也没用。” 李知州面露愁色,何员外出了借寿的大头,更加不想有半点闪失,谄笑道:“再等一等,知州大人,令公子也不差这一时三刻嘛。” 李知州重重地哼了声,啸风忽然道:“时候到了。” 二人俱屏气凝神,不敢有大动作,啸风指挥人献祭了三牲九礼,才开始烧符箓。 那符箓是烧给命部,上面写明了事情因果,借寿人所纳礼数,送符人门派传承。 薛错看见那符箓挤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与他方才所写的名字相差无几。 蓝色符箓烧尽,化作一张蓝色公函,朝天上飞去。 薛错看着看着,忽然心有所感,伸手凭空一抓,竟然抓住了。 那本蓝色公函直直往上,带着薛错也往上飞,薛错连忙用脚勾着桌案,气沉丹田,死死拽住公函。 正巧红毛鬼绿毛鬼抬水进来,薛错连忙大喊:“伯伯,快来帮忙!” 两鬼见薛错莫名飞起来,朝房顶冲去,连忙冲过去,拽着薛错往下拉。 薛错面目狰狞,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拉——” 红毛鬼绿毛鬼咬住牙,一起用力,蓝色公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画符的人也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符箓上下晃悠,似乎要突破束缚,却一点点落了下来。 “继续拉,”薛错原本正在用力,忽然大惊失色,蹬腿道:“伯伯,别拽我裤子!” 刺啦—— 公函和薛错一起落了下来。 薛错羞羞答答的躲到桌案后面,系上裤子。 红毛鬼偷偷道:“他屁股上好大的巴掌印。” 绿毛鬼粗声粗气:“你太没眼力见了,这是能说的吗?小声点。” 薛错脸先是一红,又刷地黑下来。 啸风则看到公函飞到一半,凭空消失了,他大为纳罕。 9 09 红毛瞅着薛错:“你手里是个啥?” 薛错张了张嘴,一旁的绿毛鬼忽然蹦起三尺高:“大哥,他拿了咱的判官笔,动了咱的生死书,他是咱们的人了!” 薛错连忙把手里的纸笔扔掉,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慢着,我手里可什么都没有。” 红毛鬼哪里管他,这二人脸大心细,一开始就知道薛错会画符,故意饶他个空子,薛错果然上钩! 娘娘那等贤明,说什么愿者自来,有缘取之,但那小子鬼精油滑得很,轻易不会上钩! 两鬼顿时喜笑颜开:“我俩马上去张罗一桌酒席,给公子大人接风,从今往后娘娘手下又多了一员大将,美哉美哉!” 薛错看他不讲理,一脚踩上桌案:“伯伯既然想逼良为娼,那我就玉石俱焚。” 绿毛鬼重重一哼:“你少吓唬我!” 红毛鬼笑道:“你说谁是良,谁是娼?” 薛错立刻闭上嘴巴,下意识捂住屁股,还好四周非常安静,没有潮水声。 绿毛鬼抬头看了一眼:“纸钱越飘越多了,不知哪里又死了那么多人。” 想起这个,薛错赶紧从桌案跳下来,将手里的蓝色公函递给绿毛鬼:“伯伯,这是刚才拽下来的,你读一读。” 绿毛鬼刚想接过来,红毛鬼探头一看:“簋笏天授,伏惟尚飨,总共八个字,你不认识哪个?” 薛错小脸一红。 绿毛鬼大为震撼:“你曾读过什么书?不认字如何画的符?” 薛错抓着脑袋,呐呐:“些许认得几个字的。” 绿毛鬼刚想嘲笑,就听薛错嘀咕:“但画符又用不到那些,信手草草,道韵便自成了。” 绿毛鬼被噎得直瞪眼睛,红毛鬼道:“公子,我们娘娘被尊称为慈严应道大泽神女,并不是乡野草神,你刚才坐的是审灵府尹的位置,拿的笔叫判官笔,拿的书叫生死书,这两样宝贝能沟通天地鬼神,能分人间阴阳,等闲修士不可觊觎,它可助公子开长生之路,结万世之道果,享天地之寿数。” 薛错心里一惊,这平平无奇的秃毛笔烂页的书,竟是这样的宝贝? 他脸色变来变去,一张小脸皱成个肉包。 薛错拱起小手,作了一揖:“伯伯,我年纪小小,不懂得许多的道理,但有一问。” 红毛鬼道:“我知无不言。” 薛错问:“前一任审灵府尹现在何处?” 红毛鬼,绿毛鬼相顾无言,顿时有些牙疼,这小子是属莲藕心的,这么不好忽悠! 正在这时,那封蓝色公函忽然闪了起来,直直往上飞去。 薛错立刻手脚并用,二鬼也使出吃奶的力气,薛错道:“这上面写了千数人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红毛鬼用力到狰狞:“我家娘娘司掌大泽之水,亿万生灵的阴魂,凡大泽四处散落的魂魄,都归娘娘管,判官笔在生死书上写下的名字,多半是要登记造册的阴魂。” 薛错只觉刚才没有这么恐怖的吸力,连忙摸到判官笔和生死书,天上的拉扯之力顿消,他满头大汗的坐在审灵府尹的位置上。 而这时,清查命部事宜的仙人皱了皱眉,问旁边的老人:“道友,我刚来不久,尚不清楚,这公函传到一半,如何会上不来?” 一旁的老人捋捋胡须:“你管他呢?你只负责照章办事,按例批条,少一步都不行。” 那仙人点点头,这时有个黄袍道人走进来寒暄,老人连忙起身相迎,二人说了会儿话,老人接过符箓,盖了章,笑道:“这点事还劳烦您走一趟,令爱烧符,我批了就是。” 黄袍道人满脸歉笑,接过符箓揣好,拱手:“多谢多谢,有空过府一叙。” 两人话别,老人走过来,微笑:“先办这个。” 新来的仙人道:“我……我来办?” 老人道:“刚才的道爷,是青留仙君的门人。” 那副我特意给你卖个好的表情,新来的仙人顿悟,连忙笑说:“是是,多谢道友,我来盖。” 老人笑眯眯的站了会儿:“道友,我出去办点事,你帮我看一会儿。” 新来的仙人连连点头:“道友去休息吧,这里所剩不多,我便做了。” “那怎么使得。” 二人客气了一番,老人便揣着手慢悠悠的走了。 那边薛错坐在高杯椅上,脚还够不到地,他打开公函读的磕磕绊绊。 上面陈述了某年某月某地,有山贼响马为祸四方,贻害凡民。 故有地方官吏李何二人,济弱扶倾,擒贼诛乱,义感上苍,特请天授功德命数,以正天德云云。 薛错翻开生死书,一排排细查名字出身,都不过是佃户渔民。 他一排大腿,什么天授人授,不过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我偏偏不让你授,他脑瓜一转,心道:这公函不能久留,干脆改添几笔。 他想到便做,不管这事如何大逆不道,提起秃毛笔,在那份公函上涂涂改改,改完公函,松开判官笔,没有了重宝压制,公函嗖的飞向天空,变成了一道流光。 流光上达命部,管事的仙人抽出一看。 公函上爬满了狗爬字,各种涂涂抹抹,笔触稚圆,令人不忍卒读,他凑近了点。 “故地方史子可土犬,齐弱夫页,擒贝……什么东西!藐视天命,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仙人越读越气,挥袖拨云,猛地降下一道雷电,正中船上穿云袍的道人。 “可气!”仙人回到公案,仍然怒火难消,甚至破例写了一道敕令,发回去,让道人认清楚字再奏表。 蓝色流光从上至下,飞得慢悠悠,却不知薛错等人看到后,早就等在半路。 啸风的奏表好拦,但这次从天上下来的东西,薛错不敢再出手。 他托着判官笔和生死书,生死书自发打开媒介,空中凭空伸出两只大手,薛错加持红绿两鬼,两鬼一把抓住天函。 天函瞬间暴发出紫色雷霆,吓得红毛鬼差点尿裤子。 薛错也吓得不轻,但那只秃毛笔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慢悠悠浮起来一撇,雷霆瞬间消失大半。 剩下的雷电无法穿过审灵堂降临,因此顺利被拦了下来。 薛错冷汗连连,但这封回函诘屈聱牙,他读的满头雾水,干脆提笔乱画一通,每动一笔,他就浑身过电,抖的握不住笔。 绿毛鬼哭爹喊娘:“快快,抓不住了。” 嗖的一声,天函飞了出去。 桥头上的啸风张嘴吐出一口烟,眼神茫然,一身道袍更是劈得破破烂烂。 怎么回事? 他扶着桌案,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看到天上有道流光向他飞来,啸风先是惊诧,随后狂喜,诚惶诚恐的接住天函,打开一看。 天函奏表自带威严,道韵厚重,深不可测。 上面圈圈叉叉,勾勾点点,似乎像只乌龟,啸风心中却极为震动,如得至宝,这……难道是上面的意思? 莫非我天命不凡,得到仙人钦点!刚才那一雷,就如同仙人抚顶! 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啸风双目闪光,他必须要揣摩!他要得道了! 10 10 啸风兴奋的收拾东西,准备找个地方参悟道法。 李何二人心中震动,这人莫非有问题,大白天被雷劈了一道,现下竟然就要走了,何员外赔笑道:“仙长,哪里去,这借寿……” 啸风收了财宝香烛等祭礼,本欲离去,忽然想到,他得了天大的机缘,可不能泄露出去。 他回过头,目露凶光,一身的正气的喝骂:“你们这些杀良冒功,丧尽天良的畜牲!本县数千青年为你二人所害,以致家不成家,族不成族,如今我啸风就要为民除害,杀了你们两个狗官!” 何员外,李知州哪里想得到这一出,纷纷面露惊恐,啸风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剑便斩。 李知州惊骇的躲避,挡剑的家丁被一剑划成两半,他情急之下抓过一旁病痨鬼似的儿子,举在身前,李少爷吓得裆前湿润:“爹!” 李知州却来不及心疼被砍死的儿子,跪趴在地四处躲闪:“仙长!仙长!我李家上面有人啊!” 就是因为你上面有人,才怕你泄露我得了天书的消息。 啸风眼中阴冷一闪而过:“我平生最痛恨你们这样的裙带关系,就是因为你们压在我头上,我在门派里才迟迟出不了头!” 他一剑刺死李知州,独自在画舫内屠了个七进七出,直杀得湖水泛红,船沉舟破才罢手。 啸风点了张火符,将画舫尸首烧成灰,又御风吹散融入湖水,不留一点痕迹。 “为民除害,这我还不得道成仙?” 他满意离去,在云上行至一半,忽然见到两个门派弟子,着急忙慌:“大师兄,不好了,萧冬平的命灯灭了。” 啸风脸一沉,萧冬平虽然是个底蕴不深的弟子,与上面没什么关系,但他本就不如其他几个长老嫡系,此次带领弟子出门,再铩羽而归,在门派里的地位恐怕会一降再降。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弟子道:“几个时辰前。” 啸风心里一突,不禁冷笑,两个蠢货目光闪烁,支吾停顿,分明是早就得了消息,故意拖延,想害他被问责,好借机坐他的位子。 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杀心已起,但需从长计议:“命灯指向哪里,带我去看!” 薛错筋疲力竭,哈欠连天。 红毛鬼撑开他的眼皮,指点山河:“公子,你看,若你愿意侍奉我们娘娘,这阴间的天材地宝随你取用,上上等的功法随你批阅,荣华富贵,逍遥自在,一神之下万鬼之上,岂不美哉!” 薛错放眼望去,只见阴风凄厉,楼宇倾颓。 地上纸钱成堆,天上黑水倒悬,四处都是恐怖的罡风道印,形成一座座锁链,锁链上布满金色的仙符道纹,深入无穷黑暗,根本不是薛错的境界能观看的。 他只轻轻掠过一眼,便口鼻溢血,险伤神魂。 薛错脑袋里盘旋着两个大字:因果。 好重的因果,整个东陆有谁敢接纳娘娘这份心意,薛错吐了一口血,颤声:“伯伯,我才六岁,还没有审灵府的椅子高啊。” 红毛鬼面露尴尬,支支吾吾,天空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绿毛鬼侧耳听了一会儿,和红毛鬼交头接耳,两鬼垂头丧气,意兴阑珊:“唉,愿者自来,有缘取之,娘娘让我等送你回去。” 薛错跳起来:“走吧走吧。” 红毛鬼气的吹胡须,薛错被看的不好意思,扭扭捏捏:“我思家心切。” 两鬼抬起轿子,让薛错坐进去,薛错的心放了一半到肚子里,掀开帘子道:“伯伯,那些跟随我进来的人以后如何?” 绿毛鬼粗声粗气:“进了阴地就是阴魂,这些年机缘巧合进入阴地的魂魄并非没有,待他们阴寿熬尽,自然便去了。” “在这之前,还能为娘娘上些香火。” 说话间,两鬼出了阴城,在纸钱上健步如飞,直奔黑水而去。 待走到水深处,两鬼放下轿子:“你从这里跳进去,魂魄就能回归肉身,阳间一日,阴间半月,想来没过去多少时辰。” 薛错从轿子里趟出来:“两位伯伯,自此别过了。” 绿毛鬼翻了个白眼,红毛鬼沉声:“走吧。” 薛错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伯伯,我是第一个到这里的生魂吗?” 红毛鬼沉默一会儿,两鬼扛起轿子,朝来时的路走去:“在你之前的生魂有我二人特意引渡,有无意误入,林林总总,不下千数,跨越万载,我等不离开娘娘一步,陪娘娘等就是了。” 薛错望着二鬼离去的背影,默默作了一个道揖,他心里有些说不上的感伤,但没有回头,跳入水中。 他感觉自己咕噜噜沉底,陷入极深的黑暗,有种宛如窒息一般的憋闷感。 不知过了多久,薛错听到一声鸡鸣,他刷地睁开眼,第一感觉是痛,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的痛。 薛错勉力爬起来,摸了摸自己:“还好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村里很安静,薛错即使知道他们在地下喜耕良田,心里还是有些堵得慌。 正在这时,天上忽然云头攒动,一群衣带飘飞的青年男女乘云而来。 为首的一个青年面容俊美,似曾相识。 青年正是啸风,他带着师兄妹顺着命灯指引,找到萧冬平的尸首,萧冬平的魂魄不知为何散去,村里也无活人,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怎么看怎么妖异。 啸风观察片刻,吩咐师弟:“萧冬平是被香火邪道的人所害。” 师妹惊诧莫名:“香火邪道,那这件事要上禀长老,但萧师弟为什么会惹怒香火邪道的人?” 啸风冷冷地说:“那你就要去问萧冬平了。” “那个小孩宁杀勿放,把他带回去交给上面的人。” 薛错听得一清二楚,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爹是天一门剑仙君无畏,我娘是天一门长老龙威剑主薛真真。” 啸风皱眉,一旁的弟子察言观色,看薛错一身泥泞,便冷漠道:“你说是就是?仙人执法,让你跟我们回去就跟我们回去,起来!” 忽地,远处遁来一缕流光。 一柄雪白的剑浮在半空,青黑色的大手握着雪剑,指着一干人等,询问似的嗡鸣了两声。 11 11 天一门的名声何其响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啸风朗笑两声,啪的给了身边的弟子一耳光:“原来是天一门的小道友,师弟出言不逊,这一巴掌,我替你打了。” 那弟子光天化日之下挨了一巴掌,捂着脸不敢怒不敢言。 薛错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盘腿而坐,冲天揪晃了晃,声音清脆:“道友,你打了他,他却记恨我,我可是平白无故结了仇。” 啸风负手而立,脸带淡笑:“诶,修仙之人逆天讨命,什么样的气受不得,莫说区区一巴掌,就是小道友今天打死了他,我师门中人也只会称善。” 薛错偏过头:“剑叔?” 雪剑上的青黑大手早就不耐烦,握着剑冲了上去,不过区区灵虚境界的杂毛,安敢大放厥词? 啸风和其他弟子纷纷后退一步,面色漠然。 修真界,说错了话,送死时最好别把血溅到别人身上,否则连事后收尸都摊不上。 啸风心里一点不担心,同道杀了人,反而比萧冬平的事好解释。 那弟子汗毛耸立,回头看到师兄弟冰冷的脸,心如死灰,拔剑为自己搏命。 能封入天一门剑冢的邪剑,诞生了灵智,本身就相当于神虚境界的高手,雪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 青黑色大手握着剑柄,正要挥下,听那到薛错说:“剑叔,算了。” 雪剑嗡了声,没饮到热血略有不满,但众人面前,还是得卖薛错一个面子,没有动手。 啸风心中失望,他本想借薛错的手,除掉想拉他下马的弟子,但没想到薛错不做那把借刀杀人的刀。 薛错指着云上的众人:“这村里的人,是你们清平派的人所害,我不杀人,是因为我不喜欢杀人,但我曾受这里的村长一饭之恩,自当回报。” “今日,烦请各位哥哥姐姐,到村中背尸,有断手断脚断头者的尸身,都要亲手缝合,再掘墓大葬。” “我曾在书上看到,清者清明,平者安平,还请各位哥哥姐姐,披麻戴孝,做一次水陆道场,超度亡魂。”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大怒:“你让我们给这些凡民戴孝!岂有此理!” 众人中,唯有啸风面色平静,他静静地望了薛错一会儿,忽然落下云头:“小道友说的是。” 他朝薛错深作一揖,往村里洒然而去。 薛错一愣,心里嘀咕,这人倒能屈能伸,那就没理由对他动手了,只剩下云头这些。 剑叔在一旁蠢蠢欲动,剑刃已经饥渴难耐。 剩下的弟子一看大师兄妥协得如此快,一个个变了脸色,纷纷落下云头。 “这是积德行善的事,大善。” “善。” “我等最擅长做道场。” 薛错十分意外,他本来不想放过这些清平派的弟子,但这样一来,他反倒不好动手。 村里的遗体着实让这些清平派的弟子忙活了好一阵,连最冷静的啸风都脸色憋屈,忍不住吐槽,如果萧冬平活过来,他必然第一个杀了他! 最后一具尸体埋完,天色已经很晚。 薛错出来玩了好几天,必须得赶回不老林了,因此看着啸风他们做了水陆道场,便离去。 啸风的师弟师妹见薛错已走,狠狠地踩了踩坟包,如受奇耻大辱:“师兄!那小子忒过分了!我势必咽不下这口气。” 啸风心内冷笑,脸上也装出几分愤怒:“如果不是看他重宝护身,哼,说起来,他那柄宝剑真是不凡,而他不过筑境期,别哪天被人杀人夺宝。” “杀人夺宝?” 有人目光闪烁,蠢蠢欲动,啸风斜眼看到,心里满意,看着薛错离去的方向,暗暗发誓。 迟早有一天,他要杀到这个世上,无人敢用关系压他。 雪剑慢悠悠的,带着薛错飞回不老林。 薛错已经困得快睡着了,他才刚刚步入修炼的第一境界,无法做到聚气凝神,昼夜不分。 不老林里,松树不发出一点声响,风声被抵挡在外,镜湖不泛水波。 流明峰像画一样安静。 雪剑懒洋洋的穿过松树,到镜湖前住人的小屋,然后猛地一震,把薛错扔到地上,缩在树后一动不动。 草地上有一个女人,荆钗素裙,负手而立。 一柄宽耸的巨剑斜插在草地上,龙骨剑身,血色龙纹,厚重如同山岳。 龙威剑主。 当初它的主人带着这柄剑,接连杀穿七十九道铁索桥,一剑劈死了毒龙敖兴。 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看到这柄剑重出东陆神州。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薛错啪叽摔在地上,爬起来揉揉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了母亲,连忙拍身上的灰。 “过来。” 薛错身体一抖,期期艾艾的走过去,左脚踩右脚,努力把一身的泥点子遮起来:“娘。” 薛真真看了他一眼:“你这几日有没有挥剑。” 薛错偷偷抬头看母亲,绞尽脑汁的找借口:“我这几日……几日……” 啪—— 藤条挥出破空声。 薛真真冷下脸:“转过身,趴下。” 薛错抓着耳朵:“娘,不打,不打。” 薛真真冷笑:“不打,不打你还不上了天,转过去,屁股撅起来。” 薛错愁眉苦脸,转过身,趴在一旁的石头堆,双手揪着耳朵,求饶:“娘,轻一点。” 薛真真拎着藤条,从上至下的看了一圈,薛错满身的泥点子,加上肉皮白,那一身黑啊灰啊草啊叶啊,更加不堪入目了。 啪—— “男子汉言而无信,此第一鞭。” 薛错每次练剑都满口答应,实际上不是开小差就是走神,别说挥剑一千下,但凡能坚持五百下都很难得。 啪—— “油嘴滑舌,欺骗不老树灵,此为第二鞭。” 今天她到镜湖,几百棵不老树灵在风中把薛错告了一状,这小子油嘴滑舌欺骗树灵涉世未深,薅走了人家好几年的道行,不知道拿去做什么了。 啪—— “顽劣不堪,偎慵堕懒,此为第三鞭。” “薛错,我问你,执剑者,洗剑心,明剑意,得剑魂,筑剑道。宁明通达,你哪一个字沾边?” 薛错痛的呲牙咧嘴,双手却不敢放下,好好的揪着耳朵:“我……一,一个字……都不……” 薛真真收了藤条,背着手,目光不怒而自威:“你还知道,还明白就好,你天资差人一等,不过勤学苦练,心气若是低人一等,你这辈子都得不了道,只能做一个废物。” 薛错偷偷抹眼泪,小声吸鼻涕:“娘,我不想得道。” 薛真真深呼吸一口气,薛错就是打不乖,他永远有自己的话要说。 “不得道?” 薛错低头呐呐:“当个普通人,生老病死也挺好的。” 薛真真气笑了:“凡人?那些寿命短暂的蜉蝣?” 薛真真从薛错口袋里取出一张符纸:“你想当凡人,那人生八苦你一个也躲不过,穷死饿死累死,永生无法出头,连转世投胎都只能再做蝼蚁,你羡慕他们?” 薛错憋了一会儿,掉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我那天见到一个姐姐,姐姐还给我递水喝,我感觉她和我是一样的人。” “娘,道书上说,天下人人可以修道,人人可以得道,那既然人人都能修道了,凡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薛错目光沉沉地的看着薛错,有种盛怒后的平静。 “薛错,你又说错了,错的可笑。” “我道不渡邪魔歪道,我道不渡猪狗妖孽,我道不渡凡民蝼蚁。” “仙人修仙道,凡人入轮回。” “但——我此时并不罚你。这个错误我有耐心等到你入道再纠正,或者那时候不用我纠正,你自然而然的便明了。” “从明天起,你要为你闯的祸负起责任。” “每日辰起,取灵泉为不老松浇水,一共三百一十六棵,每一棵三瓢水。” “每日挥剑一千五百下,你若怠惰,我必罚你。” 薛真真御起龙威剑,薛错爬起来,没有说话,但显然是被打怕了,不是真的服她。 薛真真压下怒火,背着手:“明日,你到万花榭来,我有事要与你说。” 薛错:“是。” 龙威剑远去,雪剑探头探脑的从树后飞出来。 薛错擦干净眼泪:“剑叔,你刚才还好没出来,我娘的龙威剑可凶了,你要是出来,很可能小命不保。” 雪剑有些心虚,嗡了声,上下晃动剑尖点头。 薛错吃了几颗养气丹,然后开始熟练的削浇水的木桶和水瓢,雪剑绕着他转了一圈,青黑色大手哒哒哒的跳。 薛错摆摆手:“不用帮忙,有一次我做了个火暴符,炸了金慈圣姑娘娘装鱼的桶,我娘罚我我削三百个木桶,挑最好的给圣姑赔礼道歉。” 雪剑上青黑色的大手更同情薛错了。 但是一想薛错的惊天一响无敌霹雳火舞乾坤超级大爆雷符,就觉得可能还是罚得轻了。 雪剑斜倚在石头堆,静静看着,过了一会儿,青黑色大手跳到石头上,画了个简笔画。 薛错凑过去:“你画了条狗?” 雪剑使劲弹了弹薛错的脑门,把薛错弹的眼泪汪汪,又讪讪的给他揉了揉。 薛错:“剑叔,这是个人吗?” 雪剑有气无力的嗡了声,然后在那个瘦高的小人旁边,画了个扎着冲天揪的矮墩墩。 薛错咦了声:“这是我吗?那这个大高个……是剑叔?” 雪剑上的大手静止了一会儿,轻轻嗡了声,摸了摸薛错的脑袋。 削完木桶,薛错把任殊哥哥送他的《符文要道》拿出来细细品味,看着看着,趴在地上睡着了。 任殊送给他的那颗,怪鱼的白色宝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辉,隐隐约约还有海潮的声音。 一闪而过的光晕中,似乎有一道虚虚游动的影子。 但谁也没有发现。 12 12 第二日。 薛错晓得今天要出去见人,特意早起了一个时辰,跳到湖水里洗了个澡,吓得鱼儿惊恐的游上岸。 雪剑懒洋洋的飘在湖上,等薛错洗的差不多,青黑色大手十分嫌弃的用两根指头拎着薛错飞进茅屋。 薛错换了套蓝白色的弟子服,显得十分精神,就是冲天揪散开了,湿漉漉的披着。 薛错在镜湖前照了照,苦恼:“剑叔,你帮我削了吧。” 雪剑:“……” 青黑色的大手和另外一只刚健有力的松针绿手扯着薛错的腮帮子,毫不留情的向两边拉长。 打完孩子之后。 大手拿着红头绳,陷入安静的沉思,最后参照着自己的记忆,给孩子绑了两个花苞头。 薛错趴在湖边,捧着脸:“剑叔,我真可爱。” 雪剑静止了一会儿,啪的抽上那小子的屁股。 …… 大约半个时辰后,不老林的禁制打开,两个气度斐然,面容俊美的蓝衫弟子走进来。 其中一人面色微白,长眉冷目,背着一把古剑,另外一人笑貌温柔,生着一双桃花眼。 “小师兄~” “师兄。” 都说薛长老与无畏仙人的孩子住在不老林,但从未有人见过。 其中背负古剑的弟子左右看了眼,忽然道:“小心!” 他轻巧的越过镜湖,抱住从树上坠落的小孩,旋转落地。 “有瑜,快让我看看咱们师兄长什么样!” 背着古剑的弟子小心地放下薛错,抬眸时眉头紧锁:“有瑕师弟,不得无礼。” 那弟子讪讪:“好吧好吧,是我无礼了,天一门弟子林有瑕,见过薛师兄。” “天一门束剑阁弟子徐有瑜,见过薛师兄。” 有瑕有瑜? 薛错一头雾水,扒拉掉头发上的松针,左右看了眼,他一个也没见过,都不认识。 徐有瑜半蹲下身,他这个师兄未免太小了些,不知出生了多少年,现在却只有五六岁那么大。 徐有瑜问:“师兄爬树做什么?是有东西要拿吗?” 薛错沉默一会儿,递出一个小树杈:“见面礼。” 有瑕从徐有瑜背后探出头:“树叉子是什么见面礼?等等,我没有吗!” 徐有瑜看了有瑕一眼,将树杈收进怀中:“薛长老让我们带师兄去万花榭,师兄你准备好了吗?” 薛错本想点头,但是又有几分紧张,摸了摸自己背着的的小木剑,牵着徐有瑜的衣服角拉了拉:“那个,有瑜师弟啊,我第一次从正门出去,那里很多人吗?” 有瑕本来想开口玩笑几句,被徐有瑜觑了一眼,立刻闭上嘴巴。 徐有瑜回答道:“东陆神州各大门派的仙人,长老,今日都齐聚万花榭。” 薛错一呆。 徐有瑜道:“不过师兄不用担心,到时候师兄会和我们天一门的弟子坐在一起。” 有瑕抱着胳膊凑过来:“师兄要是怕生,到时候也可以和我坐。” 薛错看了看他,默默站到徐有瑜身后。 有瑕:倒也不必吧! 时间紧迫,徐有瑜没有再寒暄,确定了没有东西要带,便带着薛错,和有瑕一起御剑赶往万花榭。 御剑飞出流明峰之后,薛错发现天上的仙云仙阙更多了,当中有一座宫阙飘过,上面云霞飘飘,仙影曼妙,剑光侠士众多,神识覆盖也最强。 薛错和师弟们在这座庞然大物前,小的像芝麻。 薛错忍不住问:“徐师弟,你觉得我这一身怎么样?” 徐有瑜弯下腰,认真打量了一下:“师兄仪表堂堂,风姿出众。” 薛错松了口气,又扯了扯有瑜师弟的袖子:“徐师弟,我们到万花榭去做什么?娘什么也没和我说。” 徐有瑜解释说:“每年初夏,各仙门都会广纳弟子,这次由擎苍真人牵头,东陆仙门举行了一次遴选大会,选取各地优秀的仙苗。” 薛错呼吸骤停:“这样啊,师弟,我娘第一次让我出来,这么多人,我不会给我娘丢脸吧。” 徐有瑜:“怎么会,薛长老对师兄一直爱重有加。” 薛错揉了揉屁股,表情有点复杂,确实挨得很重。 三人一路飞行,却越飞越偏,薛错忍不住道:“这是万花榭吗?” 徐有瑜沉吟了片刻,稳重道:“不像。” 薛错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人重新御剑,又飞了一刻钟,经过外门,大外门,有瑕忍不住说:“师兄,应该是这边。” 徐有瑜面色微红,打开地图观望了一会儿,脾气很好的解释:“我有印象,从这里更近。” 然后又绕回流云峰重新出发,奔波了两个时辰,三人终于到了一处云霞生蔚的山峰。 薛错和有瑕都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此山坐落在天一门的护山大阵阵眼,山峰苍翠欲滴,四周碧水环绕,流水两岸还生长着繁茂百花,在天一门风景独美。 山峰上有一座长长的白玉台阶,两边早已坐下了不少仙人修士,弟子门人,约莫有上千人数,却一点不吵闹,正在欣赏万花榭的美景。 徐有瑜停下来,落在白玉台阶上,步入万花榭之前,他的衣角被扯了扯。 徐有瑜低下头,他人小辈分高的师兄呐呐的伸出手,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弟,你可不可以牵着我。” 徐有瑜道:“好。” 万花榭。 落英纷飞。 薛错踏上青石板,石板发出咄的一声,他提着衣摆,一步一步往上走,徐有瑜牵着他,始终比他落后一点。 这样看起来,薛错才是牵着徐有瑜的人。 林子两侧有许多修士,他们有的看过来,有的没有,有的在欣赏落花,有的在弹琴饮酒。 在台阶的尽头坐着头戴紫金白玉冠的擎苍老人,面色淡淡的银蛇女,灵光寺大和尚,一些脸色倨傲,看不出道统的修士。 剑仙君无畏半靠在花树下,似乎陷入了悟道中。 龙威剑主薛真真则正襟危坐,侧首与擎苍真人交谈。 薛错从出生起便很少离开不老林,一路小心,手心还是出了汗,最后剩下二十一个台阶的时候,徐有瑜蹲下来,给他整理了衣襟:“小师兄,我只能送你到这。” 薛错拱手,提着衣摆自己往上走,徐有瑜下了台阶,听到清脆的:“谢谢师弟哥哥。” 他回过头,师弟的背影很小,半被花枝遮盖。 薛错走上前给母亲,父亲,诸位同道,还有素未谋面的老人行礼,剑仙望着花发呆,眉心却有愁绪。 薛真真不发一言,微微颔首,指着右面一方草席,薛错躬身入座。 坐在中间头戴紫金白玉冠的老人捋捋胡须,含着笑意道:“诸位道友,此地流觞曲水,清弦雅乐,我高举此杯,邀各位同道,共赏万花齐放,共取东陆英才。” 众人微笑低头:“善。” 薛错慢了半拍没跟上,不伦不类的拱了拱手,惹得薛真真脸色微沉。 薛错连忙坐直了,不敢再动。 老人说过话之后,有修士从云阶奔下,一级一级的传话下去,原本遮挡视野的花树自然而然的聚往高处,各位修士坐在花树上,观望着云阶下的景色。 薛错没有花树坐,见他娘和别人说话,偷偷挪了挪屁股,往云阶下看。 万花榭坐落峰顶,灵气丰盈磅礴,万花齐放,美不胜收。 半山腰灵气次一等,便只余下零星几朵花树,但因为那花树大而繁茂,又有花瓣从山顶落下,此地也能称得上美景。 半山腰往下,便不见花树,只有丛丛翠绿荆棘,泥石腐叶,那下面的虫儿鸟儿原本也不会往上飞,安详的窝在草丛里唱歌。 忽然云雾散去,山头万花齐放的美景映入眼帘,便有小鸟蝴蝶,循着花儿飞。 薛错看到山底的乱石中有人,有些穿着富贵,想来来自人间大富大贵之家,有些衣衫褴褛,像个乞丐,饿得面黄肌瘦,恐怕出身不好。 他们是从人间精心挑选而来,同样也看到了峰顶,纷纷争先恐后的往上爬。 攀爬的过程中,有人为了不使自己落后,拔剑杀人,抚弄银蛇的女仙人赞道:“此子果断。” 说完抬了抬衣袖,赐下一缕流光。 那得了重宝的凡人先是呆滞,随后狂喜,然后便是惊惶,揣着到手的宝贝拼命往前冲,却被早就爬上去的人一刀砍伤,抢得了宝贝。 银蛇女捂着嘴巴:“可惜了。” 其他仙人道:“不必难过,此子心智不过关,不堪大用,得了宝贝,现场怎能留下活口。” 银蛇女称善,却听薛真真道:“凡人心智不坚,慈茹姑娘可不要再赐下宝物,徒增杀戮。” 银蛇女撇撇嘴,懒洋洋的打着扇子:“剑主说的是……咦,那个孩子……” 众人目光看向一处,爬在最前面的小孩十一二岁,甩开别人十多丈,他背着一柄短剑,身形轻巧。目光坚定,不为路上的奇花异草所蛊惑,一心奔着山头爬来。 “顾如诲。” 剑仙慢慢睁开了眼,他一开口,引来众人瞩目,君无畏却不察觉,问灵光寺的大和尚:“慧隐大师知道吗?” 慧隐大师点头微笑:“善哉,小僧略有耳闻,的确是一个少年有为的剑道天才。” 薛真真忽然说:“天才?比之薛错如何。” 慧隐大师看了眼偷偷用弹弓往下射御风符,救了一个凡人的薛错,合十手掌,笑而不语。 13 13 剑仙轻轻摇头:“薛错没有什么剑道天赋,他和顾如诲无法同一而论。” 薛真真皱眉,摇头不赞同:“我的父亲曾说,我本不适合修炼,长生无缘,我不信,如今我的境界已经超过了他,你能批驳我的道吗?” 君无畏于是沉默,他只回答了一次,便意兴阑珊,枕着手臂,躺在花树下合眼睡觉。 他说了自己的看法,薛真真并不认同,他也不争辩。 但他是东陆的剑仙,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蔑视,无人能忽略他的看法。 薛真真静默片刻,抬手握住龙威剑的剑柄,站起身。 灵光寺大和尚连忙合十手掌,退到一边。 剑仙睁开眼,手中的竹剑轻轻嗡鸣,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消失于花树下。 片刻之后,万里长空响起一声龙吟,簌簌震落了许多花瓣。 薛错用衣摆接住花瓣,站起来走到桌案边,歪头看了看和尚的光头:“大师傅,你能把桌上的花瓣扫给我吗?” 灵光寺的大师怔住,道了声阿弥陀佛,戴着佛珠的大手一挥,将落到几案上缤纷的花瓣扫入薛错衣袍。 薛错粲然一笑,无忧无虑。 银蛇女好奇的歪过身子:“小友,你爹可是亲口说你没有剑道天赋哦。” 薛错回过头:“我又不想修道。” 银蛇女一噎,周围的道人也纷纷看过来,目光略有几分探究。 银蛇女轻笑:“果然是小孩子的想法,你因为这点打击就自暴自弃,白白玷污了剑仙的血脉。” 薛错本来已经跳下了台阶,闻言又回过头,径直走到银蛇女面前。 他身量矮圆,红绳扎着两个整齐的花苞头,白净得像个糯米团子,看起来十分招人喜爱。 薛错说:“你觉得我不配,不如拜我娘做干娘,到我爹面前修行,我一个人孤单,有个兄弟姊妹也很好。” 银蛇女脸色绯红,勃然大怒:“你……竖子无礼!” 在场的修士谁没有被银蛇女冷言嘲讽过,如今见她被一个六岁的小娃打趣,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纷纷笑出声。 “慈茹,”坐在上首的紫金白玉冠的老人淡淡扫过来,道:“遴选在际,专心为好。” 银蛇女低头称是,薛错趁机兜着花瓣,跳下台阶,头也不回,看得银蛇女牙根痒痒,冷哼了一声。 薛错兜着花瓣,直奔流觞曲水。 坐在花树上发呆的有瑕见了,回过头招呼束剑阁的师姐师弟们:“快看,那就是我说的小师兄,小师兄出来了,咦,他在干什么?” 天一门的弟子们身着蓝白色长袍,规整得如同棋盘上的棋子,在今天到来的三千门人中独树一帜。 凡民出身的徐有瑜与束剑阁的弟子坐在右侧,左侧是以长老嫡系为首的天一阁弟子。 听到有瑕的声音,徐有瑜朝花树下看去,小师兄兜着落花来到水边,然后踢掉了鞋子。 徐有瑜眉头一皱,身旁天一阁的大弟子更是面露诧异,不禁沉下眉毛:“不成体统。” 天一阁的女弟子道:“那是薛长老的儿子?我去教训他!” 女剑修化作一缕流光,落到小溪边。 薛错把花瓣洒进溪水,这些峰顶修士当做寻常美景欣赏的落花,是灵气丰盈的仙草。 落英顺着水流往下,流过半山腰,流向山下。 溪水里的灵气丰盈,凡人喝了也觉得有力气,薛错一把一把的撒,却有贪吃的鱼儿游过来,将花瓣吃得一干二净。 薛错震怒,差点掏出爆雷符,但一想起娘亲看到他在此处炸鱼的脸色,便讪讪的收回符纸,叉着腰,决定下河捞鱼。 “喂?” 薛错回过头,是一个不认识,高鼻薄唇,烈火一样的女剑修。她踢了踢薛错的鞋子,左右看了眼,语气气恼:“你快点上来,不要在这里丢薛长老和剑仙的脸!” 薛错:“姐姐你是谁?” 女修士不耐:“你好不懂事,给我上来再说。” 她已经踏入神虚境界,比筑境期的薛错高了整整四个境界,人又生得高大,干脆一把提住薛错。 薛错当然不愿意,使劲掀他的手,但境界相差太大,他挣脱不得,小鸡一样被提起来,女剑修转身想走,却被一只手拽住。 她诧异的回过头,是束剑阁的大弟子,徐有瑜,林有瑕等人。 女剑修大怒,甩了甩手臂:“你敢碰我!” 徐有一点点将薛错从女修士手中救下,放下地上,拱手道歉:“青黛师姐。” 青黛啪的甩了徐有瑜一耳光,身后也落下数位天一阁的弟子,将青黛护在中间。 薛错左右看了眼,光着脚丫,伸手抓住徐有瑜的衣袖,青黛气的胸膛起伏,扫过束剑阁的弟子,徐有瑜明显是想讨好薛长老的儿子,故意和她作对! 青黛冷笑:“薛错是天一阁的弟子,轮不到你们这些凡民来管,薛错,你过来!” “就是就是。” “你就是薛错?快过来,你认错人了,我们才是你的师哥师姐。” 束剑阁的弟子自然不忿天一阁弟子的高傲,跟着徐有瑜的几人交情最深,同气连枝,一时不肯相让。 薛错一头雾水,被两拨人遗忘,挤在中间,根本没人听他的。 争执中,林有瑕突然把薛错抱起来,笑道:“你们不如问问薛师兄是如何选。” 薛错拍掉林有瑕的手,气的从他身上跳下来:“我才不选,你们都走开!” 走了几步,薛错又转回来,目露凶光,光脚丫踩了林有瑕一脚:“掐我屁股!” 徐有瑜闻言皱眉,瞪了有瑕一眼, 有瑕:咳咳。 两拨人面面相觑,各自不屑的扭过头。 青黛冷哼一声,薛错自甘堕落,朽木不可雕,她心里生气,不愿再管薛错丢不丢人,飞回花树。徐有瑜和有瑕,以及其他几个束剑阁弟子则留了下来。 徐有瑜走到薛错身边,薛错蹲在小溪边揪草,见他过来,扭过身,用后背对着徐有瑜。 徐有瑜给有瑕使了个眼色,有瑕丧眉搭眼的走过来,蹲下,开始抓耳挠腮:“那个……小师兄啊,别生气了,要不我给你掐回来。” 薛错沉默片刻,回过头,盯着有瑕看了一会儿,忽然嘴角嘲讽的抬起:“呸。” 有瑕:没必要吧! 徐有瑜和其他几个束剑阁弟子十分稀奇,平日里有瑕长袖善舞,招人喜欢得很,反倒是他们不怎么受人欢迎,众人忍不住笑出声。 有瑕:喂! 薛真真和君无畏回来的时候,气息都有些不稳,薛真真率先掀袍坐下。 剑仙君无畏依靠着花枝,抱着胳膊道:“剑主,我之所以说薛错和顾如诲不可同一而论,是因为顾如诲的过往,薛错无论如何也无法经历的。” 薛真真本来想说,你从来没考虑过薛错听到如何想,但她没有说出口,而是平息了剑心,冷冷道:“愿闻其详。” 剑仙拈着落花:“我在凡间磨砺剑道时见过他,他是凡间一宗灭门惨案的始作俑者。” “他出身不可查,师承不知何来,不知何往,却有一手不坏的剑术。” 寥寥几句,平铺直叙。 薛真真却听出了一点感慨,一丝惋惜,她觉得可笑:“这只是一个屠夫,一个杀手,他为了杀人而来,也因杀人而扬名,剑者,百刃之君,滥杀之人如何为剑?” “为父母报仇有何错?”剑仙十分无辜:“他幼年凄苦,忍辱负重,终于大仇得报,磨练了一手好剑术,我自然欣赏。薛错与他相比,无论是境界还是心境,都差了许多,这是事实。” 薛真真微微合眸,不再与剑仙争辩,这次换她用沉默回答剑仙。 山下的斗争已经渐渐明朗。 大约千数的弟子,历经风雷火劫。情痴欲劫,一步步爬上半山腰,弟子人数还剩下七百来个,死伤不过数百人。 山门轰然开启。 登望仙的弟子们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道半被落花掩埋的白玉阶,玉阶长长,隐约有仙鹤鸣叫。 走在最前面的弟子叫顾如诲。 他用手掌挡住刺眼的光芒,提着剑,一步一步,慢慢的登上台阶。 他的身后有无数声音,但顾如诲的心里却很安静。 他能感觉到拂面的微风吹过脸上的汗毛,吹散了挣扎和疲惫,空灵而玄妙。 成仙是这种感觉吗? 他甩开众人,越走越快,似乎感受不到力气流失,他看到了一棵一棵高大的芳树,草地上自由自在的灵兽,一身血衣的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台阶的尽头有两个人影,顾如诲走的近了一些,花树下有一个负手而立的男人,眉眼如画,腰间有一柄竹剑:“顾如诲?” 男人笑道:“我想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男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气息高深莫测,荆钗素裙,背着一柄龙纹阔剑,望着他皱眉,却没有开口。 顾如诲动了一下,感到双膝酸痛,控制不住的想要跪下。 “小心,”男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单手托了他一下。 顾如诲略有狼狈,男人渊渟岳峙,气度斐然,朗笑道:“我的弟子,除了天地,不跪师亲。” 顾如诲一愣。 这时候,有两个身穿淡蓝色的弟子服的修士御剑而来,剑上坐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手里提着两条鱼,看到女人后连忙跳下来,低眉顺眼的伸出手:“娘。” 他递出鱼:“娘,我抓的,送给你。” 女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接过小孩手里的鱼,丢进了草地。 14 14 芳树下,修士们仙气飘飘的落下收徒。 到处都充满了祥和欢乐的气氛。 凡人们感恩戴德。 薛真真说:“不学无术,不思进取,你是我的儿子,为什么要学这些凡人的小把戏?” 薛错张口欲言,见薛真真从树上折了根花枝,连忙双手揪着耳朵:“娘,我今天已经练够了次数,挥剑一千五百下!” 薛真真闻言,将花枝扔掉,还是有几分不满:“为什么不是一千八百下?” 薛错倒一口凉气:“娘,你不讲理!我练够了次数,你不夸我,反而骂我,久而久之,我会不愿意信你的!” 薛真真背着手:“我不讲理?你爹六岁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天一剑法,进入神虚境界,我六岁的时候,也将龙威剑意参悟到第一层,步入灵虚境界,而你如今却什么都不会!” 薛错的反驳瞬间卡在喉咙里,耳朵憋得红彤彤,却不能开口,因为薛真真说的的确是事实。 他就是没有悟到剑意。 君无畏拂开花枝,信步走向二人。 剑仙姿态潇洒,衣摆比梨花的花瓣更洁净。 顾如诲跟在他后面,努力追上,他孤且瘦,眼里寒凉,衣衫褴褛,甚至一身的泥土与血迹,是一个满身泥汗的凡尘中人。 与那些弟子厮杀时,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不洁。 他脚下有芝兰芳草。 一滴一滴的血打在叶子上,血腥把此处弄得污浊。 顾如诲看到,愣了下,忽然伸手撕下一截衣摆,擦干净芳叶上的血迹,然后是自己的脸颊,双手,他擦的很认真,直到面上恢复了整洁,如仙人一般素净。 君无畏回过头,没有催促,等顾如诲整理好,才带着他走到薛真真旁边。 顾如诲抱拳见礼:“仙师。” 薛真真将目光投向他,原本是轻忽而冷漠的,却轻轻噫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说:“你的剑术不坏。” 顾如诲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泛上一丝喜悦,东陆剑道最强的两个人之一,同时表达了对他的赞赏。 他也注意到了,薛长老身边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扎着两个花苞头,穿着蓝白色的弟子服。 小孩的袖口,衣摆弄得湿漉漉,尽是泥点子,与凡尘中那些到处嬉闹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顾如诲看他,他也看顾如诲,还眨眨眼,冲顾如诲调皮的笑了笑。 顾如诲想,他是在笑我吗? 又想,他生在仙境,自然爱笑,我却笑不出来。 剑仙撑了个懒腰,如果不是为了顾如诲,他也不会离开修行之地。 他对薛真真说:“顾如诲如今是我的弟子,我会带他到流云峰,至于入册,便入天一阁如何?” 薛真真冷冷:“薛错已然到了入学的时候,他在天一阁,你的弟子再去天一阁?” 剑仙愣了愣,低头看薛错,他抱着胳膊沉默了一会儿,问薛错:“你愿意到束剑阁去麽?” 薛真真脸色微变,手指握住了龙威剑柄。 薛错却看不到,他想到徐有瑜和有瑕两个师弟,对比提小鸡一样提她的女剑修,连连点头。 但是薛真真并不允许:“薛错只能去天一阁。” 剑仙对此并不争辩,叹息一般:“真是,那顾如诲便去束剑阁吧。束剑阁也不错,只是接触核心功法的速度还是慢了一些,有些浪费如诲的天赋,我想看看他最快能修炼到什么境界。” 君无畏说话并未顾忌薛错,他觉得薛错还小,又没有太高的天赋。 因此没注意到,薛错的手拽着衣角,揉啊揉,脑袋越埋越低。 薛真真点了点头,她对薛错说:“我没有闲暇陪你,这几日记得勤加练习,三日之后我送你到问道宫,倘若你再跟着那柄剑出去胡闹,我必罚你!” 剑仙则说:“遴选大会后,有入道仪式,那里的酒不错,走吧,如诲,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各有各的事要做,薛真真一甩衣袖,朝东而去,剑仙悠哉悠哉的,带着顾如诲登上万花榭的白玉阶。 顾如诲走了几步回头。 薛错站在原地,手里拎着两尾银色的小鱼,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二人都不见了,雪剑才找到薛错,把他拎回了流云峰的不老林。 薛错把小鱼挂在树上,严肃地说:“剑叔,你要监督我,这次我要挥够两千下!” 雪剑上的大手不知道薛错受了什么刺激,摆了个朝下的微笑。 薛错则兴致冲冲,拉开架势:“一、二、三、四……” “一百七十九……” “三百四十五……” “四百零一……四百……四百……” “……四百……” 一个时辰过后,薛错孤零零的趴在大石头上,雪剑见他嘴里念念有词,但就是不动,飞过去望了望。 薛错神色恹恹,抱着大石头,不愿意搭理他,雪剑绕着薛错飞了一拳,薛错动也不动。 孩子今天太反常了。 从来都是薛错对他强取豪夺,今天居然爱搭不理了,青黑色大手在剑上哒哒哒的沉思,难道是头发乱了生气了,这小子忒难伺候! 青黑色大手嘲笑的扯了扯薛错的脸,给他重新梳了两根小辫子,用红绳盘起来,但薛错还是没精神。 雪剑不耐烦的抽他的屁股,薛错动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青黑色大手惊讶的蹦哒,难不成是饿了? 他飞到树底下,见薛错抓回来的小银鱼,仙鱼离水不死,非常惊恐的弹了弹尾巴。 青黑色大手辣手无情。 一刻钟后,雪剑上铺开晶莹剔透的生鱼片,飞到薛错身边,青黑色大手揪住薛错的耳朵,啪啪抽他的屁股。 薛错动了动鼻子,爬起来,一边吃一边小声叹气,抹抹眼泪,两只星星眼写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剑叔剑叔,我不想练了,我好想出去玩。” 雪剑沉默了一刻钟,青黑色大手敲了敲剑柄,抓住薛错的后领,提溜着他飞向禁制。 一人一剑在众树睽睽之下,溜了出去。 不老松们怒而狂摇:那柄狐媚剑!自从有了它,薛错都不来薅它们的头发了! 雪剑拎着薛错慢悠悠飞到大泽边,把薛错扔下去。 薛错在水边玩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朵白云落下来,云上站着两个熟悉的人。 薛错眼睛一亮:“任殊哥哥!婆婆!” 任殊:“小道友,我在这里等了你几天,你要是再不出现,我便要走了。” 两人许久不见,自然喜相逢。 薛错带着任殊下大泽捞鱼,紫衣婆婆原本想阻止,但想了想,又没说话。 任殊第一次脱了鞋,踏在滩涂上,原本十分放不开。 薛错鄙视道:“噫,哥哥好白哦。” 任殊差点被气笑,回了句:“你更白,小姑娘。” 薛错哗地脱了裤子,叉腰,然后噗通跳进水里:“我才不是姑娘。” 任殊被薛错溅了一身泥点子,他撸起袖子,到底是少年意气,想了想,干脆也脱掉衣服,光溜溜的跳进大泽。 两人打得大泽水都泛浑。 紫衣婆婆捏紧拳头,闭上眼睛:算了,就这一次。 玩到傍晚,两人重新穿戴整齐,薛错坐在云头,抱着白云团,一朵一朵的揪啊揪:“任殊哥哥,我不想回家。” 任殊安静得像个木偶,过了会儿回答:“我也不想回家,这次回家之后,我便不能再出来找你了。” 薛错忙问:“为什么,你家很远吗?” 任殊摇头:“不是……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在天上参悟道象,我们过来找你。” 薛错点头。 任殊道:“我在你的道象里看到了金乌日轮。我原以为你也是同我一样,是走香火神道的。” 紫衣婆婆脸色剧变,急忙道:“少主!” 任殊面不改色:“婆婆,与人交,便应则待人真诚。” 薛错脸色有些凝重:“任殊哥哥,你是香火神?” 任殊沉默,嗯了声:“对,我家里的人都走的是香火神道,如今也要到我了。” 薛错不语,任殊有些黯然,手指结印,空中凝成了一块淡蓝色的水镜:“你看。” 透过水镜望出去,山川失去颜色,大地湖泊只余清冷的灰,但黑白灰色的颜色中,有极细极细的金色光点,在天上飘啊飘,越来越往上,最后散入看不到的黑夜里。 薛错发现肉眼和水镜看到的景色截然不同:“那些小点点是什么?” “生灵的愿力,香火的神力。” 薛错似懂非懂,他又低头往下望去,越看越出神。 湛蓝的夜空下,那黑色的大泽深不见底,仿佛一个蜷缩沉睡的少女,那少女沉睡在似螺非螺的壳里,脑后有一艘船型的圆轮,大泽细小的支流是她的头发,粗壮的小河是萦绕着少女的飘带,湖泊是坠落在她衣裙的珍珠,散发着微光。 薛错揉揉眼睛:“大……大泽神女娘娘?!” 任殊吃了一惊,上下打量薛错,携着他回到云头,严肃道:“你怎么……别想,别去听,旧日的神灵多邪狞,若非是走香火一道的世家,很容易便入了魔,贻害四方。” 薛错喃喃:“香火一道这么危险?” 任殊点了点头,背着手:“你若不想交我这个朋友,也没什么。” 薛错道:“我不喜欢香火神道,但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任殊木偶泥塑似的脸有了一缕活色:“好,那你以后有机会到南部神州,可以到南海千云山看我,给我上一柱香。” “我知道你来了,晚上可以给你托梦。” 薛错:“到时候我要去偷吃你的供品!” 任殊:…… 天色渐深,二人抱拳作别。 薛错跟着剑叔回了不老林,却发现镜湖边多了一间小茅屋,还有人在练剑。 15 15 薛错从剑上跳下来,打量顾如诲。 顾如诲收回剑,同样打量薛错,他十二三岁,已经长得像十五六岁那么高,薛错看他,便需要抬头。 薛错光着脚丫,背着手探头看了看茅屋:“顾哥哥,你以后也住在这里吗?” 顾如诲轻轻嗯了声,脸上表情很少,他原本以为薛错会生气,这是他的地方,听说从前只有他一个人住。 薛错那么小,却可以独占流云峰灵气最盛的山头。 这就是长老弟子吗? 但他本身的境界却不高,只是区区筑境期,剑仙说薛错进入筑境期花了三年,顾如诲不明白,引气入体对他就像喝水一样简单。 他刚刚踏入仙门,便筑境了。 可能是因为薛错太贪玩,有这样厉害的父母,却仍然不学无术。 顾如诲对着薛错拱了拱手,因为薛错是天一阁的弟子,辈分高,所以他道:“小师兄。” 薛错连忙摆摆手,后退几步:“你是我爹的弟子,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必叫我师兄,叫我阿错就好了。” 顾如诲轻轻扯了扯嘴角,愈发恭敬:“师兄,礼不可废。” 薛错浑不在意,过来拉他去玩,顾如诲提着剑,另一只手被薛错牵着。 他纳罕,又坦然,薛错的笑容是甜的,但他却一肚子苦水,同人不同命。 他摇头,轻轻抽回手:“师傅刚教了我天剑十二式,我想多练一练。” 薛错有些失望,听到天剑十二式眼睛又刷地亮起来:“真的!那你能练给我看一看吗?我练了四年,娘只教我挥剑,我还没看过爹的剑法。” 顾如诲微微吃惊,沉默片刻,随后举起剑:“那师兄你看好了,第一剑,叫做风起……” 他眉目冷肃,一剑破空,激起一层罡风,不老松枝丫簌簌,落下松针。 顾如诲不知不觉将天剑十二式全部练完,提剑收势。 “师兄……” 他回过头,薛错早已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双手打开,无忧无虑,绵软的小肚子起起伏伏,呼吸均匀。 顾如诲忍不住皱眉,怎么会有人在陌生人面前如此不设防? 他提剑走近,如同一道阴影。 忽然,一柄雪剑笔直的从他耳畔穿过,差点削掉他的耳朵。 雪剑浮在薛错上方,嗡嗡震动 顾如诲急忙退后两步,抱拳:“前辈,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送师兄回去休息。” 青黑色大手懒洋洋敲剑柄,没有搭理顾如诲,大手抓着薛错提起来,薛错睡的跟猪崽一样,晃来晃去也毫无知觉。 顾如诲目送一人一剑离去,扯了扯嘴角,便在月光下一招一式的炼起剑。 第二日,薛错被屋外边的声音吵醒。 他爬起来,发现顾如诲已经起来练剑,练的是天剑十二式,君无畏抱着胳膊在旁观看。 顾如诲练完剑,君无畏拊掌笑道:“不错。” 顾如诲抿了抿嘴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还不够,比起师傅还差的很远。” 君无畏点头赞许:“善。” 薛错揉揉眼睛,提着剑从茅屋里跑出来:“爹,我也想学天剑十二式。” 君无畏思考了一会儿,十分专注,对顾如诲说:“不过你有一招心力不够,剑者,气随心动,心随意生,一剑万法生,一剑万法灭,以剑破万法,就要有面对万法的勇气。” 薛错:“爹。” 顾如诲觉得薛错起的太晚,实在是有些懒惰,因此他也没有搭理:“我没有见过万法。” 君无畏笑道:“走,我带你去观摩。” 薛错扯了扯顾如诲的衣袖:“小顾哥哥。” 君无畏飞上云头,带上了顾如诲,顾如诲低头看了看,安静的跟在君无畏身边。 “爹!” 薛错孤零零站在原地。 雪剑从湖水里出来,飞到薛错身边,默默地摸了摸薛错的脑袋,想了想,大手掏出一把梳子,给薛错扎头发。 薛错抱着膝盖,十分难过:“剑叔,怎么办,我爹和小顾哥哥他们好像聋了。” 雪剑:…… 薛错紧张:“肯定是练功练太多走火入魔了。” 青黑色大手握着红绳无言以对,随手稳稳的握住剑柄,还是给孩子削个刘海吧,显得聪明点。 顾如诲一直没有回来,过了两天,薛错正在练习画符。 符有五品,白蓝青赤紫。 他的白符画的如鱼得水,受限于境界,不能再画蓝符,薛错便开始自创画法,玩的不亦乐乎。 徐有瑜御剑而来:“小师兄。” 薛错连忙收了桌椅板凳:“咦,师弟哥哥,你怎么来了?那个狐狸没有一起吗?” 狐狸?说的是有瑕吗? 徐有瑜心中好笑,从云头落下来,半蹲下身子,小师兄留了刘海,扎着花苞头,更可爱了,他忍不住捏了捏薛错的头上的花苞。 “小师兄,薛长老在潜龙渊诛邪,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来带你去问道宫。” 薛错牵着他的手,丝毫不见失落:“那走吧。” 徐有瑜笑了笑,抱着薛错登上云头,有瑜师弟飞得慢,让薛错好好的看了看天一门的景色。 问道宫不在天一门内门,而是在山门与大泽交汇之地,宛如一只牛角的山峰。 峰顶霞光万缕,云气飘飘,挂着一个不起眼的铜钟,此时正铛铛作响。 半山腰亭台楼榭,屋舍俨然。 一只巨大的天鲸裹着云气,从天空飘过,围绕着牛角峰,缓慢游弋。 它的身后飞着无数仙鸟异兽,有彩带飘飘的仙子从问道宫中飞出,也有各类修士迎来过往。 薛错即使修为不高,也能感觉到那牛角峰的不凡,他忍不住问:“师弟哥哥,问道宫是什么地方?” 徐有瑜回答:“三山五泽的弟子都在这里学道,问道,我们天一门也在里面开设了学宫,供本派弟子修炼。” 此时天上已经有了不少仙云,都是送弟子入学的修士,度过霞光云气,又过了一片松竹石林,才是问道宫的山门,山门古拙,青石阶梯长长,薛错抬头望去,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徐有瑜道:“小师弟,第一次到问道宫,都要爬一爬这道石阶,以示尊师之礼。” 薛错十分干脆的跳下来:“那我自己走。” 白云上跳下来一个个穿着不同门派服的弟子,薛错年纪最小,他左右环顾了一圈,没看到同门师,便提着衣袍自己一步步爬台阶。 这时,台阶上传来一个声音。 “诸位止步。” 修士们整齐划一的停下步伐。 “仙门嫡系弟子,上前三十步,走通仙道。” 薛错疑惑的抬头,但见数十弟子往前飞了一段距离,踏上宽阔的石路。 “长老记名弟子,往前踏二十步,走登仙道。” 又有数十名弟子自发上前,走到右边略窄的小径,薛错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抬头看云头,有瑜师弟一直在很着急的给他打手势。 薛错哦了一声,后退两步,站在剩下的人中间:有瑜师弟让他别出头。 徐有瑜嘶了声。 “剩下的弟子往前十步,走问仙路。” 薛错身边的弟子又少了一些,只剩下十多个,薛错左右环顾,发现身边有一个穿着异常华贵的小胖子。 小胖子和他差不多大,浑身金光闪闪,眉飞入鬓,眼睛细长冷淡,清秀得很,穿着和外貌都看不出性别。 “小道友?” 小胖子哼了声,捏着鼻子,满脸的跋扈:“你走开一点,丑八怪。” 薛错大怒,居然敢攻击剑叔削的爱心刘海:“我丑?你还胖呢!” 小胖子勃然大怒,挺身用肚子撞了撞薛错,凶神恶煞:“你才胖,没礼貌。” 薛错被顶得连连后退,不甘示弱的迎上前,撞回来,就在这时,那威严的声音飘过来。 “生灵妖怪,凡民弟子,走望仙路。” 剩下的修士一听,忙踏上石阶,这时,一股恐怖的压力降临,小胖子和薛错瞬间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薛错只感觉背上仿佛有一座大山,他艰难的跪起,抬头一看,身边的修士一个个狼狈不堪,有些居然露出了羽毛尾巴尖牙利爪。 尾巴? 薛错看向小胖子。 小胖子鬓边长出一根根鲜亮的羽毛,他瞪着薛错:“啾!” 薛错以为他在嘲讽自己,怒而道:“呸!” 这时,修士们纷纷勉力站起身,只是姿势仍然很不好看,勾腰驼背,在台阶上一步步往上爬。 薛错抬头看去,见那些最先出发的弟子平静淡然,提着袍袖一步步往前走,还有精力和同道聊天。 走登仙道的弟子略有压力,但也仍然从容不迫,脚步并不滞涩。走问仙路的弟子不至于起不来,但脚下仿佛有万重山,走的十分吃力,根本追不上前人。 走望仙路的弟子,则根本无法起身,挪动一步,都万分艰难。 这时,薛错听到一声怒喝。 他转过头,身边的小胖子已经站起来了,鬓边的羽毛根根炸开,他大喝一声,顶着压力,背着万重山一般的力道,面无表情,一步步往上走。 他竟然是站起来走上去的。 不止薛错,就连旁边的修士也面露惊讶。 16 16 徐有瑜在云端捂住脸,无奈地乘云越过石阶,飘到山门,一位白眉少年在山门口打坐,正是宣布规则的长老。 “顾师伯,天一门剑仙之子薛错落在了望仙路,您看……” 白眉少年眼睛都不睁:“剑仙?那是不必走石阶,可以直接入门的。” 徐有瑜脸色一宽,白眉少年抬眼,冷冷:“可惜这个名额已经用完了,剑仙今日已经带了一位少年入问道宫,是我亲自接待。” “用完了?”徐有瑜一愣,看向台阶之下:“可是薛错正是剑仙的孩子。” 白眉少年不耐:“这我不管,就算是剑仙,也不能坏了三山五海的规矩,一人就是一人,下去吧。” 他随手挥一挥衣袖,徐有瑜便如同纸屑一般飘出十多丈。 山门之上云头蹿蹿,一朵朵仙云飘来飘去,中间有一朵五彩云,体格庞大绵软,装饰得华贵非常,它挤开其他几朵云,傲然屹立。 “诶诶,挤到我了,什么人啊!” “哪个门派的?” “就是就是,什么深山野人,也忒霸道了!” 云上站着一群人身兽头,肌肉虬结的的大汉,大汉们根本不搭理,有吊睛白额虎,环眼云头豹,黑眼食铁兽,并一干小妖怪。 老虎毛发蓬松,肌肉结实,穿着一身文雅的天青色长袍,目光不怒自威,手里盘着两个黑乎乎的铁疙瘩。 豹子抚须道:“大哥,孔云的气势不错,应该能冲到乙等!” 老虎嗯了声,目光淡淡,注意着台阶上孔云的动向。 孔云直起身体,大步向前,不忘一甩衣袖,回头朝薛错哼一声。妖怪修炼容易突破难,孔云虽才筑境,但已经在筑境期停留了一百多年,真灵雄浑,硬刚同级不在话下。 薛错目露凶光,挺身而上,又被山岳一样的压力打趴下,周围的人都在往前,只剩下他一个。 “好重……” 薛错动弹不得,忽然灵机一动,从储物戒里掏出白纸和玉笔,开始叠小人,叠了十二个,然后开始给纸人画眉毛眼睛鼻子。 这是从任殊哥哥的十二生肖灵剑阵悟出来的,薛错借了一丝香火神的势,却没有香火神的道韵。他觉得十二生肖正神应该已经不在天地之间,不享受人间香火,成为了天地大道的一部分。 但既然有人诵念,有道痕,就能够借。 薛错专心致志,回想十二生肖神的传说,他先画了一只兔子纸人,画上自己的名字五官,然后画兔耳朵。金砂晕开千年墨,原本呆滞的小纸人经玉笔点化,忽然活了起来,隐约有一丝古老晦涩的道韵。玉兔五官灵动,脚下生风,一蹦一跳窜出老远,但因为写了薛错的命格,没跑几步,就被压力一同打趴下。 薛错抓住兔子纸人,认真描绘:“别跑,还有刘海呢!” 小兔子纸人居然开始挣扎,薛错莫名:“好奇怪。” 他挠挠头,画了小兔子,薛错又琢磨十二生肖的特点,画了长着小猪鼻子的薛错,牛角薛错,龙尾巴薛错…… 而这些小纸人无一例外扎着花苞头和刘海,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围着笔触不熟练,画的最丑的自闭兔跳来跳去,嘲笑。 自闭兔额角流下黑线,忽然暴走,一拳一个好兄弟。 画面十分诡异,感觉到有视线投来,纸人立刻收敛动作安静不少,而随着纸人成型,薛错身上的压力被十二个纸人兄弟分走,他自己只余下十三分之一,不过还是不能走,白符的灵气顶不住灵压,走这么长的阶梯。 所以还需要一点小小的沟通。 薛错含着笔头,抓耳挠腮:“嗯……好像不太对……应该……啊,这里加一点……这里加一笔……糟糕,怎么把大泽神女娘娘的道号写了上去了……擦一下……” 薛错心虚不已,涂涂改改,画了个草稿,最后意聚神凝,心在笔下,将符箓记在心中,随后抬笔写符,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薛错呼出一口气,收了工具,随后小手并指:“起。” 符纸无风自燃,压在薛错身上的大山徒然一松,十二个小纸人腰杆一弯,纷纷朝薛错看来,纸人眉毛倒竖,愤怒的小手齐刷刷指着薛错。 薛错:“看什么看!” 不对啊,纸人有这么有灵性吗?哪里又出错了。 牛头薛错对着其他纸人巴拉巴拉,然后回头,愤怒得像活了的简笔连环画小人,鼻孔喷气。 薛错:“完了,我怎么动不了,好像出问题了。” 薛错试着跟着纸人走,纸人能自由蹦跶,但是他自己无法起身移动,薛错想了想,忽然看向纸人,敲了敲脑袋,喜笑颜开:“我真笨。” 他撑着手,一跳,蹦到十二个纸人身上,并指命令:“走!” 十二个纸人抬起头,乌云蔽日,一座大山从天而降,重重地压在他们身上,暴躁的牛头纸人努力伸出蹄子去戳肉山。 薛错挠了挠屁股:噫,好痒。 十二个纸人们跟随命令,抬着薛错一步步往上爬,因为压力均摊,薛错还写了蕴灵符,化用了一丝灵压,因此纸人十分有力气。 薛错害羞:好是好,但是奇怪,怎么屁股老是痒。 孔云越走越慢,豆大的汗珠从头上一颗一颗砸落,他面无表情,毫不放松,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超过了望仙路的弟子,走到了问仙路,但问仙路似乎没有尽头,看不到前方。 有同行的妖怪力竭,趴在原地“孔云,我不行了,你继续往上走。” 孔云一把拽住他,怒目:“你留在这里甘愿做梯子麽!” 妖怪青筋暴起,睚眦欲裂:“我不甘心。” 孔云哼了声,松开手:“那就跟着我,到你一个指头也爬不动为止。” 妖怪握拳,努力的跟着孔云往上爬,姿势并不优雅。 这是做妖怪的命,世间三灾八难,还有人祸连连,他要爬到丙等,才有拿到好功法的希望,否则再难突破现在的境界。 这时,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盘着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向上移动,画面十分诡异。 妖怪:! 孔云瞪大眼睛:“你?!” 他定睛往薛错身下一看,十二个口型骂骂咧咧的纸人负重前行,薛错还在平缓的移动,慢慢越过他,朝前爬去。 薛错回头看着孔云,突然一手朝前,一手朝后,小手波浪扭动,学孔云爬坡:“乌龟乌龟~爬爬爬~” 孔云气炸:“王八蛋!” 小孩子鬓边的翎毛都炸起来,屏住呼吸,沉住气,猛然往前跨了一步,追着薛错而去。 薛错并指:快跑! 在云头上观察的修士也十分诧异:“那小孩用了什么东西?法宝?” 另一人观察片刻,摇头:“非也非也,若是法宝,早被长老收了去,何况只是筑境期弟子的入门仪式,这些学子无论气力,真灵,魂魄都抗不住灵压,莫论在灵压下使用重宝,这小孩应该是用了什么秘术。” 有女修士摇头道:“错,是符箓。” 众人纳罕,随即扼腕:“符箓?可惜可惜,哪家的父母如此无用,竟然让孩子选符箓之道。” “然也,各位同道,论实力,当然还是剑修最强,若各位的弟子进不去问道宫,我们一剑楼收留各位心碎道友。” “呸,滚滚滚,好生的晦气。” “就是,就是。” 女修士抱臂,十分可惜:“世间香火神灵万不存一,显学大道众多,但符箓一道终究还是落入了下下乘,此子于符箓一道天赋不坏,可惜生错了时代,若在三万年前,必然有所成就。” 众修士道:“善也。” 坐在山门前等候弟子的白眉少年睁开双眸,神识覆盖整座山门,自然看见了悠哉悠哉的薛错。 他嗯了一声,目中划过一丝微光,旁人看不到,他却能看到薛错头顶漂浮的白色符箓。 从薛错的符箓审视而过,又到小纸人,没有发现异常。 “有几分天份,可惜走错了道。” 他闭上眼,这种行为不算作弊,便没有再管。 孔云努力追赶薛错,却始终力有不遂,加上越往前压力越大,很快便脸色发白,不过即使如此,他的位置依然足够靠前,已经走到了问仙路,而且快要超过问仙路第一人,步入乙等登仙道。 走在问仙前面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走的很吃力,但没有从最底下爬上来的人那么辛苦。 他心有不忿,要是自己的爹娘也是仙人长老就好了,可以直接走最轻松的登仙路,明明资质差不多,只是因为父母修为不够,便差了如此多的起步,需要步步为营,辛苦争夺那个名额。 刷刷—— 那弟子听到奇怪的声音回头,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盘着腿,平缓的超过他。 他顿时大怒,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名额还被抢:“仙长!有人作弊!” 长阶静静,无人应答。 仙人的回答是沉默。 那弟子脸色一白,满是不甘心,薛错则挠挠头,继续往前爬。 超过一个还能勉强接受,可是回过头,另一个小孩也跟着爬了上来,还是个妖怪!他的体力已经不足以再往前爬了! 那弟子冷笑:“畜牲也配走在我前面?” 孔云额头汗珠滚滚,闻言挑眉,抬头不屑笑道:“你配挡在我前面?丑八怪。” 那弟子脸色一变,他天生容貌有瑕,不如别的修士英俊潇洒,因此最恨别人说他的相貌,他回头看了看,四周无人,只有他和这妖怪争最后一个进入乙等的名额,孔云固然能超过他,但他也不是不能拖死孔云。 他不禁冷笑:“出言不逊,蛮夷之人。” 孔云不为所动:“滚!” 那弟子不让,孔云往哪里走,他便挡在孔云的面前,只要撑到最后,哪怕没有爬上云阶,顺次取之,他也能进入乙等。 孔云勃然大怒,但要是动了武,恐怕立刻就会被取消资格。 “卑鄙的人族佬!” 那弟子朗笑:“小畜生,爷爷……” 就在这时,那弟子身后有小孩道:“啊,纸人坏掉了。” 那弟子回过头,见那白白胖胖的小子安然的坐在高他十多丈的台阶上,托着下巴看他们两个。 那弟子愤怒:“你看什么看!” 薛错歪了歪头:“道书上说,修道,修心也,修道,修性也,身灵心意,缺一不可,这位道士哥哥,你为一己之私阻拦他人修道,会遭报应的。” 那弟子哈哈大笑:“报应,哪来的报应?” 薛错不语,粲然一笑,摊手哼哼两声:“诶,那我就不知道了。” 孔云忽然眼睛一眯,大步朝前跨。 那弟子原本立刻想阻拦,却脚底生根却一动不动,他低下头,鞋面上趴着十一二只软趴趴,仿佛灵魂出窍的纸人,小小纸人,却宛如千钧重负,拖的他动弹不得。 孔云无视他,朝前一步步,走到薛错身边,再次抬脚,但他已经已经山穷水尽,的确没有力气再往前走,试过之后只好坐下来。 孔云沉默片刻:“你这个人族佬,不坏。” 薛错同时道:“乌龟乌龟~爬爬~” 孔云:“杀了你!” 17 17 孔云离薛错如此之近,又是年少冲动,两人顿时在石阶上打成一团。 铛。 铛。 铛。 问道钟敲响。 山门前白鹤飞过,架起一座虹桥,白眉少年睁开双眸,背着手,一步步踏上虹桥。 石阶上的弟子无论停在哪里,纷纷躬身行礼,盖因他是整个问道宫道法造诣最高深的长老之一。 孔云连忙拽住薛错:“快起来,问道钟敲响了。” 薛错连忙扔掉拔下来的鸟毛,穿上蹬掉的鞋:“什么什么,哪里响了?!” 孔云瞪大眼睛盯着从薛错手里掉下来的翎羽,手指发抖,气到破音:“你拔我的毛!” 薛错连忙捂住孔云的嘴:“仙人出来了,你可别人前失仪!” 石阶长长,宛如一条青线。 白眉少年望了望,将三山五海各派的弟子一一对应起来,心里有了一个数,说道。 “顾如诲,朗翠,卓清远……甲等,分到天泉山,持一等弟子符。” “啸风,柳行一,杜金雨……孔云……薛错,入地泉山,持二等弟子符箓。” “江潮生,蒋文敏……豹一,虎五,朱三……苟铜钟……曾杨……周萧……竹秋秋……入无问山,持三等弟子符箓。” 天上的仙云四散而开,有人欢喜有人愁,大宗门多数比较淡定,整座问道宫灵气丰盈,地脉绝佳的位置,都是头部门派的后花园,普通弟子能摸到二等,就足够光耀门派。 三等最次,但也比在门派中修行,来的更加快速。 问道宫毕竟是东陆神州,最有名的仙宫,近几年有几枝后起之秀,但和问道宫相比,还是差的太远。 列入甲等的弟子多数相识,即使不认识,长辈也提点过姓名,因此十分熟稔。 唯有顾如诲抱剑站在前端,不与任何人相识,是甲等弟子中唯一一个异类。 顾如诲孤且瘦,眼眸寒凉,穿着一身天青色华服,越发显得华贵雍容,风流倜傥。 他在人间受尽欺辱,养成了沉默少言的性格,世人多冷眼,他如污泥臭不可闻。 “这位哥哥,叫什么名字?” 顾如诲一愣,回过头,一个梳着灵蛇鬓的红衣小姑娘背着手,笑盈盈地道:“朗翠师兄,清远师弟他们都不敢过来,央我来同你说话。” 顾如诲吃了一惊,下意识垂下眼眸,不敢对视。 这里的仙人,都爱笑麽? 小姑娘手腕上坠着两个玉铃铛,活泼俏皮,她好奇道:“顾哥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剑仙是不是很冷淡啊?” 顾如诲僵硬着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提到他的恩师,表情不禁柔和了一些:“师傅一心向道,性格清正,对我也很好。” 少女回头看了眼几位师兄:“顾哥哥,你过来说吧,我们大家都想听剑仙的故事。” 顾如诲有种在梦中的感觉,他从来不敢对视的对象,不敢站上的高台,都遇到了,他甚至不在人间,不在地上,而是在整个东陆最厉害的仙宫。 他抬头看到的是云霞,闻到的是芝兰芳草,穿的是珍禽异兽的皮毛。 每个人都那么良善温柔,得体有礼。 不会被欺负,打骂,伤害,没有饿到昏厥,我没有杀人杀到一身血臭。 原来有这样的世界。 原来……薛错一直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所以他才能那么爱笑。 而这一切,都是师父给的,是剑仙带来的。 顾如诲心有所觉,又忍不住想,为什么有这样好的父母,薛错却不争气呢? 居然掉到乙等,如果是他,即使不要性命,也要冲到甲等,绝不丢剑仙和师母的脸。 而另一边。 孔云和薛错脸上各自挂彩,两人都已经没力气互掐,于是皆大欢喜的握手言和。 你搀扶我,我推着你,一步三瘸的爬上台阶,被等候的长辈各自接走。 乙等弟子之间的氛围稍显冷淡,甚至有些还颇有龃龉,大多是三三两两抱团。 徐有瑜早就等在山门口,见到薛错,蹲下身:“小师兄,你掉到乙等了,薛长老不在,剑仙又正在闭关,我带你去找白眉先生,看看是否能斡旋一二。” 薛错沉默擦汗,片刻后粲然笑道:“我父母都不操心,师弟哥哥担心什么,甲等乙等,左右学的都是剑道,对我来说大差不差,不如就在乙等就好。” 徐有瑜说:“并非如此,小师弟,甲等和乙等,不说天壤之别,云泥之分,也有很大差距。就像师门中的天一阁和束剑阁,而且……你若是天一阁的弟子,在问道宫进了甲等,恐怕会被天一阁的师兄弟刁难。” 薛错拍胸脯:“我才不怕,我有惊天一响无敌霹雳火舞乾坤超级大爆雷符!” 徐有瑜听不太明白,扶额无奈道:“还是和我去找白眉先生。” 薛错被徐有瑜牵着一路前行,看到了顾如诲和几个钟灵毓秀的少年在一起,他高兴的挥小手:“小顾哥哥。” 顾如诲回过头,慢半拍,谨慎的点了点头,看着薛错和一个蓝衫大弟子找到白眉先生。 三人不知说了什么,蓝衫弟子有些失望,但还是带着薛错离开,去换了乙等弟子的符箓。 “如诲弟弟,明日我在摘星楼举行棋会,你一定要来。” 顾如诲沉默拱手,另一人道:“清远,你记得把你那颗龙蛋也带来,让我玩玩。” 龙。 在这些出众的少年眼中只是玩物一样的东西麽? 顾如诲心中再次微微感叹。 徐有瑜无奈的换好符箓,道:“小师兄,此事只能等薛长老回来再议,薛长老性如烈火,若其他长老插手,恐怕闹得难看,只能先委屈你了。” 薛错道:“师弟哥哥,你能把剑叔带来吗?” 徐有瑜愣了冷,想起来那柄雪剑,摇头:“不可,在问道宫内修行,一月一休,且不可借助外物,尤其是有了灵的宝贝。” 薛错大惊失色,跳下台阶:“我和剑叔情同手足,我怎么能丢下他在这里独享富贵!我不学了,我要回不老林!” 徐有瑜:“问道宫内有许多符书。” 薛错:“等我休沐之时,再回去探望剑叔,师弟哥哥,你有空多帮我去林子里看看,剑叔一把剑,怕寂寞。” 徐有瑜哭笑不得。 薛错跳上台阶,走了几步,略有失落:“以后没人给我扎头发了。” 徐有瑜笑道:“我帮师兄扎头发。” 薛错沉默片刻,摇头:“你没有剑叔扎的好。” 徐有瑜无奈,牵着小师兄进了山门口,路过白眉先生的时候,一直在打坐的白眉少年睁开眼睛,看了看薛错,正想开口勉励两句。 薛错兴冲冲,哒哒哒,头也不回。 白眉先生:…… 从问道宫的山门走进去,抬头便能看到牛角峰的峰顶,那里悬挂着一口道韵古朴的大钟,已经挂了一万多年。 薛错踏进宫门,极目看去。 只见虹桥流水,重楼朱檐,一座座仙阙在霞光中半遮半掩,威严雄伟,不可逼视,天上朵朵仙云往来频繁,却自有一股清晰明远的道氛。 牛角峰并无这么大,但修士神通广大,化用芥子空间,割了一块大陆纳入牛角峰,才放下如此之多的仙阙。 而云外,一只硕大无朋的天鲲围绕着牛角峰,在云中安眠。 徐有瑜也是在问道宫修行过的,他领着薛错道:“小师兄,我只能送你到住宿的地泉山,稍后新进弟子便有入学第一课,由长老教授。” 徐有瑜带他乘云到了一处小山峰,峰顶有一汪灵泉,视野独好,百花繁茂,亭台楼阁花谢不一而足,风景美不胜收,谓之天泉,在此修行事半功倍。 再往下,密林丛生,松木高大,有几间临着溪水的山洞茅屋,谓之地泉,在此修行事半功半。 地泉之下,谓之天问,风景平乏,灵气相对稀薄,但仍然有仙灵之气可供修炼。 薛错落在地泉,同徐有瑜作别。 然后自己去挑了个毗邻溪水的山洞,里面蒲团书舍一应俱全,屋外还有一块药田,稀稀长着仙草。 他挤里外看了几圈,手里的弟子符箓忽然微微发亮,薛错看了眼,勉强读懂意思,往山洞外走去。 洞外云上站着一个方脸道人,他乘着一朵白云,飘在半空:“薛错?上来吧。” 云上已经有了数十个弟子,孔云也在,他看到薛错,清秀到看不出性别的小脸一皱,捏了捏拳头。 薛错连忙踩着云梯爬上云头,方脸道人看了看符箓:“好了,既然人已来齐,本道要教你们进入问道宫的第一件事。” 有弟子道:“是阵法吗?” 方脸道人淡淡:“非也。” “愚不可及,开学第一课当然是道经。” “我看应该是礼仪之论,一些乡野山人,猫猫狗狗,非要好好训导不可。” 孔云淡淡一笑,不软不硬的说:“我做了一百多年妖怪,阁下却好像是第一天当人。” 那弟子霎时面红耳赤:“你!” 方脸道人带他们飞出问道宫,飞到天鲲附近,聚集在天鲲附近的白云如同一块棉絮做的大被子,软绵绵的漂浮着。 陆续有其他道人带着弟子抵达,为薛错他们领路的道人回过头,看了看他们,道:“入学第一堂课,尔等要收服一朵云。” 众人大惊:“可我们还无法御风而行啊!” 孔云抬了抬眉毛,挑衅地看了薛错一眼。 18 18 那道人兀自打坐:“天亮前若收服不了一朵云,便要到藏经楼,罚抄《道说》三万遍。” 三万遍? 众人大惊失色。 “这有什么难的,呵呵。” 嘲讽孔云的弟子已经十七八岁,但是天分也很不错,纵身从道人的云头跳下,落入白云之中。 众人吃了一惊,却见那弟子没有掉下云头,稳稳的站住,如履平地,顿时面露喜色。 云头是可以站住的! 薛错看了孔云一眼,孔云若有所思,两人对视,都感觉里面有些蹊跷。 而此时,除了乙等,甲等,丙等的弟子也纷纷赶到,足足有数百人。 其他弟子按捺不住,也纵身落下云头,却不曾想一个个脚底打滑,穿过一层雾气,从云头掉了下去。 “啊!!” 弟子惊恐大叫,下落数百丈,嘭的砸进一朵云。 原来云层底下还有几朵云,似乎是专门来接掉下来的弟子的。 那弟子抬头,面露菜色,但见一道长不见边的云阶,从天上落下来。 而他要回去,恐怕要从日出爬到日中,可这样来回一颠簸,什么时候能抓到云? 薛错往云上丢了个石头,石头掉了下去,孔云也丢了个石头,石头跟着掉了下去。 两人眉头俱是一皱,看了对方一眼。 孔云脸上的翎毛已经不见了,小脸蛋非常清秀,看不出性别。 孔云道:“道友为什么不跳啊?” 薛错抱拳谦让,声音清脆:“不敢,孔云兄看起来比我大,是大哥,应该大哥先跳。” 孔云:“诶,师弟先请。” 薛错坚决不允,孔云亦十分客气。 两个年纪不大的娃娃似乎极通人情,极懂谦让,但心里都冷哼一声,暗道:这小子可真是卑鄙! 孔云妖修出身,薛错专精符箓,都看出这云层暗含阴阳两层变化。 第一个弟子跳下去,阵法不动,第二个弟子在同一位置落下,便掉落云头,说明恰逢那朵云层刚好翻到阴数…… 而石头凡物对阵法不起作用,若想平安落地,最好找个人跳下去测一测阴数阳数,然后紧跟着跳下去就行。 可惜云上只剩下两人。 薛错算盘没打响,摸摸鼻子,问道:“道友,你看出来这云头阵法了吗?” 孔云面露惭愧:“我也没看出来。” 两人都虚假的笑道:“好生复杂,看不懂。你懂了吗?我不懂,不懂。” 两个小娃儿蹲在云头,薛错想了想,用胳膊肘捅了捅孔云:“孔云道兄,天色渐沉,咱们两个这样僵持不是办法,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孔云瞬间警惕,微笑道:“你可别想坑我。” 薛错拍胸脯保证,随后凑在孔云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没想到孔云勃然大怒:“不可能!” 薛错道:“你胖的飞不起来了?” 孔云近日吃得稍多,羽翼略微丰满,被薛错戳到痛处,立刻跳脚。 薛错当然不惯着他,两个小男娃相互不忿,在云头打了起来,薛错翻身在上,邦邦两拳,没多久,孔云便翻过来,邦邦两拳。 薛错哎呦哎呦,得了两个熊猫眼,眼看孔云越打越来劲,他年纪小小,怎么压的过圆滚滚的胖妖,连忙召了张御风符,把自己刮了出去。 突然出现的狂风把薛错吹出去,隔着老远,仍然能看到孔云在云头上跳脚。然后嗖的化成了一个什么妖怪,拍打着翅膀飞入云间,薛错使劲揉眼,但被风刮的太远他根本看不清。 薛错不敢落在云头,只好靠着御风符,将要落下便即刻吹起,树叶一样飘啊飘。 好在他平时信手草草,画了不少,经得起消耗。 除了薛错,云上也有其他修士各显神通。 刚到筑境期的修士无法操控御风飞行的灵宝,若通些杂学,也能另辟蹊径。 顾如诲身边的梳着灵蛇鬓的小姑娘陆婵婵便是杂学大家,年纪小小,懂得却多,她合拢玉简算筹:“好啦,顾师兄,十息之后你跳那朵云。” 顾如诲嗯了声,抱拳:“谢谢陆师妹。” 陆婵婵从云头落下去,在半空中如履平地,她早就有家人准备好的办法,只是为了顾如诲才迟迟没有出发,此时摆摆手,笑道:“师兄我先走啦。” 顾如诲轻轻笑了笑,点头。 薛错飘在空中,他体重轻,随着风起风落,倒也不曾留在云上。 而有幸运落地的修士,已经开始到处团白云。 首先要找个云气升腾,云雪白宣软的地方,撕下一朵云团成合适大小,再骑上去,试试感觉。 听起来简单,但多数修士败在第一步。 那些白云被暴力撕下来之后,总是四处逃窜,身影灵活,根本抓不住。 其次就算捉住了,也仿佛各有各的心意,死活不能聚拢在一起。 有弟子发现云气似乎有灵智,便开始采用恫吓,胁迫,焚烧等等方式祭炼,逼迫白云成团。 有第一个成功的弟子,骑着一团白云从云端急驰而过,剩下的修士见到,则纷纷效仿,掏出十八般武器严刑拷打,不从?不从就炼化了你! 而云层也悄悄的发生了变化。 薛错则使用御风符飞啊飞,悠闲的好像一缕风,从云头飞出,飞落。 有修士看到,也想效仿,但画的符纸只能召来清风一缕,更别说把人吹起来,遂悻悻作罢,暗道:那符修也就此处有用罢了!哼! 薛错双手抱着头,陀螺一样,一头扎去云层,又从云那头冒出来。 感受到风力渐小,薛错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御风符,想了想,干脆拿出一张群星蔽月符,二符并用,呼啦啦的狂风夹带着潮水的回响。 群星蔽月,神女回眸。 淡淡的影子一闪而过,却带来一片水泽汪洋的道韵,风水相遇之后,又见阳光,便在云头上架起了一座彩虹桥。 薛错发现,有不少云彩跟着他聚了过来,围绕着他身上的水汽。 云彩亲密的围着他绕圈,给他穿了个白云背心,背心越来越厚,从夏天的薄衫,变成了冬天的夹袄。 正在这时,云层忽然剧烈震动,乳白的云气翻滚,扭曲,似乎极为愤怒。 浓稠的云气扭曲生长,组成了一个个六臂四首,模样怪异的巨人。 巨人身缠狂风,肌肉虬结,最小的也有楼阁那么高,这些巨人甫一成型,便跳上云头四处观望,发现修士立刻呼啸一声,三五成群,大踏步走去。 新入门的修士不过筑境期,那些巨人高如楼阁城墙,还不怕寻常术法! 有个正在用火祭炼云彩的修士大惊失色,巨人一把将他攥住,吞进口中,又从屁股里掉出来,被另一个巨人捡起来,狠狠地撇出去! 被火煅烧的云气稀薄如纱,微微颤抖,巨人面露痛色,小心翼翼的捧起云气,塞进自己的胸膛,大手伸进厚厚的云彩,捏出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呼——呼——” 云上狂风大作。 狼牙棒巨人四处堵截修士,不少弟子被一棒打飞,有功力稍好的,也双拳难敌四手,被一群巨人用大脚围殴。 甲等的朗翠,卓清远两人原来在欣赏天鲲,被震动声惊动:“怎么回事?” 朗翠咳嗽两声,脸色苍白病弱:“恐怕是惹恼了云中神。” 卓清远道:“小小毛神,给他一处安身之所,不思感恩,反倒伤我问道宫修士,岂有此理。” 朗翠摇头:“再小的毛神也是神,何况你我在这云头,不一定打的过他。” 卓清远哼了声,声音自信且清朗:“不试过如何知道?” 朗翠退后一步,卓清远道:“小翠,你什么意思?” 朗翠的脸色抽了抽,如果不是涵养够好,当场就和卓清远犯脸,他用手绢擦了擦汗:“我往后退,是希望你被打吐血时不要溅到我的鞋上。” 卓清远更加不信:“小小毛神,看我今天给你好好露一手!” 云中巨人大杀四方,修士就跟下饺子一样从云头被丢下去,有反抗的,立刻召来巨人愤怒的反抗,从云中抽出一柄柄凶兵,打的修士毫无还手之力。 薛错蹲在犄角旮旯,一动不动。 忽然一个黑影砸到他面前,噗的吐出一口血。 那人面色惨白,看到薛错,吃惊道:“是你?!” 薛错也认出他来了:“啸风。” 自从羡田村一别,就再也没见过面,但薛错可没忘记啸风的所作所为,没想到他居然能进入问道宫。 啸风也是脸色十分难看,他参悟上次得到的《天书》毫无所得,抱着邀功的心思将《天书》献给门派,才得到这次机会,爬问道宫。 没想到这地方仙门林立,阶级森严,他讨好人都摸不到门路。 只能依靠自己,但入学考核就如此艰险,一团白云,竟然个个是大杀星! 啸风强笑:“小道友,救我!” 薛错后退,嫌退的不多,往后跳了一下。 啸风:“……” 巨人的脚步声临近,啸风面露恐惧,一只大手伸进来,摸了摸,摸到最外面的啸风,提了起来。 啸风心如死灰,叫道:“里面还有人!还有人!” 薛错脸色微变,冷汗直流,把自己挤进白云。 那只大手捏住啸风,随意一扔,丢出天外,安静了片刻之后,一个大脑袋凶神恶煞的探进来,左右望了望,没发现修士。 他看见旮旯里躲藏的人,不由一怔,不满的呼了一声,但杀气也渐渐散去。 看旮旯里蹲着一只瘦瘦小小,只有他指头大的小云人,似是营养不良。 薛错浑身裹满白云,身体一动不敢动,半晌后,悄悄抬头,和一双巨大的眼睛对上。 巨人面如石像,眼睛仿佛泥塑,只有线条,线条眨了眨,忽然捏着薛错,把他从犄角旮旯里捏出来。 薛错抬头。 七八个天神一般的巨人手持刀枪棍棒,低下头围观他 薛错腿一软,轻轻坐在地上。 身后的巨人歪了歪脑袋,恍然,对同伴:“呼——呼呼——” (新生的,估计被吓坏了) 巨人一根指头拱着薛错,把他扶起来,故作凶悍的拍了拍小巨人的屁股。 “呼呼——” (胆小鬼,走吧) 风声大的要把薛错身上的白云吹掉,薛错连忙裹紧白云,指了指远处,抱拳:“——呼呼——” 薛错往反方向走,忽地,一个大指头戳到面前,拦住他,薛错顿住脚步,胆战心惊的回头,声若蚊蚋:“呼?” 巨人朗声呼呼大笑,把薛错放到肩膀上。 薛错:剑叔救我! 19 19 两尊云中神并肩而行,把薛错夹在中间。 远远看去,只见一群云中巨人拖着狼牙棒,大背刀,杀威棍,在云上肆虐而过。 所到之处,云气翻涌,修士闻风丧胆。 薛错坐在巨人肩头,跟着狐假虎威,他个子小,仿佛云中神肩上生了个小瘤子,在动辄五六丈的巨人里,显得营养不良。 那巨人见状十分嫌弃,张口啸风,携来一缕云气,送给薛错,把他当成营养不良的小兄弟投喂。 薛错吃不下,连忙摆手。 巨人眉头一皱,不吃如何长大,正待吩咐左右,将他嘴巴掰开,忽听一剑西来。 最前面的云中巨人忽然弓背蓄力,提着狼牙棒猛然向前冲锋。 轰—— 长剑如虹。 那巨人冲锋的动作一顿,一道细细的亮光忽然自他后脑透出,那是一道缝,缝隙间狂风大作,巨人嘶吼着,瞬间化作无数缕云气消散。 巨人们脸色一变,后退几步,让个子小的云中神退到后面。 带着薛错的云中神不算高大,便被挡在后,他只能努力伸长脑袋,站起来扒着巨人脑袋看。 巨人呼呼两声,将薛错藏进口中,过了会,薛错的脑袋缓缓从路人耳朵处伸出来,望向前方。 一个年轻秀丽的少年背着右手,乌发逶迤,左手握着一柄青色的剑:“小小毛神,安敢放肆?” 他抬起手,剑指众神:“跪下,向我求饶。” 那少年正是卓清远,他循着动静追到云中神,自然大开杀戒。 云中巨人愤怒捶地,一个身高五丈,云气森森的巨人提着杀威棒冲出,对着卓清远猛然轰下。 卓清远踩着杀威棒,一剑登上天,再挥出一剑如雨,密密剑光多如牛毛,将巨人斩下,巨人头颅滚滚生风,化作云气四散。 卓清远不由轻蔑笑道:“尔等小小毛神,丧家之犬,就是我等修士的座下之物,不说采两缕云气,就是叫你们亲自服侍,又如何?” 巨人们大怒,奋勇争先,不管大小一拥而上。 卓清远被一群手提凶器的巨人围追堵截,杀的云头狂风大作。 他手中那柄宝剑极为不凡,一剑挥出,生出风雷雨雪种种道象,将近身的巨人逼退。 他乃仙门长老嫡系血脉,问道宫对他带着灵宝进入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格外有恃无恐。 “哈哈哈,小翠,看到了吗?这些毛神不值一提,我今天替问道宫出头。” 躲在暗处的朗翠微微皱眉,用手绢遮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 卓清远重宝在身,斩得兴起,将一尊巨人削去六臂四首,双腿,削成棍状取乐。 他红衣飞舞,乌发逶迤,踩在巨人胸口,其他巨人投鼠忌器,一时不敢乱动:“有意思,真有意思。” 卓清远忽然灵光一闪:“不如将你们通通削成这般模样,戴上嚼头,不失为一匹好坐骑。” 巨人们怒目圆睁,就在这时,卓清远忽然咦了声,惊讶道:“如诲师弟,你也来了?” 一个黑衣少年背着古剑,平静的穿过战场,来到卓清远身边。 他黑发黑眸,身影孤瘦,不爱笑,卓清远拉住他,笑道:“如诲弟弟,送你个坐骑。” 顾如诲扫了眼泥塑似的云中巨人,已经身躯残缺,浑身漏风,与他幼年时有几分相象。 但这些巨人终究太弱了。 太弱的话,被奴役,被杀,都没有区别,无论是人还是云中神。 他扫了一眼:“谢谢师兄,不过我不需要,剑修只御剑。” 卓清远一剑挥出,逼退偷袭的巨人,劝他:“别呀,诶,师弟你年纪不大,怎么这么深沉,这可不好。来来来,我带你玩,你也让我见一见剑仙的天一剑法。” 顾如诲淡淡皱眉:“滥杀有什么好玩?我若出手,便不留活口。” 卓清远笑道:“好你顾如诲,我天资过人。又有仙人栽培,得到重宝加持,才能和小毛神打成平手。你凡人出身,筑境不过几日,竟然说这话,来来来,今天你要是不让我开开眼,我还真不让你走了!” 眼看卓清远无赖的样子,顾如诲只道:“那我只出一剑。” 卓清远道:“一剑?好大的口气,不过我喜欢,你这样的人才适合做剑仙的弟子,那个姓薛的,我看不成器,白白浪费剑仙的传承!” 顾如诲:“他太弱,配不上,师父他很强。” 卓清远哈哈大笑:“好,我也尽兴,和你比一比谁能一剑杀神!” 云中巨人对抗筑境修士尚需要成群结队,面对重宝护身,剑仙传承的弟弟,便只能连连后退。 巨人们见状不妙,个头大的巨人率先出列迎战,让个头小的巨人赶紧跑。 带着薛错的那个巨人也要迎战,呕吼两声,将一身云气凝结得结结实实。 “这个我来!” 卓清远提前飞身上前,一缕剑气飞出,欲将那巨人一臂斩落。 那巨人肩上长着一个小云人,正是薛错,此时他小脸紧绷,面无表情。 那缕剑气将至,巨人不能抵挡,卓清远欺身而上。 忽地。 薛错骤然并指,身后呼啦啦飞出三张符箓。 “烮!” 轰—— 巨大耀目的火光爆发,形成恐怖的圆球,飞舞出一只只巨大的火焰大鸟,扯着翅膀争先恐后的飞出去。 卓清远猛然遭遇三阳开泰,措手不及,灼灼烈日带着晦涩古老的道韵,将他一头乌发,眉毛,衣衫,尽数燎去,整个人光洁如蛋。 卓清远心中大骇,那是什么东西?如此恐怖? 符箓? 不不,难道是阵法? 这些云中神果然卑鄙! 其他云中巨人刷地回头,只见那高大巨人身上,一个小云人身上的云被符箓蒸发,只留一点在胸前。 小人白白胖胖,黑发黑眼,明显是个小娃。 却不是一朵云! 薛错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巨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薛错看不到自己的云气消散,他打了个寒颤,欲盖弥彰的掰开巨人的嘴巴,躲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巨人:…… 巨人挡住顾如诲的视野,他没看到薛错。 顾如诲缓缓拔出剑,在步入仙门后,他第一次拔剑。 还在凡人界时,他用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为了杀人,敌人,仇人,恶人,对手。 剑不是杀器,剑是君子,是朋友,应该爱护。 谁会让朋友冲冠一怒,只为杀人? 顾如诲不会,他的剑道是从杀里磨练出来的,剑给了他活命的机会,他便珍爱剑。 师父给了他做人的机会,他便信师傅。 卓清远是他的朋友,朋友受伤了,顾如诲就有了出剑的理由。 他沉默的走上前,面对高他许多的敌人。 “我会杀了你。” 他平静的宣布。 巨人沉默,眼眸如泥塑,只有线条,线条眨动,没有情绪。 他的嘴巴张着,里面还有一个小云人,隔空和顾如诲相望。 顾如诲没有认出他来,薛错也没有再招手,喊小顾哥哥。 薛错心想,天剑十二式,他大概永远都学不了,顾如诲却能学。 顾如诲拔剑,微风掠过,薛错只看到顾如诲的一缕残影。 强。 很强。 任殊哥哥也用剑,但他的十二生肖灵剑与这一剑相比,就像孩子的玩具。 不过面对顾如诲一剑的不是任殊,而起薛错。 剑光如杀。 忽地,四周腾起一片斑斓的水雾,海蓝色的潮汐化作无边无际的大泽道象,大泽之中,倒映着璀璨群星,掩盖了月亮的光辉。 “群星蔽月。” 剑气破开群星蔽月的道象。 “自然妙有慈严应道大泽神女娘娘——” 大泽中无数群星流淌,隐约有一个美丽少女的影子,她枕着船舵,微微一笑。 薛错虽然唤其尊命加持符箓,却莫名汗毛倒竖,头皮都快要炸开。 剑光一顿,无形消散。 顾如诲从半空跌落,忽然噗地吐出一口血,他抬眸,和那云中巨人对视一眼。 云中巨人闭上嘴吧,拔足狂奔。 其他巨人紧随其后,溜得飞快。 顾如诲拭去唇边血线,忽然听到病弱的咳嗽声,眼前垂落一片洁净衣角,他抬眸。朗翠用手绢遮住嘴,看了看他和卓清远,喃喃道:“算错了,吐血的不是卓贱嘴,不过也还好……没弄脏我的鞋。” 朗翠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另一边,云中巨人逃窜躲到了云彩深处。 其中一个巨人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小不点,小云人落在云朵,爬起来。 巨人皱眉,用手指把小云人按在云头,轻轻搓了搓。 小云人“掉色”了。 覆盖在薛错身上的云彩被搓掉,露出他的本来面目,薛错一僵,后退两步,退到墙角。 七八个巨人如同山岳,目露凶光,虎视眈眈。 薛错手指捏符纸,准备好御风符被风吹走。 其中最为高大的一个巨人忽然单膝下跪,用纯正低沉的人族口音,悲痛道:“大泽神女娘娘——大泽神女娘娘,我终于,想起来了,娘娘——小神竟然忘了——忘了一万多年——娘娘……” 那双只有线条的眼眸中透露着追忆和怀念,忽然落下滚滚云气,如同眼泪。 巨人虎目含泪,落下一朵朵白云。 那些白云调皮灵动,聚合在一起,变成一团圆滚滚,长着小尾巴的云彩。 云彩围着薛错绕了圈,忽然分成两朵,一左一右,团在薛错的两个花苞头上。 巨人抹抹眼睛,抬头缓了缓,对薛错低沉道:“俗话说,拿神手短,小人儿,我……” 薛错抬眸:“对不起我马上还给你。” 巨人:“与你结个善缘。” 20 20 结什么善缘? 薛错和云中神大眼瞪小眼,都有些尴尬。 云中神曾经跟随大泽神女,掌管三山五海所有云气,那时一座云中神,能爆打神虚境界的修士。 而现在,天条,天令,天时,天数,都被修士掌握,他们这等随着气运衰败的神灵,只能在问道宫苟延残喘,甚至因为时间推移,渐渐忘掉了神主的名字。 一万年过去。 他在云中浑浑噩噩。 若非今日有一个少年,在他面前念出了神女的尊命,若非今日,再见到娘娘的道韵…… 云中神落泪。 他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何离开大泽神女,他努力回忆,只记得自己有什么事要办,可如何也想不起来。 什么事呢? 云中神太过古老,也越来越弱小。 他记不起自己的主人,忘了主人的命令,他使劲的想,也只记得自己曾是天地间一朵初生的云。 那时候凡间香火鼎盛。 山川湖海,大江大河,诞生了无数的自然之灵。 大泽附近的人虔诚的信仰大泽之水,祈求水中神,保佑他们水草丰茂,捕鱼顺利,家宅安康。 祭祀的人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大泽里就诞生了一位自然之灵。 神灵本无性别,神女选择了女相。 时逢东曦既驾,逐退群星残月,天上燃烧着熊熊战火,大地血流成河。 大泽为抵御强敌,泛起汹涌的波涛。 水吞没土地,淹没村庄,无数生灵在洪水中挣扎。 神女娘娘就立在三山五海之间,身披彩霞与星光,身后跟着许许多多的从神,她在战斗之际,无意间回眸,望向昔日的大泽,忽然一愣。 云中神记得娘娘对他说了什么,可他想不起来。 他只是当时跟随娘娘的从神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可是现在娘娘,为何只留下一线沉睡的残影……祂如今又在何处? “小兄弟,如今神州大地是何模样,三山大帝,十神真君,五方神女可还在?” 薛错一头雾水:“不在,没听说过。” 云中神大骇,泥塑眼睛线条都睁大了,略微结巴道:“不在,那妖皇混鲲,十二妖仙,南孔雀大王……” 薛错抓耳挠腮,可恨自己没有多读几年书,这些名字他一个也没有听说过:“应该都不在了,妖怪如今和修士一同修行。” 云中神微微闭眼,沉默良久,对薛错道:“是小神失态了……小兄弟,你贵为娘娘神使。” 薛错只看到因果两个大字,但香火神灵在东陆神州什么地位?谁敢受娘娘的这份因果。 薛错登时站起,躬身道:“伯伯认错人了。” “你诵念娘娘道号。” “化用娘娘的大泽道象,甚至还有一丝娘娘的道韵。” 云中神低下头,在薛错身上嗅了嗅:“你身上还有些微阴地纸钱的味道。” “你不是娘娘的神使?” 薛错摇头道:“不是。” 云中神静默如泥塑,忽然,他双膝噗通跪地,矮下身躯颤抖不止,其他云中神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如此,但他们心神一体,俱都哀怀不止。 云中神深叹,道:“我知道了,小兄弟,你走吧。” 薛错吃了一惊,狐疑的走了几步,云中神石像一般,线条眼眸不再眨动,并无阻拦他的意思。 薛错于是跳下云头,朝天边赶去,走了几步,脚步却越来越慢。 云中神失魂落魄的站起身,回过头。大手伸入云中,抓出一把狂风缠绕的狼牙大棒,他扫过众人:“你们就留在这里,别跟着我,我要去找娘娘的神国。” “问一问,我忘了什么事!” 云中神是问道宫圈养的坐骑,他抬头看向天边,那里夜空深蓝,没有一颗星星。 但云中神隐约记得,东陆神州的夜晚,群星璀璨,他和一众小神,在云头喝酒。 天上的月亮没有这么霸道的亮,是很柔和,很美的。 他记起自己好像有一干兄弟,个个身高八丈,力能搬山,每到日出日落,一起将云朵推到天边点缀。 从前,是他忘了,所以他可以苟延残喘的活。 但他已经记起来了,就无法再忍受牢狱一样的日子,哪怕知道,他离开这里就会身死道消。 他还是要去问的,去问一问。 他到底忘了什么? 云中神走向天边,身后跟着一群小巨人,云中神回过头:“你们不要跟着我,我是去找死的。” 巨人们是后来诞生的,他们不知道娘娘,不知道过去的香火神,云中神要问的和他们无关,他们呆在这里,只是没有自由,但不会死。 有巨人扛着狼牙棒,洒然道:“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对,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云中神默了默:“我走了,你就是大哥。” 巨人们笑了笑,没说话,仍然牛轰轰的扛着武器,紧跟在云中神背后,和他一起。 “大哥,等等我。” 云中巨人们并肩而行。 “伯伯!” 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叫住了云中神,他诧异的回过头,那个人族小娃儿没有走,他低下头:“小兄弟,你还有事吗?” 薛错说:“我不喜欢香火神道,但我可以帮你烧个香,你想说什么,问什么,我可以帮你烧给神女娘娘。” 巨人眼眸黯然了一瞬:“倘若世间没有香火神道,你恐怕找不到娘娘,我想我自己去问的好。” 云中神对薛错说:“小兄弟,你头上的那朵小白云,每日晨曦朝霞采一缕云气,好好喂它。” 薛错摸了摸头上软乎乎的云。 云中神没有再回头,他提着狼牙棒闯到天边,云边有一个打盹的道人,他懒懒的掀开眼皮,撑了个懒腰,拔出剑:“哦?又来,几十年一回你是真不嫌烦。” 云中神面如泥塑,没有表情,猛然提起狼牙棒冲向道人。 那道人跃身而起,一剑斩出。 云中神躲也不躲,宁愿舍去一臂,也要重伤他! 其他巨人见状立刻抓起武器冲上前,打算来一场正义的助攻。 那道人轻蔑的冷哼一声,一剑削去云中神的一颗头颅。踢到一边,阴翳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永远只能修到六臂四首的神躯吗? “因为你总是喜欢找死。” “一万年,你的头颅不知道被斩了多少次,我的上任,上上任,以及一万多年前的前辈。” “你耗死了我们多少修士。” “恐怕你自己也记不清了,今天,我会斩掉你两个头,再一点点切掉四只手。” 道人提起剑:“你们这些香火神,真是……烦死了。” 巨人们一拥而上,但他们并比不上道人的剑,很快败下阵来。 云中神握紧狼牙棒,试图再一次冲上去。 其他云中巨人呼呼大叫,努力保护自己的大哥,哪怕自己受伤也丝毫不退让。 那道人有些烦了,今天这些毛神也忒不怕死了! 不过从这些云中人身上割下来的云气,用来送给仙子织羽衣也十分受欢迎,他也该找道侣了。 薛错在云后观战。看的十分着急。 21 21 云中神已心存死志,悍不畏死,一次次迎上道人的锋利剑气,嘶吼出风声。 薛错像只小毛球,被两人斗法的罡风掀得乱飞,噗通一声砸进云底。 半晌后,白云动了动,一只小手猛然探出,然后是一团圆滚滚的小白云,拽着薛错的花苞头使劲拉,把薛错一点点拉出来。 薛错躺在地上,状如溺水。 小白云急得团团转,飞出了残影,在薛错肚皮上跳来跳去。 薛错:“呕” 他张嘴吐出的一朵朵云气,变成白云飘走。 这云上竟然还有看守,想来这些年,云中神伯伯冲关无数次,脑袋想必也被砍掉无数回! 难怪他记不得大泽神女娘娘,任谁的脑袋被这么切,也不能好用! 薛错吐完,悠悠叹气。 香火神道从前的辉煌他不曾见过,但如今,在东陆神州,它香火神道是个什么德行!什么地位? 难道他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伯伯,去助长歪风邪气不正之风? 可是受人之恩,得报以偿。 何况……大泽神女娘娘……薛错恐怕早已和娘娘不干净了! 从他夜观大泽,悟出群星蔽月的道象开始,从他到过审灵府开始,他已经不知不觉,和神女娘娘的牵扯加深。 想到这里,薛错闻了闻自己,仓惶坐地道:“我……我是不是已然入味了。” 他伤心了一瞬,抹抹不存在的眼泪,垂头丧气的爬起来。 正在这是,他看到天边一个小黑点,忽闪着翅膀,从云中掠过,似乎在找寻什么痕迹。 孔云在云中飞行良久,没有找到合适的云,听闻天边异响,便飞过来查看。他看到斗法的人神,不禁思索:这问道宫圈养的云中神?怎么会和看守打起来。 “孔云道友!” 孔云听闻声音,尾翎下意识竖起:他还敢出来! 薛错站在云底下,提醒他:“你别飞过去。” 孔云没听清,翘着尾巴从薛错头顶飞了过去,薛错顿时捂住脸,惨不忍睹。 嘭—— 一个圆滚滚的黑影被斗法的罡风吹落,劲道十足的在云上弹了三四下,随后被惯性拍进云里,在云上砸出一个大坑。 薛错连忙追过去,洞口往下三四丈,被雪白的绒毛填满,一簇青碧色的翎毛晃啊晃。 这什么妖怪,这么肥? 薛错大为纳罕,索性抓住那簇翎毛,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拔。 小白云也飞进洞口,揪着一簇鸟毛用力,将胖乎乎的绒球一点点从云中拔出,露出全貌。 薛错累的瘫倒,抬眼一看,一只蜷缩着爪子被拍晕的肥鸟,躺在云头人事不醒。 薛错心道:这是什么鸟?灰扑扑的?变异的大/麻雀? 那孔云道友实在是优秀,真身如此竟然还能闯进问道宫! 薛错顿时心生敬佩,暗自升起几分助人为乐的善心,他爬起来,找了个高的地方,瞄准肥鸟的肚皮。 孔云一时不查,被斗法的罡风波及扇晕。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仰面朝天,动弹不得,仔细一看,那个人族佬站在云头,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确定位置。 孔云艰涩道:“你……你干什么?” 薛错善解人意:“孔云道友,你别害怕。” 说罢纵身高高跃起,重重砸下,砸到那鸟圆溜溜的肚皮上。 孔云先是一僵,随后张嘴:“呕。” 一朵朵云气从他嘴巴里飘出来,变成小白云飞走,孔云灵台一震,竟然有种灵气过体,舒爽至极的感觉。 他回过味儿开,动了动爪子,拍着翅膀笑道:“舒服!薛错,再来一下!” 薛错自无不可,再度爬上高处,拧了拧脖子,从云头一跃而下。 孔云咕噜噜吐出一口云气,惬意道:“舒服!” 他正欲起身,忽然 嘭—— 又一个人肉沙包砸在肚皮上,孔云五脏震荡,他呕了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对薛错怒目而视:“可恶的人族佬,姓薛的,你挟私报复我!” 薛错讪讪:“我看你肚子很鼓——” 孔云:“瞎了吗?我那是胖的!” 大鸟追在薛错身后,薛错狼狈逃窜,小白云护在薛错脑袋上。 孔云啄掉了他几根头发,一人一鸟坐在云头,薛错摸了摸头,道:“不打了,我还有正事呢!” 孔云上下扫了他一眼,没好气:“你有什么正事。” 薛错爬起来:“我要去救云中神。” 孔云:“云中神?你救他?凭什么?快别逗我笑,就你那点境界,一个风头出来就把你吹跑了。” 薛错虽然年纪小,但语气严肃的时候,竟然也有几分仙气,他问:“救不了就不能救?” 孔云:“你为什么救他?云中神就是这里圈养的畜牲,主人要杀要剐,与你何关,再者,你天生做人,已经得了做人的好处,不思维护人族,反过来给你们自己人使绊子,你们这些人族佬,真是虚伪好笑!” 薛错走了几步,倏然回眸:“是修士得了做人的好处,还是人得了做人的好处?这天下人人得以做人?这天下人人得以问道了吗?” 这……孔云陷入沉默。 他虽然修行百年,但妖怪修行困难重重,并没有增长多少心智,他自觉聪敏,不想薛错也不是人头草包。 他听了薛错一番话,拍着翅膀飞起来,童声清脆:“薛错,你有理,说,你要如何帮他,我来助你。” 薛错道:“飞过去传个话。” 孔云笑道:“这有什么难,抓稳了!” 薛错:“孔云!你飞过去,就不用拉我一起啊。” 孔云心中豪情顿生,充耳不闻,抓住他飞起:“我妖族当年坐山观虎斗,旁观香火神灵陨落,以至于自身也凋零衰亡,今日,我孔云就要做雪中送炭之人!” 薛错捏碎符箓,抵抗罡风:“你这只肥鸟,你小心点!” 孔云怒吼:“人族佬,闭嘴。” 一人一鸟杀入战场,引来那道人奇怪的目光,哪里来的小毛孩? 这次试炼的新弟子好生猖狂! 他提剑欲给二人一个教训,忽听那飞在半空的小孩飞到他云中神身边,说了句什么。 刚才还悍不畏死,一副今天要么我冲出去,要么你打死我的云中神,竟然一抹脸,带着兄弟跑了。 比来找事的时候还快的速度,溜了。 道人:艹他仙门的。 云中神狂奔数里,到了云层深处,他摸摸仅剩的一个头,情绪激动。 他张开嘴巴,从里面掏出一人一鸟。 薛错刚刚出来,就和一张巨脸面贴面,吓得他连退数步。 云中神道:“小兄弟,你说娘娘……祂并未陨落!?” 薛错抬头:“不知道,但我去过阴地,那里有两个唇红齿白的鬼,还有会打人屁股的小气大泽水。” 云中神面露喜色:“真的!一定是娘娘,娘娘也曾因为我调皮打翻五彩霞光,揍过我。” 薛错皱眉,一脸牙痛:“揍你?” 一个四五丈高的巨人,威严肃道,泥塑神像一样,说起挨揍的当年,语气唏嘘,充满怀念。 巨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思微妙。 他们心神一感,云中神察觉了兄弟的想法,怒道:“我也有无忧无虑的年岁!尔等瞎想什么!对娘娘大不敬!” 薛错:“……” 云中神哼了声,捡起狼牙棒,对薛错和孔云说:“谢谢二位小兄弟,我别无他物,只有一身云气,今日送与二位小友,拿去交差。” 孔云甩了甩翎毛,威风凛凛,自信道:“我需要自然去取,天下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别人送的有什么意思?哼,薛错,你如何看……你在看哪里……” 薛错:“孔云,你们麻雀走路都是内八吗?” 孔云安静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猛然缩起来,勃然大怒:“你才是麻雀!” 一人一鸟在云头打架,最后薛错打不过胖妖认输,两人皆大欢喜。 薛错与云中神惜别,顶着一朵小白云。 孔云性格高傲,和薛错大打一架,飞出去找可收服的云彩去了。 一直到第二天,天空出现一缕霞光,所有的弟子都汇聚在一处。 这一次试炼,能捕到云彩的弟子屈指可数,大多数都空手而归,还被云中神爆打一顿。 薛错头顶小白云,但那朵白云再小也是云,竟然也列入了名次。 旁人见了未免握拳顿足,早知道不要贪多,自己也团一朵小小的,岂不美哉! 然,事到临头,后悔也晚了。 薛错左顾右盼,见了孔云,孔云恢复了人身,脚下飘着一朵蒲团大小,雪白宣软的云彩。 薛错眉开眼笑:“快拉我上去坐坐!” 孔云还记恨薛错,见了他,绷着小脸,没好气道:“不给,你自己不是也有云?” 薛错把头上的小白云抓下来,捏了捏,小白云只有小孩拳头大,薛错试图坐上去。 小白云:“……” 孔云嘴角抽了抽,让开一点:“行了,别演了,滚上来。” 薛错一撑手跳了上去,好奇的四处捏捏:“真软,哪里找到的!” 孔云未免得意,哼了声,抱着胳膊:“这是朝云,我昨晚一夜未睡,飞遍云头几万里,才找到一处合适的采云之地,追着它飞了一夜,等朝霞升起,再采云气投喂,才驯服它!平常云比不得。” 薛错:“我吃点亏,和你换!” 孔云侧眸,嘴角抽啊抽,捏紧了拳头,薛错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孔云:“你给我滚下去。” 两人在云头打架,薛错正逮着胖妖累了一夜,力有不遂,反败为胜,邦邦两拳。 忽听一声钟声。 孔云:“我杀了你!” 薛错忙捂他的嘴巴:“别说话,仙人来了,咦,看起来像我爹啊。” 云头上,白眉少年扫了眼诸位弟子,大多数凄凄惨惨,自身受伤,更别说捕云。 抓获者廖廖,且都是些名不见经传之人。 白眉少年微微皱眉,怎么一个长老弟子都没有? 薛错看了看四周,只有七个弟子有云,他对孔云道:“你的云最大,是第一。” 孔云哼了声,点了点头。 剑仙君无畏看了看顾如诲,顾如诲受了伤,气色有些低沉,但性格坚毅,神色淡淡,不为俗世所累。 白眉少年挥了挥衣袖,飞到弟子面前,先是勉励了几句,有弟子小心翼翼:“仙师,那些云忒暴躁了些,根本抓不到,太难了。” 白眉少年道:“难?修士逆天而行,取长生道果,结万世福源,岂不难?问道宫已然很仁慈了,我们不收废物,不做慈善道场,每次试炼都会淘汰末位三位弟子。” 众弟子心头一沉,纷纷惶恐起来,看周围的弟子都像看敌人。 白眉说:“好了,有奖有罚,优胜者,也能得一件赏赐,可入我藏经楼,取中等经书一份。” 白眉的声音又沉又远,孔云眼睛一亮。 白眉道:“纪平……单元文,朱舞……薛错……” 薛错听到,蹦到白眉先生云上,伸手给孔云,意欲拉他上来。 但白眉先生却扫了眼孔云,淡淡掠过。 “最后一位,顾如诲。” 沉默站在考核不及格弟子中的顾如诲抬眸,看了看剑仙,坦然的走上白眉先生的云。 22 22 众修士默默然。 他们是三山五海最有前途的年轻人,不远万里来到问道宫求学。 问道宫是个好地方,仙灵之气丰盈,道统源远流长,毗邻三山五海,坐落人间福地。 这样的地方,当然不是做善堂的,若是没有头部门派把持,各门各派一定会打的头破血流,还谈什么分配呢? 有修士趁机教育自己的同门师兄弟:“何况仙门定然也有难处,不能因为人家是大门派,就想入非非,实际上我们远道而来,不也是褫夺了他人的资源吗?” “是啊是啊,只要在这里修得神虚境界,出了问道宫,天下之大,还不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到时候自然是我们享用好处。”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修道也要灵活变通。” 有人帮白眉先生说话,有人心有不忿。 “师妹,莫出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师兄,辛苦来到这里,结果和我们小门小派也没有什么不同。” 师兄摇头:“师妹,那只是一只妖族异畜,不值得我出手。” 女子眼中带着茫然:“是吗?” 女子手握长剑,却不敢蜉蝣撼树,最终瞥向另一侧,敢怒不敢言。 顾如诲走过众人,卓清远对他眨了眨眼,悄悄说:“藏经阁第三层左侧第六排架子,上面的功法都不错,我和小翠都看过了。” 朗翠咳嗽两声,点了点头。 顾如诲心中了然。 问道宫拿出来做奖励的,对这些少年无关紧要,可能只是孩提时随手翻过的杂书。 难怪摘星楼一聚时,那些天之骄子随口引用的道经那样深奥厚重。 他们的谈话顾如诲插入不进去,他也不想加入。 顾如诲心中只有一柄剑,他不看别的书,不谈别的事,不碰别的武器。 他夜夜抱剑而眠,眼中不见春秋冬雪。 卓清远佩服的说:“你这样的人,才学的会剑仙的天剑十二式。” 是吗? 顾如诲长睫如羽,心中微哂,却并不回答。 他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雨如骤,风如雷,那些衣衫的白,发色的黑,刺入胸膛的剑,人声的惨嚎,一幕幕闪过。恍惚中顾如诲还能闻到烈火与雨水相撞的味道。 自此以后他家破人亡,变作无痕的雨,无根的树,草木成灰,目之所及皆是剑影刀光。 顾如诲十二岁,剑下却有许多亡魂。 他杀人时会想。 人,何所以为人? 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毫无尊严,不能称之为人。蝇营狗苟,男娼女盗,作恶多端,不能称之为人。 所以他杀的大概也不是人。 所以他的剑很快,没有犹豫,没有心软。 剑仙赞叹说:“剑者,宁明通达,你小小年龄就已经做到了明剑心,筑剑意,得剑魂,你只比我当年逊色稍许。” 师父的夸奖让他有些微惊讶,更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激动与欣喜。 他于是加倍的努力,十倍百倍的努力,不给自己留一点空隙,剑仙却说:“如诲,问道并非求道,你越是苦求,身心都被疲惫占据,如何看得清道在哪里呢?” 顾如诲茫然,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师娘,见到了他在剑道上的天赋与努力,在这时候淡淡的说:“天高云淡,不如小憩一会儿。” 师父教他像人一样学剑,师娘教他像人一样休息。 顾如诲曾经对薛错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和师父,师娘,一起坐在花榭中喝茶的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父母就好了。 薛错即使有了剑仙,有了师娘这样的双亲。 也只是让他们感到失望,但如果是他,他不会舍得让双亲难过的。 天下至亲,人间亲情。 顾如诲却只有剑。 白眉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对顾如诲温声说:“师侄啊,你的剑术理应拔得头筹,怎么?可是试炼中出了什么意外?” 顾如诲长睫如羽,唇色淡淡,抱拳见礼道:“是我一时大意,受了点伤。” 白眉笑道:“原来如此哈哈,无妨,我那里有些丹药,稍后你挑选一些。” 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忽听有清脆的童声道。 “白眉师伯,你看错了,第一是孔云,不是顾如诲。” 这声音使得人明白,刚刚在大庭广众下发生的,不是什么寻常的事,而是类似考教公然舞弊一样的行为。 白眉少年低下头,脸色古怪,轻轻叹了口气:“薛错,你不服?因为如诲他胜过了你?” 薛错听了奇怪,叉着腰道:“我明明是笑你看错了,谁有云,谁没云,一目了然,你为何指鸟为人。” 顾如诲轻声道:“薛错师弟。” 薛错看他,抿了抿嘴唇,还是拱手回礼:“如诲师兄。” 薛错不喜欢他。 顾如诲内心忽然掠过一丝失望。 白眉少年挥挥衣袖,让云动起来道:“我从来不会做做事,说错话,更不可能看错人。” 薛错见他要走,诶诶两声,忽然倒挂在云头,两脚夹着云,另一头伸手抓住孔云。 孔云吓了一跳,连忙抓住薛错:“你想死!这里多高,快些下来!” 薛错把云硬生生拖回来,咬牙艰难道:“都不准走!给我说清楚!” 这时候,众修士的脸色蠢蠢欲动,有一个面容俊美,却瘸着脚的弟子走出来,厉声道:“仙师,我等也不明白,顾如诲师哥没有云,怎么也能去藏经阁!请仙师说个明白!” “对,这岂能服众!” “太不公平了!” 众人吵嚷起来,白眉少年没有开口,便有人自发跳出来维护:“各位同道!听我一言!” “问道宫可是万年道统的仙宫,白眉老师仙风道骨,道学精深,不会做这种事,我看是那个叫孔云的有问题!” “他一个杂学出来的妖怪?怎么会比我们更快捕到云彩,我看,这事情就有猫腻!” “大家还是反思自身,如果同顾师兄一样优秀,岂不是就能走后门?” 有人怒而道:“尔等马屁精,真是无耻至极,我呸!” 修士分成两派,一时间剑拔弩张,白眉少年眉毛跳了跳,瞪了眼始作俑者薛错。 薛错没空搭理她,他挂在云彩上:“孔云,快快托住我腰,我腰!撑不住了。” 孔云托住薛错,让薛错下来。薛错嘀咕说:“下来他就跑了!”所以他当然不肯。 孔云心里五味杂陈,原本十分的愤怒,竟然有些被薛错安慰到。 当然也可能是薛错挂在两边云彩的行为太蠢了! 白眉少年心中十分不耐,但也知道压是压不住的,他安抚的拍了拍顾如诲的肩膀,道:“诸位学子。” 众修士俱都安静下来,听白眉会如何处理。 白眉少年扫了眼弟子:“这次试炼或有难处,这样吧,你们中再选一个名额出来,随我一道去藏经阁。” 最先跳出来喊不服的弟子登时大喜,上前道:“仙长,我啸风自愿前往!” “呸!凭什么你去!” 啸风大怒道:“我门派只入学了我一人,在尔等中甚是弱势,我就应该去!” “我西海弟子路途遥远,求学艰辛,为何不是我们去!” “我派弟子……” 众人争执的焦点一下子变了,原本还团结在一起的弟子为了一个名额剑拔弩张,迅速分化成独立团体,彼此仇视。 白眉少年背着手,悠哉悠哉。 孔云看的怒气横生,一使劲把薛错抱下来,薛错一屁股坐到云上。 孔云横眉冷目,躬身对着云端之上,斜倚着白云饮酒的男人行礼,朗声道:“剑仙前辈,弟子不服!” 23 23 云头上。 君无畏一袭雪白的长袍,眉眼画般柔和。 他洒逸的倚靠着白云,面容无惊无喜,手边放着酒坛,安静的欣赏着天边的美景。 他看起来很寻常,但连风儿也不敢惊扰他的安宁。 君无畏身边萦绕着似乎很简洁,却又十分晦涩难懂的道韵。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悟道需要磨砺,需要专心,不能有一丝杂念。 可君无畏却很容易就做到了,他只是望着朝霞饮酒,就有了新的感悟。 这让白眉少年心中很是嫉妒,又惊叹于君无畏的才华,这样出身好,天赋好的人,一辈子都是天上的星云,可望不可及。 君无畏听到有人对他说话,他噫了声,低下头,周身的道韵消失,他从云头跳了下来,先说。 “嗯?阿白,还没完事麽?我等着带如诲去看金莲,一千年开一次呢。” 白眉少年连忙说:“师兄,是有人不服如诲师侄。” 君无畏便对孔云说:“哦?是你说不服?” 孔云感受到目光齐刷刷看向他,剑仙白衣素裳,没有散发道韵,也没有携带任何气场,但当一个传奇足够惊艳,便会让人忍不住敬畏。 质疑一个传奇是需要勇气的。 向一个仙人请求公平,同样需要勇气。 但孔云问:“我想问前辈,一场笔试,我赢了,为什么我不能去藏经阁?” 白眉少年冷声:“孔云,你不要太放肆。” 孔云讥讽一笑,他个头不高,脸蛋清秀到分不出性别,但如此秀美的五官,凑在他的脸上,却有一种冰冷肃杀的感觉。 那种感觉因为他的年龄尚小,变成了有些骄傲的蛮气。 薛错和他差不多大,五官柔和,如同春华初绽,明净无邪。 他们两个一个过于早慧,一个喜欢打抱不平,此时一个挑了挑精细秀气的眉,另一个抱着胳膊,人小鬼大:“放肆了又如何?” 白眉少年怒目:“薛错!” 君无畏负手而立,闻言竟然笑了笑:“你,哦,你们两个觉得,是顾如诲抢了你的东西?” 孔云回答得毫不犹豫:“是!” 君无畏摇了摇头,他没有怒火,也没有发怒,语气平淡温和,甚至有一丝微微的可怜:“不是你的东西是抢不走的,小道友,你想怎么做?来实现你要的公平。” 孔云看向顾如诲,众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孔云的面色平静,稚嫩,一往无前:“我要和你比一场,是我的东西,我一定堂堂正正的拿回来。” 顾如诲点头:“好。” 他走上前,众人自觉给他让开道路,他们站在顾如诲的背后,看着少年孤瘦的背影。 孔云的背后是薛错,还有一些默默走过来的弟子。 顾如诲抬了抬下巴:“我让你先拔剑。” 孔云笑了声,声音清脆,嗤之以鼻:“我要求的就是公平,谁会用不公平来求公平,我们同时拔剑。” 顾如诲略有诧异,他点了点头:“好。” 孔云哼了声,嗖的一声拔出金羽剑,顾如诲同时动了。 孔云先看到一只手,笼在青色袖管,素淡纤长,骨节分明。 那手握着一柄剑,衣袂轻薄,迎着风,像似在水中晕开的墨,墨色中又有极清的白。 “我的剑,叫思无邪。” 孔云道:“我的剑,叫问道!” 他骤然拔出剑,剑如金光,闪烁着无穷无尽的决心,那是日复一日,冬寒夏暑磨练出来的。 是一次又一次对自己道心的追问。 百年日夜反复雕琢出的剑心,纯粹到耀眼。 “天才,又一个天才!” “同样是筑境期,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有弟子惊叹,随后脸色发白,露出一点苦笑。 小门小派的首席弟子,意气风发的到了修真大门,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芸芸草芥,不值一提。 孔云还是一个没有得到过正统传承的妖怪,妖怪都比他们懂修炼! 孔云的剑气极利,快而华美,光芒如同一片片的的金色羽毛,他一剑劈出,顾如诲已经悄然皱了皱眉毛。 “好厚的气血,好快的剑!” 孔云鱼跃而起,恰如鹞鹰腾飞,与顾如诲瞬间过了十数招。 顾如诲的剑意晦涩,有一股朴拙的韵味,破绽很多,却十分难抓住。 难道这就是天一剑法?孔云不禁心道:却有几分不错,金羽剑是他观摩前辈得来,属于自创,比之剑仙传授的天一剑,在道境上就有不足。 薛错却暗叹了一声,好个孔小云,竟然也学会藏拙!要是他们打架时,孔云使出这一招,他必然会输! 哼,不过他冰雪聪明,玉雪可爱,下次惹毛了他,叫声好听的小云哥哥,孔云肯定舍不得动手揍他。 薛错举起小拳头,见不够威风,把头上的小白云团下来,猛地吹了口气,吹大点,摇云呐喊道:“小云小云!你一定行!” 孔云一剑不敌,被顾如诲的气势滔天的天一剑法震趴下,闻言立刻跳起来,在云头挥出汹汹的一剑,回头吼道:“你闭嘴!” 顾如诲皱了皱眉,被金光击退两步,负剑凌空:“你的剑法不坏。” 孔云冷冷:“你要认输?” 顾如诲没有说话,平静的握住剑柄:“接下来,我会用第二式,小心你的右。” 孔云道:“别说废话!” 在云下观战的弟子目不转睛,其中一人失魂落魄,喃喃道:“顾师兄好剑法,竟然能牵动天地大道,哪怕只是一丝……” “那妖怪的剑法也很了得,从来只见霸王刀,但那一剑的气势,竟然比我派祖传的霸王刀还要恐怖,烈性,杀气腾腾。” 啸风看着云头打斗的两人,心中几多羡慕,回头道:“各位同道,我们如今也该为顾师兄造势,堂堂问道宫弟子,怎能输给妖怪!” 他主动站出来,激动的嗓子都劈了叉:“如诲师兄,此战必胜!” 因他实在慷慨激昂,竟然也带动了几个弟子跟着他一起呐喊。 顾如诲心无旁骛,他说了小心右,就是小心右,孔云见招拆招,却也被逼得步步后退。 那顾如诲的同门还在摇旗助威,实在是可气! 孔云劈回一剑,高声道:“薛错!你人呢?!” 薛错原本在底下喊累了,正在休息,听到孔云叫他,咬牙提了提肚皮,将累趴下的白云团成喇叭,挥拳道:“小云呐!上上上!” 他身后的弟子看了看彼此,觉得不能认怂,也跟着道:“小云!上上上!” 孔云听得皱眉,但声随气壮,竟然在气势上忽然得以掰回一层,再度使出一剑。 薛错紧张的关注着战况,恨不得甩几张符箓亲自上场。 顾如诲硬接下孔云一剑,脚步出现了一丝浮动。 孔云趁势一剑劈下,剑法如狂,霸道刚烈,妖精天生气血浓厚,一只百年筑境的孔雀,自然比一个在凡人界长大的修士强。 顾如诲五脏六腑如同灼烧,前一晚被符箓震伤的灵腑通如刀搅。 他的气势被层层压下,明亮的剑道也渐渐晦暗下来。 孔云眼眸如刀,提醒道:“顾如诲,你还有什么剑法?再不出,你便输了。” 顾如诲额头汗出如浆,他缓缓抬眸,唇边逝下一缕血线,但他的眼睛却极亮,周身涌动着道韵。 在如此恐怖的痛楚和压力之下,他的剑道却突破了。 突破的道引起了天地大道的共鸣,有一瞬间,顾如诲似乎看到了历史长河中无数惊才绝艳的剑修。 他们都在传授自己的道,可却始终无法看清。 “还有……一招……” 顾如诲低下头,气势节节攀登,孔云眸光诧异。 嗡—— 问道剑被共鸣的剑道震得脱手而出,孔云后退几步,眼前就是顾如诲最强的那招。 孔云呆呆地,神思尚不知在何处,他看到了自己飞出去的长剑,白眉少年诧异的脸,他看到顾如诲的思无邪,像天地间的一缕霞光。 是自然的道。 而道,无法用普通的剑来抵挡,所以问道剑脱手而出。 “孔云!” 孔云看到一个飞奔过来的身影,那身影四周围绕着白色符箓。 符箓燃烧,显露出海蓝色的大泽无边无际的道象。 道象接住了那一剑,救了他,但孔云心中却忽然升起一丝悲凉。 顾如诲收回剑,目光淡淡的:“我没收住力道,我以为他能接住的。” 薛错站在孔云身前,他没有过多的表情,孔云还呆呆地坐在地上,眼前伸来一只手,他沉默半晌,握着那只手站起来,坦然:“我输了。” 顾如诲拱手回礼,走回了剑仙君无畏的身边。 君无畏喝了口酒,撑了撑懒腰:“走吧,莲花要开了。” 顾如诲点了点头,跟在君无畏身边,他没有去取那卷经书,那款经书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孔云一言不发,背道而驰,在云头化作一只鸟,飞向地泉山。 白眉少年笑了笑,问薛错:“你看看,非要弄成这样,伤人伤己,何苦来哉。” 薛错抿了抿嘴唇,最是温柔可爱的相貌,没有表情时,竟然有几分冷情:“师伯伯,是孔云把原本臭不可闻的事变得堂堂正正,变成公平的比武,不代表这事原本就是对的,应该发生。” “他不输人品,心性,不输剑道,武道,我笑师伯伯眼瞎心盲,愧为人师!” 白眉少年脸色一变,薛错却丝毫不惧。 那种真切的不认同和蔑视从骨子里透了出来,薛错不是强撑面子,不是虚张声势,他就是如此想,如此认为的。 他看众人尊敬的白眉老师,看那些畏首畏尾的同道。 忽然觉得荒谬绝伦。 这世间,人人得修的大道竟然是这样的。 这样的道,修来何用? 24 24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24 2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25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25 2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26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26 2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27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27 2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28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28 2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29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29 29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30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0 3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31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1 3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32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2 3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 33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3 3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 34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4 3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 35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5 3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6 36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6 3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7 37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7 3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8 38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8 3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9 39 《大师兄偏不想修剑道》39 39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0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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