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小姐》 1 01 《孟大小姐》 文/惘若 2023.07晋江文学城首发 01 “你倒是主意大!脑子一热,就要去北京上大学。” “把我说的话全当耳旁风!” 黄梧妹把一盆梳头水浇在青砖地面的院子里。 她回头,冲着寿字团花的酸枝木窗户内,正在收拾行李的外孙女孟葭喊。 黄家住在半山腰上,是祖宅,独占整个山头,十个峦头派风水先生里,九个看了都说好。四周编着矮而尖细的白篱,有南洋早期建筑的遗风。站在山脚往上眺,就像是青杉绿丛堆里,凭空托举出的一块和田璧。 孟葭叠起一件蕾丝白衫,放进行李箱,她没有理,当听不见外婆的碎嘴。 “你那个黑了心肝的爸爸,他最好肯认你。要真是被人家赶出来,也不用回来找外婆哭!” 黄梧妹又大声说了一句。 孟葭蹙眉,松开紧抿着的唇,用粤语回,“知道了,外婆。我又不找他咯。” 但黄梧妹的火气不那么容易消得下去。 从翻出孟葭藏了一个暑假的录取通知书,得知她私自报了北京的学校,不按她们原先商量好的,就在本地读外语大学开始,她外婆已经念了她一个礼拜。 “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跟你妈一样,当初就不应该收留你。由得你是死是活,翅膀还没有长齐全,就想着要飞走,没良心!” 说起孟葭的妈妈,黄梧妹又黯然伤怀,自顾自扶着院中石桌,失神地坐在桃花心木的浓荫底下。 她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抹把泪,“当年我要拦得住她,不叫她去北京,也不会认识你爸爸。” 孟葭一听外婆的声调不对。 她掀开珠帘,青栀墨色棉裙下藏着一把纤软腰肢,走出来说,“我又不是妈咪,你太惯她,一点心计都冇嘅。可你是怎么教我的?” 黄梧妹又被逗笑,“你以为你有多机灵?全是些小聪明!” “我至少不会上男人这种当,”孟葭撇一撇嘴,“头绪都还没理清,就敢给他生孩子,妈咪是怎么想的?” 黄梧妹戳一下她脑门,已经枯瘦下去的手腕,早戴不住这只绿油水滑的玉镯,一扬起手来,晃啊晃的,孟葭总担心,有一天会掉下来摔个粉碎。 外婆祖上是挣下了一大份产业的,否则也不能把孟葭养得这样娇贵。 只是几个舅公都不争气,好赌,贪杯三两,作兴玩小模特,就是没一个正经做生意的。传到外婆手里,剩下个比上不足、比下阔绰的空架子。 外婆自顾自叹气,像是终于妥协,“你读完书,就老实给我回来,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我哪儿舍得你啊。” 孟葭说着就往外婆身上靠。 黄梧妹故作嫌弃地把她往外推,“热不热啊,离我远一点。” 叹了一声气后,手却自动揽上孟葭的肩膀。 孟葭忽然软下声来,“外婆,我会想你的。” “哼!就会骗人,跟你妈妈一个样子,嘴里说舍不得我,见了个清俊的男人,她就不记得外婆了,让她回来也不回。现在好了,成了......成了......” 黄梧妹起先说的很激动,后来再讲不下去,哽咽半天,“成个孤魂野鬼了。从她收拾东西跟你爸走,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回这个家了。” 她妈妈过世时,还不到三十,没多久,孟维钧便找到黄家来,筹划好女儿的前程,留下一大笔钱,和一个照顾祖孙起居的佣人,心安理得回了京。 孟葭读本地的贵族学校,是她远在北京的亲生父亲安排的。 她姿容身段都出挑,穿整齐划一、看不出扁圆胖瘦的白色校服裙,也比同龄的小姑娘鲜活亮眼。 孟葭在这方面已经算迟钝,到高中才隐约懂得男女同学之间,那一些晦涩不便言,提起来微微脸红的事。偶尔放了学,也有邻班的男生在路上拦住她,红着脸表白,请她食冰,往她书桌里塞贵重的礼物。 但外婆在这方面管教得非常严。有一次在她书包里翻到情书,气急败坏地找到学校,要求班主任查出来,这个耽误她外孙女学业的男孩子是谁,请一定要给他处分。 就连孟葭自己,也被黄梧妹罚抄了一百遍字帖,抄得她手发抖。偏她性子倔得很,这样也不说一声错,更不喊累。 盛夏酷暑天,室内气温三十五六度。 她汗流浃背地站在书桌前,姿势端正地握支羊毫笔,悬着腕,写一手标准的簪花小楷。 孟葭一边写,她外婆就在旁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看看你妈妈就知道了。 她想说外婆的担心未免多余。 孟葭的成长经历,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皆使她早慧,一颗心已被层层包裹住,这是她从自己的妈妈身上,剥离出的自我保护机制,以免遭受类似她父亲式的伤害。 打那以后,也再无男同学敢招惹孟葭,都怕了她这个厉害的外婆。 在去北京念书这件事上,孟葭存了自己的私心。 她长到十八岁,就见过孟维钧一面,隔得很远,只觉得他威严。她想去见见他,看这个让她妈妈迷恋了小半辈子,最后变得疯癫不记事,自杀在一个初春早晨的书生,到底是什么样子。 看看那个,叫妈妈去了就不肯回来,折磨、埋葬了她一生的北京,究竟多光怪陆离。 张妈买完菜,提着竹片编的篮子跨进院门,“哟,早饭还没吃,就先哭上了?” 黄梧妹抹把眼泪,推开孟葭,和她一起进了厨房,“你是越老怪话越多。” 张妈坐在小板凳上,把新鲜蔬菜一样样取出来,“等葭葭一走,这个家里,就剩我们两个老太婆了。” 张妈领着孟维钧的薪水,在黄家照顾祖孙俩十余年。黄梧妹待她,早已如家人亲厚。 她看黄梧妹摘下手镯和戒指,小心拿手帕包了,放在料理台上。 张妈猜她大约要下厨,拦了一把,“老太太,您还是去歇着吧,要做什么,吩咐我就行了。” 黄梧妹说没事,“葭葭没两天就要走了,我再做两道她爱吃的。” 张妈利落地处理菜叶,拿清水漂洗,她道,“您也不用太担心,孟院长总归是她的父亲,血浓于水,不至于不认的。” “我的外孙女,要那个陈世美认什么认!”黄梧妹当即啐了一口,“葭葭也不是要去认亲的。” 张妈笑起来。黄梧妹虽然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还瞧得出五分年轻时的俏丽,倒退个几十年,黄家在香港仍风光的时候,也是天不亮就打点夜礼服、小皮鞋,等着富家子上门来接她去浅水湾游泳,日头落下来,再往丽都饭店吃饭、跳舞的角儿。 孟葭得了外婆七八分真传,又多读几本书,在明媚的春绡底色上,额外生出临水照花的庄雅来。 到晚饭时,黄梧妹的那一道文昌鸡才端上桌。孟葭想哄她外婆高兴,特意多添了一碗饭,连配料里的火腿、鸡肝都吃个精光。 胡吃海塞过后,孟葭闹起了胃胀,哎唷大半晌。张妈给她煮消食茶,她手脚细,一样样药材往里加,孟葭就坐在厨房里等。 张妈一边搅动紫砂罐,“刚才我就想拦着你,吃那么多,害了馋痨病一样的。” 孟葭走来走去,揉着肚子,“你没看外婆笑得有多欢啊,我是不是很孝顺?” “你要真是孝顺,就不该去北京,”张妈左右张望了一遍,确定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这话我不敢跟老太太说,我在谭家做过两年事,那位太太可不是好相处的。” 张妈经孟维钧的手精挑细选,是在深宅大院里,见过贵人们出入上下的,说话也格外注意分寸。 孟葭端着瓷盏,她嘴圈成圆形,轻吹了吹,“孟院长很怕她吗?” 她不叫爸爸。 黄梧妹也不许她这么叫,说他在你两岁的时候就撇下你,不配当爸爸,可直呼其名又不礼貌,所以每次提起来,孟葭都只讲孟院长。 张妈笑她天真,“你还小。夫妻之间,不好讲谁怕谁的,应该是多有倚仗。” 孟葭盯着漆黑的碗底瞧,“那想必是孟院长,很少不得他岳父的扶植了。” 脸上是冷峭又悲悯的神色。为她的妈妈,为她自己。 “当然。提起京里头的名门来,谁能绕得开钟谭两家?” 孟葭揉着胃,“谭家我知道,是孟太太的娘家,姓钟的是谁?” 张妈报了钟家老爷子的大名。孟葭立马噤了声。 是她议论不起的人物。 张妈忽然望眼窗外,像是回忆起什么,短叹口气,“孟院长的日子也煎熬,都说谭家的女婿、儿媳是最不好当的。他们家啊,那是出了名的门难进、脸难看。咱们平头百姓,即便有这个命迈过门槛,进了那银屏金屋,也是受罪。” “既得了利,就不要妄求,还能得自在。” 孟葭未置可否,也不觉得像孟维钧这样的人,有哪一点值得同情。 她一贯吃的很少,这次撑坏了,尽管喝了消食茶,胃里还是嗳气。孟葭睡不着,趿上双穆勒鞋,沿白玉阑干出了门,去半山坡上散两步。 夏季入夜晚,人们也肯出来走动,八九点了,还能听见街道上传来的喧嚣。这条路孟葭走过多次,每天两趟去搭公交,上学放学各一回。 舅公来劝过,让外婆卖掉这宅院,去珠江边上置换一套房子,足够她们三个住,好方便孟葭上学,但黄梧妹不肯。总觉得守住了这个院子,才算对得住祖父的嘱托。 孟葭漫无目的往山下走,溜达到公交站牌附近,打了个嗝,她又往回走。 “小姑娘。” 后面有汽车追上来,司机摇下车窗喊她,车内转出风霜染鬓的一张脸。 司机的年纪,看起来在五十岁上下,很是干练稳重的样子。 孟葭站定,“你有什么事吗?这位先生。” 好空灵娟秀的一把嗓子。 车后面双腿叠放,松弛靠坐在椅背上的钟漱石,从冗长的文件里抬头,蹙着的眉头闻声展开,还没看清孟葭的长相,先下结论。 再隔着车窗缝隙眺去一眼,小女生大约十七八,削肩细腰,容貌如珠贝昭然。压得住这份玉泉泠泠的音调。 钟漱石来广州公干,七点刚散会。临行前,受老师孟维钧的托付,探望他多年未曾尽心的岳母和女儿。 孟院长的原配夫人是广州人,只是,京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 在外人眼中都只以为,孟维钧与谭宗和两口子,是大才子配世家女的佳话。 谭家的秘密很多,这只是其中,绝不能提的一项。是谭二小姐难愈的夙疾。 有一年,新来的佣人口无遮掩,私下议论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孟维钧,当时他手中牵着另一个漂亮女人。过了几日,传到不可一世的谭小姐耳朵里,没两天就寻了个打碎碟盏的错法儿,让她去别处高就,说家里养不起这样手脚粗笨的。 郑廷说,“跟你打听一下,黄梧妹女士家是从这儿上去吧?” 他是钟漱石的秘书。 说是秘书,但钟漱石称他廷叔。这是钟老爷子为他挑的人,从他毕业起就跟在左右,专门为他打点私人事务。 孟葭留了一个心眼,“是的,沿着这里一直往上。” 车缓缓从她面前开过,孟葭没有注意到一道探寻的目光,从她脸上扑闪而过。 她只看见了一张鼻骨高挺的俊雅侧脸,短暂的被山道两旁的路灯映亮过后,又沉灭下去。 钟漱石在半开的铁栅栏门前下车,修长的手指转动下领节,扯松两襟后,再妥帖地收一收紧,脸上冷淡又漠然的神情,也祛了大半。 他此行公务繁忙,这一点时间也是强挤出来的,否则不会等到晚上才来拜访。多少失了当晚辈的礼数。 也只得孟维钧,是他的授业恩师,才有这天大的面子。 郑廷跟上,把礼盒从后备箱提出来。他问,“不知道老人家睡了没有?” 钟漱石从容吩咐:“去敲门。” 张妈刚要睡下,听见外头的动静,出来瞧,“请问你是?” 郑廷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孟院长托我家先生,来看望老太太。” 张妈把他们迎到正厅,周到的泡上茶,“你们稍等,我去请老夫人出来。” 黄梧妹紧张外孙女,这几夜都睡得不好。张妈去叫时,她早换好了一身苏绣缂丝月白旗袍,样式虽老了,但难得做工精细,是她见外客时才穿的。 张妈给她绾头发,“您都听见了?” 黄梧妹说,“那么大的阵仗,还能听不见吗?葭葭呢。” 张妈道,“去遛弯了,晚饭吃得多不消化,她也是,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黄梧妹戴上珍珠耳环,笑道,“她啊,牙牙仔。” 钟漱石静坐在前厅等候,玉白的指节一下下敲着黄花梨圆桌面,隐隐透着几分不耐烦,眼神一转,打量起这里的陈设。 墙上这几幅看似寻常的字,都是出自名家之手,那面紫檀八仙纹雕花方柜上的汝瓷,撇开充门脸的市面货不谈,少说有两三件是真品,只是恐无专人护养,已出现几道细小裂纹。 看起来,孟维钧的先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免不了被惯养。难怪会咽不下那口气,生被人逼到精神失常。 张妈扶着黄梧妹出来。钟漱石起身相迎,“老夫人您好,我姓钟,是孟院长的学生。” 如果不是他亲口说是学生,黄梧妹几乎要以为,这是京中谭家的后生。他身上八风不动的沉稳气质,言谈举动间模仿不来的雅致,眼眸微垂时不怒自威的神态,都不像是等闲门户能养得出来的。 黄梧妹伸手,示意他坐,“喝茶。” 钟漱石慢条斯理的,颔首坐下,“此次冒昧前来打搅,一呢,是老师记挂您的身体。” “多谢他费心,我身体还好。” 黄梧妹和蔼地笑,明面上的客套总要给的。 毕竟这些压箱底的陈年旧事,她再肯怄气也好,到底和眼前这个面目周正的年轻人没有关系。 几句寒暄过后。 钟漱石挑明来意,“老夫人这里虽然好,是个得天独厚的地界儿,但毕竟偏远。老师在天河区有一栋房子,他想请您带着外孙女,搬过去住。” 说到这里,孟葭从门外进来,“外婆,你还没有睡吗?” 黄梧妹招她过来会客,“葭葭,见过钟先生。” 这位被叫做钟先生的人,和方才一晃而过的侧影重叠,竟意外的眉目清朗,凛冬霜雪簌簌扑盖住琉璃瓦般的冷洁感。 尤其他一双眼睛,寡淡而锐利,一眼望不到底,令她想到后院葱茏掩映的那段深井。 她从不敢贸然靠近的那一口。 孟葭的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上,坐下时,轻轻一声唤,“晚上好,钟先生。” 她拖长的尾调中,像用细密的阵脚,缝进了一段春潮带雨的细微晨光。 灯影交错里,窗外的桃木枝骤然摇落一阵花雨。钟漱石抬眸,不辨喜怒的脸上,短促一阵走神。 片刻后,他轻微一点头,嗓音沉冷,“孟小姐,幸会。” 2 02 02 孟葭微怔。 还未及自我介绍,这位神态淡如远山的钟先生,便已知道她姓孟。 再一听他分明的京腔,隐约猜到几分,大概与她的父亲有关。 但她没问,家中有外婆早就订下的严苛规矩,在外人面前,须得保持良好的仪态。不多话是起码的。 孟葭看眼外婆,黄梧妹拍拍她的手背,“我这外孙女,过两日也要去北京。” 他的音质偏冷冽调,“孟小姐去读书?” 孟维钧曾说起过,按岁数算,他女儿今年高考,按家里老太太独断的脾性,大约不准她报外地的大学。 至于为什么又会去北京? 钟漱石抬一抬眼皮,看向跟前这个敛眉含笑的美人,十成九是她自作主张,违背长辈意愿。 “是,念大一。” 大概钟先生身上清贵气太重,有着和她见过的所有同龄男生,天差地别的风雅。 隔着短短一张圆桌,孟葭的脊背僵直着,藏在桌下的细白手指,无声攥着垂落下来的绛红幕帷。 她的紧张来的无迹可循。 钟漱石领悟到老人家的意思。自己身上心气儿再高,但眼睛都是向下看的,到了儿孙辈的头上,九分的傲气也只剩了两分,但求一个平安无事。 他斟酌着开口,“这几天我就要回京,如果老夫人信得过,可携孟小姐同往。” 黄梧妹端起茶盏,轻呷一下,矜持着说声好,那劳烦了。 孟葭看一眼她外婆,能看出来,她很赞赏眼前人恰到好处的妥帖。 身旁始终安静侍立着,一直当背景板的郑廷觉得奇怪,面上也没露,他主动往前一步,和孟葭交换号码,方便联系。 郑廷语带恭谨,“孟小姐,能存一下你的号码吗?” 孟葭丝毫不扭捏,她口齿清亮,报出一串数字。 “好的,你也记一下我的。我们后天早上出发,到时我来家中接你。” 孟葭说了句稍等,她边上没有手机。她睇一下张妈,那边会意,轻便地送上一副纸笔。 她伸长了手,奉上甜笑一簇,说了声谢谢张妈,就要接过来。 张妈递过来的中途,却被灯光下一只冷白肤色的手臂给拦住。 钟漱石截下那张便笺,却没有要笔。不为别的,只是向来用不惯旁人的物件。 钟漱石手掌往后头一伸,郑廷吃惊归吃惊,他迅速明白过来,从衬袋里取下一支银色钢笔,摘掉笔帽,稳当放进他手中。 这已是今日第二遭反常。 客厅内万籁无声,孟葭听见粼粼冷光的笔尖,和素白笺纸摩擦时的沙沙响动。 不必窥探,也知这位钟先生笔力遒劲。 “这是我的号码,望孟小姐惠存。” 他径直把便笺推过去,象牙白衣袖下,一段手臂线条结实利落。 钟漱石的眼睛黑得清透。正式又严阵的口气,还当着她外婆的面,很像在相亲。 孟葭被这个冷不防跳出来的怪异念头吓了一跳。 她在心里朝自己呸一口,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嘛。 这一段返京的行程落听,也无事可再谈。究竟钟漱石只是个信差,替老师来传个话,成与不成,他的责任都已尽到了。 清官也难断家务。何况他一个二十来岁,还未成家的年轻人。 他的父亲在京中崭露头角时,和钟漱石一般大,身边莺燕不断,蝶扑蜂绕的,好不热闹。钟夫人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角色,才从下面调回来,出手又快又利,理清了自己丈夫身边走马灯似的妖精货色。 到现在,连上了年纪的钟老太爷,无事时同心腹部下们感慨起来,也坦言钟家能保住今日荣光,他儿媳有大勋劳。 钟夫人曾经声高而骄大的,对儿子坦言,“别以为爷爷总夸你比旁人老成历练,这治家的门道学问,其中长短的拿捏,你就是再潜心悟上十年,也比不上这院儿里的任何一位女主人。” 这不是男人家擅长的领域。 钟漱石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他起身系扣,聊表歉意,“这一趟忙中赶闲,叨扰老夫人休息了。老师的提议,您可以再考虑两日,若有信了,钟某随时恭候。” 黄梧妹要送他出门,被钟漱石以手相阻,“老夫人留步。” “那也好,葭葭,你送钟先生。” 天边银练月色,像一丛溪水在宽阔的屋梁上蜿蜒泄下,皓皓然,懔懔焉。 孟葭引着他从正门出去,少女青涩的端庄还不稳,她努力掌控住裙边摆动的幅度。 这是她父亲那边的人,想来回去以后,免不了细述一番。孟葭不想给身边这个白玉面色的钟先生,留下一个没规没矩的印象,叫她爸爸在心里怪罪外婆将她养得不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身为人父的孟维钧。 行至铜门边那株圆整高大的柳杉前。孟葭在树姿秀丽中停住脚,她细声,“山路陡峭,先生慢行。” 钟漱石闻言站定,回头时,一隅洁白的花影捎过她脆稚的面颊,隐隐迢迢的生动。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 郑廷是副营出身,部队上转业出来的,开再陡的路也不在话下,何况这么一小段山坡。 他想起孟葭的叮咛,握着方向盘笑了下,“孟院长这个女儿,似乎很懂事。” “不见得。” 钟漱石阖眼靠在椅背上,想起孟葭那一双秋水横波的眼。 明明是在笑,却瞧见万般沉寂和凄清,悉堆眉梢。 但她的眼底没有山川,没有花落,也没有虫鸣,一切该看见的、能看见的,她看不见,甚至装不进照面和她说话的人。 只有冰雪自利的精致。 钟漱石师从孟维钧,研习古典哲学,后又赴德国深造。他早知自己选什么专业都无用,终归是要走家里铺好的路,索性选了个最枯燥乏味的。 仅见过一面,就对一个女孩子做评判,这不是他的作风。但非要形容的话,钟漱石更倾向于认为,孟葭是个隐于俗世的大叛逆者。 郑廷几分调侃的语调,“你把你的私人号码,给了孟小姐?” 钟漱石乜他一眼,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你现在真是会提问。” 过了几秒,为自己找了个,听起来贴切些的由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算在私事内不为过。” 郑廷笑得古怪,“小敏姑娘是你堂表亲,上回她问你要一幅郑板桥的画,说有要紧的客,借去家里挂两日,过后就原样儿送回来,你把我电话给她。这反倒成公事了。” 钟漱石埋首史册典籍日久,不大习惯与人交谈,性情可称得上沉默寡言。 也正因如此,身上总是挥散不去的,有种高不可攀的莫测感。 他妥协,“廷叔,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红色尾灯转了个弯,消失在一片黢黑山影里,渐渐瞧不清楚了。 孟葭锁好大门,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铁屑,回到大厅,黄梧妹问她说,“人送走了?” “嗯,走了。” 方才有客在,她茶喝得矜持,很小口的抿,又耐不住炎天暑热,喉咙燥得发痒。 这会儿没了外人,孟葭捧起茶盏就喝,白釉斗笠杯眼看浅下去大半。 黄梧妹大嫌她鲁直,跟张妈说,“你看她这样子,哪里规矩得了一刻钟!” 孟葭原本想说,喝水而已,教养再好的淑女,要有一天快被渴死了,也会凶性大发的牛饮。 但一想,已经没剩几日在家,就不惹外婆动气了。 她擦嘴角,放下手头杯皿,抚平裙摆,仪态优雅地坐下,端起来啜一口,一副很受教的模样。 黄梧妹拿她没办法,只丢下一句,“去睡觉。” 孟葭不动声色地收起桌上的笺纸,转身退下去。 跨出院门时,听见张妈谨慎的一声问,“老太太,真不打算去市区住?到底,是孟院长的一番好意。” 黄梧妹登时冷脸,“我老了,消受不起这福分。” 张妈壮起胆子说句心里话,“您不要,留给葭葭也好,总得为她的将来打算。” “依她的心性,也未必肯要。” 张妈没敢再往深了劝,她知道老太太折不下傲骨,如果不是家里缺人手,当年恐怕连她都不会被留下。 孟葭洗过澡,撑着手坐在松软的床沿上。 鼓囔的夜风夹杂着林间山果的清香,从捧寿窗里荡进来,吹起她的翠色真丝吊带睡裙,一双细白的脚踝时隐时现。 她手里捏着那张便笺,看了一会儿,把号码存在手机里,输入钟先生三个字。 楼梯上响起缓慢的脚步声,张妈笃笃叩门,“睡了吗?葭葭。” 孟葭慌不择路地把纸条往枕头底下一塞。 她说,“没有,进来。” 张妈把热好的牛奶放在她床头,“喝了早点睡。” 孟葭把玻璃杯端在手里,“谢谢张妈。” 张妈嘱咐她,“等去了学校,张妈可就照顾不了你了,自己要多保重。” 孟葭喝了小半杯就搁下,“张妈,晚上来的那位,你以前见过吗?” “那是钟家的独孙,那么容易就叫我见着了?我算老几啊我。” 张妈哎唷着,一脸受了大抬举的笑模样,替她把窗子关好。 孟葭乖乖躺好,乌锦般的长发铺开在枕头上,微阖了眼问,“外婆哪一天去禅修?” “后日。” “我陪她一起。” “好,老人家会高兴的,睡吧。” 张妈替她掖一掖被,收起空瓶放在木托盘里,下了楼。 黄梧妹是六榕寺往来最勤的香客之一。每逢住持讲经日,她必得到场,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敬聆佛家箴言。 孟葭跟着去当过一回志工。 她和小沙弥们一道打扫庭院,后又换到菩萨跟前,一盏挨着一盏,一殿换过一殿,按次序点灯。 竟日下来,累得孟葭直不起腰,还没出殿门就嚷着下次不来了,说这功德不要也罢。 黄梧妹气得拿掌心拍她后背,骂她胡言乱语。孟葭扶着墙讹外婆,“别,断气了再。” 饶是寺中的师父们修为深,也忍不住发笑。 后天一早起来,黄梧妹穿藏青色衣裙,收拾停当后,又亲自翻拣了一遍竹篮里的香条、蜡烛等物。 见孟葭哈欠连连,歪靠在桌边喝清粥,她走过去,敲外孙女的背,“坐没坐相。” 没注意到她外婆已经起来,孟葭揉一揉背,端正了姿势,“外婆,今天我陪你去上香。但先讲好,我不做事的。” 黄梧妹将一碟子什锦小菜给她推过去,“没哪个敢要你做事,从小到大,你洗过一只碗没有?” 孟葭埋头搅粥,不吭一声。 张妈在厨房吃完,麻利地来前厅收拾餐桌,她守着本分,从不在桌上吃饭。黄梧妹几次相请,都被她拒绝,张妈说,“叫人家看见,不成样子的。” 孟葭搀着外婆出门时,她舅公黄兴候在铁门外,见她们出来,满脸堆笑。 她一看见这标准的无赖笑容就知道,舅公炒股又赔了钱,寻着外婆出门的间隙,来献殷勤,讨几两碎银子的。 这些年黄梧妹没少接济他们。 孟葭还记得,外婆有一个烧蓝嵌玉珠盒,晚清时期的工艺,里面放着各式金银缠丝的首饰,小到一枚配丝巾的别针,大到红宝石戒指,浑圆莹润的珍珠和缅玉手镯。 可这些年过来,为了贴补不成器的舅公们,也为了孟葭,匣子里的宝贝东西,已被变卖的不剩几样。 孟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高二那年,参加在广州举行的国际长笛比赛,拿了冠军,除了奖杯和证书外,作为奖励,还获得了一张往返伦敦的商务舱机票。 她八岁学吹长笛,到第七年才考下十级,不算天赋型选手。 主办方只提供机票,其余的费用例如住宿,还是得自己掏腰包。 孟葭知道,伦敦物价贵,这是笔不小的开销,她听班上去过欧洲旅游的同学说,他们一家人,七天就花掉十三万。 她咋舌,偶尔听张妈和外婆对账,家里一年的菜钱,都用不了这么多。 孟葭把机票藏在书包里,回家以后,没事儿人似的吃饭、写功课。但毕竟年纪小,去不成总归有遗憾,无处可排解,熬到半夜都睡不着,怄得眼下乌青。 可没过两天,外婆就把一张卡交到她手里,说拿上,跟着指导老师一起去伦敦,见见世面。 孟葭先是一愣,然后说不要,“钱你自己留着,我不爱去什么伦敦。真想去,等我以后挣了钱再说。” 黄梧妹硬塞到她手里,呵斥她,“你非要跟外婆较真是吧?家里虽然艰难,但还没难到这个份上,要你俭省什么!” 张妈知道原委,等孟葭走了,才道,“老太太,其实去不去伦敦,真的没有所谓。” 黄梧妹跌坐在圈椅上,“我虽没经过大富贵,但比葭葭总强多了,宁可我撑着些,也别委屈了她。” 孟葭去机场的路上,才听舅婆说,这张卡里的钱,是外婆典卖了一枚翡翠戒指凑来的。 舅婆摇着头说,“可惜了,市面上哪还找得到那种成色的玉啊?就卖这几个钱。” 当时舅婆脸上的表情,孟葭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攥紧了机票,在舅婆面前强撑着,上了飞机才哭出来。 不过望着窗外晃神的功夫,黄兴开着车,已经按捺不住,开始问他姐姐讨要东西。 “太婆留下来的,那块翠玉璎珞锁是在你那里吧?借我用两天。” 黄梧妹被他们夹缠多年,已见怪不怪,也知道这一借,定是有去无回的。她一副水泼不进的冷脸子,“早不知道丢哪里了,你要,等我找出来告诉你。” 孟葭心里烦她舅公,永远一副市侩样,多少年了也没长进。但坐着人家的车,也没有小辈训尊长的理,她别过头,只看着窗外出神。 但黄兴偏偏把话头往她身上引,“葭葭,快开学了吧?几号走,舅公送你。” 孟葭倔着脸没说话。 黄梧妹替她答了,“她不用你送,你管好自己就是。” “我们葭葭真是有大出息了,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将来可别忘了舅公啊,小辈里头我可是最疼你的。” 黄兴开着车,说这话时,手还不往朝孟葭脸上指。 孟葭心说,是吗?把她的压岁钱偷了去押庄,还真是疼她。 她扯了下嘴角,捏着怪调,“是啊,舅公的好,我可都记着呢。” 黄梧妹在后视镜里瞪了她一眼。孟葭撅了下唇,低头看自己的裙摆。 到了六榕寺,未进寺门,远远就瞧见数名僧人站成两排,大热天的,个个藏青佛袍加身,手持串珠,庄重肃穆。 孟葭以为又有什么重大活动在寺内举行。 她们在树荫下站定,孟葭的手搭在眉骨上遮凉,“外婆,宝莲文化节不是才过去吗?” “怕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吧。”黄梧妹说。 张妈摇着扇,“能让师父们亲迎的,来头小不到哪儿去。” 很快,她们口中议论的人,就出现在了视线里。 张妈低呼了声,“是钟先生。” 孟葭抬眸。寺门前穿白色短袖衬衫,统一着装的中青年队伍,少说十几个,簇拥着一位面容身量都惹眼的年轻男人,抬腿从车上下来。 他同样是穿白衬衫,衣摆束进西裤里,却有种可望不可即的矜贵。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轻而易举的,将身边人衬得灰头草面,举动流俗。 3 03 03 方丈身边,打理寺内事物的大弟子快走几步,双手合十道,“您里边请。” 钟漱石恭敬还礼,“有劳师父了。” 一群人浩荡地入了寺门,黄梧妹见他们走远,才领着孟葭进去。 六榕寺地方并不大,孟葭站在廊下,听见大师父浑厚的声音,在大雄宝殿前响起,比讲经时多了几分拘谨,“您请跨左脚,由无相门入。” 寺院三门,正中为空门,谓观无我,寓意诸行无常恒空,是给佛门弟子留的,俗尘中人不便走。 无相门即是左门。 钟漱石在京时,半年之中,总免不了陪家中长辈进香。 他家老太太信这个,哪怕是冒着被丈夫训斥的风险,一年内也至少要去灵光寺两趟。 因此,即便大师父不说,他也知道这规矩。 身边围着的那些人,在他迈动步子时,说尽奉承话,“男左女右,仕左商右,师父这方位论的,一点错都没有。” 孟葭看见,素来温和的大师父脸上,有一闪即逝的愠容。大抵隔绝红尘太久,偶然见了俗事,听了俗语,对这一殿人的世故心肠感到悯然。 钟漱石沉吟不语,像是没听见一般,径自往后殿绕行。 他的神情和姿态都淡漠,比大殿内供着的金佛还冷三分,也未行叩拜大礼。 黄梧妹领孟葭在观音殿拜过,又要去听讲经,孟葭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的,赏了几瓮青花大缸里精养的佛莲,眼看日头越来越晒,她擒着朵居士给的莲蓬,跑到一段长檐下躲着。 孟葭刚掸净石凳坐下,草木葱郁处转出一道清瘦高挺的身影,苍翠碧意间,沾满一身耀眼的白光。 她看清来人的样貌,礼节性地问好,“钟先生也来乘凉?” 孟葭没有起身,清莹的目光也只是淡淡瞥过他,钟漱石能感觉到她的不情不愿。他眉间淡淡倦色,随口应道,“躲清闲。” 在香火如此盛的地方,满殿神佛瞧着,这样被人供起来的滋味,费神又劳心。 他伸出冷白的指端,指下孟葭旁边的座位,“孟小姐,我能坐在这里吗?” “你想坐就坐咯,这里又不归我。” 孟葭手掐绿莲蓬,忽然有点想笑,觉得他的绅士作派过了头。 钟漱石眸色深沉,看不出半分情绪,“孟小姐是陪你外婆来的?” 她点头,更想笑了,“叫我孟葭,总是称呼孟小姐很啰嗦,而且显得老气。” 钟漱石的语调里,溢出一丝漫不经心,“你才多大,就说自己老了。” 噗嗤一声,孟葭终于笑出来,“对唔住,我是说显你老气。” 从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过话。包括和他亲近的堂妹钟灵,最大胆的一次,也不过悄悄朝他做个鬼脸。 钟漱石在她天真烂漫的指控里愣住,眼见一粒浑圆的莲籽从她指尖滚落,脆生生的清甜。 他失神一笑,“好,那就叫你孟葭。” 孟葭把那颗莲籽捡回来,放在布袋上,“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钟漱石。” 孟葭喃喃重复,“漱、石,又是怎么写的?” 钟漱石伸出一节白指,蘸了她手边杯中的茶水,浸湿的指尖在石桌上起伏来回,两个字水落石出。 枕流漱石。 孟葭瞧得微微晕眩。 再度看他,只觉得眼前人除了眼眉不俗外,一静一动间,都是月白风清的温雅贵重,低眸书写自己的名字时,点滴水墨,也成翩翩画境。 她轻咳一声,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烧红,“有点拗口,这是你父母给你取的?” “我爷爷。” “他怎么会取这两个字的?”孟葭偏头,细视他良久,眼里写满好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我出生的那一年,院派里有过一段不大清明的日子,老人家几度想急流勇退,过春播秋收的隐居生活。这两个字里,就有他这层意思在。” 钟漱石的手撑在膝盖上,像已经熟识多年一样,平淡而认真的,竟然跟她讲起名字的来历。 也许是当天交谈的氛围太好。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避开敏感性话题。那些曾真实发生的事,即便已经过去,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也是不能被轻易提起来的,在这一点上,需要高度自觉。 哪怕是在家里面。 钟灵有一次乱翻书桌,指着张照片问,“这地方叫什么,爷爷怎么会在村庄里?” 立马就被她父亲厉声呵斥,“别这么多问题,出门去玩你的,以后这里你不许再进来了。” 孟葭出生晚,她从钟漱石的话中,听不出半分首尾来。小孩子家的脑海里,只蹦出临帖时曾誊写过的两句。 她小声念出来,“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你读文学系?” 钟漱石抛出合理的疑问。 孟葭摇头,“不,我学翻译,外交外事翻译。” “广州也有很好的外国语大学,你的外婆应该希望你留下来。” 她的语气温柔又坚定,“确实。但这是我自己的路,理当由我自己来选。” 钟漱石看着这个女孩子,眉目间是明晃晃的骄傲,她引来他的欣赏和好奇。 他问道,用陈述既定事实的口吻,“你总是这么的听从自己?” “应该不会有人愿意被左右。” 钟漱石久不言语,回应她的,是一个风雨如晦的笑容。 他不是爱说教的那类人,也不认为存在什么艰深的道理,是书本上没有,人们想要懂得,而难以懂得的。 不懂的人无非两种,他在装聋作哑,或者还没到这个阶段。 时间和阅历一到,翻过眼前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山,自然就会明白,无须旁人多言。 那一年,孟葭十八岁,才刚走进成年人的世界,她太年轻。 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多的是不想被左右,不该被左右,但偏偏被左右,只好被左右的人生。 不等来一场燎原大火烧尽心中执念,她还领悟不到,当时钟先生那个意味深长的笑,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后来张妈来叫她,孟葭应句来了,她丢下莲蓬起身,迈了一格灰白瓦台阶,又站住,“钟先生,六榕寺求姻缘很灵的,你可以拜一拜。” 孟葭说这话,是猜想钟漱石到了适婚年纪,她完全出于好心。 可钟漱石仿佛并不领她情,他的神色虽没多大变化,但光影昏茫里,孟葭看见他略皱了下眉。 钟漱石冷冷淡淡的,“碍于身份,我一向是只观不拜。” 孟葭不是很懂,但张妈把她拉走了,一路小声说,“好啦,他们这种人,不好烧香的,至少不能当着人。就连他家老夫人,去上香都是提前打好招呼,庙宇里闭门一日。被人知道了,要被说成是大搞迷信活动,罪名不小的。” 盛夏天的净寺中,曲水禅意,红莲落去故衣。孟葭弄不明白,张妈口中的他们这种人,究竟是哪一种人。 但凭直觉,她猜想,大概是门道很多的人,深不可测的那一类。 后来到了北京,她才更深刻地领悟到,在她心目中有大雅之风的钟漱石,是早已被命运蛮横无理的,一刀切断在她狭仄又平庸的世界之外,根本不在同一个阶层的人。 郑廷一路从藏经楼找过来,累得扶桌喘笑,“漱石,撂下一大帮人,你在这儿避着呢?” 等他喘匀了气,抬头时,孟葭的白裙摆擦着墙根,轻盈地旋过去。 郑廷喔了句,“敢情有佳人作陪,难怪你不愿起身。” 钟漱石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气性。就像方才,不晓得该怎么答她了,破天荒的,拿家世来说事儿。 想他在北京的时候,也未曾用这样的句式,和几个人说过话。都是遵照老爷子的吩咐,凡事但求一个谦和低调。 他的祖父钟文台,最常放在嘴边的话就是,虽在富贵中,但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 钟漱石闷声,“你没听见吗廷叔?牙尖嘴利的佳人,让我自去求姻缘。” 眼见郑廷哑然,他又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我看起来岁数有这么大?已经潦倒到,要靠菩萨保佑才能成婚?” 郑廷觉得有点意思。 眼前四平八稳的公子哥儿,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般言辞激烈过。 郑廷清了清嗓,“也许孟小姐只是随口一提。正常社交用语而已,她都没当回事儿,你这么较真,落了下风了,钟先生。” * 孟葭临去北京前夜,张妈在她房里,对着三四个大行李箱,点了大半夜,大到录取通知书、护照和身份证,小到她常盖的一床薄毯,都事无巨细的,替她归拢好。 黄梧妹上了岁数,弯不下腰,只负责动嘴皮。 “住宿舍里,和室友们搞好关系,能让的让一步,别跟人吵架。” “学业上不能松劲,心思不要野,别以为山高皇帝远了,外婆管不了你。” “还有最重要的,你打小身体就弱,别贪凉吹风的,明唔明啊?” 这些话,黄梧妹反反复复说过多次,孟葭都背会了,她撑着头坐在圆桌边,无聊地扯穗子消闷,说知道了。 黄花梨木桌面上,她的手机在震,来电显示——钟先生。 “您好。” 孟葭的声调,透过失真的听筒透过来,没失却多少灵动,同那日在寺中长谈时,一般无二的宛转。 他让郑廷给她打,自己则靠在套房内的弧形沙发上,搭着腿,指间擎支烟。 郑廷自报家门,“是我,孟小姐,明天早上九点,我去接你。” 孟葭一点不意外,“麻烦了。” 看白天那副众星拱月的架势,他大概只有睡觉需要亲自来。如果钟漱石想的话,应该也有人把饭喂进他嘴里。 秘书帮打个电话又算得了什么?说不定连号码都不是他本人的。 孟葭挂断以后,立马把备注改成——郑秘书。 黄梧妹问,“是谁啊?” “喔,那天晚上来的郑秘书,说明早来接我去机场。” 张妈一边叠着衣服,“郑秘书是钟先生身边的人,他家老爷子的亲信。” 孟葭不免好奇,“钟先生是做什么的?” 看他身上的儒雅劲,也不像是粗豪的生意人,但若是有别的身份,他未免也太年轻了。 张妈停住回想了一下,“好像是symantec集团的总经理,我也就是在新闻里听过一段儿。” 她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北京,但偶尔还会关注相关人事。 孟葭拿起手机,输入symantec集团,跳出来的词条让她惊讶,复杂而庞大的股权架构,大有说头。 待抬头时,看见外婆正盯她,孟葭又若无其事地放下。 黄梧妹让张妈关上行李箱,“差不多了,我们走,让她早点去睡。” 迎宾馆内,郑廷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一页页翻这几天的文件。 钟漱石偏一下头,拢起火,指尖白雾缭绕,“她倒是惜字如金。” 像是自言自语。 “你不是全程都听着的?孟小姐统共说两句话。” 郑廷说完,整理出他才刚批示好的公文,“这些你都签了字,那回北京后我直接下发交办。” 钟漱石吁了口烟,“你办事办老了的,还用得着多问?” “只是帮孟院长把女儿捎过去,等到了学校,小姑娘安心念她的书,可能连你长什么样都忘了。” 郑廷收拾起档案袋,绕了个圈子,又说回孟葭的事来。 钟漱石穿了身府绸睡袍,领口微敞,额前两缕湿发黑得醒目。 他沉默一息后,说了声,“那样也好。” 书桌上,红色内线电话响起。 郑廷去接,换上对外的秉公口吻,“你好,哪位?” “是我啊郑秘书,小王,我们几个在楼下恭候钟先生,会所里新到了几瓶好酒,想请钟先生赏个光。” 打电话的人,是当地的大财主王厚禄,名字取的俗气,但不耽误人挣下百亿身家。 这三五日间,他听说钟漱石下榻在迎宾馆,想方设法托人,要到酒店内线号码,就想让钟家这位大公子,去当一回他的座上宾。 生意场上的人都深谙这套,在郊区隐蔽处,开个奢华堪比凡尔赛宫的私人会所,也不盈利,专为自抬身价所用。 合作伙伴来了,把人往里一请,指着墙上的照片,状似不经意的提起,噢,前阵子某某某到广州,我接待的他,顺便合了个影。 最能起到震人于无形的效果。 郑廷看了眼钟漱石,见他只是夹着烟,慢条斯理地捧一卷书。 他会意,声音洪亮而热情,但拒绝的意思不容置喙,“感谢费心,今晚恐怕不行,有份文件等着钟先生过目。” 王厚禄表示了一下遗憾,“我给钟先生拿了瓶红酒,一点敬意,方便让服务生送上去吗?” “钟先生工作时不喝酒。” “好好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那边很识趣地挂电话。 一收起手机,看了眼套房里纱帘投出的灯光,小声嘀咕,“还真是谁都别想请动这尊佛。” 身边人料到是这结果,“早跟你说了,这一位啊,不近人情的。钟先生爱惜羽翼,连茶都不尝你一口,更别说酒了。” 王厚禄讨了个没趣,“他不去喝,我们自己去。这膏粱子弟,趁年轻的时候不及时享乐,等老了还能做得了什么!” “搞清楚,人家不是不来这套,只是不带你而已。” “王总,您的分量还不够秤,懂吗?” 绿意盎然的皇家园林内,白云楼外两株参天古榕旁,顿时哄笑声一片。 郑廷挂电话,再走回沙发边,“这帮人也真够不屈不挠的,什么巴结法子都能想得出。” 钟漱石眼皮未抬,“他们并不冲我,是老爷子名头大。” 郑廷笑说,“老爷子毕竟上岁数了。您父亲嘛,又不是那么容易见到,只好紧着你趋奉。” 他等着钟漱石的下文。 谁晓得他心不在焉,书没翻几页,就丢在了桌上,半支烟也在指间燃到尽头,被怔忪地掐灭。 钟漱石起身,往套间的卧房里走,不发一言。 郑廷等他睡下了,才把套房里的白色灯带调暗,他默了一会儿,想不明白是哪句没议论对。 4 04 04 一枕清凉的晨风从山峦处刮来,沟峁里溅落几声莺啭,檐下闷了一夜的热郁,消散无影。 孟葭不等人叫,自己就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踩上光滑的地板,在窗前静站很久。 除了出生在北京之外,她对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印象。一整个夏天的忐忑,也终于在即将分离的这一刻,化作浓浓的不舍。 张妈在院子里叫她,说早饭做好了,让她快点。 孟葭换了件无袖双层圆领白衫,油画裙,马尾放下来编成麻花辫,斜搭在肩头。 黄梧妹看着她安静坐下,“这么打扮,像忽然长大了。” “本来嘛,再过两三个月,我就十九了。” 孟葭对外婆讨巧地笑,刻意装出轻松的样子。 黄梧妹点头,从桌下拿出一个蓝丝绒盒,“那个时候,外婆就不在你身边了,提前送你的礼物。” “什么呀?” 黄梧妹搅着汤水,“自己看看。” 孟葭放下瓷勺,打开绒面浓密的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翠玉锁。 小小一片羊脂白玉,刻如意团云纹,很精巧的样式,只在她掌心待了片刻,莹润生温。 她想起来,是那天去六榕寺,舅公问外婆要的东西。 孟葭忙还给外婆,“这我怎么敢拿走的?还是放在家里稳当。” 黄梧妹严厉地命令,“你现在就戴上,我托方丈开过光,保平安的。” 原来前两天,外婆特意去一趟庙里,是为这个。 孟葭只好挂在脖子上,“这么戴吗?” “好看。” 细小的银链泛着微茫光泽,腻在孟葭柔白的脖颈上,迎着日光,更显得脆弱易折。 紫檀圆桌上八碟毕陈,可惜无人赏识,点心做得再可口,也没能被光顾几筷子。这一顿早饭,在祖孙俩的沉默里吃完。 山路两旁静谧,远道而来的汽车引擎声,显得犹为突兀。 孟葭听见时,没由来的,抓着椅子扶手,心惊了一下。 她慢吞吞站起来,拼命忍住外溢的低落情绪,想笑一笑,但实在笑不出。只能半哭半笑,说外婆,我走了。 黄梧妹送到了门口,就唤张妈来,她涩声道,“你送她上车吧。” 张妈连哎了两声,把行李箱推出去。孟葭走到阑干边,又回头,嘴唇微微抖着。 但外婆只是朝她挥手,布满细小干纹的唇角深抿着,像不耐的驱赶,“快走。” 郑廷替她拉开车门,孟葭再没敢多看一眼,目光钉在了前排座椅上,动也没动过。 直到开下山,孟葭扶着车窗猛地侧首,山腰上的宅子,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 她的手抚在胸口,大喘一声气,做了个深呼吸。才想起对郑廷说谢谢。 “不用。孟小姐,到机场还有一阵子,你眯会儿吧。” 郑廷给小姑娘留足面子,并不多一句话,像才察觉到她在车上似的。 孟葭很感激他的体贴,这种时候若再有人牵动一丝一缕的情绪,没准她真的会哭出来。 她很不愿意在人前失态。好不容易才忍住的。 郑廷坐在副驾,见孟葭缓和了一些,和她闲聊,“学校几号开学?” “九月二号。” 郑廷点头,“也就这两天了,祝你学业有成。” “谢谢。” 片刻后,他又提醒司机,“回迎宾馆接钟先生。” 孟葭咦了声,“还以为他已经到机场了。” 郑廷唇边噙一缕笑意,并不做声,扭头看向窗外。 也不知道,习惯了拒人千里的钟先生,在小女孩子面前,到底留了个多好说话的印象。年纪轻轻的孟葭小姐,就只管他啊他的起来。 他试探性地问,“你和钟先生,已经很熟了?” 孟葭给予公正评价,“不熟。但我觉得,他待人很善意。” 郑廷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大概钟漱石自己都料不到,他这一辈子,还能跟善这个字,搭上点边。 孟葭捕捉到他这个强忍住的表情,“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郑廷连声说没有,“看得出来,你一点都不怕他。” “他有什么好怕的吗?” “怕他的人不要太多。” 司机把车速降下,滑行过去,平缓地停在楼外。 不等郑廷动手,钟漱石身边围绕送行的人,抢先拉开车门,“钟先生,您上车。欢迎下次再来广州。” 孟葭忙收好自己的包,抚平裙面上细微的褶皱,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朝他展露一个尽可能恭敬的笑容,“钟先生好。” 但唇角的弧度很快平直下去,说实话,她不大做得来这些场面功夫。 钟漱石朝她轻点一下头,坐上车,带进一道洁净如清霜的气味。 他穿一件黑衬衫,没有明显的logo,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却是很考究的质地,面料精良,领口松开一颗扣子。 钟漱石紧蹙着眉,低头翻阅消息,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闲公文。 孟葭只停留了两秒,就坐直身子,眼珠子丝毫不敢乱转。 身边这个男人气场太强,只是一并坐着,便让人无凭无据的,先低三分头。尤其他沉默时,愈发的捉摸不透。 今天的他又不一样了。端看他司机和秘书严阵的态度,就可知一二。 孟葭明显感觉到后背僵直,和打他上车起,车厢内迅速低下去的气压。她琢磨着郑廷的话,暗自后悔,那天在六榕寺里,胆子是不是大过头了? 五十分钟后,他们抵达白云机场,司机和车都是当地派的,把行李箱放好后折返。 公务舱内,整套机组人员已经在机场待命,登上舷梯时,有笑容甜美的空姐为孟葭引路,“您这边请,小心脚下。” 孟葭被安排在了舷窗边,隔着一张威尼斯棕大理石桌台,对面就是钟漱石。 空姐给她斟一杯伯爵红茶,再倒上香槟,她指了上方的按钮,“如果需要其他服务,可以摁这个铃叫我。” 孟葭看一眼桌上的果盘,三层金漆骨瓷碟点心架上,满目琳琅,摆着司康、马卡龙和丝绒蛋糕。 她再次道谢,心道她一个偶尔出行都只挤经济舱的人,应该不会再需要什么了。 钟漱石在单人扶手沙发上坐定,双腿交叠往后一靠,扬手吩咐郑廷,“通知所有的董事和高管,下午两点召开紧急会议。” 郑廷问,“是哪方面内容的会议,要他们提前准备什么?” “关于现任总工程师钱飞,昨晚因涉嫌嫖/娼被公安机关依法拘留,集团应对该事件的处置。” 郑廷听完,正编辑通知的手一顿,“钱总工又出这种事?他怎么记吃不记打!” 钟漱石的声音极寒凉,“就是他家伯父上次保他,保得太轻便,以为回回都能蒙混过关。” “那这一次......” 郑廷也不敢说钟漱石会怎么按照规定惩办。 钟漱石淡声,“再留着也是个祸害,让他引咎辞职,等人出来了就公布。” 郑廷有些担心,“恐怕钱总工不会那么容易就范,他不肯听话的,说不定还会到处去走动说情。” “死到临头了,不至于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人家,让他尽管去找。” 钟漱石说话时,总有种不以为意的沉缓,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语速不快也不慢,配上他冷隽的样貌,慎独克己的上位者姿态,可谓浑然天成。 他既这么说,郑廷心里就有数了,总是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的钱总工,这一次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难救。 难怪来机场的路上,钟漱石一句话都不肯说,集团出了这样不堪的负面新闻,他对董事会也难交代,更别说上面还要问责。 孟葭只凝视钟漱石几秒,正撞上他冷冽如风刀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她慌忙回过头,到这一刻孟葭才肯承认,那天她的胆子确实很大,竟然贬他老气。 但很快,孟葭又安慰自己说没事。她又不是他的下属,横竖到了学校,他们也难再有交集。得罪了就得罪了,左不过是一段萍水相逢。 她很擅于在思想上解套。 过了几分钟,空姐提示即将起飞,请他们系好安全带。 这套班组,是钟漱石乘机时用惯的,都很清楚他的脾性,知道他不习惯被人贴身侍候,没敢上前为他系安全带。 倒是孟葭这边,她头一回坐公务机,不知道这真皮沙发上的安全带,究竟被埋在什么地方,入眼全都是白色,比隐藏款还难找。 空姐正要上前去帮她的时候,钟漱石已提早一步,长身倾下,伸手从后方绕出根白色丙纶系带,哒的一下扣上。 孟葭的后背紧贴着座椅,安全的社交距离被突然打破,他身上杜松的清香直往鼻腔里钻,很澄净的气味,却无故使人六神无主。 她竭力屏住不去闻,但一转脸,面颊上又清晰地扑过他温热的呼吸。 这样窘迫的境地,逼得她只敢低头,看住他玉折扇一样的手,好宽大的手掌,都能盖住她的脸了。 孟葭回神时,才惊觉面前的阴影已经消失,钟漱石早就坐回了原位。 天,她是发了多久呆啊? 孟葭亡羊补牢地说声谢谢,还因为紧张,声音一再低下去。如果飞机上再吵一点,就听不清了。 钟漱石看出她的局促,“今天好像变得拘束了。” “那天在寺里,我说话不太好听,钟先生别见怪。” 既然他都提起来,孟葭想,还是给他道个歉。这样她心安。 免得日后想到这一天,总觉得有什么事未尽。她不喜欢拖泥带水。 钟漱石忘得干净,“喔,是哪一句不好听?” 孟葭解释了一大串,“不提那句了。其实你一点都不老,很英俊,是你这个年龄段里,特别能打的那种。” 原来是说他老那一句。 钟漱石复述一遍,三分轻嗤,“我这个年龄段吗?” 啊,年龄段也不能说吗?这种表达有什么问题?再寻常不过的说法。 可能身在高位的人,听多了吹捧,心理承受能力都比较差,孟葭想。 但她也说不来假话,折了个中,“我就是说您这样,年富力强的岁数。” 钟漱石轻轻哼笑一声,这应该是他听过,拍的最不自然的马屁。 再看她脸上,一副端出来的诚惶诚恐,和不大用力的小心翼翼。 他见过太多惧怕他的人。但孟葭根本不是怕他,是怕得罪他,更准确的说,是怕和他沾上关系。 钟漱石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他语带几分戏谑,“不要紧。我这个岁数的人,都不怎么记仇的。” 孟葭脸上一热,被他看出来了。 不是,就那么明显吗? 郑廷又送了几份文件上来,钟漱石低头翻阅时,他就守在一旁,握着一支笔,不出声,随时等候他的答复。 孟葭从包里拿出本书,是托马斯·格雷的一篇长诗,叫《墓畔挽歌》,十八世纪浪漫主义的先声。 她才翻了两页,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问,“你喜欢格雷的诗?” 孟葭摇头,“他的诗基调太忧郁,我不喜欢。” “那你这是......” 孟葭摊开来给他看,宣色纸章也被她雪白的指尖衬得黯淡。 每一行诗句下面,都被她用黑色中性笔,翻译出一句中文来。她的字很秀气,内藏笔锋,看得出练过一段。 钟漱石明白过来,原来是拿格雷的诗在做翻译训练,小姑娘很上进。 他指到那句——“andleavestheworldtodarknessandme.” 钟漱石看见孟葭写道:“世界独留下我与昏暗。” 他记得在哪里读过这句话,略一回想,竟认真地跟她探讨起诗歌,“这一行,是不是被翻译成,仅余我与暮色平分这世界。” 孟葭笑,“这是钱钟书先生的翻译,哪里是我能比得了的呀?” 那种近代文人独特的留白蕴味,笔下自挟的凄婉和浪漫,非几十年深厚的功力不可成。 钟漱石收回手,适当地提醒她,“你才刚上大一,放轻松,不用这么着急。”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放松,钟先生。因为我既不聪明,条件也不如别人。” 孟葭调侃自己,脸上带着自嘲的笑,轻飘如薄纸鸢,但句句皆是实情。 在报专业的时候,她很想选目录里那一栏,二加二的留学项目,大三就可以去伦敦大学,根据历年的录取线,她的分数应该是够的,但孟葭被高昂的学费吓到,退而求其次,报了翻译专业。 自从她去过一次伦敦后,就对泰晤士河畔的风情难以忘怀,总想着能有机会去念书。 她后来专门问过考入同校的学姐,学姐告诉她,他们学校的大四毕业生,大部分都选择在本校读翻译硕士,留存率很高。 如果实在想出国,又担心费用的话,可以申请公派留学,但名额是很少的,竞争压力非常大。她明白,无非是好中再择优。 孟葭说完,很快又低下头,接着进行她的翻译练习。 钟漱石面上风轻云淡,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渺如山海,思绪已不知走了几千万里。 他眼前这个女孩子,天底下最俗套的剧情,荒谬且狼狈的,全发生在她的身上。 疯癫早逝的妈妈,一心钻营而另攀权贵的爸爸,和固步守成的外祖。 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自由生长,反被滋养出棱角分明的美丽和清醒,冶艳横斜。 空姐来添茶,孟葭说一声谢谢的功夫,余光瞥见对面正睇着她。 她想,光顾着做自己的事,会不会不礼貌?他是要人陪他聊天? 孟葭收起笔,挑了个不会踩雷的题目,“先生是学什么专业的?” 她说完又暗暗纳闷,广州到北京到底几个钟点?没有那么多话讲怎么办。 他手搭在膝上,“和你父亲一样,研究古典哲学。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专业之一。” 但孟葭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古老神秘,“那你最初,是想成为一个哲学家?” 钟漱石眼眉松散地笑,“一点也不。人到了称什么家的地步,基本上,这条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5 05 05 因为焦虑不安,不断地幻想着和外婆分别时,声泪俱下的场面,孟葭因此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可真到了这一刻,彼此的反应又都很平静,至少照面时很太平,大约她们祖孙两个,都不怎么善于表达内心。 这样也好,弄得哭哭啼啼的,孟葭反而更难过。 孟葭看书看累了,头往软枕垫上一歪,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但飞机上也睡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谁问一句,“孟小姐挺用功的。” 又有人感喟了声,“是个有心气儿的。” 渐渐的,孟葭就听不清了,等她再度被空姐推醒时,飞机已经降落在首都机场。 她揉揉眼睛,身上落下一件男士西服,垂顺的布料,挺括度极佳,不用刻意去闻,她已被一股山雾香轻柔地包裹住。 孟葭疑惑抬头,“钟先生,这是你的衣服?” 钟漱石修长的手指按住刚摘下的眼镜。他浑不在意地说,“穿着吧,一会儿车里也凉。” 孟葭恭顺地受了他的好意。她问,“钟先生平时也要戴眼镜吗?” 他大力摁着鼻梁,“度数不高,偶尔累了会戴。” 郑廷帮孟葭把行李箱放上车。 来人身穿正装,领口别着和郑廷相同样式的徽章,他样子很着急,“钟总,钱总工又出事了。” 钟漱石不悦地皱眉,“回集团说。” “是。” 他拉开车门请钟漱石上去,目光瞥见孟葭的时候,尤其她肩上还披着钟总的西装,用疑惑的眼神看郑廷,当着面没敢多问,只说了句请上车。 这辆黑色奥迪空间很大,但气氛比来时更加阴森。孟葭只占一小块位置,坐的离钟漱石更远些。 她只管看着窗外,在路过长安街中段时,被凸显在眼前的、那份浩荡的壮观惊住,情不自禁地哇塞一声。 车厢内诡异的安静,被这一声软腔柔调的欢呼打破,钟漱石勾起唇角问,“好看吗?” 孟葭不住点头,“好看的,钟先生。” 钟漱石手肘点在车窗边,撑着头,从鼻腔里哼出一丝浅笑。 开车的副总秦义,和身旁坐着的郑廷都看向后视镜,捕捉到钟漱石这个,像是拿身边小姑娘没办法的表情,不约而同地笑一下。 秦义把车开到集团楼下,他先下车为钟漱石开门。 钟漱石理好衣襟,下车前,交代郑廷说,“把她送去学校,办好手续回来。” 郑廷换到驾驶位上,“好的。” 孟葭看了眼拔地而起的高楼,和迎面飘扬的三面旗帜,“这里是钟先生上班的地方吗?” 郑廷点头,“对,他硕士毕业就进了这里,已经四年多了。” 因为下午有会要开,郑廷怕人多误事,先打了电话给学校那边,看交费处空不空。 张院长接到他的电话,问学生的名字,郑廷说叫孟葭,是大一的新生。 他愣了愣,怎么又是这个叫孟葭的?今天他的老同事孟维钧也打电话来,说定了这孩子的寝室。 说她娇生惯养的,吃不了苦,要在博士楼那边,单指一间给她住。 现在连钟漱石的秘书,都亲自来给她办入学。 这又是哪家的大小姐到他们学校体察民情来了? 张院长最怕碰这种人家的孩子,处处要特殊照顾不说,又骂不得、管不得的,一言不合还要和教授们起争执,光调解矛盾,就是个令人头疼的大工程。 姓孟是吗? 张院长心里有一本账,谁家的孩子多大了,在哪里上学,他都一清二楚。这是最基本的功课。 京里头并没有姓孟的望族,说不好是孟维钧自己的亲眷,但他也不过是靠谭家的名头,自己又立不起的。 何至于郑廷都亲自出面?他可是钟漱石身边的人。 张院长很快回过神来,“郑主任,我这就安排人过去。” 郑廷说了声辛苦。 手续办的很快,郑廷赶时间,只把孟葭送到了宿舍楼下,就回了集团。 孟葭才迈了一段台阶,低头瞥见手臂上挽着的西装,提着裙子小跑两步,“郑秘书!” 郑廷开得太快,油门踩得似箭离弦,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 孟葭跺跺脚,没办法,在阿姨那儿登记后,把行李箱提上楼。 同样来报到的钟灵和刘小琳,站在门口,眨着眼看郑廷把车子开过去。 刘小琳手拢在她肩上,“灵儿,那是你二哥哥的车吧?” 钟灵心不在焉的,“哪儿?我二哥在哪儿呢。” “没你二哥,是郑主任开过来的,送了个女生就走了。” “什么女生?” 刘小琳指了下孟葭,“喏,长得特漂亮的那个,瞧她两步道走的,那股娇劲儿真难拿。” 说完她就学起来,也依葫芦画瓢,提起裙摆跑,口中揣摩孟葭的腔调,“郑秘书——” 惹得钟灵笑个不住,“认命吧,您呐,是做不来淑女的。” 刘小琳问,“你不认识她啊?” 钟灵说不认识,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没准郑主任家的亲戚呢。” 刘小琳没再说什么,径自去问宿管阿姨。 等到上了三楼,看见孟葭正在旁边收拾行李,已经擦过的书桌上,工整放着钟漱石的黑色西服。 她怕这么放会皱掉,找了个木质衣架挂起来,熨帖地晾进柜子里,想着要再找个机会还他。 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挨场冻,比起和钟漱石这样的人物往来,她宁肯去吃药。 车牌钟灵没有看清,但这件衣服她却眼熟,趁孟葭铺床单时,悄悄打开柜子看了眼,没有牌子,只在衣摆处,有一枚手工刺绣的斜体印记——“shi”,是她二哥的无疑。 钟灵觉得这行径不怎么地道,做贼心虚地关上柜门,正好此时,孟葭也回过了头,困惑地打量她。 她礼貌伸手,“你好,我是钟灵,你同学的发小。” “同学?” 钟灵指了下那个鹅蛋脸的姑娘,“对,她叫刘小琳,住你隔壁的。” 她们俩刚才在楼下翻名册,又问了宿管,三五句的功夫,把能打听清楚的都问到了。 孟葭回握她一下,“我叫孟葭,见到你们很高兴。” 刘小琳坐在沙发上问,“高兴归高兴,但我还想说,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她说话时的姿态、手上的动作,都让孟葭看得不大舒服,半点礼貌都不讲的样子。 但孟葭不介意,本来她也只是来上学,并不为交际,大家明面上相安无事,已经很好。 她睁着一双潋滟明眸,看向刘小琳,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钟灵在一旁解释,“是这样,小琳她跟你一样读大一,学法语。本来是只有她一个人单住的。” 这是孟葭第一次见识到这一帮人的作派。究竟什么家世?连寝室都要独占一间,不和同学们来往。 难怪这里看起来不大一样,有别于普通寝室的下桌上床,只一张单人床和独立的书桌,与衣柜各自分开,面积也比一般的地儿更大。 她如实说,“我在阿姨那儿领钥匙的时候,她让我来302的,至于为什么,恐怕回答不了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刘小琳也不再追问,“随你吧,反正我又不常来的。” 钟灵调侃她,“你又不天天来了!谁说要继承她姥爷的事业,立志当外交家的?” 刘小琳吸光最后一口果汁,“别提,今天谭裕从上海回来,我必须得走了。” “我以为你有多发奋呢,就脑热了五分钟,还非得拉着我跑一趟!” 钟灵气道。她自己都还没去学校报到。 “做个样子给我爸看,还真在这儿住啊!你干脆杀了我好吧?” 她们俩无缘无故地闯了进来,又吵嚷着走出去,留给孟葭一脑袋理不清的浆糊。 是啊,为什么她能被分到一间单独的寝室?旁边还住着这么一位来头不小的女孩。 难道是钟先生的安排?可是郑廷也没有说明。 又一转念,钟漱石和她并没有多少交情,还不至于把她照顾到这份上。 钟灵和刘小琳坐在车上还在讨论。 刘小琳怎么都想不通,“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口的港式普通话,平翘舌音都不分的,还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钟灵比她更奇怪,孟葭衣柜里还藏着她二哥的西装!她又能问谁去? 但她没有说,家教严格是一方面,她不敢在外头从不多谈任何有关她二哥或她大伯的事,被知道了要挨骂的。 就算非讲两句不可,也是挑积极正面的。 因为从她口中说出去的每段话,都极有可能被添油加醋的,在这个圈子里滚上一两遭,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就不好了。 这话她爸爸说过多次,钟灵牢牢地记在心里。 钟灵只好说,“你回哪里?要不先送你。” 刘小琳拿出气垫来补妆,“我直接去机场接谭裕,你呢?” 钟灵恨铁不成钢的,“你对他也太上赶着了!他家请不起司机啦?还用得着你跑去接他?” “要你管!” 还没点腮红,刘小琳的脸颊上已经晕开红霞,用力拱一下钟灵。 钟灵无语地摇头,完蛋,这人没救了。 司机把钟灵放在了大院门口,每逢周五,是固定要回家吃晚饭的日子。 他们家的成员,基本很少聚在一起,各有各的事,个顶个都是大忙人。 后来还是她爷爷下道命令,说这个家哪还有一点样子?以后周五晚上必须全部回来,这是政治任务,不能找理由推托。 她边往里头走,边从包里把出入证拿出来时,撞上一个发传单的男生。 钟灵差点站不住,“哎唷,你怎么走路的呀?” 男生给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光顾着看后面了,没注意到你。” 钟灵拍了拍膝盖说没事,看他手上厚厚一叠宣传单,“你这都是什么啊?这儿不让发这些不知道吗?” “我刚刚走错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去。” 钟灵抬眼打量他,高高瘦瘦的,五官也称得上清秀。她指了一条路,“从南边走吧,那里能坐地铁。” “谢谢,谢谢。” 竟然朝她正儿八经的连鞠三躬。 这年头了,还有这么老实的?真新鲜。 盛夏的热气和虫鸣交织在一起,钟灵站在浅灰色的大院儿门边,咯咯的笑不停。 她的马尾被甩到后面,一蹦一跳的进去。 院门内外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光。门外是再寻常不过的北京街道,但一走进去,车辆声、嘈杂声都被隔绝在墙外。 这里完全封闭。 茂密的、修剪整齐的低矮灌木丛中,让出一条小道来,高大的槐树后面,隐隐绰绰可以看见三层楼房的外形,统一的样式构造。但出于对隐私保护的要求,楼与楼之间,相距十分遥远。 钟灵进了家门,换鞋时还在乐。 她奶奶问她怎么了,在路上捡着钞票了? “这条路上打扫那么干净,有钱也轮不着我来捡啊。” 她换上拖鞋,眼睛往楼上剽,“我二哥回来了吗?” 坐在藤椅上看报纸的钟文台说,“你想漱石早回家?还不如指望你奶奶,有一天能不拜佛。” 她奶奶谈心兰被骂得不敢做声。偷偷指了下老爷子,“看你爷爷,退休了就是火气大。” 钟灵小声,“当然了,没退之前迎来送往,每天等着求见的人,一双手都打不住,这一下子冷清下来,老爷子也是肉体凡胎,肯定有落差的嘛。” 说到一双手的时候,她真伸出两个巴掌,抖到她奶奶面前。 谈心兰觑了觑丈夫的脸色,目光还落在报纸上,应该是没听见孙女的议论。 她拍下钟灵的手背,“就你废话多,过来吃点心。” 钟灵拈起核桃酥往嘴里送,“奶奶,我明天去学校报到,你派车子送我好吧?” “你读幼儿园还是大学?今年几岁了还要家里人送!不准在学校搞特殊化。” 钟文台摘下老花镜,起身时,先冲钟灵呵斥一顿。 钟灵吓得缩了缩脖子,嘀咕一句,“不搞就不搞,我自己能行。” 等钟文台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的铜花架旁。 谈心兰才敢轻声说,“昨天呐,奶奶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你大胆去。” 钟灵笑着点点头,腻歪地搂上谈心兰的脖子,“就知道您最疼我。” “嘘,别声张。” 钟灵会意,“知道,不能告诉爷爷,等下他又说你打着他的旗号行事。” 等到将近七点,钟漱石才姗姗来迟,还是早上那件黑色衬衫,连轴转一下午,也依然轮廓笔挺。 他拉开椅子坐下,说声抱歉,集团有事耽搁了。 钟文台这次倒没苛责,“钱家的做出这种事,还得你帮他擦屁股。” “最后一次了。” 钟漱石嗓音倦哑,开了几个小时的大会,反复强调集团作风建设,各位高管要注意工作时间之外的个人行为。 没别的办法补救,也只好做这些事后功夫,都是给上头看的文章。 钟文台看孙子累成这样,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吃饭吧。” 坐在对面的钟灵,像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总带着一点笑意看她的二哥。 谈心兰敲她手背一下,“专心吃饭,老瞧着你二哥做什么?” 钟灵收回视线,夹了一筷子菜,“二哥,我这就要上大一了,人生新篇章欸,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吗?” 钟漱石啧一声,“你上那么多年学,老师的忠告、命令这些还没叫你受够?怎么总要听建议。” 不是不肯说,而是连他自己都认为,在岁月长河中,任何人的建议都很多余,怎么过都是毫无意义。 人生不过一走棋。 在这一局叫做名利场的对弈里,他们这些人,有哪一个不是这棋盘上的棋子? 难道非要他一个当哥哥的,把活着其实没什么价值这句话,彻底撕破,撕成血淋淋的形状,给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小辈们看? 钟漱石倒更希望,钟灵能单纯两年,再这么无忧无虑的过两年,多过两年就好。 早早看透真相的感觉很糟。 钟灵被他噎的没话好讲。 她转过头,拿巴掌挡住嘴,跟谈心兰说,“奶,我二哥这辈子也谈不上恋爱,您瞧好喽。” 结果又挨句骂:“少胡说了你,吃饭。” 6 06 06 好不容易等到一顿饭吃完,钟漱石扯下领带,一手解着衬衫扣子,边往楼上卧室去。 他父亲钟直民放了外任,三年五载回不来,临走前特意嘱咐他,你既在京中,就要替爸妈,尽到照顾爷爷的义务。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大家公子行事。 因此,钟漱石一周之中,总有那么两三天,是在这边住的。 钟灵跟着他上楼,笃笃两下,走过场式的敲门,“二哥,我能进来吗?” “不能。” 门内传来一道冰冷无情的拒绝。 钟灵一贯怕他,真就一步都不敢往前,但今天不同,她有免死金牌在手里。 她清了清嗓,“那我站门口说了,那个孟葭,跟你是什么关系?” 钟漱石不上她当,“没关系,你现在可以走了。” 钟灵长哦一声,“没关系是吧?那我去帮你把西装要来,放在人姑娘那里算什么?不好听的。” 说着她连踩了两下地板,噔噔的响,一副立刻就要走的架势。 “回来!” 钟灵得逞地笑,站在门口,“现在能进了吧?” 见钟漱石坐在沙发上点了头,她才慢悠悠过去,小心雀跃的,在她二哥对面坐下。 钟漱石往后靠,姿态散漫地坐着,递给她一个眼神。 不用再多言其他,钟灵就主动坦白,“我没乱逛,是送刘小琳去学校,不小心看见的,孟葭居然住她隔壁。” “就那么不小心?” 他尾音只是微微上扬,但话里话外,都透着股不由分说的强势,听起来像逼问。 钟灵投降,“好吧,是我跟着她进去,因为太好奇,在她柜子里翻看的。” 钟漱石一手执起杯耳,闲散抿了口茶,“你真是越来越有格调了。” “......” 钟灵在心里说,林萧你现在骂人可.......不对,是她二哥。 “所以她到底是谁?”钟灵一股脑的,把问题都丢出来,语速很快,“你的衣服为什么会在她那里,还有,她怎么也能自己住一间寝室?” 拜托,赶快告诉她吧,真的很想知道。 钟漱石高深道,“她只是她自己。” 得了这么个捉摸不定的回答,钟灵自是不甘心,待要再问,“二哥,你就跟我......” “好了。孟葭的事到此为止,出了这个门不要提。” 钟漱石还是没答,只用这么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打发她,并请她出去。 钟灵瘪瘪嘴,“那我守口如瓶,有什么好处吗?” 钟漱石扬了扬手里的烟,点到她额前,“有,奶奶明天要去广济寺......” “再见,二哥。今晚就当我没有来过!” 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完,钟灵一听就起身跑了。 别的还好说,她生平最怕陪谈心兰吃斋饭,在规矩繁复的寺里待一整天,简直酷刑。 钟漱石轻拨打火机,星红火苗跳动起来,映亮他半边萧索面容,脸上的倦怠愈加昭彰。他偏过头点燃,白色的烟雾在室内弥漫,淡淡沉香味。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轻点了点烟灰,拿起来看,是孟葭发的短信:【郑秘书,很抱歉晚上打扰。钟先生的西服在我这,看几时方便,我好送过去当面还您。】 她以为这是郑廷的号码? 应该不会,那天递给她的时候,钟漱石记得自己说的很清楚,这是他本人的电话。 那想必是被昨晚,让郑廷代为通知她九点出门,勾出来的气了。 看不出,她还很会在这些字眼上,寸土必争。 钟漱石舒开眉头,指间夹支烟,敲着屏幕回复她:【再说。】 手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已经不怎么习惯发信息,再简短的事都直接去电话。 孟葭对着这两个字木了半天。 确定他发的是中文无疑,但她看不懂,送件衣服也用得着考虑? 还是郑秘书三个字惹到他了?他事事都让秘书来,这么称呼哪里不对? 她还在怔忡间,有一个归属地显示为北京的号码打进来。 孟葭以为是学校的事,她接起来,说声你好。 “葭葭,我是爸爸。” 听见这声经年又陌生的昵称。 孟葭握着手机,瓷白纤细的指尖轻微抖着,心跳骤然快起来,她的喉咙又干又涩,犹豫半天,还是喊了声,“孟院长。” 一句爸爸实在叫不出口。 “存着爸爸的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 孟维钧老于世故,自然听出女儿的怨怼和气恼,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本就是他作下的孽。 “应该不用的。” 孟葭的手指蜷在丝绵床单上,被角上还有外婆绣的芦苇花。 一想起外婆,她的态度更强硬了几分,“我是来学专业的,不可能有别的事,就不麻烦孟院长了。” 电话那头,孟维钧轻笑了声,“没有就最好了,爸爸也希望你顺顺当当,生活费够了吗?” 孟维钧不禁疑惑,人人说他心有七窍,怎么生出来的女儿,就这么天真? 一来就惹上钟漱石,郑廷亲自给她办入学这个消息,经张院长的口,都传到他这里来了。 不提其他,光是他这个得意门生,能纡尊降贵,亲自把孟葭带到北京,已足够让他琢磨上一阵。 别说孟维钧不知道她私自报了北京的大学,就算知道,也不敢厚着老脸请求钟漱石为他做这些。只是托他前去拜访,不过一段脚程的事。 他们这些老古板聚在一起,没事就爱臊白两句小辈们。 有一次喝茶,不知是哪一位提起来,说钟漱石的公务机,就和他的床一样难上。 虽说他进了谭家门,有幸为钟漱石传道解惑,但他自己是个什么斤两,孟维钧很有数。 “够了,外婆给了我很多,”孟葭不欲和他多谈,“您没别的事,我挂了。” “照顾好自己。” 孟葭把手机扔在桌上。 她想起妈妈的同事,寄到家中的一个箱子里,有本泛黄的《红楼梦》,脂砚斋的批评本,密密麻麻全是注解,里头夹了一张孟维钧的老照片,还是黑白的。 二十五岁刚读博的青年,梳着港星式的偏分头,穿当时很难买到的飞行服,踩着高帮皮鞋,树顶的阳光疏疏漏漏,倾落在他肩上,影子偏向东边的地砖,很玉树临风的样子。 闷热的夏风从玻璃窗里吹过,北边的空气粗糙又干燥,刮得那一沓翻译资料哗哗响。 孟葭愣了一阵神,回过头,无意撞上镜子里的自己。 原来想到孟维钧的时候,她的脸上,俨然还有零星的柔和在。 这么一点可笑的孺慕之情,让她看不起自己,耳边又响起张妈的那一句,“他到底是你爸爸。” 她摇摇头,再不愿多想其他,照旧专心看书。 孟葭没想到,因为钟漱石的一句再说,这件烫手的西装,真就拖到了一个月后还他。 那个时候军训刚结束,当天下午,他们班开了第一次班会。 孟葭打扮得并不招摇,白t加牛仔裙,长头发放下来,一张素白小脸大方敞着,干干净净。 自我介绍时,也只说她来自广州,欢迎大家来广州玩。 但下面挡不住的议论纷纷,叽喳半天,也无非两点,一是她曲眉丰颊的出众样貌,铅华弗染也动人,二是不与班上人同住一栋楼,神神秘秘的。 辅导员受了张院长叮嘱,也忍不住多打量孟葭几眼,暗暗称赞起来,这个小朋友挺乖巧的,看人时眼梢温柔,和她见过的大小姐们,很不一样。 班会结束,从阶梯教室出来,孟葭和同学们不是一条路,她在食堂打了饭,端在手里慢慢走着。 食堂里人太多,在家时安静惯了,她不习惯这么吵闹的用餐环境。 军训那阵子,时间紧张没办法,现在空下来,她基本都带回宿舍吃。 孟葭路过操场的时候,边翻着手机消息,看到和“郑秘书”的聊天框,还是那两个字——再说。 她之后因为忙,没有过问。那边也杳无音信,就像没这回事一样。 “啪”的一声,意外来的猝不及防,眼前一道黑影擦过,孟葭手里的饭盒,被篮球扣落在地上。 汤汤水水洒满塑胶地面。 午后沉闷的炎热里,霍然响起一声问,“没事儿吧?” 孟葭掀起眼皮,对上一个头颈笔直的男孩子,穿白色球衣,单眼皮,留着平整的寸头。本来是很规矩的发型,但配上他锋利的下颌线,却显得吊儿郎当,看起来更不正经了。 她吹了吹手背,说没关系,抹点药就好了。 他把篮球给同伴传过去,抓起她的手来看,“都红成这样了还没关系?” 孟葭迅速抽回来,有些不高兴,面前这人太轻佻。 “走吧,我带你去医务室。” “都说了不用。” 孟葭弯腰捡起饭盒,揣在手上快步走开,自认倒霉。 苦夏的热风荡卷,吹开她肩上的黑发,小跑起来,如同一丛奔快的清溪。 他的目光落在孟葭那段坦露的小腿上,洁白得清凌凌,像下在初唐七绝里,纷纷扬扬不停歇的大雪。 男生冲着她的背影喊,“同学,我给你重买一份饭吧?” 一辆挂白牌照的黑色奥迪在操场前停下。 刘小琳从里面探出来,“谭裕,你要给谁买饭啊?” 谭裕指了指孟葭,“就她,那样子特嫌弃我。” 她们才刚从那个方向开来,后座的钟灵早认出那是孟葭。 军训的时候,孟葭凭借一张用帽子扇风的照片火了一把,她站在花荫底下,刚擦过汗,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雪肤朱颜。 钟灵在旁边的师大都听说,整个海淀区的大一新生凑起来,也找不出第二个气质这么好的。 她揶揄道,“你长得就不像好人呗,劳改犯似的,人孟葭才懒得搭理你。” 谭裕坐上副驾位,扯出湿巾擦手,“你刚说她叫什么?” “孟葭。子皿孟,蒹葭的葭。” 谭裕噢了声,“成,我记住她了。” 刘小琳先瞪一眼钟灵,又拍谭裕,“干什么?你要追她哦。” “我刚把人家给烫着了,她又不要我带她去看。” 钟灵宣出他这点子小九九,“谭公子,我看是你的心被烫着了吧?” 他们几个一处长大,钟灵很清楚谭裕什么德行,看见美女就要得手,认真不了两天便丢到脑后去。 她笑着转头,见刘小琳一副要掐死她的狠样,“我不说他,行了吧?” 刘小琳指了下谭裕,钟灵立马配合她开始讲台词,“小琳,你和你们班那个帅哥,处的怎么样?” “追我追得挺紧的反正。” 刘小琳故意很大声,全是对着谭裕说的。 谭裕居然笑出来,“你们班谁啊?他没长眼睛吧他!有审美吗?” “......” 钟灵摊手,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刘小琳气得夺过靠枕,翻个白眼,躺在后面装死尸,半句话都不想再说。 他们在餐厅里吃过饭,刘小琳被家里叫回去,谭裕看时间还早,命司机开到菊儿胡同附近。 钟灵和他一道,走到青瓦黛砖的门洞旁,叩了两下,朱漆木门很快被打开。 门僮看见是熟脸,鞠着躬把他们迎进去。 这间院落处在整条胡同的北段,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墙比邻舍高一些,墙体里垫上阻尼隔音棉,闹破大天,外面也听不见动静。屋檐瓦片上的秘釉已开始褪色,看上去老旧,却是京中子弟们最常来的地儿。 钟灵一脚踏进来,就看见她二哥架着腿,背梁挺直又松弛的,坐在正中间,一只手闲搭在交叠的膝盖上,身旁围了一圈装烟敬茶的人。 她暗自后悔,钟漱石一贯不许她混这里,说俗味儿重,既染了身,难保不染心。 就连钟漱石自己,次数也非常少,偶尔却不过情面,才来应个卯。 钟灵双手合十拜他,又伸手一根手指头,用唇形对她二哥说,“就一次。” 只见她二哥听人说话的间隙,朝她轻点了下头,钟灵才松口气,扔了包坐下。 谭裕喝了杯酒,从兜里掏出一管白色膏体,打横看了又看。 引来身旁一声谑笑,“唷,谭公子,准备给谁上药膏子呢,天刚擦黑,你小子玩得够野的啊!” 谭裕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 钟灵瞄他,“这什么东西呀?” “烫伤膏,我一会儿给她送过去,给人家弄得手背鲜红,怪不落忍的。” 谭裕说着,想起孟葭恼火他,赶紧把手抽走的样子,就这么笑起来。 钟灵嚯的一声,说了句好家伙,“您什么时候买的?” “就你们吃饭的时候!我现在去找孟葭。” 谭裕一拍椅子站起身,风风火火出门时,撞上端酒的侍应生肩膀,酒杯啷当落地。 客厅内的鼎沸喧嚣短暂停顿。 钟灵就在这阵安静里,听见谁闲话了一句,“谭裕就坐不住了!他刚说他去找谁?” 钟漱石身边的吴骏没听清。他嘴里叼支烟,“好像是什么家?是要回家吧。” 钟灵笑道,“什么嘛吴骏哥,他是去找孟葭。” 吴骏把烟拿下来问,插科打诨,“孟加拉湾那个孟加?去这么远。” 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除了钟漱石。 他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眼中拢不住的雾气跌入深谷,沉静如旷野寂寂。 须臾间,钟漱石夹烟的手一抬,已有人眼色极快的,妥帖为他点燃。 他深深吸一口,压住莫名其妙生出的烦闷,扭过头,院内那几株油润润的乌柏上,蝉鸣大噪,响似铃铎。 吵得他心里更乱,良久,漫不经心问出口的,却是:“谭家的小子,大几了?” 吴骏记不清,想了想,“应该是大四,今年毕业。” 钟灵探过身子,“他就在我们学校,人工作都安排好了。” 吴骏哼笑了一句,“他工个屁作啊!尽浪费纳税人的钱。” 钟灵附议,“你们俩差不多,总之是换个地儿当祖宗,谁敢真使唤呐。” “不好这么说啊,你哥我在单位,还是有点威望的。” “可拉倒吧。” 钟漱石没听他们俩抬杠,掌着手机,翻到短信里那一栏,还是老样子,孟葭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白雾燎得人呛眼,钟漱石被熏得眯了下眸子,一个字一个字的敲——“明天。” 吴骏往他身边一挨,“老钟,我跟你说件正事儿。” 他从来就没有任何的正事。 钟漱石说,“不听,走。” 不容分辩的一声吩咐。 “好嘞,您忙。” 吴骏临去前,偷睨一眼他的手机屏幕,退下去时,瞥见这条短信还没发送。 7 07 07 吴骏又坐回了原位,“灵儿,知道你哥在干嘛吗?” 钟灵正对着瓶身查看年份,一时没反应过来,讷声说不知道。 他做了个打字的动作,“你敢相信吗?他在发信息。” “不可能吧!他给谁发呀?” 钟灵收回心神,这句话的劲爆程度,足够压下她对这瓶酒的新鲜劲。 据她的了解,钟漱石从来不使这种聊天工具,不是不会,而是没有人值得他花时间和心思。 门口穿丝缎旗袍的服务员,接过后厨送来的漆红托盘,问是给谁的? “给钟三小姐的。” “好的。” 吴骏见人近了,招手让服务员端到跟前来,他亲手捧牢那个青花团菊纹盅,敬到钟灵面前,“灵儿,给你炖的燕窝。” 这个地方是吴骏的,他虽是个浑不吝,但审美没的说。就拿这里的装潢来说,陈设一概用的是涧中的楠木,也不镶嵌任何玛瑙玉石,简洁返璞,反而压倒贵重。 钟灵接过来,尝了一口,说谢谢吴骏哥。 吴骏有点紧张的,双手搓一搓膝盖,“跟我还客气什么。” 钟漱石点完发送后,心不在焉的,听人说着话,不时就看上一眼手机。 但孟葭始终没给他回音。 手边的酒已被搁下太久,醒发过头,误了最佳的饮用时间,钟漱石端起来喝一口,尝出味道不对,败兴放下。 险些执不住水晶杯时,他才发觉手心里汗涔涔,像一个心怀鬼胎的嫌犯。 没坐多久,钟漱石就起身告辞。 钟灵也不敢多待,忙拿起包跟上,跑着追上钟漱石,“哥,你去哪儿啊?” “回家。” “那我带我一块儿。” 钟灵想要挤上去,但被她二哥阴凉的眼神吓退,老实坐了副驾。 车开出去一段,司机问,“三小姐去哪儿?” 钟灵看了眼后座,见钟漱石身姿端方地坐着,眺向远处,满脸的难以捉摸。 她不敢造次,只能说,“我回学校。” 当着活阎王的面,难道她还能说,要去酒吧蹦迪吗? “谭裕怎么认识孟葭?” 钟灵靠着椅背,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冷不丁的,听见这么一声问。 她一下子就精神了,脱口而出,“你对孟葭很关心哦?” 钟漱石耐心告罄,“不要用反问句回答。” “在学校呗,谭裕把人家饭盒打了,烫伤了孟葭的手。” 钟灵招了供,扭过脑袋问她二哥,“你说这事怪不怪?她反而先跑掉了。” 钟漱石不作表态。依他说,这一点都不奇怪,很合孟葭的性子。 和她接触了几次,钟漱石早看出来,孟葭本身就是这样一个,对外界,对外人,自我坦露度极低的存在。 她会跑掉,大概也是不想和人过多纠缠。 这么一想的话,他落在她那儿的西装,一定很叫她为难。 小姑娘巴不得早点脱手,又因为他那句再说,不愿舍面子再约他时间。 钟灵在学校门口下车,车窗关上的同时,她照着门凭空踹一脚。 跟她二哥说话那叫一个累! 转身时,撞上个穿黑t恤的男生。 等钟灵看清人,她说,“又是你!老紧着我创啊你,我欠你的。” 男生说,“没有没有,我是想和打招呼的,你转得太快了。” 也太好看,像童话书里才写得出的小精灵。 钟灵攥着包问,“打什么招呼,我和你认识吗?” “认识,上次多亏你给我指路,我和你同校,考古系的,叫秦文。” 秦文边说着,拿出校园卡来给她看,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钟灵瞥了眼就还他,“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秦文坚持要同行,“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也行。正好我怕走夜路。” * 当晚孟葭在图书馆自习到十点。 她回来的时候,见隔壁刘小琳的寝室还亮着灯。 这是孟葭住进来,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见她房里还有光亮。 就连军训期间,她都是直接批了假条,没来参加的。一直到军训结束,他们班上的人还没见过她长什么样。 她捧着书,目不斜视地路过301寝室,由得刘小琳来与不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孟葭不会多一句嘴。 在不相干的人眼中,孟葭就是个冷心肠。 她几乎是有意识的,一再降低、削弱自己对他人情感的需求,失去任何人,她都能过很好。 孟葭用钥匙开门,把一叠课本随意堆在桌上,拧开瓶矿泉水喝。 夜色直入,稠如匹缎的星光从半格窗间投进来,澄波澹澹,小瓷瓮里盛着几株莲瓣,吹送一阵荷香。 镜中窥鹤,檐下侍莲。 孟葭喜欢在独处时,做这些风雅事。人间不总是浪漫,还能闻得见花香的日子,已算得上是恩惠。 她捧起小缸,走到洗手间,倒去里面的水,换上新的。 再往回走,一道高瘦的身影赫然立在门口,惊得她不轻。 孟葭站住,细长的眉毛微蹙,分辨一阵,认出这是下午那个男生。 她没敢再往前,也不说话,等着听谭裕的解释。 谭裕竟被她这道冷冽的目光吓住。 他有种感觉,虽然他谈过不少女朋友,但绝对吃不住眼前这个,手捧睡莲,说起话来绵里藏针的姑娘。 这更让谭裕有了莫名的胜负欲。 他说指了指她怀里,“这是你养的莲花啊?” 孟葭点头,“对。你有什么事吗?” 谭裕这才掏出药盒来,“那什么,下午对不住,我给你买的药,擦擦。” 孟葭确认他的来意之后,踱步到窗边,把瓷瓮放妥当。 她走过去,亮起手背给谭裕看,“早没事了,你瞧。” 真的白,手腕也是真细,脆弱到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谭裕的关注点偏了。他低头,轻咳一声,“那也拿着吧,算我的赔礼。” “好,如果这样,你能放心的话。” 孟葭从他手里接过。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放心了就别再来烦人。 她拿了药膏有一阵子,见谭裕还不走,孟葭小声提醒,“这里好像是女生宿舍。” 谭裕后知后觉地噢了声,“你隔壁的刘小琳,她是我的好朋友。” 孟葭并不想听这些,她嗯一句,“好朋友。” 很客气,但态度相当敷衍。 谭裕感觉到自己不被欢迎,礼貌告了辞,等孟葭去关门的时候,他又回头,“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谭裕。” 她点头,“再见,谭裕。” 连是哪两个字都不想知道。 旋即轻关上门。再多一秒,孟葭脸上的客套,就快绷不住了。 她关紧窗户,拉上蓝格条纹布帘,把空调打开。 放在最上面一本书上的手机震动了下。微信进来一条好友申请——“我是谭裕。” 原来他也姓这个谭,会那么巧,跟孟夫人是一家么? 孟葭没有同意,也不点拒绝,就装作没看见。这人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 她在图书馆里预习功课,没空看手机,才发现有钟漱石的短信,说明天方便。 这件事情已经让她苦恼了一个多月。 孟葭不想再拖下去,像得了赦似的,直接给他打个电话。 钟漱石那头水纹潭影,接起时,一阵飞珠溅玉的响动。 她疑惑地问了句,“钟先生?” 现在又晓得他是钟先生了。 钟漱石面无表情的,立在池塘边,右手打横,挥出去一片薄石子,“是我。” 孟葭没心思深究这水声的来源,可能是贵公子别致的晚间娱乐。 她直奔主题,像一个揣着赃物急于脱手的窃贼,“请问您明天在哪里?” 钟漱石不咸不淡,有意逗她,“周日的话,我一般都在家里。” 庭院昏暗,一小爿幽深塘水作里衬,还不足以照见,他眸底晦涩不明的情绪。 孟葭觉得荒唐,总不至于为件衣服登门拜访,要不要再提个果篮表示感谢? 她壮起胆子,提了个不情之请,“您能不能让郑秘书,来学校拿一下呢?” 她真的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这种公子哥儿一起,玩这些你来我往的小把戏。 但钟漱石不依,“周末他也要休息的,孟小姐。” 话说出口,他也搞不懂自己,深更半夜的,在件小事上这么刁难一个姑娘,究竟哪根筋不对? 孟葭面上一僵,硬着头皮,“麻烦你把地址发给我,我送过去。” 钟漱石挽了挽袖口,“就这个号码,加一下微信。” 平直无事的语气,但高高在上的神态和调子,明白藏在里头。 隔着屏幕,孟葭都能想象到他那副模样,寡淡得不像俗尘人品。 “好的。” 孟葭掐了电话。 她随手扔在桌上,没有立刻屁颠的加他,而是从柜子里取出睡裙,去洗澡。 钟先生今天有点过分。她不好过分,只能够小小晾他一下。 温水淋过她头顶时,孟葭就在想,自己也未免好笑。 因为他照顾了她一段路程,闲暇之余,跟她聊了几句不冷不热的场面话,她就忘了他姓钟,他再儒雅也好,骨子里仍有世家子弟先天的傲气在。 月光素练如水,在恢弘阔敞的院落里,亭阁楼台中,倾泄半湖清露。 钟漱石水漂打累了,投掷一把石子入陶盂,靠坐在塘边的一把长椅上,远从云南运来的紫檀木,雕蟠龙云蝠纹,龙头上嵌两颗红玛瑙,坐卧皆宜。 他整个人陷在滑凉的天竺绸坐垫里,一手搭在扶把上,另一只肘立起,支着头,园中柔枝弄影,括出他深邃立体的面部轮廓。 这一座位于西郊的园子,是他的私人住处,连钟灵都不被允许进来。偶尔有特别紧急的文件,郑廷才会送到这里,通常情况下,都是他一个人。 花满渚,酒满瓯,处树密雾浓间,也惟余独自喝空盏,夜宴群山。 钟漱石偏过头,掌心拢住一团火苗,点燃烟,不紧不慢地吸上两口,就夹在了指间。 仿佛并不真为了抽,纯粹是打发时间,他皱眉,怎么加个微信那么久? 一根烟堪堪燃尽,那个小红圆点才出现在屏幕上,比上峰的指示还要难等。 钟漱石将衬衫袖子折上去,一截烟头递到唇边咬着。他偏过头,无奈的、极淡的笑了下,点通过。 孟葭换了睡裙,靠在床头,手机被撂在了一边。 也没料到他这种忙人会随时阅览,她拿了本《中级翻译教程》在手上翻着,犯了困劲儿,才想到要看微信,已有两条未读消息。 那边通过她的好友申请,并发来一条定位。 但是这个地方,在地图软件上找起来,怎么那么偏僻? 孟葭忍不住用粤语骂了一句扑街。冲动过后又捂嘴,还好外婆不在,被她听见不得了。 黄家人吵架蛮厉害,尤其她那几个爱托大的舅公,一喝了酒,唾沫星子横飞,一句连一句的粗话骂出来,让人没有还嘴的余地。 孟葭在这点上,没能遗传到家族特色,她连架都不会吵。全输在她外婆那一套教养理念上。 实在很生气,也只会甩脸子、瞪眼睛,然后跑开。 一阵漫长的等待,钟漱石在院中静坐许久,总算见她发来一句——“收到。” 复叶栾树上,几只困于金笼的白羽红睛金丝雀,也在此时,啁啾之声大作。 他扬手撒一把鸟食,顷刻间,连映在池中的碧绿树影,都扑棱得斑斑驳驳。 与孟葭的这几个回合下来,他虽居高位,却丁点不占上风。这姑娘不是那么好调停的。 至少,不是他一点饵料投过去,半点意外都不会有,就能弄出动静的笼中鸟。 钟漱石玩味的薄唇轻抿着,无声笑了笑,垂下的眼眸里水波不惊。 隔天是周日,孟葭本想上午早出发,把衣服给他送去了事。 但班长临时找她,说有一个公益献血活动,要去现场帮忙登记,班上的女生都会到。 孟葭本来就住得远,和同学接触很少,如果再什么团体组织都不参加的话,显得她太不合群。 她应下来,换了件压褶高领连衣裙,就去了广场上。 当天来的人很多,一直忙到日头偏正,孟葭才回寝室。她随便咬了两口面包,把钟漱石那件西服取出来,叠好放在纸袋里,提着出了校门。 孟葭按照导航,转了三四站地铁,才到距离钟先生家最近的地方。 但这里连公交都没有。孟葭能想象,住在这儿的阔佬,应该不会用到这些交通工具。 她顶着个纸袋走到烈日炎炎下,步行了二十多分钟,才看见一辆出租车过来。 孟葭拦了下来,把地名一报,司机还犹豫上了,“闺女,那不是一般人去的地儿,上头设了禁区卡口,我只能把你送到山脚下,成吗?” 她抽出纸巾擦汗,“好的,谢谢。” 司机在路上闲聊,跟她打听,“你去那里干什么?” “送样东西。” 司机夸张地笑,“是你朋友住在那儿?真牛逼大发了。” “他不是我朋友。” 孟葭手里捏着纸团,心底有道声音在笑。 她何德何能,有幸和钟先生交朋友,别太高看她。 8 08 08 孟葭在山道上下车,付给司机车费,顺道一指,“是走这里上去吗?” 司机不知道她什么来头,但此处遍地是显贵,朱甍碧瓦的明制园林,都矗在风光最好的山腰上。 他说是,“你沿着这条路走,但能不能进得去,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孟葭撑起把小阳伞,一手拎了纸袋,加快步子往上走。 弯曲的环山小道看似歪扭,但一步一景,别有意趣。北地苍岭横翠,庄严凝重的建筑风格,和岭南大相径庭。 若非午间阳光毒辣,孟葭吹着这段青嫩的山风,倒真想停下来歇脚。 约莫走了十分钟,她就被值守的岗哨给拦下,问是干什么的。 孟葭解释说,“我找一下钟先生,他说他在家。” 工作人员狐疑地打量她,严格按章程办事,“请出示证件,到这边登记。” 孟葭从包里拿出身份证给他。 钟先生昨晚回了园子不假,可这也不是什么难探听的消息,但凡他在山上,扯着拜访的名头来求见他的人,总是找尽理由寻过来。 放进去一个,今天这份长达万字的检讨,他就做定了。 但眼前这么点年纪的女学生,怎么看,都和别有居心四个字,靠不上边。 “稍等,我打个电话。” “麻烦了。” 他回了值岗亭,拨通钟漱石家中的电话,响了三声后,是郑廷接的。 “郑主任,有一个叫孟葭的女孩,说要找钟先生。” 郑廷扫了眼客厅软榻上,阖了一双眼,半卧半靠的钟漱石,说让她进来。 今天中午这顿酒喝得不轻松,因为钱飞闯下的祸,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连带着京中相关单位,都来了一次大整肃。 钟漱石在大会上,三番五次发言表态,今后将杜绝此类事件发生,好不容易上边才过了劲。 趁着周日天儿好,钟漱石在园内设宴,招待几个位高显赫的叔伯。 郑廷陪着喝了几杯,酒咽下肚时,环视一圈桌上的这七八位,遥想上一回他们聚得这样齐,还是春节前的团拜会上。 到底是钟老爷子的名号响。 从称呼上,就能显出钟漱石的身份不同来,别人遇上在座的,无一不是称职务,只有他是敬家中长辈的口吻,叫张叔、李伯。 他躬低身,给钟漱石又垫了个靠枕,回话说,“孟小姐来了。” “知道了,你去吧。” 郑廷收起公文包,“好,你先休息。我把文件送回集团。” 孟葭要来她的身份证,道声谢,踩着白帆布鞋,继续往里走。 她原本想交给这个警卫,他看上去非常有责任心,但被拒绝。人家只说,“我不能擅离职守,而且钟先生让你进去,你就自己送吧。” 孟葭只能作罢。 她在园门前驻足观望时,见一辆车开出来,司机她不认识,但这个车牌,和车前插的那两面小旗,孟葭有印象。 当天在首都机场,来接的他们的,依稀就是这辆。 郑廷靠坐后排,只吩咐司机赶快开,没打下车窗招呼她。 他固然是钟漱石身边,最得力的那一个,集团的高管们,私下里笑称他三把手。但上级的私事,能不掺和的,就最好撇得干净点,躲越远越好。 方才席间,郑廷就听钟漱石谈起,孟葭要来还他的西装。 他懒散地笑一下,说,小姑娘还想你去取呢。 话里行间的意思很清明,钟先生撂开了,就是要亲自见她。 他这个时候开窗,万一孟小姐突发奇想,图个便利,把西装往车内塞过来,那才叫碰到鬼。 钟漱石不会轻易饶了他。 这是孟葭第一次走进这座园子。 茂林篁竹,楼前曲桥三座,以一扇月洞门隔开,水击如鸣珮,六角攒尖的亭台连绵,各有精巧,像从绿荫之中凭空浮出的一般。 她攥紧了手里的纸袋,一步三回头,总要看看大门关没关,生怕走错了,会被人锁在这里。 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孟葭紧走一阵,才见着一个手持长竿网,动作熟练而迅速,打捞湖面上枯叶的阿姨。 她不敢大声说话,走到近前,先冲人笑一下,“我跟您打听个事,钟先生是住这吧?” 孟葭来北京这段时间,最大的感受是,他们对话基本不说你,都用您字。 但阿姨说不知道,她也是第一天来。 直到后来,孟葭住进这里,她才了解到,在钟先生身边做事的人,都不固定。 甚至打扫园子的清洁员,和后厨的掌勺师傅,以及给室内家具做清洁的佣人,他们互相不认识。 他是个对私密性极为注重的人。 这些人完全搞不清,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也无人敢问。 孟葭没办法,不好把衣服塞给一个陌生人,都已经到这里了,别再出什么岔子,只能自己去找。 她转过一条悄怆幽邃的回廊,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凸显眼前,四面镂雕的落地大窗,楼背靠山,三处环水,一座廊桥与水面齐平,像卧在莲池上,别有洞天三十六。 她小心蹚过去,总疑心被风涌上来的池水,会打湿她的鞋子。 大门紧闭,孟葭不敢贸然进去,但隔着明净的落地窗,她看见一身白衫的钟漱石,安然睡在里面,色如琅玕。 孟葭敲了两下,没人应,隔着一道窄细的门缝,她又轻唤几声,“钟先生。” 钟漱石最终被她吵醒。 他忍着胃疼,皱了皱眉,方才喝了太多种类的酒,白的红的都有,远没到醉的程度,但就是晕。 许是陈酿后劲大,躺了好一阵子,头反而更痛了。 钟漱石伸手往矮几上摸,碰到一个长物体时,也没看来的是谁,只胡乱摁了下,沉重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 孟葭抬腿进去。 没几步,她的一双腿,就陷在柔软馨香的织花地毯上,孟葭环视一圈,细看了阵,上面绣的是整幅的桃源图。 她瞠目,这么精细的活计,要耗费几多人力? 室内的冷调香氛,混合着地毯洗涤剂的清香,让孟葭有一种,置身雨季青翠丛林的错觉。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钟漱石说了句,“水。” 孟葭没听清,她低下头,耳朵凑近了他,“什么?” 她才注意到,他白净的玉色面容上,已有醉态。 钟漱石喃喃复述了遍,“我要喝水。” 他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清冽醇厚的泉酒香,轻拂起孟葭乌黑细长的鬓发时,她全身上下每一根敏感或迟钝的神经,都在一瞬间绷得很紧。 “好,你等我一下。” 孟葭拔腿就跑了。 像运动会上,做好蹲踞式起跑动作的参赛选手,钟漱石的这句话,仿佛裁判员手里的令枪,枪响了,她一刻都不敢停留。 生怕多耽误一秒,就要输掉什么。 可她又能输掉什么呢?除了她自己,她这个人,她这颗心之外,孟葭本就什么都没有。 她高中时,偷喝过外婆酿的青橘酒,醉后喝一点冰水,虽然于解酒无益,但更舒服。 孟葭满屋子转个遍,才探到冰箱的位置,取出仅剩的,最后一瓶矿泉水。 她拿个玻璃杯倒出来,两只手仔细捧着,一路小跑回去。 孟葭驻足软塌边,钟漱石的头部垫得够高,不需她来扶。 她只是拍他肩,“钟先生,水来了。” 钟漱石侧一下身体,脑中一片混沌,使劲浑身的力气,也只能打开一星眼眸。 他一再地睁着,眼前模糊出一个楚腰风鬓的柔顺少女,蘸满春光秋水的白皮肤,横波目里盛着朝夕气象,娟秀得可堪入画。 孟葭半跪半蹲着,她看起来有些担心,端着杯水,半点照顾人的经验都没有,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形,不知怎生是好,只管脸色着急地凝望他。 眼眸开合间,他望见的,只是一副,将此深心奉尘刹的愁容。 都说酒后无德,但那时钟漱石想的是什么?他想,就是深具君子之德的人,此情此景,也免不了凡心大动。 这一幕来得太仓促。 仓促到沉醉在那一刻里的钟先生,都没有余力去思量,他缜密周全的人生,是不是能容得下这样一次,鲁莽而激越的心跳? 他茫然伸手,要去够孟葭手里那杯水,但大脑在酒精的支配下,已无法掌控肢体。 钟漱石几次都没能拢住杯身。 孟葭见状,大致领悟到了他的意思,摁下他的手,“你张嘴就好。” 说完,她将杯沿轻抵上他的唇。 钟漱石略抬一点肩膀,朦朦胧胧的,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孟葭放了心,一手扶着的丝绒软榻,握杯的另一只手调转,将水杯放在了矮几上。 就在她回头的同时,按在榻边的细白手腕被猛地捉住,紧紧收牢,孟葭挣扎一下,“钟先生!?” 但钟漱石已经疲惫地阖上眼。他食指放在唇上,嘘了声。 她高声惊诧起来,“我是来送衣服,请你放手。” 孟葭连续好几次发力,挣得纤细的脖子都涨成绀色,停下来时,大口喘粗气。 但他们力量悬殊,她不是他的对手。孟葭在心里啐了句有毛病,早知道就不管他死活,渴死这个烧酒佬好了。 她又连喊几句钟先生。 酒后的钟漱石,一身燥郁无处可排解,耳边听着她绵柔的叫嚷,胸口更似笼了个火盆,烧得他的血肉滋啦作响。 他再一次收紧力道,沉沉开口,“你想走,就等我睡着,安静一点。” 孟葭挣不动了,她挫败地屈膝坐在地毯上,冷笑道,“我以为您是规矩人。” 钟漱石勾唇一笑,“等规矩人醒了,就给你赔不是。” 满室甘醇的甜香里,飘来丝丝凉沁,燎烧后,层次分明的气味经久不散。 孟葭闭目轻嗅,她在香料一事上不入道,但也隐约闻出来,这应该就外婆跟她讲过的,一片万金的白奇楠。 她还记得,当时外婆捧着本《香经》说,“要是家里还没落败,这些小玩意由得你作弄,现在就听一听吧,权当闻过了。” 夏日午后,易生懒倦,叠腿坐久了,鼻间俱是这一味安神香,钟漱石攥着她搭在小腹上的手,随着他悠长的呼吸而起伏,孟葭也打了个哈欠,困劲一点点的上头。 她趴在长榻边,尽量不挨到钟漱石的身体,只占一小部分位置。 孟葭头如捣蒜般,第三次点下来时,以一种高难度的动作幅度,伏在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 钟漱石醒来时,手里仍紧抓她嫩白的细腕,指腹无意识的,在她手背摩挲两下,满手握不住的腻滑。 还未及日暮,但窗外天已经暗沉下来,几株挺直的罗汉松被风刮得倒歪,跟前就有一场暴雨要下,难怪室内这么热躁。 他低头,孟葭枕在她的手臂上,睡得正酣甜,长发几乎遮去大半面容,浓密的睫毛安静覆在眼睑上,看起来更乖了。 因为穿了条高领压褶裙,修长脖颈间,柔白的肌肤被闷得粉红。 钟漱石咽动一下喉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为她拨开这绺头发。却又在快碰到她发梢时,因太过急剧的脉搏,生生顿住。 他触电似的缩回来,松开她的手腕,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 钟漱石才迈了两步台阶,往下看去时,注意到她歪扭的睡姿,又回身,将她抱到了榻上。 他滚烫的手心掌住她的腰窝,贴上她单薄的脊背,弯下腰时,薄唇几乎快要蹭上她脸颊,一刹那,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 钟漱石胡乱放下她,眉间成川,后撤两步,脚步踉跄着,扶稳栏杆上了楼。 9 09 09 孟葭是被一道雷声惊醒的,紧接着,雨落下来。 初时淅淅沥沥,幼蚕食桑般的碎末动静,后来滂沱砸在石阶上,房檐下响起大片的噼啪声,惊煞一场荼蘼。 她猛地睁眼,懊恼自己心里没成算,就这样不设防的,在钟先生家睡着了。目光所及,皆是如瀑雨帘,与墙面等高的落地窗前,驻立一道清瘦而笔直的身影。 钟漱石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轻衔杯身。他在喝茶,一身休闲的白色家居服,看起来逍遥又悠闲,欣赏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连背影都不由分说的,透着股矜贵和疏离。 孟葭此时看到的他,和刚才那个醉酒后耍无赖的钟先生,已不是同一人。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双手撑着长榻坐起来,理顺肩上的头发,弯腰穿好鞋,低下头系上鞋带,平静开口,“钟先生。” 钟漱石回头,轻描淡写一句,“醒了?” 已经过去的事,孟葭不想再追究,也没指望他醒了酒,真能自降身份,郑重给她道这个歉。 她点点头,“嗯,您的衣服,我送来了。” 孟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只祈祷,越快结束这场诡异的对阵越好。 钟漱石淡瞥一眼桌上的袋子。他说,“辛苦你特地跑一趟。” “不客气。” 孟葭垂下眼眸,心道,这都是她贪凉快的报应。 她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目前雨势骇人,第一反应仍然是要离开。 孟葭瞅了眼她包里,只有一把弱不禁风的小阳伞,就算撑出去,下场也只能是被摁在雨地里摩擦。 几秒后,她壮起胆子问的是,“钟先生,我能买您一把伞吗?” 买他一把伞? 不说借,是怕再劳动自己来还。 也不说给,更不提自己要司机送,归根结底,不想欠他任何人情,哪怕小到一把雨伞。 钟漱石无声勾了下唇,他回眸注视她,小姑娘眼神清亮,但面对他时,那份拒绝和抵触的情绪,不要太明显。 她才真叫外表柔弱,内藏机锋。 他脚步沉稳地朝她走来,在茶几边停下,嗒的一声,杯子准确落在瓷盏上。 钟漱石坐回沙发上,与她相隔不过一丈远,他松散地往后一靠,膝盖交叠着,修长的手指轻扣大理石台面,“你可能不知道,孟小姐,我从不卖东西。” 起初孟葭并不知道缘由,后来和钟灵熟起来,才听她讲清楚。 钟灵读高中的时候,原本住在大院里的一个姑娘,平时和她也相熟的,说过两句话。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之间举家搬迁,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菊儿胡同的过道上,她拿了个蜥蜴皮的手提包,问从前的同伴,要不要买,说没背过两次的。 钟灵心软,但身边的人都笑,“这是她家被抄的时候,偷藏起来的东西,这你也敢买啊?不怕沾了晦气是吧!” 变卖家当这种事情,是很不吉利的,尤其对大族人家来说。 孟葭眼中,有像坚冰一样,难以消融的失望和错愕,不知道是为即将淋湿的自己,还是因为错看了钟漱石这个人。 亏得她先前,还大赞他善性,他哪一点善了? 她浓黑的睫毛扑闪两下,眼眸一再垂下去,两根食指不安地绞在一处,小声说了句,“那、打扰了。” 声音听着有些低落,或者说,所受的不甘和屈辱更多。 孟葭拿起她的包,走到门口,抬头望了望大雨如注的天景,犹豫着该怎么出去。 “站住,孟葭。” 身后一道沉缓的声音响起。 孟葭撑开伞,没打算理会他的警告,背对他说,“我不站。” 钟漱石疾走几步,赶到她身边,“等雨小一些,我送你。” 不复平素秉节持重的仪态,像是生怕晚了一步,她会直接冲到雨里。 孟葭挺直了背,不见迟疑的,清凌凌一声,“不要。” 从没被人当面拒绝过的钟漱石,闻言微愣了下。他像听了个什么笑话,扬唇问道,“说什么?” “我自己能走,不要你送。” 孟葭握住伞把的手轻抖,声音微弱下去。好容易鼓起来的,要给身后人一点厉害看的胆量,又泯灭一空。 到底年纪小,眼前人太端肃,孟葭打心底里怕着他。 钟漱石好笑道,“这么大的雨呢,你走一个我看看?” 话虽这样说,但他手上伸臂的动作,首尾相接。从门口的落地镜里望去,那副强硬又周全的架势,随时要把人抱住似的。 孟葭没注意到这些,她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 只感受了一霎雨丝的清凉,就被人拽抱了回来,钟漱石双臂扶稳她,“还真走啊你。” 他掌心温热,情急中,紧紧贴在她的肩头。 隔着单薄的衣料,熨帖出一阵莫名的酥麻,孟葭脸上一烧,心怦怦跳。 她脑子也乱了,抬起雾蒙蒙的眸子,口不择言地质问他,“钟先生,我是哪里得罪您了吗?” 这话如敲击心脑般,钟漱石被她问得发怔,“怎么这么问?” 孟葭扭了扭肩,从他手底下挣脱开,伞也扔出门外。 她径自退了两步,折身倚靠在玄关的乌木柜子上,长发掉落下来。 孟葭自觉被戏弄,把一天的愤懑都回敬给他,“那你为什么,非要我七弯八绕的,找到这里来,又登记又被人盘问的,好像我作奸犯科过一样!你还撒酒疯不让我走,手都攥红了,现在连把伞也不肯给。” 听起来委屈得要命。 一条又一条的罪名压下来,像窗外百里加急的骤雨,砸得钟漱石头晕,他纵有天大的情由,也不值一提了。 “是我不好,孟葭。对不起。” 钟漱石取过一条,屉台里佣人卷好的毛巾,道歉的态度,不能算不诚恳。 只是最后的三个字,生疏到不能再生疏。 走向孟葭的时候,钟漱石在脑海中大致掐算了遍,他过去三十年间,认错的次数。 想不起来了,大概一次都没有。 板着脸不说话,也不肯看人的小姑娘,在他这里开了先河。 孟葭低着头,他话虽说的平淡如水,但肯费功夫致歉,本身就称得上,是种珍重。 她始终望向自己的脚尖,不敢和这位钟先生,有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流。他那双眼睛像被点了墨一般,黑极了,也亮极了。 正撅着唇,面前递来一条白毛巾,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道低沉的提醒:“擦一擦,你头发湿了。” 钟漱石看不清她的表情,应该不会妙到哪里去,不暗自咒骂他就不错了。 孟葭犹疑了几秒,最终接过来,胡乱揉了两下发尾。 刚擦完,一只玉骨扇似的手背,凑到她的脸上,孟葭有些怕地撤手,扶稳柜子,缩了缩肩膀,毛巾也不顾了,眼睁睁看它掉在地上。 钟先生身上薄雾般的气味,像只无形的大手,遽然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只看得见他。她只嗅得到他。 那只手往下一摁,客厅内的大灯一下子全亮了,流光溢彩。 原来是要开灯。孟葭脑中绷紧的弦一松。 却听见钟漱石戏谑地问,“怎么,你倒怕起我来了?” 他刚才把手伸过去时,她猝不及防的,下意识地瞪大眼睛,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眼底是明晃晃的惧意。 她咬唇,轻嘲的口吻,“早先是我不知事,年纪小,糊涂。” 说到自己糊涂的时候,孟葭几乎用的是气音,显见得,她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只是人在屋檐下。 钟漱石不置可否,薄唇微抿,卷折起袖子,走到了窗边的茶案前,从容坐下。 孟葭捡起地上的毛巾,环顾周围,找个恰当位置摆好。再望向他时,钟漱石正手提壶盖,轻刮去茶沫后,又重新盖定。 她在家时,也常看舅公表兄们泡茶,他们爱喝潮安的凤凰单丛茶,回味甘甜。 只是孟葭从来不晓得,这世上真有人,做起刮沫这个左旋右绕的动作来,竟也能如拨雪寻春般,贵重而温雅。 “来喝茶。” 她踩着柔软的地毯,脚底下轻飘飘的,揣着一腔不知所云的情绪,听见钟漱石开口时,手蓦地抖一下。 钟漱石这个人,说起话来,没有位高权重者的盛气,反倒是一副,怎么样都意兴索然的样子,偏偏语速又沉缓,调和出满身的矜贵气,叫人自觉退避三丈。 孟葭看了眼窗外,瓢泼的暴雨连个收势都不见,她只能说声好,慢腾腾的,拖着步子挪过去。 他长臂一展,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一把宽大的鸡翅木圈椅,孟葭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她小心绷直了小腿,脚尖微微点着,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流露出来。 钟漱石左手轻抬,往斗彩高足杯中,注入色泽金黄的茶汤。 茶水清亮,孟葭不必刻意去闻,浓而持久的馥郁兰香,已萦绕梁柱。 她再一看装茶叶的瓶身,胎质洁白的珐琅彩瓷罐,只用封条贴口,被钟漱石随手撕了,一概不用市面上的伧俗包装,应该是从地方供上来的。 按理说,她在他面前,从年龄上讲,算小辈,身份更是不能比肩。但酒醒后的钟先生,是很会尊重人的,他连为她斟茶时,都循着古礼。 本着做客之道,孟葭朝他点头致意,端起杯子,浅尝一小口。 孟葭敢说,这绝对是她生平,喝过最矜持的一杯茶。 放下茶杯时,她才发觉自己用的主人杯,和钟漱石的,是一对。 明成化年间,因精巧玲珑而著称,釉彩以青花为轮廓的器皿小件。 钟漱石发问,像考场里正襟危坐的面试官,“味道如何?” 孟葭手扶着椅沿,“实话吗?” “当然。” 她娇柔地笑一笑,“和五块钱一瓶的东方树叶,没多大区别。” 钟漱石:“......” 就是不好喝啊,管你是什么天价母树,又专人守卫,还特地送进京的,入了她这个不识货的嘴里,都是糟践。 他失笑,手肘支在沉香木案台上,握成拳的手掌抵在唇边,极难置信的,“五块钱?” 罐子里的大红袍听见都要哭了。 孟葭摊手,“钟先生要听实话的,这就是。” 半晌,钟漱石才不浮不沉的,说了句,“我喜欢听实话,哪怕它不好听。” 孟葭其实无所谓,面上小心谨慎,口中无病呻吟的敷衍,“这茶泡得很浓。” 钟漱石爱听真话假话,她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场大雨什么时候停? “像这种茶叶,在复焙时为避免香气流失,一般会在焙笼上加盖。” 说到这里,钟漱石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孟葭的反应,过后漫不经心的,丢出一个辩题,“我认为,茶如人物,久经世路的,总比初出茅庐的要好,你觉得呢?” 孟葭没听懂他的弦外音,只平心而论,“年轻有年轻的好,成熟有成熟的好。” 钟漱石懒散笑了下,不再多言。看起来,太过晦涩的话,不适合跟她说。 他挑浅显的问,家中长辈式的关心,“在学校还习惯吗?” 聊起闲话,孟葭才放松了些,手指描着杯沿,“我也不和别人同住,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挺不错的。” “有没有见过你父亲?” 孟葭摇摇头,“没有,我不会去找他。” 钟漱石很意外,“你来北京,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不全是,我想陪陪我妈妈。” 孟葭低头默了一刹,随后抬眸,望向庭院内,被风雨摧折过后,凋敝破败的海棠幼树,眼中是青山错落的迷惘。 她泠泠出声,“这些年,她一个人睡在这里,一定很孤单。” 钟漱石眉间一蹙,一颗心也莫名地揪紧了,看着孟葭的眼神都变得温软,眸子里有分明的痛色一闪而过。 她脸色苍白,饱满的双唇却又洇着嫣红,像浸润在朱砂中的宣纸,柔软也坚韧。 孟葭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钟先生,她在天上也会知道的,对吗?” 钟漱石的喉结滚动着,几次把话咽下去,多令人生厌,他完全没有安慰小姑娘的经验。 他只说,“你想去看她吗?” 孟葭手里攥着裙摆,“可是,我不知道妈妈,她、她的墓碑在哪儿。” 外婆没有说过,这恐怕要去问孟维钧,但她又不想。 当年妈妈自杀在北京,外婆从广州赶过来,为人父母的,对着再不听话的儿女,也是希望留在身边的。黄梧妹想把女儿的骨灰盒请回家,但孟维钧拿出她的遗书,上面清楚写着,她希望死后能葬在北京。 不要说死者为大,就是女儿活着的时候,黄梧妹都拗不过她。古来也只有子女犟过爹娘的。 这些事情,都是两个舅公,私下悄悄告诉孟葭的。当着外婆的面,不能提一个字。就连张妈也搞不清,她妈妈落在什么地方。 因此,孟葭对那段过往,始终是一个非常朦胧的概念,唯一清晰的,就只有外婆对孟维钧的痛恨。 一股淋漓的痛楚,缓缓流过钟漱石的身体,喉咙里像被什么堵着,噎得他发慌。 他想不明白,一点生离死别而已,经受得还不够吗?何至于放到孟葭身上,就这样看不破。 不,他何止参不透。简直共情得厉害,像中邪。 钟漱石对自己说,别太奇怪了。长大这么大,一应小事只凭他高兴,他还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谁的感受。 10 10 10 火上吊着的小铜炉熄了,乌橄榄炭咕嘟冒着烟,斟茶的动作停下来,满室静谧。 钟漱石的衬衫袖口卷折着,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冷白肤感下,青色的经络毕现。 良久,他忍过一阵,想要握住孟葭手心的冲动,沉着声,“挑个日子,我带你去见妈妈。” 出乎意料,孟葭第一反应,就是惊讶地喊出来,“真的吗?” 上涌的情志像回潮般退下去,她才觉得不妥,怎么好又欠他一次人情?还也还不清。 孟葭忙摆手,“钟先生只要告诉我在哪里,就很好了。” 钟漱石的声线压得很轻,像怕吓到她,“在福田寺旁边的公墓。” 跟着孟维钧做学问那几年,每到他先夫人的忌日,总要去一趟福田寺,回来什么也不说,独自在办公室里愣神,一坐到半夜。 谭宗和也不会在这一天来打扰他。 “谢谢你,钟先生。” 这一句,可比她今天说过所有的话,都要真心。因为饱含情感,由她软媚的音调说出来,不一样的动听。 钟漱石轻笑,把这段白操的闲心,从为她伤感的情绪里,解救出来。 茶斟了三刻半,喝得孟葭肚子都撑了,才起了一阵风,雨势渐渐退下去。 钟漱石瞧她也坐不住了,面上一轮又一轮的恭敬客气,但眼睛不停瞄着窗外,就只差把“雨怎么还不停”这句话,刻在脑门上。 想不到有一天,他钟漱石的一顿茶,也会让人喝得不耐烦,并非人人都上赶着,挤破头要进他的门,吃他的茶。 眼前这个孟葭就很不同。 他打了个电话,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廊桥前,送孟小姐回学校。 钟漱石把手机放下,“我晚上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孟葭起身,心里念着这样安排最好了,朝他致谢,“钟先生忙嘛。” 钟漱石看穿她这点小心思,无声哂笑一下,“去吧。” 司机把车从后院开出来,不过三五分钟,就撑了把伞,在门口候着孟葭。 孟葭拿起她的包,说句麻烦您了,跟着司机上了车。 钟漱石握着斗彩杯,不经意地扭头,眼尾的余光全落在微风细雨里,那一捻细腰上。 小姑娘这么点大,二十岁都未满,生得倒是这世间少见的清丽。 黑色车门关上,再看不见她了,钟漱石才恍然收回,勾勒着她亭亭身段的眼神,一阵失焦。 钟漱石不在,不止孟葭觉得自在,司机也轻松。 孔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几回,一次比一次更好奇。这不能怪他,只因为这辆车上,从没坐过别的女生,除了三小姐。 但孟葭不开口,他不敢问,谁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钟先生的事情一贯不许人多打听的。 孟葭瞧他憋得难受,先笑了下,“您想说什么就说吧。” 孔师傅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孟小姐,我只是惊讶。” 她很到位的表达,“惊讶钟先生让你送我回去?”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还没见过,他送其他什么小姑娘。” “噢,他可怜我而已。” 孟葭脸上的表情,和车窗外那片暗沉的天地,是同样的烟雨朦胧。 否则还能是什么呢? 又该是什么?只能是可怜。 大雨初霁,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被冲刷过后的清新。 钟灵和刘小琳两个人,就趴在窗台边上,看着身姿如蒲柳的孟葭,慢慢从车上走下来。 “次奥......” 刘小琳刚要骂出来,就被钟灵制止,“诶!说好了当个淑女,不讲脏话的。” “好吧,一种植物。这可是你二哥的车。” 钟灵托着腮,摆弄花盆里的绿叶,“我没瞎。” 刘小琳轻巧地转个身,挨着钟灵站,“我早说了,这个孟葭不简单的吧?” 不简单是肯定的,否则也不能和她二哥,一再扯上关系,钟灵想。 但她猜不出来,这个看上去恬淡安适的孟葭,究竟复杂到了什么程度。 钟灵觑她一眼,“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我乐意。” 刘小琳走回书桌边,拿着个苹果抛起来,又接回手里。 她躺到沙发上,嘎吱咬了口,“我笑啊,人既然都已经是你二哥的了,谭裕那小子就别想了。” 钟灵急着为他辩解,“你胡说,怎么就是我二哥的了?不就送她回来!” 刘小琳反问,“我拜托你!你那个不问世事的哥,是能轻易送人的主儿?自己数数,你又坐过几次这辆车?挤上去的不算啊。” 钟灵泄了气,她往床上一坐,“好吧,一次都没有。” 过了会儿钟灵又说,“那也不见得,人家谭裕就没机会吧?我哥毕竟快三十岁了。” 刘小琳摇着头骂她傻气,“灵儿,你不会是钟家捡来的吧?” “干嘛?” 刘小琳笃定的口吻,冲钟灵喊,“你哥看上的人,还能有谭裕那小子什么事儿啊!他靠边站吧就。” 钟灵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忿忿的,“你现在就看牢他了,管东管西的,就那么想给嫁他吗?” “也不一定,看他们谭家今后怎么样呗,应该没太大变化。总之我妈心里有本册子,跟我年纪差不多,又门当户对的,她都划拉了一遍,地方上的不用说,我面都没见过,肯定不喜欢。最合适就是谭裕了。” 刘小琳歪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地谈论着终身大事,语气却是无关痛痒的,仿佛她们此刻正议论的,是别人的人生。 钟灵想了想,“那你也只是觉得他合适而已,并不是爱他。” 在她看来,刘小琳不过就是,提前把谭裕当成自己的适配对象,愿意和他亲近,也只是为将来做打算。 至于喜欢,可能也有那么一点,但终归比不上利益。 后者是能被实实在在,攥在手心里,看得见,摸得着的。 “爱?” 刘小琳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字眼。 她坐起来,像端详史前生物一样,注视着钟灵。 片刻后,她说,“你真是被家里惯坏了,三小姐。”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婚姻无非一场权势交易而已,谈感情的话,不免让人发笑。 刘小琳怀疑,钟灵在家时都怎么被呵护的?竟然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钟灵在空中划了个休止符,“ok,打住,结婚离我们还很遥远,不聊了。” 刘小琳听见隔壁孟葭开门的动静。她冲钟灵侧头,“去吧,该你上了。” 钟灵扶着腰起来,“下次谭裕再敢支使我,我把这东西扔他脸上。” 她气愤地端起桌上的橙盒,往孟葭房间走,腾出一只手敲门,“孟葭,我能进来吗?” 孟葭转身,被钟灵煞有介事的阵仗弄懵,“当然可以啦。” “我是受人所托,谭裕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送你的礼物。” 钟灵一边说,边把盒子的包装拆开,是一只爱马仕的金扣minikelly,冰川白,亮面鳄鱼皮,纹路极佳。 她双唇微张,一副不理解的样子,“他为什么送这个给我?” 一出手还是这么贵重的礼物。 钟灵推了下盒子,“他要追你啊。谭裕去你们学院打听了一圈,问你平时喜欢什么,可你那些同学一个都不知道。他左想右想,就按以往的经验来了,不合你的意?” 她除了上课外,基本都在图书馆,又不与人深交,同学们不了解她,太正常。 孟葭疑惑,“要合我的意干什么?我和他都不认识啊。” 钟灵笑嘻嘻地摇头,“这不奇怪,他一直就这么追人的。” “能麻烦你帮我送回去吗?” 孟葭瞧着这碍眼的奢侈品难受。 占地方不说,又多一样牵扯不清的东西,谁稀罕他的包啊? 钟灵摊手,“我只负责送给你哦,你要退,恐怕得自己去找他。” “我绝对不会去的。” “那就没办法了。” 孟葭抿了下唇瓣,思索几秒,“他说送给我了,对不对?” “对。” “那我就有对它的处置权咯?” 钟灵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这话没毛病,所以她点头。 孟葭从抽屉里摸出把剪刀来,掀开金色锁扣,手起刀落的,用力剪出两道大口子。 在钟灵的瞠目结舌里,她随手翻过纸盒盖垫好,丢垃圾一样,直接扔在了宿舍门口。 孟葭笑着回过头,拍拍手上的灰尘,“我解决掉它了。”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雀跃的瞬间,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那种无法诉诸言语的活泼和灵动,钟灵在心中记了很多年。 久到孟葭这个人已经不在北京,无声无息消失在他们的圈子里。 但还经常,会被后来的人提起,一知半解的,说她就是那个,让高坐神台上的钟先生,动了红尘俗念,养在身边两年多的姑娘,为了宠她,几乎闹翻了天。 钟灵听见这种议论,每一次都会分辨,不要擅自又无理的对她下定义,孟葭只是她自己。 一个由着性情,她不喜欢了,大几十万的手袋说剪就剪,不见分毫犹豫的女孩子。 佛说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 世上能抵挡钱财诱惑的人,不说没有,确实少之又少,但她的眼前就站着这么一个。 但钟灵看着她,她的物质条件并不优越,那只能是精神上的富足。 不管孟葭留给大家的第一印象,唇红齿白,有多么的柔婉,但她骨子里,始终住着生生不息的自由热烈。 谁都不要试图解读她,那些捕风捉影的,带着桃色陷阱的传闻,构不成全部的、完整的孟葭。 钟灵不由自主的,摇着头,给她鼓了一段掌,“你真牛掰。” “王八蛋的钱罢了,”孟葭请她坐下,“钟小姐,要不要喝水?” 钟灵朝她伸一双手,双边会晤似的姿势,“叫我钟灵。” 孟葭也两只手回握她,“好,钟灵要不要喝水?” “要一杯。” 洗个杯子的功夫,钟灵环顾了一下她房间,浅米色的刺绣被单,蓝格的窗帘,阳台上种着几盆睡莲,书桌上的课本整齐收着,满屋子荡着淡淡的荷香,干净雅致。 孟葭递给她水,搬张椅子坐到她身边,“你为什么会帮谭裕这些?” 钟灵解释说,“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很好的朋友,上次欠了他一个人情。” “哦,还有隔壁的刘小姐,对不对?” 孟葭伸手指了指,问她。 钟灵笑得古灵精怪,“还有我二哥呀,你不是也认识他吗?” “你二哥是钟......” 眼前这个烂漫天真的姑娘姓钟,家世又显赫,孟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海里浮现钟漱石那张骨相上乘的脸,眉发黑浓,鼻梁挺如陡峰。 钟灵点头,“对,就是刚送你回来的那个。” 孟葭喔了声,她不愿多谈钟先生,淡声道,“原来他是你二哥。” “哇,他欸,”钟灵打量她一眼,转了转水杯,玩笑着揶揄道,“你们现在已经,到了直呼其名的程度,是吗?” “没有,我见了钟先生,怕得要命,哪敢不用敬语?” 孟葭抿了下唇,嘴角噙着一点自然流露出的,怯生生的惧意。她大大方方地承认。 是因为传绯闻这种事,也是需要身份对等的。不对等的关系衍生出来的遐想联翩,像纸片一样纷纷扬扬撒出去,人们也只会认为是她在刻意炒作,攀附权贵。 孟葭知道自己不够资格。但她至少,能留一个清白的好名声。她此刻一个暧昧的眼神,闪烁的言辞,就很有可能让人生误会。她很不喜欢这样。 她那副紧张的神态,和刚才果断而有魄力的剪爱马仕时,判若两人。惹得钟灵大笑起来,她拍桌,“我看出来了,你很怕他。” 笑完她又小声,“那我们俩又有一个共同点了。” “什么?” “我也超怕我二哥。” 孟葭掩唇,表示不敢相信,“你是他妹妹也怕吗?” 她那个几位舅公虽说在外面霸道,吓人得很,但绝没有对着家人耍横的道理。孟葭就从来不怕他们。 钟灵撇撇嘴,是提到都竖汗毛的程度,“怎么不怕?” 她说起她读初三时候的事。 那年钟灵还很娇蛮,偷戴了她妈妈那串黄宝石项链去学校,小小的一颗,挂在脖子上很漂亮,去上体育课取下来,回来就不见了,最后是在她旁边女同学的抽屉里找到的,连丝绒盒一起。 钟灵气不过,当场掀了人家的书桌,骂她是个小偷。但女同学也委屈,她真的没有拿过,在众人的指责下,被逼得崩溃大哭,几天都没来上学。 后来一个男生怕事情闹大,才自己主动站出来承认,是他见盒子掉在过道上,捡起来,放到了女同学的格间里。 钟灵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小姑娘要面子,嘴硬说,“又不是我冤枉她的。” 正好那天钟漱石在家,一叠声教训她,说偷拿长辈的东西,去学校招摇,是第一错;不弄清原委,随意倾轧同窗,是第二错;真相分明后,还拒不道歉,是错上加错。 当天他亲自送钟灵上学,逼她站到讲台上,跟那位女同学郑重的赔礼。 钟灵忘不掉那次,她怎么样是含着一包眼泪,坐回座位上的。她二哥真是太过分了。 孟葭听完,一阵唏嘘,指着窗台上的盆栽,“莲称君子,像钟先生的人格,很端正。” 但她说这话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钟漱石醉酒以后,抓着她不肯放的样子,儒雅里流露一点痞气。 钟灵耸耸肩,“你说我能不怕他吗?怕死了都。” 孟葭凑近了她,“估计钟先生现在,正在家狂打喷嚏。” 商议机密似的神神秘秘,一下子拉近彼此的距离。 直到司机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楼下,钟灵才从她宿舍离开。 孟葭送她到楼道,“再见。” “嗯,你快回去吧。” 11 11 11 钟灵冲孟葭挥手,快步走下去,她上了车,吩咐说,“我回大院儿。” 她到家时晚上八点多,虽说十月开头,入了秋,但暑气仍盛。谈心兰不止一次埋怨,今年夏天格外燥热,气温太高,树上的知了猴叫得也响。 钟灵脚步迟,一路上吹着斜风,边发微信让谭裕出来,慢慢走着跟院里的长辈打招呼。 “灵儿,又来看你爷爷了?真孝顺。” 钟灵开玩笑,“对,老同志退休在家,别把他闷坏了。” 谭裕特意挑了个,离家门远一些的长方石凳待着,招钟灵过来,“送的怎么样了?” 钟灵掸了掸灰,坐下说,“人家明确表示不要,都已经扔了。” “小女生嘛,跟我这儿装矜持,我懂。等你走了,她立马捡起来拿回去,悄悄背。” 谭裕自觉见多了,像这样欲拒还迎的姑娘,以为孟葭也不能免俗,顶多算是她们当中,段位高一点的。 钟灵拿手机敲了他一下,“想什么呢你!人孟葭把包都剪烂了,还怎么背?” 她大声说这句话时,她二哥正陪着钟文台走出来,趁雨后天气凉快,出来散散。 钟漱石听见谁说起了孟葭,还以为是重名,待看清树下坐着的谭裕时,晦暗不明的脸色一沉,微不可察的,阴沉下去几分。 只见谭裕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笑,“想不到,这孟葭有股脾性在身上,还挺难得手。” 钟灵管不着这些,“随你怎么追她,下次别再找我了。” 连这次都是谭裕拿以前的人情逼着她。 她飞快说完,不耐烦地站起来,迎面撞上她二哥。 钟漱石风烟俱净的一张脸上,眉头轻锁着,唇角却又噙着淡薄的笑意,叫人根本琢磨不透,此刻他究竟是高兴,还是恼火。 唯一能用肉眼看见的,只有他今天的穿搭,休闲西裤,上身软绸衬衫,显年轻,但冷峻的气场难改。 看谭裕的态度,便可见一斑。钟灵喊二哥的时候,他也紧跟着起来,凛然仪容,恭敬地问好,“钟二哥。” 钟漱石略微颔首,很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连句多余的家常话也没有,就走了。 钟文台在前头等他,有孙子扶着,自然也不需要柱杖。 “老钟,几年不见,你身体还这么好啊。” 钟文台停下脚步,来人是叶本初,曾和他共事多年,身后还跟着一群从前的部下。 叶本初祖籍在福建,退休后,在南边疗养了两年,今年夏天才回京。 钟漱石道了句叶爷爷好。 叶本初拍了拍他的肩,“漱石嘛这不是?都能独当一面了现在,还是你的福气好。” “孙子有什么用,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忙叨叨,你看小昕多乖。” 钟文台叹气,顺带刮了钟漱石一眼,颇为嫌弃的样子。上一代的人都这样,深承儒派的内敛之道,凡有人褒奖自己的后代,必先贬损一番,把对方的价码给哄抬起来。 那个唤作叶昕的,笑吟吟上前问安,“钟爷爷,钟二哥。” 她穿奶白色运动鞋,oversize的卫衣,一条短款牛仔裤,再家常不过的打扮。只有食指上,一枚中号祖母绿的宝石戒指,不经意间彰显身份。 钟漱石点了下头,“小昕大了。” 叶昕很爽朗的,大声笑起来,跟她爷爷告状,“我说什么来着,钟二哥每次见了我,就是这一句。” 随即,她压低了嗓子,学着钟漱石沉郁的口气,说,“小昕大了。” 逗得一行人都弯了唇角。连钟漱石也笑,“不会吧,次次都一样?” 叶昕真诚地点头,“没错儿,你每次都是这样,下回换一句。” 钟漱石没接话,眉心淡拢着,薄唇轻抿。 叶昕也观摩不出,这位到底是怎么个想头,看得她一阵后怕,以为自己说错话。 倒是钟文台,见气氛僵了下来,点他一句,“你也是该换了。” 闲聊过后,两拨人各自走开,分散在林荫道间。路不同,谈论的问题,却是惠利攸关。 叶家这边,叶本初最先发话,“不能每次指望爷爷,要自己找机会,让钟漱石看得见你。” 叶昕挽着他抱怨,“您也瞧见他的样子了,那俊脸绷的,一滴水都别想泼进去。我怎么找啊?” “机会总是要等的。” 叶昕也不敢反驳,只好小声说,知道了。 走在身后的下属们,巴结道,“咱们小昕长这么漂亮,那钟家的二公子,他想不动心也难呐。” 这样不做背调的虚伪奉承,也只能哄叶本初高兴罢了。 叶昕掸耳朵一听,便知这话无知到了什么地步!钟漱石在长辈们面前,也许还留有那么一点尊重与平和,肯多敷衍几句。但她在宴饮聚会上见到的钟某人,永远一副慎独克己的模样,凭谁想和他多说一句都不能够。 无论什么场合,至多蹚过两个来回,就懒得再打发你了。 叶昕本硕都念新闻系,去年考进电视台,偶然间听见父母提起,她爷爷已经打算,要把她许给钟漱石时,眼前一黑,再想到钟漱石那张禁欲脸,恨不得连夜跟台里申请,她宁可去叙利亚当一名战地记者。 轮到这头,钟文台浑浊的眼球一转,打量着孙子的脸色,“你觉得小昕怎么样?” 钟漱石散漫地笑了,这一次爷爷已略过试探那步,开门见山地直接问。 他也挑明,“当朋友,她年纪太小。结婚的话,我没空。” 钟文台瞪他,“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比你职务高,也已经生了你爸爸,怎么到了你身上,就沦落到结个婚都没空?” “我们和平年代过来的人,和您这种老一辈的先锋比,思想觉悟差远了。我也没您老那份能量,做好工作就不错,平衡不来事业和婚姻。” 钟漱石不动声色的,给他爷爷戴了顶高帽,把他下面要唠叨的话,都堵了回去。 钟老爷子碰个软钉子,咂摸一阵嘴,又悄然闭上了。 一路无话,等钟灵和谈心兰道别,提了一小箱子衣服,准备去学校。 她二哥也已回来,指间夹支烟,半躺在院子里那把藤椅上,清白的月光在他眼睑处投下一弯淡淡的鸦青,看上去像倦极了。 钟灵把箱子给司机,“先放去车上,我很快就好。” 她在近旁的楠木凳几上坐下,“二哥,你今天都做什么了,那么累。” 钟灵不敢明着问。但她想说,今天不是周日吗?又不上班,总不能孟葭去找了他一趟,就把他累着了。 钟漱石并不知道,她的小脑瓜子里,承载着成吨的黄色废料,已经山路十八弯的,给他和孟葭编了出戏文,全程消音的那种。 他吁一口烟,懒散笑笑,“天底下有什么差事,是比姓钟更累的吗?” 钟漱石极平缓的声调,寂灭而无奈,像梧桐叶落下的一臾。 钟灵翻个白眼。她心道,有,和你说话,最累了。 她忍无可忍地表态,“我算发现了,二哥,到了你这个年纪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永远不会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 他这个年纪? 好像另外一个,生就一副芙蓉面的小姑娘,也说过这种话。说完还结结巴巴的,唯恐得罪他,胡乱解释了一大通。 钟漱石一根烟快要燃尽,他想起孟葭,无声地牵动一下唇角。 钟灵给他递烟灰缸,“姓钟也会累?我就觉得要风得风,挺舒服的。” 她二哥睨她一眼,会觉得舒服,是因为还没有尝到需要付出代价的滋味。 钟漱石吐了圈白烟,很快就被飘着丁香气味的夜风吹散,水纹似的晃荡开。 想他身为钟家人近三十年,首当其中的,便是要听从安排,小到平日的一言一行,大到他的终身。是,他们的确,额外受了更高规格的奉养,但如果放弃这些,是不是就可以从心所欲了呢? 答案当然是不行,谁让他吃了钟家三餐饭?人生是无法逆向做选择的。 钟漱石伸出手,极为罕见的,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享受就好。” 钟灵瞪大了眼睛,像被鬼附身一样,愣在了原地。她掐一下自己的大腿,“二哥,你不是谈恋爱了吧?怎么突然这么柔情?” 这也太反常。 “走。” 这表示,钟漱石为数不多的耐心,就到这里了。 钟灵识趣地起身,没多远,就又听见身后松散躺着的人,不紧不慢问了声,“谭裕让你帮什么忙?” “送一个包给孟葭。” 钟漱石从鼻腔里哼笑出一句,“她会收?” “不但没收,还当着我的面儿剪个稀巴烂,扔掉了。” 钟灵还想再说,但见她二哥手搭在小腹上,惫懒地阖上眼,挥手命她去。 这是不许她多谈其他的意思。 她扁了下嘴,转身走出树影葱绿的庭院,消失在月色里。 * 在孟葭数不清多少次,拒绝谭裕的好友申请后,他按捺不住的,出现在了正主面前。 那天她刚出寝室门,昨天复习功课,又在自学笔译实务的资料,没注意时间,一晃神就到了半夜。 孟葭上早课要迟到了,她捧着书,连早饭都来不及去买,匆忙地跑下台阶。博士楼前那株粗壮的榕树底下,响起一声刺耳的口哨声。 她没搭理,当看不见谭裕这个人。 谭裕骑着车追上来,“就那么急?去哪儿,我送你啊。” 孟葭躲着他走,“您不挡我路,就谢天谢地了。” 天知道他从哪里弄了辆山地自行车来骑。 她快步跑开,长发被风吹到后面,丢下句,“你别跟着我。” 谭裕果真没有再追,他反而叮嘱她,“你慢一点,看着脚下。” 因为到太晚,孟葭没占上前三排的座位,往常总是第一个的人,这还是开学来头一回,坐在后面听课。 好在教室面积不算大,小班授课,教授的声音也蛮洪亮。 孟葭聚精会神的,忍着空腹引起的胃疼,认真听,记了满满两页纸。 快下课时,孟葭的手捂在腹部,两弯叶眉蹙了蹙,她身边的女同学问,“你没事儿吧?” 她手间架支笔,摆两下,“没有,吃点东西就好了。” 有人喊了声,“哇,你的字写得好清秀。” 孟葭合上本子,“小时候挨多了打,被逼出来的。” 周围发出一团哄笑。 班上这些同学,虽然和她接触不多,但跟孟葭讲过话的,都知道她极好相处,白皙明丽的面容,笑起来也柔软,不像面儿上看着的那么难以接近。 凡是能搭把手的,譬如向学姐借来的口译资料这些,孟葭都会复印给她们。 她是少有的冷眼热肠。 孟葭背着书包,跟随人群往教学楼外走,路过湖边时,谭裕又坐在长椅上叫她,“孟葭,这儿!” 已经有同学指指点点起来。 “就是他吧?旁边师大的学长,上次来跟我们打听,孟葭喜欢什么的。” “什么学长啊?你不知道他的来头吗?我都听说了不少。” 孟葭睇过一个眼神,他们自动闭嘴,三五成群地走远了。 她朝谭裕走过去,“谭......” 隔得有点久,也很少这么当面叫他,孟葭一时还真忘了,他叫个什么。 “谭裕。这位非常漂亮的孟学妹,你记性好差。” 谭裕嬉皮笑脸的,朝她伸手,话说的也没多正经。 孟葭冷扫了一眼,没和他握手,她说,“谭裕,你总是这样,很打扰我。” 谭裕充耳不闻,选择性地失聪。 他提起手里的纸袋,“没吃早饭吧你?我给你买的,黄油虾三明治,低脂的,微甜口,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孟葭一看纸袋上的标签,不留情面地揭穿他,“这家店在三里屯,离学校远着呢,开车来回也要一小时。何况你骑个破单车。” 谭裕笑着站起来,朝她走两步,“你才来北京几天呐,就已经顺利打入了我们内部?对路线都这么熟了?” 孟葭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谭裕很高,因为年纪差不多,没什么压迫感,只是她看他的时候,要仰半个头。 他只是把纸袋塞孟葭怀里,“那么早起来你都不饿吗?坐在这儿吃吧,我去图书馆给你占位置。” 然后抽走她手中的课本,转身就要走。 孟葭不明所以的,愣了几秒钟才醒过来,这个叫谭裕的公子哥儿,花招好多。 她小跑着追了上去,趁谭裕没注意,扯过自己的书,把袋子摁回给他。 这下轮到谭裕莫名其妙。不是吧,她这么油盐不进的。 孟葭疾走几步,又回过头,最后一次警告他,“再说一遍,你别再来烦我了。” 12 12 《孟大小姐》12 1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 13 《孟大小姐》13 1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 14 《孟大小姐》14 1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 15 《孟大小姐》15 1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 16 《孟大小姐》16 1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 17 《孟大小姐》17 1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 18 《孟大小姐》18 1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 19 《孟大小姐》19 19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 20 《孟大小姐》20 2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 21 《孟大小姐》21 2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22 《孟大小姐》22 2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23 《孟大小姐》23 2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24 《孟大小姐》24 2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25 《孟大小姐》25 2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26 《孟大小姐》26 2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27 《孟大小姐》27 2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28 《孟大小姐》28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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