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节 本书名称: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本书作者:王廿七 晋江vip2023-10-13完结 总书评数:12330当前被收藏数:20410营养液数:39789文章积分:242,495,424 文案: 【正文已完结】 一场大火,沈怀安穿越到清流官宦之家。 老爹是风采卓绝的翰林学士; 娘亲是才貌双全的富家千金; 兄长是过目成诵的神童秀才。 这样一家子高质量人类里,偏偏混进一只资质平平的小团子。 穿越成团的沈怀安举目四望: 赚钱?赚不过亲娘; 科举?卷不过父兄; 军械、白糖、橡胶、玻璃,他都……不会做。 废柴穿越者,只配在大佬圈子里挣扎苟命tat…… 看着日常狗狗祟祟的小儿子,老爹很是无奈。 沈聿:有爹娘在,凡事大胆一点。 (祁王府平地一声惊雷) 沈聿扶额:倒也不是让你去炸王府…… ---------------------------- 怀安攥拳:老爹说得对,人活一世,总要有所成就! 沈聿吸气:好大儿有些坑爹怎么办? 挺急的,在线等。 机智同僚: 方法一:堵住嘴,打断腿; 方法二:把官做大,让自己变得耐坑一点。 …… 沈聿权衡再三,只好把自己混成了首辅。 本文又名《我把亲爹坑成首辅》、《我爹已经三天没有打我了》 本文双cp 爹娘:沈聿x许听澜 崽崽:沈怀安x谢韫 食用指南: 1、披着朝堂外衣的养崽文~ 2、没有系统,金手指不多,不出意外此娃将是史上最“废”穿越者,出意外的话一定是出意外了… 3、cp都是1v1,结局he,大基调是温馨的,请放心食用; 4、亲情线、事业线为主,有女主,感情线比较晚; 5、架空明朝,部分人物有原型,私设多,请勿考据哦~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穿越时空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怀安,谢韫┃配角:沈聿,许听澜┃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立意:既要心怀天下,又要独善其身 vip强推奖章 沈怀安穿越到清流官宦之家。老爹是风采卓绝的翰林学士;娘亲是才貌双全的富家千金;兄长是过目成诵的神童秀才。这样一家子高质量人类里,偏偏混进一只资质平平的小团子。小团子不是神童,不是科技达人,也不是商业天才,只是一个在爱中长大,贪玩好动的普通小孩。他像一只小小的蝴蝶,穿越数百年,煽动翅膀,试图为世界带来一些改变。 一篇温馨治愈的养崽文,亲情线居多,行文风趣可爱,适合在闲暇时放松心情~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大亓,永历三十五年。 二月残冬,空中飘着几丝冷雨,昨夜的雨水洗过青石板街,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整个安江县万籁俱寂。 除了城东沈宅。 沈家原是军户,世袭四品武将,但因长子高中进士一甲,家门外河对岸的桥头上,矗立着一座“探花及第”的高大牌坊,昭示着此间主人的身份。 四四方方的庭院里,一个长身如玉,五官俊朗的青年男子,正做着一件无比庸俗的事。 男子名叫沈聿,只见他宽大的袍袖用襻膊拢起,提着一根手指粗、二尺长的竹棍,满院追打一个五岁孩童——他的儿子,沈怀安。 没错,是个大型家暴现场。 “爹,我错了!娘!祖母!救命啊!!!”挨打的孩子疾声呼救,惊天动地。 一贯疼爱他的祖母陈氏知道他闯了大祸,不好出面干预。 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温柔慈祥的好娘亲许听澜。 按照正常剧情,好娘亲一定会挺身而出拦在父亲面前:“夫君,孩子还小,饶过他吧!” 然后父亲叹一声:“真是慈母多败儿!”丢下凶器,拂袖而去。 接着,娘亲会抱着他心疼大哭:“我可怜的儿啊!” 十分合理的桥段。 就在沈怀安以为终于要脱离苦海之际,许听澜从屋内出来,在檐下站了片刻,听着儿子悲惨的痛呼告饶,柳眉微蹙,轻提罗裙,款款走进院里。 替她的夫君擦了擦汗。 ??!!! 沈怀安一整个儿傻了眼。 沈聿用极尽温柔的目光看了看妻子,倏然间转身,一把抓住了傻儿子。 竹棍裹着风抽在身上,尽管隔着厚实的棉衣裤,怀安依然感到一阵钝痛,惨呼一声,蹦了三尺高。 沈聿虽是读书人,却因自幼习武,手劲非凡,三两下便将儿子制服,抬手又是两棍。 沈怀安踢踹挣扎,哭叫连连,沈聿这时才松了手,任由他“嗖”的一声窜到房廊下,躲在了柱子后头。 沈聿怏怏作罢,将竹棍扔在石桌上,解了襻膊随手弃在一旁,命丫鬟拿来两个软垫,扶着刚刚得知怀有身孕的妻子坐在石凳上。 “外头冷,别坐的太久。”沈聿柔声道。 许听澜眉眼含笑:“这两日躺多了胸闷,出来透透气。” “真是辛苦。”沈聿紧握她冰凉的手包裹在掌心,打趣道:“下辈子换我。” 许听澜嗤的一声笑了:“你生孩子?” “我生。”沈聿应着。 廊柱后的孩童呆若木鸡,这俩人情绪转变的太快了,打完孩子,转脸就蜜里调油的聊起天来……他静静听着,暗自忖度,时下能说出这种话的男人,不该是专横不讲理的封建家长才对。 怎么可以动手打人呢?不过是不小心烧了间书房……而已嘛。他在心中呐喊出无数熊孩子家长的经典台词——他还是个孩子啊! 沈聿夫妇有意晾着儿子,余光里也都看到了廊柱后头若隐若现的小脑袋。 “怀安这几年着实有些骄纵了。”沈聿有意放大了声音。 许听澜:“可不是么。” “都怪我常年在外疏于管教。”沈聿冷声道:“小马驹长大了就得上鞍辔,这些离经叛道的毛病,非得好好扳一板不可。” 许听澜:“相公说的极是!” 那小脑袋瞬间缩了回去。 又好气,又好笑。 “沈怀安,”但听沈聿低喝一声,“过来!” 廊柱后的孩子磨磨蹭蹭的走出来。 “过来,走近点,”沈聿不断催促,“我会吃了你?” 这位老爹还是几分自知之明的,他现在着实一副吃小孩儿的架势。沈怀安几乎是一寸一寸的往前挪。 “为什么烧书房?”沈聿沉声质问。 苍天在上!他真的没打算烧书房。 不过是背书背烦了,瞥见脚下的炭盆,想到私塾先生随口讲过的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故事,甩手将书本丢了进去,打算第二天去跟先生说,家里生炭火把书燎了,还没来得及背功课。 就像后世的孩子撕寒假作业一样。 本来是十足“完美”的计划,谁料点燃了整个书房。 看着熊熊烈火,一些不属于今世的记忆一股脑的涌入脑海,就像一场又长又惊悚的梦,梦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消防警铃声大作…… 再度醒来时,家里人告诉他,他在起火的书房里被呛晕,吸入烟毒险些死掉。 怀安怔怔望着房梁,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节 他原本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一场意外使他加入了穿越大军,来到了这个未知的朝代。至于是什么样的意外?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炽热的烈焰、嘈杂的人群、呼救声、警笛声……或许是过程太过痛苦,大脑开启了保护机制,将那段记忆选择性遗忘了。 来到这一世,三岁以前他像寻常孩子一样,因为大脑尚未发育完全,记忆并不多,但自从记事以来,他就跟着祖父母,生活在这座宅院里。 两世记忆交融,使他头痛欲裂,心乱如麻。只好暂时放下各种各样的念头,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所幸沈家是富足人家,汤药补品齐全,祖母又疼爱他,事无巨细的照料,小小的身体恢复的很快。 刚刚可以下地跑动时,他的祖父沈老爷就去世了。 家里举办丧礼,又是一阵的忙乱。十日后,远在京城的父母赶回来奔丧,正是眼前的沈聿和许听澜。 这时怀安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能下床走动了。 并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父亲是探花郎、翰林院学士,母亲是当地富商之女,沈怀安还在暗自窃喜,官二代加富二代,这配置,也太奢侈了吧…… 人果然还是不能高兴的太早。 这不,父母料理完祖父的丧仪,第一件事就是料理自己。 …… “沈怀安。”沈聿见儿子在这种时候都敢开小差,目光又严厉了几分。 怀安被吓得一缩下巴,嗡声道:“我不是要烧书房,是要烧书。” “烧书?”沈聿奇怪的问:“你烧书做甚?” “学堂里的先生讲了始皇帝焚书坑儒的故事……我不想做功课,我,我……”沈怀安声音越来越小,像三天没喝血的蚊子在哼哼。 拥有了前世记忆的他,对自己的愚蠢行径简直无地自容。 在后世,他听说过模仿动作片主角跳伞把自己摔死的,模仿动画片情节将小伙伴烧成重伤的……每每看到此类新闻,同情之余,难免要骂上一句熊孩子。 结果呢? 别人重活一世,恨不得穿越成秦始皇,杀伐果决一统天下。 他重活一世,穿成了模仿秦始皇的熊孩子……好在他只是烧了本书,没头脑一热,联合小伙伴们,挖个坑把先生埋进去。 只是不知道这位在翰林院供职的老爹,日后会不会在修史的时候注明:危险场景,请在家长陪同下阅读。 回过神时,只见爹娘的脸色越来越冷。 “我我我我……我知道错了!”沈怀安已经顾不得想东想西了,怕再不认错很快会被打死。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 许听澜将儿子拉到眼前:“沈怀安,看着娘的眼睛。” 怂哒哒的小孩抬起头。 许听澜为他讲了县里发生的几个起火的例子,或是天干物燥,或是人为疏忽,总之都造成了人员伤亡,惨烈至极。 她讲的绘声绘色,眼见儿子吓得小脸惨白,才做出总结:“玩火是非常危险的事,像书本、窗幔、干草……这些东西一旦起火,轻则烧毁房屋,重则性命不保。你这次是侥幸活过来了,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叫爹娘怎么办?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沈怀安忙不迭的点头,又觉得点头不对,赶紧摇头。 许听澜想到儿子险些命丧火海,后怕加愤怒,身上都有些发抖。她有孕在身,一生气便觉得胸闷头晕。 沈聿抚着她的后背劝解道:“多揍他一顿又不费什么力气,当心别动了胎气。” 沈怀安:??? 这么温柔的语气怎么可以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许听澜缓下这口气,又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贫民百姓家的孩子还在为生计发愁,一辈子不能识文断字?你可以衣食无忧的坐在学堂读书,那是祖上荫德,不是理所应当。对待书本更要懂得珍惜,不能任意损毁,听懂了吗?” 沈怀安连连点头,态度乖觉。 沈聿也问他:“娘说的话,记住了没有?” 算是给他一个台阶,沈怀安赶紧顺坡下:“记住了!” “回房面壁思过,午饭前不许起来。”沈聿又道。 怀安丝毫不敢反抗,活像个受尽了委屈的童养媳,丧眉耷眼的回房了。 面对墙壁跪了一会儿,祖母身边的丫鬟采薇溜进来,找了个软垫子铺在他的膝下,又喂他喝了几口水,怕他冷,将炭盆挪进了一些。 “拿远一点……”怀安拧着眉头直往一边躲,觉得自己跟火一定有着什么倒霉又特殊的缘分,他也不该叫沈怀安,应该叫沈火娃。 第2章 采薇只好拿走炭盆,往他怀里揣了个汤婆子。 身体上舒服了一些,这才有力气继续开小差。 前世,他从小就是个非常普通的孩子,事有不巧,家里还有个智商超高的弟弟。弟弟从很小就展露出天才儿童的一面,爱看书,学习效率高,三年级学完小学六年级的课程,六年级之前自学学完初中内容,小升初暑假学完高中课程,奥数编程竞赛奖项拿到手软,在沈怀安穿越之前,正准备参加今年九月份的某高校少年班的招考。这样的孩子,对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来说,实在是祖坟冒青烟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父母将全部精力倾注给了弟弟,习惯性的忽略他。 十五元一瓶的牦牛奶,弟弟每天都喝,却从没有人问过他喝不喝。即便是发高烧病的非常严重,也要先等妈妈给弟弟做好饭,爸爸骑着电瓶车去奥数班接弟弟回家后,才腾出手来带他去医院挂水。 他从来都表现的很不在意,甚至试图从父母的角度去理解他们——家里的资源有限,弟弟聪明,是全家的希望,自然要向弟弟倾斜。 连亲戚邻居也夸爸妈有福气,小儿子有出息,将来必然去大城市发展,哪怕出了国也不用担心,还有大儿子在身边尽孝呢,平凡的孩子都是来报恩的! 爸妈听了这话,总是露出疲惫而圆满的笑容。 可是,凭什么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难免会愤愤不平,他并不能选择父母,生下他却是父母的选择。 进入青春期之后,他变得非常叛逆,潜意识里总想获得父母的关注,最终收获的不过是几句谩骂而已,从那以后,父母更加心安理得的偏心弟弟。他本就平平无奇的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无所谓,父母都放弃了他,他为什么不能放弃自己? 他时常想,要是爸妈把对弟弟的关心分给他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相比之下,这一世的父母确实不太一样。 多么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啊,回来就给他一顿混合双打…… 当然,他很清楚,那是出于关心。尤其是娘亲说出那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看的他鼻翼发酸。 正在面壁神游,采薇又一次进屋,叫他去主院用饭。 他看看外头晌午时分的太阳。吃饭?吃哪顿饭? 采薇低声说:“太太叫提前摆饭。” 怀安热泪盈眶,还是祖母心疼孙子呀! 开饭早是好事,至少他可以站起来了,而且一早在院子里上窜下跳,大病初愈的小身板尚且虚弱,早就有些饿了。 不知道打人的饿了没有?怀安气呼呼的想着。 因要为祖父守孝一年,他仍穿着麻布齐衰的孝衣,一阵风来,透风撒气的冷。原来是郝妈妈打帘子钻进来,给他裹上一件素色的缎子面绵羊绒披风,雪白的狐领更显唇红齿白——对着镜子看看,小小一只,一团稚气。 还是很俊俏的!刚刚被揍的哭爹喊娘的小孩儿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郝妈妈站在门口催促,他只当是错觉,跟着出了门。 来到上房堂屋,他规规矩矩向长辈们行礼:“祖母,爹爹,娘亲。” 颇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祖母陈氏将他拉在身边打量,眼圈通红显然哭过,大抵丈夫过世都不及孙儿挨打更让她痛心。 儿孙们读书的读书,做官的做官,媳妇们平日里多是随着丈夫陪伴照顾,只有几个年纪小的孙子孙女在她身边,加之小怀安活泼嘴甜会讨喜,祖孙俩感情格外深。 沈聿开口劝道:“母亲莫要伤心,玉不琢不成器,现在吃些教训,总好过日后作奸犯科,身败名裂。” 怀安嘴角一撇:我谢谢您嘞~ “安哥儿不是还小嘛……”没看顾好孩子险些出了大事,陈氏心里也虚,怕儿子儿媳埋怨,也不好阻拦他们管教。 “不打紧,儿子居乡丁忧三年,多的是时间慢慢教导。” 沈聿这话分明是笑着说的,却生生让沈怀安打了个寒颤。 他悄悄往祖母陈氏身边靠了靠,爹好凶,还要凶三年,远离他! 出于对“凶爹”的第一印象,曾经十几年渴望父母关爱的他,此刻只想继续当留守儿童…… 正说着闲话,大哥沈怀铭也来到后宅,撩开厚重的门帘,带来一阵寒气。 只见他身材高挑,俊眉朗目,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谦和,俨然一个缩小版的沈聿。 怀铭是沈聿夫妇最看重的长子,从小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眼下虽只有十三岁,却已是省里鼎鼎大名的神童,府学最年轻的廪生。 有这么优秀的大哥在前头,反倒没人对资质平平的沈怀安求全责备。似乎是所有人默认的,只要他能读书明理,长大后可以打理家业即可。 与前世不同的是,怀安对此没有丝毫沮丧,甚至小有窃喜。赞誉都是大哥的,快乐都是沈怀安小朋友的! 合理,非常合理。 怀铭给祖母和父母见过礼,手痒难耐的去揉捏怀安的小肉脸。 怀安内心被前世记忆占据,似乎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小孩子了,突然被人撮弄,下意识躲了一下。 “怀安这是怎么了?”怀铭纳罕的问。过去弟弟最爱粘他,粘到身上抠都抠不下来,怎么这次回来,连捏都不让捏了? “被你老子收拾了。”陈氏语气里带着气儿:“结结实实挨了顿打。” “母亲,哪有这么夸张……”沈聿顾忌自己在长子心中的慈父形象,低声抗辩。 打一个五岁孩子能用多大力气,前后加起来不过打了四五棍儿,还是隔着冬衣冬裤。 怀铭则仿佛白日撞鬼,满脸写着“我爹会打人?” “我看看,打到了哪里?”沈怀铭半开玩笑的拉住了弟弟。 怀安面子上挂不住,拧着眉头挣脱开来。 “这孩子,还知道害羞了。”陈氏笑道。 沈聿淡淡道:“知耻则能有所不为,挺好。” “二叔!”怀安见有人进来,迈着小短腿儿跑过去。 众人抬头,原来是二房一家来了。 二叔沈录一把将怀安抱了起来,亲昵的顶了顶他的额头:“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还没来得及问你,可想二叔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节 “想!”怀安脆生生的答。 沈聿中进士之后,世袭的军职自然落到了沈录头上,四品指挥佥事,也算高级武官。他生有一个儿子沈怀远,两个女儿怀莹和怀薇,女儿们与怀安一样养在老宅,怀远与怀铭则一同在白鹿书院读书,这回也都是为了祖父奔丧赶回来的。 众人聊了几句,便依次落座。 沈老爷未过百日,席上全是素食,席间没有人说笑,只闻得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 清淡饮食最为养生,对于小孩子来说却过于寡淡无味,年纪大些的还能勉强装一装,年纪小的就是在活受罪。沈怀安向来爱吃肉,只吃了几口便推说饱了,他困得要命,想回自己房里补觉去。 许听澜杏眼微瞪,似乎在警告他坐有坐相,不许挑食。 陈氏立刻接话,袒护道:“安儿乏了,往常这会儿该午睡了。” 在场众人一同看了看门外太阳,正是日上三竿…… 许听澜又看了眼丈夫,意思十分明显,她要收回小儿子的监护权,立刻马上。 这种话,她是犯不上亲自说出来得罪婆婆的。 沈聿立刻会意,搁下筷子,对陈氏道:“母亲,怀安也不小了,还住在正房里,整日跟姐姐们厮混也不成体统,今日就搬去我们院子里吧。” 怀安乌黑的眸子颤了颤,什么什么什么?! “才五岁,哪里就不成体统了?”陈氏婉言拒绝。 沈聿不动声色道:“怀铭四五岁上就已经分房独住了,男孩子还是不要太娇惯的好。” 众所周知,太太一向做不了大爷的主。 也就是说,怀安从今往后要离开祖母,在“凶爹”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悠悠苍天何薄与我!即生儿何生爹! 可他还太小了,压根没有发言权。 这桩事了,大人们又聊起一些别的事,诸如祖父生前的藏品笔墨该如何安置保存云云。 小小的身体困乏交加,不小心睡着了,他往旁边一歪,迷迷糊糊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睡梦中,他被人抱着回到柔软的床榻上,用热毛巾擦了脸,盖上了细布缎面的被子,被子上还有暖暖的太阳味。 半梦半醒间,听见爹娘在交谈。 许听澜道:“往后的一年里,怕是要深居简出了……相公可千万记得,这腹中胎儿切勿四处张扬。” “怕什么,咱们问心无愧,不畏人言。” 许听澜大摇其头:“常言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旁人要想大做文章,可不会细究你哪日行房,只道你居丧期间有了孩子,就能参上好几本。” 沈聿没接话。 许听澜接着道:“悄悄把这孩子生下来,不声张,待出了丧期,谁看的出这孩子是两岁还是两岁半?” 好家伙,一句话,就给孩子加了半岁寿命…… 沈聿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心里去,只是笑着应她:“都听你的。” 怀安一下子醒了,闭着眼睛偷听。 这夫妻二人分明是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怎么说起话来像通了奸似的? 也不怪他一时难以理解,古人重孝道,深谙孔孟之道的士大夫阶层尤甚,官员在任期间,倘若父母去世,无论担任何官何职,必须卸任返回祖籍,为父母守制三年,准确的说,是二十七个月。 丁忧期间规矩繁多,虽然大部分人不会真的去坟地里结庐而居,但也万万不能宴饮、不能操办庆典,而且夫妻须分房,不能行房事。 这夫妻俩接到报丧的讣告,星夜兼程回乡奔丧,结果刚回到安江县,就发现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就有些尴尬了。 古代可没有医学影像设备辅助判断孕周,倘若被有心之人编排利用,纵然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的。 许听澜这才提醒丈夫要尽量低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完这件事,夫妻二人将目光收回到怀安身上。 沈聿又道:“也不知打疼了没有……” 许听澜打趣:“打不疼,你打他做什么?” 她虽这么说着,却也轻手轻脚的撩起他的裤管,轻抚膝盖上的两团红印。 “我是着实被他吓到了。这孩子打小被全家宠着,骄横惯了,须得有个怕的。”沈聿撂了句狠话,侧脸瞧瞧儿子细嫩白净的脸,又暗自心疼:“以后我在气头上时,你稍拦一拦。” “怎么拦?”许听澜道:“我也在气头上呀!” 在教育儿子的立场上,夫妻俩总是出奇的一致。 “也对。”沈聿叹了一声,一时手痒,不禁伸手捏了捏怀安白嫩微红的小脸:“还是睡着了乖巧。” “我儿长得俊,日后必定是个儒雅俊俏的佳公子呢。”许听澜道。 沈聿会抓重点:“也是我儿。” 许听澜杏眼微瞪,如个争抢玩具的少女:“我生的自然是我儿!” “是你儿,”沈聿一脸认真,“也是我儿。” 两人为着莫名其妙的一件事争执不下,声音渐大,怀安被他们吵的不行,拧着眉头哼唧一声,背过身去。 丫鬟云苓和天冬轻手轻脚的进门,请示大奶奶什么时候搬屋。 “那边院里什么都有,只拿一些他惯用的东西。”许听澜道:“轻一点。” 两人并着主院里的三个丫鬟一起,屋里屋外的搬着东西。 待她们搬的差不多了,只剩怀安身子下头的铺盖,便请大爷大奶奶带着安少爷移步东院。 沈聿沉声吩咐:“使人去街上买些糕点果子,家里饭菜太素,午睡醒了准饿。” 许听澜咋舌道:“刚刚是谁恨得咬牙切齿,这会儿又心疼的紧。” “你说得对,不是我儿。”沈聿说着,弯腰用力,将沈怀安抱起:“是我祖宗。” “哎~”怀安不知听成了什么,竟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许听澜笑的直不起腰。 沈聿一脸无奈:“得,起驾吧祖宗。 第3章 说起来,怀安的确是个“留守儿童”,不过是个安闲富贵的留守儿童。 他打出生时父亲就考中了进士,一甲第三名探花,留在京中翰林院任职,京城人情往来复杂,需要母亲帮衬照应,许听澜只好京城老家两地跑,偶尔带他去京城小住半月,但因为年纪太小,对老爹沈聿的印象只有一些片段。 譬如去年上元夜去京城小住,沈聿将他扛在肩头看社火花灯,猜灯谜赢了一包雪花酥,赚得母亲展颜一笑,母亲高兴,全家高兴,夫妻二人回到家对赏月作诗,赌书烹茶,两兄弟一天的功课免检。 他还记得冬日的北京城,冷的像个大冰窟窿,有时火炕尚未暖热,什么汤婆子、厚被窝都是白搭。沈聿可有办法了,将小床上睡得正香的一小团儿子拎出来,塞进被子里,笑称:“大胖小子火力旺,能给爹娘暖凉炕。” 他睡眠一向很好,随便怎么揉搓也不哭闹,叹口气还能接着睡。 相比于父亲沈聿,怀安对母亲的了解则更多些。 在后世作为现代人有限的认知里,近古时代的女子大多囿于闺阁,要想过的好,无非两种途径:一是生下来就投个好人家做掌上明珠;二是嫁个知情识趣、家境殷实的好郎君做太太。 可许听澜无疑打破了这种认知。 她出身富商之家,虽也饱读诗书,与簪缨世家的闺秀到底不大相同。婚后心思多用在打理家中的铺面、田产、庄园上,她经商的本事一流,甫一接手管家的重任,就将家业祖产经营的蒸蒸日上。过门没几年,祖宅翻新了两次,扩大了一倍,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置下了一些产业,家中吃穿用度、奴婢人口,一年更胜一年。 这一点怀安感知的不是特别明显,沈怀铭或许更有体会。 而那些令人头大的婆媳后宅之事,许听澜多是丢给丈夫一个眼神,让沈聿替她去冲锋陷阵。 怀安坚信,娘亲这样的女子,即便生在普通人家,即便不依靠丈夫,也定有一番作为。 这样想来,爹娘还是不错的,有着强大的基因,又恩爱和睦,只是看上去有点严厉罢了。 “醒了就起来,别装睡。”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将怀安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先睁开一只眼睛,又睁开另一只,窸窸窣窣的爬起来,盘腿坐在床边,操着那奶声奶气的小嗓音喊了声:“爹。” 伸手不打笑脸人。 沈聿的脸色果然缓和多了。 这时他才细细端详起眼前的老爹,这可是探花郎啊!果真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虽穿着一身素麻斩衰,依然掩盖不住一身卓绝的气度和风采。 年至而立,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 难怪人家都说,探花在同科进士中不一定是学识最好的,却一定是最帅的…… 再四下看看,娘亲想必回房休息去了,老爹在西屋守着他看书。 父子俩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他们还不太熟,大概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京城与安江县相距甚远,短暂的相聚或许会热络几天,一旦分开,很快就又生疏了。 “你脖子上的金锁片呢?”沈聿突然发问。 沈怀安低头看看空荡荡的胸口,哪有什么金锁片?可印象中确实有那么一件,沉甸甸的如意长命锁,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他心头一紧,怯生生的说:“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 小孩丢东西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瞧着儿子小心翼翼的模样,沈聿这才有了点笑意,从旁拿了盘点心搁在榻桌上:“饿了吧?” 盘子里面是金黄色的椒盐酥饼,饼里有肉末,飘出来的鲜香味那让多日不见荤腥的怀安垂涎三尺。 “爹先吃。”怀安非常懂事。 “爹尚在热孝,不能食荤。”沈聿道:“你自己吃吧。” “可是……我也不能吃啊。”沈怀安道。 “你还小,不知者不为罪。”沈聿轻描淡写的说。 …… 沈怀安头次见有人睁眼说瞎话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可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推辞的必要了,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外酥里脆,咸香盈口,四肢百脉都舒坦了。 瞧着他好吃的眉眼弯弯的模样,沈聿伸手,抹去他嘴角的点心渣:“还真是你娘的儿子,一样喜欢咸甜口。”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节 沈怀笑容凝滞,他想起前世的父母,他们从未关心过他的喜好,久而久之,他也不在意自己喜欢什么了。 见怀安眼眶红了,沈聿嗤嗤的笑他:“瞧把你委屈的。爹小时候,你祖父……” 沈聿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他的父亲,怀安的祖父,一贯的暴虐糊涂、喜怒无常,他这么大的时候,要是敢像怀安这样在父亲眼前流露委屈,早被一巴掌扇到二里开外去了。 “祖父怎么了?”怀安最怕别人话说一半,急死个人。 “没怎么,吃完去把功课补齐,爹去瞧瞧你娘。”沈聿说着,起身离开了。 怀安盘坐在榻上一头雾水。他一直感到很奇怪,祖父过世,这家里头上上下下除了必须遵守的礼节以外,几乎听不见悲声。 记忆里,祖父常年宿在孟姨娘的院儿里,平日外出访亲问友,或在家中招待来客,都不与祖母一起,也不叫小辈们常去叨扰,因此他们这些孩子与祖父都不亲近。 可他毕竟是爹和二叔的父亲,是这个家里的老爷。 居然如此不受待见?过世了都没人哭一声…… ---------------------- 许听澜因连日奔波,胎象一直不稳,喝了安胎的汤药,此刻已经睡下了,沈聿并没有去东屋打扰妻子,而是去了前院书房,命人唤沈录来。 长随李环入内奉茶,兄弟二人紧闭房门,面色凝重。 “查清了吗?”沈聿问李环。 “是。”李环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沈聿道:“从前院烧毁的书房中找到一些残片。” 沈聿接过来闻了闻,眉头微蹙,又递给沈录。 沈录学兄长的样子闻了一下,大惊失色:“是煤油!” 第4章 可见书房起火并不是怀安所为,他只是恰好在烧书而已。 沈聿沉声问李环:“什么人做的?” 李环道:“昨日按大爷的吩咐放出话说,起火当日,有人鬼鬼祟祟溜进书房被人看到,结果前院的管事沈寿打好了包袱连夜出逃,被守在角门外的人捉了个正着。” “沈寿呢?”沈聿问。 “关在柴房,打的有些厉害,怕脏了屋子,没带过来。”李环拿出一张沾血的白绢,上面是一串供词,歪歪斜斜的画了个押。 沈聿一目十行,心中不可谓不震惊,因为那白绢上供述了一段骇人的奸情——沈寿与孟姨娘私通。 那夜,他们正行云雨之欢,听见有人喊三少爷,手忙脚乱穿衣出来,只在树下捡到了铸有“安”字的金锁片,便对怀安起了杀心。 沈聿向来稳得住,随手将白绢抛给沈录,吩咐李环:“封了孟姨娘的院子,仔细搜查。” “是。”李环得了令,正要退出书房。 “等等。”沈聿叫住他:“大奶奶最厌烦后宅这些阴私事,别污了她的耳目。” “是。”李环这才退出去。 沈录心惊肉跳之际,知道他是担心长嫂怀着身孕受到惊吓。抬头又见兄长眉头微蹙,没有再多异样。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只听沈聿从牙缝中挤出二字:“可恨。” 沈录还当他痛恨奸夫□□败坏门风、蓄意杀人,正要劝他。 却听他又愤愤吐出几个字:“屈打吾儿了!” 沈录:…… 十来个粗壮婆子将孟氏的偏院围的水泄不通,在正房厢房一通翻找,竟真在丫鬟房中找到了那条金锁片。 孟氏恨得说不出话来,她早命丫鬟将这招祸的东西锤烂了拿到外面去找个池塘扔掉,死丫头竟利欲熏心暗自昧下了。 当真是毁她误她,来这世上克她! 她哭喊着有下情陈禀,要见太太,下人不允,门是大爷下令封的,太太来了也没用。 她又嚷着要见大爷。 此时天色已晚,沈聿去前院看完长子的功课,早早回了东院,哪有闲情理会她。 许听澜今天没在拨算盘,而是靠在暖阁里的床头绣花,娴静如山谷幽兰,实在难得一见,沈聿从进屋起就目不转瞬的把她看着。 他们是少年夫妻,懵懵懂懂时便成了亲,一个忙着读书应考,一个忙着经营家业。这话说起来容易,事实上,读书的不分寒暑不舍昼夜,毛笔写秃了一杆又一杆;管家的不但要生财有道,还要兼顾宗妇长媳的责任,照管全家里外上下近百口。 相处日久,沈聿不听着算盘声读不进书去,许听澜不听着翻书声睡不着觉。 十余年韶光如水,转瞬即逝,如今长子十三岁,次子也有五岁了,夫妻二人年将而立,褪去了所有青涩,开始显露光芒,关起门来,又被彼此身上的光芒吸引——在任何事情上都多了几分热忱。 时人并没有节育少子的风潮,但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无止境的生孩子。许听澜头两胎生的十分艰苦,以至于沈聿常常担心这样频繁的“放纵”会使妻子再度怀孕。他翻遍医学古籍,意图寻找一种不伤身体的避孕方式。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他找到了。 书上说,从癸水结束之后的第五日开始,到下月癸水到来的前五日之间行房,即可避免怀孕,并特别注明,适合癸水规律的女子。 妻子的癸水在月初,信期六日,日子非常规律,也就是说,每月中旬就是行房的最佳时机。沈聿奉如圭臬,信誓旦旦的拿到妻子面前推算邀功,结果成功算出了老三…… 要不是书房被烧了,沈聿也很想躲在里头烧书来着,庸医误人,不烧难解心头之恨啊! 云苓轻手轻脚的进来,服侍他脱下外衫,打散了头发,天冬端来热水,取来胰子、香膏。 待洗漱完毕,整日疲惫尽散,丫鬟们退了出去,沈聿走进暖阁,拥向妻子。 “小心!”许听澜惊叫一声。 她正在给腹中娃娃绣肚兜,生怕手里的绣针扎到丈夫,用指腹捏住针尖,待沈聿起来,一颗殷红的血珠从食指渗出。 沈聿愧疚难当,忙寻了干净的棉布来。 许听澜却也不恼,抽出手,拿着竹绷问他:“你瞧我这女红,可有些许长进?” “诶呀娘子!”沈聿一惊一乍的说:“为夫今日方知什么叫做’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真叫个绣艺精湛,巧夺天工!” “少贫嘴了。”许听澜反问:“你且说说,我绣的是什么?” 沈聿笑容一僵,瞧瞧竹绷,又抬眼瞧瞧妻子的脸色,又低头瞧瞧竹绷。 “说呀!”许听澜催促。 “猫捉……老鼠?” “猫捉……五只老鼠。” 他也不是很确定,但见妻子浅笑不语,还当自己猜对了,展颜笑道:“五只老鼠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真是别具一格,颇具童趣啊!” 许听澜笑容渐失:“这是虎镇五毒。” “……” 许听澜颇有些挫败的收起针线笸箩,叹道:“看来我当真是没这天赋。” “怎么会呢?”沈聿笑道:“你明知我那几年起早贪黑的读书,眼神一向不好。” 许听澜轻捶他一拳,两人闹了片刻,她又担忧起来。 “怀安开蒙近一年了,读书读的零零散散,眼下又在家里守孝,一年孝期过去,可就六岁了。”许听澜盘算着:“还是给他请个先生吧。” 沈聿道:“我在家里也是闲着,亲自给他开蒙,你还担心什么?” “你……”许听澜迟疑。 “怎么了?”沈聿反问。 许听澜小声嘀咕道:“杀鸡焉用牛刀啊……” 沈聿翻翻白眼:“把儿子比作鸡崽儿,这典不妥。” “相公说个妥当的。”许听澜道。 “狮虎搏兔,亦当全力。”沈聿一本正经的说。 许听澜一愣:“哦……兔崽子。” 两人嗤嗤的笑,沈聿道:“不是兔崽子又是什么?” 窗前烛花一爆,沈聿看着妻子的侧脸,探着身子去熄灯。 许听澜却推了推他,劝他分房:“这腹中孩子本就说不清楚,还是避嫌的好,去西间吧。” “不去!”沈聿更加任性的往妻子身上一贴:“我什么也不做,只睡觉……” 许听澜打趣道:“若不是居丧期间,非给你抬几个通房妾室,让你再磨人!” 沈聿神色一僵,缓缓松开了手。 许听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返握住丈夫的手,被他不动声色的抽出来。 “我说错话了还不行?”许听澜道。 沈聿也不熄灯了,兀自从枕下摸出一本书来。 许听澜咋舌道:“凭谁家媳妇给丈夫张罗妾室,都要被夸一声大度贤良的,我不过随口开个玩笑,你倒生气了,搞得好像我要给自己纳妾似的。” 沈聿乜她一眼:“越说越离谱……” 许听澜知道,这家里曾因公公宠爱妾室闹得天翻地覆,沈聿兄弟夹在中间不知吃了多少委屈,导致他们对此颇为抵触,早在她头次怀孕之时,婆婆欲从身边选个心思端正的丫鬟开了脸抬做通房,就被丈夫断然拒绝过,自此家里再没人提过这种话。 她自知开玩笑惹恼了丈夫,也难得软语一回,哄劝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你就委屈一下,分房睡吧!” 沈聿眉尾一挑,很不高兴:“你要我去跟儿子睡?” 沈老爷下葬之前,两人本就是分房睡的,可他们白天把沈怀安抱回来,厢房久不住人,又冷又潮,怀安占据了正房西屋。 “那不然……我去带儿子睡?”许听澜作势起身。 沈聿赶紧道:“罢了罢了,小兔崽子睡觉乱动,看再踢到你。” 许听澜莞尔一笑,又捡起绣绷子。 沈聿走出到房门口,又折返回来,在她耳边道:“我不纳妾不是因为你公公。” 许听澜一愣:“那是?” 沈聿一字一顿道:“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节 他自觉低沉的声音好听极了,说出的情话也那样缱绻撩人,眼见妻子带着浅盈盈的笑意,眉目含嗔,眸光流转。 却笑骂一声,将他撵了出去。 第5章 西屋灯还亮着,从主院跟过来照料怀安的郝妈妈,正坐在床边缝香囊,填些艾草、芸香,预备着惊蛰前后挂在屋里驱百虫,见到沈聿进来,忙站起身来。 怀安还在做功课,一手抱着暖炉,一手捏着毛笔,嘴里吃着雪梨糕,旁边还搁着一碗糖蒸酥酪。 不是他有意磨蹭,他在后世是个学渣就算了,今世资质也着实一般,从前又贪玩,没打下多少底子。他这才知道,原来人类高质量父母也会生出普娃。 现代人看繁体字,就好像在看刷了墨水的方便面,密密麻麻的,还不带标点符号。当然,汉字是表意文字,他并非全不认识,搁在语境里连猜带蒙的勉强能读,只是读起来特别不顺。 他如今也完全继承了这具身体的各项机能,背书写字磕磕绊绊也就罢了,偏偏饿得还快。边写边饿,越写越饿,又不敢在爹娘院里造次,就这点吃的,还是疼爱他的祖母使人悄悄送来的。 沈聿进来瞧见,倒也不温不火,只在一旁看了片刻,就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一边教,一边吃光了他的糖酥酪。 沈怀安差点就哭了,这阵子家里办丧事,厨下最是繁忙,他盼了多日的酥酪,还一口没吃上,就,没,了…… 这真的是亲爹? 沈聿非但不像亲爹,还不做人的吩咐郝妈妈道:“以后晚间不要给他吃的太甜,积食伤胃。” “是,大爷。”吉妈妈颔首道。 “爹,这是我最后一点快乐。”沈怀安一脸认真的控诉。 “最后一点快乐?你确定?”沈聿从衣柜里拿出个枕头,扔在怀安的小枕头旁。 怀安惨兮兮的点头。 沈聿道:“行吧,改明儿起投壶斗草蹴鞠捶丸一样也不要做了。” 沈怀安大惊失色,忙闭了嘴,接着写字。 虽说他现在极为怀念后世的手机电脑,但在娱乐活动相对匮乏的古代,有的玩总比没的玩要好吧。 “大爷今日睡在这儿吗?”郝妈妈问。 “嗯。”沈聿声音闷闷的。 郝妈妈忙去熏帐铺床。 “爹爹为什么不跟娘睡一屋?”怀安懵懵懂懂的,夫妻俩不就应该睡在一起吗?白天还蜜里调油的秀恩爱,这么快就吵架了?被撵出来了? 看吧看吧,做人不能太嚣张,嚣张的男人睡沙发。 沈聿闻言,心里又升起一团火,沉声道:“小孩子,不该问的不要问。” 沈怀安心想,实锤了,恼羞成怒。 …… 戌时正,怀安做完了功课,拿给沈聿看,无非是横、竖、撇、捺等大字比划,沈聿随手圈出几个,又捏了捏他的小手,手骨大致长起来了,可以正经练字了,便要他再写一遍再睡。 怀安只好乖乖照做。 沈聿看在眼里,只觉得怀安的性子都变了,不再像从前上窜下跳的顽皮,连说话都带着微不可查的小心,要不是他的举止、喜好、各种小习惯都没变,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儿子被调包了。 转念一想,怕还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经历一场大火,吓坏了。 “怀安,你来。”沈聿决定问清楚,坐在床沿,朝他招招手。 怀安怂哒哒的上前。 “我儿正月初九的晚上,是不是在后宅爬树来着?”沈聿问。 怀安点点头,他过年期间几乎天天爬树,这宅子里有几棵树他比园丁都清楚。 “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沈聿又问。 看到了什么?看到夜空,看到星星,看到布满青苔的屋脊和雕刻祥云的瓦当,看到鸟巢里安睡的雏鸟……孩提童心未泯,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看到的东西可多了。 “没什么特别的呀。”他总结道。 “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沈聿又问。 沈怀安继续回想。事情过去了一个月了,许多事记得不太清楚…… 忽然他灵光闪现,还真想起出一些片段。 那棵桂花树紧挨着院墙,爬上去,就能看到墙对面小小的偏院,相传那偏院里死过一个姨娘,早就废弃了,老宅翻新两次都不曾动过,平时上着一把锈迹斑驳的锁,正月初九,他好奇心作祟,爬树翻墙,一探究竟。 院子里漆黑一片,却断断续续传出床架吱呀声,窃窃低吟喘息声,从前的小怀安哪里懂得,便没往心里去,现在却知道,那不是宣淫之声又是什么? 可他要怎么表达呢? 他鼓着小脸措辞半天,才神秘兮兮的说:“我听见屋里有鬼。” “有鬼?”沈聿一脸疑惑。 “对!我听见有人说:死鬼,你都一个月没来找人家了,非要等人家找你……”怀安捏着嗓子有样学样。 沈聿一下子明白过来,匆忙捂住他的嘴:“好好好,爹知道了……知道了。” 怀安扒开那只大手,又道:“后来郝妈妈和绿釉姐姐在下面叫我,我就下去了,跟她们讲偏院里有鬼,她们偏是不信。” 沈聿以为儿子怕鬼,便道:“怀安不要怕,那不是鬼,是有贼人在偷东西。” 沈怀安心中暗哂,也对,偷情也算偷…… 他作似懂非懂状,缓缓的“哦——”了一声,倒叫沈聿莫名有些心虚。 顿了一下,他又故作紧张的问:“贼抓到了吗,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沈聿忍不住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头:“你母亲说你是小财迷,亏我还跟她辨!” “我才不是财迷呢!”怀安断然否认,片刻又想起什么似的:“爹,我的金锁片找到了吗?” 沈聿:…… 次日清晨,孟氏又嚷着要见大爷,见不着,就要自挂东南枝。 沈聿哂笑:“她果真要挂,昨晚就悄悄挂好了,何必等到天亮。” 话虽这样说,沈聿担心闹大了扰到妻子坐胎,还是去了西南角的那座跨院。 孟氏虽是沈老爷的妾室,年纪却与沈聿相当,她已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却是到了最美的年纪,娇丽如芙蕖出水,顾盼之间,美艳不可方物。 这是沈聿头一次正眼瞧她,心中暗暗冷笑,难怪父亲宠她。 孟氏将凌乱的鬓角往而后一抿,朝着沈聿盈盈一拜,步步逼近,那冰冰凉凉的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手上的金锁片。 沈聿撤后半步,面无表情:“姨娘请自重。” 第6章 沈聿撤后半步,面无表情:“姨娘请自重。” 孟氏莺喉婉转:“大爷,我知道你恨我,太太也恨我争宠生事,但是眼下老爷尸骨未寒,你就着急处理我们这些姨娘,传出去,怕是于你官声不利。” 沈聿唇角挂着一丝浅笑:“姨娘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官声是什么?忠臣孝子,义夫慈父,这里头可有姨娘什么事?” 孟氏怔怔看着他。 沈聿又道:“闺闱内宅之争,我素来不往心里过,对太太来说,捏着你的死契,也未必将你这些伎俩放在眼里,对老爷来说,再宠爱妾室通房,还是得将身契交给太太。这其中的轻重关系,姨娘知晓了吗?” 孟氏咬着下唇,有些羞恼,打从进门起,沈老爷专宠她一人,何曾使她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如今沈老爷走了,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不过是个玩物。 她话声儿微微颤抖:“太太……太太她素有贤名,老爷刚走便发落于我,也会落下善妒的名声……” 沈聿险些笑了:“姨娘看了什么话本儿会有这种误解?太太如今是吏部在册的六品安人,发落一个妾室对她而言,不过是料理家务时的一桩小事,谁会关心?” 孟姨娘没了话说,她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钗环都叮当作响。 她终于收起那素日的嚣张跋扈,掩面而泣:“都是沈寿先来招惹我的,老爷病的那段日子,我在家里无依无靠,连这些恶仆都敢欺辱与我……大爷,我真的是被逼的!” 沈聿听来有些腻烦,其实他很不必走这一趟,说到底还是心怀恨意。人都是欺软怕硬的,父亲在世时不敢忤逆,如今却想亲眼看看这位“枕边风”的下场。 可真当她跪在自己脚下时,又觉得分外没有意思,冤有头债有主,若非她搞风搞雨的想要置怀安于死地,他倒真犯不上跟她算什么旧账。 沈聿冷笑道:“倘若你本本分分做人,自可以留在沈家安度余生,可你动谁不好,偏偏去打怀安的主意,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即便撞破你们的奸情又懂些什么,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害他性命?” 说到后面,沈聿有些动怒了,他在外人面前极少将喜怒溢于言表。 孟氏惊的花容失色:“不是,不是我!都是沈寿狗胆包天擅作主张去害少爷,我知道后也怕得要命,大爷,您千万别听信那刁奴的一面之词,我素日连杀鱼都不敢看……从前我多有对不住大爷二爷的地方,您大人大量,放过我这次,我今后一定日日在佛前抄经为大爷二爷祈福!” 未等沈聿再度开口,仆妇来禀,李环媳妇来了。 李环媳妇平日管着太太院里,因此沈聿知晓,这件事到底还是惊动了太太,特意遣了李环媳妇来请他。 沈聿只好先去主院见母亲。 陈氏带着薄薄的怒意:“你是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沈聿赔笑:“母亲说哪里话?儿子看您近日操劳太过,不想拿这点小事惹您烦闷。” 在他眼里,母亲向来是心慈手软的大善人,所以他揣着先斩后奏的心思,就是怕母亲插手轻饶了孟姨娘。 另一个,沈聿一直都有着极强的掌控欲,母亲与父亲缠斗半生,到了这个年纪,就该清清静静颐养天年,不该去沾染邪怨,妻子孕中更不必说,这时候他做男人的不出面,谁来出面? 却听陈氏又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父之道。你父亲未过百日,你就处置他的侍妾,传出去有损士林风评。” 沈聿还未辩驳,便听陈氏接着道:“帏薄不修,家门出了□□之徒,又险些害死安哥儿,说到底怪我一时失察……” “母亲!”沈聿听不下去。 陈氏顿了顿,接着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解了偏院的禁,将她带到这儿来吧。” 说到这儿,陈氏脸上带着淡淡的怅然。 孟氏恃宠,从不来上房给主母请安,当然,陈氏也并不想见她,连带丈夫她也不想见,只是按日派人去灌避子汤。到后来,长子有了功名,次子袭了军职,女儿顺当出嫁,她才给孟氏停了药。这样想来,上一次见孟氏都记不得是何年何月了。 母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沈聿不好再违拗,迟疑着应了。 告退一声,兀自带着李环离开,边走边道:“让沈寿与孟姨娘当面对质,录一份口供画押交给太太,万万不可惊扰大奶奶。” “是。”李环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节 “这两日寻一个生面孔,去偏院扮做贼人,抓给安哥儿看。”沈聿又道。 “是。”李环跟着沈聿日久,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几日的邸报和书信送到书房去。”沈聿又道。 “是。” “去街上,买两串糖葫芦,两串山药豆。”沈聿又道。 “啊?”李环脑筋一时没转过来,忙道:“是。” …… 处江湖之远,要想知悉朝中动向,除了同科同年的来信外,最重要的消息来源就是邸报。 沈聿回乡后忙于丧仪,邸报积压多日,总要看些时候。况乎邸报这种东西向来是冠冕堂皇,要想汲取有用信息,就得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在前院临时充足书房的厢房中坐了个把时辰,李环才回来,攥着四根冰糖葫芦,气喘吁吁的邀功:“已开春了,卖这玩意的不多,跑了三四条街巷才买到。” 沈聿随口道:“不错,年底给你涨月钱。” 说着,便找了张油纸将冰糖葫芦包好,藏于袖中往后宅去。 李环闻言先是一喜,又在心中哀叹:可是这才年初啊…… 沈聿自以为瞒妻子瞒的紧,却忽略了妻子自己长了腿这件事。许听澜刚从主院婆母处回来,算算时间,大概能撞上李环媳妇拿着口供去请太太事项。 还未等她发问,沈聿自己就心虚了,先从袖中拿出油纸包,才由着云苓将他的外衫脱去。 一生要强的许听澜仍在研究女红,也不看他,自顾自的埋怨:“这么大的事你都要瞒着我,怎么想的?” “不是怕你动气嘛,怀安是你儿,肚子里那个也是,我两个都得顾及。”沈聿道。 “我又不是纸糊的。”许听澜根根分明的指骨攥的发白:“一想到怀安险些被他们害死,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剥皮蚀骨!”沈聿随之附和,帮她出气。 许听澜余怒未消,叹道:“母亲刚刚命人封了主院,孟姨娘院里的人一个个的过筛子,怕我见不得这个,早早赶了我回来。” 沈聿未置一词,剥开油纸包,变戏法似的将一包冰糖葫芦摆在她面前,加之好言宽慰,许听澜这才稳住了情绪,拿起一根糖山药放入口中,琥珀色的糖衣咔嚓一声碎了,绵密的豆子充盈口腔,甜而不腻。 “不吃山楂吗?”沈聿问,他记得许听澜带怀铭和怀安的时候,最爱吃酸的。 许听澜摇头,接着道:“我听着母亲的意思,孟姨娘身上还背着人命呢。” 沈聿一愣:“有这等事?” “后头那座偏院,你知道的,那姨娘姓霍,仵作验尸时还说是毒死的,公公当年买通公差按恶疾上报,就是在维护孟姨娘。”她说。 沈聿心中暗暗惊叹,不过,这倒很像父亲做出的糊涂事。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你傍晚再去主院打探一下,母亲一向心软,怕会高举轻落。” 许听澜但笑不语,心想,看来丈夫还是不够了解婆婆。 恰此时,怀铭牵着怀安的手进来请安,他们的谈话也便戛然而止了。 沈聿收起了刚才的轻浮劲儿,连坐姿都端正了不少,板着脸问他们:“怎么才起?” 怀铭道:“早就起了,爹娘一早不在房中。” 沈聿想来也是,便慷慨拿起那两串冰糖葫芦,分给他们一人一串:“你娘不吃这个,你们的了。” “谢谢父亲!” 两人乐呵呵的,自动忽略了“你娘不吃”四个字。 第7章 一家四口极少凑这么齐过,接下来的三年,借着丁忧也能朝夕相处了。 沈聿闲极无聊,竟要怀安去看娘亲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小孩子有天眼,能看腹中胎儿的性别。 怀安哪有什么“天眼”,只得信口胡诌:“是妹妹!” 因为前世经历,他对做哥哥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顺应父母的期待随口一说罢了。 夫妻俩果然十分受用,脸上漾出淡淡的笑意。 沈聿从袖中掏出那沉甸甸的长命锁,随手给了许听澜:“融了留着赏人吧。” 他嫌它晦气。 被沈怀安看见了,凑了过来,伸手捞了一把:“娘,那是我的长命锁。” 许听澜将金锁举高一些,道:“娘再给你打新的。” 怀安眼里都是$$$$……锁是无辜的,何况是一条赤金实心的大金锁。 沈聿无奈,取下一块羊脂玉的子冈牌,挂在他的脖子上。 怀安拿起来摩挲一下,洁白温润,还带着老爹的体温。 “可我的锁足有一两重……”怀安不肯换。他这两天跟爹娘混熟了,话稍多了一点。 沈聿道:“不识货了不是?看看这牌子后面刻的是什么。” 怀安将玉牌翻过来,惊喜道:“子冈制!” 这个落款他认识,祖母的陪嫁箱子里有只同样落款的荷叶笔洗,都说是世所罕见的名品,他对此印象颇深。 这可是琢玉大师陆子冈的作品,别说拿到后世,就算在当下,也是价值不菲的。老爹竟随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财迷。”许听澜笑骂。 沈聿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冰种飘绿的竹节珮,给了长子,寓意节节高升。 “谢谢父亲。”沈怀铭道。 “这可是你父亲秋闱时就带着的东西。”许听澜道。 沈聿插言:“是你母亲送考时赠我的。” 许听澜瞪他一眼,偏你话多! 沈怀铭克制着笑意,将它系在自己腰间:“我一定好好带着。” 怀安巴望着那枚玉佩:“我又觉得大哥的也很好。” 沈聿弹了他一记暴栗,笑骂:“得陇望蜀,说的就是你!” 沈怀安揉着脑袋笑,他并不是真想要什么,只是觉得皮一下很开心。 毕竟在前世,他是没有任性的资本的。小孩子闹着要糖,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要吃糖,只是希望引起大人的注意,如果没人理会,也就不会再要了。 聊完了闲话,就该聊正事了。 沈聿拿着怀铭的文章圈圈点点,交代他道:“秋闱开始糊名誊录,从现在起都用馆阁体,不求任何特色,端正工整即可。” 怀铭一一应下。 国朝规定,丁忧的范围仅限于对父母。除了儿子过世,孙辈必须为祖父母丁忧的情况外,考生是无需因为祖父母过世而放弃考试的。 因此怀铭仍打算参加今年五月的科试和八月的秋闱。 沈聿又提道:“我与你母亲商量着,不如推到下一场再考,一来你的文章功力尚浅,二来你未及舞象,还太小了,年少登科未必是幸事,不如多读几年书再进官场。你觉得呢?” 怀铭自幼早慧,五岁读四书,七岁能诗文,十一岁就点了县试案首,一路披荆斩棘、势如破竹,沈聿想压他都压不住,如今借着丁忧的由头,终于可以压他三年了。 这句话怀安听懂了,沈聿的意思很明显:你还小呢,应该珍惜大好的学习时光,不要过早的变成社畜。 怀安都懂的道理,怀铭自然也明白,未做争辩,恭声应是。 沈聿又抽他背昨日布置的程文,怀铭声音清朗,吐字清晰,气息匀称,怀安在旁听着都入了迷。 程文中引用了《韩非子》的掌故,沈聿便又考问他:“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 怀安瞳孔地震,这样随机抽背课文,谁吃得消? 怀铭却早已经习惯了,为了写出更好的文章,他读书的范围并不仅限四书五经和集注,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均要涉猎,好在他生来博闻强记,虽然要下些功夫,倒也不用点灯熬油的苦读。 只见他面不改色的背:“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 大佬啊,身边处处是大佬啊! 怀安狗狗祟祟的偎在母亲身边,看似平静,内心极度慌乱。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沈怀安,”忽听沈聿叫他,“你能躲回你母亲肚子里去吗?” 怀安心道:也不是不行。 许听澜颇觉好笑,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提溜到沈聿眼前。 “昨晚叫你背的书呢?”沈聿问道。 “昨晚是爹爹说太晚了,让我睡的。”怀安辩解道。 沈聿蹙眉:“今早呢?” 今早?今早起来找不见爹娘,跟哥哥一起用了早饭,又在哥哥的书桌旁打了个盹儿,喝水、解手、玩笔、撕纸,转眼就到了这时候。 两世为人,他有些非常不好的学习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只好心虚的笑了笑。 “好好说话。”许听澜也板起了脸。 沈怀安狡辩道:“爹,《千字文》里的内容,有很多我看不懂。” 他是真的看不懂。 古代儿童开蒙,多由《三百千》、《名贤集》、《神童诗》、《幼学琼林》、《五言杂字》、《七言杂字》等作为启蒙教材,然后学声韵,学训诂,大约一到两年时间,才开始正式学习经书。 怀安开蒙已经一年了,才将将起了个头。 蒙学的目的在于识字,几乎没有一个塾师会认真讲解其中的含义,谁是“龙师火帝”,谁是“鸟官人皇”,单单一部《千字文》就涵盖了天文地理、历史人文,如何能对蒙童讲通讲透? 幸而沈聿不是学堂里迂腐的夫子,心里念了几遍“因材施教”,又念了几遍“亲生的”,勉强把火气压了下来。 他拿出《千字文》来为怀安耐心讲解:吕布擅长射箭,宜僚擅长弄丸,嵇康善于弹琴……一个个典故讲过去,共讲了六句。 怀安听的还算认真,讲完一遍,沈聿让他自己去背,果真快了不少。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节 放了儿子们各自回房,沈聿捂着心口,长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谁信誓旦旦要给怀安开蒙来着?”许听澜窃窃的笑,学着丈夫的口吻:“狮虎博兔,亦当全力。” 沈聿乜她一眼,吩咐天冬:“去前头知会一句,叫李环上街给我买串佛珠来。” 未出一刻钟,天冬又回来了,十足认真问:“李管事问要什么木料?” 许听澜犹在忍笑。 沈聿颇有些咬牙切齿:“选那最坚硬耐盘的。” 聪明的天冬思考了一路,来到前院跟李环讲:“选最贵的!” 第8章 晚饭后,沈聿伏案写字,怀安也被他捆在身边横平竖直的练笔划,外头有个风吹草动,他便要抬起头来看。 沈聿敲敲桌子,示意他静气凝神。 “爹,家里出了什么事?听说孟姨娘被捆到主院去了?”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却没人愿意与一个五岁小孩分享。 沈聿轻瞥他一眼:“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怀安无奈的低下头去。 这时,主院来人说门开了,太太问大奶奶身子如何?要是还算舒坦,就过去一趟。想必是已经料理完了孟姨娘的事,须向他们交代一声。 婆媳俩显然把沈聿给孤立在外了。 怀安偷偷瞥见老爹一脸吃不着瓜的懊恼神色,在心里窃窃的笑。 许听澜也不理丈夫,在衰服外披了件素白色大氅御寒,匆匆去了主院。 妯娌季氏也在,婆母陈氏坐在上首,许听澜给婆婆行了礼,又与季氏相互见礼。 便见太太含笑端详着她:“你这回怀相好,与前两回不大相同。” 许听澜笑道:“是,怀安也说是妹妹。” 陈氏点头道:“不论弄璋弄瓦,都是好事。家里饭菜太素,不利于养胎,我叫人送去的补品要记得用,私底下别太拘泥老礼。” “是,母亲不必担心,补品都在用,现下好得很。”许听澜道。 陈氏颔首,道:“有些话,说出来也是为你们好,男人再好也不如儿孙靠得住,还是要多把心思放在孩子们身上。” 许听澜和季氏点头应着。 她们知道婆婆心里的苦,公婆感情并不深厚,婆婆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公公则是四品世袭的武官。习惯的巨大差异注定二人很难和睦,公公厌烦婆婆严肃端庄,婆婆嫌弃公公粗鲁蛮横。 譬如在沈聿很小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上房吃饭,席间沈老爷问起沈聿的功课,沈聿并不答话,气的沈老爷狠狠摔了筷子。 陈氏却面无表情的说:“他嘴里含着东西。” 嘴里含着东西时,是不可以开口讲话的,这是陈氏教育子女的方式,也是对丈夫宣之于口的鄙薄。 沈老爷看陈氏不痛快,就愈发肆无忌惮,妾室一房一房的往里抬,每每对新来的妾室宠上天,就会做出许多昏聩糊涂的事。而对于陈氏的不满,沈老爷也只敢迁怒到沈聿和沈录身上。 母亲不是时时都能看护他们,沈聿又要护着弟弟。十岁之前,挨打罚跪是家常便饭,身上几乎天天带伤。 要不是陈氏不惜与沈老爷撕破脸,也要捏着妾室的死契,按日送避子汤,这家里早就被他宠妾灭妻搅翻了天。 她从小被教导德、言、容、工,被灌输女子不能嫉妒,又何尝不知道,长久服用避子汤有伤身体,可她是做母亲的,嫁了这样一个糊涂丈夫,为了自己的孩子,焉能留下庶子? 既然对丈夫心灰意冷,索性一心养育儿子,沈聿和沈录能有今日的出息,全靠母亲润物无声的教导。 这也是两兄弟与父亲几乎没有感情的原因。 许听澜心里清楚,正因丈夫吃足了妾室姨娘的亏,便从未想过纳妾,身边连个通房也没有,他胸中自有一番抱负,只求家宅安宁,夫妻和睦。 婆婆更是极聪明的人,儿子们娶亲后便极少过问儿子儿媳房中事务,能说出刚刚那番话,盖因有感而发。 又听陈氏道:“这些打打杀杀损阴节的事,本不该说这时候给你听,但事关安哥儿,总要与你有个交代。” 许听澜赶紧起身道:“母亲言重了。” 陈氏示意她坐,才切入正题:“毕竟是家丑,不宜送官。孟氏院儿里的人,不知情的送到城郊庄子里,知情的统统远远地发卖。孟氏挨了六十杖才肯说实话,她怕日后无所依靠,迫切的想要留下个子嗣,思来想去想出这么个昏招,还被安儿撞见了,我已将她发去庄子上禁了足。刘管事纵了那场火,意图害死安哥儿,他是前院的人,该如何处置,你回去让你家男人做主吧。” 许听澜心如明镜,孟姨娘停药后依然没能怀孕,想必是避子汤伤了根本,天真的以为是沈老爷的问题,便想到了“借种”的主意。眼下她无儿无女,去了庄子上,无人问津,怕是九死一生了。 三人又说了两刻钟的话,怕许听澜累着,陈氏便让她们先回了。 许听澜回到东院,怀安已经睡下了,沈聿歪在他旁边看书,见妻子回来,蹑手蹑脚下了床。 许听澜占便宜似的逗他:“夫君不必多礼。” “不愧是我媳妇儿,有便宜就占。”沈聿一撩衣襟坐在圆桌前。 许听澜不禁莞尔,坐在他的对面,将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母亲到底还是心软。”沈聿听了许听澜的转述,这样说道。 许听澜同样只是笑笑,没说话。 榻上怀安哼哼唧唧的翻了个身,踹飞了被子。 更深露重,沈聿忙给他盖好,将被角掖的密不透风。 许听澜怔怔看着丈夫,她知道沈聿从小缺少父亲关爱,对两个儿子的好多少带有些补偿性,她每每看在眼里,都会感到心疼。 “你儿子今天好歹把《千字文》最后一段儿背了,可前头的又都忘了,学的慢忘的快,这可如何是好?”许听澜忧虑道。 沈聿无奈的笑,从来好的地方都是“我儿子”,坏的地方都是“你儿子”。 “一遍背不过,那就十遍百遍,总有记住的一天。”沈聿道:“铭儿早慧,闻一知十,教他八股时文是顺应天性,怀安资质平凡,按部就班的读书明理,也是顺应天性,日后他父兄在朝为官,还能少了他的出路不成?” 许听澜因道:“这话可千万别让你儿子听见,本来就不知勤勉上进,听了这话更该心安理得了。” 说完题外话,两人对着一壶茶,兴冲冲的继续“求索”孟姨娘的老底,久居京城朝局之中,人自然变得拘谨,许久没能这样痛快的说人长短了。 正说到孟姨娘与霍姨娘争风吃醋的精彩环节,怀安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哭声不大,却蜷成一团,面色极为痛苦。 “救我……救我!”他吭声呜咽着:“为什么扔下我,为什么要生我!救,救救……” “怀安,安哥儿?”夫妻俩紧张的拍着他,叫他的名字:“怀安?” 怀安倏然一抖,睁开眼,死里逃生般喘着粗气,一边喘,一边流泪。 看见沈聿和许听澜焦急的脸,他忽然大哭出声。 沈聿心疼不已,将他抱起来拍哄。 梦里,怀安看见了前世的那场大火,想起了一切。 老房子电线短路,卧室里满是火光和浓烟,爸爸冒着生命危险折返回来,冲进他和弟弟的房间,叫醒他,背着弟弟往外冲,怀安捂住口鼻紧跟其后。门口沉重的吊柜突然砸下来,将他砸倒在地,他瞬间被砸脱了力,压在下面起不来,眼睁睁看着他的爸爸,原地踟躇两步,背着弟弟头也不回的冲出浓烟火海。 烈火焚身的剧痛,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他在烧焦的地板上抓出道道痕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火光许愿,如果有来世,他希望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和关心他的父母。 接着,身上的痛苦消失了,他堕入无尽的黑暗。直到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时代。 压制已久的痛楚终于化作一场痛哭宣泄而出,而眼前紧紧抱着他的父母,再也不会像前世父母那样嫌他平凡普通。 许听澜心疼的落泪,声音却十分坚定:“爹娘都在,爹娘以后一定保护好怀安,不会再让任何人再伤害怀安。” 怀安哭了很久,他将积蓄了十几年的委屈,一次哭了个够。哭累了,就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沈聿的脖子上抽噎。 母亲的手温柔抚摸他的鬓发,父亲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甘香,睁开泪眼一瞧,父亲的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串佛珠。 他伸手去摸,是上好的沉香木,过手留香。 前世总盼着长大成人自食其力。可在这一刻,却觉得做个小娃娃真的很幸福。 他希望再也不要长大。 次日,李环请示沈聿如何处置沈寿,许听澜有些迟疑的看向丈夫,后者面沉似水,沉默良久。 她猜测他定要杀人,结果沈聿命人将他卖到京郊西山的民窑里挖煤做苦力。 煤窑她知道,京城西山煤矿有官窑民窑无数,矿上的苦力过着“牲畜”一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买卖劳工不合法度,朝廷屡禁不止,却多是饥寒交迫的流民自愿卖身,给家人换点活命的口粮。 “为什么是京郊?”许听澜问。 “我得时时知道他还活着。”沈聿漆黑的眸底透出森然的冷意,可也只是一瞬,转眼便消弭于无形。 第9章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怀安提着一柄木剑出来,正想从他们身边溜走。 “干什么去?”沈聿叫住他。 怀安赔笑说:“爹,娘,我背完书了,就出去玩一会儿。” 整个老宅沉浸在一片素缟中死气沉沉,丫鬟不敢说笑,大哥和堂兄忙于学业,堂姐们被祖母拘在房里学女红,都不来找他玩,天天关在房里练字也不是办法,沈怀安极想去园子里透透气。 沈聿不信鬼神,可眼下后宅里遍布白纸灯笼,怀安昨晚又被噩梦缠身,他实在不太放心。 又见怀安握着一把小木剑,遂命人去东屋取出一柄未开刃的宝剑:“爹陪你去,教你剑法。” 天降意外之喜,沈怀安两眼放光,颠颠的跟在了后头。 “快下雨了!”许听澜提醒着,阻止爷俩出去撒疯。 已洒然走到庭院中的沈聿,背朝妻子摆了摆手。 怀安学他的样子朝母亲摆手,被父亲抽了一记脖溜。便明白沈聿可以允许他淘气胡闹,但决不允许不尊重母亲。忙回身朝着母亲作揖行礼。 许听澜被庭下滑稽的爷俩逗乐了。 祖宅很大,后园池塘边,迎春花已经冒出了骨朵,漫展着花枝静待春来。 天气阴晴不定,不多时,乌云化作丝丝冷雨飘落而下,沈聿不以为意。他再疼儿子,也不可能将孩子娇滴滴的拘于温室,他是养儿子,又不是供瓷器,经不住半点风雨,将来如何立身于世? 只见他执剑手腕一番,娴熟的挽出几个剑花,矫健的身姿纵逸于剑光间,几番轻盈腾空,又稳稳落地,素白色的麻布斩衰在剑风中上下翻飞,猎猎作响,飘逸之中平添几分壮美。 沈怀安看的瞠目结舌。其实回想秦汉隋唐,文武双修的文人不在少数,到了近古时期,文武之间的界限愈发分明,能文能武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老爹就是这样的人啊!长得又帅,学问又好,还会武功……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节 怀安眼巴巴的张着嘴,直到下巴都酸了,拿手一托,手动合上。很想引经据典的称赞一番,奈何胸无点墨,直呼“卧槽”又有可能被扁。 正在搜肠刮肚,却见沈聿已提剑收势,剑锋入鞘,利落干净。 满腔兴奋只能化作掌声,拎着小木剑屁颠屁颠的上前:“爹,大哥也练剑吗?” “大哥不乐意学。”沈聿道。 “怀安愿意学!”沈怀安激动极了。 沈聿闻言,眉目舒展,从最基本的握剑和步法开始,手把手的教他。 未过多时,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张春凳,后面跟着好些个低眉敛目的丫鬟,轻手轻脚的从旁经过,春凳上趴着个气息奄奄的人,衣衫凌乱,下半身满是血污,想必是她们趁着阴雨天天色暗,要将孟姨娘送出门去。 沈怀安正在琢磨招式,收步转身,忽然被沈聿揽在了怀里。沈聿假借纠正他的姿势,用高挑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了他的视线。 “怀安,看前面。”沈聿有意往另一个方向指去:“习武跟读书一样,都是要下功夫的,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爹。”怀安出声打断。 “嗯?” “您教我一些花拳绣腿的招式就好啦,看起来很厉害,不用下功夫的那种。”怀安十足认真的说。 他是真心求教。 沈聿:“……” 他是真想揍人。 半是教剑法,半是陪着儿子胡闹,玩了个尽兴,回到东院时,爷俩的衣裳都快湿透了。 麻衣本就不挡风,还在外头淋雨。许听澜想骂人,又见儿子正在兴头上,不忍扫了他的兴,索性丢下他们爷俩回房去了。 眼不见心不烦。 沈聿麻利的帮儿子换下一层层衣裳,怀安此时也注意到自己的衣裳和老爹的有什么不同:他的麻衣缘边是锁边的,缝纫整齐,称齐衰;而老爹的麻布是更粗的生麻,边缘部分没有缝纫,带着毛边,称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老爹和大哥作为宗子长孙,须斩衰三年,而自己和家里的其他孙辈,只需齐衰一年。 古人礼仪之繁缛、宗法之严明,便可见一斑。 饭桌上,陈氏责怪儿子带着孙子胡闹,才是大病初愈,再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沈聿垂首听着,许听澜在一旁忍笑,有句老话这么说来着?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怀安今天胃口倒是很好,桌上依旧全是素食,却难以抵挡他的食欲,藕片嚼的咯嘣脆,两个小堂姐看在眼里,都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沈聿不敢反驳母亲,转头就去欺负两个大孩子:“瞧弟弟妹妹吃得多香。以后每天去院子里活动活动,别整日坐在屋里读书,回头把眼睛熬坏了,个子也长不高,有你们哭的。” 怀铭怀远诺诺称是。 沈怀安努力炫饭的小嘴一停,好家伙,原来学霸在家里也会挨骂,原因居然是太用功了。 嘴里的莲藕突然就不香了。 正当怀安感叹命运弄人之时,又一场大戏开锣上映。 李环媳妇进来禀事,偏院捉住一对小贼在偷东西,怕惊着女眷,被李环下令捆到前院去了。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唏嘘,陈氏抬头问:"是什么人?" "一男一女,生面孔。"李环媳妇道。 "想必正是怀安那日见到的小贼。"沈聿用手帕擦了擦嘴,起身道:"母亲慢用,我去前头看看。" "爹,我也去!"怀安追在后头。 全家最惊讶的人就是他了,在小怀安的记忆里,正月初九分明听到有人在偏院偷情,怎么摇身一变真成了偷东西的小贼? "慢点慢点。"陈氏迭声叮嘱沈聿:"你牵着他,别叫他摔了!" 沈聿顺理成章的牵住儿子的小手,跨过高高的门槛,沿着回廊穿过二门。 前院里灯火通明,澄黄黄的光线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修长。一男一女被五花大绑,堵着嘴跪在院子中央,蓬头垢面,鼻青脸肿。 李环拨开一众小厮上前,将一张供状奉上:"大爷,他们是县里的惯偷,翻院墙进来偷东西的,来过不止一次。" 怀安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看老爹,又抻着脑袋仔细看去庭下的"贼",根本看不清二人的相貌。 他故意指着其中的"女贼"问:"你们明明是人,你为什么叫他''死鬼''?" 李环揪出女贼口中塞着的布条,女贼一阵干呕,举头看向李环。 李环因斥道:"少爷在问你话,看我做甚么?" 女鬼张口结舌道:"死鬼是……是……是行话,我们这行当,称呼同伴都叫''死鬼''。" 怀安将信将疑,还要再问,只听老爹抢先一步沉声道:"送官吧。" "是。"李环一摆手,一众小厮将"贼人"叉了下去。 "爹,我还没问完呢。"怀安一脸郁闷。 沈聿不容分说的牵着他往后宅走:"县衙里的小吏会替你问清楚的,再耽搁,饭要凉了。" "……" 他几乎可以确定,两个毛贼多半是李环找来的群演,演了这样一出捉贼大戏安他的心。 沈聿又捏捏他的小手,道:"贼抓到了,往后就不用再害怕了。" 怀安点点头,脆生生的答应下来。有这样疼爱他的爹娘和家人,还有什么好怕呢? 其实怀安猜得不够准确,那一男一女不是群演,是戏台子的伶人。不是专业演员,哪有这么好的临场反应? 李环带着小厮将他们押着出了大门,在街巷转角的黑暗处,掏出一角碎银递给他们。 伶人不干了:"之前谈好的没有词,有词是另外的价钱。" 李环无奈,又添一角银两,将他们打发走。 …… 次日天晴,午后阳光透过窗格洒在暖阁的罗汉床上,暖融融的一大片。 怀安在床上背书,时而躺在床边大头朝下,时而箕坐摇头晃脑,时而整张脸埋进书里,巴不得一页页撕下来吃了。 他一向没能掌握什么背诵方法,上辈子因为记忆力差而选择理科,这辈子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有人推门进来,是沈聿。怀安飞快的一骨碌坐了起来,否则就凭那四仰八叉的姿势,不挨揍就奇怪了。 沈聿其实早就看到了,乜他一眼,不屑与他计较:“爹给你看样东西。” 怀安这才注意到老爹手里拿了本书,他趿拉着鞋子下床,走进暖阁里的书案旁。 原来老爹将《千字文》画成了栩栩如生的小人书,每个典故都配以插图和注解,线条轮廓带有几分稚趣,既可爱又传神。 这恐怕是史上第一本幼儿图画版《千字文》了。 “爹,您短短几天为我画了本书?”怀安震惊到声音发抖。 沈聿云淡风轻道:“这有什么,你快快读到经学,爹可以把《四书》、《五经》都画出来,若是出了服,回京上任,怕就没有时间了。” 怀安咽了口唾沫,感动之余,欲言又止。 沈聿瞧他憋的满脸通红,无奈道:“有话就说,爹娘面前,没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 怀安犹犹豫豫地说:“我这么笨,半点也不如大哥聪明,爹何必为我费这些功夫?” 沈聿一愣,他没想到一个五岁孩子会有这种奇怪的心思。他将儿子抱在腿上,认真的说:“爹娘生了你,就有责任将你教养好,与你聪不聪明有什么关系?“ 沈聿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谁说怀安不聪明?最近背书不是长进多了?咱们只跟自己比,把份内的事情做好,就是最棒的孩子。” 怀安点点头。 只是不知为什么,眼里突然雾蒙蒙的,不想被看到,扭过身子,一页页的翻看那本图画书。 后世人们都说,鸡娃不如鸡自己,做父母的自己不会飞,下个蛋让蛋飞,那是很不合理的。 可他的爹娘是鹰、是鹤、是搏击长空的大鹏鸟,大鹏鸟下的蛋不会飞,显然更不合理。 怀安暗暗立志,他要洗心革面,他要努力读书!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就抱着沈聿的胳膊打起瞌睡来。 第10章 正是贪睡的年纪,沈聿不忍叫醒他,只好压着火气,用空着的那只手盘佛珠。 作为一个慈祥的父亲,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多想想孩子的优点,譬如他的睡眠就很好,好到令人羡慕的地步…… 等怀安午睡醒了,发现自己裹着柔软的锦被躺在暖阁里的罗汉床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抱过来的。老爹就在旁边,撑着床桌看书,他团团的小身体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沿醒神,赤着两只小脚晃呀晃。 无论前世还是现在,他在屋里向来穿不住袜子。 沈聿无奈,将藏在榻桌底下的小袜子掏出来。 郝妈妈端来点心和水,见状搁下茶盘:“大爷,让老奴来吧。” 沈聿推说不用,亲手给儿子套好了袜子。 怀安继续晃荡着小脚吃点心,一边偷瞄老爹的神色,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沈聿依旧只是的看书,既不生气,也不急燥。 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搞得怀安心神不宁,吃完手里那块点心,擦净小手,自觉的捧起自己的“新绘本”——《千字文》。 图文并茂,生动有趣。 他毕竟有着高中生的理解能力,又已背过很多遍,结合画面串联起来,背的快多了。 沈怀安没觉得怎样,沈聿倒是深受鼓舞,从这天开始,对他读书的事愈发上心起来。 人在付出心血之后看到一丁点微光,都会当成是炽热的太阳。何况沈聿作为亲爹,更不会将这一巨大进步当成熟能生巧的必然,而是想当然的认为:我儿颇具潜质,孺子可教。 幸运的是,沈聿教子,一向不卷儿子,只卷自己。哪怕沈怀安气的他咬牙切齿,也至多是盘着佛珠默念:“行而不得,反求诸己。”1然后换个法子再教。 他自己考进士都不似这般煞费苦心。 怀安学着学着,突然一脸认真的说:“爹,沉香木是用来闻香的,不是盘玩的,盘出包浆就没有香味了,毁了这上好的料子。” 这还是祖母从前讲给他的,他倒记得清楚。 沈聿斜睨着他,眉峰一挑,你在教我做事?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节 “您盘,您盘。”怀安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捂着嘴继续听老爹讲书。 沈聿毕竟不是私塾先生,也不拘泥什么教授方法,只要能让怀安记住的,就是好方法。譬如其他蒙童需要反复跟读、诵读,进而背诵,怀安却需要有人讲解其中的含义和典故。 而像《神童诗》中“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句子,又似乎不必解释,他也会带上一丝嘲弄的笑。 公务员招考还需要做广告么? “沈怀安,你那是什么表情?”沈聿问他。 怀安一下子怂了,赶紧赔笑道:“深受鼓舞呀,深受鼓舞!” …… 转眼春回入夏,后园池塘里荷花渐次开放。沈老爷也已过了百日。家中虽仍不能大肆宴饮,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京官居乡极为难得,何况是清贵的翰林老爷,亲朋旧友、地方士绅少不得要有所表示,却一直碍于沈老爷新丧,沈宅闭门谢客,无法上门拜访。 如今百日一过,宾客陆续登门时,沈聿也会择要紧的见见。 有时也带着怀安让他见一见人,意图改改他时而狗狗祟祟的习惯。好在怀安在人前并不畏怯,反而非常活泼。 无他,只因这些客人看上去正常的多,多是大腹便便又忠厚慈蔼的老员外,既不是文采斐然的名士,也不是出口成章的神童,与这些人说话,能让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是个普通人……而非智障。 后来才得知,这些人中也不乏博闻广识者,只是碍于老爹的身份,刻意藏锋露拙,故做谦卑之态罢了。 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概如是矣。 怀安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聿完全猜不透儿子每天丰富的表情变化。当然,他也没空去猜,许听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怀了,情绪时好时坏,他哄妻子还来不及呢。 端午之前,家人来禀,赵知县的衙内赵盼来了。 沈聿还当是赵知县命儿子代为拜访,有些吃惊。 安江知县赵淳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从不搞钻营奉承的那一套,以耿直之名闻名朝野,是当今官场上难得的一股清流。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派儿子来拜访他这个居丧的京官? 细问之下,人家孩子还不到七岁。 沈聿暗哂自己自作多情,叫了怀安过来:“是不是来找你的?” 怀安点头称是。 他与赵盼曾是一个私塾的同窗,关系最要好,怀安刚刚穿越时,还在卧床养病,赵盼就来看过他多次,后来碍于家里有丧事,就没有再上门。 怀安跑到堂屋门口,又折返回来,请示娘亲:“可以带他来后宅玩吗?” 许听澜道:“当然可以,你们从前怎么玩,现在还怎么玩。” 又听见娘亲吩咐天冬准备瓜果和点心,再备下消暑生津的酸梅汤,小孩子跑一路准热坏了。 怀安心里一暖,眉开眼笑的跑了出去。 或许是体内激素水平的缘故,他的行为和心态一直像个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也愿意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赵盼是他在这一世最投契的同龄朋友,又有三个多月没见面,自然高兴。 赵盼比怀安大一岁,高半头,仍在城南的小私塾里读书,与那些登门拜访的员外们不同,他只身前来,手里还拎着个圆圆的大西瓜。 出于礼数,怀安先带小伙伴去见父母。 赵盼也颇为知书达礼,来到中堂,稳稳当当的朝沈聿夫妇见礼。 沈聿端详着他,小国字脸,浓眉大眼,肤色略黑,只是穿着打扮上…… 小孩子不穿长衫很正常,但他穿的实在过于节俭了,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半旧的圆口布鞋。扔到大街上去,谁敢相信这是一县之尊的小衙内? 如果安江县是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那也说得过去,可安江地处江南水路要道,漕运兴盛,即便这些年受到沿海倭寇的影响,繁华程度大打折扣,也断不至于如此。 只能说明赵知县果然名副其实,廉洁到了极端的程度。 再看赵盼手里的大西瓜,这可不是一般的西瓜。身为上官,能吃上一口赵淳送的西瓜,恐怕是朝野独一份了,这还是沾了他小儿子的光。 许听澜没有丈夫的那些弯弯绕绕,只要是懂礼貌有教养的孩子她都喜欢,遂命丫鬟拿了条湿帕子来给赵盼擦脸擦手,又叫人将西瓜泡进井水里,言语中满是亲近之意,让人如沐春风。 怀安拉着赵盼去西屋玩,许久不见好友,赵盼兴冲冲的拉着他讲县衙里发生的有趣案件。 云苓送来一盘西瓜,不是赵盼送来的那一个,是前一天晚上泡在在井水里的,冰凉清甜,沁人心脾。 两人啃着西瓜,喝着酸梅汤,拿着笤帚苗,赤脚趴在地毯上斗蛐蛐儿。 看着两只蟋蟀在罐子里杀的热火朝天,难分胜负,怀安很大方的说:“我把黑将军送给你,你带着它,这一片几乎没有对手。” 说着,叫郝妈妈找一只新的蛐蛐笼来。 “不了不了。”赵盼急忙摇手道:“要是我爹看见我玩这个不务正业,会打死我的。” 他翻着眼皮幻想了一下,大热天里生生打了个寒战。 怀安只好作罢:“那我帮你养着。” 赵盼笑着点头,又道:“我娘和祖母还说,等你出了服就到县衙玩儿去,让我爹给你炖肉吃。” 赵家上下都很喜欢怀安,连素日绷着脸的赵知县,得闲的时候都会亲自下厨招待他。 “好啊!我最爱吃赵伯伯炖的肉。” 怀安又抱怨起自己整整一百天没吃肉的悲惨经历。 赵盼只是笑笑,其实他在家也很少吃肉。大亓的官员俸禄微薄,赵淳清正廉洁,要靠老母妻子织布补贴家用,并在县衙后宅开辟一块菜地,养鸡种菜,自给自足。 赵知县还是个工作狂,一天可以审结几十份案卷,自上任以来,节俭务实,肃清官吏,重整税法,使治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却叫上下同僚怨声载道。 怀安很尊敬这样坚持原则的人,可当他看到赵知县的老母妻儿受穷受苦,又会感到迷惘。 等赵淳走了,他小心翼翼的跑去问老爹:“爹,你不会当贪官吧?” 沈聿险些一口茶水喷在他脸上。 许听澜更是哭笑不得。 这真是个直击灵魂的问题。翰林院虽然前途无量,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清水衙门,日后如果做了六部堂官,每年的“冰敬炭敬”、各项常例、走礼自不会少,有的不能收,有的又不得不收,这是官场的潜规则。 两人很难向一个孩子解释“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沈聿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茶水,神色如常的反问他:“有你娘赚钱养家,爹为什么要当贪官?” 怀安愣了愣,所以老爹和赵知县的区别在于老婆赚得多?这不是纯纯的软饭硬吃嘛! “哎!”怀安背着小手,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沈聿夫妇惊讶对视,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词儿? 怀安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撒腿就跑,却因腿太短打了个磕绊,被娘亲一把揪住了耳朵。 “你再说一遍。”许听澜皱着眉问。 怀安疼得龇牙咧嘴,忙赔笑道:“我我我我说……赵伯伯都不让赵盼玩蛐蛐儿,还是我爹好,我爹好!” 第11章 沈聿拍拍妻子的后背:“算了算了,过节打孩子不吉利。“ 这倒是实话,次日就是端午节,家里大大小小的门上挂起了柳条、艾蒿和葫芦。 怀安的两个出嫁的姑姑回娘家“避毒”,围绕着陈氏说体己话。 怀安则跟着父母兄长,一大早就来到上房请安。陈氏拿出一个小筐,里头是她亲手编好的五色绳,给孙子孙女们挨个儿的系在手腕儿上,还将画有五毒的符卷起来,用簪子插在两个小姑娘的发髻,嘴里还要念着“趋吉避凶,平平安安”。 孩子们去院子里玩儿去了,大人们围坐在上房说话,陈氏怅然道:“以往一进五月,就要给女孩儿们打扮上,漂漂亮亮的,头上插一朵石榴花。” 眼下全家上下还未出服,满目素缟,令人心情沉闷。 怀安这段时间回到了爹娘身边,虽说仍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到底不像从前那样天天在眼前扑腾,加之怀莹怀薇逐渐懂一些事儿了,要教她们礼数规矩,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沈聿看在眼里,命人去找花农买了一片草茉莉、一片海棠并几株玉兰,也不劳园丁,自己带着几个孩子亲自锄地栽种,滚了一身泥巴。 怀安捧着一盆水仙跌跌撞撞的进屋,绊到门槛,盆子里的水撒了一半。欲将花盆搁在条案上,可他还没有条案高,只好先爬上椅子,这一上一下,另一半的水也几乎撒了个干净。 陈氏见状心疼不已,命丫鬟过来帮他。沈聿进门说:“让他自己来。” 两个丫鬟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 陈氏嗔怪儿子道:“你又作什么怪?家里又不是使不上人了!还有怀铭怀远,大白天的不让他们读书,跑到我院子里头锄地,你是疯了吧!” 沈聿耐心的往水仙盆子里加入清水,口中振振有词:“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叫他们体会一下稼穑艰辛。” 说完就被陈氏骂出了堂屋:带着你儿子侄子去别处种地,别霍霍我的院子! 沈聿锲而不舍,次日照旧带着孩子们扛着小花锄赶来,在院子里翻腾,陈氏也懒得再骂他。 未过几日,陈氏窗前郁郁葱葱的焕发生机。冬天保温的高丽纸一并撕下,换上透风儿的冷布,阳光透过树荫和窗棂洒进室内,照在陈氏当年陪嫁的千工床上,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打理好母亲的院子,沈聿继续跟儿子死磕。 带着怀安上午背书,下午练字,内容倒也不多,但求稳扎稳打。每月初一、十五可以玩一整天,因为早前的私塾也是这两天休沐,赵盼有时会来找怀安玩儿。 这样充实而不失悠闲的过了几个月,竟生出些辞官隐逸的情绪来,种桑养蚕,捕鱼插秧,浇花带娃,这是何等的天伦之乐?可惜他毕竟不是贪图安逸的人,处江湖之远,仍心在庙堂。 金秋九月,丹桂飘香。 许听澜临近产期,身子越来越重,腿脚肿胀,行走坐立颇为不便,沈聿主动担起带娃重任,严令两个儿子不许烦扰母亲安胎。 李环又使人将今日的邸报和同僚的书信送到后宅,沈聿反复看了三遍,面色愈发凝重。 怀安午休起来无聊,趴在罗汉床上玩九连环,解不开,正想求助沈聿,抬头见老爹枯坐沉思,满面焦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他静静上前,一只小手撑着沈聿的膝头,另一只伸向额头,展平他紧锁的眉心:“爹爹别总这样皱着,会长皱纹。” 沈聿心头一软,对他说:“生老病死是常情,人岂有不长皱纹的?” “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嘛。”沈怀安道。 沈聿看了他一眼,怅然苦笑,挥毫写下一句:“稚子不谙桑榆晚,尤攀膝头唤展颜。1” 沈怀安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字,静默良久,轻声问:“爹爹是在忧心国事?” 沈聿微怔,这才带了点笑意:“怀安怎么知道?” 怀安道:“爹才刚过而立,‘桑榆晚’定然不是指自己呀。” 沈聿将他抱在腿上,夸赞道:“吾儿果真是可堪雕琢的璞玉。” 怀安被夸的心花怒放,敛笑又问:“爹爹在忧心什么?”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节 “忧心什么啊……”沈聿心中暗哂,一个娃娃懂什么国事? 可他心中的忧虑压抑太久,似有倾诉之意:“因为前任吏部尚书陆信在主持朝考的时候犯了忌讳,被弹劾下狱,上个月突然死在了狱中。” “犯了什么忌讳?”怀安反问。 “考题中提到汉武帝、唐宪宗的过错,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说他有隐喻皇帝之嫌。”沈聿道。 怀安小心的问:“他真的隐喻了皇帝吗?” 沈聿正要解释,忽然吃惊的低头看他:“你听得懂?” 怀安伸出小手比划道:“能听懂……一点点。” 沈聿虽然错愕,但也只是一瞬。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沈聿也发现了怀安身上的长处,他虽然记性不好,但悟性极强,大人们说话几乎都能听懂,还时不时的蹦出一些“金句”令人捧腹。搞得夫妻二人在他面前说话时都要掂量掂量。 “爹爹,说呀!”怀安生怕老爹又说一半,迭声催促。 沈聿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继续道:“哪有什么隐喻,党同伐异的老把戏而已。” 怀安唏嘘,官场真是波诡云谲,祸福旦夕。 他催促老爹接着讲。 沈聿道:“陆信一死,朝中势力骤然失去平衡,如今朝政全由首辅吴浚父子把持,他们借着京察的由头,展开了一场大清洗,剪除了很多不肯依附他们的官员。” 沈聿不知道怀安能听懂几句,他只知道,从来信的字里行间中便能看出,京城正笼罩在一种莫大的恐惧之中。 这种完全不加遮掩铲除异己的行为实在令人绝望,京中同僚人人自危,刚正不阿者被打压驱逐,更多人则是慌忙站队,以求自保。 他有不少好友、同科,不是被吏部抓去谈话,就是被都察院拘起来审问。而他却遥隔数百里,丁忧在家,龟缩一隅,什么也做不了。 他给他的坐师、当朝次辅郑迁写信,恳请老师代他转呈奏疏,为那些正直无辜的同僚说话,得到的却是郑阁老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怎能不烦闷? 怀安心中却另有想法,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无忧无虑的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窥探国家的政治环境,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 他对这个陌生的朝代没有丝毫感情,因此他想,如果国势真的到了“桑榆晚”的地步,朝政落入奸党手中,亡国的巨变在所难免,他们应该做些别的筹划才是。比如举家乘船出海,逃往遥远的大洋彼岸…… 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至少父亲这场丁忧来的很是时候,成功避开了一场朝政激变。 他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祖父对不起,希望您老人家在天之灵能够安息,虽然您活着的时候不太招人待见,但是您走的还是挺及时的。 沈聿见他行为古怪,拍拍他的脑袋:“想什么呢?” “我在想办法。”怀安鼓着小脸一本正经。 沈聿哑然失笑,有意逗他:“那你可要好好想想,你若是爹爹,该怎么办?” “前年,祥叔在主院安了个秋千,姐姐说怀安力气太小,不能荡,怀安偏不信,把它荡的很高,正得意之时,手抓不牢,一下子飞了出去,磕破了脑袋。”怀安摸着自己的脑袋道。 沈聿撩开他额前碎发,才看到发际处有道淡淡的疤痕,蹙眉道:“以后可不许了。” 怀安点点头,正色道:“那日爹爹教我,示弱而不逞强,示拙而不逞能2,怀安记得呢。所以,爹也不要去螳臂当车,做力不能及的事。” 沈聿复杂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的书信,这小家伙的口吻,竟与郑阁老在信中的言语如出一辙。 沈聿转忧为乐:“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出来的。”怀安得意道。 沈聿搂着儿子大笑:“吾儿日后必成大器!” 他还在暗自庆幸,这半年来教导儿子多是顺应天性,才保留下稚子这难能可贵的“灵气”,殊不知,他正为这个庞大的帝国忧心如焚时,他的好大儿都想到划船跑路了。 “爹,亡国很可怕,对吧?”沈怀安惶惶不安的问。 “很可怕。”沈聿正色道:“但是有爹在,不会让你和哥哥经历那一天。” 此时的怀安虽明白父亲有宏远的志向,却也实在不觉得一个翰林官能有扶大厦之将倾的本事。即便他是个历史渣,也知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2的道理,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在气数和国运面前,以个人力量,为一个王朝续命,几乎是痴人说梦。 还是划船跑路更稳妥啊,老爹! 爷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云苓头一次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大奶奶要生了!” 第12章 父子两人皆是一惊,一前一后的跑去东屋,屋内空无人影,云苓追过来道:“人在产房。” 他们辗转去了产房外。 稳婆是提前备好的,早些日子就住在这院儿里了,在郝妈妈的指挥下,丫鬟仆妇们有条不紊的进进出出。 “大爷!”郝妈妈拦下脚步匆匆的父子:“产房不洁,不能进去。” 两三个仆妇挡了过来,这节骨眼上,他们不好耽误人家做事,只好退了两步在后头等。 这样的场景,沈怀安在电视剧里见多了,产妇在房内痛苦嚎叫,稳婆束手无策的喊:“八卦披红!保大还是保小?” 沈怀安不是畏惧生孩子,而是惧怕这个时代的医疗卫生条件,只有热水和火消毒,那是真的过鬼门关啊。血栓,大出血,难产……随便一个意外就能要了产妇的命! 呸呸呸! 他双手攥着衣裳,急得满屋子转。 沈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眼下被怀安弄的竟也紧张起来,手心沁满了汗。 但产房里并没有太大的声响,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稳婆、仆妇们的交谈声,云苓甚至端了些粥点进去,给大奶奶吃,以补充体力。 “爹,我娘为什么不出声啊?”怀安声音发抖。电视剧里的生产,不都是哭喊呼痛的吗? 沈聿也没亲自生过,妻子生头两胎时都在外地考试没能回来,不知该怎么答他,一低头,只见怀安已是脸色惨白。 沈怀铭匆匆来到内宅,见到父亲和弟弟杵在那儿成了桩子,以为出了什么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怀铭也开始两腿发软。 丫鬟传话说:“太太来了!” 陈氏带着季氏赶来,见院中高中矮三个爷们儿并排站着发愣,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们去一旁坐着等,别在这儿杵着碍眼!”陈氏骂了他们一句,转身进了产房。 从午后等到傍晚,产房里终于响起低低切切的痛呼,稳婆不断提醒她怎样用力,为了节省体力,那呼声渐渐被克制下去。 怀安站一会儿蹲一会儿,又去隔着壁板听一会儿,鼻尖冒着细密的汗,在堂屋里头兜兜转转。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电视剧里的恐怖画面,一会儿是母亲对他的种种关爱…… 所幸许听澜有过两次经验,胎位又好,天色擦黑时,一声婴儿啼哭响彻整个东院。 季氏扎着襻膊从产房出来,笑吟吟道:“生了生了,母女平安!” 父子三个如释重负。 产房里脚步声纷乱,看屋内光影,大抵是稳婆倒抓着婴儿的双腿拍打足底,口中念念有词:“哭呀哭呀,再多哭几声,哭声越大越太平!” 一阵呜咽声骤起:“娘啊……娘……” 这孩子,怎么生下来就会喊娘呢? 沈聿和怀铭寻声回头看,怀安正靠在墙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古代人生娃,太特么吓人了!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向沈聿贺喜:“恭喜大爷,是个漂亮的姐儿!” 陈氏脸上带着笑,吩咐仆妇丫鬟小心清洗,再抱来给大爷看。 四下贺喜声不断,沈聿也顾不得管怀安了,目光不错开的看着婴儿的方向,眼底尽是儿女双全的慈爱,只有怀安将脑袋靠在壁板上流泪。 沈聿啼笑皆非:“你前日还跟我说要妹妹不要弟弟,这下满意了,又哭什么?” 怀安终于怒了,他凶巴巴的质问老爹:“我娘在里头遭罪,你还在笑!” 沈聿一愣。 时人只道多子多福,新生了孩子,不笑难不成哭吗? 陈氏再宠爱孙子,也见不得他这样直截了当的指责父亲,低声呵斥:“安哥儿,不许这样顶撞父亲。” “怀安一片孝心,心疼母亲。”沈聿囫囵一把他的脑袋。 陈氏笑骂:“你就惯着吧,惯出个目无君父的混账来,到那时别反来怪我娇纵他。” 原来大半年前的仇还记在心里呢。 沈聿忙去哄母亲,除了怀安在哭,满堂都是一片笑语盈萱。 直到许听澜和孩子一同被挪回了卧房,歇了二三个时辰,深夜里怀安才得以见到母亲。产程相对顺利,又睡了一觉,她的脸色反比吓得面无血色的怀安要好些。 沈怀安跪坐在踏板上,将脑袋靠在柔软的被子上,眼底噙着两包泪,煞是可怜。他是真的心疼娘亲,可这全家人,似乎都觉得女人产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思想有壁,没法交流! 沈聿更觉得好笑了,可他越笑,怀安就越生气,回屋后黑着一张小脸洗漱完,蒙着被子睡了,给老爹一个愤怒的背影自己体会。 次日清晨再去东屋,妹妹吃完了奶,正在奶娘怀里拍嗝,祖母陈氏守在小床边上,爷仨围着许听澜说话。 沈聿朝妻子告状道:“你还真没白疼他一场,嫌我笑了几声,气得一夜没跟我说话。” 怀安的小脸气的像个河豚,恶人先告状! 许听澜听了这话,哑然失笑,拍拍怀安的后背,轻声劝道:“家里新添了妹妹,母女平安,是大喜事,你爹不笑,难道都跟你一样哭吗?你想想大伙围在产房外哭,那是什么场景?” 怀安抬起头,一家人还没出服,身上穿着麻白的素服,想想那个场景,确实也怪瘆人的,当即又是一阵恼羞成怒,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他听见爹娘和大哥一起笑了起来。 许听澜摩挲着儿子的后背打趣道:“知道怀安心疼娘亲,怀安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爹爹又不是,这叫亲疏有别。” 怀安支棱起小脑袋,展颜一笑。 这下轮到沈聿笑不出来了,后背凉飕飕的…… 随即在心里盘算着买些什么礼物保命,戴郁春的香粉还是梦祥斋的首饰呢?还是都买罢! “老大,来给女儿取个名字。”陈氏招呼着。 于是陈氏和沈聿调换了个位置。 沈聿拿一支拨浪鼓逗弄着襁褓里小人儿,心底一片柔软,道:“我行其野,芃芃其麦1,取个’芃”字,母亲觉得怎样?” “怀芃。”陈氏念道:“好名字。” 沈怀安还没学到《诗经》,不认识这个字,单听字音,觉得“沈怀蓬”怎么都不像女娃的名字,甚至也不像个男娃。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节 他得过去看看,真是个妹妹吗?不是骗他的吧…… 只见那婴儿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儿,眼睛只有两条缝,一条紧闭,一条微微张开,一时也看不出男女,更看不出像爹还是像娘。 以爹娘这样的人间绝色,生出的女儿不该如此啊。他不禁担心起来,长成这样,又配上“沈怀蓬”这名字,以后会不会被亏待呀? “爹爹,是天蓬元帅的蓬吗?”怀安急于确认。 屋内众人静了片刻,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第13章 怀安被笑愣了,知道自己一定又犯了文盲的错。虽然但是……文盲怎么了,谁生下来不是文盲? 关爱文盲,人人有责! 看着小儿子气鼓鼓的包子脸,沈聿朝大儿子道:“怀铭,教给弟弟。” 沈怀铭用食指蘸着茶水在小几上写下一个“芃”字。 沈怀安恍然大悟:“原来这字念‘芃’。” 怀铭又耐心讲道:“白居易也有诗曰:万心春熙熙,百谷青芃芃,人变愁为喜,岁易俭为丰。” 沈怀安道:“我明白了,繁茂兴旺,是沈兴旺的意思。” 满室欢笑,沈聿啼笑皆非,狠狠的揉了揉小儿子的脑袋:“真是越来越皮了。” 全家都极重视这个孩子,名字定下来,次日便开祠堂,上族谱。 趁着长辈们在祠堂里祭告祖先的时候,怀安私下里跑去问郝妈妈:“为什么妹妹这么丑?” 郝妈妈妈妈笑道:“刚下生的孩子,在腹中泡的皱皱巴巴的,少有好看的,过些日子你再看,一定是个极漂亮的姐儿。” 见怀安将信将疑,郝妈妈又道:“哥儿刚生出来时也差不多呢,如今不也是眉清目秀,人见人夸的?” 沈怀安自己照了照镜子,这才放下心来。 许听澜才出月子不久,就到了年底,因在丧期,家中不办庆典,不给亲友贺年,门楣上挂的是□□花指的挂签,贴的是哀挽行孝的蓝色对联,孩子们不能放爆竹,不能放肆的谈笑。故而并没有什么期盼之感。 只是一家人围坐在上房吃了年夜饭,听着巷子里传来的爆竹声声,晚辈给长辈磕头拜年。怀安朝父母额手一拜,便自觉的伸出两只小手,好娘亲是从来不吝啬给孩子们发大额红包的! 芃姐儿的洗三礼、百岁宴更是一样也办不成。不过让怀安欣慰的是,妹妹真的一日比一日好看啦!过了百日后,可爱的像个白瓷娃娃,肥胖的胳膊腿如段段藕节细嫩白皙,黑眸如葡萄,闪着专属于婴孩的光。 除了长孙怀铭需守孝三年外,孙辈为祖父母服丧,都是齐衰不杖期,孝期一年。因此一开春,怀远、怀安、怀莹、怀薇兄弟姊妹四个就出了服。 都是长身量的年纪,一年前的衣裳早已经短了,陈氏叫人来给孩子们重新量尺裁衣。 家里虽仍在治孝,孩子们的衣裳也多以素色为主,那麻布齐衰一换下来,仍是多了几分鲜活气。 二月里,罗汉床上小小的一只芃姐儿正四脚朝天的躺着,沈怀安躺在她旁边,使尽浑身解数的教她翻身。 芃姐儿无聊犯困,两眼缓缓合上,长长的睫毛耷拉到下眼睑。 “哎哎哎,你怎么睡得着的?”沈怀安扒拉她两下:“你这个年龄段,你这个阶段,你睡得着觉?” 芃姐儿又睁开了眼。 “哥哥最后再给你示范一遍。”怀安缓缓翻身:“看好了,腰用力,两腿跟上,一二三走!” 芃姐儿挥舞着小手小脚给他鼓掌:翻的好,再来一个! 沈怀安板着脸数落她:“沈兴旺,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已经不是三个月的小娃娃了,你五个月了,三翻四坐懂不懂?你连翻身都学不会,已经落后别人很多了!” 芃姐儿也板着小脸,翘着二郎腿,冷冷从哥哥脸上扫过,扭头看向窗外,原是一对斑鸠停在窗台觅食。 “不许学你爹拿眼剜人!”沈怀安道。芃姐儿是他们兄妹三个里头最像老爹的,生气时瞪人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怀安正教妹妹,怀铭撩开帘子进来。 怀安见他穿一身月白色暗花直裰,头戴网巾,神采气度与沈聿如出一辙,端的是温润如玉,举止优雅,但相处久了,怀安又觉察出他们的不同。 不过,大哥温润儒雅的气质更加纯粹,老爹虽也温和,却总有种内敛着的锋芒,让人在亲近的同时又不免心怀敬畏。 随着怀铭进屋,灌进一屋子料峭春寒,沈怀安赶紧将芃姐儿身上的衣裳裹紧。 “怎么又在玩妹妹,爹娘呢?”怀铭问。 “我不是玩妹妹,是在教妹妹。”沈怀安认真强调道,又说:“爹娘去祖母院里说话了。大哥来的正好,帮我一起教她翻身。” 他想起一大清早,郎中给芃姐儿看过,说这个月份应该翻身了,不知道是懒得翻,还是骨头长得不好。等他背着药箱离开,娘亲笑着说郎中危言耸听,老爹盘着佛珠说顺应天性。 好一对夫唱妇随的佛系父母,可把他当哥哥的急坏了! 沈怀铭闻言,也重视起来,站在床下端详了许久,分析道:“你若说她骨头长的不好,偏头抬头都没问题,小小年纪还会翘二郎腿?” 怀安心急如焚:“可不是么!” 唯独不会翻身。 两兄弟一个示范着,一个轻扶着颈部和腰加以辅助,或用玩具吃食引诱,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搞出两身热汗,给芃姐儿饿的直哭,却见不到半点成效。 郝妈妈和奶娘掀了帘子进来抱她喂奶,芃姐儿一见奶娘,不知是不是饿急了眼,打了个挺,小胖腿一瞪,就翻了个身俯趴着,既而扬起脑袋,支起身子,稳稳当当的箕坐在床上,伸着小手哭的极惨。 吓得沈怀铭没脱鞋就跳到床上去,护着她的脑袋久久不敢放手。 这通一气呵成的操作,不光兄弟二人看呆了,连郝妈妈和奶娘都看呆了。 沈怀安气的去捏她的胳膊:“好哇,小小年纪居然会藏拙!” 芃姐儿饿得发脾气,甩脱了哥哥的手,往乳母身上爬。 “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就饿她一顿了。”沈怀安擦擦额头的汗。“你饿她一顿,爹扣你半个月点心。”沈怀铭打趣他。 “我把大哥那份吃光。”沈怀安也不甘示弱。 奶娘要喂芃姐儿,兄弟二人说笑着避去外间,天色不错,怀铭又难得没在前院用功,怀安缠上了他,连哄带拽的央他去投壶。 投壶属“射”礼,君子六艺之一,沈怀铭自然也会,只是精于学业不太擅长,怀安则正在摸索,处于人菜瘾大,越挫越勇的阶段。 沈聿和许听澜从主院回来,经过花园,撞见两兄弟在玩耍。 沈怀铭坦然向父母行礼,沈怀安却有些心虚的说:“爹,我书都背完了。” 沈聿从筒中取出一支铜制的箭矢,并不看他,而是瞄向对面的兽首铜壶:“君子喻于义。” 得,不出意外的又被提问了。 怀安背着小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这是《名贤集》里的内容,共背了八句,是今天布置的功课。 “背的好。”沈聿笑道:“爹教你一招。” 话音刚落,手中小矢飞出,分明是箭头先出,却是箭尾稳稳落入壶中,这招叫“翎花倒入”。 两兄弟瞠目结舌。 怀安抚掌唏嘘:“牛子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沈怀铭将先秦诸子的名字过了一遍,奇怪的问:“牛子是谁?” “没有谁,”怀安忙道,“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许听澜巧笑,亦不甘示弱,取出一支箭矢投出,斜卡在壶口而不滑落到底,道:“斜插花。” 兄弟二人鼓掌喝彩。 沈聿再射,这次同样是箭头飞出,箭杆却平着稳稳落在壶口上。 怀安惊呼。 “这叫贵妃……”沈聿本想按时下文人游戏时流行的说法,叫它“贵妃春睡”,话到嘴边又觉察稚子在侧有些不妥,改口称:“平耳。” “贵妃平耳是什么意思?”怀安颇觉奇怪。 沈怀铭揣着明白会心一笑,纠正他:“没有贵妃,就叫平耳。” “哦。”怀安应道。 许听澜再射,只见她背对着铜壶盲投,微抬起头感知风向,抬手向后一抛,箭矢稳稳落入贯耳。 怀安惊叫连连,好娘亲居然还有这一手! 夫妻俩一个道“佩服”,一个道“承让”,许听澜便着急回东院去看芃姐儿。 见两个儿子没尽兴,沈聿似乎也没尽兴,便嘱咐着:“要下雨了,玩够了早些回来,别着凉。” 在怀安呆愣愣的目光中,沿着花园小径施施然离开。 第14章 抬头看看天,乌云密布,似在酝酿一场雨。 三人兴致不减,沈聿玩不过妻子,教两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一招漂亮的“双飞雁”,让儿子们喝彩不跌。 许听澜回房的时候,恰见女儿在罗汉床上翻来翻去…… 郝妈妈和奶娘在一旁,时不时就得拦一拦,拦的久了也不行,急了眼会吼叫。 “这是怎么了?”许听澜问。 郝妈妈道:“两个少爷教了一晌午,芃姐儿总算翻身了!结果又学会个新顽法,觉也不睡,在床上翻个不停,翻的都吐奶了。” 许听澜:“……” 她将芃姐儿抱在怀里轻拍脊背,那柔软的小手自然环上了娘亲的脖子。 她笑道:“将来又是个不省心的。” 总算将芃姐儿拍好了嗝,哄入睡了,轻手轻脚放她到小床上,须臾又醒了,咧嘴就哭,只好重新抱起来。 奶娘怕累到少奶奶,伸手去接。 许听澜没应,耐心拍哄,又过了一刻多钟,那长长的睫绒终于不再颤动,睡熟了,也搁在了床上。 因笑道:“养个孩子岂是那么容易的,十月怀胎的时候总想叫她出来,如今出来了,倒不如揣回去省心。” 郝妈妈几人笑着称是。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节 天色阴沉沉的,未几便下起了雨。一声春雷隆隆炸响,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窗纸。 许听澜心中一惊,她的大中小三个傻男人还在外头疯呢。 唤一声天冬:“快去给大爷和两位哥儿送伞!” …… 春雨不会太大,但密密麻麻的急。父子三人大难临头各奔东西,沈怀铭回前院,沈聿带着怀安往东院奔。 他们跑的快,打伞去接他们的丫鬟刚出跨院,就碰上这对疯够了的父子,风一样的跑进来,甩了她们一身水。 许听澜迎出去一看,忍俊不禁,分明是一对落汤鸡回巢。 洗了个热水澡,怀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任母亲擦干他蓬乱而纤细的头发。 许听澜扒拉着儿子的头发,对丈夫道:“你儿这头发太稀疏了,最好多剃几遍再蓄。” 沈聿没理她,歪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不时瞥一眼他们母子,举着个空白簿子在画画。 许听澜叫云苓拿剪刀、刮刀、篦子、水盆来,要给怀安剃头。 这时代的儿童在十岁之前通常不蓄发,多会频繁剃发以达到养发的目的,又有一种说法,小孩子内火旺,易夭折,剃发可以克制内火。 沈怀安捂住了脑袋:“娘,不要!” 他一向不喜欢剃发,每每是能逃则逃,去年赶上守孝,一年不能剃发,这才留下了一头将将能束起来的乌发,他不喜欢顶着光头,想像老爹那样束起头发,潇洒飘逸的练剑。 “乖,娘给你在发顶留一缕。”许听澜哄劝道。 怀安差点发出土拨鼠叫,时人给孩子剃头,多会在头顶留下一撮,或盘成发髻,或编个辫子…… 总让他想起清人的“金钱鼠尾辫”。 怀安炸了毛一样的抱头鼠窜,丫鬟们一时捉不住,屋里乱成一团。 许听澜掐腰对丈夫道:“在画什么?还不管管你儿子?” 沈聿往床那头缩了缩,许听澜觉得哪里不对,夺过他手中的簿子一看,画的是一只母猴在给小猴捉虱子。 若不是当着满屋的人,许听澜非劈手将画砸过去不可。 沈聿笑道:“不愿剃就算了,怀铭蓄发的时候比他大不了多少。” 许听澜听着,不知该骂他还是该夸他。时下的父亲,能将子女们的生辰齿年齿记准无误的已不多见,沈聿实属于更罕见的。 怀铭什么时候分的房,什么时候蓄的发,什么时候换的牙,他记得倒比自己这当娘都的清楚。 如今总算将怀铭拉扯大了,轮到怀安了。 忽听噗通一声,循声望去,原来是怀安躲避丫鬟追捕,绊到门槛摔了一跤。 夫妻二人匆匆过去,只见他不哭不闹,慢条斯理的爬起来,朝地上吐。 一颗混着血的小牙被他吐了出来。 云苓和天冬吓坏了,忙跪地告罪。 许听澜扒开怀安的嘴,果然下门牙处缺了一颗,还有些冒血。 沈怀安捡起那颗牙,怕爹娘怪罪责罚丫鬟,便谎称:“娘,这颗牙原本就活了。” 许听澜看穿了怀安的心思,但对于幼年孩子的善心,她还是选择小心维护。便对丫鬟道:“行了,没事,起来吧。” 沈聿拿着那牙端详片刻:“爹给你扔到房顶去。” 怀安笑靥飞绽,不忘嘱咐:“爹爹扔高一点!” 柳树抽芽,桃花初放,细腻的雨丝滋润大地,万物在悄悄生长。 怀安的生辰在三月初九,到了下个月,他就满六岁啦! …… 家里还在治丧,孩子们不过生辰。到了三月初九,许听澜起了个大早,打算亲自下厨给怀安煮一碗寿面。 她这双葱葱玉手并不擅长此道,站在灶台边愣了半刻钟,还是厨子告诉她,锅里煨着鸡汤,将面煮熟,青菜焯水,拿鸡汤一浇,就是一碗简单美味的鸡汤面。 许听澜点点头,说得好!但是……面呢? 面,面……厨子倒也灵巧,半句废话没有,扎起围裙就去擀面,面切得很细,外面裹上蛋清下锅,卧一个鸡蛋,煮熟捞出,以备他家大奶奶大展身手。 许听澜亲自浇上鸡汤,摆上翠绿的青菜,颇有成就感的端回了东院。 揭开盖碗,鲜香扑鼻,怀安眨眼便吃了个精光,许听澜成就感加倍。 芃姐儿还不能吃面,只混到几口汤,鼓着小嘴发脾气,直到郝妈妈端来鱼肉糜喂她,才渐渐消了气。 沈聿给儿子放了一天假,自己也难得有兴致想作画,令人铺纸,研出各色的颜料。 怀安想找赵盼玩,又想到赵盼在上学,就百无聊赖的在老爹身边蹭颜料涂鸦。 沈聿画了一个怡然自得的文人,二尺宽袖翩飞,慢步在春日的山径上,仿佛在描绘生在盛世的自己。 题诗曰:啼莺寻芳去,浅草知春归1。 正要令人去前院取自己的私印,转头见怀安正伏案凝神,用一柄尺规比着,在纸上画出四四方方的格子,还用各种颜料填成彩色。 他也不打扰儿子,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看。 怀安画完了,举起宣纸,吹干墨迹,道一声:“完工!” 沈聿才问:“画的是什么?” 怀安画的是飞行棋的棋盘,但他故弄玄虚的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教我下棋。” 沈聿不禁莞尔,仍认真的问:“就是这种棋吗?” 怀安点点头:“它很神奇的!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三个人四个人一起玩。” 沈聿心想,那不是打双陆么? “所以,这叫什么?”沈聿问。 “飞行棋。”怀安道。 “飞行。”沈聿哑然失笑:“你口气不小啊。” 地上待不下你小子,准备飞着走。 怀安对老爹轻蔑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用染了颜色的纸团做棋子,演示飞行棋的玩法,的确与双陆有些类似,只是规则和走法上更加直观一些。 沈聿微微诧异:“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怀安赶紧摇头:“是老神仙教我的!” 相比于怪力乱神之说,沈聿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基因优秀,虽然优秀的方向有点跑偏……不过不重要,优秀就对了。 在怀安的纠缠之下,沈聿带他上街去找了个木匠,定做一些颜色各异的棋子,并另外打磨一块方形木板,按照怀安绘制的草图,用规尺墨线做出更精确的棋盘来。 因为距木匠铺不远,两人没有乘车坐轿。怀安即将得到新的玩具,高兴的一路蹦跳,街上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沈聿仔细牵着儿子,在鳞次栉比的商肆间闲逛。 难得出门,他们给怀铭怀远各挑选了一套新的文房四宝,又挑了几样种在庭院里的花苗,怀安还特意挑了几颗葫芦苗,最后去蜜芳斋买了许听澜爱吃的果子蜜饯。小厮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着父子俩往家走。 怀安一路喋喋不休的盘算:“在院子东边搭一个棚架,夏天爬满葫芦藤,可以在底下乘凉,等它结出小葫芦,打皮阴干,还能给爹盘着玩……” 沈聿啼笑皆非。他一旦有揍人的念头时就会盘佛珠,儿子看在眼里,还当成他的喜好了。 “爹,我是不是很有孝心?”怀安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嗯,怀安最有孝心。”沈聿道。 “您最有孝心的儿子过几天想去县衙玩儿,行吗?”怀安道。 沈聿斜乜他一眼,就知道他无事献殷勤,必有企图。 第15章 回家后沈聿就命男仆进入内宅,起了一个大大的棚架,用来栽种他儿子的孝心。 怀安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葫芦上了。小伙伴热情相邀,他既盼着休沐的时候去县衙作客,又盼着飞行棋可以及时做好。 左等右等,木匠赶在前一日将做好的飞行棋送上门来,怀安简直爱不释手。 拉着爹娘陪他玩了一局又玩一局。 一年多来,沈聿还没见过儿子如此高兴,心中不免心疼,天真烂漫的孩童,本该和兄弟姐妹、伙伴同窗们肆意玩闹,却不得不拘束在家里守孝,拘的孩子都不敢放声大笑。 可是再高兴,也不能不睡觉啊。 “安哥儿,不睡觉的小娃娃,黑熊瞎子会来吃了他。”眼看夜深了,郝妈妈使出止小儿夜啼的杀手锏。 怀安配合的打了个寒颤,极其敷衍的说:“好怕怕哦……” 看起来就十分欠揍。 沈聿只好强行没收了他的飞行棋。 许听澜回东屋陪女儿了,怀安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喜滋滋的说:“我明天要带着它去县衙,和赵盼大战三百回合。” “你确定带着小朋友掷骰子,人家爹不把你撵出来?”沈聿轻描淡写的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怀安所有的热情。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聪明可爱,别人却未必这么看。听闻赵淳在担任县学教谕时,第一件事就是禁酒禁赌,足见他最厌烦读书人耽于享乐,摇骰子摇到他眼前去,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更何况沈聿所谓的顺应天性,不过是做爹娘的有托底的能耐,不代表他推崇这样的教子之法。 怀安是讲道理的孩子,讲道理主要体现在识时务,他当即表示不带了,乖乖儿的钻进被子里。 “下次邀赵盼到家里来玩儿。”沈聿道。 怀安拥着被子,小鸡啄米一样的点了点头。 …… 次日,也不用人叫,也不赖床,怀安自己爬起来笨手笨脚的穿好了衣裳。 稚子不束发,要束发,也要先择吉日“入囊”,就是将蓄长的头发纳入一个特质的囊中,等到十五岁成童,再行束发之礼。因此沈聿只是帮他整好零乱的衣裳,又将他一头参差不齐的头发拢到脑后,戴上一顶绉纱制作的小圆帽。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舒服的季节。 怀安带着的小厮叫长兴,年龄不大却极为稳重,是李环一手调*教出来,日后陪着怀安读书、出门的小书童。 他们乘车来到县衙,衙内的白役迎出来:“小沈公子来啦!”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节 怀安从前也来过几次,县衙内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引着他穿过二层鼓楼、仪门、大堂、郭传堂,然后有男仆将他引向垂花门,接着是后宅的老仆妇迎出来,才这一口带有浓重口音的官话,热络的说:“安哥儿长高啦!” 怀安随赵盼叫她孙婆婆,跟着她进入县衙内宅——赵知府一家的燕居之处。 与前堂庄重严肃的气氛不同,后宅充满了生活气息。院子的一边是菜地,藤架上盘着嫩绿的黄瓜藤,还有绿油油的一片豌豆尖,一片莴笋叶,另一边是鸡圈,养着七八只芦花鸡,只留出过人的小径,还有一只老鹅横在道上朝他呱呱呱的叫。若不是怀安来过多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堂堂朝廷命官居住的地方。 “怀安!”赵盼闻声迎出来,揪住大白鹅的脖子往鸡圈旁一扔,大鹅发出了鸡叫,扑棱棱的一阵扑腾后终于偃旗息鼓。 赵盼带着怀安先去见父亲,赵知县今日休沐,正在内堂休息,穿着一身粗布短衣,头上没有戴冠,只是用发簪盘在脑后,脚上蹬着木屐,裤腿挽至膝弯,似乎刚刚浇完了地。 “怀安来了?”他黝黑的面庞上难得露出一丝浅笑。 怀安乖乖巧巧的朝他行礼:“赵伯伯好!” 赵淳搁下手里的书,和蔼的问:“家里一切可好?” 怀安答道:“一切都好。” 赵淳颔首,打发他们去见母亲和老太太。 赵知县的老母和妻子吴氏正在织机旁忙活,旁边还偎着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孩儿,那是赵盼的妹妹妞妞。 赵婶婶总是低眉垂目、默默无话的,朴实中又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分明与自己的母亲年纪相仿,看上去却比许听澜大了不只十岁。 怀安总在许听澜身边待着,会有一种古代女子与后世也没有多大差别的错觉,可每当看到赵婶婶,都会将认知拉回现实。 沈聿知道赵知县的脾气秉性,只让怀安带了几包熟食过来,即便这样赵婶婶都不敢收。 怀安被她一阵的推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还小,即便按照上辈子的年龄,也不太会处理这种事。父母回乡丁忧之前,赵家人只把他当成赵盼的小玩伴,从来不会这样见外,眼下父亲居乡,他们的关系好像突然隔上了一层纸。 最后还是老太太点了头,吴氏才敢接过来收到灶房里去。 “你赵伯伯一向规矩多,没有把安哥儿当外人的意思。”赵老太太见他窘迫,忙解释道。 怀安乖巧的点点头。 赵老太太面容慈和,笑吟吟的拉着怀安说话,梭子仍不停的在密密麻麻的棉纱间穿梭,不一会儿便让他们自己去玩,只是不要误了午饭。 小姑娘性格安静,紧紧挨着母亲和祖母,不肯跟他们走。 赵盼和怀安只好自己去前院里放纸鸢。 他们前脚一出院子,赵老太太便拿钱给仆妇,命她去街上买一斤肉回来,叫赵淳去炖肉给孩子们吃。又拿出一匹刚刚织好的棉布,让她拿去换钱。 妞妞眼里闪着光。 赵老太太将孙女搂在怀里:“今天吃肉呢,妞妞高兴吗?”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懂事的说:“买肉要花很多的钱。” 赵老太太笑道:“今天怀安哥哥来,可以吃一回肉。” 小姑娘疑惑的反问:“怀安哥哥在家也有肉吃啊。” 她小小的年纪,其实什么都明白,看怀安的穿着打扮,家里会缺一口肉吗? 赵老太太耐心的对她说:“别人家里有什么,是别人家的事,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是咱们家的待客之道,人活于世,要尽好自己的本分。” 妞妞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赵淳从来不在意“君子远庖厨”这一套,亲自下厨炖了一大锅白菜炖肉,虽然家常,味道却真的不错,才端上来,满院子飘香。怀安吃了一大口,烫的嘘溜须溜直吹气。 赵老太太忙道:“慢点慢点,别烫着。” 赵淳也打趣他:“还真应了那句老话,饭菜隔锅香。” 众人哄笑,怀安自己也笑起来,乌亮的眸子亮灿灿的,看着就招人喜欢。 因为赵盼下午还要做功课,所以午饭后,怀安就急吼吼的要回家了,他今天全天不用读书,功课什么的别来沾边! 临走时给赵盼讲了他新发明的小游戏,邀请他再去玩,说得赵盼心痒难耐,巴不得时间一晃就到下月初一。 结果因为分心,几次没有按时完成功课,被赵淳打肿了手心。 再见到怀安时,左手上的伤还没消肿呢,他苦着脸问怀安:“你爹打过你吗?” 怀安遥想当年……点头说:“打过的。” 赵盼仰天叹气:“等我当了爹,一定不打小孩儿,一定不逼他读书,一定多给他一些玩的时间。” 怀安找了张纸,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十足认真的说:“我都给你记下来了,你在这里画个押,等你当了爹,我送给你儿子当周岁贺礼。” 赵盼:…… 第16章 赵盼奋起反击。 两个小伙伴在院子里追追打打,吵得芃姐儿睡不踏实,哇哇大哭起来。奶娘忙将通风的窗户关好,沈聿在旁边重重一声咳嗽。 怀安听见妹妹的哭声和老爹的警告,忙将手指竖在唇边,带着赵盼蹑手蹑脚的回屋去玩。 玩了几局飞行棋,赵盼看到桌上有几本蒙学书,似乎是手抄本,厚度又与他平时用的书不一样,好奇的翻开一看,每一页都画着栩栩如生的插图。 他惊呆了:“这是在哪个书铺买的?” 怀安得意洋洋的说:“不是买的,是我爹画的,这本可以借给你看,不过你应该已经学过了。” “沈叔叔真厉害啊!”赵盼瞠目结舌,半晌才感叹一句:“要是可以刻印成书,人人都能看,识字就不会那么枯燥啦!” 怀安愣了愣,似乎受到了一些启示。 他说:“如果我们将这些插画印成卡片,放在书店售卖,一定会大受欢迎。” “什么叫‘卡片’?”赵盼一头雾水。 “就是一种硬卡纸,在上面打孔装成活页,可以当成一本书读,也可以拆开分页背诵。”怀安比比划划。 “听上去就很有意思。”赵盼眸子里闪着光。 怀安心想,这事儿不仅有意思,还有钱赚呢。 打定了主意,怀安央着爹娘想出去逛逛。许听澜觉得这么大点孩子独自上街去不太安全,便叫前院派两个妥帖的小厮跟着他们,一个是长兴,另一个年纪更大,怀安也没问名字。 他此刻满心都是赚钱计划,和赵盼一起,迈着四条小短腿,大步流星的去了县里最繁华的主街道,这里有全县最大的商行,就是古代的商贸公司,售卖的东西品类繁多,茶叶、布料、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怀安是来找纸的。 江南一带造纸业发达,同一时期,欧洲人连制造“草纸”都很费劲,国朝却已做出琳琅满目的各类用纸,除了写字作画的生宣熟宣外,还有各色花笺、皮纸、硬质卡纸,甚至军用的纸甲纸…… 而怀安要买的,就是薄一些的硬质卡纸。 卡纸的价格比普通竹纸要贵一些,多用于书本、请帖、官府各类文书的外壳。怀安可是攒了五年的压岁钱,也算“小有资产”,当即买了一刀,包好让小厮拿着。 从商行出来,右转有条小巷,是专门的书市。 书市人不多,两人兜兜转转,找到其中最大的书店,门口写着:“敝店新到历科程墨、名师押题,敬请光顾。” 怀安这才想起今年是大比之年,又到了历届真题、名家范文满天飞的时候。 这家店背后的东家与怀安的外祖父家是姻亲,但店内的掌柜和伙计并不认识他。见进来的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左逛逛右看看,身后连个大人的影子都没有,伙计耷拉着眼皮继续理书。 掌柜抬了抬眼,拨算盘的手一停,见怀安身上的衣裳并不艳丽,衣料却十分昂贵,加之皮肤细腻,唇红齿白,一身的骄矜气显而易见。 因笑道:“两位小公子,想买些什么书啊?” 怀安问:“掌柜的,有没有适合小孩子看的书?” 掌柜一愣,回身指向最里头的一排书架:“那边儿。” 怀安和赵盼大喇喇的走进去,路过一片闲书话本儿,怀安驻足看看,多是不能带回家的……在赵盼恐惧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走到最后一排书架,是四书五经、程朱注解等教科书,怀安看了一圈,才在最下方的一排看到了《三百千》、《龙文鞭影》、《增广贤文》等启蒙用书,还有诸如《十七史蒙求》、《史学提要》等历史类蒙书,也有教作诗的,如《千家诗》、《诗三百》、声律韵律等启蒙读本。 这些就是这个时代的儿童读物,多么大的市场空缺啊! “只有这些吗?”怀安问掌柜。 “是啊,不然……”掌柜的目光瞥向身后的一个书架,笑道:“你们识字多的话,也可以看看这些。” 书架间几个身穿直裰的生员站出来,有人义正言辞指责:“掌柜的,怎可给小孩子推荐这等不三不四的杂书?” 掌柜讪笑道:“戏言,戏言。” 怀安还真想去看看,赵盼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像是在拉一个濒临堕落的浪子。 怀安挣脱开好友的手,上前去看,不禁大失所望。无非是什么《西厢记》、《金瓶梅》、《三言二拍》,遮遮掩掩的……这些放到后世,都是公认的极具价值的文学作品好吗? “就这?”怀安一脸不屑的嘟囔:“没意思。” 掌柜的下巴险些没掉下来,埋头干活的伙计也不禁侧目,刚刚说话的生员手里的书都惊掉在地上。时下但凡是正经人家,都会视这些杂书为洪水猛兽,严禁家里的孩子去看。当然,禁不禁得住是另一回事。 谁家小孩儿啊这是,好大的口气。 “这不是怀铭的弟弟吗?”有人认出了他。 沈怀铭是府学生员,虽然年纪最小,却天生早慧,不乏要好的好友同窗,有些人是见过怀安的,只是怀安当时还小,又稍微有些脸盲,不认识他们。 但并不妨碍他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生员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书,转向新的娱乐,抱起怀安又是摸头又是掐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撸猫。 撸完了仍不肯放过他,非说世道不太平,要送他们一程。 “哪里不太平了?!”怀安抗议道。 他们又恐吓:“你小孩子家的不懂,沿海又闹倭寇呢,不少遭了灾的村民逃到安江来,万一混着拍花子的趁乱把你拍走,就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哥哥了。” 沿海经常闹倭寇,极少波及到安江县,怀安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只是翻了个白眼:好怕怕哦~ 可他腿太短人太小,只能一脸生无可恋,被众人抱着往家走。书店外守着的书童小厮还以为自家少爷被人绑架了,撸起袖子差点跟他们拼命。 送他们回到沈家,生员们少不得要跟怀铭说上几句话,赵盼说也要回家了。 送走小伙伴,怀安气咻咻的往内宅走,难得独自出门的机会,都被这帮家伙搅和了。 可他还没走到垂花门,前院的小厮就追上他,大少爷有请。 …… 夕阳西陲,眼见到了饭点,沈聿夫妇不见怀安回来有些担心。派人去前院问,跟着怀安的小厮已经回来了。 怀安呢?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节 哦,被老大扣在前院谈话了。 沈怀铭与弟弟进行了一番认真而恳切的长谈,谈话的主题围绕“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个方面深度展开。 等他一条条掰开揉碎的讲完,又细细追问:“到底是谁给你看过那些不三不四的书?” 还一脸诱骗小孩子的神色对他说:“你只跟大哥说,大哥保证不告诉爹娘。” 怀安听完了兄长的长篇大论,眼皮直打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说话呀。”小兄长担心内宅有人带坏了他,一脸严肃。 “说什么啊?我天天在爹娘眼皮子底下待着,哪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书看?”怀安一脸无辜。 “那你在书店说‘没意思’,是什么意思?”怀铭追问道。 怀安被他纠缠的快要疯了,灵机一动,装傻道:“都是什么金花瓶、西厢房的,教人插花盖房子的书有什么意思?” 怀铭一愣。 《金瓶梅》是插花,《西厢记》是盖房子? 怀铭忍不住嗤了一声,他年幼早慧,七八岁时就偷偷翻过此类书籍,便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 看着弟弟呆傻纯洁的目光,暗怪自己多心了。又赶紧敛笑:“说的对,是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只读经史,不去看那些杂书。” 怀安点点头:“我房里的书还读不完呢,哪有功夫看杂书啊。” 怀铭松了口气,牵着弟弟的小手往内宅去。 “大哥,你别把今天这事儿告诉爹啊。”一路上,怀安央告道。 怀铭斜了他一眼:“你还会怕爹?” “爹凶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凶。”怀安道。 “真的吗?”怀铭哂笑:“我不信。” 怀安叹气,真是少不经事啊老哥。 沈聿只会在无意中树立长子的威信,却从不主动过问他们兄弟姐妹之前的事,哪怕是打起来,只要不往他这里告状,他都不会插手。何况怀铭少年老成,一定程度上比他这个亲爹还靠谱一点…… 饭后,怀安就埋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过分的安静。 他在裁卡纸做排版,但在大人眼里更像是鬼画符。 沈聿见他行为古怪,围着他打量一圈,一脸戒备的问:“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第17章 怀安支起毛茸茸的小脑袋,见老爹正抱着妹妹拍哄。 沈聿喜欢女儿,得空就要抱在手里,生怕一眨眼就长大了似的。芃姐儿瞧见大大小小的卡片很感兴趣,探着身子,往桌上一通乱抓。 “芃儿乖,不抓哥哥的东西!”沈聿连忙制止。他不知道桌上那些鬼画符是什么,画得再丑,也是儿子用心画出来的。 芃姐儿咧嘴就要哭,沈聿忙从笔架上摘了支干净的紫毫笔塞进女儿手里转移注意力。 怀安想起前世,弟弟撕坏了他的作业,他气的推了弟弟一把,其实并没有多用力,却被父母骂了一整晚,夜深人静,幽黄的台灯下,他一边流泪一边补作业。 又有一次,弟弟吃糖卡住了喉咙,他第一时间冲上去,用急救课上学到的的海姆立克法锤击弟弟的胃部,妈妈在厨房忙碌,瞥了他们一眼,抄着锅铲冲上来大声指责他为什么打弟弟,爸爸也气势汹汹的从房间出来。 直到那颗糖从弟弟的喉咙里喷出来,直到爸妈拍哄着受惊吓的弟弟熄灯睡了,他也没能等到一句道歉。 从小到大,类似的场景时有发生,结论总是哥哥要让着弟弟,因为弟弟小,却没人想到他那时也是个孩子。 他朝着沈聿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漏风的小牙。 “傻笑什么呢。”沈聿道。 怀安迅速将桌上的卡纸整理成一沓,想到反正最后都要经过老爹的“授权”,索性拉他坐下,一本正经的与这位原作者谈起了出版事宜。 他也不怕老爹会觉得庸俗,一来沈聿从未对经商之人有所鄙视,二来这可是出书啊,是雅事,那不叫卖书赚钱,叫润笔之资。 沈聿见他神神叨叨的,只好叫进奶娘来,将芃姐儿抱去了东屋。 耐心听完儿子的描述,沈聿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你说他笨吧,小小年纪就想到了赚钱的法子,说他聪明吧,居然想靠出书赚钱。 不过他并未打击儿子的积极性,只是说:“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如果你不嫌辛苦,可以试试。” 怀安目露惊喜:“爹同意啦?!” 沈聿点头,其实是无所谓的态度,小孩子的想法千奇百怪,随他折腾去。 怀安却一脸兴奋,事情比他想象中的顺利的多。得到了授权,又像摸像样的谈起利润分成,他打算将收益分成三份,一半给老爹作为版权费用,另外一半再分为两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给赵盼。 老爹自不必说,他和赵盼的任务就比较烦杂了,从雕版到印刷,再到装订成册,要检查校对每一页的图文,分毫不能出差错。 这可是儿童启蒙读物,绝对要严谨再严谨。 沈聿看着他兴冲冲的劲头,猛然恍悟了,难怪这么小的一个孩子,锦衣玉食、吃穿不缺,却突然琢磨起生财之道,原来是想趁机为小伙伴改善家境。 可这怎么看都是一条死路,沈聿不忍心打击儿子,只好将问题抛给更专业的人:“你外祖家有私刻的生意,可以去问一下你母亲。” 所谓私刻,就是一些私人书坊为个人、寺庙、家族宗祠等刻书。国朝出版业发达,政策也自由宽松,几乎人人可以著书立说,获得一定的名气。但私刻的成本极大,市场需求不高,往往不以盈利为目的。 怀安自然不懂其中的门道,只是为现成的资源感到高兴。 他捧着老爹画给他的识字课本,一蹦一跳的去找好娘亲“谈生意”。 …… “出书?”许听澜一头雾水,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 沈聿在怀安身后,使了个眼色。 许听澜瞬间会意,十足认真的翻了翻怀安手里的画本,丈夫的作画功底她很清楚,书中的每一个典故,人物或动物,都画得惟妙惟肖,可爱极了。 “我打算先出一本《千字文》,试试水。”怀安眼睛里直放光。 许听澜逗他说:“做这样一套雕版可不便宜,你有银子吗?” 怀安一愣:“啥银子?” 许听澜道:“刻雕版呀。还有校勘、编审、书写、镌刻、印刷、装帧,都是要钱的。” 怀安搞不懂了:“书坊印我爹的书,我还要倒给他钱?我爹哎!那可是我爹哎!” 许听澜啼笑皆非,耐心给他讲解起时下出版的各个途径。 一是官刻,顾名思义,由国家出资出版的图书,如国子监发行的经史类书籍、启蒙课本;钦天监发布的黄历;太医院印刻的医学书籍、地方府州县刻印的地方志等。 二是坊刻,由书坊出资刻印、杂剧、科举用书、民生百科大全等,书坊主人也时常自编自刻,流入市场,获取利润。是解决市井百姓文化需求的关键,很接近于后世的出版社出版。 三是私刻,由个人出资刻书,类似于后世的自费出版,多是为了歌功颂德,或展示个人才华。 如果怀安能编出一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或许可以走坊刻,甚至还能大卖,可他显然没有这个能力。 “原来我爹还不如银子管用……”怀安咕哝一句,猛然感到后背生凉。 沈聿默默挽起袖子,打算让他见识一下到底哪个管用。 怀安见势不妙,踢掉两只鞋,猴儿一样窜到娘亲身后“避难”,动作极其熟练。 “你怎么这么皮呀!”许听澜拍他一下:“一天不惹你爹生气,浑身不舒服。” 好在沈聿只是剜他一眼,并未和他计较。 怀安探出脑袋来,又问:“娘,那私刻有什么好处呢?” 许听澜看了一眼丈夫,笑道:“帮你爹赚得名望和声誉。” 怀安转头瞧了老爹一眼,摇头道:“大可不必!” 许听澜颇觉好笑:“怎么这么说?” 怀安指着沈聿一本正经道:“我爹,长成了这副模样,文章被印的满天飞,还需要什么声望?” 沈聿:…… 分明是句好话,怎么听起来像骂人呢。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许听澜反问。 怀安苦着脸:“就真的赚不到钱吗?” “赚钱的话……”许听澜迟疑着:“凡事都有例外,私刻只是成本高,其实未必会赔本。” 说完她就后悔了,只见神色恹恹的小孩儿猛地两眼发光。 片刻,怀安跑回西屋抱出一个匣子,挤坐在娘亲身边,里面是他攒了五年的零花钱和压岁钱,整整五年! “够吗?”他问。 沈聿瞠目结舌,原来这小子这么有钱! 他一向不问庶务,俸禄和家里走账的月例全在妻子手里,外面的开销随支随用,从来不知道儿子比自己有钱。 许听澜笑道:“我早就说过,他很能存得住钱的。” 话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此子颇得老娘真传! 可她更想不明白了,丁点大的孩子,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想着赚钱。想到她娘家弟弟从小就是财迷,莫非外甥随舅? 怀安见娘亲不说话,又将手腕上的金镯子撸下来。 “够了够了!”许听澜生怕他把衣裳被褥全押上,急忙制止。 许听澜被他缠的不行,只好开启拖延大法:“今天太晚了,改天叫云苓带你去外公家,跟外公舅舅谈这件事。” “别改天了,就明天吧!”怀安急道。 “明天?你不读书啦?”许听澜反问。 怀安愣了愣,回头看看浅笑不语的老爹,很会审时度势的攀上沈聿的膝头:“爹爹,明天下午再放半天假吧,我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做啊!” 沈聿刻意板着脸:“你在学堂里读书,也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假如怀安没有前世记忆,真的就被唬住了,可他上辈子小学初中都是双休啊! “我还小呢,还在长身体,需要足够的休息和外出活动。”怀安抗议道。 揠苗助长势必阻碍孩子的成长!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节 沈聿气笑了,戳着他的额头:“你真是可大可小!”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许老爷子那一关,应该守得住……吧。 第18章 怀安想赚钱,大人们却像踢皮球。 沈聿将他团成一团踢给了许听澜,许听澜又将他打了个蝴蝶结抛给了外祖父。 次日,以晚上补齐功课为代价,怀安带着父母准备的礼品去了许家。许听澜重孝在身不便回娘家,所以自怀安出了孝期以来,都是独自来看外祖父母的。 许家的宅院比沈家大上几倍,园景也更别致。墙壁上的花窗形状各异,每一扇的背后都隐现着别样景色,或是枝叶错落,或是群芳争艳,一看就是花高价请来的花匠用心打理。 穿过重重回廊,几道月亮门,怀安才来到内宅, 外祖父母向来疼爱他,搂在怀里亲热了好半晌,这才把舅舅许少昂喊了出来。 舅舅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已经担起了家里多半的产业,听了怀安的想法,笑的前仰后合,又在二老锐利的目光中强忍了回去。 许老爷看着孙子,内心是崩溃的。 许家世代经商,做生意的本事刻在了骨子里,却没考出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功名,这在重农抑商的时代,对家族长远发展非常不利。 全家最有才情的当属女儿许听澜,可惜是女儿身,无缘举业。好不容易嫁了个读书人,女婿也不负所望的进士及第,怎么生下来的孩子又做上生意了?! …… 怀安看出了许老爷的迟疑,扑进外祖父怀里,不停的给他洗脑。 出书可是很文雅的事,赚钱不是目的,目的在于让更多的孩子有机会得到更好的蒙学教育,这是多么大的功德! 许老爷被外孙逗乐了,给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认真”对待,这可是很文雅很正经的事。 许少昂干咳两声坐直,对大外甥说,许家确实有一间书坊,但规模极小,又没什么生意,能不能满足怀安的要求,他也不是很确定。遂叫来书坊掌柜,正儿八经的与怀安聊起了私刻业务。 许少昂不喜诗文,连杂剧也不爱看,所以并未用心经营这间书坊,掌柜叫李善财,人如其名,也算不上什么文化人,看着别人家的书坊经营的风生水起,空有羡慕的份。 东家不上心,掌柜不擅长,只是青黄不接的开在那里。 听说有生意上门,李掌柜两眼放光,再看看眼前的小孩子,他愣在了原地。 生意不好就算了,还要陪着东家的小孩玩过家家,命苦啊! “呃……”只听李掌柜干巴巴的说道:“可以是可以。但雕版师傅年前被人挖走了,需要重新雇人。” 怀安拿出一沓汇票摆在桌上,忽闪着大眼睛问:“这些钱够吗?” 许老爷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哭笑不得,想告诉他财不露白的道理,又觉得憨态可掬实在不忍责怪,幸好是在自己家里,没有外人。 李掌柜眼都直了:“够了够了,这些钱,把书坊盘下来都尽够了。” “真的!?”怀安眼睛一亮,搂着外祖父的脖子,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好外公,把书坊卖给我吧!” 许少昂茶杯没端稳,洒了自己一身。 “书坊卖给你?”许老爷大笑:“好孩子,有魄力!” “到底行不行嘛!”怀安扭股糖似的摇晃外公的胳膊,不依不饶。 许老爷宠溺的说:“谈什么卖不卖的,只要你不嫌弃,外公把它送你,权当补上你的生辰贺礼。” 因为怀安今年没有过生辰,也没收到什么像样的贺礼。许老爷其实早准备了全套的文房四宝要给他,全是名家名品,价值绝对在这间书坊之上。 “不行!做生意,在商言商。”怀安板着小脸道。 许老爷又发出一串爽朗的笑,道一声:“好!那就在商言商。” 言罢就令长子带着怀安去书坊看看现场。 书坊真的不大,二进的小院子,前院刻书印刷,后院住人。 怀安哪懂得这个时代的印刷器具,生意不好倒看得出来,雕版师傅被人挖走了,院子里的工匠都没开工,七倒八歪的蹲在院子里晒太阳。 见东家和掌柜带着个贵气的小娃进来,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懒洋洋的样子。 怀安四处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问题,许少昂便让李掌柜盘点好书坊的一应账目、器具、物品、存料……准备下月初立契过户。 在外祖家吃完晚饭,怀安带着他的生辰礼物,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路上还想起一句俗话:外甥狗外甥狗,吃完喝完拿着走。 他前脚洋洋得意的走出许宅大门,许少昂在后头咋舌:“爹,您这不是坑孩子吗?” 许老爷瞪了长子一眼道:“我哪里坑他了?” “这书坊青黄不接的,我早想关了它了,您把这烂摊子给怀安,他一个小孩懂什么经营啊,攒了这么多年的压岁钱打水漂,回头哭起来可不好哄。” 许老爷捻须一笑:“哄他做什么?我正要给他长个记性,让他明白生意没那么好做,好好读书才是正办。” 许少昂:…… 还得是他老奸巨猾的爹呀。 …… 怀安回到家时,爹娘正在堂屋坐着说话,地上铺了张白地蓝花的短毛地毯,芃姐儿在上头爬,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 “回来了?”沈聿不等怀安开口,端起一盏茶水,好整以暇的吹开水面漂浮的茶叶。 怀安点点头,想卖个关子。 “谈得怎么样啊?”娘亲也端起一盏茶,慢条斯理的打开杯盖。 夫妻俩对许老爷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许家世代经商,财产用千万计,却最介意商贾这层身份,更看不惯小孩子不好好读书,满脑子生意经,家里头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赚那玩意儿干什么。 所以他们猜测许老爷定然会难为他,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态度,等着看怀安回来有什么说法。他要真的小小年纪就把老奸巨猾的许老爷子搞定,这辈子也没有多少事能难得住他了。 “唔……”怀安咕哝了一声:“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夫妻二人会心一笑,打了个腹稿,正想出言安慰。 却听他们的好儿子挺起小胸脯说:“我把外公家的书坊买下来了。” 沈聿被热茶烫了嘴,许听澜忙搁下茶盏递手帕,杯盘叮当乱响,横行科场官场名利场的两位大佬稍微有些失态。 这娃,坑爹啊。 第19章 这娃坑爹啊。 沈聿扶额,官商结为姻亲本就有些敏感,这小子居然跑到外祖父家里收人家的铺子。 怀安见老爹脸色不对,笑容僵在脸上,又看看娘:“我没做错事吧?” 还是许听澜内功深厚,依然可以神色如常的说:“以后这样的事要先问过爹娘再做决定。” 娘亲这样一说,怀安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收铺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先跟父母商量一下的。 “我知道错了。”他小心翼翼的问母亲:“娘,那这个书坊,还能不能收啊?” 许听澜哭笑不得,他们本想坑孩子一把,结果反被坑了,能怪孩子吗?也没人告诉他不能买铺子呀。 虽然正常孩子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你收书坊回来,想做什么?”许听澜问。 怀安想了想,道:“自己刻书自己卖,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许听澜无言以对。人不大,心眼倒是不少。可他没想过经营书坊的其他开销?典型是贪小便宜吃大亏呀。 怀安又缠了上去:“到底能不能嘛?” 许听澜满头黑线,打定了替儿子“交学费”的念头,接着道:“男子汉一言既出,当然要说到做到,只是下一次不许再自作主张了。” 沈聿沉下脸来:“听到你母亲的话没?下不为例。” 怀安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立契那天,娘找个妥帖的人,陪着你去。”她又道:“其他的,等书坊收上来再说。” 怀安高兴的跳起来,拿毛茸茸的脑袋往娘亲胳膊上蹭了蹭,又朝老爹龇牙一笑,一窜一窜的回屋练字去了。 “这孩子,鬼心思为什么不能用在读书上?”许听澜无奈感叹道。 沈聿浅笑摇头,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是凡人。 “你真的要帮怀安去收那间书坊?”沈聿问。 “收啊,为什么不收!”许听澜那张俏丽的脸上带着愠怒,大抵是在生父亲和兄弟的气,不拦着点就算了,两个好大的人,居然由着孩子越闹越大。 沈聿瞳孔一缩,怕妻子发飙,抿着嘴没敢接话。 …… 转眼到了四月初,绿柳低垂,繁花盛开。 怀安换上单薄的一身夏衣,叫来赵盼,带着娘亲派给他的一个管事、一个掌柜和一个账房,登上马车,一起去了书坊。 书坊掌柜李善财带着工匠们列队等待,两方一番交接,就花去大半天时间。 官宦人家经商,多是以家仆的名义,这间书坊也不例外,到县衙办理执照文书,沈聿夫妻不可能在上头署名,而是交给可靠的家人。 怀安哪里懂得这些,横竖娘亲派给他的人都是最妥帖的,听了一会儿觉得枯燥,就院里院外的四处转看。 等一切手续办齐,天色已近黄昏,怀安让长兴去街上找家小饭馆,叫了一桌席面,和大伙儿围坐在院子里一起吃了顿饭。他本想讲两句画大饼……呸,应该是鼓舞人心的话,又觉得自己这个年纪不该说的太多,只招呼大家吃好喝好,不要客气。 其他的话,都由新掌柜许胜代他说了。 工匠们对新的小东家充满好奇,六岁开店,这是什么人间鬼才?可当他们看到怀安举止神态依然像个孩子时,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有钱真好。 怀安察觉到桌上少了一个人,想到李善财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他附在许胜耳边道:“李掌柜去了后院,你去看看。” “是。”许胜没有二话,就要起身。 “等等,”怀安叫住了许胜,问,“我娘有交代过李掌柜的去留吗?” 许胜点头道:“少奶奶交代了,要是他仍能踏踏实实的完成交接,就留下他,让他做二掌柜,负责向各书店铺货。” 怀安心中赞叹,还得是娘亲啊!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节 李善财不通文墨,打理不了整个书房,但口舌还算伶俐,又与县里大小书店有过往来,让他负责对外业务再合适不过。 许胜去了,不消片刻,就带着李善财回到席上。李善财面带赧然,讪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胜替怀安做人情道:“东家一片惜才之心,嘱咐我千万要把你留下,你可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了东家。” 李善财从小在许家做工,从学徒做到掌柜,做事兢兢业业,没立过功,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到了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还供着个半大孩子在读书,生怕丢了营生,让一家老小和西北风去。于是对着怀安千恩万谢,险些跪在地上磕一个。 “哎哎哎,折寿折寿!”怀安忙将他扶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李掌柜快入席吧,你不坐,大家都不敢动筷子呢。” 众人随之附和,席上的气氛活跃了许多。 起先大家还有些拘束,直到工匠们吃多了酒开始放飞自我,敞开前襟,露出胸脯,踩在凳子上,划拳掷骰子开黄腔。许胜见势不妙,忙对怀安说:“小东家,回吧。” 怀安也觉得该走了,少儿不宜呀。虽然以自己上辈子的年龄,该懂的大约都懂了,可总要顾及身边的赵盼才是。 李善财也站起身来,交代大伙儿继续,陪着许胜一起,送怀安和赵盼出门。 “这里就交给两位了,这几天辛苦一点,尽快招到刻板师傅,把雕版做出来,我们再来看。”怀安道。 许胜连连点头。 新官上任,许李二位掌柜连着一个月几乎住在书坊,盯着师傅和伙计们干活儿。终于赶在月底将《图说千字文》的雕版刻好,通知怀安来验收。 怀安特意穿上自己唯一的一身长衫,问老爹:“爹,我看上去是不是老成了很多?” 沈聿瞄一眼,忍笑道:“是。” 怀安得意的背着小手,大摇大摆的去前院,喊着长兴出门了。他们要去县衙接上赵盼,一起去书坊。 赵知县听说是印书,又亲眼见到了探花郎绘制的《图说千字文》,觉得参与其中对赵盼的学业有利,便放他出门了。他只是讲原则,又不是冥顽不讲道理。 像后世的出版物需要三审三校一样,古代的校对只会更麻烦,坊间出版的常有错字漏字的情况,书坊推出的第一本图书,又是儿童读物,怀安必须亲自校对才放心。 其实他对自己仍不太放心,好在有赵盼。赵盼继承了其父的严谨认真,检查校阅方面比自己靠谱的多。 案台上的雕版摞得老高,两人刚比案台高一头,抬头仰望着雕版堆成的小山,默默吞了口唾沫。 前朝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却并没有得到广泛使用,时至今日,坊间仍然以雕版印刷术为主,一页一页的排版、雕刻、印刷。 赵盼不像怀安那样娇生惯养,心理承受能力反而更强一些,只是小小的发了一会儿呆,就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先等等!” 怀安想起什么似的跑到桌案后,铺纸研墨,让赵盼提一个匾额。 欲行其事,先正其名,新店开业,取名可是很重要的步骤。 赵盼急忙忙的摆手道:“我一个小孩子,又不是书法名家,哪能替人提匾啊!” “要的就是小孩子的效果!”怀安连拉带拽将好友薅到书桌前:“要不是我这笔字实在有碍观瞻,就自己上了!” 赵盼一脸无奈,赶鸭子上架的拿起了笔:“写什么?” 怀安想了想,道:“蒲公英童书馆。” 赵盼横握着那支快赶上他手腕粗的毛笔,按照怀安的要求,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宣纸上写下这六个字——蒲公英童书馆。 稚拙的笔迹竟颇显几分童趣可爱。 赵盼挂起毛笔,歪着脑袋审视自己的字,不解的问:“为什么是童书馆?” “因为我要打造一间专门印刷蒙书的书坊。”怀安道:“我们小孩儿自己的书坊。” 赵盼面带振奋,觉得自己能够亲身参与,十分荣幸。 “可是,”他又问,“为什么是蒲公英呢?” 怀安一脸认真的解释:“希望我们刻印的书像蒲公英一样,随着风飘呀飘呀,落在每一个孩子的书桌上。” 赵盼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一脸憧憬和向往,他们在做一件多么美好且有意义的事啊。 却见好友乌黑的眸子闪着异常的光:“这样,我们就可以赚很多很多的……小钱钱!” “啪!”是三观碎裂的声音。 赵盼脑子里关于父亲的教诲——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统统受到了巨大冲击。 第20章 工作量太大,两人商量好分工合作。 怀安功底不够扎实,主要负责检查排版和图画,然后传给赵盼,逐行检查是否有别字漏字,忙了一天,只看了不到三成。 回县衙的马车上,赵盼盘算着:“我可以跟我爹商量,每天申时散学,来书坊一个时辰,你可以吗?” 怀安点头:“可以!” 两人一拍即合,约定好每日申时正到书坊来,酉时回家。 他们眼下在做的事,并不知道结果如何,因此怀安还未向赵盼提过分成的事,赵盼却不计报酬的付出时间精力,这份专属于小孩子的纯粹和热忱,让怀安特别感动。 其实仔细想想,也未必只有小孩子有这份纯粹,赵知县也是这样的人,他是怀安两辈子见过的人里,最正义无私的,怀安不希望看到一个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生活的如此清贫拮据。 人再好,也不是套在神龛里享受香火供奉的佛,他还有老母妻子,儿子还要读书娶妻,女儿还要攒嫁妆…… 怀安知道自己的想法特别庸俗,可是他原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只会以俗人的方式帮助朋友。 时间一天天过去,印刷工作按部就班的慢慢推动。 赵盼做事认真,每看到有出错的地方,都会指出来并销毁掉,让刻板师傅重做。 这是一份十分费神的工作,怀安还好些,他只看图画和排版,赵盼那边,没几日便出了状况。 因为雕版上的文字是反过来的,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四到七岁的儿童正处于空间方位认知逐渐完善的过程,看的镜像字太多,极易出现混乱。于是赵盼在家练字的时候,出现了左右颠倒的情况。 赵淳治学严厉,哪里能允许儿子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忍了一次两次没说话,第三次终于忍不下去,提着戒尺将赵盼的右手打成了水晶猪蹄。 怀安当时就在一旁,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赵盼既疼又委屈,眼泪吧嗒吧嗒的落,还不敢哭出声音。 但听赵淳训斥道:“哭得早了!你到了科场上也这样写字,卷子都不必送到考官面前,在外帘就会被直接剔除,到那时你再来跟我哭,我担保不再打你。” 怀安听着都替好友委屈。如果在后世,有人薅着一个低年级的小朋友喊:你距离高考还有三千多天啦,怎么还犯这种粗心的错误?! 全世界都会觉得这个家长不太正常。 可是科举制度之下,像沈怀铭那样举重若轻的神童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读书人都是从小被逼着发奋苦读,因为科举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小桥,皓首穷经也无法取得功名的老童生比比皆是。 也正因如此,范进中举之后,才会喜极而疯。 其实范进的故事还有后续,中举之后,范进继续勤学苦读,一举考中进士,选为御史,留任京城,后因政绩卓著一路升迁,最终官拜四品。四品官什么概念呢?放在后世,已经是正厅级以上的级别了。 所以在时下,科举是寒门学子唯一一条打破阶级壁垒的途径,也是读书人想要实现政治抱负的最佳途径。 正在神游,忽然听赵伯伯喊了他一声。 怀安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你也不要干看着。”赵淳板着脸道:“引以为戒。” 怀安点头如捣蒜:我很乖,别打我,而且……我还写不出这么复杂的字。 做人嘛,菜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比如他现在还在练“大、小、人、天、火”这类简单的字,多是对称结构,怎么写也写不成反的。 赵淳点点头,负着手出去了,只留下哭成泪人的赵盼给怀安去哄。 “傻孩子呀!”怀安学着大人模样,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赵伯伯,是因为看雕版看多了的缘故。” 赵盼摇头,甩出几颗泪花:“万一他不让我再去书坊,怎么办?我以后写字时小心一点就好了。” 怀安:…… 赵盼是真心觉得创办这个童书馆特别有意义,其实就算他说出实情,赵淳不一定反对。知县有教化一方百姓的职责,赵淳又重视学风,民间刻印发行高质量的蒙书,恰恰证明了安江县地灵人杰,文运昌盛。 可是赵盼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唯恐父亲一怒之下将他关在家里读书,他就做不成这件事了。 怀安安抚好了赵盼,天色将晚,拒绝了赵老太太和赵婶婶的热情留饭,便要回家了。走到院子里遇见从前衙回来的赵伯伯,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告辞,窜的比兔子还快。 带起一阵风,将赵知县的袍角都掀了起来,他无奈摇头:“这孩子……” 怀安离开后,赵盼觉得父亲当着好友的面打他,丢了面子,躲在屋里不肯出去。 赵淳亲自到厢房去,“笃笃”敲了两下门,沉声道:“吃饭。” 赵盼一边赌着气,一边又片刻不敢耽搁,开门去堂屋吃饭。 …… 怀安终于领教了雕版印刷的效率——真是慢的令人发指!两位掌柜轮番催着刻板师傅修改雕版,紧赶慢赶,终于在月底见到了样书。 怀安拿到样书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套活字印刷工具,纯铜的,印的又快又好!” 沈聿十分惊讶:“你还知道活字印刷呢?” 怀安忙托词道:“工匠们聊天时我听了一耳朵。” 沈聿对妻子道:“看来由着他折腾,还有意外的长进。” 许听澜正在看样书,说是书,其实是一本卡纸做成的小册子,只有巴掌那么大,用木质活扣装订,封面“图说千字文”五个字是赵盼的笔迹,稚拙可爱的正楷。 与普通书本不同之处不止于大小,还有可以拆开的活钉。拆开后就是一沓卡纸,可以分别背诵。 “还真不错呢!”许听澜夸赞道。 “是吧是吧!”怀安来了精神,铺开一张宣纸,像个小狗腿子一样给老爹递笔:“您帮我写一条腰封,就盖您的私章。” 沈聿显然不明白“腰封”是什么东西。 看着儿子热诚的目光,又不忍拒绝,疑惑地问:“可是作一篇序?” 怀安摇头:“不是,是一条细长的纸,包在书中间的位置,买回去可以当做书签。” 后世的图书出版,几乎是“无书不腰”,请名人写推荐词,更是一种营销手段,变相广告。虽然遭到不少读者口诛笔伐,却依然“长盛不衰”,足以说明它的有效性。 “推荐词我都想好了,您就写:关注幼儿启蒙教育,别让您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沈聿:…… 幸而他理解能力强,很快明白了怀安的意思,并高度概括,做出如下总结: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 怀安显然不甚满意,不过求人办事嘛,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于是千恩万谢的拿着字去了前院,命长兴送去书坊,并按娘亲的提议,先印五千本,定价三钱,往各大书店铺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节 …… 当院子里的葫芦架子绿叶成荫的时候,第一批《图说千字文》问市,被各大书店摆在了显眼的位置,并在店门口写着:本店新到蒙书《图说千字文》,购书有精美礼品相赠,每日限量二十份,先到先得。 所谓精美礼品,其实只是一个粗布包,布包是浅绿色的,前头还缝有一个白色口袋,是怀安打好“设计稿”,找郝妈妈特意缝制的。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多是用竹、藤编制的书箱携带书籍,而蒙童不需要携带那么多的书远行,通常不用背负书箱,只需要一个布袋,又叫褡裢,搭在身上,装几本日常用到的书去上学。 怀安的这个布包显然比褡裢更方便,因为有一条长长的带子缝在两侧,可以斜挎在身上。 挎着小绿包晃来晃去,总觉得上面缺了点什么,比如“为人民服务”。 他被自己的幽默感笑倒在榻上。爹娘妹妹坐成一排,看傻子一样的盯着他。 怀安怕被当成脑残患儿,赶紧爬起来坐好,指着布包的右下角:“在这里绣一个简单的蒲公英。” 要将品牌打出去,logo是必不可少的。 郝妈妈平时只绣寓意吉祥的纹样,还没绣过蒲公英呢。好在她心灵手巧,寻了个帕子试了两次,一朵清新可爱的蒲公英跃然而出。 怀安极为满意,命长兴找了个裁缝铺子批量定做,每日只做一百只,限量赠送。 一百份礼品,分到各家书店最多只有二十份,所谓物以稀为贵,人性追求稀缺的本能放在哪个时代都差不多。所以“限量”二字一出,就为这个普普通通的书包赋予了额外价值。 当然,这个书包也并不普通,它很实用,也很可爱。 怀安也不怕有人仿制,因为下一批图书上市时,他还会有新的点子。 时下供得起孩子读书的大多是殷实人家,买一本蒙书不在话下,只是这书包也忒难得了。 不少孩子特意起个大早,在书店开门之前就排队等在外面,平时上学都没有这么积极过。 怀安特意拉着赵盼,到书市上一通溜达,明明是大比之年,逛书店的蒙童竟比生员还要多,一派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 他昂首挺胸,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有句吉祥话这么说来着?财源滚滚……呸! 文运昌盛! 第21章 堂屋门前的架子上结满绿油油的葫芦时,怀安赚到了团生第一桶金。 许掌柜来到沈宅汇报账目,除去前期投入的成本,税款、书坊的运营费用,各书店的抽成,净赚三百二十六两三钱。怀安高兴极了,有零有整的将老爹的那一份“润笔费”奉上。 “嚯。”沈聿有意逗他:“这可比你爹的俸禄高多了。” 沈聿说的也是实话。他身居从五品侍读学士,月俸十四石,年俸一百六十八石,按每石折银一钱来算,一年的俸禄只有十六两八钱,国库吃紧,有时还要折色、拖欠,实际到手不足一半,所以在这个家里,实打实的“穷人”只有老爹。 因此,怀安追着老爹又问:“爹,我是不是很有孝心?” 沈聿依旧回答:“嗯,怀安最有孝心。” 话音刚落,许听澜进得屋来,怀安的孝心被如数上交。 …… “不行不行!”赵盼看着八十两一张的银票,直接吓傻了,连连摆手道:“我又没出钱,怎么可以坐享其成!” 怀安道:“怎么是坐享其成呢?出书的点子是你想出来的,又是校对雕版,又是检查样书,如果没有你在,这本书一定错字连篇。何况只是一本书的分成,书坊再出别的书,是不会分成给你的。” 赵盼依然不同意。 怀安反问:“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赵盼说:“当然是,可这跟银子有什么关系?” 怀安背着小手振振有词:“有功不受禄,是很不仗义的行为。有福都不能同享的话,你让我如何相信日后能患难与共呢?” 赵盼:??? 怀安乘胜追击:“所以,不能同享福和不能共患难一样,都不算真正的朋友,只能算是……泛泛之交。” 赵盼:!!! “而且,老太太的冬衣要絮新的,婶婶织布伤了手筋,妞妞的鞋子也该换了……”怀安道:“我爹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赚昧心钱,也不能拒绝应得的酬劳。” 在怀安反复洗脑之下,赵盼略有动摇,但他只同意收一成——只取三十两。这对于一向节俭度日的赵家人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数额了,拿的多了他良心不安,父亲也不会同意。 怀安觉得也有道理,一个小孩子,突然往家里拿回一笔巨款,哪个父母会同意呢? 不过依赵知县的个性,恐怕连三十两都不会收,怀安想了个法子:“让长兴去帮你把银票兑成五两一张,你分六次拿出来。” 赵盼迟疑一下:“我想分成三十次。” 如果不是因为兑换成碎银目标太大的话,他甚至想分成六十次。 怀安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叫来长兴,将银票递给他,让他喊个妥帖的人一起去钱庄。 “这次都要分三十次,下次呢?”怀安有点发愁。 “还有下次?!”赵盼惊讶的问。 怀安点头道:“两个掌柜找我商量,准备再印一万册,发往周边州县。” 赵盼听得一愣一愣,平生头一次觉得有钱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半个时辰后,长兴揣着一沓银票回来,他们搁下下了一半的飞行棋,将银票小心藏在赵盼身上。 等赵盼回家了,怀安看着榻桌上的“残局”,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人一旦不高兴了,第一时间就是想找爹娘,便垂头丧气的去了东屋暖阁。 夫妻两个正在教女儿说话,芃姐儿已经七个月了,别人叫她知道答应,可是教她喊“爹、娘、奶奶”,她也会毫不客气的答应……时常逗得一屋子人捧腹大笑。 “这是怎么了?”许听澜见怀安不开心,关心的问:“跟小兄弟吵架了?” “才不是呢……”怀安沉着一张小脸,蹬掉鞋子爬到了榻上。 “这小嘴可以挂油壶了,还说不是。”许听澜道。 怀安将刚刚和赵盼的对话说了一遍,道:“我原本觉着是件好事,可这样偷偷摸摸的,又觉得哪里不太好。” 沈聿将目光仍在女儿身上,一针见血的说:“不该跟人家父母说谎。” 怀安辩解道:“我们没说慌。” 我们可是聪明的好孩子,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沈聿沉默了片刻,将拨浪鼓交给奶娘,一撩衣襟,在琴桌前面的杌子上坐了下来:“你下来,爹有话跟你说。” 怀安见老爹突然变得严肃,后颈一阵凉嗖嗖的。娘亲催了一声,他只好穿鞋下榻,磨磨蹭蹭的走过去。 沈聿沉声道:“你帮好友改善家境,这是善举,爹娘虽嘴上不说,却一直在支持你,对不对?” 怀安点点头:“没有爹娘支持,我们什么都办不成。” 这也是大实话。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能有始有终的将事情做好,已经很了不起了。”沈聿面色缓和了几分:“怀安小小年纪,懂得设身处地为朋友考虑,也很了不起。只是你们还太小,无法分辨是非善恶,不可以对父母有所隐瞒。” 怀安眼睑低垂,就连弯弯的长睫毛也耷拉下来。 老爹的意思他明白,人非圣贤,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说谎话,但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纪,遇事隐瞒父母,会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 只是这方面,他比老爹要理解赵盼。谁不想事事有人倾诉?可有些时候不是孩子刻意隐瞒,而是根本不敢说。就像他前世那样,从来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回到家也只会封闭自己,什么秘密也不会与父母分享。 我把喜悦说给你听,会被泼冷水。 我把痛苦说给你听,会得到双倍的痛苦。 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制造出更多麻烦。何苦来呢? 怀安小声道:“怀安有事会跟爹娘商量,可赵伯伯眼里不揉沙子,我们不花一点心思,钱根本到不了赵婶婶的手上。” 他说着,看一眼娘亲,十足认真的说:“爹爹,女人管家很辛苦的,没有钱就更难了。赵伯伯的风骨换不来柴米油盐,婶婶常年劳作,手指肿的不能打弯……与这些相比,一句谎言真的很过分吗?” 怀安说到这儿,是真的有些难过的。 赵淳是人人称赞的父母官,他清廉自苦,是为了让百姓少吃一点苦,可是安江县全境上下,只知有爱民如子的赵青天,却不知他的背后,他的妻子,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史书不会记载,县志不会记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沈聿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又看向妻子,这么大点儿的小娃娃竟驳的他无言以对。 许听澜听到儿子感叹女子不易,面露赞许之色。 可赵淳此人——沈聿不愿用极端来形容他,毕竟赵知县的坚持能为百姓带来好处。可是同朝为官,平心而论,他也委实不愿与这样的人共事。他太正直了,一言一行比照国法做事;他也太精明了,对付衙属小吏、缙绅大户的方法层出不穷。二者相加,让稍有私念之人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所以居乡一年多,即便两个孩子往来亲密,他们也从未打过交道,一个敬而远之,一个不喜交攀,似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聿揉乱他一头柔软的头发,无奈道:“你也知道赵知县眼里不揉沙子,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实话实说或许还能勉强过关,遮遮掩掩,反而适得其反。你且看好,三日之内,必然露馅。” 怀安觉得老爹危言耸听了,银票藏的严严实实,赵盼又是个小心谨慎的性格,哪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事实证明,沈聿才是拿捏人性的行家。 怀安怎么也没想到,未出三日,赵知县居然真的找上门了。 第22章 这日一早,沈聿在前院查看长子的文章,光线不好,怀安坐在门槛上看书。 他看的是另一本图画书,不是沈聿画的,而是县里某位秀才的投稿。 秀才家贫,又擅长书画,看到各大书店售卖一种很新颖的蒙学书——《图说千字文》,仿照着画了一本《对相杂字》,将日用杂字编纂起来,配以生动的图片,不但可以用于开蒙,还可以作为商人、工匠等略识文字之人的日常需要。 秀才揣着这本图书四处打听《图说千字文》的背后东家,几经辗转才将这本书送到了怀安手中。 “唔……”怀安托腮思考,缺少一个投稿渠道,要在下一批的书尾附上征稿信息和书坊的地址,把“蒲公英童书馆”的名声打出去,才能吸引更多好的作品,赚更多的小钱钱。 一只蜻蜓从面前低低飞过。 怀安从脚边捡起一只竹蜻蜓,两手一搓,两翼旋转,徐徐升空,比真蜻蜓飞得高得多。空气中充盈着腥咸的泥土气息,他眯着眼吮吸了一大口。潮湿的风拂过荷花缸,水波粼粼间碧叶在一卷一舒的颤动,就像他额前散碎的刘海。 又要下雨啦! 怀铭背书的声音一滞,沈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幼子托着腮坐在门槛上,团团的一派天真。 “您说他每天在想什么?”怀铭好奇的问。 沈聿笑道:“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节 平凡孩子的童年,一定很快乐吧——这对神童父子面面相觑,如是想着。 他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早已熟读四书通晓韵律,脑子里塞满了经史文章,还能在大人们起哄和刁难时勉强凑出几句诗来。 沈聿七岁时,在省里举办的神童宴上吟出一首:“碧叶舒卷盈珠泪,红蕖冉冉落故衣,紫椹污庭黍苗短,蜗牛屈躯入穴居。1” 被藩台大人盛赞,一举拔得头筹。 其实他那时天天坐在书斋里,从未留心观察过舒卷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树上的浆果,石头上的蜗牛。 “今天不读书了,东院里新结了小葫芦,我们去摘葫芦。”沈聿搁下书本,起身往外走。 “……又不读书了?”怀铭愣了愣,无奈的跟在后头。 怀安一听说要摘葫芦,兴致勃勃的蹿了起来,兴冲冲的跟在老爹和哥哥的身后, “去拿竹筐。”沈聿吩咐怀铭。 “去拿竹筐。”怀铭又支使弟弟。 怀安像个小狗腿子,屁颠颠的跑到灶房去找竹筐。 这时,李环来传话,说赵知县来了,正在门房等候。 怀安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怔怔立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人家爹找上门来了! 沈聿的目光从怀安身上扫过,吩咐李环:“请至花厅奉茶。” 李环退去,沈聿又吩咐长子:“你先去东院,陪你母亲和妹妹玩吧。” 怀铭颔首应是,怀安撇下竹筐,脚底抹油:“大哥我也去!” “你随我去见客。”沈聿道。 怀安钉在原地,一脸的生无可恋。 沈聿似笑非笑:“别怂,拿出那日与我辩驳的勇气。” 怀安哪还有什么勇气,他才六岁,还是温室里的花朵,窝里横是有可能的,横到外面去,还不让人碾成渣渣? 于是,怀安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灰溜溜的跟着老爹去了花厅。 赵淳一脸肃容坐在客位,其实他肤色黑,面庞方正,日常看上去就是不怒自威的。 沈聿进得花厅,面带笑意,先朝他拱手:“老父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官员士绅居乡,多称呼地方官为“老父母”,以示尊敬。 怀安也露出标准的微笑和残缺不全的两排小牙:“赵伯伯好。” 赵淳也起身行礼道:“久闻沈学士居乡,下官忙于县中琐事一直未能拜访,实在失敬。” 沈聿浅笑道:“居丧期间,理应深居简出,不敢滋扰地方。” 其实在沈老爷的丧礼上,赵知县着官服致祭,两人是打过照面的。今日赵淳没有穿官服,一身浆洗的有些褪色的粗布直裰,头戴四方巾,朴素程度堪比一个家境拮据的秀才,相比之下,沈聿身上的粗麻素服竟也不是多么违和。 两人寒暄几句,沈聿便请他上座,怀安悄咪咪的溜到老爹身后待着,低着头反复揉搓夏衫的边缘,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令公子很有本事。”赵淳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怀安浑身一僵,抬头看去,赵淳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是吧,小沈公子?” 怀安一脸心虚的赔笑道:“赵伯伯您太客气啦,叫我怀安就好!” 赵淳敛起笑容,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对沈聿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犬子拿着一两银票对我说,怀安给了他一成利的分成,我见他神色不对,便命户房去查贵府书坊本月的赋税。” 说完,他对着怀安问:“怀安,你猜赵伯伯查到了什么?” 怀安干笑两声:“难道是……逃税了?” 沈聿轻咳一声,赵淳也嗤笑道:“逃税?都是往少了逃,哪有人越逃越多的?” 怀安心想,你都发现了,还问我干什么? 果然,赵淳从袖中又掏出一沓银票,对沈聿道:“下官回去一问,犬子便说出了实情,一两一张,足有三十张。” 沈聿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假做惊讶,明知故问的问儿子:“是么?” 怀安点点头,老实巴交的样子。 沈聿因道:“只听说两个孩子忙着刻书,既然要售卖,自然就有盈利,如何分成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小孩子之间的事,我一向不太过问。” 赵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这叫什么话?他只听闻父为子纲,小孩子哪有自己说了算的?何况子女分家之前都不该有自己的私产,六七岁的娃娃,竟敢随意处置这么大的数额。 随即又想通了许多,沈家如今在县里也算大户,沈聿的岳家更是安江县数一数二的富商,区区三十两银子自然不放在眼里。 只是赵淳一贯严以律己,他将银票朝沈聿一推:“下官一向教导犬子,止此柴马,止此俸钱,除此之外,一文一分皆赃证也。” 赵淳的言辞太犀利,沈聿眉峰微挑,略显不悦。 赵淳也并非看不见,忙又道:“当然,这笔银钱绝非贪污纳贿所得。只是赵家世代耕读,早有不许子弟经商的族规,所以凡是经商得利,赵盼一概不能收受。” 沈聿沉默以对,他知道赵淳轴,却没想到这么轴。 说句不好听的,赵淳就算带着全家喝西北风,又与他沈聿有什么关系,他能坐在这里听完赵淳的这番话,都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 他就算是活菩萨,也没有吃饱了撑的硬往人手里塞钱的癖好。 怀安听不下去,反问赵淳:“小侄请教赵伯伯,什么是经商?” 赵淳耐心答道:“时贱而买,时贵而卖,买进卖出既为经商。” “所以,经商是要投钱的,对吗?”怀安又问。 “当然。”赵淳道。 “赵盼没有投入一分一文,怎么能叫经商呢?”怀安道:“他为这本书出了力,获得相应的回报,与织布、养蚕、砍柴是一样的。” 赵淳怔住了。 按照时下正常的社交礼仪,沈聿应沉声呵斥儿子一句,给彼此一个台阶,可他今天偏偏不想这样做。 所以谈话的气氛就有些不对,两人对坐着,如同对峙,偌大的花厅内落针可闻。 最终还是赵淳先开了口:“赵盼与你是朋友,朋友之间相互帮衬,是不能计较利益的,他若不是你的朋友,小小年纪,就该在家里安分读书,压根不会出现在童书馆里。” 怀安:…… 他似乎遇上了偷换概念的对手,果然,爹就是不如儿子好糊弄呀。 正要出言反驳,沈聿打断了他:“既如此,只好不让老父母为难了。” 怀安险些闪了他的小腰,得,一锤定音。 赵淳也并非不识趣,眼见沈聿有送客之意,便主动起身,告辞离开。沈聿重孝在身不便相送,命怀安替他送送赵知县。 怀安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就止步了,忽闪着大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淳只说了句:“空闲时再来县衙,伯伯炖肉给你吃。” 听得怀安心里怪不舒服,央求道:“赵伯伯,您可别为难赵盼呀。” 赵淳笑道:“你们年纪小,正是学道理的时候,伯伯再不通情理,也不会不教而诛的。” 怀安略略放心,也无心与他再讨论对错,身份不对等,说什么都是徒劳。 天阴欲雨,赵知县居然没有坐轿,他不养轿夫,不养车马,向来能用双腿走的就不去雇马车,安步当车,自得坦荡。 直到他茕茕一道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怀安才垂头丧气的回到花厅。 老爹正气定神闲的喝茶,怀安掰开他的胳膊,大喇喇往他怀里一坐,伸手将那堆银票捞过来,一张一张的整理好。 沈聿见他备受打击的模样,温声道:“儿子,我们活在世上,就是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做事的方式也不一样,可以压制,可以利用,但不要妄图左右。” 怀安嘴角一抽,亲爱的老爹,你跟一个不到七岁的娃讲这些,真的合适吗? 第23章 怀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着手里的银票问:“爹,这些钱该怎么办呀?” 沈聿却说:“你自己看着办。” 怀安沉思许久,突然眼前一亮:“有了!把它投到童书馆,算赵盼入股,等他以后娶了媳妇分了家,再连本带息拿出来给他,唔……妞妞以后嫁人,也可以拿来添嫁妆。” 沈聿颇感惊讶,上下打量儿子一眼,终于发出与孩子娘如出一辙的提问:“你这些活脑筋,为什么不能用在读书上呢?” 怀安目光四处乱飘,果然,人要表现的笨一点,才能活得舒服。 好在他在读书这件事上本来就很不开窍,不需要特意伪装。其实不开窍有不开窍的好处,一旦被逼上科举之路,等待他的只有点灯熬油的苦读、九天六夜的考试……还不活生生脱下一层皮来。 他大热天里打了个寒战。 沈聿见他一瞬间又变得呆里呆气,无奈的叹了口气。将他拎起来放在地上,牵着小手去内宅。 “爹,你可真好。”怀安说。 “你可真突然。”沈聿一阵肉麻。 怀安绽开笑容,挣脱老爹的手,撒腿往垂花门跑去,惊飞了树梢等雨的鸦雀。 棚架上已经缀满大大小小的果实。是八字形的济公葫芦,上端小下端胖,既可观赏又可食用。此时葫芦还嫩,绿油油的看着喜人,留下几个周正圆润的继续挂在藤上,挑选形状差一些的,摘到篮子里准备下厨。 芃姐儿坐在娘亲怀里,仰头指着葫芦流口水。沈聿选了一颗胖胖圆圆的,洗净表皮给她抱着玩。小娃娃袒露吃货本性,一口咬了上去。 许听澜连忙阻止,嫩绿的葫芦上出现一圈参差不齐的小印。 怀安这才发现,妹妹两排粉色的牙床上冒出几颗白米粒一样的小牙尖儿。 芃儿开始长牙啦!难怪见到什么都要咬。 芃姐儿牙痒难耐,不让咬,张嘴就要哭,郝妈妈赶忙从小簸箩里拿出晒干的苹果条给她磨牙。 摘了满满一筐,怀安另外分出两个小篮子,先送到祖母院里一篮,给祖母尝鲜,再去西院二房。 “葫芦娃,葫芦娃,一棵藤上七朵花……啦啦啦啦……”怀安哼着“奇奇怪怪”的调子,一路蹦跳。 刚一进院子,管事的婆子就迎上来:“安哥儿来啦,二爷在堂屋呢。二奶奶身子不爽快,声音轻一点儿。” “二婶婶又难受啦?”怀安压低了声音问。 听家里的人说,二婶生完小堂姐后身子一直不好,今年开春闹又了一场风寒,反反复复的咳嗽,低热头疼,胸闷乏力,郎中的药方换了一副又一副,都不太见效,所以这几个月,怀远索性搬回内宅,守在西院侍疾,怀莹也每天过来,只是年纪还小,帮不上什么忙。 “是啊,郎中刚走。”婆子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节 怀安放轻了脚步进去,屋里满是药味,原来丫鬟在角落里煎药,婶婶已经睡了,二叔在堂屋与怀远哥哥下棋打发时间,难掩愁容。 沈录朝他招招手:“来,新做好的茯苓膏。” 怀安将一篮子葫芦搁在桌上,道:“刚摘的葫芦,让小灶房做给婶婶吃。” “好孩子。”沈录夸赞道:“这葫芦长得可爱,可是你们开春时种的?” 怀安点点头,脆生生的说:“留了几个更好看的在藤上,等它变白了,摘下来盘着玩,我都分好了,一人一个,二叔的那个做成酒葫芦。” 几句话把沈录哄得眉开眼笑,将他揽过来抱在腿上,拿掺了牛乳的龟苓膏给他吃。 回到东院,饭菜已经上桌了,爹娘哥哥都在等他。怀安看着那盘酱炒葫芦垂涎欲滴,虽然只是一道家常菜,但亲手种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有成就感。 小丫鬟端上水盆,怀安一边洗手,一边向爹娘汇报二婶婶卧床的事。 许听澜命人选出几样补品,又听说季氏睡下了,盘算着晚一个时辰再去探望。 “弟妹这身子,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要再请名医才行,你回头打听打听,府里没有就去省里,省里没有就去外省。这样拖下去,人都瘦的没形了。” 沈聿道:“我问过了,临县确有一位擅长儿科妇科的名医叫万景舟,据说从棺椁里救出过人,十几年前省里举保他进太医院,他坚辞不去,就留在江南一带行医。” “把他请来。”许听澜道:“诊金不是问题。” 沈聿摇头:“有钱也没用。临县近来倭寇肆虐,万郎中的医馆里塞满了遭难的百姓,每天忙着行医救人,暂不对外出诊。” 江南是富庶之地,家财万贯者多如牛毛,人家请不来,沈家也一样无计可施,倒是可以带着季氏上门看诊,可临县在闹倭乱,风险太大。 许听澜惋惜之余,又不免心生敬佩,国朝幅员辽阔,不乏医术高明之人,像万景舟这样真正悬壶济世的名医却实在难能可贵。 ”还是去府城请别的郎中吧。“沈聿道。 怀安慢慢咀嚼着嘴里鲜嫩的葫芦,竖着耳朵听。 安江县并不临海,怀安来到这个世上短短六年,也并未受到倭寇的影响,所以对倭寇的印象,仅限于前世看过的课本或里。 此时的日本处于十分混乱的战国时期,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领土面积,却分裂成三四十个诸侯国,拉上几百人就可以打仗。但因为地盘有限,加之火山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肆虐,战败逃亡的倭人只能漂洋过海,随着风向登陆我国沿海各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倭人为寇,是为倭寇。 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倭寇们悍勇的体魄和高强的武艺,国朝的屯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到后来甚至逐渐形成规模,成为沿海百姓的巨大灾难,也是朝廷的一大祸患。 又听爹娘聊到浙直总督解钰,那确实是个实干型的能吏,积极抗倭之余,还要苦苦支撑东南复杂的官场局面,可他偏偏有个很能折腾的纨绔儿子。 “很能折腾?”许听澜抬头看向怀安:“有你儿子能折腾吗?” 他们的儿子,短短六年的人生何其精彩。 烧书房,买铺子,开书坊……听说全县城的孩子都以背着“蒲公英书包”去上学为荣,只有赵盼小可怜,明明早早就拿到了限量款的书包,背出去的第一天就被赵知县没收了。 赵知县认为这是一种盲目攀比的不正之风,决不允许儿子参与到这种坏风气当中去。 怀安手里本就抓不稳的筷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真是躺着也中枪呀,才说倭寇呢,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云苓换了一双新的筷子给他。 又听沈聿道:“可不是一种折腾法。解钰的这位公子一路南下,各地官员碍于上官的面子,只好热情款待,就这样一路吃吃喝喝,收敛财物,弄的两地官员怨声载道。听说这几天绕到安江县来了,就在官驿住着,带着几个手下四处游荡。” 怀安这下有了几分底气,抢话道:“我跟他不一样,我可做不出来这种事!” 沈聿哂笑,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他的儿子,白璧无瑕,乐善好施,怎么会是那种货色? 却听怀安接着道:“我爹又不是总督,没人买我的账哇。” 第24章 沈聿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默默的挽起袖子。 怀安见气氛有些不妙,熟练的从椅子上蹿起来,躲得好远。 沈聿淡淡瞥他一眼,咬牙道:“你将来敢做出这种事,我打断你的腿。” 怀安缩头缩脑的凑到哥哥身边,意思十分明显:你看看你看看,你爹又凶了,动不动就要打断人家的腿呀!可见平时的慈父派头都是装的,说了你还不信…… 怀铭笑道:“到时我帮父亲找一根趁手的棍子。” 怀安:??? “娘!”怀安很清楚这个家里谁说了算,扑棱棱投入娘亲的羽翼之下:“他们两个欺负我。” “娘算看出来了,”许听澜舀了一勺虾仁炒蛋塞进他的嘴里,“你长这张嘴就是用来找揍的。” 怀安嘴里被塞满,说不得话,气鼓鼓的嚼了几下:“要想让我不变成……” “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沈聿打断了他。 怀安只好闭上嘴,细细的嚼完咽下,还不忘张嘴给老爹看看:“啊——咽下去了。” 沈聿被他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要想让我不变成解公子那样,就要从小培养我的情操。”怀安道。 他早就下定了决心,重活一世,他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沈聿早已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甚至还能语气平淡的问:“比如呢?” “比如我想学骑马!”怀安道出了真实目的。 沈聿听他兜了一个大圈子,竟然只是想学骑马——这还不简单么。 随口就要应下,忽听长子发了话:“不行。” 怀安哭丧着脸:“大哥……” “你还没有马背高,摔下来怎么办?”沈怀铭道。 怀安看向老爹。 “听你哥的。”沈聿忽然想起他从秋千上摔下来的事故,附和道。 怀安想发脾气又不敢,一整天表现的失魂落魄、双目无神,营造出一种被爹娘大哥伤透了心的空洞感,意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可惜压根没人注意。 睡前,郝妈妈端着一碗热牛乳给他喝,都被他无情拒绝,然后偷偷瞥向老爹。后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书“哗”的翻过一页。 “爹。”怀安终于绷不住了,凑到沈聿身边去。 “嗯?”沈聿依旧若无其事。 “我想骑马。”他说。 沈聿将手里的书搁在腿上,耐心劝道:“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马上去做的。你乖乖吃饭,长高一点,爹一定教你骑马。” 怀安见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怏怏不乐的答应下来。 …… 赵盼再来找他玩儿时,见好兄弟闷闷不乐,一问才知道,原来下棋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的心早已像脱缰野马,驰骋在郊外的山野林间了。 身为最好的朋友,赵盼怎能不满足他的愿望。 两人来到县衙,赵盼神秘兮兮的,从后院马厩里牵出一头……驴来。 小毛驴通体灰色,背上一撮黑亮亮的毛,四只蹄掌钉得锃亮,滴溜溜的一双黑眼睛倍有精神。 “吓!”怀安道:“你把驴牵出来,爹娘同意吗?” “我爹不管这些的,只要贺老伯跟着就行。”赵盼道。 怀安这才注意到赵盼身后跟着的老仆。 “它很漂亮,可是它……”毕竟是头驴啊。 怀安虽然也很喜欢小驴,可他想骑的是马呀。 “我知道它是驴,县衙没养马,驿馆有呀!这驴能驼我们去官驿街。”赵盼悄悄对怀安说:“贺老伯的一个侄子在驿馆当伙夫,与喂马的仆役也相熟,拉匹马出来溜一圈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可真是骑驴找马呀。 怀安一脸坏笑:赵同学,你学坏了! 贺老伯看着赵盼长大,一脸慈爱的笑,扶他们一个个的上了驴,在前头牵着往官驿街走。 毛驴踢踏着步子走的欢快,怀安的心情也随之大好。 安江只是一个县城,驿馆不大,三进深的院子,外加几个小跨院。 走进驿馆大门,门房显然认识赵盼:“呦,小老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赵盼只说:“我来找个人。” 门房将他们让了进去,顺手接过毛驴缰绳,准备拉到马棚里喂一把草料。 忽听二院内阵阵骚乱,打斗声,呵斥声,声嘶力竭的哀嚎声。 有人喊着:“打死人啦!” 有人喊着:“快去县衙禀报县尊。” 他们快步走到院中,只见一个五短三粗的汉子被吊在院中一棵歪脖子树上,树下两个青衣短打的打手正执着木棍,朝汉子身上招呼,“嘭嘭”作响。 树上的人一边惨叫,一边如荡秋千一般滴溜溜的打转,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而驿馆上下,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因为他们的上司刘驿丞,此刻正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也是被那帮人给揍的。 “大春!”贺老伯拨开众人扑上去,树上吊着的人正是他的侄儿。 两个打手一左一右将他叉了起来。 只见领头院中石凳上蹲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手里摇着洒金扇,拿鼻孔看人,一脸傲慢轻佻。忽然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指着贺老伯:“连他一起打!” “住手!”赵盼一声怒喝:“让你们住手,听不见吗!” 眼见众人踟蹰的站在原地,赵盼从墙根下抄起一根铁锹,怀安紧随其后。他没有赵盼那么大力气,遂捡起一块青石板砖,丝毫不带犹豫,朝着锦衣青年砸了过去。 青年身边的打手上前,板砖被挡开,落地碎成了几块。青年显然被激怒,跳下石凳:“哪里来的小杂种?” 身受重伤的刘驿丞见状,直接从地上竖了起来,挡在两方之间,赔笑道:“解公子,息怒息怒,这是我们赵知县的衙内,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哦……”青年显然把怀安误当成了赵盼,啐一声道:“素闻赵知县清正廉洁,只有一个糟糠之妻。这么漂亮的小娃娃,是跟哪个婊子生出来的?” 打手们随声起哄,发出一阵猥琐的笑。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0节 怀安又抄起一块砖头,赵盼脸上青白交错,小手骨节攥得发白,挥舞着铁锹径直朝青年砸去。 驿馆上下见小衙内冲上去了,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撸起袖子一拥而上,和几名打手打作一团。毕竟人数众多,不到盏茶功夫,打手们并锦衣青年一起被摁倒在地。 “哎!”刘驿丞从人堆儿里爬出来,挥舞双手:“不能打,不能打。这是解总督的公子,打不得呀!” 众人停下手,踟蹰的看向驿丞。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解公子啊!怀安心想,还真是巧,刚听说这位衰神到了安江县,就被他们撞了个正着。 “既然是总督公子……”怀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那就不打死,只打残吧!” 赵盼握紧小拳头,一声令下:“打!” 众人早被羞辱的忍不下去,听小老爷发了话,转身又扑打上去,直揍得解公子一行人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你现在知道爹娘好啦,早干什么去了?”怀安指着他大骂:“就该把你打回娘胎里去,省的到处祸害人!” “两位,两位……诶呦……”刘驿丞一瘸一拐的原地打转:“闯祸了,闯大祸了!” “慌什么!”怀安道:“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刘驿丞欲哭无泪的看着两个小萝卜丁,还是感觉自己个儿高些。 驿馆的仆役们拿出麻绳,将几人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 厨子大春被解开绳索放了下来,众人围着他,有掐人中的,有喊郎中的,乱作一团。 贺老伯心疼的直掉眼泪:“哎呦,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给打成这样了!” 驿丞擦着一脸掺着血水的汗,解释说:“那解公子嫌饭菜不合口味,叫人把厨子吊起来,我拦不住,也被他们打成这样。” 怀安在心里骂了句娘,饭菜不好吃就要打厨子,这是什么混账行径,再说了,这里是驿站,又不是酒楼,还想吃山珍海味不成? 驿丞见大春一时半刻醒不过来,自己身上又疼的站不住,忙叫来手下吩咐:“赶紧去县衙禀报。” 仆役应是。 “回来!”驿丞又道:“送两位小公子回去,千万别出差错。” 回去的路上,赵盼突然怂了,拉住怀安的衣裳:“我爹要是知道我们在外面打架,会打死我的。” 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怀安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后知后觉的说:“诶呀,好像真的闯祸了。” 赵盼惨兮兮的点点头。 可是打都打了,能怎么办呢? 怀安拍拍好友的肩膀宽慰道:“没关系,你一人做事一人当。” 赵盼点点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刚要反唇相讥,却见好友已经倒腾着小短腿跑出几步开外。 说好的患难与共呢?终究是错付了!!! 第25章 怀安压根没跑出去几步远,就被几个驿馆仆役抓住,直接拎走。无他,这娃看上去更有来头,上官说送回县衙就要送回县衙,路上出了什么差错,仆役有几个脑袋够赔? 赵盼瞧着他双脚腾空直扑腾,一脸在劫难逃的苦命表情,突然也没那么害怕了。 县衙二堂,赵知县端坐堂上,驿馆仆役将来龙去脉一一禀告。 “解公子三天前就来了,叫嚣着要堂尊前去拜见,堂尊不理会,他就日日在驿馆中胡闹,调戏灶房帮厨的丫头子,差点逼得人家上吊。” “今日一早又嫌饭菜不好吃,叫来厨子,一盘盘全扣在厨子头上,要他重做。”仆役道:“厨子也是人啊,哪受得了这番侮辱,当即就说:‘再做还是这些,贵人您不吃就饿着。’结果激怒了这位小爷,就被吊起来打了一顿,刘驿丞苦拦无果,也被打的极惨!” 赵淳看着两个衣衫凌乱、灰头土脸的孩子,听着驿馆仆役的禀报,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一拍大案:“忘八的混账,敢在官驿行凶。把他给我吊起来打,没收所有财物,立刻驱离安江县!” 一众佐贰衙属面面相觑,县丞站出来劝阻:“堂尊不可啊,刚刚在驿馆中打的那一仗,尚可以解释为不知情,眼下您明知他是解部堂的公子还要动手,就是对解部堂不敬了!” 赵淳看向县丞,目光灼灼:“谁说他是解部堂的公子?他说他是,就是吗?” 众人愣住了,谁敢冒充总督公子啊。 “只管去拿人,解部堂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赵淳道。 县丞擦擦额头的汗,挥手打发班头下去。班头点上一班衙役,气势汹汹赶往驿馆。 赵淳这才看向两个孩子,难得温和的问:“受伤了没有?” 两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其实他们多少被扑上来的“自己人”误伤了一下,后背手肘都被撞得生疼,这个时候却不敢说。 “以后有事先跑来告诉大人,不可再斗狠逞强了。”赵淳又道。 怀安啄米似的点点头,又见赵淳盯着赵盼,微微蹙眉。 他侧过头,只见赵盼吧嗒吧嗒掉下两串眼泪。这孩子,在家挨骂多了,老爹难得温柔一回,反而感动的哭了。 怀安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身为人类幼崽,一点生存技能也没有,怎么能快快乐乐茁壮成长?比如这种时候最适合撒娇卖萌了,你却杵在原地哭,回头把你爹哭烦了,岂不是又要挨骂? 果然,只听赵淳低声喝道:“眼泪收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挨了骂的赵盼擦擦眼泪,整个人都正常了许多。 哎……怀安摇摇头,暗自决定写一本《人类幼崽生存指南》出版上市,造福千千万万的幼崽。 这时候衙役进来,低声禀告:“堂尊,沈学士来了。” 赵淳看一眼怀安,道:“请到二堂来吧。” 跟着怀安的小厮回家报信,沈聿一身白布道袍来到县衙。外罩麻制的交领孝衣,头戴唐巾,腰绖在腰间打结。他虽在治孝,衣裳却不带一丝褶皱,头发也严整的一丝不苟,加之眉目清隽,颀然俊朗,瞬间引来满堂目光。 都知沈聿年方而立,却是简在帝心的俊才,当朝次辅的得意门生,前途不可限量。此时步履匆匆进来,端方中带着一丝冷意,众人不由得唯唯恭立,满堂寂静。 “爹!”怀安跑过去。 沈聿自然而然的抱起幼子,轻声斥道:“叫你再出来乱跑。” 怀安赧然,将脑袋埋在老爹肩头。 沈聿这才上前,与赵知县相互问好。 赵知县知道他担心幼子,便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这个解公子来到安江县后,等我主动去驿馆巴结宴请,驿丞早已禀报过我,我命他们一视同仁,只给最普通的饭菜,谁料他竟敢在官驿行凶,被两个孩子撞个正着,就打了一架。” 县丞忧心忡忡的补充道:“沈学士,堂尊已命人去驿馆拿人,说要将那解公子打上一顿,驱离安江县。只怕解部堂那边……” 沈聿暗暗心惊,这个赵淳还真是敢作敢为,总督的儿子也敢打。解钰作为奉旨备倭的浙直总督,想收拾一个知县,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沈聿明白县丞的意思,应天巡抚孙舜是他会试时的房师,县丞希望他找人代为从中调和,别让解部堂迁怒安江县衙上下。 这于他其实是举手之劳,只要赵淳开口,他不会拒绝。 果然,赵淳将沈聿请至三堂用茶。 沈聿知道赵淳有事相求,便叫两个孩子先去玩。 赵盼便将怀安带到后宅,老太太和赵婶婶他们回来,捏捏胳膊捏捏腿,检查他们有没有受伤,又打了一盆清水,把两张花了的小脏脸洗净,蓬乱的头发梳开。 两人打完了架正兴奋,都不觉得身上哪里疼,你一言我一语的复盘他们的高光时刻。 前衙三堂,杂役奉上热茶,水汽氤氲间,气氛稍有缓和。赵淳确实有求于沈聿,但不是什么狗屁倒灶的总督公子,而是县里的公事。 他希望以市价从大户和粮商手中购买一些粮食,充盈县衙的粮仓,但是鉴于赵淳和狗大户们一向不怎么和睦的关系,如果直接提出,必会遭到婉拒。赵知县到任两年,平民百姓的生活显著改善,富商大户们却被他拾掇怕了,衣裳都恨不得打上补丁,谁敢说自己家里有粮? 所以赵淳希望沈聿能代为协调。 沈聿沉吟道:“县衙粮仓,不过是灾年平抑粮价之用,存那么多的粮食,虫咬霉变,会造成损失。” 赵淳点头:“是,但安江县耕地少桑田多,存量本就不足。眼下邻县倭寇横行,下官怕蔓延到安江,到时候粮商囤积居奇,粮价飞涨,别说倭寇进犯,光是断粮,都要饿死人的。” 安江的耕地太少了,沈聿知道赵淳从到任以来一直在压制工商,劝农劝耕,但收效甚微。可眼下又是深秋,冬令春荒,马上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万一倭寇打过来,粮价飞涨,百姓闹起饥荒,就会被迫卖田卖地换取活命的口粮,大户们便会趁机兼并良田,如此往复循环,小民百姓将无立锥之地。 看着赵淳虬结的眉头和有些花白的鬓角,沈聿也不是不能体会地方官员的难处,于是说了句实在话,希望他少走弯路:“老父母,县里有急,沈家可以带头捐银捐粮,但恕我直言,从邻县遭遇倭乱以来,粮价已经翻到了两三倍,这个时候是没有大户粮商愿意将粮食卖给官府。与其浪费时间周旋,还不如趁早从湖广购粮,以备不测。” 赵淳拧眉沉思,他不是不想从外地购粮,只是运程太远需要时间,万一粮商哄抬粮价,县衙一时没有足够的存粮,局面就更复杂了,就这样瞻前顾后,拖到了这个时候。 眼下连沈聿都这样说,怕是别无他途了。赵淳叹一声道:“如此,下官先派人去湖广吧。” 沈聿提醒道:“遣派妥帖之人,尽量不要走漏风声。” 待沈聿带着儿子离开,一班佐贰衙属才进来请示:“从解公子身上没收的财物可以折银三千两。” 赵淳点头:“充入县衙公账。” 正好拿来购粮。 县丞迟疑着:“可……解部堂那边怎么交代?” 赵淳却好像没事人似的,目光扫过一众惊慌失措的下属们,心平气和的说:“此等宵小之辈,怕他做甚,取笔墨来。” 仆役取来笔墨,只见赵淳修书一封,命人给拿去馆驿,将信件和那解公子一并送去解钰的总督行辕。 信件的大致内容是: 敬爱的解部堂:听说您经常告诫各州县,一定要厉行勤俭,杜绝吃喝成风、铺张浪费的现象。近日我县接待了一名外来人员,因嫌餐标等级过低,竟对官驿的官员和杂役大打出手,严重违反了您“反对浪费,反对特权,反对腐败”的三项规定。更令人深恶痛绝的是,此人竟敢冒充您的儿子! 素闻解部堂深明大义、高瞻远瞩,对子女教育一向严格,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的儿子呢?身为您最忠实的下属,我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人渣败类败坏您的名声,现已将他就地擒拿,没收非法所得,并解送总督行辕任您发落,请注意查收。 此致——哦不用谢,这是下官应该做的——敬礼。 这件事的结果毋庸置疑,解公子结结实实的又挨了一顿打,一路搜罗的钱财也被没收,灰头土脸的被人送回到老爹身边。解钰收到信件,也只有哑口无言的份,至于会不会携私报复,就要看他的胸襟和气量了。 说回当下。 赵盼是个讲义气的好孩子,他本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原则,将全部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送怀安出门时,还对沈聿说:“沈叔叔,是我带怀安去驿馆骑马的,也是我先动手打架,怀安才来帮我的,您可千万别怪他。” 怀安惊慌失措,朝他挤眉弄眼:兄弟,你话太多了! 果然,沈聿不太友善的目光朝他扫过来:“骑马?” 怀安心虚的看向天空:天气真不错,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第26章 赵盼不太明白——十分的费解,为什么自己都将责任揽下来了,沈叔叔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呢?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1节 怀安生无可恋,他的好兄弟平时话不太多,甚至有些呆板,怎么就在坑他的时候超常发挥呢…… 垂头丧气跟着老爹回了家,还没来得及进内院,就被揪到书房去,捉着小手打了好几下戒尺。 沈聿边打边训:第一,阳奉阴违,偷偷骑马。 怀安慌忙辩解:“未遂,未遂!” 未遂也不能轻饶。这一下戒尺格外的重,打的他龇牙咧嘴。 第二,不该拿性命当儿戏,与成人斗殴。 看着被打傻了一言不发的弟弟,怀铭急道:“知错了没有?” 怀安回过神,忙不迭的认错,保证再也不犯,目光真挚,态度诚恳。 沈聿这才撂下戒尺。 怀安这次没哭,一来不是特别疼,二来他已经快七岁了,不是五岁的小娃娃了,丢不起那个人啊。 沈聿却仍不肯善罢甘休,打完训完,还要罚他一个月不许出门玩。 怀安自知理亏,不敢提出抗议,只是在心中哀嚎,什么《人类幼崽生存指南》啊,一点也不管用,还是不要写出来误人子弟的好! 沈聿有意晾着他,一下午都板着脸不和他说笑,直到天色擦黑,小丫头进来放好了洗澡水,他才打发丫鬟下去。 怀安很会自嗨,一个人蹲在大木桶里玩水,时而翻来翻去,时而泅到水下,然后噗通一声窜出来,溅了老爹一脸一身的水。 正想开怀大笑,忽然想到自己还是“戴罪之身”,怂哒哒的缩回水里。 沈聿无奈的看着他,打了儿子总免不了心疼后悔,结果他这边还没缓过劲儿来,这小子已经开始酝酿新的作妖方式了。 拿巾帕擦了把脸,用襻膊将两袖束起,捡起被泼到地上去的丝瓜瓤准备帮儿子搓澡,一眼就发现胳膊和后背赫然两大片淤紫。 小孩子皮肤白嫩,就显得伤处格外严重。 “疼不疼?”沈聿一阵揪心,暗怪自己气头上只顾打骂,没有先检查儿子是否受伤。 怀安不好意思撒谎,实话实说道:“有点疼……” 沈聿凝眉看看,担心伤了筋骨,叫人去请郎中。又见东屋里,妻子带着女儿已经熄灯睡下,吩咐下人悄悄的进出。 郎中很快来了,在丫鬟的提醒下,背着药箱蹑手蹑脚的神态如鬼子进村。 屋里点够了灯,照的亮如白昼,只见淤伤处已经成了深青色。好在只是伤到皮肉,并无大碍,郎中开了一道活血化瘀的药酒,拿着诊金,又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沈聿披衣出门,去灶房调了药酒回来,在手心搓热,揉在他的胳膊和后背上。 沈聿的脾气,越生气的时候越安静,从头到尾没有对他说一个字。 怀安觉得怪渗人的,等老爹收起瓶瓶罐罐,在水盆里洗手,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想主动缓和一下气氛:“爹,就算您当上总督,我也不会像解公子那样的。” 沈聿沉着脸擦手,不接话。 怀安继续作死:“我只去骚扰那些贪官,对赵伯伯这样的绕道走,就不会被人抓包了。” 沈聿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掀翻了按在床上,好险没再赏他一顿竹笋炒肉。 怀安打着滚咯咯地笑,浑然忘了一身的伤痛。 沈聿撂狠话:“等回了京城,找个厉害的塾师,把你送到学堂里去,让你再皮松。” 怀安这下笑不出来了,一骨碌滚到床里面去,用冬被裹紧可怜的自己。 被禁足的小孩儿很是收敛了一段时间,老实巴交的读书练字,连书坊的生意都交给了两位掌柜。 …… 许老爷将近一个月没见到小外孙了,对此意见很大,对着前来看望的大外孙抱怨:“你那不靠谱的爹娘啊,大事不管,小事乱抓。” 沈怀铭疑惑的问:“阿公,何出此言?” 外祖母王氏笑道:“人上了年纪就是话多,铭哥儿来,咱们不理他。” 一面吩咐厨下再添几道菜,都是怀铭爱吃的,又说他平时在家用功,难得来一回,晚间也留下来一起用饭。 怀铭一声声应着,笑着坐在外祖母身边,目光却依旧看着外公,静待下文。 许老爷冷哼一声:“你弟弟开书坊做生意他们不管。小孩子打个架而已,关着他一个月不许出门。” 沈怀铭诧异的反问:“那间书坊,不是您支持他开的吗?” 许老爷闻言,搁下筷子:“我哪是那个意思啊,我是……我原想着……哪成想……” 怀铭听得迷迷糊糊,一头雾水。 商海沉浮一生,老谋深算的许老爷,张口结舌,无从辩驳。 索性跳过那些没必要的解释,直接得出结论:“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好人家的孩子哪有做生意的。” 许子昂抬起头来——得,敢情他们都不算好人家。 怀铭笑道:“外公此言有失偏颇了,‘工’可满足人之所需,‘商’又使其流通,本不该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 许老爷总觉得他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开国之初有律法规定,农民之家可以穿绸纱丝布,而商贾之家只能穿布衣,对商人的打压由此便可见一斑。 后来虽放开商籍,允许商人子弟读书应举,允许商贾纳捐入监,那也得考上才行,考不出功名,照样被人视为末流。 不过他疼爱的大外孙难得来一次,争长论短的分外没有意思,便转了话头:“回去跟你爹娘说,把我的小乖孙放出来,别再给孩子关出什么好歹来。不过是小孩儿打个架……打的是谁家孩子啊?我带他上门赔个礼,有什么大不了的。” 怀铭忙向外公解释:“怀安这次可不是小孩子打架,是带着一群大人斗殴,胳膊上后背上被撞出几片青紫,太险了,把爹娘吓得不轻。”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将二老吓掉半条命去。 赶紧又道:“都是小伤,郎中来看过,说没有大碍,这两天都好的差不多了,等禁足之期一解,立马让他来向二老请安。” 许老爷夫妇这才松了口气。 …… 怀安在家里也并非无事可做。 寒露之后,天气渐凉,藤上的葫芦响籽儿了,他将它们小心摘下,用竹板刮去外皮,再用矬子打磨光滑,放在避光的地方阴干。 两个小堂姐也来到东院,他们把芃姐儿和大小形状各异的胖葫芦放在一起,玩起了过家家。 沈聿捧着一本闲书在看,心中暗暗哂笑,他从小沉稳上进,开蒙以来昼夜不戳的读书,竟不知几个葫芦也能玩上大半日。可他又喜欢看孩子们天真烂漫的样子,似乎心里的某一块儿需要寻求餍足。 餍足之后,索性解了儿子的禁,让他去外公家玩耍。 安江地处江南,寒露有赏菊花吃螃蟹的习俗,许老爷特意留好了螃蟹招待怀安,王氏怕蟹壳扎了他的小手,用蟹八件剔出一壳子蟹肉递到他的面前。此时蟹子正肥,又特意选了公蟹,满满一大壳白嫩嫩的蟹肉,点上姜醋汁提鲜,闻一闻就让人垂涎欲滴。 吃蟹不用亲自动手,怀安得意的朝舅舅摇头晃脑。 舅舅许少昂十分吃味的说:“你小孩子家不懂,这世上有三样东西是必须亲自动手去吃的。” 怀安好奇的问:“哪三样?” “蟹子、瓜子、菱角。”许少昂道:“这三样东西若是假手于人,必定是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怀安现身说法,拿着舀了一小匙鲜嫩的蟹肉送进嘴里,美味的眯起眼睛,赞道:“真鲜啊。” 许少昂翻着白眼哼了两声。 “多大岁数了,还跟你外甥置气。”王氏笑嗔。 席上一派其乐融融,笑语盈喧。 饭后,怀安将自己心爱的飞行棋送给外公,还与外公外婆舅舅一起玩了几盘。 “这东西有趣,卖到市面上去,可比你的书坊要赚钱得多。”许少昂说。 赚不赚钱不知道,赚了老爹一记窝心脚。 许少昂捂着生疼的小腿:“爹,干嘛踢我呀!” 怀安摇头,十足认真的道:“我爹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博戏,有好处也有坏处,我不拿它赚钱。” “好孩子!”许老爷赞道:“比你舅舅有出息。” 虽然他没听明白为什么不能拿来赚钱……但是不管了,不喜欢赚钱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第27章 临走时,怀安又想吃蟹黄豆腐,许老爷忙令厨房挑出两桶母蟹来给他带回家去。 怀安吃饱喝足,满载而归,弄的爹娘哥哥一阵无奈。哎,二老宠孩子的功力又见长了。 …… 次日家里也吃蟹,厨房也做了怀安点的蟹黄豆腐。 许听澜想到儿子一个月没见过小伙伴的面,命前院套好了马车,让他直接去学堂接赵盼。 怀安高兴极了,抱着娘亲的胳膊蹭了蹭,喊上长兴出门去。 城南的私塾是塾师穆先生开设的,设在前院的抱厦中,前后开了两个门,一个对内,一个对街。宅子不大,白墙青瓦,门外有茂竹掩映,门内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私塾申时下课,怀安是提前一刻钟到的,朝着虚掩的两扇大门探头探脑,里头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小学童。 两年前他也是其中一员,只是老爹居乡无所事事,且相信自己的本领远胜过教书先生,就不让他再来上学了,至于教学质量如何,怀安倒真没察觉出什么区别来,反正他在哪里读书都是一样的菜。 赵盼正全情投入的摇晃着脑袋大声背书,怀安朝他挥舞双手,他都视而不见。 赵盼虽然没看见,但从穆先生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门外一道晃动的影子,他放下手中的书,背着手从学堂里走出来,将怀安吓了一跳。 “沈怀安?”穆先生惊奇。 “先……先生好!”怀安局促又拘谨的行了个礼。 穆先生年近五十,穿一身半旧的直裰,坐在门外的青石台阶上,问他:“家里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怀安道。 “哦……”穆先生又问:“最近在读什么书啊?” 怀安道:“在读《孝经》、《训蒙骈句》。” 他心里已经在嚎叫了,有种转了学的差生遇到以前的班主任,被拉着尬聊的窘迫。 这样尴尬的一问一答大约持续了半刻钟,总算到了挨到申时,穆先生恍悟该下课了,说了两句鼓励的话结束了尬聊,起身回到学堂里,放学生们散学。 都是一群不大的孩子,听到“散学”二字,匆匆向先生行礼打躬,以最快的速度收好笔墨纸砚,挎上背包鱼贯而出——十有八九背的是童书馆出品的蒲公英书包。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2节 这些都是怀安曾经的同窗,或惊奇或热络的和他打着招呼。 怀安心想,明年一定要出一款双肩包,小孩子背单肩包时间久了,会影响骨骼,变成高低肩的,他要为这一代儿童的身体健康考虑。 才不是为了赚钱呢,嗯! 赵盼这时才看到怀安,高兴的朝他招手。他上个月去沈宅找怀安的时候,门房十分反常的拦住他,说少爷被禁足了,需要禀一声主人。 赵盼秒懂,当即表示不用通禀啦,当我没来过!迅速逃离了是非之地。 这会儿一散学就看到怀安等在学堂门口,又惊又喜:“你爹把你放出来啦?” 怀安满头黑线:你还好意思说…… 赵盼一脸懊恼:“那天我想了一夜,不该跟你爹提骑马的!” 怀安更无语了,这点事你也需要想一夜?! “对不起嘛,”赵盼面带愧色,“请你吃糖梨糕。” 怀安想到赵盼攒点零花钱不容易,摇头道:“算了算了,幸亏我这人大度,还来接你吃螃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赵盼反问。 “做模特。”怀安道。 赵盼一脑袋浆糊:“磨……磨谁?” “模特,就是……”怀安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说:“一会儿你就懂了!” 长兴撩开车帘,车夫将他们抱上马车,要先绕到县衙去,跟人家父母说一声。 赵知县只说了句:“天黑之前回家。” 两个小伙伴点头如捣蒜,手拉手跑没了影。 …… 在上房品尝过咸鲜美味的蟹黄豆腐,众人又逗着芃姐儿玩了一会,才各自回到院里。 怀安所谓的当模特,就是让赵盼换上各种各样的衣服站在那里,给沈聿画画。 比如拿着小弓箭身穿曳撒的小将军,粗布劲装、帷帽遮面的侠客等等。 沈聿画的很快,几笔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物,怀安坐在一旁刚刚剥完两颗石榴,四套衣裳就全画完了。 “爹,太好看了!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您就好比是当代的张择端、吴道子……”怀安一个接一个的彩虹屁往外蹦。 “打住打住。”沈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让他们自己玩,扔下画本去了东屋。 满屋狼藉,衣裳道具扔得到处都是,丫鬟进来一件件的捡起叠好。 “这是干什么用的?”赵盼摘掉帷帽递给云苓。 “是要做成书签的。你四张,我四张,一共八个人物,再加一张隐藏款,随书附赠。”怀安道:“如果抽到隐藏款,就可以兑换全套九张书签。” 赵盼很是惊奇,头一次听说这种玩法。 “隐藏款是什么?”赵盼问。 果然,这东西就是能激发人的猎奇心和收藏欲。 “到时候就知道啦。”怀安卖了个关子。 两人一边吃石榴,一边做着新书的“营销计划”。 夕阳西陲,阳光透过高丽纸,照得屋里一片金灿灿的。 “呀!我要回家了。”赵盼道。 天黑之前要回家,是赵知县特意嘱咐的。 跟父母打过一声招呼,怀安将他送出内宅,命车夫套马车送他。 “你爹真好,你做什么他都支持。”赵盼的神色突然变得沉重:“我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哎……我对他,很失望。” 怀安奇怪的看着他,对小伙伴突如其来的深沉有些不适应。 只听赵盼接着道:“有人想卖田,有人想买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怀安点头:“是啊。” “我爹偏不给他们过户田契,买家天天围在户房门口闹。”赵盼道。 “还有这种事?”怀安也很惊奇,印象中赵知县可是工作狂,绝对不是混日子不作为的庸官。 赵盼将前因后果讲给他听,要他评评理。原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粮食。 安江县向湖广买粮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大粮行迅速关门歇业,又在官府的强迫之下重新开门,粮价一日日翻倍上涨,眼看超出了百姓的承受极限,有百姓开始变卖田产。 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县衙迅速贴出告示,户房下乡劝农,暂不办理一切土地交易事宜。 可是穷人着急买粮,富人急于买地,便有不少买卖双方私下签订契约的情况——预付一半定金,等到衙门户房重新办理业务,再去备案过户。 谁知等了五日又等了十日,户房依然不办理业务。 而穷人拿到卖地的钱,抢先去粮行买粮食,生怕晚去一步就又要涨价,钱都花完了,地也没能过户。 买主们担心钱地两空,纷纷聚在县衙户房询问缘由。这次户房想出的理由更离谱了:办理土地过户的书吏媳妇要生了,休产假。 真是长江上冻铁树开花,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男人休产假的! 紧接着,买主们日日跑衙门,问书吏的媳妇到底生了没有,莫非怀了个哪吒…… 所以,赵同学对素来正直无私、光明磊落的老爹很有意见。 怀安听着,也觉得赵知县做的有些过分,便说:“你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憋在心里有什么用呢?” 赵盼迟疑了:“可他是我爹啊。” 怀安义正言辞的说:“父母有错而不指出,陷父母于不义,才是真正的不孝。” 赵盼看他的眼神都变得肃然起敬:兄弟,没想到你是这样正直的人,真让我自愧不如啊! 遂决定回家后好好劝一劝老爹,不能看着他走上歪路。 …… 又是正义凛然的一天! 怀安感觉自己的灵魂又得到了升华。送走赵盼,昂首挺胸的回到东屋,见爹娘正逗着芃姐儿玩。 芃姐儿穿一身银红色的小袄子,带着虎头帽,举着拨浪鼓。沈聿正以她为原型作画,画了七八稿,都是一团团的圆润可爱,却依然不甚满意。 原来虎头娃娃才是书签的隐藏款。 怀安一边翻看画稿,一边对爹娘吐槽起县衙里发生的事。 人心往往就是这么偏狭:一个坏人偶尔做一件好事,会获得极大的赞赏;一个好人突然做了一件坏事,似乎很难被原谅。 怀安也未能免俗,皱眉咋舌面带不满:“您听听您听听,这还是赵青天吗,居然想出这种馊……” 话音未落,只听沈聿淡淡道:“是我的主意。” “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的好主意啊!”怀安猛一个急转弯,险些闪了舌头。 沈聿平静的扫了他一眼,微哂,“哗”的翻过一页画册。 怀安赶紧补救:“您真是高瞻远瞩,深明大义呀爹。” 早把那个正义凛然的灵魂揉吧揉吧扔进了垃圾桶。 第28章 办法确实是沈聿想出来的,他看待问题的角度与赵淳不同。 短期来看,禁止田产买卖可能会饿死人,从长远角度来看,严重的土地兼并会饿死更多人。对朝廷来说,勋戚权贵、士绅大族拥有特权,所占土地皆不纳税,百姓的土地越来越少,却要承担繁重的赋税,承担不起就卖田卖地,流离失所,变为流民,朝廷也会被这些蠹虫毒瘤一点一点的掏空。 粮船到来之前只有硬撑,因为这世上大部分解决困难的方法,是在坏与更坏之间做选择。 至于大户预付给百姓的钱,赵知县有一百种办法让它打水漂。损是损了点,有些黑吃黑的嫌疑,不过大户们一心发国难财,囤积居奇、侵占良田,也怪不得官府下黑手。 …… 说句好听的,赵盼不像怀安那样机灵会变通,说句不好听的,赵盼不如怀安脸皮厚。 一直到月底,两个小伙伴都没有再见面。 因为赵盼同学很忙,天天忙着跟赵知县掰扯买卖田产的事。 他觉得老爹这种行为对富人很不公平,富人和穷人都是您治下的百姓,应该一视同仁,不该区别对待,县衙的粮仓里明明还有粮食,为什么不开仓放粮?反而将矛头指向合法买地的富人? 赵淳只当小孩子黑白、一时义愤,没往心里去。 赵盼却不肯善罢甘休。 《礼记》说:父母有过,要柔声以谏。所以他每天柔声细语的在老爹耳边念道:穷人卖田,富人买田,是你情我愿的事,您作为一县父母,不能为了不让穷人失去土地就去剥夺富人的利益。这么明显的偏私,有损您的官威,长此以往,谁还愿意信任您,拥戴您,叫您一声青天大老爷呀~~~ 赵淳忍啊忍啊,一直忍到霜降之后,忍到荷花荷叶都渐渐谢了,忍到莲藕成熟。 终于到了采藕的季节。赵知县带着儿子来到城外,撑起一支小船,亲自下塘挖藕。 寒风吹面,被亲爹扔到泥潭里的赵盼冷的瑟瑟发抖,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可看到四下不少百姓家的孩子都挽着裤脚站在淤泥里劳作,又不敢吭声。 赵淳指着远处的一群孩子,对儿子说:“三斤藕只能换一文钱,平民百姓却要以此为生计,因为士绅大户侵占土地严重,留给百姓的田地早已寥寥无几,苛捐重税之下,这些活计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喘息之机。” “你说我偏向穷人,说的没错。我比你更恨官员偏私,可有什么办法呢?天上掉下一粒灰,落到大户身上不过脏了衣裳,落到小民百姓身上,却是灭顶之灾。” “你说为什么不开仓放粮?因为粮库的粮食杯水车薪,冒然放粮会引起哄抢斗殴,那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 赵盼呆立在泥潭里。 赵淳到底还是亲爹,伸手将儿子拉上船,擦干他的手脚,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将他团团裹起来御寒。 语重心长道:“世人皆以考取功名为登天之阶,转身就会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儿啊,不论你日后走到哪一步,都要时刻记得,你和我,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赵盼讷讷点头。 赵淳让他呆在船上,自己挽起裤脚衣袖下水采藕,不消半个时辰,一段段莲藕被他扔在船头,堆成一个流着淤泥的小山。赵盼扳过一根,在冰凉的湖水中洗净,那莲藕像小孩儿胳膊一样,又白又胖,瞧着喜人。 一轮红日慢慢的西坠,夕阳散发出万道光芒,光芒洒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湖面也闪耀着熠熠的光辉。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3节 水声潺潺,赵盼盘坐在小船中央,听见父亲撑着船篙低低吟唱,凑近前去仔细一听,原来是屈原的《渔父》: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 次日,湖广的粮船靠近安江码头,怕百姓哄抢不敢靠岸,赵淳带着三班衙役亲自到码头卸船,在夹道百姓的欢呼声中,一车车粮食被押往县衙。 粮价当日来了个大跳水,从六两一石直接跌到了一两八钱。缺粮的百姓踩烂了各大粮行的门槛,终于买回活命的口粮。 赵知县命三班衙役轮番看守粮仓,不许有任何差错。 结果在当天夜里,巡视的衙役抓到几个蟊贼,身上都带着火镰和煤油,威逼利诱之下也未能供出幕后主使。 赵淳并未动刑,而是下令将他们穿成一串,在脖子上挂上一道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纵火贼”的字样,拉到衙门外的八字墙下一字排开,站枷示众三日。 附近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谁家有臭鸡蛋、烂菜叶子,一股脑的往这些人的脑袋上砸。 派这些人来捣乱的大户也受到震慑,龟缩在家,不敢再来县衙索要田契,连提前预付的定金都不敢讨要。 赵知县是做给他们看的,意思很明显:你们的把柄攥在我手里,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谁再不知好歹,站在衙门外墙的就不是几个小贼了。 赵淳也因此心情大好,命仆妇去市场上买二斤肉,挽起袖子扎起围裙,让赵盼去叫怀安来,他要炖肉。 一年难得吃这么几回肉,赵婶婶看着院里一筐新鲜的藕说:“不如炸耦合。” 于是怀安一来,便吃上了金黄酥脆的炸耦合。 …… 几乎与怀安前后脚,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来到沈宅门口。 门房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家里太太娘家的堂侄孙,叫陈甍,另一个是他的书童。 门房一刻也不敢耽搁,忙去禀告李环,李环又往内宅传话。 陈家的亲戚,甭管远近,自然没人敢怠慢,因此少年等了不到半盏茶工夫,就被人引着直接进了内宅。 沈聿正陪着太太说话,听说有位小表侄来了,自然也要见一见。 陈氏对沈聿道:“甍儿是你堂舅的独孙,你还有印象吗?” 沈聿似乎有些印象,只是堂舅一家早已分支出去,定居邻县,他又一直在外考试做官,很少与亲戚走动,因此记不太清了。 “这孩子据说很有出息,他……”陈氏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进来,顿时呆住了。这是她的侄儿?怎么像个乞儿? 陈甍浑浑噩噩的朝陈氏和沈聿行礼:“姑祖母,表叔。” 陈氏错愕的站起身来,沈聿也跟着站起来。 陈氏上前拉着少年的手:“孩子,跟祖母说,出什么事啦?” 陈甍双目呆滞,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倭寇……好多好多的倭寇,我爹娘,还有祖父,还有……” 说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他们都……都被倭寇……” 四下骇然。 …… 县衙内宅,仍是笑语晏晏。 “婶婶的手艺可真好,比宴德楼的大厨还好。”怀安从不吝啬赞美,尤其是在吃的方面。 吴氏露出腼腆的笑意。 “好吃就多吃几个,今年的藕汁水足,还是赵盼跟着你赵伯伯去挖回来的呢。”赵老太太道。 “挖藕,”怀安的眼睛亮晶晶的,“这么有趣的事你不叫我?!” 赵盼很正经的摇头,表示这并不有趣,还是现成的吃起来更香。 仆妇到堂屋里来禀一声事,说魏县丞在二堂,有急事求见堂尊。赵淳请母亲慢用,自己去了二堂。 怀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仍围着老太太和赵婶婶叽叽喳喳的讲笑话。 他先是一本正经的说:“挖藕是很让人惊讶的一件事。” “为什么呢?”老太太反问。 “因为——”怀安表情夸张:“哇哦!” 这个笑话简直比初冬的天气还冷,可怀安的表情可爱滑稽,反倒逗乐了桌上的人,连妞妞都忍不住咯咯咯的笑。 饭后,仆妇又端上一盆新鲜的菱角。 怀安从随身的挎包里翻出两盒药丸,对赵婶婶说:“婶婶,这是我们家常备的跌打丸,您把它用酒化开敷在手上,就能治好您的伤筋病。” 沈家世代从军,这跌打丸确实是祖传配方,沈聿那天调制的药酒就是用它化开的,怀安亲测有效,出门前特意讨了两盒带来。 “安哥儿真是有心了。”老太太道。 吴氏刚要道谢,忽听院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竟是赵淳带着沈聿进来了。 沈聿素色的衣衫外裹了一袭深青色的毳衣斗篷,面目凝重,带进一室冷气,只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见外男入内,吴氏慌忙起身,打算避进内室。 “你等一等。”赵淳叫住了她。 怀安也错愕的站起来,老爹怎么来了? 沈聿上前给老太太行了个礼:“老夫人。” 老太太也起身:“这位是……” “这是沈学士,我给母亲提起过的。”赵淳话音虽恭敬,但语速很快。 “原来是沈翰林。”老太太道:“老身有礼了。” “母亲,外头出了点事,已下令戒严了,您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又转向妻子道:“怀安也留在这儿,照看好他,也照顾好母亲和孩子们。” 吴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唯唯应是。 沈聿蹲下身来,帮儿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对吴氏道:“辛苦夫人和老夫人了。” “沈翰林言重了。”吴氏忙道。 老太太也说:“怀安在我们家和盼儿是一样的,你自去办事,不用担心。” 沈聿又施一礼,才对怀安道:“要听婶婶的话,爹早早过来接你。” 怀安一头雾水的点了点头,看他们火急火燎的样子,也没来得及问老爹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先送他回家。 待二人阔步离开,老太太使人去前面问话,才得知一个惊天的消息——倭寇大举登陆,邻县知县周恒殉难。 邻县城破,下一个就是安江。 倭寇大举登陆,在沿海县烧杀抢掠,眼看即将进犯安江。赵知县下令关闭城门,迅速召集百户所官兵、衙役杂隶、乡兵义勇登城,以备御敌。 夜幕降临,赵淳和沈聿登上城楼眺望,一大群百姓扶老携幼逃至城下,衣衫褴褛,叩门呼救。 刘百户说:“应该是沿海一些受到倭寇侵袭的村民,想进城避难。” 赵淳几乎不带一丝犹豫:“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刘百户道:“县尊三思啊。卑职听说倭寇会利用受伤的百姓骗守军开城,万一中了倭寇的伎俩,整个安江县不保。” 城下人头攒动,呼救声响彻夜空,沈聿也蹙眉道:“还是小心为妙,切莫因小失大。” 赵淳思忖片刻,仍道:“开城门。” 魏县丞上前劝阻:“堂尊,来不及搭窝棚,这么多的流民城内无处安置啊。” “无处安置,就安置到县衙去,派两个人看着,再给他们请个郎中。”赵淳说完,请沈聿一并下城。 “城内守备太弱了。”赵淳一边走一边吩咐佐贰下属:“通知里长、甲长号召城中壮丁、士绅大户每家出十名家丁登城御敌。召集城内在籍的郎中随时待命,征召之人务必要造好名册。” “是。”下属领命而去。 城门开了,城外逃难的百姓鱼贯而入,在守门兵丁的指挥下沿甬道往城内走。 赵淳看着他们:“好在湖广的粮食到了,否则……” 他话音刚落,只听城外号角声骤响,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城楼上响起急促的锣鼓声,传令官疾声高呼:“关城门,快关城门!” 守门士兵将厚重的城门奋力阖上,尾部的百姓被关在城外,紧接着,门外传来厮杀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倭寇放肆的叫嚣声与哄笑声。 二人疾步登城,只见大批倭寇密密匝匝的聚集在城下,观之令人头皮发麻。他们屠戮百姓取乐,当众□□女子,以此来要挟守军开门。 赵淳额头青筋暴起,一掌拍在城垛上。沈聿凝神四望,包含沈录在内,县里的男丁几乎全部登城,只是不知道,这些平凡的城民可以支撑多久。 “需尽快派人出城,到附近的卫所求援。”沈聿道。 沈录主动请缨,他对安江县的地形比较熟悉,又擅长弓马,只带两个兵卒,抄小路即可出城。 赵淳看向沈聿,沈聿的目光直盯着弟弟,半晌才缓缓点了一下头。 …… 县衙开辟出几间空房给流民遮风挡雨。 男人住在前衙的倒座房,妇孺被安排在后宅的两个厢房中。前院只有两个书吏一个老仆,后院只有赵家婆媳、仆妇和三个孩子,后来又来了一个郎中。 偌大的县衙只剩下他们几个,却要照顾近百口的老弱妇孺,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 怀安和赵盼这时也要被当成半个壮劳力,搬柴提水,照顾伤患,连年龄最小的妞妞都捧着个药罐子随叫随行,像个声控置物架。 县衙里的药品、炭火、衣裳、棉被全部用上,连怀安刚带来的跌打丸也派上了用场。等紧急的情况处理得当,已经到了后半夜。 妞妞在赵老太太怀里睡着了,炭火映的她小脸红扑扑的。 吴氏协助郎中包扎完最后一个伤患,缓缓直起腰,那张平素就不太保养的脸,因疲惫更显暗黄无光。 怀安递给赵盼一条热手巾,赵盼垫着脚给母亲擦汗,吴氏一愣,就要接过手巾。她是传统标准的贤妇孝媳,以往都是她在照顾丈夫、婆婆、子女,从不习惯被人照顾。 “孩子孝顺你呢。”老太太提醒道。 吴氏缩回手来,坐在杌子上,任儿子帮她擦净脸上的汗水,眼底一片温柔。 赵盼心里涩涩的难受,他从小对母亲的恭谨顺从习以为常,学堂里同窗们的母亲也大抵如此,便以为天底下的女人本应如此。 直到他见到了怀安的父母,才明白夫妻本该是并立的木棉,要相互敬爱,相互扶持。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4节 怀安告诉他,如果无力改变全世界,就多对自己的母亲好一点,自己的娘亲自己疼。 赵盼念及此,从盒子里取出仅剩的一颗跌打丸,用酒化开搓热,拉过母亲粗糙的手,揉搓手指虎口红肿的地方,手法很生涩,但揉的很认真。 怀安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嗯,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老太太将妞妞抱到东屋里,又去西屋铺床。 厢房被逃难的百姓占满,婆媳两个只好带着妞妞住在东屋,西屋让出来给赵盼怀安两个小兄弟住。 怀安还是头一次在外面过夜,又很担心老爹,滴溜溜的睁着一双大眼睛,毫无困意。 赵老太太为两个孩子盖好被子,哼唱着老家的童谣哄他们睡觉。 怀安迷迷糊糊睡不踏实,三更时分,突然小腹一阵绞痛,一下子醒过来。糟糕,一定是菱角吃多了闹肚子。 四下一片漆黑,他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只好穿上棉衣,摸出草纸,点上一支蜡烛,端着低矮的一团光独自去了茅房。 茅厕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赵婶婶还是老太太,总之他是去不成的。可他实在太急,原地转了两圈,决定去前院的茅厕。 冬夜很冷,月色昏暗,他一气儿跑到空无一人的县衙二堂,户房旁边就是茅厕,怀安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路小跑,用草纸捂着鼻子,往一旁青石板上滴了几滴*蜡液,将蜡烛固定好。 冷风徐徐,门扇漏风,微弱的烛光摇来摇去,忽的灭了,只余一缕轻烟钻到鼻子里,怀安打了个喷嚏,四下黑漆漆的,不由暗生恐惧,瑟瑟缩缩的决定速战速决。 摸着黑穿好衣裳,就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他安慰自己:阿飘是没有脚的,所以不是阿飘。 他猜测是贺老伯或是两个书吏,刚想问一声是谁,突然听见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怀安惊讶的用双手捂住了嘴。 因为他们说的不是官话,更不是附近一带的方言,发音更像日语,又与他在后世听到的日语不太一样。转念一想,现代日语是明治之后创造出的新语言,与古日语或许有所差别。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真是糟了!难道他们收留的难民中掺进了倭寇细作? 他听说真倭都是善战之辈,可以以一敌百,听声音至少有三四个人。眼下县衙里的男人多被派去守城了,百姓们大多伤残,两个书吏文弱,贺老伯年纪又大了,后宅还有一屋老小。 哦,还有自己,他低头看了看短手短脚的自己,似乎也不太像能打倭寇的样子。 不能打草惊蛇,该马上去向老爹报信才行。 他打定主意,往黑暗的角落里缩了缩,想等他们离开后再悄悄出去,结果不慎踢倒了蜡烛,啪的一声掉进茅坑里。 他吓得屏住了呼吸。 外面低低的谈话声也停了,四下一片死寂。 怀安确定自己暴露了踪迹,情急之下,他往茅厕里唯一的光源看去,那是头顶一扇小小的窗户。 …… 城墙上点燃了若干火把,照的亮如白昼。倭寇趁夜色攻城,守城军民将滚木礌石长篙运至城上,从城垛处轰然砸下,令登城的倭寇无处躲闪,纷纷坠落而亡。但仍有悍勇无比的倭人攀上城垛,与守城军民厮杀在一处。 一时间火铳刀枪声络绎响起,箭簇如雨,杀声震天。刘百户被城下冷箭射穿了喉咙,直挺挺倒在了血泊之中。 城内级别最高的武将被一箭穿喉,四下哗然,人心大乱。 赵知县登上城墙,高声道:“诸位乡亲、卫所的兄弟们,倭寇在邻县焚劫作乱,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尸骸满地,宛如人间地狱。眼下我们稍有退缩,就会落得如邻县一样的下场,我们的父母、妻儿,都将遭受这些禽兽的杀戮……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勠力同心、全力抗敌,杀出一线生机!” 短暂的沉默过后,人群爆发出怒涛般的声音:“杀!杀!杀!” 精壮的男人都上了城,城内以许听澜为首的官眷,组织年轻力强的妇女一起运送辎重、伤员、尸体,冒着漫天雨点般的箭矢运送物资、抢救伤者、修补城墙。就连怀铭怀远这样尚未成丁的少年都主动参与其中。 沈聿自不必说,刘百户殉难,赵淳不知兵事,他一直守在城墙上,协助赵知县指挥作战。 忽然听到有人喊:“谁家的小孩儿!怎么跑到城墙上来了?” 原来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头发蓬乱,小脸脏兮兮的,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跌跌撞撞爬到城墙上来,被士兵一把拎住。 “放开我,我有急事要见赵知县,误了大事你们吃罪不起呀!”小娃娃攥着拳头奋力挣扎。 沈聿好似听到儿子声音,倏然回头,不是他家小孩儿又是哪个? “放他过来。”赵淳也看到了怀安。 怀安倒腾着小短腿,极速朝他们跑来:“爹爹,赵伯伯!” 沈聿将沈怀安揽在怀里,惊惶至极:“你怎么跑出来了?” 怀安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要把肺喘炸了,靠在老爹身上缓了许久。 沈聿心疼坏了,解下厚实的斗篷将怀安裹紧,身上的粗麻孝衣显露无遗,被城楼上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守城的将士和民夫纷纷侧目,这位不知什么来头的大人居然还在孝期! “爹爹,赵伯伯。”沈怀安急急的说:“县衙的流民……” 他话音未落,万千箭矢飞上城墙,密密麻麻如雨点一般。 沈聿紧紧抱住儿子躲在城垛之下,在左右随从的保护下躲进城门楼里,透过瞭望孔窥视城外敌情。 一路跨过尸体,沈聿的白衣下缘都沾染了鲜血,沈怀安哪里见识过这种场景,吓得贴在父亲身边,簌簌发抖。 赵淳亦躲了进来,正要与沈聿商议对敌之策。 “赵伯伯。”沈怀安站起来,险些被宽大的斗篷绊倒。 他向来不是不懂礼数胡乱插话的孩子,可他真的一刻也不能耽搁,急急的对赵淳说:“县衙的流民里有倭寇,不知道有多少,婶婶和老夫人他们有危险!”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沈聿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蹲在茅厕里听到有人说话,明明是附近村子的,可他们说的不是汉话。”沈怀安道。 赵淳心一沉,当即点上一班差役,再回头,朝沈聿看了一眼。 沈聿亦朝他点了点头。 赵淳两袖交叠,深深一揖,带着差役辗转回县衙,去处理细作的事了。 沈聿将怀安揽到身边,重新用斗篷裹紧了他。 怀安以为老爹会将他送下城去,交给娘亲,他实在很担心娘和哥哥们。然而沈聿却将他安顿在一个避风的角落。 “爹爹,我们不去找娘吗?”怀安问。 沈聿对他说:“娘带着城内妇孺运送木石,抬水烧油,想必很忙很累,怀安就在这城楼里等爹爹,可好?” 怀安乖巧的点点头。 沈聿有些于心不忍,再次嘱咐道:“实在害怕,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爹爹去去就回。” 怀安又点了点头,冰冷的寒夜里挤出一个让人放心的笑容。 沈聿心中一暖,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留下李环陪他,转身走了。 一边走,一边吩咐左右叫来百户所的四名小旗:“每个城垛派遣军兵一人,乡兵一人、民夫两人,每十垛安排一个甲长。四面城墙由你四人分别负责,失垛而生还者就地处斩!要是哪个方向开了口子,唯你等是问!”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掷地有声,震慑人心。 四人齐声应喏。 “何县丞。”他又道。 那留着鼠须的县丞立马拨开人群跟上来。 “拆附近民房,木料、砖石、麻袋、炊具一应征调。”沈聿吐字如钉。 “这……”何县丞一脸为难:“沈大人,县尊那里怕是……” “守住安江县,你们县尊自会为百姓修盖新屋,放倭寇进城烧杀抢掠,城中老少性命不保,尓等身为佐贰官员,丢城失地,亦逃不过国法严惩!”沈聿沉声道。 “是!”何县丞大冷天里汗湿了一背,忙应一声,转身下去交办了。 “曹典史!”沈聿又喝一声。 “诶……来来来,来了!”典史立刻现身。 “放出牢内死囚登城拒敌,阵亡者养其老小,杀敌立功者罪减三等,。”沈聿道。 “是!”曹典史显然比何县丞识时务,不假思索的应道。 沈聿此时的样子,与众人心中的翰林老爷形象相去甚远,看的人心惊胆寒,曹典史不敢有丝毫迟疑,小跑而去。 天光微明,城上的军民均已显露疲态,人心开始涣散。危机时刻,沈聿站上城墙,弯弓搭箭,一箭便射飞一名倭寇首领的头盔。 余下的倭寇首领并未躲避,呜呜啦啦的说着倭语,抻着脑袋往城上瞧,卫所百户中箭身亡,按说城中已没有守备将领,他们似乎想要看清伫立高墙上的身影是什么来头,神态既猖狂又愚蠢。 倭寇果真如传闻中的,脑袋都不大好使,挨了揍还要抻头看看是谁揍的,真要让他们单独上岸游荡,被人牙子拐卖了也不足为奇。这些抢劫犯之所以能形成规模,还是拜某些汉奸所赐。 沈聿冷笑,漆黑的眸子里映一团赤红的火,劈手又取过一支箭矢,弯弓射箭,一气呵成。那名倭首应声坠马,城下的倭寇大惊失色,一时错愕竟停止了进攻。 他扔下长弓,目光灼灼,疾声高呼:“倭寇虎视眈眈,欲杀戮我们的亲人,掠夺我们的钱财,我等七尺之躯若不齐心勠力,城中父母妻儿安赖以存!” 他的身后,一众官军民夫再次齐声高呼: “杀!杀!杀!” 声声威喝划破长空,天色变得更亮了。 白天利于防守,城上之人居高临下,视野变得格外清晰。沈聿一介文官,抬手便射死一名倭首,一时间人心振奋,持有弓弩、火铳的军兵发起了反击。 一具具尸体被抬下城去,幸而赵淳提早设防,城内存粮充足,这些尸体才得以完整保留、掩埋,否则…… 沈聿举头望着惨白的日头,并城下依然密匝匝的倭寇,叹息一声,去寻儿子。 怀安仍披着那条宽大的斗篷,他因为太饿没有亲眼目睹他爹杀人,此时正蹲在熬粥的伙头兵身边,一边看,一边问长问短。 “大叔,为什么敌军总在夜间攻城?” “说不好。”伙头兵道。 “倭寇人数并不多,为什么如此凶悍?” “不好说。” “是城门薄弱还是城墙薄弱?” “也……也分情况。” 伙头兵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多问题,我要是懂得这些,还用得着在这儿熬粥吗? 被他问的不胜其烦,只好先盛出一碗粥来堵住他的嘴,才将一大锅粥分别倒进几只木桶,并两大筐干粮,令民夫抬上城去与守城军民分食。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5节 在厮杀声中一夜未眠的怀安早就饥肠辘辘了,粥里扔了零星几片的腊肉,腾腾冒着热气,饥饿之下闻起来喷香,他靠墙坐着,吹散氤氲的热气,沿着碗边啜了一口,烫的斯哈斯哈只吹气。热粥进入肠胃,浑身都舒展了不少,舒服的眯起眼来。 阵前临危不惧的沈聿,见此场景竟然鼻翼发酸,再想想昨夜英勇战死的少壮,他们又是谁的儿子,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史册太薄,载不下他们的名字,县志有限,只会留下一串数字,十人百人,千人万人,都只是数字而已。 沈聿一袭白衣,衣襟沾满鲜血,显得格外刺目。他想去抱儿子,又觉浑身带着血腥煞气,竟踟蹰不敢上前。 “爹!”沈怀安也看见了他,揪了整夜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他搁下粥碗扑上来抱住沈聿,担心后怕极了。虽然他平时调皮捣蛋的怪气人,其实比谁都在意家人。 老天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又给了他这么好的爹娘,他怎会不珍视呢?失去过的人,更懂得亲情的珍贵。 “爹爹身上好冷,”怀安眼睛鼻子都是红彤彤的,却转身将碗腊肉粥捧给沈聿,“爹爹喝粥!” 沈聿揉着他的蓬乱的脑袋道:“爹不喝,怀安自己喝吧。” 沈怀安从竹筐里捡出一只粗瓷碗,分了半碗粥给沈聿,态度十分坚决:“爹不喝,怀安也不喝。” 一夜艰苦守城,全城军民听从自己的调令,言出法随,令行禁止。只有他半截儿高的儿子挡在他面前,强迫他喝下半碗稀粥。 温热的米粥下肚,沈聿才终于感到一丝生气儿。 赵淳带着一班衙役匆匆登城,两眼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感激的朝沈聿拱手道:“有劳沈学士。” “老父母客气了。”沈聿问:“不知城内情况如何?” 赵淳毫无隐瞒的对他说:“抓到四名倭寇细作,妄图绑架县衙内官眷妇孺,再行烧杀抢掠,扰乱人心。审了一夜,四人对此供认不讳。” “后宅家眷呢?” “俱都安然无恙。”赵淳道:“多亏怀安机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聿颔首,细作一除,可以放心将怀安送回家了。他又将怀安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抱起他沿城楼踏步拾级而下,边走便吩咐备马。 “爹,我不想回去。”怀安被抱上高头大马,扶着马鞍抗议道:“我想跟爹娘哥哥在一起……我不要回去……” “不是想骑马吗?”沈聿利索的翻身上马:“爹带你骑马呀。” “不骑了不骑了,我不要回去!!” 沈聿哪能由着他,打马就走,大街上空荡荡的,可以一路放缰疾驰。怀安没骑过马,不懂得随着马匹的节奏起伏,被颠了个七荤八素,过耳寒风凛冽,两腮也被冷风刮得生疼,等到了家,差不多成了个速冻团子。 到了沈宅门口,沈聿踩着一边的马镫飞身纵跃下马,干脆利落,扬手将马鞭扔到门子手中,再将儿子抱下马来,牵着往内宅走。 一边走,一边问他:“骑马好玩吗?” 怀安鼓着一张包子脸:好玩个屁呀!清晨刚喝下的半碗粥都差点被颠出来。 再也不想骑马了! …… 沈聿一身血污,怕惊着母亲,要去东院更换,让怀安先去上房给祖母报个平安。 陈氏一夜未眠,在佛堂为儿孙祈福,听说沈聿带着怀安回来,匆匆迎了出去,拉着怀安左看右看,生怕他少了一根头发。 “祖母,别看啦,不缺胳膊不少腿。”怀安道。 陈氏眼眶通红:“这孩子,什么时候也不忘调皮。” 屋里炭火烧的足,丫鬟带着怀安去上房西屋连通着的暖阁洗澡换衣裳。 沈聿来到上房时,两个侄女小心翼翼的看着他,郝妈妈和乳母带着芃姐儿也在等他。他一撩前襟,给陈氏行了个大礼:“让母亲担心了。” 陈氏忙上前,扶起儿子,不错眼的看了半晌,问:“你媳妇儿呢?” “她还在外头忙碌。”沈聿说着,接过女儿抱在怀里。 “已过了整夜……”陈氏颤颤的叹了口气,还想问次子,话到嘴边却又不敢问出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陈氏还未用过早饭,其实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几口。两个小丫头往堂屋摆好饭桌,是爽口的酱菜和细面皮的小笼包,配上熬出油的小米粥,让人食欲稍增。 此时天光大亮,利守不利攻,倭寇多半会停止进攻。沈聿踏踏实实的坐下来,陪母亲好好用了一顿早饭。 等怀安从内室出来,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夹袄棉裤,又变回了那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娃娃,他五官像许听澜更多些,白皙清秀,只有眉眼像沈聿,眉骨略挺,秀气中又添三分俊朗。 沈聿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怀安,来。”他扳过怀安的肩膀,仔细交代:“爹一会儿还要出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照顾好祖母、婶婶、姐妹。” 怀安感到责任重大,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沈聿又道:“有事遣人去城楼上找我,不要自己乱跑。” 怀安这时候不敢胡闹了,爽快的应着,还要再添上一句:“爹爹要小心。” 沈聿眼底漾出一丝浅笑,捏了捏他的小脸,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系在颈间,匆匆出门。 …… 城上官员或是团领官袍,或是甲胄加身,只有沈聿一袭白衣,披一条闷青色的斗篷,他居丧丁忧,无权无职,所到之处却无人阻拦,说出的话会被当做军令迅速执行。 兵卒和百姓起先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在背后叫他“白衣将军”。 县衙的官员纠正过一两次,沈大人可不是什么将军,他是翰林院的学士。 白衣学士?实在不像,还是更像将军。 官员无奈,随他们去了。 全城军民为了守卫自己的家园、亲人,合力抗敌,即便面对如蚁群般络绎登城的强悍倭寇,也丝毫不能退缩。 倭寇登陆邻县几乎是如履平地,没想到在安江县受到这样大的阻碍。 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速战速决攻下安江的想法一旦破灭,后面的进攻就不似第一天那样猛烈。 只是出城求援的沈录杳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沈聿嘴上不说,心中却是煎熬至极。 知县有守土之责,丢城失地本就是死罪,如邻县知县一样,赵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城破之时与城共亡。 事实上,一旦城破,倭寇进入安江烧杀抢掠,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富贵贫穷,高贵卑贱,灾难面前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如沈聿这般,也只能用血肉之躯挡在妻儿老母面前,与倭寇顽抗到死。 城内军民苦苦支撑到第七日,已是力不能支。 沈聿、赵淳疲惫的靠坐在城垛之下。 赵淳见他正在出神,问了句:“学士在想什么?” “想喝酒。”沈聿十足认真的说:“我窖藏了十几坛好酒,自己不舍得喝,落入倭贼之手岂不可惜。” 赵淳不禁笑了,命悬一线之际,不想妻儿老小,不想身家性命,想酒?总算知道怀安信口开河的习惯是怎么来的,原来是肖父。 沈聿仍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他在外一向如此,越是危难的处境,越是极度的冷静。 正当城上军民绝望之际,只见城外东南方向漫天烟尘,紧接着,响起密集如雨的马蹄声。 声音越来越近,城上军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烟尘渐退,只见遮天蔽日的“亓”字军旗下,一支军队浩浩荡荡朝着城门而来。 “援军!”城上有人喊道:“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第29章 援军到了! 人们由绝望转为狂喜,继而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沈聿用仅剩的一丝力气站起来,沿途有人与他说话,都似没有听见,他脑子里是空的,只剩一个念头。 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下城去,城下是一样的人声鼎沸,朝霞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萧索的天地间,寒风过耳,依旧刮得脸上生疼。 他穿过人群,穿过霞光,穿过风。他没头没脑的往前迈着步子。 蓦然地、鬼使神差地转身,许听澜穿着素白的袄裙,披着一身血污的斗篷,带着挡风的兜帽,素手站在光里。 血液重新在身体里奔流,他似乎活了过来,因为他的妻子迈着毫不迟疑的步子朝他奔来。 沈聿想将她狠狠抱在怀里,揉进自己的心里,最好两个人揉为一体。 大庭广众之下,到底还是按捺下去。 他又想诉说他累日以来的惶恐和想念,但话到嘴边,却换成平淡的极不像话的三个字:“饿不饿?” 许听澜点头:“想吃兰亭巷的鸡汤馄饨,想了好几天了。” 于是两人同乘一骑,丢下老母、兄弟、子女,抛下所有的身份、责任——只有他们自己,打马扬鞭,去城南的兰亭巷寻一碗馄饨。 全程被当做空气的怀铭、怀远兄弟俩,站在风里面面相觑,发出异口同声的疑问:“馄饨店,开门了?” 馄饨店确实刚刚开门,听说援军到达的消息,年迈的店老板缓缓卸下门板,准备开门迎客。 结果还真迎来了两位客人。 糟了糟了,鸡汤还在滚着,馄饨还没擀皮剁馅儿,怎么这么快就有客上门了呢? 沈聿兀自将四方桌上翻扣的板凳搬下来,给许听澜坐。 看着慌了手脚的店老板,许听澜笑道:“老人家,别着急,我们不差这一时半刻。” 这么多天都危在旦夕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差一碗馄饨的时间吗? …… 怀安裹着一床小被子,从一片暖阳中醒来。 窗外回廊下,祖母养着的几只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堂屋里的丫头们也欢快的聊着天儿。 怀安揉揉惺忪的睡眼,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喊了一声郝妈妈,才见郝妈妈疾步进来,脸上洋溢着喜气:“哥儿醒啦?” 怀安见郝妈妈这样子,困意全无,兴奋的问:“是不是有好消息?” “是!”郝妈妈道:“倭寇击溃了,安江县保下来了。” 怀安一骨碌爬起来:“爹娘二叔他们呢,还有我哥?” “回来了都回来了,这会儿回各院休息呢。大爷大奶奶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刚回不久,被太太一气儿撵到佛堂还愿去了。”郝妈妈道。 怀安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就往外跑。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6节 郝妈妈提着他的鞋袜,蹒跚着小脚后头追,一路追到堂屋,才见太太领着大爷大奶奶从外面进来。 见怀安赤脚乱跑,沈聿轻斥一声:“胡闹。” 怀安见到朝思暮想的父母,笑靥飞绽,十分配合的穿好鞋袜,扑身上前抱住娘亲的脖子。 许听澜顺势抱起了他,轻抚他的后背。 娘亲力气小,难得愿意抱他一回,怀安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她的身上:“娘!” 许听澜笑着宽慰他:“好了好了,娘回来了,都回来了。” “凉~回~”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回回~” 屋内众人匆匆回头,只见奶娘怀里的小肉团子激动的拍着小手。 “芃儿会喊娘了?!”堂屋内喧腾起来。 奶娘哄她:“芃姐儿乖,再叫一声,叫娘~” “娘~”这一次,发音相当准确。 “好好好!”陈氏笑得合不拢嘴,夸赞奶娘道:“你带的好。” 沈聿不甘示弱,朝女儿拍手:“芃儿叫爹,爹——” 芃姐儿重重一点头,干脆且大声的答:“哎!” 满堂欢声随即一滞,爆发出更欢快的笑。 越是这样,芃姐儿越受鼓舞,拍着小手在乳母怀里一窜一窜,朝着沈聿扑过去。 沈聿是混不介意女儿说什么做什么的,抱在怀里亲昵了半晌,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敛笑问:“母亲,我那个小表侄如何了?” 陈氏一怔,笑容渐渐消失,怅然的叹出一口气来。儿孙平安归来她固然高兴,可想起娘家的堂兄弟一家惨死倭寇之手,心中又是一阵揪痛。 “病了,病的昏昏沉沉。”陈氏道:“郎中来看过,说是郁结于心,施了针灌了药,没有一点好转。” 许听澜刚回家,这时才知道邻县亲戚家的惨况,跟着婆母去厢房探望,怕过了病气给小孩子,陈氏这几日并不许怀安踏足厢房,沈聿也将芃姐儿也交到乳母手上。 房内充斥着浓郁的汤药味,果然见一个比怀远还小一些的少年昏睡在床上,瘦的形销骨立。 陈氏心疼的抹着眼泪,沈聿上前坐在床边,伸手探他额上的温度,热得烫手。 “孩子突遭巨变,心中必然有郁结,要慢慢调养,急不得。”许听澜对李环媳妇道:“眼下城里的郎中都被征召了,从明天起多请几家郎中来看,这么好的孩子,务必不能出差错。” “是,大奶奶。”李环媳妇应道。 许听澜身为长媳,家里的大小事务自然要做到尽量妥当。安江县陈家如今的家主是陈氏的同宗堂兄,却终究不是一个祖父,陈氏的亲兄长在京城兵部任职,陈甍家逢巨变,自然先来投奔更为亲近的姑祖母。 至于这孩子日后是归宗族收养,还是被京城的舅公陈翀收养,亦或寄居沈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照顾好他,保住他的命。 许听澜怕上房的丫鬟不够用,提了两个做事稳妥的小丫头上来,又使了个得力的婆子专门照顾。新提拔的丫头做事更加用心,汤药灌不下去,就搓成丸用温水送服,每日都往东院汇报陈甍的情况,外加陈氏上心,悉心照料之下,终究是一日比一日有所好转。 沈聿还特意去了趟陈家祖宅。 陈家这一代主人是陈氏堂叔的长子,沈聿也称堂舅。 堂舅热情的请他去花厅就坐,只问他城外战况,只字不提陈甍家的情况。 沈聿见状,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委婉的询问陈甍父母家人的后事。虽说他们这一支跟舅舅家更近,可舅舅陈翀远在居京,祖宅这边到底还是同宗。 堂舅则更加委婉的表示:同宗罹难,我们也万分悲痛,可眼下城门刚开,谁知道邻县会不会有流窜的小股倭寇?陈家这一支已经遭难了,总不希望悲剧重演的。 到了沈聿这个岁数,早就看惯了人心凉薄,依然可以不动声色的表示:既然你们陈家不管,我们沈家全权操办,就不算僭越了。 “贤甥高义。”堂舅只是表示感谢,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关心陈甍的近况。 沈聿心里哂笑连连,也大致有了数,回到家,先去上房给母亲请安。 他当然不会当着母亲的面直接数落母族的不是,而是随便找个借口,说陈家老宅的家丁在守城时有伤残,目前缺人手,所以他主动将陈甍家人的后事揽了过来。 陈氏是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也便不再多问,让他下去交办,务必交给妥帖的人。 她仅说了这两句,已经哽咽的难以说话,眼角划过两滴老泪。试想等到陈甍病好了,发现父母亲人的骸骨无人收敛,该是何等痛苦。 沈聿见母亲难过,站起身来,垂手恭立,温声宽慰:“母亲再难过,也要保重身体,这件事交给儿子去办,母亲但可宽心。” 陈氏摇头,长长一声喟叹:“这孩子才十岁啊,没了父母依靠,往后的路还怎么走……” 沈聿忙道:“不是还有咱们家么,等回了京城,舅舅那边要他过去,就送他去,舅舅若是不方便,就留下来。饮食起居、读书考试,都跟家里几个孩子一起,准不会差了。” 陈氏闻言,稍稍缓和了一些。 沈聿左哄右哄,终于劝得母亲止住眼泪。结果刚迈出堂屋,就撞上狗狗祟祟的小儿子,顺手将儿子拎回东院。 怀安一直只听说家里来了个小表哥,好奇的不行,在祖母院里时总是探头探脑的往东厢房看。但这个年代的孩子太容易夭折,大人们都很谨慎,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往往不被允许接触病人。 同理,面对怀安这么大的孩子,大人们也不会直接对他说“陈甍全家死于倭寇之手”这样残忍的话。面对怀安的问长问短,沈聿只随口说了句:“小表哥的家人外出有事,把他送到咱们家住一段时间。” “哦……”出于对老爹的信任,怀安对此深信不疑,又问:“小表哥得了什么病?什么时候能好?” “应该快了。”沈聿奇怪的问:“你急什么?” “等他病好了,我可以带他玩——飞行棋呀!”怀安道。 大哥和堂哥比他大了七八岁,又日夜不辍的卷着读书,看他们一眼都觉得压力山大,两个姐姐已经开始学女红刺绣了,大女孩不太爱带他一个小屁孩玩,赵盼要上学,每月见不上几次,芃儿倒是不嫌弃他,可她连话都说不清,路都走不稳呢。 他实在是缺少玩伴啊。 “满脑子都是玩。”沈聿翻出他昨日的功课,一页大字打了半页的黑圈。 怀安心里不服,他还是个孩子,爱玩是他的天性呀。 “今日的字交上来,昨天打圈的重写。”沈聿道。 怀安笑容尽失,挎着小脸练字去了。 等他练好了字,将笔墨纸砚收拢起来,沈聿才拿出一沓裁切成巴掌大小的宣纸给他。 原来是书签的定稿!看着纸上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小人,怀安激动不已。 他称赞道:“爹,您这明摆着是抢钱呀!” 却见老爹的脸色变了,带着一丝不太友善的情绪,怀安后颈阵阵发凉。 接着他被老爹从西屋揍到东屋,一边寻求娘亲保护,一边大喊冤枉。 天可怜见,他真的是在夸人啊! 马屁拍马蹄子上了…… 第30章 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文化,明明可以夸一句妙手丹青,却非要说人家抢钱,能不挨揍才奇怪呢。 怀安不反省自己的文化程度,反而叹气,话说老爹最近越来越暴力了,动不动就要打人。 不过,看在他画出这么好看的书签的份上,怀安决定单方面原谅他……咳,才不是因为怂呢。 第二天清晨,征求爹娘同意之后,他便拿上画稿,带着长兴去了书坊。 县城刚刚解禁不久,书坊还没开工,伙计们都在打扫院子、整理工具,为开工做准备。 见怀安来了,两位掌柜迎上来汇报工作。 《对相杂字》正在刻板,加印的一万册《图说千字文》已经完工,只等倭乱平息之后,向临近的几个州县铺货率按照怀安的吩咐,全部在封底印上了“蒲公英童书馆”的字样和地址,也刊登了征稿信息。 一切按部就班平稳运行,怀安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其他县也用一样的营销模式吗?”李掌柜问。 相处日久,两位掌柜都跟着怀安学会一些新词,且活学活用,说得甚是流利。 “要改,”怀安道,“书包造型简单,市面上仿制的太多,已经不新鲜了,咱们要改用一种很新的营销模式。” 怀安神秘兮兮的拿出画稿,两位掌柜面面相觑。 “把它做成书签随书附赠,样式随机,抽到隐藏款可兑换全套。”怀安简单介绍规则。 这时代什么样式的书签都有,树叶、金属、薄薄的玉片、用纸折成的角…… 所以怀安的想法也不是很让人惊奇,可问题是……这么多种颜色的图案该如何印刷呢? 其实早在前朝就有了三色印刷的交子,但时下坊间的印刷品大多为黑色或红色的专色印刷,不具备这种技术。 怀安联想到前世跟同学们玩的橡皮章,有一种玩法是套色印章,一个印章一种颜色,将它们叠印在一起,就会形成一幅彩色图案。 其实早期的彩色印刷也是一样的原理,一版一色,在一张纸上套印出多种颜色。由双色、三色到逐渐丰富,再结合手工彩绘,形成精致的版画,如后世在美术课本上看到的杨柳青年画。 怀安直入后院,与刻板师傅沟通起印刷技术去了。 两位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沈家的祖宗埋在什么地方?怎么专出神童?还是各行各业的? 老师傅刻了大半辈子雕版,自然听说过套印的原理,那些大城市的大书坊,甚至能印出四色、五色的彩色图案,效果极佳。 老师傅叹了口气:“那对工具和技艺要求很高。” 在怀安百般劝说下,老师傅终于同意试一试,但他需要定制一些新的量具和卡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怀安是不会在研发费用上省钱的,大手一挥:“没问题!” 遂让老师傅画出图形,交给许掌柜,让他找城里最好的木匠打造器具去,务必做到精确无误。 他只有一个要求: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墨,十足的心,做最好的印刷品! 怀安站在凳子上,环视院子里的工匠和伙计,饱含激动的问:“完成两位掌柜制定的计划,本月给大家发双倍月钱,有没有信心!” “有!”大伙异口同声的回答。 两个掌柜一左一右虚扶着他,生怕这位祖宗从凳子上摔下来。 回到家,正撞见老爹要出门——赵知县要请客。 真是黄河上冻白日见鬼,赵知县也会请上官吃饭?他可是连总督公子都不屑搭理的人啊。 沈聿啼笑皆非:“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7节 怀安撇撇嘴:“我还以为赵伯伯只请过我呢,原来也请别人啊。” 不特别了,不独特了,不再是唯一被赵知县请过的小朋友了…… “说的这叫什么话。”沈聿嘱咐道:“在家乖乖的,不许作怪。” 怀安却纠缠着不让他走:“您捎我去县衙找赵盼玩吧,我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沈聿拧眉看着他:“你怎么片刻都坐不住,总想往外跑?” 怀安连连保证:“明天,明天一定坐的住。” 沈聿无奈的看着小儿子,这么大的小子是该出去上学了,可还有几个月就要出服,举家搬到京城,这时送他回私塾去,明年进京还要换新的学堂,似乎也不是很有必要。 “那可说好,今晚把功课补齐,明天哪也不许去。”沈聿道。 怀安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蹦蹦跳跳的跟着老爹出门去,踩着杌子跳上马车,“咚”的一声,车厢都跟着一颤,拉车的马匹不悦的甩着尾巴,打了个鼻响。 马蹄嘚嘚,平稳的驶向行人如织的街道。 来到县衙,怀安才知道赵知县请来的不只有老爹,还有一位英俊威武的将军。 得,现在不但不是唯一了,连唯二都不是了。 这位将军姓周名岳字镇川,正是当日沈录请来的援军。解安江之围后,倭寇败走,周将军乘胜追击,斩首百余级,余党数千人逃往海上。 眼下周岳的军队在城外驻扎修整,周岳受赵淳之邀进城赴宴。 周将军是武将,基于国朝以文制武的官制,即便他在三人中官职最高,依然谦逊有礼。 三人相互见礼之后,赵知县问起沈录为什么没来。 沈聿道明原由:舍弟妹身体抱恙,延请了外地名医登门,沈录在家中陪伴。 赵淳点头表示知晓了。他其实早几日就要请三人来县衙,深谢三位守城和解围的功绩,只是不凑巧,沈聿那日拆毁了民房放出了囚犯,城是守住了,阖家团圆,享受天伦之乐,赵知县却要忙着修盖民居、抚恤伤残,处理善后工作。 为了节省时间,赵淳打算为沈家送一道匾额以示表彰,被沈聿直截了当的拒绝了。既然这样还是请客吧,于是赵知县自掏腰包,叫了一桌简单的席面。 沈聿竟真的带来一坛好酒,就是那日在城墙上,与赵淳提起的酒。 此时还未摆饭,怀安和赵盼早早的被裹成两个棉花球,打发到院子里玩,和长兴一起跳百索。 一边跳,赵盼一边问他:“你说周将军今年多大年纪?” “周将军?”怀安后知后觉的站住脚,绳索凌空打了个璇儿,打在他的鞋底,原地甩出两个弧度,软塌塌的耷拉在地上。 “你说刚刚进去的那位将军姓周?”怀安激动的反问。 赵盼点点头:“就是周岳,周将军。” 怀安闻言也没心情玩了,两个小脑袋摞在一起,隔着帘子缝隙偷偷往里瞧。 生在沿海省份,他们这几年听得最多的就是周将军抗倭的故事。都说他方面阔口、面色黝黑、力大无穷、杀人如麻……可眼前的周岳分明是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活脱脱一个文武双全的儒将。 “真帅啊。”怀安道:“比我爹还要高半头。” “你说他能拉多少斤的弓?”赵盼也很好奇。 “说书先生说过,两百斤的弓,一拳打死两头熊!”怀安道。 两人越说越玄,忽听屋里一声干咳:“你们两个,进来。” 糟糕,被发现了。 屋内有杂役打开厚重的帘子,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两双乌亮亮的眸子直往周将军身上梭巡,看的周岳浑身不自在,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赵淳脸色不好看,沈聿不愿在人前给儿子摆脸色,只是笑道:“犬子顽劣,让将军见笑了。” “无妨无妨。贪玩猎奇,乃是稚子天性。”周岳转向他们:“你们在看什么呢?” 这一对视,平日里油嘴滑舌的怀安直接哑住,这也太帅了吧! 他的反应堪比后世相信光的孩子突然看见了奥特曼,倒把沈聿弄的有些莫名其妙。 在两个孩子崇拜的目光之下,饭桌上的气氛都有些不对了。前半段还在讨论两县战局,后半段完全在给两个孩子答疑解惑。 “这世上没有两百斤的弓,也没有人能一拳打死两头熊,隔熊打熊的功夫根本不存在,说书先生都是骗小孩儿的……” 怕两个孩子再也不相信光,周将军酒兴正酣时,还十分贴心的给他们展示了一套枪法。 回家路上,怀安一路都在向老爹打听周偶像的个人信息,身高体重三围——呸,是年龄官职战功。 沈聿知道小孩子天生慕强,都是崇拜英雄的,也就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谁知回到家,这小子意犹未尽,居然在娘亲面前猛夸周将军高大伟岸的军人形象,被沈聿直接拎回了西屋。 …… 直到躺在床上,怀安仍兴奋的睡不着觉,小嘴叭叭的说个不停,话题主要还是围绕周将军的。 沈聿淡淡看了他一眼,忽然很想逗一逗他,便阴恻恻的笑问:“素闻周将军膝下无子女,我看他也很喜欢你,干脆把你送给他做儿子,怎么样?” 这话怎么听着带着点醋味儿呢……怀安后脊梁一阵生凉,忙抱住老爹的胳膊笑道:“爹,不要跟小孩子开这样的玩笑啦!小孩子会很没安全感啦!这世上哪有什么男人比得上我爹啦!” 沈聿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他的两条胳膊塞进被窝里:“睡觉。” …… 次日,怀安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满足的伸了个懒腰。 郝妈妈在一旁做针线活,云苓进来服侍他。怀安一边穿衣裳,一边在心里暗暗奇怪,今天不是休息日,怎么没人叫他起来读书呢? 郝妈妈笑道:“表少爷醒了,大爷和大奶奶都去了正房,留话说让你多睡一会儿。” 小表哥醒啦! 怀安赤着脚登上鞋子,倒腾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第31章 主院的厢房被炭火笼的很热,怀安进门就脱了外面的厚衣裳,轻手轻脚的凑到床边。 全家人都在,祖母坐在床边的杌子上。陈甍还很虚弱,唇色泛白,靠着两个摞起来的软枕,手里端着一碗清淡的糜粥,榻桌上还有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显然没怎么动过。 他太安静了,弄的整个厢房落针可闻,在全家人的注视下,用勺子一口一口慢慢的喝粥,不发出一丝响声。 对他说什么,或是点头,或是摇头,从没开口说一个字。他这个样子,又是大病未愈,大家也不好逼他说话。 陈氏见怀安进来,也没再阻拦,只是将小孙子搂在怀里,看着小侄孙叹气。 怀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当家里气氛诡异的时候,只会屏息去看大人的脸色。 为什么没人说话呢? 病好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怀安,去正房找姐姐玩。”许听澜对他说。 新提的丫鬟对大奶奶言听计从,上来就把他裹成一个肉团子,领着他出门。 得,又被踢出群聊了,小孩子没人权呀! 怀安前脚一走,陈氏缓缓开口:“甍儿,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叔父都会安排好。” 陈氏怕他产生寄人篱下之感,让他叫沈聿做“叔父”而不是“表叔”。 陈甍微微抬眼,点了点头,将剩下的半碗粥也搁在了榻桌上。 “不再吃几口菜了?”陈氏问。 陈甍垂着眼睑,摇了摇头。 见他这样一言不发,陈氏只得吩咐他好好休息,命人将食桌撤下,替他掖好了被子,便带着众人出去了。 怀安用滑石在地上画了些方格,正在教两个姐姐跳房子。 没办法,这个年龄的小女生不喜欢带他玩,他不拿出点干货,还真加入不了她们。 看着三个孩子无忧无虑的蹦蹦跳跳,陈氏反而面带忧虑。 陈甍虽然醒了,却浑然没有生气儿,仿佛随时会跟着祖父和父母去了似的。 “母亲,在堂舅家里设了灵棚,已经入殓了。”沈聿低声对陈氏道:“停灵七日,出殡之前要让甍儿过去。” 陈氏道:“你看他现在的样子,经消的起吗?” 沈聿沉声道:“经得起也要经,经不起也要经。” 陈氏狐疑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陈家祖宅那边前天来了人,说陈甍眼下病的人事不知,只怕无法为祖父和父母发丧,他们于心不忍,打算过继一个孩子过去为同宗长辈守灵送终。”沈聿说的十分委婉。 陈氏却面露难以置信的错愕。 陈甍家里落难时,祖宅那些这所谓的本家唯恐避之不及,眼下看陈甍病得死去活来,居然又算计着弄个孩子过去侵占他的家产。 丑恶不堪的嘴脸实在令人作呕。 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治丧,也是要累去半条命的,以陈甍现在的状态,如何去完成繁缛的丧礼,单单是守灵都做不到。 陈氏只好另想办法:“即便是找人代甍儿行礼,也该是你舅舅家的孙儿,他们才是一个曾祖父……” “母亲,去京城报丧需十日左右,舅舅家里来人又需十几日,远水解不了近渴。”沈聿道:“更何况,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这是甍儿身为人子的责任。他眼下很难,咱们可以帮着他,扶着他,可脚下的路,终究还是要他自己走。” 陈氏垂眸叹息,无言以对。 回到东院,沈聿又叫来两个儿子,交代他们说:“得空时就去祖母处,陪你们的表兄弟说说话,来了家里就是一家人。” 怀安却说:“可是他不说话。” 沈聿瞪他一眼:“就是因为不说话才叫你们去陪。” 怀安心里暗暗的想,这孩子大概是个哑巴,于是叹了口气。 沈聿反问:“你跟着叹什么气?” “怪可怜的。”怀安闷声道。 瞧着儿子故作深沉的模样,沈聿啼笑皆非,又不断叮嘱道:“你们小孩子之间更有话聊,一起说说话,玩耍玩耍,让他早点振作。” 两兄弟一齐应下。 到了主院厢房,连同陈甍在内,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冷场。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8节 陈甍不说话,沈怀铭又向来稳重。 只有怀安堆出一脸人见人爱的笑:“你好呀表哥,我叫沈怀安,你叫什么名字?” 陈甍依然沉默,只是微微颔首,又把头别向窗外。 怀安这时才想起来他是个哑巴,有些懊悔自己的冒失,明知道人家不会说话,还去问人家名字。 他转身过去,小声的问怀铭:“哥,他叫什么名字?” 沈怀铭有意考他,用筷子蘸水写了个“甍”字。 怀安只瞥了一眼,立马说:“陈瓮表哥……” 沈怀铭将弟弟拉回来:“你再好好看看。” 怀安这才发现自己念错了,可是横看竖看都不认识,只能小心翼翼的猜:“陈……甏?” 他吃过甏肉米饭,肉质肥瘦相间软糯不腻,咬一口满口酱汁,好吃! 陈甍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对着怀安怒目而视:“甍,披绣闼,俯雕甍,甍!” “吓!”怀安蹦的老远:“你你你你你原来会说话啊!” 陈甍更生气了,一双因清瘦而略显凸出的大眼睛瞪的溜圆。 怀铭忙道:“怪我怪我,只是想教他识字,表弟不要生气。” 陈甍看着怀安,小小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唇红齿白,让人生不起气来。于是靠回枕头上,缓缓道:“表哥,我明白你们的好意,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小甍表哥,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怀安提议道:“不如我们来下飞行棋吧!没有什么坏心情是一局飞行棋搞不定的,如果有,就下两局!” 陈甍完全听不懂怀安的话,只觉得他有些聒噪,不想深究,只是说一句:“随你们。” 然后无所谓的坐着出神,随便他们做些什么。 怀安命人抬进榻桌,兴冲冲摆开棋盘,将规则大致讲了一遍,然后带着陈甍玩了一把。 寄人篱下的孩子抹不开面子往外撵人,所以陈甍起先带着敷衍他们的态度,想等他们玩够了自己走人。 谁知这飞行棋还挺有意思,玩了几局以后,虽心里还是难过,倒不觉得时间那么难熬了。 怀铭顾及他身体还很虚弱,怕他伤神,主动阻止了下一局:“表弟好好休息,我们还要去上房给祖母请安。” 怀安刚想说,早上不是已经请过安了?就被老哥连哄带拽带离了厢房。 “大哥你干什么呀,小表哥才刚刚有了一点兴致。”怀安一脸不满的抱怨。 怀铭笑道:“我看是你意犹未尽吧。” 怀安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大哥不也玩的很开心吗?” 怀铭拉他坐在院子里,对他讲了陈甍家里发生的事。 怀安呆若木鸡。 他有些慌乱的嗫嚅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很后悔。前世经历过被家人抛弃的痛苦,可以说是锥心蚀骨,相比之下,一夜之间失去自己全部的亲人,那该有多痛?十倍百倍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他偏偏还跟人家开玩笑,还教人家下棋。 “父亲是想让我们劝他赶紧振作起来,他是陈家这一支的独子,需要尽快回去料理家里的事。” 怀安愣神片刻,劝?这种事怎么劝? “你不要太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这种轻描淡写的话说出来只会适得其反。 又或者说教式的:“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不振作起来,别人会来跟你争夺家产的!” 开玩笑,人家都不想活了,还会在意家产? 所以这种时候,除了陪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起到作用。 于是从这天起,怀安每天都来祖母院里。 有时带一小筐新鲜的柑橘和柿子,架起炉子来烤橘子烤柿子,除了橘子,还有年糕、柿子、花生、板栗…… “这些也能烤?”陈甍问。 “万物皆可烤。”怀安拿着个大竹夹翻动炉子上的食物。 小泥炉里炭火劈啪作响,火光映得怀安脸上红彤彤的。 “你还这样小,叔父允许你在家这样胡乱折腾?”陈甍又问。 “我爹很开明的。”怀安道:“只要不是放火烧房子,他一般不会太计较。” 陈甍愣愣的看着他,烧……烧房子? 怀安又讲起自己烧书引燃书房的事,听得陈甍头皮发麻,拧着眉头往床里面挪了挪。 他还给陈甍找了点事做,把童书馆收到的几份投稿拿给他看,让他做一个初步的审查,最好能提出修改意见。 嗯,才不是压榨劳动力呢。 陈甍是很喜欢书的,年纪又不大,看到这些新奇有趣的童书更是挪不开眼,这里头有讲经史的,有讲典故的,也有教人做诗的,大多生动有趣,令人爱不释手。 就这样,陈甍想说话时,怀安就陪他说话,不想说话时,他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自己玩,绝不出声打扰。 三日之后,陈甍终于忍不住问:“我这里又不好玩,你为什么总在这里陪我?” 怀安心想,因为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前世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 当然,这话他是不能说的。 “因为我爹说你是一家人,”怀安拍拍胸脯道,“我这人吧特别仗义,不能看着别人趁人之危欺负我的家人,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对付坏人。 陈甍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怀安好几眼,没说话,继续转头看向窗外。 廊下的金丝雀依然十分雀跃,浑不似前几日那样聒噪。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不能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欺负——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 …… 沈聿在前院看邸报,李环说表少爷来时,他还有些意外。 只见陈甍一身素服站在他面前,小小的少年,清瘦又坚韧,像个正在抽条拔节的小青竹。 他并袖长揖,语气坚定:“叔父恩德,侄儿铭记于心,劳叔父遣一架马车,送侄儿回家吧。” 第32章 窗外的日头高高悬在天上,四下都是亮堂堂的。 漫散的阳光将陈甍的影子照的清浅单薄,仿佛天地之间、六合之内,都只剩他独独的一个,形单影只,茫然耸立。 才说了几句话,额角已渗出细细的汗。 沈聿担忧的目光把他看着,半晌也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只好走到他的身边,抚了抚他病得仅剩一把骨头的肩背:“先去歇息,什么也不要想,一切有叔父帮你安排。” 陈甍再度施礼,告退回了主院。 这时才发现院子里的腊梅开花了,两个表妹在院子里折梅枝,追逐嬉笑。 见他回来,纷纷上前与他打招呼。随后主院里便恢复以往的宁静,两个小姑娘都刻意不在他面前说笑玩闹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发现窗台上、小几上,摆了两个素净的白釉官窑瓶,瓶里恰恰供了几支新鲜的腊梅,满室暗香。他心头一暖,回身朝院子里看去,年纪稍大些的怀莹朝他颔首,他朝表妹拱手一揖,怀莹也与他道了个万福。 厢房里,腊梅傲骨嶙峋,嫩黄色的花瓣毫无顾忌的绽开着。 …… 沈聿叫来怀铭仔细询问。 怀铭一问三不知:“我这几日一直在前院读书。小弟说让我不要插手,包在他的身上。” 沈聿:…… 又叫来怀安,怀安一捋鬓角,做了个耍帅的动作,十分欠扁的说:“都是小意思。” 看到老爹越来越黑的脸色,才赔了个笑脸,故作小大人模样:“小表哥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爹爹派足够的人陪在他的身边,没问题的。” 谈及别人的丧事,按说沈聿不应该笑的,除非忍不住。 他将儿子拉到身边,刮了下他的鼻头:“你才多大,就说别人是孩子。” “我已经长大了,”怀安攥起拳头,拍拍自己的肱二头肌:“我这几天每天都练剑,您摸摸我孔武有力的臂膀。” 沈聿颇觉好笑,捏捏他的小胳膊:“嗯,是长大了,赶明儿搬到前院和你大哥住吧,让他好好督促你的学业。” 想到大哥会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的啰嗦他……怀安笑容凝滞,瞬间改口:“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我还小呐,当然要跟爹娘住了。” 沈聿啼笑皆非。 怀安的神情认真了几分:“爹,表哥什么时候回自己家?” 沈聿道:“就这两日。” “我可以陪他一起回去吗?”怀安问。 沈聿迟疑的看了看儿子,小小一只,虽然平时皮了一点,关键时候却已经可以为家里排忧解难了! 怀安和怀铭不一样。怀铭克己守中、沉稳内敛,实则洞明透彻;怀安却是天生的秉性善良,能够体恤他人悲欢。这种性子是极容易被利用的,只有日后吃的亏多了,才会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只是这个过程异常痛苦,需要他们做爹娘的小心保护。 再者,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除了给至亲长辈守灵以外,多是避免出现在葬礼上的。依照当地习俗,沈老爷出殡时,怀安、怀莹、怀薇三个年纪稍小的孩子,统统被家人用红绳拴在房里,是拴住孩子的魂魄防止被逝者带走的意思。 “你在家乖乖呆着,我谴你堂兄去。”沈聿道。 “那表哥以后会来咱们家吗?”怀安又问。 “大人们还要商定,到时候再跟你说。”沈聿道。 怀安这次没多纠缠,又陪了小表哥两日,直到老爹把一切安排妥当,才送他一直倒巷子口。 邻县刚刚惨遭倭寇祸害,近来丧事很多,连丧服都是连夜加急赶制。 沈聿和长子怀铭还未出服,只得遣怀远陪着陈甍,叫李环领着七八个少壮的小厮,并十来个机灵稳重的婆子丫鬟,又雇几十名力夫,一并回到邻县陈家料理丧仪。 出殡的前一日黄昏,陈宅紧锣密鼓的安排着下葬事宜,一直到天光微明才准备停当,这时宅门大开,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中,迎来参加葬礼的宾客。 戴孝之人不宜参加葬礼,因此沈家只是遣人送去纸仪和帛金。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9节 结果派去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回来禀报:“出事了,表太太家的一个侄儿来闹事,不让起灵。” 当地有姑姑去世,娘家侄子不点头不可起灵的风俗,一般来说是针对那些生前对妻子不好的夫家,可夫家满门遇害,他们又为了什么,非要为难陈甍一个孩子? 沈聿得知两方僵持不下的消息,骑上一匹快马直冲邻县县衙。 邻县知县殉职,由县丞暂代知县理事,沈聿对他来说可是上天垂爱送到眼前的人情,区区小事,自然不会推拒。 于是信口胡编了一个罪名,开牌票派公差直接将这位娘家侄子拘到了县衙。带回来一吓唬,才知道是陈家本家许了好处,让他去葬礼上闹事的。 闹丧是大罪,县丞立刻将他打入大牢,又着人去陈家本家,找个说了算的来县衙回话。 逝者为大,出殡在即,沈聿顾不上与这些混蛋较长论短。骑马跟在出殡的队伍后头,一路将他们护送上山。 陈家一家下葬之后,下人一并留在邻县照顾陈甍守孝,只有怀远带着李环回来。 …… 斩衰三年,实际只有二十七个月,眼下已到腊月,还有五个月出服。 许听澜向来走一步看三步,早早为丈夫官复原职后的事情做起打算。人子事亲,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国朝重孝道,尤其是士大夫阶层。父亲过世,寡母自然要一并进京。 自古夫死从子,母亲跟着长子生活,在沈聿眼里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 许听澜却怕婆婆另有主意,趁早去主院与婆母商议这件事。 陈氏环视上房四处,叹道:“不是与你们为难,我在这老宅里过了半辈子,老胳膊老腿的实在不想挪腾。” 再说什么,都是不肯的。 许听澜明白,二叔沈录出服以后就要回卫所复任,季氏身体不好,恐怕无力兼顾一子二女,婆婆是想帮二叔守着他们娘仨。 怀安毕竟是由祖母带大,跟两个堂姐在一起打打闹闹长大的,听闻这个消息,提前就开始失落了。 时下不像后世那样交通发达,打个飞滴几小时就能从南飞到北,两三天时间足够来回。 放在古代可就难了,官员最多五日一休沐,正旦、元宵、冬至、皇帝诞辰等节日,也只有几天假期,除了祭祖、迁坟、丁忧、送父母幼子还乡、结婚等重大事宜外,是很难给假回乡的。 也就是说,以后再想见到祖母和堂姐就难了,何况还有对他很好很好的外祖父母一家。 许听澜揉了揉怀安的脑袋,回到房里就命丫鬟拿出算盘和账册。 沈聿瞧着她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拨算盘,蹑手蹑脚的不敢发出声音。这要是算错了,不得挨骂呀。 于是许听澜专心算好了账,将算盘往前一推,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一回头看到丈夫坐在身后,耸然一惊:“哎呀!” 捂着通通作响的胸口缓了许久,杏目圆睁,怒道:“你是属猫的吗,走路没声儿!” 得,还是挨骂了。 “不是怕打扰到你么。”沈聿一脸无辜:“在算什么?” 许听澜算账算得口干舌燥,端起一只白釉薄胎的茶盏啜了口茶,道:“怀安打小在这祖宅,与祖母和姐姐们呆惯了,乍一离开肯定不习惯,我想把京里隔壁空置的旧宅买下来,拆墙阔成一座,咱们举家搬走。” 沈聿嘴角一抽。 真不愧是他沈聿的妻子,把举家搬迁这种事说的像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那可是寸土寸金的京城啊,多少京官一辈子也买不起房。他们也是四年前才买下一座二进的小四合院,宽敞程度相比于安江县的老宅,简直是天壤之别。 吏部某位官员在前年受到尚书陆信的牵连被罢官革职、限期离京,还有些产业未来得及处置,他们隔壁那套旧宅便是其中之一。 那是一套前后三进带两套跨院的宅子,门楣看上去不太惹眼,内部却极为宽敞,很适合沈聿这种官阶不高又有极大住房需求的官员。 房子很完美,就是价格太贵,当年他们居住的小宅子都花了近万两,隔壁的宅子价值几何,沈聿都不敢想象。 举家搬到京城,似乎是天方夜谭。 “别动你的陪嫁。”沈聿道。 许听澜一愣:“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不动陪嫁,难不成卖祖宅?” 沈聿呵呵一笑,甩手掌柜状:“那我不管。” 险些被妻子的拳头锤死当场。 事实证明,许听澜不但生财有道,还很会砍价,三个月后,京城的一位掌柜受她委托,以极低的价格谈下了隔壁那套宅子,许听澜东挪西凑,又卖了两间铺面,终于凑齐了购房款。 怀安也来凑热闹,将书坊所获盈利拿来给娘亲排忧解难。 许听澜捧着他的宝贝钱匣子笑骂:“又拿出来招摇,还不攒着将来娶媳妇。” 怀安十足认真的说:“那还是很长远的事呢,咱们应该着眼于当下。” 夫妻俩浅笑不语,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怀安深受鼓舞,接着道:“有了足够的钱,才能买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把阿公、阿婆、祖母、二婶、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堂哥堂姐、赵盼,哦对了,还有萌萌小表哥,都带走!” 许听澜听得瞠目结舌:“都带走?沈怀安,你是人贩子吗?” 你把别人家的孩子都带走,人家爹娘不跟你拼命啊! 第33章 做人贩子可不行,拐卖人口是犯法的。 带走是不可能带走了,所谓长大,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 沈聿见儿子沮丧,便安慰他,真正的朋友,是不会因为分别而疏远的,只要惦记着彼此的存在,总有重逢的一天。 更何况,以怀安小朋友的社牛程度,去了京城还怕没有新的朋友吗? 怀安是个特别重感情的孩子,他难受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就把赵盼彻底搁在了脑后。 因为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他的童书馆正在逐步走上正轨,已经出版了第二本蒙书《对相杂字》,并推出了“盲盒书签”。 其中八张常规款,背面分别写着:“日、积、跬、步,以、致、千、里”八个字;一张隐藏款,背面写着:“行远自迩,笃行不怠”八个字。 真的很励志啊有木有! 正面精致的小人物色彩鲜亮,印刷精美,栩栩如生。 甫一上市,就在当地的少年儿童界掀起了一场“集卡”热潮,显著提高了新书的销量。 眼见书坊开始盈利了,他却要离开安江搬到京城去,这可怎么是好。 所谓金钱如粪土,兄弟如手足,钱不钱的不重要,他主要是喜欢粪土……呸,是舍不下辛苦努力的成果。 赵盼是个大活人,他会写信,也长了腿,赵伯伯考绩优秀,任期一到迟早是要挪位置的,早分晚分都会分,说不定撞大运,能调任京城呢。 可书坊是死的呀,房子和印刷器具没长腿,不会跟着他去京城呀。 许听澜其实早想到了这一层,但她没有主动提,而是等着儿子自己决定。怀安开蒙这两年以来,许听澜终于接受了小儿子记忆力不佳的事实,这一点对举业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劣势。 怀安最大的优点是有主见,虽然有些想法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但只要加以引导,将来未必不能有所建树。 只是这话她从不跟丈夫提,怕他怪自己教导孩子不务正业。 天下四行,士农工商,家里有读书的条件,科举做官自然被视为最好的出路,沈家的孩子哪有不读书不考科举的? 自信的男人总是格外相信自己的基因,从来不考虑孩子是不是考得上。 可做母亲的不得不为儿子多想一条出路,比如日后将家业交由他来打理,做个安闲富贵的员外郎,也是他的福气。 果然,未出两日,怀安就叫来两个掌柜开会,开到半途,从前院抱着一大摞账册跌跌撞撞来到娘亲的卧房,账册高的几乎可以挡住他的眼睛,两个小丫头一路护着,生怕他绊到门槛摔个大马趴。 “砰”的一声,账册被放在榻桌上,怀安累的摊倒,春日里发了一身热汗,急着脱衣裳。 郝妈妈急急的上前阻止:“春捂秋冻,刚刚发了汗,不可以这样脱衣裳!” 怀安叹了口气,蹬掉鞋子以争取最大限度的降温,没办法,有一种冷叫郝妈妈觉得你冷。 这时候,许听澜才从上房回来,见怀安歪七扭八的倒在床上,微微皱眉:“坐就好好坐,躺就好好躺,四仰八叉的像个什么样子。” 怀安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就下了地,殷切拉着娘亲的手:“您坐您坐。” 又递上热茶,又给她捏肩捶背,甚至让丫鬟端一盆热水来。笑嘻嘻的对娘亲说:“娘,我给您洗脚,您给我讲小鸭子的故事。” 听得许听澜直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去去去,大晌午头的洗什么脚。”许听澜说话就要把他往外撵,笑骂:“你有事就好好说事,没有就去读书,要是皮痒了就去祸害你爹。” “有事有事!”怀安忙道明来意。关于“蒲公英童书馆”何去何从的问题,他需要请教娘亲。 许听澜倒也乐意帮他分析。 无非两条途径:第一,把书坊搬到京城,掌柜、师傅、工匠、伙计,愿意跟着的可以跟走,不愿意跟着的,发银子遣散,在京城另起炉灶。 这样做的好处是,怀安可以完全掌握并及时调整书坊的营销策略,缺点是,书坊在安江县的一切人脉、资源将全部归零,到了京城要重新打开市场,还要与那些大书坊竞争。 怀安踟蹰片刻,又问:“成本呢?” 小小年纪居然知道考虑成本,许听澜十分惊喜,飞速的拨着算盘,为他大致推算在京城经营一家坊需要投入的成本。 怀安简直瞠目结舌,他知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道理,只是没想到,京城的人力、物价、房租等,要贵出这么多。 “不行不行,”怀安听得直摇头,“要不起要不起。” 看着儿子小小一只就会皱眉发愁的样子,许听澜忍不住笑了。 那就只剩第二个办法,将书坊托给可靠的掌柜打理,比如许、李两位掌柜。其实无论是许家还是沈家,产业多了,都是要交托给可信之人打理的,那么多的铺子、田产、庄园分散各处,如果事事躬亲,那是要累死人的。 怀安想了想,只能无奈接受。 这一带的市场刚刚打开,他舍不得完全放弃,去京城开分号?以他如今单薄的身家,还开不起。 怀安摇着脑袋叹道:“哎,没钱难办事,办事没钱难。” 许听澜忍得肋骨生疼,直到那小小的团子唉声叹气的出门,她和郝妈妈几个才前仰后合的笑了个够。 怀安来到前院,将书坊的管理重任全权托付给两位掌柜。 只有两点需要嘱咐:第一,投稿经过初筛后一定要拿给赵盼看一看,他点头才能通过;第二,许掌柜是娘亲的陪嫁,对于外公家的人,一定不能失去防备之心。 两位掌柜面面相觑,迷惑不解,两家不是亲家吗?为什么要提防许家? 怀安无奈的说:“外公看我开这间书坊一直很不顺眼,我怕我前脚一走,他后脚用什么手段把它搅黄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0节 所谓防火防盗防外公,一定要作为书坊的核心价值观,每个人都要牢记在心。 最后还握着他们的手,声情并茂的说:“两位是我手下最得力的掌柜,一定要和衷共济,再创辉煌。” 许、李二位掌柜荣幸之至,热泪盈眶的说:“承蒙小东家如此看中,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浑然忘了怀安手下只有他们两位掌柜。 …… 下午,怀安赶在申时之前来到学堂门外,等着赵盼放学。 等学堂里的孩子们稀稀拉拉的散尽,两人才躲进空旷无人的巷子里。 “东西带了吗?”赵盼低声问。 “带了。”怀安环顾四周,小心将一个精致的锦盒拿出来,交给赵盼:“先验验货。” 赵盼打开锦盒,绽开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们可不是在交易什么黑市违禁品,盒子里装着的是九枚精致的书签。 作为怀安的好朋友,又是其中四张书签的原型模特,赵盼自然能拿到全部全套。 不过这玩意近来太过紧俏,怕同窗们羡慕嫉妒恨,所以偷偷摸摸的交接,藏在衣裳前襟底下,鬼鬼祟祟的回了家。 平时乖巧诚实的好孩子,做这些小动作的时候总是特别明显。如果换了怀安,越是干坏事的时候,越是大摇大摆穿堂而过,反而不太容易被大人发现。 可是赵盼一路捂着肚子里的宝贝,刚回家就被赵淳看出了端倪,一脸绝望的交出锦盒。 看到盒子里的书签,还有四张神似他的儿子。赵淳不怒自威的方脸上带着点迷惑不解,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现在孩子的兴趣爱好。 这东西有什么好玩?有什么好藏? 不就是几张纸片吗,为什么当做宝贝? 可爱么……是挺可爱的,可它再可爱,还是几张纸啊,添到炉膛里烧把火都不够。 赵盼小心翼翼的盯着老爹和他手上的盒子,生怕他愤怒之下一扬手,连盒子带书签一并扔进灶膛里。 赵淳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久,终于放弃了弄明白这件事的念头,“啪”一声阖上盖子。 赵盼悚然一惊,两只乌黑的眼睛充满哀求。 “拿去。”赵淳竟将盒子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嘱咐说:“做完功课再玩。” 赵盼简直惊喜的难以置信,顷刻间笑容飞绽,用力的点了点头。 小孩子的快乐其实特别简单,大人可以不用理解,只要需要适当尊重。 …… 陈甍被接来沈宅的时候,迎春已经绽放,连翘也吐露花蕊,白色的梨花星星点点挂上枝头,和煦的春风吹绿环池的杨柳,朵朵白云将刺眼的阳光筛的细碎斑驳,万物都变得缱绻温柔。 他先入内宅见姑祖母,陈氏拉着他时哭时笑,许听澜和季氏都对他嘘寒问暖,表兄表弟表妹们精心为他准备了礼物。 怀铭怀远送了他全套的文房四宝,是哥俩舍不得用的珍品;怀安送的是书坊新书,新鲜出炉带着墨香,怀莹送的是一只笔架,笔架一侧刻了折支的腊梅,歪歪扭扭带着些稚气;怀薇送的是湘妃竹的一柄描金折扇,扇面上还有她亲笔题的诗呢: 细雨熟樱莺正啼,簌簌梅舟卧浅溪。 夹岸千丝拂碧水,互道春来由衷意。1 满堂为之喝彩,纷纷夸赞怀薇是个小才女,才九岁就能作诗了。 面对一家子男神童女神童,怀安除了高呼六六六,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 直到沈聿来到上房,满室盈喧的笑语声才渐渐停歇下来。 陈甍正色,并袖再拜,深谢叔父的恩情。 沈聿看着一身素衣清瘦单薄的表侄,只说了一句:“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2” 陈甍微怔之后,缓缓点头。 年轻的生命不畏严寒,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34章 “好了好了,”陈氏道,“赶了半天的路,想必饿了。” 说罢便命丫鬟去花厅摆饭。 虽说家里仍不能大肆宴饮,但因为孝期已近尾声,又为着陈甍的到来,还是摆了个小小的接风宴。席上八荤八素十六道菜肴,另有若干冷碟,都是雅致的当地菜,口味甚至更偏向邻县的习惯。 许听澜和季氏总是不经意的照顾陈甍,希望他不要过于拘谨,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最高兴的莫过于怀安,他是人来疯,喜欢人多热闹,加之一桌子诱人的时蔬和生鲜,饭都多吃了小半碗。 于是长辈们又让怀铭怀远多向弟弟学,好好吃饭睡觉,不要总是学习。 怀安:…… 一点也没有被夸赞的开心。 他已经七岁啦。在老爹的耐心辅导下,终于读完了《三百千》、《神童诗》等蒙课程,虽然是忘了背,背了忘,也算勉强读完了,除此之外,又学了《孝经》和几首毛诗,学了简单的声韵和训诂,手骨也完全长成,可以正式的练字了。 其实这个进度,相比寻常人家的学童来说算不上特别慢,毕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在四岁五岁开蒙的,就算在后世,七岁的孩子也不过刚读小学二年级,只是相比同年龄段的父兄来说,简直是判若云泥。 上辈子家里出了一个神童弟弟,按理说,作为哥哥,他应该以此为骄傲,可是弟弟的光芒太过耀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却被遗忘在黑暗的角落里,除了自卑,还有嫉妒。他时常为此感到自责,觉得自己心态有问题,怎么可以嫉妒自己的亲弟弟呢? 来到这一世,前世记忆刚刚恢复的那段时间,其实是有些崩溃的。 这是什么命犯神童体质?上辈子是一个,这辈子是一窝呀!生活在一窝神童中间,这种压力谁懂啊! 但也是来到这一世,他才知道,原来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也是值得被爱的。 爹娘也会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你很棒,不要跟别人比。” 他竟然一点也不嫉妒了,甚至觉得爹娘哥哥姐姐身上的光芒很温柔,一点也不刺眼,反而让人忍不住靠近。而这世上的幼崽,也并非只有学习好坏这一条判定标准,好好吃饭睡觉,快快乐乐的长大,一样也是好孩子。 所以他明明有着十六岁的记忆,心理和行为却依然幼稚,甚至比其他孩子更加活泼,除了体内生长激素的原因,还因为前世压抑的过往。重活一世,有机会享受美满家庭带来的幸福童年,谁会选择拒绝?偶尔小作一下,看着爹娘咬牙切齿又拿他没辙的样子格外有趣。 饭后,大人们在堂屋打马吊消遣,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百索。 怀铭怀远也被爹娘逼着去院子里活动活动,两人不是运动型人才,连弟弟妹妹也跳不过,遭到一顿嘲笑。 陈甍则一直坐在姑祖母身边,安安静静,若有若无。 怀安驻足朝堂屋里探头探脑,怀铭问他:“看什么呢?” “大人们在等人吗?”怀安道。 “你还真聪明。”怀铭笑道:“是在等邻县的一位名医。” 沈家终于请来了万景舟,小厮将他引入内宅,李环媳妇领着他直接进了上房。沈聿和沈录对他十分客气,请他为季氏和陈甍诊脉。 万景舟不愧是名医,一针见血的指出季氏乃是肺疾,三分治七分养,身体底子又薄弱,讲究用温和的药慢慢调补,而先前几位郎中用药过猛,看似对症,实则适得其反。 又去为陈甍把脉,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只道这孩子面色晦暗,忧思郁结,问是否食欲不振,噩梦不断,盗汗难醒。 陈甍一一点头,那惨烈的场面,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读书一向勤勉自律不出差错,那日却鬼使神差的少做了一项功课,而被先生留堂做完,等他带着书童离开私塾时天色已经擦黑了,他还在奇怪家里为什么没派人来学堂找他时,只见巷子里火光冲天,大街上也突然冒出几股流寇,他们用倭语嚣张的叫嚣,□□妇女、烧杀抢掠。 书童拉着他躲在一口干涸的水瓮里,二人才勉强逃过一劫,可是他的家人、邻里,一整条巷子的富户无一例外惨遭洗劫。 他是淌着血水回到家的,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首,祖父倒在书房的案台底下,娘亲是自尽的,爹爹临死前用裁纸的小刀割断一名倭寇的喉咙,与之同归于尽……守孝百日,这些画面夜夜出现在他的梦境。 万景舟道:“我可以开一副疏肝理气的药,但那只是辅助,心结需要排解,小小的年纪,多出去走一走,与亲近之人说说话。” 陈甍只是一味的点头。 “怀安。”沈聿朝着门口探出的小脑袋喊了一声。 “在呢在呢。”怀安立刻像小狗腿子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带表哥出去玩。”沈聿道。 “好嘞。”怀安脆生生的说:“萌萌表哥我们走。” 陈甍春日里打了个寒颤,什么萌萌表哥…… 还未来得及表达不满,就被怀安生拉硬拽的出去了。 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万郎中开了药方,又交代了几句医嘱,便要赶回邻县。 沈聿命人去照方抓药,亲自叮嘱车夫一定要将万郎中妥妥当当的送回医馆。再回到上房时,牌桌已经撤掉,一家人围坐着,讨论进京的问题。 陈氏仍是不想进京的,季氏持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丈夫常年在保定一带驻守,住在哪里都是聚少离多,加之这一两年来身体不好,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保定距京城更近,二叔空暇时便可回家。”许听澜道:“还有三个孩子,议亲啊,读书啊,还是在京城更方便些。” 许听澜说的并不委婉,两人稍稍有些动摇。 季氏平时虽然没什么主见,却也看的明白。眼见两个姑娘一年年的大了,以后从翰林院或新科贡生中为她们择婿,总比在安江县这个小地方要好得多,另外还要考虑儿子读书,沈聿为子侄安排的私塾,也比当地的塾师要有学问。 念及此,便委婉表示都听婆母的安排。 陈氏明白她的意思,便点头答应下来,还对许听澜道了声辛苦。 这声辛苦倒是名副其实的,身为宗妇长媳,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她来安排,她本可以只和丈夫带着两个儿子进京,清清静静过日子,但为了丈夫的官声,为了儿子的心愿,不惜大动干戈把全家搬到京城。 放眼朝中,除了京城本地的官员、蒙皇帝赐宅的高官,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 “那就这么定了。”许听澜是个干脆利索的性子,该拿主意的时候从不矫情谦让:“京城的宅子需要拆墙修葺,除服后才能开始动工,大约半年完工,我盘算着先带怀安、怀铭进京,等新宅修缮好了,再请母亲和弟妹动身,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安排的十分周到,陈氏点头称善。 沈聿坐在一旁沉默,主要内宅诸事他也插不上话,两年前私自处置孟姨娘的事,现在还被这婆媳俩诟病。 他默默剥完一个柑橘,掰成两半,半个递给母亲,半个递给妻子。 许听澜尝了一口,神色如常的说:“甜的。” 沈聿这才给自己剥了一个,他很怕酸,结果冰凉的橘子瓣入口,疏朗的眉目瞬间扭曲,险些酸倒了牙。 许听澜好计得逞,别开脸窃窃地笑他。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1节 陈氏对这两口子的顽皮司空见惯,视若无睹的继续道:“你舅舅从京城回信了。” 惨遭戏弄的沈聿将酸得令人发指的橘子吐进痰盒儿里,又见母亲的贴身丫鬟真的取来一封信,才正色将信件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完。 “舅舅让我上京时捎上陈甍,以后陈甍由他来抚养。”沈聿顿了顿,等母亲的意思。 就算将陈甍留在家里他也是无所谓的,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放,他连沈怀安这样的孩子都养得了,还有什么泼猴儿是养不了的。 老爹在腹诽,怀安在外头打了一连串喷嚏,揉揉鼻子:“谁在骂我!” 怀莹笑道:“快想想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怀安想来想去:“除了我爹……我也不敢得罪别人啊。” 陈氏被孙子的喷嚏声打断思路,怒腾腾的说:“看看看看,都说了三春倒寒,一个个的就给我卸衣裳了。” 婆子丫鬟们齐出动,再次将院儿里的大小孩子们裹成了粽子。 陈氏看着满院粽子心满意足的收回目光,对沈聿道:“这原是应该的,他的祖父父母都去了,你舅舅是最近的族亲。上京也好,省的本家那帮豺狼虎豹整天打他的主意。” 涉及到陈家的事,沈聿自然全听母亲做主,满口答应下来,准备找时间跟陈甍谈一谈。 又听陈氏道:“我也探听了几句内情,本家那几个儿孙不争气,头几年趁着家里老太爷患病,不但掏空了家底,还欠下了赌债。偌大的家族,如今只剩一个空壳,眼看就要捉襟见肘,急了红眼,一心想着抢占别人的家产。” 沈聿恍然大悟。 话音刚落,李环媳妇进来禀事:“陈家的三爷来了,说要见一见太太和大爷。” 沈聿剑眉微簇,恐怕又是冲着陈甍来的。 正要起身去前院与之周旋,只听母亲手里的杯盏咣啷一声摔在桌上,茶水四溅,昭示主人的愤怒:“使人去丧礼上闹事,还有脸来见我?我沈家不认这样戕害同族的亲戚,挡回去!” 第35章 陈氏出身宦门,待人接物向来十分的克制,大欢不破颜而笑,大怒不虓声而呵,自小对待他们兄弟,也是慈爱与坚定并存的。所以沈聿极少见母亲这样直白的发怒。 一屋子的晚辈离坐起身,请她稍歇盛怒。 就这样,陈家三爷吃了个闭门羹,灰头土脸的回府复命去了。陈老爷怪儿子没用,次日又遣长子带着老三一起来,无论如何要说服沈家太太,将陈甍送回陈家本族。 …… 早春三月,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年下无事,沈聿亲自画了一只金鱼风筝,怀安早就心痒难耐了,一入三月又是连天细雨,哪也去不了,每做一会儿功课,就去扒着窗台盼天晴。 怀莹怀薇也想出去玩,便剪了几张扫晴娘挂在檐下,还真别说,次日就放晴了。 一睁眼看见铺满床榻的阳光,怀安都没赖床,一骨碌爬起来,央着让爹娘放他们去郊外放纸鸢。 可这全家的大人加上年龄最大的怀铭都没出服,去郊外撒欢实在不合适。 “不行。”娘亲吓唬他说:“那可是郊外,回头叫拍花子的把你们拐走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怀安像霜打了的茄子,连同脑袋上挽起来的两个小揪揪都耷拉下来。 “可以去前院放,前院宽敞。”许听澜哄道。 “宽但不长,跑不了几步远。”怀安道。 “那就去巷子里放,别跑远。”许听澜又道。 “长但不宽,肯定施展不开,放不起来呀。”怀安道。 许听澜正要武力弹压,沈聿开了口:“放不起来,是你功夫不到家。” “谁说的。”怀安不服气:“我放的可好了。” 沈聿故作轻蔑:“那你就放起来给爹看看。” “看看就看看。”怀安端着纸鸢气鼓鼓的出门了,留下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 怀安倒腾着小短腿在偌大的宅院里到处摇人,先去前院叫上大哥,再去西院喊上堂哥,最后去上房邀上两个堂姐。 累的他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看来宅子太大也有缺点。 最后又去厢房拉陈甍,陈甍不想去,可是怀安一口一个“萌萌表哥”,叫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许再这样叫了!”陈甍两眼一瞪。 “好的萌萌表哥。”怀安笑嘻嘻道。 陈甍气得说不出话。 他每天郁郁寡欢,觉得一个人苟且偷生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每当看到怀安,又觉得很多有意义的事还没有做,比如揍这个臭小子一顿两顿三顿的…… 他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是被沈姓一干兄弟姊妹生拉硬拽的出了门。 小辈们全员出动,就连怀芃都被奶娘抱着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晒太阳瞧热闹。 这时的巷子里没有高压线,只有些高高低低的树木伸展枝杈干扰风筝飞行。果然,不多时他的宝贝风筝就被挂在了树枝上。 怀安挽起袖子准备爬树。 怀莹的声音从身后飘过:“安弟,你是不是中了大伯的激将法?” 怀安抱住大树的双手一顿,好像是这么回事……不管啦,抢救风筝要紧! 他以前可是爬树上房的高手,自打恢复前世记忆以后,他“沉稳”了不少,已经两年不爬树了,动作多少有些生疏。但他这两年一直跟着老爹练武,虽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气力毕竟涨上来了,手脚并用的爬上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也并不费什么力气。 陈甍坐在台阶上画画,怀铭和怀远正在不远处对着街景玩“砌诗塔”,等到反应过来时,他们的弟弟已经不见了…… 两姐妹站在树下屏息仰望着树冠。 “这孩子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得闲!”怀铭急急的跑到树下,又不敢高声喊,生怕惊着他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敢屏息凝神的看着。 枝叶攒动,被牢牢勾住的金鱼风筝晃了两晃,勾的更紧了。 “去叫门房搬一把梯子来。”怀铭道。 怀远应一声跑开。 怀安浑然不觉树下的人有多么紧张,正在专心的拉扯风筝线,就从远处看到一高瘦一矮胖两个人朝巷子里来。 他轻轻的“咦”了一声。 自打许听澜进了沈家的门,沈宅不断被扩建,“吞并”了左右两户宅院,所以这一整条巷子只有沈家这一户,平时几乎没有生人进出,这也是爹娘放心让他们在巷子里撒欢的原因。 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甚是猥琐,是来干什么的? …… 小孩子的直觉敏锐,来人正是陈家大爷和三爷,是陈老爷派来向沈家索要陈甍的。 见陈甍就站在房檐底下,紧张的仰头望天。他们也跟着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树上有一只晃动的风筝。 果然是小孩子,一只风筝就能被吸引了目光。 陈大嘿嘿笑道:“甍儿,贤侄,你还认识我么?我是你的族伯,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陈甍回过神,转头望向陈大,面无表情的说:“记得,族伯。” “哎!”陈大的面庞清瘦凹陷,展颜一笑满是褶子。 只听陈甍接着道:“是您要过继一位庶子给我祖父父母送终的。” 陈大嘴角一抽,不过他一向比老三脸皮厚,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只见他声情并茂的感叹:“当时那个情况……你病成那样,我一想到你的父母无人送葬就心如刀绞啊!” 说着,眼角竟真的挤出两抹眼泪来,陈甍都替他尴尬,尴尬的直皱眉头。 陈大的戏还没完,只听他哽咽着说:“孩子别怕,大伯来了,大伯带你回家,啊。你喜欢纸鸢,大伯给你买一车,金鱼蜈蚣蝴蝶老鹰什么的,别家孩子有的咱都有!咱们甍儿也有人疼!” 说着,一手搂过三弟,一手去搂陈甍,打算当街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 陈甍像浑身长了虱子似的抖了几抖,跳开一步远。 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二位长辈请回吧,表弟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原来是怀铭发现陈甍这边又出乱子,丢下怀安赶来帮助表弟。 “你这孩子忒也无礼!陈甍的去留自有长辈们做主,岂有你置喙的余地?”陈三这时候瞪起眼来。 怀铭长这么大,一言一行比着四书做君子,走到哪里都被夸赞斯文有礼,还是头一次被人斥骂无礼。他攒眉冷笑,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无须守礼了。 只听他不卑不亢的说:“长辈们是可以做主,可是两位进得去这道门吗?” “你……”陈三昨日被挡在门外,此刻恼羞成怒涨红了脸:“你们全家……” “咳。”陈大一声咳嗽,提醒他不要与沈家直接冲突。 他也不理会怀铭,直接对陈甍说:“孩子,你是姓陈的,住在沈家那叫寄人篱下。你看那棵树,落叶都要归根……哎呦!” 陈家大爷正“苦口婆心”的劝着陈甍,忽然惨叫一声,捂着后脑瓜子回头看。 “哎呦!” 一个坚硬的物件再次飞来,正中他的面门,咕噜噜滚到一旁。 陈三低头一看,原来是块光滑的骨头,又叫羊拐,北方孩子常玩的东西,在这边并不多见。 “哪个小兔崽子,给我站出来!”陈三厉喝,随即也“哎呦”一声惨叫,捂着脑袋躬下腰。 怀铭纹丝不动的站在一旁忍笑,陈甍也咬着唇角别过了头。 大榕树的树干“簌簌”颤抖,从中钻出一个手脚麻利的怀安,只见他将弹弓别在腰间,手里仅剩的两颗羊拐也装进袖袋,洋洋得意的看着陈家的两位长辈。 “原来是你这忘八的小畜生,竟敢殴打长辈!”陈三额头突突的跳着腾,眼前一大片星星,待到视线清晰,撸起袖子就要去抓怀安。 正愁没有把柄拿捏沈家,拎着这熊孩子去见他父母,沈家必然理亏! 谁知怀安滑不溜手,滋溜一下从他的腋下钻过,从门口抄起一把扫帚,没头没脸的朝着陈三扫了过去。 他可是个熊孩子,熊孩子打人很正常。 两个女孩儿击掌欢呼:“安弟打得好!打得好!” 气氛组一到位,这架就打得更有节奏感。 陈三迎面挨了一扫帚,抽的脸上又疼又痒,怀铭上前抱住陈三的腰喊:“小弟你冷静点,怎么能打长辈呢!” 陈三被怀铭死死抱着动弹不得,简直要破口大骂:“你小子拉偏架!”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2节 话音未落,兜头又挨了一扫帚。 怀安拄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表哥,就是这家人欺负你的,对吧?” 陈甍的目光里头一次有了情绪,是愤怒。 “就是他们。”他咬着牙说。 “那还等什么,打就完了!”怀安抄着扫帚咋咋呼呼的扑过去。 陈甍亦被激起了怒火,从一旁抄起一根门闩。 门房听见外头乱了套,纷纷跑出来拉架,见是自家小祖宗们在打太太的本家亲戚,一时不知该帮哪边,转身又回前院禀报李管事去。 陈家大爷捂着脑袋刚刚缓过劲来,四下已乱成了一锅粥,怀远从大门内出来,见有人打他的兄弟,不容分说的冲上去,一头撞在陈家大爷的腰眼上。 但听咔嚓一声,陈大惨叫倒地……其实没有多么严重,只是聪明如他,打算就地碰个瓷不起来了。 还没“哎呦”几声,却见陈甍握着根胳膊粗的门闩朝他走来,登时吓傻了眼:“这这这……贤侄啊,这是要打出人命的呀!” 陈甍“砰”的一声将门闩杵在地上。 “陈甍,冤有头债有主,倭寇杀了你全家,你有仇也不该冲着自家人啊!”陈三爷喊道。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陈甍目光通红,深棕色的眸子里好似燃起了一团火,兄弟姊妹们也呆立在原地了。 还是怀安率先反应过来,一扫帚拍过去:“谁跟你是自家人!他是我表哥,是我们家的人!” 陈大扶着腰,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对着陈甍道:“陈甍,你自己说,你是谁家的人?” 陈甍正要说话。 陈大又添道:“你可想好了,跟我们走,往后有族学可以读书,有宗亲可以依靠,留在沈家,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外姓人。” 怀安反唇相讥:“谁说家人必须同姓,我祖母姓陈,我娘亲姓许,我婶婶姓……呜呜。” 他被大哥捂住了嘴。 再不拦着,怀铭怕他把族谱都报一遍。 又是一阵沉寂,只有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的蹦跳,似乎也在催促。 陈甍的目光冷冷从两位陈家族伯的脸上扫过,迈开步子,和沈家兄弟姊妹站在了一起。 孩子们拍手欢呼,欢愉的呼喊声响彻小巷上空,惊走了枝头好奇的麻雀。 第36章 沈宅门口上演全武行。前院书房内,沈聿修长的十指如行云流水,慢条斯理的煮水泡茶,顷刻间茶香满室,似有禅意蕴含其间。 听到李环的禀报,他一手袖中盘佛珠,一手举杯闻茶香,不动声色的问:“打赢了吗?” 李环先是一愣,忙道:“目前是占上风的。” 沈聿点点头:“那就不去管他们。” “啊?”李环又是一愣:“是。” 过了片刻,李环又来禀报:“这回打赢了。” 沈聿展颜一笑,阔步出门走到庭下,朗声道:“开门迎客。” 两位陈家表亲被请至花厅,沈聿上前一看,二人额头上各顶一个大包,当即唏嘘道:“诶呀呀!二位表兄,怎么弄成这样了?” 陈大动了动嘴,刚要说话,忽然被沈聿紧紧握住了手,还重重拍了两下。 但见沈聿声情并茂的说:“泰山其颓,哲人其萎,聿惊闻噩耗亦悲痛万分,然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万望节哀保重,切莫自伤自残啊!” 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族亲过世,我很理解你们的悲痛,但逝去的人已经逝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啊,千万不要因为伤心过度就虐待自己,把头磕成这个样子啊! 陈家大爷气的涨红了脸,费力的抽出手来,称呼沈聿的表字:“明翰,你不要在这里装糊涂惺惺作态,你养的好儿子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当街就把我们打成这副样子。” 沈聿仔细看了看两人的额头,又看看怀安,笑道:“二位,说笑了,他还不及腰高,除非攀到高处去,怎么可能够得到大人的头呢。” “他可不就是爬到树上去打的!”陈三怒道:“用弹弓!” 沈聿故作恍然大悟,对怀安道:“把弹弓拿出来,跟表舅赔礼。” 怀安二话没说,将腰间那柄会稽竹制成的弹弓交出去,对两位长辈作揖行礼,低眉顺目,态度诚恳。 沈聿把玩着手里的弹弓,一脸慈爱:“稚子贪玩好动,就爱跟亲近的长辈玩闹。” 陈大险些气笑了——这话说得,揍他们一顿是给他们面子,是表达亲近,是玩闹。这是孩子吗?这是魔鬼吧! 陈三咬牙切齿的瞪了一眼怀安,再指指自己的脑袋:“表弟管这叫玩闹?” “嗐。”沈聿含混一笑:“他只是个孩子,手上没轻重,表兄何必与他计较。” 陈三两眼瞪得溜圆:“孩子?你自己看看,他像个孩子吗?” 说着,将目光转向怀安,只见一个乖巧的小娃娃攥着衣角站在一旁,眼底含着两包泪,瑟瑟缩缩、委委屈屈、人畜无害……跟刚刚那个小坏蛋简直判若两人。 “你委屈什么!?”陈三咆哮道。 话音刚落,怀安两串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哥哥姐姐们哪里看得下去,纷纷围着他哄慰。 陈三简直要疯了:“他方才不这样!他方才嚣张的很!他他他……” 沈聿直直盯着他,一副“你把我儿子吼哭了,还来污蔑他”的神情。 “沈明翰,纵子如杀子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陈三咬牙切齿的说。 沈聿攒眉,微微抬起下巴,似乎在细细品味这句话:“纵子如杀子,表兄说的极是。” 人所共知陈家本家三代没出过半个有出息的儿孙,嫖的嫖赌的赌,消耗祖业过日子,活脱脱一个纵子如杀子的典范。 陈三气得浑身哆嗦,张口结舌半晌,生吞下一口恶气,径直拂袖而去。 陈大看看兄弟又看看沈聿,紧锁眉头,想到自己有“任务”在身,才按捺住想要骂人的心,对沈聿道:“明翰表弟,我不跟你兜圈子,只说一句话,你要真为这孩子好,就让他回到本族。” 沈聿语调平淡,却吐字如钉:“表兄,我也只说一句话,此事我仅遵家母之命——不行。” 陈家大爷嘴角一阵抽搐:“你沈家如今仗着门第显赫就目下无尘,对母家的族亲都不屑一顾了!” 言罢,道一声告辞,便作势要走。 他端出娘家人派头,以为沈聿会好言好语的留他。 谁知沈聿猛然换上一脸求之不得的笑容:“我送送表兄。” 陈家大爷一脚绊到门槛,险些摔了个大马趴,从齿缝间的挤出两个字:“不必!” 沈聿作势送到了前院,便让李环引着他穿过回廊往大门去。 回到花厅,几个孩子仍围着怀安哄呢。 “人都走了,还装。”沈聿乜他一眼,翻过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 怀安揉眼的小手拿开,偷偷去看老爹,后者依旧面无表情,难辨喜怒。 几个小的都有些发怵,小心翼翼的站好。 沈聿一个个朝他们脸上扫过,眼底里渐渐生出些微不可查的笑意。 孩子们这才展颜,发出一阵银铃般咯咯的朗笑,笑声在房廊间环绕。 怀安笑着扑上去摇晃老爹的胳膊:“爹爹,弹弓该还给我了吧。” “没收。”沈聿言简意赅。 怀安缠上他:“那是赵盼送给我的,友谊的信物。” “我看是捣蛋的信物。”沈聿拔腿跨过门槛。 怀安蹦着跳着追出门去:“真的是信物,十年以后我们凭此相认!” “十年后再给你也不耽误什么事。”沈聿道:“另外,三天不许吃点心。” 怀安:!!! “为什么?” “小惩大诫。”沈聿冷着脸:“下次再爬树,扣你半个月。” “啊啊啊啊——”怀安险些发出土拨鼠的叫,抓着老爹的衣袖不放他走:“爹爹,可怜可怜你骨瘦如柴的儿子吧!” 沈聿瞧着他那张圆润的包子脸,一把将他提起来,直接拎回东院。 过完年后就没拎过了,臭小子还真沉了不少。 …… 怀安不喜欢被人拎来拎去的,长了腿却不能控制方向,谁喜欢啊!所以他真下了些功夫在习武上面,起码要练得结实一点,让老爹拎不动。 他还拉着陈甍一起练,因为小表哥太瘦了,每天吃饭像喂猫,需要适当的运动。 他攥拳弯臂给陈甍展示自己“结实”的臂膀:“看我的肱二头肌,很man吧?” 陈甍一脸懵的看看沈聿,沈聿也很无奈,他并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总把自己的胳膊叫做“公二头鸡”,就像不明白他小小年纪总说自己“很闷”一样。 但是陈甍愿意学,沈聿也不吝于教他,过了几日,陈甍又想学画,沈聿也欣然同意,只是这孩子画出来的……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先是把井边打水的辘轳画成了拆解图,接着是纺车、织机,河边的水车,凡是寻常能见到的机械工具都逃不过他的画笔,还将书坊的印刷工具依样画在了纸上,甚至做出了改进。 怀安都惊呆了,这是技术型人才。他不禁心中哀嚎,到底谁才是穿越者啊! 嚎完了,捧着一沓画纸高高兴兴的去了木匠铺,谁是穿越者无所谓,小钱钱才是最要紧的。 除了定制印刷工具,他还特意为赵盼定制了一套飞行棋,为了避免赵知县看到赵盼不务正业掷骰子,特意把骰子用六等分的转盘代替。 当然,他也是后来才得知,赵伯伯还是将那套飞行棋没收锁进了柜子里,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天时间拿出来让他玩。 倒也……行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3节 转眼到了六月,沈老爷的最后一波儿孙也除服了,沈聿也接到了吏部的行文,命他回京复任。 本来家里要忙碌着收拾上京的东西,但因安江进入雨季,江上风大浪急,沈聿便发话再晚十日动身。 所以除了爹不见了以外,怀安觉得家里一切都井然有序,并没有什么不同。 沈聿似乎心情不错,免了他几日功课,让他将自己的玩具、画册、各样不让别人碰的宝贝收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搬回了东屋,留下怀安一个娃对着一盏孤灯发呆,好不凄凉。又过了许久,郝妈妈才搬进来陪他同住。 次日,果然又是阴天。 铅云低垂,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砸在房檐瓦片上劈啪作响,在檐下汇聚成一道道瀑布。 怀安盘腿坐在窗前,用萧瑟的背影对着忙碌的丫鬟们。 沈聿夫妇一前一后来到西屋,一些要紧的邸报和书信不能假手于人,要亲自处理。 怀安回头看看爹娘,娘亲穿一件蜜合色的短衫小袄,下面是一条玉石蓝的马面裙,老爹一身元青色的直裰,头发用簪子挽在脑后,显得闲适随意。 不知是不是换下了素色衣裳,两人的气色都不错。 见一向闹腾的儿子沉默寡言的坐在榻上,安静的吓人,沈聿不禁担心:“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怀安也这样问自己,他好像是患上了开学恐惧症。 两年多以来,虽然也要读书,但毕竟是在家里,又仗着年纪小,经常撒个娇赖个床,或者偷懒耍赖去找赵盼玩,一想到进了京城就要被送进私塾,起早贪黑、风雨无阻,他一个头有两个大。 “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对着窗外大雨,沉声道:“此情此景,我想赋诗一首。” 夫妻俩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脸稀奇的看着他:“你赋吧,爹娘听着呢。” 怀安翻了翻白眼,摇头晃脑:“肚里空空,心事重重,想到上学,脑袋发懵。” 许听澜双手叉腰,沈聿嗤的一笑:“还不错,合辙押韵。” 许听澜一瞪眼:“小孩子家家,不上学干什么去!数三个数把自己的东西收好。一!” 怀安不敢再作,一骨碌爬起来,收玩具去了。 …… 十日后,打点好行装,辞别两家长辈,夫妻二人带着怀安、怀铭、芃姐儿、陈甍走水路回京。沈录与他们一路,再从京城出发去保定卫所复任。 因京城小院子局促,他们只带了李环夫妇,芃姐儿的乳母是不能带的,她是安江本地人,是良籍,不可能抛下丈夫孩子跟着去京城,惹得芃姐儿好一顿哭闹。 沈聿抱着她在船舱内转着圈儿的哄,哄了半个时辰才渐渐睡去。 高耸的官船在运河上飘了十几日。怀安看到沿岸农人顶着炽热的太阳在抢收稻米,看到船工喊着悠长的号子挥汗如雨,孩童挥着竹竿赶鸭子,渔民在撒网捕鱼……他们穿着破旧的短衫,用枯瘦的身躯承受着劳作之苦,而码头岸边的漕运官员则多是前呼后拥、大腹便便,用怀安的话说,活像挂在炉子里的大肚子烤鸭。 夕阳西垂,暮色暗淡,落日的余晖笼罩着大运河畔,夹岸柳荫,郁郁葱葱。船头伫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到了京城,可不许乱讲话了。”沈聿提醒儿子。 怀安乖巧的点点头。 小小一只穿着豆绿色的夏衫更显白皙可爱。他指着通州码头方向逐渐露出尖头的燃灯佛舍利塔,童音清脆。 “爹爹,京城!” 第37章 留京看宅子的下人自得到李环来信之后,估算着主人家抵京的日期,每日都会派马车等在通州码头。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拉行李。怀安此时已经开始感受到什么叫“京城米贵”了,连马车都比老家的小了一圈。 沈聿扶着抱女儿的妻子先登车,然后将怀安拎起来抱上去。 马车碌碌,平稳的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 大运河畔可见一排粉墙细柳的园圃,官道上尽是宝马香车,大抵是城内富人来此秋游,四处一派升平欢乐之像。 怀安扒着车窗朝外看去,远处城郭参差可见飞檐重阁,映衬着目下的繁华。他先前年幼,从船上下来多是睡得不省人事,这还是头一次认真观察这座光鲜喧闹的都城。 通州距京城有四十多里路要走,紧赶慢赶也要两个多时辰,眼下已是傍晚,城门即将落锁,定然回不去了,需要在通州馆驿住上一夜。 待一切收拾停当,沈聿带全家人来到一家烤鸭店,相传这家的鸭子养在运河边,捡食遗失在地上漕粮长大,肥壮美味,跟城内的烤鸭味道不同。 不多时,店家端上来一只色泽枣红的烤鸭,怀安闻着扑鼻的香气眯起了眼睛,眼巴巴的等着小二将其片成薄片。 沈聿用鸭肉蘸上酱料,在放葱丝,黄瓜条,用薄饼卷起来,先递给忙着照看女儿的许听澜,然后才是怀安。 芃姐儿哪能受得了烤鸭的香气,扒着桌沿张开小手,不断重复一个字:“要要要……” 怀安瞧不过眼,夹了一片鸭肉去皮,在白水里沾了沾,小心喂到妹妹的嘴里。 许听澜用臂肘碰碰丈夫,然后看着怀安欣慰的笑。 芃姐儿品尝到了人间美味,蠕动着小嘴眯起眼睛,吃完又缠上了怀安,一口一个:“好嘚嘚,再来!要要要……” 怀安心都化了,有求必应,原来这才是当哥哥的感觉。 全家人美美的饱餐一顿后,带着十几日舟车劳顿的疲乏,回到驿馆没过多久就熄灯睡了,连芃姐儿都只起了一次夜。 次日起了个大早,再次起程往皇城进发。 芃姐儿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昨晚住在驿馆,还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谁知一大早又把她拎上马车继续赶路,绷不住了,委屈的哇哇大哭。 怀安一路都在唱儿歌哄她,唱的嗓子都干了,许听澜怜他辛苦,频频将水囊递给他润喉。 从永定门进入外城,行进的马车忽然刹停,怀安坐不稳,手里的水囊剧烈一晃,泼了一脸一身,前襟裤子全湿了,幸而是夏天,不是冰天雪地的隆冬。许听澜赶忙掏出手绢帮他擦脸擦衣裳。 只听车厢外车夫挥着马鞭在吼:“瞎了眼的东西,不看看谁的车驾就敢拦!” 沈聿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怀安从缝隙里瞧见一群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围跪在马车前头乞讨。车夫一声恫吓吓走了多半,零星的三两个也被继续前行的马车逼得避让开来。 沈聿将车帘放下。 怀安从身边拖出一个食盒,里面都是蜜饯、糕饼、糖果:“爹,给他们点吃的吧。” 沈聿按住他的手:“这么多的饥民,你拿出食物来,瞬间就会引起哄抢,那就不是在救人了。” 怀安心下骇然,回身掀开车帘,震惊的合不上嘴。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乞丐,沿街搭起了一排排的窝棚,窝棚里塞满了面黄肌瘦的流民,有的在乞讨,有的在卖身,有的去了码头扛包或是西山挖煤,赚一□□命的粮食。 怀铭和陈甍也变得神色凝重。 “上次来京城,好像没有这么多流民。”怀铭道。 沈聿点头道:“西边多个府县闹干旱,粮食欠收,老百姓食不果腹,逃难的流民就越来越多,各地粥厂都在施粥,富人也在施舍,可越是如此他们越是不肯回乡。” 回乡不但没有粮食,还要面对繁重的赋税,反正是活不下去的。当流民至少不用纳税,说不定还能有口饭吃。 说到底还是税收制度的问题。朝廷没钱,就去百姓身上盘剥,许多省份的赋税已经提前征收到十几年以后,百姓占地本就不多,一遇灾荒,朝廷的赈灾款跟不上,可不就跑出来当流民么。 往内城的路上,怀安一路沉默,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理解了老爹,明明闲居乡里、衣食无忧,却总是对着邸报紧锁眉头;他也有些理解了赵知县,他是站在肮脏的泥淖里,为百姓遮风挡雨的人。 他理解了他们,在一个王朝的中兴时期出生,早已习惯了它的繁盛与强大,却又在它衰落之时入仕,不愿眼睁睁看着它千疮百孔走向毁灭,所以他们殚精竭虑,努力救亡图存。 可是历代兴衰,朝代更迭,都是有其铁律的,一个积弊频生、气数将尽的王朝,真的可以起死回生,恢复中兴吗? 说话间,马车进入内城,穿过大明门前的棋盘街,这里不仅衙门林立,商户也聚集于此,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布棚高张,喧闹繁华。棋盘街往南,有一条名叫南水关的狭长胡同,一直走到尽头,是一座二进深的小宅院,门楣是五品规制,看上去十分低调。而东边那户较大的,正是许听澜刚刚买下来准备拆墙扩建的宅子。 怀安也不睬杌子,直接从马车上蹦下来。 走进大门,迎面是一道方砖影壁,前院有三间倒座房,一间留做客房,其余供下人居住。穿过前院,进入垂花门就是主院,主院由三间正房、东西耳房、东西厢房构成,中间用抄手游廊连接,围成一个方形院子,院中摆着一只硕大的荷花缸,三年前放进的鱼也被照料的很好,在荷叶间欢快嬉戏。 这就是他们在京城的家,怀安依旧跟着爹娘住正房西屋,怀铭和陈甍住厢房。 庭院不大,也不如江南庭院雅致,但胜在轩敞方正,令人心情疏朗。怀安在院子里蹦来跳去,朝着芃儿做鬼脸,听着妹妹银铃般咯咯的笑声,暂时将烦恼抛去了脑后。 到了京城,就不能再像老家那样呼奴唤婢了,能做饭的只有李环媳妇,可他们刚刚进门,四下一团忙乱,许听澜便让人上街叫一桌席面回来,大家凑合吃了,归置好行李歇一歇。 怀安在饭桌上困得东倒西歪,饭后却突然精神了,大家都在拆行李归置东西,他非要带着妹妹来帮忙,与其说帮忙,还不如说捣乱,闹的众人一阵头疼、还是许听澜掐着腰又数了三个数,才让他消停下来,带着芃儿去睡午觉。 许听澜摇头叹道:“真是七八岁狗都嫌。” …… 丁忧对官员仕途影响还是很大的。 官员居丧期满,应先去吏部报道,然后进入候补等上,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总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等到吏部的二次任命,且一般无法官复原职,只能同品对调。 毕竟朝廷的编制有限,哪有什么岗位可以空缺三年等你回来? 沈聿可以不用做冷板凳,一来因为他是成绩优异、出身清贵的翰林官员,大亓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为国储相可不是开完笑的;二来是因为他的老师郑迁,提前向吏部打好了招呼。 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怀安如是想着。 时下的官场流行上搞坐师、门生这套,师徒关系有时比父子关系还要靠谱,至少对沈聿来说,抛开沈老爷给了他这身骨血外,他的父亲与恩师还真没什么可比性。 沈聿初到京城时蒙恩师不少关照,每每登门,师母总是亲自下厨,热情招待。所以从吏部出来,沈聿就先向郑府投上拜贴。 郑阁老此时刚刚散衙回府,绯红色的公服都未及换下,就请他去了书房叙话。 郑阁老年近耳顺,行走坐立依然矍铄,只是多时不见,鬓角又添了许多银丝。 沈聿先行大礼,郑迁忙将他扶了起来。师生二人近三年未见面,家常朝事,总有不少话说。 一应茶水果子都是师母亲自端进来的,又问沈聿:“媳妇孩子都来了吗?” “师母。”沈聿起身给师母深施一礼,才道:“都来了,过半年将家母一并接来京中侍奉。” “正该如此!”师母依旧和蔼慈祥:“过几日休沐,你带他们来,师母亲自下厨做几道好菜。” 郑迁也道:“你师母从上个月就念叨着,你该除服了,当时就把菜单子拟好了。” 沈聿连声道谢,欣然应下,又拒绝了师母留饭,告辞回家。 怀安和陈甍都在院子里练功,陈甍是个认真的性子,从前是怀安引诱他习武,这会儿怀安想偷懒都不行,陈甍练功时都会拉上他。 “习武是日积月累的过程,不能一曝十寒。”陈甍说。 开什么玩笑?练武是为了耍帅扮酷装十三的,谁要日积月累啊!我又不去当将军!! 怀安一路哀嚎着,被陈甍拖到空旷的前院陪他扎马步。 沈聿进门时,穿得是一身青色的团领官袍,补绣白鹇,三尺宽袖,束带乌纱,眉目舒朗,腰背笔直,当真是萧萧肃肃,仪态不凡。 怀安看惯了老爹麻衣素服的样子,先是一呆,才跳起来迎上去。 “爹爹这身打扮,比戏台子上的伶人还好看呢。”怀安一记马屁奉上。 沈聿早已习惯了小儿子的口无遮拦,只是乜他一眼,又唤陈甍:“甍儿,后日休沐,伯祖父接你过去。”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4节 “是。”陈甍恭声道。 “哎?”怀安奇怪的问:“表哥不留在咱们家?” “表哥住在舅公家里,你一样可以常去找他玩。”沈聿道。 怀安心中暗叫: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能一样吗! 但这种事多半是长辈们共同的决定,怀安即便反对也没用。只能智取,不能硬来。 饭桌上,怀安又听说要去阁老府上做客,登时吓掉了筷子。 怀铭见弟弟这么大了还用不好筷子,手把手的教他。 怀安心不在焉的。他在这世上活了七个年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大佬数量越来越多,来头越来越大,而自己仍旧是个啥也不懂的小菜鸡。偏偏这些大佬有个共通之处,喜欢问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 “最近在读什么书呀?读到《大学》了吗?读到《中庸》了吗?读到哪一篇了?带注读的吗?背一段来听听?” 救命啊,这种压力谁懂啊! 他倒宁愿对方很没礼貌的问自己:“小孩儿,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他至少可以回答一句“都喜欢”。 桌上十分安静,只有杯盘碰撞的细微响声。 “能不能不去?”怀安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试探着问。 “奇怪了。”沈聿问:“你不是很喜欢出门吗?” 怀安都快哭了,他喜欢的是出门找乐,不是找虐啊! 第38章 七月底,暑热尽散,白露始降。 怀安还不用去上学,抓紧每一天睡懒觉的机会。所以这天一大清早,陈甍起来的时候,怀安还在睡梦中。 陈家派来接他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他蹑手蹑脚的走进西屋,在怀安枕头边放了个小布袋子,又回到堂屋拜别叔父婶婶。 他身上穿的是许听澜专门找来的料子、叫人为他缝制的素白色细布秋衫,看着粗糙素净,实则柔软舒服,只是他仍然很瘦,穿衣裳像用竹竿挑起来似的。 朝夕相处这么多日子,她也是很喜欢陈甍的,眼见孩子要被接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甍儿,这里也是你的家,随时回来。”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陈甍毕竟是回到本族的伯祖父身边,说多了倒有离间之嫌。 陈甍乖巧的点点头。 沈聿起身,欲叫怀安起来送送表哥,却听陈甍道:“叔父还是不要叫怀安了,等我在伯祖父家安顿好了,就回来看他。” 沈聿脚步一滞,叹道:“爹娘不在身边,更要照顾好自己。下次休沐,叔父婶婶带着表兄表弟去看你。” “是。”陈甍站在原地顿了片刻,两片薄唇一开一合,终是没说出别的话来。只好俯身再揖,告退而去。 李环媳妇带着他的行李跟在后头,东西很少,衣物都是他来到沈家以后置办的,家里值钱的物件大多被砸毁抢空,只贴身带着父母给他的玉佩做念想,并祖父留下的田契房契、汇票铺面傍身。 许听澜踟蹰片刻,还是不放心,跟出去见了见来接他的人,除了车夫外还有一个婆子,她向那婆子细细交代了陈甍每日的用药,服用几次,如何煎制等等,才目送着马车离开。 怀安是被娘亲叫醒的,他们今天还要赴郑阁老府上的宴席呢。 他恋恋不舍的在床上滚了两圈才离开被窝,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丫鬟给他穿衣裳。留在京城的仅有一个丫鬟玲珑,没照看过小孩子,手忙脚乱的穿不好。 许听澜发话:“起来自己穿。” 怀安这才慢吞吞的爬起来,撑着床沿下床时,突然被一个硬物硌了手。 “咦。”他从枕下拖出一个鼠灰色的细布袋子,里面竟是个做工精致的木质九连环。 “这是谁放的?”他问。 玲珑表示一无所知。 “应该是表兄留给你的礼物吧。”许听澜道。 “表哥走了吗?”怀安拿着九连环跳下床来。 都往他枕头边偷偷放东西了,居然不叫醒他,太不够意思了! 怀铭进屋来,先是有些惊讶:“这个九连环是表弟的祖父亲手做给他的,他竟送给了你!” 怀安愣愣的看着手里的九连环,感动之余,满脑子都在思考把萌萌表哥抢回来的对策。 因应的是晌午的邀,又带着个有点麻烦的怀安和更加麻烦的芃姐儿,时间略有一些仓促。 马车行至郑府门前,怀安不禁唏嘘一声。 不是因为郑家的府邸有多么富丽堂皇,而是跟他想象中的差距太大。从园景到陈设,仿佛只写了两个大字——朴素。 虽是里外四进的宅子,加东西两座跨院,地方比沈宅大上不少,但这是圣上赐宅,等到郑阁老致仕回乡,这座府邸还是要收回的。 怀安心中不禁暗想,莫非这位郑阁老与赵知县是一类人,一样的高风亮节? 一家人被引致后宅,先去见师母顾氏。 这时才知道郑阁老不在府上。七月末刑部最忙,郑阁老恰好是分管刑部的,一大早去了部院,传话说中午之前回来。 顾氏这个年纪最爱孩子,先抱过芃姐儿放在腿上哄逗,芃姐儿也乖巧,只要是女性长辈抱她基本没有异议,举着小手咿咿呀呀的说着连不成句的话,惹的人心都化了。 沈聿又命两个儿子给师祖母作揖。 顾氏瞧着他们,一个是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另一个是唇红齿白、稚趣可爱的小蒙童,连说了几个“好”字。 再抬头去瞧郎才女貌的夫妻二人,笑嗔了句:“听澜清减了不少,要好好补养回来。” “劳师母挂念,想是一路舟车劳顿,这几天已经歇过来了。”许听澜笑着,奉上提前备好的滋补珍品。 这时候,郑阁老终于回府了,沈聿执弟子礼,自然要到庭下去迎。 趁这时,顾氏叫出郑府的几位奶奶,一众女眷相互见礼,然后聚在一起说私房话。 郑家的长孙女悦姐儿今年八岁,头顶结着两个丫髻,鹅黄色的小袄衬得面容姣好,行止安静本分,已显大家风范。稳稳当当的朝许听澜母子问过好,就坐在罗汉床上耐心陪着更小的一团沈怀芃。 怀芃还未满两岁,两餐之间需要额外加辅食,眼下郑阁老还未回府,郑家大奶奶柳氏命厨房炖了一小盅水蒸蛋,点一点香油端上来。 悦姐儿主动承担起喂饭重任,端着小碗一勺一勺的喂。怀芃吃东西一向慢条斯理,不是因为心不在焉,而是因为太认真,每一口都要品味仔细。 许听澜怕她手酸,想要替下她,悦姐儿却笑着摇头说:“婶婶,我来。” 许听澜收回手,笑道:“悦姐儿喜欢妹妹呢。” “是啊,家里这辈上就她一个孙女,平日里孤单的很。”师母顾氏十分和气的笑道。 柳氏提议:“等芃姐儿记事了,让她们结个手帕交。” 许听澜自然称善。 柳氏又是惋惜,可惜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太大,等芃儿也长到七八岁时,悦姐儿都该议亲了。 …… 郑迁已在前院换下公服,穿一身闲适的褐色道袍,笑吟吟信步进来,像个怡然闲居的老员外,他的身后跟着长子郑瑾。 郑瑾在工部挂职,但平日多是跟随在老父身边侍奉,常居中枢。只见他身材高挑,皙面长须,举止沉稳老练,一见面便热络的与沈聿寒暄攀谈,毫无间隔三年的生疏。 两家通家之好,不太避讳男女,只在用饭时分作两席,中间用壁板相隔。 怀安还算个小娃娃,和妹妹一样,由许听澜带着在内室的女席上,怀铭则跟着父亲在外面男席。 怀安长长长长的舒了口气,还是女席好啊!师祖母和婶婶们别提有多和善了,对他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不像外头的男人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菜都凉了还没吃上几口。 他嚼着鲜嫩的烧鳜鱼和爽脆的嫩芽油菜苔,心里幸灾乐祸的想,大哥在外头一定水深火热吧。 只是他压根不知道,怀铭从小跟着父母见客,无论是应对长辈、还是作诗行令,都能应对自如,加之他的确斯文俊秀,又有神童之名,就算站在原地不开口,也是很惹人喜欢的存在。 郑阁老生出一片惜才爱才之心,提出城内有一家私塾,塾师姓贺,是个举人出身,但他手底下出过一个榜眼一个传胪五名二甲进士,另有举人、廪生若干,这实在是极其惊人的升学率了。 沈聿瞬间明白,此人一定是有真才实学的,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独门的绝技,比如应试技巧、答题心得。 这样的教学资源,试问哪个家长不心动? 又听说这位姓贺的塾师在城南设馆,既教蒙学,也教经学。也就是说,怀铭、怀安和怀远可以同时送进去,多省心啊,上下学马车接送,只需要一趟拉走。 不过贺先生也是挑学生的,不是什么孩子都收。怀铭不在话下,怀远扎实勤勉,问题也不大,怀安就…… 正当他出神之际,郑阁老已随口提了怀铭几部书,都能对答如流,赞不绝口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席上还坐着他的长孙郑修文呢,郑修文与怀铭同岁,县试考了三次未过,仍是个童生,以后眼睁睁就是个靠祖荫过活的选手。听了这话也不脸红,只是一味赔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沈聿心中不由暗笑,这形容,活脱脱一个长大版的沈怀安。 …… “阿嚏!”怀安在内室打了个喷嚏,低声咕哝道:“谁又在骂我?” 府婢上来为他擦净小手,又重新退了下去。 “别是着凉了吧?”顾氏忙命人去找件身量差不多的衣裳给他加上。 怀安分辨无果,老老实实的套上衣服。 他在一众女眷中间实在混得如鱼得水,不但被人喂得饱饱的,连他的小荷包都被塞得鼓鼓的,塞满了长辈们赏的银锭金锞、珠子玉佩。 一个字——幸福! 他正掉在糖罐子里头发大财,婢女忽然进来说:“外头请沈家二少爷出去。” 怀安小嘴微张:二少爷?谁呀?谁姓二?我跟他不熟…… “定是你父亲叫你,”许听澜催促道,“去罢。” 这个世间的事,果然逃不过乐极生悲的铁律。 怀安欲哭无泪的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引得一众女眷发笑:“这孩子,怎么像赴刑场似的。” 怀安迈着沉重的步伐挪到刑场……呸,是挪到外间席上,原来是老爹不知怎的提到了自己。 沈聿酒致微醺,语速有些迟缓。献宝似的将怀儿子揽在身边给郑迁看:“恩师,您看我这次子,是不是同样一表人才?” 众人:……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5节 头次听到有人用一表人才形容七岁娃娃。 不过不得不承认,沈许二人的基因还是很强大的,沈怀铭不用说,年幼的一双儿女也要用粉雕玉砌来形容。 郑迁朗声笑道:“眉眼肖你,俊俏极了。” 怀安被夸的心花怒放,要不说人家能做到阁老呢,就是有眼光! 此时陪在一旁的郑瑾对着怀安开口问道:“听闻你父兄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可以作诗了,怀安也是小诗人吗?” 怀安:??? 大人们的疑问句真是花样百出,没有最讨厌,只有更讨厌啊! 第39章 父兄像你这么大时已经能做诗了,你也是小诗人吗——这是什么逻辑?万一他不是呢?岂不是很尴尬? 巧了,他还真不是。 话又没法接,怼又不敢怼,怀安局促不安的愣了好半晌。 真诚,真诚是应对尴尬场面的必杀技,于是他一脸真挚的望着对方:求求你不要让我当众难堪,我还是个宝宝! 谁料身边的老爹突然发话:“你昨儿不是才作了一首么,背来给师祖和叔伯们听听。” 怀安笑容尽失——爹呀,人可以有滤镜,但是不能瞎啊! 他朝着老爹疯狂使眼色:我作出来的东西也能叫诗?你不要面子,我还嫌丢人呢! 郑瑾仍起哄道:“我就说嘛,小孩子家,还学会谦虚了。” 席间其余的人也纷纷起哄,哄着他作诗。 怀安咬咬牙,既然是你们逼我的…… 他站起来,清清嗓子,背着小手,一字一顿的吟道:“没事下盘棋,闲了喝杯酒,醒时别着急,梦里啥都有。” 席上众人都愣了,早已准备好的赞美之词,生憋在喉头半句也讲不出来,憋的满脸通红。 却见沈聿面露欣赏鼓励之色,但也只是一瞬间,又变回谦虚低调的神态:“打油诗,不值一哂。” 所谓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心喜之。 众人:沈探花,你是认真的吗?作诗作成这个样子,还需要谦虚? 沈聿是认真的,他是真觉得此诗蕴含周与蝴蝶的大智慧,于是席上众人也不得不跟着认真起来。 事情因郑瑾而起,他干笑两声,带头称赞:“哈哈,真是朴实直白,朗朗上口,意蕴绵长啊。” 这辈子的节操算是丧尽了。 桌上的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有说“通俗易懂”的,有说“合辙押韵”的,还有说“微言大义”的,无不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但大家此刻的想法很一致:记住这个孩子,以后谁再哄他作诗,就是圈子里的公敌! 这件事还引起了一系列后续影响。因为这首打油诗过于“朗朗上口”,席上年纪小的孩子都记在了心里,口口相传,渐渐成了小孩子间的流行语。 无论学堂还是在家里,孩子们勾肩搭背关系到位时,总会蹦出一句:“没事下盘棋,闲了喝杯酒。” 谁要是有什么求而不得的心愿,顷刻间就会有小伙伴奉上嘲笑:“醒时别着急,梦里啥都有!” 那场面好比后世的小学生朝着家长勾勾手指喊:e的喂,a、b、c!老铁,哈拉少不哈拉少?” 后世家长只是听起来比较上头,多半会尊重孩子在每个阶段的行为表现。可这是什么时代,有几个像沈聿许听澜这样的父母? 学堂里的塾师就更不用说了,在建立基本学习观的年纪,要灌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要树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志向,天天喊着“梦里啥都有”可还行? 所以这种消极的“口头禅”喊得多了,多半是要挨揍的。 当然也有不揍人的先生,比如上文提到的那位贺先生,他的处理方式就十分文明,他会让背这首诗的学生面对墙壁大声背诵五百遍,让他后半辈子想起这首诗来都瑟瑟发抖,主打的就是一个童年阴影。 …… 此刻的怀安并不知道他即将给半个京城的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因为他水深火热的处境还没有结束。 众人脸上阴晴变化精彩至极,唯有郑阁老仍是一脸笑意,赞许道:“此子与众不同,以后必成大器。” 怀安心里熨帖了不少:看看人家领导,就是个独具慧眼,都学着点! 沈聿的酒杯凑了过来,向老师敬酒,师生二人满饮一杯,推杯换盏,气氛烘托到位,险些给怀安定了个娃娃亲,另一只娃娃就是内室里乖乖坐着的郑悦。 怀安在一旁听着,悚然出了一身冷汗,这叫家宴吗?这是鸿门宴吧! 还真别说,时下父母之于子女拥有绝对的权柄,正如此刻,多喝了两杯酒就险些定了孩子们的婚事。怀安顶着一脑门官司回到母亲身边用饭,都不敢直视人家只有八岁大的小女娃了。 顾氏见他怂哒哒的样子,与刚刚活泼开朗的小娃娃简直判若两人,抱怨道:“也不知这些爷们儿们说了什么,把咱们安哥儿吓成这样。” 媳妇女儿们不敢附和,只是一味将好吃好玩的都拿给怀安,连芃姐儿都跌跌撞撞的走向他,扑到他怀里表示一下宽慰,然后将小爪子伸向他盘子里的河虾。 怀安一头黑线的叹了口气,算了,你可爱你怎么都行。 然后默默的给妹妹剥虾。 顾氏这才问起许听澜:“家里都安置妥了吗?有需要尽管开口。” 许听澜道:“也没什么需要安置的,暂时都妥了,只是新宅子修葺需要时间,也耗些精力。” 顾氏点点头,看着赖在哥哥怀里抱着虾肉啃得十分认真的芃姐儿,活像一只漂亮贪吃的小胖松鼠,因笑道:“你们小夫妻平日事忙,还是要找个妥帖的妈妈带才行。” 说着,就要将小孙子的奶娘分一个到沈家,照顾芃姐儿。 两家既然是通家之好,这也在常理之中,可许听澜向来谨慎,尤其是家里的人手,宁缺毋滥。可以少一点,也可以粗笨一点,但务必是底细干净的。 于是她婉拒道:“芃儿在来京前就已经断奶了,眼下家里人手充足,带得过来。” 顾氏也不再强求。 这一场为沈聿接风的宴席从午时喝到未时,席上的人醉的东倒西歪,沈聿和郑阁老尚还能走路。顾氏命人上了醒酒汤,也没有几个能完完整整的喝下去了。 天朗气清,午后的阳光温暖明媚。 沈聿稍稍解了酒劲儿,一家人便要告辞离开。郑迁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眼看着许听澜带着怀安、芃姐儿上了前头的马车。 沈聿酒后话多,拉着老师的手,长声叹道:“自我入朝以来,恩师规劝我的言行,传授我治国理政的道理,师恩似海,实在无以为报……” 郑迁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明翰,你醉了。” 他这样说着,其实脚步也有些虚浮,郑府的家人虚虚扶着他。怀铭跟在父亲身边,许听澜则带着年小的一双儿女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地,转出胡同上了东长安街,避开川流的人群缓缓前行。 许听澜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指着车窗外后退的风景教她说话:“绿树、马车、黄狗……” 回头见小儿子坐在车里唉声叹气、郁郁寡欢。 许听澜觉得有趣,便问他:“想什么呢?” 大人们当成玩笑话一笑而过,怀安却陷在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他年纪轻轻的,当然是想自由恋爱啊! 抵制盲婚哑嫁,抵制包办婚姻,抵制政治联姻,抵制娃娃亲…… 许听澜神色认真起来:“怎么了?” “没……没什么。”怀安摇了摇头,靠在车壁上:“困了困了。” 后头的那辆马车里,沈怀铭先搀扶醉酒的父亲上车,然后踩着杌子跟在后头钻进车厢,郑府的家人塞进一壶醒酒护肝的葛根茶,是来自郑师母的关爱,沈怀铭试试冷热,塞进沈聿手中。 马车转出胡同。沈聿抬起头,眼中哪里还有一丝醉态。 沈怀铭眼角闪过一丝讶然,瞬间又归于平静。回想父亲平日里的酒量,确实不该醉的这样快——可见是装醉。 他哪里是要给怀安攀什么娃娃亲,郑阁老要他入祁王府侍讲,显然有让他替自己站队的意思。 现在做决定为时尚早,既然不能当场同意,只好把怀安推出来插科打诨,避重就轻。 沈怀铭眼看着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斗法,却拿怀安做饶头,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沈聿问。 沈怀铭敛笑,道:“我瞧怀安脸都吓白了,父亲不怕郑阁老真的一口应下,将他们家大姐儿许给怀安?” 沈聿但笑不语,撂帘看向车外。 酒桌上的话怎能当真呢? 郑阁老纯纯一派忠厚长者的风范,对上逢迎,对下随和。只有沈聿知道他心中的城府,郑家大姑娘是孙辈上唯一一个孙女,她的婚事,必然会在合适的时机作为一柄利刃助他制敌,利刃岂能轻易出鞘? 在郑阁老这样的人眼中,子女都是私物,必须“物尽其用”。他与沈聿已有师生之谊,这就意味着沈聿永远不可以背叛他,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很没有必要再结姻亲。 沈怀铭仍将解酒的葛根水递到父亲手里,笑道:“父亲回去可要哄哄怀安啊,今天最不容易的就是他了。” 所谓养娃千日,用娃一时。沈聿目下带着促狭的笑,别说,这娃还挺好用。 第40章 沈聿其实很敬佩他的老师。 郑迁前半生仕途坎坷,初出茅庐时年轻气盛,得罪了大领导,被发配边地做了多年推官。 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他在地方断冤案,毁淫祠,创社学,以礼义教化百姓,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因考绩优异一路升迁,又受到自己的老师、也就是当年的首辅王治的提拔,终于再次回到京城。 知遇之恩,恩同再造。可他回京不久,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恩师,却被当今的首辅吴浚陷害而死。 这时的郑迁已经年逾不惑,他并未再像青年时期那样冒进,而是选择蛰伏。 害死王首辅之后,吴浚父子把持朝政十余年,手下一众朋党卖官弼爵、贪墨无度、构陷忠良,做了许多祸国殃民的恶事,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的弹劾,具都惨死在吴浚父子的手中。 反观郑迁,他以极尽谄媚的姿态依附了自己的敌人,一时之间,旧友对他嗤之以鼻,昔日同门纷纷与他划清界限,但他从未动摇。 飞蛾扑火何其悲壮,又何其简单?可想要铲除一个圣眷正隆的首辅,单凭勇气远远不够。 想当年人人嗤他为攀权附贵的蝇狗,可时移世易,那些为王首辅鸣不平的人大多以偃旗息鼓告终,王首辅的音容笑貌,也逐渐被人们淡忘。 郑迁除外。 只有沈聿见过,郑阁老那双和善宽厚的目光之下,深深隐藏的熊熊杀意。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6节 他没有一日忘记过为自己的老师复仇。 后来,郑迁担任某科会试的主考官,从上万份试卷中看到了沈聿的文章。他几乎可以断定,再过二十年,必有一位绝世名臣横空出世,登阁拜相、搅弄风云,至于是大忠还是大奸,谁也无从得知。 身为沈聿的坐师,郑迁自有规范引导的责任,于公是一片为国惜才之心,于私,他可不希望在百年之后,得意门生变为大奸臣,成为他永远无法洗脱的污点。 因此他对沈聿关怀备至、谆谆教导,也是怕他走了吴浚的老路,沦为奸党之流。 这些方面,沈聿对恩师是万分感激的。 官场上的引路人有多重要,恐怕只有在官场诡谲中摸爬滚打过的人才深有体会。 …… 再看眼下的朝局。 太子薨逝,储君之位虚悬三年,当今陛下仅剩两位年长的皇嗣,一为祁王,一为雍王。 太子过世前后,皇帝十分痛苦,找来方士为其化解,方士向他进言:“天子与储君都是天命真龙,一为真龙,一为潜龙,两者相遇必损其一,想来是潜龙弱而真龙强,太子抵挡不过,就重归天庭了。” 这个逻辑实在经不起推敲,自古那么多的帝王储君同朝,怎么人家没有折损,只有你家父子不能见面? 皇帝起先也是姑妄听之,可没过多久,孟端妃所生的四皇子雍王患了一场大病,险些就去见了列祖列宗。 后宫妃嫔无数,皇帝独宠端妃,爱屋及乌,自然也偏爱雍王。雍王这一病,可把他吓个了半死,直接辍朝闭关,日夜向天祷告,为雍王祈福。 七日之后,雍王果然转好,皇帝完全相信了道士之言,竟直接为他在封地建了座王府,让他离京避妨。 注意,是离京避妨,而不是离京就藩。 两个字的不同,蕴藏的含义却是天壤之别。 就藩意味着从皇储之争中淘汰出局,分支出去成为一个世袭罔替的小宗,从此不要想着再回京城施展什么作为了,因为它有个学名叫“谋反”。 避妨就不一样了,既然说“二龙相见比损其一”,外放的那个儿子,才应该是被视为潜龙的存在。 虽然这件事放在历朝历代都很奇葩,但鉴于当今天子做出的奇葩事数不胜数,满朝文武还是安静如鸡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雍王一走,留京的祁王可就尴尬了,因为他无论是吹冷风还是泡冰水都不会生病,他就算跟他的父皇捆在一起待上一夜,都半点不会折损。 作为真龙天子的儿子之一,两条龙兄弟一死一伤,唯独自己毫发无损,这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啊! 老天仿佛也在告诉他:龙的事情你少管,踏踏实实做个人。 祁王是皇帝的次子,资质平庸,性情温吞,又因生母不受宠爱,从小备受冷落。但他比雍王年长一岁,依照无嫡立长的原则,理应接替先太子继承储君之位,朝中清流也数次上书请立祁王为太子,却皆被皇帝留中不发。从那之后,皇帝连留京的这个儿子也不怎么见面了。 祁王自知前途渺茫:父亲不待见他,朝臣不搭理他,每日谨小慎微的在夹缝里求生,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当然,祁王也并非全无优势,他好歹有一个儿子。身为皇嗣,只生出一个儿子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但这一点上全靠同行衬托——雍王没有子嗣。 眼看雍王年近而立,膝下空无儿女,皇帝和他的宠妃都急坏了,太医一波一波的奔赴雍王府,珍贵的药材补品流水般的送到封地。皇帝命道士扶乩为他求子,端妃日日在殿内供奉送子观音,左等右等,他的正妃、侧妃全无消息。 首辅吴浚的长子吴琦与雍王交好,从各地搜罗美丽女子送进王府去充当雍王的姬妾,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急的这位小阁老在老爹的书房里来回踱步,要竞争一个“父死子继”的工作岗位,就算有再多的优势,也架不住无后这一条呀。 吴家父子的头号同党之一,时任佥都御史的罗恒,沉吟片刻,说了一个重大发现:“这么看来,恐怕是雍王殿下的问题。” 吴琦两眼一翻:“你是刚看出来的?” “下官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根子出了问题就要往根子上补。”罗恒道:“搜罗美女还不如搜罗名医、偏方更有效果。” 这话谈何容易,整个太医院天天开组会研究雍王不孕不育的问题,都没能得出个结论,坊间的郎中偏方就能有办法了? …… 这样的情况下,郑迁认为祁王“奇货可居”,也并非没有道理,祁王为人宽厚仁慈,实在符合士大夫心目中的圣天子形象,加之雍王与首辅吴浚父子走的那样近,本来也没有郑迁什么事儿,所以郑阁老这手棋,还有些“烧冷灶”的味道。 但郑迁在表面上仍依附于吴浚,不能做的太明显。 而沈聿居身翰林院,还只是个不太起眼的学士,为皇帝、亲王进读书史、讲解经义,本就在他的职权范围,放到王府中不易引起吴浚父子的注意,还能为郑迁和祁王建立密切联系,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回家的路上,沈聿一直在闭目养神,待理清了这些头绪,再睁开眼时,眸光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浅平淡。 郑迁在伪装,他又何尝不是? 看了眼前面正常行驶的马车,沈聿命车夫改道,先去长安街上的一家老字号,包了两盒点心,才继续往家里走。 怀铭心里暗笑,真是坑儿子的时候多潇洒,哄儿子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马车行至门前,父子二人下了车,许听澜已经带着一双儿女进了二门。 她在给芃姐儿换衣裳,芃姐儿今天见了足够多的人,已经累的睡熟了,怎么摆弄都不醒,换好衣裳直接抱到她小床上。 沈聿凑上去给芃姐儿掖了掖被角。 许听澜嫌他身上的酒气熏到女儿,撵他说:“去看看你儿子吧,也不知道席上听了什么话,没精打采好半天了。” “是吗?”沈聿也换下外面的衣裳,换了件面料舒适的直裰,去西屋哄儿子。 怀安刚刚换过衣裳,正坐在榻上拆九连环,他前世见过弟弟拆解这个东西,先这样然后那样最后那样…… “解不开?”沈聿抖抖衣襟,好整以暇的坐在榻沿上:“爹教你?” 怀安盘腿坐着,顺时针挪了九十度,给老爹一个悲伤忧愁的背影,让他自己反思。 沈聿拍拍他一边的肩膀,他就往另一边挪一点。 “哟!”沈聿笑道:“真生气了?” 怀安气鼓鼓的。 “你作一首诗,反而难倒了他们,不是应该高兴吗?”沈聿问。 怀安微微抬头,又低下:“不是这件事。” “那是为什么?”沈聿想了想,又问:“娃娃亲?那是酒话,做不得真。” 怀安更生气了,怎么能随便拿小孩子开涮呢?还是婚姻这种严肃的问题。 “气性还挺大……”沈聿道:“你再不消气啊,娘亲和大哥都把点心吃光了。” 怀安是个讲原则的好孩子,大事没解决之前不谈点心。 却听沈聿接着道:“有牛舌饼,枣花酥,板栗糕,雪花酥……” 每说一样点心,怀安的小脑袋就抬起来一寸,片刻又沉沉的低下头去。 他沈七岁可以抵制诱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种试图将他打包发货的行为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不成功下一次就会成功,为了婚姻自由不能轻易妥协,沈怀安小朋友你一定要加油! “这样也不肯原谅爹爹吗?”只听沈聿沉吟一声:“非要免了以后所有的功课吗?” 怀安的眼睛冒出两道光来。 “以后点心随便吃,懒觉随便睡?” 怀安嘴角牵起来半寸。 “弹弓拿回去,随时可以出门玩?” 怀安咬紧了牙,他怕自己笑出声来,一时竟觉得包办婚姻也不是特别难以接受…… 转身回头,刚准备跟老爹订立书面合同,就对上老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你自己听听这现实吗?”沈聿问。 怀安怒目而视,仰天长啸,一头栽倒在榻上。 沈聿贴心的扯过一床被子盖在儿子身上:“好好睡一觉,梦里啥都有。” 怀安愤怒的打了个挺。 既生儿,何生爹! 第41章 怀安将脑袋蒙在被子里生闷气,等了半晌也没人掀开他的被子。都已经开始憋气了,自己出去很没面子的好吗? 没人来哄哄他吗?他挺好哄的呀。 功课不用全免,减半就行;点心不用太多,每天两顿足够;弹弓可以不要,让他出去玩就行——他是个懂礼貌讲道理的好孩子,凡事好商量嘛。 怀安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老爹应该是出去了,这才慢慢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偷偷喘了一口气,然后将脑袋钻出来。 只见老爹端着一盘点心进来,玲珑也进来支起榻桌。 怀安又将被子蒙在头上。 沈聿朝被子里的小鼓包拍了两下:“好了好了,别闹了,有什么话就说,爹听着呢。” 怀安从被子里钻出来,挪到榻桌前以谈判的姿势坐好,正色道:“我的婚事要自己做主才行。” 沈聿啼笑皆非,他不明白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婚事,明明还是十年八年后的事呢。 但他仍是很耐心的跟他分析:“你自己怎么做主?你眼下还小,出入别人的内宅自然不受阻碍,等你长大了,碍着男女之防,是等闲见不到人家深闺女子的。” 怀安倒没想到这一层,等他长大了,就很难见到同龄的女孩子了,他呆呆的看着房梁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头绪。 沈聿又告诉他:男婚女嫁,人之大伦,要合两姓之好,上承宗庙,下继后世,这可是事关两个家族的大事,所以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怀安生无可恋的坐在那里,听老爹给他灌输“正确”的婚姻观。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别的不说,等芃儿嫁人的时候你还能如此淡定的长篇大论,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结果被他不幸言中,有人在芃姐儿的昏礼1上哭的昏天黑地,不过那个人不是沈聿,而是他自己——这是后话。 怀安暗自后悔自己做了无用功,小小年纪跟大人扯什么婚姻观,被反pua了吧……还不如索取一点实质性的好处,比如免了今天的功课,下午还可以出去玩一玩,听说老爹要给自己和哥哥寻一家私塾,以后起早贪黑的去上学,就没有时间玩了。 …… 次日是黄道吉日,隔壁的宅子动工了,许听澜一大早叫来兄弟二人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私自跑进隔壁工地看热闹;第二,不许爬高翻墙乱捡东西;第三,不许随意跟陌生人聊天,尤其是见人就背族谱的那种…… 怀安听着,感觉每一条都像在针对自己,但苦于没有证据,只好顺从的答应下来。 沈聿又出门了,临近中午才回来,用过午饭,孩子们各自回房,夫妻二人才聊起正事来。 “我去了城南贺家的私塾,是开在那位贺举人的宅子里,很小的馆,只容得下十六七个学生。”沈聿道:“他愿意收下怀铭和怀远,只是觉得怀安还太小,再晚个二三年送是最好的。” 许听澜闻言,柳眉微蹙:“不是说……也收七八岁的学童吗?”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7节 “大概是改了规矩罢。”沈聿含糊其辞。 他哪里忍心告诉妻子,人家问过怀安的学习进度后,实在有些面露难色。 可许听澜哪里听不懂弦外之意。 像怀安这样四五岁开蒙的孩子,用《三百千》等蒙学书籍认字,然后开始读《孝经》、《大学》、《中庸》,建立基本的三观,再读《论语》、《孟子》,这个顺序一定不能错,且七八岁就要达到背诵串讲的程度,才算过了《四书》关。 接着才是更高阶的《五经》关。 反观怀安,《大学》将将背完,《中庸》背了忘忘了背,勉强算是熟读。 贺举人很委婉的表示,收下他也是可以的,只是不建议这样做,跟不上进度反而事倍功半,不如为孩子请个西席,扎扎实实的学两年再送来。还安慰沈聿道:“孩子的天资不同,不能揠苗助长。” 贺举人说得很中肯,沈聿也听进了心里,回来就与妻子商量:“我后日就回翰林院当值了,单独请个先生来教他罢。” 许听澜看着丈夫心里暗道:谢天谢地啊,终于肯松口给儿子请个西席了。 丈夫的才学她固然信得过,可他拿出对长子的那套来教小儿子,是真的不太适用。 怀铭这样的孩子凤毛菱角,天资聪慧,自律勤勉,稍加引导便可一飞冲天,怀安这样顽皮惫懒的孩子才是大多数,想让他把书读好,只有狠下心管得紧这一条途径。 “回头找人打听一下,选个落第举子聘到家里来。”沈聿道。 “别回头了,你后日去了翰林院,先办这件事!” 许听澜生怕丈夫反悔似的,当即便命人在前院开辟出一间空房,摆上两张桌椅、一面书架,另有笔墨纸砚书籍等,充当西席授课的小书房。至于束修该是多少,她问都没有问。 然后叫来怀安通知他被学堂拒收的消息。 怀安毫无沮丧之色,满脑子都是一条弹幕:明天不用上学,后天也不用上学,大后天也不用上学! 高兴的险些跳起来。 “别高兴的太早。”许听澜幸灾乐祸的说:“等你爹把先生给你请来,专盯着你一个。” 怀安惊呆了,啥家庭啊,请一对一家教? 转念一想,他的娘亲,腰缠万贯,霸气多金,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心地段买下了大宅子,请个家教自然不在话下了。 “为什么请了西席专盯我一个?大哥不用读书吗?”怀安问。 “你大哥已经定好了外面的私塾。你年纪尚小,先在家里读两年再去。”夫妻俩不欲打击他。 沈聿又叮嘱道:“你这几天也要收收心,等新先生来了,好好跟着读书,不许再调皮捣蛋。” “我都已经长大啦,才不会调皮捣蛋呢!”怀安满口答应着,掰手算着自己还有几天假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着乌亮的眸子问:“爹爹,娘亲舅大,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访舅公哇?” 沈聿微哂:“你是想去看表哥吧?” 怀安面带担忧:“不知道表哥在舅公家过得好不好?” “下次休沐带你去看他。”沈聿道:“今天把功课做好,明日咱们一起上街添置些东西,也给表哥买些吃的用的。” “好!”怀安脆生生答应下来,狗腿安当然要负责给娘亲拎包了。 看着怀安一蹦一跳的回房做功课去了,许听澜催沈聿也去睡一会儿。 沈聿从没有昼寝的习惯,但见妻子穿一身家常的蜜藕色袄子,没有佩戴什么首饰,也只素素的描了个眉,却依旧掩不住莹然光华。 又觉得可以睡一会儿。 …… 由于国朝的科举和选官制度,朝廷上层精英皆出自翰林院,因此翰林学士看似品阶不高、没有实权,每天喝茶看报岁月静好,实则离扶摇直上或许只差一个契机。 沈聿复任当日,先去礼部衙门见礼部尚书邹应堂。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都归礼部管辖,邹应棠又身兼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是沈聿的顶头上司。 邹应堂年过七旬,身兼数职已力不从心,平日翰林院诸事都由手下侍读、试讲两位学士负责,也就是沈聿和曾繁。 但沈聿离京三年重新上岗,不拜山头肯定是不行的。 邹应堂为人很和气,请他就坐,命人上茶,他久矣不掌实事,对院中诸事知之不详,不过说了几句勉励后辈的话,什么“实心任事”,“前途远大”之类的。 又提到沈聿面对倭寇临危不惧,带领守城军民苦撑七日的过往,不住唏嘘:“老夫还是从郑阁老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惊得夜不能寐,实在是太险了。” 沈聿反而淡然笑道:“是啊,那一战尤为惨烈,最终惊险获胜,全赖全城军民守城的决心,以及赵知县守土有方,下官不敢贪功。” 邹应堂听他提及赵淳,神情微微有些迟疑,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聿捕捉到上官的表情,但他并不知道哪句话出了问题,又不好过多追问,略坐了片刻,便告辞回到翰林院。 翰林院也在东长安街,与礼部衙门紧挨着。 进门头一进,是七开间的厅堂,是翰林院学士以及侍读、试讲学士的值房,门前一颗巨大的老槐树,参天蔽日,十分粗壮,要两个成人才能合抱。盖因国槐被视为公卿大夫之树,喻示为国培养栋梁之材,所以翰林院、国子监等地多有种植。 回到值房,见到了昔日同僚,侍讲学士曾繁、侍读谢彦开、侍讲陆显。 四人相互见礼寒暄,互道安好。 “明翰,你清减了不少。”谢彦开道。 提到这个,沈聿敛笑做哀痛状。国朝重孝道,无论沈聿对沈老爷有再多的不满,都必须为他养老送终,对外要表现的哀痛悲切,否则就是孝道有亏。所以在回京之前,他有意清减了几斤,让自己这三年的丁忧生活看上去没那么的……滋润。 曾繁和陆显跟着劝说:“逝者已矣,明翰,一定要节哀呀。” 沈聿苦笑点头:“无妨无妨,衙中一切都好吧?” 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向他介绍起衙中事务来,无非是编书修史组织经筵等,多数时候闲的吃饭不用放盐。 同僚交接完毕,沈聿又召集手下典籍、侍诏等人,将分管的一应事物理清头绪。 杂役送来饭菜,沈聿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挂起毛笔准备用饭。谢彦开这时来到他的值房,沈聿便邀他一起用。 谢彦开是癸丑科状元,生的目似朗星,相貌堂堂。比沈聿大三岁,却比他晚一科,品秩也低一级。但两人私交不错,性格投契,又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学。 谢彦开是京城本地人,是以沈聿直接向他提出:“佑宁兄可认得前科的落第举子?我想聘请一位西席。” 谢彦开沉吟片刻,道:“举子我不认得几个,但我有一位远方表亲,是前科会试的贡士。” “贡士?”沈聿面露惊讶:“他殿试没有通过?” 会试通过称贡士,贡士可以参加殿试,而殿试没有落榜一说,只是对所选贡士进行重新排名,所以但凡通过会试的,不出意外都会成为进士,除非出意外。 “学问倒是没得说,据说是卷面上出了点意外,殿试落榜了。”谢彦开道。 “这样——”沈聿面露同情之色。每科也确实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儿,考场吓晕的,答题犯忌讳的,卷面污损的……状况百出。不过只要不是犯案舞弊被提学道除名,下一科再考也无妨。 “堂堂贡士,真的愿意出来教书?”沈聿难以置信。 谢彦开道:“似乎听他说起过,如果明翰觉得没问题,我去同他说。” 直到谢彦开离开他的值房,沈聿仍沉浸惊喜错愕之中:一不留神捡了个大漏,变相相当于给怀安找了个进士当老师啊! 这种事堪比撞大运,比把怀安培养成进士的可能性还要小。 沈聿不禁暗想,看来这小子真是有大福气的,每走一步都如有神助。 …… “阿嚏!阿嚏!”怀安连打了两个喷嚏,左手上美味的红豆椰蓉卷甩飞,右手毛笔一抖,直戳在整洁的纸面上,他最爱吃的点心狠心离开了他,临了半个时辰的字也废了。 “啊——”怀安痛苦嚎叫,感觉最近冲撞了什么灾星,处处倒霉。 …… 临近立秋,要置办厚的衣裳,许听澜为全家选好了料子,找了可靠的裁缝上门。丈夫的尺寸她是有数的,三个孩子还在长身体,每次置办新的衣裳都要重新量尺寸。 这次她要为怀铭新做两套直裰,一套单一套棉,都是稳稳当当的灰色蓝色,另外做了两件银鼠皮的暖耳,京城冬季严寒,给爷俩一人一个;为怀安新做一件鹅黄色的圆领短衫,一件白绒缘官绿色的袄子,一顶白狐皮的小圆帽;芃姐儿新来不久,要置办的衣裳鞋袜就更多啦,什么短衫、肚兜、比甲……一应俱全。 裁缝背着褡裢,一边跟在许听澜后头,一边恭恭敬敬的记录着她的要求,京城里官老爷多,不论是住在深宅大院的,还是这样小胡同四合院里的,都要谨慎伺候。 他们一前一后迈进正房门槛,再转进西屋,许听澜脚步一滞,人呢? 她环视屋内,忽然吓得一个踉跄。 只见她的小儿子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桌案后头,脑门上贴了张黄纸。准确的说那是一道符,符胆处用朱砂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字——水逆退散。 第42章 “沈怀安!”许听澜怒喝一声。 哪个好人家的娘亲看到这种场面能不疯的? 接下来,裁缝就遇到了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为难时刻。 只见主家将她扔在原地,从花瓶里抄起一把鸡毛掸子朝着儿子就冲了过去…… 怀安“诶呀”一声,扯下水逆符,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从桌底钻出去夺门而逃。 裁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蹰两步,站在堂屋门口往外看。 怀安围着那口硕大的荷花缸东躲西藏,被娘亲撵着打,怀铭在厢房里温书,闻声出来,慌忙拉劝,怀安趁机逃出二门,绕过影壁,直接逃到了胡同里。 许听澜火气直窜,哪肯放过他,追着就出了大门。 她是吏部在册的五品宜人,往日外出交际,端的是谈吐得宜,举止大方。坐立行走,满头钗树不会发出丁点响声。这样不顾形象,撵着儿子从屋里打到屋外还是第一次。 四邻忍不住开门探头,围观坠落人间的仙女揍儿子,邻里家的女眷们一瞬间觉得她亲切多了,原来大家被熊孩子气疯了的时候都差不多…… 这时沈聿的马车进了南水关胡同,车夫搬下一条杌子,一身团领官服的沈聿从车上下来。是的,他高兴的早退了,急着回来向妻子汇报“战果”。 怀安正回头跟娘亲解释,不留神一头撞在老爹身上。 这下跑不掉了。 沈聿见此阵仗,就知道怀安又作妖了,三两把将他提溜起来拎回了家。 许听澜气得胃疼,早早打发了裁缝先回去,将鸡毛掸子拍在桌上,坐在一旁生闷气。 捡起地上的符纸,沈聿有些头疼,这孩子玩得越来越花了…… 其实怀安怕爹胜过怕娘,娘是雷声大雨点小,爹要是生气了,可是真揍人啊。 他挠了挠脑袋,小意道:“我最近运气不好,拿这个压一压,不留神吓到了娘亲。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弄这个了。” 他向来认错的速度比他犯错的速度还要快,而且说到做到,绝对不犯重样的错误。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8节 沈聿沉着脸看看符纸,又看看儿子,突然嗤的一声笑了。 怀安错愕的看着他——又疯一个? “你运气不好?”沈聿道:“你小子运气好得很啊。” 怀安:都开始说胡话了…… 沈聿对妻子道:“今日我托同僚帮我寻一位西席,本意是想找个滞留京中的落第举子,谁成想找到了上届的一位贡士。” 许听澜也是一惊:“贡士?!” “是啊。”沈聿神色中难掩兴奋:“所以说这孩子有福气,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被他碰到了。” 怀安:…… 这叫什么福气?老天爷嫌他身边的大佬不够多,专门派一个贡士来给他当家教? 贡士是什么?准进士啊。一个临门一脚的准进士不好好在家准备殿试跑到别人家做西席,这就好比一个国家级公务员放弃了offer跑去当家教,教的还是小学生……这恐怕不是缺钱就是缺心眼儿吧。 他可不相信是缺钱,范进中举后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直接发生了翻天覆化,这世上有几个穷举人?何况是一个贡士。 所以还是缺心眼儿啊…… 那么问题来了,缺心眼儿也能通过会试? 怀安措辞良久,半晌才憋出一句:“爹,您不会被人骗了吧?” 沈聿今天心情好,看什么都格外的顺眼,闻言笑道:“你也觉得难以置信?” 许听澜闻言,也顾不上生气了,跟着沈聿一人一句的劝他:“要好好珍惜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再变着花样捣蛋了。” 怀安除了答应下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过他还真想看看,这位不走寻常路的贡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莫非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流名士,用科举证明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然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 三日后,谢彦开找到沈聿,他的那位远房表亲答应来做西席,馆金一年八十两,只有一个要求,他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希望可以带在身边一同教导。 有个同龄的孩子结伴读书不是坏事,沈聿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回家又在前院的小书房里添了一张桌椅。 许听澜命人去集市买齐拜师用的“六礼”,有干肉条,芹菜、红豆、红枣、桂圆、莲子。 沈聿问他:“知道这六样礼物分别代表什么含义吗?” 怀安扫了一圈,一样样的数过去:“肉条是束修,芹菜是勤奋好学……”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欣慰的笑了。 便听怀安的语气变得不自信起来:“红豆是……情定三生,红枣桂圆莲子是早生贵子。” 沈聿扶额,许听澜扒下他的佛珠挂在了自己的手上。 亲生的亲生的……面带微笑保持理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佛了就可以遁入空门,再也不用给这孩子当爹娘…… …… 休沐日,全家起了个大早,等新先生上门。 芃姐儿好似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早上起床都没闹着挑衣服,吃了小碗的蛋羹,还蹭上两口焦圈蘸豆汁儿,随后就正襟危坐,惹得大人频频发笑。 芃姐儿扫了大伙儿一眼,皱眉瞪眼,警告众人:“不笑,严肃!” 众人笑的更厉害了。 辰时过半,先生上门了。 先生名叫陆廷煜,家里世代耕读,读到他这一辈,终于出了一位贡士。 他本人比沈聿想象的要年轻一些,未及而立,身材高挑,面白无须,穿一身半旧的灰色细布直裰,头戴四方巾,温文尔雅。 沈聿对他客气有加,请他上座,命人奉茶。 陆廷煜也并未因沈聿的礼遇而飘然,面对当年获得三鼎甲的前辈,举止谈吐十分谦逊有礼。 沈聿很满意,大凡时下的父母都希望找一个遵循礼义纲常的先生为孩子传道授业,引导他做一个洁身自爱,孝悌有礼的君子。 只是听陆廷煜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来此坐馆只是为了将来自己设馆开私塾积累经验。莫非以后真的无心功名了? 他再好奇,也不会直截了当的问人家殿试上出了什么岔子,同是独木桥上走过来的人,都知道举业不易,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这个话题。 两人立了聘书,聘期两年,沈聿便命李环将怀安叫来。 怀安今天经过娘亲的特意打扮,穿一身月白色的交领长衫,两个双童髻梳的整整齐齐没有一缕碎发,显得斯文乖巧。 他是要正经拜师的。陆先生领过他的小手,带他行盥洗礼,就是在李环端来的铜盆里正反洗一次手。 然后先拜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九叩首;再拜先生,三叩首;听父亲训示,教他要尊师重道,勤勉向学,再叩首。 最后向先生敬茶,聆听训示。 只见陆先生神情严肃,语气缓慢而郑重:“听闻你四岁就已经开蒙了。” “是……” “古人绞尽脑汁,说尽了读书的好处,为师就不多赘言了。”陆先生道:“只要你记住一点,读书如树木,没有速成之理,人再有智慧,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满腹经纶,一定要潜心贯注,持之以恒,才能有所成就。当然,《四书五经》、八股时文固然枯燥,但你需知道,现在的勤学苦读,是为了早日摆脱其苦……” 陆先生还是赘言了不少话,说的茶都凉了,才啜了一口,搁下杯子。怀安用现代老师的话术总结如下:你现在把书往死里读,以后上了大学随便玩。 他虽然没上过大学,倒也不至于被骗…… 敬完了茶,怀安又奉上沈聿提前准备好的“六礼”,就算礼成了。 从今天起,他也是有业师的孩子了。 …… 今日休沐,只拜师不上课,所以礼成之后,陆先生便告辞离开。 怀安一大清早磕头磕的晕头转向,折腾到晌午,又感到饿了,但他没有点心吃,因为今天要去舅公家里做客。 马车沿着东四大街一路往南,从崇文门出了内城。 “咦?”怀安奇怪的问:“咱们要去哪?” 别是爹娘嫌他最近不听话,要把他拉出城去卖了吧。 许听澜笑道:“舅公家在京郊有座庄子。” “啊!!!”怀安惊叫连连,怀铭往远处躲了一下,连坐在老爹怀里的芃姐儿都嫌弃的捂住了耳朵。 “为什么没人提早告诉我,我好准备一下呀!”怀安懊恼极了,去郊外秋游,必须带上水果饮料烧烤架,钓竿渔网防晒霜啊! 沈聿微哂:“提早告诉你,又要三天读不进书去,连觉都睡不着了。” 怀安摇头叹气:真是被人看透了…… 于是他迫不及待见到陈甍表哥的心,被郊游的兴奋分走了一半。 马车一路出城,街道干净整洁,无论城内还是城外,没有了一排排脏乱的窝棚,也没有了蓬头垢面行乞的流民。 “哥,你看!街上没有流民了!”怀安笑眼弯弯的问:“他们也能回家过中秋了吧。” “嗯。”怀铭苦笑,敷衍的应了一声。 随即转头看向窗外,将悲悯之色小心藏好。他不忍心告诉年幼的弟弟,中秋在即,小阁老吴琦为了整顿市容市貌,下令拆毁了那些窝棚,把流民一股脑都赶到城外去了。 其实这样说也有些偏颇,虽然吴家父子不是什么好人,倒还不至于变态到故意去草菅人命。 朝廷靠百姓的赋税运转,不能眼看着大量人口抛家弃荒,只好不遗余力的驱逐,逼他们回乡。可是百姓回乡也没有口粮,还要面对苛捐杂税和官府的摊派,只好在京畿一带游荡,寻找新的谋生手段。 怀安却天真的以为朝廷采取了赈灾措施,让这些漂泊在外的人都能回家了呢。 第43章 一路晃荡着小脚哼着歌,他们来到舅公家在郊外的庄园。园子是陈家初来京城就置办下的,位置极好,依山傍湖,隐约可见的青砖院落掩映在山水竹林间,竟有几分江南味道。 据说这附近还有一眼温泉,旁边的几座山庄都是皇庄,常有皇室宗亲来此游玩。 舅公年近五旬,生有两子四女,四个女儿皆已出嫁,两个儿子放了外任,儿媳跟着去了任上,只留下一小堆儿孙子孙女在老两口身边。 他是兵部武库司郎中,掌管军械、符勘等,但他喜好书画,沈聿投其所好,将自己珍藏的一幅名画拿来孝敬舅舅。 怀安迫不及待想见到陈甍表哥,可是大哥和大表兄在陪长辈们讨论字画,与他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姐拉他去外头玩,他环视了一圈都没看到陈甍。 “他呀……”听怀安问起陈甍,三表哥眉头微皱。 “怎么了?”怀安见一众表哥表姐怪异的神色,紧张的问:“他家里遭了事,很难受的,你们不会孤立他吧?” “怎么会呢?”二表哥急忙解释:“他把我们孤立了还差不多。” “哎?”怀安一头雾水,怎会如此啊…… 二表姐道:“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写写画画算算,不知在摆弄什么,只有吃饭的时候出来。” 三表哥道:“祖父心疼他,随他高兴。我们也不敢硬拉他出来玩,祖父会以为我们欺负他。” “嗐!”怀安心想,这就要怪舅公了,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跟着瞎掺和什么呀。 三表姐又道:“怀安,你有空要劝劝他,这么憋着不得憋出毛病来?” “好的,包在我身上!”怀安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决定回到京城就去找表哥谈谈。 大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哎,这个家离了他沈七岁可怎么办…… …… 饭菜还未摆上,沈聿跟着舅舅单独去了书房说话,陈充先问:“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沈聿道:“母亲身体尚可。” 陈充道:“她这一辈子啊,过得十分艰辛……” 作为娘家哥哥,陈充对沈聿的父亲一向颇有微词,只是现在沈老爷人都走了,死者为大,所有的不满也只化作一声喟叹。 “是。”沈聿也道:“母亲日夜操持家务,教养我们兄弟长大,劳累了一辈子,听澜与我商量着,等过几个月隔壁的宅子完工,将她接来身边奉养,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陈充点点头:“如此甚好,只是难免舟车劳顿。你遣妥帖之人回去,务必将她们平平安安接上京来。京城不比老家宅子轩敞,我这庄子平时也不用,你得空就送她来住上一住,山明水秀,能让她心情愉悦一些。”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39节 沈聿恭声道谢。 陈充摆了摆手:“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沈聿眼眶一热,眨了眨眼,看向地上的砖缝。 “甍儿在我这里很好,只是他家人新丧不愿意出来玩,我便叫小辈们不要强求。”陈充又道:“他喜欢钻研军械火药,跟着我去了两次军器局,说长大要发明出最厉害的武器剿灭倭寇。” 沈聿唏嘘道:“他想为父母祖父报仇。” “是啊……”陈充叹道,“你回头见了他,帮我劝劝他,要多把心思放在经史文章上,考不取功名,凭他有多么经世济用的学问,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沈聿点点头:“我得空劝劝他。” 陈充又与他聊起了在安江县遇到的倭乱:“你还没到京城的时候,那位赵知县就上了一道奏疏,弹劾南直隶兵部管辖不当,卫所缺额严重,老兵弱不堪战,训练废弛,致使安江险些沦陷倭寇之手,百姓伤亡惨重。” 沈聿悚然一惊。 这十分符合这位老兄的性格,沈聿吃惊的并不是他上书的行为,而是他的奏疏经过府衙、南直隶通政司,层层递交到中枢,竟无一人阻拦。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上司,上司的上司,无一例外,全都想要搞死他。 这道奏疏一旦传递到京城,牵涉其中的南直隶兵部官员、武将勋贵、守备太监等人将同时发力与之对抗,这岂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能扛得住的? 正当沉吟,婢子在外面敲门,太太问是否在花厅摆饭? 陈充自去吩咐下人摆饭,二人从书房转出,小辈们已经等在花厅,围着陈家太太王氏凑趣儿,把王氏逗得前仰后合。 孩子们玩的痛快,桌上也不拘束,女孩们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男孩们商量着下午的行动计划,王氏拉着许听澜的手嘘寒问暖,许听澜换上一双新的牙箸给二老布菜。 做媳妇的,这样的场合总要服侍长辈,难免吃不好,沈聿看在眼里,餐后特意要了一道汤饼,陪着许听澜又吃了一些。 没心没肺的怀安早不知踪影了,他被院子里的一颗大树吸引了视线,树冠翠绿而茂密,当中挂满铃铛一样的绿色果子。 “核桃熟了!”他说。 “还真是!”孩子们围着大树唏嘘。 怀安飞奔回屋内,问爹娘:“我能不能爬树?” 沈聿夫妇十分默契的抬头,不太友善的看了他一眼。 “没事,我就问问。”怀安赔笑:“您二老真有夫妻相。” 言罢转身欲逃,忽听老爹在身后问:“你爬树干什么?” “摘核桃!”怀安赶紧道。 大人们不禁失笑,南方的核桃七月份就熟了,但京城的多要到九月份才熟,眼下才八月初,核桃怎么会熟呢? 沈聿起身离席,牵着他的手去了园子里,想告诉孩子们万物各有时令的道理。 园子里果真有棵核桃树,并不算高大,但很粗壮,显然是一颗老树。沈聿仰头看了一眼,居然真的成熟了!唯一的解释就是附近有温泉,土壤温暖,加速了果实的成熟。 足见孩童的想法没有形成定势,才能发现异于常态的美好。 沈聿信手折了一支竹竿,剥净竹叶递到怀安手里,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刚好就可以够到那些青绿色的果实。 怀安挥着竹竿打核桃,树下下起了核桃雨,果实吧嗒吧嗒的掉落一地,孩子们兴奋欢呼。 等怀安玩够了,沈聿又依次抱起年纪小一些的孩子,大孩子们则找来竹篮,围着大树捡核桃。怀安被掉下来的核桃砸了脑袋,当时没觉得疼,等沈聿看见的时候,额前已经起了一个大包。 沈聿拉过来看了看,万幸没有砸到眼睛,顺手揉乱他的流海,藏好了别给孩儿他娘看到。 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一声:“没什么大碍,玩去吧!” 第44章 怀安便跟着表兄表姐去了湖边。 湖边是一片绵延十里的草场,就在陈家的庄园外,这里景色清幽,常是富家子弟跑马游玩的地方。湖对岸是一座古老的道观,名曰青云观,观外种有一片古银杏,据说最老的一棵已经有一千年啦。 孩子们好奇,想到湖对岸去看看,这里头属怀安是最有钱的,从小荷包里掏出十几枚铜钱,赁了一条小船,让艄公把他们带到湖对岸去。 艄公见他们都是衣着华贵的富家孩子,怕有闪失,不敢赚这个钱:“对岸开了粥厂,聚了好些流民,乱得很,你们还是叫上大人一起去吧。” 怀安一愣:“流民?不是已经回乡了吗?” “他们愿意回乡就好了,就在京郊和周围几个县游荡。”艄公用夸张的语气吓唬他们道:“昨儿小老儿载了两个客人,刚到对岸去,身上金银就被流民抢光了。” “顺天府不管吗?”怀安反问。 “管啊。”艄公道:“可是这一带的流民就有一两万呢,大牢里塞满了人,管不过来啊。” 怀安捂紧了手里的小荷包:“算了算了,我们不去了,谢谢老爷爷。” 艄公见他俊俏可爱又有礼貌,露出一脸慈爱的笑:“这就对了,赶紧回家吧。” 怀安点点头。 艄公虽觉得外乡的流民可怜,可架不住实在影响生意,谁不是有一家子人要养活?难免自说自话的抱怨:“真不知他们还要怎样,听说地方已经减免了秋租和摊派,都不肯走……” “马上入秋了,回乡没有粮食吃,怎么也要等到开春吧。”怀安一本正经的分析道。 “小公子懂得可真不少。”艄公笑道。 话音刚落,只见一匹白色的小马沿着湖岸哒哒哒的朝他们走来。 又或许不是朝他们来的,因为马上的白衣小童显然掌控不了方向,小白马像喝了假酒似的扭来扭去。 怀安在看他,是因为这一人一马的身后,尾随着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怀安想要大声提醒,又怕惊到对方,直接将不听使唤的酒驾马开到湖里去…… 果然,其中一个男子猛地冲上前去,抢了孩童身上的荷包就跑。 “站住,不许跑!”马上的孩童先是一惊,然后双腿一夹马腹:“驾!” 白马前腿腾空而起,摆了个很英俊的pose,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儿,高贵优雅的原地踏步。 孩童急坏了,翻身下马,奋起直追:“站住,不要跑!还给我!” 怀安见状,从艄公手里夺过船篙,贴地一扫。 跑在前面的男子飞跌出去,摔了个狗啃泥,另一个男子见状,调转方向往树林里跑,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地上的男子挣扎起身,怀安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两个表哥一左一右的抱住他的腿,再次将他扑倒在地上。 “拿来吧你!”怀安从他手里夺过荷包,捏了捏,轻飘飘的,空的! 怀安杵着船篙站起身来,一个空荷包,至于这样穷追不舍吗?白费小爷这么大的力气。 正在暗叫奇怪,那小童已经狂奔至眼前,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才腾出一只手从怀安手里接过荷包,小心的将褶皱捋平,系回腰间。 小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曳撒,脚上蹬着鹿皮靴,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只见他将将站稳,就在自己的身上摸索,发现身无一物,神情有些窘迫。然后指了指身后的白马:“这匹马赏你,权当谢礼。” 怀安脸色有青转白,什么意思?白马?赏他? 小爷我差你这一匹马呀!是,小爷是挺需要一匹马的,但也不是你这匹喝了假酒的怨种马好吗? “我们帮你不是贪图你的东西,你走吧。”怀安阴沉着脸回头道:“二表哥,回去找人报官吧。” “哎,别别别!别报官!”白衣小童急了:“他们大多是被逼无奈才偷鸡摸狗的,算了算了,还是放他走吧。” “被逼无奈就可以抢劫吗?”怀安真的有些生气了,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他也很同情这些灾民,可是在他眼里,抢劫和偷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偷盗只侵犯别人的财产,抢劫可是威胁人身安全的,所以在后世,偷盗一千元以下可以不立案,抢劫一块钱也会被判刑。 谁料那白衣小童上下打量怀安一眼:“你当然不会抢劫了,你家又不穷。” 怀安一瞪眼:“你家穷?” “我家穷啊,”小童道:“我家穷的八口人穿一条裤子。” “吹牛谁不会,”怀安反唇相讥,“我家穷的吃菜不放盐。” “我家穷的吃不起菜,只吃盐。” “我家……” 只听地上的男子“哎呦呦”叫了起来:“几位小爷啊,求求你们,还是把我送官府吧,我腿压麻了!” 三个孩子这才从那男子身上爬起来。 “表弟,我看还是算了。”二表哥劝道:“苦主都不计较了,我们把他放了吧。” 怀安打量那个男子,只见他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明明是个年轻人,身体却比那老艄公还要佝偻,这也是他轻易被三个孩子打倒的原因,吃不饱,也缺少营养,所以流民大多虚弱无力。 确实不是大奸大恶的面相,只是个被逼急了眼的普通百姓。 白衣小童问他:“湖对岸就是粥厂,天子脚下是不会饿死人的,为什么还要抢钱?” 男子叹了口气,弯腿坐起来:“在我们老家,女儿在中秋时要簪花拜月才能嫁个好人。本来我在城里已经找好了营生,只等发了工钱就去买头花给我闺女带,实在买不起,扯两条头绳也行。可是官府贴出告示,把我们这些没有路引的外乡人都赶出来了。” 怀安呆住。 是啊,粥厂施粥也只是让他们不饿死,可是人活着,难道只为了不饿死吗?他们想要的是凭一己之力做工赚钱,获得除了口粮以外的一点点尊严。 怀安环视四下,见没有什么人,把荷包里的铜钱倒在手上,数了数,也不过二三十枚,一股脑塞进男子脏兮兮的手里,只是苍白无力的说了句:“以后不要再抢劫了,被官府抓走,你女儿怎么办?” 男子看了看惨白的日头,揩了把脸上混着泥土的汗,千恩万谢,拿着铜钱离开了。 再回头时,白衣小童也不见了。 原来他在抓他的马。那白马顽皮的很,在他一两步远的地方悠闲的踏着脚步,就是不让他抓到。 二表哥说:“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怀安点点头,却见官道上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几个身穿灰色短打的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小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把夫人担心坏了。” 这场面怀安在电视上见过,一群黑西装保镖朝着叛逆少年鞠躬:“少爷,总裁让您回家继承亿万家产。” 正在暗暗发笑,只见马车上果真走下一位贵妇,穿着竹青色的织锦褙子,举止神态极尽雍容,满头钗树,珠光宝气,竟一点也不觉得俗气。 怀安好奇的看着他们。 “姑母。”白衣小童跑过去。 “调皮!”妇人瞧他毫发无损,略松了口气,伸出一指戳在小童额上:“一声不吭的跑了这么远,吓死姑母了!” 小童一指怀安:“刚刚有人抢了我的荷包,是他们帮我抢回来的。” “是么?这么勇敢?”妇人瞧见几个孩子俊俏可爱,衣着不凡,便笑赞一句:“真是好孩子,这荷包对我侄儿十分重要,你们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改日定然带厚礼登门道谢。”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0节 几个孩子不愿多事,纷纷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举手之劳……” 见他们不愿报家门,小童拉拉妇人的衣袖:“我已经把这匹马赏给他们了。” 怀安:??? 妇人道:“人家帮了你,是有恩于你,这么能说赏呢,是答谢。” 小童这才道:“对对对,是答谢给他们的礼物。” 怀安忙道:“不用谢,但这马就不必了,太贵重了,你把它牵回去吧。” 当然,想要牵走它确实有些难度。 小童摇头道:“不贵不贵,比起这只荷包,十匹百匹马也不算什么。” 嚯,口气真不小。 妇人笑道:“既如此,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家吧。” 怀安几个点点头,便见小童跟着姑母朝马车方向走去。 “等等,把你的马带走!”怀安急道。 小童回头对怀安扮了个鬼脸,指指正在吃草的叛逆小马:“它叫月亮,很懂事,谁养谁知道。” “我信你个鬼!”怀安愤愤的骂了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荣贺。”小童头背对着他,头也不回的跳上马车。 叛逆小马见小主人真的离开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后凑到了怀安身边打了个鼻响。怀安被吓了一跳,一伸手便拉住了它的缰绳,毫不费力。 “这……这可怎么办呢?”孩子们面面相觑。二表哥问:“表弟,你能养它吗?” 怀安围着白马转了一圈,它真的很漂亮,通体银亮,鬃毛飘逸顺滑,一看就是用很精的草料悉心养大的——小宠物。 苍天!他为什么要养一匹不走直线的马当宠物?! 白马似乎不想再被抛弃第二回,昂首挺胸,迈着矫健的步子围着怀安转了一圈,然后再次打了鼻响,喷了怀安一脸唾沫,以表示对新主人的认可。 怀安揩了把脸,不由犯愁的问:“这家伙一个月要吃多少草料?” “可能,”二表哥不太确定的说:“比养一个你还贵些。” 第45章 怀安听得直咋舌,转念一想,就算在后世,养马也不算一件很平民的事,何况把体态毛色养的如此之好。 老家的宅子地方大,下人多,才养了三匹马。京城就那么两进院子,马厩都放不下,寥寥几个下人,平日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没有场地和精力去料理一匹马。老爹上衙以及平时家人出行的马车,都是在车马行长期租赁的。 看着小白马围着他踏着步子极尽讨好的模样,怀安摸了摸它的大长脸,一时犯了难。 总不能把它独个儿扔在这儿吧。 牵着小马回庄园,怀安心里有些忐忑。 上一世,弟弟抱了一只狗回家,爸妈表面上装作同意,夜里趁着弟弟睡着,骑着电瓶车出门把狗扔到了几公里外的一个厂区,还吹嘘自己心善,工厂的人必然会喂养等等。 第二天骗弟弟,早上开门的时候狗自己跑掉了。弟弟哭着去上学,放学回家眼睛肿得像核桃。怀安好几次想跟他说出实情,可是爸爸威胁他,要是敢说真话就揍他。 虽然这辈子的爹娘绝对不会做类似的事,可这……毕竟是一匹马呀。 怀安挠挠头,不好交代呀…… 天色不早了,庄子里的下人等在外头,见孩子们回来,忙转回去禀报。 堂屋里一众长辈这才放下心来,片刻又见几个孩子空着手出去,牵了一匹活物回来。 这马通体纯白,鬃毛如瀑,观之不像民间的物种,甚至不像凡间的物种。 “这是谁家的马呀?”陈充站在房檐下,稍有些吃惊。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尽刚刚发生的事,极力证明是对方强人所难,扔下这匹小马就跑的。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怀安此时却哑巴了,他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在马脖子上摩挲,似乎有点紧张。 陈充拾级而下,端详起那匹马来。他久在兵部,少不了与战马打交道,粗通相马之法。 先看牙口,判断是一匹还未成年的马驹;再看毛色、看骨架,实在是一匹良驹;再看气质……算了,看不下去。 “娘……”怀安欲言又止。 “你想养吗?”许听澜问。 怀安点点头:“挺想的,但如果家里不好养,养在庄子里也行,这家伙有点傻,丢出去活不了的。” 许听澜欣慰的笑笑,她知道儿子平时看起来调皮捣蛋,关键时候是很懂事的,从不无理取闹让爹娘为难,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人心疼。 许听澜道:“这马一看就很名贵,要弄清楚来历才行。” 作为品官命妇,许听澜敏感度很高,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必须谨言慎行,如果有人试图通过孩子行贿,问题就复杂了。 沈聿明白妻子的担忧,便问怀安:“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吗?” 怀安道:“他只说他叫荣贺,没说家住那里。” 沈聿眉心微蹙:“荣贺?” 许听澜也稀奇的说:“还是国姓呢。” 沈聿点点头:“可不是国姓么,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孙子。” 许听澜惊讶道:“祁王世子?” 沈聿点点头。 许听澜欲言又止。郑阁老正张罗着让丈夫站队,祁王世子就送来一匹马,这难道只是巧合? 怀安看着爹娘,小心翼翼的问:“我没做错事吧?” 沈聿囫囵了一把儿子的脑袋道:“没有,这匹马我们可以先带回家,但是它太贵重了,能不能养,还要先问过这孩子的家里人才行。” 怀安再次点头,表示很理解。 他们说着话,陈充已命人拿了一把草料喂月亮,月亮显然吃不惯这等“平民”吃的草料,鼻翼翕动,忽闪着睫毛扭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 “嘿,真娇贵。”陈充道。 怀安见园子里种有一片胡萝卜,拔了几根来喂它,月亮看见胡萝卜果然两眼放光,前掌来回踏步,摇头晃脑,活像庙会上的舞狮子。 月亮吃了胡萝卜,状态更加兴奋,急吼吼的围着怀安转圈儿,恨不能撒开蹄子一气儿跑上八百里的模样。 陈充对怀安道:“这马驹看上去两岁大,可以偶尔骑着玩玩,但真想要驮人驮东西,还需要再等半年。” 怀安表示记住了,并薅秃了舅公家的胡萝卜地,装了满满一大筐,连筐端走。 陈家今年是吃不到胡萝卜了。 许听澜站在檐下直头疼:“上下嘴皮子一碰,应下来容易,总不能养在屋里吧?” 沈聿道:“先去隔壁搭一个临时的马厩,凑合一段时间。我托人去王府问一声,到底是孩子之间玩闹,还是祁王另有意指。” …… 云青观,取“云在青天水在瓶”之意,观内的道人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愿意借出一些空地和房屋,并调派人手,协助贵人们开办粥厂施粥。 官道旁华丽的马车上,白衣小童荣贺扒着窗户,流民正排队领粥。 他看到了刚刚抢他荷包的男子,捧着一碗粥从人群里钻出来,目光四下梭巡,在蹲在路边摞石子的两个小女孩身上定格。 荣贺有些惊讶,那男人瘦的皮包骨,两个女儿看上去除了脏一点,竟还算健康。 “大丫二丫!”男人跑上去:“快,趁热喝。” 两个孩子捧着一只碗,一人一口,大口大口的喝粥。 “爹,你也吃。”懂事的大丫将粥碗塞给父亲。 男子拍着干瘪的肚皮,一脸餍足:“刚刚碰到一家富户,给爹吃了根大鸡腿!这会儿吃不下了,你们自己吃吧。” 二丫一脸羡慕的笑:“爹,真厉害!” 男人四处看看,从衣襟里掏出两小块腊肉丢进碗里,低声道:“快,吃吧。” 他相比多数人还算机敏,一旦有了落脚之处就会去做工,绝不坐以待毙或等待朝廷所谓的赈济,这才把他的两个女儿养活,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骨瘦如柴,更不用像那些走投无路的同乡,典妻卖女,骨肉分离。 荣贺阖上车帘,依偎在姑母身边。 他的姑母正是祁王的同胞姐姐温阳公主,她与驸马不睦,一年到头也懒得宣召一次,有一半的时间是住在京郊的皇庄里自己清净,这次赈济灾民的粥厂,正是宫中几位贵人合力出资,托她办的。 温阳公主从小也不受宠爱,没攒下多少体己,但很乐意帮忙跑腿,只是看着仓内存粮日益减少,也难免面带忧愁。 “姑母,怎样才能让这些人回家?”荣贺问。 温阳公主道:“其实说复杂也简单,有足够的粮食撑到明年开春,再拨款到地方,免除他们的赋税和债务,发给足够的粮食度过春荒,这些人自然会回乡了。” 荣贺年纪还小,听得晕头转向,总结起来就俩字:“给钱。” “要多少钱啊?”他问。 温阳公主笑道:“这姑母就算不出来了,自然是越多越好,至少先把这个冬天过了,不要让他们冻死饿死啊。” 荣贺点点头。明白了,得去弄钱! “贺儿,你为什么非要把马送给那个孩子?”温阳公主不解的问。 荣贺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父王要缩减府内开支,下令送走一半的马。月亮平时就不爱干活,又特别能吃,还挑唆马房里其他的马也不干活,我瞧那管马的太监早想把它送走了。” 他知道留不住月亮,今日难得有机会跟着姑母出门,就带它出来散心,谁料荷包被抢,还碰到了怀安一伙孩子。 他瞧着怀安家境殷实,为人仗义,索性把月亮送给了他,总比卖给马贩子要好吧。只盼这月亮能识时务一些,洗心革面重新做马,不要被人家也撵出来才好。 回城的路上,月亮被拴在马车旁边,跟着马车跑,或许是那几根胡萝卜的缘故,它对新生活十分的憧憬,迈着英俊的步伐扭起了大秧歌儿。 田间的农人,放牧的孩童,挑着担子赶路的小商贩……纷纷朝它投来怪异的目光,回头率老高了。 “这马怎么不走直线呢?”怀铭发出了灵魂拷问。 怀安如坐针毡,扶额叹气,看来他误会了荣贺的骑术,骑上这马,换谁也得像酒驾呀!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1节 回到家里,爷仨翻墙到隔壁工地,连夜砌了一座临时的马厩,铺上稻草做垫料,拿前房主养鱼的石槽做食槽水槽。 然后将细干草铡碎,掺上黑豆和高粱,又切上一把胡萝卜丁,添到石槽里去。 从王谢堂前,到寻常巷陌,月亮如天马下凡一样的不习惯,马脸拉的老长,一脸嫌弃的咀嚼着食物。 怀安来回踱着步子,给它做心理辅导:“所谓’子不嫌母丑,马不嫌家贫’,啊,我们这样的人家,已经算条件很好的了,你去外面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权贵遍地走,马命不如狗!有这么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别马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连怀铭也不禁上前拍拍它的脖颈:“没办法,马各有命。随遇而安吧,伙计。” 回到堂屋里,爷仨挨了娘亲一顿训:“放着正门不走非要翻墙,深更半夜的生怕摔不断腿?!” 三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总算换得娘亲消气。 “月亮怎么样了?”许听澜问。 “好的很,”沈聿道,“经过怀安一番谆谆教导,已经大彻大悟,决定痛改前非了。” “是么,”许听澜十足认真的问,“能走直线了?” 怀安:……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怀安笑道:“至少它长得挺好看的,娘,等我大哥将来迎亲,骑上它,红衣白马少年郎,还不把我未来嫂子迷晕。” 怀铭想想那个场景,鞭炮齐鸣,鼓乐大作,品官长子聘妇,场面庄严盛大。 在一众亲友同窗同僚热切的目光之下,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色吉服,骑着一匹白马当街扭秧歌…… 新娘是扛着轿子跑路的吧? 第46章 沈聿夫妻想到那个场景,已经有点不想活了。忙对怀安说:“再议啊,再议。” 怀安点点头。 “还有,”许听澜又道,“眼下家里人手不够,刷马、打扫马厩这些活儿……” 怀安抢先道:“包在我身上。” 许听澜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吹牛,不许耍赖。” 怀安伸出小手指,跟娘亲拉钩。 又盘算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马鞍缰绳笼头这些暂时不用买,草料、黑豆还是从庄子里拿回来的,撑不了几天,什么都能省,只有吃的方面不能省。 沈聿见他又兴奋得忘了形,出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怀安张大了嘴,突然想起明天要上课。然后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回房洗洗睡了。 听见大哥在身后笑他。 老爹问:“你笑什么?” 大哥道:“我笑秋后的蚂蚱,向来是蹦跶不了几天的。” 怀安:!!! 好生气,但无法反驳。 怀安和怀铭各自回房休息,芃姐儿玩了整日,中午也没睡多久,早就挂在沈聿身上睡得昏天黑地,沈聿轻轻将她放在小床上。 “难为这几个孩子了,在老家呼奴唤婢养尊处优,来到京城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沈聿叹道:“你公公脾气再爆,也没让我扫过马厩啊。” 许听澜却说:“人处在什么境地,就做什么境地的事。家里奴婢成群,他们当然可以呼奴唤婢,家里人手不够,他们也要一起分担,不能因为年纪小就一味呵护。” 沈聿煞有介事的点头:“嗯,夫人教训的极是……” 满室静谧,光影昏昏,一颗烛泪冲破烛口滚落在铜台上,烛焰窜动,许听澜去剪灯花。 忽然身上一轻,竟被人打横抱起,多年夫妻,倒没有多少羞赧,只是错愕不及。 床帐一边缀着五彩流苏的如意香囊被他信手扯落,带下一片轻飘飘的帐子。 霜重风清,偶有几声虫鸣透过窗纱,昏黄绰绰的光洒在帐帘上,带来满室温存。 …… 西长安街以南,向来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尤以一座朱门碧瓦的府邸最为显赫,只见匾额上三个烫金的大字:祁王府。 正殿面阔五间,是祁王殿下待客、读书、签押之所,此时夜深人静,殿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个守门太监在廊下值守。半夜三更,正是容易打盹的时候,两人半眯着眼睛靠在廊柱上。 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两人抬头一看,见是个孩童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殿门前。 “呦,”两人一下子精神了,打躬行礼道:“世子爷!这么晚了,您还没安歇呢?” 孩童正是荣贺,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衣裳,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裤。 “父王命我来取一点要紧的东西。”荣贺是祁王的独子,从小在王府说一不二,除了祁王和易王妃,还没人敢对他半个不字。 果然,两个太监心下一嘀咕,要世子亲自来取的,那一定是特别机要的东西。便丝毫不敢耽搁,一左一右打开沉重的殿门,点起两盏宫灯,为小主子照亮。 却见荣贺从袖中掏出一只麻袋,哗的一声抖开——是一只能把他自己装下的巨大麻袋。 太监看傻了眼。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两个太监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画面。 只见殿内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被荣贺翻了个遍。什么字画古董、徽墨名砚,碑呀帖呀壶呀瓶呀,但凡值点钱的,一股脑的被他装进麻袋。 然后将麻袋系了个节儿,拎起来扛在肩上,一溜烟跑了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两太监的衣裳下摆都被风刮了起来,张着大嘴半晌回不过神儿。 趁着四下无人,太监甲低声问:“殿下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太监乙道:“听说咱们府上已经两年拿不到岁赐了,不会要变卖家产吧?” “嘘——”太监甲反而低声警告:“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太监乙翻了翻白银:“不是你先问我的吗?” 两人互朝对方冷哼一声,熄了灯,将殿门关严。 祁王府的世子所坐落在东北角,正房五间,轩敞宽阔,是荣贺起居之所。东次间是荣贺的卧房,家具陈设极为普通,丝毫不能体现亲王世子的尊荣。 并不是荣贺不受重视,整座王府都是如此,外头看上去金砖碧瓦、雕梁画栋,走进来看,好些家具竟是松木的。 祁王府最值钱的东西都在正殿,是用来撑门面的,用荣贺亲舅舅的话来说,叫“驴粪蛋子表面光”,用祁王自嘲的话来说,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世子所院墙靠街,年久失修,墙根处有个小洞,刚好可供一个孩子通过。 荣贺蹲在洞口学了两声猫叫,洞的对面果然响起老鼠的叫声。他把麻袋扔在洞口,自己先钻出去,再拖麻袋。 爬起来拍拍手,再拍拍身上的尘土。 街道上果然有接应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荣贺的亲舅舅。他拉起荣贺后唏嘘一声:“堂堂王府的围墙上居然有狗洞。” 荣贺瞪了他一眼:“狗能打出这么漂亮的洞吗?当然是我打的!” …… 说着,又将沉甸甸的麻袋打开,露出里面的宝贝:“不说废话了,你把它们拿去卖掉,银子交给我姑母。” “你!!!你怎么敢?”舅舅瞠目结舌。 荣贺并非嫡出,他的生母是祁王侧妃刘氏,三年前去世了,娘家只有一个弟弟刘承欢,今年刚满二十岁,受封襄宁伯。 襄宁伯傻站在秋夜清凉的风里,看着自己一身“江洋大盗”打扮的外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祁王殿下的私产,这不合适……” 荣贺翻了个白眼:“你们大人就是喜欢把简单的问题搞得很复杂,粥厂外头两万条人命等米下锅,这时候还计较什么公产私产?” 刘承欢都快哭了,祁王小世子可真是爱民如子啊…… 流浪吧,我亲爱的子民!我偷我爹的家产养你们! 刘承欢叹了口气,结结巴巴道:“这要是出了事儿,你别把我抖搂出来啊!” “放心吧!我是那种人吗?”荣贺推着刘承欢:“去吧去吧,要卖个好价钱哦!” 马车辚辚,消失在深夜宁静的街口。 次日,祁王面对被洗劫一空的书房,铺纸没有镇纸,提笔没有砚台,连他惯用的茶杯都不见了。他想摔个瓷器表达愤怒都不行,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值守正殿的太监跪了一地,昨夜当值的太监首当其冲,被人叉起来跪在最前头,瑟瑟缩缩的交代昨晚“失窃案”发生的经过。 最后结尾总结道:“只听’嗖’的一声,世子就不见了。” 祁王身边的公公孟三和忍不住出声训斥:“你当是黄鼠狼吗,还’嗖’的一声!” 当值太监眼前一亮:“哎对对对,是有点像。” “像你个头!”孟三和斥骂一声:“你俩是干什么吃的?当时追不上世子,事后为什么不禀报?” “世子说是殿下派他来取一点东西,我们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多问啊。”另一个太监忙道。 孟三和又愤愤的骂了两句,看向祁王,等他发话。 祁王揉着眉心挥了挥手,他现在没心情发落下人。 整个王府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都被那坑爹玩意搬空了——哦不,还给他留了一样,殿中一座玻璃围屏安然无恙的杵在那里,想必是实在搬不动。 他把拳头攥的骨节发白,咬牙切齿的说:“把那畜牲提来见我!” 孟三和摆手命人将两个当值太监叉下去听候发落,又屏退一屋子的太监宫人,赶紧劝说:“殿下消消气。世子再淘气也是家事,殿下关起门来再说,眼下魏长史就在偏殿,曾繁曾师傅也快来讲书了。” 祁王的手指渐渐松开,孟公公说的对。荣贺的这一行为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若是传出去遭到弹劾,声名尽毁,就不是一屋子古董书画能挽回的事了。 “你去,赶紧去问那畜牲,东西拿到哪里去了,能追的追回来,追不回来的给我列一张单子,”说到这儿,祁王恨恨的吐出一口浊气,“依样买赝品摆回去,尽快办,别让人看出端倪。” 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雍王不孕不育,多少人盯着这唯一的皇嗣?偏偏这小子不懂得谨言慎行,往死里作。 环视眼前空荡荡的书房,祁王顿生凄凉之感。 坑爹啊,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忘八的畜牲,猪狗不如的东西,生他还不如生一窝黄鼠狼……” 祁王殿下没有形容词了。 曾繁除了翰林院试讲学士外,还担任祁王府讲官,今日入府讲学,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一向宽和沉稳的祁王今日总是心不在焉的出神,目光中还动辄露出腾腾的杀意。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2节 只是随和的久了,这点杀意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曾繁放下手里的《公羊传》,问:“殿下有心事?” 纵使祁王与曾繁还算亲近,也是有苦难言。只是问一句:“翰林院不是要再推举一位师傅入府吗?人选定了吗?” 曾繁道:“人选还未定,也无非是在沈学士、谢侍讲几个人里选,都是才学品行俱佳的,殿下但可安心。” 祁王点点头,道:“世子已经八岁了,读书读得乱七八糟,天天像个黄……” 他想说像个黄鼠狼似的,搬空家里的东西还到处乱窜,又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说自己儿子不太合适,把话咽了回去。 可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咬牙切齿的说:“世子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师傅,教,他,做,人。” 第47章 曾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便多问,只是口头承诺道:“殿下放心,翰林院会尽快拟出人选,呈送内阁票拟。” 见祁王面色稍霁,曾繁才试探着问:“沈聿沈学士托臣问一句,世子昨日在郊外,赠了他儿子一匹马,殿下知道这件事吗?” 祁王一愣,他一向安分守己深居简出,非但不知道什么马,甚至连沈聿是谁也想不起来。 曾繁又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 “原来是这样……”祁王恍然大悟:“那荷包是世子的生母临终前留下来的,世子视若珍宝,想必是为了表示感激,曾师傅回去告诉沈学士,不必多虑,收下便是。” 相比他攒了半辈子的珍品,一匹马简直入不了眼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待到外人散去,祁王再想叫世子时,底下人回禀:“世子殿下去了温阳公主府上。” 呵,跑得还挺快! “谁允许世子出门的?”祁王的怒火再次点燃。 “是王妃。”太监道。 祁王没了话讲。 但还是愤愤的添了句:“他有种就别回来,回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是是是,殿下息怒息怒。”太监忙添上一杯茶,让祁王压压火气。 祁王坐回榻上,顺了几口气。这些年,他和王妃怜惜荣贺年幼丧母,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才把荣贺纵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正在暗自后悔,前去“追脏”的孟公公轻手轻脚的进入正殿,手里拿着一卷清单。 “世子一早去了温阳公主那里,老奴派人去公主府问,只要来这一张单子。” 祁王欲哭无泪,那就是一样也追不回来了…… “殿下,想开点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孟三和劝道。 祁王苦笑:“本王真是好福气啊。” 既然东西追不回来,掩盖世子的罪行才是最为要紧,孟公公依照单子上列出来的物件,花了上百两银子,七七八八的弄了些赝品回来,把祁王的书房重新装点好,生怕被王府官员看出破绽,贻人口实。 公主府,荣贺还在没心没肺的吃螃蟹呢。 温阳公主摇着扇子数落他:“过一两天,等你父王气儿消了就赶紧回去,别真把他气出个好歹。” “他那个温吞脾气,能怎么样嘛。”荣贺道。 “贺儿!”温阳公主也不由瞪起眼来:“有你这样说你爹的吗?” 荣贺不再说话。 温阳公主无所出,平素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侄儿,见状又劝道:“你也要稍稍体谅你父王的难处,给你皇祖父做儿子,是这天底下最艰难的事了。” 厂卫的探子遍布京城,她不敢再多说下去。 荣贺将蟹八件放回原处,用巾帕擦了擦嘴:“给皇帝当儿子都叫难,那云青观的流民还怎么活呀?” 荣贺只知道顺天府下令驱赶流民的时候,有不少官员找到父王,请他带头进宫请旨,不要搞一刀切,他却说皇爷爷在闭关,不敢进宫打扰。他十分看不惯父王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不顾百姓死活的态度。 “各有各的难。”温阳公主道:“亲王不能干政,这是祖制。贺儿,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他还有你、你嫡母,还有王府上下百十余口,如果他惹怒了皇祖父,会置你们于何地?” 荣贺半晌没有说话,这些年,他在王府里过得很憋屈,心里越憋屈,就越想念生母。 其实他那时还小,对生母的印象太少太少。只记得母亲来自民间,外祖父是普通工匠,她喜欢讲民间的故事,讲春种秋收、四时节气,她好像总也闲不住,即便选秀进了王府,即便进府一年便生下了皇孙,依然每天织布纺线,做针线活儿。她有一双巧手,一朵荷花要用上十几种颜色的绣线,真叫一个栩栩如生。 他依稀记得娘亲说过的话: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这是天道,谁要是掠夺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粮食,就是违背天道,是要遭天谴的。 荣贺一脸认真的说:“姑母,父王受天下人供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难道不该想着百姓吗?” 温阳公主一时无言,胸中如堵了一块石头,泪湿了眼眶。 片刻她回过神来,微变了脸色:“不对啊,这跟你打劫他的书房又有什么关系?” “嘿嘿,”荣贺心虚的笑道,“劫富济贫。” “你是江洋大盗吗!还劫富济贫……”温阳道:“再说你父王算什么富?你当他为什么要缩减用度?户部欠了他两年的岁赐!” “啊?”荣贺道:“凭什么啊?” 温阳很难对他解释朝中复杂的局势,只是问:“东西还能追回来吗?” 荣贺皱着眉头:“难了,我舅舅办事很麻利的。” “哎……这次只能这样了,下不为例!”温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担忧的问:“你舅舅办事妥当吗?” 荣贺忙道:“姑母放心,绝对妥当,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扯出祁王府来。” “但愿如此。”温阳公主乜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剥了一壳子蟹肉,推到他的面前。 盘算着府里还有多少存银,添上一笔,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关。 …… 怀安是不到卯时起来的,不是他勤奋好学闻鸡起舞,实在是迫不得已。 月亮越狱了,冲破不太牢固的围栏,打算出去寻找自由。谁料刚出胡同就迷了路,站在胡同口左右张望,不知哪个方向通往快乐的天堂。 因为纠结的太久,被胡同口那户人家的好心大婶收留。随后恩将仇报的啃了人家的菜地,拆了人家的狗窝。 狗还以为来地震了,打了个激灵从梦中惊醒,一脸懵的看着自己坍成一片废墟的家。 大婶本打算做完早饭再料理它的,也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计,赶紧挨家挨户的询问是谁家走失了马,再不领回去,要把她家拆光了。 邻里皮衣出来,纷纷表示家里没有马,并添上一句:“多新鲜呢,马也能走丢。” 问到最里头的沈家,才算找到了正主,李环千恩万谢,赔了人家的菜地和狗窝,还十分惭愧的多给了几十枚铜钱,算作给狗的精神补偿。 然后叫起媳妇让她去二院禀一声,这家伙力气大,家里连个拴马桩子都没有,也不能专派个人牵着它吧。 所幸皇帝“闭关修炼”,已经辍朝多日了,沈聿不用上朝。但他有起床气,不能接受自己一个人早起,又不敢惊动妻子和女儿,只好提着鞋蹑手蹑脚的出屋,把两个儿子祸害起来。 怀安睡眼惺忪,脾气很大:“天还没亮呢!” 沈聿的脾气也不小:“起来修马厩!” 晨光熹微,爷仨加上一个李环,四个人叮叮当当忙了一身汗。 直到修宅子的工匠来上工了,围在旁边看了好半晌,工头才忍不住出声道:“老爷,您这卯口凿得不对,不结实。” 四人:…… 白起那么早了。 事实证明,专业的事情还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要试图挑战别人的饭碗。 认清这一点的爷仨扔下锤子凿子各奔东西。 沈聿上衙是可以迟到的,他是二把手,上司又不在衙中,迟到早退摸鱼都是常态。怀安和怀铭迟到就会很惨。 尤其是怀安,他今天第一天跟着先生读书,从隔壁工地翻墙到院子里,跑回自己的房里拿背包,再跑到前院小书房门口,虽然没有多远,也足够他气喘吁吁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陆先生今天来的也够早,身边还跟着个八九岁的孩子,想必就是老爹提过的,陆先生的儿子陆淮。 怀安顾不得这些,慌里慌张的走进屋里去,朝先生深施一礼。 他在老家开蒙时也上过私塾,魏老先生有个很不讲理的规矩,时不时会提前一到两刻钟到书堂,谁要是晚于他,就算谁迟到。迟到了就是抄书罚站挨板子,视情节轻重而定。 年轻的陆先生显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还算和气的介绍他和陆淮相互认识。 怀安暗自松了口气,两人序了齿,陆淮大他两岁,已经在学《尚书》了,比他的进度快的多。 不过这个年代的私塾教育讲究因材施教,每个人的进度不同也很正常。 怀安坐在靠窗的书桌后头,拿出书本。 陆先生是很板正的人,连带着陆淮也是很板正的孩子,两人正襟危坐,总显得怀安有些格格不入,他左看右看,也不得不挺直了后背,端正坐相,让自己看上去合群一点。 陆先生见他拿了一套《四书》,却回身往书架上翻出一套蒙学书,搁在他的案头,还是要他从《三百千》开始背,一本一本的背过去,查漏补缺,重新温习。 怀安背的口干舌燥,又想喝水,又想吃东西,又想去院子里玩……就像刚上一年级的小朋友,心里长草似的坐不住。 好在陆先生还算通情达理,给了他三天时间调整状态,并用这三天温习蒙学内容,第四天才正式开始读《四书》。 陆先生与老爹的教学方法大相径庭,最大的区别在于,老爹会给他讲解经义,还会引经据典,甚至夹带自己的观点,而陆先生只是一味的让他背书,最多讲一讲朱子的注解。 怀安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天的。 时人讲究十五岁之前,物欲未染,知识未开,要多记忆;十五岁之后,物欲既开,才开始思辨、理解。主流的教育模式自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他再不擅长,也要慢慢适应。 这日翰林院没有多少事忙,沈聿早退回家,站在书房窗外听了一会儿,暗自欣慰,疯马套上了鞍辔,神兽也关进牢笼,真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怀安此刻就坐在窗边背书,抬头看见老爹的一张脸,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他对这种画面的恐惧是刻在基因里的,古人不懂,只有现代人懂,因为它有一个很通用的名字,叫窗户外的班主任。 第48章 “啪”的一声脆响,怀安悚然一惊。 定定神,见是陆先生的戒尺拍在了书案上,警告的目光看向他。怀安忙低下头去继续背书。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3节 沈聿嗤的一笑,不是嘲笑,而是欣慰,天可怜见,他的小儿子看上去终于像个正常的娃了。 怀安要是知道老爹此时的想法,一定会崩溃大哭:你没看见不正常的小孩儿要挨揍吗? 陆廷煜也看到了沈聿,搁下书本走到门口,朝沈聿行礼:“沈学士。” 沈聿道:“不必多礼,我无意打扰先生讲课,只是命人在淮扬楼叫了一桌席面,先生今日留下来吃个便饭?” 怀安听到吃的眼前一亮,扯扯身边的陆淮:“你觉得狮子头是清蒸好吃还是红烧好吃?” 陆淮从小就是很乖的孩子,让读书就全神贯注的读书,此时从满脑子圣人之言突然转换到狮子头上,愣了足有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回答:“我觉得清蒸好吃。” 门外,陆先生推辞道:“深谢学士好意,只是未能提前向家中父母禀告,不如改日?” 沈聿自弱冠以来,向来不把这种应酬当做多大的事,还要特意提起告知父母。便道:“我遣一个下人,去先生家中打声招呼。” 陆先生见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后来沈聿从同僚口中得知,陆廷煜是个十足的孝子,万事以父母为首要。媳妇和公婆生龃龉,他只一味数落媳妇,结果陆淮他娘一怒之下跑回娘家长住,夫妻分居已经第二年了,他倒像半点不着急的样子。至于为什么决定不再参加殿试,就没人知晓了,总之是个有些奇怪的人。 沈聿听后不过一哂。他对别人的家事没有多大兴趣,只要把怀安教好,一切与他无关。 翰林官员走的是熬资历的路线,只要不出大错,迟早能当大任。 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急于仗义执言的青年了,这次回京面对更为复杂的朝局,他谨言慎行、明哲保身,对任何事都是高高挂起的态度,唯独对赵知县的事留了心。 赵淳的奏疏经内阁票拟,发回地方责令有司自检,果有愆违,应纠举自劾。 也就是说,关于赵淳在奏疏中提到的问题,责令相关衙门自检自查,如果真的查出问题,要积极检举揭发自己的过失。 用脚后跟想想也是不现实的,只是内阁处理类似奏疏的常用手段而已。 可赵淳这一举动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南直隶一干大佬请托都察院佥都御史罗恒,上书弹劾赵淳,说他包庇贱民,鱼肉乡绅,扰乱备倭方略,一顶顶帽子扣上去,卯足了劲要送他回老家种地。 沈聿通过吏部的同年找到文选司郎中程弛,希望他从中斡旋。 吏部无小官,不要小看这区区五品的位置,全国一千多个知县、知州的命运前途,几乎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 程弛钦佩赵淳的为人,答应尽量相帮。 与此同时,沈聿作文章一篇,将安江县遭遇倭乱的过程完整记录,言辞生动,绘声绘色,扣人心弦。 以沈聿在文坛中的地位,这样的文章岂有不火之理? 连带着赵淳火了,罗恒也火了。 一个指名气,一个指血压。 相传小阁老吴琦拿着那篇文章怒冲冲闯进郑迁的值房,质问他:你的好学生沈聿为何要与我作对? 郑迁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年轻后辈追名逐誉可以理解,小阁老怒从何来?” 言下之意,沈聿宣传自己的抗倭功绩,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你生哪门子气? 吴阁老闻讯从自己的值房赶来,训斥长子:“吴琦,不得无礼!出去!” 吴琦愤愤瞪了郑迁一眼,拂袖而去。 …… 怀安正在小书斋里抓耳挠腮的同时,荣贺无所畏惧的人生也面临着空前的挑战。 温阳公主府,荣贺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 温阳屏退宫人,来回踱着步子。 却说襄宁伯刘承欢离开祁王府之后,不敢拖延,立刻找来了妥帖的买家。放眼京城,有闲钱消化这些珍品的买家屈指可数,要么是大典当行的东家,要么是古玩界的大佬,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眼力极好。三两眼就能看出真伪、年份,极少有打眼的时候。也因此开出了十分合理的价码。 诸事顺利,偏偏里头出了个胆小怕事的主,借口去钱庄取现银,出门就报了顺天府,因为他坚信里面有些东西出自大内,谁碰谁死。 他安闲富贵的人生才刚过一半,还不想死呢,那就只好把刘承欢送交官府了。 顺天府的差人一看,竟是个伯爵,当时就头大如斗,可现场正在交易的物件又实在非同寻常,只好回去请示知府。 光天化日,公然买卖大内之物,曹知府当然要将其收监,并将卷宗递交刑部,抄送司礼监。 司礼监历来对大内物品失窃的情况极为重视,立刻派人来查,轻而易举便查到了祁王头上。 这下麻烦大了。 刘承欢自然不敢供出祁王,一口咬定是自己盗窃王府之物,被顺天府移送刑部鞫审。一时间闹得人尽皆知,满朝文武都在等祁王表态,皇帝闻讯直接出关,遣人传召祁王进宫。 荣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小脸吓得惨白,那是他的亲舅舅啊,是娘亲留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了!要是自己一时胡闹把舅舅害了,他要愧疚一辈子的。 温阳公主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好的办法,拧着眉头看向荣贺:“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要是还想让你舅舅活命,就赶紧去求你父王,事到如今只有他能顶得住了。” 吓傻了的荣贺瞬间醒悟,带上伴当太监匆匆离开公主府,钻进了姑母为他备好的轿子里。 …… 祁王不同往日闲适随意的居家打扮,而是换上一身红色团领的蟠龙袍,头戴翼善冠,腰革玉带,脚蹬皂靴。 王妃帮他掸平衣裳上的褶皱,像是正要出门。 荣贺哭天抹泪的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王。” 祁王见到他,一口气没倒上来岔在胸口,捂着前襟坐在床榻的踏板上。 指着儿子好半晌,才咬牙切齿的挤两句话来:“你还知道回来,看你闯得这祸事!” 是的,这对于宅心仁厚的祁王殿下来说已经算是发飙了,往常可说不出这么“重”的话。 荣贺怕得直掉眼泪,额手俯身:“儿臣知错了,父王。” 祁王见他吓得直哭,目光由愤怒渐渐化为怜惜,反复回味自己是不是话说的太重了,伤害到了孩子…… 孟公公已经上前扶起荣贺:“世子先起来,一切有殿下在,不要怕。” 荣贺泪眼婆娑的看看父亲,看看嫡母,又看看孟公公,最后看到了殿内摆着的一座晶莹剔透的玻璃围屏。 这围屏看起来很值钱,那天光线暗,没有注意到。 “你你你……别往那儿看!”祁王实在怕了他了,叫得他回过神,嘱咐道:“父王进宫面圣,你与你母妃呆在府里不要乱跑。” 荣贺噙着泪点头。 祁王又嘱咐孟公公:“你也留在府里,看好那座围屏……呸,看好王妃和世子。” 他都气糊涂了。 孟公公躬身应是,打发妥帖的太监一路随行。 祁王妃叹道:“别看你父王平时寡言少语,就觉得他不疼你,其实他最疼的就是你。” 祁王妃看的透彻。 她是嫡母,与荣贺的关系仅仅算是和睦,视如己出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她自己都不信。她才刚过而立,自然不会放弃生养一个孩子的念头,只是里里外外体己的人都劝她,一定要对荣贺好,日后或许还要指望他云云。 可祁王妃无法说服自己带着目的对一个孩子嘘寒问暖,更无意将他带在身边,所以荣贺从生母过世后就一直住在世子所。 没娘的孩子,往往也不太愿意亲近父亲。祁王不善表达关爱,荣贺也看不惯他谨小慎微的做派,父子间一直存在着一些难以消弭的隔阂。 祁王府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希望他经历过这件事,可以懂事一些,能体谅大人的难处。 …… 皇帝提前出关,气不顺是很正常的,就算是平时,他也从未对祁王有过什么好脸色。 他看似清静无为,实则心机很深,惯于站在幕后操控朝局,享受坐山观虎斗的乐趣,在他手下活下来的朝中重臣,忠奸尚且不论,首先都是双商超高的大佬。 祁王素日安分守己,努力维持老实儿子的形象,尽量降低存在感,也是为了这帮神仙打架的时候不要波及到自己。 然而这次面圣,祁王一反常态。 他当面向父皇表明:国库赤字,要购置军秣粮草,要发边饷,要治理运河和各地赈灾,他每每想到父皇日夜闭关自苦,为生民祈福,就忧虑的难以入眠。 因此他决定向户部捐银五万两用于赈济灾民,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还声称:“臣受天下人供养三十有三年矣,而今朝廷有急,臣岂敢坐视?” 永历皇帝、祁王的亲爹,都险些不认识他了。 只见皇帝缓缓走下龙椅,在距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脚步,缓缓道:“亲王一年的俸禄折银约一万两?” 只这么一句话,就令祁王冷汗湿了一背。他从齿缝间挤出一个:“是。” 空旷的大殿内,皇帝的声音仿若来自仙界,带着幽幽的空明:“这几年国库亏空,大内府库也不太宽裕,朕极少给你额外的赏赐,你养着偌大一个王府,居然还能省出五万两?” “是。”祁王恭声道:“臣托襄宁伯变卖了一些物件,凑出来的。” 皇帝面上依旧不变喜怒,只是静静的把他看着,半晌才说了句:“襄宁伯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原来是你授意的。” 祁王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是,襄宁伯维护臣的面子,不肯在公堂当众指认。” 皇帝点了点头:“好啊,好得很。” 也不知是在说谁。只是再次回到龙椅上,微阖双眼,像是入定了。 他身边当值的事司礼监秉笔太监王铨,悄悄朝祁王比了个退下的手势。 祁王俯身叩首,默默退出大殿。 此时冷汗已将贴里全部湿透,一阵秋风袭来,沁凉的打了个寒战。他擦擦额角淌出来的汗,举头看看惨白的日头,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这天底下还有哪个儿子会如此惧怕自己的父亲? 事实证明,不受待见的儿子无论怎样做都是不受待见的,他相信在父皇眼里,连他捐银的行为都显得痴蠢憨直。 也好在他平日的“痴蠢憨直”,才让父皇轻易相信了他的谎话。 “脏物”被顺天府如数送还,孟公公照清单一一对照,一样没少。只是五万两白银着实让祁王妃头疼了几天,东挪西凑,才将将凑齐,命侍卫解送户部。 与此同时,刑部结案,将襄宁伯放出大牢。 刘承欢一脚刚踏出刑部大门,两个身着便装的太监立刻迎上去赔笑:“襄宁伯,这边请。” 原来王府的马车就等在刑部衙门外,荣贺探出脑袋来喊:“舅舅,上车!” 刘承欢快走两步登上马车,祁王竟也在车里,一身亲王常服,正靠在车壁上闲闲的看书。 车厢尚不及一个成人的高度,他一时坐也不敢坐,站也站不直,心虚的喊了声:“殿下。” 祁王抬眸看他,默默将手里的书卷成了卷,关心的问:“在里头挨打了没有?” “没有。”刘承欢属于给点颜色就开染房的性子,当即嬉皮笑脸的说:“我堂堂一个伯爵,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祁王温和的一笑,突然冷下脸,手里的书卷劈头盖脸的朝他砸去,边砸边骂:“不知好歹的混账!跟着世子一起胡闹!世子小你也小么?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孤九泉之下如何向你姐姐交代?!”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4节 荣贺扑上去阻拦,脑袋上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刘承欢为人机敏,从话音里听出一丝关切,反手将外甥护在怀里,疾声认错,承诺再也不敢胡闹。 …… 皇帝再不喜欢儿子也是在私底下,廷议时还是表彰了祁王一番。 众臣表示深感于陛下与祁王殿下的忧国忧民,必定尽心国事,恪尽职守,为君父分忧。当日山呼万岁表完一顿忠心,次日回到衙门,该吵架吵架,该甩锅甩锅。 没办法,朝廷是一个朝廷,饭还得分锅吃。 户部兵部难,吏部工部也难,中央难,地方也难,抗倭的难,守北的也难,什么叫内忧外患?区区几万两白银不过杯水车薪。 可是祁王这一行为,倒叫雍王坐不住了。 雍王远在封地,气的须发发抖,作为皇帝最为中意的儿子,雍王就藩只是暂时避妨,他的生活要比祁王宽裕太多,准确的说,是荣华富贵,钟鸣鼎食。 可他视财如命,让他将自己的私产拱手送人,比杀了他还难受。要知道他的父皇沉迷炼丹烧可是真金白银,大内的钱烧完了,来日轮到他登基,还不得指望自己的私房钱? 雍王“高瞻远瞩”,已开始为登基后的奢靡生活做打算了。 可他的好哥哥居然主动向朝廷捐银? 是不是傻!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不是钱多烧得慌!你想表孝心,捐给大内就好了,捐给户部做什么? 就显你就显你!这不是把老子架起来烤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何太急! 骂完了兄弟,雍王还是忍痛含泪跟了五万两。 当日王府官员进殿秉事,茶杯里装得都是白开水…… 第49章 二位皇子带头向朝廷捐银,其余各地宗室藩王也不得不放血,共计向户部纳银二十万两,皇帝嘱意户部,这笔款项全部用于赈灾,当然,层层下放之后,真正可以用之于民的不知几多。 八月初,上谕钦天监,命礼部择期斋戒祈雨,祭告天地、社稷、山川之神;命顺天府及各州县用心绥抚、安置、赈济流民;拨款调粮至受灾州县,都察院派遣御史督查赈灾,引流民回乡复业云云。 京郊各州县设粥厂施粥,规定每个流民每日一碗稀饭一个杂面馒头的指标,为避□□民无所事事形成匪患,各县还贴出告示,招募流民代替民夫修补城墙、疏通运河、卸运漕粮等,以工代赈。 按照官场规则,知府不该过多插手州县庶务,但曹知县为表重视,还是亲自到各州县巡察赈灾情况。果不其然,下级官吏无不怨声载道,眼看就要入冬了,受灾的府县不下雨,京畿一带雨水也很少,土地减产,仓内存粮是预备用来给京城百姓度过春荒的,眼下还要替地方养着这么多流民直到开春,实在是难。 曹知府知道下面州县各有各的难处,磨破了嘴皮,尽量劝慰安抚:“连祁王、雍王都节衣缩食向朝廷捐银了,足见陛下对流民的重视,多事之秋,大家苦一段时间,和衷共济吧。” …… 郑阁老分管工部,这天忽然叫沈聿陪他去通州考察漕运。沈聿知道,是恩师有话要跟他说,十有八*九还是为祁王推举讲官的事。 沈聿并不知道祁王捐银的背后真相,只是经此一事,对祁王的为人有了一些初步的概念。 马车沿管道一路出城,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谈,沈聿等老师先开口,郑迁却似乎陷入沉思。 二人一路几乎没有什么交谈,来到通州码头,扶着城墙远眺川流不息的运河,无数流民应召在此做工,正往一艘巨大的进鲜船上搬运货物,官员打着蒲扇,在他们身后催促咒骂。 即便是这样,因为可以换一点银钱,他们仍甘之如饴。 郑迁叫沈聿陪他往远处走走,左右随员便被留在了原地。 沈聿恭声道:“不知恩师有何训教?” 郑迁平静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问道:“你与那个安江知县赵淳有私交?” 沈聿不假思索道:“没有。” 郑迁疑惑的看向他:“没有私交,你为何苦心替他周旋?” 沈聿道:“为了给大亓的官场留下最后一点良心。” 郑阁老顿了片刻,不置可否:“此次外查,吏部要给他挪个位子,平调。” 沈聿了然,南直隶官场同样错综复杂,其中吴浚父子的亲信不知凡几,赵知县守土抗倭的经历被沈聿宣扬的人尽皆知,甚至被说书先生编成了段子传遍大街小巷,一时间谁也不敢再提罢他的官。 他们便换了个思路,给吏部施压,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挡路碍事且随时会炸的危险人物弄走。 如果前任吏部尚书周信还在,必定让他们从哪来的滚回哪去,可是两年前周信被陷害,如今的吏部尚书会变通的多。 但好在官位保住了,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做知县罢了。 郑迁忽而指着那艘巨船道:“他们正在搬运的,是宫里赏赐雍王的丝绸,共计两万匹。” 沈聿侧目看向郑迁,诧异中带着一丝怨愤。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莫如是矣。 “祁王呢?”沈聿问的是,祁王有什么赏赐? 郑迁话音中透出一丝讥讽之意:“祁王,拿到了拖欠两年的岁赐。” 沈聿无言以对。 郑迁反问他:“明翰,你也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会因为宠爱幼子而苛待长子吗?” 沈聿道:“怎么会呢。” 怀铭、怀安、芃儿,都是他的心头肉,他只恨不得用身躯挡住所有风雨,让他们永远活在一片光亮之中。 苛待子女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始终不理解,就像他一生也无法理解他的父亲一样。 郑阁老也叹道:“祁王仁厚贤德,不该被如此对待。” 沈聿想到自己曾经的处境,深知祁王的痛苦,父权如一座大山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祁王或许比自己更加艰难,因为父权之上还有一道君权。 君父不仁慈,臣子却仍要忠孝。 他胸中突然涌起一团火,为自己的过往,为祁王的处境,为国朝的未来……尽管他深知,这是郑阁老的激将之法。 郑迁远眺滚滚浪涛:“明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忍心看着这风雨飘摇的国朝,落入这等骄奢淫逸之人的手中吗?” 起风了,一道惊雷掣过,震人心魄。 似乎是上天对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有所示警,可郑阁老迎着风雷,毫不畏惧。 沈聿紧绷的面色忽而释然:“恩师误会了,学生此前并非敷衍推脱,实在是唯恐学问浅薄,难以胜任。今日闻恩师一言,如醍醐灌顶。” 沈聿面朝郑迁,双袖交叠,郑重一揖:“聿虽不才,请尝试之。” 郑迁的笑声淹没在狂风骤雨声中,他连道三个“好”字,深望着沈聿:“老夫没有看错人。” …… 京郊云青观,温阳公主开设的粥厂仍在施粥。二王相继捐银后,京中的达官贵人也纷纷解囊,募集了近万两的善款。 温阳公主生来精明能干,从流民中选出几个机敏心善的妇人协助,将西郊一带两万多流民安排的井井有条,没有一人饿死,也没有再发生过抢劫和骚乱,放眼京城各个州县的粥厂,也是首屈一指。 青壮的男子白天去修城墙,温阳怕年轻的女子无所事事烦闷忧愁,辗转从营缮司讨来一笔制作戎服的订单,让她们也能做工补贴家用。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青云观的鼎力支持。 青云观的主持长老曾是深受皇帝信任的真人之一,但他不赞成一国之君服食丹药,逐渐被皇帝冷落。后来年老体衰,就深居观中清净修行,观中琐事全部交由尚还年轻的大弟子周息尘负责。 他做主在观中辟出一片空地,里头聚集了上百个孩童,不拘男孩女孩,纷纷席地而坐。又遣了几个弟子,与自己一起,轮流教他们读《三字经》,识一些常用的字。 流民中有些即将临产的孕妇也被他收入观中生产,为此还请了两个稳婆常在观中料理。 这在许多同门师弟眼中是对天尊的大不敬,更有人看不惯师兄将道观搞得“乌烟瘴气”,扰了正常的香客上香,去向主持告状。 老主持只让小道童传出一句话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便将他们打发了去。 温阳公主听闻此事,一大清早扮作普通妇人打扮来到云青观,首先入耳的不是道人们早课的诵经声,而是孩童的琅琅书声。 缓缓走进道观大门,果真见到一群孩子围坐在大殿前的广场上,中间站着一个道人,面颊清瘦,身材高挑,衣袂翩跹,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那道人正是周息尘,只见他一手执拂尘,一手执书卷,念一句,孩子们就跟着诵一句。 孩童们声音稚嫩,咬字不清,可温阳只觉得此生从未听过这般动听的声音,一时间泪盈眼眶,呆呆立在原地。 忽而一颗豆大的水珠打在她的脸颊。 她以为自己流泪了,可是很快,第二颗,第三颗,砸在她的额头上,发髻上……她举头望向天空,果然有豆大的雨点砸落。 雨水打湿书卷,周息尘必然有所察觉,蓦然抬头,便看到一个容貌姣好、清丽纯净的女子站在雨幕中。 他口中默念:“三无量。” 雨越来越密,温阳身旁便装打扮的宫人和太监没有带伞,伸手用衣袖为她挡雨,低声劝道:“殿下,回吧。” 温阳不为所动,激动的望着小豆丁们如雨后春笋般的,一个个从地上跳了起来,拍手欢呼。 “下雨啦!” 只因父母告诉他们,一旦下雨了,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京城内城的百姓已经许久未见这样大的一场雨。 持家的妇人不收衣裳,沿街的商铺不收摊位,有人站在檐下,有人抻着脖子看向窗外,有人索性站在雨中,有人落泪,有人欢呼,迎接这场久旱未至的大雨。 祁王府的宫人太监跪了一地,向祁王和王妃报喜,世子不肯让人打伞,冒着大雨从自己的寝殿跑来,不顾一身湿漉漉的雨水,抱住了他的父亲。 祁王的脸上亦露出经久不见的笑容,轻抚稚子的后背,热泪盈眶的叹道:“上天有德,祖宗保佑!” 钦天监还未选定祈雨之期,旱了一整个夏季的京畿一带忽降骤雨。 在首辅吴浚的带领下,京城官员连夜具贺表:陛下有德,天降瑞雨,福泽万民云云。 …… 人间悲喜不相通。 南水关胡同,沈宅。一大一小两个萧瑟的背影,正对着窗外雨帘,盘腿坐在床榻上。 怀安叹气,芃姐儿也跟着叹气。 怀安问:“你叹什么气?” 芃姐儿奶声奶气的跟着学:“你叹什么气?”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5节 “这么大的雨,肯定去不成舅公家了。”怀安道。 “去不成舅公家了。”芃姐儿又学舌道。 怀安问:“你是一只小八哥吗?” 这题芃姐儿会,她上次在舅公家见过八哥,黑黢黢的一只很不好看,于是断然否认:“不是!” 怀安弯着眼坏笑:“那你准是一只小鹦鹉。” 芃姐儿这下不会了,她还没见过鹦鹉。于是又转头对着雨幕:“哎……” 她盼着赶紧长大一点,哥哥就不会用信息差欺负她了。 沈聿拿着一道劄子从东屋出来,交到李环手里,命他送到翰林院,仔细不要被雨水沾湿。 他昨晚给怀铭的讲完文章又连夜写贺表,此刻只想遣人去陈家回舅舅一声,转身回床上睡个回笼觉。 许听澜悄悄指向两个孩子,他探头往西屋一看,见一双小小的儿女正对着大雨长吁短叹。 沈聿嗤一声笑了,吩咐李环媳妇和玲珑:“给两个孩子穿好衣裳,咱们去陈家。” 怀安倏然回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爹?” “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食言过?”沈聿道:“带上月亮,它有两三天没放出来跑了。”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各自去换衣裳。 月亮被风雨打的东倒西歪造型凌乱,烦躁的打了个鼻响。 高贵的小白马怎么能在恶劣天气出工呢?它甚至挑唆马行拉车的骒马也不要出工。 车夫一脸嫌弃的将它牵回院里,交给李环:“劳烦,您还是把它牵回去吧,不要误了老爷太太的事。” 第50章 贺先生的学堂功课繁重,怀铭明年八月下场参加秋闱,更是着紧的时候,因此一大早就去了学堂。 怀安今日放假,约好了去舅公家找萌萌表哥玩的,就赶上连夜的暴雨,老天像是要把前几个月欠下的甘霖一次给足似的,倒叫人不禁犯起嘀咕,这个下法儿,可别又成涝灾才好。 小孩子倒没有那么多的焦虑,只要不影响出门计划的,都是好天气。 怀安冒雨给白马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月亮啊月亮,你再不出去跑两步,就要胖成月饼了!我们老家白胖胖的酥皮月饼,皮薄馅大,没见过吧?就是你现在这样!” 在小主人一口一个月饼的刺激下,才勉勉强强,拖拖沓沓的跟在马车后头。 到了陈家,怀安先说了一大堆幼稚的好话哄舅公舅婆开心:您家的胡萝卜可真好,把月亮喂的白白胖胖,小白龙养成了大饺子。 舅婆笑得合不拢嘴,命人将庄子里刚送上来的两筐李子和葡萄备着,给怀安带走。 “我现在还不走呢。”怀安强调道。 陈充朗声笑道:“没人撵你走,你就是住下来也无妨。” 舅婆也撺掇着:“今儿就住下吧,和哥哥姐姐小妹妹一起玩儿。” “我也很想啊,可惜我明早还要上课呢,我现在功课可忙啦,都没办法经常来陪舅公和舅婆玩了。”怀安一脸遗憾的叹气:“要不您和我爹娘说说,让他们给我减点功课,别十日一休了,改成五日两休,实在不行,五日一休也好哇!” 陈充笑骂:“鬼灵精,怎么净想着玩啊。” 许听澜裙子湿了,去内室暖阁换下,转出来正听见儿子的话:“沈怀安,你又在说浑话了?” 怀安后背一凉,立马义正言辞的改口:“舅公,我爹娘督促我读书可是为我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虽然读书很辛苦,但我能理解他们!” 说完,还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以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 可把二老逗得前仰后合。 “你这不是很明白吗?”陈充笑道。 “皮得很,变着花样气人。”许听澜道:“好在请来的这位先生能拿得住他。” 其实许听澜心里清楚,随便一个先生都能拿得住小儿子,他是皮,又不是刺头,该怂的时候怂的可快了。 陈充朗声笑道:“这孩子,能屈能伸,能成大器。” 怀安剥了一小碗水嘟嘟的葡萄,推到娘亲眼前,狗腿兮兮的请她吃。 许听澜这才给了他一个笑脸,囫囵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道:“你自己吃吧。” 怀安捧过来,拿去喂妹妹。 舅婆却说:“我瞧着咱们怀安孝顺爹娘,友爱妹妹,是个顶好的孩子。” 怀安被夸得美滋滋的。陪好长辈,喂饱妹妹,申请去找陈甍玩一会儿,陈家其他几个孩子今天都上学,他猜测陈甍表哥应该在房中。 “你父亲正和他说话,你等半盏茶功夫再去。”许听澜道。 怀安这才发现老爹不在堂中,原来是找陈甍表哥单独说话去了。 他目露同情之色,真可怜啊,他最怕被老爹揪着谈话了,旁征博引、指古摘今,从来不考虑对面的那个小孩儿他是不是能听懂。 许听澜问道:“甍儿那孩子还是避着人不说话吗?” 陈充道:“毕竟还在丧期,哪能轻易释怀?我弄了些小玩具给他解解闷,近几日好多了。” 怀安一听有玩具,登时瞪起眼睛来。 …… 小小的跨院里,沈聿正与陈甍谈话。陈家的孩子都在就近的私塾念书,只是附近几个馆都已经满额了,陈充此前不给他找私塾,是想让他在家养养身子,也缓缓心情,眼下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不得不考虑他读书的问题。。 沈聿的意思是令陈甍搬到沈家去住,与怀安一起读书,反正家里请了先生。 但不知为什么,凭沈聿说破大天,陈甍就是不肯去。 怀安又等了半盏茶工夫,才在陈家府婢的引领下来到陈甍居住的小院子。还没进院门就拖着长腔大喊:“萌萌表哥——你在吗?!” 声音盖过了风声雨声,精准钻入陈甍的卧房。 人未至声先到,正与表叔说话的陈甍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巴不得就地撅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陈家三进宅院,两处跨院,只住了老两口并几个孙子孙女,年纪小的都住在上房,因此陈甍分到了一个清净的小院子,每天深居简出,很少出去玩耍。 很久没有听到如此聒噪的声音了…… “萌萌表哥!”怀安扛着个口袋呼啸而至。 陈甍撇了撇嘴:“换个称呼,算我求你。” 怀安想了想:“萌萌哥,小萌哥,陈小萌?” 沈聿瞪他一眼:“不许对表哥无礼。” 陈甍彻底被他打败,吐出一口浊气:“随你吧……” 沈聿被吵的头疼,起身道:“玩一会儿吧,午饭再遣人来喊你们。” 快速离开了噪音现场。 陈甍其实也头疼,但这些日子在陈家,清净虽清净,却时常想起在沈家与表兄弟姐妹一起热热闹闹的日子。 他们一起下飞行棋,烤橘子,放纸鸢……殴打长辈。 关键是叔父一点也不生气,三言两语便气走了那些意图吸血的本家叔伯。他很羡慕怀安,又很希望长大后成为叔父那样的人,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怀安围着他嘘寒问暖:“萌萌表哥,你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在陈家还习惯吗?肯定不习惯对不对?体验一下就好啦,还是跟我回家吧!” 陈甍脑袋都要炸了,一脸无奈的问:“半个多月不见,你怎么更聒噪了?” 怀安道:“有话当然要说出来了,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的心意呢?” 陈甍愣了愣。 怀安大喇喇的坐在一边:“萌萌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说着,从大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跟怀安常背的挎包不同的是,它有两根肩带,包口可以用抽绳收紧,然后阖上翻盖。四角和翻盖是皮革的,可以起到一定的防碰撞和防水的作用。 “这叫双肩包。”怀安背到自己身上给表哥演示:“背法跟书箱差不多,但比书箱轻便的多,比斜挎包对身体更好。” 这对于陈甍来说确实是很实用的东西,他再跟伯祖父去军器局的时候,可以携带纸笔、尺规,并腾出双手记录一些东西。 陈甍由衷的感激:“谢谢!” “不用谢,”怀安反问,“你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分享给我呀?” 陈甍略想了想:“我有!” 说着,他从柜子里头搬出一个大木箱,木箱很重,他只挪了两下,就让怀安帮忙来抬。啪的一声打开箱盖,怀安惊呆了。 里头是长长短短好几杆火铳,另有一些被单独放置保存的药粉。 怀安往后退了几步,头皮发麻,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军火贩子的家中。 陈甍拿起其中一杆火铳,演示给怀安看:“从这里打开药池盖,然后将蛇形杆往下推压,就可以击发了。” 怀安嗖的一声躲到了壁板后头。 心中哀嚎:舅公啊,这就是你说的小玩具?你通常都是拿枪给孩子解闷吗? 陈甍笑道:“别怕,都是炸膛后淘汰下来的报废品。” 怀安吓得都打磕巴了:“你你你你……研究这个干什么?” 陈甍已经将这支火铳拆开绘制,只见他拿出图纸,对怀安一番解释,总结道:“现在军队里普遍使用的铳装填费时,精度也很低,射程还短,我想改进它。” 怀安瞠目结舌,没听错吧?一个十一岁的娃,他说他要造枪? “小……小萌哥,但凡我能达到其他同行的普遍水准,我一定帮你,可惜我啥也不懂,一点忙都帮不上,留下来反倒容易添乱,这样,你先忙,我锅上炖着火……”怀安被吓得一通胡言乱语,夺门欲逃。 陈甍早对他信口开河的毛病习以为常,一把将他薅了回来。 “有什么好怕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怀安就差哭爹喊娘了:老天爷,我承认我是废物行了吧,不要再往我身边安插大佬了,求放过! 他又看了一眼陈甍,捂住双眼——这次还是个军火大佬! 怀安越抗拒,陈甍越兴奋。抓住他的肩膀晃了两晃:“睁开眼,我再给你看个更好玩的。”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6节 怀安扯着嗓子干嚎:“娘啊,他还有更好玩的……” “别嚎了!”陈甍笑道:“相信我,你肯定喜欢。” 说着,他拿出一堆工具,按配比称量出一些生铁粉、杂硝、磺灰等。 一边做,一边解释:“根据不同的配比,可以放出不同的效果,有的可以窜高,有的可以连续发出响声,还有像这样的……” 怀安这才意识到,这孩子他在做炮仗。 他在做炮仗!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躲到了壁板后。 陈甍无奈的摇摇头,不再理他,熟练的装填药粉,做出一个小圆盘状的炮仗,随手扔在地上,点燃引线。 怀安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阿弥陀佛,哈利路亚,无量天尊,阿门…… 只听嗖嗖嗖几声闷响,小圆盘冒着火花,旋转着在地上四处乱窜。 怀安呆呆的放下手,目光紧盯着它看。 “这个叫地老鼠,好玩吗?”陈甍道。 “好玩哎。”怀安渐渐放下戒备。 哪个孩子能拒绝烟花的诱惑呢? 此前的三年家里都在治孝,两次过年都没有放过烟花。怀安这辈子总共没活几年,压根不知道市面上已经有了这么好玩的款式。 他问:“这玩意在烟花铺子里能买到吗?” 陈甍暗含得意的说:“独家发明,市面上还没有。” 怀安一阵失落,又问:“我可以带芃儿来看吗?” 陈甍看看堂屋门外的大雨,道:“下次吧,下次去院子里放,傍晚放,可以一次放很多个。” 怀安连连点头。 看着他这一屋子军火,心道,怪不得不肯去沈家呢,一个军火天才,放着管军器局的伯祖父身边不待,还能去哪? 他也不再强求表哥跟自己回家了,反而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央他给自己讲讲,这么好玩的烟花是如何做出来的。 …… 晚上回到家,怀安给大哥和芃姐儿讲了“地老鼠”的有趣之处。 怀铭觉得他幼稚,芃姐儿则完全听不懂。 他一想也是,大哥看上去总是又老又小的,妹妹从生下来就没体验过放烟花的乐趣。 “哎——” 沈聿抬头看他:“小小年纪,总叹什么气?” 怀安万般忧郁的说:“等您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人生在世,不被理解是很正常的。” 沈聿淡淡道:“你再不睡觉,明天起不来,挨揍也是很正常的。” 第51章 转眼到了中秋时节。明月照耀大江南北,无论京城还是地方,高门还是百姓,都要出门赏月,游街市,放花灯。 深居内宅的年轻女孩们在这一天也可以盛装打扮,呼朋引伴,肆意张扬。 华灯初上,笙歌喧耳。 灯火璀璨的中秋夜市上,鳞次栉比的商铺外挂满花灯,照的半个京城亮如白昼,热闹非凡间。 宫里已经多年不办中秋宴款待群臣了,皇帝对亲情十分淡漠,自从太子薨逝,雍王赴封地避妨后,索性连家宴也取消了,整个大内一派死气沉沉。 朝廷也如一潭死水,被荣贺这只小炮仗炸出一片波澜后,又重新归于平静。 温阳公主从不与驸马一起过节,往年中秋等节日都是在祁王府度过的。 可是今年王妃照旧请她过府的时候,却被拒绝了。 王妃知道她向来特立独行,也不再勉强,只是苦苦劝她:“还是要一个孩子吧,趁我和你兄长都在京城,我们还能看顾他长大,等你老了也有个依靠。你如今独独的一个,万一哪一天……” 祁王妃没有再说下去,她怕的是哪一天雍王登基,他们一家被驱离京城,温阳就彻底没有家了。 温阳知道嫂嫂都是为她着想,所以嘴上胡乱应着,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见时候不早了,才将嫂嫂送出了公主府。 祁王向来心疼温阳公主,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同胞妹妹。中秋之夜,他凝望望天边一轮将满的银月,叹息连连。 王妃劝道:“温阳不来,想必是有更好的去处。” 祁王喟叹一声,点了点头:“世人都道皇家公主出身高贵钟鸣鼎食,却没人知道她们的苦。” 国朝为防止外戚干政,天子后妃、亲王王妃,都要从家道清白的普通人家选择。而驸马、宜宾等虽然没有家世要求,却要求高门子弟一旦尚公主、尚郡主之后,必须卸职荣养,一脉仕途尽丧。 所以状元许配公主在这个时代只是台子上的戏码,世家大族、书香门第通常是不愿意尚主的,驸马多从家境殷实但社会地位不太高的平民之家选择。 皇家与平民是毫无联络的两个阶级,于是驸马的选择和举荐就落入宦官手中,这其中存在了太多暗箱操作的空间。 很多富户为了娶到公主、郡主,就去贿赂主婚的宦官。宦官只看银两,不看品貌,时常将一些粗鄙顽劣的男子推荐给皇帝皇后选择。 受宠的公主或许还有挽救的机会,毕竟皇帝亲自把关,结局总不至于太恶劣,不受宠的公主就只能任人捏圆搓扁,嫁给一些无才无德的市井之流。 温阳公主不受宠,无人为她做主把关,便成了这种选拔机制的受害者之一。 驸马都尉从前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富户子弟,他在酒桌上与人对赌,夸口说自己能娶公主,受到同伴们的一番耻笑。 酒醒后感到颜面尽失,寻死觅活的威逼父母,非要娶到公主不可。家里一打听,发现只要有钱,娶公主并非难事,与皇家联姻还能提升家族地位,何乐而不为?便去花钱买通宦官,遂了儿子的心愿,让他迎娶温阳公主,成了皇帝的乘龙快婿。 温阳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清楚,早有心理准备,新婚当日,见驸马果真是个既无才学又无德行的草包,长相还极其猥琐,便心生嫌恶。 然而她并不指天怨地,哀叹自己的命运如何如何,而是拎着驸马的衣领将他扔出了公主府,如扔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扔完了拍拍手,关起门来蒙头睡去。 根据祖制,驸马既不能与公主同居,又不能纳妾蓄婢,想见公主一面都需要听候传召。 而成婚这么多年,温阳极少召见驸马,每次听说他守活寡守的快要郁郁而终了,才把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叫来亲切的慰问几句。 “最近过得怎么样呀?君姑君舅身体还好吗?大嫂生了吗?小姑成亲了吗?大侄子考试考第几啊?” 看着驸马哭的像个泪人,温阳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诶呀,你别哭啊!这都是你我的命,你就认命吧,转世投胎,记得别再嚷着当驸马了哦。” 说完便又把他丢出去。 温阳驸马家中找到当年主婚的宦官,嚷着要休妻,老宦官都已经从司礼监的位置上退下来,买宅置地养老了。 闻言也是捏着公鸭嗓一番冷嘲热讽:“怎么着,娶了公主还嫌不满意,你儿子是想上天娶仙女儿吗?快别做梦了,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大亓没有和离的公主,更没有休妻的驸马!想停妻再娶,左转投胎去吧!” 驸马的父母不堪其辱,又去行贿司礼监的某位秉笔太监,要他罗织一个罪名搞死这老东西。 干这行干的久了,把柄一大堆,罪名都是现成的,只看有没有人想翻出来。 于是,高价“出卖”温阳的老太监很快被打入东厂大牢,跟着这批秋审的死囚一起上了勾绝名单。 温阳公主安闲淡定的看着这些人狗咬狗,只当闲极无聊时候欣赏的一出折子戏。 中秋当日,她命人买了一大箱绢花和红绳,换便服去了云青观。 周息尘又看到了她,他近来常常在观中见到她,她纯净无瑕如同坠落凡尘的仙子,却又平易近人的辗转于流民之中。 正跟着周息尘读书的孩子们见到温阳,如一群小家雀渐次起飞,围在温阳身边,直喊“仙女姐姐”。 要过节了,温阳给孩子们佩戴红绳,女孩儿们的头上还要各簪一朵花。 戴好绢花的孩子又跑去周息尘身边,雀跃着喊他:“道长哥哥,好不好看?” 温阳看着天真可爱的孩子们,笑容明媚如她的名字,抬头见周息尘在看她,敛笑朝他点了一下头。 周息尘在观中待的久了,不似俗尘中的男子,出于礼数或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就慌慌张张将目光避开,他竟敢明目张胆的直视,还朝着她颔首。 温阳从未见过这般不通世俗的人,忽然起了捉弄之心,把一朵鹅黄色的绢花交给大丫二丫,在她们耳边低语几句。 两个孩子奔向周息尘,缠着他让他蹲下来,踮着脚往他的莲花冠旁簪了一朵花。 孩子们兴奋极了,围着他拍手哄笑,他竟也不恼,也不摘下,受了勋似的把它戴在头上,戴了一整天。 …… 怀安中秋当晚在舅公家吃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果子点心,又跟着哥哥姐姐们跑到街上疯玩到深夜。提着兔子灯挂了满身的糖果丁零当啷的回到家。 回来仍不睡觉,在床上蹦来跳去。 沈聿总觉得这孩子近来太兴奋,容易乐极生悲。 结果一语成谶,第二天,怀安真的挨揍了。 但不是因为迟到,在怀安看来,简直是无妄之灾。 沈聿照例又早退回来。 许听澜事忙,家里人手不够,芃姐儿到了可怕的两岁叛逆期,情绪总是跌宕起伏,怀安又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他趁着这几天得闲,早早回来带娃。 申时一下课,怀安就委屈巴巴的来到父母房里,伸出一只肿透了的左手。 都是亲爹热娘的,看在眼里哪能不心疼。 许听澜放下手中的算盘和账本,将儿子拉到身边来,不先问缘由,就让玲珑去拿消肿阵痛的药膏子来。 回到爹娘身边才感到莫大的委屈,怀安撇撇嘴,像是想哭,可是想想自己白天的经历,又觉得惨的可笑,于是哭两声笑两声,一副被玩坏了的样子。 可把夫妻俩吓坏了,许听澜忙摸着他的额头:“不烧啊……” 待他缓了缓情绪,沈聿才问:“怎么回事?” “今天学对仗,先生让我和陆淮分别做一句五言六韵的试帖诗。”怀安道:“今天外头又刮风又下雨,陆淮便作了句:好风迎密树,润雨泽溪塘。” 沈聿点头:“不错,你作了什么?” 怀安道:“我听着风对雨,又应景,就跟着学,我作的是:昼日迎风起,夜晚听雨眠。” 儿子能有这样的进步,沈聿简直惊喜,赞叹道:“也很好!”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7节 怀安惨兮兮的喊道:“好什么呀,作完这句诗,陆淮就挨了顿手板。” “为什么?”沈聿问。 沈怀安更委屈了:“您看,连您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聿更是一头雾水,这句诗并无不妥之处,甚至对于一个九岁学童而言,颇有些可圈可点的地方。 “先生说,这‘雨’字犯了父讳。”沈怀安道。 沈聿微微蹙眉。 避讳的确是读书人逃不开的问题,规矩也极为复杂,皇上的名字、圣人的名字,祖宗的名字都要避讳,甚至有个别不要脸的地方官,也要他下辖的百姓避讳,比如前朝有个知州名字里有个“登”字,为了避“登”字,严禁百姓说“点灯”,只能说“放火”,于是便有了千古谚语:“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自古有不少名人避同音讳,当然,也有不少人鄙夷这种过于迂腐的行为,沈聿就是其中之一。 他记得这位西席的全名叫陆廷煜,若是“雨”字都算犯讳,那他的儿子孙子,岂不是都要避着“雨、与、玉”等极其常用的字眼,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沈聿道:“很没有道理,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引用的是韩愈在《讳辩》中的原话,意思是:如果父亲的名字叫某仁,儿子难道不做人了? “爹,我也是这么想的!”怀安叫屈道:“可我还没说话呢,陆先生提着戒尺就过来了,二话没说把我也打了一顿。” 夫妻俩都懵了,怎么还搞连坐不成? “这又是为什么?”沈聿问。 怀安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是委屈又是怨愤:“因为您的名字里也有个’聿’啊!” 沈聿:…… 许听澜:…… 第52章 许听澜连忙揽过儿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抚慰。 沈聿的脸色不太好看。 尊师重道是世间规则,他倒不会当着儿子数落先生的不是,但他心里对这位陆先生的印象实在大打折扣。想当年他的老师也很严厉,但不会这样不通情理,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繁文缛节上。陆先生人还年轻,怎么观念如此迂腐? 他瞧了眼儿子那只肿起来的小手,鼻翼都有些酸涩。自己虽然整天嚷着要打断他的腿,却从不舍得下这样的手。 他自诩不是那种护犊子不让老师管教的父母,倘若是怀安调皮捣蛋,干扰先生讲课,或者不做功课,哪怕上课迟到,他都没有什么话说。 可是孩子分明进步喜人,头一次做出一句对仗工整的制诗,换来的竟是一顿打,这叫什么道理? 陆先生学问虽好,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教成陈腐拘泥的小夫子。 于是心里打定主意,明日要找这位陆先生聊一聊,倘若还不奏效,便为儿子换一个老师。 理由么? 他家老太太信佛,要求男客左脚进门,某人某日用了右脚,犯了“忌讳”。 …… 次日,沈聿照旧早退。 阳光还算和煦,他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看书,一直等到申时,陆先生下课出来,恰将他堵在门口。 “沈学士?”陆廷煜有些意外。 沈聿语气温和:“陆先生若没有急事,我们闲聊几句?” 陆廷煜怔怔点头。 沈聿请他回书房去,让陆淮出去暂候,李环进来上了茶,随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既然是闲聊,必然要先做铺垫,沈聿问了几句家中人口,父母安好云云,客套的兜了几个圈子,最后才直奔主题,聊到了昨日避讳的话题。 沈聿道:“先生,朴以为,圣人提出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是礼崩乐坏之时为恢复礼治的举措,不该是后人过分解读,威慑权御臣民子孙的手段。《礼记》也有云:不讳嫌名,二名不偏讳。先生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过分要求?” 陆廷煜也不甘示弱:“那只是《礼记》中的规定,事实上呢?自古避讳同声字之人常有,太史公著《史记》,为避武帝讳,将车辙写作‘车通’,唐朝官员贾曾为避父贾言忠讳,被提拔为中书舍人后,转任谏议大夫。历代先贤这样做,难道都是愚忠愚孝陈腐迂阔吗?” 沈聿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水:“诚如先生所说,日后怀安与陆淮作文,凡是‘与、余、欤’这些惯用的字一概不能用,非不能用,且不能说?先生何不自己尝试一下,避开所有的同声字,做一篇数千言的八股文,且行文不能晦涩不通畅,还要让考官一览分明不至淆惑?先生能做到吗?如果做不到,何必以此来为难后辈呢?” 陆廷煜一顿,异常肯定的说:“我能。” 沈聿眉峰微挑。 陆廷煜道:“十年前学生赴府试,那年的府试由学政亲自主考,就因没有避父讳,被学政当面黜落。他对学生说,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家讳同理,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并非作诗作文时就可以抛诸脑后的。” 沈聿蹙眉道:“个别学官的偏见而已,来年再考便是。” “学生当年也是这样认为的。”陆廷煜道:“次年再考,果然顺利通过府试。结果到了院试,不巧又碰上了那位学政,他竟一眼认出了学生,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将我黜落。学生无法,只得两年后再考,终于避开了这位大人,被点为院试案首,获得了乡试资格。可到了乡试……” 陆廷煜顿了顿,缓缓道:“到了乡试,我踌躇满志的考完三场,到贡院等待揭榜。谁知居登上了蓝榜。” 沈聿微唏,所谓“登蓝榜”,就是行文不避讳、涂改过多、卷面污损、字数不符等被剔出的违规试卷。 “这时才知道当年院试黜落我的学政,正是那一科的乡试主考。”陆廷煜面露痛苦:“从那以后,我便将此事刻在了骨子里,凡是同音字一概不用,这才顺利走到了殿试。” 沈聿唏嘘,难怪春秋之后历朝历代,避讳的规矩越来越玄乎,原来都是这种人在作祟。 其实乡试糊名誊录,考官压根看不见父讳祖讳,多半是卷面真的出了问题,只是冤家路窄,他竟连续三次遇到同一个极品考官。 沈聿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冒昧问一句,先生明明已经取中贡士,为何殿试会被黜落?” 陆廷煜苦笑:“因为……家父名讳里,有一个‘瑾’字。” 沈聿瞬间便明白了,殿试答题格式是有严格要求的,开头要写“臣对”、“臣闻”,结尾要写“臣谨对”。所以根据他此前的书写习惯,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沈聿添道:“君前无私讳,殿奉的文章不必避家讳。” 陆廷煜点头:“是,学生知道。可我落笔的时候,脑中全是前几次的遭遇,一时激愤,便径直交了白卷。” 沈聿嘴角一抽,这么任性的吗? 却听陆廷煜又道:“我知道,这是个案,不该以偏概全。但假使一个人常在河边走路,为避免把鞋弄湿,是沿着河岸走,还是远离河岸走?我想多数人会选择后者。我现在对怀安和陆淮严格,是为了让他们以后不走我的老路。” 沈聿却坚持道:“陆先生,恕我直言,有些因噎废食了。先生愤恨于这位学政的迂腐,如今传道受业,却又拿它来要求弟子,弟子成人之后再传弟子,邪风就是这样被助长起来的。” 陆廷煜但笑不语,坚持己见。 沈聿明白了,既赵淳之后,他又遇见了一个非常固执的人。赵淳是固执且实干,此人是固执且爱钻牛角尖。 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明知到了殿试无须避家讳,仍沉浸在过去的阴影里,赌气交了白卷,让此前经历的一切苦难功亏一篑。他该夸他有骨气呢?还是该骂他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呢? 不轻不重的搁下茶盏,偏头看向窗外,两个孩子坐在石凳上,怀安正跟陆淮喋喋不休的说着小话。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见两人出来,陆淮小心翼翼的站起身。 怀安也忐忑不安的样子,看看老爹又看看先生,问:“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沈聿啼笑皆非,连陆廷煜都忍俊不禁。 “寻常说几句话而已。”沈聿道:“先生要回家吃饭了,我们也进去吧。” 怀安点点头,朝先生施了礼,跟着老爹回到二院。 晚上做完功课,照例要跑到爹娘屋里打个滚撒个娇。来到东屋门外,便听见爹娘在探讨陆先生的事。 沈聿道:“这位陆先生倒是很有才华,只是想法太过偏执,还是为怀安另请一位先生吧。” 许听澜迟疑道:“怀安近来长进不小。” 沈聿说了实话:“我实在是看不惯他那样打孩子,我自己恨的咬牙切齿都舍不得打,一个外人……” 许听澜笑道:“还说你不护短?” 只见怀安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进来:“爹,娘,不用担心,我自己能解决。” 夫妻二人奇怪的问:“你怎么解决?” 怀安负手做捻须状道:“山人自有妙计。” 两人只当他又在胡说八道,往他脑袋上囫囵几下,撵他回去睡觉。 “我是真的有办法,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怀安气鼓鼓的,顶着个鸡窝头回了房。 …… 次日,趁陆先生出门解手的功夫,怀安对陆淮说:“我昨晚苦思冥想,对避讳这个问题,还真想出一个对策来,你要不要听?” 陆淮惊讶抬头:“这事儿还能有对策吗?” 怀安道:“解决问题要从根源下手,要釜底抽薪……” “你别卖关子呀。”慢性子的陆淮都有些急了。 “既然爹的名讳不好避开,给他改个名字不就完了。”怀安道。 陆淮一脸惊悚:“那我简直是活腻了!” 怀安道:“当然不是你来改,你家还有说了算的人吗?比如祖父祖母?” 陆淮点头:“有的。” “你让祖父祖母给他改,改一个不太常用的字。”怀安道:“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就算不为了你,为了后世子孙的科举大业也一定会答应的。” 陆淮是个认真的性子,怀安一通头头是道的分析,唬得他一愣一愣的。 “很有道理。”陆淮顿了顿:“可是……改个什么字呢?” 怀安道:“我哥教过我一个字,附耳过来。” 陆淮听完,煞有介事的点头,又问:“你爹不用改吗?” 怀安道:“你爹先改,我祖母不在京城,没人给我撑腰的。” 两人窃窃的说着话,陆先生进来,便立刻分开了,趁他低头的功夫,怀安朝陆淮使了个眼色。 少年,看好你哦,加油! …… 次日,怀安面对空荡荡的书房直接傻了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风雨无阻的陆先生居然旷工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8节 过了片刻,陆淮竟然一个人来了,风尘仆仆的撩开帘子进来:“怀安,我来帮我爹告个假,今天不上课。” 言罢,他又匆匆往外跑。 怀安拉住他,好奇的问:“什么情况?” 陆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家乱了套了,我爹可能要辞馆。” 怀安:??? 辞馆可是大事,许听澜听说后也有些着急。可她正要出门去铺子上盘账,索性命人去翰林院将丈夫喊回来处理。 沈聿还当是怀安与先生发生了什么争执,匆匆回到家,便见怀安独自待在书房里涂鸦。轻轻推门进去,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怀安看见老爹,知道自己干了坏事,“蹭”的一声蹿起来,躲到一个安全距离之外。 沈聿瞧他那怂样,只剩摇头叹气。李环送来一杯热茶,便悄悄退出去,书房里静悄悄的,父子俩四目相对良久。 “可以说了吧,你的妙计是什么?”沈聿不温不火的喝茶,他真不怎么生气,本来也打算换先生的,陆先生主动辞馆,倒省了他一番措辞。 怀安在纸上写了个“歘”字,举起来给老爹看,十足认真的说:“我问过大哥,chua这个字,没有同音字,平时也很少用到,简直是得天独厚的生僻字。” 沈聿听得一头雾水:“所以呢?” “我想着解决问题要追根溯源,就让陆淮回去跟他祖父商量,给陆先生改个名字,叫陆廷歘。” 沈聿险些一口茶水喷在他脸上,搁下茶盏不住的呛咳。 第53章 “爹!”怀安急忙上前给沈聿拍背。 沈聿板着脸推开他:“说下去。” “陆先生不想改,陆淮祖父执意要给他改,结果他爹在他祖父门前苦苦跪了一宿呀。”怀安咋舌道:“陆淮来的时候,他爹还跪着呢,今天一早就没来上课。” 沈聿听完,神色平淡,不辨喜怒。 怀安往后蹭了两步,按照流程,他爹此时可以开始盘佛珠了,如果还不盘的话,只能说明佛祖也罩不住他了。 “你过来。”沈聿不急不躁,甚至带着一丝浅笑。 怀安头皮发麻:“您保证不打我,我就过去。” “我保证不打你……”沈聿慈祥的笑容骤然冷却,一拍桌案:“我保证不打断你的腿!” 怀安“哇”的一声,夺门而逃。 时隔两年多,他的腿长长了不少,可是距离老爹还差那么一大截儿,他观察了一下地形,只有绕着影壁转圈跑才有可能不被抓住。 谁料沈聿作势追赶,虚晃一招,反方向冲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直接拎回书房。 昨天还心疼得心肝乱颤的沈聿,此刻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多余心疼他,就该! 怀安认错求饶的话都不需要经过大脑,一串一串的往外蹦,也不妨碍被老爹揪着耳朵拎到墙根面壁。 “简直离经叛道了。教你读书识字,不是教你戏弄人的。”沈聿板着脸训斥:“如果爹也给你改名叫沈怀欻……” 说到这里,沈聿声音发颤,有些想笑,咬牙强忍下来:“改成这样的名字,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机灵如怀安,自然能感觉出老爹没那么生气,赶紧赔笑道:“我错啦,以后再也不乱给人改名字了。” 沈聿剜他一眼,坐回椅子上。 怀安赶紧上去捏肩捶背端茶递水,意图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可他是糊弄不过去的,都不用等到第二日,傍晚十分,陆先生就登门了,来向沈聿夫妇告罪请辞。 陆先生显然状态不太好,脸色蜡黄,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一副被玩坏了的样子。 沈聿将他请至堂屋,诚心道:“犬子顽皮,一句玩笑的话竟引起轩然大波,该我向先生赔礼才是。” 陆廷煜摆手道:“不不不,学生绝没有责怪怀安的意思,此前是学生偏颇了,经家父点拨,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打算闭门读书,筹备下一科殿试。” 沈聿颇为意外:“这是好事啊。” 陆廷煜点头道:“活了这些年,今日才想明白,明明深受其苦,反而助纣为虐,是何其离谱的一件事。父母盼我考取功名,盼我夫妻和睦,我一样也没能做到,还居然自诩为孝子。所以学生并没有责怪怀安的意思,相反,还应感激他才是。” 沈聿回头瞧了儿子一眼,怀安心虚的赔笑。 陆先生说完,两方解除了契书,沈聿在前头送他,怀安在后头送陆淮,相处近一个月,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陆淮今天心情不错,故意远远的落于大人后头,小声对怀安道:“祖父威胁我爹,不继续考进士,不将我娘哄回来,就立刻开祠堂给他改名。所以我们今天就去外公家接我娘。” 怀安嗤的一声笑了,原来他的无心之言,倒给陆家老爷子提供了灵感。 不论陆先生是真心改变也好,受胁迫也罢,总好过一成不变,至少他放下那些偏执的念头,陆淮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待陆先生走了,怀安笑嘻嘻的凑上去:“爹,我可挽救了一个迷失青年呀。” 沈聿压根不搭理他。 怀安继续道:“我也算是陆先生的‘一字之师’了,对不对?” 沈聿往他屁股上来了一脚,算是回应。 …… 陆先生辞馆走得急,轮到沈聿夫妻头疼了。 许听澜重整京城铺面,在西长安街选了一处好位置,新开了一家成衣店。京城人手不足,新店开业,陈列、设账、招人,一切一切都要她亲自打理,她已经向老家写信抽调两个掌柜过来,但一来需要交接,二来安江到京城路程遥远,需要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她间或出门,芃姐儿有李环媳妇和玲珑照看,怀安可是看不住的,她和丈夫都不在家时,还不放了羊。 怀安暗戳戳的希望爹娘都出门,自己被放羊,这样他就可以骑上月亮去闲逛,去寻找商机,还能去寻找表哥放炮仗。 这可是他凭本事换来的自由。 可爹娘显然不好糊弄,尤其是细心的娘。接下来的几天,许听澜就差拿根绳子把他拴在身上了。 沈聿提前一天布置好次日的功课,许听澜去成衣店忙,就把他搁在账房里做功课。他只好趁娘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在纸上画画,等娘亲进来,再蒙上一张写满字的纸。 就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用了三天时间终于画好了双肩包的图纸,并标注好了尺寸,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线条和字体,颇为嫌弃的摇了摇头。 “早知道让表哥来画了。”他自言自语。 “什么表哥来画?” 许听澜进来,怀安将画纸藏在身后。 “没什么,娘,我写完了,可以下去玩一会儿吗?”他笑问。 许听澜早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只是没有拆穿罢了,上前检查了桌上的几幅字,勉勉强强,便放他出去了。 “就在楼下店里玩,不许去街上!” “知道啦!” 怀安咚咚咚跑下楼,又咚咚咚跑回来,捧起桌上一小篮柑橘,倒在自己的前襟里,兜了满满一兜跑开,掉了一路。 许听澜无奈的笑,俯身将地上的柑橘一个个捡起,避免有人踩到滑倒。 成衣店是两层的商铺,前铺后院,楼下贩布,楼上是女客专用,可以试穿成衣,价格高低不等,丰俭由人。一楼长长一条柜台旁搭了一扇壁板,壁板内有两张长桌,桌上摆满了缝纫工具,两个裁剪婆子在其中辗转忙碌。 “大婶!”怀安嘴甜甜的,将一兜柑橘分给她们:“还没开业,怎么就忙起来啦?” 两个婆子见是东家的小孩儿,笑呵呵的喊他小少爷,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橘子。 “东家命我们裁剪几身不同样式身量的成衣,放在二楼给客人试穿。”她们说。 “哦……”怀安暗叹,娘亲就是有经商头脑。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给她们讲解双肩包的构造,他送给表哥的是跟李环媳妇一起做出来的,针脚比较粗糙,这次找到专业裁缝,要求会更高一些。 等他讲完,问两位大婶:“你们看看,这个能做吗?” 两人凝神看了一会儿,又交流了几句工艺针法,对他说:“恐怕有点困难……” 怀安秒懂:“三个背包按一件衣裳的工钱。” “那就没有困难了!”两个婆子爽快笑道。 怀安又摘下自己身上的单肩包给她们看:“每个包上都要绣上这个蒲公英,定金付一半,先做五十只,明天我来付定金。” “好好好!”两个婆子连连应道,将那蒲公英的图样拓下来,仔细收好。 怀安将剩下的柑橘发给忙碌的伙计们,自来熟的跟每个人都做了自我介绍,才上楼去跟好娘亲商量:“能不能在一楼给我一个展位?” “你要干什么?”许听澜问。 “放我设计的书包,然后挂上‘非卖品’。”怀安道:“以后店内定制童衣可以换取积分,一文钱算一个积分,满一千积分可以送蒙书代金卡,满五千积分可以送书包。” 许听澜笑道:“有点意思,说下去。” “因为我的代金卡和书包都是有成本的,等我的童书馆在开了京城分馆,代金卡是可以直接抵扣书费的,所以店内的童装您要给我一分利的抽成。以后凡是拿代金卡消费童书的,我也给您一分利,这叫互利共赢。” 怀安端上一杯热茶,狗腿兮兮的给娘亲捶腿:“您看怎么样?” “这里这里。”许听澜指了指酸痛的肩膀。 怀安立刻跳起来,给娘亲揉肩膀。 许听澜舒服的眯了眯眼睛,还别说,这小狗腿子……呸,这孩子的按摩手法倒是越来越娴熟了。 “你的童书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要发什么……代金卡吗?”许听澜问。 怀安道:“这叫提前邀约,等我的童书馆真正落地,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岂不是事半功倍?” 许听澜略一沉吟,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但她还是说:“列一个详案给我。” 怀安脆生生的道:“得令!” …… 八月底,沈聿受命入祁王府为祁王试讲。 早朝后便乘坐祁王派来接他的轿子,穿街过巷,直入庄严气派的王府大门。 正殿,祁王穿一身红色蟠龙纹的团领常服等在殿内,他的身边还坐着几个衣着严整的王府官员,以及祁王的另一位讲官曾繁。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49节 不同于翰林院惯常的闲庭信步,沈聿提着衣襟步履匆匆的进殿,刚跨过正殿门槛,几位官员便起身相迎。 曾繁为祁王引见:“殿下,这位就是沈学士。” 沈聿大礼参拜。 “沈师傅来了,”祁王态度随和,亲自将沈聿扶起来,“快请起来,不必多礼。” 沈聿站起身来,出于礼仪,他不会左顾右盼,四处打量,但他仅用余光也能感受到整个王府艰苦朴素的生活气息。 起先他并不意外,国库财政紧张,身为唯一居京的亲王,带头响应勤俭节约的号召,这很正常。 可是正殿里摆放的一堆赝品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莫非祁王身边的宫人宦官手脚不干净? 随即又想起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襄宁伯盗窃王府宝物一案,看来真如传闻所言,祁王纳捐的五万两白银,是卖了好些家当凑齐的。 他抬起头来,抱着观摩圣君的心态与祁王对视,只见他五官端正,身材中等,眉宇间却总带着一股忧虑黯然。 祁王也在端详沈聿,他听说沈聿是郑阁老的学生,但此时的郑阁老在他心里可不是什么忠臣良相,只是个依附于吴浚之流的庸碌小人而已。 如今见到沈学士本人,端的是舒眉朗目、仪表堂堂,也难免以貌取人,觉得他是难得的青年俊彦,和郑阁老不完全是一路人。 “沈师傅真年轻啊。”他由衷的叹了一声,问:“还未过而立吧?” 曾繁替他答道:“明翰今年刚过而立。” 祁王微微一惊,因为沈聿看上去比自己年轻的多,序过齿,原来他只比沈聿年长一岁。 喝了几口茶水,曾繁和另外两位王府官员完成了任务,也要各归各衙,留下沈聿与祁王单独去书房谈话。 “沈师傅,听说你有二子一女,具都十分出色?”祁王一边走,一边问。 沈聿自谦道:“殿下,出色谈不上,小女还很年幼,犬子朴拙之质,尚算孝顺守礼。” 祁王一脸艳羡的笑道:“孝顺守礼,就是很好的孩子了。沈师傅,曾师傅与你说过吧,你此来王府不是给孤授课,是给世子开蒙。” “是,曾学士说过了。”沈聿道。 祁王点点头:“世子已经八岁了,跟着曾师傅他们几个零零碎碎读过几本书,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开蒙,沈师傅进府,实解我心头一忧啊。” 沈聿心想,这不就是在老家时的沈怀安么。 于是他一副稀松平常的神色:“殿下,人是学而知之的,不是生而知之的。” “话虽如此……”祁王欲言又止,又措辞良久,才道:“只是世子……跟沈师傅家的孩子可能不太相同。” 沈聿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祁王支支吾吾的说:“他做事一向挺突然的,师傅要做好心理准备。” 祁王一想到荣贺搞出来的那些事情,都觉得难为人家老师了。 沈聿笼起两袖,摸了摸腕上的佛珠,心里头踏实不少:“殿下不必忧虑,稚子心性未定,慢慢教导就是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又撞上墙上的挂画,那应该是一副吴道子的画,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仿的实在有些低劣。 按照礼仪,他是不该过多直视祁王殿下,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心中暗道:如果祁王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哗众取宠的话,假使他能登基,该是何等的圣君明主? 祁王内心的想法则截然不同——简直七上八下:沈师傅是不是看出那副画是假的了?他怎么又去看花瓶了?笔洗仿的挺真啊?别看兽炉那个最假!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孤,用赝品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第54章 此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已有宦官带着荣贺进到书房。 荣贺见有外人在场,规规矩矩的行礼:“恭请父王钧安。” “贺儿,来,见一见师傅。”祁王道:“这位沈师傅是壬子科的探花,有大学问,你要好好跟着他读书,知道吗?” 荣贺今天表现的很正常,他一丝不苟的给沈聿行礼,称他:“沈师傅好。” “世子好。”沈聿也向他还礼,语气温和。 荣贺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抬头看着这位新老师,举止斯文,温文尔雅,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沈聿也端详起荣贺,相貌清秀,举止也还算有礼,只是目光中透着一股笨拙的精明。这目光沈聿太熟了,一看就是个很爱自作主张的小祸殃子。 祁王此时也措好了辞,对沈聿道:“世子是府内独子,自小备受溺爱,有些顽皮,还望师傅从严管教。” 沈聿躬身应道:“臣僭越了。” 祁王道:“自古天地君亲师,谈何僭越,此后就拜托师傅了。” 祁王将姿态摆得很低,又或者他一向这样礼贤下士、平易近人。 …… 今日不用给世子上课。拒绝了祁王和王妃的热情留饭,沈聿便告辞离开了。没有回翰林院,而是直接早退回家。 他觉得妻子一个人带着怀安一整天,一定已经疯了。 谁料回家之后,并没有他想象的鸡飞狗跳。 灶房冒着炊烟,家雀在枝头蹦跳,怀安坐在葡萄架下给芃姐儿讲故事,怀铭换上新做的冬衣,转圈儿给娘亲看。纯然一派母慈子孝,兄妹和谐,岁月静好的画面。 见到沈聿回来,孩子们纷纷迎上来。 沈聿抱起芃姐儿打量怀铭一眼:“新衣裳。” 又看向妻子:“我的呢?” 许听澜忍俊不禁:“孩子们长身量,你又不长。” 虽这样说着,还是把女儿接过来放在摇椅上,令玲珑取来一件簇新的氅衣给他试穿。 许听澜为他系上衣带,抚平褶皱。退后几步上下一打量,像在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不错,比刚成亲那会儿要好看。” “乱说。”沈聿笑着,近前一步:“我几时难看了?” 许听澜也不避,将他有些凌乱的衣领整了整:“那会儿比现在真的差点意思,还不是靠我这些年悉心打扮?” 怀铭眼见画面开始少儿不宜,抱着妹妹薅着弟弟就去了堂屋。 怀安正磕的津津有味,冷不丁就被大哥拎进屋来,见李环媳妇已经开始摆饭了。 他一脸不满:“大哥,该多让芃儿看看,父母恩爱是最好的家教。” 怀铭不知他哪来的这些歪理,瞪他一眼道:“芃儿渐渐晓事了,以后在她面前说话要注意分寸。” 怀安看到一旁跪坐在椅子上,对着满桌子饭菜垂涎三尺的芃姐儿:“她晓事了?” 这一问,怀铭也有些不确定了,他听爹娘说,自己在这个年纪已经认了不少字,芃儿怎么只认得菜呢? 怀铭到底也没想明白,还是叮嘱道:“总之要注意一下,还有你刚刚讲的故事,什么蛇精娘蝎子精爹,芃儿最怕蟹子了,改一改。” 怀安一脸无语,他给妹妹讲的是葫芦娃的故事啊! “改成什么?”怀安一脸坏笑:“狐狸精爹?” 怀铭一愣,也忍不住笑了,还挺贴切。 沈聿和许听澜进了,就见哥儿俩在窃笑。 “笑什么呢?”许听澜问。 两人慌忙摇头:“没什么。” 却听芃姐儿口齿清楚,慢条斯理且拖着长腔:“狐狸精爹——” 堂屋里霎时安静下来,连摆饭的李环媳妇和玲珑都住了手,紧张的看着沈聿。 哥俩难以置信的看向芃姐儿,然后相互对视。 怀铭:你不是说她不懂事吗? 怀安:她不懂事还不会学舌吗? 药丸! 沈聿也不恼火,拽出椅子神色如常的坐下。许听澜哪能容他们随意编排父亲,责怪的看着哥儿俩。 怀安怂哒哒的赔笑上前,给老爹捏肩膀:“爹,我们给芃姐儿讲故事呢。” “是么?”沈聿朝他一笑:“讲的什么故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呃……”怀安略一思考,张口就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只小狐狸,在给老狐狸精讲故事……” 沈聿伸手抓了个空,怀安笑着躲到娘亲和大哥身后。 许听澜气的往他背上一拍:“你就皮吧!” 沈聿也懒得跟他计较,一家人笑语盈喧的用过饭,玲珑端来的山楂糕,是祁王府赐下的东西,沈聿还未到家,东西先送到家里来了。 把孩子们撵到院子里消食,结果怀安带着芃姐儿来回疯跑,跑的小胖丫头扶着膝盖直咳嗽。 “沈怀安。”沈聿连名带姓喊了他一声:“把白天临的字拿来。” 怀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诶呀”一声,转身跑回屋里去了,他今天临字少临了两张,要掺上两张旧的。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他自言自语。 这时老爹已经在外头催他了,他慌慌张张将纸张拢好归位,装作没事人似的拿出去。 沈聿瞧他狗狗祟祟的,就已经开始警觉了 一查功课,果然有猫腻,不但偷工减料,鱼目混珠,还混进一张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合作项目企划案。” 怀安悚然一惊,跳上去就抢,心里骂自己大意:怎么把这个混到里面去了! 沈聿将它举高,不让他抢回去,问:“这是什么?” 怀安心虚的干笑几声:“没什么,我练字,瞎写的。” 沈聿乜他一眼,继续往下看:“方案一、开业推出团购款,不赚利润赚口碑;方案二、下单砸金蛋,开奖赢好礼……” 怀安巴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0节 “你写的是成衣店的开业计划?”沈聿反问。 怀安赶紧拍马屁道:“不愧是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爹,您就是当代的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呀!” 沈聿只是哼笑,回头看向妻子,许听澜故意扭头去给芃姐儿换衣裳。 原来这小子已经不声不响的把他娘给搞定了。 怀安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要完,丧眉搭眼的,连脑袋上耸着的两个小揪揪都耷拉下来。 谁知老爹居然说:“好孩子,知道帮娘亲分担,值得奖励。” 怀安转悲为喜,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沈聿道。 怀安凑上去:“奖励点什么呢?” 沈聿露出慈祥的笑:“翰林院一日游。” 怀安笑容尽失:“我不去,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正因为没什么好玩,才叫你去。”沈聿穷图匕见:“以后休沐日之外,都跟着我去读书。” 怀安像被雷击了似的。 “娘——”他看向娘亲,疯狂暗示,合作计划还没开始呢! 许听澜自知理亏,递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我不去!”怀安扑到老爹身上,扭曲爬行尖叫恸哭:“我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沈聿被他夸张的反应弄得有些懵:“翰林院有那么可怕吗?” “有的!”怀安泪眼婆娑。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相当于后世的教育部加社科院,再加中央秘书处啊。里头书山墨海,除了经史文章就是一窝老神童。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咸鱼官二代,不想再结识任何大佬了! 怀安捶床懊恼,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刚游手好闲没几天,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让老爹抓了个正着呢?居然还要带娃上班,这合适吗? 老爹用目光告诉他,这非常合适,就这么定了。 怀安一脸生无可恋:“爹,翰林院共有多少个状元?” 沈聿大致算了算:“侍读、侍讲、修撰……一共四位。” 翰林院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学历,状元就有四个,连沈聿这位探花都算不得什么。 怀安都傻了,这是捅了神童窝吧! 他自暴自弃,一头栽进柔软的锦被里。 许听澜笑道:“在哪里读书不是读书,干嘛搞得如此痛苦?” 沈聿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你在我值房里做自己的功课,不会有人打搅你。也不会有人问长问短,让你作诗对对子背文章。” 怀安泪眼婆娑,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沈聿一脸真诚。 怀安擦擦眼泪:“骗人是小狗。” 沈聿压根不接他这茬,抖抖他的功课:“去把偷工减料的功课补上,补完再睡。” 怀安哀嚎一声,这下不但失去了自由,还要补齐功课,连“企划案”都被老爹扣了,简直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等他垂头丧气的拿着功课离开,沈聿将手里那张“企划案”轻飘飘的搁在许听澜身边的榻桌上。 许听澜一条一条的看:“还别说,我儿这些点子还真新奇。” 沈聿笑而不语,拿起一旁的书接着看。 “你真打算带他去翰林院?”许听澜问:“明儿不是还要去王府授课吗?” 沈聿道:“只去半日,让子渊替我看一会儿,不碍事的。” 子渊是谢彦开的表字。 …… 次日,怀安背着小书包,被老爹牵着手来到翰林院。门口有四颗槐树,进门是磨砖对缝的八字影壁,穿过三重门来到署堂,堂中就是老爹的值房。 他好奇的四处打量,院子里除了槐树,还有梧桐树和石榴树,树上已经缀满了红彤彤的石榴,居然无人采摘,树下还有一口大鱼缸,九尺高的夹竹桃开的缤纷热闹,菊花也开始打骨朵儿。 怀安还没说话呢,老爹就堵住了他的嘴:“不许爬树。” 怀安再要张嘴,老爹又道:“不许碰夹竹桃。” 他闭上嘴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跟着走。 邹应棠常年不在,曾繁今日去了王府,值房里只剩谢彦开和陆显。 见到怀安,两人都挂起手里的毛笔凑上来。 陆显赞道:“好俊秀的孩子。” 谢彦开上来就囫囵怀安的脑袋:“这是谁家的娃娃呀,长得这么好看?” 怀安缩了缩脑袋,感觉他在撸猫。 沈聿笑道:“怀安,叫谢伯父、陆伯父。” 怀安打了个躬:“谢伯父,陆伯父。” 谢彦开笑道:“原来是小怀安呀,听说你不到一个月气走了一位先生?” 怀安瞳孔震颤,谁在造谣污蔑本公子? 他乖巧顺从的形象瞬间绷不住了,很认真的与这位谢伯父辩解:“是鞭策是鼓励。陆先生决定回家准备殿试了,不是怀安气走的。” “怀安。”沈聿提醒他讲礼数。 谢彦开笑得不行,对沈聿道:“难怪我那表弟直对我说,从没见过这样机灵的孩子。” 怀安这才想起陆先生就是这位伯父介绍的。 不过谢伯父和陆伯父二人与其他大佬不同,或许是文凭太高,对别人的学习成绩压根没兴趣,既会不考他背书,也不起哄让他作诗。 跟有边界感的大人相处,实在是太舒心了,午饭都能多吃半碗。 午后,祁王府来接沈聿的轿子到了翰林院大门外,沈聿把怀安托给两位同僚照看,拿上牙牌匆匆出门去了。 翰林院的差事确实很清闲,且整个京城的官员体系里,只有翰林院是五日一休沐的。两位伯父从午后就一直在讨论苏木花椒、布帛柴炭、市井奇闻,手下的编修、典籍入内禀事,也无非是签几个押罢了。 五天一休,朝九晚五,没加班没压力没有勾心斗角,怀安想,这不就是梦想中的工作吗?可再一想想得到这份工作的代价,他立刻就醒了。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 第55章 怀安在老爹的值房里来回转看,谢、陆两人也不管他来回乱走,直到他把一整个值房都逛遍了,回到老爹的分座,才问两位伯父:“我爹去哪里了?” 陆显道:“去了祁王府,给祁王家的小世子上课。” 谢彦开怕他等得着急,添道:“大概申时就回来了。” 怀安才不着急呢,巴不得老爹别盯着他,只是比较在意一个问题:“去祁王府上课,是领一份俸禄,还是两份?” 陆、谢二人都懵了。 沈明翰家境挺好的呀,莫非两口子为了锻炼孩子,跟孩子装穷? 虽然诧异,谢彦开仍然好心的告诉他:“当然是两份。” 怀安满意的点点头:那就放心了! 又转念一想,祁王世子,那不是比自己还嚣张的月亮前主人吗?他居然落到老爹手里了?! 这可真是天理昭张,报应不爽啊!怀安幸灾乐祸的笑出了声。 两位伯父看他的目光更怪异了,怀安连忙敛笑,捧起了《孟子》,开始背书。 背了没几句,谢彦开和陆显的职业病犯了,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他讲解经义。 怀安托腮凝神听着。能蹭到两位状元的小灶,他自然倍感荣幸,要知道他们做经筵讲官时,可是给皇帝和满朝文武讲课的。 谁知讲了没有一刻钟,丙辰科的状元和癸丑科的状元居然发生了分歧,就“天人合一”应将“天道”与“人道”视为两端,还是应以“人道”为核心,将人道天道化等一系列问题展开了激烈辩论。 真真的是引经据典、指古摘今。 怀安一脸无语的望着两位大佬:要不您二位出去打一架? 吵到我背书了。 今天这段背不完,我爹又要扣我的点心,你们看看谁赔? …… 沈聿终于理解了祁王的话,荣贺和怀安确实不一样,怀安闯祸是有逻辑有目的的,还很擅长踩着大人的底线来回蹦跳,荣贺则全然没有规律可言,漫无目的,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刻会干出什么事来。 当然,他沈聿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他对怀安心慈手软,因为那是亲生的,荣贺又不是…… 午后,荣贺爬到树上摘柿子,一群宫人太监围在树下紧张兮兮的喊:“世子小心啊,世子抓紧。” 看到沈聿来了,一拨人心虚的围着沈聿打躬作揖:“沈师傅来了,沈师傅里边儿请!” 沈聿还以为自己进了澡堂子。 他起先没看到树上的荣贺,直到见书房里空无一人,才知道人在树上。 沈聿也不恼,翻出一套《千字文》溜达到院中,大马金刀的在树下石凳上坐下来。吩咐左右:“劳烦将梯子撤下去,人都散一散,本官要为世子授课了。” 众人一脸懵:授课?在树上? 可祁王殿下和王妃早有吩咐,凡是沈师傅说的话,要不折不扣的施行。于是他们撤了梯子、凳子,作鸟兽散。 “哎?沈师傅?”荣贺坐在一根横着的粗壮树杈上傻了眼:“喂,你们怎么走了?扶我下来啊!” 但见沈聿一脸宽厚温和的笑:“没关系,世子喜欢在树上,那就呆在树上听课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1节 荣贺:??? 他是个贪图新鲜的性子,别的老师来教他,甭管他在树上、在房顶、在水里,都只会口沫横飞的把他劝到书房里去,让他正襟危坐,一动也不许动,他要是敢乱动乱看,必会有一番长篇大论的劝告钻进耳朵,端正他做学问的态度。 他哪里坐得住啊?回回都是百爪挠心浑身长草,人在书斋魂已经飘出了大千世界。 可是这个沈师傅,好像很不一样诶!他居然允许自己在树上上课,这也太好玩了吧! 沈聿出入王府,穿的是交领右衽的直身,带着“官”字号的牙牌,好整以暇的整一整衣摆,笼一笼宽袖,翻开《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开始,一句句的领着荣贺诵读。 其实荣贺已经开始读《四书》了,只是从前不用心,又频繁的换老师,读书读的稀烂,根本不成系统。沈聿索性也不问他学过什么,一概从头教起。 荣贺起先还觉得好玩,不到半个时辰就察觉不对了,就这样抱着枝干坐在树杈上,还要维持平衡不掉下去,累啊;树上风大,他为了方便爬树又只穿了件曳撒,冷啊。 “师傅,师傅。”他打断沈聿,问:“您这样昂着头,脖子不酸吗?” 沈聿笑道:“臣的脖子不酸,世子。” 荣贺又问:“院里风大,师傅不冷吗?” 沈聿道:“臣也不冷。” 荣贺瑟瑟缩缩的说:“可是我冷。” 沈聿恍然大悟,命左右取来一件斗篷递上去,让他暖和的待在树上。 荣贺简直快哭了,小脸皱成了包子:“我腿麻了,麻的乱七八糟。” 沈聿管他腿麻成什么样子,只要不掉下来就行。只听他慢条斯理的说:“世子把刚刚讲过的八句背下来,臣就让内官去搬梯子。” 荣贺懵了,祁王府节俭是不假,可到底是王府,作为当今圣上的唯一的皇孙,打出生以来就是奴婢环绕,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他喊了两声:“来人。”又喊刘伴伴、花伴伴、杨庆、赵棠…… 他身边的奴婢像隐形了似的,无人应答。 只好哭丧着脸,认命般的接过沈聿递上来的书本,一句一句的背。此生头一次觉得能坐在书房里背书,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啊。 所幸他记性好,背书还是很快的,背完一段,沈聿信守承诺,命左右拿来梯子放他下来,又十分开明的问:“世子接下来想去哪里听课?” 荣贺很想发脾气,可撞上沈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一肚子火气又骤然熄灭了。 蔫巴巴的说了两个字:“书房。” …… 翰林院,听着两位大佬的激烈辩论,怀安简直生无可恋,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爹,娘,我想上学!快送我去上学! 日头渐渐偏西,直到快散衙,沈聿才从王府回来,笑问:“怀安没添麻烦吧?” 怀安痛苦扶额,明明是他们给我添麻烦啊喂! 两人暂时休战,谢彦开囫囵着怀安的小脑袋:“怎么会呢,这孩子性子很好,一点也不顽皮。” 怀安叹气,这事儿闹得,光看你们吵架了,还没顾得上皮呢。 陆显也笑道;“倒是我二人一时兴起辩论起来,耽误怀安背书了。” 怀安抬起头,目光真诚:“谢谢陆伯父。” 陆显问:“谢我什么?” “您这样说了,我爹就不会罚我了。”怀安道。 “哈。”陆显笑道:“鬼灵精。” 沈聿出入公门,多是行端坐正、不苟言笑,今日有儿子在,眸底也多出几分笑意,半含调侃的道:“目光短浅了不是?理不辨不明,听两位伯父辩论,远比你背上整日的书要受益的多。” 怀安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确实啊。” 煞有介事的模样逗笑了三人。 谢彦开仍不放过他,道:“既然你听懂了,倒是评评理,我与你陆伯父谁说的在理?” 这就有些为难怀安了,他很想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人合一”,风雨雷电都是自然现象,与人的德行无关。可话到嘴边,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否认“天人合一”,就是否认“君权神授”,会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连他亲爹也保不住他。 念及此,怀安黑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急智。 “都有理。”他认真的评判:“谢伯父说的多,陆伯父嗓门大。” 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不止,敢情你听来听去,就听出谁话多谁声儿大了。 沈聿知道儿子只是谁也不想得罪,无奈摇头:“早就说他顽皮的很,两位现在信了。” 两人都替怀安说话:“哪里皮了?机灵着呢。” 他们只觉得这孩子实在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灵气。文坛圈子里,早慧的神童他们见的多了,甚至他们自己都曾是备受赞誉神童,而怀安身上的这种灵气,似乎又与学问无关。 散衙了,李环将他的书本收好,怀安背上小书包跳上马车,沈聿跟随其后进了车厢。 一路上,沈聿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怀安瞄一眼好整以暇的老爹,如坐针毡。 “爹。” “嗯。” “我今天没说错话吧?” 沈聿翻一页书,头也没抬:“什么叫对,什么叫错?” 怀安也不知道。 “你一个小孩子,连对错的标准都弄不清楚,谁会跟你计较?”沈聿道。 怀安依然惴惴不安。 沈聿不解,看上去挺活泼的一个孩子,为什么时而胆大妄为,时而狗狗祟祟的。 “怀安,你在害怕什么?”他问。 “我……”沈怀安顿了顿,嘴硬道:“没有啊。” 他当然害怕,众所周知,穿越者最大的忌讳,就是拿古人当傻子。 他之所以抗拒接触大佬,是因为这些人太精明了,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似的。他怕的不是穿越者身份掉马,毕竟谁也不会轻易往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联想,他怕的是自己从后世带来的思想,那些尚未完善但在他心中已然根深蒂固的观念。 须知人的思想如果比时代前卫一点,是非常容易取得成就的,但如果过于超前,就会被引为异端邪说,后果不堪设想,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与这些思想相匹配的能力。 此前因为家里氛围宽松,父母开明,这种认知并不明显。直至今天他才突然明白,在完全参透这个时代的规则之前,他最好还是苟一点,不能乱讲话,给自己和家人带来麻烦。 而这世上的规则,藏在律法里,藏在人情世故中,或是深不可测的人心,或是每一句所谓圣贤之道——这是一套十分完整的价值体系,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慢慢了解和适应。 怀安这边内心戏很充足,沈聿只道他渐渐长大,经历的事情多了,开始有所畏惧。 “怀安。”沈聿搁下书本,打断了他的思绪:“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有爹娘在,什么都不要怕。” 怀安愣了愣,回想前世,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爸妈从小教育他,我们是普通人,不要在外面惹事,不要多管闲事,小学时有同学欺负他,爸爸只说了句:“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人家怎么不欺负别人?”从那以后,他凡是自己解决,回家再也不说学校里的事。 马车颠簸,带来一个趔趄,怀安顺势钻进老爹怀里,掩饰发红的双眼。 沈聿微哂,将拇指夹在书里,朝他后背拍了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怀安想了想:“烤鸭。” “行。”沈聿将目光收回书本。 “回家接上娘和大哥。”怀安特意强调:“还有芃儿。” 时间过得真快,芃姐儿马上两岁了,他很怕眨眼间妹妹就长大了,然后及笄议嫁,被关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想出来玩可就难了。 …… 本打算出门吃烤鸭的爷儿俩一回到家,发现许听澜扎着围裙在灶房里忙活,李环媳妇在给她打下手。 原来娘亲在赚钱之余又研究了新的菜式,准备拿他们几个当小白鼠……啊不是,美食品鉴家。 怀安瑟瑟发抖,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黑色的炸灌肠和绿色的宫保鸡丁。 “回来了!”许听澜显然兴致很足:“快先尝尝。” “娘,我先去换衣裳。”怀铭身上仍穿着生员襕衫,说罢就往外溜。 怀安见大哥跑了,自己显然慢了一步,只好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鸡丁。 很特别的味道:前调略咸,中调酸涩,后调微苦…… 怀铭迈出门槛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幸灾乐祸的问:“小弟,你怎么哭了?” 怀安泪眼汪汪指着面前的碗哽咽:“这菜有一种……” 沈聿状若无意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母爱的味道!”他赶紧改口。 “孩子是太感动了。”沈聿一本正经向妻子解释。 许听澜温柔一笑,夹了一筷子麻椒小排骨,送入丈夫碗中。 沈聿紧抿着薄唇,一大颗唾沫悬在喉间,尴尬的朝她笑笑,拿起了筷子,颇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一咬牙一闭眼。 果然,他也尝到了爱情的味道。 好在成人的味蕾比小孩子迟钝一些,还能勉强维持表情夸赞:“嗯,好吃。” 许听澜又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他们痛苦的表情,皱眉纳罕:“真有这么难吃吗?” 芃姐儿大马金刀的坐在沈聿怀里,一脸严肃的帮娘亲质问:“有这么难吃吗?” 许听澜原以为只是“卖相”难看一点,坐到丈夫身旁尝了一口,默默搁下筷子,喝了一大口水。 爷俩见状,才敢跟着喝水。 一刻钟后,夫妻二人换上出门的衣裳,抱着芃姐儿,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坐上马车奔便宜坊而去。 第56章 荣贺的读书生涯逐渐走上正轨,在沈聿的悉心“规劝”下,他终于能安安分分的在书斋里上课了,也终于不走窗户不上房顶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2节 经过短短几日的“磨合”,荣贺发现沈师傅并没有多么严厉,他不像之前几位师傅那样,把他困在书房里枯枯坐上一整天,每半个时辰都会让他出去玩一会儿,也不单是让他背书识字,还会讲一些有趣的典故。 闲暇时还会教他一些简单的拳脚,教他挽剑花,教他投壶的要领…… 某日上课之前,荣贺不经意说了一句:“做沈师傅的儿子一定很幸福吧。” 沈聿但笑不语,转而劝祁王,闲暇时候带世子出去走一走。 祁王不用上朝,不能干政,除了祭天、祭祖、祭社稷的时候去充一下人头,多数时候都在府里待着,闲暇的时候其实很多,没心情是真的。 沈聿这样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几乎从没想过带荣贺出去玩一玩,逛一逛,甚至在府里,父子俩也极少单独相处,越是如此,荣贺对他的误解就越深。 因此当天傍晚,祁王来荣贺的寝殿,背着手溜达进去,发现荣贺在看书,他手里的书祁王从未见过,可以拆成卡片,上头画着活灵活现的人物,颇为有趣。 “这是什么?”祁王好奇的问。 荣贺也说不上来。 跟着他的刘伴伴道:“回殿下,是沈师傅拿来的,叫‘蒙学卡’,听说是沈师傅给儿子开蒙时所画,后来被书商刻印成这种小册子,在当地时兴起来,如今江南一带的孩子都在用它开蒙。” 江南一带造纸业、制墨业发达,为出版业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出现一些北方没有见过的读物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用图文并茂的方式为儿童开蒙。 “有意思。”祁王一页一页的翻看,鼓励荣贺道:“父王十六岁才出阁读书,浑浑噩噩蹉跎了许多岁月,你比父王那时好了太多,要好好跟着师傅学,知道吗?” 荣贺点点头:“知道了,父王。” 经过上次的事,加上沈聿的引导,荣贺懂事了不少,让祁王感到十分欣慰。 “下个月万福寺有庙会,父王带你出去逛逛。”祁王道。 荣贺呆住,仿佛听到了什么旷古奇闻,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的级别。 祁王见他这样,愈发心酸,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离开了世子所。 …… 回到寝殿,祁王兴冲冲的对王妃说:“沈师傅教导孩子很用心嘛。” “用心倒是用心。”王妃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笼温热的暖炉递给祁王,祁王畏寒,一到深秋就开始手脚冰凉。 “就是严厉了些,听底下人说,那日他让荣贺待在树上,不背完书就不许下来,还有一次,到未时才让世子用午膳。” 王妃虽不是亲娘,到底还是心软,看不惯沈聿这样对待世子。 “严师出高徒。”祁王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他自己不爬到树上,难不成沈师傅会把他吊上去?未时用午膳,也是因为功课没有做完,小孩子饿一个时辰没什么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祁王妃应下:“是,殿下。” 祁王其实也心疼,可他心再软,也知道这个儿子对于祁王府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味地纵容溺爱只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整个王府。 …… 九月初一,宫里照例要吃花糕,并赏赐百官食糕。 怀安跟着老爹在翰林院尝到了宫里赐下的花糕,其实就是在糕上放枣、栗子,星星点点,再配以蜂蜜,味道还可以,但老爹不让他多吃,怕吃多了积食不消化,反而让他多吃发面的糕点。 临近重阳,家家户户开始糟瓜茄、晒冬衣,准备迎接冬日的到来。隔壁的宅子在许听澜雷厉风行的监工督促下工期提前了不少,已经到了收尾工作。 到时院墙打通,做一道月亮门。他们现在的院子腾出来给二房沈录一家居住,他们夫妻带着怀安和芃姐儿住进隔壁正院,老太太的院子植以假山花木,修竹百竿,中间用卵石铺设成曲径,幽静雅致,是江南民居的风格,怀铭明年秋闱,秋闱之后也要议亲,因此也分到了独立的小院儿,以备日后成婚之用。 这些事并不需要沈聿过问,换言之,沈聿压根也不擅长,过问不擅长的事叫做指手画脚,他才不敢对妻子指手画脚呢。 曾繁升任国子监祭酒,沈聿兼任司业,谢彦开代替曾繁接任王府讲官。 这一人事变动令祁王有些无所适从。为了避嫌,京官不能随意结交亲王,曾繁一直是他最亲近和信任的师傅,一旦离开王府,就几乎不会再有什么走动了。 好在谢彦开是个乐天派,为人豁达纯粹,学问又好,每遇祁王心情烦郁,都能开解一二。 祁王也终于意识到沈师傅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自己满屋子的赝品上,与之相处也就自然多了。 九月初九,重阳有隆师的习俗。祁王请沈聿、谢彦开及另外两位侍讲官员到祁王府,吃迎霜兔,饮菊花酒。 好菜好酒,桌上的话题却有些沉重,京畿的旱灾仅仅过去两个月,中州、海岱两省多个州县又发水灾,地方官员上书请旨赈灾,内阁不敢票拟,上呈御览。 祁王眉头紧锁:“近几年是怎么了?旱涝灾祸频仍,莫非真的上天示警,除了奸臣?” 沈聿劝道:“殿下不必忧虑,国朝幅员辽阔,不可能都是风调雨顺的,要紧的是处置得当,不至生灵涂炭、激起民变。” 说起赈灾,祁王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一口酒迅速饮下,喝得有些急,呛得直咳嗽。 吴琦的贪婪是人尽皆知的,类似这样的赈灾款,保守估计要被他刮去一半,再与下面层层分赃。祁王到了这个年纪,自然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是吴家父子把持朝政,将这池子水搅得浑浊的透不进一点光,就太过分了。 祁王是真正的厚道人,节义的忠臣,痛苦的孝子。他的厚道常被皇帝嫌弃,视为愚钝,难当大任。可他既难改秉性,又无权干政,这就令他更加痛苦。 孟公公忙为祁王拍背,众人也是一力规劝,忧愁伤身,让他宽心一些。 唯有沈聿执着酒杯不语,上个月底,都察院各省巡按御史相继出巡,郑阁老打磨多年的刀,已经悄悄的悬在了吴琦头顶,只是吴琦敛财已经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并未察觉罢了。 郑阁老的计划里没有沈聿,沈聿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之中保住祁王。 大亓,万籁俱寂,风雨欲来。 …… 午后谢彦开先回翰林院,沈聿托他帮忙看着点怀安,自己则留在王府给荣贺上课。 但他不到申时就提前给荣贺下了课,转而去正殿向祁王告假。九九端阳,他也要“隆师”,带礼物去郑阁老府上看望老师。 祁王虽不喜郑阁老的为人,但他一向体念下情,官场师生如父子,倒也十分理解,神色和悦的说:“应该的,沈师傅去罢。” 沈聿遂乘轿回到翰林院接儿子,一进署堂,直接傻了眼。 只见庭院里聚了好些个修撰、编修、待诏,连带这一科的庶吉士,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 邹应棠、曾繁都不在,沈聿是真正掌事的二把手,见此场景怎能不生愠怒。 这是要干嘛?聚众闹事吗?不想混了? 他提襟跨过门槛,走进院中,听到一串孩童清脆的笑声。 寻声看去,只见他的好儿子沈怀安被谢彦开扛在肩头,挎着个小篮子正在摘石榴,其他人显然没闲着,柿子、冬枣在墙根下摆了好几筐。 沈聿抄手在门边站了好半天,居然没人发现他,怪尴尬的,只好重重的咳了一声。 众人倒吸冷气,慌忙回头,见是沈学士,纷纷站好行礼拜见。 “嚯,大丰收啊。”沈聿面色不善。 除了谢彦开、陆显,余下众人无不噤若寒蝉。 谢彦开将怀安放到地上,指望这孩子跑去找他爹,缓解一下这肃杀的气氛,结果怀安捧着个篮子直往他身后躲——开什么玩笑,老爹生气了揍得又不是他们! “这孩子……也忒怂了。”谢彦开尴尬的笑笑,上前解释道:“明翰,今日重阳,他们到前面来谢师,赶巧我带着孩子在外头摘枣……” 沈聿无语到了极点,就知道此人靠不住,这么大岁数带着孩子胡闹,还聚起一帮同僚庶常一起胡闹,当翰林院是什么地方? 小到一个家里、一个衙门,大到一个朝廷,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 谢彦开的人设显然已经崩塌了,沈聿只能板着脸训斥:“翰林院乃是详正文书、谘议政事、为国选才、储才之所。诸位当严谨自持、守正端方、明正理政治学之态度,怎能在衙中公然嬉戏?” 说到这里,沈聿顿了顿,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所幸没有外人看到,否则参你们一个失仪,整个翰林院都要跟着吃挂落。 院内众人无不噤若寒蝉,惴惴不安。 沈聿见震慑的效果达到了,才放过他们:“都散去吧,下不为例。” 众人如释重负,又朝他深施一礼,才各回值房。 怀安吞了口唾沫,混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的跟着谢彦开往里走。 “沈怀安。”沈聿一眼就盯着了他:“你过来。” 怀安像个受惊的鸵鸟,往谢彦开和陆显并行的夹缝里一塞。 谢彦开忙将他揽在怀里:“明翰,算了,把孩子吓到了。” 沈聿无奈道:“他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陆显也劝:“有什么话屋里去说吧。” …… 回到值房内,父子俩四目相对,一个试图用目光让对方无地自容,一个试图用目光证明自己已经无地自容了。 谢彦开和陆显一人一句的插科打诨,希望沈聿开恩放过这可怜的孩子。 沈聿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把两位老状元收入“麾下”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调动整个翰林院的官员学生,把里里外外好好的树都薅秃了的。 怀安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爹,这些果子搁在这儿也是浪费,要不我受累一下,把它们分了吧?” 沈聿简直要掐人中了。 他如今不但管着庶常馆几十名庶吉,还分管国子监两个堂的监生,更不用说祁王府还有个世子,零零总总几百名学生,都不如一个儿子让他头疼。 难不成真应了那句:桃李满天下,家里结苦瓜? 第57章 怀安赔着笑脸:“爹,不是您说让我大胆做想做的事吗?” 沈聿凝眉:“是让你做合情合理合法度的事。” “可是您还说,四时万物各有其规律,果子在树上成熟了,摘下来,是合情合理的呀。” 沈聿:…… 根据他两年多以来的斗争经验,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生气除了折损自己几年寿命以外,毫无用处。如果自己被提前气死,这混蛋孩子没爹罩着,非把自己作没了不可。 “子渊兄,借一步说话。”沈聿道。 谢彦开以为他仍要埋怨自己,谁料沈聿开口竟是托他再为怀安找一个先生,再这样下去,他非把翰林院拆了不可。 谢彦开松一口气,笑道:“放心吧,我来办。” 怀安向来没皮没脸的,给他一个好脸色就能开染坊。见沈聿面色稍霁,他便将墙根下一篮篮采摘好的果子分了出去。 往自己的袖子里揣了好几个,留了一个最红最大的石榴给老爹,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生不起气来。 沈聿索性提前散衙,带着许听澜事先为他准备好的礼物,去郑府拜恩师。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3节 …… 终于等到沈聿休沐,怀安磨着他想出门。先去西长安街的成衣店,再去万福寺逛庙会。沈聿磨不过他,又想着回京城后还没好好带儿子去街上逛过,便点头答应了。 怀铭卯时就起来上学去了,许听澜难得不用出门,想在家陪芃姐儿,芃姐儿还太小,不敢带去人多热闹的地方。 爷俩只好单独上街。马车离开安静的胡同窄巷,车厢外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怀安挑帘往外看去,只见沿街店铺鳞次栉比,有卖针头线脑、布帛柴炭的,还有身穿短打挑着扁担的商贩穿行其中,有卖时令瓜果的,有卖糖茶糕饼的。 怀安一路边走边吃,什么糖炒栗子、冰糖葫芦、松子糕,见样都要来一点。 捏糖人的手艺人见他们出手阔绰,直接招呼怀安过去,将半凝固的糖稀抽出一条直接塞进他的嘴里,问他要什么。 怀安含含糊糊的说:“要马。” 他和爹娘都属马。 摊主便叫他徐徐长长的吹气,没多会儿,一只奔腾的骏马跃然手中。 怀安高兴极了。 沈聿只好跟在后头掏钱。 拿着糖人,又看上街边的摊贩正在抖空竹,可以抖出各种不同的花样,什么“平沙落雁”、“猴子捞月”,还能抛飞落下,用绳子接住,利落潇洒。 怀安要了三个,他和大哥妹妹一人一个。 很好,沈聿已经可以想象芃姐儿被绳子缠起来跺脚发脾气的模样了。 不过难得出来玩,沈聿也不掬着他,想怎样造就怎样造吧。 只可怜李环九尺高的汉子,挂了满身的零食玩具,跟在后头丁零当啷的走着。 三人在街面上走着,迎面撞上谢彦开陪着祁王微服在街上游逛,祁王手里牵着小世子,四周还有些百姓装扮的侍卫,若无其事的跟在附近。 谢彦开先看到了沈聿,上前打招呼。 怀安又看到了祁王世子,两人兴奋的相互招手。 沈聿知道祁王不能暴露身份,只朝他拱手行礼,如平辈一般,又叫怀安向二位伯父行礼。 怀安乖乖巧巧的打个躬道:“荣伯父,谢伯父。” 沈聿可还没告诉他祁王的身份呢。 祁王微微惊讶:“哦?你认识我?” 怀安点头一笑,露出一排缺三少两的小牙齿:“认识!您是我爹的二东家。” 沈聿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刚准备捂他的嘴,还是晚了一步,忙道恕罪。 祁王先是一愣,随即朗笑出声。 “可不是二东家么。“祁王道:“这孩子,也太聪明了。” 谢彦开从进府以来还没见祁王这样开怀的笑过。也陪着笑道:“是啊,臣见过明翰家中的两个孩子,个个聪慧过人,尤其这一个,正当好玩的年纪。” 祁王从十八岁选妃起,就一直在追求子嗣的道路上不懈努力,可惜努力了十几年也只造出荣贺一个。对这样乖巧的孩子毫无抵抗力,一脸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 三人刚说了两句话,发现荣贺和怀安在下头开小会。 祁王纳罕的问:“你们认识?” “认识。” “不认识。”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 “不认识。” “认识。” 二人扶额叹气,真是没默契啊! 祁王一头雾水:“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 怀安老老实实道:“在京郊见过一次。” 祁王恍然大悟,那日曾繁替沈聿来问,说荣贺的荷包被抢,被沈聿的儿子出手相帮,然后将一匹白马送给了他。 那段时间忙着处理荣贺闯出来的祸事,焦头烂额,转眼就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我道是谁家的孩子这样勇敢。”祁王对怀安的印象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原来是你啊!” 怀安就喜欢被夸勇敢,极其受用的用力点头。 既然遇到了,沈聿便陪祁王同行。 两个孩子很快玩成了一团,越跑越远。 沈聿本打算叫他们回来,祁王拦住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四下立刻便有便衣随从状若无意的跟了上去。 谢彦开对沈聿道:“你那日托我的事,只怕要多缓些时日,我打听了一下,滞留京城的举人本就不多,大多去了那些堂官府上做幕僚,愿意做西席的实在凤毛麟角。” 沈聿道:“却是不急的,只是劳烦子渊兄了。” 谢彦开摇手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也很喜欢怀安,这么机灵的孩子,要好好给他找个先生。” 祁王将目光转向沈聿,问:“怎么,府上要请西席吗?” “是。”沈聿也不隐瞒。 祁王看着远处凑头说话的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道:“找到适合的先生之前,先带怀安来王府读书吧,有你这个探花郎亲自教导,总好过那些举人秀才。” 沈聿怔了怔,道:“怕是不合规矩。” 国朝没有给皇子宗室挑选伴读的惯例,即便是选,也应着眼于勋戚子弟。何况怀安那个无拘无束的性子,到了王府,要么闯大祸,要么受委屈,确实不太合适。 祁王洒然一笑:“没有其他意思。世子自小没有兄弟姊妹陪伴,无趣的很,让两个孩子结个伴而已,不坏什么规矩。” 祁王单看沈师傅的为人处世,就知道怀安一定是个知书守礼的乖孩子,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荣贺与这样的益友交往,潜移默化,必定会变得谨言慎行,勤勉用功。 沈聿闻言,想了想这两个娃搅在一起将会产生的效果,心都跟着梗了一下,掩着嘴咳了两声。 他低声道:“殿下,犬子愚钝顽劣,唯恐带偏了世子……” 沈聿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谦虚了,何止是带偏,简直可以带飞啊。 祁王见沈聿面带迟疑,猜想他多半是担心怀安被世子带坏,忙道:“其实贺儿这孩子,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只是缺少陪伴引导,容易离弦走板。”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脸上都发热,荣贺何止是离弦走板,根本就是离经叛道啊。 沈聿心知祁王是误会了,过多的解释和推辞也只能越描越黑,“绝知此事要躬行”,不让他自己体验一把,恐怕是很难相信的。 沈聿很谦虚,祁王也很委婉。 于是,两个“谦虚”的老父亲就这样草率的给两个孩子结了个伴。 沈聿心想,横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怀安和荣贺一气儿跑到很远,荣贺才问怀安:“月亮还好吗?” 怀安两眼一瞪:“你还想起来问呢,你那天抛下它就走了,它去了我们家以后想你想得茶饭不思,饿得都皮包骨啦。” 荣贺笑着摆手:“别唬我啦,你说别的马我还勉强相信,月亮,它茶饭不思只有一个原因——嫌弃草料不好吃。” 怀安翻翻白眼:“你还真了解它。” “它是我从小马驹养起来的,现在王府养不起了,我怕它落到马贩子手里,那天本打算把它放生算了,然后碰到了你,看上去家里应该挺有钱的,就送你啦。”荣贺道。 怀安眼珠子险些没掉出来:“堂堂一座王府,养不起一匹马?” “当然不止是一匹马,是减掉一半的马,还有人也要节约开销,没办法,王府那么大,花钱的地方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怀安见荣贺发出与自己一年前一般无二的感慨,唏嘘道:“原来王府也会为钱发愁。可我听我爹说,你爹向朝廷捐了很多银子用来赈济流民,我爹那日感动坏了,又恰好喝了酒,激动的热泪盈眶,直感叹明君将至呢。” “那当然是因为……”荣贺险些将实话脱口而出。 怀安再追问,荣贺却像个扎嘴葫芦,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怀安也是个很识趣的娃,别人不想说的事绝不过多追问,反正跟自己也没有多少关系。 他们继续往前逛,到了一家面人铺子,怀安很爽快的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面人的钱,却说想要自己捏,手艺人从没听说过这种要求,好在他做生意也活络,当即分给两人一些彩色面团,从旁边摊铺上借了两个板凳,让他们自己捏去。 怀安拉着荣贺坐下来。 “你要捏什么?”荣贺问。 “捏个香插,送我爹。”怀安已经开始上手。 荣贺想了想,道:“那我捏个金元宝,送我爹。” 怀安鼓励道:“你爹一定很开心!” 等祁王一行跟上来的时候,他们的手工已初见雏形。 怀安捏的是一个小四合院,四周两三棵绿树,格局是他们现在住的房子,留出孔洞用来插香。 不管是老家的宅子,还是现在隔壁的宅子,在怀安眼里,都不如现在居住的小院子,虽然院子很小,又只住了几个月,却特别温馨,是他们一家五口的小家呀。 听说隔壁马上修葺完成,他们也即将搬出这个小院子,怀安很有些舍不得。 祁王新奇的看着他们,这是什么新玩法?怎么蹲在街头捏起面人来了? 怀安大功告成,从板凳上跳起来扑向老爹:“爹,送给您!” 沈聿端详着那不到巴掌大小的小院子,笑道:“真好看。” 祁王看得鼻头发酸: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多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啊,这么小就知道彩衣娱亲了。 太感人了! 祁王正感叹沈师傅教子有方之际,有个什么东西在身后扯着他的衣裳。 祁王回头,见是荣贺捧着金黄色的面团,有些别扭的说:“爹,送您。” 原来他也有。 祁王接过来一看,捏得是个金元宝,上头还歪歪扭扭刻了四个字: 招财进宝。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4节 祁王心里一抽抽,按理说,他也该像沈聿那样面带欣慰的接过来,可是看到这四个字,真的很想哭啊……谁懂啊…… 第58章 一屋子的字画古董,换了个金元宝,还是面捏的。 祁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错,好看。” …… 日头高升,眼看到了正午,前面就是明月楼,下头早有安排,祁王带着两位讲官一进去,便有机灵的小二等在门口,话不多说,径直将他们引入楼上雅间。 八冷八热,四荤四素,外加明月楼最有名的炙羊肉,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席。 怀安没想到要下馆子,吃了一肚子零食,懊恼的看着一桌好酒好菜,尤其是那道香喷喷的炙羊肉直叹气,气得真想转身回家。 沈聿耐心极好,从不在外呵斥孩子,多是有商有量,给他舀起一勺蛋羹,低声道:“稍微吃几口,晚上带你去淮扬楼。” 怀安瞬间来了兴致,乖乖的坐好,夹了一筷子清淡的莲藕,咯嘣咯嘣的嚼。 祁王看在眼里,由衷地喜欢,那张常年忧愁的脸上难得舒展,命孟叁和去楼下,另外打包一份炙羊肉,一会儿给怀安带回家去,炉火上一烤就能吃。 此时包厢内没有外人,怀安竟也不同他客气,笑眼弯弯的说:“谢殿下!” 真是又乖巧又聪明又不失童真啊! 祁王一颗心都要化了,直白的夸赞道:“有子如此,沈师傅好福气。” “殿下过誉了。”沈聿搁下筷子,又虚头巴脑的夸赞了荣贺一通,什么聪颖过人,秉性纯良云云。 作为亲爹,即便祁王对荣贺了解的再透彻,也是很受用这些话的。 所以席上氛围很好,推杯换盏间,话题层出不穷。 荣贺和怀安已经在商量饭后出去玩什么了,先套圈、再投壶、再打金钱眼儿。 “这还不算什么,等到过完了年,上元节庙会,才真叫热闹呢。”荣贺道。 安江县城小,最热闹的莫过于元宵灯会,自然无法与京城相比,怀安有些期待。 “其实我也没见过,”荣贺不好意思的说,“都是听人说起的。” 怀安面露同情之色,其实皇家的孩子也挺难的。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香车宝马,还有王位继承…… 呸,难个屁呀! …… 回王府的马车上,荣贺一直看向车窗外。 “上元节庙会,父王一定带你出来。”祁王道。 荣贺惊讶回头,原来刚刚自己的话都被父王听进了耳朵里。 “父王,”荣贺嗫嚅道,“对不起。” 他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歉疚。 祁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父王都不能干预朝政,何况是你一个孩子呢,今后凡事要与大人商量,不可再自作主张了。” 荣贺点点头。 “沈师傅家的那个怀安……”祁王刚刚开口,便对上荣贺赞赏的目光。 “他很有趣。”荣贺道。 荣贺除了身边的伴当太监,从未接触过其他同龄的孩子。只觉得怀安比他身边的那些伴当们有趣多了,伴当们只会说:“世子该起床了,该用膳了,该读书了……” 他每天像个提线的木偶,按部就班的做着一模一样的事。 怀安却不是如此,他说说笑笑,行止由心,好像没什么烦恼,令人十分羡慕。 “让他时常来王府,同你一起读书可好?”祁王道。 “真的?”荣贺大喜过望。 祁王点点头:“可不要仗着人家性子好,就欺负人家呀。” 荣贺道:“才不会呢!我很喜欢跟他一起玩儿。” 祁王格外欣慰:“我儿懂事了,知道结交益友了。要多向怀安学学,明礼知节,斯文大方。” 荣贺点点头,懂了! 怀安性子好,是益友,要多向怀安学。 …… “去王府?!”怀安眼前一亮。 王府诶,一定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好玩极了。 关键是祁王看起来很和蔼可亲,不像那种动辄问人成绩的大佬。 “儿啊,爹跟你说正经的。”沈聿揽过怀安,堂堂中央秘书处副秘书长、中央国立大学副校长,话音里竟带着淡淡的央求:“拆王府可是要掉脑袋的,到时候爹可救不了你。” 怀安不满的皱起眉头:“爹,我是那样的人嘛?” 沈聿不接话。 怀安一脸认真:“您知道,我在外面一向很有分寸的。” 沈聿知道他还小,对自己的认知还不够全面,因此也不多跟他争辩,只道:“好好读书,谨言慎行……” 这样说,又似乎觉得有些空泛,于是改口道:“不许爬高,不许下水,就在地面上活动。” 怀安连连点头。 沈聿心想,这下应该很全面了,便终于放过了他,让他早点睡觉。 可西屋里的灯亮了好半天,怀安压根就睡不着,什么飞行棋、人物书签、图画书摊了一床,一股脑的塞进他的小书包里,还从床底拖出一个盒子,拿出两个不明物体一起装进去。 沈聿已经开始心梗了。 怀安十分“善解人意”,颠颠的跑到门口对催促他睡觉的老爹说:“您放心,我不惹事,我把它们送给世子,让他帮我宣传一下,等赚足了名气,我还要在京城开分馆呢。” 他听说许多潮流是由皇宫兴起,再传到民间蔚然成风的,如果让皇孙做童书馆的“代言人”,把童书馆里的产品带进皇宫,再由皇家流向达官显贵、勋戚簪缨之家,岂不是事半功倍? 沈聿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荣贺的处境。除了祭祀庆典,荣贺几乎没有进宫的机会,身为皇帝唯一的皇孙,只怕连祖父的相貌都没看清过。 他只得委婉的说:“怀安,世子是陛下独孙,没有兄弟,宫里也没有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 怀安眨眨眼:“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他好像很无聊,宁愿跟月亮玩,现在连月亮都不在他身边了……不对呀,爹,世子是独孙……” 沈聿以为怀安又要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谁料他惋惜的一拍大腿:“我白白错失了这么好的一个代言人啊!” 沈聿:…… “不过,还是送他一份吧,交朋友嘛。”怀安十分大度的将书包抽绳一拉,搁在床头的几子上。 …… 次日一早,许听澜给怀安换了身板正的衣裳,梳了个双童髻,漂漂亮亮跟着老爹去王府。 沈聿一进王府,便有祁王身边的孟公公挂着笑脸迎了出来。 “沈师傅来了。”孟公公又看向怀安:“沈小公子今儿可真俊!” 沈聿让怀安向孟公公问好。 “孟公公好。”怀安笑嘻嘻的打招呼。 “沈公子好!”孟公公乐开了花。 祁王府的师傅们,大多不屑于对太监假以辞色,沈师傅是个例外,对谁都客客气气,谦逊有礼。 “沈师傅,殿下在正殿等您,咱家带您进去。”孟公公道。 沈聿道一声有劳,便牵着怀安往里走。 怀安四处看看,不禁有些失望,这王府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仔细看看,甚至还不如外公家富贵别致。 荣贺说祁王府养不起月亮,原来是真的。 沈聿朝祁王下拜,祁王依旧叫他免礼,笑容可掬的对怀安道:“怀安来啦?” 怀安点点头,作为一个活泼可爱懂礼貌的孩子,他去别人家做客,都是先夸一夸人家的宅子,再夸一夸人家的厨子。 因此他说:“殿下,您家的宅子可真大呀!” 除了大,似乎也没有别处可以夸了。然而占地面积是亲王府的规制,走进来才知道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祁王笑着,招手令怀安过去,摘下手上的通透满绿的翡翠扳指,随手给了他:“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扳指用料尚可,拿去玩吧。” 东西太贵重,怀安作不得主,回头看向老爹。 “殿下……”沈聿知道祁王手头拮据,竟随手将此等珍品赏给一个小孩子把玩。 祁王抬抬手,打断了沈聿的话,道:“给孩子的东西,沈师傅不必多言。” 怀安接过扳指,屈膝向祁王道谢。 祁王再次将他拉起来,道:“到了王府就像在自己家中,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底下的人,不要拘束。” 怀安道:“谢殿下,殿下真是和蔼可亲。” 这次他可不是溜须拍马,是真觉得祁王脾气温和,像个普通的和蔼长辈,一点也没有王爷架子。 祁王又笑了,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逗他说:“是吗?孤比你父亲如何?” 怀安一时哑住,这问题,比“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难多了。 “还是我爹更好一点,没有我爹,怀安没机会认识殿下这样的好人!”这可难不倒怀安。 祁王朗笑出声:“这孩子,真是鬼灵精!” 一屋子太监陪着笑,孟公公感叹道:“殿下许久没这么开怀过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5节 沈聿无奈的笑着摇头。 怀安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一个黄澄澄的金元宝上。 这不是荣贺的手工吗?居然被祁王摆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当镇纸,果然是口嫌体直啊。 祁王顺着怀安的目光看去,看到桌上的金元宝,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东西如今是整间书房里最昂贵的物件了,能不摆出来吗? 一阵寒暄过后,祁王令宫人太监引怀安去世子所,留下沈聿陪自己聊天。 沈聿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有些不太放心。 祁王似乎陷入思考,没有注意到沈聿惶惶不安的神色。 “沈师傅,诸天师于半个月前羽化,温阳公主向我推荐了一个人。”他道:“是云青观赵天师的首徒,叫……” 祁王一时记不清了。 “周息尘。”孟公公在一旁提醒。 “啊,对。”祁王道:“她希望将此人推荐给父皇。孤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对父皇修道的事情上起心来。” 沈聿凝神细思,国朝的驸马从不领实职,与前朝几乎没有往来。因此对于温阳公主,他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 比如她是皇帝的某个女儿,是祁王的同胞妹妹,而对于她本人,却鲜少有人知道。 沈聿问:“殿下有何打算?” “温阳一向很有主意,她这样做必然有她的道理。孤想先见一见这个周息尘,到时候沈师傅也来。”祁王道。 沈聿恭声应是。 …… 世子所,荣贺正在院子里投壶,见怀安进了,一阵惊喜。 他问祁王身边的蒋公公:“怀安来了,怎么没人跟我说呢!” 蒋公公笑眯眯的:“这不是给小世子带来了吗。” 荣贺也便不再计较,拉着怀安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世子所的庭院和殿宇。 最让怀安惊讶的是世子所的后园,占地足有半亩,种的都是十分平常的花花草草。 “暴殄天物啊……”怀安咕哝道:“这么好的地,空着真是可惜了。” “地不空着,能拿来干什么?”荣贺好奇的问。 “能做的事可多了。”怀安道:“让我好好想一想,给你一个合理的建议。” 荣贺点点头,便带他去了自己的寝殿。 怀安将书包里的宝贝哗啦一声倒出来,送给荣贺做见面礼,一应全套,一样样的介绍过去,可算让荣贺开了眼。 后者半晌合不上嘴:“这些新奇的玩意儿都是从哪里买的?你们老家吗?” 怀安便对他讲了自己在安江开童书馆的事,这些东西大部分是童书馆的周边,深受当地小孩子的喜欢。 荣贺一脸艳羡的看着怀安:“那一定很赚钱吧?” 怀安背着小手,一派高风亮节:“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孩子们从书里获得快乐。” 荣贺也不拆穿他,只是面带憧憬道:“我也想让京城的孩子们获得快乐,你在京城也开一家吧,带着我一起呀!” 怀安摇头,坐在榻上:“京城的房租物价太高,我本钱不够,你要是跟我一起做,也要投入本钱的。” 荣贺突然想到父王书房里那座价值不菲的玻璃围屏……赶紧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脑海。 “咦?”怀安奇怪的问:“你赚钱干什么?你家可是有王位要继承的。” 荣贺遂将自己赈济灾民弄巧成拙的事情告诉了怀安,反正他已经视怀安为“自己人”了。 怀安瞠目结舌,原来这孩子这么虎啊! 怀安瞬间想起前世小的时候,邻居阿姨来家里借洗衣皂,妈妈平时与她关系不好,推说家里没有了。怀安当时只知道撒谎是不对的,不懂得分享也是不对的,于是当着邻居阿姨的面,将一整箱洗衣皂拖了出来,让人家随便拿。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知道人类是会社死的——妈妈的脸都绿了。 然后邻居阿姨拿着洗衣皂走了,他被骂了一整晚。 当时觉得特别委屈,现在回想起来,很难说妈妈和他谁更惨。 孩子很小的时候没有“物权”概念,比如荣贺明目张胆的偷走他爹的古董字画,又毫无保留的拿去赈济流民,看上去是“虎”,其实是物权意识的缺失。 “后来我才知道,府里挺紧张的,父王母妃东拼西凑才凑齐这五万两。”便听荣贺接着道:“我心里很愧疚,也想为府里做点事、赚点钱。” 怀安欣慰的点点头:“你这样想是对的。” 怀安是个讲义气的孩子,看不惯好兄弟缺钱花,在安江时帮助赵盼改善家境,也是开设童书馆的初衷之一,只是赵伯伯固执倔强,最终失败了而已。 于是两人一合计,制订了一二三四五……条赚钱计划。 书房里,祁王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遂命孟公公拿一只汤婆子过来。 孟公公问:“殿下,要不点个炭盆上来?” 才是九月深秋,用炭火似乎有些夸张。 祁王问沈聿:“沈师傅冷不冷?孤怎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第59章 “沈师傅冷不冷?孤怎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沈聿身体一向不错,即便在冬日也不太畏寒。便反问道:“臣不冷,殿下是否着了风寒?” 祁王道:“不应该啊……” 沈聿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起身:“世子还在等臣上课。殿下若没有旁的吩咐,臣先告退了。” 祁王今日心情不错,拉着沈聿说了不少的话,恍悟到耽误了儿子上课,忙道:“聊起天来就忘了时间,沈师傅快去忙吧。” 沈聿深施一礼,跟着引路的太监往世子所去,他虽然后背不凉,但有些心慌。 世子所的正殿,东稍间是卧房,东次间是书房,里头静悄悄的,宫人进进出出,井然有序,沈聿的心更慌了。 来到书房,见两个孩子盘坐在榻上下飞行棋,阳光透过窗格洒进来,一派童真稚趣,沈聿浅浅松了口气。 “师傅。”荣贺正对门口,先起身下榻向沈聿行礼。 怀安这才跳下来,笑嘻嘻的给老爹打了个躬。 “在下棋?”沈聿面上依旧平和,心里却欣慰极了,既没有上房揭瓦,也没有下水抓鱼,表现不错!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荣贺与沈聿渐渐熟络:“师傅,怀安发明的飞行棋可真有意思。” 沈聿点点头,十分尽职尽责的提醒道:“飞行棋虽然有趣,毕竟属于搏戏,每天只能玩一会儿,不能沉迷。” 他向来对自己家的孩子很少说教,但教子与授业不同。教导子女靠得是潜移默化的影响,父母以身作则,比喋喋不休的说教更行之有效;教学生则不然,师生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凡事或循循善诱,或耳提面命,总是要把话说在前头。 荣贺点点头,二人意犹未尽的收起飞行棋,拿出书本开始上课。 ……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聿无论去翰林院还是王府,都将怀安带在身边。这家伙表现得一直很安分,功课也完成的还算及时,连荣贺也学乖了不少。 幸福来的太突然,让沈聿有些不真实感,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总不能拎着耳朵抓过儿子来问:“你小子最近为什么这么听话?功课完成的这么好?” 那不是纯纯有病吗? 祁王还在沾沾自喜,拉着王妃一个劲儿的吹嘘自己的高瞻远瞩:“看吧看吧,孤早前就说过,世子秉性纯良,缺的是良师益友的引导,如今有了沈师傅和怀安在身边,立刻变得乖巧懂事了!前天背完了整篇的《千字文》,整篇啊!虽然离沈师傅家的长子还差那么一点……” 祁王妃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沈师傅家的长子……只是差一点吗? 却听祁王混不介意的说:“但是没关系,我儿又不去考状元,只要识文断字,修身明理就够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呀!” 祁王妃只好笑着敷衍:“殿下真是英明呀。” 也不知道当日是谁气急败坏的跳脚,说生荣贺不如一窝黄鼠狼的,不过——祁王妃心中暗叹——依二位殿下目前的生育能力,假如真生出一窝黄鼠狼,皇家也会承认的吧。 哎! …… 九月中旬,乡试放榜,沈聿开始忙碌起来。乡试公布录取名单后,各省取中举人的试卷会被解送到礼部进行“磨勘”,也就是复查考卷。 “磨勘”的主要工作由翰林院完成,这些翰林官员们需仔细阅读每一份考卷,逐字逐句的检查录取文章是否存在问题,一经查出,会对主同考官员进行严厉的处罚。 沈聿负责主持这项工作,兼之刚刚接手的国子监问题频出,忙的分身乏术,即便谢彦开分工,荣贺的功课还是耽搁了不少。 这对荣贺和怀安来说,当然不是坏事啦。因为他们正在完成计划中的第一步:欲擒故纵。 孟冬十月,农事已闭,冬日来临。 京城的百姓纷纷换上厚实的冬衣,京郊的流民过冬却又成了令人头疼的问题,京畿各州县官员怕冻死饿死的人太多,纷纷像朝廷求援,请求更多的粮食和棉被等物资。 户部尚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左支右绌,勉强维持,几天下来,胡子都被自己揪秃了一半,赈济了流民,就要拖欠官员俸禄,眼见马上就要面对大型官员讨薪现场,索性告病在家,让手下官员去应付。 …… 怀安换上白绒缘的袄子,戴一顶白狐皮的小圆帽,芃姐儿也是差不多的装束。没办法,许听澜是个绒毛控,就喜欢毛茸茸的娃。 因为穿的过于臃肿,怀安还被荣贺笑话了一通,不过怀安浑不在意,他坚信自己颜值高,穿什么都撑得住。 一入十月,运河湖泊开始上冻,来王府的路上,沈聿买了两串夹着白糯米的冰糖葫芦,给怀安和荣贺一人一串,连琥珀色的糖衣都冻得梆硬。 荣贺被咯下一颗门牙,这下一起说话漏风,谁也不用笑话谁了。 怀安每天一问:“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去什刹海滑冰?” 沈聿也不知道他对滑冰的概念是哪里来的,又想到江南的孩子天然对冰雪有着强烈的执念,每天不厌其烦的回答:“湖面刚刚上冻,冰还不够硬。” 芃姐儿在一旁拍着小手背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杨柳……” 沈聿趁机画了一枝素梅,枝上画上九朵梅花,梅朵每朵梅花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将孩子们叫过来,教他们“数九天”。这是时下文人雅士常见的一种“熬冬”游戏。每朵花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用颜料染上一个花瓣,染完一朵花就是一个“九”,九朵全部染完,便是寒气尽消,春深日暖了。 怀安表示:很文雅,但他只想去滑冰。 这种执念甚至传染了从小在京城长大的荣贺,祁王府唯一的继承人表示:好兄弟有梦想,当然要帮他实现了! ……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6节 朔日,皇帝亲诣太庙祭祖,祁王作为唯一居京的亲王,自然要陪伴参与。 祁王出门时,特意叫来了荣贺与怀安,交代他们:“在家乖乖做功课,即便沈师傅不在,也要懂得自律。” 两个娃满口答应下来,揣着小手恭送祁王出门。 祁王每参与此类祭典,都会想方设法与父皇站的近一点,不是他明知不讨喜还自找没趣,实在是纳闷极了,为什么他的兄弟与父皇照面都会生病,唯独自己安然无恙呢? 某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臆想出一场惊世骇俗的人伦大戏。醒来后对着镜子问孟公公:“你来看看,孤与陛下可有相似之处?” 孟公公以为他另有所指,哪敢回答这种问题呀,当即惊出一身冷汗,颤巍巍的伏地告罪:“老奴不敢窥视圣躬。” 祁王叹气,好尴尬呀。 …… 好巧不巧,祁王外出祭祖,祁王妃也被太后叫进宫去,太后不是永历皇帝的生母,而是养母,母子关系并不亲厚,但她向来宽厚慈爱,对晚辈关怀备至,常将这位名义上的孙媳叫进宫去说话。 大人不在家,谁没做过一些惊险刺激的事? 荣贺的玩法比较粗暴,他命人将世子所正殿的家什一样样搬出去,空出一大片空地,将胰子水泼在光滑的地砖上,给怀安“滑冰”。 这波操作把怀安都惊呆了,惊呆之余当然是感动,感动之余当然是兴奋。刘公公和花公公怕他们摔着,领着一群宫人太监进来护驾,大人的重心不比孩子,一入殿就摔得七荤八素,幸而都穿上了厚实的冬衣,打个滚儿还能勉强爬起来,浑身沾满了胰子泡泡。 两人笑的险些岔了气。 直到他们把精力释放的差不多了,刘公公才捂着脑袋上的大包,将他的祖宗们请到庭院里去玩,开始带人清扫现场,生怕殿下和王妃回来发火。 如果刘公公事先知道二位祖宗看着空荡荡的后园又萌生了新的想法,一定会抽自己一个耳光。 荣贺看着满园花草,说:“我想到一个赚钱的法子!” 怀安激动道:“快说快说。” “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万金。”荣贺道:“我们可以种黄瓜,趁着冬季卖给京城显贵人家,岂不是很赚钱?” “想法是不错,但是哪有人大冬天种黄瓜的。”怀安翻翻白眼,心想,除非有蔬菜大棚。 荣贺满脸不解:“我们冬天吃的韭黄不就是火室里种出来的吗?黄瓜为什么不可以?” “韭黄跟黄瓜不一样,黄瓜需要足够的光照。”怀安道。 荣贺道:“那就建个透光的房子,给它足够的光照呀。” 怀安愣了愣,似乎也不是完全行不通,可是这个时代没有塑料薄膜,用什么透光呢? 其实反季蔬菜的概念自古就有,前朝就有相关记载:“以纸饰密室,凿地作坎,然后置沸汤于坎中……” 说的是用透光性较好的纸作为材料搭建大棚,用热水提升温度等等,实现反季蔬菜的种植。 两个孩子坐在石凳上,列举了几种材料,比如明瓦,高丽纸等等,但这些材料的透光性始终不如塑料薄膜。 “要是有玻璃就好了。”怀安道。 “玻璃?怎么没有呢?”荣贺忽然眼前一亮:“正殿有一座玻璃炕屏,上面都是整块的平板玻璃,足有九扇。” 怀安的眼睛也亮了:“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九扇玻璃虽然不多,但如果只装在顶部斜面,再结合上好的窗纸、厚草席等材料,足够搭起一座小菜棚了。 荣贺当即叫来花公公,点上几个年轻太监,浩浩荡荡往正殿而去。 拆玻璃! 第60章 “这几块玻璃是西洋物件,比料器厂出来的玻璃清透得多,据说是我出生的时候皇爷爷赏的,本来要装在正殿做门窗,但是不够用,父王就找工匠做成了这座炕屏。” 正殿里,荣贺像个导游,指着炕屏给怀安介绍它的来历:“父王还找来工匠,想在上面绘些山水画,可是没人在玻璃上做过画,就一直搁置在这儿了。” 怀安知道这个时代平整的大块玻璃很稀奇,可在他的眼里,再值钱也是玻璃啊。 人造的东西再珍贵,生产技术一旦被攻破,立马会变得不值钱。 反观他们即将要做的——尝试在这个时代搞大棚种植,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事啊,费几块玻璃而已,值得! “能用!”怀安下了结论。 “拆!”荣贺一声令下。 两个孩子撸起袖子,露出一截小臂,哼哧哼哧的干活,每拆下一块玻璃,就命两个太监抬到世子所去。 还不停的嘱咐:“小心点,手脚轻一点……” 倒是很爱惜的样子。 值守太监在一旁悲悲切切的哭,刘伴伴和花伴伴两位老伙计则显得十分镇定。 刘公公带着一脸从容的笑,束手站在一旁:“要是殿下王妃怪罪下来,咱俩就去跳河。” 花公公捋一捋鬓角,嗔道:“谁跟你去跳河呀,泡发了死相难看,咱家要去上吊。” 刘公公白他一眼:“那就各死各的,倒要看看是泡发了好看,还是青面獠牙长舌鬼好看。” 值守太监抽抽噎噎的道:“您二位还有心思拌嘴呢,这都拆了一半了,抓紧拦着点儿啊。” 两人默契的退后一步,你行你来。 …… 世子所的太监们都是跟着荣贺“东征西战”的老手,被锤炼得木匠活儿瓦匠活儿都能干一点,搭个棚子不成问题。 只是玻璃面积有限,仅够顶部的一个斜面,东西两面要贴质地相对坚韧的高丽纸,天气不好是用草席覆盖。 荣贺道:“我都已经想好了,大内有专门烧制玻璃的料器厂。我们两个小孩闹着要玻璃,肯定没人理会。但如果我们能种出些名堂,让京城中的达官贵人纷纷效仿,自会有人解决这项难题,把玻璃的价格打下来!” 怀安:…… 人人都能效仿了,还赚什么钱? 荣贺哪里会想那么多,热火朝天的指挥太监盖暖棚,怀安坐在不远处的安乐椅上,晒着太阳吃着点心,心思已经神游天外。 他带着穿越者特有的偏见去看这个世界,觉得它各项技术都很落后,除了躺平什么都做不了。不如荣贺有想法就算了,还习惯性的否定人家的想法。 要改,一定要改。不能先入为主的看待问题,思路要打开! 如果黄瓜大棚种植成功,以后冬天就有新鲜的果蔬吃了。 但他同样知道,大棚在短时间内只是服务于权贵的奢侈品,有钱人或许会买来吃个新鲜,甚至会出现反对的声音,譬如“不时之物,有伤于人”等等。所以大棚在这个时代并不能解决老百姓吃饭的问题,真正值得被推广的是玉米、马铃薯、红薯一类的农作物。 可眼下别说市面上压根没有,即便是有,也未必能广泛种植,因为此时的马铃薯、红薯并没有后世那么高产,它们刚传入欧洲时,口感和产量都很鸡肋,也同样没能被推广,马铃薯在欧洲盛行之初,甚至被当做园艺植物用来观赏。 所以要想种植真正造福百姓的作物,发现物种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留种和改良,筛选培育出最精壮的苗株作为种子…… “喂,喂,喂!”荣贺召唤正在走神的怀安,问:“取暖问题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有些难度。 荣贺提议在暖棚旁边盖一小瓦房,搭起灶台,全天生火烧水保持棚内的温度。 怀安想的是如何把殿内的炕火引进暖棚里去,反正冬季也要取暖,更加节省柴炭。 “我想到一个人,他应该有办法。”怀安道:“我表哥很擅长这些的,我这就去找他,请他设计一下,画一张图纸什么的。” 荣贺惊叹:“你表哥这么厉害啊!” 遂派一辆马车带着怀安,赶紧去陈家请陈甍过来。 陈甍听说去王府,恹恹的没什么兴致,当听到搭建蔬菜棚种黄瓜,登时瞪起了眼,迅速将尺规墨盒画本收进书包,向大人禀报一声,就跟着怀安去了。 门房值守的太监迎出来,怀安向他解释:“这位是世子要见的人。” 太监十分忠于职守,对怀安道:“沈公子,容咱家先去通禀一声。” 怀安点点头,忽然瞥见门房轿厅里祁王的轿子。 “咦?”他问门房:“殿下回来了?” “是,今日殿下回来的早。”太监说完,转身要走。 “公公!”怀安一惊一乍地喊住他:“不用通禀了,就当我没来过,我没来过啊!” 话音刚落,在门房太监迷惑的目光中,拉着陈甍就跑。 陈甍都懵了,说好的盖暖房呢? 怀安边跑边说:“还盖什么暖房啊,保命要紧!” 他这时候才想起老爹的叮嘱——拆王府是要掉脑袋的。 …… 祁王府,正殿。 太监宫人跪了一地,孟公公再次朝着两个值守太监发火:“咱家是千叮万嘱三令五申,让你们看紧了这座屏风谁也不许搬走,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脑子被猪油糊了吗?!” 难为抖成筛糠的太监,还能期期艾艾的辩解:“这不是没搬走吗?” “这……”孟公公一下子噎住了。 祁王抬头看一眼那座空空如也的木头架子,面无人色。 另一个太监也试图自救:“殿下,孟公公,世子拆玻璃的时候十分的爱惜,不断提醒大伙儿小心,半点也没有损坏。” 祁王的脸色又青了几分。 “闭嘴吧你!”孟公公骂了他一句,搀扶祁王慢慢在官帽椅上落座。 “殿下,您可千万要想开啊,”孟公公轻抚祁王的后背,劝慰道,“您想啊,这玻璃还在,只是换了个地方待着,架子也还算完好,说不定能改个衣架什么的……对吧?” 祁王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刀,捂着胸口,撑在了扶手上,一口气憋在胸中,半晌没缓过来。 孟公公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叫了几声“殿下”均无回应,忙吩咐跪在地上的太监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传太医!” …… 申时初,阳光西沉,把天空染的金灿灿的。 沈聿忙完翰林院的事,乘坐来王府接怀安。门房迎出来,对着沈聿打躬作揖:“沈学士怎么来了?小公子应该已经回家了呀。”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7节 沈聿奇怪:“他回家了?怎么回的?” 门房道:“不知道怎么回的,撒腿就跑,叫都叫不住。” “这孩子……”沈聿呢喃一声,遂命李环骑马回家,看看怀安到家了没有。他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却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他倒不太担心怀安会被人贩子拐走,他不拐别人就谢天谢地,他担心的是他的二东家,郑阁老叮嘱他千万要保护好的祁王。 于是对门房道:“劳烦公公禀一声,沈聿求见殿下。” 太监立刻点头:“您进门房稍候。”便进去通报去了。 片刻回来,身后还跟着殿下身边的陈公公,陈公公脚步急促:“沈师傅呦,您可来了!殿下病了,您快进去劝劝。” “病了?”沈聿一惊:“什么病,要紧吗?” 陈公公道:“急火攻心,太医扎了十几针才缓过这口气来……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您进去看看再说。” “王妃在府里吗?”沈聿又问。 “不在,已命人进宫通知王妃。”太监道。 沈聿听得心惊肉跳,匆匆进殿,只见祁王面色惨白,嘴唇发紫,靠在床头软垫上,地上跪了一大圈人,连世子荣贺也在床边跪着。远远看上去还以为祁王殿下怎么着了。 沈聿勉强找了个空地,跪地行礼。 “沈师傅,免礼。”祁王声音虚弱:“快给沈师傅赐座。” 孟公公立刻搬来一个锦墩,请沈聿坐下。 祁王一抬手,孟公公便屏退了殿里的人。 “怀安呢?”祁王问。 难为他此时还顾得上问怀安。 “说是已经回家了。”沈聿道。 祁王面带惭愧,叹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 一想到荣贺自己范熊,还拐带着怀安不学好,就觉得对不住沈师傅啊。 沈聿眨了眨眼,没听懂祁王的意思,好在祁王平时就没有多少城府,在他身边做事的人,也无需谨小慎微的揣摩其心思。 沈聿直白的问:“殿下何出此言?出了什么事?” 祁王的表情十分痛苦,话音也很虚弱:“荣贺这孩子,不知怎么想的,把我的玻璃炕屏拆了,又把后园好好的花草全垦了,搭起一个棚子说要种黄瓜。沈师傅你听听,寒冬腊月里种黄瓜,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沈聿瞥了荣贺一眼,后者并没有辩解,看来确有其事。忙劝道:“孩子么,有些奇思妙想也是常事,殿下别太心急……” 劝着劝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觉得这路数颇为熟悉,别是自家儿子想出来的吧? 祁王仍自顾自的叹道:“我从不指望他多么的才华出众,但求规矩一点,正常一点,无功无过。” 祁王的处境岌岌可危,与雍王相比,唯一的优势只剩荣贺了。他心疼的哪里是一座屏风啊……好吧,是挺心疼的。 但比起外物,他更在意荣贺的名声,倘若被父皇知道,他唯一的孙子非要在冬日里种黄瓜,祁王府恐怕连最后的一丝倚仗也没有了。 “殿下,臣斗胆,世子是一直都有此类行为,还是最近才有?”沈聿问。 祁王抬眼,似乎有吐不尽的苦水,又实在难以启齿,颓然的叹了口气:“一直都有,一天比一天严重了。” 沈聿:…… 怀安跑的那么快,很难让人相信此事与他无关。 李环骑马,一来一回只用了两刻钟,转而回来接沈聿回家。 “老爷放心,安哥儿在家呢。”他说。 沈聿叹一口气,打道回府。 一进家门,发现陈甍也在,两个孩子在石桌上写写画画,不知又在研究什么,连怀铭也抱着芃姐儿站在身后看。 “太太呢?”沈聿问。 “郑家办赏菊宴,太太还没回来。”李环媳妇道。 “好极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步步走进院中。 怀安因为太专注没有听见老爹进门,冷不丁被揪住了衣领,“哇”的惊叫一声,像只被母猫叼住后颈皮的小猫,直接被叼进了屋里。 第61章 怀安几乎要拍断大腿: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门扇夹着怒气,“砰”的一声关起来。 怀安赔笑道:“爹,君子不欺暗室,关什么门嘛……”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沈聿怒气更盛,“君子不欺暗室”是这样用的? 于是,沈聿与他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密切友好沟通。 沟通的内容主要有:暴殄天物、异想天开、助纣为虐、胡作非为。 沟通的媒介主要有:语言、表情、眼神、扫炕笤帚…… 娃长大了,一天比一天抗揍,咬着牙一声不吭,一副革命者面对敌人严刑拷打的姿态,沈聿皱着眉头问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怀安忍着泪,四十五度望天,握拳道:“为农业技术发展,献身。” 画面太感人,沈聿默默挽起衣袖,不成全他都怕耽误他立地成圣。 怀安到底没有成圣,他认怂认的可快了,挨了没两下就狼哭鬼嚎把自己的想法全盘否定,毫无骨气可言。 因此,沟通过程中虽然出现了一点小插曲,总体来说还算顺利。沈聿扔下笤帚,放下衣袖,让他就此次事件写一份“悔过书”。 这是怀安万万没想到的,上辈子上学时就没少写检讨,这辈子居然还要写! 但是老爹显然还没消气呢,他也不敢有二话。扯过一张纸,用狗爬一样的小楷刷刷刷的开始写。 沈聿惊讶的发现,这孩子写诗作文像便秘一样费劲,写起悔过书来居然得心应手,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天赋? 怀安洋洋洒洒一蹴而就,很快写就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检讨书,揣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心,拿到了老爹面前。 此时许听澜回来,堂屋已经开始摆饭了,沈聿也无意饿着他,冷着脸道:“先去吃饭。” 怀安一顿饭吃的忐忐忑忑,果然,老爹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的。一家人搁下碗筷,沈聿命玲珑将他的悔过书取来,让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念一遍。 怀安对着纸面愣了半晌,犹豫着问:“真的要念吗?” “念。”沈聿道。 怀安只好站起身,抖一抖检讨书,清清嗓子,念道:“慈祥而伟大的父亲大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敬爱之情,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的话,就是把整个什刹海的水倒出来,才能浇灭我对您的热爱。那么问题来了,什刹海的水真的可以倒过来吗?显然是不行的,因为湖面上冻了,还有好多人在上面滑冰呢。所以,即便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并对我进行了武力弹压,我依旧爱您,么么哒。” “噗——”沈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怀铭忙掏出手帕,帮他擦衣裳。 怀安无知无觉,继续念道:“关于今天的拆玻璃事件,我怀着无比歉疚无比懊恼的心情认真思考了很久,我将带着这些思考,在每一个日日夜夜深深忏悔,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沈聿终于忍无可忍,茶杯磕在桌子上:“挑重点的念。” 怀安满篇找重点,发现压根就没有,只好收起检讨书,态度极其诚恳的说:“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搞破坏了……但是冬天种蔬菜是真的可以实现,不是异想天开。” 沈聿对黄瓜什么的没有半分兴趣,只是千叮万嘱的告诉他,王府不是家里,不许再任性胡来。 第二天,两个娃走路都有些不稳当。 与怀安不同的是,荣贺还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昨天他在祁王的寝殿里守了一夜,临近清晨时,祁王才渐渐退烧。 沈聿去探望祁王的病,交代他们自己做功课。 怀安问荣贺:“殿下的病好些了吗?” 荣贺走路都打飘,蔫头耷脑的点点头:“好些了,早上太医来过,说没什么大碍了。” 怀安悄悄从前襟里掏出一小沓图纸,是陈甍画出的菜棚通炕火的设计图,除了尺寸是按照怀安大致描述的,不太精准以外,周密安全可落地。 “你表哥也太厉害了!”荣贺眼前一亮,又瞬间暗淡下来:“不过我说破大天去,我父王也不相信冬天可以种黄瓜。” 怀安叹道:“一样一样。” 荣贺一脸惋惜的看着院子里的烂尾工程,一拍大腿:“我决定了!以后白天停工,晚上开工,悄悄的干活,然后惊艳所有人。” 既欲擒故纵之后,他们决定使用第二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沈聿走进书房时,荣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得知他昨夜在祁王榻边侍疾,到底没忍心叫醒他,命人拿一件披风进来,搭在荣贺身上,许他睡到中午。 …… 祁王急病的消息传入乾清宫。 皇帝平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他再冷漠,也是个大活人,受不了儿子们一个个的与他命格相冲,一靠近便非死即残。 他甚至愤愤的想:愚不可及的东西,早知道那日就该把你一脚踹到祭坛底下去,谁让你离老子那么近的?! 抛开他为君是否尽责不谈,这位天子命途实在坎坷,年幼丧父,没有兄弟姐妹,后来被选为皇嗣,远离生母和故土,认先皇和如今的太后为考妣,少年登基,主弱臣强,凭借一己之力与群臣缠斗了十几年,险些被宫女勒死,又险些被大火烧死,生下的孩子陆续夭折,长子早逝,四子靠近不得,只剩下一个祁王还勉强留在京城,平日也极少相见,一个寻常的祭祖而已,回去居然也病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经历了这些事,不疯也不太可能。 所以祁王怎么也没想到,尽管他平时不受待见,但是这一病,对父皇触动还是挺大的。 大到什么地步呢?大概是魔怔的程度又增加了。 午后,皇帝打坐完毕,便传召周真人进宫,设香坛扶乩,请求神灵指示,他究竟该怎么办,才能使这一脉子孙康泰延绵,而不至于像先皇那样断了本生的血脉。 周真人就是周息尘,他已由温阳公主推荐给祁王,又由沈聿推荐给郑迁,最后由郑迁举荐给了永历皇帝。 周息尘虽年轻,但师承玄清真人,在道教中辈分很高,他虽不懂炼丹,但有一手绝活——扶乩,既用乩笔在沙盘上写字,口中念某某神灵附降在身,有点类似于“笔仙”,都是传达神明的法旨,预测吉凶的方式。 从前玄清真人反对天子服丹药,遭永历皇帝冷落,可是近一年来,国朝内忧外患,四处遭灾,皇帝心中的疑窦颇多,便又想起玄清真人的好来,可是玄清真人年迈,一心只想闭门清修,恰在此时郑迁举荐了他的大弟子,实在是挠到了皇帝的痒处。 看到周息尘时,永历皇帝都有些出神,只见他身形高挑,气度不凡,仿若谪仙。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道士做法,可以如此出尘绝世,足见其修炼的境界。 人都是注重外貌的,这时代选三鼎甲都要看颜值,若非如此,钟馗先生就不会落榜了。皇帝对周息尘颇为满意,当即将他封为庆阳真人,并在礼部挂了一个虚职。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8节 周息尘入殿,行的是道礼。 此时太监已在殿内摆上香案、供品、香烛、沙盘等诸多用具。 皇帝从御榻上起身,在特质的黄纸上写下九个字:祁王寝疾,盖因谶言乎? 是的,这位皇帝又开始神叨了,儿子得了病,不问太医病得重不重,好点了没有?而是问神仙,是不是又出了一条不能见面的龙? 周息尘恭敬接过皇帝的问题,将其点燃,并附上祁王的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词,开坛做法,迎请紫姑神,此时殿外强风骤起,周息尘挥舞拂尘,袖袍猎猎作响。 皇帝迎风肃然而立,只见周息尘周身一颤,怕是紫姑神上身了。他迅速走向沙盘,手执筲箕,用乩笔在细沙上写字。 刷刷几声之后,沙盘上依稀可见一行小字,皇帝眼睛花了,凑到近处才能勉强看清。 紫姑神仙给了他十个字,里外里还赚了一个: “犯撞命煞,孝子以身替之。” 风停了,整个大殿静的出奇。 所谓“撞命煞”,就是流年干支与生日干支相撞,常常会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年份,会遇到程度不同的凶灾,皇帝今年六十整,恰好是犯了“撞命煞”,今年的诸事不顺,也常被他归咎于此。 神明的指示十分明显,祁王生病与什么谶语没有半文钱关系,与永历皇帝今年“撞命煞”有关,祁王孝顺,折损自己的阳寿替父皇挡了一煞。 反正阳寿这东西随周息尘怎么说,且大概率皇帝是要走在祁王前头的,又无从验证。 皇帝直起身来,目光中闪过一丝讶然,瞬间便归于平静。 他一天没有得道成仙,就一天还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只是很久没有人真心实意的关心过他了。 至少在他看来,这世上大多数人是巴不得他早点死的——可他偏不死,他还要长生,要登仙,要开坛施法,将那些魑魅魍魉扫个干净。 …… 宫里赐下几抬不厚不薄的赏赐,以补品居多。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送到王府,并探望祁王殿下的病,祝他早日康复。 祁王简直受宠若惊,完全不明白这天上掉下来的关切所谓何来,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更衣穿鞋,晕晕乎乎的出来接旨谢恩。 其实他病得急好得也快,头晕是因为幸福来的太突然——原来父皇还是关心孤的! …… 荣贺与乃父显然不是一个脾气,他一旦认准的事,很难主动放弃。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披着棉被坐在门槛上,拿着图纸监工一群太监盖暖棚。 刘、花两位公公轮番哄劝:“世子去睡吧,奴婢在这儿守着,准保不会出岔子。” 荣贺固执的摇头,他还不知道这些人的德行,没有自己盯着,管保将锯子榔头一丢,偷懒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课打盹,沈聿敲敲他的桌子。 荣贺擦干口水,原以为师傅会说:宰予昼寝……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谁料沈聿对他说:“小孩子夜里不睡觉,以后长不高,不信你问花伴伴。” 花伴伴如同路过的狗被人踢了一脚,可是没办法,整个世子所只有他最矮,刚过沈聿肩膀。 只好赔着笑脸附和道:“是,奴婢小时候就不爱睡觉,十岁就不长个儿了。” 荣贺吓得再也不敢熬大夜——只熬到半夜。 沈聿眼见着后院里的“烂尾工程”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也没拆穿。 小孩子是最会看人眼色的,瞧出沈聿几近默认的态度,便放开了手脚,每日趁着课间和午休时间,都会钻进暖棚里,翻地,催芽,播种,施肥……忙得不亦乐乎。 第62章 “他们真的在种黄瓜?”祁王问。 “还不止,”沈聿道,“还有葡萄,香瓜,豆角,茄子……” “……”祁王只剩叹气:“劝不听打不改的东西,冬日里种瓜果,这不是何不食肉糜吗?” 沈聿道:“所以臣现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耽误学业,随他们去试吧,小孩子三分钟热度,等一两个月发现行不通,自然就放弃了,到那时再将玻璃拆下来冲洗干净,臣带着他们一起将炕屏复原,教他们克勤克俭的道理,殿下如能参与其中,那就更好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祁王称善。又长叹一口气,说真的,他现在已经不在意炕屏了,他更担心自己的儿子,别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几日反复叮嘱孟公公,管好下面的人,务必将此事严格保密,谁也不能说。 祁王又同情的看着沈聿:“沈师傅,让你跟着孤受累了。” 沈聿一头雾水。 “其实自打怀安来府上陪世子,贺儿已经收敛了太多,不过是拆个屏风、种种菜,比起他从前做的事,简直是不足为道。” 沈聿:…… 一时不知道他是气糊涂了还是说反话。 便听祁王娓娓道来:“世子看上去很活泛,其实孤单得很,他曾有个妹妹,还很小,没赐名也没记入宗谱,那年府里闹了一场时疫,跟着他亲娘一块儿殁了。” 沈聿唏嘘:“臣,臣不知……” 祁王苦笑:“你不知道很正常,王府里夭折一个孩子,没有人会特意提及。可那时贺儿已经记事了,非说娘亲和妹妹死得蹊跷,孤派人查,查不出任何问题,又上本请朝廷彻查,锦衣卫里里外外盘查了三天,搅得内宅女眷天天嚷着要上吊,也没能查出丝毫端倪,父皇不耐烦了,下旨命锦衣卫结案。” “沈师傅,你要是孤,你该怎么办?”祁王道:“死去的侧妃女儿是人,活着的王府家眷也是人,孤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个五岁孩子的一面之词,如果再纠缠下去,父皇震怒,说不好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沈聿也答不上来,设身处地去想,祁王的处境确实很难,换作是他,恐怕也只能善罢甘休。 祁王苦道:“从那以后,贺儿没事总要惹出点乱子来,也不知是想给他亲娘妹妹申冤,还是只为了给他亲爹添堵。” “自从怀安来到府里,世子的怨气已经没有那么大了,那天跟我说,种菜是想为府里赚点钱,孤这个心里啊……又觉得对不起这孩子,谁家皇孙像他这样,长到这么大还不认识祖父,每日就在这府里……种菜。” 沈聿宽慰了几句,心里暗道,这位殿下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孩子的话只能听一半,他要是天天相信沈怀安那个二皮脸的话,现在家已经被拆完了。 “师傅说的对,由他们折腾去吧,折腾府里这一亩三分地,总比去外面闯祸要好,等他们发现种不成,自然也就放弃了。” 沈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等沈聿告辞离开,祁王喃喃自语道:“万一真种出来了呢?” “殿下,您说什么?”孟公公躬身问道。 祁王摆摆手,暗骂自己也跟着不着调起来。 京城的冬天不比江南,那真叫一个天寒地冻、万物肃杀,别说娇嫩的蔬菜了,粮食都在年年减产,恶劣的天气也是各地闹饥荒的原因之一。 …… 这件事就这样被搁置下来,朝局表面平静,实则暗涛汹涌。 吴琦得知祁王府受到了赏赐,当即怀疑有人在背后搞鬼,可那日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只有冯春,他旁敲侧击的打探半晌,冯春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但他轻而易举的怀疑到郑迁身上,拿着一份科道言官弹劾他们父子的奏章,阴阳怪气的对郑迁说:“吃吴家饭砸吴家锅的,不止这一个,罢官下狱流放问斩的,也不止这一个。” 郑阁老依旧一副唾面自干、笑脸迎人的姿态:“小阁老,都是食朝廷俸禄,没有什么谁家的饭,谁家的锅。” 吴琦愤愤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隔日,那名言官被革职下狱待勘。 郑迁闻讯并未设法营救,转而进宫,请求作为护法协助皇帝炼丹,皇帝拒绝了他的好意,堂堂内阁辅臣,又不是道士,不在值房处理军政大事,跑来炼丹像话吗? 郑迁便在乾清宫外长跪不起。 皇帝在修道这件事上脾气脾气相当的好,难得次辅如此支持他的炼丹事业,心一软便答应下来,毕竟他自诩是一位圣明仁慈的君主,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仙的机会岂必一人独享? 可是内阁中事务冗杂,本就人手不足,郑迁进宫炼丹,那么多的国事谁来处理?皇帝宠信首辅吴浚,可也不愿看到内阁变成他们父子的一言堂。 郑迁趁机举荐了两个人,一位是礼部尚书邹应棠,一位是吏部侍郎袁燮。 邹应棠不必说,他年事已高,只想在尚书任上混到致仕,回老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袁燮就不一样了,他是郑迁的同乡兼同科,知天命的年纪,也是为官从政的黄金时期。 邹应棠主动放弃了入阁的机会,袁燮的机会就来了。 十月末的廷推上,袁燮被推举为内阁阁臣,任文华殿大学士。 “郑迁小人,卑鄙无耻!”吴琦的目光透着森然的冷意:“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他已然将内阁视为私有,一向忠厚老实的郑迁忽然亮出了爪牙,在他眼里简直如同背叛。 吴琦天生容貌俊美,五官精致,一派衣冠禽兽的风流模样,相传他在城南建了一处私宅,纳妾蓄婢无数,还豢养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家丁。 吴浚将放大镜搁在案头上,劝他道:“朝廷不是你的一言堂,陛下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最近总是浮躁,闲暇时陪你母亲诵诵经文,沉心静气。” “爹啊……”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吴琦简直要炸了:“您再纵容下去,郑迁非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不可,您可不要忘了王治的前车之鉴。” 吴浚头也不抬,反问道:“你以为只有一个郑迁么?没有陛下的授意,廷推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吴琦难以置信的看着老爹:“是谁在为陛下遮风挡雨,陛下竟然……” 吴浚冷冷扫了吴琦一眼:“滚出去!活腻了就自己去跳护城河,别连累吴家满门,滚!” 吴琦咬了咬后槽牙,到底不敢在值房里与亲爹吵吵嚷嚷,一甩宽袖,怒气腾腾地滚了。 “回来。”吴浚喊住走到门口的儿子。 吴琦滚了回来。 吴浚又道:“中州、海岱两个省的赈灾款,你不要碰。” 吴琦不以为然的说:“爹,儿子可以不碰,可手下一干兄弟还要养家呢。” “糊涂东西!吴琳吴琰是你兄弟,他们算什么?为利而聚,利尽则散的蝇狗而已。”吴浚道:“今时不同以往,这是朝廷的救命钱,你要是碰了,就是咱爷俩的催命符。” 吴琦口不应心的答应着,这次真的滚了,去他的金绡帐、温柔乡里发泄不快。 …… 怀安趁着休沐日,在舅公家的庄园附近溜达,揣着小手带着暖耳蹲在地头上观察佃农们整理葡萄藤,他们要在入冬前将葡萄藤捆扎好,埋在土里保温,以供下一年生长。 趁他们休息的空闲,他将城里买的一包酥饼分给佃农,连包饼的油纸都准备周全,一口一个叔叔伯伯爷爷,将他们哄得合不拢嘴。 随后他从身上掏出小本子和铅笔,没错,其实古代早就有石墨制成可便于携带的铅笔啦。 他一边请教佃农种果蔬的时令和事项,一边用纸笔仔细记录,直到日头西斜,家里来人找他,才依依不舍的回家去。 …… 许听澜这些天忙里忙外的,儿子女儿哪个都顾不上。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59节 她十分庆幸芃姐儿从小习惯了,一般不会认准一个人,谁带都行,只要给口吃的就行。 怀安从王府回来,发现通向隔壁的院墙已经打通了。 娘亲和大哥一边在各个院子里转看,一边向工匠指出哪里还需要改进。 月亮有了新的马厩,又大又结实,怀安一过去,就见芃姐儿自己在马厩里玩,踩着上马凳摆弄月亮洁白的鬃毛。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还没有马腿高的娃,被踢到可怎么办? 不过月亮显然很有分寸,鬃毛被五颜六色的缎带扎成了笤帚状,却连哼一声都不敢,生怕惊到小主人从凳子上摔下来,说不清楚。 怀安咯咯直笑,这回真成了阳光彩虹小白马了! 月亮马脸拉的老长,鼻翼煽动,仿佛已经忍到了极限,怀安见状,忙将妹妹抱下来,扛在肩膀上,四处寻找带她的人。 李环和他们一起回来,李婶在隔壁做饭,娘和哥哥都在忙,那就只剩玲珑了。 玲珑居然坐在石凳上睡着了,见到怀安抱着芃姐儿,猛然惊醒,磕磕绊绊的说:“安哥儿……我,我……” “玲珑姐姐,”怀安有点生气,“你也太大意了,芃儿都跑到马厩里去了!” 这时许听澜进到院里来,玲珑扑通一声跪地:“太,太太……是我没留神,打起瞌睡来。” 当着外人的面,许听澜并未发作:“你先起来,回去再说。” 许听澜从儿子手里结果芃姐儿,芃姐儿还在拍手乐呢,嘴里喊着:“月酿,月酿!” “阳光彩虹小白马”默默地掉了个头,马脸冲着墙角叹了口气。 …… 堂屋在摆饭,怀铭在教妹妹识字,怀安在跟老爹掰扯冬天种果蔬的可行性,他们不自觉的将声音压到最小,因为许听澜在内室处置玲珑的事。 沈聿的意思是将她送回老家,配个小厮看宅院去,许听澜则将玲珑带到屋里,关起门来说话。 其实她的火气也不小,敲着炕桌:“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啊,最近心思都用在了哪里?理账的时候犯糊涂就算了,敢在芃姐儿身上大意,才多高的娃,被踢一脚可如何是好?” 玲珑低声哭泣。 她年纪不小了,从几年前就跟在他们夫妻身边伺候,如果再不抬成通房,等到老家的人一搬来,就要放到前院配小厮了。其实她容貌不错,可不管对沈聿怎样殷勤讨巧,都没有任何效果。 她急的整宿难眠,也并非她愿意与人做妾,既然已经为奴为婢了,实在不想配一个小厮,生一群孩子继续做人奴婢,她希望不要生孩子,如果必须生,也要像大少爷、安哥儿、芃姐儿那样,至少别差太多,能读书,能考科举,能嫁个正经人家做正房娘子…… “你哭什么?难道冤屈了你?”许听澜问。 玲珑一个劲的摇头,哽咽道:“求您别把奴婢送回老家,就算送回去,也别配小厮。玲珑这辈子只想伺候好主家,不想要丈夫儿女。” 许听澜的阅历比寻常女子精彩得多,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嚷着一辈子不要婚配的。 “找一个丈夫,相互扶持,难道不好吗?”许听澜问。 玲珑摇头:“不好,不好!太太您开恩,您就是将我卖到青楼妓馆去,也别让我配小厮生儿女。” 沈聿在外头听到这话,立刻将三个孩子撵出去玩。 怀安正讲到关键点,压根没注意听玲珑在说什么,只是拿着纸笔在老爹眼前写写画画:“爹,咱们刚刚讲完棚温,现在讲肥料,我们打算派人去收大粪,但我也问清楚了,粪便不能直接浇灌,要加水调湿,充分发酵,所以……” 沈聿捂着生疼的脑袋,朝着长子摆摆手。 怀铭上前一步,直接将弟弟拎了出去。 第63章 “你这样说,倒好像是我耽误了你。你识文断字,又有一副好相貌,换个别的主母,只怕早就讨得主君欢心,抬通房抬姨娘,子女都生了好几个吧?” 许听澜不温不火,沈聿如芒在背,后悔把孩子们轰出去……索性去院子里继续听儿子讲种菜。 结果三个孩子跑到隔壁新园子里“探险”去了,沈聿在萧瑟的院子里站了片刻,无奈的回到堂屋,继续喝茶。 玲珑忙不迭的摇头:“不是,不是……太太,玲珑不敢这样想!玲珑常年在京城,看着老爷太□□爱和睦,看着少爷小姐无忧无虑的长大……玲珑知道自己不配,可是,既然签了死契,我……我只求在自己身上了结,不想生儿生女都做奴婢央子,求太太成全。” 许听澜心下了然,玲珑是丈夫取中进士时,他们在京城买来的丫头,读过一些书,父亲是个喜好赌钱的穷秀才,为还赌债将她卖了。许听澜印象颇深,签死契的时候,秀才还口口声声说为了女儿好,挑个清白人家当丫头。 那时的玲珑,灵巧能干,心思单纯,夫妻俩拿她当小孩子,穿衣饮食从不苛待。 京城小门小院,毕竟不像老家那样规矩繁多,玲珑散漫久了,也比老家的下人要骄纵任性一些。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这没有错,只是影响到了芃姐儿,是许听澜做母亲的无法接受的。 …… 玲珑被罚了两个月的月钱,念在她往日还算尽心,还是留下了。 只是有些心思一旦有了苗头是压不下去的,沈聿又没有纳妾蓄婢之意,他们这个院儿里就不能再呆了。至于去处,许听澜还要再想想。 堂屋摆好了饭,李环媳妇叫回三个孩子开饭,许听澜只好暂时搁下这件事。 芃姐儿今天死活不吃菜,只吃肉和白米饭,许听澜瞪眼道:“不许挑食。” 芃姐儿指着一盘子蒜黄道:“便便浇的。” 众人:…… “是洗净了的。”李环媳妇哄她。 芃姐儿摇头:“还是便便浇的。” 许听澜纳罕道:“这孩子,听谁说的。” 怀安知道妹妹听懂了自己的话,忙跟她解释:“菜用热油炒过,可以消灭脏东西,很干净的。” 芃姐儿再次摇头:“干净的便便也是便便。” 众人:…… 再怎么劝她,依旧不奏效,只能盼着小孩子忘性大,自己把这茬忘掉。 …… 夜幕降临,夫妻二人回屋关门,才又聊起玲珑的事。 “强配怨偶,只怕埋下隐患,不想嫁人就不嫁吧,她识文断字,先放到铺子里去帮忙,等搬进新宅再另做安排,你看可好?”许听澜问。 “都听娘子的。”沈聿正在看书,从荣贺那里刚没收的话本儿,还挺有趣。主要是不想过多掺和家里的用人安排,特别是这样有“向上之心”的,他就更不敢多言了。 反正他的态度妻子是知道的。他虽没有一位德才兼备的父亲作为榜样,但他有一个简单有效的准则——凡是他爹爱做的事情一概鄙弃,私德方面就不会出问题。 “我还想……”许听澜有些迟疑:“成衣店先缓缓再开业吧,或者索性盘出去。” 沈聿一愣,放下话本儿:“为什么?” “两个孩子还太小,一个都快成野人了,另一个满地乱跑,今天这事儿也不全怪玲珑,她自己都没有多大,每天带个孩子,还要帮李环媳妇铺床叠被洗衣裳,也确实忙不过来……母亲来信说,希望明年秋后再来京城,她惦记着怀铭秋闱,怕他明年回乡考试时老家没人,没法儿照料。” 沈聿沉吟道:“你说得对,家里确实缺人手,还是我辞官在家带他们吧。” 许听澜见他一脸认真,当即锤他一拳:“你疯啦!” 沈聿嗤嗤笑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成衣店是你的心血,说盘出去就盘出去?” 许听澜无奈道:“那你说怎么办?” 沈聿道:“另给芃姐儿雇个奶娘吧,我这两天就叫李环回老家,让母亲和弟妹他们尽快动身,一家人还能一起过个年。” “那……怀铭秋闱时怎么办?”许听澜问。 “这么大的孩子了,多使两个人陪着,住客栈嘛。” …… 西厢房,被老爹坑来陪着怀安做功课的沈怀铭打了个喷嚏,蜡烛的火苗蹿了两下,满室光影摇曳。 “大哥,你也着凉了?”怀安道:“要多喝热水,我去给你倒。” 怀铭一把将他摁回椅子上,生无可恋道:“求你了,少爷。一个时辰了,不是喝水就是解手,踏实把功课写完睡觉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打扫马厩吗?” 怀安讪讪的坐回原地。 片刻,怀安又想起什么似的,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怀铭:“大哥,我听说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你知道是哪四种吗?” 怀铭长长吸了口气:这是他弟弟吗?这是他顺风顺水人生路上的拦路虎啊! 他有气无力的说:“你要是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完功课,我可以给你写五种。” 怀安惊呼:“太卷了!” 怀铭借机给他讲了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划粥充饥等几个典故,意在激励他,读书靠的不是天赋,而是努力。 怀安很受激励,信誓旦旦,一定要勤学苦读,成为一个像老爹大哥一样有学识的人! 半个时辰后,怀铭拿着一刀细腻洁白的宣纸去爹娘门外敲门。 许听澜还没睡呢,听是长子,忙叫他进来。 怀铭朝着老爹深深一揖:“父亲大人,这么好的纸,儿子平时也用不上,您收回去吧,怀安的功课儿子实在无能为力,您多费心吧。” 说完,未等沈聿反应,扔下宣纸就跑,带起一阵风,许听澜鬓角的碎发都跟着飞起来。 沈聿愣了愣,只觉得后颈一凉,便对上妻子嗔怒的目光:“怀铭读书这么紧张,你叫他陪着怀安做功课?还拿东西贿赂他?” 她话没说完,看桌上一刀上好的生宣有些眼熟,气道:“这本就是买给他的,你怎么,你……” 沈聿赔着笑脸被轰出卧房,看儿子写功课去了。 …… 鸡鸣破晓,一缕晨光撕开薄暮。 此时是卯时正,沈聿已经在太和门前站班上朝,怀铭已经用罢早饭去了学堂。 李环媳妇照旧去西屋叫怀安起床,他早上要做的事情很多,去马厩喂月亮,洗漱吃饭,跟娘亲撒撒娇耍耍宝,不小心闹出点动静吵醒熟睡中的芃姐儿…… 这时候沈聿差不多下朝了,然后在芃姐儿的哭声和娘亲一脸嫌弃往外撵狗一样的轰赶声中跑出门去。 今天是个例外,怀安不在床上,李环媳妇正要出门寻找,就撞上已经穿好衣裳鞋袜的怀安从外面回来。 往常叫起床都费劲,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再看他鞋子裤子沾满了泥土干草,一准是去了马厩。 “安哥儿今天真乖啊,自己就起来了!”李环媳妇一边猛夸,一边从衣柜里翻出新的一套夹袄裤子给怀安换上,不出意外,也是毛绒滚边的…… “李婶,什么时候给我做一身黑色衣裳?”怀安问。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0节 “哪有小孩子穿黑的?亮色的好看!”李环媳妇道。 等怀安换好衣裳,许听澜也起来了,目光有些惺忪。 “娘,我看到玲珑姐姐打好了包袱,她要走吗?” 许听澜道:“成衣店里忙不过来,叫她过去帮忙,家里会再找个新婶子来。” 怀安点点头,他倒无所谓,只是担心芃姐儿身边频繁换人会不习惯。 刚吃完早饭,李环在院子里催促,沈聿下朝来接他去王府。 “等一下!”怀安说完,跑进隔壁院子,不一会儿踉踉跄跄的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筐子,费力的举上马车,“砰”的一声放在车架上,掉出两块黑色块状物,怀安徒手就捡了回去,拍拍手。 这么重的东西,为什么没人帮他?因为李环和车夫都看傻了,沈聿半张着嘴直直盯着筐子,那是一筐马粪。 随后,他亲眼看着那个抓过马粪的娃攀着车厢跳进车里,明明对面有地方,非挨着他身边挤着坐,还露出一排没有长全的小牙,扯出一个可爱的笑。 沈聿往一旁躲了躲,满脸写着:你是谁家的娃?你不要过来啊! 怀安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沈聿算不上有洁癖,但那只小手扯过他的袍袖时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要干什么?”沈聿面对城下数千倭寇都没发出过如此惊骇颤抖的声音。 “堆肥呀,昨天跟您说过的。”怀安从身上拿出小本子——第三章第五条:肥料。 沈聿捂着额头,命车夫出发。 桐轮碌碌,马车稳稳驶离胡同,转进宽阔的大道。 这一带品官聚集,每天寅时街面上会有不少赶着上朝的马车,街边零星几个赶早出摊的朝食摊子。好在现在是辰时,官员散朝后各自去了衙门,沈聿不至于拉着一筐马粪与同僚的车马同行。 沈聿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孩子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擦干净应该还能要。 于是掏出手帕,用水囊里的水沾湿,扯过儿子的手,不太温柔的帮他擦手。 世子一早就等在王府门口张望,等怀安来了,朝沈聿行了个礼,身后的太监径直去卸车,将一筐马粪拎进世子所,一路小跑,怕谁会抢它似的。 祁王要见沈聿,两个孩子勾肩搭背的往世子所方向走,一路还在谈论月亮的粪就是比其他的马多,吃得多拉得多云云。 到了世子所后园,发现荣贺也搞了几筐马粪,这下尽够了。 “叫花伴伴来,他有经验。”荣贺无厘头的来了这么一句。 沈聿来上课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洗净了手。他紧闭门窗,尽量不去听外头铲粪的声音。 后园,雾气缭绕,宛若仙境……如果不闻味道的话。 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马粪中含有大量的纤维分解菌,堆肥时会产生高温。 花公公蒙着脸,举着铁锹,将打湿的马粪和枯叶干草一锹一锹的混合,常年不事劳作的太监头儿,累的哼哧哼哧直喘。 “咱这是……造的……什么孽,咱爹咱爷都是铲粪的,小时候家里穷,儿女太多,实在养活不起了,看咱长得最矮最小,把咱送进宫来……可咱又没有子孙……为什么还要铲粪!” “这叫堆肥。”刘伴伴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花伴伴杵着铁锹,带着哭腔哽咽:“进了宫都躲不掉铲粪的命!” “你往好处想,也算继承祖业了。”刘伴伴劝道。花伴伴用衣袖揩了把泪:“咱内心是拒绝的……咱从来也不想……”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早做完早收工。” 第64章 【永历三十七年十一月朔日,日有食之,众星乃见,须臾复明。】 这天官员休沐,沈聿的舅母做主遣来一个婆子,顺便应怀安的邀请,将陈甍送到沈家玩。 这位姓王的婆子五短身材,面善但不木讷,送她来的管事说:“王妈妈做事牢靠、手脚麻利、照顾孩子也尽心,太太只管放心的用。” 芃姐儿没一会儿就跟她熟了,眼见她带孩子耐心,许听澜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玲珑得了太太一句准话,不会随意打发她配下人,心里踏实了不少。去了成衣铺后机敏的很,做事格外勤快,浆洗洒扫熨烫理货算账,样样都能学着做。起先只在楼上转悠,一忙起来难免要下楼,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将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罗帽青衣,小伙计的打扮,利落极了。 许听澜见状,也不再提另作安排的事,只说要她好好做,再过两年将她放良罢了,姑娘年纪大好,就这样留着,她心里也不落忍。 玲珑拉着她的手央求:“好太太,今后就留玲珑在铺子里吧,别将我放回家去,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学!” 许听澜蹙眉:“你这丫头莫不是个傻的。” 玲珑如拨浪鼓一样的摇头,她心里清楚得很,假使她今天被放回家去,明天又不知道要被卖到哪里,反正已经打定主意终身不嫁了,她宁愿自己的身契在沈家,也好过她的赌鬼父亲。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许听澜也便不再管她,只要尽心尽力做事,她总不会亏待就是了。 …… 祁王府一早赐下两筐柑橘,怀安和陈甍两个像半年前那样,围着茶炉烤橘子。 王妈妈领着芃姐儿进来,芃姐儿指着炉子上的柑橘直咽口水。 怀安故意不给她:“这也是便便浇的呦。” 说完,还扔了一瓣儿橘子进嘴里,赞道:“好甜好甜!” 炉子烤过,满口果汁,又暖又甜。 芃姐儿鼓着白嫩嫩的包子脸,她在吃的方面很有些智慧,也不哭闹,反而很有逻辑的说:“有皮包着的,不怕!” 怀安哭笑不得,掰了半个橘子,将上头白丝剥下来,暖暖的塞进她的小手。 陈甍从书包里掏出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鸟铳,虽然老旧,却是弗朗机纯进口,他将其绘成图纸,发现有许多可以改良的地方,因此异常兴奋,喋喋不休的跟怀安讲解其中的原理。 怀安知道他的家伙都是报废品,也就不怕了,还拿在手里戳弄把玩。 直到陈甍从兜里掏出一把弹丸,说:“这一把是真的,可以击发。” 怀安一个抛物线就将它扔了回去,他可听说这些古早枪支是很容易走火的。 “放心,我试过很多次了。”陈甍将怀安拉到隔壁院子里,找了个没人的空地,教他如何装填火药,如何压弹。 这是一支短铳,比后世的手*枪长那么一点,不是燧石击发,而是用火折点燃火绳击发,用法比较麻烦。 沈家不比见惯了火器的陈家,怀安不敢真的发射子弹,只敢对着空荡荡的庭院瞎比划。 这时天光突然暗下来,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投影出异样的影子。 “咦?要下雨了吗?”怀安奇怪,今天一早艳阳高照,风也很干燥,不像有雨的样子啊。 陈甍举头看天:惊呼,“快看!” 怀安顺着表哥所指的方向,只见一个黑影正渐渐遮住太阳,黑影越来越大,太阳越来越小,天地间陷入一片昏暗。 “是日食!”陈甍道:“我听我祖父说过。” 日食?!怀安一阵激动,这要是放在后世,属于有生之年系列,还不得搬着小板凳、捧着西瓜、扛着天文望远镜出来围观。 他是了解日食月食的原理的,其实古人也了解——张衡在《灵宪》里解释过月食的成因,后世还出土过“日月合璧”的画像石。 当然,张衡了解不等于所有人都了解,时下最普遍的观点认为:发生日食表示君王失德,发生月食表示刑律混乱。 虽然又是“天人交感”的一套说法,但皇帝敬畏天变,因日食反思己过,审视自身德行,修改政令以弥补不足,这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怀安虽然年纪小,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推断,当今皇帝是个不怎么修德的帝王,所以发生日食这种事,他还挺喜闻乐见的。 陈甍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太阳已经完全被遮住,只剩一个惨白的极细的光环,满目震撼。 “呦,还是全食呢!”怀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是要下罪己诏的程度吧? 须臾,太阳渐渐露出了脸,“光牙儿”慢慢变大,万物逐渐清晰。 陈甍松了一口气:“真可怕,刚刚天像要塌了似的。” “嗯,确实。”怀安一本正经的点头。 他内心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发生日食必然要祭天,翰林院不知道要写多少祭文,还要代皇帝拟诏书,像上天检讨自己的错误…… 这样一来,老爹就没有时间盯着他了,他沈七岁又能重获自由了! 陈甍不明白怀安的雀跃所为何来,日食月食都是不祥之兆,小孩子应该很害怕才对。 “这个送给你。”陈甍将短铳递给怀安。 民间不禁鸟铳,只是对数量有所限制。 怀安先是一喜,但鸟铳毕竟属于武器,还需要请示爹娘才行。 透过月亮门往里看,老爹果然站在院子里,背着双手,面沉似水。 怀安见老爹凝神沉思,不敢打扰,狗狗祟祟的贴着墙边溜走。 “怀安。”沈聿叫住了他。 怀安又狗狗祟祟的溜回来。 沈聿揽过儿子:“害怕了吗?” 怀安摇摇头,笑道:“就是天黑了一会儿,我才不怕呢。” 沈聿囫囵着儿子的头:“真勇敢。” 怀安点点头,从背后掏出一把鸟铳,忽闪着恳切的大眼睛:“爹,您勇敢的儿子想把这个收下,可以吗?” 沈聿倒吸冷气,心都停跳了一下。 “是萌萌表哥送我的。”怀安补充道。好像后世的小朋友收到礼物,只要说是好孩子送的,父母的接受度会高一些似的。 “弹药呢?”沈聿问。 怀安还以为老爹要试一试火力,忙将一把子弹连同火药瓶子都掏了出来。 沈聿拿到手里掂了两下,道:“可以,爹帮你保管。” “啊?”怀安忙道:“不麻烦您了吧……” 沈聿浅笑:“别客气,爹不嫌麻烦。” 言罢,扔下风中凌乱的怀安,施施然回屋去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1节 怀安气得原地转圈,早知道就该留在表哥那里,他没事还能玩一会儿,这下可好,被狐狸爹一锅端走。 …… 虽然日食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但同一个地方每数百年才能看到一次全食。对小孩子来说,确实又好看又震撼,能跟儿孙吹一辈子的那种。 对皇帝和百官来说,却摊上大事咯。 日食发生的时候,永历皇帝正在丹房庆祝一炉丹药练成,结果乐极生悲,骤然间天昏地暗,身边的太监都是老人,不敢发出一丝响声,大殿内静的可以听见心跳。 门外响起小太监报日食的声音。皇帝一袭道袍耸然立在大殿之中,可他根根分明的胡须已经开始颤抖。 他虽自诩圣明天子,将朝政玩弄于鼓掌,可他在百官万民心中是个什么德行,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日食是上天最直白的遣告,上天敢言万民之不敢言,派日月向他示警,说他是个无德昏君。 他缓缓坐在画着八卦图的巨幅罡毯之上,心中大为惶惑,他日日敬天法祖不敢有丝毫懈怠,只为祈求国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偏偏事与愿违,近几年灾害频繁,民不聊生,如今日食异象又在京城显现…… 为什么啊?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成个仙啊,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 冯春问:“陛下,可要宣庆阳真人进宫?” 皇帝摇头,颓然道:“更衣,着素服。” 上天的法旨已经显而易见,他无法再接受更直白的谴责了。 次日,首辅吴浚带头上书自省,素服上朝,停止宫内一切礼乐活动,举办隆重仪式,祈祷鼓噪,张弓射月,同时要下诏罪己,裁减膳食,赈济饥乏,重审死囚…… 这一系列的行为被称作“救日”,既君王要承认并修正自己的错误,使上天的谴责降到最低,不要累及万民。 一时间,内阁六部九卿京城各衙门没了闲人,各有各的忙法。最忙的当属主持仪式的礼部和重审囚犯的刑部,翰林院隶属礼部,沈聿每日忙到将近天黑才回家。 怀安看着老爹每天加班,家里的事全落在娘亲一个人头上,娘亲也比之前更忙了。 之前那些瞎胡闹的想法不见了,只剩心疼爹娘,不但每天表现的很乖,不用大人操心,还亲自下厨炖了一盅鸡汤给老爹娘亲补身体。 他上辈子经常被留在家里,小学毕业后就能摸索着做饭给自己吃了,论厨艺,他恐怕是一家五口中最厉害的,只是之前没有机会展示而已。 看着面前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里面还放了菌菇,浮油已经撇去了,撒上一小把青白的葱花,沈聿和许听澜都呆住了。 李环媳妇有些歉疚的说:“安哥儿有孝心,拦不住。” “无妨。” 二人并未责怪她让怀安动火,端起汤碗,在怀安期待的目光中品尝一口。 “好喝吗?”怀安漆黑的眸子在烛光底下亮晶晶的。 许听澜惊喜道:“还真鲜呢!你是跟谁学的?” 怀安笑着解释:“没学什么,鸡是李婶处理干净,又帮我切好,我直接下锅的。是这只鸡好,还是小鸡呢,一直吃小米,肉很鲜嫩……” 沈聿先是欣慰的笑,这孩子还学会谦虚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连鸡吃什么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怀安道:“因为这是在世子所新养的鸡。” 沈聿一口汤卡在喉头滚了两滚,呛的直咳嗽。 许听澜也面露诧异:“世子所为什么会养鸡?” 怀安理所当然的说:“因为鸡粪种菜,菜籽喂鸡,人吃鸡蛋,这是一个很好的循环啊。” 亲娘抽气,亲爹扶额。 “爹,娘,你们慢用,我去给大哥送一碗。”怀安像个店小二似的,端着托盘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留下夫妻二人头脑发木,仍陷在这套循环里出不来。 对世子所的情况知之不详的许听澜提出发自灵魂的一问:“这两个孩子才多大呀,就想着归隐田园了?” 沈聿搓着佛珠: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有教无类戒急用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起身:“我去跟他谈谈。” 许听澜拉住了丈夫,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算了算了,不就是养鸡吗,小场面小场面。” “八佾舞于庭,他今天敢在王府养鸡,明天就敢在祠堂奏乐。”沈聿道。 他最近写了太多的祭文,浑然一身正气。 “看在这只鸡的面子上。”许听澜劝道:“很晚了,先喝汤吧,明天我来跟他谈。” 沈聿微叹口气,坐回榻上缓了片刻,端起汤来喝了一口,十分‘客观’的评价:“汤还不错,只比娘子的手艺差那么一点儿。” “是吧!”许听澜闻言,一下子来了兴致:“小孩子没经验,毕竟还差些火候,明天我抽点时间,亲自给你做。” 沈聿:…… 他也就那么一说。 第65章 怀安并不知道自己免于挨揍是看在鸡的面子上,但沈师傅的教学环境的确实开始不对劲起来。 世子所的空气中夹杂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和新鲜的马粪味,这味道并不难闻,甚至挺清新的,但只要敞开门窗,指不定会跳进一只鸡来,抻着脖子站在案头扯着嗓子打鸣,然后被满头鸡毛匆匆赶来的花公公轰出去。 花公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还能点头哈腰的对沈聿赔笑脸:“沈师傅多担待,多担待……” 沈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与祁王商量过了,就忍到年后,到时瓜果蔬菜种不出来,立刻将乌烟瘴气的世子所后园夷为平地,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总而言之,年后算总账! 次日,沈聿起床后不想穿夹衣,只在贴里外套上公服,再裹一件披风。他一向怕热不怕冷,为了保证暖棚内的温度,世子所正殿的炕火烧的实在太旺了。 怀安嫌老爹穿的太少,要他加衣裳,被无视了,整整半天闷闷不乐。 中午,祁王叫谢彦开、沈聿一并用膳。 怀安从不期待中午的饭菜有多惊艳,进府之前,原以为王府的膳食应该直逼御膳,后来嘛……虽然他没吃过御膳,但王府的饭是真不怎么好吃。 大人们显然不在意席上究竟有些什么菜,他们正谈论赈灾问题。 既然皇帝要“修德”,赈灾是必不可少的一步,京城各州县的流民每天要冻死病死上百人,即便有愿意返乡的,也要等到开春才能走。安顿好这些流民,是首要解决的问题。 统领赈灾事宜的钦差该由谁来担任,内阁将拟订的名单递上去,几天也没有得到披红。 二人畅抒己见,祁王收获颇多,直感叹贤才没有用武之地。 聊完正事,祁王见怀安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怀安今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聿笑道:“一早起来跟我闹脾气,嫌我不穿夹衣。”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 见老爹压根不重视,还拿来当乐子,怀安无奈的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爹,十一月了还穿单衣,以后会得老寒腿的。” 谢彦开打趣道:“明翰你也真是,让你衣裳就穿嘛,怎么如此不让人省心?” 祁王对怀安道:“你也别生气了,孤命你父亲明天穿上夹衣,可以了吧?” 怀安赞道:“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深明大义!” 祁王又是一阵朗笑,他这辈子听过的夸赞声加起来,都不如怀安一个人说的多。 …… 次日,射月仪式过后,皇帝将祁王叫到了眼前,摆出一个很不自然的微笑:“身体好些了吗?” 没办法,对待儿子的态度也是德行之一,为父不慈也在他的反省之列。 祁王陡然一个激灵,说句实在话,别说日食了,地震也没他爹的笑容瘆人。 他颤抖着声音恭敬回话:“臣不孝,劳父皇记挂,已然大好了。” 皇帝点点头,道:“眼看正午了,留下来,陪朕进斋吧。” 祁王浑身汗毛竖起,仿佛白日撞鬼,撩襟跪地:“谢父皇隆恩。” 永历皇帝茹素,但吃素不代表花费低,相反,一桌精致可口的素席,绝对比荤素搭配的普通席面要昂贵的多。 正如此时摆在祁王眼前的那盘看似简单的腐竹,是素油烹过,用各类名贵山珍熬出的汤汁煨了,入口滑嫩,比肉食还要鲜美。 想到城外的饥寒交迫的流民,祁王每吃一口都带着负罪感,加之父皇在侧,时不时就会蹦出刁钻古怪的问题,间或露出森然恐怖的笑容,使他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没有辛辣,没有荤腥,吃得不习惯吗?”皇帝突然发问。 祁王都快哭了,心中哀嚎:亲爹啊,求求你不要刁难我…… 这种问题要他什么回答?说挺好吃的,可他明明难以下咽;说好难吃啊……活腻了吧? 可他偏偏不能不答。 搁下牙箸,强烈的求生欲催使他说出了此生情商巅峰的一句话:“清淡饮食不伤脾胃,最宜养生,父皇圣躬康健,臣吃什么都是甘之如饴的。” 皇帝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印象中这个儿子向来笨嘴拙舌没什么心机,半点也不肖他年幼夙慧、精明,也因此不讨他喜欢,加之他生母并不出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注意过他。 然而祁王的话还没有结束,只听他接着道:“虽说春捂秋冻,可眼下已进了冬月,父皇仍不添衣,长此以往,身体如何经消得起,以往每年入冬,臣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盼父皇热时莫贪凉,冷时早添衣,保重玉体才好。” 皇帝凝视着他,似乎在揣测他这些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可是祁王说这些话,纯是因为想起怀安抱怨沈聿穿衣太少的事,来了个化为己用,临场发挥。 然而这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纯然天真,从一个从来与父亲关系僵硬的成年人嘴里说出来,却十分的考验演技。幸亏且平日就温良敦厚,才显得这番话真挚而坦诚。 用罢斋膳,皇帝微阖双目,养了片刻神。 内阁送来三份奏疏,冯春捧起最上头的一份,刚欲打开,便见皇帝将宽大的袍袖“哗”的一甩,从托盘上拿出最下头压着的劄子。 这是一封秘奏,盖有中洲巡按许钧的官银,巡按御史有密奏之权,通政司与内阁均无权打开,但为避免被人说成是秘密“进谗言”,轻易不会使用这项权利。 许钧在中洲布政司衙门刷卷,发现上月的赈灾款项数额不对,故上本弹劾经办这笔款项的官员,府里、省里、漕运、户部……一层层的弹劾上来,矛头最终指向了户部左侍郎赵宥,赵宥是由吴阁老举荐,与吴琦称兄道弟,户部尚书也快到了致士之龄,他们正打算推举赵宥为下一任户部尚书。 皇帝面无表情,将奏疏搁在了右手边,冯春知道,那是留中的意思。 随后,他仍不接冯春手中的那一本,而是拿起了托盘上的另外一本。 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弹劾吴浚十宗罪状,京城出现日食,就是权奸乱政的应验。 皇帝阖上奏本,眉头紧锁,袍袖一甩,“啪”的一声又扔到了右手边。 这时只剩冯春手中的那份了,皇帝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气:“念。”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2节 “是。”冯春缓缓打开拿道劄子,用尖细的声音念了起来:“都察院佥都御史,臣罗恒谨奏……” 奏疏的大致内容是:此次日食虽然是难得一遇的全食,可它不是一般的全食,它很短,尚不满一指之刻,而依据钦天监的记载,上一次的日全食足足坚持了半刻钟呢。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这恰恰说明陛下是圣君明主,日常表现的太优秀,感动了上天,让日食自惭形愧,加速离开…… 随即是一大段溢美之词。 皇帝一抬手,冯春阖上奏疏,一并放到右边,都是留中之意。 祁王陪在下首的位置上,轻轻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将即将翻涌而出的午膳往下压一压。他知道有些人贯会溜须拍马,只是没想到,人不要脸可以到这种程度。 内阁呈送奏疏,顺序往往极为考究,同一天呈上的奏报,先看哪本,后看哪本,产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十分常见的把戏。 而各级衙门的公文尺寸各有差异,皇帝一打眼便可分辨出真正的轻重缓急,只是此前不爱招惹麻烦,得过且过罢了。 正如今日,如果皇帝先看到那本阿谀奉承之词,龙颜大悦,精神舒畅,再看到另外两本“扫兴”的弹章,势必震怒。陈充和许钧的后果可以想见,与从前那些弹劾吴家父子的官员一样,丢官罢职下狱流放,甚至丢掉性命。 这次,皇帝先被泼了两瓢冷水,再看那些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时,便只剩下了腻歪了。 皇帝也啜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龙井,解解腻,此时总觉得自己忘了个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哦,忘了祁王还在殿内。 想到罗恒奏疏里的内容被他一字不落的听了,皇帝心中不免赧然,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祁王不会缓解尴尬,他只跟怀安学会了一招啊…… “咳。”只听皇帝轻咳一声,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流民问题迫在眉睫,祁王对此有何看法?” 祁王都这个岁数了,突然被提问,心都跟着一突突。 好在他早有准备,或者说碰巧这题他会。昨天沈聿、谢彦开二人讲的时候,他听的很认真,他更倾向于沈聿的观点,私下里还让沈师傅将各项细则形成文字并看了一夜,防的就是这种突发情况。 半宿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不那么窘迫。 他说:“父皇,臣以为,治理流民可以多管齐下。” 皇帝抬眸,稍稍来了兴致。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个打小直心眼的儿子居然声称要多管齐下。 “说吧。”皇帝道。 祁王头一次在御前说了这么多话,整个后背汗涔涔的,强自镇定,道:“各州县粥厂还要继续供应,一日两粥,但不能一味施粥。从正旦之后,有家的发送回乡,令地方发粮赈济,减赋税,免徭役,帮他们度过春荒,无家可归的,青壮者充入军籍,补充北境兵力的损耗,其余开荒屯田,编户齐民。京中候缺的官员、各衙门观政的官员,一并调派参与救灾,记入来年京察……” 这套办法细致详尽,连如何防疫、处理粪便、掩埋尸体、灭鼠、教导流民便溺后要洗手等都一一列举。祁王说的口干舌燥,皇帝涣散的目光逐渐向他聚拢,幸而他是半低着头的,若是抬着头,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等他说完,殿内静了半晌。 皇帝问:“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祁王实心眼,当即摇头道:“是臣府上的讲官谈起的,臣听进了心里。” “哪一位讲官?”皇帝问。 “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祁王道。 皇帝顿了顿:“朕对此人有些印象,壬子年朕亲自点的探花。” 祁王惊呼:“圣明无过父皇!” 从头到尾只有这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惊叹他爹惊人的记忆力。 皇帝颔首,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幼聪慧,阅事阅人几乎过目不忘,如今上了年纪,倒是退化了不少。 “命沈聿将细则具本上奏。”皇帝道。 祁王起身道:“遵旨。” 皇帝没再说其他的话,摆手命他退下。 十一月中旬廷议,沈聿的谏言被采纳。户部在雀儿山一带划拨一块荒地,贷给流民开荒屯田,按姓氏划保甲,发给农具、种子和耕畜,十五年后所种之田归其所有。 沈聿也作为随员参与赈灾各项事宜,李环回安江县接老太太和季氏入京,陈家又遣了两个得力的小厮临时过来跟随沈聿。 沈聿安排好长子一个月的功课,学堂之余该读哪些文章,哪些一略而过,哪些需要反复研读,认真揣摩,一一为他圈点清楚。 怀铭回房读书,怀安带着芃姐儿在炕上打滚,许听澜和李环媳妇正替沈聿收拾一些随身衣物,赈灾难免要下到州县去,路途偏远时不能保证每天回城。 看着嬉戏成一团的小儿女,沈聿百感交集,拉一把正在忙碌的妻子的手,道:“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受累了。” 许听澜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可不是做学官的命,迟早要做些实事出来。不用担心,母亲她们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了,到时候就松快了。” 话虽如此,但安顿操持好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当中要付出多少辛劳,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沈聿有些歉疚,家里最忙的时候偏要出公差。 许听澜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一个墨绿色的香囊,上面是她刚绣好的折枝梅花,很是应景。 “上次你说同僚都有了,喏,是你自己要的,别嫌丑。”她说。 沈聿摩挲那只香囊,虽然绣工有些难以描述,但妻子送他香囊,还是凭生第一次。搁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里面包的是防时疫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许听澜抬手摸了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叮嘱道:“流民虽然可怜,但也不乏凶恶刁蛮不服管教之徒,治不服就打服,别让人伤到你。” 沈聿笑眼看她:“这么凶啊?” “别笑,我跟你说正经的。”许听澜微嗔道:“给你带了十几条巾帕,人多的地方蒙着脸,当心疫病……” 她话音未落,忽然被沈聿的手臂勾住了腰,那力道迫使她寸寸贴近。 “天爷诶……”李环媳妇眼疾手快,拽着怀安抱着芃姐儿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出院子,喊王妈妈带他们去马厩,看点小孩子该看的东西。 第66章 沈聿本没打算做什么,做什么也不该在这时候。 李环媳妇恰如其分的清场,他岂肯错失良时,勾着妻子的手臂愈发用力。 许听澜用手指划过他下颚浅淡的青茬,缓缓伸向耳后,反而搂住了他的脖子,逼近他高挺的眉骨鼻梁和湛深的眸子,朱唇若点水般轻触,若有似无。 沈聿喉结蠕动,哪里甘心浅尝辄止,起身打横将她抱起,稳稳放在床上。 许听澜合身仰躺,杏眸微嗔,才什么时辰就来胡闹? 她伸手在丈夫肩上打算推开,反被沈聿擒住了手腕,然后摩挲向上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肌肤像凉透了的脂膏,在他炽热的掌心融化开来。 天还未完全黑透,浅淡的夕阳化作暧昧旖旎的暖色。窗边立着一株碧绿的滴水观音,叶片捧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冲破桎梏,落入土壤。 …… 次日,怀安特意起了个大早,跟着大哥娘亲送老爹出门。 只见他拎着一个包裹,里面都是给老爹准备的东西,有一小袋糖果,一个小册子,还有几块厚纱布缝制的巴掌大小的布块。 “这些是什么?”沈聿问。 “昨晚就想跟您说,但是您和娘睡得太早了,我们只能写下来。”怀安道。 沈聿轻咳一声,许听澜看向别处。 怀安只当看不见,打开手中薄薄的册子,扉页写着:防疫卫生安全知识。 第一章是注意个人卫生,里面囊括洗手的方法,不能随地吐痰、便溺,保持生活环境卫生等注意事项;第二章是正确佩戴口罩,画着一个小人脑袋佩戴口罩的简笔画,并用清隽的蝇头小楷作了说明;第三章是饮水饮食卫生,肉类食物要煮熟煮透,不能喝生水等等……共有八章。 沈聿惊讶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怀安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三年前王府闹过一场时疫,我问过刘公公和花公公了,这些办法都是有用的,虽然您也能想到,但我和大哥帮您写好,可以直接推行下去,省很多力气。” 怀安说着,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沓缝着绳子的厚纱布,演示给老爹看:“这一头挂在脖子上,这一头拴在脑袋后面,这样就把口鼻完全遮住啦。” 他带着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大口罩,瓮声瓮气的说:“都是王妈妈连夜缝的,但是时间太紧张,只够您和几个叔叔用,今天成衣店一开门,我立马去叫她们多做一些,做好就给您送过去。” 沈聿要带两个长随,还有两个副手,一个是国子监的监生,一个是礼部的观政进士,外加三个郎中,数一数,共有八副口罩,这些人居然都被他考虑进去。 怀安又抖了抖糖袋子,里面是块状的饴糖,用油纸一颗颗分别包好:“这个糖,误了吃饭或者头晕的时候,就赶紧吃一粒。” 他记得老爹闹过一次低血糖。 沈大人觉得怪幼稚的,但还是仔细收在了袖子里。 “爹要好好照顾自己。”怀安想到要和老爹分开好多天,有些难过。 沈聿心头一暖,捏捏怀安的小脸,蹲下身来,对他说:“爹会照顾好自己的。怀安是男子汉,爹不在家,要照顾好娘亲和妹妹。” 怀安认真答应下来。 沈聿又对怀铭道:“读书之余,多出去走走,和同窗赴文会也好,去郊外骑马涉猎也罢,酒色财气不要沾,该花钱的地方也不要吝啬。” 怀铭点头,并袖长揖:“父亲保重身体。” 沈聿拍拍长子的肩膀,又对上妻子的目光,刚欲开口,就被打断了。 “好了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家里。”许听澜怕他误了时辰,半催半赶的送他出门,还往车里塞了个暖手的汤婆子。 马车碌碌,渐渐驶离家门,转出胡同。怀铭照常去上学,怀安跟着娘亲去了成衣店。 一路上,许听澜问:“你说的纱布口罩又是跟谁学的?” “相传是一个太医的法子。”怀安随口道,反正他说的是“相传”。 太医院确实有许多民间闻所未闻的医术,许听澜对此深信不疑。 五日后第一批口罩做好,怀安希望能亲自送到他爹手里,大人们都不同意,最终还是祁王派人替他走了一趟,将口罩和一些换洗衣物送到沈聿手中。 沈聿和其他赈灾官员都住在临时的行辕中,但也需经常去各州县的棚户区转悠。 天寒地冻,低矮破烂的窝棚四面透风,即便朝廷的棉被到了,也压根熬不过严冬。只好令地方官员排除万难也要腾出房屋供灾民居住。 这样恶劣的条件,必然会伴随时疫。沈聿每每接触流民,都带着厚厚的口罩,行辕之中已有人员病倒,他和一干属下却安然无恙。 回到行辕时,正看见一身青衣小帽的王府太监等在门口,是来给沈聿送口罩的。沈聿借机向总领赈灾的吏部右侍郎孟允推荐了这种纱布口罩,十二层纱布,透气防疫病,还兼具保暖功能。 孟允端详片刻,交给手下:“回城找几家裁缝铺,尽快定制一批这样的口罩。即日起,所有官吏、郎中、身患时疫的流民及家人应全部佩戴。” “是。”下属领命而去。 这次的赈灾银,走的是江南织造衙门的帐,由皇帝自掏腰包,毕竟是皇帝本人需要“修德”,钱款相对宽裕。 棘手的是粮,太仓的存粮捉襟见肘,需要向京中富户借粮,次年开垦的荒地有了收成,再向屯田的流民征粮偿还。 借贷没有利息,又有打水漂的风险,哪个富户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沈聿代表钦差设宴款待京中富户,辗转游说,苦口婆心,狐假虎威,威逼利诱,才从这些惯会搞囤积居奇的巨富手中榨出了五万石粮食。 当然,他也不是白借,他打算在雀儿山流民村的村口立碑,按照数量先后刻上借粮之人的名字,以表彰他们的贤德高义,让流民村世世代代牢记他们的恩情。当然,如果还不满意的话,修个祠也不是不行,但修祠是另外的价钱。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3节 众人笑着表示沈大人真是有良心讲道理的好官,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是送了他们一块碑……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气氛相当融洽的结束了宴席。 雀儿山正在丈量划分土地,山脚下搭起连排的棚户给流民暂且容身,将不愿回乡的流民编为保甲迁入雀儿山“流民村”,相互连保,不得闹事或逃跑,违者连坐。 …… 谢彦开代替沈聿给世子讲学,每隔一日去一次王府,王府的马车会在这天来接怀安,听谢师傅讲课。 谢彦开是唯一一个愿意进入暖棚里看菜苗,并相信他们能种出蔬菜的大人,被二人引为“自己人”,无话不谈。 “谢师傅,您家有几个孩子?”世子问。 谢彦开道:“臣有三子一女,四个孩子。” “可真热闹。”世子一脸羡慕:“怀安的祖母和婶婶要从老家来京城了,他除了哥哥和妹妹,还有两个堂姐和一个堂哥。” “还有表哥表姐表妹。”怀安补刀。 世子的脸上更苦了。 “你也可以让你舅舅给你生表弟表妹啊。”怀安道。 世子一想,有道理!转而去向父王提议,托人给舅舅相一门亲事。 祁王此前从未关注过这件事,襄宁伯刘承欢年过弱冠,家中也没什么可以管事的长辈为他操持婚事,这样游手好闲一直混下去,日后连个袭爵的孩子都没有,朝廷就会收回他的爵位府邸土地,像雀儿山的前地主武宁侯那样。 雀儿山的流民有地可种,全仰仗武宁侯无子,十年后终于有人想通了这个逻辑,村民们居然在山顶给他修了一座小庙供奉香火,比子孙可靠多了……这是后话。 好在刘承欢人虽然不靠谱,但从无恶名传出,祁王便托温阳为他寻一良配,不必非得是名门贵女,只要家世清白人品好就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彦开得知沈聿的母亲要来京城,恰逢沈聿外出赈灾,家中必定忙乱,便告诉了妻子,看能否帮上一把。 谢彦开的妻子家世极为简单,父亲是个秀才,清清白白耕读传家,日常不善交际,很少出门,许听澜只见过她两次。 但她十分擅长料理家务,又与谢学士一样是个热心肠,闻言便带着两个仆妇来沈家帮忙。 别看宅子已经修葺一新,大到家具,小到一应用品备齐,要花费不少心思,在韩氏的帮助下,许听澜确实轻快不少。 许听澜玲珑心窍,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还是头一次接触这样坦率热情的女子,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 待隔壁的宅子家什齐全,擦洗撒扫的窗明几净,许听澜便在正房摆一席面,请韩氏带着孩子过来玩耍,算是答谢。 谢家的三个儿子年纪挨得近,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带到人家内宅颇为不便,韩氏便只带着最小的女儿谢韫上门。 谢韫今年六岁,五官小巧像母亲韩氏,唯有眉眼像谢学士,穿着鹅黄色的小袄,湖蓝色的裙子,梳两个双丫髻,在母亲的提醒下上前给许婶婶见礼,声音脆生生,眸子里闪着点点星光,俏皮可爱。 “呀,好有灵气的小姑娘!”许听澜喜爱极了,当即送出一颗玉润浑圆的合浦珠子给她拿着玩。 看到从屋里撒欢跑出来的小儿子和紧追其后风一样的小女儿,颇有些嫌弃地皱眉——怎么看怎么像两个土匪。 怀安见家里来了客人,便刹住了脚,主动领着妹妹上前行礼:“伯母好!” 许听澜笑道:“这是伯母家的小妹妹韫姐儿,这是怀安。” 怀安挥着小手打招呼:“韫妹妹好!” 谢韫不知道挥挥手是什么礼节,但是入乡随俗,她也有样学样:“怀安哥哥好!” 堂屋摆好了饭,许听澜请她们母女入席。 谢韫显然不是怀安这等惧怕交际的孩子,她能背诗,能背论语,还能对一些简单的对子,随便长辈提问不带怕的。 许听澜艳羡极了,满口夸赞,又夸韩氏教女有方,将来教导芃姐儿,少不得要向她请教。 韩氏笑称:“这可不敢当,是我在家没事乱教的,世人都重视儿子读书考科举,我想着女娃更要读书明理,以后少吃亏。” 谢韫的名字仿谢道韫,谢彦开夫妇希望她日后也能有“道韫咏絮”之才,足见父母的殷切期望。 许听澜称赞道:“是这个道理,女子处事本就艰难,多一分学问,多一分洞察世事的能力,少走一些弯路。” 韩氏点头道:“可不是嘛。” 眼见三个酒足饭饱的孩子有些坐不住了,许听澜道:“你们去院子里玩吧,怀安是哥哥,照顾好两个妹妹,新院子地形生疏,别摔着。” 怀安收到命令,领着两个妹妹出去了。 这家里来的每一个做客的孩子,都会收到怀安的“大礼包”,谢韫也不例外。 怀安拿出一个小书包送她,里面是一套飞行棋、几本画本和全套书签,哗啦一声倒在石桌上,一样样的展示给谢韫看。 “哇——”谢韫惊呼。 “哇——”芃姐儿为烘托气氛,陪着客人惊呼。 此时已是午后,荣贺派人上门,叫怀安去祁王府玩,怀安正讲到飞行棋,见谢韫睁着惊奇的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一口回绝了王府的邀请。 荣贺?不太熟。 种菜?谁家好孩子种菜呀!没这回事…… 第67章 祁王府,世子所。 日头正当空,是一天中棚温最高的时候。棚外天寒地冻,棚内热如盛夏。 荣贺只穿了一层中衣蹲在大棚里,黄瓜藤上结满了小黄花,顺着藤蔓,他已经发现了好几颗拇指大小的黄瓜幼崽,刚发现时兴奋的叫了出来,怎么看也看不够。 花伴伴一手拿帕子擦额头上的汗,一手替他打着蒲扇:“世子,咱回屋吧,都看了半个时辰了,万一中暑就不好啦。” 荣贺充耳不闻,反问花公公:“怀安怎么还没来?” 此时有人在棚外招手,花公公出去了,片刻回来,对荣贺道:“世子,沈公子家里有客人,脱不开身。” “太可惜了。”荣贺替好友惋惜:“什么客人比黄瓜还重要?” …… 沈宅,谢韫和芃姐儿的新鲜劲过去,很快对飞行棋没了兴趣——她们找到了新的乐趣。 月亮正在马厩里百无聊赖的蹭痒痒,忽见不远处,它的小祖宗正迈着小短腿朝它走来,小祖宗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更大号的小祖宗?! 马蹄向后退了两步,瞳孔放大,惊悚凝视:你们不要过来啊! 不多时,月亮挺括有型的胸肌前垂下两条洁白的长辫子,左右各系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头顶梳了两个揪髻,飘着彩带,因为扎得过紧眼睛都变了形…… 马脸写满了生无可恋。 怀安对着月亮打躬作揖:兄弟你暂且忍一忍,千万别乱动,要是伤着她们,咱俩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两个女孩相当得意自己的作品,芃姐儿奶声奶气的问:“哥哥,好不好看?” 怀安揣着小手在风中石化。 “不好看吗?”谢韫跳下杌子,远远看了一眼,迟疑道:“要不拆了重梳吧?” “好看!”怀安忙道:“特别好看!” 两人站在马厩前端详片刻,终于满意地说:“确实不错。” 怀安擦擦额角渗出的汗。造孽啊!刚刚是什么让他觉得种菜不好玩的? 月亮终于躲过一劫,重重的打个鼻响,抖抖鬃毛,两团揪髻扎的很牢,直愣愣的朝天耸立,在日光下泛着耀眼的银光。 日头偏西,韩氏准备告辞离开,王妈妈来叫孩子们回上房。 谢韫对母亲道:“娘,这是小哥哥送我的礼物,可以拿吗?” 韩氏见女儿拿着个奇奇怪怪的小包,还可以背在身上的,便问:“这是什么?” “是书包,可以装书和玩具。”谢韫道。 韩氏笑道:“有没有谢谢哥哥?” “谢过啦!”谢韫脆生生的说,怀安也点头替她作证。 …… 腊月初八,天上零星飘着几片雪花,怀铭带着怀安来到雀儿山,撩开车帘,便可见群山连绵,烟雾缭绕。 兄弟俩穿着厚厚的毳毛披风,带着暖耳,裹得严严实实的。怀铭指着窗外对他说:“雀儿山一带土地不够肥沃,所以一直荒着,现在划给流民开荒屯田。” 怀安点头表示理解,肥沃的田地哪里轮得到流民耕种。 “大哥,我常听大人们说起小阁老,那是个什么官儿,几品?”怀安问。 怀铭笑道:“小阁老没有品,只是官场上对首辅儿子的一种习惯称呼。” “原来是这样……”怀安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如果爹爹做了首辅,我们也是小阁老?” 怀铭干咳一声,这孩子是有点志向的,但不多。 “不要去羡慕这种事。称呼前面加个‘小’字,活在父辈的恩荫之下,有何意趣?”怀铭素来温和的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当今这位小阁老,甚至都不是科举正途出身。” 怀安瞪大双眼:“不考科举,他怎么当上侍郎的?” “父荫啊。”怀铭兴致缺缺,显然不想多提这号人。 却见怀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铅笔,两眼冒光:“大哥,展开说说呗?” 怀铭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怀安眨着真诚的大眼睛:“好奇嘛,我问题一向很多。” 怀铭一想也是,反正路途遥远,便与他详细解释“父荫”是怎么一回事。 怀安“唰唰”记录下来,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知道自己记性不好,所以身上常备纸笔。 …… 拉车的马儿一边拖着车厢,一边拖着月亮,鼻孔里嗤嗤冒着两股白气,沿路碾着冰层徐徐前行,踩出两串泥泞的脚印。 沈聿负责屯田的流民在此处安家,山脚下的一排房屋,是沈聿临时居住的指挥所。 民房简陋,外围有官兵把守,官员捧着一沓沓公文进进出出,小吏穿梭在各个值房之间,忙碌却井井有条。 怀安和怀铭先后下了车,官吏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是沈司业的公子吧?”一位身穿细布襕衫,头戴方巾的青年驻足询问。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4节 这身打扮不是吏员,而是国子监的监生,怀铭点头称是,还要称他一句“师兄”。 怀安也随大哥喊:“师兄。” 监生摸摸怀安的头,道:“司业与我说起过,我一猜便知是两位,这边请吧。” 沈聿的签押房设在居中位置,中间堂屋,两边是办公和就寝的地方。 沈聿正伏案写字,面前是两大摞卷宗公文,见两个儿子进门,微微诧异:“你们怎么来了?” 怀铭提着一个八角食盒摆在桌上,道:“父亲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沈聿挂起手中的毛笔,扫一眼墙上的黄历,原来已经腊月初八了。 许听澜在家陪芃姐儿,打发哥俩来陪老爹过节。 怀安像个八爪鱼一样飞扑到老爹身上,沈聿一把托住他,仍被撞得一个踉跄,对怀铭道:“你弟弟怎么只长力气不长个儿呢?” 怀安立刻中计,从老爹身上跳下来,比量着头顶到老爹身上的位置:“我长啦,我真长啦!” “父亲还没用中饭吧?”怀铭笑问。 怀安邀功道:“我和大哥可是起了个大早,紧赶慢赶来的。” 沈聿冷哼:“从城内到这里不到两个时辰,你是晌午时候起的吧?” 怀安不好意思的说:“哎呦,不要拆穿嘛……” 沈聿和怀铭相视而笑,累日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怀铭揭开食盒上的盖子,一层层拿出碗碟,是两荤两素,外加一大盅腊八粥。最下层垫着小碳炉,冒着腾腾的热气。 “粥可是母亲亲手熬的。”怀铭盛了一碗粥,拿起一把勺子递给父亲。 沈聿迟疑的接过来:“你母亲平时够累了,你们也不拦着点……” “拦了。”怀安辩解道:“娘要往里放咸鸭蛋黄,都被我们拦下来了。” 怀铭作证:“这已经是拦过之后的了。” 沈聿唇角一抖,鼓足勇气尝了一口,居然还不错! 兄弟二人才各自喝粥。 沈聿借机教育他们:“看到了吗?’学者不患才之不赡,而患志之不立’,烹饪虽为小技,同样需要意志坚定,方能有所成就。” 怀安心想:幸亏娘亲意志不够坚定,否则现在喝的就是咸蛋黄腊八粥了…… 吃完了粥,长随入内将食盒收走去洗,沈聿带着两个儿子,沿着泥泞的山路,去看新安置好的流民。 半山腰一片毡棚是流民暂居之所,里面住着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孩子。不远处划分的宅基地上,年轻的人们就地取材,拉坯盖屋,忙得热火朝天。 雀儿山是群山,这边是“南村”,山北同样有这样一片村落,大伙儿叫“北村”。南北村加起来,共安置了一千多户人家。 沈聿命郎中将病患集中隔离,并设十几个棚子作为公厕,集中便溺,集中处理。严令百姓不许喝生水,吃生食,凡入口的东西都要煮熟。 除此之外,他还鼓励不用做工的小孩子们捕鼠,一只老鼠拿到吏员那里,可以换一小块腊肠。一群半大孩子组成的“捕鼠大队”力量惊人,所到之处,寸鼠不生。 十日之后,山里的老鼠几乎绝迹。 怀安戴着厚厚的口罩穿行其间,行过之处,听见流民热络的跟老爹打着招呼,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没有志向远大的抱负,没有怀才不遇的痛苦,所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和一块能活人的土地。 老爹黑了一些,也瘦了一圈,但腰背依然挺直,步伐依旧坚毅。怀安知道他这段时间一定遇到了重重困难和阻碍,也一定解决了很多问题和麻烦,才能将数万流民分三批安置,活人无数。 雀儿山距京城四十里,一天往返时间太紧,他们又在山里转了一大圈,赶不到城门落锁之前回城。 天黑下来,父子便三人合身躺在大通炕上聊家常。 沈聿在外一个多月,不放心家里,问题很多,大到母亲什么时候来京,小到芃姐儿长高了多少,事无巨细。 怀铭一一作答,让父亲安心。 “父亲什么时候回去?”怀铭问。 “月底一定能回。”其实沈聿说了句大废话,月底就要过年了,各衙门封印,一切糊涂账都要留到年后再算。 怀安今天话很少,沈聿以为他真正走到流民中去,大受震撼,明白了读书之苦远不及挨冻受饿的一半。心中稍有欣慰,只要孩子们有所收获,就不算白走这一趟。 怀安的确在认真思考,在这个时代想要做出一些成就,就要拥有官身,说白了就是考科举,可是凭他的智商,只怕考到八十岁也难中个举人! 光线昏暗,怀安拥着棉被,突然问:“爹,我能不能不考科举?” 这话放在他们这样的人家,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换一个爹,非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的程度。 沈师傅却保持一贯的淡定:“不考科举,你想做什么?” 怀安翻身起来,从脱下来搁在脚边的夹袄中拿出一个小本子,正儿八经跟老爹谈起了十年计划:“我都打听过啦,等您做到四品官,就可以荫一子入国子监。” “大哥是用不到了,”他指指自己,“您看我怎么样?” 沈聿轻笑一下,算是默认。 他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将来送怀安去国子监读几年书,直接参加秋闱,省了前头的县府院试。 “还没完呢。”却听怀安接着道:“等您升到三品,什么侍郎呀,御史呀,就可以荫一子做七品官。” 说着,他情绪不免有些激动:“不出意外,大哥到时候已经进士及第了,所以那个蒙荫的儿子还是我。”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 “等您升到二品,再入个阁,就可以荫一个六品官!万一您当了首辅,我和大哥也是小阁老啦!”怀安兴奋的差点跳起来,仿佛看到了人生巅峰。 他原以为以为读书人只有科举这一条途径,今天才知道,官二代是可以不用亲自考科举的,小阁老吴琦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他刚刚说什么?”沈聿问怀铭。 怀铭的声音冷森森的:“他说立志要成为吴琦那样的人。” “哦,是吗?”沈聿的声音很沉。 “是的。”怀铭的声音堪比屋外的冰天雪地。 第68章 雪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怀安眼看着老爹和大哥的脸色一点点变黑,大脑思维开始混乱……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没同频啊。 沈聿靠在炕头,拿起一本书来,装作看不见。 怀铭乜着弟弟,默默挽起了衣袖。 怀安眼见大事不妙,赤着脚就跳下炕去。怀铭也翻身下炕,也不做以大欺小的事,好整以暇的穿好鞋,放出他好几步远,才追上去。 怀安仗着个头矮小,从堂屋的四仙桌底下钻来钻去,腾挪躲闪,高呼冤枉。 掀翻了椅子,踢倒了凳子, 沈聿从书本间抬了一下眼皮,又耷拉下去。他可以烦躁吗?不,不能。这是拥有两个儿子的“快乐”,怎么可以烦躁呢? “等等等等!” 堂屋里,怀安高举休战白旗,他需要捋一捋其中的逻辑。 小阁老=吴琦=卑鄙无耻,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人渣败类? 偏颇了,实在是偏颇了! “大哥,你听我解释呀!”怀安道。 “说。”怀铭坐在椅子上,从桌上翻过一个茶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压火气。 怀安无奈叹气:“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呀,对小阁老这个称呼有些误解,是很正常的……” 他话未说完,怀铭把茶盅往桌上一磕,凝眉怒目的样子像极了沈聿。 怀安赶紧溜远几步,接着道:“那个吴琦,他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整体!我要做,就做一个品德高尚,洁身自好,爱护百姓,为国为民的……小阁老!” 怀安攥拳,主打的就是一个三观极正! 怀铭差点被他噎着,说了那么多华丽丽的废话,还是要当小阁老。 “你怎么就不能立志好好读书,将来自己做首辅呢?”沈聿从屋里出来,提着他的两只小鞋:“把鞋穿好。” 怀安知道,老爹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有过类似志向,不用说,大哥也有,可人家是真有那个实力啊。 “人贵有自知之明……”怀安扶着老爹的手穿好鞋,笑道:“爹是翰林官,国之储相,还是很有希望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这种话在家里玩笑玩笑就罢了,不许拿到外面说,徒增笑柄。” 怀铭为父亲倒了杯茶,沈聿也坐下来。 “我懂我懂!”怀安揉揉脑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大哥那天教了的。” “……” 八仙桌两端,父子二人扶额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要谋大逆…… …… 次日,兄弟二人天还没亮就出发回城,怀铭只请了一天半的假,下午还要回学堂去,马车平稳时,也不忘拿书出来看。 路途枯燥,怀安在狭窄的车厢里动来动去,怀铭见状,拿出一本《中庸集注》:“这个你应该看得懂……” 他其实也不太确定。 怀安知道自己打扰大哥看书了,带着歉意接过来,安安静静的坐好,半个时辰过去,车厢里只剩翻书的轻微响声。 见弟弟总算能沉下心来看一会儿书了,怀铭很欣慰,十分兄长范儿的说:“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大哥。” 没人理他。 怀铭将书本从眼前拿走,只见他的好弟弟,真正沉下心了,双目紧闭,呼吸匀称,倚着车壁睡得心安理得…… 怀铭满脑子只剩一句话: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敢坞也”。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5节 可看他睡成一小团儿憨态可掬的样子,又觉得小孩子本就该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师长都说他天资过人,他尚且要日夜不辍的用功。他见过太多资质平凡的孩子,被规尺逼着死记硬背,点灯熬油的苦读,打肿了手哭红了眼,熬得体弱多病。 科举之路何其艰苦?放榜之时站在贡院外一看便知,春风得意者才有几人,多是愁眉苦脸,或泣不成声,这些人肩负着全族的希望,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他们耗干了青春,磨光了锐气,有人半途放弃,有人穷困潦倒,有人或病或疯,有人皓首穷经仍是白衣童生…… 怀铭从长凳下筐子里拖出一条厚厚的毯子,轻轻搭在弟弟身上。 看着弟弟稚嫩的脸颊,又想到家里可爱的幼妹,有什么关系呢?有父亲在,有自己在,他们一生都会平平安安的。 马车在街口停下,车夫将厚厚的车帘掀开一条小缝:“大爷,胡同里堵了别的马车,进不去。” 怀安脑袋向前一磕,醒了。发现自己把口水弄到大哥衣服上去了,怪不好意思的。 怀铭道:“我们走进去,走吧。” 怀安揉着惺忪睡眼跟着大哥跳下车。 原来胡同口停了几辆马车,家门口也停了两辆,将狭窄的胡同堵得水泄不通,进进出出的许多小厮仆妇正在搬东西。 二人惊喜:“是祖母和婶婶他们来了!” 家里热热闹闹的,李环媳妇指挥着下人们整理箱笼,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不但二婶回来了,二叔也回来了,他奉命回京接收的以兵代赈的流民,正好回家好好过个年。 一家人都聚在上房说话呢,见兄弟两个进去,又是一阵喧腾。 两人给祖母行了大礼,拜见叔叔婶婶,与兄弟姊妹问好。 怀安围着祖母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把祖母哄的合不拢嘴,鬓边新生的白发都变成闪着银光的亮银色。 陈氏将怀安揽在怀里,因舟车劳顿而疲惫的脸上满是享受天伦的喜色。 “老大催得急,这一下子都来了京城,铭儿明年秋闱可怎么办?”陈氏问。 怀铭笑道:“祖母宽心,人要是考得上,住在桥洞底下都能考得上。” 陈氏一愣,随即大笑:“糟糕糟糕,怎么一时不见,铭儿也变得促狭了!” “母亲看这些个孩子,才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季氏道。 “是啊。”陈氏笑道:“芃姐儿都满地跑了,我们哪里能不老呢?” 正躲在人堆儿里偷果果吃的芃姐儿突然被点名,硕大的柑橘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落在二叔沈录的脚下,整个娃原地呆住。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沈录剥开那颗橘子,招手让侄女过去。 芃姐儿这年纪还不太记人,分开半年就容易生分,沈录身上又带着武将的杀伐之气,躲在哥哥姐姐们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许听澜见状:“芃儿尤其爱吃橘子,前天吃得上火流鼻血。” 陈氏忙道:“可不敢再这样吃了!” 许听澜是怕二叔尴尬的说辞,结果芃姐儿为了一口橘子居然真的跑到沈录面前,撑着膝头大喇喇坐在了他的身上。 抱着团团一派稚气的小侄女,高大魁梧的汉子险些化成了一滩水。 “就吃一瓣,好吗?”沈录好声好气的与她商量。 芃姐儿昂着小脑袋,霸气十足的伸出两个手指头。 沈录毫无原则的答应着:“好好好……” 怎么都好。 …… 腊月下旬,沈聿料理完手头的活儿,收拾行李,准备回城。 带着一众官吏随从出门时,忽见山脚下黑压压聚集了不少百姓——少说有数千人。 官兵上前一步挡在沈聿面前,按住腰间的刀柄。 却见这些流民衣衫褴褛,扶老携幼,攒动几下,纷纷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为首的老者哽咽道:“我们牢记大人的恩情!沈大人,请受我们一拜。” 沈聿做官做到这份上,不是没接受过别人的跪拜,可是眼前这数千人一跪,却是他根本无法承受的。 他拨开官兵上前,亲自搀扶起老者:“老丈请起!诸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沈某愧不敢当。” “沈大人!”老者道:“咱们流民村的男女老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能活下来,有饭吃,有地种,全赖大人所赐!” 大庭广众之下,沈聿不能受这样的话,要说是陛下的恩典,是朝廷的决定,自己只是代为施行,不断请老者起身,请乡亲们赶紧起来。 流民们迟迟不肯离去,沈聿知道,他们漂泊日久,被人驱来赶去,生怕自己一旦离开,朝廷反悔,又会派官吏来驱逐他们。 便站上门前的高台,高声道:“诸位乡亲,此前本官脾气大了点,是因为情势严峻,怕死更多的人,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众人纷纷摇头否认,有些人已经声泪俱下,七嘴八舌道:“大人都是为我们好,遇到大人这样的好官,是我等之福!” 沈聿点头道:“安置大家伙儿在此地安家,本官责无旁贷,本官走后,各位只需从县里的安排,盖好房屋,开垦田地。本官像向各位保证,你们放心在此地安居,朝廷的决策不会变。另外,本官已向县衙递交公文,年后流民村将正式更名为‘南雀儿村’和‘北雀儿村’。” 沈聿的声音掷地有声。 台下先是一片静默,不知谁喊了一声:“谢沈大人活命之恩!” 数千人哭成一片,沈聿鼻翼酸楚,左右官吏、兵卒亦红了眼眶。 终于打发百姓们散去,沈聿召集了值守的官吏议事,沉声嘱咐:“请你们务必记得,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众人心生惶恐,纷纷表示,绝不会欺辱虐待流民。 家里的大门已经挪了位置,让他稍稍有些恍惚。 穿过二门和抄手游廊,回到正院,只见芃姐儿穿得像个毛球,正在院子里跳房子。见到他既惊又喜,张着小手朝他扑过来。 沈聿将她抱起来举高,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扎扎!”芃姐儿笑着推开老爹,嫌弃他脸上的胡茬。 于是,本欲蓄须的沈聿,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胡子这辈子都能长,女儿没几年就长大了。 许听澜眼底一片笑意,指挥丫鬟帮他备好热水,先洗去一身风尘,再去给母亲请安。 沈聿握着妻子的手:“累坏了吧?胃病有没有犯过?” 许听澜摇头:“我自己留心忌口的,没再犯过。” “那就好。”沈聿松了口气,又问:“怀铭怀安怎么样?” “怀铭在学堂呢,怀安去王府上课了,这段时间谢学士的夫人来帮了不少忙,王府里又是他在给世子和怀安授课。”许听澜道:“年底备礼时要多添一份。” 沈聿打趣道:“你与他的家眷照常走礼,对谢子盛不必太客气了,我托他给怀安找先生,找了几个月,愣是连影儿都没见着。” 许听澜驳道:“看你这话说的,人家是好心帮你,办的成办不成都是帮你,怎么反倒埋怨上了。”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聿笑道,“祁王嘱咐他‘慢慢地’找,不要急,最好找个三年五载。这等‘媚上的小人’,替我上几天课是活该的,不用可怜他。” 许听澜一愣。 祁王殿下这是什么爱好?做王爷枯燥乏味,就喜欢看孩子拆家玩? 她面带担忧:“他们弄的那个大棚,如今怎么样了?” 沈聿哼笑一声:“过了这个年,该给他们收收摊了。” 第69章 不知不觉间,沈聿画好的九九消寒图已被许听澜填满了一大片。 二十三,过小年。老太太领着全家祭灶王,放鞭炮,焚纸像,怀铭则领着一群弟妹去街上买糖瓜,据说是要用糖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后不要汇报家里的坏事。 除了糖瓜,还要买杂拌儿,也就是枣子、板栗、榛子等各色干果。 卖饴糖、年糕的小商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来到胡同里那么一吆喝,芃姐儿就率先往外跑。 不消谁带着她,都得追在后面付钱。 腊月二十九,下了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今日没有大朝,沈聿早上睁开眼时才是卯时,窗外已经亮的像辰时了。 怀安推开窗向外看去,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白莹莹的雪压在枝头,像甜而不腻的奶油冰淇淋。 穿上厚底的羊绒靴子,带着耳暖和冬帽,嘴里冒着白色的雾,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他又故意抬高腿,踩出更大的声音,身后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沈聿带着怀安先去了翰林院,处理完手头的公文,随后来到王府。 衙门明日封印,百官休假回家过年,他本打算不再在王府露面,但谢彦开老母病了,告假在侍疾,他只好拿上书本,去王府给世子讲完今年的最后一堂课。 祁王近两个月来第一次见沈聿,拉着他又说了半晌的话。 一来是这段时间闷得,二来也确实关心流民的状况。 祁王关心民生是好事,沈聿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详细讲给他听。祁王听得很认真,这是他头一次在父皇面前过问朝政,也算是向朝廷举荐了人才,因此颇有些成就感,仿佛亲身参与了一般。 沈聿知道祁王并非真的“愚钝木讷”,他只是从小被忽视冷落,既没有参与过政务,也从未被教导过治国之法,人哪有生而知之的,都是一点一滴积累所得。 说起话来,时间就过得很快。 沈聿来到世子所的书房,前院,太监们在石阶上扫雪,扫除一条窄小的通道,后院,怕积雪将大棚压塌,花公公每隔一会儿就要亲自清理。 荣贺和怀安并没有在殿内温书,而是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太监,分成两队在雪地里打闹,玩的忘乎所以,竟没看到沈聿的到来。 守门的太监见沈师傅来了,欲上前禀报,被沈聿拦了下来。 今年入冬后只飘过几场小雪,昨夜难得下一场大的,小孩子看到厚厚的积雪哪有不激动的? 沈聿也不打扰他们,轻手轻脚的走进书堂,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随意取了本书看。 直到小太监跑来提醒他们去用膳,两个孩子才惊觉已经到了中午。 “沈师傅怎么还没来?”荣贺问。 小太监说:“沈学士早在殿内等了二位半天了。” 两人张了张嘴,互看一眼。 “怎么不通禀一声?”荣贺责怪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6节 “沈学士不让。”小太监心里委屈,心说沈学士堂而皇之的穿过院子,您二位连头都没抬一下。 “没事的。”怀安是了解亲爹的:“我爹不叫我们,就是默许我们玩儿的。” 两人一前一后跑进书堂,沈聿果然一脸哂笑的看着他们:“玩痛快了?” 荣贺有些心虚。 “还没有。”怀安一脸期待:“如果能再玩半天,就是真的痛快了。” 荣贺错愕的侧头看他,仿佛在看一只蹬鼻子上脸的猴子,他觉得自己脸皮够厚了,没想到怀安这里还要加一个“更”字。 “美得你!”沈聿不温不火的将书一丢,对荣贺道:“世子,先用膳吧。” 这时有小太监入内提醒,殿下请他们过去一道用膳。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沈聿应了太监,便领着荣贺和怀安往正殿去。 中堂里还有两位师傅,一个叫孙燮,一个叫林牧,除了谢彦开,都到齐了。 席间依然在谈论赈灾事项,灾民的去处等等。 两个孩子用过午膳,心思又飘到了殿外。祁王便打发他们去外面玩。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祁王面色逐渐凝重,可他不开口,其余的人也不好追问。 “有两件事,孤心中甚为担忧,”祁王道:“一件是户部侍郎赵宥被陛下召见,申饬了几句就放出宫了,弹劾他贪墨赈灾款的奏疏也被留中了。” 沈聿神色淡淡,仿佛一切尽在预料:“陛下若是处置了赵宥,殿下才该失望呢。” 皇帝处置了赵宥,吴氏父子丢卒保车,这件事就算翻篇了,可是留中,就像一把悬在吴浚头上的剑,什么时候落,怎么落,落不落,都由皇帝说了算。 “话虽如此,但总觉得赵宥该死……”祁王叹一口气,又道:“第二件事,有小道消息传出,雍王妃有孕。” 三人面露惊诧,这才是重磅消息。祁王的危机感也源自于此,雍王若是生下皇孙,他连最后一丝倚仗也没有了。 他倒不是非争那个皇位不可,只是太了解自己的兄弟,雍王那个性子,一旦得位,必定容不下他。 众人只好你一言我一语的劝:人家雍王年过而立,吃了那么多十全大补药,总不能不让人家怀孕吧。再说了,从怀孕到生产,再从生下来到养活,这中间变数太多了……还是平常心,平常心。 沈聿听着祁王的抱怨,余光瞥见两个孩子在大殿外头堆雪人,黄瓜插在雪人的脑袋中央做鼻子,又从扫雪的太监手里抢了一秉小扫帚做雪人的手。 雪人呆呆立在庭院中央,正对着祁王招手微笑。 祁王顺着沈聿的目光看去,头疼扶额。 沈聿却笑道:“殿下,这是世子的一片孝心啊。” “沈师傅,你也别太纵容他。”祁王无奈道:“你看看,把怀安都带成什么样儿了。” 沈聿心中暗哂,怀安什么德行,还需要人带吗? 另外二位师傅一向严肃,点头附和道:“正是读书的年纪,还是要以课业为重。” “殿下,小孩子爱玩不是坏事,您看他们,执着于一己之趣,沉迷于忘我之境,这样的日子其实没有几年。长大之后,再想追求这种境界,怕就难了。”沈聿有意转移话题,让祁王不要钻牛角尖,去操心那些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比如别人的老婆怀孕…… 祁王看着雪地里追逐嬉戏的两个小小身影,若有所思。 祁王不用说,整个童年生活在深宫中无人问津,每天面对的只有唉声叹气、自怨自艾的生母,后来生母郁郁而终,他便更加孤苦,直到十六岁才被他那不靠谱的亲爹想起,赐了府邸,出阁读书。 另外二人则生在世代耕读之家,自幼聪慧好学,十年寒窗,不舍昼夜,从记事起到考中进士之前,除了生比较重的病,没错过一次日出。 他们何曾听说过这种怪异的论调啊。 林牧性情耿介,直截了当的抛出三个反问:“贪玩竟是好事?是境界?长大就没有了?”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沈聿笑道:“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份童趣会一直陪着他们,在艰难的时候回想起来,也能成为一份助力。” 诚然,沈老爷并未教过沈聿该怎样做父亲,他只知道,自己曾渴望得到的,正是孩子们所需要的。 怀铭就是这样长大的,所以每遇挫折从不选择逃避,因为他知道身后有两双手支持着他,即便摔倒了,掸去身上的土,依旧可以昂扬的向前走。 怀安是个意外,他昂扬的有点过头,做爹娘的还在摸索之中…… “等等!”祁王这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指着殿外问:“你们看,那雪人的鼻子是什么?” 三人向外仔细看了看,孙燮神色如常的回答:“黄瓜吧。” 说完,大伙儿都愣住了,这寒冬腊月的哪来的黄瓜? 两个孩子种出来的!! …… 荣贺太激动了,又抢了一把扫雪扫帚,当青龙偃月刀一样在雪地里挥舞,院里一众太监还围着他叫好:“世子好身手!” 祁王叹一口气,觉得儿子正在精神失常,不想跟他直接对话,便朝院子里喊了一声:“怀安。” 怀安颠颠的跑进殿内:“在呢在呢!” “你们在玩什么?”祁王问。 “玩雪呀。”怀安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雪人鼻子上是什么?”祁王又问。 “哎?”怀安顺着祁王的目光看去,果然可以看清雪人脸上的绿鼻子。 “殿下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怀安先是一记彩虹屁奉上,随即才道:“那是暖棚里新结的黄瓜,我们打算明天采第一茬,世子已经把最大最好的做上记号留给殿下和娘娘啦!过段日子还有甜瓜呢,不过甜瓜长势慢,需要再等一个月。” 祁王险些在一声声夸赞中迷失了自我,震惊之余又感到无比熨帖,瞧瞧人家的孩子多会讲话。 真想叫荣贺进来听听,学着点。其实他自己也需要多跟怀安学一学,每次一到重要场合就张不开嘴,上下牙光顾着打架…… 荣贺恰好进来了,得知大人们已经发现了黄瓜,懊恼的拍断大腿:“本来想丰收了再说的!” 两人早上没忍住,一根黄瓜一掰为二吃了起来,怀安生怕品种变异味道苦涩,那就全白忙了。 结果比他们预料之中的还要好,黄瓜入口沁凉甘甜,在吃不到多少蔬菜的冬日里来一根,别提有多舒服了。 吃完的黄瓜屁股,随手摁在了雪人鼻子上。 这下可好,“惊艳所有人”的效果大打折扣。 几位师傅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你一言我一语,询问大棚种菜的细节。 怀安从衣袖里掏出小本本,一条一条耐心回答,俨然一副作报告的架势。 祁王已经迫不及待要看他们的成果了,要求他们提前采摘,被孩子们无情拒绝。 “都是算好了的。”怀安一本正经的拒绝:“明天才是黄道吉日。” 祁王笑问:“摘黄瓜也要看皇历?” 怀安点头:“这可不是一般的黄瓜,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迎春瓜’,这茬黄瓜下架后继续植苗,正赶上明年的清明,我们也取好了名字,叫’明前瓜’。” “只听说过迎春茶和明前茶,头一次听说迎春瓜和明前瓜,”师傅们交口称赞,“有趣,太有趣了!” 祁王笑过之后又隐隐有些担忧,非时之物大多不祥,会不会遭人诟病弹劾呢? 怀安贯会察言观色,知道祁王在担心什么,接着道:“明天采摘的第一茬黄瓜,除了留给殿下、娘娘和师傅们品尝,还要送到宫里,献给陛下和宫里的几位娘娘,尤其是太后娘娘。” 众人只剩震惊,两个孩子居然想到了打通上层! 吴氏父子掌权的这一朝,阿谀成风,上行下效。投机取巧之人钻营上位,刚正不阿之人打压贬黜。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这对于反季蔬菜的上市来说反倒成了好事。只要把宫里的贵人们伺候妥帖,将此事定性为“祥瑞”而非“灾殃”,下面就不会出现太难听的声音。 “这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祁王难以置信:“沈师傅,你没提点过他们吧?” 沈聿摇头:“我与殿下及诸位一样,都是今天才知道的。” 祁王有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这样看来,他的玻璃炕屏也算死得其所……虽然还是觉得炕屏更值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三位师傅对视一眼,若有所思。思量的对象自然不是黄瓜,也不可能是亩产多少斤,一斤黄瓜能卖多少钱……而是如何借题发挥,将此事定性为祥瑞。 “草木生长”属中瑞,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但祁王府冬日长出可食用的蔬菜,这对于饥民遍地的当下,远比云彩变色、井水兴波、天上掉陨石砸出个大坑等异象来的更加应景,更能彰显祁王殿下的仁爱贤德。 …… 申时正,沈聿领着怀安离开王府,明天就是腊月三十,各衙封印,他就彻底放假了。 怀安东拉西扯,做了七八十来个年假计划,什刹海滑冰云云云云,对于种黄瓜这件事只字不提。 直至上了马车,沈聿颇为好笑又好奇的问:“爹此前断言你们是瞎胡闹,还因此揍了你,你就不想讨个公道?” 怀安嬉皮笑脸的装傻:“哪有那回事,不记得了。” “这么有气量?”沈聿故作惊讶。 怀安用力点头,他可是励志要当小阁老的人,小阁老肚里能撑船,主打的就是一个心胸宽广、三观极正! 再说了,他可从没有因此怨恨老爹,老爹打他主要是因为破坏东西,这是不争的事实。要道歉,也应该是相互道歉,那场景就……太难为情了。 还不如省省力气,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 怀安大大的眼眸绽放异彩:“爹,晚上吃涮羊肉怎么样?” 第70章 芃姐儿近来解锁了多种人间美味。 譬如眼前的涮羊肉,她很不理解,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天天吃?为什么要给她吃鱼糜、鸡蛋羹那些黏糊糊软塌塌还没滋味的东西? 上房的堂屋里摆了两张桌子,各放两个黄铜火锅,五个大人一桌,七个小孩儿一桌。 为什么是七个小孩儿?因为怀安和老爹去买羊肉片儿的路上,路过陈家所在的胡同,怀安没有多的废话,拉上萌萌表哥就跑…… 陈甍今天只好住在沈家,当然,东厢房一直是为他准备的。 铜锅热腾腾的滚开了,锅边是白菜、木耳、莲藕等时令蔬菜,围着肥瘦相间的羊肉盘,另有鱼丸、虾丸,河鲜,菌菇,五颜六色摆了一大桌子。 炭火的映照下,芃姐儿的小脸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怀安钟爱麻酱,蘸料只放麻酱、韭黄和腐乳,不再往里掺任何调料,将红白相间的羊肉片往铜锅里一涮,变为褐色便捞出来,蘸着酱料送进嘴里,一边吃,还能一边照顾芃姐儿。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7节 芃姐儿很好养活,小嘴不停,给什么吃什么,所以每天吃饭的时候王妈妈都不必上桌喂她,怀安随手就能填饱。 “不用把芃姐儿抱到这桌来吗?”老太太担心小孙女吃不好。 “不用。”炭火映衬下,许听澜的气色很好:“平日吃饭也都是怀安喂的,省心得很。” 老太太瞧着满堂儿孙,露出欣慰满足的笑容。 …… 次日,怀安要求在里面穿一件夏衫,外面穿的尽量板正一些。 云苓一头雾水,但怀安行事向来没有章法,她也不好多问,只好去衣柜深处,找出一件豆绿色的薄衫来给他套在夹袄里。 到了王府大门外,沈聿要和儿子“分道扬镳”。他赶着去翰林院和国子监主持封印封册诸事,谁不着急放假呀? “爹,您就不想看看暖棚菜是什么样子的?”怀安问。 沈聿道:“你自去收你的黄瓜,爹忙完了衙中的事,就来接你。” 赶紧放假! “就看一眼,就一眼,不耽误您多大会儿的!”怀安拽着老爹的胳膊不让走,沿街的行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沈聿拿他没办法,也确实有些好奇,便轻斥一声:“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 怀安露出大获全胜的笑容,拉着老爹进了王府大门,门房依旧热络的打着招呼,一如往常。 可沈聿一进到世子所,直接懵了。 一条红毯直通后园,宫女们将年节祭典上的衣服都穿了出来,身上披着“欢迎光临”的红色绶带,丁字步站成两排,两手端放于身前,摆了个请进的手势。 沈聿看向儿子。 怀安忙解释道:“她们在迎宾。” 沈聿隐约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来到后园,果不其然,院子里摆了几副桌椅,几盘茶点,暖棚底下,还用几张矮桌拼凑成一个“讲台”。祁王和几位师傅全被世子请了过来,各自一脸莫名其妙,东瞧西看,低声讨论。 “沈师傅,你可算来了!快坐。”祁王像遭了绑架似的,求助的目光看向沈聿。 沈聿何尝不是被“绑架”来的,他朝祁王行了个礼,便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问:“殿下,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祁王摇头:“不知道啊,孤特意起了个大早,想来看看这暖棚有何玄妙之处,结果来了就不让走了。” 沈聿平日里处变不惊的脸上写满错愕,这要不是祁王殿下的亲儿子,敢扣押亲王,早被侍卫们冲进来拿下了。 再看向其他三位,大抵是一样的心路历程。 暖棚外不知何时已经拉起一条红色横幅,横幅上赫然写着:“只要种好大棚菜,致富路上大步迈。” 沈聿揉着眉心,多么熟悉的行文风格啊,谁敢说不是他儿子写的,他都不信。 “孤明白了。”祁王恍然大悟:“他们是在做一场法事。” 众人:“……” 怀安已经背着小手巡视场内一圈了,嗯,还算满意。 小太监赵棠数了数,禀报道:“世子,宾客到齐了。” “……”荣贺有些无语,总共五个人,还需要数吗? 杨庆这时也走过来:“世子,时间差不多了。” 荣贺看向怀安:“开始?” “开始!”怀安说着,整了整衣裳。他今天不仅是策划,还要充当司仪。 只见他昂首挺胸,大步登台,高声唱道:“吉时已到,奏乐!” 别说乐班子了,院子里连把胡琴都没见到。 台下五人此时已经相当镇定了,一脸戏谑的喝茶吃点心,等着看他们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只见刘伴伴向前一步来到台侧,从腰间抽出一把唢呐。 高亢喜庆的唢呐声拔地而起,祁王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几位师傅赶忙上前抚胸拍背。 又有几个太监从屋内出来,各自举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挑着挂鞭,不知何时点燃的,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祁王才喘过上一口气,又被鞭炮吓得心里一突突,摇头苦叹:“要了命了,要了命了……” 鞭炮声停,唢呐声毕。硝烟飘散,红毯上满是碎屑。 只见怀安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拿出小本子,开始致辞。 “尊敬的祁王殿下、各位师傅,在这个阳光明媚、碧空万里、花团锦簇、虎跃龙腾的日子里,请允许我代表世子所全体,向莅临采摘仪式现场的各位来宾,表示诚挚的感谢!” 台下掌声雷动,当然,是宫女太监气氛组发出来的声音,五位来宾神态各异,静静看戏。 “忆往昔峥嵘岁月,看今朝硕果累累。世子所暖棚项目自落成以来,凝聚了所内每一位成员的心血和汗水,受到了各位来宾的高度关注……” 台下,宫女太监们暗暗点头,感动的热泪盈眶。 怀安写稿子水字数的毛病总也改不了,听的台下几位大佬频频蹙眉,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夭寿啊!出门别说谁教过你,谁也丢不起这个人呐! 就在几人开始感叹一世英名尽毁之时,怀安的致辞终于到了尾声:“最后,预祝暖棚丰收大吉,祝殿下和各位师傅诸事顺遂,百令胜意,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他们以为终于可以走了,刚准备起身,便听怀安又唱道:“下面进行第二项,剪彩。” 几人又愣了,这才相信了祁王的话,这两小子可能真的在做一场法事。 世子亲自下场,诚邀父王和师傅们上台。 祁王脾气也是真好,到了这个份上,不但忍着没发作,反而继续配合,率先起身上台,搞得四位师傅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 以祁王为中心,五人站成一排。 紧接着,两名宫女拿出一根长长的红色绸带,绸带上绑有五个大红花,两端拉直,红花一一对应,送到他们面前。 祁王脸都黑了,这是要把他们五个串起来送入洞房? 正当疑惑,便有五名宫女端着托盘,托盘上各放一把缠着红绳的剪刀。 其他四人还好,孙燮一向严肃的脸险些没绷住,因为他面前的宫女……竟然是花伴伴! 花伴伴搓了胭脂,涂了红唇,梳着宫里时新的发髻,满怀歉意的朝孙师傅解释:“见笑见笑,宫女不够了,让咱串一下。” “花公公还真是……”孙燮忍得五官都扭曲了,才挤出四个字:“能者多劳。” 接着,宫女们将剪刀递给五人,引导他们剪断面前的红绸。 咔嚓咔嚓几声之后,几朵大花球应声落在了托盘上。 怀安庄严宣布:“礼成!” 台下宫女太监一齐鼓掌,巴掌都拍红了,才将气氛烘托到极致。 怀安瞬间恢复了小狗腿子做派,笑嘻嘻的引着几位“贵宾”:“您几位这边来,请进棚参观……” 终于可以见真章了! 荣贺在前头引着,怀安垫后,揣着小本子,回答各位来宾的各种问题。 棚子并不大,七八平方丈的样子,因为中间过道狭窄,七个人同时进入就显得十分局促。 棚身骨架是用库房里闲置的木头和竹子搭成,四面用透光的高丽纸封严,棚顶斜面处装有十二扇透亮的玻璃,因此棚内的光照还不错,温度也很高,几人才走了没几步,便已经汗流浃背了。 棚内一半的面积搭起了半人高的人字形藤架,爬满了嫩绿色的黄瓜藤,另一半一分为二,一边种甜瓜,一边种各样蔬菜。 满目都是绿油油的,与棚外冬日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祁王鼻翼酸涩,眼含热泪:“好一派盎然生机!” 棚子里人多容易缺氧,所以怀安尽快将他们请了出去,有话还是去堂屋里说。 堂屋里的炕火烧的也热,几人一进屋就脱了外面的大氅。 怀安先捧着一小篮黄瓜上来,给殿下和各位师傅看。 他还有一份报告要讲,荣贺也要致辞,但大人们显然已经快被折腾散架了,便识趣的闭了嘴,只让太监上茶。 他们出了许多汗,又说了很多话,此时已是口干舌燥,茶水还是烫的,见端上刚刚采摘的新鲜黄瓜,自然愿意品尝一下。 便一人取出一根,一口咬下去。 其实怀安只是想拿来做讲解,没有打算让他们现在就吃,但是既然是来宾,吃就吃了吧,欢迎品尝。 甘甜清香的汁水充盈口齿,在瓜果极其罕见的冬日,简直可以算是惊为天人。 “味道真不错!”连日常最严肃的孙燮,都不禁交口称赞:“清甜可口。” “那是,”怀安自卖自夸的说:“这是我们迎春瓜的一大卖点,有机粪肥浇灌,天然绿色无……” 怀安的话音戛然而止,好像还没洗呢。 不管了!天然绿色营养健康! 第71章 两个孩子搞出来的一场闹剧,看似闹腾,却如棚子里那些盎然生长的小生命,为死气沉沉的王府带来一丝活力。 祁王虽被折腾得不轻,脚步却轻快了不少,送走几位师傅后,端着一杯茶,悠闲地欣赏墙上的挂画,研究赝品与真品的区别。 大棚里白天很热也很晒,荣贺十分周到的准备了两个斗笠,两人将衣裳厚厚的棉衣一脱,各拎一个篮子,直接钻进大棚采黄瓜去了。 头茬采完一过称,足有三十多斤种。 怀安暂时估不出每平方的产量,但他估么着还能再摘四到五次,且收成比第一次只会多不会少。 新鲜的黄瓜送入后宅,洗净切条,端上了祁王妃的食桌。 “世子说,娘娘操持着府里上下繁多的事物,最辛苦,最大最甜的先给娘娘。”送黄瓜来的陈公公,对祁王妃道。 “这孩子,近来真是越来越懂事了。”祁王妃心中一暖。 捻起一根黄瓜条放入口中,果然清甜解渴。 陈公公又道:“殿下问,头茬共采下来三十五斤,府里留下五斤,匀出十斤送到各位师傅们的府上,余下二十斤下午献入宫中,该如何分配,请您去拿个主意。”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8节 祁王妃起身去了正殿。 孩子们玩闹归玩闹,送入宫中的黄瓜可要当成一件要紧事来办。 冬日的黄瓜太珍贵了,前人便有诸如“白苣黄瓜上市稀,盘中顿觉有光辉”的诗句描述黄瓜初上市的稀缺,前朝更有人一掷千金,购买隆冬季节温泉旁种出来的黄瓜。这可是整整二十斤,足足装了大半筐。 荣贺告诉他们:“一季能收五六茬,最大的一次丰收刚好赶上上元节前夕。” 上元节那天,温阳公主打算办一场赏花宴,延请与她要好的贵妇名媛,答谢她们此前响应号召,捐款捐粮、赈济流民的善举。 荣贺打算带着瓜果蔬菜去公主府支个摊子,十两一小篮,自助购买,只要在贵人圈儿里打通销路,这小小一棚子果蔬,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的。 在公主府摆摊儿卖菜,还敢卖十两银子一篮!祁王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荣贺补充说:“姑母同意了的。” 祁王想想温阳那个混不吝的性子,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便一甩手随他们去了,反正霍霍的不是自己府上。 下午,祁王妃的母亲,渭南侯夫人高氏和姐姐小高氏进府探望,祁王妃屏退宫人,关起门来与家人说体己话。 宫女又端上一盘黄瓜招待,二人稀奇坏了。 “怎么这个时节有黄瓜?哪里进贡的?” 等祁王妃道明黄瓜的来历,高氏便拉着她的手道:“早与你说过,世子瞧着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当时就该要过来养在膝下。” “母亲,那始终是隔着肚皮的,怎么养啊,”小高氏低声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他就算当了玉皇大帝,也要敬着嫡母不是?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小妹怀上孩子,那雍王妃年过而立,不是照样怀上了?” 亲王王妃皆选自民间,小高氏没读过什么书,言语粗鄙直接,祁王妃听得频频蹙眉。 “别在我面前提什么孩子!”她说。 “打脊的东西,凭什么地方也敢胡言乱语!”高氏也低声呵斥大女儿一句。 “我说错什么了吗?”小高氏依然坚持:“要我说,孩子比男人靠得住,小妹平日就是太矜持了,索性给他用点那方面的……” “放肆!”高氏厉声呵斥:“你是不是活腻了!” 她居然鼓动妹妹给祁王下药! 高氏将大女儿撵到外室,握着小女儿的手:“女儿啊,你是亲王正妃,端庄矜持是对的。要与祁王殿下互敬互爱,千万别听你姐姐胡嚼,只要咱们问心无愧,不论世子从谁的肚子里出来,永远要敬你为母。” 祁王妃苦笑点头。 “明日正旦还要拜宫,你早些歇着吧,以后我不再带你姐姐来王府,简直一派胡言!” 高氏担心大女儿招来灾殃,早早就告辞离开了。 母亲和姐姐走后,祁王妃无声的哭了一场。祁王对她尚算敬爱,且每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的寝殿过夜,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能怎么办呢? …… 这是沈家出服以来第一次热热闹闹的过年。 屋外飘着瑞雪,胡同里、大街上传来断断续续鞭炮声。 怀铭带着弟妹给祖母长辈们拜年,怀安也因此又新添一笔进项,小荷包装的鼓鼓囊囊,心里美极了。 怀安挨着祖母,芃姐儿挨着怀安。孩子们今天获准可以喝一点果子酒,可惜怀安酒量很差,才喝几口便有些迷糊。怀铭将他的酒杯一收,惊道:“叫你浅尝一口,怎么真喝起来啦?” 怀安傻傻一笑。 “真醉了?”怀铭吓一跳,用手背试他额头的温度。 “骗你的!”怀安笑道。 祖母陈氏戳戳他的脑袋:“促狭鬼。” 一家人围炉守岁,芃姐儿双眼皮打架,不消片刻便睡倒在老爹怀里,肉乎乎的小脸枕在沈聿的臂弯上,双眼紧闭,呼吸匀称,一团团憨态可掬。 闲坐无聊,怀莹提议:“我们来玩牙牌令吧?” 全家都无异议,怀安装醉,倒在了祖母怀里。 陈氏拍着他的背抚慰道:“消遣时间的玩意儿,胡乱诌几句。” 牙牌拿上来,有点像后世的牌九,共二十一张,每张上有红色绿色数量不同的点。 怀薇当起了令官,规则很简单,令官翻三张牌,行令者按照牌面形状说一句诗词歌赋或成语俗话,三张凑成一副,再说一句诗词歌赋或成语俗话,或象形,或凑韵,或谐音。 比起怀铭怀远平日里玩的宝塔词,倒是简单不少,更加考验的是想象力。 但见怀薇先掀开一张牌,是一张“人”牌:“左边四四八点齐。” 怀铭答:“八骏日行三万里。” 怀薇又翻出一张高脚七,道:“中间幺出群山外。” 怀铭答:“孤帆一片日边来。” 怀薇翻开第三张:“右边是个大长五。” 怀铭答:“梅花落尽离人苦。” 怀薇将三张杠牌并对,牌面是半红半绿。她声音微微上扬:“凑成满园春意浓。” 怀铭也稍稍提高了声音:“半江瑟瑟半江红。” “好!”满堂为其喝彩。 陈氏又添:“薇姐儿这令官出的也好!” 怀薇嘴角上扬,得意一笑。 又轮到怀莹作答。 怀薇先翻开一张:“左边是个人。” 怀莹带着盈盈笑意:“此时风物正愁人。” 她话音刚落,满室寂静,沈聿眉头微蹙,季氏则骤然变了脸色,茶盅磕在桌面上。 许听澜握住她的腕子,提醒她这么大的女孩最要面子,又是过年,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等到过了明天再说。 怀安问:“怎么啦?继续呀……” 被大哥捂住了嘴。 怀莹脸色惨白,因为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诗,出自来京路上悄悄看过的话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怀薇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长辈们的反应,便猜想不是什么好出处,不禁为妹妹担忧起来。 所幸满室长辈并无当场追究的意思,怀莹讪讪坐回椅子上,有些无措。 怀安乌黑的眸子东瞅瞅西看看,气氛不对,显然有瓜! 陈氏展颜一笑,打圆场道:“怀安替姐姐来答。” 怀安:“……” 吃瓜吃自己头上了。 祖母这样说,怀薇只好继续翻牌:“右边三四添作七。” 怀安一听,是个七牌,三点绿色连成一字形,四个红点聚在一起。 他还是有几分急智的:“万花丛中一枝绿。” 怀薇带着笑眼,无奈看他,也行吧。 于是又翻一牌:“当中幺五似落花。” 一点红幺五点绿,怀安又会了:“万绿丛中一枝花。” 满堂笑声骤起。 “万花丛中一枝绿,万绿丛中一枝花。”怀远笑道:“这样也可以啊?” 怀安不以为意,反而问:“你就说押不押韵,象不象形吧?” “既押韵又象形,”陈氏哄道:“怀安答得好。” 怀薇因笑道:“祖母别急着夸呀,还有最后一句。” “好好好,肃静肃静,都听令官的。”陈氏故作严肃,满室安静。 只见怀薇将三张牌凑成一副,道:“凑成便是拦路虎。” 绿牌部分像一座山,红牌部分如一只虎,同样也是象形。 怀安还未开口,芃姐儿突然从老爹身上跳下来,答道:“武松上山打老虎!” 她早就醒了,被这群无聊的人吵的睡不着。 全家先是一愣,随即满堂喝彩。 童言童语虽然幼稚,但芃姐儿竟在一问一答中明白了游戏规则,足见又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沈聿本就带着酒意,一想到自己以后即将以“才女她爹”的身份名留青史,激动的将芃姐儿搂在怀里,拍着大腿笑个不停。 谢彦开还曾向他炫耀自己有个才比谢道韫的女儿——开什么玩笑,“谢道韫”明明在我家! 许听澜:“……” 她愣愣的看着丈夫,就连殿试高中也没见他这样笑过……虽然好笑,也不至于笑抽过去吧? 满堂笑语之中,“小令官”怀薇宣布:“怀安和芃姐儿都是头名!” 恰好今年是虎年,陈氏拿出事先准备的彩头——带在腕子上的小金虎,每个孙辈都有。 怀安到底没撑过子时,挨着炉子,偎着大哥打起了瞌睡。 再醒来时,芃姐儿已经被抱回屋里睡了,哥哥姐姐们还在剥橘子聊天,二叔二婶还在,爹娘不见了。 怀安睡眼惺忪间,便见娘亲从内室出来。 娘亲通身五品宜人的命妇吉服,云肩通袖袍,金线梁冠,凤钗挑牌,翠叶珠花,两鬓带金掩鬓,耳带金灯笼耳坠。端庄秀丽,步履款款。 老爹跟在娘亲后头,一身圆领宽袖的青色公服,峨冠博带,皂靴绫袜,衣上禽鸟登云,振翼欲飞。 怀安呆呆地,微张着嘴,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美人啊! 正旦日,品官按例要给皇帝上表,入宫拜年,命妇要给皇后拜年,皇帝要赐宴,还要祭天地、拜太庙,诸多繁文缛节,好不忙碌。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69节 沈聿的目光在怀安身上扫过,吩咐怀铭:“铭儿带弟弟睡觉去吧,这孩子困傻了。” 第72章 新年伊始,朝日微醺,笼罩整个大内宫城。 皇鼓乐声中,百官与公卿齐聚午门,着不同颜色的公服,梁官革带,执象牙笏,由左、右掖门而入,在丹墀东西列班,面北肃立。 接着,皇帝在皇极殿端坐。 丹墀四角响起威严的鸣鞭,在礼赞官的唱喝声中,百官向皇帝行四叩之礼。 鸿胪寺致辞官代百官致辞:“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1 皇帝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2 百官拱手加额,山呼万岁。 接着是皇帝致辞,百官跪听,冗长繁复的仪式结束之后,便是皇帝赐宴。 光禄寺的酒菜依旧照常发挥,做的十分很难吃,冷酒冷菜冷扁食,拿到寒风呼啸的殿前广场宴请群臣。 相比之下,许听澜的处境要稍微好些。 中宫已故,命妇去寿康宫向太后请安,按例只需在殿外叩首,但因太后要见此次赈济流民的官员家眷,许听澜也被叫进殿内,与那些勋戚贵妇一道,陪太后说话。 太后是个慈祥温和的性子,又年事已高,从不理会前朝庶务,无非过问几句家务事,且许听澜在这等场合处事,一向谨慎稳重,多听少说,没必要表现的太出挑。 宫人奉上茶点果品,鲜艳的柑橘旁边各有一小碟切的粗细混匀的黄瓜条。 除了许听澜外,其余命妇均是面面相觑,勉强谨守着礼议,不敢交头接耳。 “这是祁王府今年献上的节礼,叫个什么’迎春瓜’,哀家一看,这不是黄瓜吗?居然在三九天里长了出来,还取了这么个喜庆的名字。迎春好啊,寒冬过尽迎春来。” 众人这才敢出声附和,夸赞其稀有珍贵。 又说了好一阵子话,直至前朝大典结束,太后才主动收住话头,赏了每人一串品相上乘的东珠,放她们告退出宫。 此时已是辰时正,太阳东升,高高挂在天上。 夫妻二人在宫外汇合,在马车里卸去冠戴公服,换上寻常衣裳,一路驶到淮扬楼,直上雅间叫了一桌好酒好菜,躲开儿女烦扰,小酌三杯,美美的吃了一顿。 回到家里,怀安围着他们绕了三圈,奇怪的问:“你们怎么换衣服了?” “前院换的。”沈聿托词道。 芃姐儿扑到爹娘身上,闻闻这个嗅嗅那个,咦?还带着花雕味呢。 “怎么像个小狗似的。”沈聿有些心虚的抱起女儿。 “清炖狮子头!”芃姐儿准确说出一道菜名,正是夫妻二人背着他们点的菜之一。 “咳。”沈聿干咳一声。 许听澜顺势将芃姐儿抱手里,大步往院儿里走:“芃儿想吃清炖狮子头啦?娘亲这就给你做。” “不用了,不用了……”芃姐儿娘亲被抱着越走越远,朝老爹伸出小手求救。 沈聿视而不见,低头看向怀安:“你又想吃哪道菜,一并给你娘说说。” 怀安惊恐摇头:“没有没有,我是好孩子,不挑食!” 沈聿满意一笑:“换衣裳,爹带你去拜年。” 怀安讨价还价:“能不能只去王府,不去郑阁老家?” “你说呢?”沈聿反问。 怀安叹了口气,又问:“为什么大哥不用去?” 沈聿道:“大哥要单独替我去好几个同僚家中拜年,你要跟他换吗?” 怀安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命怀铭去见的故交同僚,不是家中有适龄女子,便是下一科春闱极有可能担任主考同考。 怀铭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待人接物他从不担心,只担心他年龄渐大,与一群年龄更大的同窗交往,难免要应对声色场合。 因此不得不耳提面命:“又长了一岁,更应将精力放在学业上,明年秋闱之后为你议亲,千万要爱惜名声,不管是屋里的丫鬟,还是与好友外出,不要因为图新鲜就……” “爹……”怀铭一张俊朗的脸泛着微红,他对任何事情懂得都比同龄人早,屋里也有容貌端正的丫鬟,要是图新鲜,早就图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 正因他懂得的多,看的透,也更加明白私德的要紧。 这世道,男人只要有钱有权,纳妾蓄婢不在话下。可自古有多少功绩斐然的名人,却因私德败坏遭受攻诘批判。 所谓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再说家宅之中,他从小看着祖父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祖父与祖母相互视若仇雠。心里更加清楚,他日新妇进门,二人清清白白坦然相对,才有可能像父母一样恩爱和睦。 沈聿见他这般,知道他心里该是有数的,也就没再说下去,遣李环陪着他去各府走动。 “爹,图新鲜就干什么呀?”怀安只听见半句,从院子里一蹦一跳的出来,好奇的问。 他换上新年的红色袄子,白绒滚边,衬得小脸红扑扑的。 沈聿打了个岔:“你给世子的门贴带好了吗?” “带好了。”怀安拍拍书包,里面是他给小伙伴们做的立体贺卡,展开是一只圆头圆脑的大老虎。 除了世子、自己家的哥哥姐姐妹妹,陈家的哥哥姐姐妹妹也都有。 谢家妹妹的提前给了谢伯伯,还被谢伯伯转着圈儿从头到脚打量了很久,看的他心里直发毛。 …… 其实京城朝官之间拜年有“投门望贴”之俗,即不劳烦主人,只令人送门贴。除非主人盛情相邀,是不必进门的。 所以怀安多虑了,他们连郑阁老的面都没见到,投了门贴便可以走了。 人家是堂堂次辅,大年初一,要见的人排队能排出二里地去。沈聿这种得意门生,平时走动频繁,到了年节时反而不必客套。 怀安松了口气,其实他对郑阁老挺钦佩的,毕竟那是父亲的老师,他怕的是郑阁老的长子郑瑾,回想当日尴尬的场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怀铭情况不同,他今日总被主人家留下来喝茶,甚至会被带入内宅去见女性长辈,他这才明白,原来是相看之意。 不过怀铭在京城官宦子弟中堪称“人样子”,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是瞩目的焦点,还没开口,便已俘获一众尊长的青睐。 今年有长子在同僚故交间周旋,沈聿格外自在悠闲。带着怀安一路吃吃喝喝,辗转来到王府,向门房递上门贴,陈公公晃着肥胖的身体小跑而出:“沈师傅,殿下知道您会来,派咱家在这儿等着呢。” 言罢便引着他们父子往正殿走。 祁王和王妃都在,沈聿垂眸低头,带着儿子向二人跪拜。 “沈师傅,说了很多次,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祁王照旧打断沈聿行礼,王妃还径直将怀安拉起来。 发现怀安小手冰凉,王妃命陈公公赶紧端一碗热牛乳上来。 每次祁王这般眉头紧锁,准是又遇到了难题:“昨日孤将黄瓜送入宫中,父皇得知是世子种的,命孤今日带世子进宫。” 沈聿一头雾水,这即便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吧,爷爷要见孙子天经地义,何必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诶呀,沈师傅,你忘记世子生母的事了?”祁王提醒。 祁王太了解儿子了,荣贺断定生母和妹妹死于非命,就一定会借机质问祖父的。换言之,他这样能折腾,就是在寻找面圣的机会。 八九岁大的孩子,早有了自己的想法,又不能捂住他的嘴,到了皇帝面前,说出什么话来都是有可能的。 “倘若激怒了父皇,就真是弄巧成拙了……”祁王缓缓坐在桌前。 沈聿也陷入思考。 怀安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话语权,只能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牛乳。 “殿下,世子今年九岁了,迟早要见祖父,这次不问,下次也会问的。”王妃在一旁开口:“父皇也未见得会怪罪。” 祁王看了看王妃,叹道:“你还是不够了解父皇。” 沈聿微微抬眸:“臣去跟世子谈谈。” 祁王求之不得,忙命陈公公送沈聿去世子所。 “怀安,你要送给世子的贺卡呢?”沈聿道:“爹帮你转交。” 怀安搁下瓷碗,从书包里取出一份贺卡交给老爹。 沈聿拿上贺卡,对儿子说:“在这里等着爹爹。” 怀安点点头,沈聿知道他平时闹腾,关键时候反而乖巧安分,便放心跟着太监去了世子所。 世子觐见皇帝,穿的是红色圆领常服,腰缠玉带,皂靴白袜,胸背两肩用蟠龙纹装饰。 他今天神情严肃,像即将赴一场庄严的祭礼。 见到沈聿,荣贺并不惊讶,一丝不苟的向他行礼:“给师傅拜年。” 沈聿两袖交叠,向他还礼:“愿世子玉体康健,学业有成。” 完成一番繁文缛节,沈聿将藏于袖中的贺卡拿出来:“这是怀安给世子拜年的贺卡。” “贺卡是什么?”荣贺将写有自己亲启的信封拆开,里面果真有一份对折的硬卡纸,卡纸打开,一直可爱的老虎从纸面跃然而出。 他惊喜的“哇”了一声,然后阖上,再打开,露出新奇的笑。 “世子,”沈聿直奔主题,“见到圣驾,世子打算说些什么?” 回想往事,荣贺笑容渐渐消失。 “师傅。”他道:“我明明记得,我娘身边有一个叫翡翠的宫女,她抱过我,她的左手腕子有一个元宝状的大红胎记,可是那天太监把她抬出去的时候,两个手腕都是干净的,什么也没有。” 沈聿蹙眉:“世子确定没记错吧?” 荣贺摇头道:“我问过翡翠关于她的胎记,她说那是爹娘送给她的礼物,我那天闹了一场,问娘亲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礼物,娘亲只好拿胭脂在我的手腕上也画了一个元宝。这件事印象很深,怎么会记错呢?” “我还记得,我明明没有哪里难受,翡翠却非让我吃药,我当时任性,嫌药苦,一把打翻了药碗跑出去。父王来看我娘,怕我染病,将我送到母妃那里住了几日。接着我娘就不行了……”荣贺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这病会死人,我……我要是知道,一定会陪在她们身边,哪儿也不去!可是她们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我必须要弄清楚,我就是死……” “世子慎言!”沈聿厉声打断,没有哪个大人会允许小孩子将“死”字挂在嘴边。 整个殿中便只剩下荣贺的啜泣声。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0节 沈聿唏嘘不已,小孩子记忆出现偏差十分正常,□□贺的描述得这般清楚,应该不会有错,那名宫女大概真的有问题…… 但感染疫病而亡的宫人会被第一时间送到化人场焚烧,祁王要查的时候,人恐怕已经化成灰了。 太子无所出,雍王无所出,祁王大婚后也一直没有动静,结果荣贺的亲娘进府,接连生下两胎。可这府里闹时疫,总共没死多少人,侧妃母女主仆三人却一齐病死,这难道仅仅是巧合?翡翠喂荣贺吃药……若非祁王怕荣贺感染疫病将他送到了王妃处,恐怕也难逃一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方显然一心想绝了祁王的子嗣。锦衣卫进入王府,应该很轻易就能查出其中的端倪,为什么以病殁结案呢? 府内人做的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祁王无嗣,日后撤藩,整个王府都要跟着倒霉。 对家做的?故太子?雍王?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锦衣卫为什么压下此事了。锦衣卫指挥使被人收买?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多半是皇帝不愿深究,授意其结案罢了。 沈聿心底升起一片寒凉。 他蹲下来,看着荣贺的眼睛:“世子,你相信师傅吗?” 荣贺点点头。 “见到圣驾,只字不要提娘亲和妹妹的事。”沈聿道。 第73章 荣贺紧抿着嘴唇,良久,固执的摇头。 “你现在提起这件事,除了激怒陛下受到责罚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师傅知道,只要能得到真相,你不怕任何责罚。”沈聿道:“但是世子,师傅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你这样做,不是真正在为娘亲和妹妹讨公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宣泄不满,表达愤怒。” 荣贺被一眼看穿,眼泪落得更凶。 沈聿接着道:“难事之所以称做难事,一定是时机不成熟或力所不能及。逞匹夫之勇很容易,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规避和蛰伏才是。” 荣贺绝望的说:“我再避,也避不开皇祖父啊,他是皇帝,权利最大。” 沈聿顿了顿,反问:“昨天师傅给你讲了‘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你可还记得?” 荣贺点头:“记得。” “很好。”沈聿道:“圣人之言不是用来做事的,你暂时把它忘一忘。” “啊?”荣贺一下子哭不出来了,圣人说了那么多的话,让他背下来,又让他忘一忘,那一开始为什么要背下来? “师傅今天要告诉你,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才叫权利,掌握在别人手里的,那是刀俎。”沈聿目光灼灼,吐字如钉:“君子不争,是圣贤气度,不是教人做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荣贺愣了愣,他看一眼四下,好在宫人太监都被屏退了,殿门也是紧闭的。 沈聿浅笑问:“世子,你紧张什么?” 荣贺擦一把眼泪,嗫嚅道:“我担心牵连师傅,招来无妄之灾。” 沈聿道:“臣一芥子小官,世子尚且要担心几分,殿下养育世子八年,王妃操持府内庶务更为辛劳。世子为逝者忧心苦闷,这是为人子的本份,可如果不顾生者安危,就是本末倒置了。” 荣贺垂着眼睑,修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我明白了,师傅,我不会在圣驾前乱说话的。可是……我心里好疼,每次梦见她们,就疼的喘不上气。” 沈聿将他揽在怀里,拍着后背轻声宽慰:“种其因者必得其果,世子不要急,输赢尚未可知。” …… 沈聿领着世子来到正殿。祁王和王妃已更换朝服,枯坐无聊,两人正坐在桌前看怀安演示立体贺卡是怎样做成的。 见世子进来,两眼红肿,祁王忧心的望向沈聿。 “殿下娘娘不必担心,世子聪慧得体,不会在御前失礼的。”沈聿说着,低头看向荣贺:“对吗,世子?” 荣贺认真点头。 …… 其实祁王寅时起来,已经随百官贺过万寿了,此时再来,是奉旨带妻儿见驾。 三人入宫时已至晌午,走在通往乾清宫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雪。 与宫外热闹的新年气氛不同,整个紫禁城寂静无声,飞檐斗拱、琉瓦宫墙,连脚下的青砖都泛着冷意,扫雪的宫人见到祁王入宫,神情麻木的转身面对墙壁。唯有檐下一行红灯笼,在努力证明新春的到来。 祁王忽然开口,对荣贺道:“怀安说,沈师傅给他做了一只纸鸢,父王得暇也为你做一只,过一个月就能放了。” 荣贺此时的情绪已经调整如常。抬头看看父亲,抿嘴笑道:“好。” 他们从午门东侧进入,穿过太和门,经过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组成的外朝,通过乾清门进入内廷。 进入乾清宫正殿,皇帝不在宝座上,而在东暖阁看经文。 盏茶功夫,太监出来传口谕,皇帝宣他们进去。 穿过重重帘帐进入暖阁,荣贺看到一个面容清瘦的老者坐在御榻上,没有着龙袍,穿了一件栗色道袍,像个闲适的老员外。 榻桌上摆着几卷经文,还摆着一碟新鲜的黄瓜条。 祁王和王妃毕恭毕敬的叩拜:“恭请父皇圣安。” 荣贺一言不发,只跟着父母行礼。 “平身吧。”皇帝搁下手中的经卷,从话音听来,情绪还算缓和,只是瞧着眼前这对夫妻一个比一个的神色惶然,便觉得此前的想法都是错觉,还是那样的不堪大用。 再将目光移向荣贺,他眼下唯一的孙子,在祭奠时远远的见过,却从未叫到眼前仔细端详。 “贺儿。”他说。 荣贺道:“臣在。” “上来说话,让朕看看。”皇帝朝他招了招手。 祁王更加紧张:“父皇……” 刚欲开口,便被皇帝驳了回去:“朕见见自己的孙子,你聒噪什么?” 祁王躬身,不敢多言。 荣贺几步上前,来到皇帝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皇帝果然将他揽了过去,问:“怎么不叫皇爷爷呢?” 荣贺道:“回皇爷爷的话,臣刚刚叫了,被父王的声音盖过了。” 皇帝瞧他面色坦然不怯懦,与下头站着的那对额头见汗的夫妇简直不像一家子。又或许是血脉使然,竟瞧着自己的长孙愈发顺眼。 “来,坐在这儿。”皇帝揽着荣贺坐在御榻之上,指着眼前的碟子问:“朕听说,你在府里种出了黄瓜?” 荣贺看看榻桌上的黄瓜,对皇帝道:“皇爷爷,这不是黄瓜,这是迎春瓜,是臣献给皇爷爷的祥瑞。” “哦?”皇帝眸底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你说它是祥瑞,有何凭据呢?” “臣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道长坐在雪橇上,有两匹鹿拉着雪橇,腾云驾雾而来,然后顺着烟囱里钻进屋里,给了臣一把种子,并告诉臣种植之法,待臣醒来,枕边出现了一只袜子,里面果真有一把种子!臣便按照那位道长的法子将种子种在院子里,未出三个月,便结出了像黄瓜一样的果实,臣不敢亵渎圣果,因在新春前后丰收,便给它取名‘迎春’。”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疯狂密信道教,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仙,可谁家正经神仙坐雪橇、钻烟囱,还用袜子装东西? 荣贺尚未察觉他将师傅们交代他的话,和怀安讲给他的圣诞老人的故事搞混了。祁王在下头听着,已经快吓晕过去了。 他与各位师傅定下的台词,是一位骑着梅花鹿的白胡子道人给了荣贺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把种子……雪橇、烟囱、袜子这些奇奇怪怪的元素又是从何而来啊? 只听皇帝将信将疑的问:“那道长与你说过什么话吗?” 荣贺看向祁王,这个问题沈师傅没教过呀。 祁王躬身道:“回父皇……” “你也梦见神仙了不成?”皇帝冷声问道。 祁王垂手恭立,不敢言语。 荣贺见求助父王不成,只好自由发挥:“那位道长告诉臣,皇爷爷精诚敬天,十数年茹素,即便到了冬日,也只是吃一些豆腐、腐竹和蘑菇,还要日夜修炼不敢懈怠。虽修的是仙道,却也要爱护肉身,这黄……迎春瓜,清血除热利肠胃,最宜冬日食用,并嘱咐臣,此圣果不能由皇帝独享,应布施万民,以示福德隆厚。” 荣贺一口气说完,轻轻松了口气,这段话,前半段是父王教的,后半段是跟怀安商量出来的黄瓜的宣传语,被他杂糅在一起,可算糊弄过去。 皇帝怔了怔,他不相信一个孩子能编出这样的谎言,即便背后有人教他,也绝不会编造出坐雪橇、钻烟囱这种与道教常识不相符的话来。 要知道谎言往往比真话更为缜密,祁王府里的人尖儿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疏漏呢。 至于神仙为什么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每个神仙爱好不同吧。他就喜欢用袜子装东西,谁还敢嫌弃不成? 皇帝喜欢祥瑞,或者说历代帝王没有不喜欢祥瑞的。只是永历这一朝格外浮夸,什么灵芝仙草,染色乌龟纷纷从各地涌现。 相较而言,“迎春瓜”之说已经算是良心祥瑞了,毕竟它真的是寒冬腊月里长出来的,没有作假。 既然已经信了七八分,再看荣贺时,便觉得这孩子又多了几分灵气,即便是他最喜欢的雍王,小的时候也未见得这样机灵,至少雍王没见过神仙。 看着相貌清秀的孙子,皇帝苍老的眼角闪过一丝微光,孤家寡人的困苦,权掌天下的冷漠,似乎在这一刻渐渐消融,找回一点儿淡漠日久的亲情来。 “好,好啊,你们有功,给朕养了个好孙子。” 祁王还跪着呢,听了这话,忙谦虚道:“是父皇有德,列祖列宗保佑。” 皇帝也未接他的茬,只是叫他起来,命太监赐座。 “你这瓜种的好。”皇帝对荣贺道:“跟爷爷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要赏赐。” 荣贺这话一出,祁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生怕他随后说出不该说的话,蹙眉正要提示,被皇帝一眼瞪了回去。 “臣不缺什么,只求皇爷爷圣体康健,国朝风调雨顺,福运绵长。”荣贺十分虔诚的说。 皇帝感动极了,当即命冯春取来一件名贵的和田玉莲花笔洗,赐给荣贺。 荣贺跪地谢恩。 只听皇帝的声音在头顶,幽幽的说:“摆到你父王案头去,这可是御赐之物,不可再变卖了。” 荣贺接过笔洗的手一抖,要不是冯春拿的稳,险些就掉在地上。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 祁王和王妃则更为慌张,离坐跪地,正欲请罪。 皇帝一抖袍袖:“不要打量朕上了岁数好糊弄,家事国事天下事,朕安敢不知。” 祁王俯身:“父皇圣明。” 皇帝又命太监拿来一锭金元宝,亲自递给荣贺:“这才是压岁钱。”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1节 荣贺将笔洗递回太监手里,接过金子,沉甸甸的十分压手。 他抬起头,灿然一笑:“谢谢皇爷爷。” 雪停了,一束阳光洒进暖阁。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皇帝迟疑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问祁王:“现在是谁在教他?” 祁王终于可以说话了,他说:“国子监司业,沈聿。” …… 怀安一路给哥哥姐姐以及芃姐儿又买了好些零食,才跟着老爹回了家。 傍晚,一家人聚在上房,对坐闲谈,孩子们在院子里堵着耳朵放鞭炮。 礼部来了一个官员,沈聿知道衙中有事,忙起身去前院接待。 再回来时,不忍搅了家人的兴致,又与众人聊了几句,才悄悄回房。许听澜跟过去,便见丈夫进了暖阁书房,正在铺纸。 她默默上前,提起小泥壶往砚台中点了几点水,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松墨缓缓研墨。 直至研好了半池不滞不稀的墨,沈聿的目光才依依不舍的从妻子身上离开,提笔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半晌无法落笔。 许听澜轻笑:“还有你写不出来的文章?” 沈聿苦笑:“陛下明日设坛祭天,传谕百官撰写贺表,赞颂一个……坐着雪橇钻烟囱进屋的白胡子神仙。” “哈?”许听澜活到这么大,也没听说有这样一位神仙。 沈聿悬笔思索片刻,道:“你去把怀安叫来,让他帮我编。” 第74章 “叫怀铭进来帮你写?”许听澜以为自己听错了。 “叫怀安来。”沈聿道:“信口雌黄的事还是得交给他来做。” 许听澜一路犯嘀咕,丈夫这官是当腻了吧?让怀安写贺表,得写成什么样啊? 尊敬的皇帝陛下,臣对您的敬爱之情犹如什刹海的水倒过来,奔流不息滔滔不绝…… 贺表是上午交的,乌纱是下午丢的。 许听澜叫进院子里玩的正起劲的怀安,道:“怀安,你过来。” 怀安手里的“地老鼠”吧嗒一声掉在地上,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许听澜一路告诉他:“世子看见了什么坐雪橇钻烟囱的白胡子老神仙,皇帝让百官写贺表,去给你爹参详参详。” 怀安越听越耳熟,不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乱入圣诞老人? 哦,好像确实是他先讲的,他那是随口讲给世子玩的,世子为什么会讲给皇帝? 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 怀安溜进书房,那副狗狗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头疼。 沈聿抱臂坐在书案后看着他。 怀安赔笑道:“爹,我要是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信不信?” 沈聿面无表情但十分肯定:“不信。” “哈哈。”怀安尴尬的笑笑:“其实我也不信。” 沈聿倏然起身,怀安拔腿就跑。 可他那两条腿的长度,哪里跑得过老爹啊,没摸到门框就被拎住了后脖领。 沈聿二话没说,将儿子拎回到书桌前:“自己编的胡话自己给我圆回来。” 怀安欲哭无泪,这怎么圆啊,串系统了! 沈聿坐回书案后,提起笔,提醒道:“先说说他的道号。” 怀安两手一摊:“没有道号,没有宗门,没有师承,是个散仙。” 沈聿一听,哦——还是个编外人员。 “总该有个名字吧?”沈聿问。 怀安开始摆烂:“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道人。” 沈聿:“……” 没名字就没名字吧…… “平时都做些什么事?”沈聿又问。 怀安道:“他生活在北极,北极就是……比奴儿干都司还要往北。平时穿着红棉袄,戴着红帽子,架着驯鹿拉着的雪橇,云游四海,接济穷人。还喜欢给小孩子送礼物,礼物装在袜子里,顺着烟囱爬进屋,偷偷塞在小孩子的枕头底下。” 哦——乐善好施。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剩刷刷的写字声。一篇文章做成,怀安已经趴在他的案头睡着了。 烛光将那张稚嫩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沈聿不由哂笑,取一只干净的紫毫在他的鼻孔旁扫了两下,迅速挂回原处。 “阿嚏!阿嚏!”怀安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醒了。 揉揉鼻子,茫然的看着老爹。 沈聿装作没事人似的:“醒了?” 怀安说好陪着老爹写贺表,结果提前睡着了,怪不好意思的,赔着笑脸取过那篇文章来看。 “冬十月,京师有道人架鹿辇腾云而至。深眼高鼻,鹤发垂肩,貌体诘曲有奇相。衣红袍,冠红冠,负红囊,藏蓄灵芝仙草圣果金丹于其中。常沿灶突潜入人家,布施物种,授种植之法,以绫袜包裹置于枕下。 有好事者问曰:何方仙人? 对曰:上界真人,谓仙人也。仙人犹有官府之事,不如云夫为散仙,终日嬉游也。 感其慈悲善行,遂得此赋。 应皇家之盛德,盖神灵之所遣。傲游四海,散淡九州,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其来也,则天祚明德,神推有仁,故以奇果赐世人。其去也,则双鹿挟辇,峙仙人冰雪之姿,护圣主灵长之体。” 怀安不由惊呼:“好啊好啊!” 好没节操啊!怀安心想。 但他还是个幼崽,远没到活腻了的年纪。 只敢狂拍马屁:“爹爹真是妙笔生花,花团锦簇,猝不及防,防不胜防!” 沈聿越听越头疼,急急的撵他出去玩儿,还朝他身后轻踹了一脚。 …… 百官的贺表由寅时抬入宫中,此时天还未亮,皇帝已乘坐步辇从端妃的住处去往乾清宫。 大年初二,不是去处理政务的,而是去乾清宫看贺表的。 贺表都是称赞祥瑞的,或者那个钻烟囱的白胡子老神仙,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称颂陛下万寿无疆,皇帝爱看这样的歌功颂德,且要一份一份的看,亲自看。 看到上乘的文字,总要激动的夸赞:“好文章,当浮一大白。” 看到平实敷衍的文字,总是蹙眉摇头,丢弃一旁。 吴阁老妻子病重,年前就已告假,皇帝特命其父子不必上本。可少了这两位精妙绝伦的好文章,其余贺表总觉得乏善可陈。 就连次辅郑迁,都及不上吴家父子一半的功力。 他昨日又听到沈聿的名字,特意留心了沈聿的文章,行文不可谓不用心,只是没几行便看完了。皇帝意犹未尽的想:这也太短小了…… 堂堂一届探花,翰林院学士、国子监司业,怎么文采退步成这个样子? 皇帝将沈聿的贺表也扔在一旁,片刻又捡回来,念在他教导自己的孙子还算用心,一并赏赐吧。 然后祭宗庙,祭天地,告知列祖列宗,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皇帝,他的治下又出现祥瑞了! …… 正旦休假五日,这难得的五日,沈聿也过得满满当当。 早起陪着儿女在院子里打拳练剑,舒活舒活筋骨。然后检查怀铭怀安前一晚的功课,这一步骤往往会在怀安那里有卡顿,所以时长无法估量。 下午待客或带着全家上街。还带孩子们去了两趟什刹海,满足怀安冰上嬉戏的愿望。 怀安摔了几个大马趴,热情浇灭了一半,倒是芃姐儿穿的像个毛团子坐在雪橇上,哥哥姐姐轮流推她,张着小手咯咯笑,直呼:“再来再来!”。 转眼就到了初六,百官须到衙门当值到初十,十一日到二十日的十天才是上元节例假。 而初六到二十日,是官眷频繁走动的日子,尤其是家中有待娶之男、待嫁之女的,则更加热衷于交际。 怀安要么在家里陪祖母,要么陪着娘亲出门做客,不用跟着老爹去翰林院。 沈聿上了数月以来最清闲的衙,清晨泡上一杯热茶,开始看邸报打发时间。 谢彦开反而不习惯了,问道:“你家小子怎么没带来?” 沈聿吹散水面上的浮茶:“大过年的,好歹让我清净几天罢。” 谢彦开点点头,他倒是喜欢热闹的,奈何家中儿女一个比一个喜静。 沈聿闲闲的翻看一本书,是从荣贺那里没收的,还是连载的——看完一本就盼着荣贺再买一本,然后盯着他抓现形。 只能说坊间的话本儿写的越来越精彩了,难怪孩子们没有心思读书。 早春的暖阳透过窗格洒进来,轮廓分明的侧脸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忙碌小半年的沈学士终于找回一点做学官本有的生活节奏来。 正在享受高文凭换来的岁月静好,忽听有太监在门外传旨:“有旨意!” 值房内的学士们纷纷起身到院中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德才兼备,实心任事,甚合朕意,兹特进尔为左春坊左庶子,赏金丹一粒,赐穿忠静服。钦此。”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2节 沈聿俯身拜道:“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他接过圣旨,传旨太监笑道:“沈学士,给您道喜了!” 同僚也纷纷向他贺喜。 左春坊左庶子,隶属詹事府,虽与他现在的品秩一样都是正五品,且没有什么实权,意义却非同小可。 左右春坊乃是迁转之阶,通俗来讲,就是升官的跳台,在这个位置上,随时可能升任要职。所以同僚们要向他道喜,翰林院的官员一旦得了这一官职,就算是熬出头了。 沈聿道谢不跌,请传旨太监入值房奉茶。心中正犯嘀咕,这些年都是恩师在提拔他,这么大的事,事先怎么没听郑阁老说起过? 却听传旨太监提醒道:“沈学士,陛下赐下的金丹,您须当场服用,且明日须上本,奏报服用丹药后的身体情况。” 沈聿:…… 这在当今圣上的治下并非什么怪事,吴浚、郑迁、袁燮这些天子近臣时常被赏赐丹药,可他看着眼前金丹在阳光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头皮一阵发麻。 太监又道:“沈学士,这一炉金丹陛下精心炼制了九九八十一天,才炼成七粒,是真正的灵丹妙药,服下去可以延年益寿。陛下有口谕,让你实心任事,莫辜负君父殷殷之盼。” …… 沈聿散衙回家,神色如常,命李环将圣旨送到小祠堂供奉起来。又去母亲院里请了个安。 许听澜远远的支走下人,紧闭门窗,煎藜芦水。 藜芦有催吐的功效,沈聿喝下不久便开始反胃,将腹中残留的食物全都涌吐出来。 怀安守在一旁,看着老爹呕吐出来的东西,隐隐可见五颜六色的金属光泽,暗自腹诽,这皇帝每天都在吃元素周期表吗?丹药这东西,重金属超标,长年累月的吃,能活这么大岁数可真是奇迹! 见老爹吐的差不多了,怀安用小手不停的给他拍背,又捧来一杯漱口的温水。 “爹,都怪我……”怀安眼眶泛红。 沈聿漱了口,缓了口气,还不忘宽慰他:“怎么能怪你呢?不关你的事。” “怀安不怕,爹没事,今天晚一点吃饭,你先出去玩儿吧。”许听澜说完,又嘱咐道:“爹爹今天吐了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沈怀安点点头。 许听澜笑道:“去吧。” 怀安还是不肯走。 许听澜只好随他,拿来巾帕给丈夫擦脸,声音很低,带着愠怒:“世上哪有君王逼臣子吃丹药的道理?” 沈聿怕她担心,打趣道:“怎么能叫逼呢,吴阁老、郑阁老,曹指挥使……这些天子近臣,都是吃惯了的。你听听,你夫君如今与什么人比肩了。” 怀安心里暗想,不知那些大佬们私下里会不会也这样催吐。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不够难受。”许听澜仍端着一碗藜芦水,问:“再喝一口?” 沈聿摆了摆手,他此时胃里空空,再吐就是苦水了,便用清水漱了口,接过巾帕擦嘴。 许听澜心疼的递上温水给他喝:“吐干净了吗?还难受吗?” 声音里明显带着哽咽。 沈聿见妻子真的担心了,忙宽慰道:“怕什么,两位阁老身体如此硬朗。八成就是这‘仙丹’的功效。” 许听澜又气又笑,举着拳头捶他。 沈聿擒住妻子的皓腕往面前拉,许听澜拿眼瞪他,怀安还在! 沈聿心里升起的一团火被猛地浇熄,扭过头去,语气不善:“你还不走?!” 怀安缩一缩脖子,搁下茶杯,开门关门,一溜烟的让自己消失了。 怀安一走,沈聿感叹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事君事父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若是怀安将来实在不愿意科举,就由着他做些喜欢的事吧。” 许听澜不解道:“我瞧你把他捆在身边读书的样子,还当你对他寄予厚望呢。” 沈聿笑道:“有了足够的学识才能做选择,胸无点墨的人,哪有选择的资格?” …… 沈家的饭桌上倒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要不是嘴里含着饭说话乱喷,一般不会被制止。所以小辈们往往不太拘束,家里的琐事,外头的趣闻,什么都会讲上一讲,尤以怀安最为跳脱。 怀安今天倒是反常得很,既不挑食,也不谈笑,又安静又乖巧,甚至还小心翼翼的给老爹夹了一筷子山药,山药养胃。 把桌上的孩子们都整不会了,怀远甚至回头看了看天边的日头,是不是从西边落下去的。 沈聿催吐的药劲儿还在,又不好推拒儿子的好意,艰难的吃了几口,抬头见小辈们都在奇怪的打量自己,便搁下筷子一个个的点过去:“怀铭、怀远饭后去书房背书,怀莹怀薇,这几天练字了没有?” 芃姐儿端坐在父亲怀里,皱眉学舌:“练字了没有?” “练了。”二人赶紧道。 “一并拿到书房去。”沈聿道。 孩子们立竿见影的惶然起来,也不敢再吃瓜了,纷纷低下头去吃饭,桌上只闻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 怀安只见老爹得意一笑,继续将碗里的饭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或像个任性的饭渣熊孩子。 不吃饭怎么行呢?怀安悄悄又夹了一块儿羊肉送过去。 沈聿一记眼刀:“你今天临帖了吗?” 那双筷子莫名的转了个方向,送进自己嘴里。 第75章 吴府上房,府婢引着郎中离开,吴浚守在妻子楚氏的病榻边,也不看书,也不说话,像一具疲惫的雕塑。 榻边的炭盆炭火足,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去歇着吧,不用总守着我。”楚氏握了握吴浚的手:“我这病啊,自己心里有数,好不了,却也没那么快。” 吴浚反握住妻子枯槁的手:“少年夫妻老来伴,不就是此时做伴吗?” 吴浚掌权,虽一味的阿谀媚上,党同伐异,败坏了士林风气,对妻子却十分专一。夫妻二人恩爱和睦,感情深厚,以至于楚氏如今卧病在床,吴浚仿佛一具抽干了魂的行尸走肉,什么也不想做了。 可他不能不做,因为他还有个不肯消停的儿子,儿孙都是债,都是前世欠下的债! 楚氏病痛缠身,喝下安神的汤药才渐渐睡着。 吴浚攀着妻子陪嫁的千工床小心起身,努力不发出一丝声响,蹑手蹑脚的往外走。走到廊下,关起门来,才问左右:“大爷呢?” 管家回话说:“大爷不在府里。” “母亲重病在床,他做儿子的不在床边侍疾,跑出去厮混什么?”吴浚怒不可遏:“还不去找,绑也给我绑回来!” 管家躬身应是。 吴琦住在城南别业之中。 这座奢靡的宅子从三年前开始建造,主体建筑已经完工,但并没有完全落成。 因为受不了老爹喋喋不休的说教,吴琦索性提前搬出吴府,搬进了这座还是半成品的豪宅之中。 主院已经完全建好,整个院落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院内遍布奇珍异草,山石点缀,四面环抱抄手游廊,抱厦上悬挂“温香艳玉”四字。 此间主人正赤着上身,蒙着眼睛,与一群姬妾捉迷藏,捉到谁就叫谁脱一件衣裳。 满院娇妾美婢,香汗淋漓。 “抓到咯!”吴琦抱住一个进来传话的丫鬟。 丫鬟险些尖叫出声,颤颤的禀告:“大爷,有客人到!” 吴琦将蒙着眼睛的黑布取下,抓着丫鬟的后领强吻上去。 丫鬟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不敢袒露嫌恶。 吴琦这才放手:“带过来吧。” 来人叫桑东东,吕宋人,长得与中原人略有差异,肤色黑,嘴唇厚,眼窝凹陷,这是个搞海上走私贸易的商人。 国朝施行海禁,寸板不得下海,尤其是正闹倭寇的东南沿海。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走私贸易反而因为海禁政策更加猖獗,这些海商与朝中官僚、世家大族勾结,带着丝绸、瓷器远洋出海,换取大量的真金白银。 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正如此时,桑东东给吴琦送来一件宝贝——镶满各色西洋宝石的屏风。 屏风外的红绸揭开,八盏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宝石熠熠生辉,满堂惊呼。 桑东东道:“□□有句老话,叫美玉配佳人,唯有这些上等的宝石,才能配上小阁老的绝世容颜。” 吴琦皱眉:什么词儿? 满室佳丽,桑东东的目光却不停的在吴琦身上梭巡。 该说不说,吴琦相貌确实俊美。此时赤着上身,露出宽阔的肩,白皙的肌肤,收拢地腰线,更显俊逸丰神。 可他是个男人,桑东东也是。 吴琦感到一阵恶寒,将目光从屏风上移开,微抬下巴,冷冷对上桑东东的目光。 桑东东显然更兴奋了,在他眼中,这位小阁老简直像一只趾高气昂的波斯猫,高贵冷艳,惊绝无比。 气氛很尴尬…… 官家上前圆场:“桑爷汉话不太好,词不达意,大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吴琦恍然:“我就说嘛,什么美玉配佳人……” 桑东东点头笑着,目光仍像粘在他身上似的。 吴琦被看的浑身不舒服,令人取来袍子穿好,信口寒暄几句,便急急下了逐客令。 桑东东是来送礼的,礼送到,自然也不再逗留,笑着告退。 吴琦朝他离开的方向啐一口:“晦气!” 脱了衣裳蒙上眼睛,再度与他的姬妾们捉迷藏。 须臾间又抱住一个膀大腰圆的“美人”,他兴奋笑道:“小美人,你又胖了!” 忽然满堂哄闹声戛然而止,四下静的出奇。忽听一个婢女战战兢兢的喊:“老爷。” 吴琦扯下脸上的巾子,只见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娇丽芙蓉美人面,而是他怒不可遏的亲爹的头。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3节 他连忙撒手,后退半步,手忙脚乱的整理凌乱的衣衫,挥挥手打发婢女姬妾们退下。 吴浚满目悲愤:“混账东西,成何体统,你给我跪下!” 吴琦系好了衣带,慢吞吞跪在地上。 吴浚指着他,浑身颤抖:“你母亲缠绵病榻,你却在此处寻欢作乐,你……你还是不是人?!” 吴琦垂着头不说话,仍藏不住眼底的桀骜不驯。 吴浚侧头,目光瞥见那座珠光宝气的屏风,怒火攻心,痛心疾首的骂:“多积者必厚亡,吴琦,你这是沉水入火,自寻死路!” …… 沈家,书房里点着暖笼,温暖如春。 沈聿一个个的检查孩子们都功课,怀铭怀远自不必说,文章做得很好,从不会敷衍了事,又随口抽了他们两段书,不知是哪年哪月学过的,都能背的准确流利。 怀安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程度的,他可以背出昨天的、前天的功课,可是半年前、一年前的基本就忘的差不多了,必须拿出来重新温习。 沈聿知道他资质使然,只要态度好,按部就班的完成,也不会过分苛责。 再回头看一眼已经顺着椅子爬上案头的芃姐儿,满眼笑意:小可爱,这么小就会爬桌子了,还会拆笔架,啃毛笔,真了不起! 再看怀薇怀莹两个侄女,她们向来聪明乖巧,功课保质保量,沈聿十分满意。只是怀莹在除夕夜里蹦出的那句诗,令家中大人们隐隐担忧。 趁着沈聿查功课的功夫,许听澜和季氏将她屋里的小丫鬟叫来,细细的问,那本《西厢记》是从哪里来的? 小丫鬟战战兢兢:“是年前家里搬家,书本杂乱堆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 季氏郁怒地问:“姑娘看这种混账书,你也敢隐瞒不报?” 小丫头才十一二岁,闻言低声啜泣:“我……我不识字。” 季氏哑口无言。 许听澜看一眼季氏,心生无奈,她这妯娌什么都好,就是遇事没主意。 “你叫什么?”许听澜问。 “夏浅。”她说。 许听澜一听便知这名字是怀莹取的,便道:“下个月换到上房去,跟着云苓。姑娘那里先不要说。” “是。”丫鬟擦了擦眼泪。 许听澜又盘算着,从老太太院里提个年龄大一些、做事沉稳的丫鬟来。 …… 书房里,沈聿拿出在王府上课时没收的话本儿。这里头有怀安的,也有世子的,什么《三国》、《水浒》,《三遂平妖》……坊间流行的爽文都快被他俩集齐了。 当然,沈聿也一本没落的看完了。 “爹,你拿这些干什么?”怀安头皮发麻,一步一步的往后出溜。 “你要溜到哪儿去?”沈聿瞪他一眼:“过来。” 怀安硬着头皮凑上去。 沈聿将孩子们叫到一起,屈指点着这些杂书,重申经史子集的重要性。 “杂书话本儿固然有趣,可里头掺着许多三教九流、污言秽语的昏话,是你们这个年纪不能辨识的。坊间还有一类书,编书的自己昏了头,臆想一些情形出来取乐,这等更是混账至极。我今天丑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有人说我不教而诛。谁要是污了耳目移了性情,做出败坏门风的事,休怪我打断他的腿。”沈聿靠在书桌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他今天身子不舒服,声音很沉,面色也很严肃。孩子们极少见他这般,个个噤若寒蝉,连坐在桌子上玩笔架的芃姐儿都吓得呆住。 怀铭怀远唯唯应是。 怀安简直要冤死了!这些书放在后世都是经典名著啊,眼下虽然属于杂书范畴,可也没到败坏门风的地步吧?更何况他一看书就犯困,真没看多少,哪本不是从世子的手里收上去的? 沈聿的目光看着怀安,余光却瞥向怀莹,只见她两手绞着帕子,微低着头,默不作声。 眼见震慑的目的达到了,便点到为止,鸣金收兵,叫他们散了早睡。 哥哥姐姐们鱼贯而出,只留下被骂的一脸懵的怀安——他走不了,他跟这凶爹住在一个屋檐下。 堂屋里很安静,爷俩四目相对,沈聿忽然嗤的一声笑了,揉了揉怀安的脑袋。 怀安惊悚的瞪大双眼。 云苓打了门帘,许听澜进屋,只见小儿子一脸惊恐的扑了上来,跺着脚急急地低声说:“娘,大事不好啦,我爹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 “胡说什么!”许听澜蹙眉斥道。 “真的,”怀安都快哭了,“他一会儿骂人一会儿笑。” 沈聿又笑了两声。 “您看!!”怀安毛骨悚然,抱住娘亲的胳膊。 “你骂她了?”许听澜抬头看丈夫。 怀安使劲儿点头。 许听澜埋怨道:“不是说好不插手吗?这么大的姑娘最要脸面,你当着这么多人骂她,教她以后如何自处?” 怀安奇怪的抬头,姑娘?什么姑娘? “娘,”怀安晃晃娘亲的胳膊,“我爹骂的是我呀!” 许听澜一愣,显然松了口气:“哦。” 怀安毛都快炸了,什么叫哦?! 他缠着娘亲不依不饶:“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我爹就骂我,还扬言要打断我的腿呀!太凶残了叭……” 许听澜瞬间明白了,丈夫拿怀安作筏子,杀鸡儆猴呢。 正不知如何跟他解释,沈聿上前揽过怀安的肩膀往西屋走,边走边问:“爹指名道姓的骂你了?” 怀安回忆了一下:“那倒没有。” “爹今天是不是对哥哥姐姐凶,只对你笑?”沈聿又问。 怀安迟疑着点头:“可是……” “爹是不是还带你去滑冰,抖空竹,打金钱眼儿了?” 怀安再次点头:“可是……” 沈聿叹息一声:“爹如此疼你,你却说爹骂你,还跟你母亲告状,爹这心里啊,真是五味……” “杂陈!”怀安一脑袋浆糊。 沈聿又补充道:“心里五味杂陈,胃还疼。” 怀安呆愣愣的:“对不起啊,爹……” 沈聿十分大度:“父子之间不必说些客套话,早点睡吧。” 言罢,将他往郝妈妈身边一塞,大步离开,跟妻子交差去了。 第76章 打发了怀安,沈聿回房洗漱。 芃姐儿洗好了澡,换了干净的松江棉布中单,雪白的一团,正在他们的床上来回翻滚,自娱自乐。沈聿一来,她突然消停下来,朝着远离凶爹的方向爬走。 沈聿意识到自己当着女儿的面发火,吓到了孩子。 只好拿出他压箱底的绝技,怀安的童书馆最新出版的童书——《童话新编》。 里面收录了几十条典故寓言,非比寻常的是,这本书的遣词造句如坊间,是半白话性质的,还带了断句,大凡识了字的小孩子都可以独立完成阅读,不需要教书先生逐字逐句讲解文意和句读。 这本书甫一上市,无疑面对了诸多争议,毕竟这个时代的正统书籍,还没有出现过半白话的写作方式。多数读书人认为,文章就该文约意丰,含蓄蕴藉,怎能如此粗通直白? 当然,也有不少人赞同,只是一本童书而已,孩子说话本就是简单直白的,课余时间读一读,能学到典故增长见闻,何乐不为? 沈聿将这本书放在案头,正准备空闲时为它作一篇序,以他翰林学士的身份,亲自作序,或许是唯一能够帮到儿子的办法。 芃姐儿最喜欢这本书了,那黑葡萄一样的眸子亮晶晶的,忽闪忽闪,终于抵不住诱惑,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滚进老爹怀里听故事。 许听澜在暖阁里盘账,再出来时,不但儿子消停了,女儿也已经睡着了。 她惊讶的问:“这么轻易就把儿子打发了?” 沈聿笑道:“你儿子聪明着呢,最知道见好就收了。” 他是了解怀安的,这孩子只是看起来愣,其实很聪明,给个台阶就下,从不跟自家人计较。尤其知道他今天身体不适,装傻卖呆的闹一闹就算过去了,还顺便哄爹娘一乐。 沈聿并不明白怀安为什么会养成这种性子,怜惜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叹道:“只盼他对待自家人的这份大度包容,不要过分用在外人身上。 “那你还欺负他?”许听澜反问。 “我也不想欺负他,”沈聿凑到妻子脸颊旁,“但是真的很解气。” 许听澜锤他一拳,笑骂:“就你这样当爹,非把他们带坏不可!” 沈聿也自有一番道理:“铭儿不用带,怀安带不坏,只要带好芃儿就行了。” 云苓端水上来,替沈聿脱下外袍。 等她出去,才对妻子道:“我今天话说的重,你明天去二房院里看看。” 沈聿也不好拿捏分寸,沈录一去任上,他得把三个孩子看顾好了,不能出任何差错。然而女大避父,他还只是做大伯的,轻了重了都不好。 “知道的,放心吧。”许听澜道。 沈聿又提起一事:“温阳公主膝下没有子女,命手下女官办了个闺塾,祁王知道咱们家里有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儿,正旦大典后特地问了我和子盛,愿否将孩子们送过去,几个女孩结伴一起读书。” “温阳公主?”许听澜沉吟片刻。照理说他们这种文官门第,该尽量避免与皇室宗亲过从甚密,可丈夫如今是祁王府的讲官,温阳公主是祁王的同胞妹妹,却又是撇不清的关系。 温阳公主办这个闺塾,拉拢之意十分明显,却恰恰投其所好,让人难以拒绝,足见是个有的放矢的人。 她甚至暗暗的想,如果温阳公主和祁王殿下的身份倒过来,是不是早没有雍王什么事了? “你的意思呢?”许听澜问。 沈聿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道:“子盛已经应了,我也没什么好推拒的,只是这样一来芃姐儿就缺少玩伴了。” 许听澜笑道:“倒不用担心芃姐儿,她跟一朵花一条鱼都能玩上好半天。再说哥哥姐姐散了学也可以陪她。” “是这个道理。”沈聿道:“你明日去二房,一并说说这事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4节 …… 正月初十,公主府举办宴会,邀请京中相熟的贵妇赏梅吃茶。 怀安获得了准许,一大早便搭上祁王府来接他的马车,跟世子一道先行去了公主府上赴宴。这还是怀安头一次不跟着爹娘一起参加宴会。 温阳公主穿着燕居的冠服,一派雍容的坐在软塌上,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贵妇们也除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围坐在一起,陪温阳公主吃茶谈话。 因温阳是祁王胞妹的缘故,所到的也都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多是在室时就结识了的手帕交,如今嫁为人妇有了孩子,聚在一起闲话家常罢了。 不少贵妇人带着孩子赴宴,她们知道温阳公主是很喜欢孩子的,可让她与驸马生孩子,她又坚决不肯。 驸马相貌丑陋,人品拙劣,她恐怕是疯了才敢跟这样的人生孩子! 众人聊了半晌,温阳公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问身边女官:“世子还没到吗?” 女官压低了声音道:“回殿下,世子和沈家的小公子正在……搬菜。” “搬菜?”温阳愣了一愣,方才想起大侄子的卖菜计划:“哦……知道了,多遣几个人去帮忙,别让他们磕碰着。” 话音刚落,便听到荣贺的声音传入殿中:“姑母!” 众人见祁王世子进殿,纷纷起身相迎。 只见世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银红色白绒边儿的袄子,唇红齿白,俊俏极了。 怀安端端正正的,给温阳公主行大礼。 温阳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 言罢又请众人落座,朝怀安招了招手,让他到跟前来:“你还记得婶婶吗?” 怀安记性不好,不过这样贵不可言的女子,他一生也没见过几个,于是很快便回想起来:“记得!那日在京郊,殿下来到湖边接世子。” 温阳道:“真是聪明!” 言罢,赏了他一小袋上好的合浦珠子。 公主府作为温阳公主的陪嫁,自有其规制,因此看上去比祁王府气派许多。 穿过蜿蜒的曲径回廊,便是一小片占地二十余亩的园子,园中有一片葫芦状的池塘,梧竹与太湖石交相环绕,又有石桥九曲,迤逦通向池塘中央的湖心阁。 快雪时晴,湖边一片绿萼梅花嶙峋绽放,团团簇簇,如烟如雾,更有几株山茶花在雪中赫赫而立,明艳如火,临寒怒放。 宴席摆在湖心阁,因没有男宾,只给小辈孩子们另外设了两桌。 怀安与荣贺因为还有“大事”要办,全程也没把心思放在饭菜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盘盘青绿的黄瓜和雪白的甜瓜上桌,倒叫众人看直了眼。 祁王府长出祥瑞的事闹得满朝皆知,可她们万没想到,“祥瑞”居然多到可以摆在盘子里,往席面上端。 众人惊讶不已,议论纷纷,还是温阳公主简单介绍了瓜果的来历,请大家品尝。 冬日能吃到清脆的黄瓜,甚至还有香甜可口的甜瓜,这是可以吹嘘到夏天的程度啊! 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气氛更加热络。 临近申时,宴席接近尾声。 众人离开后园来到前殿,再上茶时,便要主动告辞了。 谁知出门来到前殿,广场上竟拉起一道横幅,上书十二个大字:清热解毒,美容养颜,绿色健康。 横幅前摆一张长桌,长桌上是花花绿绿的蔬菜,一高一矮两个带着头套的大阿福正在桌前跳舞。 小孩子们哪能抵抗的了大型玩偶的诱惑,平时只在庙会上见过这种大阿福游街表演,还是人山人海,只能远远的看,如今近在眼前,个个兴奋不已,纷纷上前与之互动。 温柔型的无非与他们挥挥手,抱一抱,残暴型的直接上手敲得头套砰砰响,更有那兴奋型的,拉着他们的手绕场奔跑。 头套里头的两位公公累的扶着腰喘着粗气,花伴伴道:“咱这是……造的什么孽!”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再跳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这是怀安的“计谋”,让两个大阿福引走一群熊孩子,他们的妈妈就能耐心挑选蔬菜了。 贵妇们围在长桌前,只见长桌上整齐码放着百十来个小篮子,每个篮子里有十来根黄瓜,四个甜瓜,还有绿叶青菜若干。 桌旁立着两个牌子,一个上书:“十两一篮,童叟无欺。” 另一个上书:“团购八折,五篮成团。” 荣贺和怀安守着摊子,招呼贵妇们前来挑选,有种旅游团营销卖货的既视感。 这个时代的贵妇们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目瞪口呆的看着摊子,还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 可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新鲜瓜果,又实在诱人。虽然要十两一篮,可毕竟物以稀为贵,又是传说中的“祥瑞”。 谁不想带一篮“祥瑞”回家啊? “什么叫团购八折?”有人问。 怀安解释道:“无论是自己买,还是跟旁边的姐妹合买,只要买满五篮,削价两成,每篮八两!” 众人哄笑:“花头还不少。” 随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逗着他们寻开心,完全没拿来当一件正经事。 怀安一看,这样不行啊,他朝荣贺使了个眼色,放大招! 荣贺点点头,掩着嘴重重咳嗽一声。 这时人群中有人站出来:“我要五篮。” 众人惊讶:“买这么多吗?” “没办法,府里人口多,各房总要顾及到。”那妇人道:“再说多难得呀,恐怕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说话的是寿安侯夫人,经温阳公主做媒,寿安侯将幼妹许配了荣贺的舅舅襄宁侯,眼下已经下聘了。 所以这个寿安侯夫人,是荣贺请来的托。 众人闻言,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她们并不同于小民百姓之家,十两银子倒还没放在眼里。何况反季蔬菜有多贵,无数诗词可以作证。 古人拿冬日黄瓜比做人参、比做金簪,如此稀罕的东西,又顶着“祥瑞”的名号,眼下才十两一篮,越想越觉得赚了一个亿…… “那我买十篮,明日上元节,拿来走礼也是不错的。”忽然有人提出。 众人眼前一亮,祥瑞瓜果,确实是送礼佳选啊! 怀安和荣贺闻言,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疏忽了,大意了!居然忘了打出“送礼佳品”的噱头。 收了银票,立刻命太监选上十篮,给尊贵的夫人装车。 京城权贵遍地,卖一小棚瓜果就仿佛一杯水泼进了沙漠里,根本是供不应求的。 眨眼功夫,一车瓜果被抢售一空。 贵妇们这才注意到自己家的熊孩子们,他们正与两个大阿福玩耍,有的正拽着大阿福转圈,有的骑在了大阿福脖子上,有的扑倒一个,四五个孩子叠罗汉压在上面……一个个完全失了礼数,放飞自我,鸡飞狗跳。 太监们拦又拦不住,管又不敢管,还怕磕了碰了,正跺着脚原地踟蹰。 太监?菜市场怎么会有太监? 众人忽然惊觉这里是公主府,不是菜市场! 一时间,有人连名带姓的喊,有人数到三,有人威胁要打的他们屁股开花,这才消停下来,各自将自己家的小崽子拎回去教训。 荣贺和怀安坐在菜摊子后面,幸灾乐祸的啃着甜瓜,今夜各家注定难眠,纷纷上演哭爹喊娘、感人至深的教子大戏了。 怀安将收上来的银票塞进荣贺的小书包里,两人欢天喜地,去向温阳公主道谢。 累瘫在角落里的两个伴伴,正肩并肩共赏夕阳。 “时至今日,咱突然悟了。”头套里的花伴伴,瓮声瓮气的说。 刘伴伴脑瓜子嗡嗡作响,隔了许久才接收到同伴的信息:“你又悟什么了?” 花伴伴道:“绝了子孙根,原来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第77章 初十之后,是十天上元节例假,官员休假在家,京中官眷交际的热度也逐渐降低,许听澜也终于松缓了两日。 年前婆母妯娌进京,从老家抽了一个掌柜过来帮忙,她也正好抽身忙家里的一应琐事。从年前忙到年后初十,还没怎么去铺子里看过。 开张的吉日现在正月十八日,她这个东家不去看一眼,也委实放心不下。 怀安缠着娘亲非要一起去,他还惦记着成衣铺和童书馆的合作。虽然企划案被老爹没收了,但凡事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只要拿下娘亲,老爹有多大胆子反对呢? 荣贺已经派人去牙行打听收购书坊了,怀安决定复制安江童书馆的路线,直接收购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坊,作为京城分馆的地址,可以省一部分买印刷用具的钱,如果有刻板师傅,还另外省了寻找和聘请师傅的精力。 另外,京城权贵遍地,关系复杂,一个外来的书坊想要立足,一定会遇到重重阻碍。童书馆有祁王世子的参与,一定程度上等于抱住了祁王的大腿,虽然这个大腿不够粗,有时候还颤颤巍巍的,但总比没有要好。 …… 怀安跳下马车,十分乖巧且殷勤的去扶娘亲。 两人走进店内,一楼被打理的干净整齐,桌椅柜台被擦得一尘不染,伙计们进进出出各司其职,没有人偷懒,也没有人凑头说闲话。 许听澜一手培养的掌柜都不差,这位周掌柜在老家是经营布庄的,对绸布生意颇为熟悉,因此被提到京城来接管成衣铺。 楼下安静,楼上的声音便格外明显,许听澜蹙眉,隐约听见有人在争吵。 后院走出一个机灵些的伙计,看到东家来了,忙打躬问好:“周掌柜在二楼,我去叫他下来。” 许听澜阻止了伙计,问道:“上面吵什么呢?” 伙计摇头道:“不太清楚,平时掌柜的不叫我们随意上去。” “知道了,你先去忙吧。”许听澜打发了伙计,带着怀安,攀楼梯走上二楼。 楼上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男一女。男人自然是周掌柜,女子的声音也很熟悉,是玲珑。 许听澜特意放缓了步子,怀安更像个小特务似的,鬼鬼祟祟躲在娘亲身后吃瓜。 只听周掌柜道:“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哪有那么多话讲?” 玲珑声音明显底气不足,说出的话却很挑战领导威严:“可是您说得没有道理呀。已经开春了,还把冬衣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做什么?”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5节 “我没有道理,你有道理!数九寒天的,谁家不穿冬衣?”周掌柜道:“我没空跟你掰扯,叫你怎样摆,你就怎样摆。” 他不等玲珑说话,一边下楼,一边嘴里嘟囔:“女人家家的,还反了天了?” 迎面就碰到了许听澜。 “哟,太太来了!”周掌柜躬身道:“小人忙昏了头了,没能出去迎您,您别怪罪。” 许听澜无可无不可的:“照管好生意才是首要的,迎不迎的都在其次。” 周掌柜道:“太太说的极是!” “你们在楼上吵什么?”许听澜问。 “小丫头不懂事,非要把春天的衣裳摆到最显眼的地方。”周掌柜道:“这不是开玩笑吗?三月四月才穿的衣裳,现在摆出来干嘛?” 怀安听懂了,忽闪着大眼睛:“新品衣裳不都是要提前一个季度摆出来吗?考究的人家总要提前做好,变天的时候拿出来直接穿。” 周掌柜一愣。 许听澜笑道:“你听到了?” 周掌柜忙解释道:“小人从前只做绸布生意,没想到这些……” 许听澜没接话,继续往楼上走。 周掌柜讪讪跟在后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人家小丫头甚至没做过生意,眼前的小东家也才八岁,他们都想到了,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呢?非但没想到,还不采纳人家的意见,还被东家撞了个正着。 想到这层,周掌柜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玲珑正举着衣杆儿将挂在显眼处的春衫样品一件件的摘下来,每摘一件,都要擦一下脸颊的泪,但她小心翼翼的,不让眼泪沾到衣裳。 做到一半,听见楼梯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回过头,放好衣裳,去给太太问好。 许听澜上下打量她一眼,依然一身小伙计打扮,身上也不再是香粉味,而是干净清爽的皂角味。 “太太。”她慌忙擦掉眼角的泪,轻福一礼。 怀安有些替她担心。 大凡当老板当领导的,不喜欢蠢员工不假,但更不喜欢刺头。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叽叽歪歪生是非,即便她是对的,也很容易招领导厌烦。何况玲珑姐姐已经不止一次反抗“领导”的安排了,是个有前科的刺头。 果然,许听澜在大厅椅子上落座,慢条斯理的说:“偌大的一个铺子,总要有个上下尊卑,你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要好好跟周掌柜说,不能顶撞。” “是。”玲珑瘦瘦小小的身子杵在有些宽大的衫子里,显得有些羸弱,但她腰杆挺得笔直,毫无被驯服的姿态。 “周掌柜。”许听澜又道:“妇人掌中馈,常管着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玲珑设身处地的揣摩宾客的心思,这是好事,什么叫女人家家反了天?” 周掌柜汗如雨下:“小人……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许听澜因为他鄙夷女子而感到不爽,却也不至于因言获罪,敲打一下便算过去了。 转而看向玲珑:“今儿我在这,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咱们商讨商讨。” 玲珑眼前一亮,她听得出太太是在给她撑腰做脸,调整情绪,有条有理的讲出自己的想法。 “小人想着,要将衣裳按价码分为两区,每区再按颜色分类。中间的位置可以作为活区,譬如官员休沐的日子,可以挂上男装,国子监的学假,换成生员襕衫……” 她跟着许听澜沈聿夫妇在京城久了,自然是有些眼界的,又向来敢说敢做,脸上的泪痕也不影响她侃侃而谈。 许听澜一条条耐心听完:“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玲珑点点头:“做事的时候瞎琢磨,说得不好……” “说的不错。”许听澜问:“周掌柜,你意下如何?” 周掌柜不知道,卖个成衣还有这么多的讲究。何况太太都说“不错”了,再问他如何,他有几个胆子再去反对。 “小人也觉得,说得很好。”他说。 许听澜点点头:“往后店内陈设,交给玲珑来管。” “这……”周掌柜不喜欢被分权掣肘,有些为难的说:“一个小丫头,很难服众啊。” “倒也是。”许听澜点头笑道:“那就提她做这二楼的掌柜,以后你们分管楼上楼下,要同心协力,相互配合。” “诶!”周掌柜忽觉得不对:“啊?!” 许听澜反问:“怎么了?” 周掌柜小心翼翼的说:“女人当掌柜,自来没这规矩啊……” “秦律汉法,唐章宋制,每条规矩自有其先河。”许听澜依旧不温不火,从椅子上站起来,环视店内:“从来没有过,从今天起就有了。” 玲珑这时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将僵直的身体一寸寸掰开,跪在地上:“太太……” 许听澜反问:“怎么,你不敢吗?” 周掌柜瞧一眼瘦弱的小丫头,不是他瞧不起人,这样的丫头就该在宅院里端茶倒水做精细活儿,嫁个小厮生儿育女。在铺子里独当一面,这哪是她能做到的……就算让她做掌柜,她敢接吗? “敢!”玲珑贯会抓住机遇,俯身叩首:“太太,我敢!” 周掌柜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倒反天罡了属于是…… 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伙计们议论纷纷,在那么多家店铺里做过工,头一次听说“女掌柜”,但碍于东家也是女子,没人敢多置喙这一点,震惊的本能反应之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许听澜又单独叫来玲珑,严肃的对她说:“你在这铺子里有些时日了,能不能胜任掌柜,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其余还要看你自己。” 玲珑眼里含泪,重重点头:“太太,玲珑一定不辜负太太信任!” 许听澜又道:“你这爱哭的毛病还是要改改,虽也算不得什么毛病……但给人看着,气势上就短了半截。” 她是在打趣,玲珑却奉为圭臬,兀自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落下。 回家的马车上,怀安问:“娘,您还是喜欢玲珑的,对吧?” “儿啊,你记住,”许听澜告诉他,“用人最忌讳以憎恶区分。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才能做到用人如器,各取所长。” 怀安在心里惊叹:娘亲果然不是目光短浅运气好的普通老板啊! “记住了,娘!”他说。 …… 回家时,院里正在摆饭。 许听澜跟沈聿商量着,母亲刚来京城,除了舅舅陈家以外,对京城人事完全陌生,少于交际,难免无聊。过几日就是上元节,请一班女先儿来内宅家宴上助兴云云。 沈聿固然没有异议。 下午,怀安一边做练字,一边偷偷在纸上涂鸦。 他读书不怎么样,画画的技术倒是有所提升,私下也常常练习,盼着有朝一日可以自己为童书做插画——自产自销,省了请画师的钱。 沈聿看在眼里,平时也不吝于多教他一点。只是三心二意的毛病,沈聿是无法纵容的。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怀安今天得意忘形,画的格外投入,换纸的速度不及老爹推门的速度,直接被抓了现形。 沈聿没言语,将手里的书搁在一旁。 随着那道身影步步逼近,怀安的瞳孔逐渐放大,父子二人十分默契的将目光落在案头压着的一柄戒尺上。 果然,沈聿将它提了起来:“伸手。” 被抓个正着,老爹又堵着唯一的逃生通道,怀安还有什么话说,乖乖伸出左手挨了三下戒尺,疼得他吸气甩手。 “下次还敢?”沈聿问他。 能力是能力,态度是态度,沈聿一向分的很清楚。 怀安忙不迭地摇头:“不敢了!” 沈聿搁下戒尺,拿起他的画来看,果然又有长进,面色稍霁,开始跟他讲道理:“以后睡前半个时辰,可以专门用来画画,三心二意,一件事也做不好。” 沈聿说罢,又补充:“别学你大哥,他同时做三五件事也不成问题。” 怀安又被补了一刀,心比手手还疼…… 沈聿微哂,将扔在一旁的书拿起来,摆在他的眼前,施施然离开了西屋。 怀安拿起那本书,原来是《童话新编》。 啥意思?来他屋里就为了送一本书,还顺便揍他一顿? 正一脸茫然,从书页里掉出两张纸来,怀安捡起来看,一张是老爹作的《序》,一张是谢伯伯做的《跋》。 怀安眼睛都冒出光来了,甩了鞋子跳到榻上,兴奋的蹦来跳去。 壬子科探花、国子监司业亲自作《序》,丙辰科状元、翰林学士亲自作《跋》,一头一尾重磅压阵,哪个还敢说他的书是祸害小朋友的毒教材?! “爹!!!” 怀安呼啸着冲进爹娘屋里,一头扑到老爹身上,将好整以暇的老爹撞的东倒西歪,又在爹娘床上打了个滚,将平整的被褥滚成了一坨,然后冲了出去。 全程只在眨眼之间,如龙卷风过境,狂奔而来,呼啸而去。 许听澜桌上的账本被这道“飓风”刮的哗啦哗啦翻页,诧异的问:“这孩子……被你打傻了吧?” …… 成衣铺开业在即,童书馆也开始筹备,《童话新编》有了两位大佬的《序》和《跋》。 开心的事情太多,怀安有一二三四五条想法亟待落地,根本睡不着。 拿着小本本跑到爹娘屋里,自告奋勇,要策划并主持成衣店的开业典礼。 沈聿手里的笔一抖,一大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毁了一副好字。他抬起头,在怀安背后,朝妻子急急摇头。 许听澜不知道怀安在王府搞出来的“剪彩仪式”,但从丈夫的目光中她看出:此处有坑,需要绕行! “儿啊,你最近读书练字已经很辛苦了,娘可不忍心再让你操心成衣铺的事。”许听澜笑着岔开话题道:“你饿不饿,娘帮你煮一碗粥来?” “不饿不饿!”怀安赶紧赔笑:“娘照管家里家外更辛苦,怀安怎么忍心让您亲自下厨呢?!” “还是读书辛苦。” “还是管家辛苦!” “哈哈哈哈哈哈……” 母子二人执手相视而笑,达成两不相伤的默契,又是母慈子孝的一天。 沈聿悄没声的换上一张纸,心中暗叹:谁来赔他一副好字……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6节 第78章 上元节前一日,怀安缠着老爹想做灯笼。 沈聿也难得有兴致,使人从库房中找出扎风筝剩下竹条、麻丝和细棉纸,摆了一院子,下人进进出出都要单腿蹦。 因害怕竹刺扎手,只有沈聿和怀铭在捆扎骨架。 怀安发现自己除了读书,还是在很多方面颇具天赋的,比如糊灯笼。比起老爹和大哥,他糊得又快又板正。 他安排的十分妥当:糊了个虎头灯笼送给芃姐儿,两个莲花灯笼送给怀薇怀莹。 最后高高提起两个红彤彤的大鲤鱼灯笼:“送给大哥和怀远哥,鲤跃龙门,金榜题名!” 怀铭八风不动的性子,难得展露笑颜。 怀安蹬鼻子上脸:“大哥,要是当不成小阁老,我还想到一个新的营生……” “你不要想。”怀铭知道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怀安还想再挣扎一下,糊灯笼是多好的营生啊!红白喜事儿都用的上,市场需求大大的!业务扩展,说不定可以搞出一条街,从生到死一条龙服务,安排的明明白白…… 话还没出口呢,就被大哥提着耳朵教训: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像紧箍咒一样念得怀安头昏脑涨,还得态度很好的应着:“是是是,对对对,大哥说的很对!” 不然今天耳朵都别想要了。 总算等他念完,叹了口气,才提起一只兔子灯笼,让老爹帮忙描上五官。 “这个……就送给世子吧。”他说。 …… 上元佳节,许听澜果然请来了江南来的女先生弹词助兴。孙辈上除了年纪最大的怀铭留下来陪伴祖母,小孩子们都被远远地撵到前院玩耍。 婆子带了几个女先生进来,抱着弦子琵琶,个个漂亮标致,说起话来嘴甜动听,将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口是心非地笑骂儿子:“你媳妇淘气胡闹,你也不拦着?” 沈聿只是赔笑:“家里冷清了三年,儿子媳妇图个热闹,母亲就依着这一回吧。” 儿子媳妇变着花样哄自己开心,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当即问女先生们:“近来什么好词?” 女娘们一个个的报上词名,一个个的唱,都是才子佳人的词话。 时下流行词话,弹词也属于词话的一支,深受南方人喜爱,老太太陈氏自小长在江南,来到京城自然有诸多不习惯,乍一听到“南词”,倍感亲切。 其中最小的女娘才十二三岁,鹅蛋脸盘,身段已稍显曼妙,口齿伶俐,喉音清亮。 老太太最是喜欢,叫到身边来问:“你叫什么呀?” 女娘轻服一礼,答:“回老太太话,小人叫兰新月。”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老太太笑道:“好名字。” 兰新月唱得是一首新词,《醉月缘》中的一段:“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白思白解白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拈双裙带。” 小姑娘声线未长成,亮归亮,还尚单薄,只是配上词话的内容,倒别有一番滋味。老太太每人赏了一颗金瓜子,还多赏兰新月一包洁粉梅花糖。 …… 芃姐儿午觉睡得好,精力充沛。天色将暗时,颠颠儿的跑进院子,摇着老爹的手喊着:“看灯,看灯!” 她穿着银红色的袄子,头发盘成抓髻,缠着彩缯,坠着红珊瑚珠子,唇红齿白,玉雪可爱。 她要撒起娇来,谁能扛得住啊? 老太太当即笑道:“今天本就是出门游玩的好日子,你们不必陪我,穿厚实一些,都出去热闹吧。” 季氏身子弱,一到冬春交替格外不想多动,便说陪着老太太,只叮嘱怀远照看好妹妹们。 沈聿夫妇便拉扯着六个孩子,乘马车去逛灯市。 昔日宽阔的长安街,如今尽是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马车行进缓慢。索性提前下车,孩子们拎着灯笼,吃着零食,徒步往东华门走去。 芃姐儿不用亲自走,她的坐骑……呸,她被亲爹一路抱着,举着一根冰糖橘子努力的啃。 每啃下一瓣橘子,沈聿都要掰断一截竹签,防止她戳到自己。 华灯初上,笙歌聒耳。 皇城今夜没有宵禁,可以彻夜狂欢。沿街摊贩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侧商铺林立,纷纷扎起夺目绚烂的灯台,整条街道成为一条灯火通明的银河。间或有杂戏表演,舞龙舞狮,高跷旱船,好不热闹。 猜灯谜赢烟花。沈聿在烟花铺子上运笔如飞,一连填出十来首谜底。 没办法,他家孩子多,一人挑两样,也要端走一大盒儿。 烟花铺子老板险些岔过气去,许听澜丢下一角碎银,这才活了过来,对着这位好心的太太连声道谢。 孩子们大丰收,兴奋的抱着一堆烟花摞在李环手臂上,继续往前走。 “明翰。”有人自身后叫他。 沈聿回头,原来是谢彦开一家。 谢彦开有三子一女,具都是知书达礼,落落大方,两家相互见礼,顺着熙攘的人流同行。 “谢伯伯!”怀安扯着谢彦开的袖子:“谢谢您帮我提《跋》。” 谢彦开笑道:“小事一桩。” 怀安道:“对您来说是小事,对怀安来说,可是帮了大忙了!” 谢彦开并不知道他要开书坊的事,只是说:“你小子真能折腾,又是种大棚菜,现在又搞了一本书出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不等怀安答话,谢韫惊讶的说:“原来前几天吃的瓜果,是怀安哥哥种的?” 怀安得意的点头。只见谢韫穿着琥珀色的小袄,颜色像熬的焦黄的糖稀。 瞧她空着手,二话没说,将手里的兔儿灯送给她,再一次将荣贺同学忘到了九霄云外。 谢韫大方接过,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胖泥娃娃作为还礼。 怀安喜欢极了,小心揣进袖子里。 谢彦开心不在焉地应着沈聿的话,目光在两个小人儿身上来回梭巡,到底也没听清沈聿在说什么。 两个孩子年龄相仿,似乎更有话聊,怀安想先去前面看抖空竹,怕人聚的多了,就挤不进去了。 谢韫说:“我想跟怀安哥哥一起去!” 谢彦开拗不过女儿撒娇,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被拐跑。 许听澜命李环紧紧跟着他们,并连声嘱咐:“不要跑远!” 两人撒腿跑开,抢先一步去不远处,在拿着空竹的艺人前面占位置。 一辆马车在人群中缓慢行驶,行人纷纷向道路两旁避让,嘴里埋怨着,什么人非要在这时候乘马车出行。 怀安刚想拉着谢韫往路边躲,却见一个不到两岁大小的孩子扑向路中央,眼看就要被马蹄踩到。 怀安眼疾手快向前一步,将那个小娃用力往路边拽,小娃娃摔倒了,同时也带倒了怀安,两个一起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车夫猛的一拽缰绳,马匹抬起前蹄,又因惯性向前冲了两步,才停下来。 李环和谢韫跑过来,扶起怀安和那个大哭不止的小娃娃。 车夫态度蛮横,挥着马鞭指着他们的喝道:“怎么看得孩子!” “你怎么驾的车?!”怀安虽然个子小,气势一点也不弱。 车夫愣了愣,指着啼哭不止的小娃娃问李环:“这是你家孩子?” 李环矢口否认。 怀安环顾四下,心中也是犯疑,这孩子家的大人呢? 围观群众越聚越多,沈谢两家赶到,各自拉着自家孩子询问有没有受伤。万幸怀安只是掌心擦破一点皮。 这时才有个年轻妇人拨开人群跑过来,抱起孩子,叠声对车夫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家孩子,一眼没看住跑到路中间去了。” 路人夸赞怀安勇敢的同时,纷纷指责妇人和车夫。 马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沈聿抬眸一看,竟然是顺天府知府曹斌,想来是怕人多出事,亲自出来巡视地面呢。 若是怀安稍慢一步,那么小的孩子就卷到马蹄车轮底下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曹知府身着便服,并未暴露身份,关切的询问孩子有否受伤。 “没有没有,只是受了惊吓。”妇人赶忙道。 曹知府见孩子哭的可怜,从荷包中掏出一小锭银子,交给那位妇人:“让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压压惊。” 妇人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匆匆拉着孩子离开。 全程没有对怀安说出一个“谢”字。 怀安倒不是施恩图报的人,只是觉得她形色慌张,不知在急个什么。 百姓们纷纷称赞曹斌为人良心厚道,曹斌却对围观百姓道:“大伙散一散吧,不要都挤在一处。” 众人感到莫名其妙,这人干嘛管别人挤不挤呢? 谢韫拽了拽怀安的衣袖,奇怪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婶婶不像孩子的亲娘。” 正在享受夸赞的怀安笑容凝固。 对啊!他们的爹娘匆匆赶来,先问是否受伤。那个妇人抱起啼哭不止的孩子却连看都没看一眼,知道孩子险些被马蹄踩到后的反应,还不如看见锦衣华服的贵人反应大。 车主下车询问情况,她张口便说孩子没有受伤,她是怎么知道的? 怀安从小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假装从地上捡起来,对着妇人的背影喊:“婶婶,婶婶,你的钱掉了!” 好心的路人也帮忙喊:“喂,钱掉了。” 妇人仿若没听见似的,反而加快了脚步。 人们议论纷纷:“这人怎么这样?” “难不成是个聋子……” “刚刚跟她说话也听得见啊。” 曹知府瞧出一丝端倪,命两个随从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7节 怀安拽着老爹的衣裳,急道:“爹,那人八成是个拐子!” “没事了。”沈聿揽住儿子,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那两个跟上去的随从,是顺天府的公差。” 怀安恍然大悟,他们是公差,那么眼前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曹知府了! 吓,真是喜闻乐见,人贩子碰到首都市长了! 京城的父母官果然很难做,上头一大堆的“婆婆”,中间一大堆“妯娌”,下面一大堆“逆子”…… 曹知府依然在劝大伙散开,大伙依然觉得这男的有病——不过既然已无热闹可看,慢慢的也就都散了。 沈谢二人这时才朝曹知府施礼,口称“府尊”。 年前赈灾时曹知府见过沈聿,印象颇深,此时在街上遇到,倒也不惊讶。 “令郎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曹知府笑道。 “是谢妹妹先看出来的!”怀安忙说。 曹知府摸摸怀安的头,又将目光落在谢韫身上,赞道:“小小年纪冰雪聪明,谢学士有女如此,真令吾等羡慕。” 谢彦开谦称谬赞,牵起女儿的手,得意的笑容都快藏不住了。 当着曹知府,二位老爹一派“维护治安人人有责”的高风亮节,曹知府前脚离开,二人的表情堪比川剧变脸。 怀安心道不妙。果然,两位学士你一言我一语,一路都在给儿女们灌输保护自身安全的重要性。 到家的时候,芃姐儿软塌塌趴在老爹肩头,打着哈欠念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怀安叹气,天知道他们念了多少遍,芃姐儿都会背了! 第79章 今年宫里节省开支,东安门前的空地上不再有太监放烟花。百姓们看完鳌山灯后也没能等到满天绚烂的烟花,只有沿街商铺放出的短小无力的彩珠筒。 对此,习惯了上元节火树银花彻夜狂欢的京城百姓们一下子就萎了,亥时刚过,灯市上便少了一半的人。 芃姐儿已经昏昏欲睡了,两家人兴致已尽,便一起提早回了家。 在老爹和谢伯伯叠加式紧箍咒之下,怀安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不过他历来忘性很大,并不太着急,反正着急也想不起来…… 祁王今天说好了陪儿子,从下午开始逛庙会,天色将暗时来到了熙熙攘攘的灯市,看完鳌山灯,便又来到东华门外的护城河边。 夜风还很凉,河边却仍是人影窜动。 河面上千万盏河灯浮沉摇曳,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银河似的灯带。 荣贺裹着银鼠皮领子的披风坐在河边,逛完元宵灯市的人们,往往都会来放河灯,他和怀安商量着在此“偶遇”,可这家伙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 对于好友的不靠谱,荣贺已经习以为常了,便打算看一会儿河灯就走。 祁王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扮做寻常百姓的侍卫上前询问:“爷,此处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祁王道:“再等等吧。” 少顷,他看到一个蹲在路边扎河灯的小女娘,两文钱一盏,款式各不相同。 祁王亲自上前,挑了一大一小的两盏灯,命随从付钱。 又从侍卫那里要来点火的取灯儿,命众人留在原地等,只身上前走到儿子身边,将两盏莲花状的河灯依次点燃,轻轻放到河面上去,推远。 大河灯在前,小河灯紧随其后,摇摇晃晃,渐行渐远,与“银河”汇聚在了一起。 河灯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们承载着对逝者的思念,漂向未知的远方,光明留给生者以慰藉,为死去的人指引方向,悲切中又带着终会重逢的期望。 荣贺怔怔望着河面,靠在父亲不太坚实,但很温暖的肩膀上。 …… 翌日,怀安一大早去王府,就受到荣贺一顿猛烈谴责。 他自知理亏,赔着笑道:“昨天我们在街上遇到了拐子,利用拐来的孩子碰瓷,那小孩子可怜,险些被马车压到。” 荣贺没经过多少事,闻言骇然道:“还有这种事?最后呢?人抓到了吗?” 怀安也不知道,只说回去再打听后续。 两人将集合起来的钱凑在一起,立了个小账本,开始做预算,筹划童书馆的事。 …… 日头西斜,沈聿从外面回来,刚换好一身居家的衣裳,怀安就抱着一盘切好的甜瓜来到爹娘屋里,搬个小板凳往当中一坐。 一边吃瓜一边问:“爹,昨天那人抓到了吗?!” 沈聿道:“抓到了,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了一个窝点。” 昨日公差跟着妇人转进一个无名的小胡同里,胡同尽头只有一个院门,他们踹门冲进去,发现除了险些被马车撞到的孩子,床上还躺着一个病怏怏瘦骨如柴的女孩儿,公差们守株待兔,等这家的男人回来,居然还带着七八个乞儿。 三木之下,一对男女当场招供,他们其实也是流民,伪造了路引得以留在城内。这些孩子有些是路上偷来的,有些是从流民手里骗来的,一路利用他们乞讨、碰瓷儿、坑蒙拐骗,两人过的有滋有味。 上元节,京中的权贵富人都会去灯市上逛,两人一合计,不能错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男人带着大孩子去乞讨,女人带着小孩子去碰瓷,谁知碰上了顺天知府的马车。 公差将其投入大牢,几个孩子带回衙门,有父母的寻找其父母,找不到父母的,十岁以下的送去慈幼局,十岁以上的令衙中佐贰官员分担一下,暂且带回家去,给点活干,给口饭吃,总比在外面冻死饿死要强。 “太可恨了!”怀安咬牙切齿:“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许听澜道:“是啊,不拘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孩子都是爹娘的眼珠子,丢了该多着急啊!” 沈聿瞪了怀安一眼:“听到没有?以后再乱跑,被人贩子拐走卖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怀安不料这话题又扯到自己身上,抱着甜瓜打算开溜。 给老爹揪住脖领拎了回来,他赔笑道:“爹,我已经八岁了!谁会拐这么老的孩子呀?” 沈聿板着脸:“人贩子管你八岁还是十八岁,便是三十岁四十岁,被拐卖的也有不少。” 不信可以看看因谋害怀安而被卖到西山挖煤的沈寿,过得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您总不能盯着我到三四十岁吧?”怀安道:“您那时也有五六十了,都开始掉牙了,还要担心儿子被拐卖,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我说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跟我顶嘴!”沈聿挽起袖子抄家伙,怎奈这小子是有预谋的,提前出溜到了门边,抱着甜瓜夺门而逃。 许听澜捋着眉心叹了口气:“他不把人贩子卖了就算祖上积德。” …… 成衣铺开业,远比怀安想象中要低调得多,甚至连爹娘都不曾露面,全部交由家人、掌柜打理。 毕竟沈聿人在官场,家里的诸多生意还是要顶着家人的名义,以免授人以柄,影响仕林风评。 怀安在老家的书坊也是一样的道理,如今要在京城开书坊,则更需低调,毕竟他是个读书人——算是吧,转为商贾对学业名声都有影响。 虽然他对时下歧视商人的社会环境嗤之以鼻,但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必须在意老爹的。 他可是立志要当小阁老的人。 所以怀安幻想的剪彩仪式是搞不成了。为此还特意给自己取个了马甲号,准备在外“行走江湖”的时候使用,名字就叫许三多。 许自然是随娘亲的姓,三多意为多才,多能,多金! 沈聿对此表示无语,回想当年为两个儿子取名也算煞费苦心: 铭者,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所以长子取名怀铭。 共给之之谓安。好和不争曰安。所以次子取名怀安。 现在这个逆子,要给自己取名叫……许三多? 怀安一脸兴奋的问:“怎么样,爹?其实我还是很有才华的,只是轻易不显露而已。” 沈聿搁笔,朝他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怀安后颈一凉,撒腿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爷俩在院子里追逐,怀安一边跑,一边讲道理:“您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要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象”字没出口,就被老爹一把擒住。 沈聿拎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你可是越来越离谱了,改天索性把祖宗牌位劈开来当柴烧?” “我烧牌位干嘛?他们又没惹我。只是开一个马甲号!行走江湖的小号。” 怀铭拿文章进来,只见弟弟龇牙咧嘴的辩解着什么马甲号。 沈聿见长子来了,也懒得再听怀安扯淡,松开手,整整凌乱的衣衫,大步往屋里走。 “你也过来。”这话是对怀安说的。 怀安揉着被揪红了的耳朵丧眉耷眼的跟在后头。 沈聿但凡这样叫他,一定是要提问他背书,一边和大哥探讨文章一边提问,难度取决于文章中引用了什么样的典故和圣人之言。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怀安心里哀哀的哭泣。 “你说什么?”沈聿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赶紧赔上一个可爱的笑脸,只求不要被虐的太惨。 …… 刘公公出面,还真在城南郝家胡同找到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坊,且价格极低。 怀安担心有坑,趁着还在端午学假,与荣贺一起亲自去现场看看。 从马车上下来,两人都惊呆了,尽管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也没想到,会破败到这个地步啊! 侍卫抢先一步,推开腐朽破落的院门,谁知习武之人力气大,只听“砰”的一声,一扇院门轰然倒下,卷起满目灰尘。 另一扇用生锈的合页挂在门框上,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侍卫讪讪的,不敢再碰它了。 一行人钻进院子里,只见缺砖少瓦,遍地残叶。 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这院子让炮轰了吗?”看着东倒西歪的院墙,花公公发出疑问。 牙人赔笑道:“至少还是很宽敞的,修葺修葺就能用。”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8节 前院的确很宽敞,一排倒座房里是堆积如山的雕版和书本,厚厚一层尘土,挂满蛛丝和落叶。 里面套着一个隔间,踩着满地木屑,入眼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上摆满刻板工具。 另有一整面墙的书架和一张小床。 桌子后面窸窣作响。怀安以为是老鼠,结果桌子下头钻出个人来,吓了众人一跳。 他们以为这么破的院子已经没人照管了。 “这位是郝师傅,郝家书坊的老师傅了。”牙人介绍道。 怀安将目光落在这位老师傅身上,原来他老人家刚刚在地上捡刻刀来着。 只见他堪堪坐定,刀走龙蛇,在木板上飞速雕刻反向字,力道均匀,线条干净。 怀安惊呆了,安江书坊里雕版师傅,必须将写好的文字及图案内容反贴于木板上。用菜油涂刷纸张表面,使宣纸更加透明,字迹更加清楚,再进行雕刻。 可是眼前这位年老的师傅,居然可以在木板上直接雕刻! 怀安凑近老人家,问:“师傅,您今年贵庚啊?” 老师傅侧耳仔细听,然后比划出两个指头:“不贵,一月二两,半年没开工钱了。” 牙人忙提高了嗓音:“是问您多大岁数。” 老师傅这次听清楚了,咧嘴一笑,露出缺三少两的一排牙:“七十啦!” “老人家有点耳背。”牙人道:“这老师傅年轻时很有两把刷子,后来郝家落魄了,书坊也没什么生意,他依旧不肯走,有事没事就在前院里雕木板……” 老师傅接茬道:“这手艺不能落下。” “嘿,”牙人无奈道:“这会儿听得倒是清楚。” “这家书坊,是郝家三代人的心血,到了这一辈手上,东家不擅经营,境况越来越差。” 几人了然的点点头。 牙人接着道:“主人家潜心举业,便决定将它卖掉,换取考试的川资。” 虽然时下变卖祖产参加科举的大有人在,但事情发生在眼前,怀安仍是一阵唏嘘。 牙人又带他们走进二门,后院比前院境况好一点,三间正屋,两间厢房,至少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也确实住了人。 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粗布直裰的读书人,正坐在破旧的竹椅上摇头晃脑,大声读书。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春秋集注》,是是大哥怀铭前两年就已经熟读牢记,融会贯通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参差。 怀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牙人向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此间主人,郝秀才。” 怀安:…… 居然还是个秀才,怀安撇撇嘴,草率了,自己可能还不如他呢。 第80章 郝秀才诵书太过投入,这时才见有客人来,搁下书本,命书童倒茶。 怀安瞧着四下简陋的竹制家具,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忙称不必,急于切入正题。 这是一座三进院子,三院还有一座后罩房,但因宅子要变卖,家里的女眷老小都暂时搬到了那里,不便给人看,也没什么好看。 牙人给出了八百两银子的价钱。 其实郝家胡同的地段确实好,距离东华门不远,交通便利,八百两银子买一套三进四合院几乎算是白捡。 但怀安仍旧有些迟疑。书坊年久失修,破败成这个样子,想要恢复运转,需要投入大量财力精力修缮,跟重建也没什么区别。 牙人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便道:“这个地方靠近大街,马车出入通行都很方便。” 怀安不以为然:“我们是要开书坊,不是买房子。租房也一样能租到便利的地段,还省得一次投入这么大一笔钱。” “小公子,帐不是这么算的。”牙人也十分精明:“前院里的器具旧是旧了点,可是都还能用,只要稍加添置就能开张。若是租一套院子,也要拆改,要重新置办工具,每年租金不说,回头房东说一句不租了,又要寻地方搬家,还得给人家改回原样。” 怀安并不上套:“那就多签几年契书嘛,很多作坊、店铺都是租房,也没见人家开不下去呀。” 二人你来我往,将八百两的房子生生砍到了七百九十九两三钱。 荣贺一脸黑线,敢情磨了半天,就砍下来七钱。 谈完了价格,准备去衙门过户房契时,怀安突然提出:“前院的老师傅我要留下来。” 买这套房子图什么?还不是图这个老师傅吗! 要知道他不但掌握了一手绝活儿,还能在老眼昏花的年纪丝毫不受影响,相当于闭着眼睛在雕刻,这是多么精湛的技艺? 郝秀才连书坊都卖了,带个老师傅也没什么用,这老师傅曾是签了活契的学徒,契约早就到期了,一直惦着主人家的恩德留在书坊做工,如今无儿无女,又年纪大了,更加不想离开了。 怀安心里盘算着,无儿无女和上了年纪都不是问题,只要老师傅愿意留下来,马上请个学徒来,专门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帮他养老送终。只要能把他那手绝活留下来,不要失传,这间书坊就算有了技术底气。 两下达成协议。 去去衙门立契的时候,户房的书吏都傻了眼,七百九十九两三钱,头一次见到如此有零有整的房价,这年头购房也是要按成交款缴税的,零头太多不好计算。 “怎么不抹个零?”书吏问。 “实在抹不了了!”郝秀才一脸肉痛。 “那就凑个整……”书吏问。 “凑不起了!”怀安也道。 凑整不是白砍了嘛? 七钱银子也是钱啊,可以在京城最高档的酒楼叫一桌席面呢! …… 办理好一切文书,怀安果真带着大伙去了淮扬楼,荣贺在一楼包厢给众人点了一桌酒席,拉着怀安去了二楼雅座。 怀安大惑不解。 荣贺道:“我们在场,他们不敢同坐同食,即便逼着他们入席,也不敢大声说话,还不如躲远一点。” 怀安恍然大悟:“你对他们还挺好。” “他们对我都很忠心。”荣贺道:“我月例不多,没什么钱赏他们,要是连顿饭都不让他们吃好,多让人寒心啊。” 怀安点头表示赞同。 没有大人盯着,没有随从跟着,两人简直要上天了,叫了一壶梅子酒,嚷着不醉不归。结果这梅子酒淡得像果汁,两人喝的肚皮鼓鼓,也没有半分醉意。 喝到假酒了。 好在喝的是假酒,怀安刚一回家就被老爹揪到书房,盘问他一整天做了哪些事,问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发现他喝酒。 …… 正月二十一日,新年伊始,百官复衙,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去年年底,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也就是沈聿的舅舅——上书弹劾吴浚,奏疏被皇帝留中。 当时正处在日食之后不久,皇帝如坐针毡、反躬自省,自然不会轻易因谏言降罪于臣工。可落在群臣眼中,好似一个信号——圣意在悄然转移。 因为在吴浚出任首辅以来,还没有一个反对者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免于报复,陈充是第一个。 任六科给事中的庞潜和杨璠深受鼓舞,在复衙的第一天就各自上书,弹劾吴浚十大不法事,一举震惊朝野。 可此一时,彼一时。 日食已经过去很久了,正月里祁王的府邸长出了绿油油的瓜果,亲孙子来向他报祥瑞,满朝上贺表庆祝,皇帝也因此赏赐了不少官员。 这个时候,对一个刚愎自用的帝王说:你的治下出了大奸臣!他伤天害理、卖官弼爵、残害忠良,罪该万死。 条条款款,如利箭一般,却拐了个弯,箭箭戳在皇帝身上。 一个宠信了十几年的近臣,皇帝任用他,放纵他,维护他,绝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他好用,能担事,能背锅。 他的手下贪污纳贿的同时绝不会忘了皇帝的好处,残害的忠良里也有皇帝看不顺眼的人。所以这两份奏疏,与此前弹劾吴浚的奏疏大同小异,都会被看做指着和尚骂贼秃。 吴琦从美人如云的温柔乡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气的钻进轿子直奔吴府。 吴浚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回来探望母亲的,谁知他在母亲床榻边就迫不及待的开始诉苦,仿佛蒙受了不白之冤。 吴浚沉默良久,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吴琦知道老爹已有了致仕的想法,甚至极有可能利用这次弹劾,上书请求致仕。 可吴琦没有退路,他与皇帝可没有十几年的君臣之情。 速速招来同党开会研究,纠集数名御史,策划弹劾。 很快,皇帝下旨,以结党营私将庞潜和杨璠下都察院大狱审问,务必使其供出幕后主使。并驳回了吴琦自劾请罪和请求致仕的奏疏,下旨挽留。 郑迁坐在值房里,面色凝重,如坐针毡。因为这两位上书的言官都是他的门生,他们在没有获得授意的情况下,自做主张向吴浚发起了攻击。 桃李满天下不假,累累的硕果却不一定都是甜的,也有可能是苦的、酸的,混在盘子里,不知哪一口就伤到了栽树的人——郑迁此时正是这样的感觉。 吴浚妻子重病,已经告假月余了,内阁诸事井井有条,皇帝身边,他也能卑躬屈膝妥帖服侍,他相信过不了多久,聪明的皇帝就会发现,朝廷里有没有吴家父子都能照常运转,甚至可以运转的更好。 流民有了着落,灾情有了缓解,王府长出了祥瑞……这一切利好的局面却都因这两个门生的冲动之举陷入了僵局。 沈聿来到值房面见恩师,手里拿着一道劄子,是国子监的行文。国子监应有两名司业,现在空缺一员,请求朝廷推选一名官员充任。 郑阁老此时没有心情过问这种小事,随口道:“国子监官员向来由礼部推举,你自去找邹部堂商议,何来问我?” 沈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合上劄子宽慰道:“恩师,十几年的荣宠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的,即便他们不上这道奏疏,吴氏父子也并不一定会就此失去圣眷。恩师不要太过忧虑,从长远来看,这次弹劾并不一定是坏事。” 郑迁默然颔首,十几年,养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相处默契的君臣呢。局面已然被动,吴浚父子势必会发起反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朝堂中的波诡云谲,尚不会波及到孩子们的生活。 出了正月,郝秀才一家才堪堪搬完了家,骡车拉着全部家当离开郝家胡同,怀安便开始安排人手修葺书坊。 怀安特意找来陈甍表哥一起商议如何布局,琢磨出一套图纸。 按照他们的计划,先修主院和院墙,三间正房间隔的墙壁打通,变成一个大通厅。怀安打算将它改造成一个小小的“印刷车间”,流水线作业,合理布局,规范管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79节 东西两面厢房,西边作为库房,东边隔成两间,给郝师傅和他的学徒居住,前院的倒座房住伙计,后罩房三间作为库房,两间留给携带家眷的伙计。 许听澜使了两个力大的小厮过去,怀安又从牙行雇了几个工匠和力工,找了个宜破土的吉日直接开工。并让身边的长兴守在工地,方便有事跑腿传话。 怀安惊喜的发现娘亲在有意无意的培养他的经商才能,并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来对付老爹。 沈聿不敢否定妻子,又不敢对儿子放任不管。因此每天都要把他拎到眼前,问他在做些什么。几番下来,发现他做事有条有理,不禁刮目相看。 “真是长大了!”沈聿感叹道。 “当然啦!”怀安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性子,黑黑的眸子亮如星辰。 “爹,我已经八岁了,您也要开明一点,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要适当放手,多给我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毕竟我不是出去玩啊,我是在做正事,除了有意义还很赚钱,除了赚钱还很雅致,除了雅致……” 沈聿扶额,还是那么聒噪。 左右不放心,索性让他将一应文书拿来,一张一张的检查核对。发现除了官府文书上署得是家仆的名字外,所有私人契约的画押处,都龙飞凤舞的签着一个硕大的名字——许三多。 牙根痒痒,很想揍人,但又找不到理由…… 沈聿信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听话的孩子不好生,揍人的理由还不好找吗? 怀安瞳孔放大,一言不合就提问,老爹不讲武德啊!! “等等等等!”怀安大难临头高举白旗:“爹,我这几天忙得都快忘光了,您好歹给我点时间温习一下!” 沈聿从善如流,板着脸给他下达了最后期限:“十天以后我再查你。” 怀安眨眨眼:“十五天……” 被老爹一瞪,闭上嘴,不敢再讨价还价。 怀安暗暗叹气,老爹最近越来越凶,不知道是因为朝廷里的糟心事儿太多,还是更年期提前了二十年。 总而言之,为了不挨无妄之揍,怀安不得不在学业上多费一些精力。 事实证明,求生欲的确可以激发无限潜能,啃了半年久攻不下的《论语》,居然在二月上旬用了十天时间一字不落的背完了,连狗爬一样的字体笔划也根根竖了起来。 沈聿挺惊讶的,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之前的教育方式出现了大方向的错误,耽误了一个欠揍的孩子享受完整的童年。 背完最后一篇,怀安长长松了口气,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生活在神童堆里太久,几乎已经忘了,原来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是智障。 这下看老爹还怎么找茬! “所以……”沈聿捻着佛珠,发出灵魂拷问:“你这半年都在干什么呢?” 小孩子读不好书无非两个原因,既然不是真的愚钝,那就是态度不端了。 怀安张口结舌,心虚地赔笑道:“爹,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沈聿愿闻其详。 怀安绞尽脑汁找了个好借口:“厚积薄发呀,没有半年的厚积,哪里来的薄发?” 他都这样说了,做父母的,总不能否认孩子努力积累的成果,非说他是临时抱佛脚吧。 果然,沈聿面色稍霁:“你这不是很明白吗?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以后不要一读书就叫苦叫难,学问是慢慢积累的过程,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怀安松了口气,脑袋一点一点乖乖应下,案头上的书也终于换成了《孟子》。 即便一本《论语》都要耗费半年时间,沈聿仍是倍感欣慰,因为他四岁开蒙的儿子,终于在八岁高龄,读到了蒙学的最后一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81章 绵延数日的细雨冲走了庭院里堆积的尘土,秋日里硕果累累的柿子树依然还是光秃秃的。 怀安跪坐在椅子上,扒着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吮吸沁人心脾的泥土香气。早春时节,人总是懒洋洋的,想发呆,想睡觉。 他人在翰林院,魂早已飘出窗外。不知道书坊修缮的怎么样了?郝大爷没有再护着他那些不让扔的废品,朝力工们发脾气吧?中午不想吃衙门里的饭菜,想吃街上那家羊肉锅贴…… 沈聿伏案批公文,谢彦开站在值房门口,望着淅淅沥沥的珠帘,舒展四肢:“立春三场雨,遍地都是米。” 转身来沈聿的桌前,轻“咦”了一声:“怀安终于换书了?” 怀安好似被戳了一刀,苦着脸从窗台上“爬”回桌案边。苦大仇深的对着眼前摊开扉页的《孟子》。 他们这样的人家,往往在蒙学期间就要要求孩子通背《四书》了,按照朱子规定的顺序,是先读《大学》,次读《论语》,再读《孟子》,最后读《中庸》,但老爹教他的顺序,《中庸》是在《论语》之前的。 《论语》全文一万一千多字,《孟子》全文三万五千多字!当然,作为科举用书,他手里的版本是被本朝太*祖皇帝大幅删减之后的,只有一万九千余字。 怀安双手合十,感谢太*祖皇帝! “但是一万九千多字也还是太多了……”怀安支着脑袋,一副消极怠工的样子:“要是只有九千个字岂不是更好。” “一个字都不读岂不是更好?”沈聿道。 “对哈。”怀安脸皮厚的可以盖城墙。 沈聿真的很想揍人,可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一个慈父,只得对着窗户深吸口气,将他叫到身边来,一字一句的讲解经义、句读,从第一篇“孟子见梁惠王”开始,讲到“何必曰利”。 然后让他复述一遍。 这倒难不倒怀安,他记忆力不好,理解能力还是不错的,每次都能七七八八的复述出来。这也是沈聿怀疑他态度不端的证据之一。 “你好好把这段背完,散衙后咱们去街上逛逛,买炒栗子和冰糖葫芦。”沈聿道。 怀安两眼放光,高高兴兴背书去了。 谢彦开看在眼里,笑着摇头,每天看着同僚兼好友为了教孩子,威逼利诱用尽浑身解数,直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正欲打趣几句,只见沈聿身边的一个书吏从外面疾步进来,对沈聿道:“大人,出事了。” 沈聿抬起头:“庞潜和杨璠?” “都不是。”书吏道:“是兵部的陈郎中被北镇抚司的人给抓了,说他欺天谤君,祸乱人心。” 怀安倏然起身,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舅公下了诏狱?! 沈聿微微闭目,缓了半晌。面沉似水却不带一丝错愕,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发生日食之后,舅舅瞒着他上了那到奏疏,结果如泥牛入海,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沈聿一度私怀庆幸,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结果年后两位同门上书,引起吴琦的报复,连舅舅一起牵连进去。 春寒料峭,门外突然起风了,又冷又锋利,像小刀一样直往脖子里钻。 “明翰……”谢彦开神色黯然,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沈聿朝他看了一眼,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回头去叫儿子:“怀安,跟爹走。” 话音刚落,已大步走向雨中。 “谢伯伯,我们先走了。”怀安不忘跟谢彦开打了声招呼。 谢彦开从檐下捡起一把伞,俯身递到他的手里:“怀安不要怕,跟着爹爹不要乱跑。” 怀安点点头,将书本收进书包,也顾不得打伞,快跑几步去追老爹。 李环跑到庭前:“老爷,有何吩咐?” “备车,去陈家。”沈聿道。 淫雨霏霏,大街上行人稀少,车夫驾着马车行驶得飞快。怀安心慌意乱,却不敢开口说话,打扰老爹思考。 不一会儿就到了陈宅大门前,沈聿对怀安道:“留在车上等爹爹可好?” 他不想让儿子看到陈家上下的愁云惨雾。 怀安摇摇头:“爹,您把我带着吧,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沈聿心头一软,抬手拧一把儿子的脸,转身下了马车,怀安也跟在后头跳下来。 李环上前敲门,敲了好半晌,才有个门房的老仆打开了一条门缝,看到沈聿,仿若看到了主心骨,急急忙忙请他进去。 沈聿牵着怀安快步往里走,一边问:“家里怎么样?” “您可算来了,”老仆道,“太太刚刚得知消息,险些昏过去。” 沈聿来到上房,只见府里的下人们噤若寒蝉、如临大敌,年纪大些的孩子围着祖母宽慰,小一些的吓得直哭。 陈甍还算镇定,见沈聿到了,上前对表叔讲明来龙去脉:“祖父今天照常上衙,晌午时长随回来报信,说是被几个锦衣卫拿着上谕直接带走。” 与沈聿了解的情况大致相同。 怀安听得心惊肉跳,诏狱是什么地方?任谁进去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他眼下除了宽慰舅婆,什么也做不了。事实上,沈聿此时比儿子好不了多少,同样形同困兽。 安抚好舅母的情绪,沈聿把怀安留在陈家,辗转去文华殿见郑阁老,郑迁显然已经得到消息,进宫面圣去了。 他便一直在值房里等,等到郑迁回来,脱下外头的毳毛大氅,才站定向他行礼。 “你都知道了。”郑迁道,不是问句。 沈聿没接话,算是默认。 郑迁接着道:“三年前我在信里告诫你,让你韬光养晦,克制忍耐,去岁回京,我当你长进了不少,怎么遇事又急躁起来了?” 郑阁老待人温吞圆滑,唯独对沈聿直来直去。 沈聿也暗怪自己慌了神,脸上浮躁之色渐退:“恩师进宫面圣,见到圣驾了吗?” 郑迁远远将左右支开,掩上值房的大门,才对他说:“我如今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索性默认下来,让陛下认为我是幕后主使。” 沈聿一惊:“恩师……” 郑迁微微颔首:“这是唯一保护他们不受酷刑的办法了。” 皇帝想让他们供出幕后主使,如今“主使”自己站出来了,也就没有必要再用刑了。 沈聿是关心则乱,如今稳下情绪,瞬间就明白了恩师的用意。郑迁在赌,拿自己半年来对皇帝的殷勤侍奉、拿自己兢兢业业积累的政绩官声、拿皇帝喜好制衡的多疑敏感作为筹码在赌。 赢了,则狱中三人性命可保,也让满朝文武看看,吴浚并非不可战胜。 输了,没关系,身后无数门生群起而攻之,大不了再闹一次百官哭门,大家同归于尽。 “文死谏,武死战,本就是你我职责所在。”郑迁又叮嘱道:“但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祁王府上的讲官,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当做是祁王的意思。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哪怕是为师被下诏狱,你都不可轻举妄动,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沈聿蹙眉:“学生做不到。”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0节 郑迁神情严肃:“做不到也要做。明翰,留下来的人才是最艰难的,这个人只能是你。” 天边滚过一声沉闷的春雷,如同歇斯底里的怒吼被闷死在厚厚的云层中。 …… 从文华殿出来,沈聿收拾心情,去陈家接怀安。 他料想儿子一上午担惊受怕,中午肯定没吃好,路过街口的锅贴铺,命李环买了一包热腾腾的羊肉锅贴,这是他昨天就嚷着要吃的。 怀安淋了雨,额前碎发毛绒绒的打成了卷儿。 因为大半天都在陪舅婆说话,午饭吃的很少,这会儿确实感到饿了,打开油纸包,先送到老爹面前,递上筷子劝道:“爹吃一个,怀安吃一个,行不?” 沈聿心头一暖,勉强吃了几口,怀安才夹起一个锅贴填进嘴里。 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沈聿才问起他舅婆的状况。 怀安道:“舅婆一上午水米不进,我帮她简单分析了一下,她放心了不少,总算吃了半碗稻米粥。” “你分析?”沈聿颇觉有趣:“你是怎么分析的?” “我说,舅公年前上书,现在才被抓,多半是受人牵连,是陪绑的。牵连他的人我也知道,是两个弹劾首辅的言官!”怀安的声音并不大,掺杂在碌碌的车轮声中,仅有父子二人能够听清。 沈聿不禁错愕,这孩子竟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相当准确的结论。 只听怀安接着道:“两个人同时上书,绝对是商量好、有预谋的,背后主使更不用说啦,肯定是郑阁老,只有他有这个动机。” 沈聿:…… 连个孩子都这么看,恩师果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怀安又道:“既然是郑阁老幕后策划,大家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皇上要是杀了舅公和另外两个言官,就是在打郑阁老的脸,要是放在以前肯定是随便打啦,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半年郑阁老为朝廷做了很多好事,让皇上过上了清净日子,总要顾及一下嘛。所以我猜,舅公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沈聿怔怔看了怀安半晌,才确定眼前的小人儿就是自己的儿子。 虽然他知道这孩子素有几分洞察世事的聪慧,可他毕竟还小,居然不声不响的,把朝廷局势摸了个大概,这都不能用聪慧来形容了! 且经过他这样浅显直白的分析,竟真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吴阁老也好,郑阁老也罢,所有人都摄于皇帝的高深莫测、喜怒无常,却忽略了一点——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变老。 他吃丹药也好,求长生也罢,都是畏惧衰老的表现。他已不再是年轻时斗天斗地其乐无穷的少年天子了,一个两鬓斑白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已失去了昂扬斗志,只想得过且过。 谁能让他清静度日,谁就是好人。 “爹,”怀安小手在老爹眼前晃晃:“怎么啦爹?” 沈聿回过神,刮了刮他的鼻头,叹道:“我儿日后必定不凡!” 怀安隐隐记得,上次老爹这副表情,是夸他必成大器来着,怎么过了一年还打折了? 回到家里,沈聿故作若无其事,去给母亲陈氏请了安,随即吩咐李环务必守口如瓶,暂时不要让老太太跟着担心。 回到正院,沈聿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许听澜担心丈夫,从李环口中也问不出什么实情,便又问怀安。 怀安答应老爹暂时保密的,只好对娘亲说:“有三个同僚被抓了,爹心情不好,只想静静。” 反正舅公也算同僚,没毛病。 许听澜心疼丈夫,将芃姐儿交给怀安,转身进屋,取了一条襻膊穿过身后,束起两袖,往院子一角的小灶房走去。 怀安陡然一个激灵,一个箭步追上去:“娘!放着我来!” 芃姐儿闷头跟着哥哥跑:“放着我来!” 许听澜只是想保守的炖个鸡汤而已,怀安仍不放心,好说歹说将她劝离了厨房重地。 于是,怀安守着小灶上的鸡汤,看着捣乱的妹妹,手里捧着一本《孟子》。 一边看火,一边带娃,一边苦读,一边感慨:这个家离了他沈八岁是过不下去的…… 第82章 炖好了一锅鸡汤,郝妈妈进来盛汤,这个岁数的人爱絮叨:“热汤热水的,烫到可怎么好,家里又不是使不上人了,还要太太少爷抢着熬汤。” 怀安牵起妹妹的手,芃姐儿直勾勾看着热腾腾的汤锅,怀安寻筷子挑出一根鸡腿来,在一旁放凉了喂馋猫。 “郝妈妈你不懂,调琴下棋煮茶烹小鲜,都是人生乐趣——我指我娘。”怀安道。 郝妈妈用两只高足碗先盛出两碗放在托盘上,笑道:“还真是不懂,做饭也叫乐趣?” 怀安用蒜蓉、葱花调了一小碟蘸料,热油一浇,滋啦一声,蒜香扑鼻,然后用酱油糖盐调味,点上两滴麻油,撒一把白芝麻,一把香菜碎。 一手端着盛鸡腿的碟子,一手牵着芃姐儿,往爹娘屋里走。 夫妻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云苓和天冬将食桌摆进来,郝妈妈端来鸡汤。 芃姐儿乐颠颠的坐好,蘸着蘸料啃鸡腿。 沈聿和许听澜还没坐稳,怀安已经转身出去,去大哥院子里送鸡汤去了,大哥每天读书太辛苦了,要好好补补。 片刻,怀安一个人回来,朝爹娘笑笑,照顾妹妹吃鸡腿。芃姐儿吃的小手小脸油乎乎的,怀安拿出手帕给她擦干净,然后用筷子将鸡腿上的肉撕成一条一条,蘸着调料喂给她吃。 沈聿看在眼里,没说话,慢条斯理的喝完了汤。 傍晚,怀安在自己房里写字,今天耽搁的时间太多,书没有背完,字也没有写好,又不想在这时候惹爹娘不高兴,晚饭后便默默的回了房,能赶多少算多少。 沈聿推门进来,平时他是不许儿子睡前吃甜食的,今天破天荒的端了一碗白糖酥酪搁在案头。 怀安笑着将碗勺捞到自己面前:“谢谢爹!” 沈聿在一旁坐下:“怀安,看着爹。” 怀安疑惑的抬起头。 沈聿道:“鸡汤不够的时候,全家可以匀一匀。” 怀安一愣,下午煮的那锅鸡汤加水太少,火候也没有控制好,他还不太会用拉风箱的柴火灶。汤很浓,但只盛出三碗,他索性就没喝。 “只是一碗汤而已,平时又不是喝不到。”怀安觉得老爹说这个,太小题大做了。 可沈聿注意这个问题很久了,上元节前夕,他给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准备了形态各异的灯笼,连世子都有——尽管世子最终也没有得到——唯独忽略了自己,今天又是如此,两根鸡腿一根给了妹妹,一根给了哥哥,三碗汤也只给了爹娘和哥哥。 虽说家里从不缺衣少食,可这种牺牲式的付出难免让人心疼。 “今天是一碗汤,明天或许是别的什么,怀安,爹知道你孝顺懂事,但爹不希望你遇事首先牺牲自己。”沈聿道。 “又没人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啊。”怀安不以为然,摇头晃脑的念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嚯。”沈聿老怀甚慰:“没学到的章节居然也会背了,还会什么,背来听听。” 怀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了,就这句。” 他可不敢瞎表现,回头让老爹误会他还有余力多学一些,给他增加功课,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沈聿啼笑皆非,揉揉他的脑袋,认真道:“若是为了煌煌正道、为了社稷黎民,只要你认为值得,爹一定引以为傲,因为这是深思熟虑的取舍,不是随时随地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所谓推己及人,是要先要顾好自己,才能为他人着想。” 怀安皱着眉头,开始认真思考。 沈聿知道他听懂了,便嘱咐他吃完糖酥酪仔细刷牙,起身离开。 次日,天蒙蒙亮,因担心舅舅失眠半宿的沈聿轻手轻脚起床穿衣。皇帝今日又辍朝了,因此可以睡到卯时,但妻子昨日陪他说话到后半夜,刚刚睡熟,他不想惊动她。 怀铭过来请安,沈聿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动静轻一点。 “母亲今天不舒服吗?”怀铭知道母亲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想早起,一旦吵醒就很容易发脾气。 沈聿随口搪塞:“没有,昨晚算账睡得晚。” 怀铭应了一声,拿出昨天的文章来,看着父亲的神情问:“父亲,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长子正是要紧阶段,沈聿不想影响他的学业,不假思索的否认:“家里能出什么事。” 怀铭的语气肯定了几分:“不是咱们家,那就是舅公了。” 沈聿:…… “不过我想,问题应该不大。”怀铭十足认真的说:“最多是罢官回乡谪居几年,日后郑阁老得势,是不会亏待舅公的。” 沈聿:…… 这是生了两个什么妖孽! 郝妈妈进来摆饭,新来他们院儿里的小丫头夏浅小心翼翼的在一旁帮忙,碟碟碗碗发出细微声响。 家里的早饭一向简单,有煮的稠稠的,粒粒开了花的白米粥,还有些咸口的包子点心,香甜松软的栗子糕是给怀安准备的。 云苓去怀安屋里叫他起床,半晌都没有出来,天冬感到奇怪也跟了进去,又过了半晌,两人一起从屋里出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聿问。 云苓踟蹰着开口:“安哥儿说他不想委屈自己,他要睡到……地老天荒。” 沈聿深吸一口气,看了长子一眼,怀铭立马会意,挽起袖子进了西屋,话不多说,直接将赖床的小孩儿从床上拎了起来。 怀安凌乱的头发飞起一绺,睡眼惺忪的发懵。 怀铭让郝妈妈赶紧来帮他穿衣裳,转身出去,他去学堂可要迟到了。 春寒料峭,怀安乍一离开温暖的被窝,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瑟瑟缩缩的说:“我就知道……大人说的话……一定不能当真!” …… 进入诏狱的第一日,陈充并未受刑。 锦衣卫指挥使曹焱接下这三个烫手山芋后,就将人投入诏狱不审不问,能拖一时是一时。 次日,城楼上敲响了五更鼓。 小阁老吴琦神色嚣张的来到北镇抚司,要求他对陈充等三人重刑严审。 曹焱表面客气,心里却恶心透了——真当我北镇抚司是你家开的?! 吴琦前脚一走,曹焱将鞭子往水桶里一扔,让人提了出去。 曹焱出身名门望族,干的虽是鹰犬勾当,却还是很在意名声的,至少要为家族的未来考虑。 他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世上哪有长盛不衰的宠臣?吴阁老日薄西山,他不是看不出来。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1节 他依照上书的时间顺序,先问陈充。 陈充也确实没什么好招供的,非要让他交代幕后主使,那就只能说是神仙托梦了。 曹焱冷笑:“什么神仙?也是红袍红帽的白胡子道人?” 陈充道:“哎对对对!” 曹焱:…… 再去问庞潜和杨璠,这两个就更有趣了,曹焱说他们结党,他们矢口否认。 “我们各上各的本,怎么能叫结党呢?” 曹焱问:“既然不是结党,为什么同时上书?” 二人的回答如出一辙:“因缘既会,心有灵犀。” 曹焱左右撬不开三人的嘴,只好拿着三份供状进宫,试探皇帝的态度。 皇帝一目十行的看完,都气乐了,留下所有供状,摆手让曹焱出去。 冯春送他离开大殿,曹焱面带疑惑的请教:“陛下是什么意思?那三个人还审不审?” 冯春道:“咱家也不知道,收下卷宗,应该是可以结案了吧。” “啊?”曹焱嘴角一抽,以这个结论结案,日后真的不会被同行嘲笑业务水平吗? …… 三日后,北镇抚司结案。庞、杨两位言官充军发配,陈充罚罪为民,限期离京,遣返原籍闲住。 与过往弹劾吴浚的仁人义士相比,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圣意已悄然改变,对于吴家父子来说,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天底下痛恨他们的人太多,既然弹劾他们父子不再是必死无疑的,一定会有更多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吴阁老入宫,第三次向皇帝乞骸骨请求致仕,第三次受到慰留,当然,这是正常流程。不正常的是皇帝看到吴浚因为妻子重病失魂落魄的样子,不但赏赐了丹药补品,还下了一道严旨,再敢有弹劾吴浚者,立死。 吴阁老感激涕零,正要告退之时,皇帝忽然对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很直白的告诫,表明皇帝已经烦透了贪得无厌麻烦不断的吴琦,到现在还放任他逍遥自在的搞事情,全是看在吴浚的面子。 可是吴阁老夫妻二人晚年得子,视如珍宝,即便口应心应,也根本做不到弃儿子不顾,他弃了吴琦,楚氏也不答应。 皇帝的一道旨意再次束缚了郑迁的手脚,郑迁也早有预料,皇帝给他留了几分薄面,一定要再给他上一层枷锁,免得两方正面开撕,相互弹劾,给皇帝带来更多麻烦。 皇帝如今只想静静的成仙,最怕麻烦了。 …… 沈聿带着全家去陈宅,沈宅上下并没有沮丧之色,毕竟诏狱走一遭,能囫囵着出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姑嫂二人见面,难免潸然泪下。 沈聿站在下首劝慰母亲和舅母,陈充对他说:“你让她们说一说吧,离开京城就说不上话了。” 沈聿回头看舅舅,一身鼠灰色的细布棉袍,像个朴素的教书先生。他还真打算回乡设馆,收上十几个蒙童。 沈聿心里不是滋味,只是说:“舅舅,再严寒的冬日也总有过去的一天。” 陈充摇头笑笑,挽起袖子,露出半截小臂,一面整理堆满院落的书,一面口中哼唱:“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怀安蹦着跳着来到舅公面前。他的想法纯粹直白,什么官位啊前程啊,都是虚的,命才是最要紧的! 从诏狱走一遭,能保住性命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了。 陈充笑着,搁下书本,将他举起来往天上抛。只是怀安长大了,抛不高,却也逗的他咯咯直笑。 芃姐儿跑来,她也要飞飞。 陈充又放下怀安去抛芃姐儿,院子里充满银铃般的笑声。 怀安笑够了,拉着舅公的手央求:“能让萌萌表哥留在京城吗?” 他说这个话,已经提前得到了爹娘首肯。 陈甍从年后就跟怀铭怀远一起进入贺家私塾,像后世孩子跻身名校那样,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陈充略一犹豫,看向沈聿。 沈聿自然是愿意留下陈甍的,没了父母的半大孩子,不忍心看他京城老家来回奔波,再者,他坚信舅公还会起复回京,只是时间问题。 “甍儿,”许听澜唤来陈甍,“跟着叔父婶婶留在京城可好?” 陈甍到哪里都是寄人篱下,但真要论起来,还是更愿意跟沈家兄弟姊妹们在一起。 他有些拘谨的说:“侄儿听凭长辈们做主。” “那就这样定了。”许听澜拍板,又将老宅的几把钥匙拿出来,对舅母道:“老家久不住人,房屋必定有缺损,现收拾是来不及的。媳妇做主命人收拾出两个院子,二老若不介意,带着孩子们先住到沈家去,一切都是现成的。” 陈氏赞许的说:“还是你想的周到。” 许听澜笑道:“母亲不怪我擅作主张就好。” 舅母本想推辞,便听陈氏道:“嫂嫂还是住过去吧,全当让妹妹睡个踏实觉。” 还打趣的添上一句:“这人上了年纪,多听小辈的安排,准没错。” 许听澜陪着笑。 怀安的高兴程度堪比过年,拉着舅公絮絮叨叨小嘴不停,沈聿扶额叹气,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庆贺人家升官。 芃姐儿已经骑到了舅公脖子上,她受哥哥情绪影响,是真以为舅公升官了。 第83章 陈甍将自己的行李分装出来,由两个小厮抬着装上马车。 一家人原本是三辆马车来的,如今被行李占用了一辆,只好是许听澜、季氏陪着老太太乘一辆小的,沈聿带着一堆的孩子挤一辆大的。 怀薇怀莹你一言我一语,向大伯讲述她们在公主府的见闻。 这个月初,她们就去温阳公主开设的女馆读书了,教她们的女官品貌学识俱佳,没几天就收获了一众小学生的崇拜。 “公主对我们很和气,还赏了我们每人一串合浦珠子。”怀薇道。“先生也很厉害,满头钗环,走起路来一声不响。” “先生学问也很好,先皇后还听过她讲学呢。”怀莹添道。 “先生长得也美啊,我还没见过四十岁还如此美丽的女子。”怀薇道。 沈聿默然一笑。宫中女官是有品秩的,譬如教她们的两位女官,都是正六品。 她们或是由民间选拔的年轻女子、无夫妇人,又或是宫女选为女秀才后升迁,总之都是万里挑一的,通文墨、懂算法、德才兼备的女子,在宫中地位极高,每月还会在坤宁宫进讲三次,后宫众妃均要到场听讲。 这样的先生教她们读书,怎么会差呢? 怀铭怀远带陈甍一起“砌诗塔”,陈甍的经史文章很不赖,否则也不会被贺举人收下,只是作诗是短板,推脱着不愿开口。 沈聿道:“兄弟间切磋学问而已,便是胡诌也没人笑你。” 还添了句:“不信你问问怀安。” 怀安惊讶抬头:首先,他没有招惹任何人,其次,他经常因为文盲被笑话……但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着他,他只能忍辱负重的点点头。 “看吧!”怀远也道:“连我都敢在堂兄伯父面前‘班门弄斧’,你怕什么。” 怀铭也提出:“那就作相对简单的单句。” 陈甍腼腆的笑着应下。 三人你来我往,接连对了三四首,怀薇怀莹一个帮着陈甍,一个帮着怀远,兄弟姊妹们很快热络起来。 沈聿只是偶尔品评一二,却都能戳到要领,又教给他们,闲余时可以看哪些书,做怎样的练习,由浅入深,有简入难。吟诗作对靠的是熏陶,浸淫日久,水到渠成。 怀安抱着芃姐儿缩在角落里,目瞪口呆的表情如出一辙。 芃姐儿指着战事正酣的哥哥姐姐对怀安说:“也要玩儿。” 怀安回过神来,对芃姐儿说:“乖,哥哥教你更高级的,学会了,保准你在京城娃圈横着走。” 芃姐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怀安拿起她的小手对着拍拍:“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 其实雍王比祁王不足之处还有一点,那就是远离中枢。 以至于祁王府上出现祥瑞的事,出了正月才传到雍王耳中。 雍王吓坏了,冬季可以长出瓜果,若是种植之法推广开来,北地变江南,天下大丰收,不啻是拯救万千黎民的大功劳!皇帝不传位给祁王,老天都不会答应。 王府长史秦钰是吴琦的亲信,沟通雍王与小阁老之间的“信使”,闻言劝道:“殿下不必如此惊慌,户部官员早就盯上了这套种植之法,陛下命他们直接去向祁王接洽,祁王却说根本无法推广,给拒绝了。” “为什么?”雍王问。 “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祁王一口回绝,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秦钰笑道:“谁知这些果蔬是如何种出来的,说什么神仙赐下菜种……妖人作祟还差不多。想来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祁王不敢实话实说罢了。” 雍王冷笑:“孤这位兄长,还是如此憨直。换做是孤,编一套故弄玄虚的办法,让户部去推广,让屯田卫去种,种得出来,功劳全是他的,种不出来,就是种植之人不得要领,他倒好,直接推拒了。” 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天上掉馅饼都能把自己饿死。 秦钰道:“恐怕是根本种不出来,怕误了正常春令耕种,饿死人吧。” 雍王嗤之以鼻:“太可笑了,饿死了人又无需他来偿命。” 秦钰笑笑,没接话。 “小阁老是什么意思?”雍王问。 秦钰忙道:“小阁老的意思,是让咱们也弄出点动静来,陛下最喜欢祥瑞了,不要让祁王一个人唱跳。” 雍王沉吟片刻,道:“不错,你们回去商量个法子出来。” 秦钰起身应喏,又问:“不知王妃娘娘贵体可好?” 雍王眉宇间透出焦躁不安:“怀相不好,一点荤腥都不能闻,每天比她那只猫吃的还少。” 照理说,雍王内宅之事,是轮不到一个外官过问的,只是雍王妃怀的这一胎实在非同寻常,众人悬悬而望,只盼顺利生出一个皇孙,与祁王抗衡。 秦钰不免担忧:“再请名医来看看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2节 雍王摆手道:“宫里派来了太医,妇科圣手,就住在府上。开了调养的药方,连汤药一起吐出来,根本补不进去。” 秦钰只得劝道:“小皇孙应时而来,一定是老天眷顾殿下,上天会保佑王妃母子的。” 雍王道:“太医说,产期该在六月,我们索性再等一等,等皇孙降生时,一并像父皇报祥瑞,我要让我儿子,成为大亓最大的祥瑞。” “殿下英明。”秦钰先是赞同一句,后又迟疑的问:“可……万一不是皇孙呢?还报不报祥瑞?” 雍王直接开喷:“那还报个屁祥瑞,你我就等着老死在这块封地吧!” …… 郑阁老再次回到寡言少语、逢人三分笑的蛰伏状态,吴浚甚少来内阁,吴琦却时常在文华殿、通政司等处打转,如一只巡视领地的恶虎。 郑迁在他眼皮子底下壮大,趁着母亲生病,想要了他父子的命,这使他出离的愤怒,可老爹一再勒令他不可再轻举妄动,他只得压制自己的怒火,试图在暗处给郑迁使绊子。 郑迁是太极老手,贯会将苦楚宣之于口,整日像个受尽委屈的童养媳。 某次廷议上,连皇帝都暗示吴琦不要再跟郑阁老作对了!他却浑然不知收敛。 这天在内阁碰到了沈聿,堵住他的去路。 沈聿行了一礼,通身公服无一丝褶皱,带着招牌式的浅笑,好整以暇的问:“小阁老有何见教?” 四下同僚官吏朝他们投来或好奇或担忧的目光。 只见吴琦冷冷一笑:“沈司业,我听说祁王对家父一直有所不满?” 沈聿道:“小阁老说笑了,祁王曾当着陛下的面,夸赞元辅公忠体国,是社稷之器,不知什么人胆敢造谣生事,离间君臣?” 此话表面上是称赞吴阁老,暗中却在警告吴琦,祁王毕竟是祁王,别忘了君臣之分。 吴琦的目光变得愈发阴沉,可沈聿一句话将他堵的哑口无言,说什么都会落人口实,只得话锋一转:“听说你是七岁能诗,名气比巡抚还大,可巧了,国初时也有这样一位神童,不惑之年便招来杀身之祸,活活冻死在诏狱中。” 沈聿面无殊色:“所以啊,下官从来不敢以神童自居,只是害死那位神童的人,一年后以谋逆论处,被判凌迟,小阁老也不要拿来类比的好。” “你……”吴琦冷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收场!” 言罢,拂袖而去。 郑迁自他身后而来:“你又何必与他起口舌之争?” 沈聿道:“学生就算低声下气也不会免于报复。他已经疯了,索性让他再疯一点。” 既然双方已经正面开战,相互对喷也是题中应有,吴琦如今踩在皇帝的忍耐极限上来回蹦跳,多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聊完公事,郑迁问他:“你家那小皮猴子呢?似乎有日子没见了。” 沈聿笑道:“在家祸害拙荆呢。学生今日要去国子监,没空带他。” 郑迁颔首,又低声提醒道:“近来还是少把他带出来,或者在家里,或者送到王府呆着。吴琦是个更子疯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祁王府毕竟有侍卫看守,比其他地方安全。” 沈聿面色一沉,虽说吴琦眼下还没到孤注一掷的地步,但是还是要防患于未然,他朝恩师深施一礼,感激他心细如发的提醒。 今天翰林院休沐,王府也不必上课,但他下午在率性堂有一场讲学,为八月份下场参加秋闱的监生讲授破题思路。 沈聿本想把怀安带着,塞到堂下旁听,谁知他昨天嚷着要休假,就没有跟来。他似乎对休假这件事格外在意,天天嚷着要求双休,不知是哪里来的想法,沈聿遍读古籍,也未见有此先例。 不过看在儿子最近功课完成的不错,赶巧今天怀铭怀远也休假,他还是慷慨一把,多给了怀安一天假。 话分两头,怀安带着陈甍表哥来到郝家胡同的童书馆外,与世子在此碰头。 陈甍一脸懵懂的朝荣贺行礼,荣贺拉住他的胳膊,颇为热情的说:“怀安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好兄弟之间不兴这套!” 二话不说,拉着陈甍的胳膊往童书馆的大门里走,陈甍更懵了,指指自己又直直荣贺,看向怀安,表情仿佛在说:我跟他很熟吗? 怀安只在后头无奈的笑,世子这家伙虎是虎了点,倒是自来熟,而萌萌表哥最怕自来熟…… 跟在后头进了院子,环顾四周,院墙已被修补完好,还加高了半尺。 院子里,瓦匠正在换地砖,新买的地砖一摞摞的码放在墙角,用篷布盖着防雨水,怀安煞有介事的检查一圈儿——其实他什么也不懂,装腔作势罢了。 工匠们见是三个孩子,理都没理,闷头继续干活。 还是长兴从主屋迎出来,他最近在工地呆的久了,像土里滚出来猴子,咧着嘴对怀安一行打招呼:“公子,贺公子,表少爷。” 他的身后,两个小厮正在收拾旧家具,缺胳膊少腿桌椅的索性拆了,码在角落里准备当柴火,完好一些的擦干净,堆在厢房等着派用场。 怀安登上台阶,笑着招呼道:“不错不错,大伙儿辛苦了,今天提前把活干完干好的,每人多发一角银子做赏钱!” 众人欢呼:“谢谢小公子!” 这时候也没人拿他当孩子了。 “对了!”怀安对荣贺说:“我给自己取了个马甲号,叫’许三多’,以后在外面就用这个名字。” 荣贺觉得很有意思,马甲号,就像里行走江湖的诨号:“那我也取一个……我娘姓刘,那我叫’刘斗金’,日进斗金!” “好名字!”怀安赞道。 陈甍听着直皱眉,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正当他尴尬的用脚尖在地上碾了个坑,便见两个小伙伴齐刷刷的看向自己。 满目期待。 第84章 陈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不是很有必要吧……” 怀安十足认真的说:“有必要!表哥,你是读书人啊,马甲号很有必要!我记得表婶姓王。就叫王善财,怎么样?” 陈甍:…… 荣贺捧场高呼,“怀安你真是太有才华了!王善财,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王善财…呸,陈甍内心是拒绝的!可他还没张嘴,就被荣贺勾住了脖子,薅着就往外走。 “又……又干什么去?!”陈甍有种被劫上贼船的感觉。 “去城郊,看看有没有不愿回乡的流民,招几个伙计回来。”荣贺道。 怀安又安排长兴:“去街上采购一批被褥、锅碗瓢盆,回家搜罗一批衣裳,不用太好,干干净净就行。” 来到前院,正见郝大爷在院子里晒太阳,春寒料峭,他晒得瑟瑟发抖…… 不是他愿意呆在外头,是两个婆子在拾掇他的屋子,不让他进屋。怀安安排他搬到二院厢房里住,一来腾出倒座房给伙计们当宿舍,二来厢房采光好,住得舒服。 先前小厮胆敢碰他的东西,统统被他拿扫帚撵出来,怀安没办法,一大早跟娘亲借了两个粗壮婆子,三两下就把这干巴老头儿从屋里扔了出来,还很好心的扔给他一把破竹椅。 郝大爷一点辙也没有,瞪着两个鼓鼓的眼泡坐在竹椅上生闷气。 怀安一看,这还了得,忙令人从屋里那一床被子盖在老头儿身上,让他暖和的生闷气,可别冻出风寒。 郝大爷俩眼铜铃似的盯着怀安看,忽然打了个饱嗝。 荣贺觉得老头儿怪有趣,上前问候:“郝大爷,您早饭吃好了?” 郝大爷侧侧耳朵:“什么……媳妇儿跟人跑了?” 荣贺:…… “别闹,小孩儿家家的哪来的媳妇?”郝大爷笑道。 “我是问您,是不是早饭吃撑了?”荣贺的声音又高了三分。 “什……什么,媳妇儿要生了?!”郝大爷两眼骨碌碌的在荣贺身上打量,啧啧称奇:“小伙子,人不大,有点东西啊。” 荣贺瞪眼:“我……” 怀安差点就笑疯了,连陈甍都憋的直哆嗦,荣贺撸起袖子龇着牙就要跟老头儿拼命,踢腾着两腿被两个小伙伴儿一左一右架了出去。 “多大点事儿,看急的。”郝大爷笑呵呵在他身后的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别拦着我,我要扣他工钱!”荣贺气呼呼的。 “好了好了,别跟老头儿一般计较。”怀安笑道:“咱们这个书坊还指望他的手艺活儿呢,只要他好好活着,怎么都行。” 说罢,将荣贺塞进了马车。 花公公收起杌子,命车夫启程,后头跟着骑马着便装的两个王府侍卫。 云青观外的粥厂,依旧挤满了流民,他们是等待开春返乡的那批,天气再暖和一点就要踏上返乡之路了。 但与平时不同的是,他们今天不是在排队领粥,而是围在云青观的院墙底下,围观一张告示。 人群中有人推出一个少年来:“喜娃子,你识字,你来给大伙儿念念。” 少年黝黑精瘦,浓眉大眼,站到了人群最前面,大声念: “招工告示,城内书坊拟招力工两人,月钱一两,青壮者优先;印刷工十人,月钱一两五钱,学徒两人,月钱一两,识文断字者优先。一日三餐管饱,安排家眷住宿,有意者请进观内左转至临时报名处报名。” 短暂的安静之后,人群骚乱起来,众人窸窸窣窣的讨论着告示的内容。 “力工我知道,什么叫印刷工?”有人问。 “就是印书的。”有人道。 “书?”人们又是一阵讨论声,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一生只见过一本黄历。 “印书也需要专门招工?工钱还这么高?” “当然了,书可贵着呢。镇上的廖秀才家就有很多书,我爹给他家当长工的时候,光晒书就晒了整整两天。” “啊?”众人交头接耳:“这么多!” 刚刚将喜娃推出来的老人,趁乱拉着喜娃说:“快,孩子,你识字,快进去问问。” 喜娃道:“可是……我想回家。” 又有一位大叔劝他:“你爹娘都没了,这么远的路,就算能活着回去,以后一个人怎么过啊,你到这家当学徒,管饱管住还有工钱,这是老天爷给你活路呢!” 喜娃被乡亲连推带搡的推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的往云青观大门而去。 老人朝他摆手催促:“去,快去!” 院子里搭起一座遮阳棚,已有十几名青壮汉子在力工的招工摊子前排队,花公公带着两个侍卫从中挑选。 另一边桌子后面坐着怀安三人,挑选伙计和学徒,因为要求识字,过了半晌才稀稀拉拉来了五六个人。 荣贺拿出一段文字要他们读,能流利通读者就可以留下来,不要求他们识太多的字,可毕竟要跟书本打交道,睁眼瞎必定是干不来的。 喜娃小心翼翼的走到桌前,尚算流利的读完一段文字。他们村里从前有个在外经商的族亲,捐了学田和村塾供族里的小孩子读书,他有幸读了最长的时间,直到老家闹旱灾,跟着父母外出逃难。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3节 怀安对这个少年很是满意,十三四岁年纪,面相上老实本分,识字又多,很适合给郝大爷当徒弟。 陈甍要他报上姓名年龄和原籍,在本子上做好记录。 片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牵着两个女娃过来问:“俺来当伙计,能带着两个娃不?她们乖巧的很,吃的也不多。” 陈甍看了怀安一眼,怀安道:“可以!” 荣贺遂拿出那段文字给他念,磕磕绊绊,连猜带蒙,倒也勉强读了下来。 男人有些难为情的说:“小时候扒在私塾外面偷学的,写的不好。” “叫什么名字?”陈甍问。 “孙大武。”他说着,又报上年龄和籍贯。 陈甍让他去喜娃他们那边稍等。孙大武高兴坏了,招呼两个孩子:“大丫二丫,跟爹走。” “哎?等等!”荣贺突然叫住他:“我是不是见过你?” 孙大武像颗钉子似的定在了原地。 怀安此时也觉得他有些眼熟:“那个……那个荷包!” 两个人记性都不太好,此时才想起这个孙大武,就是当日在湖边抢了荣贺的荷包,被怀安打翻在地的男人。 孙大武此时也想起来了,扑通一声跪地:“是小人一时糊涂,冲撞了贵人们!” “你先起来。”荣贺命人将他扶起来站在一边。 有犯罪前科……这就让人有些为难了。 怀安提议命人去流民中做背调,调查一下这个孙大武的为人。小太监去了半晌,回来低声说:“此人名声还算不错,没做过什么坑蒙拐骗的事,从前在城内打过很多零工养活两个女儿,还没拿到工钱就被顺天府撵到城外来了。” 怀安沉吟片刻,又问孙大武:“你既然想留在京城,为什么不去流民村屯田?” 孙大武有些迟疑的说:“一旦去了流民村,老家的地就要被村里收回,万一朝廷反悔再将流民村的地收走,我们就什么都没了。” 原来是朝廷朝令夕改,不受百姓信任。 三人凑头合计了一下,怀安觉得,不能因为一件事否认一个人,谁还没个走投无路的时候,要不是荣贺盗窃祁王的宝贝引发宗室捐银,这些人能否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荣贺红了脸白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怀安佩服孙大武,是因为他到任何地步都不等不靠,拼命想办法活下去,而不是卖儿卖女。 看着两个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三人还是决定将他留下来。 他们一气儿招了十个伙计,两个长工,还有一个喜娃,加上他们的家眷将近二十个人,在城外雇了一辆大车,将他们拉回城里。 小厮带着男人们去澡堂洗澡,防止虱子跳蚤带进新屋里,婆子带着女人和孩子在后罩房冲洗干净,发给新的衣裳,都是从家里临时拿来的旧衣裳,浆洗的很干净,虽然不太合身,却是他们一年到头最好的衣裳了。 洗完澡换好衣裳,长兴领着大伙来到前院吃饭。灶房还没开火,街口的包子铺送来十屉包子,有荤有素,还有一锅熬开了花的大米粥。 包子限量供应,倒不是怀安小气,是怕这些长期吃粥度日的人一顿吃的过饱,引发急症。 大伙风餐露宿一年,靠官府施粥最多是不饿死,白面包子只有在梦里出现过,登时狼吞虎咽起来。 长兴一边为他们添粥,一边劝:“慢点吃慢点吃,晚上还有,管够。” 吃饱了的孩子们在院子里疯跑,这一天简直就像过年。 长兴又向所有人交代:“携带家眷的住在三院,单身一人的住前院通铺,今天大伙儿的任务是把屋子打扫干净,以后要及时通风,饭前便后洗手,咱们是书坊,斯文之地,不得污言秽语、不得斗殴……” 毕竟是集体宿舍,大多还是围绕卫生安全方面做出要求。 怀安,荣贺和陈甍在耳房里喝彩,这里被怀安改造成一个茶室,作为洽谈区,以便日后接待客人、商业洽谈之用。 陈甍不解的问:“城内也能招伙计,或许比流民还可靠,为什么非要到城外去招?” 怀安道:“城里的人过得再差,也是在天子脚下,总能找到营生做。这些流民马上要赶路回乡了,路上又不知要饿死病死多少,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陈甍恍然大悟,本以为他们因为贪玩跑到城外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荣贺道:“可惜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帮到更多的人!” 两人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握着手郑重点头。 看着新招的伙计们因为一顿饭,脸上洋溢出的满足的笑容——他们所求不过是三餐吃饱而已。 陈甍感动的热泪盈眶,别看这俩人平时叽叽呱呱不靠谱,其实都是心地纯良的孩子,宅心仁厚,济弱扶贫…… “斗金啊,我觉得你把工钱定高了,我爹的长随每月也只有二两。”怀安道。 “三多啊,你再好好看看,明明是你把餐标定的太高,两荤一素像话吗……我皇爷爷都只吃素。”荣贺道。 “啊?”怀安惊呼:“宫里的御膳连肉都没有?” 荣贺点点头,其实他跟祖父也不熟,并不知道宫里的一餐素席花费巨甚,还以为真的只有青菜豆腐。 怀安默默将自己“打卡御膳”的心愿在心里划掉。再看每月的固定开支,好像确实高了那么一点。 “吃的比皇帝好……僭越了僭越了!”遂用铅笔在本子上划拉一通:“那就把两荤一素改成一荤两素,白面馍馍改成杂面窝头,白米稀饭改成杂米稀饭。” 陈甍:…… “我觉得可行。”荣贺又重新捋了一遍账目:“善财,你怎么看?善财……善财?你怎么不说话呀善财?” 第85章 陈甍感动不过片刻,就见两个黑心小老板算计着克扣伙计们的伙食,还擅自给他取名叫善财! 读书人的名讳很金贵,等他弱冠之后有了表字,除了尊长可以对他直呼其名,平辈只要不是仇人,都是要称呼表字,以示对对方父母的尊敬,日后有了一定的地位或声望,还要取一个号,同辈只间就只能称“号”,不再称表字,以示对对方师长的尊敬。 字号字号,“字”是师长取的,“号”是有了一定地位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哪有小伙伴之间随意取名号的?还叫善财?从前他们家大黄狗的名字都比这个雅致。 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不过看在他们年纪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而已。遂闭眼装死,不理他们。 两人都是二皮脸,受人白眼习惯了,嘻嘻哈哈两声,又研究起拆了院墙的正房,该如何设计工序流程,才能实现更高效的印刷。这一点需要郝大爷共同商讨,长兴便去叫已经挪到厢房的老头儿过来开碰头会。 郝大爷早已过了后世退休的年纪,在这个年代已称得上长寿,精神尚算矍铄,只是耳聋眼花,神奇的是一听见与雕版印刷相关的话题,立刻变得耳聪目明起来,轻易不发言,发言必一针见血,比怀安想象的还要厉害。 谈完话,怀安给他下了结论:“选择性失聪,不影响返聘。” 书坊里有这样一位“定海神针”,何愁赚钱大计不成? 怀安又命长兴:“把喜娃叫进来。” 长兴转身出去,带着喜娃进来。喜娃正是抽条的年纪,营养不良导致骨瘦如柴,挑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短衫,像一根细长的挑衣杆。 怯生生的攥着衣角,躬身道:“东家。” “郝大爷,这是给您找的学徒。”怀安大声说:“伺候您的衣食住行。” “什么?小伙子喝酒不太行?”郝大爷道:“不太行得练啊……” 怀安心想,又来了。 荣贺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哼一声:“我看这老头儿脑子不太清醒,要不让他去看大门儿,再找一个新的雕版师傅吧。” 怀安还没应声,便见郝大爷弯曲的脊柱突然支棱起来:“学徒好哇,年轻能干!” 怀安偏头窃笑。 见喜娃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陈甍提醒道:“喜娃,赶紧磕头拜师吧。” 喜娃跪地便拜:“给师傅磕头。” 郝大爷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五十年前他来到郝家当学徒,签的是十年活契,生死疾病,一听天命。可他拿起刻刀,一刻就是五十年。年轻时穷困潦倒讨不上媳妇,后来有了手艺涨了工钱,看上的姑娘早已经嫁人了,媒人再来说亲也提不起劲头,传宗接代更是扯淡,他打小被卖,连祖宗姓啥都想不起来了。 雕版技艺难度大,五年到十年方学会刻字,更不用说难度更高的版画。在他看来,像喜娃这样的孩子,还不如学门别的手艺,打铁或者当厨子,三四年就能出师,趁年轻多赚点银子才是正办,学雕版那是坑了他。 不过郝大爷跟木板刻刀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一心只在钻研技艺,手里不雕点东西就心慌,让他收徒弟他不乐意,让他看大门儿他更不乐意! 两害相权,就只能祸害徒弟了。 陈甍见郝大爷半晌不说话,以为他吝啬绝技,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便对郝大爷道:“您放心吧,即便喜娃出师了,一样给您养老送终,书坊里依然有您一间屋。对不对,喜娃?” 喜娃连自己拜的哪门子师都没搞明白,气氛渲染到这个地步,只能跪在地上信誓旦旦的大声说:“我给您养老送终!” 郝大爷一捂耳朵:“喊那么大声儿干嘛。” 陈甍又将郝大爷面前的茶水递到喜娃手上,让他敬茶。 郝大爷又是半晌不言语,直到喜娃的手臂举得发酸,颤颤巍巍,青绿色的茶水泛起圈圈水花,他才接了过来,喃喃道:“手不稳当。” 陈甍就当他答应了,又对喜娃道:“以后要听师傅的吩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忤逆不许顶撞。” 喜娃怯生生的应着。他仍不太明白自己来的是个什么地方,反正这三位东家里,只有陈甍看着像个正经人,听他的准没错。 盖屋常见的工种里头,属瓦工脾气最大,但因为怀安先前许下的一角银子的赏钱,工匠们态度十分积极,完成的又快又好,刚过午后,就将正房及院子里的地砖更换一新,木匠做好了门窗,粉刷匠刷好了墙漆,只差打一批合用的家具了。 拿着怀安给的赏钱,工匠们兴高采烈的告辞离去,嘴里商量着切二两肉、沽半斤酒云云……忙前忙后的小厮和婆子们也各有赏银,个个欢天喜地,合掌念佛。 伙计们各自去了住所,自己安顿自己,有事让长兴招呼。 …… 陈甍提醒怀安要赶在申时前回家,世子更应该早点回王府。 怀安一想也对,老爹回来看到他们不在家,指不定晚上又要如何盘问,便交代一番长兴和小厮婆子们,收拾书包,打道回府。 荣贺带着一干随从护卫上了马车,郝家胡同距沈家不到二里地,两人是走着来的,此时也要走着回去。 一路说说笑笑——怀安一直说呀说,陈甍只是笑笑——他们穿街过巷,东游西逛,还顺道给许听澜包了最喜欢的点心。 抄近道穿过一条胡同时,陈甍看到街边粉墙上仍贴着发黄了的旧告示,那是年前顺天府下令驱赶流民出城的告示。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伙计都是流民,没有地方开具的官凭路引,万一朝廷再下令驱赶出城,可怎么办呢?” 怀安一愣,确实啊,得想个办法解决员工的户籍问题,这时代又没有居住证,总不能让他们签卖身契吧? “这事儿得找县里府里解决,对吧?”怀安问。 “嗯。”陈甍道:”但不是每个当官的都像叔父那样随和,我们两个小孩子,只怕连衙门户房都进不去……” 怀安想,他连王府都进得,县衙府衙也一定有办法进。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4节 正说着话,迎面三个身穿短衣,手执木棍麻绳的市井打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正看着他们冷笑,面目狰狞。 胡同里僻静没有行人,这三人恐怕早就盯上他们了。陈甍登时寒毛骤起,将怀安拦在身后:“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一个打手掏出一沓五颜六色的麻袋,在怀安眼前晃晃:“小孩儿,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呀?” 怀安一脸惊讶对陈甍道:“真不愧是大城市啊,搞绑架的服务都这么到位,居然让我自己选麻袋?!” 陈甍强自镇定,与对方交涉:“三位兄弟,我们与你们素无冤仇,为何拦我们的路?” “小孩儿!我们要抓的是他,劝你别多管闲事!”为首的打手道。 “表哥,你太有礼貌了。”怀安拍拍陈甍的肩膀,指着他们骂道:“你们算哪个位份上的东西,也敢挡小爷的去路?知道小爷是谁吗?敢碰小爷一根手指头,让你们全家死光光!” 对方打开画轴看了一眼,与怀安的脸对了对,另一人凑上去一看:“就是他,国子监司业的小儿子。” 另一人道:“五品官儿的儿子,也这么大口气了?” 怀安一听……还真知道啊,忙赔笑改口:“你们认错人啦!我姓许,不姓沈!”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陈甍往后溜。 三个打手狞笑一声,提起木棍,一拥而上。 “快跑!”两人撒腿便往胡同外跑。 没跑两步就被撵上。怀安正经跟老爹练了三年功夫,虽然被人拎了起来,空中也要一通拳打脚踢,表示自己的愤怒。 陈甍冲上去咬住打手的胳膊,后者一声惨叫,飞起一脚将他踹倒。 正在这时,胡同口跑进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二话不说,迎面冲上来便是一顿激战。 怀安趁机逃脱,揉着被抓疼了的肩膀,扶起摔倒的表哥,着急的问:“你没事吧?!” 陈甍捂着被踹的生疼的腰,摇摇头,站起身。再看打得火热的双方,唏嘘后怕。 冲上来的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是他们新招的流民,是一对兄弟,一个叫何文,一个叫何武。 怀安今天身上带的现银多,又将来时带着的小厮婆子留在了书坊,所以叫两个力工护送他们一程。 但是这两人太敬业了,走到哪里都是横眉怒目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生怕让东家觉得这份工钱给亏了似的。店铺老板们还以为是上门砸场子的。 怀安便叫他们远一点跟着,不要吓到街坊,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事实证明,怀安让他们跟着,是极其明智的决定。两人从逃离故土走到今日,为同族争夺生存资源,大大小小打了无数群架,京城地面上厮混的市井流氓又岂是这种人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三个短衣打手就被打倒在地,抱着胳膊腿哎呦哎呦直叫唤。 怀安气不过,上前狠狠踹了为首之人一脚,给表哥报仇:“如此不堪一击,还学人绑架!?说!谁派你来的?不说,我就把你的耳朵割掉,再把眼睛挖出来!” 打手冷哼一声,闭眼装死。 何文扔掉短程半截儿的枣木棍请示该怎么办。 怀安又不可能真挖他们的眼睛,拍拍身上的土:“送顺天府。” “哎,是!”两人手脚麻利的用绳子将三个地痞流氓捆缚,穿成一串,往顺天府衙而去。 第86章 怀安昂首阔步走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上,他心情好极了,这是三个打手吗?这就是三张进入府衙的门票啊,见到曹知府,他就可以攀攀交情,拉拉家常,抱抱三品大员的大腿了! 他和陈甍在前面走,身后的何文何武推搡着三个市井打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不是姚老三他们吗?”有人认出了他们。 “就是他们!仗着他爹是吴家的奴仆就欺行霸市!” “他们也有今天!” 沿街店铺的掌柜伙计、路边摊贩都冒出头来,不明情况的过路行人也驻足观看,讨论声逐渐变大。 还不等怀安几人明白怎么回事,什么烂菜叶子臭鸡蛋从四面八方飞来,挂了三个地痞满身。 怀安一面抱头躲避,一面嚷着:“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们,瞄准一点,不要误伤啊不要误伤!” 街坊们这才停止了物理攻击,对这两个为民除害的孩子道谢称赞。 怀安扫掉肩头的菜叶子,吩咐何文何武快几步赶路。 谁知到了府衙,刑房书吏告诉他们,这事儿归大兴县管,不能越级上报,要到县衙去。当然,府衙不会拒绝百姓的诉状,不过受理后一样要将卷宗派到下面的县衙去。 怀安道:“算了,我们直接去县衙报官吧。” 大兴知县是老爹的同科,过年时还曾送来拜帖呢。京县知县与京府知府一样,比地方省份的府县要高一级,是正六品。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在人家的辖区做生意,抱紧父母官的大腿,也是很有必要的。 念及此,他伏在陈甍耳边道:“小萌哥,我们分头行动……” …… 县衙的公差比府衙上心的多,尤其怀安道明自己的身份后,他们旋即去了三堂,直接禀报知县陆炜。陆炜闻讯,悚然一惊,光天化日之下,意图绑架朝廷命官的儿子,这还有没有王法! 人治社会的特点就在于此,凡是平民百姓的纠纷,只要不涉人命,再大也是小案,凡是牵涉到品官、权贵的案子,再小也是大案,必须特案特办,优先处理。 陆炜立刻命班头将人犯收押候审,将报案的孩子请进三堂来。 怀安随着公差的指引来到三堂,眼见一个蓄着短须的清瘦中年人站在堂中,穿着藏青色的直身,外套毳毛大氅,显然是到了申时正准备下衙回家的。 怀安连忙下拜:“拜见县尊。” 陆炜打量眼前的孩子,只见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锦缎棉袍,眉目清隽,唇红齿白。遂堆出一脸笑意,将他一把扶住:“怀安吧?自家子侄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怀安也不是真心想拜,除了过年他都带不给爹娘磕头的……闻言立刻顺杆爬,拱手作揖执子侄礼:“小侄拜见世伯。” “好好好,这个礼伯父受了。”陆炜朗笑一声。 怀安自来熟惯了,攀住陆知县的胳膊,扶他在一旁椅子上落座:“伯父,小侄此来是想跟您说件事呢。” 陆炜以为他要说被人绑架的事,坐下来正色细听。 谁料怀安却说:“小侄在郝家胡同开了家书坊,以后还要请伯父多关照呀!” 陆炜面带诧异,上下打量这个半截儿高的孩子:“你……你开书坊?” 怀安神色如常的点点头,仿佛是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陆炜转念自嘲,人家家里一屋子神童,七八岁开书坊或许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呢。 便做关切状:“是以你的名义开的?文书齐全了没有?” 怀安摇头道:“是以家人的名义,文书都全了。只是遇到一点小麻烦,还想求伯父帮忙。” 陆炜蹙眉道:“可是那三个市井流氓给你捣乱了?” 怀安摇头:“这倒是两码事,他们绑架我,应该是冲着家父去的,烦劳伯父好好审一审。” “这是伯父职责所在。”陆炜答应的轻松,神情却愈发凝重。 京城的父母官尤其难当。皇亲贵戚、高官显宦多如牛毛,大街上扔块砖头都能砸出一个六品以上的官员,这些人一旦作起妖来,知县难免头大如斗。 就拿当今的小阁老吴琦来说吧。十年前,他还是个刚刚弱冠的纨绔子弟,带着一群登徒浪子、地痞流氓在京城地面上横行,在闹市上飞马扬鞭,鞭笞挡路的百姓,□□妇女,敲诈勒索,无恶不作,库房里关于吴琦的卷宗足有一人高,他的前任,前任的前任,都拿他没有办法。吴阁老的涛涛权势之下,谁敢碰吴琦一根寒毛。 十年后,小纨绔摇身一变成了部堂高官,靠满腹的阴谋诡计成了他爹的好帮手。 彼时吴浚如日中天,还能压得住他的性子,后来权力膨胀、利欲熏心,逐渐失去控制。 指望吴阁老大义灭亲?显然是不可能的,老来得子,视若珍宝,只有一次又一次无奈之下的包庇纵容而已。 京城地面上,如果有人敢在街头绑架朝廷命官的儿子,用脚指头都能猜得出,吴琦又在搞恐怖袭击了。因为吴琦向来不讲祸不及父母妻儿的“道义”,谁若是得罪了他,指不定就要全家遭殃。每次出了这样的事,县衙府衙都会头大如斗,相互推诿,最后只得平息苦主怨愤,大事化小…… 可这一次的袭击对象是他的同科,国子监司业沈聿。几乎可以想见,这孩子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监生集体上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伯父,伯父?”怀安伸着小手在他眼前晃晃。 陆炜回过神,又恢复了方才的和悦:“走吧,伯父送你回家去。” 怀安十分恳切的发出邀请:“伯父,耽搁您下衙用饭了,小侄心里过意不去,已经在隔壁明月楼备席,请您务必赏光。” 陆炜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八岁的娃,他说他要请客? 怀安见陆知县将信将疑的样子,认真点了点头。 陆炜啼笑皆非,再要推脱,这家伙像个粘牙的糖,缠得人头大如斗。被缠得没了办法,只得答应下来,先带他去明月楼吃饱,再将他送回家去。 席面简单精致,但并不铺张。有道是“三代为官始知穿衣吃饭”,陈甍也是大家出身有眼界的孩子,世事洞明,一通百通,备席这种事情上必定不会掉链子。 趁着席间气氛刚好,怀安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伯父,小侄刚刚话还没有说完。” 怀安以茶代酒,先敬了陆知县一杯。陆炜被他小大人儿的样子逗乐了,竟满饮一杯,道:“你但说无妨。” 怀安道:“我们从京郊招募了十几个流民当伙计,连带家眷共二十人,他们没有京城户籍,也没有地方路引,伯父能帮忙解决一下吗?” 陆炜显然松了口气,这件事比起绑架案来,简直不值一提。本朝户籍制度虽然严格,但那是国初的情况,距今快一百多年过去,流动人口逐渐增加,户籍管理早已不复往昔。 “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你明天直接命人拿去户房,给你的伙计办寄籍。”陆炜道。 怀安大喜过望,虽然不明白什么叫寄籍,但从字面意思看,大抵是长期离开原籍,在寄居地落户的一种方式。 遂命小二端上笔墨,当场让陆知县开字条。二十个人的户籍就这样简单解决,怀安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以茶代酒,叠声道谢。 …… 申时正,同样是沈聿下衙的时间。 回到家里,发现妻子在前院徘徊。 沈聿两大步并几个小步进门,问道:“怎么了?” 许听澜显然面露急色:“你儿一早去了郝家胡同迟迟不回,我派车去接,车夫回来说他早已经离开了。前院的小厮都已经派出去寻找了,仍没有消息。” 沈聿耳际轰的一声炸响,想到白天与吴琦发生的口角,恩师的提醒言犹在耳,他如何也没想到吴琦的报复来的这样快,还是冲着一个龆龀之龄的孩子。 他将妻子揽在怀里宽慰,又提醒道:“你和母亲、弟妹这几日少往外跑,实在要出门,务必带足人手。” 许听澜点点头,她没有急于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眼下找到怀安是最要紧的。 沈聿松开妻子,准备亲自出门去找。 谁知李环一路小跑从外面赶来:“老爷,安哥儿派人回来传话,说他临时有个局,晚饭不回来吃了。” “什……局?”沈聿懵了,许听澜也懵了。 李环擦擦额头的汗:“说是请您的同年陆知县吃个便饭,解决一下书坊伙计的户口问题,了解一下京城的出版环境。”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5节 沈聿:……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好消息是:这孩子没丢;坏消息是:他跑去贿赂知县了! …… 早春天短,傍晚时分,李环传话到内宅,陆知县亲自送两个孩子回来了。 沈聿忙去前院相迎。只见怀安和陈甍说说笑笑,倒像没事人似的,心里不禁恼火,当着陆炜又不好发作。 与同年相互见礼,陆炜打趣道:“明翰兄放心,完璧归赵。” 士人先论成绩后序齿,沈聿比陆炜年轻将近十岁,陆炜却依然要称他一声年兄或师兄。 沈聿命两个孩子先回内宅,将陆知县请进前院喝茶。 怀安和陈甍先去见了娘亲,惹来好一顿盘问,他们一五一十的汇报了一整天的行踪,对于遭遇绑架的事只字未提,不想让娘亲担心。 沈聿就没有那么好糊弄了,从前院回来就阴着脸,当然,他不是在生两个孩子的气,而是吴琦那个没有底线的疯子。 当听到陆炜道明来龙去脉玩,一股寒意自他的心底升起,畏惧吗?没那话。他沈聿畏君父,畏天命,畏圣人之言,不畏萤虫鼠蟑,不畏魑魅魍魉!既然敌人已经亮出锋利的爪牙,他奉陪就是。 陈甍已经获准回房了,怀安赖在娘亲身边耍宝卖萌,看到老爹黑着脸进来,瞬间安静下来,连头顶两个鬏髻都耷拉着,贴着墙根往外溜。 沈聿坐下与妻子说了两句话,平静的目光扫过已经溜到门边的儿子:“沈怀安。” “到!”怀安一个稍息立正。 “你跟我出来。”沈聿率先起身,开门出去。 怀安心里慌成狗,眼见娘亲并没有护崽的打算,只好丧眉耷眼的跟着老爹出去。 夜幕已经降临,经过连天雨水,天空像洗过似的空明,月华如水倾泄在院子里。 月光之下,宽阔方正的庭院里,小小一个身影正在扎马步。 沈聿手里提着一根小棍儿,不断纠正他的姿势。 怀安颤颤巍巍的哀嚎:“爹,我是受害者啊!为什么让我扎马步?!” “为什么让你扎马步?”沈聿背手端详他片刻:“平时让你练功,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关键时候半点派不上用场,连跑都跑不掉,不让你扎马步让谁扎马步?” 怀安直喊冤:“对面是三个大人,我才八岁啊!” 沈聿气乐了:“哦,原来你知道你才八岁?遇到危险不是马上回家禀告父母,自己跑去报官。这还罢了,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一套官场习气?还有个局……我让你有个局!” 怀安见老爹越说越上头,棍子顷刻间就要抽到他身上,本着“大杖则走”的原则,撒腿就跑。可怜他小孩子家,大黑天的无处可去,只能跑到祖母院里寻求庇护。 老太太今天受了惊吓,听说两个孩子安全回家,长长松了口气。倒也没多过问,喝了安神汤早早歇下。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就被小孙子折腾起来。 沈聿来到母亲院里,刚刚行至门口,便见老太太披着一件松绿色的褙子,正在听恶人先告状。 “您给评评理,是不是我爹不讲理,主打一个受害者有罪论……” 沈聿轻咳一声,迈过门槛。 便听那告状声戛然而止,话锋急转直下:“但是祖母,您可千万别怪我爹,我知道他是出于担心,这大概就是浓浓的父爱吧!虽然默默无声,却胜似滚烫的骄阳!” 临近三月,沈聿站在春风里,生生打了个寒战。 第87章 老太太被怀安逗得朗声大笑。 沈聿一脸无奈,先给母亲问安,又问李环媳妇,母亲晚饭吃了什么,吃了多少,李环媳妇一一作答。 表完一番孝心,再看小崽子有恃无恐的偎在祖母怀里吃酥酪,十分嚣张的样子。看得牙根痒痒,怎奈投鼠忌器,不敢造次。 “怀安,跟爹走,祖母该歇息了。”他尽量保持和颜悦色。 怀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今天睡在祖母这里。” 沈聿:…… 祖辈护崽仿佛天然本能。老太太一生知书达理、深明大义,教养出来的儿女各个优秀出挑,到了孙辈上反倒装起糊涂来。 眉眼带着嗔怪,一扫堂下站着的沈聿:“那位滚烫的骄阳,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从哪来回哪去,别烫着我孙儿。” 沈聿:…… 慈母多败儿,祖母也是一样。 母亲下了逐客令,沈聿再看儿子,似乎是打定主意赖在祖母院子里讨生活了,忍不住瞪他一眼。 怀安吓得缩缩脖子,直往祖母怀里躲。 “你又吓唬他做什么?”老太太真有些怒了:“在老家时多开朗的一个孩子,被你养的唯唯诺诺,畏手畏脚,看见你像老鼠见了猫。” 沈聿哑然。他唯唯诺诺,他畏手畏脚……母亲大人您是嫌他还没上天? 眼看着怀安极为配合的扮做楚楚可怜的模样,沈聿忽而叹了口气,感叹道:“母亲说的是,这孩子生下来,正是儿子进京赶考选官的时候,虽说在老家有祖母疼爱,毕竟与在父母身边不同。这样想来,着实是亏待了他,也不怪他心里有怨气,不与儿子媳妇亲近。” 怀安手里的勺子吧嗒一声掉在碗里,睁大了眼睛看向老爹。 栽赃陷害啊!杀人诛心啊!他什么时候心里有怨气,什么时候不与爹娘亲近了? 果然,老太太神色迟疑,低头看向怀里的孙子。 沈聿语气更加伤感:“但是没办法,小的时候就那么几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想弥补,就是难于登天了。其实也是儿子矫情了,儿子与父亲,向来也不亲近。” 老太太终于听不下去了,嗔怪道:“这叫什么话,你与你父亲怎么能混为一谈?” 沈聿满目落寞,唯有叹息。 老太太抚摸孙子的脑袋,劝道:“怀安,你想岔了,你那时还太小,爹娘在京城,连房子都是租的。向来在外做官,把年幼的孩子养在老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不是爹娘不疼你啊。” 怀安快哭了:“祖母,我没有啊!” 便听老爹又道:“母亲别怪怀安,要怪只怪儿子在朝为官,劳于案牍,无法全心全意的教养他们。常言道‘少年不知双亲意,养儿方知父母恩’,儿子也是为人父母后,才知道有多少不可言说的无奈。” 怀安哭丧着脸:爹,您少说两句…… 老太太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再次将怀安揽在怀里,苦口婆心的道:“怀安,娘亲操持家务,打理家业,爹爹在朝为官,为家族延续官脉,他们为的都是咱们这个家,你不能因此埋怨他们。” 怀安一整个娃都在颤抖:“祖母,我真没有……” “祖母知道,怀安最懂事,一定会想明白的。”老太太拉着怀安的手交给儿子:“天不早了,快跟爹爹回去歇着吧,以后不可再那样想了,爹娘有多疼你,祖母是看在眼里的。” 沈聿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看似亲昵,暗中用力,脸上带着慈爱的笑意,咬牙切齿的说:“是不是啊,爹娘最疼怀安了。” 怀安挣扎两下,挣脱不开,欲哭无泪,祖母真是信了老爹的鬼话,就这么轻易把他交代出去了?! 话说今天到底什么日子,黄历上也没说容易被绑架啊! …… 一步三回头的出了祖母院门,失去靠山的怀安垂头丧气跟在老爹身后好几步远,暗暗腹诽: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狐狸果然还是老的精啊。 沈聿步伐缓慢,最后索性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等着儿子走到眼前。 怀安审时度势,赶紧认错:“爹,我错了,我以后……” 沈聿等了片刻,也没等到下文:“以后怎么样?” 怀安挠挠头,这种保证他都说腻了,一次也没做到过,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了。 沈聿屈指抬手敲了他一记爆栗:“你还知道害臊啊?” 怀安捂着额头,可怜兮兮不说话,沈聿面色稍稍和缓:“真没受伤?” 怀安摇摇头:“真的没有,但是表哥为了救我腰上被踢了一脚,应该是受伤了。” 沈聿点头:“爹一会儿去看看。” 怀安又问:“爹,我在路上听到有人议论,说抓我的那个姚老三,仗着他爹是吴家奴仆,欺行霸市……是哪个吴家,小阁老家吗?” 沈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对他说:“从明天起,不去王府的时候,就乖乖呆在家里读书,不要去街上乱走。” 怀安知道老爹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很干脆的答应下来,不出门就不出门吧,毕竟他也不想真的被绑架。 沈聿生气归生气,让家人跟着他担风险,内心极为歉疚。拉着儿子端详片刻:“今天吓坏了吧?” 怀安摇头:“市井流氓而已,不如爹吓人。” 沈聿一瞪眼,怀安忙捂住嘴,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 …… 顺天府衙的通判亲自来到大兴县,要求将绑架怀安的三个人贩提走。 按照官场规矩,府衙官员不能轻易插手县里事务,县里无法应对的案件会主动上报到府衙,府衙下来提人却是少之又少的情况。 陆炜怪道:“当日是府衙让他们到县衙来告,怎么今日又要提回去?” 通判随口搪塞说:“此案涉及到朝中官员,曹知府极为重视,要亲自审理。” 既然是上峰的命令,陆炜没有二话,人可以提走,但必须有府衙加盖官印的行文,否则郑阁老那边追问起来,他不好交代。 通判却只带了曹知府的手令,盖的也是曹斌的私印。可是陆炜态度坚决,凭他说破天去,不见到公对公的行文,一个人犯也别想提走。 …… 内阁值房,吴阁老正与郑迁、袁燮等人议事。 吴阁老的夫人今日病情稍有好转,所以吴阁老难得来内阁露面,吴琦今天心情却格外不好,吃了枪药似的,逢人就怼,颐指气使。 因为他一大早去向顺天府施压,要求将三个人犯提到府衙去,被大兴县拒绝了。顺天府不肯发出官方行文,大兴县不见行文不放人,明面上是双方僵持,实际上都是搪塞他的借口。 见风使舵的东西,倒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吴浚早已习惯了儿子的喜怒无常,并未察觉出异样。 其实父子二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吴浚掌权以来,虽然贪污纳贿,任人唯亲,阿谀奉承,但还是存有公心的,任用了不少有真本事的人去解决朝廷的内忧外患,吴琦就不同了,他是纯坏,满腹才华都用在贪污纳贿和铲除异己之上。 这些阁臣们都已年过半百,动辄被一个年轻后生抢白,早已心生怨愤,可是郑迁作为次辅,从来都是低眉顺目,唾面自干,其他人就更加不敢反抗了。 恰在这时,有书吏入内禀报:“国子监司业沈聿求见。” 吴浚没有表态,郑迁蹙眉:“没见阁老正在议事吗?不见。”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6节 “哎?”吴琦不知怎么来了兴趣,唇角微微勾起,笑道:“国子监乃是为国育才选才之地,也是要务,叫他进来。” 郑迁脸色有些难看,可他越难看,吴琦越兴奋。 沈聿从翰林院而来,穿一身蓝色圆领官袍,在一众绯袍高官中格外显眼。 只见他阔步入内,径直走到吴琦面前,面带铁青之色,宽袖猎声一响,劈手将一个巴掌大的画轴扔在吴琦手边的几案上。 随即后退几步,朝着几位阁老行礼。 众人怔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再看那副卷轴,是一张画像,勾画了一个小孩子的轮廓五官。吴琦怒道:“沈明翰,你疯了不成?” “小阁老。”沈聿提高了声调:“昨日犬子在城东的窄门胡同遇袭,险些遭人绑架,袭击他的是贵府奴仆的儿子,不知小阁老如何看待此事?” 吴琦拍案而起:“你算哪个台面上的人物,也敢来质问我?投献在吴家名下的奴仆没有八千也有一万,是不是他们的吃喝拉撒都要我来管?” 沈聿点头道:“下官算不得哪个台面上的,可祁王总还是陛下的皇子,祁王世子总还是陛下的皇孙。” 吴琦被他气乐了:“此事与祁王何干?” 沈聿道:“昨日与犬子一起遇袭的,还有祁王世子。” 沈聿语出惊人,话音一落,满室哗然。道道目光直逼吴琦,仿佛在看一个加害皇嗣的乱臣贼子。 吴琦这辈子只有栽赃陷害别人的分,还从未被人这般掐着脖子扣帽子,那双漆黑的眸子透出寒光,恨不能当场将沈聿碎尸万段。 沈聿压根不看他,自袖中抽出一份供状:“这是贼人的供词,请诸位阁老过目。” 书吏从他手中取过供状,先呈到吴阁老的面前,再交给其他几位阁老传看。 吴浚一目十行的看完,面沉似水。行凶的确实是吴家的奴仆,具三人供述,昨日绑架时的确是两个孩子,只是咬死不肯指认吴琦而已。 吴琦冷声道:“单凭这样一份供状,就来指控我。沈聿,你要是活腻了大可以直说。” 沈聿道:“小阁老可能误会了,下官只是陈述事实,从未说过指控您的话,大兴县衙也尚未结案,是您一直往自己身上揽。” “你……” 吴琦刚要反唇相讥,就听老父一声呵斥:“吴琦!” 吴琦狠狠剜了沈聿一眼,又看向郑迁:“郑阁老,管管你的好学生!” 郑迁神色淡淡,扫视一眼值房内的众人,将目光落在沈聿身上:“跟我出来。” 沈聿躬身一礼,随着郑迁去了他的值房,其余众人会意,跟在他们师生后面,鱼贯而出。 书吏将大门缓缓合上,整间值房内只剩吴家父子。吴阁老坐在大案后,依然是八风不动,只是声音泛着凛冽的寒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吴琦愤愤坐在刚刚郑迁坐过的地方:“我只想警告他一下,杀杀他的气焰,没想把他儿子怎样。” 吴阁老微阖双目:“我早就对你说过,多事之秋,除非一击致死,不要轻易树敌,你是全然抛到脑后去了。” 吴琦道:“一个不成气候的小人物,也能叫树敌?弄死他像踩死一只蚂蚁……” 吴阁老倏然睁眼,灼灼的目光看向他:“你还能弄死谁?” 吴琦哑口无言,三个弹劾他们的官员全须全尾的出狱,这无论对于他们父子,还是整个吴党,都是极大的挫败。 吴阁老又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根本不是。提他入左春坊的任命是由陛下中旨下达吏部,没有经过内阁,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只是郑迁的学生,还是简在帝心的人,陛下打算亲自提拔他,你却非要跟他过不去,连皇孙都敢袭击,不是自寻死路?!” “我没有……”吴琦倍感冤枉:“不是……祁王世子怎么可能跟他儿子在一起!” 吴阁老道:“沈聿是祁王府的讲官,他儿子经常出入王府陪伴世子,是尽人皆知的。” “……”吴琦凝神思考片刻,终于理清了思绪:“爹,您没看出来吗?根本没有什么祁王世子,我被他碰瓷了!” 第88章 内阁位于午门之内,奉天门之东,文华殿之南。主官自然是内阁大学士,也就是人们口中的阁老。 阁老们的值房位于文渊阁,当中一间设至圣先师行教像,旁边的隔间为办公所用。 郑迁屏退书吏,亲自将值房的大门关闭,再回头看沈聿,那张清隽的脸上异常平静,嘴角弧线自然微挑,甚至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便知道,他的学生并非愤怒之下的冲动,而是刻意为之。 “你这又是何必,”郑迁压低声音,发出与吴阁老别无二致的言论,“不能一击致命,平白激怒他,只会让他更加丧心病狂。” 沈聿道:“恩师,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他敢动我的家人,我难道还要对他笑脸逢迎?” 郑迁叹道:“你知道陛下不可能彻查此事,即便是锦衣卫插手,只要那三个市井流氓抵死不认,就不能奈他如何。” 沈聿道:“那敢情好,学生也怕锦衣卫彻查。” 锦衣卫一旦插手,祁王世子何时出现在何地,身边跟有几人,几时回府,都会被查得一清二楚,他岂不真成了栽赃陷害。 “你……”郑迁被噎了一下,蹙眉道:“这种事你也敢信口胡说?” 沈聿道:“吴琦亲手递上来的脏水,不泼白不泼。” 既然双方已经撕破了脸,那就索性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皇帝庇护吴浚的儿子,那是看在十几年君臣情谊,可一旦殃及到自己的子孙,那就另当别论了,即便不马上处置吴琦,也会敲打他一番,让他收敛一二。 郑迁没说话,转到大案后坐下来,面色沉重。 沈聿接着道:“恩师不必过分忧虑,这次弹劾吴阁老的三位官员全都毫发无损,足可以看出端倪,吴阁老已是明日黄花,大势将去了。” “是又如何?”郑迁叹道:“不是依旧牢牢把持着朝政么。” 这段时间不但是吴浚感到挫败,就连郑迁似乎也觉得希望渺茫。 他以为内阁在自己手中平稳运行,至少可以在皇帝心中取代吴浚的位置,然而事实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失去圣眷而已,距离丢官罢职依然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条沟壑近在咫尺,却令人无从下手。 沈聿道:“吴阁老掌权至今,早已不是一人,而是一党,想要彻底将他们打垮,就要先瓦解其党羽。” 郑迁微微抬头:“说下去。” “学生斗胆揣测,下个月会有大的人事变动。” 郑迁点点头:“吏部左侍郎请丧,即将回乡为父丁忧,礼部尚书邹应棠请求致仕,陛下已然应允。内阁要廷推一位新的礼部尚书和吏部侍郎。” 沈聿点了点头,继续道:“礼部尚书多半要由礼部左侍郎接任,如此一来,左侍郎的位置就回空缺出来。”沈聿道:“恩师可以推荐都察院佥都御史,罗恒。” 郑迁吸一口气:“罗恒?” 沈聿点头:“是。” “他是由吴琦提拔起来的。”郑迁道:“为他人做嫁衣?” “是送他们一个顺水人情。”沈聿再次肯定,道:“吴阁老多半以为恩师又在向他示好。表面上罗恒是升迁了,实际上,把他放在礼部的位置上,对我们更加有利。” 郑迁点头,算是首肯。 “至于吏部左侍郎的位置,恩师可以推举文选司郎中程弛,郎中升侍郎,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不知恩师是否有印象,此人与学生是同科,也是恩师的门生。”沈聿道。 郑迁再次点头。 沈聿接着道:“四月份的京察,按律由吏部及都察院共同主持。在京察之前,把罗恒调离都察院,把程弛推上左侍郎的位置,我们之后的布置,才能事半功倍。” 郑迁反问:“吴阁老甘心将这么紧要的位置拱手让人吗?” 沈聿笑道:“吴阁老自然不会甘心,但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了工部和礼部,户部也被占了一半,陛下是不会看着吏部也落入他们囊中的。” 郑迁沉默片刻,浑浊的眸子露出些许透亮,似乎一切有了头绪。 依照《会典》,吏部右侍郎负责外务,既地方官员的考核,左侍郎负责内务,既两京官员的考核,掌握了吏部左侍郎的位置,再将吴浚的势力从都察院拔除,就是变相掌握了京察的话语权,像户部侍郎赵宥这样有明显把柄的党羽,就可以趁京察一举剪除。 郑迁抬眸,打量眼前的门生:“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沈聿淡然一笑,俯身施礼:“恩师过誉了。” …… 乾清宫,身着道袍,坐在蒲团上的永历皇帝正在吸猫。不错,他除了是个道长,还是个猫奴,在宫中养了大量的猫,最爱的就是眼前这只半黑半白、八字开脸的乌云盖雪,连睡觉都要放在御榻上。 他的身边,秉笔太监冯春正在禀报内阁发生的风波。 皇帝冷笑:“好端端一个朝廷命官,动辄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是。”冯春躬身道:“而且,据说市井打手绑人的时候,世子也在场。” 皇帝喂猫的手一顿:“是吗?” “沈司业今早闯进内阁,是这样说的。”冯春道。 …… 午后,荣贺百无聊赖的蹲在暖棚里看黄瓜,花公公轻手轻脚的进来,对他说:“世子,宫里来人了,殿下请您过去。” 荣贺不敢怠慢,更衣去前殿。 几个宫里来的太监正在院内等候,荣贺与他们错身而过,就见父王和母妃形容焦虑的站在殿内,见到他,不待他行礼,便急切的说:“祖父传你进宫。” “哦……”荣贺道:“那咱们走吧。” 祁王又道:“祖父只传你一人。” “什么?!”荣贺惶然。 这世上,能让他真正从心底感到惧怕的人,恐怕只有祖父了,尽管上一次的见面,皇爷爷全程对他和颜悦色,他依然感到恐惧。 祁王左右想不出对策,竟对儿子说:“贺儿,你要是实在害怕,就装病吧。” 王妃忙上前劝阻:“殿下,外头这么多人看着,装病太刻意了。” 荣贺点点头,学着怀安的办法,念念有词给自己打气:“怕的不来来的不怕,天塌下来有我爹顶着!” 祁王:??? 荣贺由太监们引着来到乾清宫,一路温驯的低着头,见到圣驾,俯身跪拜,声音清亮:“孙儿给皇爷爷请安。” 皇帝漠然的神色微微有了些变化:“贺儿,坐到祖父身边来。” “是。”荣贺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来到皇帝身边。 太监搬来一个锦墩放在他的身后,请他落座。 祖孙二人大眼瞪小眼,就那么瞪了好一会儿,皇帝方开口道:“三天前,二月十五日,你去了哪里?” “臣跟沈师傅的儿子沈怀安去外面玩儿了。”荣贺道:“我们合开了一个书馆,招了二十个流民当伙计,料理完这些琐事用了多半天。”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7节 皇帝静静等着,却发现没有下文了。 “除了这些事,没有其他的?没遇到什么危险?”皇帝问。 “遇到了……”荣贺故作吞吞吐吐状:“遇到了三个地痞流氓,拿着棍子和麻袋,想绑架沈师傅的儿子,臣还咬了其中一个……幸亏护卫们就在不远处,听到声音赶来把他们制服,送到了大兴县衙。” 荣贺煞有其事的样子,皇帝心中的狐疑消退不少,只剩一个疑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父王为什么不报给朕?” 荣贺忽然起身跪下:“皇爷爷恕罪,是臣隐瞒了父王,臣怕父王知道后再也不让臣出府玩耍。” 合情合理。 皇帝一扶他的手臂:“起来,别学你父王唯唯诺诺。” “是。”荣贺站起身来。 皇帝迟疑着伸手,拢了拢孙子额前的碎发:“吓坏了吧。” 荣贺摇头,一本正经道:“小人行径,不足为惧。” 皇帝忍不住一哂:“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小人是君子?” “师傅教了的。”荣贺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皇帝道:“你说得很对,可是皇爷爷也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君子如水,性清,性凉,小人如油,性温,滑腻。可是一个朝廷里,水至清则无鱼,小人太多则使吏治败坏,所以君子小人缺一不可。水与油,最大的好处便是不能相容,只有不相容,才能相互牵制。” 荣贺似懂非懂。 皇帝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一个半大孩子讲这些。 “可是……”荣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依照礼节,祖父不问话的时候,他是不能主动提问的。 “有话就问,别学你父王吞吞吐吐。”皇帝道。 荣贺心里叹一口气,这是多看不上他爹啊……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沈师傅的儿子?”荣贺问。 皇帝目光冷恻恻的:“他们何止是要绑架一个孩子,他们要绑架的是整个朝廷。”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由政到军,由地方到京师,遍布吴浚的徒子徒孙,这也是吴琦可以肆无忌惮发癫的底气。 罢黜吴家父子,必然使整个朝廷陷入混乱,谁来收拾局面?郑迁吗?且不说郑迁是否有那个实力,即便顺利接手,谁能保证他不是下一个吴浚? 要知道吴浚年轻的时候,也是性情耿介、正直敢为的热血青年,权利会让人失去初心,他早把人心看透了。 荣贺努力的琢磨,但这显然不是他这个年纪可以理解的范畴,何况圣心复杂多变,朝中那些人精都不敢妄测。 …… 转眼到了申时,荣贺在宫中陪皇祖父用膳,也终于纠正了自己的认知——原来所谓的茹素,并不是几道简单的青菜豆腐,而是精心烹制的素席,味道香醇到他一个无肉不欢的小孩子都觉得美味。 他暗道自己太天真了,居然以为书坊里的伙计吃得比皇帝好。 皇帝食量小,见荣贺仍在用膳,便没有搁下牙箸,只是静静端详了孙子荣片刻:“你父王吃不惯这个,你倒不那么挑剔。” 祖父可以埋怨父亲,做儿子的却不能,因此荣贺不接话,只是停箸,做恭敬聆听状。这些基本的礼仪他从小就懂,只是祁王宽和,很少约束他罢了。 皇帝沉吟一声:“本朝皇室子孙没有设伴读的先例,你那个小玩伴,朕也不能给他什么身份。这样吧,下月太后寿辰,你把他带进宫来,一并给太后贺寿。” 荣贺喜出望外,起身替怀安谢恩。 太后寿辰可是大事,能进宫给太后贺寿的,不是皇室宗亲,就是公侯勋贵,皇帝特意召怀安入宫,是莫大的殊荣。到那时,怀安不用表现的多么出挑,只要在人群里混水摸鱼一圈,多大的人物也等闲不敢再动他。 …… 荣贺离开大殿时已是酉时。皇帝看着那道尚未长成的身影,视线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被迎入宫中的少年。 他本该承继爵位做个庸庸碌碌的闲王,一道诏书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才知道,原来掌权天下带来的并不只有快意,更多的是冷枪暗箭、寝食难安,数十年的斗争使他变得孤独、怪异、自私,他终日沉溺于自己的茧房玩弄权术,苦求长生,他太怕韶华转瞬,黄粱一梦终将散场。他不想化成一抔土,一块冰冷的牌位,一只祭祀天地的刍狗,他想要凌驾于世间生灵之上,与天道恒在! 冯春进殿时,只见皇帝脸色惨白,呼吸艰难,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他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扶住皇帝吩咐左右:“快,快传太医!” 第89章 太医一番望闻问切,才知道皇帝近日时常便血,皮肤灼热,指甲发黑。断定是丹毒所致,行针、灌药排毒,太医院正折腾了半宿,才算把天子的这口气儿给续上。 冯春拉着太医问:“王院正,陛下这是……” 太医久慑于皇帝的淫威,不敢直言丹药害人,只是说了一堆让人听不懂的术语,把个冯春绕的云里雾里。 罢了,冯春心想,陛下沉迷丹药日久,满朝上下无人敢劝,何况一个太医呢,还是甭难为人家了。 这样一折腾就到了寅时,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皇帝撑着憔悴的身子下了御榻,信步走到门前,打开殿门。 凄风冷雨瞬间涌入殿内,吹起他的袍袖猎猎作响,他微阖双目,直面风雨。 “主子爷!祖宗呦……”冯春匆匆跑来,关闭大敞的殿门:“太医说了,您不能见风不能见风!” “啰嗦。”皇帝道:“太医院那些凡夫俗子,哪里懂得修道之事。” 冯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主子,求您了,您听太医一次,先停了丹药吧,这金丹大道虽好,可您身子骨太弱怕经消不住,不如停上半年养养身子。” 冯春说着,竟堪堪掉下泪来:“太医院的太医,前朝的大臣,他们都不敢说,奴婢敢说。奴婢的一切都是主子给的,没有什么好怕!主子宽仁,横竖不会要了奴婢的命,最多就是厌恶了我,把我赶走……” 皇帝听得直皱眉头,倒也并不反感,只是轻斥一句:“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说哭就哭,让底下人看见笑话。” 冯春道:“奴婢的脸面是主子给的,奴婢怕什么笑话。” 皇帝道:“朕知道你忠心,不会怪罪你,只是道业未半,不原功亏一篑。如今正是修炼的关键时期,只要朕挺过这道难关,就算修炼有成了!” 冯春也不好再劝,揩一把眼泪起身,将皇帝搀到御榻上去。 “传旨,今日免朝。”皇帝道。 “是。”冯春伺候皇帝躺下,命人下去交办。 “将中州巡按许钧的奏章拿来,不,直接拿去给吴阁老,你亲自去。”皇帝道。 冯春愣住了,那份奏疏是年前弹劾户部侍郎赵宥的,而赵宥是吴琦一手提拔的人,是吴浚的义子。 “怎么了?”皇帝问。 冯春不敢迟疑,出了东暖阁,从阁架上找出许钧被留中的奏疏,用特制防水的锦袋装好,匆匆赶往吴浚府上,身后两个小太监提起雨伞追在他的身后。 风里夹着雨星,东一头西一头的撞着。 皇帝病倒的消息是绝密,何况他经常罢朝,百官并没有察觉到不妥。 未至卯时,午门外等候上朝的官员就散尽了,唯有吴琦陪着吴浚来到乾清宫外求见圣驾,吴琦追在他身后打着伞,却被他一把推开,衣帽逐渐被打湿,也浑不在意。 太监打着伞出来,对吴浚道:“陛下已经入定了,阁老先请回吧。” 吴浚颤巍巍屈膝,跪在乾清宫外光滑的金砖之上。 “爹……”吴琦叫了一声。见老爹不理他,无奈的跪在一旁。 皇帝正在用汤药,用过一半,便任性的推开一边,并命人开窗通风,将药味散一散。 冯春拿他没办法,只好取一件毯子盖在他的身上,再去开窗。结果他一转身,皇帝便将毯子掀了,冯春默默的,转身回来再次帮他盖好。 窗户被撑开,吴浚苍老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之中。 “叫阁老进来。”皇帝说着,便见传命的太监扶起吴浚,吴琦刚想跟着起身,不知太监对他说了什么,又跪了回去。 吴浚进入大殿,浑身湿哒哒的往下滴水,左右没见到皇帝,正在原地踟蹰,便听壁板之后皇帝幽幽的说:“你的宝贝儿子,你不忍心管教,朕来替你管教。” 吴浚又慌忙跪在殿中。 …… 吴阁老携独子在乾清宫跪着的消息,顷刻间传遍整个朝堂,官员们或惊惶,或窃喜,各揣心事,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实在很辛苦。 唯独郑阁老和沈聿是真的平静,他们知道,一次小波折不足以致命,要想彻底摧毁吴浚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还需再添一把料才可以。 祁王府,沈聿正在授课,准确来说,他在听两个孩子聊天。 荣贺眉飞色舞的还原自己面圣的全过程。 沈聿淡笑听着,怀安则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御膳是真的好吃啊!重新添加到打卡清单。 不过想来要等到祁王登基才能实现的,所以祁王殿下一定要加油! 等荣贺说完,沈聿夸赞了一声:“世子机敏善察,表现的很好。只是要记得,谎言只是权宜之计,不能用在父母师长身上。” “师傅不用说我也知道!”荣贺笑着,忽然想起一事:“哦对了!下个月太后寿辰,皇爷爷让我带怀安一起进宫贺寿。” 一想到可以带好兄弟进宫吃御宴,他就兴奋。 怀安刚刚提起的毛笔吧嗒一声掉在桌上,毁了写好的一篇字。 才说想打卡御膳,事到临头,却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试探着问荣贺:“能不能不去?” “你怎么这么怂啊。”荣贺一脸嫌弃。 怀安无语看天……他的人生目标是美美躺平,发点小财,等着老爹带他起飞才对,这么眼看着事情越搞越大呢? 荣贺又劝道:“不要怕,我太祖母对小辈很和善的。” 怀安一脸为难:“我不是怕太后,我是怕我自己,万一我管不住自己闯出什么祸来,我爹兜不住啊。” “噗——”正在喝茶的沈聿险些喷出来。 搁下茶杯用帕子擦净嘴角,刚想讽刺他几句,但看着儿子真诚的目光,又忽然觉得不无道理。 拿起书来,又放下。替他们想了个办法:“你们两个相互监督,谁有了什么坏主意,另外一个要及时劝阻。” 二人对视一眼,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问题是……他们从不觉得对方的主意是坏主意啊。 快乐的八卦时间总是十分短暂,沈聿看一眼天色,已是巳时了,便教他们拿出书本,各自来背功课。 …… 从卯时到巳时正刻,吴琦在雨中足足跪了两个半时辰,这几日倒春寒,乍暖还寒来得一场雨,冷到了骨头里,冻得他嘴唇发紫,面色惨白,下半身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仅剩一丝意识在苦苦支撑。 就在将要昏倒的时候,两名太监跑出来,一柄打伞遮在了他的头顶。 “小阁老,陛下宣您进殿见驾。”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8节 吴琦哪里起得来,他抬起沉重的脑袋,鬓角散落的头发从官帽里露出来,两根乌纱翅朝下耷拉着,狼狈极了。 两太监见状,只好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半搀半架的将他扶进殿内,几十步的距离,足足走了半盏茶功夫。 走进殿内,两太监一撒手,吴琦如烂泥一样的摊了下去,先是摔在地上,然后挣扎着爬起来,给皇帝磕头行礼。雨水顺着帽沿,一滴一滴,在地上聚成一小滩。 吴浚见皇帝久久不肯发话,微阖的双目倏然睁开,撑着冰冷的金砖起身,重重一脚踹在吴琦胸口,将人踹了个四脚朝天。事到临头,他只能代皇帝逼问吴琦:“你老实回话,到底是想绑架沈聿的儿子?还是想加害皇孙?” 吴琦挣扎从地上爬起:“陛下明鉴,臣没有指使任何人绑架什么孩子,更不可能加害皇孙。” 皇帝咬牙:“还敢嘴硬,真想让朕去查?!” 吴琦改口道:“绑架沈聿的儿子,是想戏弄他一下,可是臣……臣可以对天发誓……真的没有使人去加害皇孙,如有半句谎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皇帝没有说话。 吴琦接着道:“吴家两世受陛下恩德,一心忠于陛下忠于朝廷,怎么会加害皇孙呢……” “是么?”皇帝蹲下来,眼底泛着森森冷意,打断他的话:“你贪污朕的那些银子,也算忠于朕的体现?” 吴琦惶然,俯身叩首。 “朕特许你出入文华殿陪伴老父,不是让你贪污纳贿,窃权罔利的。内阁里如今是盆朝天,碗着地,全都乱了套了……”皇帝站起身来道:“传旨下去,即日起,吴琦回工部恪守本职,不得再插手内阁事务。” 吴琦委屈的看了吴浚一眼。这些年,他贪污的同时,为皇帝填补了多少亏空,真当修道炼丹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真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看你爹有用吗?”皇帝陡然提高了声音,“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 吴琦悚然一震,俯身叩首:“臣,遵旨。” …… 怀安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的,因为荣贺告诉他,需要给太后准备寿礼——王妃和祁王准备了手抄《严华经》和《百仙祝寿图》,而荣贺似乎也有了想法。 怀安从午后想到申时,祖母去年过寿时家里还在治丧,不能大肆宴饮,他和两个姐姐在灶房里鼓捣了好几天,做出了栩栩如生的寿桃糕,全家人开开心心的分食。 可是太后不是自己家的祖母,又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穿过? 要给她送礼,论财力,他最近把自己的积蓄和赚来的钱七七八八投进了书坊,正闹饥荒呢;论才艺,他这狗爬的字也不适合抄什么佛经,画工也没有好到可以画贺寿图…… 他苦思冥想,终于在晚饭前洗手时有了灵感。回房列了一张清单,交代长兴上街去买材料,然后拖着萌萌表哥不让人家读书,嘀嘀咕咕不知在研究什么。 许听澜见他行动诡异,一脸戒备地问沈聿:“你儿又在鼓捣什么呢?” 沈聿道:“给太后准备贺礼。” 许听澜道:“太后的贺礼,是他自己可以准备的吗?” 官宦之家走礼诸事,按品秩、亲疏、爵禄和场所不同,各有各的讲究,过高或过低都是大忌讳。这么小的孩子出席宴会,自然是要家里备好贺礼,何况是太后寿宴这样要紧的场合,哪能由着孩子自己瞎折腾? 沈聿嗤嗤笑道:“你儿子万事不求人,求人必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由他折腾吧,你最后把一把关,别太夸张就行。” 自从怀安种出了大棚菜,沈聿就不太干涉他自己鼓捣什么“不合常理”的东西了,干涉多了容易打脸。 许听澜也明白,他们是清流文官,不是勋爵宗亲,按例只需上贺表,备礼上的太刻意了,会有攀附之嫌,损害官声。 可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我还是事先备好一份,免得到时抓瞎。”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沈聿一记马屁奉上。 风停雨歇,云苓撑开窗户透气。只听厢房里一阵窸窸窣窣,夜色之下,小小的身影抱着一堆东西贼溜溜地钻进了灶房。 许听澜看一眼萧萧肃肃的丈夫,再看看妆奁镜子里螓首蛾眉的自己,发出疑惑良久的疑问:“你儿子做事,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 第90章 沈聿回头,只见另一个高一些的身影,趁着夜色也溜进了灶房。 他不禁蹙眉:“甍儿最近也这么鬼鬼祟祟吗?” 许听澜摘下耳环,摇头叹气:“还不是你儿带的。” 这就有些麻烦了……怀安再没气质,那也是自己家的孩子,陈甍的父母祖父尽丧倭寇之手,已是无比凄惨,还指望这孩子将来有出息挑起这一支的宗祧呢,好歹是亲戚一场,要是把这孩子养坏了,以后去了底下如何向人家父母交代?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甍儿也大了,改天搬到前院跟怀远住去。” 沈聿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更小的人儿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蹑手蹑脚的溜过——她以为自己个头小,就不会被发现。 夫妻俩谁都没有吭声,眼睁睁看着女儿抱着一只虎头枕溜出卧房,堂屋门吱呀一声,便见她从窗户底下溜过,也钻进了灶房。 沈聿长长叹出一口气,手捻着佛珠:“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不就是嫁不出去娶不上媳妇考不上功名吗?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是大问题。 …… 灶房里,怀安和陈甍正在切割各种香料,研磨茶叶、花片等,忙的热火朝天。 芃姐儿也没闲着,她被哥哥们忽悠着去掏炉灰,小小一只还没有炉膛洞口大,拿着一柄小铲子努力的挖呀挖,将草木灰挖进一个陶盆里,弄得灰头土脸。 是的,怀安打算尝试一下穿越者入门技能——做肥皂,而且还是带着香味,造型好看的香皂。 这个时代的肥皂其实是一种植物,它与常用的胰子不同,是将肥皂荚放在锅里蒸,去除难闻的气味,然后加入其他香料炒制,最后搓成丸状,用来洗脸和清洁身体。 而怀安要做的是不含皂荚的、用碱皂化油脂所制成的香皂。 原理其实并不复杂,只需要将草木灰拌入水中充分搅拌,慢慢熬煮,反复过滤得到碱液,再添加少量的生石灰水,静置分层,得到清澈的碱水。 然后将香料浸泡在猪油中,加入碱水和食盐,再不断搅拌,使其发生皂化反应。 这个方法,怀安只在后世的化学公开课上听了个大概,并不清楚每个步骤的配比,又或许可以通过化学方程式推算出来,但显然超出了他小学渣的能力范围。因此只能在不断试错中摸索。 幸而萌萌表哥又聪明又好研究,而且动手能力超强,可以做他的得力助手。 起先陈甍对做香皂没有任何兴趣,香皂里没有皂荚,这个想法听起来就十分滑稽。再说了,家里有肥皂也有胰子,何必去研究如此复杂的香皂? 怀安他神色恹恹,透露给他一个冷知识——草木灰水经过过滤,静置,会析出白色粉末,这种白色粉末可以用来做火药。至于具体怎么做,就要表哥自己研究了。 只见斯文俊俏的小少年猛然两眼放光,像被下了降头似的,二话没说就跟着怀安进了灶房。 灶房里点起几支蜡烛,陈甍用菜刀将买来的香檀料子剁碎,泡入熬好的猪油中,一边忙碌,一边奇怪的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方子?” “梦里,跟我下飞行棋的那个老爷爷告诉我的。”怀安搪塞道。 陈甍疑惑的问:“他为什么不能说清楚一点,比如放多少猪油,多少草木灰,多少生石灰?还有那个白色粉末,具体怎样用在火药里……” 怀安搪塞道:“人家肯告诉我这个法子,已经很够意思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甍想了想:“也对。” 一小团芃姐儿蹲在地上,闷头奋力掏灰,掏了整整一盆,得到哥哥的夸奖,兴奋的围着灶台转。 怀安知道这么小的娃视野有限,便找了个板凳让她站上去,两手扒着灶台,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两个哥哥搅和草木灰泡成的水,然后用细纱布一遍一遍的过滤。 她有点失望,还以为要做什么好吃的,这黑乎乎的渣子看着也不好吃啊…… 怀安将过滤好的液体盛在陶盆里,搁在角落静置,并拿硬质纸用朱砂写了一个醒目的标语——禁止挪动。 归置好一应材料,把妹妹抱下凳子,交还给老爹娘亲。 爹娘目瞪口呆,刚刚洗干净的芃姐儿像从灰里刨出来的一样,浑身脏兮兮的,白净的小脸也成了花猫。 “沈怀安!”许听澜连名带姓一喊。 怀安脚底抹油,扭头就跑,转眼消失在卧房门外。 各院儿里的早饭时间不一,都是在小灶房里做出来的。 次日一早,王妈妈去灶房煮粥,乍看上去整齐干净,空气中甚至夹杂着混乱的香气。 她心里一阵感动:“谁家少爷小姐能有这家的懂事,用完灶房还能收拾的这样干净,太感人了!” 可真正用起来才发觉不对劲——菜刀卷了刃,陶盆里都是灰,碟碟碗碗瓶瓶罐罐装满了各样奇怪的粉末和碎屑,整齐的码放在灶台上,用瓷白的碟子倒扣着。 至于上面写的“请勿挪动”四字,王妈妈只认得“勿”,大概知道是不让动的意思。总之锅碗瓢盆被霍霍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都不能碰。 她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回堂屋告状去——老爷!太太!快来看啊,祖宗们拆家拆的多别致啊! 许听澜跟着她来到灶房,扑面迎来一股香料味,许家有香料铺,她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可怀安弄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她陪着丈夫儿子早起本来已经很烦躁了,看到这些东西更是血压飙升,可她知道这些香料价格昂贵,全给他掀了着实是暴殄天物,只得暂时忍耐。 看着儿子顶着一头鸡窝被丈夫从床上薅起来,睡眼惺忪的晃来晃去,暗暗咬牙切齿:要是捣鼓不出什么名堂,就把这熊娃连同他那些瓶瓶罐罐一起扔出去。 云苓给怀安梳好了头,许听澜将灶房里唯一没被占用的一口锅往怀安怀里一塞,支使他到老太太院儿里要饭去,要不回来就不用回来了。 沈聿不说话,只是幸灾乐祸的把他看着。 怀安眼见娘亲脸色不好,不敢有二话,抱着锅跑着找祖母去了…… “你怎么这么皮呀?”老太太哭笑不得,忙令李环媳妇带上半锅鸡茸粥,咸口的小酥皮,松软的蜜枣甄糕等等,送他回去。 吃过早饭,人也清醒了不少,先去灶房看他的草木灰水,果然已经分层,只需再沉淀一个白天,第一步进行的很顺利,晚上就可以继续下一步操作了。 他交代王妈妈务必不要碰他的东西,背着小书包跟老爹出门去了。 王妈妈摇头叹气,喃喃自语:“看来这几天都得靠打秋风过活喽。” 怀安一整天都在惦记他的实验,晚上跟着老爹散衙回家,怀安发现娘亲心情不错的样子。盛放杂物的西厢房也被腾出来一间,打扫的整洁干净,靠窗摆放两张大桌案拼成的长桌,搁了两把椅子,靠墙是两个空书架和一整排货架,没错,就是店铺里淘汰下来的货架,墙根还摆着两个小陶炉。 许听澜掐腰对他说:“把你们的家伙事儿都搬到这边来,别碍着伙房做饭。” 怀安激动的无以复加,娘亲居然给他腾出一间实验室! “谢谢娘!”怀安扑上去抱住娘亲,又跑去拉陈甍参观他们的新实验室。这样一来,萌萌表哥研究的东西就不用塞在床下了。 陈甍看着空荡的屋子愣了好半晌,才有些腼腆的对许听澜道:“谢谢婶婶。” 许听澜只是笑着点头。寄人篱下的孩子难免拘谨,过度的关心只会让他更窘迫,因此夫妻二人对他从不会过分热情。 沈聿在前院换过官服才回来,对陈甍说:“还是要多把心思放在经史文章上,叔父知道你喜欢钻研经世济用的学问,早日登科,早日摆脱四书五经,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陈甍点点头,他知道叔父婶婶是真的对他好。 沈聿点到即止,打发他们去玩儿。看着两人欢欣雀跃的背影,对妻子道:“你还真是疼他们,还给腾了间屋子。”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89节 许听澜挽着丈夫,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说:“我今日上街闲逛,看上一套上好的碗碟,薄胎薄壁甜白釉的官窑瓷,人家的镇店之宝,我心想,咱院儿里的碗碟不是被你儿子霍霍干净了吗?正好……呃,是正巧,正巧换一套。” 沈聿:…… “我想有了碗碟总要开伙呀,便叫他们买了新的锅碗瓢盆,收拾一间空屋子出来。哦对了,我还买了本新的食谱,上头说‘药补不如食补’,我看怀铭怀远读书辛苦,最近都清减了,秋闱九天六夜可有的熬呢,把身体调养好才是正办。” 许听澜今天买到了心仪的瓷器,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 沈聿心头不是滋味,自从回到京城,置身波诡云谲的权利中心,就极少见妻子这样轻快了,虽然听上去她仍没有放弃厨艺…… 晚饭后,怀安和陈甍将清澈的碱水倒进另一个罐子里,然后开始了繁琐的搬家工作。 待瓶瓶罐罐全都摆上架子,归置整齐,云苓进来帮他们点灯,顺便给老爷太太做卧底,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只见两人将浸泡了香料的猪油倒进陶盆里。 陈甍看着清单,问怀安:“猪油多少?” “若干。” “碱水多少?” “适量。” “食盐多少?” “少许。” “说了等于没说。”陈甍抱怨一句。 只好蒙头往里倒,边倒边记录。这是他的一个好习惯,一边称量,一边实验,一边记录,如果出现问题,纠正的时候也好有个参照。 接着就是不停的搅拌,搅拌,搅拌…… 一边搅拌,一边加入少许食盐。 按照怀安的说法,应该搅至粘稠而不失流动性,才算成功。 幸好昨天熬制了足够的猪油和碱水,他足足试了五次,才终于有了成功的苗头。只是这个法子太废人了,他又搅了小半个时辰,依旧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手臂酸的好像义肢,甩一甩酸疼的小臂,忽然闻到一阵肉香。 一回头,怀安正坐在大门口通风的地方,坐着小板凳,守着两个小炉子炙肉…… 所谓炙,就是用竹签将肉串起来烤,也就是烧烤。 “表哥,累了吧?快来坐下吃点。”怀安狡黠一笑,一边穿串儿,一边开始摇人:“云苓姐姐,天冬姐姐,夏浅姐姐,快来帮忙呀,请你们撸串儿!” 第91章 丫鬟们个个看起来行事稳重,可毕竟是十来岁爱玩儿的年纪,早就好奇怀安他们在鼓捣的东西了。闻言陆续进来,发现他居然在烧烤。 怀安已经烤完一小盘,炉子上的也已经熟了,冒着出滋滋的响声,撒上孜然、十三香,浓郁的香味直飘到院子里。 他将炉子上的肉串分给大家,拿着盘子里的去了正房——作为一个孝顺的孩子,第一盘当然要孝敬爹娘啦。 沈聿看他还挺乐呵,就差烫一盅小酒喝了,正想着,只见他的好儿子从背后变出一个小酒盅…… 爹娘登时变了脸色。 怀安狗腿子似的赔笑:“给爹娘助助兴,我不喝,我真不喝!” 这还差不多,沈聿接过酒盅,取出两只酒杯,给妻子和自己一人斟上一杯。 芃姐儿还是人生第一次吃烧烤,没有任何经验,抱着签子转圈啃,无从下口。 可把怀安急坏了,将签子一横放进她的嘴里,拿手将她的小嘴上下一阖,签子一撸,香嫩的羊肉瞬间入口。 芃姐儿好吃的眯起眼来。 西厢房里热热闹闹的,陈甍一边吃着烧烤,一边盯着丫鬟们轮流搅拌混合液,渐渐的,半透明的猪油变成乳白色,质感有点像厚重的酸奶。 “成了!”陈甍兴奋的说着,用漏斗将皂液灌入一个个竹筒。 到这一步就算成功了大半,只要将皂液冷却几天,就能得到基础的肥皂了!然后再将肥皂刨成碎屑,加入檀香粉、茶粉、艾粉或干花粉等配料或香料,反复捶打使其充分皂化,揉捏成型,就是冷制研磨香皂了。 这还不够,毕竟是送给太后的东西,不需要真的很贵,但一定要做成买不起的样子。 怀安跟爹娘请示,明天想去一趟书坊,让郝师傅帮忙做一套模具,保证去去就回,绝不乱跑。 吃人嘴短,夫妻俩总不好吃着美食打厨子,当即答应下来,反复叮嘱,让他带足人手,乘马车去,免得再发生上次的事。 虽说正常人受到皇帝的申斥警告,总会夹着尾巴收敛一阵子,可吴琦多少有点疯病,不能以常人推之。 怀安欢天喜地的回西厢房去继续烧烤,许听澜叫郝妈妈和王妈妈一起去西厢房瞧热闹去,连带芃姐儿也带走。 沈聿知道妻子将人屏退,必定是有事要对他说。 烛光黯淡下去,满室昏黄,许听澜起身去摘下灯罩,剪断过长的灯芯。 “你可知道太医院的王太医?”她问。 “知道,太医院院正。”沈聿道。 “我今日去的那家瓷器铺子就是王家的产业。”许听澜压低了声音说:“我从旁人那里得知,王太医的小儿子与人掷骰子欠了笔债,王夫人溺爱幼子,瞒着王太医收拾烂摊子,急需一笔现银填补窟窿,这套极品的碗碟原是她的陪嫁,无奈之下也只好拿到铺子里去变卖。” “实话说,她那套瓷器虽好,却太过素净,等闲人家买不起,买得起的又未必看得上,我听说了这件事,只好急人之所急了。” 沈聿恍然大悟,他就说妻子做事,一向是有的放矢,怎会突然花费巨额买一套碗碟?原来背后还有这层关系。他搁下酒盅,等待下文。 “王夫人解了燃眉之急,很感激我,便透露给我一个消息。”许听澜道:“吴阁老的夫人,恐怕熬不到明年。” 乍暖还寒时候,窗外冷风习习。 沈聿陷入沉思。 这确实是一个极有价值的信息,莫说一套瓷器,十套也值得。吴夫人一旦病逝,吴阁老必定受到巨大的打击,吴琦也要扶棺回乡丁忧。吴琦的仇人太多,一旦卸去职务离开京城,有没有命回到老家都是两说。 沈聿拉住妻子的手,低声喟叹:“是我不称职,连累你们担惊受怕。我想……我正想跟你商量,离秋闱还有半年,不如你带着母亲和孩子们先回老家。” “你怕了?”许听澜对上丈夫的眼睛。 “我有什么好怕。”沈聿道:“我是怕你们……” “我们也不怕。”许听澜唇角微抿,抱住那张脸,轻声宽慰:“别说傻话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大风大浪都能扛过去。” 未等沈聿开口,怀安端着一盘五花肉串从外面闯了进来,见状一个急刹车,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弯儿,疾声说:“别撵我,我自己消失。” 话音刚落,果真消失在卧房门口。 …… 沈聿第一时间将王太医的诊断告诉了郑迁,郑迁浑浊的眸子发出灼灼的光。 还未开口,就见小阁老吴琦气势汹汹的闯进来,指着郑迁大骂一通,指责他落井下石、忘恩负义、会咬人的狗不叫云云。 几位阁老围到值房相劝,个个都被他冷嘲热讽的骂进去了,结果是越劝闹得越来劲。, 就在众人被抢白的无言以对时。郑迁忽然捂住胸口,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沈聿抢先一步上前扶住恩师,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以免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四下乱作一团,有喊“请太医”的,有喊拆了门板送到太医院的,最终还是使了一个书吏去太医院。 “哎?不是……”吴琦愣了:“你别碰瓷啊……我我我怕你不成?” “小阁老,你闹够了没有!”沈聿横眉怒目,对着吴琦怒道:“都说吴阁老年事已高,你可有想过,郑阁老也年过六旬了!吴阁老接连告假,郑阁老不辞劳苦、任劳任怨,内阁诸事从未出过纰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况且你离开内阁,那是陛下的旨意,与阁老有什么关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小人,在背后谋划已久了。”吴琦道。 沈聿冷笑,反唇相讥:“小阁老的意思,是陛下不识小人,听信谗言戕害于你?” 吴琦一脸怒容,咬牙切齿的说:“沈聿,如果你成心要跟我作对,记得备好棺材!” 沈聿抬眸与他对视,忽然眉头一扬,高声道:“劳烦诸位阁老替下官做个见证,下官近日若有什么不测,小阁老的嫌疑最大!” “你……” 众人唏嘘一声,纷纷劝解:“同朝一场,小阁老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为好。” 吴琦攥紧拳头,每一根骨节都发出咔咔的声音。 “哦,对了,不能再叫小阁老了,应该叫——吴部堂。”沈聿又补了一刀。 吴琦脸上由红转青再转白,接连数变,也只是冷哼一声:“我们走着瞧!” 言罢,拂袖离开了内阁值房。横冲直撞的,险些撞翻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太医。 一时间,举朝都知道吴琦闯进内阁,把郑阁老气晕了。 郑迁这场病来的很急,当日就告假被抬回了家。皇帝又命太医去郑府问诊,只道他胸闷、心悸,脸色苍白,但脉象平常,似乎不是病了,而是吓掉了魂儿。 皇帝一听,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了,当即派庆阳真人周息尘去府上做法,帮郑阁老驱邪避凶。 沈聿去郑府探望,马车在胡同口堵着进不去。沈聿掀开车帘,只见一辆宽阔气派的马车,十来个道人前呼后拥伴在两侧。车帘掀起,从中走出一个年轻道长,春风拂过,衣袂翩飘,端的是出尘绝世,仙风道骨。 沈聿对车夫道:“我们等一等吧。” 郑府下人在门口迎候,周息尘目不斜视,一甩拂尘,径直走进郑府大门。 在府婢的引导下,周息尘来到内宅,郑迁正坐在堂屋里等他,除了面色苍白一些,还算精神矍铄,一点也看不出是个丢了魂魄的人。 待他屏退下人,周息尘躬身行礼:“阁老。” “息尘来了。”郑阁老道。 庆阳真人如今是圣驾面前的红人,即便是吴阁老见了,也要敬称一声“真人”,再不济也要称呼他为“庆阳子”,郑迁却能直呼其名。 因为周息尘身上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和郑迁两人知道的秘密。 周息尘原本不姓周,而姓王,是郑迁的恩师、当年的首辅王治的小孙子。自小体弱多病被送进云青观,师从玄清真人,习武修道,强身健体。 王息尘十岁上,祖父王治被吴浚陷害,家眷妻子,或杀死流放,或罚入教坊,或充入内廷,家破人亡,惨不忍睹。玄清真人顾念老友情谊,费尽心思保住了王家最后一点血脉。王息尘逃过一劫,自此改头换面,化名周息尘。 他眼看着仇人加官进爵,权势滔天,想要复仇几乎是痴人说梦,直到他被温阳公主推荐给了郑阁老,郑阁老又将他推荐到皇帝身边,他才看到了一丝搬倒吴浚的希望。 “阁老脸色不好。”周息尘问。 郑迁摸了摸脸上白腻腻的脂粉,对他说:“无妨,是拙荆特意帮老夫化成这样的。” 周息尘了然点头,来的路上他已经猜到郑阁老在装病,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相商。 “阁老有吩咐,但请直言。”他直截了当的说。 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搬倒吴浚,至于如何拔除党羽,如何平稳过渡,那是郑迁该思考的问题。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0节 郑迁抬眸看着周息尘。或许是久居方外,此人身上总有一股纯然的天真,按理说不该让恩师唯一的后人卷进这诡谲的朝局之中,可他目前没有第二个选择。 郑迁带着对恩师的惭愧,喟叹一声,道:“你靠近一些,我与你细说……” 两人敲定细节,堂屋门敞开,院子里已然设好供桌,摆满琳琅满目的供品,周息尘点燃一炷香,在青烟袅袅中开始做法。 一番做作,当然是做给外人看的,待这场戏落幕。沈聿的马车才驶进胡同,与恩师商议计划的另一部分。 …… 一大清早,怀安带着表哥画好的图纸来到书坊,趴在耳背的郝大爷耳边,将自己的诉求一样样说明。 他需要一种模具,能将香皂丸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郝大爷听来听去,蹙眉反问:“这不是做月饼吗?” 怀安道:“对对对,就是月饼模,但市面上的月饼模没有我想要的花样。” “我真雕不来……”郝大爷一脸为难:“您看,雕版是平的,这个模具是立体的。” “郝师傅,你是当局者迷啊,你的手艺在京城雕版界已经首屈一指啦。”怀安拍拍郝大爷的肩膀,叹了口气:“其实我一个小孩子出来开书坊,外面的人都很不看好,但我跟他们说,我们有郝师傅!您猜怎么着?” “怎……怎么着?”郝师傅果然上套。 “就这一句话,把他们都镇住了,同行们吓得瑟瑟发抖——好家伙,郝师傅重出江湖,是不给别人留活路啊!”怀安神色浮夸的说。 郝师傅嘴角一咧,努力克制着沾沾自喜的笑容:“有这么夸张?” “一点也不夸张,”怀安说的激动了,直接坐到了桌子上:“你想啊,郝秀才接手这家书坊之前,是不是生意很好?” 郝师傅点头:“那倒是。” 怀安一拍手:“这不就对上了嘛!人家冲谁啊,还不是冲您老的手艺啊!” “啊——是么。”郝师傅腮帮子抽了抽,在一声声赞誉中迷失了自我。 怀安又跳下桌子:“您听我给您分析啊。各行各业都是一通百通的,以您的手艺,雕个香皂模都是大材小用了。但是您不要小瞧这件事哦,等我把香皂做起来,打算出一个大师系列,这个系列的每一块香皂上都要敲上‘郝师傅’的字样,从此以后,‘郝师傅’就不再是一个名字啦,它象征着匠心工艺、高端奢华、尊贵典雅、一皂难求……郝师傅呀,你要升华了!” 郝师傅被说的老脸通红,两手紧张的对搓几下,接过怀安手中的图样:“您请好儿吧,我一定给您雕成!” 第92章 自从郝师傅的灵魂得到了升华,每天都在琢磨雕刻香皂模具,简直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其实对他来说,雕一套模具并没有什么难度,琢磨一天就做出来。可他毕竟与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比怀安多想了一步,那就是脱模问题。 糕点容易脱模,是因为面团外沾了面粉或刷了油,可香皂压制紧实,会牢牢吸附在木料上难以脱下,即便刷油也未必有用。因此他决定做成两拼模具,压制好造型后,只要拆开模具,就能轻松取出香皂。 然而这样做,又会出现新的问题,那就是接缝。模具接缝会在香皂上留下一条细线,直接破坏香皂的美感。 郝师傅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解决方法——雕刻与切割相结合,将接缝位置顺着花样的纹理,完美隐藏。这样压制出来的香皂,至少从正面看是浑然一体的。 郝师傅做事,向来精益求精。只要给他一堆木头,他可以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 怀安隔了几日再去书坊时,长兴告诉他郝师傅的精神状态。怀安暗暗后悔:用力过猛了,可别把老头子累出什么好歹啊。 “喜娃呢,喜娃怎么样?”这一众伙计里,怀安最关心的就是喜娃了。 “做事倒很麻利,您看!”长兴指着三院角落里正在劈柴的喜娃:“现在劈柴挑水都是他一个人的活儿,还要洒扫院子,搬运木料纸料什么的……” “这不是欺负小孩儿吗?我是让他来当学徒的,又不是打杂的。”怀安皱眉,何文何武,还有那么多成年伙计都不干,苦活累活都推给一个半大少年,这合适吗? “是郝师傅吩咐的,让他干满三个月,不许任何人帮他。”长兴早就看不下去了,不吐不快道:“要不您去跟郝师傅说说,让他教点有用的东西。喜娃读过书,识字最多,天天干杂活岂不是大材小用么?” 怀安迟疑一下,还是摇头道:“算了,郝师傅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只要喜娃不来跟你哭诉,你就权当看不见。喜娃要是有了抵触情绪,你再跟我说,我来……开导他,嗯,对,开导他。” 才不是忽悠呢。 “是。”长兴道。 正说着话,忽听厢房里的郝师傅扔下刻刀高呼一声:“齐活儿!” 怀安随着他这一声,整个人像个小弹簧,弹射,冲刺,闯进厢房。 为了测试模具,郝师傅用面团做实验,已经脱模了一桌子,各个精致可爱。 “郝师傅啊,不愧是您!”怀安赞不绝口,当即表示年底给郝师傅发奖金。 长兴小声嘀咕:“可这才年初啊……” “你说什么?”怀安问。 “没什么没什么!”长兴赔笑,陪少爷打道回府。 …… 小心翼翼捧着一沓模具回家,拉着萌萌表哥进了西厢房。此时皂液已经冷却,劈开竹子,便见到了一根根颜色不同的肥皂。 陈甍捏了一把,硬度像蜡,但质地更加腻滑:“这东西真的可以用来洗手洗脸?” 怀安道:“现在还不行,碱性太强,需要研磨重塑,然后放一两个月,才能温和不伤皮肤。” “哦——”陈甍听得云里雾里。 说着,怀安找来两块羊皮垫着,防止烧手。两人用刨丝的刨子将一根根肥皂打成细丝,打了足有七八盆,然后放入石臼反复用力捶捣成团。 这又是一个十分耗人且枯燥的工作,怀安索性端着小炉子和烧烤架去了前院,请小厮们吃烧烤。 沈聿散衙回来,绕过影壁,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加工作坊,小厮们正在院子里捶捣几坨“面团儿”,怀安和陈甍蹲在一旁,将捣好的“面团”捏成小团,压进模具。 怀铭怀远连书都不读了,像两个闲溜达的老大爷,背着手好奇观看。 沈聿奇怪的问:“才几月,就开始做月饼了?” 陈甍起身刚要答话,怀安跳起来说:“保密保密,不许看,今晚开会揭晓!” 言罢,推着老爹回内宅,不许他多看一眼。 …… 夜幕降临,胡同里一片寂静,偶有几声春虫鸣叫。 唯有沈家的后宅,灯火通明,笑语盈喧。全家人齐聚上房,在开家庭大会,看怀安展示他们新研制的香皂。 等全家陆续到齐,怀安站在堂屋中央,拿了个硬质纸卷成的喇叭,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表演:“尊敬的各位长辈、兄姊、小妹,很高兴全家人能够聚在这里,共享这振奋人心的时刻!首先,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我们本次研发团队的主力成员,萌萌表哥!” 众人十分配合的鼓掌。 “还有我们的重要成员,芃儿小朋友!” 又是一阵掌声。 芃姐儿爬到桌子上偷果果,便见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自己,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放下果子,随大流跟着拍巴掌。 又听怀安接着道:“当然,还少不了云苓、天冬、夏浅三位姐姐的鼎力相助!” 掌声中,三个丫鬟脸颊微红,她们压根没想到会被提名。 “最后,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谨代表我的团队,向支持我们研发工作的娘亲和爹爹,致以最诚挚的感谢,让我们将掌声送给他们!” 夫妻二人一左一右扶着额头,哭笑不得。 然后又是“忆往昔,看今朝”那一套,开场词太过冗长,说的芃姐儿都犯困了,坐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两条小短腿晃啊晃啊,百无聊赖的样子。 终于等怀安啰嗦完了,才进入发布会的关键环节——产品展示。 云苓从屋里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个木盒,木盒被分成九宫格,每个格子里放着一块好看的“茶菓子”。 芃姐儿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这点心一看就很美味。 “注意看,这就是我们本次研发的产品,香皂!”怀安道:“它可以用来洁面、洗手、洗发、沐浴。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小小的一块香皂。它有着惊人的清洁能力,却不会伤害皮肤,这是因为皂化过程中产生了甘油,可以皮肤上形成一层天然的屏障。”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众人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 老太太不太确定的问:“所以,你做了一盘胰子?” “呃……还是不一样的。”怀安没办法详细解释皂化反应,只好端着盒子来到老太太面前:“祖母,您看它的外形,再闻闻它的气味。” 香皂的外形,可是经过二人精心设计的,粉紫色的檀木皂做成了荷花,松绿色的艾草皂做成了荷叶,乳白色的牛奶皂做成了祥云,绿白相间的花茶皂做成了茉莉花,另外还有樱花皂、桂花早、蚕丝皂、珍珠粉皂等等,共九种。 “哦……”老太太恍然大悟,笑道:“怀安做了一盘又香又漂亮的胰子。” 怀安:…… 他妥协道:“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这可真好看啊!”依偎在祖母身边的怀莹和怀薇哪里经得住高颜值手工皂的诱惑,纷纷围上来,想摸又不敢摸,生怕把它们弄坏似的。 “没关系,本来就是要送给姐姐的。”怀安道:“除了太后寿礼,我另外准备了七盒,两个姐姐,祖母、娘亲和婶婶都有。还有一盒牛奶皂给芃姐儿。” 季氏笑道:“呀,大家都有呢!” 怀安点点头,这等好东西,自然要先紧着自己家的大女生小女生们享用啦!但毕竟数量有限,男同志嘛,跟着蹭点儿用得了,要什么自行车…… “咦?”怀莹一算人数:“多了两盒是给谁的?” “一盒给温阳公主,感谢她开设女塾。”怀安道:“另一盒姐姐拿去分给同窗们,不过要等到太后寿辰以后。” 怀安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在公主府女塾上课的,可都是官宦人家的贵女,把香皂送给她们,那就是移动广告啊。虽然还没计划好如何用香皂来赚钱,但先把名声打出去总是没坏处的。 怀莹怀薇几乎可以想象同窗们惊为天人的表情,直夸堂弟想得周到。 “这是你给太后准备的贺礼?”沈聿问。 怀安点头,一脸期待的看着爹娘:快夸夸我,夸夸我! “还真不错,既不会过分昂贵,又别致有新意。”许听澜道。 “还很实用呢!”怀安道:“虽然还需要放一个月才能用……但那时就知道了,比胰子、澡豆好用一万倍呀一万倍!” 怀安不遗余力的夸赞香皂的妙处,张开小手比划着。 老太太陈氏笑道:“好好,到时一定好好试一试。” 两个姐姐也满怀期待:“赶紧到一个月以后吧!” 不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到那时舍不舍得用还是两说呢。 …… 太后寿礼准备妥当,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次日到了祁王府,怀安放下书包,首先向荣贺炫耀这件事。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1节 话说一半,只见两个太监抬进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圆筒用防水的大棚布盖着,在世子的引导下装好支架,摆在了堂屋最中央。 怀安惊讶的张着嘴:“这是你准备的贺礼吗?这么大!” 荣贺重重点头,一抬手,小太监揭开盖布,一个直径一尺、高度二尺多的炮筒展现在怀安面前。 怀安嗖一声蹿得老远:“世子,太后寿宴哎……你送个炮不太合适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谋大逆。 “怕什么,这不是大炮,是烟花筒。”荣贺解释道:“我父王说,太祖母最喜欢看烟花了,可是今年上元节烟花被取消了,太后寿宴上多半也要取消。我舅舅认识烟花作坊的老板,成本价卖给我的,怎么样,很厉害吧?” “厉害厉害。”怀安这才松了口气,饶有兴趣的凑上去看:“原来大型烟花是用这玩意儿发射的。” “是啊。”荣贺略带遗憾的说:“不过大归大,我只买得起单色烟花。” “单色?”怀安也略显失望,单色有什么意思,烟花不就该绚丽多彩才好看吗? “没办法,人穷志短啊。”荣贺叹了口气,整个娃看上去很沧桑。 怀安跟着叹了口气,作为好兄弟,他只能在心里默默估算书坊开始盈利的时间,顺利的话也要在下半年,也就是说,他们还要穷上至少半年。 或许可以利用香皂先赚一波?怀安摇摇头,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香皂是太后的寿礼,寿辰之前是不能面市的——试想一下,他在寿宴上将此物夸上了天,满堂贵妇在心中哂笑:不就是香皂嘛,我家屯了好几盒呢。 多尴尬啊。 他要打入京城最核心的贵妇圈儿,当着贵妇们的面拿出来献给太后。让她们看到,听到,惊艳到,然后回忆、探讨、种草、求而不得…… 先将众人的胃口吊起来,再趁热度生产一批香皂上市,这才符合人性营销的正确流程嘛。 沈怀安小朋友你可真是个经商天才!怀安光是想想,就美美的笑出了声。 “怀安,怀安!”荣贺推醒他:“你干嘛突然笑啊,怪渗人的。” 怀安干咳一声:“咳咳,没什么,我是想说,勤劳能致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荣贺琢磨他的话,忽然眼前一亮:“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把这个炮仗改成彩色?” “……”怀安皱眉:“我哪是这个意思呀。” 荣贺一阵失落。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怀安突灵光一闪:“我表哥那里有配制烟花的书,等我回去找找,咱们研究一下。” 荣贺闻言激动坏了,拍着他的肩膀:“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第93章 怀安飘了,他做出了香皂,就以为自己摸到了穿越大军的平均水准,做个烟花理应不在话下。 他在后世看过一本关于火药的杂志,上面刊登了一段近古时代医药学家关于烟花配比的记载——在烟花中掺入不同材料,就能使其产生焰色反应,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颜色。他当时饶有兴致的看了好几遍,至今还有些印象,但也仅仅是有些印象而已,因此他需要更多的理论支持。 回到家,果真在西厢房的书架上翻出一本《火戏志》,但因为孤本太过珍贵,他怕把表哥的书弄坏,只好将里面有用的内容誊抄下来,这一抄就到了深夜,读书都没这么用功过。 …… 次日,沈聿牺牲上课时间,陪心神不宁的祁王下棋。聊的都是有关雍王府的小道消息,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雍王妃坐稳了胎,雍王正在大量进补,准备备战二胎,云云。 沈聿劝他,与其整日关心别人的老婆孩子,还不如多陪陪王妃,教养好世子。 祁王觉得有些道理,但他仍是坐立难安:“话虽如此,可是孤这两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右眼皮老跳。” 沈聿落下一颗黑子:“不瞒殿下,臣也有一点。” “是吧!”祁王殿下还是第一次与他的神童师傅们有相同的感受。 “老话说春困秋乏,想必换季导致的乏困吧。” 沈聿话音刚落,忽听见“轰”的一声巨响。 门窗咣啷啷直颤,棋坪上的棋子都蹦了几下。两人对视了一瞬,预感不祥。祁王问外面:“怎么回事?” 太监进入殿内:“回殿下,好像是世子所方向爆炸了。” 爆……爆炸了! 两人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疾步往世子所去。 世子所在前殿的东边,没有几步距离,因此爆炸声格外清晰。等他们到了,只见偏殿里冒着浓浓的烟,两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小脸黢黑,目光发直。 “怀安!” “贺儿!” 他们分头冲向自己的儿子,从头到脚打量摇晃:“怎么样?哪里疼?说话呀!” 看着祁王殿下焦急的神色,一个小黑脸回过神,指向另一个小黑脸,开口道:“殿下,世子在那儿……” 两人这才发现认错了娃,忙调换位置。 “爹,我没事儿!”怀安见老爹慌了神,忙道。 刘公公领着宫女太监赶来扑火,花公公被一左一右架了出来,浑身都是黑乎乎的烟灰,直挺挺的坐在石凳上发呆。 “老花,老花!”刘公公推搡着他:“你还好吧,老花?!” 花公公吐出一口烟来。 刘公公见还有气儿,松下一口气,两腿直发软:“怎么回事啊?” “啊?”花公公侧耳。 “怎么会爆炸呢?” “什么?!”花公公扯着嗓门。 “你且待着吧。”刘公公放弃沟通,派两个小太监将他扶下去休息,又命人去请府上的良医来。 良医来一番问诊,好在荣贺和怀安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坏了。 花公公受了轻伤,敷了药,缠着绷带躺在床上,两眼空洞,问什么都听不见。 刘公公紧张的问:“他不会彻底聋了吧?” 良医道:“不会的,已经检查过了,只要按时用药,两三日即可恢复。” 刘公公舒了口气,吩咐左右:“听见没有!小心伺候着。” “是。”小太监们躬身应道。 刘公公转而去向祁王复命:除了花公公轻伤以外,没有其他伤亡,只是偏殿被炸的不成样子,如果要修葺,恐怕要请世子移居别的院子。 沈聿的目光看向站在墙根巴不得隐身的两个孩子。 装无辜,还是怀安最在行,一副可怜兮兮泪眼汪汪的模样,谁能想象的到,这个人畜无害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小魔头啊。 荣贺的演技则欠点火候,尽管他极力表现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惨样,可那表情像极了不服气。 祁王瞪着荣贺,一时没忍住,抄了个橘子砸过去,砸在他肩膀上,骨碌碌滚了好远。这傻孩子不知怎么想的,颠颠的跑去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父王手边。 祁王气的呼吸一滞,抄起橘子再一次砸过去。 荣贺刚准备再捡,被怀安一把拉了回去——装无辜都不会,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沈聿话音带着点惊吓过后的疲惫和无奈:“这次又是谁的主意?” 两人异口同声:“我的!” 荣贺急急解释道:“真是我的,我想给太祖母一个惊喜,可是只能买到单色烟花,我想把它们改成彩色。” 沈聿和祁王又看向怀安。 “好吧,他的。”怀安也就是客气一下,大家都是好兄弟,不争这个。 沈聿:…… 祁王用手指捏着眉心,痛苦的抬头:“沈师傅,还用问吗,怀安这么懂事的孩子,能想出这种离谱的主意?” 沈聿瞪了怀安一眼,这家伙一言不发,假装自己不存在。他偏过头不敢再看,怕多看一眼都忍不住在王府动手。 盘着佛珠在心里默念三遍:君子教子,对众不责。 祁王气的说话都变了调子:“你给太祖母的惊喜,就是炸了寿康宫?” “显然不是……”荣贺满脸委屈。 祁王抄起茶杯,险些连茶带盏一起砸过去。 “殿下!殿下息怒。”沈聿赶忙劝阻:“臣有件要紧事要与殿下单谈,先让他们下去更衣洗脸吧。” 祁王压着火气,指着荣贺:“回书堂里跪着,午膳之前不许起来!” 荣贺自知理亏,老老实实的答应着,怀安低着头,蹑手蹑脚跟着世子往外走。 “沈怀安。” 怀安吓得一呆。 沈聿冷声道:“写一篇悔过书,写完一起跪着。” 怀安哭丧着脸,荣贺突然觉得还是好兄弟更惨一点,一不留神,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也一样!”祁王咬牙切齿的说。 于是,两人一起哭丧着脸离开前殿。 沈聿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面色忽然变得阴沉,阴沉过后又浮起一丝正中下怀的得意。 祁王以为自己看错了,要么就是沈聿气糊涂了。 因劝道:“沈师傅,小孩子贪玩胡闹,你生气归生气,千万别气坏身子啊。” “臣没有生气。”沈聿对祁王道:“劳烦殿下,命王府长史将此事原原本本上奏,向户部申报预算,重修世子所。” 祁王一愣,世子闯了这样的祸,不抓紧掩盖就算了,还大张旗鼓的向朝廷伸手要钱修房子?就算不为了儿子,他也丢不起这个脸啊。 不过当务之急已经不是丢脸的问题了,他更担心沈师傅的精神状况。 于是接着劝道:“沈师傅,小孩子顽劣,你或打或骂,可别真的生气,生气多伤肝腑呀,这种事还是要看开,一回生二回熟,看开就好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2节 沈聿哭笑不得:“殿下,臣真的没有生气,殿下依臣说的做,百利而无一害。” 祁王见他说得十分认真,不像是气话,虽然他不似这些师傅们头脑聪明,但他很清楚谁是值得信任的人,遂命太监去请王府长史,立刻将此事上报。 …… 小书堂里,两人洗脸洗手,换了干净的衣裳。 荣贺咬着笔杆直发呆:“怀安,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这么一包火药,为什么威力这么大?”他问。 怀安摊手,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火药爆炸,没经验啊。 荣贺又道:“而且花公公刚拿进偏殿,一点火星子都不见,转身一走就炸了。” 怀安也想过这个问题,怀疑是静电作用。花公公今天穿了丝绸衣裳,春季天气干燥,静电火花接触火药就会引发爆炸。 这实在是一件倒霉至极的小概率事件,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荣贺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当即吩咐赵棠:“去库房,再拿一小包回来。” 怀安瞳孔地震:“还拿?!” “就一小包,小小一包。”他挥手打发赵棠:“去吧去吧。” 赵棠被吓破了胆,果真只拿了一小包,大约能做五六个摔炮的量…… “看把你怂的。”荣贺翻翻白眼,拆开了布包。 两人顿时觉得哪里不对,荣贺问:“这火药是受潮了吧?怎么一粒一粒的?” 赵棠道:“守库房的太监说,府里的火铳多年不用,火药板结了,是现敲碎了给我的。” 怀安瞬间想起一个名词——麦粒火药。 也是那本杂志上提到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约是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发现长期的囤积火药受潮板结,便将其破碎成颗粒装进枪膛,意外的发现,它的威力是普通粉末火药的三倍。 这可是相当重要的发现!虽然板结的火药不能用来做烟花,但绝对能用在军火上。 “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怀安咕哝着。 “什么?”荣贺没听清。 怀安刚打算解释,便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学渣反侦察多年练就的敏锐听力告诉他,这脚步声里有他爹。 于是迅速将火药包好装进袖子里,准备拿去给萌萌表哥看。搞研究搞出这么大的事,他备受打击,身心俱疲、心力交瘁……所以,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 要是早点求助于专业的人,不就没这事儿了嘛! 沈聿进门,见他们磨磨蹭蹭还没动笔,冷着脸坐在桌案后,书堂内气压瞬间降到了负值。 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人赶紧提笔写检讨,都是一样的文思泉涌,下笔如流。 沈聿这才明白,有一种天赋型人才,就是为了闯祸而生的。 不消多久,两份扯淡的“悔过书”摆在他的案头,沈聿一目十行的看完,便黑着脸还给他们:“拿回去重写,明天交上来。” 怀安心里叫苦不迭,他宁愿挨揍也不想一遍遍的写检讨。 老天对他一向很好,仿佛听见了他的许愿——他如愿挨了揍。 这次祸闯得太大,简直是拿性命当儿戏,怀安再会讨巧卖乖也没用,回到家就被拎到前院书房里去了。 “封二门,谁也不许给太太和老太太报信。”沈聿吩咐李环。 怀安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磕磕巴巴的说:“爹,我只是犯了一个小孩子都会犯的错。” 沈聿朝他冷笑,信手找了根棍子:“我也只是在干一件亲爹都会干的事。” 怀安自知理亏,一动不动,硬生生挨了两棍,疼的眼泪摇摇欲坠。 沈聿见他这样,反倒下不去手了,甚至开始担心儿子被震坏了脑子,虽然王府的良医说他们并没有受伤,万一是内伤可怎么办呢? 他纳罕的问:“今天怎么不跑了?” 怀安一呆:“就……就是说可以跑,对吗?” 沈聿未及反应,怀安已经提取到了重点,半秒不带犹豫,夺门而逃。 二门封着,他躲不到祖母那里,只好围着影壁转圈,他记得在野外被熊熊追就要绕树跑,都是一样的原理。 第94章 曾有一个揍儿子的机会摆在沈聿面前,但他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如果上天再给他这样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打断他的腿! 怀铭、怀远、陈甍从学堂回来,正赶上目睹一场追逐大戏。 怀铭都不知道该担心父亲还是弟弟,找来李环询问缘由。 李环将祁王府的事一五一十道明。 三人都愣住了,炸王府?这孩子长了几个胆啊。 于是他们眼看着怀安被抓、被揍、屁股开花,愣是没敢上前劝阻。 二门开了,老太太听说小孙子被打,先将儿子叫过去盘问。 一顿闹腾,吵得三个大孩子脑子里嗡嗡作响,读书也静不下心来,索性跑到怀安房里看他的笑话。 怀安脸上挂着泪,抱着自己缩在角落,好一颗凄惨悲切的小白菜。 怀远坐在床边劝道:“别哭了,打起精神来,都是男孩子谁没挨过揍呀!” “怀远哥也挨过揍?”怀安抬起头,寻求安慰。 “呃,那倒没有。”怀远道。 怀安:…… 更想哭了。 怀铭也难得打趣道:“至少你现在身价又涨了,爹娘要是哪天忍不住把你卖掉,也会掂量掂量价码。” 怀安:??? 他是狗吗,需要靠拆家涨身价? 陈甍十足认真的说:“不过话说回来,我原以为是你们配比不当引起的爆炸,问了李环才知道,你们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怀铭和怀远连连咋舌:“这也太惨烈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怀安快气疯了,叉腰怒目:“你们是来安慰我还是看我笑话的?” 三位兄长异口同声:“当然是看你笑话啦。” 怀安仰天长啸,然后将脑袋埋进被子里装鸵鸟。 陈甍还是厚道的,他拍拍被子里的鼓包:“你们想做烟花,也不能在王府里做啊。” 怀安从被子里放出一只耳朵。 陈甍道:“过几天学堂给假,我带你去军器局。” 怀安眼前一亮:“军器局,可以随便进吗?” 陈甍略带得意的说:“你当然不行啦,我却可以,因为军器局的冯大使是我师父。” 这件事还要从陈充被罢官之前说起,他常带陈甍出入军器局各院,陈甍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惊人的天赋。 一生沉迷军械的冯大使一眼便看中了他,希望收他为徒。陈充原本还在犹豫,时下读书人眼里,器械属于奇技淫巧,不务正业,他希望陈甍以举业为重,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该把心思过多的放在这些东西上。 只是当时陈甍家人尽丧,除了军械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他既不好拂了下属的美意,又不忍心让陈甍失望,只好答应下来。陈甍因此获得自由出入军器局的资格。 怀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将一小把黑色颗粒倒在桌上。 “小萌哥,我有一个惊天发现!”怀安激动的说:“这些受潮板结的火药,敲碎了放在铳膛里,会有极大威力。” 陈甍拿起来闻了闻,果然是硝石的味道。他将信将疑,决定过几日拿到军器局试验一下。绝知此事要躬行,军火试验往往伴随着危险,只是要尽可能想办法避免,比如预防静电,比如使用延长火绳等。 云苓再次进来喊怀安出去用晚饭,怀安又钻进被子里。 片刻,许听澜声音里压着火气:“沈怀安,赶紧出来,我数到三……一!” 怀安一个激灵,穿鞋下床,去堂屋吃晚饭,拖沓的脚步是他最后的尊严。 次日,沈聿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耳提面命,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讲道理,让他们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刻在脑子里。 到了月中,怀安和荣贺跟着陈甍来到军器局,像极了刘姥姥进入大观园,这也稀罕,那也新奇。 而且怀安发现,这里的工匠一律穿着老棉布制成的薄袄,连官员也不敢穿戴丝绸,通身纯棉衣裳,就是为了防静电。古人的智慧果然不能小觑。 怀安和荣贺从进入二院时就被要求换上了布衣布鞋,看着对方的样子直乐,果然是什么马陪什么鞍,骤一换上粗布短衣、圆口布鞋,怎么看怎么滑稽。 军器局的书吏待陈甍十分客气,一来因为他是冯大使的高徒,二来看在老上司陈充的面子。 “别笑了,听我说。”陈甍事先与他们约法三章:“这里是军械重地,不是玩闹的地方。进去以后,不可以喧哗打闹,不可以乱碰任何东西,要是不听话,我就再也不带你们来了,烟花也别想做了。” 二人连连保证,绝对不会乱说乱动。 …… 乾清宫,永历皇帝练完晚课,缓缓睁开了双眼。 “什么时辰了?”皇帝问。 “回主子,亥时了。”冯春答。 “下午有谁来过吗?” “郑阁老来过,说工部有一本奏疏需要请示陛下再行票拟。”说着,冯春奉上一本劄子。 永历皇帝翻开来看,神情阴晴变化:“你可知道说的是什么?” “奴婢不知道。” 皇帝冷笑:“朕的好孙子,玩炮仗把祁王府给炸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3节 “啊?!”冯春配合着皇帝,做震惊状:“没伤到小皇孙吧?” “没有。”皇帝将劄子扔回到托盘上:“只是毁了世子所的一座偏殿,祁王要求工部派人修缮。工部派员去了祁王府,发现多处宫殿年久失修,祁王想借此机会一起翻修。” 冯春微微躬身,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何况祁王府真的多年未曾修葺了。据说前年大雨还冲塌了两间宫殿,毕竟是住在天子脚下的亲王,太寒碜也不像那么回事。 冯春担心道:“只是一气儿拿出这么多钱来修王府,户部那边可能批不下来啊。” 皇帝冷哼:“你还真猜对了,工部叫户部出钱,户部哭惨卖穷拿不出来。真是奇哉怪也,工部户部都是他吴琦的人,左手伸进右口袋,岂不是想怎么掏就怎么掏,还要向朕哭穷?” 冯春躬身不敢应答。 皇帝越说越气,一甩宽袖,打翻了小太监手里的托盘:“贪污朕的银子时眼都不眨一眨,要他们花钱的时候,锱铢必较、一毛不拔。” 冯春知道,王府修与不修,在皇帝看来并没有多么重要,皇帝恨的是他们贪污朝廷的银子,只把小头分给大内,大头全进了自己的腰包,等到朝廷需要用钱的时候,又以此来糊弄搪塞于他。 冯春问:“主子爷,该怎么回复郑阁老?” “还能怎么回复?他们不是有个小阁老吗?让户部找小阁老要去!”皇帝呼吸愈发凌乱,不得不重新闭上双眼,缓慢调息。 冯春只好命手下速去内阁交办。 春雨霏霏,整个紫禁城笼罩在烟雨之中。 皇帝让户部工部都去问小阁老,吴琦的值房就乱成了一锅粥,给祁王修房子,就要挪动别的款项,得罪人,不给祁王修房子,皇帝那边又不知如何交代。 吴琦冷笑:“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自老爹掌权以来,他一向不把祁王府放在眼里,每年的岁赐能拖就拖,等着祁王派人给他送礼,才让户部松松手把本属于祁王的银子发放下去。 吴琦从不怕皇帝过问,问就是财政艰难,捉襟见肘,只能先顾军国大事。反正皇帝不喜欢这个儿子,自然不会担心他是不是没钱花,且祁王性格懦弱,又清楚自己的处境,从来都是忍气吞声。 这次怎么不忍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那也得是爹疼娘爱的孩子才行啊。 “祁王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吴琦满目鄙夷:“这种事都敢上报,简直是自找死路。” 打发走聒噪的众人,吴琦在值房内踱步,习惯性的叫来罗恒,命他立刻策动御史上书,弹劾祁王教子无方。 罗恒一怔:“小阁老难道忘了,下官已经不在都察院了。” 在朔日的廷推上,罗恒刚刚升迁离开了都察院,如今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 吴琦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父子当朝,言路闭塞,御史言官都成了空架子,因此吴琦向来觉得罗恒这个佥都御史作用不大,廷推时还在为占据了礼部的半壁江山而沾沾自喜,直到用人之时方明白科道舆情的重要性。 骄傲自负的小阁老不愿意承认,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隐隐感到背后生凉,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次人事变化,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他终于发觉自己盲目自信,让敌人成了气候。 罗恒头一次看到骄横跋扈的小阁老脸色惨白,也不禁担心起来:“小阁老,他们想通过京察干掉我们,是吗?” 吴琦目光阴鸷:“哪有那么容易,别忘了,我们还有雍王,拥有雍王,就是拥有一切。” 罗恒在心中暗叹,雍王登基还是猴年马月呢,可别在这之前就被干掉了…… “大内传出可靠消息,皇帝的身体积重难返,没有一两年寿限了。” 窗外,春雷沉闷的滚过天边。 “啊?!”罗恒惊叹。 “他吃了那么多丹药,已经伤了根本,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了。”吴琦面带讥讽:“所以现在但凡有机会,就要把祁王踩在脚下,让他翻不了身。” 失去了都察院的势利,吴琦只好撸起袖子自己上。 替老父入宫觐见时,汇报完内阁诸事,又向皇帝说起祁王世子的事。 还是那副委屈巴巴、心力交瘁的样子。委婉的表示祁王世子过于顽劣,如今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打仗需要粮草,养兵需要军饷,赈灾需要钱粮,左支右绌,内外交困,苦不堪言。 这种时候玩炮仗炸宫殿,让朝廷的财政雪上加霜,工部户部皆有异议。 皇帝神色如常,甚至比往常多了一丝亲和:“子不教,父之过,听你这么一说,朕确实应当下旨申饬祁王。” 吴琦心头窃喜,依旧面带恭谨:“陛下恕罪,兹事体大,臣一是忧心朝廷开支,二是担心祁王世子的安危,不得不向陛下谏言。” 皇帝眸光混浊,深不见底。 忽然问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你母亲的病情如何了?” 第95章 “你母亲的病情怎么样了?” 吴琦一时没转变过思路,张口结舌的说:“回陛下,家母只是偶感微恙,病情尚算平稳。” 皇帝蹙眉:“朕遣去的太医怎么对朕说,她最近时常昏迷,每况愈下。” 吴琦懵了,他早就分府别居,哪里清楚母亲的病情。 正不知如何回话,便听皇帝又将话头扯了回来。 “你可知祁王世子为什么要弄那些火药?”皇帝反问。 吴琦额头见汗:“臣,臣不知。” “为了太后的寿辰,彩衣娱亲。”皇帝道。 他忙称赞世子孝顺,忽然心中一凛,这才明白皇帝询问母亲的病情,是在讽刺他“不孝”。 吴琦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太后又不是皇帝的亲娘,皇帝一向只感念生母,与继母关系淡漠,如今皇孙傻不拉几的去孝敬太后,应该更惹得皇帝的反感才对,为什么反来讽刺他。 皇帝又看向他,也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是叫你专心本部事务吗?你是工部的堂官,怎么又操心起户部和内阁的事来了?” 吴琦刚刚是装委屈,现在是真委屈:不是你让户部工部都来找我的吗?!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皇帝似乎也想起了这一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说:“祁王府确实破败的不成样子了,让户部拨款修一修吧。让外人看着,还以为朕苛待自己的儿子。” 吴琦又腹诽道:难道不是吗? “臣请陛下示下,国库每一笔款项皆有用处,该挪哪一笔?” 皇帝怒道:“挪你们腰包里那一笔,还要朕说的更明白吗?!” 吴琦瑟瑟缩缩跪地行礼,告退而出,心里暗道,最近真是见了鬼了,日了狗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离开宫禁,乘车回了吴府。 吴阁老依旧守在妻子床边亲自照料,无微不至。 老管家引吴琦去上房见父母,嘴里还念叨:“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呢,老爷与夫人这般,实在是让人感动。” 吴琦啐他一口:“老东西,点谁呢?!” “老奴不敢!”老管家忙将他请堂屋。 从上次他闯进母亲房里吵嚷之后,吴浚就严令他不许再进楚氏的卧房。 吴琦也无所谓,老娘刚病的时候他也是担心的,缠绵病榻久了,人变得病态枯槁,脾气也时好时坏,他就不愿意靠近了。 吴浚从内室出来,没好气的说:“你母亲好不容易睡下,吵什么吵?” “爹,你儿子难得回来一趟,能不能给个好脸色?”吴琦道。 吴浚也没指望他会过问母亲的病情,给他一记白眼:“什么事,赶紧说。” 吴琦将祁王府爆炸的事讲给了吴浚,本以为老爹会欢欣雀跃,至少也是幸灾乐祸,毕竟他们父子选择了雍王,整日就盼着祁王府倒霉。 结果老爹面无表情,甚至因守了妻子一整夜而打了个哈欠。 于是吴琦添油加醋道:“生了这么个祸秧子,祁王可真有福气。” “还有事吗?”吴浚起身,打算回内室。 “还有。”吴琦也懒得再卖关子,将今天面圣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明。 又忍不住抱怨:“今天陛下有些奇怪,说话阴阳怪气的,我是为谁啊,还不是为了朝廷。祁王府被炸又不是因为天灾,是他自己养的小祸头子干得好事,凭什么要户部出钱?” 吴浚嘴角都在颤抖,忽然一声斥责道:“没脑子的东西!” 吴琦被骂傻了眼。 吴浚屏退府婢,将堂屋大门紧闭,才对他说:“陛下阴阳怪气,是因为他在潜邸时也炸过一次王府。” 吴琦张口结舌:“什……什么?” 吴浚所说的潜邸,是皇帝的亲生父母家,众所周知,永历皇帝是藩王之子,从小在封地长大。 少时曾将烟花筒困成一大束燃放,为自己的生母过寿,结果烧了半间宫殿。 此事只有吴浚、郑迁这样的亲近老臣知道,皇帝常以孝子自居,曾得意的夸耀自己是“彩衣娱亲”行孝,结果弄巧成拙,遭了一顿斥骂。 吴琦当着皇帝的面指责小皇孙的行为顽劣,岂不是撞在了枪口上。 吴琦直感到天雷滚滚,这是天要亡他的节奏啊!他就是当世诸葛,也猜不到这爷孙俩小时候一个熊样儿啊! 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儿子,吴浚叹了口气:“你但凡还想在朝中待下去,就抓紧让赵宥拟个条陈,把翻修王府的钱挪出来。” “真挪不出来。”说到这里,吴琦更委屈了:“各级衙门都在节流,盐税铁税翻了一番,各级官员怨声载道……” 吴浚道:“你哭穷不用哭到我的眼前,修一座王府需要多少预算,我会不知道?” 吴琦大呼冤枉:“您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修一座王府,怎么也要五十万。拨下来的款项,户部、工部要截留,石材木料要从各地采购,路上总有’损耗’,各府、州、县、漕运衙门层层盘剥,真正用到项目上的不足一半。” “真是世风日下,纲纪败坏。”吴浚道。 吴琦心里翻了个白眼,身为人子,他可不敢说他老爹又当又立。 吴浚思索片刻:“那就想个折中的法子,门楣和主殿修一修,世子炸毁的偏殿盖起来,至于其他地方,能掩盖的掩盖,剩下的等朝廷宽裕了再说。” 吴琦细细一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横竖皇帝要的是个脸面,又不是真的关心儿子孙子,否则这么多年早就重修祁王府了,不会扔在那里不闻不问。 “还有,”吴浚道:“听说赵宥在城南建了一座宅子,奢靡程度堪比王府?” 吴琦搪塞道:“我不太知道,不过……是座宅子都比祁王府奢华吧。” “你也要管管你的人了,风口浪尖上,不要闹得太过。”吴浚提醒道:“逾制建府,会被人抓住把柄的。”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4节 吴琦没往心里去,不耐烦的应着,心想老爹是越来越啰嗦了。转而去户部交代赵宥,拨个三万两出来,用来修王府。 赵宥都惊呆了:“那可是王府,三万两够干什么的?” 吴琦笑道:“这是我们工部应该考虑的问题,你只管拨款,不用操心别的。” 吴琦的小算盘不可为外人道——用最差的木料和工匠磨洋工,磨个三年五载的,皇帝到那时还在不在都不好说了。皇帝大行之后,雍王登基,祁王也该就藩了,还修个屁王府啊! …… 偏殿需要重修,荣贺本该移居到别的住处,但他担心暖棚里的瓜果无人照料,不愿意搬走。 幸而这项预算批了等于没批,工部的官员来了两次,量了尺寸,便拖拖拉拉没了下文。 除了王府官员正常跟进以外,祁王倒也没真的指望吴琦、赵宥这些人能好好给他修宅子,只要皇帝不怪罪他们一家,住得差一点也没什么。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七日,太后寿辰。 文武百官以翰林院为首,悉数献上贺表为太后祝寿。 内外命妇、宗亲勋戚多是在午时入宫拜寿,公主、嫔妃等则是清早就要去寿康宫,陪伴太后左右。 祁王一家也是清晨进宫,先去乾清宫求见陛下,父皇还在练早课,留了话让他们先去寿康宫见太后。 因为皇帝早先有旨意,命荣贺带怀安给太后拜寿,因此怀安也有幸见到了凌晨四点的紫禁城。 来到寿康宫时,朝霞盈天,晨风微凉,琉璃宫灯璀璨,随处可见太监、宫人忙碌的身影。 怀安跟在祁王和王妃身后,屏息凝神,乖巧无比。 一路以来祁王都在数落荣贺,多向人家学一学,不要总像没毛的猴子一样不安分…… 荣贺听得心里直翻白眼,他知道怀安不是装的,也不是怯生,而是怂的,生怕一言一行出差错,他爹兜不住。 于是荣贺十分大方的说:“怀安,你不要怕,你爹兜不住还有我爹。“ 话音刚落,忽然“哎呦”一声,吃了一记爆栗。 这副情景被殿内的太后尽收眼底,祁王还没来得及训斥,只见宫人从殿中走出,请他们进去。 一番繁缛的礼节过后,太后将荣贺叫到身边,看到他额前一片绯红。 荣贺十分上道,挨着老太太告状:“太祖母,父王打我的头。” 太后翻了祁王一记白眼:“好啊,耍威风耍到哀家门前来了。” 祁王面上带笑,完全不似对亲爹那样战战兢兢,反而带着亲近之色向太后抱怨:“祖母,这孩子最近惹了不少是非,今天是祖母的大日子,孙儿提醒他注意分寸。” 太后果然喜笑颜开,冠下银白的鬓发都发着熠熠的光:“什么大日子,老太太一个,过一年少一年。” 此情此景,怀安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前一晚,老爹已经跟他讲明了祁王与太后的关系。 祁王兄妹还在宫里生活的时候,尤其是生母去逝,又不被父皇待见的那段时间,连太监宫女都敢随意欺辱他们,太后得知了这件事,心疼他们,处处维护,这才使他们平安长大成人,后来出阁开府,也少不了太后的一力促成。 太后对后辈一向慈爱照拂,大抵这宫里除了皇帝以外,所有晚辈都对她心怀感激,由衷的亲近。 所以奶奶虽然不是亲奶奶,但对于祁王兄妹来说,却胜过亲爹。 太后上了年纪,老迈孤独,眼瞅着宫中一日胜似一日的物是人非,忽而感叹道:“如今除了几位公主,只有你们一家居京,曾孙辈上,也只有贺儿这一个,要是阿狸还在……” 太后所说的阿狸,就是荣贺夭折的妹妹,刚一下生弱的像只小狸猫,便取乳名阿狸,学百姓家取“贱名”以辟邪,谁知还是早早殁了。 荣贺目中已有泪光闪烁,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长辈主动提起妹妹。 祁王和王妃忙劝太后,大喜的日子,别想这些难过的事。 太后不忍扫了大伙儿的兴,强自调整情绪,恢复了笑容,将目光落在怀安身上:“诶?这个是谁家的孩子?” 怀安抬头,正撞上太后探询的目光。 祁王道:“回祖母,这是国子监司业沈聿之子,贺儿的玩伴,父皇见他乖巧懂事,命一并带来给太后祝寿。” 太后招手命他也过去,夸赞道:“好俊的孩子啊,爹娘该是何等的人品才貌?!” 怀安被夸的心花怒放,一整夜的紧张心情也烟消云散,笑嘻嘻的对太后说:“祝太后生辰吉乐,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小孩子诚挚而直白的祝福,远胜过满朝百官骈四俪六的贺表,太后本就喜爱孩子,此时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坐在身边最近的位置。 正在说笑,太监通禀,圣驾到了。祁王一家便起身恭迎圣驾。 继母继子关系淡漠,皇帝来此祝寿也无非是为了尽孝道垂范天下臣民,殿内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而不自在起来。 幸而时人有生辰登高的习俗,每年太后寿辰,皇帝都会陪她去皇城内地势最高的五凤楼,俯瞰京城盛景,接受外臣命妇的参拜。 既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一行人便簇拥太后乘步辇出了寿康宫。 怀安混在人群里登上城楼,俯瞰飞檐斗拱的重叠宫殿,鳞次栉比的内城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车马,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 前世,他们一家人在暑假里陪着弟弟来考试,曾花60元门票参观过这座庄严的皇城,口若悬河的导游和摩肩接踵的游客在宫殿间往来穿梭。穿越时空,他又来到了这里,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看着脚下的巍峨殿宇和芸芸众生,极目远望,一时心胸开阔,舒畅无比。 忽然他看到了城南方向,一座占地极大的府邸正在施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蔚为壮观。 国初对宅邸规格有严格的规定,这样规制的府邸,不是一般人可以享用的,因听说祁王府在翻修,又是在权贵遍地的城南,皇帝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就是祁王府。 国库吃紧,即便是皇帝居住的寝宫,也有十年未曾修缮了,祁王向朝廷哭穷,工部居然拉开架势给他修建如此金碧辉煌的豪宅。 皇帝敏感多疑,见此情景,便开始疑心祁王与户部工部勾结,在他面前唱戏。 当即有些不悦,转问祁王:“你的宅子修好了吗?” 祁王小心翼翼的回答:“回父皇的话,还未动工。” “没动工?”皇帝一指西南方向:“那是谁家的宅子?” 祁王一时答不上来,他平时深居简出,甚少与外臣交往,哪里知道京城各处的风貌人情。 “你说呢,贺儿?”皇帝看向荣贺,他心想小孩子总不会说谎。 荣贺展眼望去,不假思索道:“皇爷爷,那不是臣家,那是赵侍郎新建的府邸。” 皇帝咪起眼来,赵侍郎,赵宥。 四下唏嘘。 “你是如何知道的?”皇帝问。 “他的宅子距王府不远,坊间还有一首童谣呢。”荣贺道。 祁王佯做呵斥:“贺儿,圣驾面前不许胡说。” “让他说。”皇帝的目光愈发冷冽。 荣贺小心的看看父王,又看看祖父,又看看太祖母。 “说罢,不用怕。”皇帝缓和了语气,鼓励道。 荣贺道:“小司徒,样样好,头顶乌纱大阔佬;阆苑琼楼三丈高,分文不用自己掏。” “停!”皇帝面色铁青,忽然叫停,环视左右众人,在人群中发现另一个孩童:“你叫什么名字?” “沈怀安。”怀安“怯生生”的回答。 祁王向皇帝解释:“是臣府上讲官沈聿的幼子。” 皇帝也不管他是谁家的孩子,只是微微颔首:“你接着背。” 怀安按捺住慌张的心神,接着荣贺的童谣背道:“金银横财来如潮,一日三顿皆佳肴;娇妾美婢怀中抱,夜夜笙歌乐淘淘,乐淘淘。” 怀安甚至唱出了韵律,再看左右众人,都已大惊失色。 所谓小司徒,就是户部侍郎的雅称。 这首童谣的来源自然是沈聿无疑,两个孩子顽皮引起的爆炸让他看到了契机,他已经蛰伏太久,不想在等下去了! 他将童谣散播出去,又命两个孩子背得滚瓜烂们熟,只为这一刻。 高台明镜,朗朗乾坤,将吴党的重要成员、朝廷的贪官巨蠹赵宥,拖到烈日之下,打入无间地狱。 第96章 听完荣贺和怀安背出来的童谣,皇帝面色铁青,碍于太后寿辰不便发作,只是咬着牙说:“背得好,背得好啊。”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喜滋滋的,故作天真之态。 太后年事已高,已显疲倦,还是冯春在皇帝耳边劝道:“主子,楼上风大,请太后回宫吧。” 皇帝这才收回灼灼目光,缓和了脸色:“母后,入宫贺寿的命妇均已在金水桥列班等候,咱们回吧。” 太后点头称善。 登高之后,皇帝通常会以“处理政务”为由回到乾清宫,当然,今日他确实要处理政务。先命厂卫核查,坐实是赵宥逾制建宅,后命都察院介入调查,彻查赵宥这些年的贪污款项。 赵宥是在户部值房中被都察院的公差带走的,无论如何盘问,他都闭口不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因还未革职,都察院不便用刑,问话的御史换了三拨,威逼利诱,都不肯讲一个字。 他心里很清楚,供出吴琦,他也是必死无疑,扛下一切还有一丝生机。 果然,他只在都察院司狱司住了三日,便被放了出来。吴琦亲自在都察院门外等他,摆好了宴席为他压惊,席间四五个相貌可人的妙龄女子莺莺燕燕的围绕着他,不住的灌他喝酒。 吴琦与他称兄道弟,态度亲呢:“仁则兄,让你受委屈了,来来来,兄弟敬你一杯。” 赵宥忙道:“不敢不敢,我敬小阁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宥面带忧虑的问:“不知我这件事……能否妥善解决?” “把心放在肚子里。”吴琦笑道:“那只是一时激愤,两京十三省在我们父子肩上扛着,东南要靠解钰抗击倭寇,西北要靠冯顺镇压土司,陛下动我们父子容易,却不会眼睁睁看着朝廷震动。大不了会让你罢官回家避避风头,等我们解决了郑迁这些小人,辅佐雍王登基,绝不会亏待了你。” 赵宥这才彻底放心,心安理得的享用美酒佳肴,淋漓畅快。 三日后,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将赵宥削职为民,下大理寺狱待勘。 大理寺公差怕钦犯逃脱,连夜上门,见赵家支支吾吾不肯开门,直接闯进内院拿人,却发现人从床上滚到地上,抱着小腹拼命打滚,发出痛苦的嚎叫,郎中在一旁束手无策。 “直接抬回衙门!”公差甲道。 公差乙反驳道:“要是死在路上呢?我看你是真不怕担干系啊。” 于是二人眼睁睁看着赵宥在地上狼哭鬼嚎了半个时辰,从瞠目结舌,到大惑不解,再到哈欠连天。 公差甲道:“一定是在耍什么花样,我看还是把他抬走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5节 公差乙正要点头,忽听赵宥发出一声长而凄惨的哀鸣,吐出一口鲜血,在地上抽搐一阵,抓出一串串鲜红的手印,不动了。 公差上前试探鼻息,郎中蹲下来把脉,都说:“气绝身亡了。” 赵宥死状极惨,死因蹊跷,京城最好的仵作也没能查出死因。 但连怀安都猜得到,无非是自杀和他杀两种可能,如果是畏罪自杀,从都察院回来就自杀了,不会等到现在,因此被灭口的概率更大一些。 试想一下,一个人的手下掌握他无数黑料,又处在随时被提审的状态,该如何选择,不用想也知道。 当然,赵宥人是死了,不代表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皇帝当即下令抄家,房产、田产、金银财物尽数充入国库,直系男丁流放充军,女子罚入教坊,幼童充入内庭。 这是后话。 说回太后寿宴。 一行人簇拥着太后回到寿康宫,宣召命妇觐见,前来祝寿的贵妇们便鱼贯而入。 午门外恭候的命妇足有数百人,进入殿中的却只有二十个,怀安一阵失望,但转念一想,数百人也不可能全部挤进殿内,能在最前排祝寿的妇人,除了几位公主外,当属郑阁老的夫人最为清贵,峩国公的夫人最为显赫,其余也都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非富即贵。 目标客户嘛,不求多,但求精。 看着这些雍容华贵的妇人们,怀安瞬间将方才紧张的情绪抛之脑后,巴不得立刻拿出香皂开始他的演讲——只要得到这些贵人的认可,何愁招牌打不出去? 太监唱拿出礼单,当着众人的面唱名,无不是奇珍异宝,珍贵字画。 唱完礼单,轮到祁王一家献上贺礼,祁王及王妃奉上手抄的经文和绣在屏风上的《百仙贺寿图》,都令太后眉开眼笑。 荣贺献上的是亲手亲手打磨的菩提子佛珠,并悄悄伏在太祖母耳边对他说,晚上还有惊喜,太后被他憨态可掬的模样逗乐:“你父王说得对,确实是个小皮猴子。” 荣贺浑不在意的傻乐,又道:“怀安也为您精心准备了贺礼。” 怀安用力点头,宫人献上一个精致的大漆盒子,盒盖上绘制着“松鹤延年图”,端到太后面前打开,只见盒内被分为九格,每一格放着一块精致漂亮的点心。 殿内笑语一停,众人表情各异,心说孩子不懂事,身后的大人也不懂事吗?太后的寿礼怎么能送吃食呢? 皇家掌馔与司馔都是由专人负责,如果随便一个人提着一盒糕点就能让太后品尝,皇家有多少人口也被毒死了。 太后身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凑上来,轻声细语的问怀安:“沈公子,你确定这是送给太后的寿礼,没有拿错吧?” “没有。”怀摇头安道。 郑迁的夫人是最担心怀安的,起身对太后福一礼道:“还请太后恕罪。怀安年纪小,大抵有所不知,太后面前是不能赠送吃食的。” 后半句是对怀安说的。 太后见不得众人这般为难一个孩子,笑着替怀安打圆场:“不知者不为罪,况且稚子童心,就是要天真懵懂才可贵。” 言罢,请郑夫人坐下。 怀安卖足了关子,才站出来,站在大殿中央解释道:“其实这不是吃食,是怀安精心研究一个月,为太后准备的寿礼——香皂。” 四下议论纷纷。 “香皂?”有人提出:“可是皂荚的皂?” 怀安点头道:“是,但它比皂荚的清洁力强数倍,而且不伤肌肤。早起用它洁面,饭前用它净手,睡前用它沐浴,干净而不干燥,还能留香一整天。” 众人的议论声大了几分。 太后听了这话,轻轻捏起一块香皂,发现真的不是糕点,有点蜡烛的质感,触手滑腻,过手留香。 且一盒九款,各有各的香气。像艾叶的清香,牛乳的奶香,茉莉的茶香,桂花的香甜……尤其是那粉紫色莲花形状的香皂,竟散发着檀木的温润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她又拿起一块桂花皂,居然还是上下两层,上层如琥珀般透明泛黄,下层如凝脂般洁白,对着光看,竟有桂花封于其间。 她看惯了无数奇珍异宝,竟对眼前的香皂爱不释手起来,片刻只见堂下众人都带着好奇的目光,便命太监端下去给她们传看。 太后一早对着皇帝和一众命妇假笑了半天,此时才露出由衷的笑容,唤了一声:“怀安。” “在呢在呢。”怀安乐呵呵地凑上去,不是他刻意逢迎讨好太后,如果说前世还有让他留恋和记挂的人,那就是外婆了,弟弟刚出生的两年,爸妈分身乏术,就把他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对他特别好,那是他人生最幸福的两年。 所以怀安对这样和蔼可亲的女性长辈,总是忍不住亲近。 太后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乖巧伶俐:“好孩子,你是怎么想出这件东西的!” 怀安道:“刚得知太后寿宴的时候,怀安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对怀安说了一道秘方,可是太过复杂,梦醒便记不清楚了,只好慢慢摸索。” 说着,怀安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充满使命感:“虽然历经重重困难,但怀安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聪明的头脑,还是完成了这项研究!” 说着,又换回小狗腿子般的笑容:“这样想来,原来是托太后鸿福呢!” 太后入宫近六十年,早已习惯了宫里庄重谨慎的氛围,头一次见到这样古灵精怪的孩子,自夸与拍马屁随意切换。她强自忍笑,对怀安道:“你这般用心,又有……顽强的毅力和聪明的头脑……” 太后说着,话音一顿,终于忍不住朗笑几声,惹得满堂命妇话语声一停,好奇的转身,窥探太后的笑颜,然后不明所以的陪着笑。 太后瞧着怀安,越瞧越喜欢:“怀安这份寿礼,哀家最喜欢,当赏,重赏!” 荣贺原本也在围观香皂,听到太后要重赏他兄弟,兴冲冲的坐回椅子上,满脸期待。 可太后略一迟疑,喃喃道:“寻常金银珠宝与这香皂相比,太显俗气,平白辱没了这份心意……” 许三多和刘斗金听得瞳孔发颤——别呀!怎么会有人嫌钱俗气啊?拿真金白银尽情地辱没他们吧! 太后苦思冥想,也没能想出与香皂相匹配的赏赐:“这样吧,怀安,哀家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违背规矩法度,只要哀家做得到。” 众人惊诧过后,又陪着笑,各怀心思的揣摩。首先这孩子出现在寿宴上就很不合常理,莫非沈司业立了大功要升官?莫非圣心已变为偏向祁王? 当然,她们也有共同的想法——这香皂确实是好东西,不过怀安说的那样玄乎其玄,她们倒是不相信的,听说江南富庶,有不少北方见不到的好东西,或许这香皂就是安江县特产,又或许价格昂贵、工艺复杂,并未广泛使用,总之回去一定要派人好好打听打听。 太后这样一说,压力却给到怀安了,他又不能明喊着要钱……他倒无所谓,他爹还得要脸不是? 该要些什么赏赐呢? 怀安扬起小脸,恰看到中堂悬挂的匾额,忽然灵机一动,对太后说:“娘娘,怀安想请娘娘试用香皂洗手,再为它题一副字。” 怀安小算盘打到飞起,既然没有钱拿,那就只好请太后亲自带货了! 第97章 话音一落,四下哑然。 常与太后走动的命妇都知道,太后从年轻时就极在意自己的双手,常常说“手如柔荑”,是女子的第二张脸。 太后洗手所用的胰子,是太医院独有的配方特别调制的,加入了许多护手的药材,除此之外,还经常用羊乳杏仁膏敷手,以达到养肤的目的。因此她虽已到了古稀之年,一双手却保养的胜似四五十岁的样子。 太后这样珍视自己的手,怎么可能随便实验这等闻所未闻的东西? 祁王怕怀安受斥责,忙出声制止:“怀安,不得放肆。” 太后反倒慈蔼的一笑:“无妨,也快入席了,哀家帮你试一试。” 怀安笑逐颜开,眼看着宫人奉上净手用的琉璃盆,以及装有香皂的漆盒。 太后沾湿双手,怀安从中选出一块蜂蜜杏仁皂,交到宫女手中,解释道:“香皂的用法与胰子差不多,都是沾水后揉搓,打出泡沫后揉搓一会儿,再用清水洗净。” 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太后的双手上,只见这香皂产生的泡沫比胰子更加丰富绵密。 这种关键时刻,荣贺怎能不给好兄弟捧场?于是他表情夸张的叫道:“哇哦!这泡沫太细腻了叭!” 祁王被儿子一惊一乍的吓了一跳,再偏头看向王妃,只见她正专心盯着那块吐泡泡的香皂。 作为现场唯一的成年男性,祁王满心不解,泡沫有什么好看的? 香皂散发出蜂蜜杏仁的甘香,令人心神舒畅。 荣贺接着喊:“哇哦!这味道太香了叭!” 一众命妇虽依然保持礼仪,却按捺不住目光中焕发出的异彩。 祁王更是一头雾水:香吗?可能有点吧,但问题是……有什么好激动的? 太后用水冲净,擦干手上的水,两手干净爽滑没有一丝油腻。 太后唇角微扬,似乎十分中意,称赞道:“不错,哀家本以为这香皂是胰子中加入了香料、颜料,原来并不是。用起来与胰子、皂角大不相同,爽滑温润,清爽不干。” 荣贺又道:“哇哦……” 被祁王捂住了嘴,警告他再乱喊乱叫,就罚他将“哇哦”二字抄一千遍。 荣贺惊悚的点了点头。 泡沫可以增加接触面,有利与彻底清洁皮肤,更能减少对皮肤的刺激,为了起泡丰富,怀安特意在皂液中加入了少量白糖。 当然,仅使用一次是看不出什么效果的,因此太后所描述的感受,其实都是心理作用……怀安当然不会说这个大实话了。 他一抬头,只见殿内一众贵戚命妇正直愣愣的盯着他。怀安被盯的后背生凉,这目光应该不是喜欢他,更像是想绑架,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朝太后身边挪了挪。 不过对于香皂引起的反响,怀安还是相当满意的,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开一家香皂作坊了。只是童书馆开张在即,怀安和荣贺大部分的钱几乎都投入其中,想要再开一家作坊,恐怕实力不允许。 可是错过这一波热度,日后再想做香皂生意,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更何况还会面临被仿造的风险。娘亲教过他,抓住先机才能占领市场,所以再难也要将香皂作坊开起来。 太后还是说话算话的,答应为香皂题字,便命太监取来笔墨纸砚,用硕大的毛笔蘸取上好的松烟墨,在纸上写下“玉容养肤皂”五个大字。 都说字如其人,太后看上去和蔼慈祥,一笔行书却如蚕头燕尾,起笔凝重,结笔轻疾,足见功力。 四下响起一片叫好之声,众命妇极尽赞美之能事,夸赞太后的书法有大家之风。 太后似乎又找回了年轻时候的慨然洒脱,容光满面,对太监道!“取哀家的私印来。” 盖上一道私印,便将这五个字赠与怀安。 怀安如获至宝,笑着行礼道:“深谢娘娘恩典。”从太监手中双手接过太后的墨宝,小心交给祁王身后的公公保管。 午时初刻,太后迎来了新一轮拜寿,由永历皇帝带领皇室近支及后宫嫔妃们进入寿康宫叩拜,随后,命妇鱼贯而入,在院中叩拜,繁文缛节,不多赘言。 鼓乐齐鸣声中,终于可以入席开宴了。 寿康宫庭院内支搭彩棚,宴桌摆满了殿内和庭院。 怀安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八岁,就已经实现了打卡御膳的目标。他坐在荣贺下首的位置,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金银器皿,做工精致的碗碟,皇家气派可见一般。 伴着乐声,尚食局的女官领着几队宫女,捧着朱漆食盒,步伐轻盈而平稳的进入大殿。 太监又唱:“拨食。” 便见宫女打开食盒,用银签依次插入菜品之中,再由专门的太监试吃,才分成几个小队,分别将菜品摆在各个宴桌上,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菜都凉透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6节 怀安原本看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菜肴食指大动,可真到开吃的时候,又不免大失所望,原来所谓的御膳,只是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货”。 他侧头去看荣贺,荣贺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甚至朝他无辜的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上次吃到的跟这个不一样。 寿宴之后,皇帝摆驾乾清宫,几位公主、妃嫔、外命妇等纷纷告退。祁王一家难得入宫,被留在寿康宫陪太后说话。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荣贺朝祁王身边的太监点了点头。 不消片刻,只听“轰”的一声闷响,祁王和王妃条件反射的颤了一颤,太后则奇怪的看向殿门外。 随着一声急促绵长的尖啸,一颗闪烁的光点腾然升空,在高空中绽开巨大的火树,却转瞬即逝,化作漫天花雨散落人间。 “不是说今年的烟花取消了吗?”太后问左右。 荣贺起身道:“太祖母,这是孙儿为您准备的贺礼!祝太后生辰吉乐,福寿绵长。” 太后满目惊喜的点头应着,缓缓起身,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出殿门,祁王一家也随之跟上。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寂静的夜空霎时间变成斑斓的海洋。 太后的面容在繁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连眼尾处道道纹路都舒展了不少。她是国朝最尊贵的女子,却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守着偌大的宫禁,许久没有看过五彩斑斓的人间万象了。 怀安跟着祁王一家,在宫门落钥前方才出宫。 回家换上衣裳,赖在爹娘房里,喋喋不休的抱怨御膳有多难吃:“凉的,没滋味,还是大鱼大肉猛烧猛煮,牡丹头汤是苦的,烧鹅柴的咬都咬不动……” 夫妻二人大笑不止,坑儿子果然是件很开心的事。 早前看他巴望着去吃御膳,两人就憋着没说,御膳难吃,尤其是御宴难吃,是朝野人尽皆知的事情。 皇家膳食、宴席,统一由光禄寺烹制。作为皇家“食堂”,光禄寺从来不会辜负“食堂”这两个字的含义,做出来的膳食味道堪比大锅饭……当然,御膳与大锅饭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精雕细刻,卖相一绝,尤其逢宫中筵宴,排场和奢华没得说。 可是经看不经吃有什么用呢?吃起来味同嚼蜡,还不如民间小馆的味道。 怀安今天不但吃了,还吃了两顿啊两顿! 沈聿看着气鼓鼓变成河豚的儿子,发善心给他科普道:“京城流行这样一句谚语: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光禄寺的茶汤。1” “什么意思?”怀安一头雾水。 “徒有虚名呗。”沈聿笑道。 怀安一头栽倒在床上,还砸倒了芃姐儿。芃姐儿长得圆,不怕倒,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爬到远一点的地方继续看她的《童话新编》,尽管她只认得几十个字,但爹娘给她讲的多了,只看插图就能想得起内容了。 怀安叹道:“爹的文章才不是徒有虚名呢,太医院也有不少良方,武库司的刀枪确实差了那么一点,可也在不断改进,只有这光禄寺的茶汤,我算是深有体会了!” 许听澜打趣他:“也是人生阅历嘛,一般人想吃还吃不到呢。” 怀安气的在床上打滚,其实光禄寺的膳食再难吃,跟娘亲的黑暗料理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的。他之所以快疯了,是因为心里不平衡:“可是世子上一次进宫,明明说御膳很好吃啊。” 沈聿忍着笑,再次给他科普:“因为今上嫌御膳难吃,每日所进之膳,都改由太监组成的‘内庖’负责了。” “啊?!”怀安更崩溃了,激动了一个多月,还牺牲了不少玩的时间去研制香皂,感情吃了个李鬼! …… “这是什么?”许听澜本想带芃姐儿去洗漱,险些踩到地上的一卷纸,捡起来展开一看,竟是五个隽秀的大字——玉容养肤皂。 “哦哦,那是太后给我的香皂提的字。”怀安话音刚落,便见爹娘倒吸一口冷气站起来。 “太后的墨宝你也敢随意乱扔?!”许听澜嗔怪一句,命云苓速速收好,拿到小祠堂里供奉起来,什么时候派上用场,什么时候再取。 怀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光说御膳的事了,把它给忘了。” 沈聿瞥他一眼:“怎么尽想着吃呢。” 怀安赔着笑:“也不完全是啦,我还想着钱呢。” 沈聿挽起袖子作势要揍他,怀安嘻嘻哈哈的滚到芃姐儿身后躲着,芃姐儿嫌弃的瞅了哥哥一眼,又往更远处挪了挪。 沈聿怕女儿掉下床去,懒得再跟儿子闹,靠在榻桌上端起一本闲书。 “爹,芃儿还在看《童话新编》?”怀安问。 沈聿随意“嗯”了一声:“浅显易懂,又有不少插画,她喜欢看,每天抱着睡觉。” 怀安点点头,难怪林掌柜来信说,这本书近来卖的最火,看来确实很受小孩子喜欢,他决定找到这位叫做“空山野老”的作者,看看他还有没有其他作品可以出版…… 沈聿见他不说话了,略一抬眸,便见儿子正一脸鸡贼的笑,不知又在做什么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 他轻咳一声,正色问道:“交代你们的事,没出差错吧?” 怀安恍悟遗忘了正事,盘腿坐好,跟老爹汇报了今天在五凤楼上发生的一切。 沈聿夸赞道:“不错,很机灵!” 怀安得意的摇头晃脑,等了片刻,发现就这五个字,没下文了。 “完……完了?” 沈聿看着他:“还有什么?” “爹,你不奖励我点什么吗?”怀安的眸子亮晶晶的,为了开香皂作坊,他现在雁过拔毛,不放过任何一个发财的机会。 沈聿的目光更迷惑了:“我能奖励你什么呢?” 怀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财政大权都在娘亲手里,老爹比自己还穷。 于是又转向了好娘亲,露出狡黠的笑:“娘,我有一个好项目,您要不要考虑投资?这种包赚不赔的营生,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就凭咱俩这层关系……” 话还没说完,就因为太聒噪,被老爹提着衣领扔了出去,似乎在用实际行动极力证明,他们的关系其实并不咋地。 第98章 怀安无奈的站在爹娘房门外,片刻门又开了,他的两只鞋也被扔了出来。 气的原地跺了两脚,拎着鞋往自己屋里走。五岁的时候爹娘还撵着他给他穿鞋袜,八岁就把他赤着脚扔出房门,大人们果然都是会变心的! 他故意用很重的脚步发出声音表达愤怒——他要叛逆,要反抗!他要彻夜读书,吓得爹娘都来哄他睡觉! 结果刚打开书本,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连谁把他抱上床去的都不知道。 …… 翌日清晨,怀安从一片暖阳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忽然惊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安哥儿醒了?”郝妈妈从外头进来:“老爷上衙去了,交代让你多睡一会儿。” 怀安松了口气,想必是昨天起得早睡得晚,老爹怕他睡不够,特意让他晚起一个时辰。念及此,又倒回暖和的被窝里,他有很多很多天没赖过床了,双休是什么滋味,他都快忘干净了。 郝妈妈拍拍他,笑吟吟的说:“既然醒了就起来吧,饭都摆好了。” 怀安已经适应了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此时晚起一会儿还真觉得饿了。 可怕的生物钟啊! 于是一边起床去堂屋,一边摇头喃喃道:“不行不行,我要当小阁老,不要上班当社畜。” 他忽略了一点,小阁老吴琦也是天天上朝上班的。 许听澜从东屋出来,她今天起得也晚,等怀安醒了一起用早饭,恰听到怀安嘴里念念有词,奇怪的问:“说什么呢?” 怀安嘴甜甜的:“我说,娘亲早安呀!” 许听澜笑应着,命云苓和天冬摆饭。 怀安一边喂芃姐儿,一边给娘亲夹了一块玉带糕:“娘,尝尝这个。” 其实就是普通的糕里加入果脯果干,许听澜并不爱吃,但碍于儿子的好意还是送入口中。 怀安见状,又夹了一根酱黄瓜,搁在娘亲面前的小碟子里。 许听澜无奈的笑着:“无事献殷勤,说吧,又打什么鬼主意?” 怀安道:“孝顺娘亲不是应该的嘛,怎么能叫献殷勤呢?” 许听澜点头道:“也是,我儿只是单纯的孝顺,定没什么别的心思。” 然后果然不再问了。 怀安憋的难受,忍不住道:“其实还是有一点事的。” 许听澜其实早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只是昨晚不好私自做决定。 开个小作坊而已,她当然可以出资,别说摆明了赚钱,就算全赔进去给儿子当学费,她也不会在意的。 可经营生意必定会耗费精力,一个童书馆就够他忙活的,还要再加一个香皂作坊,还读不读书了? 因此沈聿昨晚把怀安扔出去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夫妻二人需要开个小会合计一下。这孩子跟普通孩子不太一样——当然,他们家每个孩子都跟别人家的不一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需要因材施教。 沈聿的观点是希望他怀安能安安分分的读书,日后荫个监生,去国子监呆几年,若能自己考中秋闱固然最好,若是考不中,参加吏部的铨选也能做官。不想做官也没关系,读书明理,守好老宅田庄,做个安闲富贵的员外,反正他有父兄在,他总可以无忧无虑的。 许听澜却不认同,首先,怀安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并不平庸,他为人处世像爹娘,生意头脑像舅舅,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眼下才八岁,却已经把他八十岁的事都安排好了,指明一条康庄大道让他走,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他好,也有可能会耽误了他。 沈聿道:“耽误就耽误了吧,起码可以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 而不是作大妖把自己作没…… 许听澜更不认同了:“那他的儿孙呢?他是幼子,日后是要分支出去的,他回老家守业倒是轻省了,可是常言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以后儿子孙子都跟着他学,迟早就败落了。你是没见过那些不受重视的旁支,头一辈分得家产,固然过得不错,后人却要沦落至乡间养鸡养鸭耕种劳作,或者求到主支门上,哭穷卖惨仰人鼻息。” 沈聿听得一愣一愣,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是连曾孙子玄孙子都要考虑,是不是有点太过长远了…… 便听许听澜又道:“想到这一点,我这心里就像被拧了一下。” 沈聿默默叹气:你只是拧一下,你儿天天这么能折腾,我的心都快拧成干毛巾了…… 可他毕竟不喜欢睡书房,只能附和道:“也有几分道理。” “只有几分道理?”许听澜侧头看他。 沈聿忙道:“是很有道理!” …… 现在面对一脸殷勤的儿子,许听澜道:“说吧。” 怀安立刻起来给娘亲捶背捏肩:“您在成衣店给我腾个柜台呗,再把后院腾一间出来给我做库房,这样我就不用四处找铺子了,算您入股,占一成干股。”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7节 许听澜微微一怔,他以为儿子会直接向她伸手要钱。 便听怀安接着道:“您把玲珑姐姐分我一半,让她兼管香皂柜台,月钱一两我直接给您,您给她多少都行,只要把事做好就成。” 许听澜哭笑不得,她还头一次听说把人分一半的。 “还有呢?”许听澜问。 “还有表哥提供技术支持,也要占一成干股。”怀安摇头道:“其他的暂时没了,您看成吗?” 他昨天浅算了一下,其实穷有穷的办法。童书坊三院还有几间空房子,堆放半辈子也用不上的杂物,院子也足够大,反正眼下不指望形成太大规模,不如将书坊和香皂作坊并在一起。书坊伙计们的家眷、孩子,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参与做工,也可以为他们补贴一些家用。 如此一来,就只是付出一些工钱和材料费。当然,开任何作坊都是需要官府文书的,他少不得要再拉陆知县吃个便饭…… 许听澜没想到,这孩子还是个务实派,可是这样一来,他需要付出的精力就更多了。 “你就算真的想做,也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在生意上,娘为你寻一个靠谱的掌柜,你要学的是管好手下掌柜,而非事事亲力亲为。”许听澜道。 怀安点点头,学到了。 母子二人正儿八经的拟了一份契书,只等小表哥回来正是立契。 既然老爹不在家,娘亲又愿意支持他的事业,他便带着长兴乘车出门,去童书馆转转,顺便溜溜月亮。 月亮已经快长成成年马了,只是步伐依旧骚气,不能拉车不能骑,只会在大街上扭秧歌。全家人已经习惯了路人的指指点点,送走舍不得,再说贴钱都没人要,只能好吃好喝养着,没事还要拉出来溜溜。 真想敲着铜锣收点表演费啊!怀安如是想着。 来到童书馆,迎接他的是孙大武,也就是当日在城郊抢劫荣贺的流民,这段时间在书坊做工,吃饱穿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有了很大改变。 身体也强壮了,腰板也挺直了,连他的两个女儿都愈发圆润漂亮起来。 他头脑灵活,做事有章法,这段时间俨然成了伙计们的头儿,长兴不在的时候,大事小情都来找他拿主意。 怀安踮着脚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呀!只要第一批童书顺利印出来,我就提你做管事,月钱提五钱。” 孙大武先是一喜,可突然又有些迟疑:“小东家,跟您商量件事可好?” “说吧,别吞吞吐吐的。”怀安道。 孙大武小心翼翼的开口:“我想去各大书店转转,给书坊拉生意去,也不用涨工钱,年底您按我拉来的生意给我一点儿分红,成吗?” 怀安听明白了:“你想做业务员?” 孙大武听不明白。 怀安一边带他去耳房的“洽谈室”,一边向他解释业务员的意思,就是把书坊印刷的书推销到各个书店铺货,维护和跟进订单云云。这些在安江县都是由林掌柜负责的,不过安江小地方,市场需求和竞争都不能与京城相比。 “对对,小人就是这个意思。”孙大武道:“您放心,书坊的活儿我照干,耽误的时间,中午和晚上都可以补回来,绝不会比别人干的少。” 怀安皱眉道:“怎么把我说得像黄世仁、周扒皮似的。” 孙大武一脸懵:“那是谁啊?” “没谁没谁。”怀安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童话新编》道:“这将是咱们京城分馆推出的第一本书,你拿到各个书铺、书店去转转,一个月之内拿下五千本订单,我就让你做业务经理。每月月底分你一个点的分红,一个点就是一百取一。” 五千本《童话新编》的利润大概在三百两,提一个点,就是三两,在这个年代算是绝对的高薪了,虽然书坊的生产力有限,不可能月月有这样的好事,但一年多赚个十两应该不成问题。 孙大武虽然不知道业务经理是个什么职位,但想到每年可以多得这么多工钱,便惊喜万分,直接跪下来给怀安磕了一个。 “起来,折寿折寿!”怀安道:“去召集所有人到院子里,我要开会,有重要事项宣布,是所有人哦。” “诶!”孙大武转身出去,片刻便召集书坊全体到位,除了郝师傅。 孙大武解释道:“郝师傅在赶时间刻雕版,派了喜娃当代表。” 怀安点点头,站到台阶上,清清嗓子,先宣布了书坊的开业时间,就定在下月初一。 众人欢呼一声,用力的拍巴掌。 怀安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啦,我在胡同口的酒馆订了两桌酒菜,中午请大家吃饭,下午全体休假半日!” 四下叫好声不绝,他们还从未听说过,当伙计还能休假。 怀安又示意大家安静,宣布第二条消息:“我打算将三院的空房子收拾出来,开一个香皂作坊,香皂是什么我暂时不解释,总之上手简单,一学就会,所以优先内部报名,各位婶婶哥哥姐姐,谁愿意做工的,去长兴那里报名。” 议论之声渐渐响起。 “女人也可以做工吗?”有人问。 “当然可以。”怀安道:“其实在一些江南地区,女织工、女绣工早就出现了,前朝女子外出做工补贴家用更是普遍现象。” “工钱是多少?”又有人问。 怀安道:“计件,一块香皂两文钱。” 四下唏嘘,那还等什么,当然是报名了! 怀安话音刚落,年轻的妇人和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纷纷去长兴那里报名,只除了大丫二丫。 两个小姑娘一边一个拉着孙大武的手:“爹,我们也想做工。” 孙大武不肯:“你们还小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什么工啊。” “可是别人都去干活了,我们跟谁玩呀?” 孙大武道:“爹在附近胡同找了一家小私塾,送你们去读书识字。” 怀安侧耳听着,原来私塾也可以收女娃呀! 其实女子能不能读书,完全取决于父母的态度,此时已有女童进入私塾或义学读书的情况,只是受时代局限,少之又少罢了。 孙大武读过书识过字,深知不做睁眼瞎的好处,所以想方设法多赚些钱,也要把女儿送到私塾里去,哪怕只读个两三年,能看懂告示、契约,能完成常用的算数也行。 两个孩子不依不饶,她们也想去赚钱,不想读书识字。 旁人都劝他:“女娃娃家的,又不去考状元,读书干什么?” 孙大武笑笑不说话,只是依旧坚持着,将两个女儿带离了二院。 …… 怀安眼睁睁看着孙大武拉走了两个小童工,算了算,人数还是不够,需要从外面再招几个女工来,回乡的流民已经启程了,所以只需从城内招聘就好。 打定主意,怀安命众人散去,只留下报名的几个妇人开会。 “下面宣布一件最重要的事,你们要成立一个女工会。” 几人面面相觑,这句话的每个字她们都懂,可加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什么叫女工会? 这是怀安深思熟虑的结果。鉴于没有健全的社会制度,贸然雇佣女工或许会提高她们的家庭地位,但也极有可能带来更多的压迫,所以,至少在他的地盘上,她们需要联合起来,相互帮助,维护彼此的利益。 怀安比比划划解释了半天,几人仍是一头雾水。 怀安摆烂了,换了种通俗的说法:“如果在做工时有人不舒服,要一起照顾她;如果有人在做工时被欺负,要及时阻止并告诉我;如果谁家两口子打起来,要上门帮忙干仗!” 第99章 “东家,”王虎媳妇小心翼翼的提问:“确定是干仗,不是拉架?” “呃……”怀安心想,问得还挺严谨:“如果打得旗鼓相当,那就先拉架,如果是女人被打,那就一起上!” 他最恨家暴男了! “那如果是女人打男人呢?”王虎媳妇又问。 怀安眨巴眨巴眼:“会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另一个妇人一指身旁:“赵二媳妇撵着赵二打,就像撵鸡崽子似的。” 赵二媳妇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的解释:“哪次不是他喝了酒发脾气,先来找茬儿的?” 怀安目光扫一眼赵二媳妇,只见她身强力壮,膀大腰圆,不禁咽了咽口水,这样也敢找茬,真是酒壮怂人胆啊。 他当即拍板道:“很好!你以后就是女工会副主任!” 鼓掌中,赵二媳妇受宠若惊的站起来:“啥……啥意思,俺当官了?!” “没错!”怀安又一指认真严谨提出问题的王虎媳妇:“你就是工会主任。” 又是一阵掌声。 “其他的人,都是工会委员,以后无论书坊还是皂坊,或是我经营的其他产业,只要雇用女工,都要成立女工会。你们是初代成员,要加油哦!” 几人深感肩上责任重大,不自觉挺直了腰背。这段时间吃得饱穿得暖,她们的面上恢复了年轻女子应有的容光。 “最后一件事,以后不要再用什么王虎媳妇、赵二媳妇相称了,直接以娘家的姓名相称,没有名字的现想一个,不然我看到谁,总要先想想她丈夫叫什么,可想而知在做工时会有多不方便。”怀安道。 几人七嘴八舌讨论起娘家的名字,乡下女孩多是叫三姐四妹,嫁人之后就是某家媳妇,族谱上就是某氏。只有贡献很大的女人才能把名字画像供在祠堂,让后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如今她们也能拥有自己的名字了。 于是赵二媳妇先带头:“俺叫刘三娘!” 王虎媳妇也道:“我叫姚翠翠。” 她们现在是领导了,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 人群中出现一个蚊蝇般的声音:“俺叫……俺娘家叫俺大骡子。” 几人先是一阵哄笑,又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取名,最后决定叫她凤妮子。 每个人都依次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她们相互以姓名相称,笑声和掌声回荡在天井。 怀安眼眶有点湿润,悄悄撤离了现场。 他觉得自己真是棒极了,没有花费多少钱,就搞定了香皂坊,让长兴去街上采购一批材料,就可以直接派云苓过去培训了。 回到家,他向萌萌表哥提起干股的事情,陈甍不像当初赵盼那样推辞,反而欣然接受——他研究的东西都很烧钱,祖父和父母留给他的是祖产,不忍心花用,所以他确实需要钱。 …… 三月末,草长莺飞的季节,孩子们的心里也都像长了草。 贺举人的私塾初一给假,怀安和荣贺也各自向老爹请假,因为次日书坊正式开业,皂坊也正式开工,作为背后真正的东家,他们当然希望亲自主持开业典礼。 怀安有心加入一项剪彩环节,可是凭他们说破大天去,也没有一个成年人愿意参加——上次大棚菜的剪彩仪式带来的阴影还没过去呢。 “大人们真没趣,他们不参加,我们就请小孩子参加。”怀安道。 “请小孩子参加?”荣贺一头雾水:“怎么请啊?” 怀安叫来孙大武,询问他这附近共有几个私塾。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8节 孙大武先前为给两个女儿找学堂,将这一带的私塾跑遍了,才找到一个愿意收女娃的塾师李先生,还是恰巧因为李先生自己的女儿要读书,才允许大丫二丫一并入学的。 因此他对附近大小学堂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数家珍道:“蒙学共有七个,都是小馆,每家十几二十个孩子。” 怀安点点头:“你再去一趟,给每个塾师下一份邀请函,欢迎他们明天带学童来参观书坊,了解印书流程,沉浸式感受书本的来之不易。” 孙大武默默记下怀安的话,拿上一小沓邀请函出去了。 伙计们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楹联都是怀铭一手提写的,早就挂好了,何文何武正踩着梯子,合力将覆盖着大红绸布的匾额挂在大门外。 “歪了歪了,左边高一点。” “不对不对,右边高一点。” 长兴和喜娃站在大门正对的墙根下,你一言我一语。 何文听得都想骂人了:“要不你俩先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街坊邻居都来围观,七嘴八舌的讨论:“郝家书坊换了主家,改叫什么了?” “喏,红布盖着呢,明天揭晓。” 中午,怀安、荣贺和陈甍正在院子里跟大家一起吃饭,孙大武回来了,一头一脸的汗。 怀安赶紧招呼他洗手洗脸吃饭。 孙大武兴冲冲的,迫不及待的说:“七家私塾里有五家愿意带学童来参观咱们书坊。” 怀安心头一喜,反问:“有多少人啊?” 孙大武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算了算:“共有八十二个孩子,五个先生。” 怀安只是大概一问,没料到他事先已经统计清楚了,当老板的遇到这样的员工,实在应该偷着乐了。 “八十几人,也不算太多,你吃完饭和长兴碰个头,看看明天怎么接待。”怀安道。 …… 翌日天还未亮,怀安就起来了,这回没用人叫,在郝妈妈的帮助下梳洗打扮,鬏髻梳得整整齐齐,衣裳也是开春新做的,松绿色的绸面衫子,衬得他白净俊气。 他像个陀螺一样辗转各院,把哥哥姐姐们全都叫起来,最后联合怀铭蹑手蹑脚穿过爹娘的屋子,到暖阁里把芃姐儿偷走了,还在小床上留了一张字条:“借用一日,傍晚归还。” 几人抱着芃姐儿拼命的往外跑,紧张刺激的气氛,让芃姐儿兴奋的咯咯直笑。 郝妈妈和王妈妈蹒跚着小脚在后头,哪里追得上小孩子,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少爷小姐们跑出大门,消失在胡同口。 “以前还只是一个,”王妈妈撑着大腿上气不接下气,“现在怎么……一个一个的……都这么疯啦……” 郝家胡同,现在已经改名叫“书坊胡同”了。胡同口有舞狮子的,踩高跷的,一片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芃姐儿最喜欢看此类表演了,可她毕竟还小,不是常常出门。 近来天气好,不冷不热正是舒服的季节,怀安便和哥哥姐姐们商量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偷出来一起热闹热闹。 舞狮结束,吉时已到,只见何文何武一人挑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是长长的挂鞭。 霹雳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胡同,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芃姐儿兴奋的在怀安怀里上下蹿动,怀铭忙捂住她的耳朵。 孙大武拨开众人跑到怀安身边:“东家,揭匾吧!” 于是怀安将芃姐儿递到哥哥怀里,坐在何文的肩膀上。高高大大的汉子一站起来,他便能轻松抓住匾额上的红布,用力将它一扯。 只见檀木匾额上,“蒲公英童书馆”六个大字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新书坊是专门印刷童书的。 孙大武一声吆喝:“伙计们,开业了,打起精神来!” 众伙计们站成一排:“诚实守信,顽强拼搏,齐心协力,共创佳绩!耶!” 这段儿连荣贺都不知道,伙计们在他耳边吆喝,给他吓一激灵。 前来观礼的书店老板、街坊四邻、吃瓜群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先是一愣,然后才一齐鼓掌欢呼,恭贺新店开业。 附近私塾的几个先生带领孩童们如约而至,怀安热情邀请他们进入童书馆参观。 一行八十几个孩子分成两队依次进入,只见曾经破败的郝家书坊已经焕然一新。门窗桌椅纤尘不染,各类用具争整齐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伙计们各自就位,为孩子们演示印刷过程。 孩子们却更喜欢围观郝师傅雕刻文字,因为郝师傅的手法太快,快出残影。孩子们新奇的围着他问长问短,怀安生怕把老爷子整缺氧,忙叫长兴和孙大武招呼孩子们去看装帧。 孙大武向来敢闯敢干,到了这时候,突然搓着衣角,局促不安起来。时下能够上学读书的孩子,家境都不会太差,让大丫二丫的同窗看到她们的爹只是一个书坊伙计,一定会嘲笑她们的。 于是他悄悄地往后缩,打算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假装不认识女儿。 “爹!” 还未等他溜走,大丫二丫一眼从人群里看到了他,冲上来一边一个拉着他的手。 孙大武整个人都僵住了。 “孙大丫,孙二丫,她是你们的爹?”有个蒙童问道。 大丫毫不掩饰,大大方方的承认:“对呀,这是我们的爹!我家就住在这个院儿里,在三院。”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说:“你们的家真有趣!好羡慕你们啊!” 孙大武这才露出局促的笑容,招呼孩子们去喝些茶水。 洽谈室里,京城几家书店的老板被请来参观,正站在书架前翻阅样书。 “全是蒙书吗?”有人问。 “对,全是蒙书。”陈甍在接待他们:“这些样书可以各选一本带走。” 几位先生围坐在圆桌上喝茶,李先生忽然感叹道:“三位小公子与这些孩子年纪相当,他们还在上学,三位居然已经开书坊了。” 荣贺一脸不满的叹气:“其实我们也要上学……” 怀安也一起叹气,什么时候可以长大,长大就不用上学了吧。 另一位先生也道:“感谢小公子给孩子们的这次参观的机会。” 怀安笑着摆摆手,随口道:“不用谢,几位先生别让他们写观后感就好。” 几人面面相觑:“观后感?那是什么?” “呃……”怀安想抽自己一巴掌。 几位先生的再三追问之下,怀安只好解释:“就是参观之后,把感受和启示写成文章,没什么必要……” “听上去不错啊……将感受付诸于笔触,可以悟出更多道理,所谓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怀安听得嘴角直抽抽,所谓自己淋过雨,也要撕烂别人的伞,大抵也是这个意思……可他真不是故意的! 李先生捻须而笑:“此法甚好,以后可以常用。小公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大的智慧。” 怀安看着门外一群天真烂漫孩童:娃娃们,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可不要怪我呀! 第100章 芃姐儿在外面玩了一手一脸的墨汁,怀莹怀薇给她洗了很久才勉强洗干净,送到洽谈室来让她看书。 怀安原本让郝妈妈缝制了一个“懒人沙发”,给自己“葛优瘫”用的,此时正好拿出来安置妹妹。 芃姐儿盘腿坐沙发里,津津有味的看书,身边还堆着《图说千字文》、《对相杂字》等。 这些书一直放在怀安房里,从没拿给她过,才刚刚两岁半,视力还没发展完全,每天捧着本书看可不好,还是应该多带出来玩,看山山水水,看舞龙舞狮,接触世界,接触色彩,品尝美食。 这个年纪的娃看什么书呀,使劲快乐就行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书商没注意脚下,踩到沙发一角,才发现厚墩墩的软垫上坐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娃,穿着银红色的衫子,头发盘成抓髻,坠着红玛瑙珠子。 “这么小的娃娃也会看书?”他问。 “主要是看画儿。”怀安解释道:“我们的童书适合全年龄段的学童,比如我妹妹手中的《图说三字经》,现在江南一带的蒙童都在用它开蒙。” 书商们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各挑了一本样书带走。 参观结束之前,每个学童都得到了一枚书签做纪念品,书签上精致的小人儿栩栩如生,但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们相互比对,调换喜欢的图案,不亦乐乎。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有一张虎头娃娃的卡片与其他都不同,背面有八个字,而常规款背面只有一个字,且数量极少,八十多个孩子只找到了一张。 “那个是隐藏款。”知道内幕的大丫对他们解释:“以后买我们书坊的书都可以抽书签,抽到隐藏款可以兑换全套。”学童们唏嘘惊叹:“原来是这么玩儿的!” 于是便有一个孩子拿着隐藏款书签,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走向孙大武,果真换到了全套书签。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大丫:“在哪里可以买到你们书坊的书?” 大丫自豪的说:“东家已经让我爹去各大书店谈生意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在书市上买到啦。” 其中站出一个孩子:“我家就是开书店的,我先回去跟我爹说说!” “赵杰,你不会偷偷把隐藏款藏起来吧?”有人打趣道。 赵杰脸上发热:“我是那样的人嘛!” 大丫解释说:“每一张书签都是用小信封封起来的。” “哦——”众人恍然大悟。 眼看到了散学的时间,先生们就地宣布今晚的功课,就今天的参观活动写一篇观后感。 孩子们一通吱哇乱叫,首先今天是休假日,他们是出于对书坊的好奇,才来上学的;其次他们年纪都不大,还在蒙学,不会写文章。 先生们却说,不是让他们写八股文,而是直接将这次参观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只要真实感想,不用拘泥于格式。 孩子们几近崩溃,他们一整天都在打闹玩耍,至于雕版印刷流程,他们中的大部分一样也没往心里去。 这时代,孩子们就近上学,几乎没有人接送。因此几位先生将他们就地解散,纷乱嘈杂的书坊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大丫二丫像两条软脚虾,垂头丧气地从大门外往回走。 孙大武还以为她们受了欺负,紧张地询问缘由。 大丫年纪大,口齿伶俐一些,对着老爹抱怨道:“也不知道哪位先生出的主意,非让我们写观后感,我们每天就住在这书坊里,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写。” 孙大武挠挠头,因为他也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她的身后,怀安蹑手蹑脚的飘过。 “东家。”孙大武叫住了他。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99节 “诶!”怀安一脸尴尬。 孙大武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您知道观后感怎么写吗?” 怀安本想一推三六五,但到底过不去良心关。干笑两声,硬着头皮道:“这个观后感啊……其实像八股文一样,都是有套路的。” 父女三人一脸认真的听着。 怀安清清嗓子,耐心的说:“开头先描述一下天气: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 “然后描述心情:我带着愉悦的心情和小伙伴们踏上参观书坊的路程……” “然后描述所见所闻:刻板、校对,印刷、装帧……记得住就多写一点,记不住就写点废话。写到这一步大约能凑五六百字了。” “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拔高立意。比如由印刷想到了什么呢?” 大丫二丫迷惑的摇摇头。 “当然是爱惜书本,珍惜读书的机会啊。进而可以扩展到珍惜光阴、悬梁刺股、奋发图强,凡是赞扬读书勤勉的词,尽管往上堆,先生都爱看。” “哦——”父女三人豁然开朗。 大丫又道:“可是,很多字我们不会写。” “那就用……”怀安刚想说拼音的,话到嘴边改口道:“用圈圈代替。” “谢谢东家!”大丫道。 二丫天真可爱,咧嘴一笑,露出缺三少两的一排小牙:“东家,你人还怪好嘞!” “哈哈,过奖过奖……”怀安笑的更尴尬了。 幸而哥哥姐姐们已经收拾妥当,正站在大门口催促他。 “来了来了。”怀安脚底抹油,开溜。 大丫二丫回到后置房,父女三人居住的屋子里,土炕占据了大半个房子,炕中央拉起一道帘子,一住睡孙大武,一边睡姐妹俩。 炕边还有一张条凳,可以踩着条凳上炕。平时姐妹俩把被褥卷起来,坐在条凳上,拿土炕当桌子,铺纸磨墨练大字。 姐俩都很聪明,入学没多久就得到了先生的夸赞,还奖给她们一方小小的砚台,她们才得以换下蘸料碟。 平时练字用的是书坊里印废了的纸张,今天写文章,孙大武特意上街给他们买了廉价些的宣纸,姐妹俩头一次用新纸,爱惜极了,构思良久才落笔。 “在一个风和oo、阳光明o的日子里,我怀着oo的心o……” 打眼一看,通篇全是圈儿。 …… 孩子们跑得有多潇洒,回家的样子就有多狗狗祟祟。 老太太、沈聿夫妇和季氏齐聚在上房堂屋里等他们,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天知道他们一大早看到小床上的字条是什么心情,如果非要描述,大概是心脏都停跳了好几下。忙不迭派人去书坊找,发现芃姐儿正安然无恙的玩耍,才放下心来。 明明可以提前跟大人说的,非要找这份刺激。 沈聿扫一眼七个孩子——怀铭快要秋闱了,怀远也要一起回乡参加院试,不能影响考生的心情;陈甍不用说,可怜的孩子,需要春天般的温暖;怀薇、怀莹向来乖巧,一定是被拐带的;芃姐儿……正爬到椅子上,薅榆钱老桩上的叶子,这么可爱的娃,居然被偷走了一整天啊一整天! 看来看去,只剩一个沈怀安可以骂了。于是夫妻二人薅着小儿子训了一顿,杀一儆百。 怀安:…… 哥哥姐姐犯错他挨骂,大家一起犯错还是他挨骂,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 怀安时不时的瞥向窗外。 “你看什么呢?”沈聿看他神游天外,有些不悦。 “我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雪。”怀安道。 老太太笑着岔开话题:“都四月了,哪还能下雪,你是玩疯了,都过迷糊了。” 她本想给孩子一个台阶,谁知孩子不领情。 怀安也是有脾气的!只见他昂起脑袋,挺起胸膛,有模有样的念出一段唱词:“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 唱的是《窦娥冤》。 此言一出,文戏变武戏,沈聿拍案而起,追了他两个院子。 怀安边跑边像老爹保证:“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偷孩子了,明天我一定好好读书!” 最后沈聿让他立了一张字据,要他保证做一个遵纪守法、尊老爱幼、尊师重道的好少年。 …… 怀安确实安分了一段时间,因为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书坊和皂坊都在日夜赶工,书坊的伙计们加班有额外的赏银,皂坊就更不用说了,多劳多得。 孙大武不负所望,跑出了五千本的订单,赶在六月之前,第一批《童话新编》就可以上市了。 收集书签的游戏一时间风靡了整个京城的蒙童群体,而“蒲公英童书馆”也在京城出版界一炮而红。 书商纷至沓来,提前订购《图说三百千》,但因为产能有限,流失了一些小订单。不少书坊看到商机,主动上门寻求合作,企图帮他们分担订单压力,实现共赢。 怀安心里暗叹,好家伙,果然不能小觑古人的智慧,连代加工都想出来了…… 但他都委婉拒绝了。一来品质不好保证,二来,后世有专利、有知识产权的保护,书籍、产品都免不了被抄袭被盗版,虽然是迟早的事,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果然,没过几日,不少书坊、书商纷纷效法,连夜赶制书签,用同样的营销模式销售成人书籍。然而并没有用,读书人一门心思钻研程朱之学,学的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在书籍上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直接开喷都算他们有素质了。 于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成衣店二楼腾出一个柜台,挂起了“玉容养肤皂”的匾额,并挂牌说明,皂越老越好用,放置一年以上使用效果最佳。 第一批香皂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还被坊间炒成了高价奢侈品。 画风开始不对劲起来。 “一皂传三代,代代都安在。” “生男买皂当聘礼,生女买皂做嫁妆。” “千年人参,百年老皂。” 各种浮夸的说法层出不穷,总之买皂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屯皂是家族显赫的体现,十几年后,陈年老皂将如某些地方的“女儿红”、“陈皮”一样,成为是男婚女嫁的必备之物。 还不赶快屯起来? 怀安听着玲珑的汇报,嘴角直抽抽:“这都谁传的,怎么这么邪乎?!” 试想一下,后世某人,拿着祖传了几百年的香皂去参加鉴宝栏目,被鉴定专家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将这场“资本炒作”扒的体无完肤。 岂不是要网暴他的节奏! 不过转念一想,网爆许三多,关他沈怀安什么事? 第101章 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三观极正的少年,怀安决定想点办法抵制黄牛胡乱炒作,否则他的名声非被这些家伙败光了不可。少赚点钱事小,当不上小阁老可就事大了。 于是,他决定实行会员制,在店内定制成衣、购买布料等,消费五十两以上的,可获得会员资格,可以限量提前预定香皂,一定程度上可以筛选掉部分倒买倒卖的黄牛。 同时,他公布了第二批香皂的款式和价格。除了第一批的基础款以外,还增加了功能款和大师系列。 所谓基础款,就是不添加任何香料,只有清洁作用;所谓功能款,就是加入牛奶、珍珠粉、蜂蜜、蚕丝等护肤材料;所谓大师系列,也叫太后同款,上面敲着“郝师傅”的落款,并依照主题划分,每批出一个主题。 比如下一批的主题是“芙蕖莲叶何田田”,一套四枚香皂,有莲叶、荷花、莲藕、莲蓬,颜色不一,成分不同,形态栩栩如生,极具收藏价值。 这样的产品升级,老粉们怎能不心动呢?黄牛手里的存货,也就显得没那么有价值了,毕竟第二批香皂在一个月之后就能上市,不差钱的贵人们,当然是选择在成衣店消费预定,等新品到货了。 一番操作下来,怀安和他的小伙伴们赚的盆满钵满,连成衣店的裁缝婆子们都忙成了两道残影。 …… 六月上旬,怀铭和怀远带上几个小厮,提前踏上了回乡考试的路程,全家人乘车到通州码头相送,道不尽的叮嘱。 沈聿不断交代乡试和院试的注意事项。怀安和姐姐妹妹一起,说了一大堆吉祥话,连芃姐儿都握着小拳头说:“祝哥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怀铭和怀远听得心都要化了,恨不能把妹妹一起打包带走。 许听澜和季氏则不断嘱托他们照顾好自己,尤其是怀铭,秋闱九天六夜的考试,很考验身体素质。 两个孩子都已到了懂事的年纪,反过来宽慰娘亲不要担心。 “只是中秋节不能陪在爹娘身边……”怀铭略带遗憾的说。 因为乡试第三场,正好是八月十五。 沈聿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岂能总困在爹娘身边?去吧,好好考,中秋切月饼,给你们两个留着。” 怀安暗自咋舌,留到那个时候,岂不是长绿毛了…… 看这两个哥哥即将登船,怀安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荷包,一人一个塞进他们的手里。 “这是什么?”怀铭奇怪的问。 “银子,留在身上花用。”怀安握着两个哥哥的手,苦口婆心的交代:“穷家富路,该使银子的地方千万别吝啬啊~” 大伙儿被他的认真样儿逗乐了。 怀安叹气,一家人说了这么半天话,也不搞点实际的,真是让他操碎了心。 还笑还笑,笑什么笑……这个家没有沈八岁是不行的! 怀铭坦然收下弟弟的荷包,捏捏他的脸蛋儿:“在家听爹娘的话,别贪玩,别闯祸,好好读书……” 又来了又来了,紧箍咒它又来了,怀安赔着笑脸一边一个拉着两个哥哥,将他们送上登船的踏板。 走你! 两人哭笑不得,回头再次向长辈们行礼告别。 踏板被撤下,巨大的官船缓缓驶离码头,看着两个哥哥在甲板上凭栏挥手。 芃姐儿这才意识到原来大家是来送行的。“哇”的一声哭了,喊着“哥哥回来”,稚嫩悲伤的哭声让人心疼。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0节 一家人赶忙哄她:“哥哥只是回乡考试了,等到桂花开了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 芃姐儿脸上挂着泪抽噎:“真的?” “真的!” 芃姐儿将下巴担在老爹肩膀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行吧。” 众人看着小团子满目惆怅的叹气,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 怀安看着两个哥哥考试,简直是遭大罪。听说贡院里的号房“大”的像蜂巢,广不容席,檐齐于眉,手脚都伸不开,一张号板,白天用来答题、吃饭,晚上拆下来窝在上面睡觉。 有些号舍年久失修,赶上恶劣天气就会漏雨,淋雨还在其次,要是打湿了试卷,这一场就作废了,欢迎下次再来! 因此考生们还要带着一块油布,遮挡风雨,保护试卷。 就这样在号房里度过九天六夜,乡试秋老虎肆虐,会试天寒地冻,能取中进士的人不但文采斐然,连身体素质都是万里挑一的。 太难了太难了……酷刑莫过于此。 怀安心情沉闷,着实安分了一阵子,每天行善积德,对着老天许愿:天灵灵,地灵灵,老爹升官我发财…… 与怀安同时安分下来的,还有小阁老吴琦。 赵宥伏法,令吴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 吴阁老为了保住儿子,不得不暂时丢下妻子,拖着年迈的身体重回朝廷,像过去一样,阿谀奉承、试药、护法,为皇帝的修道事业尽一份力。 人都是感情动物,十几年的君臣关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改变的。替他搞钱背锅的老伙计,如今摆出这副姿态,吴琦又收敛了不少,皇帝也渐渐缓和了态度,每日奏对,少不得先问一问吴阁老身体如何,老妻子的病情如何云云。 正在众人以为吴阁老将重获圣眷之时,坊间又出现了一则歌谣,这次的内容更加离奇,更加锋利: 抒之源,其流浊,灌玉堂,流金门。 玉虽美,瑕之大,蔽天日,罹社稷; 这篇童谣的第一句“抒之源”,根据《说文》:浚者,抒也,映射的是吴阁老吴浚;琦者,美玉也,映射的是小阁老吴琦,而玉堂、金门为至尊之居。 所以这段童谣的意思是:疏通水源,却发现水流浑浊,有淹没宫室之势;玉虽然美,但不能忽略瑕疵,瑕疵大的可以遮天蔽日,让社稷百姓遭遇苦难。 锦衣卫指挥使曹焱将这则童谣念给皇帝听,念完,皇帝便陷入沉默。 好家伙,冯春直呼好家伙,就差直接念吴家父子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了。 刚刚开始动摇的文武百官听到这则童谣一下子立场坚定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绝对不是坊间自然生出的童谣,而是有人于某种目的,针对某人某事编造的谣谶。 谣谶的狠毒就在于,说者和听者都知道它是假的,但依然有着左右舆论的巨大力量。毕竟古往今来,应验的谣谶实在太多了,一旦应验,假的也是真的。 还是郑阁老狠啊!跟紧郑阁老的步伐准没错。 与此同时,小阁老吴琦也听到了这首童谣,他……气哭了。 桑东东的货船被卫所解封,来给他送礼答谢时,看着小阁老梨花带雨的绝美容颜,怔怔得出了神。 “滚出去!”小阁老倍感冒犯,摔了一只斗彩的碟子,发泄心中的怒火。 桑东东观赏完美人发怒后,赶紧跑路。 吴琦一手捂着双眼,低低的啜泣:“我都已经不露面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不是碰我的瓷,就是造我的谣。我何曾想过谋反啊!” 身边的同党纷纷劝他,小阁老不要哭……如此明显拼凑出来的谣谶,陛下是不会相信的。 吴琦摇头道:“你们不了解陛下,他最在意自己的皇位和体面。凭郑迁那伙人是斗不过我们的,他们也有这个自知之明,所以他们要利用皇帝,对付我们。” 所谓奸党,都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这则童谣一出,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 …… 礼部侍郎罗恒将今年拟定的京城乡试主同考官的名单上报内阁,本该由吴浚的门生担任主考,谣谶一出,吴党迅速收敛锋芒,命礼部重新拟定。 最终乡试主考由皇帝亲自委派,他点了沈聿的名。 郑迁唯恐树大招风,急忙替他推辞:“沈聿刚过而立,主持地方乡试尚可,担纲直隶府乡试主考,资历恐怕不足,何况他现今任国子监司业,品秩也是不够的。” 皇帝闻言蹙眉,抱怨道:“壬子科的探花,怎么才官居五品?” 但他也知道,官员晋升就是论资排辈,少有平步青云的案例,特别是京官,永远不缺高学历人才,在翰林院熬上十几二十年的比比皆是。 可文官有个“毛病”,他们就喜欢熬资历。如果皇帝看好谁,破格提拔,反倒会受到当事人的坚决反对,因为特简上位的官员,会被同僚视为没有风骨的佞臣,排挤针对是家常便饭,集体使绊子让他下台的比比皆是。 因此皇帝有心提拔沈聿,郑迁作为沈聿的老师也会坚决反对,这是为了沈聿的前途考虑。 皇帝只好重新考虑人选,最终拟定了国子监祭酒曾繁为正主考官,沈聿为副主考官,另有同考官四人,不再赘述。 圣旨来得突然,沈聿接旨时人在翰林院,怀安还跟在他身边。 接到圣旨的一刻,考官们会被带到一个无法轻易与外界联系的地方“软禁”起来,在里面只做一件事——出题。 从乡试开考一直到阅卷结束,也要被关在贡院不得外出,满打满算要“失联”近一个月,沈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儿子。 他请传旨太监与锦衣卫在一旁稍后,将正在苦大仇深与《孟子》作斗争的儿子拎到面前,要他再立一张字据。 按照规矩,沈聿此时已经是考官,不能再对任何人传递只字片纸。 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见父子俩在纸上写字,十分谨慎的上前查看。 只见眼前男孩提笔用稚气的字写道:“老爹不在家的时候要管好自己,保证不打架、不搞破坏、不拆家、不炸王府、不行贿、不偷孩子、不拐带哥哥姐姐干坏事…… 看遍人间疾苦的锦衣卫都不禁嘴角一抽,竟对眼前这位丰神俊朗、前途无量的探花郎生出一丝同情。 这是养了个孩子吗?这是养了个犯罪嫌疑人吧? 第102章 怀安一气儿写了大半张纸,才在老爹的催促下在画押处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还有你的‘诨号’。”沈聿添道。 “没必要吧……” “有必要。” 怀安无奈,又将“许三多”签在旁边,心中暗暗叹气,果然不能轻易爆马呀。 沈聿将“字据”交给了谢彦开保管,又道:“回去告诉祖母和娘亲不要担心,爹乡试放榜时即回。” 怀安眼含热泪的点头,动情的说:“爹放心去吧,爹和大哥都不在,怀安是唯一的男子汉,一定能撑起这个家的……” 沈聿满头黑线:“你爹是去做考官,不是进诏狱。” “哦哦哦。”怀安方意识到念错了剧本,忙切换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恭喜爹爹高升!” “噗——”正坐在一旁休息喝茶的传旨太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谢彦开递上干净的手帕。 太监尴尬的笑道:“谢学士,沈司业的这位公子怪有意思的。” 谢彦开干笑几声:“公公见笑了,淘是淘了点,但……” 他“但”了好一会儿,才“但”出个所以然来:“但皮实好养活。” “哦……”太监笑道:“也是个优点哈。” “是啊是啊。”谢彦开道。 立完字据,沈聿拎着怀安往谢彦开身边一塞:“劳烦子盛兄,散衙后将他送回寒舍。” 谢彦开道:“放心吧。” 目送沈聿一行离开,谢彦开捏着“字据”和怀安大眼瞪小眼,不就是是活泼了一点,偶尔闯祸嘛,有什么必要立字据呢?搞得紧张兮兮的…… “你爹太夸张了,怀安还是很有分寸的,对不对?”谢彦开鼓励道。 怀安乖巧的点点头:“我一定好好读书,听大人的话。” 谢彦开笑了,这不是很乖嘛,孩子就要多鼓励,明翰还是年轻气盛,不懂得这个道理。 …… 乾清宫,皇帝想到那段童谣,终日心神不宁,召周息尘入宫扶乩,请示仙君该如何处置,沙盘上却没有显示一个字。 周息尘收势站定,口称:“三无量。” 皇帝紧张的看着沙盘:“仙君没有一句指示吗?” 周息尘道:“国有奸臣,将入内禀事,仙君退避了。” 皇帝蹙眉:我大亓疆域万里,子民百兆,臣工数以万计,仙君可有明示,谁是奸臣,谁又是忠臣? 周息尘微阖双目:“此乃天机,陛下身为天子,应乾纲独断,洞察奸佞,肃清寰宇。” 此时太监入内禀报:“吴阁老求见陛下。” 皇帝双目陡然一睁,眸光变得锐利而浑浊。 周息尘一抖拂尘,躬身道:“陛下,贫道先行告退。” 皇帝却吩咐冯春:“请真人去内室暂避。” 冯春领旨,带着周真人转入壁板之后。 …… 香皂的销量远远超出怀安的预计,扩大生产便显得很有必要。 虽然怀安现在已经“小有身家”,但手里掌握如此赚钱的配方,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独自经营有风险,还是应该找人抱大腿才行。 很快,怀安就抱到了梦寐以求的大腿,而且不是一条,是两条。 温阳公主和祁王妃在初次使用香皂后便惊为天人。 因此这一日,温阳来王府陪祁王妃说话时,特意叫怀安来问了几句。 怀安嘴甜,见面就夸殿下和娘娘看上去容光焕发好气色,堪称女神! “大胆!”王妃身边的太监瞪了怀安一眼:“这是你一个外男能说的话吗?”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1节 两位贵人刚刚被夸的心花怒放,被太监打断,觉得十分扫兴。 祁王妃嗔怪太监:“你凶他做什么?他只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当然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温阳公主也说:“八岁算什么外男?这么小就要被约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意思极了。” 太监被喷得只剩赔笑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惹不起躲得起。 温阳又看向怀安:“还不是你那香皂的功劳。” 怀安忙道:“得殿下和娘娘喜欢,真是怀安的福气啊!以后每一批香皂上市之前,怀安都会选出最好的,给殿下和娘娘送到府上。” “呦,无功受禄,这怎么好意思呢?”祁王妃有意逗他。 怀安道:“怎么会是无功受禄呢?怀安在王府读书,两个堂姐在公主府读书,娘娘和殿下对我们多有照拂,就正不知该如何感激呢。” “小嘴真甜!”温阳笑道:“你平日里也是这样哄你娘的?” 她虽然喜欢孩子,却也知道和驸马一定生不出这样聪明俊俏的娃,一时间又是喜爱又是遗憾,觉得这孩子的母亲,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怀安坚决摇头:“怀安向来有一说一,从不哄人,我娘和殿下、娘娘一样,也是女神来着!”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怀安陪着笑了一会儿,又道:“说起香皂,怀安想开一家更大的皂坊和铺面,不知殿下和娘娘可有意愿入股?很赚钱的!” “胆打包天了!”那太监又从黑暗中现身,掐着腰竖着兰花指,以一种防火防盗防诈骗的姿态挡在主子们面前:“竟敢拉殿下和娘娘入伙做生意?” 怀安瘪瘪嘴,一幅要被吓哭了的样子:“他好凶……” 温阳公主忙安慰道:“怀安不怕,让娘娘帮你把他轰出去。” 祁王妃杏目一瞪:“来人,把他叉出去!” “殿下,娘娘。”太监垂死挣扎:“天上不会掉馅饼,高息回报是陷阱啊,娘娘——” 太监拉着大长音被拖出了大殿。 怀安听这话有点耳熟,下一句好似应该说:一定要下载反诈app!!! 不过没关系,他沈八岁志向高洁、三观极正,怎么会做诈骗勾当呢? 他转而一脸委屈的看着两位贵人。 王妃朝门外瞥一眼:“别听他的,回头就打发他去前殿扫院子去。” 怀安摆摆手:“算啦算啦,此人对娘娘还是很忠心的。” 王妃微微一怔,对温阳公主道:“瞧这孩子,才这么小,就懂得以德报怨了,将来一定是个厚道人。” 温阳反而劝道:“怀安,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做人可以厚道,但不能太老实,人善被人欺呀。” 怀安认真的点点头:“记住啦!” 他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只是没必要在王府树敌罢了。打压一个太监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令其他的宫人太监对自己心生反感,损人损己的事情他怎么会做呢? 便听王妃道:“沈师傅是正道直行的君子,他们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必然是正直坦荡的。不过这孩子聪明,想必不会吃亏,你瞧他做出的香皂,简直神了!” 于是,话题又扯回香皂。 温阳公主决定腾出名下一间空置的皇铺,以铺面入股,占三成干股,祁王妃令人从盒子里拿出纹银五百两,占一成干股。 皇铺是前店后院的结构,前面可以作为铺面出售的香皂,后面的院落可以用来制皂。自产自销,还能省去运输储存费用。 怀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其实她们哪怕只投一文钱,他也是高兴的,有皇家入股的生意,看谁还敢动歪心思! 荣贺也想入股,急的抓耳挠腮。 怀安奇怪道:“想入就入呀,书坊分红的五百两呢?” 荣贺叹气:“没了……” “没了?!”怀安瞠目结舌。 五百两纹银对权贵来说虽然不算太多,却足够一个普通百姓家庭二三十年的花销了!荣贺一个小孩子,干什么能很快挥霍掉这么一大笔钱? 荣贺悲悲切切:“这话说来就话长了……” 祁王一直记恨着儿子盗取他的财物,害得他亏损五万两白银的事。 沈聿便劝他,与其整日跟孩子生闷气,不如做点实际的。 祁王一拍大腿,明白了!世子不是声称要为王府赚钱吗?那就让他还钱啊! 于是荣贺在书坊的分红刚一到手,还没捂热,就被祁王搜刮一空,转手交给了王妃。 荣贺直接傻了眼。虽然从种大棚菜开始,他就信誓旦旦说要给王府赚钱,可他就是唱唱高调,谁知父王当真了呀?! 如今赚的钱被充公,他也无法拒绝,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看着儿子一脸肉痛、生无可恋的表情,祁王心里别提有多解气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小子也有今天!真是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啊! 荣贺越痛苦,祁王越畅快,连饭都多吃了半碗。 怀安听完整件惨案的经过,咋舌摇头,摊手耸肩:“那就没办法了,出来混嘛,总是要还的。” 荣贺声音颤抖:“还?五万两银子要还到什么时候啊?” 怀安算一算:“一本书的毛利大概不到一钱银子,五万两,至少要印五十万本书吧。” 小小年纪就背上了巨额债务,荣贺惨呼一声,倒在炕上。 怀安摸了摸袖中的银票,幸好幸好,他从一开始搞事情,花得都是自己的压岁钱,有个有钱的外公就是腰硬啊! “咦,不对。”怀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银票。 两人看到了银票上的字:万通票号,见票即兑。 他们存钱的票号正是万通票号。 怀安一脸尴尬:“怪巧的……” “巧什么呀!”荣贺原地爆炸:“那本来就是我的钱!是我的钱!” 原来荣贺被祁王没收的银票,从王妃那里过了一手,转而投给了怀安的皂坊。 可是这五百两投到皂坊里去,可以长出更多的银子啊!原本都是他的钱啊! 荣贺飞扑上去,一副得不到就毁掉的黑化表情。 怀安护着银票撒腿就跑,家庭矛盾再大,钱是无辜的呀。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劝:“世子,你要冷静,深呼吸,大丈夫何患无财,平心静气发大财!” 两人打着闹着,一路从世子所跑了出去。 谢师傅揣着书本正往世子所的方向走,他是来替沈聿上课的。 路过一片荷花塘,驻足欣赏荷花盛开,吟出一句诗来:“灼灼荷花娇欲语,亭亭出水满院芳。” 迟疑一下,还是“满院香”比较好。 他问身边引路的花公公,到底哪个好? 花公公也是在“内书堂”读过好几年书的,闻言笑道:“咱觉得是‘香’字更好。” 谢彦开正在推敲用词,被两道疾驰而来的黑影“砰砰”两声撞上来,撞了个踉踉跄跄,扑通一声栽进塘中。 “师傅!”两人失声大喊。 “快来人啊来人啊!”花公公一声吆喝,宫女太监从四面八方赶来,通水性的小太监“扑通扑通”跳进池塘中捞人。 好在池塘水刚刚及腰,小太监一左一右将谢彦开搀扶站稳。 事发突然,惊悸之下难免呛水,谢彦开浑身湿透,连连咳嗽,被众人连拉带拽的救上了岸。 …… “阿嚏!” 贡院附近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正与主同考官一起出题的沈聿,忽然打了个喷嚏,墨水甩在纸上,晕了一大片。 “明翰,别是着凉了吧?”曾繁问。 沈聿拿起手帕擦擦鬓角的汗。 “三伏天儿的哪里会着凉啊?”另一位同僚道:“一定是中暑。” 沈聿又打了个寒噤。 另一人道:“时热时冷,应该是热伤风!” 第103章 祁王府前殿,两个孩子一人一句交代事情的经过。 “那日父王把儿臣的银票拿走了。” “娘娘将这笔钱投到了怀安的皂坊里。” “儿臣一时冲动,去追怀安。” “怀安撞到了谢伯伯。” “儿臣撞到了怀安。” “只听扑通一声,谢伯伯就掉到水里去了。” 祁王被他们绕得头发晕,半晌捋清逻辑,瞪眼道:“说来说去,还得怪在孤的头上?” “不敢不敢不敢……”两个孩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沈师傅才走几天啊?个个都要反天了?”祁王训道:“还敢在池塘边追逐打闹,若是一起掉进水里呢?” “还有你,沈怀安,你若有个什么好歹,孤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两人垂头看地,数着地板上的木纹。 祁王敲敲桌面:“银票交出来。”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2节 怀安将袖子往身后一藏:“殿下,这是娘娘给的,除非娘娘撤股才可以。” 祁王:…… 荣贺也分外认真的点了点头,一副很有契约精神的样子。 祁王白了他们一眼:“孤算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一个是狼,一个是狈,都不是省油的灯!” 看着怀安快将脑袋埋在胸膛里的模样,祁王又说不出什么更重的话来,只是愤愤的说:“你父亲回来知道了,必定要骂你!” 谢彦开换了干净的衣服进来,只有头发还湿漉漉的,朝祁王行礼。 祁王忙道:“师傅不必多礼,真的不用请太医来看看吗?” “无妨无妨。”谢彦开道:“劳殿下垂询,臣不要紧的。” “谢师傅哪里的话,两个孩子顽皮莽撞,害得师傅落水。”祁王忙道:“师傅快坐。” 谢彦开谢坐之后,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也不顾祁王在场,瞪了两个小的一眼:“你们两个过来。” 两人低垂着头走过去。 谢彦开耐心讲道:“平日里行步趋跄,要沉稳端正,不可以疾走跳掷,若父母长上有所唤召,则要疾走而前,不能拖沓,但不能横冲直撞。你们这样打闹,不管是撞到了人,还是失足摔倒或落水,都是很危险的,记住了吗?” 这些都是开蒙之前就讲过的,但他比沈聿还要开明一些,从不会一板一眼的拿来要求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年纪没有几年,过于循规蹈矩会失了天性。 现在看来,先贤提出这样的要求不是没有原因的…… 明翰让儿子立下字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再看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信誓旦旦,保证以后一定好好走路,不乱跑乱撞,态度诚恳极了。 谢彦开对祁王道:“臣的话说完了。” 两人转而看向祁王。 祁王道:“看你们自己的表现,只要谢师傅不追究,孤可以不告诉沈师傅。” 言罢,不再打扰谢师傅上课,起身离开了世子所。 两个孩子收到命令,撸起袖子开始整活儿。有递手巾的,有端姜汤的,一个灌了个汤婆子端着,一个拼命的打扇子,殷勤的忙前忙后。 怀安的本意是还原吹风机的热风效果,却把个谢师傅折腾的如坠冰炭。 谢师傅捂着额头:“要了命了,要了老命了……” …… 次日,沈聿睡了一觉,精神焕发,继续与大家商讨今年的乡试考题。 谢师傅却真的伤风了。 他本就比沈聿年长几岁,这些年在翰林院坐馆,久坐少动,身体也大不如前,落一次水居然就病了。 祁王闻讯,派王府属官登门探望,并赐下一堆补品,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许听澜把儿子训了一顿,备下厚礼,打发怀安登门探望。 谢家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只有谢夫人守在丈夫身边,两方见礼之后,谢夫人便起身离开卧房,留他们二人说话。 怀安主动拿起铜盆上搭着的手巾,用温水浸湿拧干,敷在谢彦开的额头上。 “谢伯伯,对不起。”他满目愧疚:“我不是有意的,要不您骂我几句,打我两下也可以。” 谢彦开被他气乐了,感叹道:“你父亲身体真好啊。” 养了这么个儿子,却从未听说明翰告过病假,真是钦佩之至,自愧不如啊! 怀安没听出言外之意,攀着话题开始扯长篇:“我爹自幼习武,身体确实很好。我也常跟着他练功,也很少生病。谢伯伯,您也要经常舒活舒活筋骨才行,可以练太极,或者先练拉筋之术。所谓筋长一寸,寿延十年,这个拉筋呀……” 谢彦开被他聒噪的头疼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应着。 “您答应啦?!”怀安问。 谢彦开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他现在只想倒头睡一觉。 怀安却兴高采烈地说:“那等您康复,咱们一起练功!” 谢彦开点头敷衍着他,不外乎什么“八段锦”之类的气功,没必要拂了孩子的一片心意。 …… 沈师傅被“软禁”,谢师傅病了,祁王恰在此时接到了“惊天噩耗”。 雍王妃顺利诞下皇孙。 皇宫内院张灯结彩庆祝这一喜讯。皇帝斋醮七日,为小皇孙禳灾祈福。 陷入绝望的吴琦猛然间支棱起来——老天有眼,让雍王顺利得子!于是他的高兴程度丝毫不亚于孩子的亲爹。在自己奢华的豪宅里,召集全体奸党,醉生梦死,弹冠相庆,比他自己生儿子还要兴奋。 保住雍王就是保住一切,他押对宝了! 祁王压力一大,就分外不愿意回后宅去。怀安和荣贺只好一边儿一个陪着他钓鱼解闷。 三人枯坐在湖边的树荫下,湖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连条鱼的影子也没有。乌鸦在头顶“呱呱”叫,花公公在树下蹦跳驱赶。 这也太无聊了……怀安将鱼竿一丢,重操旧业,干起了自己的拿手绝活——烧烤。 “没有什么烦心事是一顿是烧烤不能解决的。”怀安道:“如果有,那就吃两顿。” 因为怀安一直觉得,烧烤那种的夹杂在烟熏火燎之中的肉香,是最能安人心神的味道。 荣贺很快撸起袖子加入了,在旁边的石桌上帮忙穿串儿。 祁王侧头看一眼滋滋冒着油烟的烧烤炉,和带着斗笠拿着扇子的两个孩子,不由嘴角勾起。他不是不知道怀安顽皮,换做其他父母,恨不得把天底下最乖的孩子抓来给儿女做朋友,淘气的孩子不要来沾边,带坏自己的孩子。 可是怀安不一样,祁王是羡慕他的,虽然资质平平,却依然活的很精彩。像个小太阳一样,感染着身边的一切,虽然有时候把握不好温度,因为过于炽热而闯祸…… 一想到现在的局势,祁王笑中又带着苦涩。 不知他们能无忧无虑到几时。若是雍王上位,必放不过他们一家,平平安安去封地就藩都是触不可及的梦。更不要说他的师傅们,虽不至于被雍王赶尽杀绝,却也必定是前途尽毁了。 想到几位师傅,都是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正当青壮年,该是施展抱负的时候,如果受到他的牵累,壮志难酬沦为庸人,他就真的于国有罪了。 “殿下!” “父王!” 两个稚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喊他。祁王抬头,便见两人围着炉子忙得直打转。 “殿下快来帮忙!”怀安抹了一脸炭灰。 祁王有些纳闷,身旁都是宫女太监,他们为什么要亲自动手?虽这样想着,还是鬼使神差的走过去。 “殿下负责给这些肉肉做个马杀鸡,让腌制的调料充分融合。”怀安做出按摩的手势,毫无心理压力的支使祁王殿下干活儿。 祁王一脸黑线,熊孩子不要太过分哦!他堂堂一个亲王,怎么可能给鸡鸭牛羊做按摩?还叫什么马杀鸡? 马要杀鸡,关孤什么事?! 片刻之后,祁王将做好马杀鸡的肉块用签子穿成串,一把一把的递给两个孩子。 …… 雍王上书,以“养儿方知父母恩”为由,请求回京探望父皇母妃。 皇帝给雍王的答复却是:“你新得长子,守好妻儿,不必来回奔波。” 这个回答似一瓢冷水泼在了雍王心头,父皇的反应为什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冲着妻儿好一通埋怨,也不知怪他们什么,总之就是嫌弃这孩子命不好,在母腹之中就诸般风险,生下来也未能给他带来盛宠云云。 回到前殿,又烦躁的背着手来回踱步:“孤不理解,孤想不通,父皇像催命似的催孙子,如今得了孙子反而没有那么稀罕了。” 王府长史秦钰劝道:“殿下,宫中的赏赐如流水般抬进府里,还派遣乳母八人、宫女太监各八人,来侍奉皇孙,与皇长孙规制等同,足见陛下恩宠了。” 雍王低声道:“这些都是虚的!父皇不让我回京,若是有个什么……岂不是让老三捷足先登了!” 秦钰道:“殿下是来封地避妨的,二龙相见必损其一的谶言,殿下难道忘了?” 雍王道:“什么劳什子谶言,都是那群不干人事儿的狗道士在父皇面前进谗言。若是避妨,我那三哥为何不避?他也是生过病的。” 秦钰只得换个角度再劝:“殿下稍安勿躁,说不定陛下是真的体恤殿下得子。来回奔波一趟少说要半年,从京城回来,皇孙都不认识爹了。殿下有这个精力,还不如用心教养皇孙,让他强壮康健的长大。殿下方心,祥瑞之事臣已安排妥当,只等皇孙百日,殿下再向陛下请旨,回京报祥瑞,请求赐名、入宗庙,到时候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再阻拦殿下了。” 雍王激动的情绪这才稍稍平复下来:“真的安排妥了?” “是,确保万无一失。”秦钰道。 秦钰又劝道:“殿下有时间,要多陪伴王妃母子,王妃才是最大的功臣……” “知道了。”雍王不耐烦道。 回到王妃的寝宫,看着襁褓里沉沉睡着的孩子,雍王的目光颇为嫌弃。埋怨道:“叫你在孕中多进滋补,你偏要任性,看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像个小冻猫子似的。” 雍王妃怀胎十月,又经历难产,简直是死里逃生。月子里终日被雍王迁怒,以泪洗面,身体一日不似一日,她不断的劝雍王:“他还小,还太小……殿下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次日,她悄悄给端妃进拜帖的时候,夹带了一封信件。她问端妃,自来有藩王送子入京就学的先例,能不能将皇孙送入宫中教养? 她在孕中一直担心,腹中万众瞩目的孩子若生下来是个女儿,会承受怎样的苛待?如今算是明白了,这个孩子只是丈夫争夺权柄的工具而已,如果不能为雍王殿下带来利益,无论男女,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雍王性情暴虐,本性凉薄,她怕自己命将不久,只有将孩子交给端妃抚养才能安心。 结果信件被雍王截获,摔在王妃身边的榻桌上:“愚不可及的东西,险些坏我大事!上赶着把孩子交给婆婆,孤还真是闻所未闻。” 雍王妃满目绝望的看着丈夫,又看看襁褓中的孩子:“殿下,我若先一步走了,殿下能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吗?” 雍王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真是病糊涂了。你是孤的王妃,他是孤的嫡子,谁敢不给你们活路?” 雍王妃哭求:“臣妾知道殿下想要做什么,但是殿下,臣妾求您了,不要去弄那些‘祥瑞’,弄巧成拙就是欺君之罪!” 雍王满心鄙夷,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平民女子,也配与他谈谋略? 雍王妃还想再劝,被雍王打断,吩咐左右:“住在府里的太医呢?来给王妃请脉,王妃病愈之前,不许她踏出殿门半步,谁敢给她传递只言片语,杀无赦。” 第104章 太医为雍王妃诊脉之后,来到前殿向雍王复命:“殿下,娘娘伤了元气,但只要安心静养,半年即可恢复。” 雍王颔首,蹙眉问道:“她为什么总喊着‘命将不久’?” “娘娘身体不适,再加忧愁忧虑,难免杞人忧天。”太医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3节 雍王又问:“皇孙呢?” 太医道:“皇孙虚弱不足,但只要养育得当,还是可以恢复的。臣擅长妇人科,殿下若不放心,可以再请一位小儿科的郎中来看。” “知道了。”雍王摆手,命左右送太医下去,又命秦钰再去延请擅长小方脉的名医来。 …… 乡试在八月初九入场,每三日一出场,从十二日头场结束,便要开始阅卷,因为国初规定,在八月底之前必须阅卷结束并放榜。 一千多人的直隶乡试,九天六夜的答卷,要在三四日内全部批阅完毕,工作量相当庞大,且不能走马观花随意糊弄,因为放榜之后,中举之人的名单和试卷要解送到礼部,会同翰林院一起“勘磨”,也就是复查有没有阅卷错误、徇私舞弊等问题。 沈聿主持过“勘磨”,如今也要作为考官参与阅卷了,直隶乡试副主考,将为他的履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八月三十,桂榜揭晓。 让沈聿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家还是原址原貌,家里面一切太平,既没有着火,也没有被拆。 孩子们一如往常的迎接他,只是更加热烈一点。 都说“出门饺子回家面”。许听澜亲自下厨煮面,这次没搞创新,而是用荷包蛋打一个高汤煮面,加酱油加猪油,用面汤一冲,烫两颗小青菜,再撒一把葱花,味道和卖相都不错。 入夜,哄完了女儿,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次日从妻子那里了解到,怀安和世子追逐打闹,把谢彦开撞到了池塘里,伤风了,不过已经痊愈了。 所幸没出什么大事,又不是有意为之,他不轻不重的点了怀安几句,就放他回房收拾书包了。 结果到衙门里一看,谢彦开腿瘸了。他纳闷,伤风怎么会伤瘸了呢? 谢彦开叹息一声:“回家问你的好儿子去。” 再到王府一看,祁王的手上不知怎么被烫起一串燎泡…… 询问缘由,祁王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沈聿便知道事情不简单,回家将怀安拎进房间,这家伙倒是实诚,只是有个条件:“我要是说了,您可不许生气啊。” 沈聿哼一声,算是答应了他。 怀安赔着笑脸道:“我教谢伯伯拉筋来着,可能冒进了,拉完就瘸了,以后一定循序渐进,循序渐进……” 沈聿深呼吸,又问:“祁王殿下呢?为什么手上会烫起一片水泡?” 怀安又道:“那日我们在湖边烧烤,殿下的袖子太长,被炉火点着,烫着手腕了。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沈聿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 “爹,您说好不生气的。”怀安道。 “我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沈聿咬着牙:“还做了什么,一口气倒出来,别让我问一句答一句。” 怀安道:“我在西长安街开了一家香皂铺子,温阳公主和王妃娘娘都入股了,结果我台子还没搭好,就有几家商行、南货铺来,想要分一杯羹,我暂时想专营专卖,他们就来找茬闹事,被公主府派来的侍卫,像拎小鸡仔子似的仍到了大街上。” 怀安说着,想到了当日的场面,咯咯笑了起来:“实在是太解气了!” 沈聿回头看向妻子,许听澜一脸茫然,有她在家里坐镇,怀安回到家里乖巧懂事孝顺听话,除了让谢学士落水那次,她压根不知道这孩子又在外头折腾出这么多事。 看着爹娘严肃的神情,怀安的笑声越来越小…… “所以你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弄伤了谢伯伯,弄伤了祁王,还拉着公主和王妃入伙做生意?”沈聿问。 “爹,不是这个顺序。”怀安重新帮老爹理清思路:“是公主和娘娘先答应入股的,公主给了我一间铺子,娘娘给了我一张银票,结果这张银票是祁王殿下从世子手里没收上去的,世子看到后情绪崩溃,追着我要毁了它,我抱着银票就跑哇,结果撞到了谢伯伯,谢伯伯掉进池塘里生病了,我去探望他的时候推荐他跟我一起练功,然后谢伯伯就瘸了,您和谢伯伯都不在,祁王殿下心情不好,我们陪他钓鱼,又钓不到,就只好烧烤了,可是殿下的袖摆太长,不小心被火燎了,就烫起一串水泡。” 怀安一口气说完,都有点缺氧。 沈聿:…… 许听澜:…… “爹,这次真的不是我闯祸,都是祸来找我啊!”怀安分外认真的说:“但是爹,您别担心,我都已经处理妥当了,我把咱们祖传的跌打丸给他们送了两盒。” “嗯,”沈聿咬了咬后槽牙,“是挺妥当的。” 怀安点头如捣蒜,又很大度的说:“不过我知道您手头紧嘛,所以不用奖励我啦。”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善解人意的娃了吧! “那怎么行呢,你爹向来赏罚分明,紧了谁也不能紧儿子啊。”沈聿冷笑、撸袖子、站起身。 怀安后背生凉,脚下已经出于条件反射,跑到了堂屋门外。 他的百米冲刺速度越来越快,耐力也越来越好,连前世最头疼的一千米长跑,在这一世也是小菜一碟,也不知道是从小跟老爹练功的功劳,还是被老爹撵着打练就的本领。 一路跑到祖母院里,脸不红气不喘,还能炫一个红澄澄的大柿子,一脸嚣张的看着赶来抓他的老爹。 老爹那装腔作势的伎俩最多用一次,第二次就无效了,他要抱紧祖母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走了! “你又撵他做什么?!”老太太正拿手巾给孙子擦汗,一脸宠溺,没好气儿的瞪了沈聿一眼。 上次儿子从自己院里掳走孙子,她事后想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沈聿神色如常:“没什么,听闻母亲院儿里柿子熟了,带怀安过来分一篮子。” 老太太院儿里有一颗高高大大的柿子树,果子像小灯笼一样坠在枝头。当初修葺院子时特意保留了这些老树,老太太的卧房支开窗户便能看到满院葳蕤。 老太太闻言笑道:“使个人来说一声便是,怀安爱吃柿饼,我也做了一些,一起带上。这么大个人,带着孩子瞎跑什么。” 沈聿坐在离老太太最近的位置,信手取过一颗柿子,道:“母亲在堂,多大也是孩子啊。” 怀安手里的柿子都快捏扁了,三伏天里打了个寒颤——三十多岁的人,咋还撒上娇了呢? 老太太果然被哄的眉开眼笑,还笑着嗔他一句:“没正形,让你媳妇看见笑话!” “她才没心情笑话儿子呢。”提到妻子,沈聿一脸不快。 “怎么了?”老太太反问:“胃疾犯了?” “没有,”沈聿支支吾吾的说,“儿子跟她拌了几句嘴。” 怀安瞠目结舌,啥时候的事啊?! 老太太笑容一僵,印象里,儿子儿媳还没红过脸呢,何况闹到她面前来,她关心的询问:“为什么呀?” 沈聿拿着个柿子在手中颠来倒去:“儿子不在家,让她带好孩子,结果净出岔子了,一时心烦跟她吵了几句。” 怀安下巴险些脱臼:爹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果然,老太太阴下脸来,对着儿子骂道:“当你素日是个头脑清醒的,你儿是个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出趟差使回来怨这个怨那个,当了官,厉害的媳妇老子娘都不认了!” 怀安:??? 什么情况?为什么连他一起骂? 沈聿垂眸不语。 老太太宣泄了胸中怒火——当然,这火气也不是完全冲着儿子,多少夹着点跟儿子他爹的个人恩怨——命人装上两篮柿子,并一包亲手晒制的柿饼,让他们爷俩带着赶紧滚。 “哎?”怀安一脸懵。 “哎什么哎,”老太太将孙子往儿子怀里一推,“爷俩都不是什么好的,快走快走,别在我跟前碍眼。” “祖母,我还没说话呢。”怀安挣扎着:“祖母……祖母……” 拖着长腔被老爹拎出了院子。 他咽了咽口水:“爹,您真是有勇有谋,纵横捭阖,阴险狡诈,信口开河……” “你再说一遍?” “口若悬河!”怀安改口道,又忍不住挑剔:“不过,兵法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您这回多少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沈聿冷眼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值得。” 被拎回书房的怀安在老爹的权势威逼之下,抓耳挠腮的写检讨。 眼睁睁看着爹娘在窗边落座,慢条斯理的煮水泡茶,唠家常,品尝祖母亲手做柿饼。 “礼部尚书邹家的小孙女,再就是袁阁老的长孙女,还有吏部孟部堂的次女,陆学士的长女,程主事的幼妹……这些都是跟我提过的,我都亲眼见了,都是好相貌的姑娘,落落大方,知书达礼。” 中秋前后各府走礼交际,都知道沈家这位长子才学过人,品性端方,今年乡试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都是良配。”沈聿啜一口茶道:“秋闱之后问问铭儿的意思吧,这孩子话少主意大。” “也好。”许听澜捻起一个软软糯糯挂着白霜的柿饼,道:“母亲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柿饼比聚顺坊卖得还要好吃。” 沈聿咬了一口柿饼,细腻香甜有嚼劲:“还真不错。” 怀安红着眼眶怨愤的看着爹娘: 柿饼是给我的! 你俩不是吵架了吗? 吵啊,来啊!谁不吵我跟谁姓! 欺负小孩儿算啥本事…… 沈聿突然侧目,父子俩眼对眼的看着对方。 “有事?”沈聿问。 “没事。”怀安怂哒哒的低下头。 “眼怎么红了呢?”沈聿又问。 怀安咬牙道:“进沙子了!” 第105章 “哦。”沈聿敷衍了一句,便指着柿饼对许听澜道:“我听说坊间有些无良商贩,会将面粉或滑石粉洒在柿饼上,充作糖霜。” “真的?”许听澜瞠目结舌。 “是啊,所以还是自家晒制的吃着放心。”沈聿道:“你看,今年的柿子个头大,香味浓,出霜也好……” 怀安气鼓鼓的坐在书桌前,捂住耳朵又没手写字,用手写字又会听见爹娘谈论他最爱的柿饼。 要是耳朵能像眼睛一样闭起来就好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4节 便听沈聿“咦”了一声,问许听澜道:“你儿这脸怎么肿了?” 许听澜侧头一看,便笑道:“胖的。” 怀安差点炸了,什么叫胖的?他是气的,是气的! 他攥着毛笔对爹娘怒目而视。 沈聿佯做刚刚发现:“怎么?写完了?” 那炸起的腮帮子一下子瘪了。 沈聿对妻子道:“看,真不是胖的。” …… 八月金秋,秋闱放榜前后。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随处可见身穿直裰的读书人,议论的话题也绕不开乡试名次,解元某人,经魁某人云云。 鹿鸣宴之后,沈家上下都在等待安江老家的消息。 九月初十,老家来人进京报喜,李环接到喜讯,速将消息传入内宅:“中了中了!” 老太太问:“谁中了?” “都中了!”李环媳妇道:“大爷乡试中了解元,远哥儿院试点了廪生!” 整个内宅喧腾起来。 老太太激动得红了眼眶:“好啊好啊!两个孩子争气!” 十年寒窗,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 沈家并未大摆宴席,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出解元了,因此只是放了几挂鞭炮,在上房摆了一桌席面,自家人聚在一起庆贺。席上酒至正酣,许听澜宣布当月发双俸,丫鬟们更是欢喜,围着太太、老太太说了好些吉祥话。 怀安问老爹:“大哥和二哥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你大哥脱不开身。”沈聿传授经验:“省里要设鹿鸣宴,本家族亲要摆流水席,县里要立‘解元’牌坊,大大小小的文会要请他登台讲学……” “这么麻烦呀。”怀安唏嘘道。可转念一想,后世出一个省状元,都要大肆报道,摆流水席,何况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 一生押在举业上的读书人,一旦通过乡试,就完成了由平民到士大夫阶级的跨越,不用再承担朝廷的摊派、赋税、徭役,可以见官不跪,有了选官的资格,甚至可以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沈聿面上不显,心中怎能不畅快,借着酒劲,清隽疏朗的面庞便多了几分放荡不羁,一边打着拍子,一边低声吟诵:“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许听澜一脸担忧的看着丈夫,只见他苦苦笑着,眼角有泪光闪烁。 沈聿向来克己守中,凡事都不会过量,极少在酒后这般失态。 因此怀安也吓坏了,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吗?老爹为什么哭啊? 老太太眼底满是黯然,对怀安道:“怀安,你爹醉了,先扶他回房去吧。” 怀安见席间气氛为妙,十分懂事的扶着老爹起身回房。许听澜本要跟去,又担心老太太,便留下来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季氏也一脸担忧的看着嫂子,又看看婆婆。 老太太叹一声,将陈甍和两个女孩儿打发到院子里玩,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沈聿十三岁上点了廪生,乡里一个豪绅上门恭贺,将一个美妾当做礼物送给了沈老爷。那位姨娘美貌极了,出水芙蓉一般,深得沈老爷喜欢,也因此飞扬跋扈,盛气凌人。 因为老太太陈氏当年不许她们生子,心生不满,便吹枕边风给沈聿上眼药,诬陷沈聿在后院时经常盯着姨娘们看。 正值秋闱大比,沈聿去省城赴乡试,一举夺魁。鹿鸣宴之后,解元公踌躇满志的回到家里,等待他的却是父亲劈头盖脸的一顿侮辱打骂。 时下沈聿正准备迎亲,家里传出这种话来,一旦被岳家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陈氏发怒,将全体下人一一过审,到底要查明白,是大少爷不知廉耻窥伺姨娘,还是谁在没头没脑的诬人清白。 沈老爷见触怒了妻子,生怕她恼怒之下鱼死网破,只好偃旗息鼓,打了那姨娘一顿板子,勒令全家上下谁也不许再提,并向长子赔了不是。 从那时起,夫妻二人达成默契,非必要不再见面,沈老爷就住在他的偏院里,只要不弄出孩子来,只要不打扰儿女读书生活,她也不再过问他纳妾蓄婢。 后来两个儿子娶妻生子,两个女儿出阁嫁人,沈老爷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坐在他该坐的位置,因此两个儿媳对公公的印象少之又少,大概还不如家门口的大石狮子有存在感。 如今怀铭中举,同样高中解元,沈聿触景生情,想起了从前的事。 …… 卧房里,怀安搀着东倒西歪的老爹往床上放,自己也被带了个跟头,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帮老爹脱鞋,费力的将两条腿一条一条抬上床,才见云苓和天冬端着醒酒汤进来。 醒酒汤刚刚出锅,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怀安接过来边搅动边吹凉,才舀起一勺递到老爹嘴边,结果老爹忽然坐起来,一胳膊朝他抡过来,环住了他的脖子。 怀安被抡的七荤八素,手里的醒酒汤也撒了不少,云苓赶紧接过去,天冬忙给他擦衣裳,又摞起两个枕头放在床头,一通忙乱。 怀安哄劝道:“爹,您靠一靠,先把汤喝了!” 谁知老爹张嘴就说:“小弟啊,虽说长兄如父,倒也不用直接喊爹。” 怀安:…… “爹!”怀安道:“您好好看看,是我呀!” “我怎么不认识你?”沈聿仰望着屋顶,吐出一口浊气:“你是我亲兄弟……” 怀安一阵无语,原来老爹把自己当成了二叔。 “好的大哥。”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怀安丝毫不带客气的应着,从云苓手里结果醒酒汤:“你把这个喝了吧,大哥。” 两个丫鬟瞠目结舌,巴不得少长一双耳朵。 沈聿果然受用,一口一口的将醒酒汤喝完,靠在床头直喘气。 “大哥,咱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喝酒伤肝。”怀安道。 “嗯……”沈聿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大哥,你心情不好?”怀安又问。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说这孩子占便宜上瘾啊。 “好啊,怎么不好……”沈聿颤颤笑了几声道:“怀铭怀远都考出来了,都长大了!就是怀安……” 怀安闻言,接茬劝道:“大哥不要愁,怀安以后可是要当小阁老的,不用非得考科举那么辛苦。”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你今天说起话来,跟那个逆子如出一辙。” 怀安捂住了嘴,险些暴露。 沈聿目光空空看这帐顶,纳罕的问:“你说,他已经走了那么久,为什么那些过往总也忘不掉呢?” 怀安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瓜! “谁……谁呀?”怀安凑头过去,小心翼翼的问:“大哥,你跟我说说,我保证不告诉大嫂。” 沈聿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看着怀安,突然虚踹了他一脚:“去你的。” 怀安踉跄了两步,又不依不饶的贴上来:“谁呀?到底是谁呀?” 沈聿嗤嗤的笑了两声,抬起一只手,刚准备长篇大论的样子,忽然头一歪手一垂,睡着了…… 怀安急得想要捶床跺脚,这场景好比电视剧里遭到刺杀的重要证人,口吐白沫对着镜头说:“杀我的人是……是……嘎!” 会憋死人的好吗! 堂屋里食桌撤下去,只有老太太和季氏在逗着三个女孩子玩。 许听澜担心丈夫,回到屋里一看,便见沈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怀安坐在一旁失魂落魄的发呆。 她更担心了,抬手摸向儿子的额头:“儿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怀安抬起头,忽然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有没有!” 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让娘亲察觉,否则……这个家就要散了! 他经历了平生头一次失眠,失魂落魄、痛心疾首的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 次日起床,只见老爹扶着额头对娘亲抱怨:“昨天的酒不好,后劲大,头疼。” 许听澜端上一杯蜂蜜水,葱白一样的手指在沈聿的太阳穴打圈揉:“是你喝的太多了。” 从前每天看着爹娘恩爱和睦,狗粮吃得很饱,如今看到娘亲对老爹这么好,老爹的心里居然装着另一个人…… 呸,渣男! 他必须要调查清楚,给娘亲一个公道! 于是从这天开始,但凡家里做的久的老人,都受到了怀安的采访。 但他们口径一致——老爹从小一门心思读书习武,连朋友都不多,也甚少出门交际。 怕怀安没有概念,李环还生动形象的指出:“大爷如今什么样,老爷当年就是什么样。” 怀安更是不解,按照大哥的习性,说他“柳下惠坐怀不乱”也差不多了,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呢? 转念一想,李环是老爹的长随,当然帮着老爹说话啦。至于其他人,又没有天天跟着老爹,怎么会知道内情呢? 既然调查一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找当事人对质了! 当然,他还没傻到直接抢问他爹那个女人是谁,那是上赶着找揍。他的计划是旁敲侧击,钓鱼执法。 入夜,趁着娘亲抱着芃姐儿去祖母院里玩,狗狗祟祟的溜进书房。 沈聿一抬头,两人大眼瞪小眼,他问:“有事吗?” 怀安点点头,开始套老爹的话:“爹,我听说男人一生至少有两个女人,一个白玫瑰,一个红玫瑰。” 只见老爹脸色微变。 看吧看吧,戳中心事了吧! 怀安再接再厉:“娶了红玫瑰,白的就变成窗前明月光,红的就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娶了白玫瑰,红的就变成心中一颗朱砂痣,白的就变成衣服上的饭黏子。爹,您怎么看?” 话音刚落,险些被老爹打成饭黏子…… 沈聿怒道:“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淫词艳语?!” 怀安被撵的满屋乱窜:“这算什么淫词艳语?!” 分明是恼羞成怒好吗? 沈聿攥着鸡毛掸子怒视蹿到条案上的儿子:“还我怎么看……你下来,我告诉你我怎么看。” 怀安摇头,委屈的说:“是您那天喝醉了酒,跟我称兄道弟,自己亲口说的。” 酒后醉话,沈聿自然记不起几句,他好整以暇的坐在一旁:“你倒说说看,我那日说了什么?”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5节 怀安立刻躺倒在条案上,学着老爹宿醉的样子,声情并茂地说:“她已经走了那么久,为什么有些过往总也忘不掉?” 只见老爹的脸上再次由白变红再变青。 怀安叹一口气,盘腿坐在条案上:“爹,我都是为了您,为了这个家呀!不过看在您往日表现不错的份上,您也写一份检讨书,保证把那些过往都忘掉,我可以考虑先不告诉娘。” 沈聿差点背过气去,他确实需要检讨一下,是出于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把这个家伙生出来的。 怀安从条案上跳下来,拍拍老爹的手臂,苦口婆心的劝道:“爹,’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做人要勇于面对自己的过往,才能将前尘往事翻篇啊……” “对了,您说的那个人是谁呀?我认不认识?”怀安问。 “认识。”沈聿沉声道。 “认识?!”怀安一脸吃了大瓜的表情:“连我都认识!” 沈聿怒极反笑,猛然抬手拧住了他的耳朵。 怀安疼得龇牙咧嘴,便听老爹的声音冷飕飕的钻劲耳朵。 “你怎么会不认识,他是你祖父啊。” 第106章 “呃。”怀安干笑两声:“好尴尬呀……” “你还知道尴尬?”沈聿道:“这两天看你鬼鬼祟祟的瞎打听,懒得理你罢了,居然上门挑衅,你怎么敢的?” 怀安忙是赔着笑脸,给老爹捏肩捶背:“都是误会,是误会,您大人大量,别跟我小孩儿计较。” 沈聿冷哼一声,不计较?怎么可能。 随后,他的英勇事迹便被传到了祖母娘亲婶婶姐姐表哥的耳朵里,遭到了全家人不同方式的嘲笑。 怀安决定换个星球生活,换个星球就没有熟人知道他捉奸亲爹的事了。 在晚上吃到螃蟹的时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秋高气爽,菊香蟹肥,京城的螃蟹相比江南,又是另一番风味,用酒和香料制成醉蟹,锤落脐开,满口咸鲜。 螃蟹真好吃!别的星球没有可怎么办?算了算了,还是呆在地球吧。 …… 沈聿这几日阴郁的情绪,被怀安这一顿闹腾一扫而空。 毕竟陷在情绪内耗之中,还不如回到现实,好好想一想如何教育好家里的问题儿童。 生活一如往常,直到怀铭和怀远带着踌躇满志回家,听说了怀安的所作所为,又是一轮嘲笑。 怀安早被笑得脸皮比城墙还厚了,全当听不见。 社死而已,这辈子很快会过去的…… …… 九月末,雍王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报祥瑞。 雍王府所在的县名叫奎石县,只因县城东南处有一块泛着金属光泽的巨石,似铁非铁,似石非石,其色苍苍,其声铮铮,被当地百姓视为镇水避灾的灵石。 皇孙的百日宴上,本是月明星稀的晴空,忽然天降一道巨雷,其光如白色巨龙划破夜空,其声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次日天光微明,打更的更夫发现灵石被劈开成了两半,截面处有两行金色的篆文,当即汇报到县里。 县衙派识得篆体的书吏去看,并拓下了灵石上的文字,送入京中向陛下报喜。 皇帝抖开那副拓片,只见上面写着:“承祜于天,大道永吉。” 仍沉浸在雍王生子的喜悦中的吴琦,听到这一消息,整个人险些如灵石一般裂开。 他指着罗恒大骂:“愚不可及的东西!弄个神龟,弄个白鹿,弄个七彩祥云,弄个什么不好!谁你们让弄谶文了?金石铭文,鱼腹丹书,你们要造反是吗?!” 罗恒汗如雨下:“应该不至于吧……那是陛下的亲孙子。” “不至于?因为一句谶言,连最钟意的儿子都要送到封地避妨,眼下正愁怎么让雍王回来呢,你们现在又弄出一句’承祜于天’,你索性夜闯乾清宫,将传国玉玺抢出来,直接塞到他们父子手里吧。”吴琦极尽讥讽之能事,宣泄心中的愤怒。 罗恒垂手不敢说话。 “陛下喜欢祥瑞,喜欢的是称颂国运昌盛君主圣明的吉兆,不是暗示储君之位的谶言,更不是拿他当二百五给他看杂耍!”吴琦道:“你且看好吧,皇孙想要入宗祠,难了!” 如吴琦所言,皇帝拒绝了雍王入京的请求,甚至以年纪尚幼为由,拒绝为皇孙赐名以及记入族谱。 不让孩子上户口,变相相当于不承认他的出身,这可是顶严重的大事。 换作别的皇帝,御史言官多少会弹劾一下,可是永历一朝士风不振,压根没人敢过问天子的家事。 满朝文武只有震惊的份,各种揣测层出不穷,譬如雍王多年不孕,小皇孙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云云。 其实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昔日盛宠加身的雍王,失去圣眷也只在一夕之间。 正当众人以为,雍王弄巧成拙,祁王将迅速崛起的时候,后者照旧深居简出,做他的隐形人。 可真沉得住气呀。 …… 相比之下,西长安街的香皂坊开业,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因有皇家的股份在,开业仪式秉持一贯的低调。 坊间关于香皂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发明者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玩耍中无意间发现;也有人说是江南某县的特产,但因为做工极其复杂甚少有人知道;又有人说是某个世家大族的百年秘方,大族没落了,卖掉配方还债云云。 怀安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毕竟他的人生理想是当小阁老,不是当“肥皂之父”,且并不复杂的制造工艺迟早会被其他商家仿制甚至超越,眼下早早占领市场,多赚点钱才是实在的。 在文运昌盛的安江县,特别是在赵知县的治理下,怀安一直以为经商是最末流的行当,但来到京城后他才渐渐发现,世人对商人的态度早已不复开国之初的歧视,特别是“纳捐”制度的推行,使商人的政治地位得到显著提高,官员家里,也或多或少都有商铺产业,供应着他们为官的花销。 既然大家都在赚钱,怀安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呢? 何况他不是为了赚钱,建暖棚是为了冬天能吃到蔬菜,开书馆是为了丰富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开皂坊是为了让家家户户都用上更好的清洁用品。 顺便赚钱,嗯,对。 皂坊掌柜是皇铺原本的掌柜,姓丁,温阳公主索性将他派给怀安,让他继续打理这间铺子,大小事物直接向怀安汇报。 丁掌柜是个有些发福但做事还算利落的中年大叔,很符合传统认知里的掌柜形象。他花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接受了自己的新东家是个小娃娃的现实。 开业当天,丁掌柜进进出出迎来送往,应付着京中各界前来道贺的宾客。 怀安可就省心了,带着陈甍和荣贺,背着手到处溜达。 这间铺面是皇家产业,前店后院,店面两层楼高,从前是个酒楼,酒楼经营不善,开春就被温阳公主下令关掉了。如今改成皂坊,重新装修,雅致但不过分华丽,柜台货架都是原木色的,只上了一层木蜡油,没有刷大漆,贴合纯净自然的理念。 当然,这世道也没有多少添加剂可以使用。 一楼供应普通香皂,价格也分低中高三等,丰俭由人。 与寻常店铺不同的是,一楼的角落被腾出一个很大的位置,用围栏围起,放置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木制器具。 “这是什么?”荣贺好奇的问。 “这是孩童寄存区。”怀安说着,蹬掉鞋子跳了进去,给他们演示。 “这个是滑梯,从后面的攀爬网爬上去,从前面的滑梯滑下去,下面的洞洞可以钻来钻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木马和秋千。 陈甍和荣贺体验了滑梯,确实很有意思,不过他们是大龄儿童了,放在普通人家都算半个壮劳力了,也只是体验一下而已。 “你弄这个干什么?”荣贺坐在秋千上晃来荡去。 怀安得意的说:“咱们店里的香皂种类繁多,很多客人是带着孩子来的,孩子吵闹,会让她们失去耐心,把孩子扔进这个地方,保证一个时辰都不会哭的。” 陈甍一脸惊叹:“高人!” 荣贺则一脸幽怨的咋舌:“不建议弄这个,因为我小时候没有。” 两人被他逗乐了,怀安道:“你随时可以来玩,正缺个带孩子的。” 荣贺想想那个场景,一群两三岁的幼崽爬到他的头上吱哇乱叫,慌忙摇头:“算了算了!” 沿着楼梯上到二楼,两人异口同声发出了惊叹:“哇!” 二楼才叫一个匠心独具,原本是一个个包厢,被打通成一个轩敞开阔的大厅,与普通厅堂中轴对称的布置不同,家具也不是硬质的桌椅几案,而是中央摆放一个长条的软椅,两边是几个单人椅,另有坐墩若干,随意摆放。 这些软椅是怀安特意交代丁掌柜找木匠定做的,可以想象成简配版沙发,也比时下的硬木官帽椅舒适太多了。 软椅下铺了一张巨大的西洋地毯,这地毯荣贺认识,原本是铺在公主府厅堂里的,温阳公主十分爱惜。荣贺只是带着怀安去了一趟,不知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片刻,一个衣着雅致的小姐姐端着一盒托盘过来,托盘上是三杯蜂蜜桂花饮,一盘精致的茶菓子。 “还有茶点?”荣贺惊讶极了。 怀安点头道:“今天是例外,开业以后,二楼男宾止步,我们轻易是不能上来的。” 显而易见,二楼是服务贵宾的地方。 一楼的普通香皂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利润空间,中产人家甚至小康之家也能买得起,二楼专销的“大师系列”才是真正赚钱的,虽说权贵的钱不赚白不赚,但作为良心商家,还是要提供好相应服务的。 主打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让穷人不被坑钱,让富人被坑的舒舒服服,心甘情愿。 怀安让两人随便坐,起身独自去了后院。 当陈甍和荣贺找到怀安的时候,他正在给新伙计们打鸡血……呸,做岗前培训。 “我有一块小香皂,搓一搓来泡一泡;盆里水温刚刚好,变出许多小泡泡;洗洗手来洗洗脸,对着镜子照一照……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这是他昨天自编自创的一套“泡泡操”,他试验过了,连芃姐儿都能很快学会,便要求大伙儿一起学习,早晚各做一遍。 两个小伙伴觉得特别滑稽,在一旁咯咯直笑,他们带头一笑,众人都笑了。 “别笑别笑,严肃点。”怀安道:“大家每天低头制皂,时间久了很容易的患上颈肩病,做一些蹦跳伸展的运动,有利于身体健康。” 这操小孩子跳起来没什么问题,可是一群成人跳,多少有点放不开手脚,即便怀安解释得很清楚,依然嬉皮笑脸,不当回事。 怀安道:“谁在十天内学不会的,多学一天,就多扣一天工钱。” 众人大惊失色,扣工钱可还行?啥也别说了,跳吧! 于是纷纷张牙舞爪的跟着学,活像一群群魔乱舞的八爪鱼。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6节 怀安也不强求动作标准整齐划一,毕竟活动颈肩才是目的。 这些伙计有男有女,有之前在书坊做工的女工,也有从流民村新招募的工人。仍是女工居多,多半是立了女户的寡妇,另一小半带着男人,也都愿意来此做工。 他们将自己的土地租给了邻里,也不收取地租,只要在明年秋收时将他们的粮税交齐即可,这样即可以保住名下的土地,又能多赚一份工钱,皂坊吃住全包,还不用考虑吃饭问题,比种地强多了。 培训完“泡泡操”,怀安又宣布“女工会”成员依然不变,每五年换届一次,正副两位主任要带领其他成员保护女工的安全,组织文娱活动丰富大家的生活,要坚决杜绝歧视、霸凌女工的行为等等。 孔武有力的刘副主任站起来问:“东家,如果有两口子打架,还干仗不?” 怀安:…… 他背着手,煞有介事的说:“我们现在是国企背景了,要注意企业形象,干仗的时候声音尽量小一点,能堵上嘴捆起来最好。当然,这只是特殊情况特殊手段,如果只是寻常吵架,还是要摆事实讲道理的。” “东家说得对。”姚主任道:“咱们不比从前的小作坊了,做事要注意分寸,能讲道理就不要动手,别给东家惹麻烦。” 大家点头称赞,与有荣焉。虽然不明白“国企”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就很厉害。 “东家,东家!”前院的小伙计跑进来:“要揭匾了!” 怀安眼睛一亮,招呼道:“要揭匾了,大家快去观礼!” 第107章 雍王已经命宫人太监收拾箱笼,准备举家进京过年了。 可想而知,他收到京城的消息之后,是何等的如遭雷击。他滕然起身,来回踱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命人叫王府长史秦钰过来议事,谁知来人答复:“秦长史接到了都察院的牌票,命他即刻进京,去都察院听参。” 雍王懵了,知道秦钰受到此事牵连,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骨头,失魂落魄的坐回椅子上:“完了,全完了。” 王妃抱着孩子来到前殿,步伐很轻,甚至吓了雍王一跳。 “你属猫的是吗,走路没声!”雍王怒道:“来前殿作甚?” “殿下,臣妾都听说了,”王妃轻福一礼,劝道:“陛下一定是看出了破绽,正在气头上,殿下务必要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过段时日陛下的气消了,自然会给皇孙赐名的。” 雍王摔了一只汝窑的高足碗,吓哭了襁褓中的婴儿,哭得他心烦意乱,便骂了一句:“无知妇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孤,还不快下去!” 便不再理睬她,命左右唤其他王府官员前来议事。 …… 雍王府长史秦钰被解送回京,直入都察院,在司狱司待了半日,便有书吏送来酒菜。 都察院狱看押的都是待勘的官身,相对刑部、大理寺的监狱,条件还算不错,硬化的地面,一张小床,甚至还有一副桌椅。 书吏打发狱卒离开,对秦钰道:“阁老命托我来看看秦长史,您受委屈了。” 秦钰反问:“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郑阁老的安排。”书吏道:“您安心在此处避一避风头,过几日会有一次提审,只是走个过场,您只要一口咬定对此事一无所知即可。” 秦钰点头,放下心来。 吴琦是他的房师,这是命运的捉弄,也是难以改变的现实,但他从懂事起便鄙夷吴氏父子的为人,早早向郑阁老表态,只要能推翻吴党,愿凭驱使。郑迁当时正在蛰伏期,每日对吴氏父子曲意逢迎,表面上劝诫后生晚辈要尊重师长,遵守官场规则,实则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年轻人。 秦钰当年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三甲进士,被吴琦塞进雍王府做王府官后,便同时与吴琦和郑迁保持着紧密联系。 起先他只想推翻吴氏父子,并不想沾染夺嫡之事,可他在雍王身边越久,越能感受到雍王的暴虐无道,不似人君,如果让这样的人得到皇位,对社稷黎民的危害远比吴浚父子更大。 于是他耐下心来,蛰伏在雍王身边等待时机,这一等便是三年。 终于等到皇孙出世,小阁老命他虚构“祥瑞”,这对于雍王来说,本该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件差事落在他的手里,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起初他还担心,雍王会否定他的提议,甚至怀疑他的成分,谁料雍王志大才疏,竟真被他糊弄过去。藩王无旨意不得回京,皇帝的态度再明显不过,雍王今年不能回宫过年,恐怕日后也很难有机会再回来了。 至于他自己,芥子小官,当与不当又能如何? …… 转眼到了冬至,数九寒冬的开始,需要过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熬的过去。 但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冬至当日便下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街道上人烟稀少,顺天府每天都会捡到几个冻死街头的流浪汉。 最怕越冬的其实不是老人和孩子,而是病人。 吴浚的妻子楚氏,如王太医所言,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季,迎着漫天大雪,撒开了丈夫的手。 老夫老妻一场,到了这时候,大抵不会大悲大恸,吴浚面色平静,亲手为妻子擦拭身体,穿好衣裳鞋袜,梳头、擦脸、描眉,一如他们年轻时那般。 只是上了年纪,有了地位,便将这些事情撂下了。 “你瞧我,多年不做这些事了,笨手笨脚,慢吞吞的。”他对着妻子的遗容自嘲的笑了几声,颤抖着手抚摸妻子的鬓角:“待我安顿好儿子,就去陪你,你到时定要来接我呀。” “我比你有福,我不是一个人上路,倒是你,脚下无根,容易摔倒,一定要慢慢的走,看好路……” 他一字一句细细交待,像在叮嘱一个即将远行的亲人。 吴琦等一众晚辈换好了麻布孝衣,跪在院子外面,哭得比此生任何时候都要伤心。 确实有痛心丧母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恐惧。 母亲离世,身为人子必须守孝,身为朝廷命官,必须立刻卸职,回乡丁忧。 事到如今,吴琦除了栈恋权势之外,更忧虑的是自己一旦失去权力地位,势必会受到多方势力的报复,想活着离开京城地界都难。 他们父子掌权多年,得罪的人太多,尤其是吴琦,“脏活”几乎全由他来完成,无数被他残害的忠良、无辜的平民,他们的家人、朋友,无数仁人志士,都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食肉寝皮。 楚氏的灵柩在京城停了七日,同僚们不管是何居心,纷纷前来祭拜,致上丧仪。 官场就是如此,即便吴氏父子倒台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他们依然会带着恰当的表情演完最后一场戏。 吴浚一夜白头——花白的头发变得几乎全白,枯瘦的身体穿着宽大的素服,曾经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一手遮天的权臣奸相,此时更像一只孤独的游魂。 料理完楚氏的丧仪,吴浚将快要哭死的吴琦叫到身边。他为儿子处理了一辈子烂摊子,这是最后一次。 成与不成,全凭造化了。 吴琦只见老爹掏出一封密函:“你带上它,扶着你母亲的灵柩回乡,我会派死士暗中保护你出城,离开京城,先回老家,那里有人接应你,会带你出海,去往倭国的一座岛屿。” 吴琦惊呆了:“通倭?” “事到如今你还在瞒我,你与海盗暗中往来走私已不是一两日了,去了倭国,自然有你的门路。”吴浚补充道:“甚至有可能过的风生水起,我说得对吗?” 吴琦捶胸顿足:“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们为陛下做了那么多腌臜事,到头来竟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种其因者必得其果,你我有你我的业果,陛下有陛下的因报。走吧,世上没有荣宠不衰的臣子,留下一条命算是不错了。”吴浚微阖双目,有气无力的说:“不但要走,还要快走。只要你爹在朝一日,凭我在陛下面前的几分薄面,没人敢议你的罪。可你爹这把老骨头一旦倒了,郑迁那群人定会群起而攻之,嚼烂你的骨头。” 吴琦别无选择,只好上书请丧,回乡为母亲丁忧。 吴浚八风不动的坐在堂屋,静静看着满院素缟,斩衰杖期的儿子带着一众随从扶棺上路,他多想上书请求致仕,亲自扶着老妻的棺椁回乡,可他必须留在京城,为儿子断后,直到他逃往海外。 他低低吟唱:“归去来,归去来。陆行无车,水行无船。足重茧兮,羊肠九折,历绝崄而盘盘。1”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年得志的新科进士,他正直善良,刚正不阿,敢与奸人对抗;转眼间,少年变成了中年,蹉跎十数年,他渐渐开始妥协,左右逢源,依附乡党,一路高升;他尝到了权利的滋味,从无奈的妥协,到积极的逢迎,他终于“大彻大悟”,放下秉承数十年的良知,变成一个不择手段,曲意媚上,专擅国事之人。 他为国朝做了许多实事,可是在他的带领下,朝廷变得纲纪败坏,科道废弛,士风不振,危害远胜于功绩。 有些路,注定是无法回头的。 …… 怀安和荣贺受到温阳公主的邀请,去京郊的皇庄赏腊梅。 祁王听后频频蹙眉,最近京城不太平,听说吴琦扶柩回乡,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 可是温阳平日孤单,难得有兴致去京郊散心,叫两个孩子去陪,他做哥哥的哪里忍心回绝。 怀安本就带着何文何武,牵着月亮,再回头看看车后,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寸步不离的跟着,不禁咋舌:“殿下也太夸张了。” 荣贺道:“当他们不存在吧,习惯就好。” 高贵的小白马最喜排场,马嘴扬得老高,马蹄高高抬起,极富规律的踏出规律的步伐,骄傲的走在一众侍卫的最前面。 “月亮长高了。”荣贺道:“更惹眼了。” “就是个惹眼包。”怀安看着四下路人频频投来稀奇的目光,神色如常的伸出手去,递给月亮一根胡萝卜,月亮张开马嘴衔住萝卜,蠕动牙齿和嘴唇嚼碎,然后细细咀嚼。 荣贺这才发现他随身携带的书包里,背了半包胡萝卜。 “你可真行。”荣贺哭笑不得。 “这是一名铲屎官的自我修养。”怀安道。 …… 见过温阳公主,说了会儿话,怀安还拿出账本向温阳公主汇报了皂坊这个月的利润。 皂坊虽然赚钱,但相比温阳名下的皇庄皇铺,并算不上多大的进项,她和祁王妃起初只是抱着逗小孩子玩的心态入股,谁知他这般认真,把账算的明明白白,精确到分文。 每到此时,她心里总有一个疑问,如何绕过驸马,生一个怀安这样的儿子,再生一个怀薇怀莹谢韫那样的女儿? 她神游天外,对怀安一五一十的报账并未听到心里面去。 恰在此时,太监进来禀报:“殿下,驸马都尉求见。”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呸,真是不想什么来什么。 “晦气。”她说:“不见。” 太监赔笑道:“殿下,都尉说了,您要是不见他,他就在前院那颗歪脖子树上了断。” 温阳冷笑:“让他请便。每次都是这一套,腻不腻啊。” 两个孩子半张着嘴抬起头来。 温阳立刻换上一脸慈爱的笑:“贺儿,带怀安出去玩一会儿,姑母处理一点私事。” 前半句如春日暖阳,后半句如隆冬冰窟。 荣贺打了个寒颤,为姑爹默哀一下下,拉着怀安走出大殿。 温阳见孩子们走远,这才对太监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绳索,本宫还没见过活人上吊呢。” …… 怀安和荣贺在湖边饮马,侍卫分成三队,在三个方向把手,戒备的看着四周。 月亮依旧不喜欢驼人,除了芃姐儿骑在它身上,它一动也不敢动以外,任何人骑上它,都会扭来扭曲的跳秧歌。 怀安知道它的马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不喜欢被人骑,虽然不至于把主人甩下来摔死,但它可以跳出多种舞姿,让主人社死。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7节 所以这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 荣贺曾寻求府里养马太监的帮助。那是御马监退下来的老太监,对着月亮大摇其头。他驯服过无数烈马,从未见过这种愚蠢沙雕,油盐不进的烈马。 “算了算了,”怀安道,“就当养了条大白狗,以后拴在门口看家护院吧。” 月亮不干了,扬起高贵的头颅,现场给怀安扭了一段秧歌,极力证明自己跟狗是不一样的,狗是没有这样四条性感的大长腿的。 两人简直哭笑不得,恰在此时,他们听到身后的侍卫凶神恶煞的厉喝:“什么人!” 回头张望,便见何文何武拎着个白衣男子,侍卫们正在盘问,男子整个挂在何文何武的手臂上,虚脱无力的样子,像是受了重伤。 荣贺怕他们伤害到无辜的百姓,赶紧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要紧,怀安先是在心里暗暗惊呼,好帅啊。 男子穿着麻布斩衰,脸色灰暗,嘴唇苍白,依旧掩饰不住俊美的轮廓——男人看了都不禁赞一声的那种美。 “放开我,我只是去湖边喝口水……”男子艰难开口。 何文何武将他钳制的更紧了。 男子冷笑问:“说吧,你们又是谁派来的?” 怀安看到他的腿上在汩汩冒血,直觉告诉他,此人绝对不简单。 “你是谁呀?”他反问。 “你们来杀我,反问我是谁?”男子嗤的一声笑了:“听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琦。” 吴琦?二人瞠目结舌。 “你就是小阁老?”怀安震惊过后,不太友善的围着他打量一圈:“居然比我爹还帅,那岂不是比我长大以后还帅?” 荣贺阖上惊掉的下巴,低声提醒:“这不是重点。” “哦哦。”怀安迅速找回重点:“你上次为什么绑架我啊?” 荣贺险些一头栽倒,这兄弟是废了,指望不上,根本指望不上。 第108章 吴琦此时也认出了怀安,他从城内扶棺而出,到了外城,才发现想杀他的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吴家豢养的死士一路拼死护送,与刺杀他的人缠斗在一起。 他身负重伤,抛下母亲的灵柩独自逃了出来,谁料竟落在两个小孩子手里,既然眼前的小孩是沈怀安,那旁边的不用问,一定是祁王世子了。 荣贺见兄弟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问:“是你总让户部拖欠我们家的岁赐?” 怀安也险些一头栽倒:“这好像也不是重点吧……” 没办法,这家伙得罪的人太多了,京城里叫得上号的人物,要么与他同流合污,要么跟他带着私怨——不然怎么会被砍成这样。 荣贺不好意思的笑笑,重新问:“你不是回乡丁忧了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吴琦仍不说话。 “还用问嘛,”怀安斜乜着对方上下打量,“得罪人太多,被人追杀了呗。” “他罪大恶极,活该!”荣贺冷哼一声:“把他捆起来,嘴堵上。” “是!”侍卫齐声应着,纷纷解开腿上的绑带拧成一条,将吴琦捆了起来,还脱下一只袜子堵在他的嘴里,吴琦登时被熏得直翻白眼。 可是,然后呢? “把他送回去,朝廷也不会处置他的。”荣贺道:“杀了他?” “不行不行,我们还是小孩子,不能杀人。”怀安道:“要不把他护送回城内,让他再被追杀一次。” 荣贺眼前一亮:“也是个好办法!” 吴琦满目绝望的看着他们,猫戏耗子,这也太损了,能不能给个痛快! …… 驸马站在前院的歪脖树下,手里拿着一根麻绳,赔笑看着温阳公主。 内侍抬出一把椅子,递上一个汤婆子,让公主殿下舒舒服服的围观驸马上吊。 “不是要了断吗?”温阳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见他没有动作,遂命左右:“来人,驸马太矮了够不着,去搭把手。” “诶别别别……”驸马大腹便便,紧张地气喘吁吁,擦着额头的汗:“殿下,臣是来给殿下送礼的。” 他一个眼神,身后随从打开一只藤编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只精致的漆盒,缓缓打开,只见盒内黑丝绒布托着一套华丽的宝石首饰。 与东方首饰用材和款式完全不同,项链主石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鸽血红宝石,四周围镶钻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炫彩夺目,戒指是同样的宝石,比项链稍小。 一看便知是舶来品,并且不是凡品。 温阳公主冷笑道:“无功不受禄,本宫可受不起如此贵重的礼。” “殿下明鉴,臣确实有一桩小事。”驸马赔着笑脸,对温阳道:“此人名叫桑东东,是一名商人,他有一船上等的瓷器和丝绸在又被天津卫所的巡军给扣了。这瓷器还好,丝绸在海上飘得久了,容易发霉损坏。” 温阳这才注意到驸马身后的随从,长相与中原人有几分不同,肤色也略深一些。 “驸马,你通倭?”温阳目光灼灼。 “不不不,”驸马慌忙解释,“此人是吕宋人,不是倭寇。” 温阳面色稍霁,她知道海上走私屡禁不止,驸马家族世代经商,多半也脱不了干系,每年向朝中要员供奉“炭敬”、“冰敬”,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利益集团。 桑东东的商船,从前受吴琦庇护,每当被卫所扣押都会被轻易摆平,如今吴琦卸职离任,权力不再,连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找到驸马,辗转求到了温阳公主门上。 温阳公主倒也不至于嫉恶如仇到将这两个“走私犯”打出门去,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不愿意沾染任何麻烦,连累祁王。 她拨弄着指甲,推辞道:“还真是爱莫能助,本宫自幼囿于宫禁,从不与外臣往来,你们请回吧。送客。” 她起身欲走,又转回头去,上下扫了驸马一眼:“你最近可是又胖了,走几步路就连嘘带喘的,一阵风都能把你掀一跟头吧?” 两人在原地愣了愣,桑东东转身,便见驸马激动的热泪盈眶。 “都尉,您这是怎么了?”他用蹩脚的汉话问。 “这是公主第一次关心我……”他掏出手帕,沾了沾眼角。 桑东东目光迷惑,他怎么听不出来是关心呢?应该是汉话学得还不够精深吧。 公主下了逐客令,两人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恰在前院的影壁后发现两个孩子,和一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男子。 原来是两人拿不定主意,便将吴琦带回皇庄别院,见公主仍在见客,只好将吴琦暂时扔在这里。 “小阁老?!”桑东东惊讶道:“怎么是您啊。” 吴琦原本被臭袜子熏得睁不开眼,听到桑东东的声音,猛然睁开双目,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呜……呜呜!” “哎呦呦,您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桑东东欲上前给他松绑,被何文何武两个壮汉如山一般的挡在面前。 “你又是谁啊?”怀安一脸戒备。 桑东东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小孩儿,来,吃糖。” “放肆!”花公公上前呵斥:“哪里来的疯子?敢对我们世子和沈公子不敬。” 桑东东被吓了一跳。 驸马都尉从身后赶来,气喘吁吁的制止道:“诶呦,这可不是寻常小孩儿,你怎么能拿糖逗他们呢。” 言罢,对荣贺躬身施礼道:“世子。” “姑父。”荣贺很敷衍的供一拱手,嫌恶的看着桑东东:“这是哪里来的二百五?” 驸马笑道:“一个外籍商人,世子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原来是贵人啊,真是抱歉。”桑东东说着,打开藤箱,拿出那个漆盒:“都尉与他们说说,让小人把小阁老带走,小人愿将这套珠宝献给他们。” “如此贵重的宝石,换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驸马双下巴瞬间变成了三层,还真是个二百五…… 桑东东笑道:“美人落难,小人于心不忍。” “啥?”怀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驸马低声对怀安和荣贺解释:“他们这些人,常年在海上航行,船上是不许带女人的,所以船上的人多好男风……” 两人四目圆睁,三观震裂。 “哎呦,都尉慎言!”花公公急得直跺脚,“什么男风女风的,世子和沈公子还是孩子呐!” “好好好,是我疏忽了,疏忽了。”驸马擦着脸上的汗,道:“世子,此人留着也没什么用,逃回家乡也是作威作福祸害百姓,还不如……” 荣贺看向怀安。 “不行!”怀安义正言辞的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人贩子,此人再坏,也是国朝的子民,怎么可以卖到外国去呢!” 世子点头:“怀安说得对!” “还是绑上石头扔到湖里去吧。”怀安道。 荣贺:…… “别别别!”桑东东打开藤箱,对怀安道:“小公子想必是不喜欢这套珠宝吧,这箱子里还有其他珍珠、金银,都可以挑选。” 怀安也不想看啊,可那珠光宝气的箱子实在太夺目了,不自觉的就被吸引了目光。 荣贺学着怀安的口径,斩钉截铁的说:“拿着你的箱子快滚!我们……” “卖!”怀安突然说。 荣贺险些闪着舌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怀安的目光直勾勾的,满箱金银珠宝已经被他忽略,他的目光被箱子里的另外一个包裹吸引,包裹没有系牢,露出一个暗红色的果实一角。 桑东东似乎捕捉到这道目光,蹲下身,将果实塞进去藏好。 怀安的目光盯住了桑东东,因为那不是果实,而是根茎,准确来说,那是一颗红薯! 红薯红薯,可以活人无数的红薯! 他原以为自己这种平凡体质,八成是得不到这类穿越神器的。他原本的打算,如果老爹非要和这个王朝死磕到底,如果祁王真的做了皇帝,他的好友荣贺成为太子,那就多赚一点钱,长大造船出海,去遥远的大洋彼岸把它们带回来。 上天待他不薄,居然真的给他送来了!三观是什么,哪有兆亿生灵重要? “我要那颗果子!”怀安坚定的对桑东东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8节 寒冬腊月,桑东东汗如雨下:“小公子,你要什么都行,这个真不行。” 怀安不解的问:“那是什么宝贝,比金银珠宝还值钱?” “我们那边叫camotes,肯莫特斯,可以翻译成地瓜。”桑东东道。 怀安撇嘴:“我还当是千年老参呢,这名字一听就不怎么值钱,为什么不能给?” 桑东东忙解释道:“这是我们的国宝,严禁带出吕宋。” “可你已经带出来了。”怀安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是你带出来的,你要是不给,我就满世界嚷嚷,是你把吕宋国宝带到了大亓,以后你们的国史都要给你记上一笔。” 桑东东:“……” 怀安见对方犹豫,再次瞥向吴琦:“何文何武,把他沉到湖里去,绑块大一点的石头,绑结实,千万别浮起来了。” “且慢且慢!”桑东东站在原地抉择良久,终于咬牙跺脚:“成交!” …… 堂屋里,温阳公主泡上了一壶梅花茶,看完驸马那副大腹便便的样子,喝茶解解腻。 听闻内侍禀报,两个孩子居然把吴琦抓了回来,这可是颗烫手的山芋,杀了吧,怕脏了手,还惹一身骚,不杀吧,放出去继续为患作恶。 便见两个孩子一蹦一跳的进来,他们的身后,空无一人。 “人呢?”她问。 “谁呀?”荣贺问:“姑父已经走了。” “谁问他了,吴琦呢?”温阳公主轻啜一口茶水,慢条斯理的问。 “嘿嘿,”荣贺心虚的干笑两声,“卖了。” “噗——”一口茶水喷出,左右忙取来巾帕为公主擦拭衣裙。 “卖了?!”温阳公主惊得杏目圆睁,身边的内侍女官亦惊得直发愣。 “卖了多少钱?”温阳公主十足好奇的问。 左右内侍眼前一黑,重点是多少钱吗,难道不是应该赶快追吗? 太监提醒道:“殿下,贩卖人口出境可是重罪啊。” “我知道。”温阳不耐烦道,她只是想知道这个祸国殃民的狗东西卖了多少钱嘛。 怀安从袖子里捧出一个深红色的果实,奉若珍宝:“没有钱,换了这个,我给他取名叫红薯。” 这下轮到温阳眼前一黑了,把吴琦卖了,换了这么个丑东西?! “殿下别小瞧红薯,这可是吕宋的国宝,亩产超过十石的辅粮。”怀安的声音难掩激动。 温阳没往心里去,她一个五谷不分的公主,哪里知道亩产十石是个什么概念,再说了,这个丑东西谁敢吃啊,脏兮兮的,非米非面,根本无从下口。 她如今只怕两个孩子招惹麻烦,忙命内侍去祁王府报信,让祁王立刻找人飞马赶到天津卫码头,务必要将吴琦在船上拿获,给他按上一个私通外国的罪名。 温阳公主平日里性子温和,关键时刻却冷静果决,祁王素来相信她的判断,迅速通知郑阁老,将消息报给了都察院。 都察院的风宪官们对吴浚磨刀霍霍,正愁没有写作素材,听说吴琦即将乘船从天津港逃往海外,各个如饿了三天的鹰隼般瞪起眼来,派北直隶巡按御史郭琰前去,将其捉拿归案。 温阳公主担心两个熊孩子被揍,特意留他们在皇庄过夜,直到听到吴琦落网的消息,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二人回城。 …… 沈聿与祁王,一个左手支着额头,一个右手扶着眼眶,中间的几案上放着一颗红棕色带着须子的红薯,为了突显它的可爱,怀安还在上面打了个红色的蝴蝶结。 “你们怎么可以买卖人口呢?”沈聿问。 他细细一想,好像也不是买卖人口的问题。 祁王拿着红薯看了看:“还换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愣了愣,似乎也不是换了什么的问题。 槽点太多,无处下口啊。 第109章 “父王,这次真不是我的主意。”荣贺虽然敢作敢当,但也不想背锅啊。 祁王翻他一记白眼:“你还狡辩。” 荣贺:“……” “殿下,这次是我的主意。”怀安证明道:“这红薯可不是一般的果实,如果种植方法恰当,它的亩产可以达到二十石之高。” 荣贺狐疑的侧头看着怀安,他没记错的话,这家伙昨天不是说十石吗? 其实怀安也不太清楚红薯的亩产到底是多少,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红薯品种与后世并不完全相同,十石还是二十石,都是他信口胡诌的,所以他说完自己也记不住,真正的产量当然要试种之后才能得出结论。 祁王和沈聿对视一眼,十足关心的问:“这孩子没发烧吧?” 沈聿索性将他拽过来摸了摸额头:“没有,信口开河的毛病又犯了。” 怀安急得想跺脚,他承认自己经常信口开河,可是这次他是认真的! 祁王耐心道:“怀安,你大概是被人骗了,在北方,小麦亩收约一石,在江南,稻谷亩收也只有两石多,这世上哪有什么粮食可以亩产二十石呢?” 怀安激动的说:“所以呀,殿下,对比之下才能体现红薯的优势!” 祁王:“……” 他突然词穷了。 沈聿明白这种感觉,这孩子最喜欢偷换概念,把大人拉进他的思维逻辑里反复摩擦。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沈聿极少跟他讲道理,都是直接弹压。 沈聿道:“去把昨天欠下的功课背了,字帖临好,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用午膳。” 怀安哑住了。 “沈师傅,我觉得怀安说的很有道理,还没有试种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荣贺仗义,为好兄弟说话。 沈聿态度温和:“他说得再有道理,世子的功课也要补齐。” “哎?”荣贺呆住。 “还不快去。”祁王也失去了耐心,瞥一眼桌上的丑东西,将目光移向一边——看着来气。 两人小心翼翼的将红薯包起来收好,垂头丧气的去了。 写作业磨磨蹭蹭是学渣的天性,两人先是对着那颗红薯看了半个时辰,要不是怕它不发芽,早把它盘出包浆来了。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荣贺问。 “我们老家,有个说书先生说的,”怀安道,“在大洋彼岸,比泰西更要往西的地方,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粮食,比如这个红薯,就是亩产极高的辅粮。除此之外,还有玉米,一粒种子撒下去,可以得到一个棒槌大小的果实,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粮种,都是可以吃的;还有土豆,亩产跟红薯差不多,但比红薯更适合做主粮。” 荣贺愣住了,他开始向往那个听上去遍地粮食的地方,如果把这些东西带回大亓,就不会因为天气变差、粮食减产,让那么多的流民客死异乡了吧。 “这是真的吗?”他的眼眶都湿润了。 怀安道:“我之前也不信,觉得他是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直到昨天真的见到了红薯。” “如果真有这些东西,那国初下西洋时,为什么没能带回来呢?”荣贺问。 怀安沉吟片刻,揣测道:“大概是此前发现的国家并没有这些东西……。” 荣贺十足认真的对怀安道:“虽然他们都不相信你说的话,但我还是很看好它的!” “你真的这么想?”怀安激动的问。 荣贺点点头:“是啊,还记得我们种的甜瓜吗?长相越猥琐的就越甜,你看这东西,长得多猥琐,一定特别好吃。” 怀安一脸黑线:“谢谢你啊……” “别客气,”荣贺道,“你是我兄弟嘛,当然要支持你了!虽然大人们总说你信口开河,但你哪一次说出的话没有做到?” 怀安大为感动,拍着荣贺的肩膀:“兄弟啊,还是你懂我呀!到时候一定请你吃烤红薯!” “烤红薯?好吃吗?!” 怀安道:“应该……很好吃吧!” 两人聊了好半天,提起笔来,发现各自砚台里的墨都已经干了。太监们忙走到桌前,为他们重新研磨。 转眼到了午膳时间,他们依旧没写完,有沈师傅的命令在前,花公公不敢传膳,谁料膳房竟主动送来了饭食。 宫女们进进出出,碟碟碗碗发出轻微的声响。 两个孩子正是能吃的年纪,这两天活动量大,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看着一桌荤素搭配的菜肴食指大动。 确认过了,应该还是亲爹,不会真的饿着他们。 自打暖棚里的第一批蔬菜上市以来,祁王府和沈家,甚至是温阳公主府,即便在冬令春荒青黄不接的时候,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不用只吃萝卜、白菜、韭黄一类。 从前觉得王府的膳食并不好吃,直到进宫吃到了御膳……只能说有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他们刚准备挂起毛笔,洗手开饭,便见祁王和沈聿悠哉悠哉的走进来,在食桌前坐定。 两人起身对他们行礼。 “嗯,”祁王道,“你们继续。” 随后两人当着他们的面,慢条斯理的开始用膳,甚至推杯换盏的饮起酒来。 两人的吃相都是很好看的,可也很诱人啊! 两个孩子登时气成了河豚。偌大的王府,在哪里不能吃饭,非要跑到书堂里,书堂是吃饭的地方吗? 怀安愤愤瞪着老爹:喂喂喂,这位公务员同志,你在上班啊,有没有点职业操守,怎么还喝上酒了? 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吗?你坐着我站着,你吃着我看着,我不但要看着听着,还要抄书。 这是亲爹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是人类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是…… 沈聿一抬头:“抄完了?” 两人登时瘪了,摇摇头,坐回书桌后继续抄书去。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09节 …… 吴琦和桑东东一同被关入都察院狱。吴琦不断向审问他的御史解释,自己是冤枉的,自己被两个小孩儿卖给了那个吕宋商人,是被抓到船上去的。 御史又问他:“为什么抛下母亲的灵柩独自逃跑?” 吴琦怒道:“你去问顺天府啊,出了内城至少有几百人在追杀我,我不跑等着被乱刀砍死吗?!” 御史又提审桑东东,桑东东矢口否认——他们分明是在平等自愿的前提下双宿双飞的,不存在现金交易,不是人口买卖。 吴琦与其对质,那个棕红色的果子不算交易? 桑东东更加卖力的否认,小阁老误会了吧,哪有什么果子?如果有人拿果子买人,那卖家一定是二傻子。 …… 祁王府的书堂里,两个“二傻子”同时打了个喷嚏。 他们终于抄完了书,检查过关,才被允许吃午饭……沈聿下午要去国子监讲学,问怀安是跟着他还是留在王府。 怀安回忆上一次跟着老爹去国子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率性堂的最后一排,听老爹旁征博引,讲那些博大精深的学问,上下眼皮直打架,昏昏欲睡。 下课之后,率性堂的监生们不是捏他的脸,就是揉他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很解压,反正当事人内心是拒绝的。然后老爹会把他带离课堂,别以为是救他于水火,而是把他带人另一个火坑。 因为老爹的值房里,他的上司和同僚纷纷问他:“小怀安,听完这堂课,可有什么心得?” 没天理啊!让一个小学生去国立大学听课,还要问他有什么心得!心得就是硬木桌子不如家里的被褥睡着舒服,他敢说吗? “我还是留在王府吧。”怀安对老爹道:“您散衙时过来接我。” 沈聿点点头,交代他不要伤害祁王殿下,更不要伤害来给祁王侍讲的谢伯伯——经历过两次严重的物理伤害,谢彦开都有些心理阴影了。 怀安很认真地点头,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红薯上,没心情陪祁王钓鱼烧烤,也不关心谢伯伯有没有好好拉筋练功。 沈聿看向案头上那颗系着蝴蝶结的丑陋果实,暗暗叹气。现在回想起来,其实种地已经是他们最温柔的作妖方式了,种就种吧,强身健体,了解稼穑时令,总比跑到外面拐卖人口要好。 两个孩子竖着耳朵,听着沈聿的脚步渐行渐远,腾地一声跳起来,开始研究那颗红薯。 “这也不是藤苗,也不是种子,怎么种啊?”荣贺问。 怀安不太确定的说:“插在水里就能生根发芽。” “这么神奇吗?”荣贺命人端一杯清水来。 怀安深吸一口气,将遍布小眼的一头朝上,另一头朝下,栽进水里,小心翼翼的摆回案头。花伴伴瞧着两人神圣虔诚的模样,都怕他们跪在地上给红薯磕一个。 “芽长成苗,就可以剪下来栽种了,只是现在天冷,要先栽到暖棚里去。”怀安道:“到时候,开辟一小块试验区。” …… 自从将栽好了红薯,怀安没睡过一个踏实觉,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毕竟整个大亓只有这么一颗,万一腐坏了,不发芽了怎么办? 听说红薯苗不耐寒,世子所内的炕火烧的很旺,旺到一进门就要脱成单衣。除此之外,添水换水,记录长势,小心照料,昼夜不敢懈怠。 祁王看着两个孩子魔怔了的样子,不禁担心的问:“沈师傅,真的不用管管吗?世子身边的内侍对孤说,他们每天对着那盆红薯苗说话。” “对苗说话?”沈聿蹙眉:“为什么?” “不知道啊,像中邪似的……”祁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满面惊悚的说:“莫非那颗红薯,是番邦巫蛊之物?” 沈聿虽不信怪力乱神,却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人悄悄来到世子所,躲在书堂外偷听。 便听两个孩子一人一句,对着那颗已经发了芽的红薯不停的夸赞。 怀安拿出从小哄妹妹的口吻,夹里夹气的说:“让我看看是谁家的妞妞长的这么可爱?哦!原来是你啊!” 荣贺一愣:“你怎么知道它是女孩子?” 怀安指指它发出来的新苗:“看,是粉红色的。” 荣贺恍然大悟:“哦!我可爱的小仙女,你是只有今天这么好看吗?不!你每天都这么好看!” 门外,两个大男人同时打了个寒颤,祁王将花公公叫来,低声询问:“他们在干什么?怎么像被人下了降头似的?” 谁知花公公一脸崇拜的对祁王道:“回殿下,是沈公子提出来的,叫’植物鼓励大法’,您还真别说,自从用上此法,红薯出苗可快了,奴婢瞧着亩产二十石指日可待呢!” …… 得,又疯一个。 第110章 祁王摆摆手,花公公躬身一礼,趋步进殿,他的身后,刘公公带着几个宫女陆续朝他们行礼,鱼贯而入。 紧接着便发生了令二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刘公公拿出一把胡琴,坐在红薯苗面前,拉起了欢快的旋律,几个宫女排成别致的队形,在花公公的带领下,翩翩起舞。 祁王险些当场炸了,被沈聿强行拉走,边走边劝:“殿下息怒,息怒息怒……” “这要是传出去,世子小小年纪在寝宫内莺歌燕舞寻欢作乐,他的名声就毁了!”祁王道。 “是是是,殿下,但世子心思纯然,不是为了看歌舞,是为了栽培薯苗。”沈聿宽慰道:“他们只是一时受人蒙蔽,把这红薯当成了救国救民的宝物,初衷是好的。殿下冲进去指责他们,岂不是否定了他们的善心善举?” 祁王面色稍霁,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坐下来,一阵风来,欢快的胡琴声时断时续的飘进耳朵。 祁王长长叹出一口气,将府内总管太监叫到面前仔细叮嘱,这段时间世子所发生的一切,切勿外传。 “殿下英明。”沈聿道。 祁王道:“幸得师傅提醒,是孤一时心急,没有考虑后果。随他们折腾去吧,就算找一群道士来开坛做法,孤也只当看不见。” 次日,二人居然真的找来一群道士,在院子里袖袍狂舞,浑身乱颤的跳大神。 祁王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没事提什么道士啊! …… 祁王府每天一出戏,鸡飞狗跳闹得人心擂鼓一般。 终于在新年将至时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倭寇大举侵犯台州,在曹钰、周岳等人的努力下,九战九捷,歼灭倭寇一万人,终于平定了浙东的倭患。 举国欢庆的同时,吴党成员几乎人人自危。他们不明白曹钰为什么要这样干脆利落的剿灭倭寇,风雨不在了,撑伞的人还会好过吗? 老谋深算的郑阁老,此刻正在秘密组织人手御史弹劾吴浚,一批批勇往直前的言官前赴后继,不断有人上本弹劾,不断有人因言获罪入狱。 众人万分疑惑,吴琦已是阶下之囚,吴浚分明大势已去,为什么如此顽固? 祁王府,两个孩子在背书,沈聿看着手中的邸报,面色阴沉。 “师傅,师傅?” 荣贺的手在他面前一晃一晃,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怀安也提醒道:“爹,该讲这一段了,‘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 沈聿拿起书本,对他们讲:“古之君子,敢于将过错示人,就像日蚀月蚀一样,毫不掩饰。待他改正,则像日月复明,依旧光明圆满,天下之人,无不瞻仰。而今君子,不仅将错就错,不肯改过,还要为自己的过错编造各种说辞,将错就错。” 怀安点头,表示听懂了,荣贺则紧蹙眉头,陷入沉思。 沈聿问:“世子在想什么?” 荣贺喃喃道:“希望皇祖父可以像古君子那样,及其更也,民皆仰之。” 沈聿环顾四下,好在无人在殿中侍候。 连一个孩童都看得出来。 因为吴浚父子所做的恶事,有些是蒙蔽圣听、打着皇帝的旗号;有些甚至就是给皇帝背锅的。他们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做了近二十年的宠臣被骂的如此不堪,就等同于在骂皇帝宠信奸佞,是昏聩无能的昏君。 可事到如今,皇帝依然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迟迟不处置吴浚父子。 “这些话对师傅说说便罢,连父王也不要去说。”沈聿提醒道。 “知道了。”荣贺应着,坐回他的位子上。 沈聿来到郑迁家中议事,郑迁信赖的门生皆聚集于此,他的出现令郑迁有些不快。 他并不希望沈聿卷进这场赤膊对战,以沈聿的能力,不该被轻易牺牲,何况他是祁王府的讲官,更该避嫌。 可郑迁的其他门生不这样想,见沈聿来了,纷纷请他发表看法,出个主意。 沈聿语出惊人:“诸位觉得,吴浚掌权近二十年,真的那么一无是处吗?” 众人先是愣住,然后纷纷反驳:“奸相误国,当然一无是处!” “诸位,稍安勿躁。”沈聿道:“吴氏父子卖官弼爵、贪墨无度,这是妇孺皆知的事情。但他们重用的人,如果全是罗恒、赵宥这类货色,大亓早就亡了。如今想彻底推翻他们,拔除其党羽,一是难于登天,二是于国不利。我们应该做的,应该是先将他们父子赶出朝堂,再徐徐图之。” 众人陷入沉思。 “你且说说,如何将他们赶出朝廷?”有人问。 “避重就轻,绕开吴浚,只弹劾吴琦。“沈聿道:“凭藉父权、专利无厌、卖官弼爵、广致赂遗;广置良田美宅于原籍,豪仆抑勒侵夺,民怨入骨;丧母期间,聚狎客、拥艳姬,酣歌曼舞,灭绝人伦。扶棺回乡丁忧,竟弃棺椁而逃,于天津卫登船欲逃往海外,为子不孝,为臣不忠,当以重罪议之。吴浚纵溺爱恶子,宜亟放归田。” 众人惊呼:“吴浚之罪仅仅是纵容儿子?” 沈聿道:“当然不是,我与你们同样不甘心,可是骂声越大,陛下越是要庇护,他不是在保吴浚,而是在保全自己的名声。” 众人不禁唏嘘:“这么说,之前的牺牲都是无效的。” “怎么会呢?”沈聿道:“陛下对吴浚父子已经彻底心灰意冷,只需要最后添一把柴了。” …… 吴浚也并非坐以待毙之辈。 四月份的京察之后,都察院几乎完全被郑迁掌控,吴琦恰恰被都察院抓获,使他们犹同困兽,他想营救儿子,固然绕不开郑迁。 年下吴浚大摆宴席,延请郑迁过府赴宴,带领全家上下,跪在了郑迁面前,请求郑迁:“念在往日情分,务必救小儿一命。” 郑迁眸中闪过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十余年的蛰伏,阿谀奉承,唾面自干,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政敌,终于跪伏在他的脚下。 郑迁是这场斗争的胜出者,他本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的羞辱他,唾骂他,可他并没有。 他撩襟跪在自己的手下败将面前,含泪道:“元辅,使不得使不得!下官受元辅知遇提拔之恩日久,这是分内之事。请元辅放心,只要郑某在朝一日,绝不会让您和小阁老蒙冤受辱!” 吴浚万分没有想到,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唯有郑迁仍对他保持恭敬,以弟子之礼相待。 两只千年的狐狸一番做作,双手紧握,泪洒当场。 这场酒席到了将近后半夜,郑迁带着随从离开,吴浚缓缓瘫坐在官帽椅上,叹道:“郑迁是个厚道人。”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0节 几乎同时,弹劾吴琦的奏疏摆在了皇帝案头。 皇帝终于看到了人心所向,摆手命三司共同审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位派员里有两位是吴琦的门生,这案子还怎么审?他们只好去请示吴浚。 有郑迁的话在前,吴浚也放松了警惕,若有深意的对二人道:“陛下有意惩治吴琦,总不能驳了圣意,可是国朝不能出现巨蠹,关乎陛下颜面,你们听明白了吗?” 两人对着师祖直磕头:“阁老真是高风亮节。” 出了门,大理寺少卿对着刑部右侍郎问:“阁老到底是什么意思?” 刑部侍郎道:“定个轻一些的罪,流放即可。” 案卷递交到皇帝手中,即可被打回重议。 三司傻了眼,充军流放都难以平息陛下之怒,难道非要斩首吗? 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情重新判决,将徒三千改成了斩首,结果奏疏一上,内阁当即票拟,司礼监立刻批红,非但判了吴琦死罪,还要亟正典刑,既立即斩首,连秋后都不必等。 吴浚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被郑迁蒙蔽了,错过了最佳的营救时间,然而悔之晚矣。 锦衣卫从吴琦的“豪宅”中抄出金银珠宝无数,全部充入国库。吴浚纵子无度,被削职回乡。 独子被斩,家财尽数被抄没,背负着奸臣恶名,吴浚回乡后成了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住在一个破漏的草庐之中,穷困潦倒,常常偷吃坟墓里的供品,两年后贫病交加而死,这是后话。 面对吴氏父子的倒台,郑迁对沈聿感叹:“万仞高楼平地起,倾覆也只在瞬息之间。” 沈聿笑道:“恩师应该说,‘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哈哈哈……”郑迁抚须而笑:“好好好,年轻人,就是豁然!” 师生二人望着天空飘落的雪,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即将告终,春天已在叩门。 …… 桑东东被转入刑部大牢,毕竟都察院是关押官员的地方,吴琦结了案,他便不能再呆了。国朝的涉外案件坚持属地原则,即不管哪国人犯罪,都要依律处置,但因走私案案情复杂,涉案人员较多,只能先打入刑部待察。 皇帝是个怕麻烦的人,但他也恨走私。沿海走私猖獗,屡禁不止,大量金银从海外流入国内,各个赚的盆满钵满,却不用缴纳一分一文的税,当权者谁能不恨。 他决心借题发挥,震慑一下这些毒瘤蛀虫。 收到严旨,直隶缉司官不敢再尸位素餐,沿着桑东东这条线一查,查到了驸马李仁头上,登时就查不动了。 皇帝得知自己的女婿竟也参与走私,十分震怒,当即命大理寺将其捉拿归案。 对这位驸马,皇帝是没什么印象的,其实就连温阳公主他也没看过几眼,出了这样的事,不得不召温阳进宫问话。 温阳面对父皇的盘问,掏出手帕开始抹眼泪。 皇帝心中烦躁,又不知如何发作,他向来与儿女都不亲近,可若是祁王、雍王这样叽叽歪歪的哭,早被他打出去了。 “朕问你知不知情,你哭什么?” 温阳摇头,悲悲切切的哭泣:“儿臣毫不知情,驸马他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你还在为他辩解。”皇帝没好气的将一本账册扔在案头,冯春捧着账册拿到温阳公主面前,温阳泪眼婆娑的翻阅,竟是驸马李仁这些年与桑东东的走私张目,获利惊人。 她只安静了片刻,又掩面而泣。 “别哭了!”皇帝的脑袋要炸了。 “儿臣命苦……”温阳哽咽道:“儿臣自幼丧母,与兄长相依为命,长大嫁人,夫君又下了大狱。” 皇帝听得直蹙眉:“温阳,你是当朝公主,当深明大义,为天下女子典范。” 只见温阳公主哭的更加厉害,她瘫跪在地,伏地叩首:“父皇,一日夫妻百日恩,儿臣从未求过父皇什么,但求父皇饶驸马一命。” “你这是干什么?!”皇帝先是郁怒,又有些不忍,命左右将公主扶起,声音缓和了不少:“你放心,他毕竟是驸马,罪不至死。” 温阳却依旧摇头哭泣:“父皇有所不知,儿臣了解驸马,他把脸面看得比天还大,如今东窗事发,倘若受到惩罚丢了面子,必定无颜在京城立足了。” 皇帝被她哭的心烦:“你不要无理取闹。朕亲口下令彻查此案,难道因为他是驸马,就该纵容包庇?如此行事,置朝廷的法度于何地?” 温阳心中一喜,你还知道朝廷有法度呢?挺好挺好。 她苦苦哀求:“儿臣知道,天家无私事,因此不求父皇既往不咎,但求父皇给驸马留一条生路,让他远离京城,不要在耻笑谩骂中度过余生。” 皇帝见温阳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心知她自小长在宫中,心思单纯,一个走私的罪名在她眼里,可不就是顶了天的大罪么。驸马出身商贾,所谓“无奸不商”,哪有那么高迈的品德,东窗事发就活不下去了。 可温阳不停的哭哭啼啼,大有一种赖在乾清宫不走了的姿态,眼看要耽误他做早课的时间。 这要是祁王就好了,皇帝心想,吼一声便可以连滚带爬的消失了。 “好了好了,朕答应你,褫夺李仁的爵位、赐田、宅邸,流放三千里。”皇帝说着,还斜乜了温阳一眼:“够远了吧?” 温阳忙不迭的点头。 皇帝一阵无语,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人上赶着守活寡。 冯春在一旁听着,下巴险些掉下来:温阳公主啊,不愧是您,哭着都能捅刀子。 本来可以罚没家产便可抵罪的事,愣是让您哭成了流放…… 皇帝又提醒温阳:“你可想好,本朝没有再嫁的公主。” 温阳抹着眼泪动情的说:“只要驸马可以好好活着,我们遥隔千里,心若比邻。” 皇帝一阵腻歪,心说脑子进猪油了吧,还是粉色的猪油。 温阳点点头,盯着皇帝将翰林院待诏叫来拟旨,才擦干眼泪向皇帝告退。 一出宫门,四下没有外人,温阳抖着手帕向身边的女官抱怨:“怀安的法子好是好,可你胡椒粉放得太多了,呛的本宫直想打喷嚏,险些憋不住。” …… 女官掩口窃笑:“奴婢下次注意。” 温阳仿佛卸下一层沉重枷锁,笑容仿若少女。伸出手挡在眼前,任阳光透过指缝洒在脸上,冬日的阳光虽然抵御不了严寒,却总是带着希望。 第111章 吴氏父子垮台,按照内阁论资排辈的原则,郑迁接任首辅之位。 郑迁掌权后,吴党成员受到第一轮清洗,南直隶总督曹钰首当其冲遭到弹劾,但念在他是抗倭首功,皇帝出面保下了他:“曹钰虽然是吴浚举荐,但一直是朕在提拔他。” 一句话帮曹钰洗脱了吴党的干系,命其致仕返乡。 怀安听着爹娘议论此事,忽然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三年前,我揍过他儿子!” 沈聿、许听澜啼笑皆非。 怀安又道:“可是他于国有功,为什么要让他回老家?” “因为他向上官行贿。”沈聿随口敷衍他。 “上官是谁?”怀安问。他不记得老爹有个同僚姓上官。 沈聿刮着他的鼻头解释:“上官就是上司,曹钰的上司是吴琦。” 曹总督向吴琦行贿,才能得到足够的钱粮剿灭倭寇,能而不廉却劳苦功高,因此是非功过,只能留给史书去评判了。 怀安一脸认真的陷入思考。 沈聿夫妻从不打扰孩子思考问题,留给他足够的空间,他总会得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只见怀安两眼泛着异彩:“连总督都要向吴琦行贿,原来当小阁老这么赚钱呢!” …… 沈聿咬着后槽牙盘珠子,许听澜巴不得立刻回老家,把她那个财迷弟弟打一顿,归根溯源应该是外甥随舅…… 怀安对爹娘的忍耐极限浑然不觉,还美滋滋的说:“爹,最近朝里坑多萝卜少,您又要升官了吧?!” 沈聿瞪他一眼,这叫什么话? 居然还挺准确…… 正当爹娘无言以对,下人来报,祁王府的马车来接怀安。 怀安期待的看向爹娘:“应该是叫我去看红薯苗呢,我可以去吗?” 沈聿一脸无奈:“去吧。” 怀安高兴的蹿起来,一蹦一跳的跑了出去。 在二人的精心呵护下,在花伴伴每天编排一支歌舞的熏陶下,红薯苗长了近一尺高,终于可以栽种了。 他们在暖棚里开辟了一小块地,开浅勾,将修剪过枝叶的红薯苗压入土中,而剪苗之后的红薯可以继续浸水,尝试收获第二茬、第三茬薯苗。 然后就是等待收获了。 此时正值年下,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从温暖如春的暖棚里出来,两人冻的瑟瑟发抖,花伴伴、刘伴伴忙帮他们裹上厚衣裳。 怀安不禁有些担心,万一种植方法有误,万一天寒地冻,暖棚也发不出红薯,那可什么办呢? 救国救民事小,丢面子事大呀! 呸,反了反了,救人事大,面子是第二位。 种完红薯,家里就开始忙年了,但今年不比去年热闹,家有春闱考生,从上到下都是轻手轻脚,怕影响大爷读书。 即便是最闹腾的怀安和芃姐儿,一到前院,都不得不开启静音模式,蹑手蹑脚的跑到胡同里买糖瓜、糕点、果子。 挑着担子的小贩瞧这家孩子总是鬼鬼祟祟,以为是背着大人出来买零食,也心照不宣的闭上嘴,用手比划着价格。 “小哥哥,他真可怜,不会说话。”芃姐儿迈着小短腿跟在怀安后头,小小声的说。 小贩在身后也摇头叹气:“大户人家的孩子真可怜,过年吃个零嘴还要偷偷摸摸的。” 怀铭读书再忙,每日也要到上房来给爹娘请个安。 许听澜瞧着长子愈发宽展的肩背,俊朗的五官,几乎看到了丈夫年轻时候。 怀安是爹娘各随一半,怀铭与沈聿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像怀安那样唇红齿白的漂亮,却胜在眉目舒朗,儒雅而不失英俊。 许听澜做主,给他定了陆学士的长女陆宥宁,春闱之后就下聘。其实两个孩子小时候见过,怀铭去年替父母去陆家走礼拜年,陆学士对其赞不绝口,至于陆家小姐有没有在屏风后面观望,那就不得而知了。再加沈聿洁身自好,私德不错,门风严谨可想而知,将女儿家进沈家,陆学士是完全放心的。 二月二,龙抬头。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1节 沈聿休沐,全家不用早起。怀安一觉睡到大天亮,一骨碌爬起来,顶着鸡窝头去给月亮打扫马厩,便见灶房里王妈妈和郝妈妈正在摊春饼,香气扑鼻。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裹春饼吃。热腾腾的薄饼面香四溢,裹上绿豆芽、韭菜、肉丝、蛋丝、香菇,一口咬下去,薄饼有嚼劲,豆芽脆爽,香菇丝、肉丝醇厚鲜香,配上一碗小米粥,简直是人间美味。 沈聿宣布今天全家去郊外踏青郊游。 云苓掀开厚厚的帘子进门,一阵料峭寒风吹进堂屋,怀安先是打了个喷嚏。哪有二月初春游的? 怀安劝道:“爹,我大哥还有七天就要参加会试了。” 沈聿满不在意的“嗯”了一声:“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十年寒窗都过来了,文章火候不在这一日两日。” 两辈子大小考试都指望临时抱佛脚的怀安,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学霸之间交流,学渣乱插什么嘴? 许听澜却说道:“你带着儿子们尽管闹,芃姐儿太小了不能去,伤风着凉可怎么办?” 时下五岁以前孩子的夭折率实在太高,小孩子免疫力差,一个伤风感冒就有可能要了孩子的命。 沈聿便只好带着大儿子小儿子,大侄子小表侄打马出城。 怀安坐在老爹的马背上,手里遛狗似的牵着月亮。此时才明白,原来此行的目的是要捕一对鸿雁,作为大哥下聘的主礼。 论骑射,沈聿不输武将,可是要抓活雁,却远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的。大雁白天很少休息,休息也是在高高的树上,且雁群聚居,有“雁奴”站岗,警惕性非常强。 一行人在原野间滚了半天,连根雁毛也没捉到。 正欲败兴而归,丛林里传来几声咒骂:“哎,谁家的马?他大爷的……滚一边去……哎呦!” 怀安原本把月亮拴在树桩子上,回头一看空荡荡的树桩和半截儿咬断的缰绳,心一慌:“爹,月亮跑了。” 父子俩循声追去,剥开丛生的荒草,便见月亮正转着圈儿的骚扰一个猎人,猎人立足不稳一屁股栽到篓子里,连人带篓翻倒在地。月亮依旧不依不饶,都快把人家的裤子扯下来了。 “月亮!”怀安吹了声口哨,月亮赏脸扭头瞥了他一眼,继续扯人家裤子。 沈聿急忙上前,将月亮拉到一边,拍拍它的脖颈,扔了根胡萝卜给它,总算消停下来。 怀安忙不迭地道歉,上前帮忙扶起猎人,帮他拔下套在屁股上的篓子,篓子很重,里面竟然是两只捆着两翅和爪子的活雁。原来月亮挣脱缰绳,是看到了猎人捕雁,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爹,快来看,这儿有一对大雁!”怀安激动坏了。 猎人倒也实在,两只大雁只卖了他们二两银子。还顺便告诉他们,捉活雁要根据它们的习性,只能智取,不能硬抓云云。 沈聿牵着月亮,怀安拎着两只大雁,父子二人与怀铭几个碰头。 三人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叹。 怀安开始向大家吹牛,他和老爹是如何如何根据大雁的习性,分别用了声东击西、打草惊蛇、瞒天过海、关门捉等妙计…… “抓到的?”怀铭问。 “买到的。”怀安道。 三个哥哥险些闪着腰,将怀安薅过去一顿□□。 沈聿啼笑皆非,一行人也算“大获全胜”,带着二两银子换来的活雁回了家,统一口径是凭借他们机智的头脑和高强的武艺捉来的,绝对不是买的。 许听澜原与婆婆妯娌打赌,猜想他们一定捉不到,可大伙儿的看法一致,根本凑不成赌局,最后还是芃姐儿支持老爹和哥哥们,押上了自己一年的压岁钱。 这下赚翻了。 芃姐儿都顾不上搭理老爹和哥哥们。捧着自己的钱匣子在祖母娘亲婶婶姐姐面前转了一圈,赚了个盆满钵满。 沈聿将大雁交给李环媳妇,命她找两个笼子仔细养着,瞠目结舌的看着芃姐儿:“这孩子改行卖艺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叫爷儿几个赶紧去洗澡,一身泥点子,脏的要命。 …… 如怀安所料,坑多萝卜少,是升官发财的好季节。本月廷推,沈聿升任国子监祭酒,掌翰林学士,官居四品。终于摘掉了官衔前面的“副”字,跻身高级文官之列了。 正四品官员按照惯例可以荫一子入监,怀铭马上参加春闱,完全用不到,怀安年龄还小,至少还要再过个五六年。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怀安咋舌摇头。 “小哥哥,咱家只有你一个鸡犬。”芃姐儿急急的跟他摆脱关系。 怀安才发现自己把自己骂进去了。 他是乐晕了头,九岁就获得了中央国立大学的入学资格,这就是官二代的快乐啊! 与此同时,他终于背完了《孟子》,本以为自己熟读四书,也算小小文化人了,如法炮制,读完《五经》,就可以直接躺平,等着入监了吧。 谁知老爹又拿出他已经读完的《中庸》——四书再过一遍,这次要带着程朱的集注,全文背诵。 “什么,又来?!” 工作量之大,让怀安瞳孔震颤。 翻开《四书集注》,怀安简直要疯了,天知道这两位老人家哪来这么多话?非要用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去诠释最简单的道理,让人越读越迷茫,越读越糊涂,然后再从似是而非中探索更深层的含义。 可是没办法,理学盛行的当下,朝廷钦定了科举考试必读的经注,全国的读书人都要奉为圭臬,反复研习。 怀安摊牌了,不干了,罢工了。 “爹,我不想读书了。”怀安道:“我想回老家种地。” 沈聿也不恼,平静的问他:“种红薯吗?” 怀安点点头。 沈聿沉吟片刻:“也不是不行,但你要想清楚,枯坐书斋确实辛苦,但好歹夏天有冰,冬天有炭。稼穑之艰辛,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赶上旱涝蝗灾,你个大男人还有一把力气出来做工,妻儿老小都得跟着你当流民。” 怀安眼前出现了一副凄凉景象,衣着破烂的自己带着老婆孩子,顶着凛冽的寒风逃离故土…… 他拨浪鼓似的摇头:“算了算了,不种地了,我经商,经商是我最擅长的!” 沈聿又道:“经商……也好,只是你没有官身,势单力薄又富有,在官府眼里就是待宰的羔羊。” 怀安眼前,出现了自己被官老爷养肥就杀、栽赃陷害,和老婆孩子被穿成一串押赴刑场的画面……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看老爹,尴尬的揉揉鼻子,将自己扔到桌子底下的书重新捡了回来。 第112章 沈聿就喜欢爱惜生命又好糊弄的小朋友,浅浅一笑,摊开书本一字一句的为他讲解,朱子他老人家是如何解答圣人之言的。 怀安坐立不安的扭来扭去,总想去看窗外。 今天会试放榜,哥哥姐姐们都去贡院看榜了,老爹非但不去,还不让他去,枯坐无聊,把他抓过来读书。 “爹,您紧张吗?”怀安突然问。 “我紧张什么?”沈聿道:“便是我自己会试,也从未紧张过。” 怀安小小声:“不紧张干嘛蹂*躏我呀,我只是一颗无辜的小花朵呀。” “让你读书上进,怎么叫蹂*躏你?”沈聿道。 父子二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院墙外临着的大街上突然喧闹起来。 锣鼓声、鞭炮声、嘈杂的脚步和贺喜声充满了各处会馆客栈,遍布京城的角角落落——顺天府的报子们开始报喜了。 向来稳重懂规矩的云苓急匆匆跑进来传话,先去东屋:“太太,前院来人报喜!“ 又到西屋:“老爷,顺天府的衙差上门了!” 怀安腾地一声蹿起来,椅子都被他带歪了,“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沈聿云淡风轻的瞥他一眼:“毛手毛脚,像什么样子。” 怀安才不管老爹说什么呢,风一样的蹿了出去,片刻又冲回来,扛着芃姐儿一起跑。 沈聿直等他们都走了,才匆匆起身,快步出了堂屋,迎面见到两个丫鬟在洒扫,忙稳住脚步,衣冠楚楚地出了院门。 前院如同炸开了锅。 一向井井有条的下人们扔下手头的活计,跑到廊下张望。 报子们在门房的引领下绕过影壁,高声报喜:“捷报贵府沈老爷讳怀铭,高中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院中欢呼声四起,怀安用力地拍着巴掌,芃姐儿跳的最高,激动地发出尖叫。 沈聿仍立在院中浅笑,八风不动的模样。 “爹,我大哥中了!”两个娃一左一右摇晃着老爹的手臂,把他摇的七荤八素,索性装也不装了,抱起女儿牵着儿子,叫人去淮阳楼定包厢,全家出去庆贺一番。 怀铭回家后,倒是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向爹娘禀报,同僚中有哪些人家的儿孙取中会试,连名次都记得十分清楚,便于父母向各府走礼祝贺,然后继续回房温书,准备两天后的殿试。 怀安听着大哥的复述,才知道谢伯伯的长子考了会试第三十九名,也是相当不错的成绩,如果殿试照常发挥,有望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呢。 沈聿夫妻特意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叫怀安送到谢家当贺礼,另告诉他,谢伯伯即将外放江南某地做知府,之所以迟迟没有动身,就是在等长子考完殿试。 “哎?”怀安抱着贺礼奇怪的问:“谢伯伯犯什么错了吗?” 一般来说,京官和地方官有两条不同的升迁途径,京官外放的情况也有不少,只是摊在谁头上,都会感到恐惧。 沈聿啼笑皆非:“只是正常升调。” 富庶的江南之地经历了多年战乱,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因为抗倭而变得穷苦的州县需要重新聚集财富,不单单是为了地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更是为了增加商税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机。 曹钰功成身败,黯然离开东南,也导致整个东南官场出现了巨大变动,不少官员受到牵连,罢官流放,缺额甚多,朝廷便组织廷推补齐这些缺官,谢彦开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些话让怀安消化了很久,本朝开国以来,北方是政治中心,江南是经济中心,向来是两不干预各自发展,现在北方想要控制南方,插手商贸,增置商税,不但会打破原有的平衡,还会触及到多方集团的利益。 “这么说,此行还是很凶险的。”怀安皱着眉头说。 沈聿没说话,全当默认。 怀安转身去了表哥房里,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出来,拿着一个木匣子,和那套文房四宝一起,带着何文何武和长兴一起去了谢家。 谢家正乱着,光前院就有十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地上散乱着箱笼和挑子,很显然在打点行李。 怀安跟着门房进来,给谢彦开打躬行礼:“恭喜谢伯伯,贺喜谢伯伯,谢大哥高中杏榜第……第……” 多少来着? 谢彦开笑道:“第三十九名。” 怀安尴尬的笑笑:“对对。” 谢彦开看着满地狼藉,对他说:“这还没顾上去你家道贺,你竟先来了。家里太乱,就不请你进内宅了。” 怀安连道:“不要紧的,我送完贺礼就走。”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2节 说着便奉上礼物,还特意叮嘱了,大号的匣子是父母赠与谢大哥的贺礼,小号的匣子是他带给谢妹妹的东西。 “给妹妹带着防身。”他说。 “……防身?”谢彦开一脸诧异。 怀安认真的点点头:“您拿给她就知道了。” 谢彦开极想看看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可没有当面将拆贺礼的道理,又是送给女儿的东西,他只好按捺住好奇心,叫怀安代他向沈聿夫妇道谢。 怀安离开前,还不忘记嘱咐:“伯伯不要忘记每天拉筋哦,延年益寿哦!” 提起拉筋,谢彦开就浑身酸疼,随口敷衍着,打点好书房中的书册,分类编号装箱,才命人将文房四宝送到长子房中,自己带着怀安送给谢韫的盒子去了内宅。 “送给我的?” 正为离开小伙伴们而感到难过的谢韫眼前一亮,从父亲手中接过盒子。 自从前年中秋灯市之后,两人就没在一起玩过了,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收到怀安的礼物,造型别致的香皂啊,小玩具啊,还有些好看的小人书,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的回礼太普通了,不是绣的歪歪扭扭的荷包,就是集市上淘到的小泥娃娃。 匣子一打开,谢韫“哇”的一声,谢彦开却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沈怀安你小子! 只见匣子用黑色绒布做里衬,绒布上银光闪闪,托着一柄一尺长的铳,不是军队里一人多高的鸟铳,而是相对小巧精致的西洋短铳。 谢韫用稚嫩的小手将它拿出来,沉甸甸的,还挺吃力,然后发现匣子底部还有张纸,很贴心的附上了使用说明。 “爹,”她眼里闪着异彩,“我能出去放一枪吗?!” 说着,还比划来比划去。 谢彦开怕它走火炸膛,忙将它接到手里,舌头都有些打结,哄劝道:“家里不是玩这个的地方,爹改天带你去郊外试试。” 谢韫面带失望:“好吧……” 谢彦开又用引诱孩子压岁钱的口吻道:“这个爹先帮你保管,你太小了,拿不动,过个几年再给你。” 谢韫还能说什么呢,依依不舍的看着父亲将匣子阖上,夹在腋下,快步离开了西厢房,生怕慢一步她就会反悔似的。 …… “你送了一把短铳给人家闺女?!”书房里,沈聿瞠目结舌的看着儿子,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怎么想的?” “要是遇到坏人,就开枪打死他。”怀安十分认真的说。 沈聿哑口无言,这逻辑……还怪缜密的。 “罢了罢了,你去玩吧,把你哥叫来。”沈聿道。 怀安乐颠颠的跑出去了,片刻怀铭进来,沈聿让他坐在一旁,给他讲解殿试的注意事项。 殿试重策问,考的是对时政的见解、治国的方略,在朝官员中,但凡家里有人应试的,都会根据时政去押题,官宦子弟的优势,是寻常布衣之家望尘莫及的。 没办法,世事皆如此。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沈聿讲完,又听怀铭讲了他的见解,朗声笑道:“二甲无碍,只看能否取中一甲。” 怀铭笑道:“是。” …… 三月十八日,寅时不到,怀铭便起来了。 今天是传胪大典,他需换上礼部发放的进士巾服,去午门等候唱名。 怀安起了个大早,去大哥屋里围观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怀铭玩心顿起,将自己的进士巾扣在弟弟的脑袋上,直接盖住了眼睛。 怀安也不恼,将帽子往上挪了挪,背着小手迈着四方步,昂首挺胸的回到上房堂屋,逗得许听澜直乐。 沈聿从东屋出来,一身绯红罗纱,皂靴绫袜,袖宽两尺,金带十一銙,端的是威严尽显,气度不凡。 怀安愣愣的看着,像个小木桩子。 还是老爹帅啊! 沈聿将长子叫到眼前,从小木桩子上摘下那顶进士乌纱巾,带在怀铭头上。 “走吧。” 两人便一前一后的出了门。 许听澜交代怀安:“出门要记得带人,不要到处乱跑。” 便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好有精力应付前来道喜的宾客。 怀安站在原地乖巧的应着,直到娘亲转身回房,像风一样窜出门去,开始摇人。 孩子们今天放羊了。 城内大小私塾几乎全部放假,因为传胪大典之后,照例是御街夸官,三鼎甲骑着三匹纯白色的骏马,披红挂彩,带着一众仪仗,穿过热闹的长安街,接受全程百姓的观瞻。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殊荣,是对大大小小的读书人最直白的激励。 每三年一度的热闹景象,全城的男女老少聚集在街道两旁,沿街酒楼的包厢早在半个月前就已订满。 怀安如今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在淮扬楼二楼包下一个视线最好的雅间,叫上哥哥姐姐五个,扛着芃姐儿一起上楼,点上几碟点心,一壶茶,等待仪式的开始。 “来了来了!”怀莹也顾不上往日里大家闺秀的矜持了,拍着栏杆激动的喊:“快来看,堂兄是状元!” 怀安腾然起身,迎面骨撞到了凳子,疼得一窜一窜。 只见大哥已经换上圆领朝服,胸前补鹭鸶,乌纱两侧插上点翠簪花,骑着骏马走过热闹的长安街,真叫一个掷果盈车,香帕如雨。 “大哥大哥,嗷嗷嗷!”怀安激动欢呼。 待仪仗逼近,怀安一声令下,一道卷轴滚落,从二楼向下展开一条竖幅,上头赫然十个大字: 大哥放心飞,小弟永相随! “沈兄快看!”身边的探花郎指着楼上提醒他。 怀铭抬头,先是哭笑不得,随后见怀安扳着栏杆朝他疯狂招手,整个上半身探在外面,顿时一阵心悸,生怕他大头朝下摔下来。 正打算下马上楼管管这个熊孩子,好在陈甍探出头来,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怀薇有意逗他:“怀安,你可要加把劲呀。” 有个状元当大哥,压力山大吧。 怀安一心看热闹,满不在乎的指着楼下对姐姐们说:“怕什么,八年后我也长这样。” 两个姐姐笑着打趣他:“你哪儿来的自信!” 怀安就是这么自信,要做就做史上最帅小阁老——被他卖了的那个不算。 第113章 御街夸官之后,怀铭作为新科进士的代表,要领班拜谢坐师,然后参加礼部的宴席,沈聿作为翰林院的主官,自然是要出席的。许听澜则会在家接待上门贺喜的女宾。 所以怀安今天没人管,看完了热闹,转而去了他的书坊视察工作。 书坊在孙大武的管理下井井有条的运转。怀安特意没有让娘亲帮他招募新的掌柜,去年年底封账时,将孙大武提为了书坊掌柜。 这个月,孙大武凑了凑手头的钱,在郝家胡同附近赁了个很小的院子,和女儿搬出去单独居住。 “两个女孩儿一天比一天大了,总跟我挤在一个屋里不方便。”孙大武向怀安解释。 怀安知道他说的比较委婉,三院还住了别的几家人,人多且杂,孩子有娘一起照顾还好些,只有一个爹,再细心也总有看不见的时候。 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可是京城的这个地段,即便是很小的院子,租金也着实不便宜,怀安估摸着,至少要花掉他月钱的一小半,另外还要供两个女儿读书,交束修,买纸买墨,另起了炉灶,买菜做饭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应该挺紧张的。 怀安环顾四下,对孙大武道:“以后每月给你补贴二钱银子,要保密哦。” 孙大武既惊又喜:“谢谢东家!”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老气横秋:“年轻人,好好干,以后前途无量。” 孙大武丝毫不觉得别扭,信誓旦旦的说:“东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怀安又叫来喜娃,喜娃终于通过了郝师傅的考验,开始学习刻板,他识字多,人又机灵又肯吃苦,教起来并不吃力。 怀安也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月钱不重要,学东西最重要,凡事要往长远看。” 只能说这个时代的员工太好忽悠,喜娃憨厚的笑笑:“我一定好好学,东家。” 从童书坊出来,又去了皂坊。 在丁掌柜的协助下,皂坊开到了京畿和江南一带的十几个府县,不少妇人以制皂为业。 当然,因为香皂的工艺并不复杂,且没有核心配方,市面上很快出现了仿制,好在他们已经提前占领市场,且形成了一定规模,积累了很好的口碑,所以并不惧怕同行竞争。 毕竟不是什么香皂,都是皇家控股,太后亲自代言的玉容养肤皂啊。 走马观花的巡视完皂坊,也将近申时了,怀安钻进马车往家走,虽然爹娘今天没空管他,但他还是要自觉一些,早点回家,信任是需要维护的嘛。 路上经过梦祥斋,他忽然想起上个月给芃姐儿打了个金镯子,便叫车夫停车,既然路过了,索性取了回家,顺便给娘亲选个首饰。 跳下车,发现梦祥斋门口停着另一辆马车,车厢顶棚挂着“陆”字灯笼,这马车怀安认识,陆显曾坐着他去翰林院上衙。 陆伯伯显然不会在上班时间出现在金器铺,应该是他的家人,说不定有他未来的嫂嫂。 作为一个喜欢吃瓜的好少年,怀安当然要进去看看了。 因为今天都去看“御街夸官”了,整个内城万人空巷,所以店铺里人并不多,只有一对姐妹在店内的成品区挑选首饰,姐姐看上去十六七岁,妹妹只有七八岁。 想到陆伯伯只有两个女儿,他大致能猜到,那个穿着蜜合色大氅,松绿色马面裙,轻纱遮面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未来嫂子啦。 按照他的性格,是一定要上前打招呼的,可是害怕自己贸然出现唐突了人家,只好装作不认识,让店家将自己订好的金镯子拿出来,又给娘亲挑了件首饰,便离开了。 “梦祥斋的东西好是好,就是工价太贵了。”他对长兴抱怨。 长兴笑道:“小爷如今还心疼这点工价吗?” “不是我。”怀安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便上了马车。 回家的时候,礼部的宴席才刚刚开始,家中庆贺的宾客也将将散去。 许听澜忙的晕头转向,囫囵了儿子的脑袋一把:“野回来了?” 怀安强调道:“娘,我是巡铺子去了。” 许听澜啼笑皆非:“看把你厉害的!”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3节 怀安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里面躺着一对四珠葫芦的耳环。 许听澜惊喜的接过来,在耳畔比划着:“好看吗?” 怀安十足认真的说:“东西一般,主要是娘衬得它好看。” 哄得好娘亲心花怒放,又把芃姐儿捞过来,将金镯子套在她肉乎乎的藕节儿一般的小胳膊上。 …… 入夜,前院的婆子来传话说,老爷喝多了,两个小厮要搀着他进内宅,令她先来知会一声。 宅子大了规矩也多,前院的男仆进入内宅,是要提前打好招呼的。 新科状元的亲爹,不被灌醉才奇怪呢,许听澜早有预料的点点头,命人拿刚熬好的醒酒汤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搀着醉醺醺的丈夫进来,一路去了东屋。 怀安帮娘亲一起,将老爹外面的衣裳脱了,又脱去鞋袜。 沈聿像个软手软脚的提线木偶,人人摆弄。看到许听澜,忽然哼哼唧唧的告状:“礼部那些人……喝起酒来像土匪一样,实在是……有辱斯文。” “对对对,都是土匪。”许听澜随口敷衍着,往他嘴里灌醒酒汤。 “不喝了不喝了,不胜酒力。”沈聿推推搡搡的直摇头。 许听澜万般无奈,只好说:“怀铭高中状元,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必须满饮一杯。” “是吗?”沈聿含混的笑笑:“那得喝。” 说着,接过醒酒汤,咕咚咕咚的灌下去。 “好酒量好酒量。”许听澜哄孩子似的,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扶他靠在床头。 怀安叹气:“这也太好劝了,怪不得醉成这样。” 许听澜将丈夫交给儿子,转出内室,问小厮:“老爷都喝成这样,大爷呢?” “大爷也喝了不少,回东院歇下了。”小厮道。 许听澜点点头,使唤儿子:“怀安,带着醒酒汤去瞧瞧你大哥。” 儿子长大了就是好使唤。 怀安便提着食盒,穿庭过院,来到东院。 怀铭读书专注,院子里清净别致,没有一点鲜亮扎眼睛的东西。小厮丫鬟从屋里出来,朝怀安行礼:“安哥儿来了,大爷要一个人待会儿,让我们先出来。” 怀安道:“我知道了。” 大哥喜静,这一整天闹哄哄的,一定吵的脑子都炸了吧。因此怀安蹑手蹑脚的走进内室,只见老哥已经换下一身状元红袍,靠在床头,阖着双眼,气息匀称,倒像是睡得很熟。 他轻轻将食盒放在案头,正要离开,发现桌上扔着一支尚未开笔的紫毫,好东西啊好东西,偷走!再看架子上,一刀上好的生宣很适合作画,偷走!松烟墨,偷走!歙石砚,偷走!殿试都结束了,这些用不完的文具当然要传给自己的好弟弟啦。 他捧着个篮子狗狗祟祟的贴边溜走,溜到一半,不留神踢到凳子,发出“砰”的一声。 怀安一时间愣在原地屏息凝神,再看向老哥,居然毫无反应。 “这是喝了多少啊,睡得这么沉。”怀安轻声嘀咕。 忽然玩心大起,将篮子搁在一旁,从笔架上摘了一根小楷笔,蘸饱墨汁,悄悄溜到老哥床边,捂着嘴窃窃的笑,打算在他脸上画个小胡子。 谁知还未落笔,怀铭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他手腕,勾手,锁喉,反剪双手,一气呵成。 怀安惊叫:“大哥你没醉啊!” 怀铭冷笑:“我这个年纪,又有父亲在前头挡着,能喝多少?” 怀安恍然想起大哥只有十七岁,大家喜欢灌状元喝酒没错,可谁会真的灌一个未成年呢?凡尔赛啊,赤果果的凡尔赛啊! “哥,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怀安哀嚎道:“有话好好说!”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怀铭咬牙切齿的勒紧手臂。 怀安挣扎两下:“哥,你放开我,我给你看一个好东西,你看完保证就不生气了。” “什么东西?”怀铭只撒开一只手。 怀安从袖中掏出一支发簪:“喏,你把它送给我未来嫂子,她一定喜欢。” 怀铭这才将他完全放开,接过发簪,只见簪上是两只点翠的蝴蝶栩栩如生,肩膀和触角都在颤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翩然飞到空中。 美则美矣,只是怀铭这样的男子眼里,发簪长得都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他问。 怀安笑道:“今天去梦祥斋碰到了未来嫂子——我没有打扰她哦——她正在挑首饰,应该是相中了这支发簪。但你看这工艺,不是一般的贵,便又放下了。我当时走了,回过头,又让人悄悄去买回来了。” 他说着话,脚步已经溜到了门口,趁老哥不注意,撒腿就跑。 “你站住!” 怀铭想到白日里他当着全城人的面拉的那条竖幅,搁下发簪,一路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上房。 怀安看到好娘亲正从东屋里出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娘,救命啊!” 许听澜见兄弟俩快要打起来了,假装屋里有人叫她,说了句:“哎,来了。”便转身回屋了。 怀安傻愣之际,怀铭一把薅住了他:“不是永相随吗?你跑什么?” 怀安赔笑道:“那只是应援词,烘托气氛用的,你都要揍我了我还不跑啊?” 怀铭乜了他一眼,拿这个弟弟没办法,正色问:“发簪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怀安笑道,“兄弟之间不讲这个。” 怀安嘴上大气,心头滴血,老天有眼,这本来是他给大哥大嫂准备的新婚贺礼啊,现在笔墨纸砚没偷成,为了保命提前把发簪搭进去了,又要多花一份钱准备贺礼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第114章 芃姐儿抱着虎头枕从屋里跑出来看热闹,结果两个哥哥已经休战了,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没有重新开战的苗头,生气的迈着小短腿回房睡觉去了。 许听澜也从内室出来,关心的问怀铭感觉如何。 怀铭笑道:“不碍事,母亲,没喝几杯,是父亲教我装醉的。” 许听澜啼笑皆非,还是命人拿来解酒的葛根水,并一些容易消化的点心,还给怀安端上一碟糖橘。 母子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云苓进来说:“前院来了个掌柜,找安哥儿的。” “找我的?” 怀安放下茶点来到前院,见是孙大武。 孙大武跑的额头见汗,这么晚打扰东家,有些赧然的说:“东家,赵二打凤妮,女工会去拉架还不老实,现在被捆在院子里呢,众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来请东家示下。” 怀安登时瞪起眼来:“走走走,去看看。” 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到内宅跟娘亲说了一声,许听澜道:“带足了人手再出门,早去早回。” 路上,孙大武简单向怀安解释了前因后果:“赵二嫌凤妮赚的不如三娘他们多,晚上又跟哥儿几个喝了点酒,回到屋里就开始闹事。” 怀安心里一咯噔,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果然啊,社会制度不健全,贸然雇佣女子做工反而增加压迫。” “您说什么?”孙大武问。 怀安道:“没我说幸好小爷我高瞻远瞩,提前成立了女工会。” 夜色更深了,书坊的院子里点起几盏灯笼。 凤妮坐在角落里抹眼泪。赵二手脚被捆着,坐在灯笼下,女工会的姐妹们正围着他,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凤妮年纪轻,身子骨弱,出来做工已经很辛苦了,东家掌柜们都没嫌她做得少,你倒嫌弃上了,没有她贴补家用,你喝的上这口酒吗?” 赵二趁着酒劲翻翻白眼:“我打我婆娘,衙门里的县老爷都管不着,要你们管……放开我,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是吧?”怀安眉梢一挑,大步走进院中:“大兴县的陆知县是我亲大爷,最多一句话,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吩咐何文何武将他拎起来:“走,去县衙!” 赵二吓得立马瘫软:“东家东家,我错了,东家,我不是人,我喝酒喝昏了头犯糊涂!” 怀安气笑了:“你这不是很清醒吗?” “我真是喝多了,东家,你饶了我!”赵二道。 “喝多了?”怀安反问:“你怎么不去打掌柜,怎么不敢打东家,只敢打媳妇?” “我我我我……” “姚主任,咱们先前是怎么规定的?”怀安问。 姚翠翠从凤妮身边站起来,大声说:“我刚刚问过凤妮了,她说不愿意再跟你过,今后立女户也好,或者另外嫁人也罢,都与你再无关系。” “什么?!”赵二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巴掌打下去,把自己打成光棍了? 怀安心里暗暗给凤妮竖了个大拇指,真是个勇敢又清醒的姑娘,敢于冲破世俗的束缚,远离这样的男人。 他转而对孙大武道:“今天就让赵二搬到前院住,不许再踏进三院半步,三天之内卷好铺盖送他离京。” 赵二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怀安却不为所动:“让丁掌柜安排你去邻省的皂坊做工,或者你自己回乡另谋出路。带他走。” 最后一句,是对何文何武说的,赵二悔不当初,哭成一滩烂泥,被拖了出去。他不但成了光棍,还失去了宝贵的京城户籍,能不哭吗。 “知足吧,东家起码给你留了条活路。”何文都看不下去了,对他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往死里作。” …… 怀安站上台阶,目光扫过众人:“趁着今天人多,再强调一次,我既然雇用了女工,就会保障她们的权利。在我的地盘上做事,守我的规矩,我绝对不会亏待大家,谁要是不情不愿,出门右转不送,谁要是心有不服,尽管去衙门告,小爷我奉陪到底!” 众人一阵心悸,一时间忘了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九岁孩子,个个噤若寒蝉的回答:“不敢不敢。” 怀安闷闷不乐,回家的一路上,长兴都在哄他开心:“小爷今天的样子很像老爷。” 怀安一抬头:“真的?” 长兴坚定的点头:“简直是威风八面、气焰熏天、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4节 怀安翻了他一记白眼:“你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了。”长兴道:“对付赵二这种人,说教是没用的,只能施威,顺便杀鸡儆猴。” 怀安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倍感无力。 虽然他不爱读书,但穿越者苟命技能之一就是熟读律法。丈夫殴打妻子,非折伤勿论,妻子殴打丈夫,却被列为“十恶”,但凡动了手,最轻也是杖一百,折伤以上罪加三等,重伤以上判绞刑。 所以赵二说“我打我婆娘,衙门也管不着”,还真不是信口胡说的。 如此不对等的逻辑充斥在大大小小的律法条文中,奠定着千百年来的法理人情,深入到了每个人的心里。他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男尊女卑”的正统思想呢?只能采取高压政策,以权势压人罢了。 回家后,他对着娘亲好一顿说道,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她们增添更多艰难,担心这样的情景随时都有可能在各地皂坊上演。 传统的家庭模式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男子在外赚钱耕作,女子操持家务照顾公婆孩子,可一旦女子也要外出做工了,男子一时间能分担起家务吗?哪怕到了几百年后的后世,也不尽然吧。更不用说像赵二这样的,妻子比别人赚的少,就要打人。 许听澜放下算盘宽慰他:“怀安,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沿着前人的路,或许会更顺畅,可那不是你想要的。如果要另辟蹊径,就注定会经历坎坷,对你如此,对她们亦如此。她们选择走这条路,为的不是你,而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女儿。娘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是康庄大道,还是崎岖险径,娘只知道,对任何一个想要体面活下去的人,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要好。”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要好。 怀安总算释然,笑道:“知道了,娘!” …… 五月盛夏,炽热的阳光让人不敢直视,天空透蓝,连一片云彩都没有。久违的暑气席卷大地,暖棚里闷热的像个蒸笼。 红薯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远看是一小片郁郁葱葱的腾叶,一派盎然生机。 荣贺和怀安穿着单薄的夏衫在棚子里挖红薯,花公公和刘公公生怕他们中暑,一边一个呼啦啦的打着扇子,依然挡不住汗流浃背。 挖出来的红薯一过称,怀安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最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道是品种原因,还是水土不服,产量真的不尽人意。 别说亩产十石、二十石了,粗算下来,连四五石都勉强,这还是在暖棚之中,选择粗壮无虫害的薯苗,精心照料的结果,农人哪有这个精力,像伺候祖宗一样的种植红薯呢? 荣贺看着一整筐红薯还在傻乐,正打算抬出去惊艳所有人,侧目一看怀安的脸色:“怎么了兄弟?” 怀安喃喃道:“还是先不要声张了。” “啥?”荣贺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怀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叹了口气道:“还是先选苗育苗吧,这样的产量,如果大面积推广出去,会害死人的。” 荣贺没什么概念,看着一颗红薯长成了一筐,居然还不够? “那这些……可以吃吗?”荣贺对红薯的味道太好奇了。 “当然可以了。”怀安强笑道:“可以烤着吃,也可以煮红薯粥,或者拌在饭里,很多吃法呢。” 荣贺赶紧命人将烧烤用的小泥炉子端上来。 怀安拦住了他们,直接在院子里找了块土地,挖了两个连通的坑,一边垒砌土块,一边塞入柴草生火,然后选了几个个头中等的红薯,直接用铁锹送进去烤。 火越烧越旺,滚滚浓烟从土块缝隙中冒出,升上天空。 前殿,祁王和沈聿、陆显等几位师傅正在喝茶,盛夏门窗大敞,空气中飘来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类似经过村庄农田时,焚烧秸秆的味道。 “来人!”祁王叫入内侍:“哪里走水了?” 内侍跪地回禀:“回殿下,是世子所方向冒出来的烟,看样子火势不大,已派人过去救火了。” 祁王眼前一黑,率先站起来,其余人也赶忙起身,跟着祁王一起去世子所查看情况。 怀安将第一波红薯扒拉出来,皮已经被烤的爆开了,焦黄色的流着油,一股特殊的糊糊的香甜味钻入鼻孔,让他眼底一酸。多么久违的味道,和前世校门口卖的一样。 吹着热气拿起一个掰开,露出金黄色的薯心,顿时浓香四溢。 荣贺眼睛都直了。 “快,趁热吃。”怀安说着,还叫来花伴伴刘伴伴,并其他几个太监宫女一起尝尝。 怀安分他一半,两人还未下口,便见一队扛着水桶水瓢的太监闯进世子所,两帮人四目相对,一时有些尴尬。 片刻,祁王带着几位师傅匆匆赶来,一进院子,便被眼前的一幕呆住了。 炸毁的偏殿一直未能修葺,暖棚搭在院子正中央,现在又挖了个简易的窖炉升起火来烤东西,原本好好的后园被毁得一塌糊涂。 “这是什么味道?”陆显问。 “烤红薯!”荣贺举起手里的红薯咬了一口。 随后二人做出干杯的动作,又咬了一口。 祁王和沈聿心脏都停跳了半拍,大步上前一人一个扳住他们的嘴:“吐出来,快!” 荣贺早将香甜的红薯吞了下去,被祁王抠的险些干呕:“父王,您这是干什么呀?” 怀安机灵,早已经挣脱了老爹爬上一棵大树。 “番邦的东西也敢胡乱吃吗?”祁王急坏了,忙命左右去请太医来给他们催吐,这东西长相怪异,万一有毒怎么办? 两人忙不迭的解释,这个没有毒,大家刚刚都吃了,没有一个人中毒倒地。 话还没说完,太医就来了,端着熬好的汤药,满院子抓人。 两人将自己反锁进书堂里,靠着门板直喘气,孙太医紧追不舍,在外头“砰砰砰”的直敲门。 “你这老头儿,别太迂腐哦!神农还尝百草呢,吃个红薯怎么了?”荣贺道。 孙太医额头见汗:“世子千金之躯,又不是医者,怎能尝试亘古未有之物呢?” “什么亘古未有……在吕宋、弗朗机人人都在吃,只有我们汉人不知道罢了,不引以为己用,反视为洪水猛兽,这叫什么道理?”荣贺说着,忽然打开门,一把将孙太医拽进来,将其他人反锁在门外。 看着两个朝他坏笑的孩子,孙太医头皮发麻,生出不祥的预感。 荣贺将手里的半块烤红薯递给他:“我不是医者,您是医者,您先尝尝看。” 孙太医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臣……不不不了吧……” 荣贺拿话臊他:“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还是太医呢……” “孙太医,这红薯除了可以当辅粮,还可以入药呢。可以宽肠通便,生津止渴,醒酒健脾,补中益气……”怀安随口胡编。 “哎……您等等!”孙太医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又从笔架上摘下一支小楷:“劳烦您再说一次。” 怀安道:“固肠止泻……” “呃,到底是宽肠通便,还是固肠止泻?”孙太医十分认真。 怀安:……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荣贺失去耐心,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汤匙,舀一勺薯肉,直接塞进了孙太医口中。 第115章 祁王和沈聿正在前院盘问世子所的宫人太监,众人都说味道香甜,口感独特,没什么其他感觉。 正说着,孙太医从堂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篮子,里头装了七八只红薯,喜笑颜开的对着祁王行礼。 “孙太医,他们把药喝了吗?”祁王问。 “没喝。”孙太医道:“不过这红薯啊,臣倒是吃了。味道绵软香甜,多食能充饥,实乃不可多得的好物啊!” 沈聿蹙眉问:“孙太医,您确定吗?” 孙太医摇头道:“不是很确定。” 两人险些闪着舌头。 只见孙太医将手里的竹篮举高了一些:“所以臣要拿回去,反复品尝,以观其效用。” 祁王:…… 孙太医说完,便告退而去,步伐中都带着喜悦。 祁王百思不解:“这红薯究竟有何神奇之处?”吃过的人好像都变得不太正常…… 沈聿劝道:“殿下稍安勿躁,不要太过担心,这么多人都吃了,想必不会有什么毒害。” 陆显等人也纷纷劝他放宽心。 祁王心里苦啊,儿女一大堆的人哪里懂得他一颗独苗的紧张。不过见二人活蹦乱跳的跑来跑去,倒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袅袅烟火再次升起,花公公又将几个红薯送入火坑之中,烟熏火燎中夹杂着怪异的香味,倒真让几人觉得饿了。 “父王,各位师傅,你们快请坐。”荣贺不经大脑的说了一句。 众人看看一片狼藉的后院,花草园艺几乎全刨光了,土是土坑是坑,根本无处可坐。荣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让刘公公几人引他们去前院的藤架下乘凉。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宫人太监终于将烤得炭黑爆皮的红薯端上桌来。 几人倍感好奇,这黑乎乎的东西……它真的能吃? 带着满腹疑问,他们大眼瞪小眼的等在桌前,却见宫人太监们列成两排候在一旁,没了动作。 “殿下,各位师傅,请慢用。”怀安提醒道。 众人更加疑惑,用什么?怎么用?不需要分切一下吗? 怀安恍悟到这些斯文清贵无从下手,忙上前将最大的一颗烤红薯掰开,一半递给祁王,一半递给陆显。 为什么不先给老爹?别开玩笑了,陆伯伯可是大哥的未来岳父啊,此时不献殷勤更待何时? 随后才去掰第二个,第三个,给几人分食。 他也不想这么小气的,其一是红薯掰开更好吃,其二是这次收获的数量不多,需要留一些继续育苗。 祁王剥了几下焦黑的外皮,迟疑着将金黄色的薯肉送入口中。他登时眼前一亮,是一种从未尝过的口感,细腻绵软,再细细一嚼,满口香甜。 祁王自幼倍受冷遇,自来也算不得金尊玉贵,日常所用膳食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就是寻常小康之家的层次,如今品尝到如此特别的味道,足够算作美食了。 他面露惊喜之色,忙请几位师傅一起尝尝。 几人分别尝过,都是赞不绝口。加之怀安还在不停的解说红薯的妙用:“红薯浑身都是宝,薯叶薯肉都能吃,可以磨成粉,还能晒干携带储存,吃不完的还可以喂牲口……” 几人被他说的热血澎湃。 “如此好物,倘若推广出去,定能解决粮食减产和流民问题,殿下,这将是造福大亓的至宝,活人无数的祥瑞!” “天佑大亓啊,殿下!” 祁王也万分激动,眼含热泪的看着手中红薯:“祖宗保佑,天佑我大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5节 等几人一阵激动过后,怀安不好意思的说:“可惜产量太低了,现在还不能推广。” “哗啦”一声,一瓢凉水浇了下去。 好比有人指着一座城池夸赞它的华丽,众人血脉喷张,打算进城一探究竟,结果他告诉大家:“这叫海市蜃楼。” 祁王看着手中的红薯,问怀安:“粗算下来,亩产大概多少?” “四石左右,还是在暖棚里精心照料的结果。”怀安道。 “其实也不少了。”祁王道。 怀安摇头:“离我想象中的还差太远。” 祁王点头,若有所思。 回家的路上,怀安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沈聿命车夫停在天桥底下,带他去下车去街边吃牛羊乳加了水果的冰沙消暑解渴。 时下食冰的习惯已经不再是权贵的专属,没到盛夏时节,会有许多小贩担着挑子沿街售卖清凉的冷饮,供赶路的人吃一碗消暑解渴。 虽然口感比不上后世的冷饮,但暑热难耐的夏天吃一口冰酪,还是觉得通体舒适。 怀安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展颜笑嘻嘻的对老爹说:“以后我想吃冰酪的时候,就装作不开心的样子。” 沈聿乜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缺心眼儿:“你可以不说出来的。” 怀安只笑不语笑,冰凉的牛乳在唇齿间融化,根本停不下来。 沈聿伸手将他脸上粘着的果肉抹下来,才问:“跟爹说说,为什么不开心?” 怀安叹口气,摇头晃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你才多大?每天操心这么多事。” 怀安反驳道:“我不小啦,祖母说您九岁的时候,每天嚷着要当伊尹、颜渊呢。” 沈聿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宽慰道:“所以那是九岁时的想法,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不如意事常□□,可与语人无二三。你啊,从小顺风顺水,极少受挫,一时遇到些困难就愁眉苦脸。” 怀安争辩道:“谁说的,我读书时经常受挫,承受能力可好了。” 沈聿又气又笑,勺柄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你怎么有脸说的?” 怀安捂着脑袋咯咯直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这一世他过得确实顺风顺水,探花郎爹,白富美娘,状元哥哥——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他根本就是生在罗马。可即便这样,他依然心存社稷,忧国忧民,像他这样长得又帅又志向高远的人,实在是不可多得啊! 眼见一大碗冰酪马上见底,沈聿皱眉道;“回去别告诉你母亲和祖母。” “别告诉什么?”怀安眨眨眼:“您带我吃冰酪还是打我脑袋?” 沈聿一瞪眼:“都不许说!” 怀安摄于老爹淫威,忙捂住了嘴巴。 …… 四月二十六日,皇帝祭祀炎帝神农。 不知收到了哪位神仙的法旨,非要去流民村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由于开国天子出身贫贱,历代天子巡视田间,亲自体验耕种,颁布一些惠民政策,这并不罕见。可是放在一个骨灰级老宅男身上,大约相当于黄河上冻,铁树开花的奇观。 殿外,蝉鸣聒耳,酷暑肆虐着大地,孝顺的祁王担心父皇龙体吃不消,小心收起一副活见鬼的神情,表示愿意替父皇走一趟。皇帝巴不得不用出宫门,当即答应了祁王的“请求”,连推辞一下的姿态都懒得做。 祁王回到府里,瞧见两个孩子在前殿的广场上你追我跑,不禁蹙眉,不热吗? 既然不热,那就一起随他去雀儿山巡视,既能当做散心,又能体验一下寻常百姓的耕作之苦。 两人闻此噩耗,内心无比崩溃,没事出来瞎溜达什么?躲在屋里吃着冷饮看书它不香吗? 可是容不得他们拒绝,一行官员、随从皆已就位,只见老爹和陆伯伯他们换上了细布直裰,寻常读书人的打扮,怀安叹气,不知道有没有高温补贴呢。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滚烫,地表泛着热浪,怀安穿着单薄的夏衫远远缀在后头,像一棵热得耷拉脑袋的麦苗,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祁王还在前面自鸣得意的对沈聿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带孩子们出来走走,对他们没坏处,你看他们,多开心啊。” 沈聿回头,见两个孩子“开心”的都快瘫在地上爬了。 忍俊不禁的附和道:“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半点挫折,该出来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上走,时隔一年多,流民村早就改头换面。炊烟渺渺,屋舍俨然,沿雀儿河的水源开垦出一片片整齐的农田,村头立起了村牌石,上面刻着新的村名。山南的叫做“南雀儿村”,山北的叫做“北雀儿村”。 令祁王和沈聿惊讶的是,怀安和荣贺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 譬如有一位老伯驻足看他们,两人便主动打招呼:“嘿,老伯!” 老伯便咧嘴笑道:“两位小公子又来招工啦?” “不是,”怀安托词道,“来找人。” 祁王话音里充满无奈:“整个京城还有你们没去过的地方吗?” 沈聿更是无奈,前年年底在此赈灾,与这些流民朝夕相处一月有余,换上布衣居然就不认识了,都没人冲他打招呼…… 两人嬉皮笑脸的胡乱应着,继续跟旁人热络的问好。 …… 百姓们被烈日晒得黝黑,热汗顺着滚烫的肌肤砸在地理。他们正举着镰刀抢收小麦,即便是抬头打声招呼,也马上低下头继续忙碌。 祁王驻足环视片刻,侍卫奉上一个水囊,里面是清冽的山泉水。祁王摆手道:“孤不渴,给两个孩子喝。” 两个孩子汗流浃背,也不同他客气,接过水囊一人灌了几大口。 “这样酷热难耐的天,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祁王道。 “不好不好。”怀安道:“抢收麦子的时候下雨,是会影响收成的。” “哦……”祁王恍然。 片刻,一个粗布短打的老汉缓缓直起腰,见有外人造访,沿着田垄走出来问:“不知几位老爷是……” 祁王身边的官员对他说:“老兄,你先忙,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老汉心生戒备,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从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看到了沈聿。似乎觉得此人颇为眼熟,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敢问这位相公,您可认识一位姓沈的翰林老爷?” 沈聿浅笑道:“正是在下。” “恩公!”老汉忽然跪下,给沈聿磕了个头。 沈聿慌忙起身:“老兄快快请起,万万使不得。” 老汉起身,眼含热泪对沈聿道:“草民是本村的里长,幸蒙恩公相救,我们这些流民,才能有屋住,有田种,恩公您看,麦子丰收了!” 沈聿展眼望去,是一片片金色的麦田地,轻风拂过,麦浪滚滚。 当着祁王,他忙对里长道:“这是本官应尽之责,要谢就谢朝廷的方略,陛下的恩德。” 里长点点头,忙请各位大人去他家中一坐,喝碗水歇歇脚。 正是抢收麦子的关键时节,几人连连推辞,却敌不过里长的热情,被连拉带拽的往他家门方向走去。 “地里有两个儿子呢,草民本就是个打下手的,正要回家给他们送饭!” 里长一路上絮絮叨叨,对沈聿道:“到了家,草民给您引见一位高人,咱们雀儿村原本土地荒芜,今年能有这样的收成,全靠这位老兄!” 几人更感稀奇。到了里长家里,却只有一个妇人在生火做饭,见有客人到,忙多拿了几只碗碟,盛上大黄米粥,又从一个篮子里取出两盘杂面窝头。 祁王看得出,那应该是里长家两个儿子的午饭,此时竟要拿出来招待他们,可田里的两个壮劳力怎么办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干农活吧。 他忙命左右,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两摞油纸包裹的酥饼交给妇人。 酥饼对于寻常百姓家简直是奢侈品,妇人忙说不要,见推辞不过,便千恩万谢的接过来,放进篮子里。 里长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对他们说:“老先生不知去了谁家的田里,等他回来,我再向各位大人引见。” 祁王点点头,几人便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端起手里的粗瓷碗,品尝真正百姓家里的饭食。刚喝第一口,一股苦涩的滋味直冲头顶,细嚼之下,粗糙的口感也难以下咽。 抬头却见两个孩子大口大口的喝粥吃窝头,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味蕾出了问题。再看沈聿和其他几位官员,各个面带痛苦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掉眼泪。 看上去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荣贺见状,抬头劝道:“爹,寻常百姓家,有粥喝,有窝头吃,就已经很满足了,您可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怀安反问里长:“老伯,您觉得宫里的皇上平时吃什么?” 里长抬头,憨厚的笑笑:“皇上肯定不吃这个啊,至少得是大白面饼卷大葱吧。” 众人一阵哄笑。 怀安又问妇人:“大娘,您觉得宫里的娘娘每天吃什么呢?” 妇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用围裙蹭蹭手:“宫里的娘娘啊……那一定是顿顿有肥肉,大白馒头管够!” 众人又忍不住笑了,可笑声之后,纷纷陷入沉思。 怀安道:“其实百姓们所求的,无非是吃饱穿暖而已,能吃上白面肥肉,那都是皇帝娘娘般的生活啦。” 大人们普遍认为孩子娇弱,其实小孩子适应环境的能力要远高于成人,譬如他们难以下咽的食物,两个孩子吃的神色如常。 祁王有些惭愧,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其他人纷纷效仿,几乎是捏着鼻子将碗里粗糙苦涩的粥灌进腹中,一顿翻江倒海,好险没全吐上来。 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家族,普遍在小康以上,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官员们,只知道举业艰辛,案牍劳苦,却不知真正的人间疾苦,原来是这样的。 怀安和荣贺看着他们,面带欣慰的点点头。 祁王与沈聿对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第116章 正说着话,果真有一位老先生从门外进来,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面颊方正,肤色黝黑,看面相就知道脾气不是太好。 沈聿却忽然起身,朝他深深一揖:“临川公!” 随行的官员们也认出了来人,纷纷起身朝他行礼。 此人叫张岱,号临川,丁未年进士、庶吉士,散馆后授翰林院检讨掌修国史,累迁至国子监司业,是沈聿实打实的前辈。沈聿初授翰林院编修时,张岱正是带他的师傅,但此人之所以德高望重,却不是因为当官,而是因为辞官。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6节 时值吴浚掌权之际,朝中阿谀成风,同僚尸位素餐,官场风气败坏,他不顾亲朋劝阻,以奉养老母为名辞官回乡,先是在家乡开了一家书院,将名下的田产作为义田,供书院开销。后来书院入不敷出,他便开始研究农事,提高农作物的产量,为家乡百姓做出了不少贡献。又因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的品行和事迹,在家乡乃至全国都有着极大的名气。 此次进京,是受到郑阁老的邀请,郑阁老欲将他起复,去户部督理农事。 首辅的面子不能不给,于是他独自进京赴约,当面婉拒了郑迁的邀请。沈聿得知他进京的消息,想要见他一面时,已经联系不上了…… 原以为这位来去自由的老先生已经离京回乡了,万没想到,他居然躲在这新开荒的流民村里,指导百姓耕种小麦。 张岱如怀安所料,是个十分严肃的人。方正黝黑的面庞上并未显露惊讶,只是并袖还揖,淡淡的说:“闲云野鹤之人,当不起诸位大礼。” 沈聿向祁王简单介绍此人的身份,祁王才重新打量起眼前面色冷峻的老者,道一声:“原来是张先生,失敬。” 其实他此前也没听说过。 祁王的身份不容暴露,沈聿也只是搪塞道:“这位是齐先生。” 张岱的心思仍在田间,只是略点了点头。 沈聿又指着两个孩子:“这是犬子,这是……齐先生的公子。” 二人十分乖巧的露出一排牙齿:“张先生好。” “真乖,”张岱眼底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摸摸两人的头,“可巧,我那小孙子也一般大。”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饴糖分给他们。 怀安是藏不住话的,张口就问:“张先生还随身带糖呢?!” 张岱浅笑着解释:“这是奖励给村里抓到田鼠的孩童的,他们很能干,不过月余,便将将整个雀儿山的老鼠消灭殆尽。”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张先生用糖果鼓励孩子们下田捉鼠。 “那我们真是无功受禄哇。”荣贺将糖果揣进袖子里。 众人一阵朗笑。气氛总算稍有缓和,几人分别落座。祁王不断向张岱提问,问得都是流民村今年的收成情况。 他们惊讶的发现,京郊一带的麦田普遍产量在一石三斗上下,而土地并不肥沃的流民村,居然可以达到一石五斗以上,多出来的两斗,就是张岱精心指导的结果。他从施肥、浇灌、防虫害、种植密度等方方面面给出了最合理的方案,使得产量显著提高。 怀安竖耳听着,心里生起一个念头,再看荣贺,同样贼兮兮的转着眼珠子,应该与自己想法一致。可惜小孩子插不上话,急得他不停朝荣贺使眼色。 荣贺鼓起勇气,扯了扯祁王的袍袖,小声提醒:“爹,红薯,红薯……” 祁王恍然,又向张岱提问:“先生可知道,吕宋国有一种粮食,名叫红薯?” 怀安瞪起眼睛。 张岱却摇摇头:“从未听说。” 祁王接着道:“听闻这红薯在吕宋亩产极高,十数倍于小麦,先生可愿去府上一看?” 张岱听完,只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十数倍于小麦,亩产岂不是可达二十多石?真要是有这种粮食,早已经漫山遍野的长疯了,谁还苦哈哈的种小麦种稻子啊。 不过在他眼中,这些在朝的文官们大多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毛病,渲染出一些浮夸的祥瑞哄着皇帝开心,他忙得很,是真没时间奉陪。于是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说自己明日就要动身回乡,回去教书育人去了,无论几人如何邀请,人家就是不屑一顾。 眼见日头过了正头顶,里长夫妇还要去给儿子送饭、干农活,张岱也急不可耐的要去田里记录这批小麦的长势和亩产。 众人不便继续叨扰,只得作罢。 怀安和荣贺原以为红薯的产量有救了,结果大失所望,怏怏不乐的跟在众人身后下了山。回城的路上,沈聿带着两个孩子乘一辆马车,两人玩累了,车厢一晃,便睡得东倒西歪。 沈聿撩开车帘,望着官道旁一望无际的麦田,农夫头顶着烈日在抢收小麦,以免一场大雨,将一年的辛勤劳作化为乌有。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要将收获的大部分粮食用来缴纳赋税,还要经过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真正留在自己手中的寥寥无几。 如今国朝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土地与人口之间的问题,百姓占据少量土地,却要承担全部的税赋,权贵侵占了大量土地,却分文不用缴纳,广厦千万,百姓无立锥之地,国库空虚,富家有陈腐之粮。 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根子,非得忍痛剜疮,下一剂猛药不可。 回头见两个孩子在车厢两侧,一边儿一个睡得正香,眼底露出笑意。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儿子,他们今天说的那番话,让他颇为感动,仿佛一棵腐朽已久的枯藤老树突然焕发出嫩绿的新芽儿,那一刻,他在至暗的黑夜中看到了希望的光。 两个孩子虽然爱胡闹,可心地是纯良的,能设身处地的体会民生疾苦,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嘿嘿嘿,哈哈哈哈……”怀安在睡梦中忽然迸出一串脆生生的笑,愣是将自己笑醒了。 荣贺也被他吵醒,撑起半个身子,揉着惺忪睡眼问:“你笑什么呀?” 怀安靠在车壁上:“我梦见我爹和我哥又升官了。” 荣贺满不在意的闭上眼:“又不是你升官,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你爹做了皇帝呢,你高不高兴?”怀安问。 “咦?”荣贺突然睁开眼:“那我就是太子啦!” 怀安点点头,两人同时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怀安,到那时候,我就封你做大官,让你想干嘛就干嘛。”荣贺道。 怀安煞有介事的摆摆手:“不用不用,非科举正途得来的官不值钱,要封就封我爹和我哥,只要他们官运亨通,我一样想干嘛就干嘛。” “有道理。”荣贺道。 两人又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咳。”有个很沉的声音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笑容瞬间凝固。 “起猛了,梦见我爹了。”怀安闭上眼,往长椅上一倒:“重新睡。” 荣贺往另一边倒去。 沈聿揉揉生疼的眉心,从袖中掏出了佛珠。 …… 次日,沈聿命他们一人写一份“观后感”交上来,旨在总结昨日巡视流民村之后的所思所想。既然总想着升官发财当太子,就要有与之相配的使命感不是? 怀安的脸色像开了染坊,变幻莫测。 荣贺虽然垮着脸,却也不明白好兄弟为什么表情如此浮夸,捂着胸口,一副中了回旋镖的样子。 “爹,您这招是跟谁学的?”怀安颤抖着声音问。 沈聿答不上来,坊间的私塾先生都在用这种方式折磨……呸,是训练蒙童的写作水平,他怎么知道源头出自哪里。 两人耷拉着脑袋回到各自的书桌后头,七拼八凑的写就一篇。 沈聿拿过来一看,灵魂险些出窍。 一人在结尾写道:“能唤醒上位者久矣泯灭的良知,吾得偿所愿。” 另一人在结尾写道:“能使尸位素餐之人茅塞顿开,吾老怀甚慰。” 沈聿蹙眉:“谁教你们这样写的?” 两人一摊手:“这就是当时的所思所想啊,您不会希望我们写假话吧?” 沈聿表示写的非常好,只是书法欠佳,让他们回去练大字,一个写“泯灭良知”,一个写“尸位素餐”,各写一百遍,随后带着他们的“大作”去见祁王。 此等好文,他岂敢私受,当然要与学生家长共同欣赏。 事情到此,沈聿依然抱着调侃的态度,祁王也是又气又笑,无奈的摇摇头:“原来在他们眼中,咱们都是毫无良知,尸位素餐之辈。” 沈聿笑道:“是臣教导无方,愧对殿下。” 祁王摇手笑道:“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二人正在说笑,陈公公入内禀事,支支吾吾半晌,还是附在祁王耳边嘀咕了几句。 祁王面色一变,猝然起身往殿外走去。 只见宽阔的殿前广场上躺着一个人——用麻袋套着,大抵看得出是个人形,倒在地上挣扎不已,发出“呜呜”的叫声。一旁还跪着两个小太监。 “怎么回事?”祁王提着衣襟上前询问。 陈公公擦着额头的汗:“回殿下,后厨有个角门,值守的太监发现这两个人扛着个大麻袋进来,麻袋在动,便报给了奴婢。” “先给他松绑。”祁王道。 “是!” 来人可疑,陈公公请祁王和沈师傅往远处避一避。 两人只向后退了几步,祁王指着两个小太监问:“他们是哪个殿的?” “回殿下,他们在世子所当值。”陈公公道。 “这小子……”祁王话音未落,便见麻袋里露出一个脑袋,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两鬓已有些斑白,不是张岱又是哪个。 “临川公!”沈聿先是惊呼一声,提着衣襟快步上前,亲自为他松绑。 第117章 前殿,被叫来问话的两个孩子慌了神,他们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啊! 荣贺问赵棠:“不是让你们拿着烤红薯去请老先生过来吗?怎么给绑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赵棠解释说:“我们一直等在流民村外头,直到张先生出来,才对他说:‘我们家主人有请’,谁知先生看到了何文何武,突然高声呼救,我们只好堵上嘴,拖到没人的地方。” 杨庆接着道:“四下无人,我们掏出烤红薯给先生看,谁知先生抱头就跑,根本不听我们说话,何文何武只好去追,先生又拼命挣扎,我们怕引来村民,只好将他绑起来,带,带回府里……” 张岱此时已然知道了祁王的身份,也知道自己身在王府,惊魂稍定,坐在下首的位置,沈聿的旁边,怒视两个绑架他的太监:“那两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我能不跑吗?!” 两个太监赶紧磕头赔罪:“张先生,您老恕罪。” 张岱长长呼出一口气,朝祁王和沈聿行了一礼:“殿下,沈祭酒,我虽久矣不在官场,可也是大亓的子民。小孩子做出多大的事,全看背后有多大的人在撑腰,草民若还是官身,必定上本弹劾两位纵溺爱子,光天化日,绑架良民!” “是是是,临川公息怒,是我管教不严,发生了这样的事。”沈聿起身向张岱行礼:“给您赔不是了。” 一直捂着额头的祁王也开了口:“先生,两个小子没有分寸,孤定然重重责罚他们,还有这些个不懂事的奴婢也会一并处置。还请先生消消气,孤已备好酒席,为先生压惊。” 说完,又命两个小的向先生赔礼。 两个孩子连忙打躬作揖:“老先生息怒,我们以后一定循规蹈矩,绝不再干这种绑架人的勾当!” 熊孩子家长,就要有熊孩子家长的觉悟,拿出态度,放低姿态,赔礼道歉撂狠话,都是缺一不可的。 他们这样的姿态,张岱也不好再发作,只是黑着脸朝祁王作揖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酒席便不必了,殿下,草民先告退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7节 “不不不,一定要去,一定要去。”祁王坚持。 沈聿也热情相邀,请他入席。 祁王回头,朝两个孩子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怀安瞬间会意,拉着荣贺去了膳房。 庖丁将半锅热油烧至六成热,在怀安的指导下将切成菱形小块的红薯下锅翻炸。 “你要做什么?”荣贺问。 怀安道:“一道甜点,拔丝地瓜。” “地瓜还能拔丝?”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怀安道。 这是他前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道菜,或者说大部分小孩子都喜欢,成年人却未必那么热衷,多是觉得吃一两块尚可,多吃会感到过于甜腻。 但张岱不一样,他昨天观察到,张岱喜欢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所以他袖子里的糖果并非只为村里的孩子们准备,而是自己也喜欢吃糖。 爱吃甜食的人,怎么能抵的住拔丝地瓜的诱惑呢?这叫投其所好。 席间,两个熊孩子家长殷勤款待。 总管王府膳房的徐公公从食盒中取出一条清蒸鲈鱼:“这是由进鲜船从松江运来的,新鲜肥美。” 祁王招呼道:“张先生快尝尝。” 接着是烧羊蹄,鹅巴子肉,羊肉水晶饺,胡椒醋鲜虾…… 说心里话,王府膳房庖丁的手艺还比不上街头寻常饭馆的厨子,让张岱在心中直呼暴殄天物,白瞎了这些食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岱心中的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徐公公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盘金黄色的菜肴,飘着焦糖的香味。 徐公公介绍道:“这是膳房研制的新菜式——拔丝地瓜,殿下,张先生,沈师傅,这道菜一定要趁热。” 说着,用公筷夹一筷子地瓜,瞬间拉出细长的糖丝,往凉水里蘸一下,用小碟子盛着,放在三位面前。 祁王的本意是让他们再上一盘烤红薯,至于眼前这硬邦邦裹着糖衣和白芝麻的菜,他和沈聿都没有见过。 三人面面相觑,各自夹起一块硬邦邦的地瓜浅尝一口,琥珀色的糖皮“嘎嘣”一声碎了,甜丝丝的脆皮配上软糯的薯肉充盈在口齿之间,香甜适中,酥脆不粘牙。 “你说这菜叫什么?”祁王问。 徐公公又答:“拔丝地瓜。是沈公子想出来的法子,将红薯块用热油炸两遍,放进熬好的糖稀中翻炒均匀,撒上白芝麻,便可做出这样的效果。” 三人恍然大悟。 张岱绝口夸赞:“小孩子的奇思妙想,果然不同凡响!” 仿佛刚刚被绑架的人不是他。 “只是,这地瓜是何物?”张岱问。 祁王用筷子指指盘中金黄色的薯肉:“这就是孤那日跟先生提到的红薯。” “啊?”张岱微微张口:“果真有红薯这种东西?” “是啊。”祁王又简单向他介绍了此物,从产地到口感,再到生长周期和亩产。 沈聿接话道:“只是目前看来,这个舶来的品种并不适应国朝的水土,需要重新育种和选苗,研究出真正适合我大亓土地的种法。” 张岱恍然大悟:“所以他们派人去流民村堵我,是想请我帮忙种红薯?” “是。”祁王与沈聿异口同声道。 张岱没有再追究他们的“邀请”方式,垂头沉吟片刻,问:“我可以看看薯苗吗?” “当然可以!”二人喜出望外,忙命人头前去世子所传话,张先生要去看薯苗。 进入盛夏,红薯便不需要种在暖棚中了,而是被他们重新开垦出一小片地,露天重在了暖棚旁边。 这次选择土培,剩余的红薯已经全部被栽种下去,大半月的时间,就发出高约一尺的藤苗,郁郁葱葱的,煞是好看。 “说来惭愧,此物是两个孩子在京郊玩耍时偶然获得,起先孤只当是胡闹,没管他们,谁料半年之后,竟真的中出了一片。” 祁王叫来怀安和荣贺,为张岱讲解育苗和种植的整个过程。 张岱听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弯腰,用粗糙的手拂过那一丛丛的薯苗,对祁王道:“草民虽不识此物,但愿意一试,只是有个条件。” “先生请讲。”祁王道。 “请殿下在雀儿村赁一块土地,一个房屋。”张岱道。 祁王道:“当然可以,孤再派两个人,服侍先生的饮食起居。” “那倒不必。”张岱摆手道:“草民发妻早逝,独居惯了,一箪食一瓢饮便可度日,人多反而累赘。” 祁王叹道:“先生嶙峋风骨,令人佩服,以后有任何需要,先生尽管开口。这是挽救生灵的大计,祁王府上下定当全力配合!” 祁王的态度令张岱有些感动,他并袖一揖,道:“殿下煞费苦心,以求提高亩产推向民间,而不是献给陛下做祥瑞,实在是黎民之福,社稷之辛!” 沈聿亲自去送张岱,祁王转头叫来两个孩子,令徐公公当着他们的面切了两把葱。 两人被熏的一边流着泪一边满屋跑,徐公公紧追不舍,荣贺问:“父王,这是干什么呀!” “别说话!”祁王瞪他们一眼。 门外放风的陈公公进殿:“殿下,沈师傅回来了。” “快快,收了!”祁王一声吩咐,宫人太监迅速清理现场,还往兽炉里点上了香薰除味。 沈聿原本是揣着火气的,见两个孩子站在殿中抹眼泪,那股火生生憋回肚子里,狐疑的问:“遂了你们的心愿,怎么还哭上了?” 两人只是泪眼汪汪的看着沈聿,祁王殿下不让他们说话。 祁王道:“沈师傅,孤已经狠狠训斥过他们了,你瞧瞧,都把他们骂哭了。” 沈聿仿佛听了一段天方夜谭,将信将疑的回头,两人捣蒜似的点头。 “好吧。”沈聿揣起两手:“你们回去也要把手底下的人好好管一管,哪怕绑架不是你们的本意,纵成恶奴闯出大祸,就是你们的责任。” 两人还是老实巴交的点头。 沈聿又道:“所幸这次结果是好的,原想免你们一天功课,既然殿下认为该骂,那就不免了,回去写一份悔过书,明天交上来。” “啊???”两人双目通红,拖着长腔,哀怨的看向祁王。 祁王两眼看向房梁,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快去。”沈聿将两个孩子轰出前殿,两人像被人抽去了骨头,软手软脚的往外走。 祁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急急的叫来徐公公道:“赶紧送些膳食过去,他们中午到现在还没有用午饭。” 祁王心软,护孩子,这些沈聿都是知道的。他无奈的摇头:“殿下不要太过溺爱他们,做错了事还有人维护搪塞,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祁王尴尬的笑笑:“师傅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聿啼笑皆非:“殿下可能还不太了解他们,两个人脸皮加起来比城墙还厚,骂是骂不哭的。” …… “写检讨,写检讨,写的都快著作等身了……”怀安一路碎碎念。 “出一本文集怎么样?”荣贺道:“赚钱之余,造福千千万万写悔过书无从下笔的孩子们。” 怀安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回到世子所,刘伴伴和花伴伴发了一通脾气,罚了赵棠和杨庆两个月的俸禄。 这下四个人八只眼睛都是红通通的,整个世子所上下一片惨然。 祁王命陈公公着手安排,正好赶在小麦丰收之后,去雀儿山为张岱赁一块田地,一座民房,房屋要修缮一新,一应家具物品备齐,让张先生住的舒心一点。 又打发两个小子亲自押送薯苗过去,与张岱对接仔细。 张岱对何文何武有了心理阴影,看见他们就往后退,做出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 怀安一招手,两个高壮的汉子拱手打躬,齐声道:“老先生,多有得罪!” 他们这一套大动作,把张岱吓得跑出去好几步远,脚底绊了块石头险些摔倒。 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他:“老先生,您别怕,我们带他们来是专程跟您道歉的。” 张岱这脾气,可不管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不耐烦的甩开两人:“去去去,道歉就不必了,你们别来捣乱就谢天谢地。” “我们是讲道理懂分寸的好孩子,怎么会捣乱呢?”怀安赔着笑,拿出一个食盒:“雪花酥,红糖枣糕,枣泥山药糕。” 张岱“哼”了一声,将他们让进屋内,算是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主要还是看在甜点的面子上。 第118章 立秋之后,暑热渐退。 怀安的舅公陈充被起复,任太常寺少卿。与此同时,怀铭的婚期将近,家里上上下下忙碌起来,扎花点红,四处洋溢着喜气。 陆家派人来量过新房尺寸,陪嫁的家具、家用摆设、衣裤鞋履、被褥首饰流水般的抬进门,嫁妆挑子摆满了整个堂屋,想要落脚,就要金鸡独立。 怀安目瞪口呆。 郝妈妈悄悄告诉他,人家就是要把一生的银钱花销都送来,不靠夫家养活,便可在公婆丈夫面前挺直腰杆,不受气。 “哦……”怀安恍然大悟,顺着箱子缝隙蹦跳出去,跑去大哥院子里看新房。 东院里除了书房未动,其余家具全部更换一新,尤其是卧房里那座金丝楠木的千工拔步床。陆家是江南世族,厚嫁之风盛行,据说从嫂嫂很小的时候,陆家父母就请木匠开始打造这张床,一直做到女儿议嫁方才完工。 转眼到了婚期,怀安仍没有训练好月亮,只好眼睁睁看着大哥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去迎亲,好在大哥相貌出众,骑着红马依然神采英拔。状元嫁女,状元娶妻,翁婿双状元的盛景轰动了整个京城,夹道围观的百姓堪比那日御街夸官。 怀安骑着一匹小黑马跟在大哥旁边,陈甍和怀远在后面,一众迎亲的亲朋,各自拿着灯烛、雨伞、妆盒、衣匣等物跟着迎亲队伍,乐队一路吹吹打打,穿街过巷,行至陆府正门前。 陆家大门紧闭,门前一派宁静,唯有八盏个大红灯笼静静地挂在檐下,昭示着此间主人有婚嫁之事。 媒人抢先一步上前敲门。 门内有人问:“何事?”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8节 媒人照例要答:“来迎新娘!” 这时大门才稍稍开启一个小缝,媒人递进红包给开门的人,门又重新关上,如是再三,中门大开,陆宥宁的兄长、侄子、侄女们鱼贯而出,出来迎客,寂静的街巷一下子喧闹起来。 说是迎客,其实仍拦在门前——照例要拦门为难一番新郎。 孩子们好应付,给一把银钱糖果便四散而去,大人们可就难了。 陆家男丁少,陆显只有一个长子,便叫来翰林院的一众庶吉士们过来当娘家人撑场面。二十九名新科进士堵成一排人墙往陆家长子陆璠身后一站,气势相当壮观。 怀安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头晕——密集恐惧症犯了。 见到新郎官,众人嘻嘻哈哈的行礼。陆璠站在阶上开始“发难”:“听闻沈状元是文曲星下凡,某有三道小题请教,答上来,新娘接走,答不上来,某夫妻二人可舍不得妹妹出嫁!” 沈怀铭身后的一众亲朋好友也不是吃素的,纷纷起哄笑道:“尽管出题,状元郎有何惧哉!” 其中怀安喊的最大声:“我大哥经天纬地之才,别说三道题目,就是三十道也不在话下,放马过来呀……呜呜呜……” 怀远和陈甍慌忙捂住他的嘴,瞪着眼低声问:“你是哪边儿的?!” 怀安无辜的眨眨眼睛。 对面众人笑得直不起腰,陆璠也朗声笑道:“好,那就三十道,我出一道,我身后众人各出一道。状元郎请听好,这第一道题,请状元郎对个对子,上联是:凤栖梧桐梧栖凤。” 此联一出,陆璠身后的一众庶吉士欢呼起来。 这是一则回文联,看似简短的七个字,其实难度不小,正读反读都是一样的,且凤非梧桐不栖,又寓意美好的女子慧眼识得如意郎君,应情应景,既要夸赞他,又要刁难他。 怀铭回头,瞥见花轿上装饰的串珠和玉璧,当即答到:“珠联璧合璧联珠。” 对答同样巧妙应景,这下连陆璠和他身后的庶吉士们都抚掌叫好。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纵然怀铭才思敏捷,三十道题目答过去,也不免面红微喘,口干舌燥,悄悄揩一把冷汗,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找个人少的地方,把他的好弟弟打个结儿扔掉。 怀安对大哥的咬牙切齿浑然不觉,人群中属他笑的最大声。 多了这样一个插曲,险些误了催妆的吉时。 迎亲队伍一路开进陆府,前院早已摆好宴席,款待迎亲的众位宾客,怀安入席后便拿到了红包,他还太小,不能喝酒,但他很惹眼,亲朋好友任谁路过都要朝他脸上捏一把再走。 怀铭则被请去上房,执雁者跟在他身后,将两只鸿雁放在庭前的台阶上。 怀铭并袖一揖,对陆显夫妇道:“怀铭受命于父母,以兹嘉礼恭听成命。” 主婚者答:“某固愿从命。” 接着,便在礼赞官的引导下叩拜岳父母。 陆显的心情那叫一个五味杂陈。陆夫人看着女婿一身大红吉服,颀皙俊朗,又听闻他在门外以一人之力对战二十九名庶吉士,原本红着的眼眶也换做满眼笑意,哭不出来,根本哭不出来。 待怀铭走出上房,乐队作乐催妆,内宅又是一通忙乱。 其实新娘比之新郎起得更早,绞面描眉,铺鬓搽脸,调脂粉点朱唇,一对赤金耳坠,满头金玉珠翠。 因怀铭已授翰林院六品修撰,他的妻子便是吏部在册的命妇,需要戴凤冠,满头朱翟翠云,金银宝钿花,琳琅缀了几十样饰物,令人眼花缭乱,加之真丝绫罗的大袖礼服,霞帔上刺绣的鸳鸯祥云纹。 待陆宥宁拜过父母,便听礼赞喊一声:“新娘子出门喽!” 一块重绣的红盖头沉甸甸的压下来,压得人迈不开步子,喜娘搀扶她缓缓出门。 迎亲的乐队鼓噪的更加卖力,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终于将新娘子迎上了轿子,赶在黄昏之前回到沈家门前。 到了沈家,宾客更加繁多,连祁王也遣使来贺,热闹非凡。 怀铭翻身下马,伫立在轿前,直到轿夫压轿,喜娘从中扶着陆宥宁的手臂出来,才朝着自己的新娘拱手作揖,从喜娘手中接过大红花团的红绸,引着新娘进门。 陆宥宁只能看到盖头下方寸之地,走路行礼都只能在喜娘的搀扶引导之下,怀铭照顾着她的步调慢慢走,行止间多有维护之意。 怀安露出一脸傻笑:“大哥原来这么体贴温柔。” 怀远揉着他的脑袋,在他面前充大辈:“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哎,你长大就懂了。” 怀安摇头甩开堂哥的手,第无数次强调:“我已经长大了!” 一番繁文缛节的磋磨,新娘终于进入新房,在她陪嫁的小床上静坐等待。 直到几声靴子踏进房来,在她的眼前停下,在喜婆媒人的唱喜声中用喜称掀起她的盖头。 二人对视,已完全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 满堂哄闹声中,还没看清彼此的模样,怀铭就被推去前面的席面敬酒去了。 怀安还是个萝卜丁,不能应酬不能挡酒,本想溜走去新房看热闹,结果被老爹抓壮丁,丢到门口当门童迎客去。 迎来送往全是叔叔伯伯姨姨婶婶,逢人就笑着作揖,片刻下来笑得面皮发僵,晕头转向。 新房中,红烛璀璨,满室寂静。 陆宥宁白皙姣好的面颊被烛火映得微红。她环视四下,除了自己陪嫁的丫鬟婆子外,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花朵一样年纪,却要离开父母家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往后一生都要把这里当成家。 念及此,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丫鬟菡萏在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忽然听到衣柜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宥宁脸色一白,汗毛乍起。 “小姐,可能是老鼠吧?”菡萏将自家小姐挡在身后,迟疑的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了柜门。 “哎呀!”她惊叫一声。 陆宥宁壮着胆子上前一看,哪有什么老鼠,衣柜里爬出一个圆滚滚大眼睛的女娃娃。 “天啊!”陆宥宁哭笑不得:“你是谁呀?怎么会在这儿?” 女娃娃爬起来,拍拍手上和身上的土:“小哥哥说,晚上要闹洞房,让我在这儿占位子,吓哥哥嫂嫂一跳!” 脆生生的就把怀安给卖了。 陆宥宁笑道:“你就是芃儿吧?那几个兄弟中哪个是你的小哥哥?” 芃姐儿点点头:“那个最矮的,笑的最大声的。” “哦……”陆宥宁恍然大悟。揽着芃姐儿坐在一旁,夸她玉雪可爱,夸她漂亮白皙,夸她眼睛大睫毛长牙齿白鼻子翘,哄的小娃娃将家里的人事关系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讲给了新嫂子,还额外附赠小哥哥这些年干了多少好事和挨了多少揍。 陆家累世官宦,家风井然,陆宥宁活了十六年也没见过这么皮的孩子。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聊的正欢,怀铭身边的一个丫鬟进来,拎着个食盒对陆宥宁说:“前面的宴席还要好些时候,太太担心大奶奶饿着,叫人送来一碗鸡汤银丝面垫垫。” “帮我谢过婆母。”宥宁道。 她被当成提线木偶折腾了一整天,只吃了早饭和几块点心,累的完全没有饿意,直到闻到面香味,才感觉有些饿了。 低头看到芃姐儿忽闪着大眼睛盯着那碗面,想到这可怜的娃被哥哥忽悠到这里,别说吃席了,怕是连晚饭都没吃呢。 只好命人再取一只碗筷来,两人对坐分食,吃的也香。 吃到一半,郝妈妈找上门来,原本在床上睡觉的芃姐儿忽然不见了,可是急坏了她,内外院全是宾客,又不敢声张,幸好有人看见怀安领着妹妹往东院来,才找到了这里。 “我不走。”她一脸执拗。 郝妈妈一脸歉意的看看大奶奶:“给您添烦了。” “不烦不烦,”陆宥宁笑道:“小妹很有趣呢。” 芃姐儿格外理直气壮,头顶抓髻上缠着的红珊瑚串子都跟着小脑袋晃动起来。 “我今晚跟嫂嫂睡。”她通知大家。 郝妈妈啼笑皆非:“芃姐儿乖,你想跟嫂嫂睡,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真不行,耽误哥哥嫂嫂的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非得晚上办?”她带着满脸疑惑追问道。 “这……”郝妈妈闹了个大红脸:“就是很要紧的事,必须晚上办。” 芃姐儿又爬回椅子上,眼睛一亮,想出一个主意:“我们三个一起办,办的快!办完再睡……” “哎呦祖宗!”郝妈妈脸都绿了。 陆宥宁一句“童言无忌”还没出口,便见郝妈妈告一声罪,打横抱起芃姐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看着晃动的门帘,她愣在原地,连她的丫鬟都一脸错愕。 “小姐。”菡萏用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这家人怎么……鸡飞狗跳的?” 第119章 家里新娶了嫂嫂,居所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陈甍年纪渐长,迁去前院跟怀远一起。他先前居住的东厢房便腾出来给了怀安。芃姐儿还小,仍住在爹娘隔壁的暖阁,西屋便暂时空着。 次日,怀安特意起了个大早,让郝妈妈把自己打扮的人模人样,去堂屋和全家人一起,等着看新嫂嫂来给爹娘敬茶。 谁知刚一迈出自己的新居,就被提前赶来的怀铭撞了个正着,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反剪双手摁在了石桌上。 “大哥,你睡懵了吗!我是你亲弟弟啊!”怀安惊呼。 怀铭咬着牙,声音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可真是我的亲弟弟啊!三道题被你加到三十道,险些误了吉时,还拐带着芃儿不学好,钻到衣柜里吓唬你嫂嫂……” 他昨天半夜就坐起来了,气得睡不着觉。 “爹——娘——大哥打我!”怀安扯着嗓子喊道。 堂屋里静的出奇。 众所周知,沈聿夫妇是从来不管兄弟间打架这种小事的,有人单方面挨揍就更不会管了,喜闻乐见还来不及呢。 怀安只好积极自救,赔着笑脸道:“大哥,你怎么不跟嫂嫂一起过来?你怎么可以为了出一口气,就抛下自己的新婚妻子啊!” “我先收拾了你,再过去接她。”怀铭道。 怀安急急的辩解:“虽然但是……大哥你以一敌三十,轰动了整个京城,比当状元还出风头呢!而且经历一番挫折,更懂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婚姻了,对不对?” “我谢谢你啊。” 怀安赔着笑:“亲兄弟嘛,不用客气。” 怀铭连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院门口的丫鬟喊了声:“大奶奶来了!” 怀铭松开手,捋平身上的褶皱,又变成那副萧萧肃肃,温文尔雅的模样。迎了两步上前,陪在新婚妻子身边。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19节 怀安嘶着冷气,揉着酸疼的胳膊,错愕的看着他:哎呦你这年轻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但他只敢在心里吐槽两句,见到新嫂嫂来了,还是绕过石桌上前见礼。 “是小叔吧?”陆宥宁问。 “嫂嫂叫我怀安就好。”怀安笑道。 看着怀安歪七扭八的衣襟,陆宥宁问丈夫:“你们……刚刚打架了?” 怀铭狠狠帮弟弟整了整衣裳,笑道:“怎么会呢,我们兄弟感情一向很好。是不是啊怀安?” 最后一句,是咬着牙对怀安说的。 怀安忙不迭的点头赔笑:“是啊是啊,咱们家主打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嫂嫂以后就知道了。” 怀铭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目光,揽着妻子往堂屋走,走了两步回头,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磨蹭什么,还不进来。” 怀安回瞪回去,心说你不把我摁在石桌上,我不早进去了吗? …… 品官长子聘妇,沈聿和怀铭各有三日假。沈聿不用上衙,一早便穿着齐整,和妻子一起在上房等着新婚夫妇上来敬茶。 陆宥宁一身大红色的团纹袄裙,外罩红色纱制氅衣,朝着沈聿夫妇盈盈下拜,满头钗树没有发出丝毫响声,鬓边一对耳珰几乎纹丝不动。这气氛搞得怀安都有些紧张,默默将爬上花架的芃姐儿抱下来。 喝过儿媳敬上的茶,沈聿夫妇装模作样的训了几句话,夫妻相处要互敬互爱,举案齐眉云云。 许听澜摘下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拉过陆宥宁的手道:“这还是娘嫁入沈家时,你太婆婆给我带上的,娘如今把它给你。到了咱们家,就是一家人了,千万不要拘束。” “是。”陆宥宁笑着应答,却依然拘谨恭敬。 随后,怀安带着妹妹给兄嫂行礼,同样收到了礼物,一人一个小虎头荷包,绣工别致,栩栩如生。 “嫂嫂,这是从街上买的吗?”芃姐儿问。 “是嫂嫂自己绣的。”陆宥宁解释道。 芃姐儿夸张的捂住嘴巴,一脸惊讶和疑惑:“可是娘说,好看的荷包都是买来的,是织女娘娘收了钱变出来的。咱们家用不上好看的荷包,是因为没有那么多钱。” “什……什么?”陆宥宁无措的看向婆婆。 众人一阵哄笑,许听澜扶着额头,将目光瞥向一旁的壁板。 “她那日嫌自己的荷包不好看,母亲逗她玩的。”怀铭向妻子解释。 陆宥宁恍然大悟,她蹲下身子,耐心的对芃姐儿说:“芃儿,嫂嫂也见过织女娘娘变出来的荷包,可是嫂嫂依然觉得,自己的娘亲绣的荷包才是最好……看……的……” 她的笑容逐渐凝固,因为芃姐儿当着她的面,把娘亲绣的小兔子荷包拿了出来,没有两个长耳朵,还真看不出来是只兔子。 实在是太草率了…… 这下连许听澜都忍不住笑了:“夸不下去就不要硬夸了,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陆宥宁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娘照管家业繁忙,针黹女红只是小技,怡情雅兴的东西。” 许听澜拉过她的手:“今后多了你这个帮手,娘就有更多时间钻研女红和厨艺了。” “娘还能下厨呢?!”陆宥宁惊讶道:“儿媳也喜欢钻研厨艺,只是总也做不好,父母兄长便不许我再进灶房了。” 许听澜道:“这有何难?娘虽然不擅长女红,对厨艺倒还颇有心得,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磋磨。” “好!”陆宥宁点头应道。 沈聿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兄妹三人活像被雷击了似的愣在当场。以前是一个,现在是一双!磋磨什么呀?磋磨他们爷儿四个吗? 芃姐儿硬着头皮小声说:“娘亲绣的荷包最好看了……” 怀安斜着眼看她:“你说晚了。” 婆媳已经达成统一战线,无可挽回了。 为了打断婆媳二人继续讨论菜式,怀安也拿出一份贺礼,算是他和妹妹一起送的。 这是他两个月前特意领着芃姐儿找了间工坊,现学现卖,用慢轮制作的土瓶,虽然器型不太完美,但胜在质朴古拙。等到了腊月,瓶中插上一支红梅,摆在窗台,古朴雅致。 陆宥宁表示非常喜欢,怀铭瞪他一眼,笑骂:“算你小子有心。” 怀安讨好的笑笑,默认大哥已经原谅了他的所作所为。 …… 眼见到了辰时,老太太应该起了,怀铭又带着新妇去看祖母,顺便与其他兄弟妹妹们见一见面。 怀安则收拾东西出了门。随着朋友圈子的扩大,他应了几个小伙伴去看蹴鞠比赛。 到了这个年代,蹴鞠已经彻底沦为观赏性的娱乐活动,不但有比赛,还有民间组织的“圆社”,类似后世的足球俱乐部。怀安最喜欢的一支蹴鞠队,今天在白岩书院的讲经坪上有一场重要赛事。他软磨硬泡许久,爹娘才同意他独自出门。 结果到了白岩书院,却被告知球赛临时取消。 小伙伴们垂头丧气的各回各家,才听说是宫里的端妃娘娘殁了,为保险起见,当日民间取消了一切娱乐活动。 端妃是雍王的生母,入宫三十多年,荣宠不衰。皇帝为表恸悼,辍视朝五日,加谥安顺贤妃,皇妃、亲王、公主各祭一坛。并紧急招雍王进京,为生母发引。 雍王一路马不停蹄,带着妻儿回京奔丧,路上颠簸劳累,年仅一岁的孩子发起了高烧。 无论王妃如何哀求,他都似视而不见,一味匆忙赶路。 王妃可以体谅他丧母的悲痛,可儿子也是她的至亲骨肉,便改求雍王将他们母子安顿在沿途的一个府城中,孩子需要郎中,需要休息。 雍王到底没忍心带着重病的孩子继续赶路,派人保护他们母子,在距京城不远的安墟县安顿下来,求医问药。 …… 皇妃薨逝,荣贺作为亲王子,自然是要随父母入宫至祭的。事有不巧,张岱传话来,第一批红薯成熟了,叫祁王府派人去看。 荣贺一脸遗憾的看着怀安。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我先去看看,等丧仪过后你再去,红薯地又不会长腿跑了。” 荣贺点点头,眼睁睁看着他乘着马车,带着何文何武,牵着月亮去了城郊。 怀安这次没给张岱带甜食,非但没带,还把张岱的糖袋子抢走藏起来了——上了年纪的人,吃糖太多对身体不好。 张岱翻翻白眼:“谁先前还给我送糖来着?” 怀安将糖袋子藏得更严实了:“不是不让您吃,吃糖太多伤脾伤肾伤骨头,凡事不要过度,细水长流嘛。” “小小年纪这么啰嗦……”张岱不耐烦的打断他。 “不是啰嗦,是希望您多活几十年,”怀安背着小手,大言不惭,“我打算把您往袁老的方向培养。” “谁啊?不认识。”张岱道:“把我糖袋子还给我。” 怀安忙转移话题:“先生听说了吗?宫里最受宠的娘娘去世了。” “关你什么事?”张岱道。 “家事国事天下事,保持一点敏感嘛。”怀安道。 “关我什么事?”张岱又道:“把我糖袋子还给我。” 怀安:…… 油盐不进是吧? 一老一小拌嘴拌了一路,来到张岱耕种的那片红薯地,红薯已经完全被刨了出来。原来是邻里种完了麦子,争先恐后跑来帮老先生干活。 上称一称,折合一亩约七八石左右,足足翻了一倍! 怀安上去给了张岱一个熊抱,把张岱撞了个七荤八素,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扩大试验田,继续育苗、筛选,选出最精壮无虫害的苗,就可以小范围尝试推广了! 第120章 在雀儿山,怀安看到一只军队驻扎在山脚下,好奇问张岱:“那里怎么会有驻军?” 张岱道:“据说是周将军的兵。” 周岳将军肃清了七闽一带的倭寇,班师回朝献捷,因端妃丧仪耽搁,整军驻扎在城外,就在雀儿山附近。 怀安听到这个消息,回家缠着老爹,极想去拜访偶像。 沈聿沉吟一声:“可以是可以,只是京官与边将私下往来素来是官场大忌,到时候科道言官的奏本像雪花一样飞进内阁,你爹难免被罢官免职……倒也不一定,完全可以赌一把。” 怀安听后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赌不起赌不起。” 沈聿啼笑皆非,这小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讲原则,凡是阻碍升官发财的事一律杜绝。 端妃之死,对皇帝的打击很大。 皇帝少年时起,便看着身边至亲至爱之人一个个的离去,如今端妃一死,偌大的皇宫之中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最让他焦虑的是,大道未成,肉身已开始衰败,眼见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路迷茫,不知所往。 他再一次传召周息尘入宫,命他扶乩求问上苍。 公主府,刚刚参加完端妃初祭的温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换过衣裳,卸去妆容,斜靠在榻上歇着。 “送走死人,累死活人啊……”她酸唧唧的抱怨了一句。 “殿下慎言。”身边的女官提醒道。 温阳报以讽刺的一笑,当年她的生母草草落葬,她和祁王在冷清的偏殿里相拥哭泣,如今反观端妃的丧仪,还真是云泥之别。 宫女送来晚膳,她累的吃不下,只喝了半碗红豆杞叶的两色粥。 “不知道雍王这次回京会待多久。”她说着,忽然蹙眉担忧的问:“他不会赖着不走了吧?” “殿下……这不是殿下可以妄议的。”女官谨慎的提醒道。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公主嫁人后安安分分的呆在府里插花煮茶,自家公主却如此关注朝政。 温阳瞥了女官一眼,分明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祁王、雍王为了自己的前途奋力一搏,却要她安分守己,默默等待命运的降临?她可做不到。 吴浚父子伏法,她和皇兄刚过上几天舒坦日子,端妃这一死,父皇对雍王必然格外怜惜,保不齐就舍不得他再离京了。 端妃死的很是时候嘛……她暗自嘀咕,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那对母子。 此时,她的心腹太监匆匆闯入,屏退左右,对温阳道:“殿下,祁王府来人传话,周先生出事了,下了诏狱。” 温阳脸色骤然一变:“周息尘?” “是,还不知道具体缘由,郑阁老不便出面,祁王殿下也没有镇抚司的门路。”太监道。 “知道了,”温阳道,“我想办法去见他。”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0节 …… 北镇抚司的诏狱果然名不虚传,过道九曲回折,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了整座囹圄,狱里常年不见日月,只有墙壁上幽暗的灯光照射每间牢房的粗铁栅栏,泛着瘆人的乌光。 或诡异或凄厉的叫声回荡,彻骨的阴寒令温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加快了步伐,惊动了墙根角落里的老鼠,吱吱直叫,满地乱窜。 “祖宗啊,您怎么亲自来了?”看守打着灯笼在前,引着温阳在阴森狭窄的过道里走。 “多一个人多一分风险。”温阳道。 “还得是您!多少男人都看不得这场面,吓得腿软失禁呢。”看守一提灯笼:“您这边请。” 看守名叫褚枫,原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家里老母重病,没有足够的药费,被人从医馆里轰了出来,温阳公主的车驾恰好路过,将浑浑噩噩的褚枫撞飞,温阳忙命人将他扶起,询问来龙去脉。 温阳听后惊讶极了,因为褚枫本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欺压药铺掌柜,别说一副药,就是狠狠敲他们一笔,让他们关门歇业都不在话下,但他没有那么做,甚至没有表明身份,只是默默离开,回去筹钱。 温阳给了他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让他拿去看伤,褚枫千恩万谢的跪地磕头,拖着流血的伤腿回到医馆,先给老母买药。 因为治疗不及时,腿骨愈合后依然一瘸一拐,落下了终身残疾,便被上司安排到诏狱看守人犯。 温阳公主找到他,算是找对了人。 褚枫将她引入拐角最里边的很小的一间,相对干燥,强过外面那些阴湿腐臭的牢房多倍。 “您放心,您关照的人,小的必定尽力保全。”褚枫说着,拿钥匙打开牢门铁锁,铁链咣啷啷坠地,便自觉退到远处。 温阳提着衣裙走进牢房,只见周息尘正靠着墙壁,坐在一堆柴草上静静打坐,像个掉进泥淖里的谪仙,与这个充满鬼蜮的人间地狱显得格格不入。 半晌才睁开眼,以为是提审他的人,定睛一看,却是温阳站在面前。 “公主殿下?”他有些惊讶。 温阳见他仍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升起莫名的恼意:“你在干什么?” “隔壁有人病死了,贫道在为他超度。”周息尘道。 温阳深呼吸,强压着火气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息尘道:“陛下宣贫道入宫扶乩,贫道说昨夜观天象,荧惑守心,帝王有大凶之兆,提醒他切勿宣召雍王进宫。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将我打入诏狱。” 温阳眉峰跳了一下:“谁让你说这些话的,郑阁老?” 周息尘断然摇头:“不是。” “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温阳急得眼睛红了一圈:“构陷亲王,离间天家骨肉,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周息尘有些无措,期期艾艾半晌,只说了句:“抱歉。” “道歉有用吗?!”温阳吼了他一声,偏头缓了半口气,才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皇兄,可你也太心急了。” 周息尘一脸无辜:“我不是为了祁王殿下。” “什……什么?”温阳抬头。 周息尘解释道:“其实我压根不会扶乩,那只是为了接近陛下练就的一个小戏法,我真正擅长的是观天象啊。” 温阳:“哈?” 周息尘神色更无辜了:“我进宫面圣无数次,只有这次说的是实话,荧惑守心,君王有难。”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看来说实话是要下诏狱的……” 温阳险些被他气笑了,恨铁不成钢的骂他:“我父皇有难,跟你有什么关系?满朝文武都知道龙体不豫,只有你对他说实话,不抓你抓谁?” 周息尘分外认真的说:“他给了我高官厚禄,让我如愿除掉了吴浚,我还他一个天机,告诉他破解之法,我们就扯平了。至于听还是不听,我说了也不算呀。” 温阳:…… 这人是刚从山里出来吗?为什么如此天真!好吧,他好像确实刚从山里出来…… 问明前因后果,温阳交代看守务必照应好周息尘,便匆匆离开了诏狱。 凭借一句“荧惑守心”,根本无法阻止雍王进宫,毕竟人家是名正言顺回来给生母奔丧的。 温阳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雍王终于赶在端妃的发引日之前回京,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着素服入宫至祭。 雍王扶棺大哭,哭的几死几活,令在场之人纷纷垂首,目不忍视,皇帝更是紧闭双眼,忽然脸色苍白,朝后一仰,晕了过去。 好在有宝座支着,晕的不太显眼,左右太监紧急将他扶回乾清宫,丧仪照旧进行。 …… 爹娘、大哥大嫂都入宫参加丧仪去了。怀安彻底放羊,带着月亮撒欢儿往郊外的红薯地跑。 雀儿山扩大了五片实验田用来育苗选苗,怀安最近做梦都是漫山遍野的红薯藤。红薯进入千家万户,再也没有背井离乡冻饿而死的流民。 到了雀儿山,怀安一拍大腿,糟了! 爹娘让他给先生带的吃食用品,都被他忘在了家里。遂打发何文何武赶紧回去拿,一来一回不过两个时辰,大不了晚点回家。 看完薯苗,张岱闲下来,丢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坐在田垄上休息。 怀安生怕他得高血压糖尿病,提议道:“先生,咱们爬爬山吧。” 张岱瞄了他一眼,平淡的说:“哦。” 雀儿山是一片连绵的山脉,怀安本想着陪老爷子舒活舒活筋骨,谁料这家伙一口气不歇,连翻两个山头,累的怀安几乎手脚并用,小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 “你小子,行不行啊?”张岱脸不红心不跳,一脸轻松的嘲笑他。 “我爹说,男人不能说不行。”怀安靠在一颗大树上休息片刻:“再来!” 张岱嘴上调侃,心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看上去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体力居然还不错。 “还是歇歇吧。”张岱道:“我常年在田间行走,能跟上我步伐的人不多,你腿这么短居然跟得上,已经很厉害了。” “你才腿短,你全家都腿短!”怀安瞪了他一眼,就地倒在一块巨石上,贪婪的呼吸山里的空气。 “先生,你为什么不肯当官啊?”怀安问。 “上无明主,国无贤臣,我无力改变这世道,与其在乌烟瘴气的官场中靡费光阴,还不如在田间陇上,为百姓做一点实事。”四下无人,张岱直言不讳:“士大夫高居神坛,空谈’大治’,殊不知百姓心中的大治,只是吃饱饭而已。” “说得好!”怀安用力鼓掌。 张岱却翻翻白眼:“听得懂吗你?” “别小瞧我。”怀安站在石头上,扬着脑袋喊出一句:“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张岱混浊的目光放出异彩,朗声笑道:“你小子,真有意思!” 怀安正笑的得意,忽然将目光锁定远方,笑容尽失。 “快下来吧,别摔着。”张岱说着就要去扶他。 “您快看!”怀安指向远处。 张岱爬上巨石,只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驻扎着一支大军,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士兵攒动着,似乎正在拔营拆寨,整军待发。 “那是哪里的大军?”怀安问。 “看衣着不像中原人……”张岱道:“漠北!” 此言一出,怀安汗毛乍起,二人分毫不敢耽搁,抄近路跑回雀儿村。 “漠北军悄无声息的打到京郊,边关为什么没有军报?”怀安边跑边问。 “不知道!”张岱无法回答他,只管拉着他发足奔跑。 “我实在跑不动了……”怀安感觉自己要气绝身亡。 张岱二话没说,将他背起来接着跑。 倘若真的是漠北军侵入内地,京城告急,城门很快就会关闭,怀安必须立刻赶回城内。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漠北人会来烧杀抢掠的。”怀安道。 “你留在这儿他们也会来!”张岱废话不多说,翻出一只褡裢,装了满袋子红薯,让怀安带回城内。留好备份,以防漠北人进村毁坏薯地。 好巧不巧,何文何武乘马车回城取东西了,邻居好心牵来一条毛驴——全村唯一的驴。 怀安看着小毛驴慢条斯理的咀嚼草料,心里急得快要着火,骑驴回城,天都黑了吧。 月亮迈着高傲的步伐围着毛驴转圈,向它展示自己健美性感的大长腿,结果被驴踢了一脚,打着鼻响退开两步。 “月亮!”怀安牵住他的缰绳,将红薯袋子拴在它的身上:“养马千日,用马一时,全看你了!” 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驾!” 前蹄陡然腾空,落地,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月亮步力惊人,比怀安骑过的任何马儿都快,照这个速度,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进城。离开雀儿山,即将逼近平坦宽阔的官道,怀安却突然一拽缰绳。 马蹄再次腾空,停在原地打转。怀安调转马头,奔向周岳驻军的营地。 他不能丢下张先生和雀儿山的村民,他们才刚刚有了家,有了土地和粮种,他不能见死不救! 第121章 飘着“周”字军旗的丈许高的辕门出现在眼前,怀安心头升起一丝希望,直冲辕门而去。 “站住!”守门士兵厉喝一声,两座尖锐的拒马桩被推向中间。 怀安来不及勒缰绳,月亮嘶鸣一声,竟扬起前蹄,奋力一跃,跃过了拒马桩。要不是怀安抓得紧,早已被它甩在地上。 士兵喝道:“拦住他!” 军营围墙上站着的守卫纷纷弯弓搭箭,齐齐对准一人一马,怀安勒住缰绳,在原地打了两个转。 斥候呵斥道:“谁家的小孩儿?还不下马受缚!” “我有紧急情报要见周将军!”怀安骑在马上不肯下来:“快去禀报,再迟就来不及了!” “周将军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快快下马,若非看你是个小孩子,早就放箭了。”斥候喝道。 “何人在此喧哗?!” 一声喝问,众人回头。怀安只见三个身着甲胄的副将和一众亲卫,簇拥着一个将军向他这边走来。 “禀将军,有人擅闯军营。”斥候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1节 “周伯伯!”怀安翻身下马,被左右士兵擒住。 “周伯伯,是我呀!我叫沈怀安,我爹叫沈聿,在安江县衙我们见过面的!”怀安挣扎道。 “放他过来。”周岳道。 士兵们面面相觑,松开手,怀安朝周岳飞奔过去。 “我记得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周岳上下打量他,回想起那两个扒着门框偷偷瞧他的小家伙。 “就是按自己的节奏正常长大。”怀安拉着周岳的手,急匆匆的说:“周伯伯,我看到雀儿山北面有一支大军,不是咱们大亓的军队,可能是漠北人!”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哗然。 “小孩儿,你可别危言耸听啊。”周岳身边的副将吓唬他。 “我拿人格担保,足有近万人!”怀安道:“雀儿村是两个大村,村民都是开荒的流民。如果这些漠北人是来内地劫掠的,雀儿村必定首当其冲,周伯伯,您救救他们!” “整队进山。”周岳一声令下,副将便开始布署。 周岳命人将怀安看紧,转身回了中军大营,军中有坐营太监,也就是俗称的“监军”,他眼下驻扎在城外候旨,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太监的牵制。 周岳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既谨慎又通世故,这也是他的靠山曹总督倒台后,他却并未受到太多牵连的原因之一。 待他向坐营太监报备之后,士兵也集结完毕,怀安拉过月亮,准备跟着周岳一起回雀儿村。 “怀安,你就不要去了。”周岳道:“我派两个亲卫送你,立刻回城,别让父母担心。” “好吧,周伯伯,你们千万要小心啊!”怀安道。 周岳身后三个副官朗声大笑,令倭寇闻风丧胆的周家军,走到哪里都被百姓视作天兵天将,还是头一次听一个小娃娃叮嘱他们要小心。 怀安也搞不懂他们在笑什么,但看这些高大威猛浑身肌肉的壮汉,还是挺让人放心的。便不再耽搁时间,翻身上马,告辞离开了军营。 一路上,两个亲兵操着南方口音称赞:“小公子,你这匹马是哪里来的?脚力不输战马呀!” 怀安眯着眼睛策马疾驰,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压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 铅云低垂,秋雷闷声滚过。 恢宏庄严的午门城楼前,聚集着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 起灵的吉时已过去半个时辰,端妃的棺椁仍停在宽阔的午门广场上。午门广场的外围的各个要道,把守着身披甲胄的禁军力士,将众人围的像铁桶一般。 禁军叛变了,这是所有人心□□同升起的念头。 东厂和锦衣卫呢?尚未可知。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浑身紧绷,无声对峙,义愤填膺的炽火与刀剑甲胄的寒光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雍王早已不见踪迹,他丢下端妃的灵柩,独自去了乾清宫。 永历皇帝缓缓睁开双眼,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模糊的视线才渐渐清晰。殿内空荡荡的,值守的宫女太监全都不见了踪影。 “冯春,冯春……”他忍着强烈的不适,呼唤自己最信任的太监。 “万岁爷,您忘了,冯公公替周息尘求情,下了东厂大狱。”忽然有一个声音想起。 “哦,是方泰啊。”皇帝干裂的嘴唇一开一阖,喘息良久,方道:“去,去请太医。” 方泰站在原地不动。 “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父皇居然会相信太医。” 皇帝费力的侧头,殿门外刺目的白光之中,渐渐显露一个黑色的轮廓,是雍王。 “父皇,”他的声音极其柔和:“太医已经来过了,父皇只是伤心过度,并无大碍,儿臣忧心不已,特意留下来侍奉父皇。” 皇帝心中升起一阵不详,可他枯木般的身体难以支撑起来,给这个逆子一记耳光。 他胸胁起伏,重重喘息,喉头发出又闷又嘶哑的怪异声响。 “父皇,稍安勿躁。”雍王道:“您有话尽管吩咐臣,臣会为父皇办妥。” 皇帝死死盯着雍王:“你想……逼宫?” 雍王忽然朗声笑了:“父皇说笑了,取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怎么能叫逼呢?” “东厂、禁军,全都叛变了,对吗?”皇帝一针见血:“你是没有这个本事的,是你的母妃和舅舅在京城为你谋划布署,利用吴浚余党人人自危的心理,许给他们从龙保驾之功,助你成事!” “你母亲的死也并非意外,她算好了时辰,用自己的性命换你回京发动宫变的机会,是也不是?” 雍王脸色煞白,面对如此精明的父皇,忽然有些胆怯了。 皇帝笑了几声:“痴儿啊,既然做了乱臣贼子就不要畏缩,你退缩了,你母亲不就白死了。诏书就藏在你的袖子里吧?拿出来,给朕看看。” 雍王心脏狂跳,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时省力,他两袖相并,果真从袖中掏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诏书。 …… 午门广场,这场秋雨终究还是下下来了。 一名风宪官终于爆发,站出来指着为首的禁军统领问:“你们是要造反吗?” 禁军统领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陛下有命,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全部在此候旨,不得喧哗骚动,违者格杀勿论。” 这一变故打破了原本的寂静,百官攒动,有破口大骂的,有捶胸顿足的,总之没人相信他的鬼话。 除了三位上了年纪的阁老依旧八风不动的立在原地,就只有沈聿和几个王府讲官陪在祁王身后,一言不发。 “怎么办?”陆显问沈聿。 “拆灵棚。”沈聿吐出三个字。 “什么?!” 不待几人反应,沈聿率先冲上前去,掀翻了灵柩前的供案,贡品香炉滚落一地。 百官和命妇似乎也明白了他的用意,纷纷上前,合力将丈许高的灵棚推倒拆毁,灵幡素缟扯了满地,鸡鸭祭品、纸扎名旌满天乱飞,砸在禁军的头上脸上,男男女女,乱作一团。 禁军统领直接傻了眼。他跟着雍王逼宫,是想悄无声息的拿到诏书号令群臣,可不敢真的大动刀兵屠杀百官勋戚,何况禁军之中许多军官本就出自勋贵之家,让他们屠杀自己的父母兄长,不可能有人服从。 可看眼看着这群斯文的读书人发疯似的砸毁端妃的灵堂,往他们身上乱扔祭品,又不能坐视不管。 禁军冲进人群中制止他们的行为,年迈的太常寺卿一头撞向一名侍卫,结果对方甲胄太硬,老寺卿眼一便晕了过去。 侍卫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可是众怒已犯,百官哪里肯放过他,合力将他扑倒,一顿乱拳打的他口鼻冒血。 沈聿趁乱捡起那名侍卫的刀,带着几名武官,保护祁王,往一条狭窄的巷道跑去。 “雍王殿下到底在磨蹭什么?!”禁军统领急的额头见汗。 “大人,祁王跑了!”一名副将跑来提醒。 统领怒道:“还不快追!”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在雍王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接过那份传位诏书,淡淡一笑,当着雍王的面,一寸寸的撕成了碎片,抛向空中。 像他母亲丧仪上漫天飞舞的纸钱。 雍王怔怔看着,心底升起一丝悲凉,不是愤怒,是悲凉。 他站起身,后退两步,质问道:“父皇,你真的从未想过传位于我?” “从未想过。”皇帝神情笃定。 “既然没想过,为什么只送我离京避妨,说什么二龙相见必有一伤?”雍王不死心的反问。 “那是朕为了保全你们兄弟编造的借口。”皇帝道:“二龙,不是你和朕,是你和祁王。” 雍王难以置信,双目充血:“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不是他!”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寒意:“你在背后做了什么好事,真以为朕不知道么?祁王有一侧妃,先诞一子,后诞一女,是你偷梁换柱将一名宫女的同胞姐姐送入祁王府,将他们母女害死。你真当锦衣卫是吃素的?朕顶着舆情将此事压下,就是为了保你!再留你在京城,你们兄弟必有一死!” 皇帝急急的咳嗽几声,大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可你为什么屡次派太医来过问我的身体,盼我生下子嗣?”雍王仍不死心的问。 “你的藩宗不需要有人继承吗?这天底下哪一个父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断子绝孙?”皇帝反问。 “好,很好!”雍王苦笑:“真应了民间那句’重长子,爱幼子’。只是儿臣很想知道,除了长幼顺序以外,我哪点不如祁王?” 皇帝冷冷瞥着他,说出一句足矣气死人的话:“你不如他会用人。” 想到自己被秦钰等人摆了一道,雍王险些气的吐血,在殿中来回暴走。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捋清了思路:“别把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父皇,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从未想过传位给任何人,你只想君权独揽,千秋万代!” “你说这些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着北镇抚司和兵马司的人赶来救驾。”雍王靠近皇帝,在他耳边说:“别做梦了,我买通大同守卫,放开一条小道,不出意外,漠北人此刻已经兵临城下了,各司忙着守城,根本无暇顾及宫墙内的情形。等到明天天一亮,敌军退去,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皇帝听完,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的幼子:“你敢勾结外族。” 雍王笑中带着些许得意:“我做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我比懦弱无能的祁王强上百倍。” 皇帝没有再接话,盘腿坐回榻上,阖上双目,慢条斯理的说:“我要是你,就赶紧去前面看看,亲娘的灵棚还在不在。” 雍王的脸色由白转青,拔腿向午门跑去。 雍王一走,皇帝的面目逐渐扭曲,喷出一口血来。 …… 午门前的情形愈发混乱,百官勋戚,内外命妇,男男女女近千人都在没头没脑的乱跑,禁军到处抓人,却不知抓到后又该作何处置。 灵棚坍塌,满地狼籍,只剩一具棺椁光秃秃的淋着雨。 “殿下,诏书呢?”禁军统领急急的问。 雍王跪在地上,捡起断裂的招魂幡,目眦欲裂的嘶吼:“谁干的!” 禁军统领道:“是沈聿为了掩护祁王逃跑……殿下,诏书呢?” 雍王仿若听不见,浑身颤抖的站起身:“沈聿,我要掘你的祖坟!” 他率领一队禁军,往祁王逃跑的巷道追去——得不到诏书,杀了祁王也是一样的。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无非是被史官谩骂几句而已,何况本朝篡位夺权的又不止他一个,挨骂也轮不到他先来。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2节 第122章 禁军统领见雍王并未顺利拿到诏书,已是卸去半截心气。他不明白,既然已经勾结了东厂,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传位诏书上盖上宝印,有多大难度?没有胆量弑父弑君,还学人家逼宫做什么,在封地呆着当个富贵王爷不好吗? 正愣在原地权衡利弊,忽听雍王一声断喝:“孙统领,你在干什么?!杀了祁王,我就是唯一的皇嗣!” 孙统领忽然醒悟,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和雍王绑在一条船上,没有退路了。 祁王府的官员分成两路,沈聿及几名武官,带着祁王躲避禁军追杀,怀铭和陆显潜入乾清宫去见皇帝,拿到手谕,想办法出宫求援。 “你们这样大摇大摆的去,太危险了!”祁王拉住了他们:“走密道。” 他们早就听闻紫禁城下密道遍布,不料传闻成真,祁王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三大殿的轮廓,将密道的位置大致标出。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密道”,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人为建造出四通八达的暗道,而是一些废弃的干涸的阴渠和排水沟。 祁王少年时被太监女官苛待,吃的是残羹冷炙,为了给温阳弄点像样的肉食,没少钻暗道去各个宫殿寻找食物,最常去的是太庙,那里有不少祭品,后来发现祭品不新鲜,便又去了太后居住的寿康宫,被太后发现后,才知道他们兄妹的处境,亲自关照,处置了虐待他们的宫女太监,日子这才好过起来。 陆显带着怀铭沿祁王画出的路线,钻出黑暗的沟渠,果然来到乾清宫的配殿——雍肃殿。 “什么人!”两名太监十分警觉的朝他们走来。 怀铭从脚边摸起一块石头,陆显道:“是冯公公叫我们来的。” “冯公公?”两人对视一眼:“抓住他们!” 怀铭抄起石头往冲上来的那名太监头上狠狠拍了下去,那太监眨了眨眼,砰然倒地。 再看向另一个太监,还等自己动手,忽然变成了斗鸡眼,自己倒了下去。 怀铭一脸迷惑,两人上前查看,却见两个太监纷纷口吐白沫,气绝身亡。 “看你平日里斯文端方,怎么下手如此之狠?”陆显一脸错愕。 怀铭忙对岳父解释:“我没碰他。” “哦……杀人于无形?” “我真没有!”怀铭冤枉极了。 陆显重重一拍女婿的肩膀:“你要是敢对我女儿不好……” 怀铭哭笑不得:“小婿一定对宥宁好,可我真没杀他!” 陆显嗤的一声笑了:“开个玩笑。” 怀铭只敢在他背后翻翻白眼,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笑。 两人扒了太监的衣裳,扮成太监模样潜入乾清宫。 殿前广场寂静无声,地上伏着一具尸首,太监装扮,没有血迹。 二人翻过尸体,陆显认得此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分管东厂的方泰,只见他口吐白沫,嘴唇泛紫,双目圆睁,死的颇为震惊。 “他怎么死了?”怀铭问。 “似乎是毒发身亡。”陆显答道。 二人不敢耽搁,走进殿内东暖阁,气派的龙榻上盘坐着一个形容枯槁老者,前襟一大片血渍,却无人照管。 翁婿二人跪地行礼:“吾皇万岁万万岁,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无人回应。整个大殿寂静无声,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两人对视一眼,抬起头,方才感觉到哪里不对,怀铭正欲上前,陆显拦住他,独自起身凑到皇帝身边,伸出一只手去试探皇帝的鼻息。 他忽然睁大双眼,又摸向天子颈间。 “岳父?”怀铭试探着开口。 震惊之下,陆显的声音有些颤抖:“龙驭宾天了。” 倘若不是怀铭见过圣颜,当真不敢相信,堂堂一国之君,竟独自一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殿中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如果雍王先杀了皇帝,后杀了宫外的太监,为什么没有得到诏书呢? 二人心中升起同样的疑惑,但他们十分默契,没有声张,正准备悄悄离开,忽然看到皇帝层叠的龙袍之下,露出一条撕断的衣角边缘。 状着胆子在皇帝身上摸索,一无所获。 二人揣着失望的心情往外走,怀铭忽然在方泰的尸身旁停下脚步,终于在他的前襟里摸到一块明黄色的碎布,上面用鲜血写着几行文字,写到最后甚至有些潦草,幸而加盖了御印——这是一份册立祁王为储的血诏! …… 沈聿惹出一场大乱,趁乱带着祁王,在群魔乱舞的百官及命妇的掩护之下,从金极门逃往文华殿。陆显和怀铭此时也匆匆赶到,两方汇合,怀铭从袖中掏出血诏。 文华殿是内阁值房所在,有专门的禁卫层把守,隶属二十六卫,不归禁军或兵部调遣,直接对皇帝负责。 阁门高悬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圣谕可以震慑人心,守卫可以抵挡一二。 文渊阁中藏有大量文书经卷,四周有金水河环绕,国初时一旦暴雨就会发生倒灌,淹毁过不少文卷。因此在太宗年间,工部在文华殿的河段开辟了独立的水门,通向宫门外的护城河。 但水门有铁网封闭,需要用蛮力破开铁网,还要在水中闭气游四十步,也就是城墙的厚度。 一名叫做刘云庭的武官站出来:“殿下,臣水性好,愿携诏书出宫,去兵马司调兵勤王。” 祁王点点头:“那就全仰仗云庭了。” 沈聿将血诏装进竹筒,用火漆封好以防进水,郑重托付给了刘云庭,看着他将多余的衣物除去,一头扎进金水河中。 还未待众人松一口气,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院门破开,是孙统领率领一队禁军追杀过来。 他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显然已被逼上了绝路,二话不说,提刀向朝着内阁守卫砍去。 守卫和几名武官寡不敌众,未能抵挡片刻,便纷纷倒地,或伏尸当场,或被生擒,好不狼狈。 沈聿让陆显和怀铭扶祁王撤到殿内,独自挥刀迎战。 他虽出身军户,自幼习武,但毕竟是日日劳于案牍的文官,孙统领一刀向他劈来时,他虽能挥刀阻挡,却震的虎口生疼,整个人退出几步远。 沈聿踉跄站稳,对孙统领道:“孙建安,你可要想好,司马昭甘露之变,只有成济沦被诛三族。” “啊!!!”孙统领几近疯狂,奋力挥刀超沈聿砍去,一刀一刀,直将沈聿手中的刀刃劈出几道口子,将他逼到墙角。 沈聿将刀柄横在胸前,用尽全力与之对峙,接着道:“雍王一但得位,为了名正言顺,会毫不犹豫的将你打为乱臣贼子,推到前面承担罪责。孙建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敢做就要敢当,你真的甘心做一个代人受过的替罪羔羊,为他人做嫁衣裳?” “闭嘴!”孙统领恶狠狠的瞪着沈聿。 沈聿的声音很大,大到门外冲上来的禁军都停下脚步,踟蹰起来。 孙统领是无论如何都会死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祁王恰在此时敞开殿门,对众人喊话:“孤知道你们都是奉命行事,孤可以答应你们,立即投降者,朝廷既往不咎!” 这几句话确实十分动摇人心,禁军之中,已有不少人缓缓丢下武器。 “随我诛杀叛逆者,有从龙之功,取祁王项上人头者,赏金万两!”院门外,雍王一声厉喝,排众而出,看到沈聿,怒意更盛,恶狠狠的说:“诛杀沈聿者,赏金千两!” 沈聿拼命抵挡着孙统领的刀,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不忘嗤笑一声:“许诺而已,谁不会啊。” 祁王冷笑道:“诛杀雍王者,封侯爵,世袭罔替。” “诛杀祁王者,封一等公爵。”雍王道。 禁军看来看去,原本沸腾的热血,在二人荒诞的加码声中慢慢熄灭下来,放下兵器的人越来越多。 画饼没问题,可饼太大,难免消化不良。还是保命要紧,保命要紧啊…… 雍王眼见自己对禁军失去了控制,勃然一声怒吼,竟从腰间掏出一支火铳,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兄长。 点燃火绳的一瞬间,祁王忽然敞开大氅,露出胸前的一块木牌。 雍王双目圆睁,火铳倏然改变方向,枪口朝向天空,轰的一声枪响,震的鸦鹊乱飞,砖石颤动。 因为祁王胸前悬挂的,是他母亲的牌位。 “忘八蛋!!!” 他双眼遍布血丝,丢下火绳枪冲进文华殿,赤手空拳与兄长撕打在一起。 …… 却说周岳领兵进入雀儿村,确实遇到了一小支漠北流寇侵扰村民。 村民早有防备,所有男丁扛着镰刀锄头守在进村的必经之路,与漠北人打成一团。 游牧民族生存环境恶劣,士兵雄悍,不是一般中原男子可以抵御的,幸而周将军率兵赶到,眨眼功夫便将其全部歼灭。 周岳心中升起一丝疑惑:“怀安说至少有上万人,怎么才这么一点?” 副将道:“小孩子的话,不靠谱呗。” “他都这么大了,几百人和一万人还分不出来吗……”周岳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目光灼灼:“快,整队开往安定门,驰援京城!” …… 怀安从城外回到家不久,京城的街道就戒严了,兵马司下令关闭九门。 警钟频响,城外的百姓慌忙往城内挤,城墙箭垛后的弓弩手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李环接过月亮的缰绳,蹭着额头上的汗:“小爷可算回来了!急死我了!” “应该是漠北人打到城下来了。我爹娘他们还没回来?”怀安问。 “没呢。”李环道:“也是奇怪,都快申时了,皇妃出殡,百官是不必去皇陵至祭的。” 怀安紧锁眉头,家里还有祖母和婶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封二门,所有小厮抄家伙堵住大门。” “是!”李环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还热泪盈眶的感叹一句:“小爷真是长大了,变小男子汉了!” 怀安听了十分受用,闯进老爹的书房,跳到椅子上,从墙上摘下一柄剑,“杀气腾腾”的往大门口走去。 “诶呦祖宗!”李环冲上去拦住他:“你又要干什么去?” 怀安仓啷一声拔出宝剑,坚定果决的说:“我要登城杀敌!” “天老爷啊,你还没有城垛高呢。”李环吩咐小厮封锁院门,拉着怀安往二门走。 “放开我放开我!”怀安才刚刚找到一点热血沸腾的感觉,挣开李环的手,跑去拉门闩。 李环就站在原地静静的看他。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3节 怀安回头,有些尴尬的眨眨眼:“你怎么不拦着我了?” 李环无奈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十分配合的环住他的腰。 怀安再次挣扎起来:“放开我,我要上阵杀敌!” 第123章 李环被闹得一阵阵头疼,索性将这活祖宗扛在肩头,直接扛进了内宅。 季氏带着两个女儿陪着老太太,芃姐儿也被抱来,守在一起盼着家人平安归来。 老太太后怕的直发抖,拉着怀安上下打量,见不缺胳膊不少腿,才松了口气,又问:“怀远和甍儿回来了吗?” “已经派人去学堂接了。”李环对媳妇道:“帮老太太看好小爷,别让他往外跑。” 又反复叮嘱堂上女眷不要离开二门,揉着生疼的额头去了前院。 …… 文华殿,满院呆若木鸡的禁军,满堂惊慌失措的书吏,眼睁睁看着两位亲王像民间争夺家产的兄弟般扭打在一起。 祁王是过过苦日子的,平时里看上去没精打采,真要动起手来,别人打不过,骄奢淫逸的雍王还真不是他的对手,没过多久便占尽了上风。 雍王咬着牙:“三哥,你从小不争不抢,根本不是个做皇帝的料,莫不如成全我,我们兄弟各自好过。” “我成全你,谁来成全天下苍生!” “三哥与那群文官厮混久了,越来越会唱高调了。”雍王冷笑道:“你以为他们都是贤才忠良、救时宰相,可笑,他们不过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禽兽罢了!今日能拿我母亲的牌位做挡箭牌,明日就能把你从龙椅上拖下去勒死。” 祁王一拳朝着雍王的面门打去,掐住他的脖子:“杀母弑父的乱臣贼子,你也有资格说别人禽兽?” 雍王被这句话激怒,目眦欲裂,怒吼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抬起额头撞像祁王的面门。 祁王被打的鼻骨一阵酸麻,两臂也瞬间卸力,给了雍王可乘之机,翻身将他按在了地上,脸颊上挨了一拳。 “我没有杀他们,没有,没有!”他吼一声便落一拳。 “畜牲!”祁王也被激怒,青筋暴起,怒喝一声,用尽全力将他踹开:“你若本本分分呆在封地,他们怎么会死?父皇从小是怎么对你的,他把一切能给的都给了你,府库空虚,金银布匹山珍海味乘船运往你的封地!你就是用逼宫回报他的?” 雍王错愕抬头:“你说什么?父皇死了?” 祁王踉踉跄跄站起来,居高临下,面露鄙夷:“你还有什么必要跟我装蒜!父皇临死前留下血诏立我为嗣,我已命人持诏书出宫调兵。你还是束手就缚吧,念在兄弟一场,我可以给你和你母亲留个全尸。” 雍王靠在墙根,仰头望向房梁,悔恨到了极致。父皇一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故意将他支走,写下了那份诏书,如果自己再慢一步离开,等到父皇彻底咽气,在方泰的帮助下,想要什么诏书是拿不到的?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好在,他还有最后一步。 雍王仰起头,朝着兄长狰狞一笑:“你真以为去了兵马司、镇抚司,就能调到兵了?” 祁王蹙眉:“你什么意思?” 雍王道:“兵部、二十六卫、五军都督府、兵马司、镇抚司、武举考生……恐怕连牢里的死囚都登城御敌了,消息递不进宫里,没人知道高高的宫墙内发生了什么,就像你也不知道皇城之外的京城,正在遭受什么样的灾难。” 祁王抓住他的前襟:“你干了什么?!” 雍王笑道:“一点小麻烦而已。” 正在这时,两名禁军守卫从外面跑来,对孙建安道:“禀统领,兵马司指挥使率军赶到东华门,守军均已弃械投降。但是他们没有城门钥匙,钥匙在您身上。” 此话一出,殿内的雍王难以置信的站起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孙统领手臂一软,沈聿终于奋力挣开了他,捂着剧痛的手臂跌坐在墙根下。 “混账!”孙建安勃然大怒,提刀走向弃门投降的禁军守卫。 “统领……” 守卫话音未落,孙统领手起刀落,血溅当场,随即看向湍急的金水河。 沈聿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欲拦在他的面前,谁料他冲到河边奋力一跃,带着城门钥匙,纵身跳进了金水河中。 东华门外,兵马司指挥使高声下令:“弃马登城!” 城外架起高高的云梯,援兵攀援而上,冲向距离东华门最近的文华殿。 怀铭首先冲向父亲,沈聿托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臂站起身,张开手才发现虎口被震裂,满手鲜血。 “小伤,不碍事。”他仍在宽慰怀铭:“快去午门,看看你母亲和媳妇。” 怀铭踟蹰片刻,满目担忧的离开。 祁王从殿内出来,体力耗尽,面色苍白,高瘦的身躯在素色衣袍中阵阵轻颤:“沈师傅……” 沈聿看向他,目光坚定:“殿下,下令吧。” 祁王的嘴开阖半晌,才用沙哑的嗓音喊出一道命令:“雍王悖天罔上,欲行不轨,证据确凿,下宗人府待勘!” “是!” 左右士兵一拥而上,将雍王从殿中押了出来。 雍王口中仍在念念有词:“不可能,不可能……漠北军有上万人……” 内阁现有的三位阁老,都已过耳顺之年,经人搀扶着往乾清宫去面圣。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皇帝殡天的消息,来到乾清宫,看到皇帝如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干枯的盘坐在榻上,不免又是一番嚎啕做作。 景阳钟响,环绕在金碧辉煌的殿宇楼台。夕阳释放出最后的烈光,一寸寸的向西滑去。 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从不因天子庶民而更改。 兵马司指挥使进殿禀报,内外命妇皆平安无事,文武官员有个别受伤,士兵已从河中打捞起孙统领的尸首,残存乱党均已缉拿云云。 祁王声声痛哭之后,人已麻木,在几位阁老和讲官的扶持下,宣布一道道令旨,将雍王惹出的烂摊子一寸寸的收拾干净。 文渊阁,沈聿等人正辅助老师郑迁草拟遗诏,祁王派孙太医赶来,为他震伤的手臂包扎,大半截右臂被绷带缠绕,挂在他的脖子上。 沈聿说到激动处,举起右手比比划划。 “诶呀别动!”孙太医烦躁的吼一声,将绷带多缠一圈,捆的格外结实。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陆显道,“先帝身边的几个内侍为什么会毒发身亡?” 沈聿道:“我查了起居注,先帝晨起时,赏了当日值守的太监一人一枚金丹。” “金丹的丹毒需要在体内积聚多年才会发作,怎么会突然同时毒发?”陆显蹙眉:“莫非先帝事先有所察觉?” “那要问孙太医了。”沈聿从前襟掏出一盒丹药,是他从乾清宫中顺出来的。 孙太医拿出一粒嗅了嗅,喃喃道:“是马钱草。” “此物有剧毒,三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就会抽搐惊厥,窒息而死。”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精明的皇帝早有防备,事先给值守的太监服毒,以防不测。 …… 周岳率军驰援安定门,与漠北军交战数场,敌军节节败退,才给了各司官兵喘息之机,腾出人手入宫勤王。 听到街巷解禁的消息,沈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可沈聿、怀铭夫妇迟迟未归,让人担忧不已。 怀安揣上腰牌去祁王府打探消息,发现祁王仍没有回来,荣贺更加夸张,手脚被两节红绳绑在榻上,正呼呼大睡。 “这是干什么?”怀安奇怪的问。 花公公耐心解释道:“殿下和娘娘效仿民间,家里有人出殡,把小孩子绑起来,防止被勾去了魂魄。” 怀安:…… 这才想起祖父出殡那年,他也是这样被绑在床上的,只是他当年五岁,荣贺今年已经十岁高龄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年代的独生子,家里又有王位继承,小心一点也可以理解。 “所以他就这样睡了一天?” “是啊。”花公公道:“午膳都没吃几口,倒头又睡了。” 怀安心里太不平衡了。多么惊险刺激的一天,这家伙居然一觉睡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荣贺被吵醒了,慢腾腾的坐起来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来了?”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宫里发生了宫变,我四叔要杀了我爹,几位师傅拼死相护,经过一场激烈的厮杀,你猜怎么着……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怀安脸色煞白,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可是听荣贺这样一说,登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一个梦而已,你还当真啦?”荣贺刚准备嘲笑他一番,却见他撒腿就往外跑。 怀安没有回家,而是乘马车沿着东长安街来到承天门外。 已有官员陆陆续续往外走,各个面带疲惫,勉力维持着仪态,有几个沈聿的同僚认出了他:“这不是沈祭酒的小儿子吗?叫……叫……” 怀安并袖施礼:“怀安见过各位叔伯。” “啊对对对,沈怀安!”那人道:“你父兄在后头呢。” 怀安舒一口气,忙不迭地道谢,踮着脚朝远处看去,只见娘亲搀着老爹,顺着人流缓缓向外走来。 两人见到幼子,先是惊讶,后是后怕。他们知道他今天去了城郊,又听说漠北军侵入京郊,九门关闭,生怕他被关在城外。 “怀安!”许听澜在巨变之下面不改色,见到幼子平安却骤然红了眼眶。 “娘。”怀安拉着娘亲的手,再去拉老爹的。 诶?手呢? “爹,您怎么受伤了?!”怀安惊叫。 沈聿用左手揉揉他的脑袋:“不碍事,养几天就好。” 小场面小场面……怀安正在安慰自己,只见大哥带着嫂嫂朝他这边走来,大哥的服色在一众素衣官员中十分扎眼,怀安却瞳孔震颤。 不到一天时间,大哥怎么变成太监了? 虽说不能搞职业歧视吧,可是大哥当太监,嫂嫂怎么办?! 他们还是新婚夫妻,他们还没有孩子,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怀安越想越绝望,忽然有人在身后囫囵了一把他的脑袋。 哦,又是一个很面熟的太监……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4节 陆伯伯!!! 第124章 怀安拉着陆显到一旁,小声问:“陆伯伯,你们为什么要穿太监的衣裳?” 陆显不知哪里来的促狭之念,逗他说:“改行了,太监的俸禄比翰林官高。” 怀安如遭雷劈,傻在当场。 陆显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回去的路上,老爹娘亲坐一辆马车,怀安和大哥嫂嫂坐一辆马车。 车轮碾过石砖,碌碌前行。 就着黄昏的天光,怀安一双大眼睛不自觉的在大哥身上瞄来瞄去。 怀铭以为他好奇宫中发生的事,可他现在真的很累,只想闭上双眼养一养神。 “大哥,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怀安问。 怀铭以为他在担心自己,报以一笑:“没有。” “一点也没有?”怀安又问。 怀铭瞥他一眼,摇摇头,再次闭上眼睛。 怀安见大哥不理他,又看向嫂嫂。 陆宥宁精神比怀铭好些,只是经历一场宫变,难免失魂落魄。 “嫂嫂……”怀安试探着开口。 “嗯。”陆宥宁应着。 “我大哥是个好人。”怀安道。 陆宥宁:??? 怀铭将沉重的眼皮抬了起来,一脸戒备的看着他。 “但是,无论嫂嫂做任何决定,怀安都会支持你的!”怀安十足认真的说。 怀铭一脸莫名其妙看向妻子:“什么决定?” 陆宥宁同样疑惑,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大哥,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哥。”怀安又道:“可是这种事情,选择权在嫂嫂,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试着接受。” 怀铭攒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这种事情上还是要顾及一下大哥的面子的,不然一个恼羞成怒,把他从马车上踢下去,多影响兄友弟恭的良好家风啊。 回到家,先去老太太处报了平安,怕老人孩子受惊,四人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宫内发生的惊险变故。 只有芃姐儿心疼的抱着老爹的脖子,吧嗒吧嗒掉眼泪,沈聿险些化成一滩水,用没受伤的手抱着她哄了好半天。 最后是陆宥宁提出,把芃姐儿抱到东院住几天,让公公安心养伤。 老太太见他们都很累,便也不在追问,嘱咐儿孙们各自回房,吃饭休息。 后来太阳照常升起,七品以上京官留宿宫中,为大行皇帝守制二十七日,怀安每天都在怀疑,陆伯伯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 说回当晚。荣贺饱饱的睡了一整天,黄昏时忽然被叫醒,宫人太监七手八脚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为他换上麻布齐衰。 幸亏是齐衰不是斩衰,不然他还以为是他亲爹出了什么意外呢。 “皇祖父他……” 花伴伴一脸哀凄之色,点了点头:“世子进宫后要守好礼数,不能谈笑,该哭的时候要哭,内阁大臣们都看着呢。” 荣贺点点头,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登上马车。 乾清宫,遍布白色的幛幔和灵幡,秋风吹过,遍地哀声。 祁王父子为大行皇帝戴孝守灵,荣贺面对没有过几面之缘的祖父的遗骸,实在是哭不出来,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怀安对他讲过的一个笑话——皇帝的新装。 想到皇祖父将自己的精明全用在了私欲上,见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充斥着整个朝廷,他却自诩为明君,动辄说自己仁爱修明、励精图治,倍受天下人爱戴。 其实跟怀安笑话里的天子一样,光腚拉磨,转着圈的丢人。 脑子里不和谐的画面层出不穷,荣贺忽然特别想笑,可是史官在侧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这时候万万不能笑啊!于是他把这辈子经历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越忍越想笑,只好伸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好在这个时候,在礼赞官的唱和下,四下响起高高低低的嚎啕声,他只好张着大嘴扯着嗓子开始干嚎。 他的身边,祁王倒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荣贺每嚎两声就会瞥一眼父王,心中暗叹,父王真是孝顺啊!祖父那样对他,他依旧伤心欲绝的为祖父送终。 祁王哪里是孝顺,他想到自己前半生的悲惨遭遇,想到侧妃女儿惨遭毒手,想到父皇给他留下的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想到宗人府里祸头子弟弟惹出来的烂摊子…… 真是又悲伤又委屈又痛心,巴不得把棺材里的老头儿薅出来问问:“当初为啥要生下他?!” 直到这一环节即将结束,祁王依然痛哭不止,郑迁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体上前劝告:“殿下,宫车晏驾,臣等之悲痛不及殿下万一,可是您一定要保重玉体,大行皇帝的身后大事,还需您主持钦定呢。” 祁王勉勉强强止住了悲声,移驾至旁边的雍肃殿,给大行皇帝拟订庙号、谥号和诏书等等。 一夜之间,满城戴孝。 午门广场上跪满了身着素衣黑带的文武百官、勋贵宗室,等待嗣君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紫禁城的金砖上熠熠生辉,飞檐上的脊兽依次苏醒,居高临下的俯视两朝天子的更替。 两名太监从左右掖门而出,抡圆了手臂挥舞响鞭,抽出三声巨响。 祁王以储君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两侧是冗长的一望无际的仪仗。 礼赞官声音洪亮:“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百官再次跪倒,聆听圣训。 这份正式的遗诏并非皇帝迫在眉睫时用鲜血写就的血诏,而是昨晚由内阁几位大臣共同拟订的。 遗诏的内容精简凝炼。先是叙述平生,某年某月登基,在位多少年;接着宣布下一任继嗣:三皇子祁王即皇帝位;随后叮嘱丧仪从简,以日易月,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王亲、各省督抚不可擅去职守云云。 最后,忏悔了平生过错,什么重用奸佞,戕害忠良,消极怠政,过求长生,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总之就是这辈子没干好事,回想起来无地自容,追悔莫及。 群臣听着这样一道罪己诏……呸,是遗诏,对于郑阁老的用意,都已了然于心。 包括祁王本人在内,都对先帝的所作所为给予了全面谴责,为即将到来的新政打下舆论基础。只是不知道,这位资质平庸的青年皇帝,将掌起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船,驶向何方。 …… 祁王并不能马上登基,他要呆在乾清宫服丧,以月易日,就是守孝二十七日。 出服后依旧不能登基,为了显示自己的谦逊,必须要等到群臣上书请求三次,拒绝两次,才能同意继位,这个过程称为“三辞三让”,是彼此都觉得矫情却依旧乐此不疲的流程。 因此他在这段时间发出的命令,依然是祁王令旨。 初步接手朝务,国事如蜩如螗,难免焦头烂额,内阁的几位阁老可不像他在潜邸时候的师傅们那样可以交付心事,面对这些先皇留下来的人精,一言一行都必须经过反复琢磨。 他趁着这段时间,放出了刑部、都察院中许多因言获罪的言官,放出了诏狱之中的周息尘,放出了关在东厂的老太监冯春,赐他致仕出宫,颐养天年…… 荣贺跑来找他时,他才想起这可怜孩子已经陪他在榟宫里守孝近一个月了,遂答应他,登基大典之后,叫怀安进宫继续陪他读书。 …… “进宫?” 怀安刚准备送进嘴里的红烧肉吧嗒一声掉在桌子上。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 “爹,我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他说。 沈聿只觉得稀奇:“不过是把王府的书堂搬到皇极门去,有什么区别吗?” 怀安一脸为难的说:“我知道您高风亮节,可是这世道,总要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吧……” 怀铭呛出一口汤来,陆宥宁拿出手帕帮他擦衣服。 “叫你去陪皇长子读书,又不是去当太监。”怀铭觉得弟弟实在傻得可爱。 可是笑着笑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什么叫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啊?我不是儿子?” 怀安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脱口而出:“大哥,你还行吗?!” 随后,他眼看着大哥的脸色一寸寸变黑。 怀铭冷笑一声,撂下筷子就去抓他。怀安大喊着救命,一路逃出堂屋,逃出院子,逃出二门,逃到前院里去了。 陆宥宁一脸担忧的放下筷子,却见全家人习以为常的继续吃饭,照常谈笑,仿佛这家里从来没生过两个儿子。 她毕竟是做长嫂的,哪能看着丈夫追杀小叔子而坐视不管呢,遂起身向长辈们告罪,打算出去拉架。 “不用管他们。”老太太拉着孙媳的手,让她坐下。 “他们一直这样,习惯就好。”许听澜也道。 …… 前院里有口大水瓮,怀安围着水瓮躲避追杀:“大哥,冷静,深呼吸。” 怀铭不想冷静,只想把他扔进大水瓮里。 怀安继续交涉:“大哥大哥,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这么粗鲁会吓到嫂嫂的!” 怀铭一个跨步上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你还知道当着嫂嫂的面?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我错了我错了!”怀安立刻投降道:“我也是受人蒙骗嘛,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找始作俑者去啊!” “谁?!”怀铭怒气冲冲的问。 “陆伯伯!”怀安道:“那天你们穿着太监衣裳,他说太监的俸禄比翰林高,所以你们改行了……诶?大哥?怎么走了?” 怀安扭扭自己被薅皱了的衣裳,跟在怀铭身后。 “大哥,你别怂呀,老丈人有什么可怕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只要你一句话,兄弟豁出去陪你走一趟,绝不能放过那个信口开河的呜呜呜……” 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哥捂着嘴拎进了院子。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5节 怀安揣着一肚子气回到饭桌上,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他要化悲愤为食欲,长成大高个儿,看谁还拎的动他! 第125章 饭后,沈聿将怀安叫到眼前,玩归玩闹归闹,书还是要读的,眼看就要十岁了,四书关尚且过不去,这在老沈家简直属于基因突变的存在。 不过既然已经突变了,急是急不来的,只能按他的节奏慢慢教。 怀安惊讶的发现,老爹桌上摊着一幅字,墨迹还未干呢。 “爹,您右手伤了,怎么写出的字啊?!” “左手。”沈聿的神色,仿佛喝水吃饭那样简单。 怀安震惊的嘴角抽搐,他也是左撇子,可是左手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会。 “别打岔,跟你说正经事。”沈聿正色道:“皇长子的老师有四个,爹只是其中之一,每四日带你去宫中上一次课,其余时候可以在家或跟着爹去衙门里读书,你如果不想进宫也不用勉强,爹这就回绝圣上,给你找个私塾或西席都可。” 沈聿其实并不想让怀安去做伴读,首先国朝极少有皇子伴读的先例,其次,他们是清流文官,送子入宫做伴读,有阿谀媚上之嫌。 可皇帝在登基大典之后,单独召见了他,特意提起这件事。皇长子毕竟有些特殊,没有兄弟姊妹,一个人吃饭读书着实孤单。 沈聿又是他的老师,日后都是东宫詹事府的班底,教授皇长子的同时看顾儿子的学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待怀安满十四岁,送进国子监继续读书,不会掺杂任何利益关系。 怀安实在对那位姓陆的西席有心理阴影了,忙答应着:“我去我去,不用当太监就好!” 沈聿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才多大,谁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怀安捂着脑袋瞪回去,性教育很重要的好吗?! 沈聿道:“我就说抽屉里的话本儿怎么少了不少……” 怀安气的跺脚:“真不是我偷的。” 好在陆宥宁敲门进来,中断了两人的对话。 陆宥宁将一碗汤搁在公公案头,解释道:“这是母亲教儿媳特意熬制的人参乌鸡汤,伤筋动骨毕竟损元气,给您补补身子。” 沈聿笑道:“好孩子,有心了。” 怀安直翻白眼:“爹,您什么时候可以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沈聿咬着后槽牙对他说:“等你考个进士回来。” 陆宥宁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公媳两人对视一眼,书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怀安提醒:“爹,嫂嫂一片孝心,您快尝尝啊。” 沈聿恍然大悟,为表领情,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陆宥宁见公公表情有些痛苦,小心翼翼的问:“味道不好吗?” “好!”沈聿忙道:“味道鲜美,只是有点烫。” “那就好!”陆宥宁显然松了口气,带着备受鼓舞的喜悦,再接再厉道:“我明天再炖给您喝。” 沈聿呛咳起来,怀安忙上前给老爹拍背。 沈聿硬挤出一丝和蔼的笑:“爹知道你孝顺,但这些事可以吩咐下人去做,不必亲力亲为,多累啊。” “儿媳只是偶尔下厨,觉得有趣极了,怎么会累呢。”陆宥宁轻福一礼:“您慢用,儿媳先下去了。” 沈聿点点头,直到她关门离开,才哑着嗓子对怀安道:“水,水,快快快……” 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怀安忙翻过茶杯倒了一大杯水,递到老爹手里。 沈聿喝了一大口,这才喘上这口气来。 “有这么难喝吗?”怀安好奇的问。 沈聿将汤碗推过去:“你自己尝尝。” 怀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别别,我小孩子,喝参汤流鼻血,您慢用您慢用!” 一边说一边后退,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 漠北入境,给朝廷带来不小的损失。 自国初一场伤亡惨重的事变之后,京城百年无警,京师兵籍半为老弱,战斗力很差,幸而周岳驻兵城外,重挫漠北大军,解决了京城危急。 遭到重挫之后,漠北军四处逃窜开始在京郊其他州县、村庄大肆劫掠,直到北直隶各地守军驰援京城,重创敌军,杀死甚重,才迫使其撤兵逃回关外。 原定于秋后的献俘大典,因为漠北入侵的插曲,被生生拖到了入冬。周岳率部下入宫献俘,怀安跟在荣贺身边,有幸目睹了位于午门的献俘仪式。 数百名倭寇俘虏被捆绑束缚押至无门广场西侧跪下,周将军的甲胄在徐徐升起的日光下散发寒光,声音洪亮,目光灼灼,厉声控诉倭寇倭寇之罪,字字如钉,满朝文武无不攥紧拳头,愤恨不已。 当听到倭寇入侵宁安等县,军民死伤三千七百余人时,怀安的眼眶都湿润了,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守城之战,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 最后,刑部尚书出班,向午门楼台上的皇帝请旨:“刑部尚书臣邹恒,奏请斩杀倭俘,请旨!” 新皇登基,尤其当着番邦使节的面,为彰显天*朝大国的仁爱包容之心,往往会宽赦俘虏死罪,改为流放或充军。可是这一次,巍峨的午门城楼上迟迟为传来开释的圣旨,众人看着日头一寸寸升高,纷纷屏住呼吸。 一片肃静之中,皇帝忽然起身,凭栏俯瞰众臣,只说了一个字:“杀。” 随在皇帝身边的宦官、勋戚也随之附吼:“杀,杀,杀!” 广场上,远近群臣、大汉将军齐声应和:“杀,杀,杀!” 声如巨雷,震慑人心。 百余级头颅被砍下,鲜血如一道道喷泉涌出,汩汩的流淌,在紫禁城的金砖上汇聚成几条鲜红刺目的长龙。 怀安虽痛恨这些倭寇,但见到这样的场景,依然难掩生理性的不适,强忍着干呕的冲动,再看荣贺,早已经面色发白。但他真的可以理解,这样残忍血腥的场景如果出现在后世的电视剧里,不出半小时就会被儿童家长举报下架。 其实早在昨天,老爹是反对荣贺来观看献俘的,他只有十一岁,不该过早的见识这类场面,可其他三位师傅一致认为,皇长子非同一般人家的孩子,他极有可能是未来储君,天下福祉系在他的身上,揠苗助长也要尽快教导他成才。 怀安深感皇家教育的变态残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给荣贺讲述了自己三年前经历的那场倭乱,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不分老幼的残暴行径。一番话说完,荣贺对他们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食肉寝皮。 沈聿站在班中,有些担心的看向儿子,他今天本不想带怀安进宫,可这家伙一定要舍命陪兄弟。好在两个孩子还算皮实,很快脸上便恢复了血色,午膳时饭都没少吃。 大典之后,论功行赏,进京勤王的各地守将各自得到了赏赐,皇帝宣布要重建三大营,钦命周岳任神机营副将、蓟州总兵。 相比于周岳的功劳来说,这是相当合理的升迁,可唯一让文官忌惮之处,是周岳手中有一支特殊的军队,这支军队是曹钰等人顶着层层压力,打破国朝的屯田卫所制度,让周岳自行招募、训练出来的,民间称之为“周家军”。官面上绝对不敢这样称呼,可依然不妨碍周岳在文官心中的危险程度。 让这样的军队常驻京城,并接手持有火器的神机营常驻京城,他们只觉得打个瞌睡都能被吓醒…… 沈录也借此机会可以回家一趟,看看老母妻儿,在家里待到年后再回任上。 年底廷议,潜邸官员各自得到了升迁,这本是应有之意,六部九卿皆无异议,毕竟人家是从祁王府陪着皇帝苦过来的,从龙之功不可小觑。 只是沈聿升的实在有些快,礼部右侍郎兼兵部右侍郎,一年之内从正五品升至正三品,连升四级,由学官掌重权,足以算是超擢了。而这背后的一切,全由郑迁推动。 礼部为入阁的迁围之阶,郑阁老迫不及待想让沈聿入阁帮他,等不及按部就班的升迁了。 连怀安也被荫为七品承直郎,还因其通报敌情“义勇”表现,赏赐纹银百两。 怀安现在是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银子了,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太监手里的托盘。 不但有官袍官印,还有官防大印,他惊得下巴险些脱臼,直到老爹亲自送传旨太监出门,大哥帮他阖上张大的嘴巴。 怀安掐了自己一把,倒吸着冷气:“大大大大哥,我当官了?!” 怀铭道:“是啊。” 他又看向许听澜:“娘,我当官了?” “是啊。”许听澜囫囵着他的脑袋,命下人将圣旨供奉到小祠堂去。 沈聿从前院回来,怀安又看向老爹:“爹。” “你当官了。”沈聿一脸无奈的回答。 怀安眨眨眼,忽然潇洒的一甩头发:“那我还读什么书啊!” 险些被爹娘老哥当场锤死…… 回到屋里,怀安才仔细询问起他的官职来。 “承直郎是什么官啊,管什么的?”怀安问。 “散官,没有实权,但可以领七品俸禄。”怀铭说着,又从桌上拿起一块牙牌交代他:“这是出入宫禁的凭证,以后要随身佩戴,还有官防印信,一旦丢失可是大罪,千万仔细。” 怀安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忙不迭的点头:“知道了。” 次日进宫,怀安也要穿官服了。 他的官服、皂靴、乌纱帽都是小号的,青蓝色的苎丝纱罗,带着祥云暗纹,胸前后背带着补子,补的是代表七品官阶的鸂鶒,反正这两个字怀安也不认识,只知道镜子里的自己很帅就是了。 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儿,就跟着老爹乘马车一起进了宫。 …… 祁王自从登基做了皇帝,废寝忘食的批阅票拟,不分昼夜的垂询内阁,他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只能靠勤奋弥补。 雍王谋反的案子,三司已盖棺定论,罪证属实,雍府撤藩,雍王及王妃、世子一律赐死,府中妃嫔充入教坊。 那么问题来了,雍王妃及世子下落不明。朝廷只好派专人去安墟县寻找,此人就是前王府长史秦钰,他是朝中唯一记得王妃相貌的人。 雍王入狱后,他不但被郑阁老从都察院放出来,还受到了提拔重用,从一个前途渺茫的王府官,做到了刑部主事。 七日之后,秦钰回京复命,称雍王妃得知雍王起事失败,抱着世子投河自尽了,水流湍急,只打捞到世子的尸体。 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侄儿,皇帝心中五味杂陈,好好一个无辜的孩子,就这样被他那个愚蠢的爹给害死了。遂摆手作罢,命秦钰退下。 血脉相争酿成的悲剧,怎能不让人心情烦闷,皇帝暂时搁下朝务,叫荣贺和怀安去坤宁宫,陪他和皇后用午膳。 皇帝的御膳朴素如旧,也不同于先帝需要乐队伴奏的奢靡,所有繁复无用的仪式感都被他免了。荣贺仍像从前在王府时,大喇喇的进门,喊了声“父皇母后”,怀安则恭恭敬敬的给皇帝行礼。 皇帝命太监将他扶起来,叫到面前,笑着打趣他:“小孩儿家家的,谁教你这一套礼数?” 怀安十足认真的说:“我爹说,陛下如今是皇帝了,礼不可废。” 皇帝却直接拆台道:“不听你爹的,朕还缺人磕头不成?以后私下里不必来这一套。” 怀安权衡了片刻,在下首的位置坐下来:“您是皇上,臣听您的!”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6节 第126章 皇帝和皇后相视大笑。 皇后道:“这孩子,还是那么精怪。” 怀安看着提着食盒的宫人陆续进来,各色菜肴端上桌去,将银签子一样样的放进菜肴里试毒,又从菜肴中依次夹出一小碟尝试。 皇帝在此期间问了两人的功课,在读什么书。二人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书堂里的趣事讲给皇帝和皇后听。 姚师傅生气时鼻子会歪,生小气往左歪,生大气往右歪。 袁师傅眼神高度不好,一丈之外不分男女,三丈之外不分人畜,怀安偶尔进书堂听他讲课,他至今竟仍不知道怀安的存在,以为自己看重影了。 孟师傅乡音重,有一次把“嫂溺,援之以手”读成了“枣泥盐猪手”,把荣贺都读饿了,午膳点名要吃枣泥酥和酱猪蹄。 他们唯独不敢调侃沈师傅,两人走的近,万一背后告状就很尴尬了。 皇帝竟不知道读个书还能读出这么多乐子来,只是提醒他们要把心思放在功课上,不要总是调皮捣蛋。 等真正可以吃到饭菜的时候,都已经半凉了。 皇帝撤了先帝开设的内厨,御膳的职责便重归光禄寺,也不再出现牛肉、驴肉,而改为鸡鸭鹅猪等常见家禽——反正依光禄寺的水准,多好的食材都得被他们糟践了。 怀安能看得出皇帝的决心,从衣食住行上杜绝奢靡,积极挽救这个被蛀食的千疮百孔的朝廷。念及此,他尽量让自己忽略饭菜的寡淡,显得捧场一点,荣贺更不用说了,他胃口向来很好,也不挑食。 皇后见状,问荣贺:“书堂里每日吃的是什么?他们不敢随意糊弄吧?” 荣贺放下牙箸:“跟着些差不多。” 都挺糊弄的。 皇帝夸道:“这两个孩子啊,龙肝凤髓也吃得,百姓家的糙米窝头也吃得。不像朕的那个四弟……” 皇帝忽然想起一些少年时期的事,雍王挑三拣四难伺候是出了名的,他酷爱吃一道菜,需要一整筐蛤蜊、十几只山雉、若干的海参、鲨鱼筋,十几味山珍烹调四个时辰,他酷爱喝一种饮品,用数十斤上好的糯米、小米放入甑锅中慢慢提炼,凝结出一小盅汁露……这些都可以在父皇的内厨中得到满足。 那才真是“皇家一顿饭,百姓三年粮”呢。 皇帝的神情忽然变得沉闷阴郁,殿内的气氛也因此凝滞起来,宫人太监齐齐屏住呼吸,连皇后也不敢再多言。 怀安最近也听说了那位素未蒙面的雍王的那些行径,简直不能用恶劣来形容,说他狠毒吧,引狼入室,致外敌入侵,生灵涂炭,确实够毒,可偏偏毒的不够彻底,真到了逼宫之时,又对自己的亲爹下不去手,说他愚蠢吧,能干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说他聪明吧,每一个环节都在犯错,生怕不给祁王留活路…… 大号熊孩子,纯纯祸害人! 所以他很理解皇帝现在的心情,老爹和最宠爱的小儿子把家底折腾光了,留下个四面透风的烂摊子给最不受待见的大儿子,换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陪着皇帝皇后用完膳,太监奉上茶水,还给两个孩子端来酸酸甜甜的消食汤。 绿茶清香解腻,皇帝渐渐从躁郁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对荣贺道:“你要记住,切不可学你四叔骄奢淫逸,心术不正。” 荣贺知道父皇心情不好,只有唯唯应诺的份。 怀安一句话,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陛下如果实在生气的话,去牢里揍他一顿得了,如果一顿不解气,就两顿!” 皇帝眉峰一挑,居然很有道理哎。 宗人府大狱,关押圈禁着的都是犯罪的皇族。 皇帝披着厚实的黑色披风,蒙着头,在府丞及看守的引领下,步入黑暗的廊道。 “雍王怎么样?”皇帝问。 “回禀陛下,每天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看守道。 关押雍王的甲字号牢房在最尽头,甲字号牢房,倒也还算干净。 角落里蜷缩着头发蓬乱雍王,见到有人来,忽然站起身,挥舞双手:“臣服吧,朕的子民。大亓江山在我脚下,万方诸国在我脚下!尔等何人,还不速速跪下?” 皇帝摘下兜帽,指着发疯的雍王下令:“给我打!” 七八个精壮太监立刻挤牢房,将雍王按倒在地,刻意避开要害部位,一顿生猛的拳打脚踢,打的雍王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清醒些了吗?”皇帝站在牢房外面问。 雍王牙齿被打落了两颗,颤颤巍巍支起半边身子,啐出一口血痰:“小人得志!” “接着打!”皇帝懒得跟他废话。 又是一顿暴揍,血花飞溅。 皇帝长长舒了口气:“果然痛快多了!” 雍王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挨了两顿揍。 …… 一到小年,京城的年味儿就越来越足了。 许听澜在儿媳的协助下,指挥下人们洒扫院落房屋,准备祭灶事宜。 怀铭今天休沐,带着弟妹们写春联,谁住的院子谁来写,写得再丑也要贴上。 怀安觉得这规则多少有点针对自己,不过没关系,主院里住着的孩子只有他和芃姐儿,只要爹娘不嫌丑,他脸皮很厚的。 芃姐儿又去胡同里买零嘴了,兴高采烈的拎着一包油滋滋热乎乎的炸年糕回来,往娘亲和嫂嫂嘴里送。 陆宥宁忽然偏头一阵干呕,许听澜轻拍着她的后背,问她身边的丫鬟:“大奶奶近来吃什么了?” 丫鬟回忆道:“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给老爷炖汤那日,大奶奶本想着尝一口,忽然就恶心反胃,打那开始,沾一点油腥就作呕。但那汤老爷也喝了,没有任何不适。” 怀安在一旁听着,心想,老爷其实也挺不适的…… 许听澜嗤的一笑:“老爷有不适那还了得。” 言罢,命人速去请郎中来诊脉,果然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新生命的悄然而至,为这个新年更添一丝喜气,怀薇怀莹贴着嫂嫂嘘寒问暖,芃姐儿围着石桌蹦跳。 只有怀安勉强跟着笑了几声,因为在他心里,大哥老成持重,功名加身,很早就像个大人了,可是嫂嫂看上去实在不大,过了年才十七岁,放在后世才是个高中生。 他知道世道如此,可真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时,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如果是芃姐儿,或是他爱的女孩儿,在这个年纪承受产子之痛,想想都觉得心梗。 “怀铭,送送郎中。怀安,去衙门里,叫你父亲告假回来。”许听澜道。 怀安回过神,一脸为难:“不知道爹在吏部还是兵部。” 许听澜这才想起,丈夫如今是掌了实权的部堂高官了,不再是翰林院里闲的不用放盐的清流学官了。 全家人都盼着沈聿赶紧回家分享喜讯,谁知他派人回来说,晚饭在衙门里用过了,今天要晚些回来。 怀安叹了口气,嘟囔着:“有没有加班费呀,没有可亏大了。” …… 华灯初上,人流如织的西长安街,一顶官轿停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胡同口。 “压轿。” 长随一声吩咐,从轿中走下一名绯袍官员。官员正是沈聿,他朝着昏暗的胡同里看看,一言不发的往里走。一干扈从提着灯笼跟在后头,为他照亮前行的路。 胡同狭窄逼仄,拢共没有几户人家,偶有鸡犬叫声,男女孩童说话声,再往里走便都听不见了,连大街上嘈杂的叫卖声都几近消失。 胡同的尽头也有一户人家,昼夜大门紧闭,主人深居简出,甚少与邻里往来。 沈聿靠墙站定,等待随从上前扣门。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很快又被阖上,但已经来不及闩住,扈从一拥而上,破门而入。 沈聿走进大门里,只见一间四四方方的一进小院,正房内亮着灯,有一人影若隐若现。 “沈大人……您怎么擅闯民宅呢?”开门的男子强行压抑着惶恐。 沈聿正色道:“奉元辅之命捉拿朝廷钦犯。秦主事,你是明白人,让她出来吧。” 男人正是秦钰,他小心的看一眼正房里的那道身影,对沈聿道:“沈部堂明鉴,房中只有下官进京投亲的表妹,没有什么朝廷钦犯。” 沈聿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径直向正房走去。 秦钰挺身上前,拦住了沈聿的去路:“房内女眷多有不便,请部堂自重。” 沈聿停下脚步,看向秦钰:“若我所记不错,秦主事早年丧妻,无儿无女,已经鳏居多年了。” “是。”秦钰道。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似乎更不方便吧?”沈聿问。 秦钰解释道:“她住上房,我住厢房,我二人从无逾矩之行。” “哦。”沈聿道:“既然秦主事如此坦然,不妨请她出来见上一面,本官担保这些扈从不会惊吓到令妹,如果是一场误会,本官自会向她道歉。” 秦钰额头见汗。 “秦主事,大好的前途,你要掂量清楚。”沈聿隐晦的说。 “部堂,能否借一步说话?”秦钰那张周正端方的脸上充满哀求。 沈聿遂打发扈退去院外等候。 秦钰望着重新关闭的院门,撩襟给沈聿跪了下来。 沈聿蹙眉:“你先起来。” 秦钰不肯,只是恳切的哀求道:“沈部堂容禀,雍王世子高烧不退,早在雍王逼宫之前就病逝了,雍王妃难忍丧子之痛,投河自尽,被沿岸的百姓所救,下官找到她时,她几乎丧失了记忆,郎中说是礁石磕伤后脑所致,村里的光棍汉觊觎她的美貌,下官无奈之下只好将她偷偷带回京中照顾。” 沈聿不发一言,其实秦钰的说辞与郑阁老调查的结果一致,只是郑阁老仍不相信是秦钰窝藏了雍王妃,命他来探探虚实。 秦钰却哀求道:“沈部堂,这世上没有什么雍王妃了,只有一个记不清前尘往事的民妇,请您转告元辅,下官会看紧她,不会对朝廷造成威胁的!” 沈聿将他扶起来,叹道:“你糊涂啊。”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静的只能听见秦钰慌乱的呼吸声。 此时,正房的大门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款款走了出来,就着昏暗的天光,沈聿看清了她端丽的容貌。 “表哥,来客人了?”她的声音温柔清澈。 “是啊。”秦钰囫囵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方才转身,对她说:“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屋吧。” 说着,便引着她往正房走去,还不忘提醒她:“小心脚下。” 沈聿望着二人的背影,站在院中说:“元辅已然猜到了这个结果,她留在京城迟早会授人以柄。你若坚持留下她,自己辞官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7节 秦钰脚步一顿,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好!” 第127章 次日是郑阁老的寿辰,因不是整寿,没有特意操办,照常举办家宴,只请了沈聿一家来赴宴。 郑迁在书房里,叫沈聿过来单独谈话,问起秦钰的事,沈聿一一作答。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沈聿道:“学生去吏部问过了,今日一早便收到了秦钰的辞呈。” “啪”一声响,郑迁手里盘玩的核桃拍在案头。 沈聿理解老师的失望。秦钰挑唆雍王向朝廷报祥瑞,使其失去圣眷,的确是大功一件,老师也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将他安排在吏部文选司,他日升任文选司郎中,前途无量。 说句不好听的,以他如今的官职,想要继娶一个家室相貌都好的女子并非难事,但人家偏不,偏要辞官带着雍王妃远走高飞。 这是拿上司的提携之意往地上踩啊。 沈聿亲手倒一杯热茶,放在郑迁手边:“恩师,人各有志,强求不来,随他去吧。” 郑迁摆摆手,显然不想再谈秦钰的事,啜一口茶水:“听说大同守将暴毙了?” “是。”沈聿道:“学生遣人去收他的兵权,当晚毒痈崩裂,一命呜呼了。一应案卷已上交刑部。” 郑迁点头:“边将勾结藩王谋反,罪当凌迟,便宜他了。” 沈聿还未接话,便听门外响起嘈杂的人声,郑迁有些不快,开门询问,下人禀报说:“是两位少爷和沈家的少爷小姐打起来了。” 郑迁蹙眉,他是主人家,自己的孙子对客人动手,有理无理都先失了礼数,好在沈聿是他最亲近的门生,否则传出去还不贻笑大方。 回头看沈聿,后者神情淡然,仿佛吃饭喝水一样大不了的事——他已经习惯了。 “去看看吧。” 郑迁说着,二人沿抄手游廊往后院走,郑府并不大,甚至作为首辅的府邸,略微有些寒酸,没有多久便来到内宅。 两家女眷已经来齐了,怀安搂着妹妹在娘亲婶婶身后探头探脑,对方是郑迁的两个孙子,一个大胖墩儿,一个小胖墩儿,套娃似的相似,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动作都一模一样。小的跟芃姐儿差不多大,大的比怀安还大两岁。 如此看来,四个孩子里能表达清楚的只有怀安了。 沈聿叫了他一声,问:“怎么回事?” 怀安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指着一大一小两个胖墩儿:“爹,郑修杰拽妹妹的鬏髻,结果被芃儿打哭了,郑修齐给他弟报仇,把芃儿推倒了,这我能忍吗?我一个左勾拳一个右蹬腿……他也哭了。” “好了好了。”沈聿忙打断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武功高手都是谦逊低调的。” 怀安很赞成的点点头,终于安分下来。 “别哭了!”郑迁有些郁怒的说:“真是惯坏了你们,主动挑衅在先,还有脸哭。” 芃姐儿摔了一跤都没哭,躲在哥哥身后朝两个胖墩儿扮鬼脸,做出羞羞羞的动作。 对面哭的更惨了。 郑迁又训斥几句,命人带两个孙子下去。双方自是一番客套赔礼,也并没有多么放在心上。 回家换过衣裳,沈聿叫来儿子女儿,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根硕大的冰糖葫芦。 芃姐儿咯咯的笑。 许听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打了架还给零嘴吃,以后带出去天天打架怎么办? 沈聿将女儿抱在怀里,先表彰一番她的英勇表现,又表扬儿子保护妹妹的行为。 才问芃姐儿:“芃儿还手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害怕?” 芃姐儿摇头,头上的串珠蹦来跳去,那是她最喜欢的红珊瑚珠子,今天险些被小胖墩儿扯坏了。于是攥着小拳头狠狠地说:“他打不过我的!” “如果他长的更高更强壮,像他哥哥那样,芃儿又该怎么办?”沈聿又问。 芃姐儿摇摇头。 “当然是跑哇!”怀安提醒道:“找哥哥找爹娘,跑的越快越好!” “打不过就跑,听懂了吗?”沈聿问。 芃姐儿使劲点头。 许听澜皱眉摇头,这样教孩子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怀安狗腿兮兮的凑到娘亲身边,递上那串红彤彤的果子:“娘先吃!” 许听澜用食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告诫他:“拳头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怀安笑道:“我知道的,娘,拳头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能靠讲道理。” 许听澜这才展颜一笑,放他们去院子里玩,可是仔细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 儿子长大了就是好使唤。 沈聿给怀安一天时间,让他去雀儿山把张岱拉来过年。老爷子为了研究红薯留在京城,儿孙都在老家,放着他一个人过年实在说不过去。 怀安脚跟一磕:“保证完成任务。” 遂骑着他的小白马,带着一辆马车来到了雀儿山。 屋里院子里空无一人,去村里转了一圈,都说不知道张岱的去向。 怀安带着满脑袋疑惑回去,只见从地里爬出个人来。吓得他以为白日闹鬼,撒腿就跑。跑了两步,才发现是张岱,原来他在院子里挖了个红薯窖。 这才松了一口气,叮嘱道:“先生不要总在红薯窖里待着,要.事先放一根点燃的蜡烛,蜡烛灭了千万不要下去,不然……” “你比个老头儿还啰嗦。”张岱拍拍身上的土,口鼻中冒着白气:“快过年了,不在家待着,跑到村里干嘛?” 怀安道:“当然是奉我爹娘的命令,接您去我家过年了。” “不去!”张岱不假思索的拒绝。 “您一个人不冷清吗?”怀安问。 张岱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满村几千口都不是人啊?” “人家也各自在家过年嘛……”怀安像尾巴似的跟在他老人家身后。 倔老头儿哼笑一声:“不去,我一个人自在。” 张岱自从进京之后,刻意远离官场,连首辅的账都不买,怎么会跟着怀安去沈家呢。 …… 回城马车上,张岱看着左右两边的彪形大汉,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说:“二位,有点挤。” 车厢狭小,三个人挤得满满当当,何文何武只能爱莫能助的笑一笑。 两人生来一脸凶相,笑跟哭似的,看的张岱毛骨悚然。一扭头,只见怀安侧着脑袋偷偷的笑。 张岱气恼道:“堂堂三品大员的儿子,动辄绑架良民……你,你看我如何告你的状!” 怀安满不在乎的说:“您告吧,把您绑回去,充其量被我爹骂一顿,不把您带回去,我爹不让我进家门,大过年的还得露宿街头,哪个更惨,我还是拎得清的。” 张岱气的不想跟他说话,他八十岁的老母不让他跟无赖说话。 就这样,怀安将张老先生“请”回了家,受到了沈家全家的款待,下榻在跨院的客房里。 也因为有张岱在,年夜饭分了男女席,沈聿和沈录带着男孩儿们在外间陪张岱,中间用壁板相隔。女眷在内间谈笑的声音传出,倒让张岱心生惭愧,搅扰人家一家团聚了。 沈家一家似乎并不受影响,分不分桌都一样热闹。 怀安渐渐大了,像小竹子一样开始抽条,不能再打扮成圆滚滚了,参加宴席的时候,也大多跟着父兄呆在男席。 许听澜便开始对女儿下手,加上陆宥宁也是个毛绒控,两人特意挑了白绒滚边的衣裳鞋帽把芃姐儿裹成一个毛球,当真是粉雕玉砌,玉雪可爱。 小毛球正经饭没吃几口,倒吃了一肚子拔丝地瓜。吃饱了饭坐不住,里外乱跑,丫鬟们也抓不住她,逗得满堂哄笑。 不一会儿,三个女孩儿抱着好些烟花往外跑,这里头数芃姐儿人最小,最贪心,用银红色的袄子捧着满满一兜烟花,边跑边掉,边捡边漏。 怀安此时也放下筷子看着老爹。 “去吧。”沈聿笑道:“都去。” 男孩儿们一哄而散,不一会儿,门外响起远远近近的鞭炮声。 人们望着绚烂夺目的火树银花,惟愿这些花火可以驱走奸邪,否极泰来。 …… 新年伊始,改元永兴,寓意大亓中兴,续万世基业的美好愿景。 新朝新气象。郑阁老打出“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的口号,对六部九卿诸司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要做一个开明的首辅,不会独断专行,不做吴浚第二。 随后,他向新君递上新年的第一份奏疏,伏企陛下能够广开言路,任人唯贤,礼贤下士,仁慈爱民,对于直言敢谏者应宽容,以鼓励天下臣民敢于提出自己的见解。 紧接着,郑阁老提出取消“半俸”制度,从今年起内外官员一律发放全俸。 这件事还要从吴浚父子掌权时说起,当时国库告急,屡屡拖欠官员薪俸,惹得不少京官在户部门前抗议讨薪,后来吴琦想出一个损招,要求按时发放俸禄的官员,“自愿”签署纳援协议,自愿捐献俸禄的一半以充国库,也就是说只能发半薪,如果有异议,那就继续拖欠。 对于京中高官,或沈聿这样家境优渥的官员来说,俸禄的影响微乎其微,可对于大部分家境普通的底层京官来说,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 如今郑迁提出,半俸向朝廷纳捐不但是杯水车薪,还会使下级官吏消极怠工,危害远甚于得利,应当立即停止。 一切谏言有理有据,皇帝自然没有理由驳回,郑迁毫不意外赢得了满堂喝彩,声望日隆。 怀安是在书房里听老爹和大哥谈论这些事,听完不禁咋舌,郑阁老啊不愧是你。 沈聿看向小儿子,好奇的问:“你有话要说?” 怀安一脸坏笑:“问,要把皇帝装进笼子,总共分几步?” 沈聿和怀铭对视一眼。 “三步呀!”怀安掰着手指头数:“第一步,化身道德标杆;第二步,打好群众基础;第三步,用道德绑架皇帝,把他装进笼子……呜呜呜……” 怀铭捂住了弟弟的嘴,笑骂:“该聪明的时候犯蠢,该蠢的时候又精得要命。” 怀安掰开大哥的手:“我说的对不对嘛?”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8节 怀铭警告他:“出门不许乱说。” “我在外面最有分寸了,不会乱说话的。”怀安道。 第128章 沈聿却只是意味深长的笑,连十岁孩子都看出来了,恩师趁着新帝刚刚即位,便急于联合文官约束皇权。 “圣天子垂拱而治”是每一个士大夫心中的美好愿景,先皇登基时不吃这一套,将无数与他作对的文官廷杖、下狱、流放,折断了士子的脊梁,如今的天子宽厚仁慈,他们便又故技重施,一步步将皇权装进牢笼。 怀安的“把皇帝装进笼子论”,倒是一针见血。 三皇五帝延续至今,早已不是世家门阀掌权的时代,国朝已经形成一套相对完善的官制和官员选拔制度,说句更直白的,即便皇帝不干活,国家机器也能有序运转。 因此一个精明的昏君对国家的危害,要远胜于一个愚蠢的庸君。何况新君并不蠢,只是没有先帝的精明和心狠手辣而已。 对此沈聿只能选择作壁上观,不论他与皇帝私交如何,首先是士大夫的一员,深知国有仁君的重要性。皇权一旦被放任,将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先皇就是很好的例子。 怀铭还在跟怀安掰扯“看破不说破”的人生大道理。郑阁老是什么意思,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他偏偏不能学先帝那样独断专行,已经很憋屈了,你一口一个“把皇帝装笼子”,扎不扎心? 怀安摇头晃脑,态度极其不端正:“我才十岁,就要学的这么圆滑世故,一点也不纯真可爱。” “别人家孩子十岁还在读私塾,你每天在干什么?”怀铭问。 “我每天也在好好读书哇。” 怀安话音刚落,长兴敲门进来:“小爷,您别忘了正事。” 怀安一拍脑袋:“对对对!” “干什么去?”沈聿皱眉。 怀安道:“我要去开皂坊书坊发开年红包,然后请了大兴县的县丞、主簿、典史一起吃饭。” 沈聿:…… 怀安就当老爹默许,欢天喜地回内宅换衣裳去了。 “他刚刚说什么?”沈聿道。 “他说他又攒了个局。”怀铭解释道。 沈聿近来事忙,确实有些忽视了孩子们的教育问题:“这次又是为什么?” “他想在雀儿山推广种植红薯,趁着麦收之前,提前跟大兴县的官吏打好招呼。”怀铭道。 沈聿不禁错愕:“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怀铭笑道:“是儿子给他出的主意。” 沈聿看着长子,刚欲开口说话,就被刮进来的一阵风吓了一跳。 “爹!”怀安冲进来,原地来回跺脚。 沈聿哭笑不得:“你要是着急解手就赶紧去。” “爹,您怎么忘了!” 沈聿一愣,才想起答应为他提的新书封。从书案抽屉里翻出来给他。 “谢谢爹!”怀安抱了抱老爹,又去抱了抱大哥。 怀铭本是斜靠在书案上的,被他一头撞过来,险些栽倒。 “蹭蹭状元,新书大卖!”怀安蹭完就跑,留下老爹和老哥扶额叹气。 …… 到了麦收时节,怀安踩着椅子从老爹的书架上翻出一份作废的奏疏,比着上面的格式,一笔一划的写了一份奏疏。 是的,他写了一份奏疏,恳请朝廷可以在雀儿村推广红薯。 送到通政司的奏疏呈递处,受理的官员直接傻了眼。 什么小玩意儿也敢妄言朝政? 大案上劄子落得高,把怀安挡的严严实实。 怀安态度强硬:“我不是小玩意儿,下官沈怀安,正七品承事郎,有要事上奏天子。” “散官?”参议问。 怀安反问:“哪条律法规定散官不可以上书言事了?” “那倒没有。”参议打量眼前的小孩,小小年纪有了官身,必然是父荫的结果,不知是哪位要员的孩子,也不管好,放任他跑到通政司来胡闹。 于是堆起一脸笑容:“乖,这里不是小孩过家家的地方,出门右拐有家蜜饯铺,你去那儿买好吃的去。” 怀安凶巴巴的:“通政司只管收发奏疏送到司礼监,你管我多大岁数!再这样搪塞推脱,我现在就参你一本!” “嘿,”那参议哼一声,“算我多管闲事。” 他本也是好心,怕谁家小孩子闯祸来着。 一大箱奏疏送往司礼监,除了特大事件,按例是到不了皇帝案头的,毕竟每天成百上千本奏疏,皇帝就算长出三头六臂也看不完。 这时就是轮到内阁发挥作用了,内阁的阁员们会对这些奏疏进行“票拟”,然后分轻重缓急呈送御揽,最终由司礼监“批红”,再送回通政司,分发到有司衙门执行。 看到怀安的奏疏时,袁阁老都乐了,拿到首辅的值房给郑迁看。 郑迁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拼了半辈子修为才忍住笑,叫来通政司的门生询问情况。 那门生一通阴阳怪气:“人家说了,不给他呈送奏疏,就要参我们一本,凶着呢。” 郑迁啼笑皆非,打发他去忙。 沈聿恰好来内阁送经筵讲官的名单,被老师拉着围观他儿子的大作。 “嘶——”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孩子玩的真是越来越大了。 袁阁老问他:“这么大的事,你真不知道?” 沈聿面带惭愧:“下官近来忙的头顶倒悬,确实疏于管教了。” 郑迁也问:“他说的这个红薯,可是你去年跟我提过的吕宋国宝?” 沈聿道:“正是。” 郑迁正色点头,拿起奏疏进宫面圣。 孩子是小孩子,事却是大事。每亩八石产量的粮食,关乎兆亿生民,郑阁老焉能不心动。只是他为人保守,希望能徐徐图之,至少将红薯交由户部研究几年,再行推广不迟。 皇帝似乎早有准备似的据理力争。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已经等不及温药滋补了,必须要尽快将红薯推及各省。 郑迁刚要反驳。 皇帝打断道:“元辅,朕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耕种红薯,各省气候、土质各不相同,所以要提前在各地屯田试种,再决定是否推向民间。” 好坏全由皇帝一个人说了,郑迁也不太好再驳他的面子,只好应下,回内阁票拟。 君臣的第一次交锋,皇帝险胜。 怀安从御座后面出来,满脸胜利的笑容,皇帝举起手来与他击掌。 这是他刚跟两个孩子学会的奇怪礼仪。 沈聿回到家,怀安正在院子里抽陀螺,见到老爹撒腿就跑。 沈聿一把薅住了他:“跑什么?” 怀安赔笑道:“锻炼身体。” “锻炼身体,我看是精力过剩吧。”沈聿道。 “爹,天上有头猪!”怀安一指天空,从老爹手里溜走。 …… 四月底,郊外繁花似锦。 怀安乘马车来到雀儿山,此时麦子已经收割完毕,满山都是耕种红薯的村民。 国朝的百姓大多保守,尤其是对于赖以生存的土地,新作物从引进到广泛种植往往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时间,但雀儿村的村民不同,他们眼看着张岱耕种实验田已经一年多了,甚至亲身参与,见识过红薯的惊人产量。 在张岱的指导下,用最科学的方法施肥、除草、挖坑、栽种,配合度非常之高。 顺天府尤为重视,每日派官吏前来表示慰问。 怀安打算请张岱进城吃饭,这段时间把老头儿忙坏了,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大圈儿,得好好补补。 吃完饭,一老一小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消食。 怀安看着四下井井有条的街市:“该说不说,新朝新气象,京城的市容市貌也越来越好了。” “嗯,小阁老亲自在抓。”张岱对朝局依然敏感。 “小阁老?”怎么又冒出来个小阁老…… “郑阁老的长子郑瑾啊。”张岱解释道。 “他呀!”怀安回想起当年在席上,这家伙给自己当众难堪的事:“还别说,他抓治安倒是一把好手。” “据说很费了一番功夫,什么盗贼啊拐子啊,统统……”张岱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孩子就不见了。 不见了! 张岱举目四望,只见一个高大的身着短打的男子,扛着怀安往胡同里跑去。 “坏了!”张岱拔腿就追,可胡同幽深,七拐八绕,很快便失去了踪影。 怀安被人扛在肩头,颠的七荤八素,等他反应过来,挥舞着胳膊腿拼命挣扎,一口咬上贼人肩头。 贼人“嗷”的一声惨叫,却并未把他放下,脚下跑的更快,跑进一座门楣普通的大门,内里轩敞开阔,像个阔气的人家。 “关门!”贼人一声吩咐,大门吱呀呀的关闭。 怀安连喊带骂,拳打脚踢,可双拳难敌四手,被两个小厮控制的动弹不得。这时候,内院走出一个锦缎道袍的中年男人。 男人快步上前,呵斥左右:“快松手,休要对姑爷无礼!” 姑爷?怀安双目圆睁:“谁是你家姑爷,你认错人了吧?!” 男人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怎么会认错呢,介绍一下啊,鄙姓孟,以后就是你的老丈人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29节 …… 沈聿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已经遭人“绑架”,正在乾清宫听皇帝抱怨言官的暴行。 京中近来不知何时传出一则谣言,说新君登基要选秀女。 沈聿神色如常。近来有不少官员上书劝谏,认为皇帝子嗣单薄,宜适当扩充后宫,民间传出选秀的讹传也十分正常,让顺天府发一则告示辟谣即可。 皇帝一脸的难以启齿,索性直接将奏章递给沈聿。 沈聿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浏览一遍,整个人被雷的外焦里嫩。 民间竟谣传皇帝有怪癖,喜欢初潮之前的女童,专挑十一到十三岁女孩子选进宫中。此谣一出,京城的结婚率直线飙升,百姓纷纷忙着嫁女,适龄女子嫁人就算了,家有十一二岁女娃的,也在拼命找婆家。 如此一来,十岁以上的男孩子是不敢独自上街的,因为极有可能被装进麻袋直接套走回家成亲。 皇帝叫冤不迭:“沈师傅,你是知道朕的,朕一个月有二十天在乾清宫居住,何曾这么的……猥琐!” 沈聿心里明白,皇帝此番是受到了先帝连累,早年间先帝听信道士之言,采集少女初潮时的经血炼制壮阳丹服用,就曾违背祖制,在民间选择十一到十三岁的女童,因此引发了宫变,此后才有所收敛。 可问题在于,言官不骂先帝,因为骂了也没用,弹劾的奏章像雪花一样飞进乾清宫,都是骂皇帝的,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老牛”,专吃嫩草的意思。 皇帝气的来回踱步,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广开言路的誓言在前,又不能因言问罪。 沈聿忍笑劝道:“陛下,其实大家都有绰号,袁阁老善做和事佬,他们便叫他’裱糊匠’,姚尚书性格强硬,他们便叫他’姚把子’。” 皇帝一愣:“难不成沈师傅也有绰号?” “有啊。”沈聿笑道:“沈炮仗。” 皇帝嗤的一声笑了:“这群混账,迟早找个由头收拾了他们!” …… 怀安此刻正大喇喇的坐在孟家的堂屋里,喝着可口的冰镇酸梅汤,吃着时令水果和各样点心。 孟老板站在一旁不住的赔礼道歉:“底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小贵人,您您您千万恕罪!千万恕罪!” 第129章 怀安听说前朝有“榜下捉婿”的风俗,还没听说过本朝也有满大街抓女婿的情况。抓女婿就算了,看孟家这富裕程度,一般的男子入赘进来,至少少奋斗二十年。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哪有十岁的女婿?童养夫吗? 眼见着孟家人掏出锣鼓唢呐大红花,就要把他披挂起来,他灵机一动,赶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牙牌,正面是他的官职,背面刻有“关防”二字和鸂鶒纹样。 “放肆!”怀安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孟老板摇摇头。 怀安昂首挺胸骄傲的说:“这是出入大内宫禁的凭证,咱家是皇长子身边的伴当太监。” 太监总不能当童养夫了吧。 “啊!!!” 孟老板哪里见过真正的宦官牙牌,见怀安说的头头是道,慌忙跪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不住的道歉。 怀安忍着笑,一摆手:“起来吧。” 孟老板瑟瑟缩缩的站起来,管家捧着一束大红花球,凑过来问:“老爷,这亲还成不成啊?” 孟老板反手给了对方一巴掌:“成个屁!” 太监还怎么成亲! 转脸又挂上讨好的笑,请贵人进堂屋上座,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怀安四仰八叉的坐在上首的官帽椅上,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道:“咱家要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儿,你们就可以随便绑回来成亲?你们是土匪不成?” 孟老板点头哈腰的说:“是是是,啊,不不不……下面的人不懂事,看您穿的这身衣裳,像是家境一般的样子。” 怀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粗棉布的,极其朴素,那是因为他今天要跟着张岱下地啊。 孟老板接着道:“您看我年过四十,膝下就一个女儿,谁要是娶了我女儿,我这全部家财可都是他的,要是对方实在不愿意,就先把小女带回家去,等风头过一过,再把她休回家来,小人愿意拿出一间铺子,感谢他的大恩!” 怀安双目圆睁:“你疯了?是不是你亲女儿,还自掏腰包把她往火坑里推?” 孟老板抹着眼泪:“这不是没办法么,要是选秀进了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才十一岁呀,这不是要了我们老两口的命吗!” 怀安赶紧解释道:“你别听信坊间谣传,选秀是有年龄规定的,十一岁怎么可能选进宫呢?更何况皇上根本没有下旨选秀。” 孟老板抹着眼泪叹气:“顺天府的告示上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没人信啊。” 怀安叹气,政府的公信力也太差了。 “孟老板,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咱家把话撂在这儿,谁敢带走你女儿,你来找我!”怀安拍胸脯担保:“还有啊,如果我再不走,你恐怕真的会有麻烦。” 孟老板赶紧擦干眼泪,叫管家来:“快备车,送小贵人回宫。” 怀安站起身,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裳:“你家这酸梅汤不错,跟我在外面铺子上喝到的不一样。” 孟老板忙道:“快把配方给小贵人抄一份来。” “这不好吧……”怀安蹙眉。 孟老板直接塞到怀安手中:“您一定拿着,兹当是看得起我!这是小人家里的祖传配方,小人祖上是流民,靠卖酸梅汤在京城置下了铺子,才有了今天的产业,如今已经不卖了,这配方写的很详细,您拿回去熬,给宫里的贵人也尝尝,要是真有选女童进宫的旨意,也烦您遣个人来跟小人说一声。” 说到底,还是不相信政府。 “好说好说。”怀安收下配方:“你放心,你女儿不会有事的。” 孟老板点头哈腰,又往怀安手里塞银票,怀安一口回绝。虽然他也很想索要精神损失费来着,可是打着太监的旗号收钱,总有一种招摇撞骗的感觉。 孟老板更加不安,亲自将他送到前院。 “等等!”怀安忽然喊住了管家,刚刚情况混乱,没注意看管家的相貌,这家伙鼻梁上居然架着一副眼镜。 “这是什么?”怀安问。 孟老板忙道:“这叫叆叇1,小人家里就是经营此物的。” 怀安惊呆了:“我怎么从没见过?” “从前的吴阁老,用的一直是咱们家的叆叇。此物价格昂贵,极少有人使用,不瞒您说,基本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孟老板也十分坦诚。 “有多贵?”怀安问。 “琉璃的一百两一副,水晶的三百两一副。” “嚯!”怀安惊到了,这可真是奢侈品啊。 “您有需要?小人可以送您一副。”孟老板道。 “那多不好意思,便宜卖我两副可好?”怀安问。 “当然没问题!”孟老板亲自将怀安带到店里。 这个时期的叆叇,已经初具后世眼镜的雏形了,有单片的,需要用手拿着,有双片的,用两根绸带系在脑后充当镜腿。 怀安选了一副水晶的老花镜,一副琉璃的近视镜,只花了成本价,三十两银子,虽然依旧不便宜,但是物以稀为贵嘛,不能拿后世的生产力跟当下比。 此时的眼镜还没有确切的度数,而是加工成几个不同的等级,直接出售成品。 怀安只知道袁师傅是高度近视,祖母老花眼不太严重,大致选择出差不多的度数,让他们感受一下,实在不合适还可以来调换嘛。 但怀安憋不住话,仍旧抱怨了几句:“你这不行啊,都没验光,左右眼程度不一样,效果会大打折扣。” 孟老板虽然不知道何为验光,但他知道怀安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您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孟老板道。 怀安刚想跟他详细说说,便见老掌柜慌慌张张跑进来:“东家,不好了!来了一队官兵把咱铺子给围了。” 孟老板腿一软眼一黑,险些一头栽倒,他拉着怀安的手仿佛救命稻草:“小贵人,劳烦您美言几句,小人真的不是有意绑架呀!” 怀安一脸迷惑,关他什么事啊,又不是他叫来的官兵。 正当这时,一个绯袍官员阔步走进店内,身旁跟着张岱,一脸焦急。 “爹!”怀安跑过去。 沈聿担心坏了,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 他如今是兵部堂官,听说怀安被人绑架,拿着勘合调一队官兵,险些把京城翻了一遍。 身边长随厉喝一声:“拿下此人,送顺天府。” 便有两名兵卒闯进店中,将孟老板押了起来。孟老板吓得体若筛糠,苦苦哀求。 怀安扒在老爹耳边,小声道:“爹,算了,这人担心女儿被抓进宫里,挺不容易的。” 沈聿反问:“担心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上街抓别人的孩子?” “他已经跟我赔礼道歉了,我也已经原谅他了,也跟他解释清楚了,当今皇上不抓女童。”怀安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盒子:“他还便宜卖给我两副叆叇,一副是送给祖母的,一副是送给袁师傅的,袁师傅那个眼神儿,到现在还不认识我呢。” 沈聿无奈的看着善良的儿子,又冷眼看向孟老板。 孟老板腿一软跪下:“小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您大人大量饶小人这一次吧。” 沈聿面色阴沉。 怀安还挺怕老爹这副表情的,平时看上去斯文儒雅的一个人,杀人的时候可真不眨眼啊。 “这样吧!”怀安灵机一动,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罚他站在顺天府告示墙下,跟往来百姓把误会解释清楚,既攻破了谣言,也能让他将功折罪。” 沈聿眼底的冷意渐渐消退,揉揉儿子的脑袋,下令道:“带到顺天府,派两个人看着他。” “是!” 兵卒一左一右,将孟老板押到衙门口的八字墙下。 孟老板到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太监会有当大官的爹? 不过他也没空去想,他端端正正的站在告示墙下,像个形象代言人一样,向来来往往的百姓宣传朝廷的辟谣公告。 有诗为证: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0节 胁迫婚姻不可取,早婚害儿又害女; 人生大事非儿戏,三媒六聘结连理。 由于话术过于官方,百姓们将信将疑,甚至有熟人对他说:“孟老板,你要是受人胁迫就眨眨眼。” 孟老板小小的眼睛瞪的溜圆。 又过了好几日,民间争相嫁女的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件事给怀安带来的后果却非同小可,不知道老爹怎样得出的结论,认为他被绑架的根本原因在于作业太少,又给他加了两篇大字和一段文章。 于是给祖母送老花镜的时候,趁着老人家高兴,又赖在祖母身边吃吃喝喝,就是不回主院。 说好了休息一天,凭什么还要写字背书?拒绝作业加码!拒绝填鸭教育! 他今天就在祖母这里,说什么也不会出去的,老爹来了他就藏起来,儿子还敢搜老娘的院子不成? 只要他不露面,老爹就没办法把他带走! 院子里的石榴树熟了,像一颗颗小红灯笼缀满枝头。 沈聿下衙后到处找不到儿子,找到老太太处,听到石榴树上有细微的沙沙声,就在树荫下坐了下来。 “都说了你儿子没来过,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老太太总想撵儿子回去,好让小孙子赶紧从树上下来吃石榴。 “儿子来陪母亲,关那小子什么事?”沈聿洗净了手,用小刀沿着石榴的棱部划开几道,熟练的掰成五块,将红透了的石榴籽剥进琉璃碗里。 老太太轻摇小扇,瞥他一眼:“你最近忙吧?都瘦了不少。” “还好。”沈聿浅笑着将半碗石榴籽端到母亲眼前,又问:“母亲,怀安拿回的叆叇您试过了?” “是啊!”老太太脱口而出:“可真是个好东西,戴上以后啊……” 恍悟到出卖了怀安,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聿欣慰地笑道:“母亲觉得好用就好,不枉儿子一番波折寻到此物。” 老太太疑惑的问:“这东西是你拿回来的?我还以为是怀安。” 沈聿道:“他哪有那份细心啊,母亲,您还得指望儿子。” 话音刚落,从树上跳下个人来,瞪着眼鼓着腮,怒气腾腾地说:“爹,您这么大个人,怎么跟小孩儿抢功呢?!” 第130章 沈聿故作惊讶:“你怎么在这儿?我正找你。” 怀安:…… 老太太眼睁睁的看着孙子被儿子掳走,摇头叹气,对身边的李环媳妇道:“你说这孩子不缺鼻子不却眼的,怎么净干傻事呢?” 李环媳妇笑道:“是老爷的道行太高了。” …… 怀安站在自己厢房的书桌旁,一脸苦大仇深。 沈聿要为他重新拟定作息,手上的毛笔运笔如飞,一行行方正整齐的馆阁体跃然纸上,须臾间就写完了好长一篇时间表。 他规定怀安以后除了随他进宫讲课的时间外,每天卯时起床,晨读半个时辰方可吃饭,他会在前一天晚上列好当日的任务,上午背书,下午作诗、练字,晚饭之后检查当天的功课,然后讲解经义,准备第二天的内容。 怀安半晌才阖上嘴,颤抖着声音说:“爹,我才只有十岁。” 不是高三冲刺! 沈聿道:“我知道。” “您是打算让我去考状元吗?”怀安问。 “状元?恐怕还差点火候。”沈聿说着,又提笔准备添上几条。 “不差了不差了!”怀安拉住他的手:“再加功课,我解手都要跑着去了!” 沈聿苦口婆心的劝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哪个读书人不是这样过来的,你已经十岁了,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完全按照时间表作息,身体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怀安重新浏览他的作息表,值得一提的是,睡前还是有半个时辰自由活动时间的,至于是画画还是出去活动,由他自行决定。 “为什么是睡前活动?”怀安道:“深更半夜的,我上哪儿活动去?” 沈聿但笑不语,没处活动才安全。 怀安冷静了一下,试图重新掌握平等沟通的节奏:“爹,大人应该专注自己的事业,不能把太多精力放在孩子身上。” “嗯,然后任其发展,养成个纨绔膏梁,辛苦成就的事业一朝尽毁。”沈聿道 怀安:…… 他竟无言以对。 “娘!”怀安连哭带嚎的往外跑:“我是不是我爹亲生的啊!” 许听澜正在堂屋里和玲珑对账,头也不抬的说了句:“不是。” “哎?”怀安哭声都停止了。 “你是孙猴子亲生的。”许听澜十分笃定的说。 这个家,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 “你还真打算让你儿去考状元?”许听澜听着丈夫给儿子安排的作息,也有些心疼,只是当着怀安的面不能拆丈夫的台罢了。 “考什么不重要,最近京城太乱,这孩子冒冒失失的,绑也要把他绑在家里。”沈聿道出了真实原因。 “京城乱?”许听澜觉得街市上平静的很,治安比起前几年不知好了多少倍。 “暴风雨来临之前,都是风平浪静的。就快乱起来了。”沈聿道。 许听澜疑惑道:“听你这口气,好像盼着京城乱似的。” “嗯,”沈聿道:“如今的朝廷,怕的是一潭死水古井无波。乱才好呢,乱则生变,不变不通,不破不立。” 许听澜不再问下去,只是问:“既然这样,索性直接跟你儿说明原委,省的又哭又闹。” “告诉他?”沈聿笑道:“我担保他第一个跑出去看热闹。” 许听澜嗤的一声笑了,这倒是真的。 “没办法,让他委屈他两三年,也收收心,等大一点送去国子监,就省心了。”沈聿道。 许听澜越听越替国子监感到不安:“万一他把国子监给拆了,怎么办?” 沈聿面色平静的说:“一百多年前,有个公然闹事的监生,被太*祖皇帝砍下脑袋悬挂在旗杆上。” 许听澜倒吸一口冷气。 沈聿道:“五六岁叫童真,七八岁叫顽皮,十来岁再胡闹,那叫作奸犯科。过不了多少年,他也要做人丈夫,做人父亲,咱们当爹娘的,不可能陪他一辈子,怀铭是他亲长兄,可再怎么亲,也不会像他的爹娘一样,这对怀铭也不公平。” 许听澜点点头:“也是,不图他功成名就、扬名立万,但求他走正道,担得起自己的人生。” “是这个理。”沈聿道。 二人没有再过度焦虑,那毕竟是三年后的事,说不定三年以后,他们的小儿子突然就开窍了,转性了,稳重了,毕竟夫妻二人的头脑性情摆在这儿,孩子长大后应该不会太离谱。 …… 东华门内有一座撷芳殿,清一色的绿瓦红墙,在巍峨壮阔的宫城之中并不醒目,甚至稍显逊色,但这个地方曾出过几任太子,足见其地位超然。 荣贺还未册封太子,但皇帝给他配备的讲官,都是既有学问又有资历的大儒,足见寄予厚望。 四下无人,怀安扯着嗓子干嚎,跟好友控诉他亲爹的惨无人道。 荣贺比他嚎的还大声,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为什么不跟着怀安作妖了?因为要日复一日的早起读书,一年只有五天假。 怀安瞬间觉得自己没资格哭了:“还是你比较惨。” 荣贺的嚎叫声更惨烈了,直到沈聿拿着书本进来,怀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怎么了?”沈聿问。 怀安道:“下月皇后过寿,殿下要登台表演,提前开开嗓,彩衣娱亲嘛。” “呜呜呜。”荣贺道。 “他说他排练的是昆曲。”怀安又道。 沈聿叹了口气,拿出一本书来:“臣今日侍讲《资治通鉴》,这是下月经筵将要讲到的内容,到时百官各抒己见,殿下去听一听,也可开阔眼界,在此之前,臣先选出几卷,为殿下通讲一遍。” 荣贺点点头。 沈聿讲完一卷,便让他们自行练字,匆匆往乾清宫而去。申时左右要开廷前会议,讨论宗禄问题,宗人院归礼部管辖,他这个礼部堂官是不得不出席的。 参与廷议的无非是内阁阁臣、六部九卿,这些变态的科举制度筛选出来的人尖儿凑成一局,八成时间都在引经据典的吵架。 皇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插不进一句话。因为有些典故他压根就听不懂,只知道在骂人,但又不带脏字。最怕的就是这些人突然停下,要他评理,他既没有先皇的头脑,又没有先皇的手段,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首辅。 郑迁此时会和几句稀泥,然后进入下一轮争吵。 吏部尚书姚斌,人送绰号“姚把子”,为人强势耿介,又身居天官,几乎与内阁分庭抗礼,他主张用强硬的手段打压宗室,达到为朝廷减负的目的。 但郑阁老主张温药滋补,循序渐进。 朝廷的大部分方略,就是在这样的争吵中拟定的,譬如内阁次日呈上的《宗室要例》。 大亓建国百余年,宗室迅速膨胀,人数十倍于初。国库不堪重负,必须出台一系列政策解决这个问题。 在皇帝的首肯之下,朝廷终于要对宗室下手了:一是减少宗室的俸禄,将一些不成文的赏赐和经济优待取消,亲王就藩后,在京城的养赡田将全部收回入官,耕牛给民耕种,工匠兵卒恢复原役,每年征收的子粒银上缴国库;二是控制宗室人口,限制宗室妻妾数量,限制子女封号数量等。 此方略一经公布,居京的宗人聚集起来,集体到宗人府闹事。宗人府大门紧闭,大宗令、左右宗□□丞、主事,上上下下,有爵的无爵的,有品的无品的,同时告病假,给他们来了个人去楼空,别问什么病,问就是流行感冒。 宗人们不敢冲击官衙,纷纷涌上街头开始游行示威——既然朝廷不要体面,他们还有什么顾忌? 郑迁见状,正要站出来稳定宗室情绪。 沈聿拦住了他:“老师,要剜疮割肉,就不可能没有流血和阵痛。” 郑迁痛惜的看着沈聿:“明翰啊,你中了姚滨的毒了!” 沈聿不敢公然与老师发生口角,只能心平气和的劝:“您现在出去,他们必然要讨价还价,可是国库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1节 郑迁叹一口气,返回值房。一份没有经过仔细推敲的方略,就这么仓促而草率的公布出去,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儿戏。 他了解自己的门生,沈聿向来沉稳,是他很早之前就选定的接班人。问题还是出在姚滨的身上,升任首辅以来,郑迁一直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一呼百应,谁知姚滨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气候,可此人冲动蛮干,难当天官重任,应当早日将他赶出朝堂。 沈聿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给老师泡上一杯茶,劝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下衙之后,沈聿的马车行至西长安街突然停下来,车夫撩开帘子说:“老爷,前面的路堵住了。” 沈聿一心在看书,漫不经心的回答:“等一等吧。” 怀安朝外看去,简直瞠目结舌,真是活久见啊,看到宗室游行了。 “爹,我下去看看!”怀安说着,掀开车帘就要往下跳,一跳便感觉被什么东西挂住,悬在了半空,紧接着被老爹拎着脖领拖回车厢。 沈聿猜得没错,这家伙还真要凑上去看热闹。 “就在车上看。”沈聿道。 怀安偷偷做了个鬼脸,扒着窗户往外看:“他们闹成这样,朝廷不管吗?” 沈聿道:“管啊,顺天府的差役轮班在后面跟着呢,砸坏百姓的东西必须赔钱。” 怀安:…… 他这才看到顺天府的衙差列成一队跟在后面,时不时还好心帮着宗室喊两嗓子。 这些宗室养尊处优,被朝廷严格监管,不允许从事任何行业,一个比一个缺乏锻炼,喊上一天,第二天便有中暑或体力不支倒地的宗人,顺天府的服务工作相当到位,衙差抬着担架直接送往太医院,绝不影响余下的宗人继续发挥。 渐渐的宗人队伍越来越少,从稀稀拉拉到后来的三五个人,嗓子都喊不出声了,还在继续坚持。差役们只好两个架一个,继续在京城的主干道上来回溜达。 与此同时,各地的宗藩也都听到了风声,他们常年居于封地,没有京城的宗人那么文明,闻言纷纷暴怒,嚷着要进京讨个说法。 藩王擅离封地是大忌,但地方官员未得旨意不能阻拦,于是还真有不少宗藩快马涌向京城。 皇帝闻言大怒,可毕竟都是同宗,他做不到大开杀戒,于是找了个出头鸟,就是最先进城的家伙,直接抓进诏狱,并放出话去,谁敢踏入京城一步,一律按谋反治罪。 跑到半路的宗人闻讯就是一个急刹车,调转马头往回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脸的,三个月后,京城的治安终于重归平静。 礼部重新清点宗室人数,又查出不少虚报人口和冒领俸禄的情况,总算让朝廷的财政缓了一口气。 第131章 在地方各省,有胆识的官员都在努力尝试改革税制,抑制土地兼并,减少百姓逃亡,为国朝提高税收。 任平江知府的谢彦开甚至提出了“清丈亩,均田赋”的主张,但因触及到士绅利益,推行起来十分困难。 放眼全国,只有鹿州知县赵淳真正做到了打击豪强、清丈田亩。 赵淳收拾起乡绅胥吏来真可谓不留余地,有阻碍就强行清丈,隐匿官田、隐瞒田产、接受投献、偷税漏税者限期退田,逾期不退立刻下狱,一时间县衙大牢里关满了缙绅大户的子弟和奴仆,一手交田一手交人。 在他的治理下,鹿州重修了鱼鳞册,百姓减轻了赋税,减轻了摊派和耗羡,平反了冤案,过上了翻天覆地的生活。 作为他的同僚和当地乡绅却深感水深火热,想要找人搞他,从他的私生活下手,却见他每天穿着粗布衣裳,家里只有一妻一子一女,平时孝顺老母,严教子女,没事种菜养鸡,自给自足,要清誉有清誉,要政绩有政绩,清正廉明无懈可击。 他们苦思冥想三年,终于想出个好办法,既然搞不掉他,那就让他升官! 于是趁着某次外察,赵淳得了绩优,升任东麟府同知。 这下轮到东麟府上下的官员慌了神,鹿州县不讲武德啊,烫手的山芋往上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懂不懂! …… 厢房里,怀安看着手里的书信,笑得前仰后合。 沈聿推门进来,他忙将赵盼的信件藏在身后。 “看信就大大方方的看,藏什么?”沈聿道。 怀安嘻嘻一笑,将书信拿出来:“爹,我头一次听说,搞掉对手的方法是让他升官。” 说完,他又难以抑制的笑起来,果然逆向思维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沈聿身后跟着云苓和天冬,手里端着饭菜,摆在厢房外间的食桌上。 怀安探头探脑:“怎么在我房里吃饭?” “你母亲带着嫂嫂和芃儿去陆家作客,你大哥有应酬,咱爷俩就在这儿凑合一顿吧。” 怀安点点头,跟着去了外间洗手,手里一直捏着那封信,蹦蹦跳跳的透着欢喜。 “赵伯伯升官倒比你爹升官还要高兴。”沈聿道。 “那当然啦,赵伯伯是一柄锋利的剑。”怀安手脚并用的比划着。 沈聿觉得有趣,又问他:“他是利剑,你爹是什么?” 怀安思索片刻:“爹是持剑的人。” 沈聿十分受用:“这评价可不低啊。” 怀安骄傲的说:“那当然啦,我沈怀安的爹,可不是一般二般人能当的。” 这话沈聿倒十分认同,说出来都是泪啊。 怀安看着信里的内容,又问:“爹,什么叫官田民田一则?” 沈聿解释道:“我朝土地分为官田和民田两种,朝廷的税收也是通过这两种田地纳税。因为官田的租额太重,租种官田的百姓辛苦忙一年的成果几乎全部上缴,留不下活命的口粮,久而久之,官田遭到大量荒弃,加之天灾,加之被私人隐匿,也就无人纳税了。所谓官田民田一则,就是要让两种田地的税赋等同,让抛荒的百姓重新回来耕种。” 怀安好像有点理解了,又问:“民田呢?” 沈聿略一沉吟:“民田的情况更糟,以税收最高的江南为例,民田虽然税轻,但有九成已被缙绅大户兼并,普通百姓争相向大户投献土地,大户则可以免除摊派杂役,最后只有余下一成的土地在缴税,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朝廷的税收却逐年减少。” 怀安突然想起范进的故事,范进中举后,乡邻争相投献田产,一夜之间由赤贫变为富户,原来是避税的重要手段之一。 “可是……官绅优免的田地是有限制的,不是所有土地都能免除啊。”怀安疑惑的问。 沈聿道:“在地方,大户们有许多办法逃避税赋,官府的鱼鳞册都可以造假。” 怀安道:“所以,清仗田亩是均田赋的先决条件。” “是。”沈聿点头。 “爹,咱家两个进士,有没有被投献的田地?”怀安问。 “有啊。”沈聿大方承认道:“有些亲友求上门来,是推脱不掉的,托你祖父的福,爹名下还过继了两个比爹年纪还大的儿子呢。” “哈?!”怀安下巴险些脱臼,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道自己还有两个比爹还大的哥。 “什么情况?”怀安问。 “同宗相互过继十分常见,都是名义上的,连爹也没见过他们,除此之外,还有挤破脑袋投身去大户人家做奴仆的,都是为了免除徭役和摊派的手段。”沈聿道。 怀安心想,果然在雪崩来临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一生致力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绅,人人都在吸着这个国家的血。 “所以,活不下去的不是被兼并的百姓,而是没被兼并的百姓。”怀安道。 “是这个道理。”沈聿道:“大户有田不赋,贫民田少赋重,勋贵宗室、缙绅豪强隐田漏税,是朝廷危机的主要原因,如今丈田均赋,就是要按照同样的标准征收摊派和耗羡,田多则赋重,田少则赋轻,无田则无赋。” “明白了。”怀安听完老爹的解释,再看赵盼的书信,对赵淳更加敬佩。 地方官员与当地豪绅为敌,所面临的压力、毁谤是无法想象的,也正因为赵伯伯是一颗嚼不烂碾不碎的铜豌豆,他们才只剩让他高升这一条“送神”的途径了吧。 “如果朝廷直接下旨,全国施行清丈均赋就好了。”怀安道。 沈聿递给他一个白瓷的小盅子,只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怀安没留意,直接端起来喝了,一股浓烈的酒辣味钻进口腔。 “噗——”怀安一口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怎么是酒?!” 沈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笑道:“男人之间谈话,不喝酒喝什么?” 怀安觉得老爹一定是抽风了。 沈聿终于道明了来意:“《大亓律》有明文: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以及废疾之人,犯杀人罪应死者,议拟奏闻,取自上裁,盗及伤人者可以收赎,其余皆勿论。” 这段怀安知道,十岁以下的孩子,除了犯杀人罪,需要地方上报奏请上裁以外,盗窃和伤人可以交罚金抵罪,其余罪责不需要承担责任。 但一旦满十岁就不一样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叫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一旦触犯律法,需要承担一定的刑事责任。 沈聿道:“今天让你喝这口酒,是为了告诉你,你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从现在起要学会约束自己的言行,有个大人样子。遇到不解的问题来问爹娘,爹娘也会尽量解答,不会再把你当小孩子哄。” 怀安眨巴眨巴眼,半晌才消化了老爹的话。 “我明白了,您是怕我作奸犯科,锒铛入狱对吧?” 沈聿“啧”的一声:“不要说的这么直白。” “唔……我记住啦。”怀安说着,又要给自己倒酒。 沈聿一把夺走了酒壶。 “哎?” “意思意思得了,小孩子家家的还当真了。”沈聿叫来云苓,将酒壶交给她。 怀安嘴里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让人一句也听不清楚。 沈聿也不管他心里有什么意见,只是警告他:“不许告诉你娘我让你喝酒。” 怀安气呼呼的做了个鬼脸,低头吃饭。 既然不给喝酒,饭后,怀安拿出来他新熬制的酸梅汤。 沈聿喝过后,赞不绝口,怀安便命人将剩下的一罐都送到老太太院里去。 这段时间怀安“昼伏夜出”,无处可去,就在家里研究饮品,比如这道酸梅汤,用的就是孟老板家的配方,用黄酒蒸制的乌梅,没有烟熏味,色泽如红酒,加上冰块,口感上佳。 除此之外,他还炒制了奶茶,还原出了古代版冰激凌——酥山。不过此时已经入秋,不适合再吃酥山了,沁人心脾的酸梅汤还是可以来一杯的。 不知是酸梅汤的功效,还是别的原因,老爹大发慈悲,总算放了他半天假。 为了表达对孟老板的感谢,怀安先去了童书馆,又去了孟家的叆叇店,打算送他一件礼物——视力表。 孟老板看着那一堆四仰八叉的“山”字陷入了疑惑。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2节 怀安演示了视力表的用法,并给了他一张图纸,这是特意请陈甍表哥绘制的一副试镜架,用插片的形式实现验光。 孟老板感激的千恩万谢,立刻让配镜师傅对照图纸做出镜架和插片。 “不谢不谢。”怀安道:“你家的酸梅汤真是一绝,我家里人都很爱喝。” “那是小人的福分!”孟老板搓手笑道:“祖上当年挑着担子卖酸梅饮,养活了一家老小,在京城买田置业,才有了今天的光景!可惜啊,如今只能留着自家享用了。” 怀安思索片刻,问:“孟老板有意开饮品店吗?” “饮品店?”孟老板问:“茶楼?” 怀安道:“差不多吧,比茶楼小些,可以堂食,也可以外带,甚至可以送外卖。” 孟老板瞬间明白了:“卖酸梅汤?” “对!除了酸梅汤,还可以卖奶茶、果茶、各类汤品,夏日还可以卖冷饮、绿豆饮,你提供酸梅汤的配方,我提供其他配方,出资一人一半。”怀安道。 “是个好主意!”孟老板道:“咱们五五分账。” “还是四六吧,”怀安道,“我四你六,你来负责经营,我……没空。” “明白明白,小贵人宫中事忙。”孟老板道。 “也不是。”怀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的确是皇长子的伴读,那天你们非要抓我做女婿,为了脱身,只好说自己是太监。” “哎呦!”孟老板道:“都是小人一时糊涂,小公子真是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好说好说。”怀安道:“那就这么定了,回头敲定细节,你遣个掌柜,我找个中人,咱们就立契。” 孟老板答应下来,但仍坚持五五分账,孟家是商贾,在京城人脉单薄,能抱住官家公子这颗大树,别说五五分,三七分他也会欣然接受的。 次日,怀安得皇帝召见,问他雀儿山的红薯种植情况。 如今皇帝父子一起被困在深宫之中,碍于仪仗的铺张和各种礼法限制,没有特殊原因是不能随意出行的。 怀安道:“陛下放心,红薯长势极好,月底就能丰收。” 皇帝点点头,他最近被言官整的心烦意乱,怀安奉上酸甜可口的酸梅汤,皇帝品尝过后,酸而不涩,满口生津,烦郁的心情也消了一半。 怀安见机,求皇帝为他提一块牌匾,他要开店。 “又要开店?”皇帝问。 怀安眨眨眼:“给您留了一成干股。” “是吗?”皇帝反问。 先皇修道花费巨大,把大内的库银烧的干干净净。 所以某些皇帝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兜儿比脸还干净呢。宫里但凡有大的开销都要向户部伸手,可国库的钱也各有用处,多半时候不但要不到钱,反被户科言官长篇大论的劝谏,要做一个节俭朴素的皇帝。 掌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啊。 好在皇后和温阳长公主已经逐步接手了皇庄皇铺,只要用心经营一段时间,这种窘迫会慢慢缓解。 怀安画大饼道:“以后再开分店,只要用您提的牌匾,都有陛下一成干股。” 皇帝一听,这钱不赚白不赚啊,立刻命人铺纸研墨:“店名叫什么呢?” 怀安道:“来一品。” 第132章 “来一品”投入了怀安近三成的积蓄,他暗自疑惑,这么多钱,三家奶茶店也开起来了吧,但因为老爹的严密看管,加上课业繁忙,从选址到装修再到开业,历经半年时间,他只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险些惊掉下巴,他满脑子都是“蜜雪冰城”,连“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这种营销话述都想好了,结果孟老板开了一座气派的中式茶楼! 为了来给好兄弟捧场,荣贺在皇帝的默许下,扮成太监混出宫禁,来参加“来一品”的开业庆典。 一楼大堂二楼包厢,售卖精致的饮品和茶点,门外还支起几个棚子桌子,来给往来贩夫走卒歇脚,大碗茶两个铜板随便喝,主打一个丰俭由人,在一楼大门旁开了个小窗口,可以直接点餐外带。 大堂里搭起木台,或请琴师弹琴,或请女先生唱曲,或请先生说书。 这都什么奇怪搭配?怀安气的说不出话。 今天开业酬宾,请的是城北一带小有名气的兰新月,也就是之前去沈家给老太太唱过堂会的女先生,她如今长大了,身段更加窈窕,嗓音也褪去稚嫩,宛转悠扬。 到店捧场的人,三成是冲着皇帝亲提的牌匾,三成是冲着孟老板或怀安的面子,还有四成是冲着兰新月的曲儿。 客人迎进门,孟老板站在二楼栏杆旁,摇头晃脑的欣赏着兰新月弹唱的新词,怀安将他拉到没人的角落。 “老孟!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我说饮品店,你开大茶楼,你……” 孟老板搓着手,整个人显得热血沸腾且膨胀:“小公子,圣上亲自提匾,这是什么样的殊荣啊!你看圣上这书法……一笔一划的,是吧,多有排面啊!门面小了都配不上这块匾!” 怀安快崩溃了:“拿门面来配匾?老孟,你真的是做生意的吗?” “小公子啊,稍安勿躁。”孟老板拉他坐下,耐心解释:“你说的饮品店我也考虑过,可是仔细一想,有几个人会拿着饮品边走边喝呢?穷人奔命没那闲情,富人好面子讲礼数,还不如开个茶楼,大堂可以办文会,夫人小姐们去二楼包厢喝茶听曲儿,出苦力的都有地方乘凉歇脚。您说的外带,通过楼下窗口便可实现,往来车马经过,富家女子出行、官员上朝下朝,买了在车厢里喝。” “怀安,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荣贺道。 怀安心里流血眼里流泪,开奶茶店仅仅是为了赚钱吗?那是他的情怀啊…… 看着宾客满堂的热闹景象,算了,赚钱也行吧。 孟老板将二人请至包厢后,转而去招待宾客了。 荣贺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时候把我父皇母后带出来就好了,也带他们来喝喝茶听听曲。” “那就来啊,”怀安道,“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言官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又掉不了一块肉。” 荣贺摇摇头:“不是言官的问题,父皇母后最近好像吵架了。” 怀安一愣,帝后不睦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怀安问。 荣贺摇头:“我那天去坤宁宫请安,听见父皇在发脾气,说什么’竟敢给朕吃这等来历不明的药,你当朕是什么?’还说要是追究起来,是诛九族的大罪。 怀安两眼看天,满脑子只有一个声音:“大郎,吃药了~~~” 他打了个寒颤,不可能不可能,给皇帝吃药,皇后图什么呢? 除非……图孩子。难道是那方面的药? 荣贺还未册封太子,一来是因为年纪尚小,二来是因为朝廷财政紧张,去年一年,经历了先皇出殡、新皇登基、漠北入侵、漕运堵塞……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预算举办册封大典了。所以皇帝和百官难得默契的一件事,就是谁也没有提过册立太子。 皇帝与皇后永远是利益共同体,除了孩子这件事上,虽说荣贺永远要奉皇后为嫡母,可在这个时代,哪个妇人不想有自己的子女? 怀安看向荣贺,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皇帝和皇后再生孩子,荣贺还能当太子吗?答案是真不一定,除非皇帝寿命太短,有嫡立嫡才是普遍的继承顺序。 不过话说回来,当皇帝真有那么好吗?从前皇帝是祁王的时候,怀安总觉得他很郁闷,如今登基了,反而更郁闷了。 “好!!!” 怀安的内心戏正当丰富的时候,荣贺已经完全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吃喝玩乐上,全神贯注给楼下唱曲的女先生拍手叫好呢。 “怀安,这个酥山真好吃,你怎么不吃啊?”荣贺道。 怀安一脸愁闷的看着他,摇头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呸,他才不是太监呢! 他深深怀疑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如果当不成太子反而会庆幸不用干活了…… “急什么呀?”荣贺问。 “急我要的茶点还没上。”怀安翻了个白眼。 “今天人太多,出菜慢,理解一下咯。”荣贺道。 “说得好像是你家铺子。” “有我父皇的股份啊。”荣贺道:“我就盼着它财源广进,让我父皇别总惦记我欠他的五万两银子了。” 怀安哭笑不得:“你又没有其他兄弟姊妹,陛下的迟早都是你的。” “无所谓啦,”荣贺摆摆手,“他要是立我做太子,我就努力当个好太子,他要是封我做藩王,我就安安分分的去就藩,到哪没有一口饭吃啊。” 怀安愣了愣,原来这家伙什么都明白。 “别这么看着我。以前在王府的时候,虽然不受皇祖父待见,日子过得很拮据,但父皇母后一向很和睦,母后操持着整个王府,待我除了不像亲娘那样亲近,其余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荣贺道:“其实我对她也没办法像亲娘一样,所以我们这样,反而都很自在。” 怀安点点头:“能理解。” “我知道母后很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要是真的生出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但是无所谓,我只希望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要因为进了皇宫就生龃龉,变得像祖父那样。” 怀安不敢接这话,可巧了,他也有个很不招人待见的祖父。 荣贺似乎也觉得说先皇的坏话有些不妥,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祖父挺可怕的,我每次看到他就想发抖,可是怕给我父皇惹麻烦,连抖都不敢抖。我那时候就想,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孤家寡人一个,皇后早早没了,儿子孙子都不敢靠近他。” 怀安劝道:“陛下不会像先皇那样的。” 荣贺道:“可父皇已经一个月没去过坤宁宫了。” 怀安沉吟片刻,让他附耳上来:“我们这样……”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人们渐渐卸下了御寒的衣裳,从冬日的倦怠中脱离。 怀安在皇帝的案头不住的念叨:“阳气潜藏一冬,从春天开始升发,正是养阳的好时机,需要一盏茉莉奶绿,散发冬天积聚在体内的寒气,提神醒脑,振奋精神。” 皇帝拿他没办法,对他说:“呈上来吧。” “呈不上来。”怀安道:“您得拨冗去’来一品’亲自品尝。” 皇帝笑骂:“又胡闹了。” “怎么是胡闹呢。”怀安反问:“您就不想看看您亲自提匾的铺子吗?” 皇帝抬头,怀安朝他挑挑眉毛:“新铺子可气派了,在二楼还可以俯瞰京城街道,陛下难道不想看看,您治下的百姓,有没有安定繁荣,有没有过上好日子?” 皇帝登基一年半了,除了祭陵,还没出过宫门半步呢,其实早想出宫走一走,散散心了。虽然可想而知会被言官弹劾,但如果事事顺从言官,那跟圈在栅栏里的猪有什么区别。 于是吩咐身边当值太监:“吩咐下去,朕要出宫。”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3节 “是。”太监立刻要去通知都知监,准备摆驾的仪仗,安排锦衣卫护驾。 “不必,朕要微服出宫。”皇帝道。 太监道一声遵旨,急忙下去安排。 皇帝换上一身青色蓝缘的宽袖行衣,外套一件大氅,遣人去叫荣贺。 “不用叫,他一会儿就来。”怀安道。 皇帝这时才知道他们早有预谋。 荣贺果真来了,身旁是衣着男装的皇后娘娘,怀安朝皇后行了一礼,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办事真效率啊。 “父皇,您在宫里闷的久了不舒服,母后也是一样啊。”荣贺道。 皇帝显然有些不快,说了句:“小孩子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两人面面相觑,装傻充愣,反复追问:“大人什么事?什么事?” 皇帝尴尬的干咳一声:“没什么事,走吧。” 一行人便乘坐两辆马车,行驶在混着锦衣卫便衣的街道上。 孟老板讲排面,“来一品”开在城北最繁华的地段,登上二楼雅间,凭栏便可俯瞰熙熙攘攘的大街,当然,街上来来回回行走的一半都是便衣,明明看见挑扁担的老伯从东向西走过去,片刻又推着独轮车从西向东走回来。 怀安环视四下,一脸肉痛,为了保证帝后的安全,今日“来一品”不对外营业,宾客都是老孟请来的群演,三十文一天呢。 得知皇帝皇后亲临,孟老板好险没把他家祖宗从地里挖出来告知这个喜讯。 为了两位贵人沉浸式体验民情,孟老板事先对他们进行了专业的培训,谁在哪个位置,说什么话,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他还编了一段歌颂新朝的童谣,找来几个孩童转圈儿唱,怀安觉得过于谄媚,把这段砍掉了。 筹备的如此齐全,孟老板依旧紧张的两天没睡着觉,结果第三天睡过了头,没赶上瞻仰龙颜,在家里发了好一通脾气,这是后话。 皇帝皇后哪里知道这些内情,他们许久没见过市井间的人情百态了,怀安和荣贺还在一旁说一些民间趣事,逗的二人忍俊不禁。 荣贺忽然借口解手,离开了包厢。 这时楼下传来嘈杂的鼓掌叫好声,怀安说:“今天请来的说书先生,讲的是《鹬蚌相争》的故事。陛下娘娘一起去听听?” 皇帝心中暗道,如此耳熟能详的故事也能编成书,这说书先生得有多无聊。 可耐不住怀安磨蹭,还是下了楼,找了个好位置落座。 只听台上先生一拍醒目,开嗓唱道:“昨日里阴天渭水寒,出了水的蛤蚌儿晒在了沙滩……” 话音刚落,一只彩色的大蚌壳出场,躺在了木台中间,全场哄堂大笑,竟不知说书还能配伴舞。 只见大河蚌展开蚌壳,露出里面的蚌肉,“蚌肉”挠着痒痒,慵懒的晒着太阳。 台下笑声更大,皇帝却忽然笑不出来了。 第133章 “哎?怎么是贺儿!”皇后惊道。 皇帝捂着额头没眼看。 怀安低声道:“这是殿下特意为您和陛下安排的节目。” 皇帝:……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今天咱们讲的这个故事,就叫鹬蚌相争。”说书先生一拍醒目:“话说战国时期,有一只河蚌呼扇着两片蚌壳在河滩上晒太阳,有只鹬鸟见了,把嘴伸进蚌壳里去啄肉,蚌急忙合上了蚌壳,钳住了鹬鸟的嘴。蚌壳说:你撒开。鹬鸟说:你先撒开。就这样,鹬蚌在河滩上争执不下,谁也不肯相让,时间一长,渔翁经过此地,见到鹬蚌死死的缠在一起,便轻易的把他们捉回了家。” 鹬鸟是由花公公扮演,贴了满身羽毛,带着渐尖尖的鸟嘴,和河蚌纠缠在一起,被扮演渔翁的刘公公一边一个薅下了台。 台下笑声掌声不断,皇帝瞥一眼身边的皇后,心中生出一些惭愧。 他的身体已然这样,起先只是子嗣艰难,自从荣贺的生母和妹妹遇害,父皇待他苛刻冷漠,经年累月的紧张和压抑导致他房事不举,进了多少滋补也没用。 皇后的娘家人出了这么个主意,把他的安神汤中换成了内加之药,一夜云雨过后,皇帝头晕心悸,下伸肿胀,只得辍朝一日,传太医前来诊脉。为了不将事情闹大,皇帝不得不替皇后背下了这口黑锅。 很快,前朝便传出他服用内加、纵欲过度的绯闻,言官的奏疏雪花般飞进乾清宫,糊了他一脸。 皇帝知道自己胆小怯懦平庸,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可隐疾被这样当众剥开,难免恼羞成怒,此后的一个多月都没有踏进坤宁宫一步,严格来说,是没有踏进整个后宫一步,皇后屡次派人向他服软示好,也被他视而不见。 看着荣贺在台上卖力的表演,委婉的向他暗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心中无比欣慰,对上皇后的眼睛,眼底的冷意渐渐消退。 怀安察言观色,为他们斟上两杯茉莉奶绿,希望他们喝了这杯“和事茶”,可以冰释前嫌,恩爱如初。 皇帝端起来品尝,茉莉的清香和牛乳的醇香充斥口腔,确实令人精神愉悦。 只听说书先生又一拍醒目:“鹬蚌悔不当初,趁着渔翁起锅烧油的空挡,蛤蚌用自己锋利的蚌壳割断了鹬鸟的绳子,鹬鸟衔起蛤蚌振臂起飞,渔翁抓住了蛤蚌,鹬鸟一个俯冲而下,用尖喙戳伤了渔翁的眼,救下了蛤蚌,一蚌一鸟终于逃出生天,回到了易水河畔。” “好!”台下齐声叫好。 “回到河滩上,蛤蚌继续晒太阳,鹬鸟看着它雪白的蚌肉,顿生倾慕之情。” 木台上,鹬鸟对蛤蚌说:“蚌蚌,我心悦你!” “噗——”皇帝喷出半口奶茶,呛咳了好半晌。 只见蛤蚌紧闭蚌壳,瓮声瓮气的说:“不,鹬蚌殊途,我们不能在一起!” 说书先生道:“于是乎,它逃,它追,它插翅难飞。在鹬鸟锲而不舍、厚颜无耻、死缠烂打的追求之下,蛤蚌终于向它敞开蚌壳,从此,鹬蚌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一片掌声中,荣贺完美谢幕。 皇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侧头,只见皇后和怀安都在跟着鼓掌,随身跟着的值守太监甚至激动的流下了泪,他迟疑着,也跟着拍了几下巴掌。 “陛下,这《鹬蚌相争》的故事好不好?”怀安问。 “这也叫鹬蚌相争?” 这叫《鹬蚌相恋》好吗!什么毁经典的东西! 怀安笑道:“为了戏剧效果,稍微进行了一点二次加工。” 皇帝咬着牙:“如此佳作,朕可得跟你们几位师傅好好说道说道。” “我不介意再给他们演一遍的。”荣贺不知什么时候坐回了他们身旁,脸上用白色油彩抹得煞白,颊边两个红脸蛋,眉毛画的像两条又粗又黑的毛毛虫。 皇帝瞧他那张滑稽的脸,绷不住,又气又笑:“你不介意,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怀安请皇帝皇后重新回包厢去,荣贺傻乎乎的还要跟上去,怀安一把将他拉住:“走走走,我们去卸妆!” 荣贺一边去后院,一边抱怨:“着什么急啊,我还挺喜欢这个妆的,像个白面小鬼。”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要适当回避。”怀安传授着他宝贵经验。 …… 六科言官的奏疏虽迟但到,都是指责皇帝私自出宫的,怪他不顾自身安危,不顾财政紧张,搁置朝政,外出游玩。 皇帝下不去狠手处置言官,又将正在上课的沈聿叫来发牢骚,大骂这些不讲武德的职业喷子。 “臣斗胆,陛下昨日去了哪里?”沈聿好奇的问。 “来一品。”皇帝道。 沈聿:…… 皇帝欲盖弥彰的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朕叫他们陪着朕和皇后出去走走。” 沈聿也没说不相信,只是无奈的笑道:“陛下微服出宫访查民情,本是应当应分的,只是先帝极少出宫,他们不太习惯,反应过度了。” “沈师傅,你真是这么想的?!”皇帝有些激动的问。 登基一年多,他已将孤家寡人的滋味尝尽了,就连从前最亲近的沈师傅也变得恪守君臣之礼,今天听见沈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那叫一个感动。 沈聿正色道:“陛下,太*祖皇帝建立六科,是为了监察六部。为了避免六科权能过大,凌驾于百官之上,便想出了’以小制大’的法子,他们不过是一些正七品、从七品的小官,再聒噪也威胁不到陛下,可是他们越聒噪,内阁六部就越谨慎,或许会出现吴琦那样的奸臣,但绝出不了乱国权臣。” 皇帝紧蹙眉头,点点头。 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言官再讨厌,也不能轻易打压,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还指望这些“小鬼”约束百官呢。 皇帝摆摆手,对值守太监道:“一律留中吧。” 太监端着一摞完全挡住视线的奏疏,躬身退下。 皇帝又摆手屏退左右,殿内只余君臣二人。 “沈师傅,今日你与朕的谈话不会记入起居注,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快跟朕说说,眼下该怎么做?” 沈聿俯身一礼:“陛下,不要与言官置气,把目光放在下月的廷推上。” 皇帝蹙眉,眼前闪过几个人名。 此次入阁的人选中,曾繁与沈聿希望最大,这即是郑阁老希望的结果,又是皇帝乐意看到的局面。 曾繁与沈聿都是潜邸旧人,君臣感情非同一般,皇帝早就盼着他们入阁了。 可是沈聿提醒他将目光放在廷推上,这是什么意思? 沈聿忽然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陛下,广西按察副使刘方海足智多谋,胆识过人,是十分合适的平叛人选。” 皇帝手边恰好有一份票拟,广西边民叛乱,久攻不下,吏部尚书姚滨推荐按察副使刘方海赴广西平叛,遭到了郑迁的强烈反对。 沈聿的意思十分明显,应当考虑让姚滨入阁,吏部尚书有了内阁阁臣的加持,才有力量与郑阁老较量一番。 皇帝蹙眉道:“按照惯例,吏部尚书是不能入阁的。” “是,如果陛下直接下中旨,情况会完全不一样。”沈聿道。 “这……”皇帝有些犹豫。 依照大亓的官制,皇帝是轻易不能干预官员任命的,尤其是这种不合规矩的特殊任命。 六科言官有封驳之权,到时候僵持起来,谁都不好看,姚滨或许还会受到牵连,身败名裂。 见沈聿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皇帝忽然悟了,如果说朝中还有谁不怕六科,只怕非吏部尚书莫属,吏部掌握着朝中大部分官员的任免,包括六科言官,谁敢给姚滨使绊子不成? “可是这样一来,沈师傅就入不了阁了。”皇帝道。 内阁讲究论资排辈,曾繁的资历比沈聿老,年龄比沈聿大,横插一个姚滨,就会将沈聿的资格挤掉。 沈聿笑道:“臣今年三十五岁,到任兵部、礼部刚满一年,忝入内阁本就十分牵强。” 皇帝叹了口气,他当然希望沈聿入阁了,可眼下的情况,姚滨的确比沈聿更合适。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4节 郑阁老有大功于朝廷,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他近来总摆出倚老卖老的姿态,嘴上说着’以政务还诸司’,事实上依然把内阁当做他的一言堂。 郑阁老需要一个强劲的对手,给他提提神醒醒脑了。 沈聿是郑迁的学生,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与自己的老师为敌,这是官场的基本规则,所以沈聿急流勇退,不愿此时入阁做郑迁的卒子,宁愿将机会让给更有分量的人。 他不由感叹,沈师傅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 回家的路上,怀安怕老爹追问他拐带皇帝出宫的事,埋头乖乖看书,假装自己不存在。 如今他总算带注学完了四书,尽管他已经十一岁了,尽管比圈子里多数同龄孩子慢了三四年,不过在经年累月的长期作战中,他的心态变得越来越好。毕竟进度再慢,爹娘也从不拿他和别人比,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在那些大佬面前自惭形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为了瞻仰大山而错过道旁的风景呢? 沈聿看着他“刻苦攻读”的样子啼笑皆非:“平时也不见你这样用功,马车颠簸,不要在车上看书。” 怀安装不下去了,将书本放在腿上:“爹,听说内阁人手不足,郑阁老上书要组织廷推,把阁员补齐。” 沈聿笑道:“消息还挺灵通。” “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怀安一本正经的拍了拍老爹的肩膀:“爹,努努力,啊,争取一下。” 沈聿“啧”的一声,撸起袖子就要揍他,怀安熟练的滚开,咯咯直笑,笑声淹没在碌碌的车轮声中。 第134章 爷俩打闹一阵,直到怀安笑岔了气才安分下来。 沈聿问:"这么盼着你爹入阁?" "也没有啦,"怀安道,"其实您现在入阁就是最小的,前面还有四位大佬,很难熬的,哪有在兵部礼部做堂官威风。” 沈聿颇觉好笑:“看的还挺透彻。” “当然,”怀安又拍拍老爹的肩膀:“这种事顺其自然就好,不用有压力!” 沈聿没忍住,弹了他一个暴栗。 玩笑归玩笑,最终还是板着脸告诫他:"你跟皇长子走到近,在外要谨言慎行,不要妄议朝政。" 怀安点点头:"的确有人跟我打听过廷推的事来着,我一概说不知道!" 沈聿揉揉他的脑袋:"鬼灵精。" 陆宥宁半夜临盆,丫鬟们进来禀告,正房的灯烛全亮了,许听澜披衣匆匆出门,老太太和季氏也分别赶往东院。 怀安被院子里嘈杂的脚步声惊醒,到了堂屋便见老爹一手抱着昏昏欲睡的芃姐儿,坐在烛光下看书。 沈聿见他睡眼惺忪,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没什么事,再去睡吧。” 怀安哪里睡得着,索性往他身边一坐,跟着一起等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寅时,沈聿更换官服,怀安跟着他去了东院。 怀铭焦急的等在产房外,许听澜从里面出来,对他说:“你杵在这儿也派不上用场,先去上朝吧,散朝后告假回来。” 言罢,又急急回了房内。 怀铭只好去换官服,走前又在产房门口徘徊一圈,把怀安拎到院子里替他守着。 “哎呦,大爷叫他来裹什么乱!”李环媳妇从屋里出来,将怀安一并撵出了院子。 怀安只好回房去做功课,芃姐儿正盘腿坐在院子里,画一束将将开放的金银花,画完的宣纸裁剪整齐,夹在她最喜欢的《童话新编》里,她俨然将这本书当成手账本了,里面不但有她的画作,还有她收藏的树叶和干花。 见妹妹全情投入的样子,怀安没有打扰她,悄悄回到房里,铺纸研墨,发呆喝水,撕纸解手,一直磨蹭到晌午,才意识到应该开始做功课了,这个时候东院传来消息,大奶奶生了。 这下怀安更没心情做功课了,虽然他现在还不方便去看,但是光是在屋里打转,就转到了中午。 直到沈聿散衙回家,怀安才见到了自己的小侄女,足有七斤重,粉扑扑的,眼睛睁一只闭一只,眉眼很像大哥,其他五官像嫂嫂。 因是水字辈,沈聿给取了一个洮字,洮姐儿。 怀安喊着要抱,季氏小心翼翼将襁褓交到他手里,抱着“沈小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叔叔了。 沈财大气粗怀安,放假时立刻上街给小侄女打了一对金手镯。 途径孟家的叆叇店,忽然想起一件大事,皇帝托他给太皇太后定制一副叆叇,他要拿着配镜工具进宫给太后配老花镜。 于是拿回一堆试镜架和凸透镜插片,还拿去给表哥陈甍展示配镜原理。还将两片透镜一前一后拿着,陈甍走过去一看,院子里的树仿佛被拉到了眼前。 怀安顺便给他大致讲了望远镜的原理,这些都是因为光的折射。 陈甍立刻铺开一张硬质纸,将怀安所说的长筒加透镜画成了图纸,反复修改,琢磨了一夜。 在陈充的活动下,陈甍得以在京城参加科举,二月里参加了大兴县的县试,眼下正在筹备四月的府试。本来功课就紧,又去研究望远镜,次日上课,没精打采一整天,晚上沈聿问他功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昨晚睡得不好?”沈聿问。 陈甍摇头道:“没有。” “还说没有,自己照镜子看看,两个黑眼圈。”沈聿道。 “表哥刚考完县试不久,又要筹备府试,已经很累了,大伯别说他了。”怀莹道。 沈聿见怀莹对他多有维护,转而去问她的功课。 引火烧身的怀莹赶紧自救,慌慌张张的样子引得兄弟姐妹几个窃笑。 怀莹回到房里就翻箱倒柜,季氏问她找什么,她也不说,最后从妆奁里翻出一小瓶药膏子,怀薇拦住她:“姐,这是公主赏赐的活血润肌膏,每人就这么一点儿。” “我知道。”怀莹道:“我一时又用不到。” 说着,命人拿去给陈甍,叫他每天两次涂在眼底。 十天后,陈甍修修改改的图纸终于画好了,怀安带着图纸,先去找配镜师傅,又去找木匠订制可以伸缩的竹筒。 好在陈甍平日里课业扎实,没有影响府试发挥,以第三名的好成绩通过了府试。 三个月后,洮姐儿的抓周宴上,出现了一样谁也没见过的东西——千里眼。 沈聿颇感好奇,趁着休沐带两个孩子去郊外,竟真从那长长的镜筒中看到了远处的牛羊,连羊角都看的清清楚楚,初次见到,还以为是羊群跑到眼前来吃草呢。 “怎么样,爹?”怀安手脚并用,不遗余力的展示他们的发明成果:“有了它,可以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有了它,可以舒展目力,仰观宇宙之大!千里眼,你值得拥有。” 沈聿忍着笑,问陈甍:“所以你这段时间,都在做这个东西?” 陈甍忙解释说:“是怀安想出来的主意,我只是画成图纸。” 怀安在老爹身后着急的直摆手,他宁愿把这个功劳算在表哥头上,也不想被人怀疑他二世为人的离奇身世。 沈聿回转过身,怀安忙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无辜的笑:“当然是表哥发明出来的,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现象。” 沈聿对此深信不疑,毕竟这孩子误打误撞发现的东西实在不少。 “确实是好东西,”沈聿道,“借用一下。” “哎……哎?”怀安追上去:“爹,这玩意做一件挺贵的,我还没玩够呢!” “不是说我值得拥有吗?”沈聿反问。 “那是广告词,最终解释权归发明者所有。”怀安道。 沈聿看向发明者。 陈甍反问道:“叔父是想拿到军械局批量造办吗?” “是啊,只是到时候免不了常叫你过去。”沈聿道。 “侄儿愿意去!”一提军械,陈甍就难掩心中的激动。 “我也愿意去!”怀安上窜下跳。只要不把他关在家里读书,他哪儿都愿意去。 沈聿拿着那柄千里眼,颠来倒去的研究,才发现竹筒中有三片透亮的镜片。 “这是水晶制成的,如果料器厂愿意配合,也可以换成玻璃。”陈甍道。 “玻璃更省钱。”怀安强调道。 三人讨论了一路,直到夕阳西斜,余晖将云彩染成了紫金色。 怀安玩野了,练字练成了行草,第二天被老爹揪到兵部,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功课。因是军机重地,他被要求呆在值房里乖乖不许乱跑,沈聿警告他,在这里乱闯乱动,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怀安摇头咋舌。 “你这是什么表情?”沈聿问。 “想到林冲被陷害,误入白虎堂的情节。”怀安道。 沈聿气的想笑,就知道没收他的闲书也没用,还是会偷偷的看。 但他也懒得追究,只是随口问:“哦,你对此有何感想?” 本以为他会感叹时局黑暗,乱自上做,至少也应该批判一下高衙内的不择手段,强势霸道。 谁知怀安分外认真的说:“还是要当高衙内啊。” 沈聿:…… 超想揍人的。 幸好书吏进来,将他叫了出去。 怀安满脸疑惑,有什么不对吗?老爹的脸为啥黑了? 窗外传来阵阵说话声,由远及近,像是老爹出去迎了什么人进来。怀安倍感奇怪,什么人需要兵部侍郎亲自迎接? 片刻,门开了,周岳将军被请到值房内。 书吏奉上一壶热茶,怀安也麻利的起身,给老爹和偶像端茶倒水,跑前跑后。 他的偶像如今可是蓟州副总兵,神机营副将,武官坐到这个位置,也算登峰造极了,谁让偶像是抗倭首功呢! 怀安正满眼崇拜的看着周将军,却见他微微俯身,朝着自己道谢。 怀安侧身躲避,周将军什么能给他一个小孩子弯腰行礼呢?何况他们从前就认识,上次在军营见面,周伯伯还拿他当小辈对待。 沈聿也道:“将军不必跟小孩子客气。”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5节 周岳却说:“部堂称末将姓名即可。” 沈聿无奈道:“那我便称将军的表字,禹行。” “是。” 面对沈聿,周岳更加恭敬谦卑,与在安江县见面时判若两人,那谨小慎微的样子让怀安看着窝心。 其实周岳的品级,分明在沈聿之上,可是国朝以文制武,读书人对武将无不抱有蔑视、慢待和忌惮的态度,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并不会因武将职级的提高而有所改善,甚至在地方,已经出现了三品高级武将要向七品文官下跪行礼的恶俗。 可是功高盖世意气风发的周将军,国朝最闪耀的将星,突然变得如此伏低做小,不用说,肯定是文官又欺负人了。 怀安默默地回到内室的书桌后面,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他的八卦之心……呸,他的正义之心不允许他装聋作哑。 只听老爹说道:“禹行,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东南官场的复杂我是知道的,你肩负抗倭重任,既要征战沙场,又要逢迎上司,可谓举步维艰。御史这般吹毛求疵,没有几个真正做事的人是不怕查的,可若说你有私心,莫说是本官,就连圣上也不会轻信。” 怀安恍然大悟,原来是周将军被查出一些经济问题,来兵部陈述缘由的。 不待周岳陈述内情,就听老爹直接定了调子,掷地有声的说:“你什么都不必说,兵部也无需对都察院负什么责,眼下重建京师屏障才是重中之重,你把心思放在军机营上,放在京畿的军务上,其他狗屁倒灶的麻烦事一概不要理会,只要我沈聿在朝一日,任何人都不会影响你练兵。” 怀安张大了嘴:啊,我爹好帅! 第135章 正当怀安竖耳听得认真,忽然听到外间老爹一声吩咐:“怀安。” “在呢在呢。”怀安像小狗腿子似的跑出去。 “把书架上的盒子拿来,给周将军看看。”沈聿道。 怀安折返回内室,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他认得这东西,里面装的是千里眼。 “你来给周伯伯说说,这是什么东西。”沈聿道。 怀安拉着周岳去到院子里,一步步演示千里眼的用法。 周岳惊呼一声,难言兴奋的对沈聿道:“部堂,若给宣大、蓟辽的守军配发此物,漠北人别说入关了,休想再靠近长城一步!” 沈聿笑应着。 周岳摆弄着手里的千里眼,其实这只是个简易版,竹筒制作而成,毕竟铜铸的造价高,先用竹筒打个样,再考虑用黄铜。 “此物可是西洋舶来?”周岳问 “不是,是我家两个孩子瞎琢磨出来的。”沈聿道。 “啊?!”周岳震惊的看着怀安:“部堂,令公子小小年纪,天资卓绝啊!” 怀安整个人差点飘起来,偶像夸他天资卓绝哎! 沈聿故作谦逊的说:“顽劣的很,就说我那表侄,府试前夕还在研究这个东西,不让人省心啊。” 怀安心想,老爹这凡尔赛的痕迹有点明显啊。 周岳显然不这么认为,又真心实意的夸赞了陈甍一番。 尽管周岳对那柄千里眼爱不释手,仍要还给沈聿,他盼着这件神器可以量产,尽早应用于军中。 所以沈聿拿出这件东西来给周岳看,也无非是为了给他打打气,让他不要整日沉浸在忧谗畏讥的恐惧中,耽误了真正的大事。 周岳离开后,沈聿去了内阁,在庭院里遇到了曾繁,两人曾是翰林院的同僚,但曾繁中进士的时间比他早了两科,因此廷推时优先被选入内阁。 二人随意聊了几句,沈聿才去首辅的值房里见老师。 郑阁老为皇帝摆他一道让姚滨入阁的事深感不满,每次见到沈聿都倍加惋惜,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还要再等几年。同时也很疑惑,若论亲疏远近,沈聿绝对在姚滨之上,就算皇帝亲自下旨,也该特简沈聿入阁才对,这姚滨是如何跟皇帝搭上线的? 最后他总结出一个道理,皇帝只是看上去宽厚随和,实际上很有自己的主见,将姚滨提入内阁,就是在制衡自己的权利。 他此前还一直认为,沈聿有从龙之功,而他作为推荐沈聿入祁王府的人,背后推波助澜,也可谓功不可没,皇帝信任他,重用他,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如今他终于醒悟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功劳,内阁,也仍旧是那个血雨腥风的内阁。 “恩师。”沈聿躬身行礼。 “来了。”郑迁叫他坐下,书吏端上茶来,薄如蝉翼的茶盏中茶水清透,馥郁幽香。 “这是你早先送来的龙井,明前头采的单芽,确实是珍品中的珍品。”郑迁道:“知道你爱茶,特意留了几两放在值房。” 郑迁从不收沈聿的礼,哪怕逢年过节也是不许的,唯独茶叶来者不拒,沈聿也乐得寻摸一些好茶送给老师。 “恩师喜欢,学生明年再叫他们送来便是。”沈聿道:“再说明前喝完还有雨前,雨前喝完还有雨后,四时变幻,顺时而饮嘛。” 郑迁只是淡淡笑着,吹散茶汤表面浮着的绿芽,杯盖发出细响:“跟老师还要话里有话?” 沈聿连道不敢,直接道明来意。 他想请郑迁出面,约束一下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御史言官们,不要鸡蛋里面挑骨头的针对周岳,漠北人虎视眈眈,边境不太平,周岳肩挑重建京畿边防的重任,内阁各部理当全力支持,自毁长城的悲剧,不能再在本朝重演了。 只是这些于是言官,当年都是跟着郑迁推翻吴党的急先锋,为了打倒吴琦,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如今郑迁当政,自然会庇护他们一些,就连沈聿的舅舅陈充弹劾吴琦被削职返乡,也是郑迁一提拔回来的。 沈聿委婉的提醒老师,虽然眼下御史言官通过舆情使他声名大噪,可若是一味放任,迟早反噬到自己的身上。 郑迁也是有苦难言:“这些年,老夫给言官背的锅确实太多了。” 郑迁保护了太多直言敢谏的官员,也助长了他们的狂悖。若说郑迁是结党营私、培植党羽,那是不对的,因为这些又轴又硬的家伙根本不觉得自己是郑迁的同党,他们可是耿介的忠良,真理的化身啊。 “恩师,学生知道,要管束这些愣头青确实很难,可是再难也要管,否则贻误军国大事不说,老师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沈聿又小声道:“何况他们也不是没贻误过……” 郑迁看着墙上挂着的字:“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有些口号一旦提出来,约束他人的同时,也限制了自己。 …… 郑迁答应了沈聿的请求,也找来都察院都御史、六科都给事中各自谈了话,让他们松一松手,别影响周岳整军练兵。 都御史位高权重,能体谅朝廷的难处,还是很好沟通的,六科给事中则不然。 朝廷选拔六科言官,首先要刚正不阿,直言敢谏,其次与朝中其他官员没有任何沾亲带故的关系。总之就是一群没经验没后台的愣头青集于一堂,朝廷养着他们,专门用来骂人。 这些道德标兵哪里能接受“能者为用”的道理,在他们眼里,黑既是黑,白既是白,贪污就是贪污,受贿就是受贿,为了公事贪污受贿更不可取,这叫助长不正之风。清廉者举步维艰,那是世道的错,合污者游刃有余,有大功仍不能掩其过。 郑迁说来说去,最后是姚滨闯进来拍了桌子:“前年漠北入境的教训还不够吗?去年消停了一年就全忘了,你们安居城内,可知道京郊的百姓是何等惨状?敢情烧杀抢掠的不是你们一家老小!” 姚滨不愧是“姚把子”,不知从哪里杀出来就开骂,几人脸上阴晴变幻良久,到底品秩太低,不敢得罪“天官”,忍气吞声的答应下来,不再与周将军为难。 事后,郑迁的长子郑瑾,也就是新任小阁老,请六科都给事中们吃了个便饭,肯定了他们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算是替父亲唱白脸的意思。 御史言官消停下来,周岳总算能全身心投入到军务上去。 朝廷在辽、蓟一带募集三万步兵,并跟着周岳北上的三千士兵一并交给周岳训练,此后不久,周岳被升任蓟辽总兵,连昌平、保定等地,总兵以下官员一律受周岳节制,得到了武官的最高职权。 …… 一进腊月,前院充满了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各个店铺的掌柜账房带着账本来家里报账,有家里的铺子,也有怀安的书坊和皂坊,茶楼不用他操心,孟掌柜会打理好一切,拿总账目来跟他核对。 怀安带着裹得圆咕隆咚的芃姐儿出门,许听澜正忙,嘱咐他们零食玩具要少买,零食吃多了伤胃,玩具多的家里都快堆不下了。怀安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一出门就全抛在了脑后,芃姐儿喜欢什么都给买,逛一圈下来,衣领上插着两只风车,胳膊上挂着三个脸谱,两手各抱一个泥娃娃,又去叆叇店取太皇太后的老花镜,顺便取自己定制的染色平光镜,也就是墨镜。 和芃姐儿一人一副墨镜带着,走在大街上尤其显眼。 回家放下东西,眼见太阳不错,叫人在院子里支起两把摇摇椅,带着墨镜吃着冰糖葫芦,一边欣赏算盘珠子打出来的雨点般的声音。 “哥,这有什么好听的?”芃姐儿问。 “钱的声音还不好听?”怀安反问。 “不好听啊。”芃姐儿道。 怀安觉得,是时候传授给妹妹一些正确的价值观了。 “没有钱,就没有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风车啊,脸谱啊,布娃娃,胡子糕,一样也买不起。”怀安道:“你再好好感受一下?” 芃姐儿闭上眼睛,忽然绽开笑靥:“果然很好听!” “对嘛。”怀安接着道:“有了钱,就可以买书,买文房四宝,可以上学读书。” 芃姐儿笑容渐失。 她已经开蒙两年了,总被要求坐在椅子上读书写字,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爬上爬下的玩儿了,整个娃苦不堪言。 于是挎着小脸问:“读书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读书?” 怀安很有兄长范儿的告诉她:“孔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人嘛,吃饱了饭,总要有点别的追求。” “哦哦。”芃姐儿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沈聿下衙回家,吃过晚饭,就去盯着小女儿读书。 如今他和长子重新分工,怀铭主要负责怀安的功课,自己则腾出手来教女儿。 芃姐儿从小表现的很聪明,沈聿原以为女儿必定会朝着才女的方向发展,兴致勃勃的亲自给她开蒙,准备十年以后作为才女她爹名留青史。结果这孩子,活脱脱一个小时候的沈怀安!每天求着哄着,威逼利诱,才肯慢慢吞吞的看几眼书,写几笔字。 看着窗前那张干净整洁的小桌子,沈聿压着火气,态度温和的问她:“今天一白天都干什么去了?” 芃姐儿也实诚,掰着小手指头把他们逛了什么地方,买了什么玩具吃食,还听了一下晌的算盘声全盘托出。 “我还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为什么要读书。”芃姐儿得意的说。 沈聿略带欣慰,能弄明白这一点,也是很大的收获,于是他问:“芃儿说说看,人为什么要读书?” 芃姐儿回想哥哥的话,做出了高度总结:“因为吃饱了撑的。” 许听澜手里的账本都掉在了地上。 沈聿沉默片刻,大步走到门口,朝着厢房的方向:“沈怀安,你给我过来!” 第136章 听到妹妹“吃饱了撑的”这句话,怀安捧腹大笑:“居然很有道理,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眼见爹娘的脸色越来越黑,笑声逐渐变小。 “不是……我原话不是这样的。”怀安忙解释道:“我是想告诉她,握在手里的银子和装进肚里的学问才是自己的,长大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迷惑,就给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夫妻二人无言以对,虽说不像小孩子该说的话,但话糙理不糙吧。 却听怀安接着道:“更有甚者啊,不体谅妻子的辛苦,不分担一二就算了,居然还嫌她生出来的儿女不够聪明,读书不够好,您说过不过分啊,娘?” “看人家姚阁老,家里人口简单产业单一,没什么需要姚夫人操心的,最关键的是,姚阁老这么大岁数没有儿女,也不纳妾不蓄婢,每天散衙回家的路上,还会给姚夫人带最喜欢的卤煮啊,数十年如一日,真是感人至深啊!” 芃姐儿使劲鼓掌:“哥哥说的对!”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6节 许听澜忽然觉得案头的账本厚了好几倍,一年里各房人事账目杂七杂八的倒灶事儿在脑袋顶上直打转,眼前的男人也有点招人烦。 沈聿苍白的解释:“我也不纳妾。” “要是没孩子呢?”怀安反问。 “没孩子呢?”芃姐儿跟着学舌。 怀安眼看着老爹挽着袖子朝他走来。 “快跑!”他一声招呼,率先跑出了堂屋,芃姐儿倒腾着小短腿跟着跑出去,一气儿跑到大哥大嫂院里。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但他一向懂得轻重缓急,这种时候,哄妻子显然比抓孩子更加紧迫,于是堆了满脸的笑,给许听澜捏腰捶背讲八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哄好了妻子,沈聿却气的半宿睡不着觉了,半夜里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不是,他有病吧?” 许听澜迷迷糊糊的,口齿含混的问他:“谁呀?” 沈聿叹口气:“没有谁,睡吧。” …… 却说怀铭夫妻二人正守着洮姐儿的小床说闲话,听到屋外婆子丫鬟一阵骚乱,怀铭打了帘子出去,只见一大一小一双弟妹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我为什么要跑?”芃姐儿边喘边问。 “对哈……” “诶呦,数九寒天的穿得这么少?冻透了吧?”婆子说着,忙叫丫鬟拿两个汤婆子来。 陆宥宁放下女儿出来,忙领着两人到内室暖和。洮姐儿睡熟了,被抱进暖阁,屋里炭火烧的旺,芃姐儿冰凉的小手很快暖和过来。 陆宥宁忙令人去灶房下两碗鸡汤馄饨来。 怀铭哭笑不得:“你还怕爹娘饿着他们?” 陆宥宁努努嘴,只见两人已经吃了小半碗。 怀铭:…… “我要跟嫂嫂睡。”芃姐儿小脸红扑扑的,吃饱喝足,便开始提要求。 结果就是陆宥宁带着芃姐儿睡,把兄弟俩赶出了屋子。 所谓“城楼失火,殃及池鱼”,怀铭抱着枕头被褥在寒天雪地里呆了片刻,遣人去主院知会一声,无奈的领着弟弟去了厢房。 …… 腊月初八,奉天殿照例举办朝会,但今日有些特殊,因为皇帝在朝会上宣布,要册立荣贺为太子,册封大典于次年正月。 太子乃是国本,册立大典一时成为朝廷的头等大事,礼部迅速拟出仪程,昭告各国,请使节前来观礼。 册立大典之后,太子立刻出阁讲学,出阁类似皇室子女的成人礼,区别在于,普通男子在二十岁加冠,并且加字,而皇子出阁一般在十二到十七岁。 这些繁缛的仪式怀安并没有机会观礼,不过他倒是可以参加大哥的冠礼。 男子二十而冠,怀铭的吉日也在春季。 品官冠礼,往往比较隆重。沈家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前来观礼。沈聿一身绯色公服,雁翅乌纱,为长子加冠。 怀铭一身青衣素裳,由赞冠者为其加缁布冠。赞冠者由陆显担任,一番美好的祝词之后,脱下缁布冠,换绛纱服,加进贤冠,再换公服,加爵弁。 怀安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哥换衣服,梳头发,换帽子,再换衣服,梳头发,换帽子……中间一应礼仪庄严冗繁,令人昏昏欲睡。直到两个时辰过去,日头当空,芃姐儿已经睡着了,被奶娘悄悄抱走,怀安却是大孩子了,要举止得体,撑着眼皮也要把场面应付下来。 只听陆显为怀铭取表字文恒,并训告曰:“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怀铭恭敬应答:“怀铭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随即拜过堂上诸客,再入内室拜母亲,次日随父亲祭拜祖先,告知儿孙已经长成。从此同辈同僚,都要称呼怀铭的表字,而不能再直呼其名了。 …… 怀安是在半个月后才见到荣贺的。 因为太子殿下如今的作息时间过于变态,每日早朝后,天还没亮,就要去文华殿读书,侍读官会看着他读《四书》、《五经》及史书,在巳时左右,再由侍讲官讲其经义,午膳后学习弓马骑射,晚膳前还有侍书官教书法。 怀安直呼陪不起啊,他这小身子骨还在长身量呢,何况他家里又没有皇位继承,为什么要跟着受这个洋罪? 于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到没了借口,才勉强去东宫陪太子读一天书。 到了东宫所在的撷芳殿,怀安才发现接他的不再是花伴伴,而是一位生面孔。 “这位就是沈公子吧?”新来的公公对他说:“咱家姓王,是新来的总管太监。” “哦,王公公。”怀安见他别有深意的神情,从袖中掏出一张小额银票,塞进他的手里。 王公公会心一笑,不亏是官宦人家出身,家学渊源,一点即透。低头一看,大通汇票,面值……一两?! 不过碍于怀安的身份,王公公的表情管理依旧十分到位:“沈公子真是看得起咱家,无功不受禄,怎好收您的银子呢。” “哦,”他话音刚落,手里的那张银票就被怀安抽走了,“也对。” 王公公登时脚底打滑,险些绊一个跟头。 怀安平时对花公公和刘公公大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捎带他们一份,那是因为他们忠厚真诚待人好。他常年出入王府宫禁,王公公这种太监见得多了,心情好的时候逢迎一下,心情不好时压根就不惯着,可巧他今天有起床气,心情不好。…… 四下漆黑一片,文华殿中点着灯,荣贺见到他,嘴就没听下,做太子压力很大的。 直到天光微明,已经过了卯时,侍读官员居然还没来,荣贺因问左右:“殷师傅人呢?” 刘伴伴道:“回殿下,殷师傅要迟一些才到,还没散朝。” 两人面面相觑,那还愣着干什么,开整! 便将藏了一个年关的话本儿一股脑的倒出来,开始包书皮。 …… 奉天殿,场面乱作一团。 事情的起因还得由周岳说起,周岳节制四镇总兵官,与辽东总兵常有职权上的妨碍,姚滨便做主将其调走,之后不久,蓟辽总督赵勐海对他多有掣肘,兵部便举荐左侍郎韩肃出任蓟辽总督,将周岳不满意的上司换掉。 这下言官坐不住了,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难道不该受到掣肘?同僚不顺眼换同僚,上司不顺眼换上司,万一哪天看朝廷不顺眼,带兵把京城一锅端了怎么办? 照说他们这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手段确实有些恶劣。 言官碍于姚滨先前的恐吓——不许再跟周将军为难,便只好另辟蹊径,再次发挥鸡蛋里挑骨头的手段,对兵部左侍郎韩肃下手。 言官弹劾韩肃在太子的册封大典上当众咳嗽,认为他有失官仪,且咳嗽说明体弱多病,不适合在兵部执掌兵事,更不适合牧守北防重镇。 皇帝看着奏疏险些气笑了,别人他或许不知道,韩肃以文官掌兵二十年,率部歼敌二万余人,半辈子征战沙场,连子女都没留下一个,经年累月风餐露宿使他落下了顽固的肺疾,一遇冷风容易咳嗽,是根本克制不住的。迫害这样一位为国尽忠的官员,他们良心何在! 遂将奏疏全部留中,作冷处理。 言官却不肯善罢甘休,奏疏石沉大海,他们还可以在朝堂上当面陈奏,皇帝不看奏疏,总不能不上朝吧。 于是十几名御史在朝堂上轮番轰炸。被人欺负到头上,兵部也是要还击的,他们力陈韩肃在抗倭及剿匪战场上的功劳,指责言官们为了沽名出位不择手段,陷害忠良。 言官们最擅长的就是吵架,一番唇枪舌战,骂的畅快淋漓,却忽略了一件事,韩肃不是普通文官,而是掌兵的文官,这类人可不像武将那样伏低做小好欺负,他们是两榜进士,地位优渥,有军功,有声望,而且常年征战沙场,脾气多半不太好。 果然,韩肃在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直接动手,把率先上书的兵科都给事中糊到了墙上。 用牙笏指着他骂道:“前番不跟你一般计较,还蹬鼻子上脸了!” 另有几名脾气刚烈的言官一拥而上,被韩肃三拳两脚干翻一半,另一半也不占上风。 阁老们厉声呵斥,沈聿一个眼神,兵部的官员开始“拉架”,拉住的都是言官,导致他们各自多挨了几拳几脚。 沈聿见火候差不多了,再过火怕是要出大事,这才拉住韩肃。 有一年轻御史从班中出列,厉声喝道:“韩部堂,你朝堂之上竟敢滋事斗殴,成何体统!” 韩肃被沈聿拉着,腾出左手一笏板砸了过去:“斗殴算什么,老子杀人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呢!” 牙笏坚硬,正中额头,该御史应声倒地。 沈聿忙又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低声劝道:“闹得有点大了,消消火,退一步吧。” 郑阁老对身边的官员说:“愣着作甚,还不扶几位大人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能竖起来的言官们竖了起来,实在无法直立的,就只能找人先抬出去,可他们人都倒下了,嘴上还不肯休战:“韩肃,你当庭行凶,嚣张跋扈。” “快少说两句吧。”同僚们一边劝着,一边将人抬到偏殿,以免血光污秽龙目,惊扰圣驾。 其实抬不抬出去无关紧要,圣驾已经被惊扰的瞠目结舌了。虽说文官斗殴在本朝不算什么新鲜事,可皇帝活了这么久也是头一次见,谁敢相信只是为了一声咳嗽。 郑迁当面训斥了双方,又问皇帝:“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韩肃道:“朕看韩部堂老当益壮,很能胜任蓟辽总督一职。” 众言官傻了眼,没听错吧,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皇帝居然夸行凶者的老当益壮? 他们正要七嘴八舌的反驳回去,便听郑迁一声呵斥:“放肆!” 几人这才缩头缩脑的站定,听皇帝把话说完。 “韩部堂,你把朝堂当戏台子了,上演全武行啊?”皇帝问。 韩肃此时有些畏惧,伏地请罪道:“臣罪该万死。” “朝堂之上滋事斗殴,不可轻恕。”皇帝想了想:“罚俸半年,以示惩戒,钦此。” 言官当然不服,他们觉得定性有问题,这应该属于“行凶”而非“斗殴”,还是在朝堂上动手,怎么也得革职下狱吧。 皇帝却反问:“只有韩部堂在行凶吗?你们还手了没有?” 言官们面面相觑,还是还了,可是打不过啊…… 皇帝却对身边的侍诏说:“你数清楚,今日凡参与斗殴者,一律罚俸半年,以儆效尤。交内阁拟旨吧。” “遵旨。” 言罢起身,值守太监唱一声“散朝”,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摆驾回鸾。 第137章 如此明显的拉偏架,引起了六科言官的强烈不满。 韩肃是兵部侍郎,每年的“冰敬”、“碳敬”不知凡几,又即将出任蓟辽总督,半年的俸禄对他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可言官就不同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7节 他们多选自家境普通的新科进士,在朝中没有裙带关系,七品小官又没有其他进项,再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人敢向他们行贿,大多靠着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 所以同样的惩罚,放在韩肃头上,他们直呼轻描淡写,放在自己头上,纷纷嚷着灭顶之灾。 众人搀扶伤员回到六科廊,郑迁便派长子请太医过去探望。 郑瑾与这些人厮混久了,也算有几分薄面,又哄着劝着,要他们往后生活有困难只管提出来,这才将他们暂时安抚下来。 …… 从内侍那里打听到朝会上有人斗殴,荣贺和怀安气的直跺脚,太刺激了,好大一个热闹看不见,仿佛亏了一个亿! 沈聿散衙后,进宫来接儿子,被他缠着盘问了好半天。 “谁跟谁打架了?” “为什么打起来的?” “打赢了吗?” 沈聿拿他没办法,只将前因后果简单的对他讲了讲。 怀安听着都生气,这些喷子键盘侠,真是吃饱撑的,活该被打。 回到家里,沈聿将陈甍和怀远叫来,同他们商量,避开今年的秋闱,三年以后再考。 陈甍、怀远去岁通过府试、院试,取得了生员身份,本该参加今年的科试、乡试,但沈聿认为他文章火候不到,贸然参加乡试易受打击,即便侥幸取中,名次也不会很好,便决定如同对怀铭一样,也压他们三年。 两个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沈聿便叫长子来,教他将当年的乡试的四书题写在纸上,叫二人来作。 时人将乡试以前的考试称作“预试”,乡试、会试、殿试则称为“正试”,这其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正试必出大题,预试可出小题。 是指在乡试之前,考官多喜欢出截搭题,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排列组合成一个新句子,叫考生作文。因为牛头马身,牵强附会,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小题比大题的难度要高。 怀远和陈甍显然也这样认为,因此对今年八月的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看着怀铭在两张稿纸上写下的题目,各自提笔开始疾书。 见怀安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怀铭也写了一份给他:“你的。” 怀安瞬间一脸苦相,吃瓜又吃到自己身上了。 “大哥,我写不来啊。”怀安道。 怀铭劝道:“只是一道《四书》题,不是已经将破题承题的要领教给你了么?能写多少写多少。” 怀安求救般的看着老爹。 “哎,来了。”沈聿装作妻子叫他的样子,施施然进了内室。 怀安叹了口气,慢吞吞的提笔开始破题。 题目:《君子不重则不威》 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 承题:太史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怀铭看着稿纸上的几行文字,眼前一黑。把“君子不重”解释成体重不够,还大谈孔子的身长腰围重于常人,他怎么敢的? “沈怀安,你是认真的吗?” 怀安赔着笑脸的抬头,忙更换一张稿纸,重新破题:君子之道以威重为质,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 怀铭这才松了口气,虽说差强人意,至少像句人话。 沈聿这时候出来了,让怀铭将自己秋闱的四书题默写下来,给弟弟们参考。 怀安瞠目结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哥四年前参加的乡试,四年的文章现在默写出来?! 怀铭可不像怀安那样惫懒,自然没有二话,坐在一旁开始默写。 沈聿又拿起怀安面前的稿纸,只写了破题承题的怀安翻着眼皮的坐着,像个等待判决的哈巴狗。 “第一次着手能作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沈聿道。 怀安松了口气。 沈聿又耐心教给他破题的技巧和忌讳,倒并不急于让他多练习。八股文要求“代圣贤立言”,看似死板教条,实则公正客观。如何能在众多格式一致的文章中脱颖而出呢?只看程文,学习技巧,是根本不够的,需要经年累月的苦读,经史子集,秦汉疏义,以历代大家之心得,支撑文章的观点和内容,才能避免言之无物,不知所云。 所以扩展阅读量,比一味的研究八股时文要重要的多。 沈聿将怀远陈甍的文章圈点一番,又将怀铭四年前的文章拿给二人品评。怀远和陈甍一下子哑住了,这才明白自己与进士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三年之后再考?”沈聿又问了一次。 “嗯。”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沈聿瞧他们一副霜打的茄子一般,又宽慰道:“你们的学识已经远超大部分同龄人了,欠缺的只是大量练习,你们大哥也是辛苦打磨三年才练就的本领。“ 怀铭也接茬道:“不用感到气馁,看看怀安,他都不愁呢。” 怀安:??? 仿佛路过的狗被人踢了一脚。 待他们各自回了自己院子,怀安才小小声地问老爹:“您是不是单纯不想让他们在这几年入仕?” 沈聿似乎心情不错,笑着反问:“这么明显吗?” 怀安昂着脑袋笑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聪明。” 沈聿忍不住掐了一把儿子的脸,怀安已经过了可以被随便捏着玩的年纪,偏着脑袋躲了一下。 沈聿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个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子忽然长大了,个子长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像个抽条拔节的小青竹。 会想起孩子他娘那日只是搂了他一下,竟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沈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是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且更气人了。 沈聿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让他们这几年入仕?” 怀安思索片刻,道:“朝廷乱象丛生,正在建立新的秩序,此时入朝为官,很容易被卷进去牺牲掉,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沈聿问。 怀安不是很确定的说:“明年抡才大典,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科取士,我要是陛下啊,就亲自拔擢一批忠于皇权的年轻官员,换掉一批跟我作对的刺头。” 沈聿沉默了,意外地看着儿子。 如果言官们继续胡闹,他正打算向陛下谏言,趁着明年抡才大典,换一批听话的新鲜血液。尽管身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员,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可是眼下政令不出朝堂,皇权不下州县,国朝的权力体系已经完全失衡,是时候将皇权从笼子里放出来,透透气了。 出于私心,他是万万不想让陈甍和怀远参与其中的,尽管以他们的水平,考进士还远远不够,可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考中了呢? 怀安被看的浑身不舒服,忙道:“我胡说的。” 沈聿忽然笑了:“长大了,遇事有自己的判断,这是好事。” 怀安又开了染坊,张牙舞爪的吹擂自己的“政治才能”,沈聿被聒噪的头疼,还以为他是真的长大了,看来是真的误会了…… 既然决定三年以后再考,陈甍便继续往军器局跑,辅助军器局的工匠们制作望远镜。军器局第一批望远镜制作出来,通体黄铜,用透亮的南海水晶做镜片,重新取名为“千里镜”。 怀安拿在手里端详,沉甸甸的,质感绝佳,往远处看去,似乎看得更远,成像更清晰。 “太棒了!”怀安道。 “这一柄是还给你们的,”沈聿又拿出一只精致的条形匣子,“这柄你带进宫去,拿给陛下。” 怀安“咦”了一声:“这么好的拍马屁机会,为什么给我?” 沈聿笑道:“当然不是白给,你拿着它,请陛下从宫中调拨几个造办玻璃的工匠来兵部,这东西用水晶造价太过昂贵,换成玻璃会好很多。” “嗨,”怀安叹口气,“又是抓壮丁啊。” “你不去,我自己去。”沈聿说着,伸出手。 怀安忙将匣子藏在身后:“我去我去!” 只要不是把他关在屋里,哪里他都愿意去。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拼上了三十多年的的涵养,才没有破口大骂。他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掷在地上,气呼呼的坐在炕上喝茶。 一个月前,他下旨拟对都察院及六科的言官进行考察,意图整饬科道,郑迁却为了保护他们苦苦劝谏,阻止了这次考察。 皇帝刚刚拉了一场偏架,不好再驳斥老首辅的面子,便将此事搁浅了,谁知反倒助长了言官的气焰。 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兵科给事中孙敬,刚刚养好了身上的伤,就上本弹劾皇帝,大致内容为:臣听闻陛下甚少与皇后见面,遑论后宫其他妃嫔,陛下春秋鼎盛,子嗣却很单薄,这是非常不好的现象,宇宙万物皆有阴阳,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日出就有日落,有丈夫就有妻子,皇后为天下之母,妃嫔亦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请陛下恪尽人伦之责,则臣虽死而无憾矣! 小太监拉动手摇扇,在头顶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令人格外烦躁。另一个太监默默朝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暂时停下,打开折扇为皇帝扇风消暑。 皇帝夺过折扇,在面前呼啦啦的扇了几下:“疯了疯了,这人疯了!为满足沽名钓誉之心,无所不用其极,简直欺人太甚!” 民间谣传他要选秀,言官骂他“老牛吃嫩草”;误食内加药物,言官骂他“纵欲过度”。若说这两件事,算他活该倒霉,授人以柄,那么这一次,简直是无理取闹!说什么“人伦之责”,整天就盯着他□□这点事,极尽侮辱之能事!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钢筋铁骨铜豌豆,一生致力于“仗节死义”,巴不得君主立刻下旨廷杖下狱,让他名留青史。 “陛下,”值守太监入内禀报,“沈怀安求见。” “不见。”皇帝呼扇着扇子,烦躁道。 太监正要让怀安回去,便听皇帝又缓和了语气:“让他进来吧。” “是。”太监将地上的奏疏捡起,放回到皇帝手边。 皇帝瞥着它,怒气更胜,这一次扔得更远了。 怀安进门时,便见一堆不明飞行物朝他袭来,纵身一跳躲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份奏疏。 怀安捡起奏疏,跪下行礼。 “起来吧。”皇帝道:“说了多少次,朕还缺人给朕磕头不成?” 怀安见他烦躁的扇着扇子,奇怪的问道:“陛下,谁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看啊。”皇帝指着他手里的奏疏,忽然想起怀安还是个未成年人,忙道:“还是别看了。” 忙示意身边太监将奏疏收回来,真是被气糊涂了! 奏疏内容很短,太监拿走的时候,怀安都已经看完了,他忍啊忍啊,忍得身上发抖。 “想笑就笑吧。”皇帝无奈道。 怀安这才嗤嗤的笑了几声:“陛下,如果臣是您啊……”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8节 “大胆!”太监呵斥道。 怀安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喊。”皇帝瞥向太监,又招手令怀安上前:“你过来说。” 怀安附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出了个主意。 皇帝听完,转怒为乐,朗声大笑:“怀安啊,不愧是你!” 第138章 怀安步行出了午门,乘车回到兵部衙门,暑热的天气让他汗流浃背,恨不得像小狗一样吐舌头,他终于明白老爹为什么要使唤他进宫了,太热了! 连沈聿在值房中也只穿一层白纱中单,怀安进屋就脱了外面的衣裳,只穿一件小坎肩,沈聿叫人端进一盘西瓜,在井水里泡过,沁凉清爽,咬上一口,感觉魂魄都归位了。 沈聿看着他连吃了两片西瓜,忍不住问:“陛下批了吗?” “批什么呀?”怀安被问得一脸懵。 “烧玻璃的工匠。”沈聿道。 怀安一拍额头,光顾着进谗言了,把正事给忘了! 沈聿叹了口气,叫人套车,准备自己进宫。 他赔笑道:“爹,您下次给我写张纸条带着,免得我总忘事。” “就这一件事,还写纸条……用不用挂个牌子在脖子上,免得哪天连家门儿都找不到?”沈聿反问。 怀安想了想,道:“还是挺有必要的,我记性这么差,要是被人贩子拐走可怎么办?”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仿佛儿子被拐走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这人贩子也是怪想不开的。” 怀安气呼呼的,为了证明自己很有用,不应该被拐,上前拦住老爹的去路,辗转又去了一趟宫里,这回说什么也要把工匠带回兵部。 刚踏进烈日下的一刻终于察觉不对了,他为什么要证明这个啊?! …… 三日后,午门西侧,六科廊值房外。 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大理寺卿共十一人,奉旨来到此处。 一群七品言官从值房中来到院子里,见门口站了一溜绯袍高官,心里都是一哆嗦。这些官员平日里对他们礼让三分,也可以说是敬而远之,可是突然联袂而至,挤进他们这个七品官衙,实在是匪夷所思,毛骨悚然啊。 两方相对,都是一头雾水,连为首的郑阁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下这样的旨意。 只听身后一声:“有上谕。” 众人让开一条通道,原来是皇帝身边的陈公公进来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尝闻‘君视臣如手足,则臣是君如心腹’,太*祖皇帝明察秋毫,对臣工内宅之事知之甚详,朕欲效法□□,固下旨问询一二。” “孙科长,陛下问你,娶妻何人,纳妾几个?育有子女几人啊?”六科都给事中成“科长”,陈公公一脸关切的问。 “啊?”孙敬愣在当场。 郑迁此时回过神来,肃声道:“陛下问话,据实回答!” “是。”孙敬张口结舌:“拙荆严氏,另有小妾一人,育有三子三女。” “哎呦呦,”陈公公咋舌道,“孙科长以如此微薄之俸禄,养育六个孩子?!” 孙敬结结巴巴的回答:“是……老家尚有几分薄田,一点祖产,勉强度日。” 陈公公眯起眼来:“听说孙科长在家,穿插于妻妾房中,日日耕耘不辍,怪道子女成群,妻妾和睦,敢教陛下如何为人丈夫。” “臣……臣不敢……”孙敬汗如雨下。 “只是孙科长年方而立,得懂得固本培元,修身养性啊!”陈公公从宽袖中掏出一份卷轴,打开一看,竟是孙敬三月份每日房事的记录表:“你瞧瞧你瞧瞧,三月份一天不落,这天居然一夜五次?!孙科长啊,咱家一个太监都替您捏一把汗,种地也没有您这样辛劳的!” 四下发出窸窣的惊呼和窃笑声,孙敬已经开始在地上抠缝儿了。 陈公公摇头叹气:“陛下看了您这份日程,简直是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臣子,克己复礼的圣人门徒,竟如此纵欲过度,特意叫咱家来提醒你,房事不宜过勤,否则耗精伤气,劳神伤身啊。” “……是,劳陛下关心,臣恨不能愧死当场。”孙敬窘迫的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 “郝科长!”陈公公堆着满脸的笑意,转向刑科都给事中:“听说尊夫人带着孩子住在娘家三个月了?不知是何缘由啊?” “臣……罚俸之后,家中境况窘迫,无以为继,拙荆一怒之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三个月不曾回来。”郝科长道。 “啧啧啧,真是可怜人啊,”陈公公翻了个白眼,“我指尊夫人和孩子。” 郝科长:…… 陈公公又看向礼科都给事中:“刘科长!” 刘科长浑身一抖。 “哦对了!您尚未娶妻吧?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好歹是两榜进士,至今未娶,莫非有什么隐疾?” 刘科长张口结舌:“没……没……” “呦,那是怎么回事儿啊?”陈公公道。 刘科长一张方脸涨得通红。 “说不出来,咱家替您说?”陈公公从袖中拿出另一份卷轴,故作恍然大悟:“哦,原来您少时结识了一位乐妓,一不留神珠胎暗结,便叫人家堕胎,乐妓躲起来偷偷生下了孩子,令尊令堂不肯承认,她便将孩子扔在路边,撞死在了尊府的大门口,闹得尽人皆知!” 四下唏嘘声顿起,众人吃了好大一口瓜,连自己的窘迫都抛到脑后去了。 “作孽啊作孽啊!”陈公公的眼角居然溢出两滴泪来,激愤的说:“难怪乡里无人敢与你家攀亲,你们这等人家,嫁进去就是跳火坑啊!” 照说两榜进士,即便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奸生子,也不至于真的娶不上妻,只是刘家父母眼界极高,瞧不上平民商贾人家,非要与缙绅世族结亲,当地大户嫁女,探听到这桩腌臜事,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刘科长浑身颤抖,潜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当众撕开,仿佛夜鼠乍见天光,无处遁形,跪伏于地不敢抬头见人,片刻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面朝上翻躺在地。 因陈公公还在传旨,众人不敢擅动,郑瑾使唤小吏将他扶到阴凉处休息。 “王科长。”陈公公又转向户科。 “拙荆李氏,育有一子三女,没有妾室,妻子都在老家。”户科都给事中王铨率先回答。 “哦——”陈公公笑眯眯的说:“王科长厚道人。” 正当王铨擦了擦额头的汗,准备谢恩时,只见陈公公向前走了半步,又退了回来:“听说王科长的夫人与老父关系不睦,所以特意在他处盖了一座窑洞给老父亲居住,老人家无人照料,冬日天寒,手脚生满了冻疮,夏日酷暑,身上长满了痱子。” 王铨浑身开始发抖。 “如果咱家所记不错,王科长是地方选派的贡生,在国子监就读七年考取了进士,看来这其中问题很大呀,真应了那句‘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王铨瑟瑟缩缩的说:“臣……臣立刻写信回家休妻,将老父接回家中。” 陈公公忙道:“别呀,王科长,这不是又害了夫人和孩子吗?” “那……”那怎么办?王科长两眼一闭:“臣明日就辞官,回乡照看老父。” “哎,这还像句人话。”陈公公道:“所谓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做不得孝子,还做什么臣子呢,您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替他出了一身冷汗,王铨的事听上去不如前面三位窘迫,却最为严重,在朝为官之人,宁愿被人捅上一刀,也好过被人当面指责不孝,这几乎是致命的,今日之后,或许其他人只是遭人议论耻笑,王铨却是真的前途尽毁了。 只见王铨两眼一翻,也倒在地上。 “得,他也晕了。”陈公公无奈的摆摆手,任人将他拖走。 “周科长……”陈公公转向工科。 周科长直接晕倒。 “把他掐醒。”陈公公道。 身后两名太监一个扶着头,一个掐人中,朝脸上拍了几下,周科长猛吸一口气,醒了:“哎呦~~眼前直发黑。” “那您就躺着说。” 陈公公向前一步,周科长看着那张居高临下的倒着的脸,翻身爬起来:“臣不敢,不敢。” “听说昨晚家里两位小妾争风吃醋打起来破了脸,”陈公公笑道,“周科长,陛下托咱给您带句话,阋墙谇帚,帷薄不修,可是会影响官声的。” 周科长以头触地:“臣有罪!” 就这样一个一个的问过去,从晌午一直问到午后日头偏西,兵科十二员,其余各科各十员,共六十二名给事中们脸色惨白,一个挨着一个的回答皇帝的问话。 厂卫的探子不是吃干饭的,只有他们不想查的,没有查不到的,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是圣德昭彰的君子,从私德下手,一个都别想跑。 …… 六科廊位于午门内西侧的直房内,与内阁值房相对,因此皇帝站在五凤楼上,依稀可见院内人影攒动。陈公公拿出千里镜,皇帝得以看得更加清楚。 “好家伙,又倒了一个!”这简直是他登基三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话音里带着大仇得报的愉快,恨不能身临其境。 “哎?万岁爷。”皇帝身边的太监刘裕眯着眼睛,指向文渊阁的方向:“那是哪位大人,胆敢在午门之内滋事斗殴?” 皇帝张目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绯袍官员,正在追打一个矮个子绿袍官员,登时有些不快:“哪里是斗殴啊,分明是行凶打人,莫非我大亓已经礼崩乐坏到这种程度了……” 端起千里镜一看,登时有些慌神:“是沈师傅在追怀安,快快派两个人下去,把人带来!” “是。”刘裕转身欲走。 皇帝不忘交代:“派两个强壮的,沈师傅会功夫!” “是!” 皇帝又拿起了千里镜,透过镜孔,只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匆匆赶到文华殿外,不等沈聿反应,扛起怀安就跑。 第139章 不得不夸赞此二人确实生猛,扛着七八十斤的怀安攀上九仗高楼,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怀安大头朝下被晃得两眼冒金星,将将站稳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哎?”怀安环顾四下:“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还说呢。”皇帝道:“你又拆了哪里,惹你爹生这么大气?” “冤枉啊!”怀安一肚子委屈:“臣在文渊阁陪殿下上课呢,王公公说六科廊那边出事了,我爹只是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冲着我就过来了。这时太子喊了一声‘怀安快跑!’我就翻窗跑了,跑着跑着就被扛到这里来了!” 皇帝:……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39节 真是一对卧龙凤雏。 正说着话,沈聿攀上五凤楼,来到皇帝面前,并袖长揖,正要跪下行礼。 “沈师傅,免礼。”皇帝不动声色的将怀安藏到身后:“是朕自己的主意,你不要为难怀安。” “陛下的主意?”沈聿侧头看去,只见怀安从皇帝身后露出一个脑袋,被皇帝反手塞了回去。 “是啊。”皇帝很肯定的说:“朕叫他们这么做的。” “在《水浒》外面包《尚书》的书皮,是陛下的主意?”沈聿问。 “包……书皮?”这下轮到皇帝蒙圈了。 沈聿道:“《尚书》全文两万余字,《水浒》每卷二十余万字,他们以为包上书皮就看不清厚度了,实则一目了然。” 皇帝连忙伸手将怀安从身后揪了出来,撇清道:“这可不是朕的主意啊。” 怀安:??? 这就把他扔出来了? “陛下说的不是这件事?”沈聿问。 “咳,当然不是,朕怎么可能教他们上课呢。”皇帝干咳一声:“沈师傅你忙,朕要去那个……批奏折了。” 沈聿一头雾水,看到太监手里端着的千里镜,又看向午门西侧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六科廊,心知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来看热闹的。 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六科廊的热闹……别是沈怀安的主意吧?! 恭送皇帝离开,侧头看去,怀安正垫着脚往六科廊的方向看:“爹,反正这课也上不成了,咱们也去悄悄热闹吧?” 沈聿眼前都有些发黑,扶着高低起伏的城垛,缓了好几口气。 怀安还以为老爹又低血糖了,忙上去掐他的人中,沈聿十分痛苦地吐出一口浊气,拎着他下了城楼。 …… 皇帝回到乾清宫,值守太监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请,长公主进宫来了。” 皇帝面露喜色,片刻没耽搁,乘步辇来到坤宁宫,人还未踏进门槛,笑声先传进殿中:“温阳,大忙人,还记得来看兄嫂啊?” 温阳起身福了一礼:“还不是皇兄日理万机?我月月都进宫来看皇嫂和祖母,却不是回回都能见到皇兄啊。” 皇后也笑道:“可不是么,兄妹难得见一回,你还挑她的理。” “行行行,都是朕的不是。”皇帝道。 “皇兄今天心情好?”温阳问。 兄妹难得聚一聚,皇帝不愿将前朝那些灶鸡子讲给二人听,只是搪塞道:“你来了,自然心情好。” 皇后令人拿来岭南进贡的荔枝,剥开一颗晶莹白皙的果肉递给温阳。 皇帝看着自己唯一的胞妹,这是母妃为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自打做了皇帝,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可温阳似乎过的很舒心,连气色都好了许多,仿佛又变回从前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在皇帝眼里,温阳无论多大都是小女孩。 所以每看到她这副无忧无虑开心的样子,他都觉得自己这洋罪受得值。 “皇兄,我打算去趟禹州。”温阳道:“特地进宫来,是要将手里的皇庄皇铺交接给皇嫂暂管。” “禹州?你去那边陲蛮荒之地干什么?”皇帝一愣,这才想起驸马就在禹州。 皇后也好言相劝:“温阳,你想出去游玩,不如去富甲天下的江南,禹州有什么好去的,再说了,你与驸马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么,好不容易把他发落到了禹州,怎么又要去见他呢?” “嫂嫂,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们从前是有些不和睦,可是一晃五年过去了,再多的不快也都释怀了,那毕竟是我的丈夫啊!”温阳道。 皇帝和皇后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妹子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臣妹听说,禹州山川秀丽,雪山巍峨,是绝佳的游玩胜地,就想着这一次去先禹州,过几年再去江南。”温阳道。 皇帝只好暂时答应下来,转头叫来统领东厂的张承,让他去问一问,温阳长公主最近在跟什么人来往。 张承当晚便回来复命:“长公主殿下这两年常被噩梦缠绕,时常请云青观的周道长去公主府驱魔,时常一去就是一整天。” “周道长?周息尘?”皇帝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是。” “他不是擅长扶乩吗?”皇帝一脸纳罕。 皇后补充道:“后来又说扶乩是糊弄先皇的小把戏,其实真正擅长的是观天象,还看出了雍王谋反的前兆。” “他还真是多才多艺呢……”皇帝话音刚落,越想越觉得不对,冷声道:“什么妖魔鬼怪两年锄不掉,怕是心中的邪念吧!” 张承一脸尴尬,低头默认。 皇后闻言,大惊失色,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看破不说破。” 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这可怎么是好,我大亓没有二嫁的公主,这是要捅马蜂窝的!” “人家也没说要二嫁嘛。”皇后道。 “那就更不行了!”皇帝闻言,愤恨不已:“定然是这个妖道使了什么法术,毁我妹妹的名节,他还真以为朕的天子剑是摆设!” 说着,从墙上取下沉重的宝剑,握着那金光闪闪的剑鞘,因为不会用剑簧,拔了几下没拔出来,只能杀气腾腾的拍在桌上。 亏他还自作多情的以为温阳过得舒心是因为有个当皇帝的哥哥,原来……原来…… 皇后忙起身宽慰安抚,汗湿了一背,才勉强安抚皇帝坐下来。 皇帝气的灌下一盅凉茶,仍愤愤道:“他完了他完了,他真的完了!” “好好好,陛下息怒。”等他这顿火气消下去,皇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温阳小时候受的苦,臣妾就不说了,好不容易熬到成人出阁,又摊上个那样的驸马,她是个要强的人,从不在咱们面前哭诉抱怨,可您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得体谅她的苦处。” “我再体谅她,也不能体谅她的……”皇帝压低了声音道:“奸情吧。” “什么是奸情啊?被人撞破的才算奸情。”皇后道:“可是事情已经两年了,咱们不也是刚刚知道,这说明她并不打算公然违反祖制。您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高兴吧。” 皇帝嘟囔道:“这像个皇后说出来的话吗……” 皇后好说歹说,总算消去了皇帝目光中的杀意,不管怎样,先保住周息尘的小命再说吧。 …… 芃姐儿的蛐蛐儿跑了,带着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掘地三尺,院子里到处都能听见蛐蛐儿叫声,就是找不见。 一个丫头道:“还是叫小爷来抓吧?” 另一个丫头道:“连小爷自己都被抓起来了。” 晚饭过后,怀安就被老爹抓进房里,进行一场亲切友好恳切的长谈,谈话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君子与小人的区别,贤臣和佞幸的区别,良善与凶恶的区别,人类与畜牲的区别…… “爹,就事论事,不要人身攻击!”怀安抗议道。 但是抗议无效,沈聿还是给他讲了一刻钟的人畜之分。 怀安脸皮倒是很厚了,只是专注力不太好,一会儿被窗外的蟋蟀声吸引,一会儿又被娘亲的算盘声吸引。 沈聿敲敲桌子:“沈怀安,我刚刚说了什么?” 怀安不假思索的开口:“让我做志向高洁的君子,清正廉明的贤臣,乐善好施的良善。” 沈聿叹了口气:“我说让你做个人。” 怀安眨眨眼,要求已经放的这么低了吗? “怀安,儿啊。”沈聿将他拉到身边,语气几近哀求:“爹不介意你做个庸碌无为的顺民,但求你别做个一味媚上的佞臣,你要是进了《佞臣传》,后世子孙可怎么抬头做人啊。” 怀安一脸踟蹰:“这么严重啊?” 沈聿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那我以后不给陛下出主意了。”怀安道:“我一定做个有风骨的人,以后名留青史,让子孙沾光。” 沈聿欣慰道:“这就对了!今后除非是爹教你出的主意,一律不要擅自做主。” “嗯嗯。”怀安郑重点头,忽然又皱起眉头:“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有什么不对?”沈聿将他往外撵:“芃儿叫你好几声了,还不出去看看。” 第140章 怀安反复回味着老爹的话,来到院子里,只见妹妹已经滚成个泥团儿了。 “去拿一点馒头碎屑和白糖。”怀安吩咐小丫头。 怀安仔细辨别了蟋蟀的方向,从屋里找出一张练字用的废纸。随即将碎屑拌匀,洒在声音传出的位置,然后盖上报纸。 “好了,回房洗澡睡觉,明天一早它就出来了。”怀安道 芃姐儿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的回西屋去了。 次日一早,阳光将将穿破云层,朝露还没有被晒干,轻轻掀开纸张,蟋蟀果然吃饱喝足,躺在底下休息呢。怀安轻轻将它扫进笼子里,蹑手蹑脚的放在妹妹床头的小几上,然后背上书包,跟着老爹去了衙门。 今□□廷的六十二名给事中,十三人向吏部递交了辞呈,这还是郑瑾苦苦相劝的结果。 而所有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奏疏,都要现拿到六科进行“科抄”,也就是备份,再发往相应的衙门进行处理,换言之,不经过科抄的政令是根本得不到施行。所以六科缺额严重,会干扰朝政的正常运转。 郑迁找到皇帝,希望他下旨慰留一下,不要闹得这么僵。 皇帝面对这位两朝元老,也总算硬气了一回:“让吏部从各衙观政的庶吉士中重新选拔,十三人还选不出来吗?朕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当年倒吴的急先锋,可是阁老平心而论,朕对他们还不够宽容吗?就差当祖宗供起来了!” 郑迁被抢白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言官几次三番的干涉皇帝的私事,拿他当软柿子捏,皇帝没有像先帝那样打他们一个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一个个扒出他们的黑料,已经算是宅心仁厚了。 其实郑迁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言官的做法,可是没办法,言官是他发家的倚仗,自己利用了人家,就得替人家顶缸。再者,太*祖建立科道制度,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为“道”,六科给事中为“科”,凡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六科皆可参与,以小制大,为的就是牵制朝中不同的利益集团,起到平衡的作用。 贸然打压科道,会破坏这种平衡,让内阁、六部权利膨胀,后果不堪设想。 郑迁苦心相劝,皇帝却说:“阁老,朕并没有打压言路的意思,昨天的做法,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一口气罢了,可这些辞呈不是朕逼他们写的,他们执意要撂挑子,您该去劝他们,不该来劝朕啊。” 郑迁见皇帝并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恭声告退。 沈聿在文渊阁碰到了姚阁老。姚滨虽然脾气不好,对小孩子却是真心喜欢。他的发妻早些年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再也无法生育,后来他们的独女长到四岁时也夭折了,夫妻二人年过五旬仍没有孩子。 因此他每次见到怀铭,都会感叹一句“芝兰玉树”,看到怀安则更不客气,通常是直接上手,不是摸头就是捏脸,不然就是揪耳朵。弄的怀安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不过怀安还是很钦佩他的,新朝不到三年,身为吏部“天官”,姚滨不拘一格举荐了很多人才,黄河泛滥得到了控制,两广叛乱得到了缓解,在税收最高的几个省份,各自任用了不少有远见卓识的官员,他们在各地尝试了许多税制改革的方法,抑制土地兼并的同时,也在慢慢为朝廷创收。 但姚滨这次单独来找沈聿,是在淮阳楼订了个雅间,想在散衙后请他单独谈谈。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0节 沈聿欣然答应,回衙后交代怀安道:“先让车夫把你送回家去,跟你娘说一声,爹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哦……”怀安应着,开始收拾笔墨纸砚和书本:“爹,您什么时候和姚师傅勾搭在一起的?郑阁老知道吗?” 沈聿笑骂:“什么混账话!” 怀安眨眨眼:“我懂我懂,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没大没小。” 怀安抱着书包一溜烟跑没了影。回家就跟娘亲告了一通状,大哥考上状元是因为头脑灵光,他考不上都是被他爹打傻的缘故。 …… 沈聿独自来到淮阳楼,在小二的引领下,走进一个有兵卒把守的包厢。 包厢靠街,街面上的商铺行人行色匆匆,因为天色阴沉,间或有雷声滚过,显然有大雨将至。 沈聿已经猜到了姚滨的来意,曹钰、周岳肃清了倭寇,东南沿海百业待兴,闽海巡抚请开市舶司,易走私为公贩,简单来说,就是开海禁,打击走私活动,将海洋贸易控制在朝廷手中。此举非但可以解决沿海百姓的困境,转寇为商安定海防,还可以为朝廷创造税收,官民两便。 姚阁老心动了,欲拿到下次的廷议上议论表决,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做通六部堂官的工作,为这项利国利民的举措拉拉票。 沈聿自然是主张开海的,其实先帝在位时,就有很多有识之士看到了海禁的弊端,极力倡导开海,允许沿海商民在近海与外邦通商,也获得了不少官员的赞同,但当时的沈聿还在翰林院修史,人微言轻,并未参与其中。 但更多的官员仍抓着“祖制”二字不放,反对变祖宗之法,吵来吵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聿道:“阁老有否想过,海禁的好处一目了然,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大的反对?” 姚滨微哂,不假思索道:“一是出于对海洋的恐惧,二是害怕倭寇更加猖獗,第三么,东南沿海的世家大族,与贸易走私的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开海会触动这些人的利益,自然会群起反对。” 沈聿的声音很沉:“阁老真的做好准备,对这些昏聩腐朽的蠹虫宣战了吗?”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姚滨倒是豁然一笑:“我姚滨只有一位老妻,一卷书几亩田便可度日,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 窗外滚过一声闷雷,倏而大雨倾盆。 沈聿点头道:“既如此,下官向您举荐两个人。” “你说。”姚滨道。 “一是平江知府谢彦开,他提出的‘清丈亩、均田赋’的主张,宜在整个南直隶推行。” 姚滨蹙眉道:“开海禁,与均田赋有什么关系?” 沈聿道:“依下官浅见,地方持有土地者,可分为几个种类——勋贵,缙绅、商贾、百姓。其中以勋贵、缙绅兼并土地最多,商贾以经商为主,将田产视为保值手段,囤地的数量并不会太大,百姓则用于耕种,赖以为生。” 姚滨点点头:“不错。” “南直隶的勋贵势力不大,可以暂时不计;商贾是闻利而动,只要开海对他们有利,自然会与朝廷一心;缙绅之中无法从走私中获利者,早就望洋兴叹已久了,开海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百姓就更不必说,开海与改革税赋对他们只有好处;真正的豪族,非但兼并了大量土地,还与走私集团勾结,从中攫取大量金银。我们要做的是拉一打一,集中力量对付反对新政的豪族,既要实现均田均粮,又要使开海的方略得到施行。” 姚滨听完,沉吟片刻:“也就是说……你对此次廷议的结果不抱希望。” 沈聿只是道:“下官自然希望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实现全面开海,只是阻力太大,不能盲目乐观。” 姚滨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会向陛下力荐,增设南直隶巡抚,由谢彦开担任。” 二人满饮一杯,姚滨又问:“另一个人呢?” “东麟府同知,赵淳。”沈聿道:“下官举荐他为平江知府。” 关于赵淳,姚滨还真知道这号人物,因为走到哪里都被同僚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升迁的速度特别快,每到一个任上,同僚和当地士绅都会使劲浑身解数帮他运作升官,他这个吏部尚书也是久仰大名。 “明翰,”姚滨忍不住问,“你不会也是受什么人所托,帮赵淳挪位置的吧?” 沈聿笑了:“阁老误会下官了,平江府缙绅世族盘根错节,是南直隶最难啃的一块骨头,让他去啃。” “平江府,可是尊师的老家。”姚滨道。 “平江府,是大亓的王土。”沈聿道。 姚滨朗声而笑,举杯道:“此二人之任免,我独担干系,不让明翰为难。” …… 沈聿回家时,身上略带酒气。 许听澜命人端一碗解酒的茶水给他,忽然被丈夫扯住了手,整个人软塌塌的贴上来,环住了她的腰身,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开着门呢,留神叫孩子们看见。”许听澜道。 “他们看见的还少么。”沈聿道。 “怀安说你今天见了姚阁老,怎么?心情不好?”许听澜问。 沈聿怅然道:“想起十四年前,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恩师派人替我找好了住处,师母三天两头将我叫到家中吃饭。时过境迁,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许听澜已经猜到了大概。 “明翰,你和老师都没有变,只是世道在推着你们往不同的方向走。”许听澜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不是吗?” 外间传来芃姐儿稚嫩的读书声:“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二人相视而笑,沈聿直身坐起,自嘲道:“蒙童都懂得的道理,是我矫情了。” 堂屋里,传来怀安鼓励的掌声:“背得好,哥哥有奖励!” 片刻,兄妹俩一前一后闯了进来,各自在脸上带了一个纸筒卷成的黑色镜框,镜框下是木头雕成的红色鼻套,鼻套下粘着黑色胡子,胡子下面连接口哨,嘴巴一吹,发出哨响的同时,胡子背后染成彩色的高丽纸条突然伸出,十分滑稽。 “爹,娘,这是我发明的新玩具——吹胡子瞪眼。”怀安说着,又演示了一遍。 芃姐儿显然爱死了这个玩具,“嘟嘟嘟”的吹个没完。 沈聿脑袋嗡嗡作响,揉着眉心对妻子道:“你说的对,人是不会变的。”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二岁定终身啊。 第141章 凡朝廷大事举行廷议,多是通过投票解决的,参与投票的是内阁成员、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等,另外,六科都给事中也可参与。 姚滨提出增设南直隶巡抚,推荐谢彦开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南直隶,六科给都事中喜欢抱团不假,可经过上次的“重创”,六个缺了两个,还没来得及补齐。 票数最终以两票之差险胜,其实投票结果早已在姚滨的把控制中。 第二项是开关事宜,郑迁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番强烈争论。 一方认为“寸板不下海”是祖制,祖宗之法不可变;一方认为,“倭患起于市舶”,朝廷用上百年的海禁换来海疆的平宁,切不可因一二书生狂妄之言,再生灾祸;一方认为开放海禁,课税以充朝廷银根,既可以为朝廷财政纾困,利国利民。 皇帝坐在龙椅上,又开始头脑短路。 果然如沈聿所料,开海不是一此廷议一次投票就能决定的,开不开,开几处,在哪里开,都是需要商讨的。 满朝百官就此事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拉扯。 言官不遗余力的阻拦开海,其中以兵科给事中孙敬闹得最为欢脱——自从这家伙的内宅私事传入朝中,就有了一个倭里倭气的绰号,一夜五次郎。 五次郎的精力果然旺盛,不但上书请朝廷惩治提出开海的闽海巡抚,还弹劾姚滨结党营私,任人唯亲。 六部九卿都怕言官,纷纷退避三舍,礼让三分,唯有姚滨这个暴脾气,在看到奏疏的一刻就扬言要罢孙敬的官,还是当着郑迁的面撂了几句阴阳怪气的狠话。 郑迁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依旧一副忠厚长者之态,劝他稍安勿躁,而后提笔拟票,同意将孙敬革职。 皇帝看到这份票拟,几乎想都没想就命司礼监批了红。 一向维护言官的郑阁老,一反常态的罢了孙敬的官,六科言官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闹到小阁老郑瑾的面前。 郑瑾当着众人,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内阁要变天了。” 众人闻言,自然将账记在了姚滨头上,此前是不愿意得罪这位吏部天官,是抱着相安无事的心态,现在他真的动手打压言路,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抱团对准姚滨开骂,弹劾他公权私用,迫害言路。 姚滨也不是善茬,他的门生也不少,愤愤而起,与之对骂。双方甚至排好了班次,一日一本,轮番战斗。 …… 国子监祭酒陆显的值房里,怀安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边,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沈聿今天在率性堂有一场讲学。怀安听不懂,总打盹,就被老爹扔到陆显的值房里看书。 他怎么可能让亲爱的陆伯伯清清静静的办公呢?当然是要缠着他讲八卦了。于是陆显便将朝中这场乱斗讲给他听,本意是想吓哭孩子。 谁知他搬着板凳磕着瓜子,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 “最后谁赢了?”怀安问。 “还不知道。”陆显道。 “姚师傅要是输了,开海就失败了,对吧?”怀安又问。 “差不多吧。”陆显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忧国忧民呢。” 陆显心中感叹,不愧是沈明翰的儿子,不愧是沈怀铭的弟弟,老话说“一屋不出两样人”,还真是…… “也不是啦。”怀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写信回老家,叫外公低价收了一批丝绸和棉纱,我也入了股的,还等着海禁一开大赚一笔呢。”怀安道。 陆显:…… 陆显借机教育他:“小小年纪,又不缺钱花,不把读书放在第一位,怎么满脑袋生意经呢?” 怀安看着门外密集的雨帘,分外认真的说:“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生民之本,不该区分三六九等的。” 陆显被驳的一愣,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个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和谢彦开吵架的孩童,还评判谁的话多,谁的声音大,谁料一晃眼就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义利观”了。 沈聿从外面进来,书吏从他手中接过雨伞。 “明翰,你儿子不得了。”陆显笑道。 “在聊什么?”沈聿笑问。 怀安不假思索的回答:“陆伯伯说,叫我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我说好的!” 陆显也不拆穿他,只是一味地笑。 沈聿只好不再追问,长随进来收拾书本,怀安的书本文具想开都是自己收的,临走时还送了陆伯伯一个“吹胡子瞪眼”。 沈聿好心提醒他千万不要尝试,陆显并没有当回事,结果隔天就传出祭酒大人在值房里吹胡子瞪眼的趣闻…… …… 朝堂上的纷争,毕竟不会影响到小孩子。怀安和陈甍狗狗祟祟的,每天放学都会溜出家门,又在晚饭之前溜回来,也不知在忙个什么。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1节 这天吃过晚饭,沈聿又去教芃姐儿。 怀安做好了功课,在一旁画画,听得都直叹气:“爹,您有跟我们俩较劲的功夫,八个大哥都教成状元了。” 许听澜气的往他耳朵上拧了一把:“不考状元就不读书了?” 怀安揉着耳朵笑道:“开个玩笑嘛。” 许听澜可没有心情同他开玩笑,芃姐儿一天天大了,自己生意又忙,丈夫更不必说,早就不是那个迟到早退闲庭信步的翰林老爷了。 于是许听澜提议道:“不如叫弟妹帮忙,白天带着芃儿读书,晚上你也好歇歇。” 沈聿道:“弟妹身子不好,早几年怀莹怀薇都是母亲在带,芃儿这性子,她可带不了。” “也是……”许听澜道:“还是再给他们再请个先生吧。” 沈聿稍一沉吟。 “不要不要!”芃姐儿十分抵触。 沈聿一脸无奈的说:“她不要。” 许听澜:…… 怀安算是看透他爹的女儿奴本质了,不过他也希望妹妹能一直无忧无虑下去,读不好书又怎样,喜欢捉蛐蛐滚一身泥又怎样,有老爹和大哥在,世上没人敢欺负她,有娘亲和自己在,她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当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活了。 “芃儿为什么不要先生?”沈聿问。 “先生都是很凶的。”芃姐儿道。 夫妻相视而笑:“谁说先生都是很凶的?” “不是哥哥说的!”芃姐儿脆生生的说,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还十分肯定的点点头。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夫妻俩一抬头,发现儿子已经溜到了大门口,嗖的一声跑没了影。 二人同时扶额,摊上这对活宝儿女,既能锻炼身体,又能磨练心志,真是好福气啊…… 磨蹭了好半晌,芃姐儿也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功课,沈聿打发她出去找哥哥,便一溜烟跑掉了。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许听澜搁下账本,拿出一沓稿纸:“怀莹去年及笄,有几家跟我提过的,都不尽人意,我便托了妥帖的媒官。” 沈聿刚瞥了一眼,不禁惊呼:“我的老天!” 只见那厚厚的一沓稿纸上,每页都记录着一位未婚官宦世家子弟的资料,姓名籍贯,家世人口,年龄序齿,大致相貌……甚为详尽。 “半个京城没成婚的男人都被你扒拉出来了吧?”沈聿弱弱的问。 “十五岁以下,二十岁以上的不在。哦,有功名的可以放宽至二十五。”许听澜道:“都是媒官整理好的,一目了然。” 沈聿咋舌道,现在的媒官办事效率这么高了吗?如果地方中央各衙门的官吏也能这样做事,国朝何愁不中兴啊! “咳。”沈聿干咳一声,装作低头看书,手里的书本“哗”的翻过一页:“不急吧,咱们家的女儿还愁嫁?” “那自然是不愁的。”许听澜想了想,又道:“你们兵部、礼部……还有翰林院的庶吉士中,有没有尚未娶妻的青年才俊,也不必非得是家世显贵的,清白耕读之家也好,但要人品学识好。” 沈聿想了想,年轻的官员倒是不少,有没有妻室还真不清楚。 许听澜见丈夫这副态度,不免有些着急:“那是你的亲侄女啊,二叔人在保定,弟妹身子弱,深居简出的,不能干我一个人着急,你也要上点心啊。” 沈聿道:“甍儿过些日子,可能有话跟你说。” “我在说莹姐儿的事呢,甍儿毕竟是男孩子,又未得功名,不急的……”许听澜话音戛然而止:“你的意思是……” 沈聿道:“你儿和他表哥近来鬼鬼祟祟的,是在筹钱置宅子呢。” 许听澜愣住了,两个半大的孩子加起来不到三十岁,要在京城买宅子? 转念一想,怀安也不是没买过,郝家胡同的书坊不就被他买下来了么。 “甍儿想娶怀莹,没个独立的门户又不敢提。哥俩便商量着,在隔壁胡同选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子,修缮一新,用来做新房,再向长辈坦言。”沈聿道。 许听澜卡了半晌,才将这些信息全部消化。 “倒是我的疏忽,你这样一说,这两个孩子确实从小要好。” 沈聿道:“小孩子凑头玩耍谁会当回事,说到底,还是要弟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许听澜问:“你买通他们身边的小厮了?” 提起这个,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你儿前天背书打瞌睡,说梦话,还能一问一答,没几句便被我套出来了。” 许听澜啼笑皆非,觉得好玩,饶有兴致的说:“你把他抓来,我问问他。” 雨水洗过的院子带着泥土的清香,怀安陪芃姐儿蹲在石凳上斗蛐蛐儿,正玩的高兴,就被老爹拎回了屋。 许听澜开口问道:“儿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爹娘?” 面对爹娘审视的目光,怀安飞速回想最近偷摸做过的事——好像有点多呀。 “您说哪件事?”怀安问。 沈聿一听,嚯,料挺足啊。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猜呢。” 怀安:…… 那就只好猜了。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但是万一开海了呢,市面上丝绸和棉纱的价格至少翻五倍,此时不囤货更待何时?” 许听澜:…… “不……不是这事儿吗?”怀安又思索片刻:“我是替太子写过两篇字,就两篇,混在一沓功课里,还差点被师傅看出来,后来就没再写了。” 沈聿:…… “也不是吗?”怀安挠挠头,绞尽脑汁的回想:“昨天我雇人去天津卫挖了两筐沙,打算运回来给芃儿砌个沙池。” “上个月拿娘亲的胭脂画画,摔碎了,偷偷放回去了。” “上上个月不小心在爹收藏的孤本上按了个手印。” “上上上个月……” 许听澜去翻妆奁,沈聿去翻书架。 “哎?”怀安道:“还没说完呢,怎么走啦?” 第142章 等夫妻二人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事还没问呢。”许听澜道。 “臭小子,学会声东击西了。”沈聿咬牙道:“有种他就别回来!” “怀莹的事怎么办?”许听澜问:“明天的宴会还去不去?” 他们本来要带着两个侄女去赴袁家的赏花宴,袁阁老家三房长子与怀莹年纪相当,学问不错,相貌也是一表人才。听说沈家的侄女及笄了,袁夫人给许听澜下了请帖,袁阁老给沈聿下了请帖,意思十分明显,邀沈聿代替沈录相看女婿,要是时机恰当,两个孩子兴许也能远远看上一眼。 “怀莹自己愿意去吗?”沈聿问。 结合陈甍的事,许听澜恍然大悟:“我说这段时间,怀莹怎么总不舒服,今天头疼明天脚疼后天肚子疼,有时才好好的在院子里踢毽子,说不行就不行了,郎中也看不出什么病,我还当她女儿家容易害羞呢。” 沈聿笑道:“由着她吧,明天你只带怀薇和芃儿去,我就不去了。” …… 怀安从院子里逃出来,跑到前院投靠表哥。 陈甍已经打散了头发准备睡了,只穿着中单,哈欠连天的来给他开门。 怀安冲进屋里,气喘吁吁的说:“表哥,快插门!” “干嘛?”陈甍啼笑皆非:“在自己家里插什么门?” 怀安已经瘫坐在凳子上,翻过扣在托盘里的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灌下去。 陈甍还是将门插上了,低头一看,这家伙还赤着脚呢,惊讶的问:“你怎么连鞋都没穿?” “跑的太急路上掉了。”怀安道。 陈甍忙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靸鞋,类似后世的拖鞋,平底无根,用布帛做鞋面。又叫小厮来打水进来。怀安洗漱换鞋,毫不客气的爬到陈甍的床上。 怀远早听到了声音,写完手头的功课,也跑过来凑热闹,见怀安果真又被撵出来了,幸灾乐祸道:“你说说你,一个月被撵出来七八回,到处流浪,索性搬到前院来住吧。” “我也想啊,爹娘不同意。”怀安用两只手指一指双眼,阴恻恻的说:“他们说,会一直盯着我。” 逗得兄弟二人前仰后合。 “这次又是为什么?”陈甍问。 “都是为了你和堂姐呀!”怀安道:“爹娘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想套我的话,这话由我来说多不合适啊,我给他们来了个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说着,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两人面面相觑,怀远道:“你也太实诚了,竹筒倒豆子的往外抖,你不挨揍谁挨揍?” “年轻人,一看就缺乏经验。”怀安自鸣得意的说:“这种化十揍为一揍的机会是最难得的,一次说出来,总比分几次被发现来的划算,主动交代,说不定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 怀远咋舌称赞道:“挨揍都挨出经验来了,你出本书吧。” “正有此意!” 陈甍半晌没有说话,怀安敛起笑,对他说:“表哥,房子也快修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大人们说?” 陈甍踟蹰不语。 “我在我爹娘屋里,看到这么厚的一沓简历,半个京城的未婚男子都被他们搜罗来了,最近还时常带两个姐姐去赴宴会,你再不开口,我都要当舅舅了。”怀安催促道。 陈甍更加不安,几年前倭寇进犯,他失去了父母亲人,起先一门心思只有读书、钻研军器,想着日后出仕做官,掌兵剿灭倭寇,给亲人报仇。 后来曹总督向朝廷报捷,倭寇被肃清,沿海重获平宁,他一个人在屋顶呆坐了一夜,因为失去活着的目标而茫然不知所措。 怀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温婉端庄的闺秀,竟从小厨房里“偷”了一壶酒,攀着梯子爬到屋顶上来。 陈甍怕她摔着,也顾不得惆怅了,慌手慌脚的扶她坐稳。 怀莹指着天上的星星对他说:“其实逝去的亲人从未离开,他们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怀莹还告诉他,人应该有目标,但不能为了目标而活,要为了自己而活。吃一顿大餐,睡一个好觉,写一篇好文章……都是活着的意义。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2节 陈甍耗费了三年,才渐渐从亲人惨死的仇恨中走出来,他想,如果父母祖父弥留之际对他还有所要求,那么应该是好好活着,做喜欢的事,爱喜欢的人。 可是少男少女纯澈的爱意,照进三书六礼男婚女嫁的现实,又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比起陈家的长辈,他显然跟表叔表婶更亲近,让伯祖父母做主为他提亲,显得有些荒谬,可是自己去提,又显得特别怠慢。 正毫无头绪,怀安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用自己的“人脉”帮他选了几处房子。 怀安是个绝对务实的孩子,扯那些有的没的干嘛,娶媳妇儿不是应该先买房吗?不然将来住哪?住前院吗? 他帮陈甍算过,有皂坊的“干股”,有父母祖父留下的产业,刨去不能动的祖宅田产,和被倭寇洗劫的现银,存在大通钱庄的银两应该还有不少,加上这些年家里给他的零花,过年领到的压岁钱,买一套小院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但以后两个人独立门户,花销必然不少,总要留些家底过日子,于是怀安自掏腰包给表哥装修房子,算作他送给表哥堂姐的新婚贺礼。 只是他的钱有一多半拿给外公囤丝绸和棉纱了,东拼西凑,装装停停,导致工期有些延误,效果也不是太好…… 怀安鼓励道:“表哥,别紧张,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爹娘会帮你跟婶婶说的。” 陈甍拍拍他的肩膀:“谢了,真的。” “一家人道什么谢。”怀安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握着表哥的手叮嘱道:“只要你和堂姐好好的,我们做兄弟的就放心啦。” 逗得怀远险些笑岔了气。 次日天光微明,怀安悄悄溜回自己的屋子,他深谙爹娘的生活习性,这个时间老爹已经去上朝了,娘比爹力气小、跑得慢,而且早上起来会有半个时辰精神恹恹,一般懒得跟他计较,这时跑回来最安全。 谁知刚一进门就跟老爹撞了个满怀,然后被一把揪住了耳朵——这下跑不掉了。 “爹,疼疼疼……”怀安龇牙咧嘴的说:“您再生气也不用罢朝在家堵我吧!” “想多了,今天休沐。”沈聿道。 怀安大呼失算,忘了这茬了! 沈聿松开手,怀安拔腿又要跑,被拎着领子揪了回去。 他这才发现爹娘都换了衣裳,正要出门,因此他特别识时务的说:“我今天就去找郝师傅把爹的书修好,摔坏的胭脂从我下个月零花钱里扣,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耽误爹娘出门办事就不好了,对吧?” 许听澜无奈的叹气:“你是皮猴子转世吗,一刻也不让人消停?” 怀安嘻嘻笑道:“谁说的,我睡着的时候可消停啦。” 沈聿懒得听他贫嘴,直截了当的问:“少废话,你表哥的宅子在哪儿?现在就带我们去。” 怀安演技浮夸的张着大嘴:“表哥的宅子?不是在老家吗?” 许听澜提醒道:“别跟你儿太客气,登鼻子就上脸。” 沈聿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抄起了一根棍子。 怀安吓一激灵,珠连炮似的蹦出一串:“就在隔壁甜水胡同,中心地段,坐北朝南,户型规整,随时看房!” 沈聿这才扔了棍子,拍拍手上的灰:“带路。” “这边请!”强烈的求生欲促怀安秒变房产中介,带着职业假笑跑前跑后。 甜水胡同,与沈家所在的南水关胡同只有一街之隔,小院子也在胡同尽头,胡同外人声喧嚣,胡同里静谧祥和,大有闹中取静之意。 许听澜站在门外看看,品评道:“地方选的还不错。” 怀安跑上前去推门,一下没有推开,再用力一推,险些栽进去,被沈聿一把拽住——原来是漆匠在里面刷门。 进了院子,许听澜摸摸桌椅,敲敲门窗,里外瞧不上:“这弄的也太简陋了,怎么净用些杉木松木的。” 怀安劝道:“娘,您别太苛刻。年轻人嘛,日子都是过出来的,以后手头宽裕了再修整就是。” 沈聿啼笑皆非:“你这话说的,倒像过来人。” 怀安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这房子是我帮表哥修葺的,最近不是囊中羞涩嘛,用料是差了点,只能以后慢慢添置了。” 许听澜屋里屋外转了一圈,从木料到地砖没有一处是满意的,不禁埋怨道:“你倒是早点说呀,两个半大孩子,居然敢瞒着大人置办房子。” 她对着门窗桌椅指指点点:“把这些便宜的门窗换掉,外门用楠木,屏门用铁木,再把这些松木柏木的家具退了,换红酸枝的,像什么样子啊……” 怀安刚要哭穷,就被娘亲拉了过去:“娘出钱,不要告诉你表哥。” “得嘞!”怀安以小太监搀扶老佛爷的姿势,扶着金主娘娘走进二院:“您再瞧瞧这边,还有这边……还有哪里不满意,我马上让他们改!” 许听澜巡视一圈,将能换的都换了,险些连屋里院子里的地砖都掀起来重铺,怀安觉得她下一步就要拆房子了,忙说地砖虽然是前房主留下的,但找来瓦工看过,砖是好砖,结实耐用防滑,不至于全掀。 最后折中一下,只拆正房三间的砖,其他不动。 “院里的花树少种一些,其他等住进来再依他们的喜好添置,窗纸用冷布糊上,透气亮堂,也好散散味道。” 这时代没什么甲醛,都是木榫结构,只有生漆的酸味,通通风就挥发掉了。 “娘,您和我爹答应了,对吧。”怀安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答应没有用,还要你婶婶点头才好。”许听澜道:“刚刚说的都记住了吗?” 怀安掏出小本子,一边记下娘亲的要求,一边摇头叹气——过着当娃的日子,操着爹妈的心! 这个家没有他沈十二啊,早散了。 第143章 回到主院,沈聿遣云苓去前院叫陈甍来。怀安带着芃姐儿探头探脑的吃瓜。 “去院子里玩儿。”许听澜打发他们。 “不去。”怀安没有妹妹那样好糊弄。 沈聿上下打量他一眼:“最近好像又圆润了,快去打一套拳再进来吃饭。” 怀安也顾不得吃瓜了,跑到在荷花缸前照照,圆润了吗? 陈甍来的时候,怀安直像他使眼色,压低了声音道:“败露了败露了。” “哥哥,什么败露了?”芃姐儿一团稚气,脆生生的大声问。 怀安一把捂住她的嘴。 陈甍拍拍他的肩膀,走进堂屋。 沈聿已经换上一身家常的便服,许听澜仍穿着出门的衣裳。今年入冬早,屋里炭火烧得旺,掀开帘子就感到一阵暖流。 桌上有豌豆黄,奶花卷,薄皮的肉馅包子,沈聿亲手为陈甍盛上一碗熬出油的小米粥。 许听澜道:“一会儿还要上学,先吃饭吧。” 陈甍看向门外:“叫怀安和芃儿一起来吃吧。” 许听澜叫来王妈妈,捡了几样给他们端到厢房吃去。陈甍便知道叔父婶婶有话要对自己说,可是这种事情,务必要自己先开口才行。 他离席起身,先朝二人施了一礼:“叔父,婶婶。” 二人停箸抬头,静静的望着他。 “侄儿想求娶怀莹,想劳烦叔父婶婶,替侄儿求亲。”陈甍道。 许听澜等沈聿发话,沈聿却沉默良久,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沉声问:“倘若你二表婶同意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甍略顿了顿,说道:“侄儿在隔壁胡同买下一座住宅,不过是一套二进的小院子,可能要委屈怀莹几年,但侄儿一定更加潜心举业,早日登科。” 说着,他又从前襟摸出一份清单:“这是侄儿预备的聘礼,侄儿年轻没经验,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婶婶过目。” 许听澜听他说“年轻没经验”,险些笑出来,又见丈夫绷着脸十分严肃,堪堪忍住了笑,拿过聘礼单子,大略一扫。 这个年纪的男女成婚,哪个不是父母长辈操持,每一步都有人扶着帮着教着。陈甍能自己理出这些东西来,的确不容易,而且这份聘礼着实不薄,田产铺面不在话下,只是少了些贵重的古董首饰压着。 转念想到倭寇入侵邻县的那一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中大户无一幸免。陈家值钱的珠宝、陈设、字画,悉数被摧毁抢夺。 回忆起那段血腥弥漫的日子,她不禁鼻翼酸楚,声音都带着些微哽咽:“不用担心,婶婶帮你操持妥当。” 陈甍忙向许听澜道谢。 “还有呢?”沈聿问。 陈甍又道:“还有,成婚后,侄儿名下的产业悉数交到怀莹手中,只是……家中没有公婆长辈扶持提点,怀莹会辛苦一些,遇到不懂之处,我们及时来向长辈请教。” 许听澜看了丈夫一眼,怕他再揭陈甍的伤疤,打断道:“好了好了,先吃饭吧,饭该凉了。” 沈聿示意妻子稍安勿躁:“既然要成婚,就不再是孩子了,要面对现实,解决困境,而不是自怨自艾,更不是避而不谈。” 许听澜微叹口气。 陈甍点点头:“侄儿记住了。” 沈聿道:“接着说。” “侄儿幼承庭训,来到沈家,又得叔父婶婶教诲,明白做人应勤学不辍,洁身自好。”陈甍蹲顿一顿,接着道:“今后无论是布衣白身也好,入仕为官也罢,绝不纳妾畜婢,这一点,侄儿可以发毒誓。” 三人相对,沉默良久,沈聿方淡淡道:“不必发什么毒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陈甍交叠两袖,深深一揖,示意自己的话说完了。 沈聿道:“再加一点,今后研究火器军械,务必抱着十万分的小心,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罔顾性命。” 陈甍道:“侄儿记住了。” 许听澜轻轻松了口气。 沈聿这才放他重新入座,面色稍缓:“别怨叔父,也不是叔父向着侄女儿,换作怀铭、怀远、怀安,我也会一般要求。” “侄儿从心底里感激叔父婶婶……”陈甍低声说,“给了我一个家。” 许听澜眼泪险些落下来,不经意间,孩子们都长大了,都变得很懂事,就连那个最皮的……也皮的明明白白。 沈聿笑道:“你能把这里当家,叔父沈聿和婶婶都很欣慰,日后两家相距不远,不必担心没有长辈扶持,叔父婶婶表婶祖母,都会一如往常的照顾你们。” 陈甍含泪点头。 厢房之中,怀安盘腿托腮坐在榻上。真过分啊,全家最操心的人,居然连桌都不让上了。 芃姐儿啃着手上的肉饼,因为掉了两颗门牙格外费劲,啃了好半天,肉饼才瘦了点皮外伤。 “哥哥,吃啊。”她自己啃不动,却还顾着哥哥。 怀安叹了口气:“没胃口。” “为什么?”芃姐儿问。 “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怀安用拳头抵着下巴,一脸深沉的感叹:“别问,问就是人性凉薄。”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3节 一旁布菜的郝妈妈忍着笑,装作要将他的碗端走:“您要是不想吃,我先给您撤下去。” 怀安忙坐直身子:“我吃我吃。” 他自己喝了几口粥,又怕妹妹吃不饱,将焦圈儿撕成小块泡进她的碗里。 “啃不动就不要啃了,泡点软和的吃。”怀安道。 芃姐儿目光愈发倔强,继续跟肉饼战斗,啃了一刻钟,不见到肉不甘心。 …… 陈甍和怀莹的事,说是要经过季氏点头,其实还是以许听澜夫妇的意见为主。 季氏没有太多主见,平日里与陈甍接触不多,只是微微诧异之后,反而询问许听澜:“嫂嫂觉得呢?” 许听澜道:“甍儿是个稳重的孩子,也还算有担当,只这婚事若是真成了,小两口分家单过,什么都要自己摸索。好处是自在轻省,由着怀莹当家做主,两家隔着一条胡同,抬脚就到了。” 季氏点点头,话虽如此,但还是有些担心。 决定权便到了怀莹这里,怀莹故作害羞,用绣绷子挡住一半的脸,小声道:“爹娘做主便是。” 季氏便明白了她的心意,转身去给保定的丈夫写信。 怀莹抱着绣品笑倒在床上。 “哦,对了!”季氏回转过来,正撞女儿傻笑的一幕。 怀莹一骨碌坐起来。 季氏问:“袁阁老府上的赏花宴……” “嘶——”怀莹捂着脑袋:“头疼又犯了,您跟婶婶说一声,只带妹妹们去吧!” …… 两个孩子的吉期定在次年春季。一头准备聘礼,一头准备嫁妆,又要筹备婚礼,许听澜忙得不可开交。 春来回暖,万物复苏,孩子们又长了一岁。 怀安的生日在三月,除了早上起来要吃一碗寿面外,他通常会要求晚上吃涮羊肉,因为再晚一点,就过了吃火锅的季节了。 而且每到这一天,无论他如何作妖,爹娘都会最大限度的容忍,连一句重话也不会说。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作妖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荣贺惊讶的发现,怀安连话本儿都不看了,每天都在研究邸报。 荣贺扒拉着近期的邸报,一脸不解:“你都快把最近的邸报背下来了。” 怀安拿着放大镜:“你不懂,就是要从字缝儿里看出钱来。” 听说内阁和各部已经开始制定开海细则了,他关心的是今年丝绸和棉纱的行情。 “如果开海顺利,你的那一千两银票,少说翻五倍。”怀安道。 “真的?!” 袁阁老进来上课的时候,见两人没在树上,没在水里,没在叠纸鹤打方宝,而是拿着放大镜研究邸报。 他扶一扶鼻梁上的叆叇,激动的险些老泪纵横:“太子殿下关心国事,实乃万民之福,社稷之福啊!咳咳咳……” 袁阁老自从进了内阁,一年当三年用似的,衰老的十分迅速。怀安每看到他,都不禁心生担忧,看起来内阁的工作量很大,老爹要是成这样,他情愿老爹别入阁。 做人嘛,颜值第一,健康第二,功名利禄只能排第三。 “袁师傅,您老别激动。”荣贺立刻命太监扶他坐下,倒一杯茶来。 袁阁老道:“只是两位年纪尚轻,就用上放大镜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注意用眼啊。” 怀安心想,袁阁老确实够操心的,不然怎么其他阁员一个比一个精神矍铄,只有袁阁老老的最快呢。 袁阁老笑道:“臣老朽不中用了,要不是忝为太子太傅,掌管东宫进学,早就向陛下请辞了。今日看到太子如此勤勉懂事,终于可以放心的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花公公凑趣道:“您老才花甲之年,比元辅还年轻几岁呢。” 袁阁老笑着摆手:“不中用喽。” 怀安心里又想,袁师傅告老还乡也好,正好给老爹腾地方。 “太子殿下,敢问对昨日邸报上的内容,有何见解啊?”袁阁老又问。 “呃……”荣贺憋了半晌。朝廷为了开放几处港口吵得不可开交,邸报上那几行冠冕堂皇的文字,能看出什么来。 “殿下?” 袁阁老催得紧,荣贺脱口而出:“能看出钱来。” 袁阁老心梗了一下:“这,这让臣如何放心回乡啊……” 怀安捂住双眼,完了,老爹的入阁名额又悬了。 袁阁老咂摸良久,混浊的眼眸才又亮了起来:“殿下的意思是,开放海禁能为朝廷纾困,能充盈国库,赈济灾荒,晏安边境,至君上为尧舜,还天下以太平!” 荣贺重重点头:“对,孤就是这个意思!” 第144章 怀安张了张嘴,这话也能圆的上,不愧是当朝次辅,人赠绰号“裱糊匠”的袁阁老啊! 不过没过几日,他们又从邸报上看到一个震惊的消息,姚阁老引咎辞职了。 因为坚持开海,他再次受到了言官的弹劾。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凡当官就没有不被弹劾的,但官员遭到弹劾,必须立即停职在家,并上书请辞,等待都察院的审查,查无实据者,朝廷自然会慰留。 可是言官这次卯足了劲头,竟然将五年前的一桩旧事翻了出来。姚滨的弟弟学问平平,屡试不第,姚滨彼时在户部任职,利用职务之便,将弟弟姚泓送到偏远省份寄籍。只因在偏远贫穷的省份进学、考试,要比在富庶繁华的江南地区容易得多。 这种钻空子的行为并不常见,可对于姚滨这个层级的官员来说,几乎是举手之劳。姚泓也因此顺利考中举人,富贵安闲,在乡里混的如鱼得水。 新皇登基,姚滨以吏部尚书入阁,地位水涨船高,吏部的官员为了巴结逢迎他,寻机给姚泓补了一个知县的缺,还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富县,人间天堂。 是人都也有私心,姚滨拒绝了下属的好意,受到了弟弟的埋怨,无奈之下,只好安排他补了另外一个县的知县,平平无奇,谨慎低调。 到手的肥缺丢了,姚泓一直心存怨言,一次喝醉了酒,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抱怨长兄的话,被有心之人听见,上报给了巡按御史,被言官抓住了把柄。 言官趁机弹劾姚滨,证据确凿,不但姚泓被撤职查办,连姚滨也不得不上书请辞。 读书人的户籍最为要紧,伪造户籍形同舞弊,且大家都是拼死拼活从层层考试中杀出重围的选手,最恨这种不公平竞争,就连沈聿都找不到立场为姚滨说话。 姚滨的门生只好另辟蹊径,弹劾郑迁没有劝阻先帝修道炼丹,是媚上小人,与吴琦之流无异。 引得言官、御史群集于左顺门外唾骂他,指控他受姚滨指使,险些发生肢体冲突。 闹到这个地步,霸气如姚阁老,也不得不黯然退场,就算皇帝想要维护他,也是有心无力了。 姚滨私下里求见首辅郑迁,在这场势力角逐之中,他认输了,既然是授人以柄,也没什么好恋栈的。他表示愿意辞官隐居,但希望郑阁老在他走后,务必领导朝廷完成开海事宜,这是功在千秋的大计。 郑阁老仍旧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你放心,老夫一定竭尽全力。” 姚阁老请辞后,郑瑾来了劲头,煽动言官继续上书,对姚滨在任时的许多政令发起了攻讦,等到郑迁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拦不住言官发疯了。 郑瑾的思路也是遵循官场斗争中的一大准则——对人不对事。赶走一个人不是目的,罢他推举的人,禁他颁布的令,将他彻底搞倒搞臭才能永绝后患。 因为“小阁老”一言不合就放言官咬人,没人敢与之抗衡,姚滨任用的官员又实在太多,一时间人心惶惶,生怕受到牵连。 沈聿大步闯进内阁,薅着郑瑾就骂,骂他党同伐异、欺君误国。 郑瑾本是笑盈盈的同他打招呼,一顶顶帽子扣下来,直接就傻了,待他反应过来,反抓住沈聿的衣襟:“沈明翰,你好端端的抽什么疯?” “姚阁老请辞的那日,我就提醒过你了,人归人事归事,不要借题发挥搅乱朝廷的方略,你都当做耳旁风了吗?”沈聿目光阴鸷,声音低沉。 郑瑾也不甘示弱:“沈明翰,工部与兵部平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哈,小阁老原来知道自己的本职在工部,我还当六科廊新置了一个正三品的头目呢!” “不要叫我小阁老,内阁从没有什么小阁老!” 郑瑾最烦别人当面这样称呼他,讽刺之意太明显。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沈聿是首辅门生,不存在站队问题,同样,他对郑迁毕恭毕敬,却从未将郑瑾放在眼里。往日里对他客气是冲他爹的面子,如今对他不客气,是因为他给脸不要脸。 几位阁员纷纷出来拉架,争吵声惊动了值房里的郑迁,小吏从门内匆匆出来,请沈聿进去回话。 沈聿和郑瑾如寇仇般四目相对,谁也不可能先放开。 袁阁老站出来和稀泥道:“好了好了,政见分歧,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数到三一起放手好不好?一,二……” 两人愤愤推开对方,郑瑾身材矮小一些,又不如沈聿力大,作用力反作用力全都作用在他的身上,被推得踉跄几步,幸而被人扶住,才没有摔得太惨。 “快去见元辅吧。”袁阁老道。 沈聿整理衣襟,调整情绪,大步走进郑迁的值房。 沈聿打发了小吏出去,关起门来,亲自煮水泡茶,如在自己家中,只是不行礼,也不说话。 郑迁的案头奏疏堆积如山,他带着沈聿送给他的玳瑁老花镜,一边运笔如飞的拟票,一边对沈聿道:“我已经警告过郑瑾了,下次再敢胡闹,我就帮他辞官,遣他回乡闭门读书。” 沈聿很想说,别下次了,这次就送走吧。新朝肇始,天下归心,国朝这艘破船交到新君手里,虽然跌跌撞撞,却也逐步回到了正轨。许多积弊渐渐得到改善,国事刚有起色,就被外头那没脑子的家伙搅得乌烟瘴气。 要不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早将他揍的生活不能自理了。 再说老师,为官半生,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他不想看到他因为儿子晚节不保,重蹈吴琦的覆辙。 “老师,关起门来,学生说几句心里话,本朝首辅,能得善终的者屈指可数,郑瑾这种心态,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沈聿泡上一杯热茶,奉至老师手边:“您别怪学生悖逆,学生真的是怕……” 郑迁搁笔,打断了他的话:“老夫知道,不是自己人说不出这样的话。但我这个长子你知道,在我最落魄时出生,跟着我和你师母苦过来的,众多儿孙里,我心里最愧对的也是他。他熟悉典章制度,随我出入内阁,确实是不错的帮手,实在不忍心驱逐啊。” 沈聿无言以对,只好不再谈论郑瑾,争取保住姚滨任用的官员和一切方略。 郑迁大多都答应了,唯有开海一项比较为难,姚滨的想法是至少开放三处港口,但百官反应极大,仍在商榷。 沈聿前脚一走,郑迁便将郑瑾骂了个狗血喷头,郑瑾连挨两顿骂,委屈的无以复加,质问老父:“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郑迁恨铁不成钢的望着他,恨这混账没有沈聿一半的头脑。 沈聿的话确实点醒了郑迁,首辅能得善终者少之又少,说几句不好听的:老子将来不指望他,难道指望你吗?! …… 怀安回到家,先去甜水胡同转转,表哥的宅子已经完工交付,娘亲还算满意,恰好在置办怀莹的嫁妆,许听澜从自己的陪嫁箱子里取出一件纯金的小蟾蜍,眼睛用红宝石镶嵌,精巧别致。 许听澜道:“这金蟾蜍一套三件,一个给了你大哥,这个给你,剩下的一个以后给芃姐儿。你把它压在案头当镇纸,别弄丢了,寓意蟾宫折桂。”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4节 “原来是镇纸啊。”怀安放在手心端详,沉甸甸的压手,他还以为是放在店铺银柜上的风水摆件呢。 将金蟾蜍拿回厢房,怀安还对着它拜了拜,请它保佑自己蟾宫折桂,实在很难实现的话,财源滚滚也行。 不知是不是他的祷告起了作用,次日就传来了“可能要开海”的小道消息。 “真的开了?!”怀安激动的反问 “呃……”荣贺不太乐观的说:“好像开了又好像没开。 怀安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这是什么意思?” 文华殿后面的文渊阁,藏有无数珍贵的经卷和與图,太子命人拿来一份极其珍贵的东南海域图小心挂起来,在东南沿海画了一个圈。 朝廷打算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月牙港。 荣贺和怀安这个年纪,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每一个朝廷方略的背后,都是无尽的争吵和多方势力的拉扯,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 “开一个口子,总比没开要好,对吧?”荣贺问。 “确实,丝绸和棉纱在海外都是紧俏货,当年倭寇登陆,比起金银珠宝,他们更喜欢抢夺生丝棉布,纺织品比丝绸茶叶更加畅销。”怀安道:“所以我们稳赚不赔了。” 他遗憾的是,如此畏畏缩缩的开一个港口,就把姚阁老整的这么惨,士大夫如此畏惧大海,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否看到真正的开海。 不过往好处想,他将有一大笔银子进账,连带太子也跟着“发家致富”了。 袁师傅进来上课时,看到两个学生盘腿坐在书桌上,他并未感到生气,因为两人正全神贯注的研究一份與图。 他激动的老泪纵横,将书本一丢,转身就要去乾清宫向皇帝报喜,列祖列宗保佑,太子殿下心怀天下,不但开始看邸报,居然还会研究與图了!他认为可以开始让太子参与政事,学习治国之道了。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追!” 朝局已经够乱了,怀安可不希望荣贺过早的卷进去,他羽翼未丰,心智尚未成熟,白遭蹂*躏不说,还容易被人利用。 可袁阁老的眼疾很重,腿脚却异常灵便,他们一直追到乾清宫的殿前广场,才堪堪追上他。 “陛下正在与各位大人议事,不便见您。阁老不是在文华殿为太子殿下侍讲吗?”太监问。 两人松了口气。 袁阁老也明白轻重缓急,点头道:“当以军国大事为重,老夫先回去了。” 皇帝坐在东暖阁的床榻上,几位阁臣、六部堂官挤在殿内,仍在就开关问题争论不休。少了袁阁老不遗余力的和稀泥,今天的争论格外激烈。 皇帝像个走神的学童神游天外,除了老师讲课的内容外,对什么声音都异常敏感。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抬头问:“什么人在外面?” 值守太监躬身应道:“回陛下,是太子殿下、袁阁老,还有沈怀安。” 老师带着学生来找家长。皇帝第一反应是这两个熊孩子肯定把袁阁老的胡子拔光了……当即叫停了众人的议论,对太监道:“叫他们进来。” “是。” 太监引着三人入内见驾,皇帝一直盯着袁阁老上下打量,还好还好,四肢具在,毛发没有明显的缺少,五官也还在原来的位置。 皇帝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第145章 皇帝微微松了口气,问道:“袁卿家有事吗?” 袁阁老推说无事,只是寻常汇报太子的学习进度。 皇帝点点头:“既如此,便都留下了听听吧。” 说着,又朝门口杵着的两个少年招招手:“你们站近一点,听得清楚些。” 众人纷纷向太子行礼。 两人在一溜目光的注视下,轻手轻脚的走进暖阁,行礼之后,默默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呆着,假装自己是空气。 “刚刚吵……刚刚说到哪里了?”皇帝是险些说了句刻薄话,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主持议事的郑迁回答道:“回陛下,说到’倭患起于市舶’。” 皇帝叹了口气:“车轱辘话来回说,都是老生常谈。” 极其显然的指责,从这位皇帝口中说出,已经是重话了。 众人躬身齐声道:“臣等失职,请陛下降罪。” 皇帝摆摆手,不再说话。 郑阁老出班询问:“不知陛下圣意如何,臣等聆听圣训。” 皇帝:…… 要不是顾及尊严体面,他都想跳起来骂人!这些人没事总要他发表看法,可他若是真的说了,他们又准备了一万句话来反驳,偏偏他没有他爹的本事,一个目光就能让满朝文武闭嘴。 郑阁老明知如此,不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么? 皇帝满屋子找嘴替,他先是看向沈聿,沈聿是赞成开海的一派,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甚至看向身边的太子和怀安,这两个平时看上去很机灵,关键时候呆头呆脑的,像两个很嫩的菜瓜。 又看向身边正在做会议记录的翰林官员,年轻人很是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 官员起身,躬身行礼:“微臣沈怀铭。” 难怪眼熟,皇帝心想,原来是沈师傅的长子,两人站在一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沈卿家,你有什么见解?”皇帝问。 尽管怀铭已经摆脱了小沈某某的称呼,但是这话从皇帝口中喊出来,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臣末学后进,不敢妄言朝政。”沈怀铭道。 “你畅所欲言,在场有你的坐师,你的上司,还有你的父亲,便是说错了,作为前辈,谁又能怪你不成。”皇帝问:“是不是啊,众卿?” 皇帝经过三年多的耳濡目染,终于也学会了文官那套道德绑架的实用技能。 众人只得应和,鼓励怀铭说出自己的见解。 怀铭朝众前辈告罪一声,娓娓道来:“刚刚卢部堂说到’倭患起于市舶’,下官认为,追根溯源,应从倭寇的组成说起。” “其一是真正的倭人,日本因战争流亡的大小藩侯和士兵,随着季风飘洋过海,侵扰沿海;其二是以捕鱼为业的沿海百姓,因海禁没有生计,被逼出海为寇;其三是海商、豪强相互勾结,走私以牟取暴利,私通不成,便会商转为寇,剽掠沿海,祸害一方。” “御之怠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愈众。譬如民间堵鼠穴,往往要留下一个出口,若是全部堵满,不留余地,则处处破穿,所谓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因此,臣认为,海禁一开,非但可以抑制走私,还能从根源处抑制海寇作乱。”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反对的一派纷纷用不善的目光看着怀铭,却没有一人驳斥。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雅正端方的年轻人着实令他们刮目相看,至少他们在这个年纪没有这样的见识,且在座的许多人,可能至今也不懂得倭寇的成因,只知是一群倭人和一群汉奸组成的强盗而已,盲目的认为只要海禁足够严,就能将他们阻挡在外。 户部侍郎道:“南直隶宝船厂报上来的预算,国初下西洋的宝船多是两千料的海船,甚至有五千料的巨舶,要想打造同样的船只,需要耗费数十万两之巨,这笔预算又从哪里来呢?” 怀铭不假思索道:“不需要造船。开关之后,重开泉州市舶司负责监管和课税,发给商民以’出海船引’,凭借船引出海自由贸易,以避免漏税。” “若是有流寇借机抢掠货物呢?”又有人问。 “可以将巡海道移驻泉州,调仇将军的海军入闽巡护泉州海域。” 众人面上表情神态各异,支持派自然难掩欣喜,反对派自然还要提出问题。 怀铭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他自小跟在父母身边,见识相较一般的读书人要广博不少,这几年在翰林院潜心修史读书,学问愈发精进的同时,也不忘关心时事。 “好!”皇帝一拍大腿,他也说不清具体好在哪里,只要群臣哑口无言,他就十分畅快:“诸卿,朕没说错吧,真是后生可畏!” “是是是……”除了沈聿以外的官员,无不应和夸赞,生怕皇帝现学现卖,给他们扣上个“嫉贤妒能,打击后辈”的帽子。 不过皇帝显然还没有学会如此高阶的手段,但他掌握了“盖棺定论”的技巧。 “小沈卿家,将你的这些想法,具表上来,交于内阁逐条拟票。”皇帝道。 “遵旨。”沈怀铭道。 怀安用胳膊肘碰碰荣贺,一脸炫耀:“怎么样,我哥很厉害吧?” “厉害厉害!”荣贺迟疑的说:“可是沈师傅的脸色好像有点难看。” 怀安这才注意到老爹,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沈师傅不希望开海吗?”荣贺小声问。 怀安摇头:“不会,可能心情不好吧,姚师傅走后,他经常心情不好。”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既然皇帝定了调子,郑阁老便率众人向皇帝行礼,依次退出了乾清宫。 皇帝留下了袁阁老,指着两个少年问:“他俩怎么了?” 这一问,袁阁老又开始激动了:“陛下,臣今日去文华殿为太子讲学,看到太子命人从文渊阁找出了一份东南海域图!” 皇帝登时瞪大了眼:“他们把與图烧了?!” 袁阁老险些咬着舌头。 “非也非也,他们将與图挂在架子上,正在反复用心查看。”袁阁老道。 皇帝哑然半晌,君臣四目相对,空气都有些凝固。 “然后呢?”皇帝问。 “陛下难道不欣喜吗?”袁阁老话音压制着颤抖:“太子有德,已经学着关心朝政了!” 皇帝强笑道:“啊哈哈哈哈……确实啊,朕十分欣喜。” 君臣相对笑了几声,殿内再次陷入安静,怀安翻着白眼看向房梁,很替他们感到尴尬。 袁阁老不明白皇帝为什么没有喜极而泣,为国朝培养一个中兴之主,不该是每个君王最大的心愿吗? 转念一想,先帝的心愿就是做神仙,当今皇帝至少还在关心人间的事,不能要求太多,做臣子的还是要多替君父分担才是。 于是放弃了乞骸骨的念头,决定静下心来好好教授太子成才。 念及此,他又向皇帝汇报太子近阶段读了哪些书,去过几次经筵,学业上有何长进,企图唤醒皇帝的觉悟,让他多关心关心太子的成长。 皇帝听后自然满意,其实他们没拆了文华殿,而是安安分分的坐在里面读书,他就已经很感激列祖列宗了。不知不觉间,两个孩子都长成了少年,再也不会一惊一乍的闯祸了,他们会事先研究與图…… 不对!他们研究與图干什么?! 待袁阁老退出乾清宫,皇帝招手,示意他们凑近一点,低声问:“你们两个,不会在合计着离家出走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5节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皇帝从哪里推出的结论。哪有人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跑出去当流民的? 见他们迟疑,皇帝一拍大腿:“朕就知道,你们是在京城呆的久了憋闷!” 两人张了张嘴,这样也行? 皇帝思量片刻:“这样吧,贺儿,下月你姑母回京,朕准许你出宫一趟,你们率护卫、仪仗,去通州迎一迎吧。” 二人听说温阳公主要回京,还能趁机去通州玩一趟,都很高兴,兴冲冲的答应下来。 皇帝又拉下脸警告道:“平日里有什么不快尽可以说出来,可千万不敢离家出走啊。” 怀安笑道:“陛下,我们看與图真不是要离家出走,是托人在江南一带囤了许多丝绸和棉纱,想趁着开海一转手,赚取差价的。” 荣贺点点头,证实他说的话。 皇帝恍然大悟,忽然吸了一口冷气,把声音压得更低:“有这样的好机会,怎么不带着朕呢?” “带了的。”怀安眨眨眼:“去年’来一品’一年的分红,都被臣拿去囤货了,里面就有陛下那份!” 第146章 先皇不理朝政,更不理会内宫庶务,大内库房因为疏于管理起过一次火,不少古董字画被大火焚毁、虫吃鼠咬、偷盗变卖,已不剩多少值得赏玩的东西。最让皇帝痛心的是前朝的巨幅名画《清明上河图》也在那场大火中不翼而飞了,有人说被烧毁了,也有人看到出现在市面上。 先皇倒是留下不少昂贵的法器,乾清宫内悬挂的不是《道德经》就是“五帝像”,皇帝看着闹心,命人统统搬离了视线,由此乾清宫、御书房等圣驾起居之所,都显得空空荡荡。 皇帝有许多东西想买,比如当初被自己变卖的宝物们,比如有心寻回那副珍贵的《清明上河图》,挂回御书房,皇庄皇铺虽有进项,可是宫中开销也大,平进平出已是不易,他不好向皇后开口。 结果“来一品”的分红还没见到影子,就听说又投进去了,听怀安的意思,这次吃进了不少丝绸棉纱,万一开海不成,大抵就全打水漂了。 他看着两个少年离开的背影,对陈公公道:“看来这海啊,是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了。” 钱的力量是万能的,皇帝下定决心为了他的小金库而战,催促怀铭尽快拟出条陈。 怀铭的条陈写的细致,细致到内阁大佬们拿着放大镜也挑不出多少问题来。言官正打算挑毛病,沈聿直接将郑瑾堵在六科廊门口,警告他:“旁的事都可以商量,谁要是敢动吾儿,我让他知道左顺门往哪里走。” 左顺门,发生过文官殴死奸党的事件,涉案的官员并未受到惩处,此后就有了“左顺门打死人不偿命”的说法。 郑瑾被沈聿钉在墙上,挣了半天也没挣脱:“沈聿,你还没入阁就这样嚣张跋扈。” 沈聿面色阴沉:“我就算不入阁,也照样可以收拾你。” 郑瑾刚要反唇相讥,被他鹰隼般的目光慑的舌头发紧,很奇怪,有些人说出的话毫无凭据,却很难让人不信。 郑瑾渐渐败下阵来,待沈聿转身离开,才啐了一口:“你就是我爹养大的一只狼。” …… 内阁终于拟好了票,皇帝立刻命司礼监批红,下六科进行“科抄”,此时还有言官嚷着要行使“封驳权”,但到底是皇帝和内阁的意思,谁也不敢先出头,还是将抄好的旨意下达给闽海巡抚。 尽管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也足够整个闽海省沸腾起来。 怀安这天跟着大哥回家,只见上房内室的榻桌被挪走,整个榻上清理的没有一件杂物,洮姐儿坐在上面玩鲁班锁,拆不开就要发脾气,芃姐儿抱着个小羊皮鼓“咚咚咚”的敲,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陆宥宁拿着绣绷子,在一旁教给婆婆基本的针法和配色,一边说:“母亲不必亲自做这些的,媳妇把您那份一并做了,就说是您做的。” 许听澜推辞道:“给怀莹添妆,讲的是一份心意,怎好假手于人呢?” 怀安瞧沈洮拆的费劲,上手就将她的鲁班锁拆的七零八落,只管拆不管拼,洮姐儿张着大嘴便哭:“小叔叔坏,哇——” 怀安玩性大发,蹬掉鞋子爬到榻上去,用手轻拍她的嘴巴,发出“哇哇哇哇”的声音,洮姐儿哭声更大了。 许听澜捞过哭相极惨的小团子拍哄,朝儿子背上拍了一巴掌:“再皮!等你爹回来揍你。” 怀安笑着跳下榻来,躲得好远。 “爹爹——”洮姐儿张着小手直喊爹:“小叔叔欺虎人呐!!!” 怀铭笑着接过女儿,抱在怀里拍哄。 许听澜再次拿起绣绷子,左右弄不好,索性两手一摊:“还是你来做吧,我就算勉强弄出来,也不成个样子。” 陆宥宁忍笑将针线收进笸箩里。 沈聿今天衙中事多,回来的稍晚一些,在前面换下官服,回到后宅,儿子儿媳纷纷起身朝他行礼。 他上来就问:“洮儿怎么挂着泪呢?” “小叔叔这样……”她说着,拍着自己的嘴,发出“哇哇哇”的叫声,像个小野人,逗得一家人捧腹大笑。 沈洮气得,一头扎进祖父的臂弯里。 沈聿朝小儿子一声令下:“哭。” 怀安哪里哭得出来,只好张嘴扯着嗓子干嚎,沈聿腾出一只手来,也去拍他的嘴,发出奇怪的声音,逗得洮姐儿和芃姐儿乐得直打滚。 沈聿将逗笑了的洮姐儿交回长子手中,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这个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再过几年,抱都不让你抱了。” 怀铭神色一黯。 又说了几句话,洮姐儿显然累了,脑袋都从怀铭的手臂外耷拉下来。陆宥宁要抱她回东院睡觉,怀铭起身告退。 “你留一下,还有话要问你。”沈聿道。 怀铭站住脚,陆宥宁便独自抱着孩子福身告退。 怀安静静的坐在娘亲身边,看看老爹再看看大哥,他就是再没有眼力见儿,也能看出老爹今天的不高兴了。 沈聿又嘱咐他:“带妹妹出去玩儿。” “哦。”怀安拉着芃姐儿给她穿鞋,然后一起被踢出群聊。 喧闹过后的安静,更显得针落可闻。 沈聿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妻子,率先开口道:“陛下有意将你外放,去泉州任市舶使,协助闽海总督主持开海事宜。” 怀铭面无殊色,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倒是许听澜先皱起了眉头。本朝官制,京官与地方官有着截然不同的上升途径,或许会有例外,但大多数像怀铭一样的三鼎甲,都是在翰林院熬足资历,慢慢升到一个较高的位置,因此翰林院也有为国“储相”之说。 她进京多年,还从没听说过外放的状元。 何况闽海自古被称作化外蛮夷,贬官流放之地,在她的印象里,这里三天两头闹民乱,甚至发生过劫匪截杀朝廷命官的恶性事件。 她问:“铭儿犯什么错了,要被贬到闽海去?” 沈聿沉声道:“他没有犯错,只是当着内阁阁臣、六部堂官的面,针砭时弊,说出了他的构想,陛下对他寄予厚望呢。” 许听澜一时没听出丈夫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心都揪了起来。 怀铭调整心情,故作轻松的笑道:“娘,闽海并非书上写的那样,那里有山峦东海为屏障,独居一隅,且土地肥沃,稻米一年三熟,漫山遍野都是荔枝树……” 沈聿啜了口茶,茶盅“砰”的一声蹲在榻桌上,显然带着情绪。 怀铭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心里很清楚,这件事的本质并不是开海,你一个小小的翰林官,我不希望你卷入太深,把金铸的前程给弄毁了。”沈聿道。 “父亲,”怀铭反问,“换做是您在儿子的位置上,也会藏锋露拙,置身事外吗?” 沈聿叹道:“我也是从你这个位置上过来的。铭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还年轻,不该在此时崭露头角,阁潮汹汹,轻易就能将你吞没。” 怀铭抬眸看看父母,他们是他从小仰视的人,如今他年过弱冠,身量已经比父亲高一点点了,他一撩衣襟,慢慢跪了下来。 “父亲,您说的对,”怀铭顿一顿,道,“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这些话,该由沿海百姓、寻常商贾、抗倭将士来说,可是小民百姓的声音于上位者,尚不及萤火蚊虫。我不说,难道指望贩夫走卒、老弱妇孺、无土流民来说?难道指望朝中诸公,能弯一弯腰,低一低头,主动去倾听那些‘微不足道’的声音?那么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又是为了什么?是光耀门楣,延续官脉?还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聿一时没忍住,朝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许听澜握紧了桌沿,骨节攥得发白,屏息看着他们父子。 沈聿右手有些颤抖,其实完全没有用力,只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向来对长子连句重话也没说过,更别说动手了。 “休要在父母面前说什么‘死’字。”他说。 “是。”怀铭低头缓了口气,接着道:“儿得以考取功名,是因为比寻常百姓更加颖悟聪慧吗?不是的,儿只是有幸托生于高门显宦之家,可以心无旁骛的读书治学罢了。难道因为这小小的不同,就能心安理得的坐在翰林院喝茶读书吗?父亲,您从不是这样的人,却为什么拿来要求儿子呢?” 沈聿凝神端详自己的长子,不知不觉间,他已长成了身量,身如玉树,眉目俊朗,眼底总带着一种无欲无求的淡泊,永远克己复礼,守正端方。可他分明不是外表这般,他心中也有一团炽热的火焰,试图争破樊笼喷薄而出,与日月争辉。 他偏过头去,害怕被妻儿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去闽海,即将面临太多未知的风险,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事业,可人人都有私心,他可以去,却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涉险。 “铭儿。”许听澜道:“你去闽海,宥宁和孩子怎么办?” 怀铭道:“重开市舶,各方势力必定繁杂,我先去试试深浅,待安顿下来,再接宥宁母女过去。” 许听澜也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 怀铭又问:“这样安排可以吗,父亲?” 沈聿回想起自己在翰林院韬光养晦的日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我不如吾儿远甚。” 怀铭一手拉住父亲,一手拉住母亲,淡淡的笑着:“爹娘在怀铭心中,如萤火之于皓月,蜉蝣之于沧海,永远是高不可攀的。” 沈聿瞥他一眼:“少学你弟弟油嘴滑舌。” …… “阿阿阿——阿嚏!”怀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芃姐儿忙捂住蛐蛐儿罐子,防止哥哥将她的‘五彩斑斓黑旋风将军’喷飞。 怀安揉着鼻子:“谁又骂我?!” 第147章 三月十五日,上御奉天殿,亲策诸贡生。 这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举行正科殿试,为表重视,他坐在奉天殿的檐下亲自监考了整场,这是先帝在位时从未发生过的事,主同考官们各个诚惶诚恐,考生也都是噤若寒蝉,以至有人当场晕厥,被大汉将军拖走。 次日就是阅卷,阅卷时间只有两天,十七日填榜,十八日张榜,阅卷官时间紧迫,需要在一天之内裁定出前十卷,并由主考官推举出三鼎甲的名次,交由皇帝圣裁。 也正因时间紧迫,历代阅卷官总结出一个“偷懒”的办法,将会试前十名的试卷选出,再多选出三到五篇作为备选,交由首辅裁决,主考官再选出十份拿去给皇帝交差,其他试卷再行裁定名次。 皇帝听着这条潜规则,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怪不得历科会试前十与殿试前十的结果相差无几,原来是用了这个办法。 “可殿试卷是糊名的,他们只看卷面,如何挑出会试前十的卷子?”皇帝又问。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6节 陈公公答道:“弥封官提前做好了标记。” “这不是舞弊吗?”皇帝蹙眉道。 陈公公赔笑道:“算是官场旧习吧。毕竟没有真才实学,是考不到会试前十的。” “官场旧习……是吧?”皇帝顿了顿,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去传沈师傅来。” 陈公公眼一花,定睛仔细看了看,总觉得皇帝笑的很像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陛下,沈部堂正在阅卷。”他提醒道。 “耽误不了一刻钟。”皇帝又补充道:“理由么,就说太子和他儿子爬到树上不肯下来,请他来劝劝。” …… “阿嚏,阿嚏!”荣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怀安很有经验的告诉他:“连打两个喷嚏,一定是有人骂你,而且八成是你爹。” 除了太子他爹,谁敢骂太子啊…… 荣贺揉揉鼻子:“很有道理。” 他们今天不用上课,因为文华殿被考官们占用用来阅卷,花公公为他们泡好了茉莉奶茶,两人呆在东宫自习做功课,边做边闲聊,倒也惬意。 “其实你以现在的水平,也足够参加县试了。”荣贺评估道:“考个三五回,得个童生不在话下。” 怀安翻翻白眼:“谢谢你啊。” 荣贺笑道:“你明年不是去国子监读书嘛,入监可免除童试,直接参加秋闱,多好啊。” 一提这个,怀安一肚子怨言:“好什么呀,听说国子监的饭菜不好吃,不好吃还不让抱怨,一年十二次大小考试,成绩累积起来,积满八分才能升堂级。” 想到明年就要被送进那“人间炼狱”受罪,怀安眼里都没有光了。 “嗐,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荣贺道:“我特意帮你打听过,如今的国子监今非昔比了。捐监泛滥,生源莠不齐,这一点,历任祭酒、司业都心照不宣,对荫监与捐监在学业根本不作要求。” 怀安眼前一亮:“还有这一说?可我去国子监时看到的不是这样啊。” 荣贺道:“你看到的,都是升入率性堂的监生,他们大多是京城会试落选的举人,这些人本身就是精英,其他像荫监、捐监,甚至地方选上来的贡监,大都没什么真才实学,平时报个病假丧假,就可以在外面游荡,根本不用按时坐监,都是为了混混日子,到地方补个小官。” 怀安啜一口手边的热腾腾的茉莉奶绿,枕着胳膊,四仰八叉的摊在椅子上:“混日子好啊,我就喜欢混日子。” 想想又觉得不妥:“国子监烂成这样,也该整顿整顿了。” 荣贺一拍大腿:“所以啊,我算好了的,等你混到毕业,我再向父皇提议整饬国子监。改革也不能伤到自己人嘛。” 怀安坐直了身子:“你真是我异母异父的亲兄弟啊!” “那必须!” 两人说到激动处,干了一杯奶茶。正在“推杯换盏”,皇帝遣人传旨叫他们到文华殿去。 两人一头雾水,文华殿一众官员正在阅卷,叫他们去作甚? 来到文华殿才知道,圣驾在此,读卷官正跪在一侧读卷,读完一份,换一名读卷官,继续读下一份。 怀安在进门之前落后太子一步,两人一前一后进殿,向皇帝行礼。 皇帝道:“这是朕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抡才大典,太子站过来,一起来听听。” “遵旨。” 怀安便跟着荣贺走到皇帝身边站定。皇帝抬手,示意读卷官继续。 三份试卷读完,按照常理,皇帝不会更改首辅裁定的名次,所谓阅卷也多是走个过场,毕竟前十名的试卷即便旗鼓相当,水平也绝不会低,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可是皇帝今天偏偏要驳他这个面子,三份试卷读完,郑迁出班禀告:“回陛下,前三名已诵读完毕,伏启陛下圣裁。” 皇帝道:“只有三份试卷,让朕怎么裁啊?” 众人具是一愣,心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莫非对他们裁定的前三名不满意吗? “陛下所言甚是。”郑迁面无殊色,躬身一礼,吩咐阅卷官道:“继续。” 圣心难测,第四位读卷官只好出列,继续读卷,一直读到了第十份。 “陛下,”郑迁试探道,“陛下?” 皇帝显然走神了,等他回过神来,问身边的太子:“这次的策问题目是什么?” 荣贺道:“回父皇,殿试题目为《外攘内安之道》,策问诸贡生,如何使流民归乡务农不失本业?如何推行囤盐之法?如何抵御外族使之不再窥伺,扬我二祖之光烈?” 皇帝点点头,又问:“刚刚这份试卷,具体讲了哪些内容?” 荣贺哑然,这种关键场合,他真的没有走神,可是呈上来的十份试卷,大多花团锦簇,言辞空泛,真要复述内容,除非全文背诵。 “怀安,你说呢?”皇帝又问。 怀安不假思索:“回陛下,臣记性不好,没记住。” 他不明白圣心如何,也不知道轻易开口会得罪什么人,只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抖机灵,一切怪在自己头上就对了。 皇帝点点头,没有直批这篇文章言之无物,已经算给足了阅卷官面子了。 “陛下,还要继续念吗?”郑迁问。 “念啊。”皇帝道。 郑瑾正欲说话,被老父打断,读卷官已经拿着第十一份试卷出班,就这样,一直读到了十七份。 皇帝有些失去耐性,直接道:“将散卷拿给朕,朕要亲自阅卷。” 堂下的阅卷官们眼珠子险些掉出来,想劝又不敢劝,只好依言照办。 皇帝说话的时候大言不惭,真当四百多份糊名的试卷被拿上御案时,不禁眼前发黑,心说这时候怎么不拦着朕了…… 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一份一份的翻阅。殿内静的只剩皇帝翻阅纸张的“哗哗”声。 阅卷官员们面面相觑,这个速度,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到了午膳时间,皇帝已经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了一半,还真从中挑出了四五份试卷,他越战越勇,完全没有饿意,无奈身后两个小子还在长身体,便许太监传膳进来,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又捧起了试卷。 不知看到了三百份,还是四百份,皇帝眼都有些花了,才终于在一众试卷中,选出了最合心意的一份。 极少有人指望初出茅庐的新科贡生真的拿出什么治国之策,即便是有,也很难用二三千字概括,因此只要立意严格切题,文法堂堂正正,有古贤之意,大家之风,便能拿到好的名次。可是这一次,皇帝是真的希望能从中找出勇于献言献策,能针砭时弊的人才。 皇帝抽出试卷,递给太子:“太子看看,看过将文章的内容讲给诸卿听听。” “是。”荣贺接过试卷,认真阅读,全文不到三千字,他看了足足一刻钟,才谨慎的开口道:“他说,应对流民问题,应当提高粮价,对天下土地进行清丈,抑制豪强兼并;应对外族窥伺,应先理财,重将帅,后决战;针对盐法,宜恢复祖制,总其权于上,布其利于下,施行重钞法以收买余盐,广招商人运粮食换取盐引,使粮价上涨,朝廷也可收取盐税,为百姓减轻税赋。” 荣贺虽然贪玩,毕竟是名师大儒端着碗撵着喂大的,功底其实不差。 堂内鸦雀无声,哦,除了袁阁老——又是为太子进步而潸然泪下的一天。 袁阁老把气氛烘托起来了,众人只好跟着称赞太子的聪慧,顺便称赞皇帝独到的眼光,和惊人的阅卷速度。 其实皇帝早在阅卷之前,就让沈聿在他看好的试卷上做出标记,沈聿连忙推辞,这不是舞弊吗?再说他分到的试卷只是一部分,怎可妄下判断呢。 可皇帝态度坚决,不答应就不让他离开,他也只好照做。皇帝只是留了一手,谁知呈上来的试卷都是空乏无物的歌功颂德,他只好亲自翻阅,寻找沈聿留下的标记。 果然,沈聿选中的试卷,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了。 阅卷官员们对着皇帝离开的背影,足足愣了一刻多钟,满脑子只有三个问号: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会试第三百五十名的乔希仁点为了状元,第二百四十三名的时俊义点为了榜眼,第八十六名的李挺点为了探花,二甲前十名也都有很大的变动。这真是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事故啊。 从此在永历三年的进士面前,谁也别自称“天子门生”了,不配。 第148章 照例,皇帝在传胪大典之前,召见前十名,与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诚挚的交谈,使这些“时来运转”的中下游贡生感激涕零,纷纷表示将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郑迁的脸色最不好看,沉的能滴出水来,当下没有什么异常,回到家中便急火攻心发起了烧,勉强参加完三月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后就病倒了。郑瑾告假在家侍疾,六科言官顿时如一盆散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喷。 几乎同时,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名为《宪官现形记》的短篇集,相传收录了前朝御史台六十二名谏官的内宅私事,讽刺意义极强,着重揭露了这些外表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御史,内在是何等的道貌岸然、龌龊卑鄙。 这本书没有署名,也不知从何处出版,甫一上市便风靡京城,因隐喻太过明显,极易对号入座,成为京城老少茶余饭后的笑谈。 言官们一下子萎了,事情不是过去了吗?到底是谁把他们的“猛料”卖到坊间去的? 皇帝故作勃然大怒,再次提出考察“科道”,事关朝廷脸面,这次谁也不敢反驳了,吏部立刻拟出条陈,以“京察”的标准考察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朝野一片哗然,躺着中枪的都察院满腹怨言,却无人真正敢在风口浪尖上闹事。 这次考察,六部言遭受重创,业务不强的被判罢软无能,冠带闲住,业务过强的被判轻佻浮躁,或降职或外调,半数以上的给事中因此被驱离了中央。因六科的“科抄”是政令下达的不可或缺的一环,吏部尚书立刻上书,要求铨选言官,补齐空额。 接连几日,郑阁老一直称病,沈聿登门看过两次,皇帝也派遣太医过府诊脉,竟是真的病了,郑瑾每天愁容满面,胡子拉碴,都没精力和沈聿吵架了。 “父亲不在内阁,这些人就开始胡搞了,六科言官缺额,六部各衙统统都要停摆,重六部而轻六科,就是在玩火。试试看吧,到底谁才是祸害朝廷的宵小。” 沈聿神情淡淡的道:“但愿恩师早日康复吧。” 此时府婢到厅堂来:“沈部堂,老爷请您进去。” 两人同时起身,府婢却道:“老爷只叫沈部堂一人进去。” 郑瑾脸色一沉,到底没敢说什么,又坐回官帽椅上去。 沈聿随着府婢进入内院,先给师母见礼:“师母憔悴了不少,也要保重身子,内子托学生给您带来的阿胶,您记得每日服用。” “知道你们夫妻一片心意,我记着呢。”郑夫人一边领他进内室,一边道:“这两年公务繁忙,来的也少了,等你老师大好了,带听澜和孩子过来,师母亲自下厨做莼菜鲈鱼羹。” 沈聿只是笑道:“学生又有口福了。” 郑迁靠在床头两个摞起来的枕头上,额头上敷着帕子,脸色苍白,气息不稳。 见老师这副模样,沈聿又不免揪心,抛开政见不谈,但论师生关系,郑迁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胜过父亲。 其实官场师生,有时远胜父子,座师能帮你的,父亲未必帮得了你,相反的,学生能做到的事,儿子也未必能做到。师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紧密的共同体。 何况郑迁培养沈聿,从不是为己所用,而是真心实意的培养一个接班人。 “师母,老师还没退烧?”沈聿问。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7节 郑夫人解释道:“你来之前又烧起来了,浑身针扎似的疼,太医说是重伤风,要修养些日子。” 郑迁微微睁开眼:“明翰来了?” “恩师。”沈聿轻声道。 郑迁自嘲的笑笑:“老了老了,身子骨跟不上趟。” “恩师这段时日太过操劳了。”沈聿道:“您是内阁的主心骨不假,可也要注意保养,别跟自己过不去。” 郑迁将额头上压着的湿手帕掀开,费力的抬起眼皮:“姚滨离开后,内阁便只剩四人了,待我这次病好,就以精力不济为由辞去尚书之位,你原本就在礼部掌权,升为礼部尚书是顺理成章的,我再向陛下奏请举行廷推,补齐内阁成员。” 沈聿还未说话,郑迁又道:“明翰,此时入阁,我与袁燮、张瓒都已年过花甲,即便是排在你前头的曾繁,也已年近五旬,且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已到耄耋之年,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再错过了。” 论资排辈是内阁的老规矩,假如沈聿现在入阁,只能排在第五位,但郑迁算的很清楚,头前三位大佬年纪大了,用不了几年便会致仕,勉强与他算作同龄人的曾繁,父母也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一旦有一方过世,丁忧三年是免不了的,即便有机会重回内阁,也要排在他之后了。 “学生……”沈聿本想说自己未至不惑,入阁实在有些年轻,可郑迁为他谋算到这个份上,他再推辞,就显得有些虚伪了。于是便说:“学生听从恩师的安排。” …… 怀安本来要跟着老爹去郑府的,可是临出发前,老爹突然改了主意让他留在家里。于是偷得半日闲,吃着糕点,捧着《宪官现形记》躺在榻上,一边看,一边捂着肚子笑。忽然手上一空,书被老爹抽走,他笑得小肚子转筋,好半晌才爬起来。 沈聿略翻了几页,拉了一把凳子坐下来:“这本书跟你有关系吗?” 怀安断然否认道:“没有!” 沈聿静静的看着他。 怀安认真的说:“真的没有,我手里没有这么详细的素材,再说了,我们是童书馆,不刊印这种少儿不宜的书籍。” 沈聿松了口气,不是怀安和太子在背后搞鬼,那就只有宦官了,不知是不是皇帝背后授意。他自来劝皇帝“省议论,振纲纪”,要拿出帝王的铁腕手段震慑朝臣,看上去似乎有点效果,只是不知为什么,方式有点跑偏…… 不过一代君王有一代君王的行事风格, 但见怀安仍忐忑不安的看着他,沈聿给了个笑脸:“不要再吃糕点了,该吃饭了。” 怀安穿鞋下床,追上去:“爹,我说没有您就相信啦?” 沈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啊,皮的就剩下实诚了。” 怀安很认同的点点头,他是多诚实的人啊……想想又觉得不对,什么叫只剩实诚啊,明明还很听话很懂事,讲文明懂礼貌! 沈聿晃晃手里的书:“没收了。” “为什么呀?!”怀安表示强烈抗议。 沈聿用他刚刚的话说:“少儿不宜。” …… 三月底,沈家张灯结彩,宾客如云。亲友同僚应邀而来,往日僻静的胡同变得拥挤喧闹,这边是女方的宴席。 一街之隔,甜水胡同的“陈宅”,悬挂八盏大红灯笼,喜庆非常,陈家的几个哥嫂进进出出十分忙碌,这边是男方的筵席。 两边的酒宴都由淮阳楼承包,只是小院不大,容纳不了几桌酒席,好在邻家是个热心肠,腾出自家的院子和厨房借给他们使用,许听澜无比感激,转头命家人封了一个红包奉上,虽说陈甍这边由陈家出面操办,可许听澜沈聿夫妇看着陈甍长大,自然省不下这个心。 另一方面,单是怀莹的嫁妆就归置了两个多月,两个孩子要独立门户,只有一座空荡荡的房子。陪嫁的管事仆从婢女更要精挑细选。 怀安已经可以当成半个男丁支使了,家里姐姐出门,自是要跟着哥哥们应酬,但由于太子要来,沈聿早早打发他不要在席上忙碌,去门口迎一迎。 荣贺也把陈甍当成自己的好兄弟,他的婚礼哪有不凑热闹之礼。于是天光还早,他便一身寻常锦袍,只带了两个便装侍卫匆匆赶到。连递上来的礼金留的都是“刘斗金”的名字,迎宾的家人还当是哪个富户家的傻儿子,怀安与他搭肩并行,来到堂中。 沈聿率一众家人来向太子行礼,荣贺一把扶住了他:“师傅不必多礼,只当我是寻常宾客即可,自去忙吧,不要误了吉时。” 沈聿便吩咐怀安陪着太子先去主桌落座。 两人哪里坐得住,听说迎亲的队伍将要上门,颠颠儿的跑出去围观。 沈家陈家那是实在亲戚,两边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亲如一家,可到了男婚女嫁的事情上必须泾渭分明,沈家兄弟照例要为难一番迎嫁的新郎官,陈家兄弟则要帮着陈甍“闯门”。 陈家的兄弟们也是自幼习文,才学出众,可怀铭一敌三十的“凶名”在外,兄弟几个还没应战就开始胆怯了,从几日前就忽悠怀安去偷题。怀安围着大哥套了几次话,才发现大哥是真的没准备题目,打算临场发挥呢。 所幸怀铭没有打算过于为难陈甍,和怀远一人出了一个寓意很好的字谜,便将目光放在怀安身上,该他出题了。 怀安没准备什么题目,但他张口就来:“表哥请听题,七步之内,说出我姐姐的五个好处!” 四下发出幸灾乐祸的起哄声,时人矜持,尤其是读书人,讲究大欢不破颜而笑,大怒不虓声而呵,尽管婚礼当日可以沸反盈天,放肆笑谈,也没人见过当众数未婚妻好处的。一时间,纷纷感叹自己太仁慈,怀安才是真的“六亲不认”啊。 哄闹过后便是一片安静,众人也想听听陈甍该如何夸赞自己的新娘。 陈甍略一沉吟,作出一首诗来:“镜前人似月,蛾眉正奇绝;秀眸若藏珠,辉光生顾盼;蕙质若幽兰,才华馥比仙;常恐秋节至,皎月闭云间。” “好!”众人齐声叫好,连怀安也用力的拍着巴掌。陈甍还是有些功力的,七步之内作诗,写出了新娘肤白、貌美、灵气、蕙质、才绝五大优点,结尾总结:才貌能闭月。 在一众宾客的欢呼声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进了门。 第149章 花轿进门,陈甍先拜老太太,再拜岳母,最后拜叔父婶婶。 老太太目中噙着泪,又是感慨一手带大的孙女发嫁,又是想起自己惨死于倭寇刀下的堂兄一家,两个孩子眨眼间便长到了婚嫁的年纪,是喜事,却也令人百感交集。 老太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递上一个红包,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场面上,沈聿夫妇也不好喧宾夺主。看着一身大红吉服的新郎官儿,季氏感到又熟悉又陌生,后悔平日里甚少走动,没对这孩子多一些了解,好在新房只有一街之隔,几乎是眼皮子底下。 待陈甍敬完了茶,季氏说了些“互敬互爱,濡沫白首”的话,她身子一到季节更替就格外不好,话说多了就有些微喘,还是许听澜接过话头,也不说那些官面上的套话,只叫陈甍好好照顾怀莹,并常回家来,陈甍连作保证。 怀安跟着怀远哥来到怀莹的闺房,怀莹已经上好了妆,正在修补妆面整理衣衫,手里的大红缂丝合欢扇毫不犹豫的拍在怀安脑袋上。 怀安捂着脑袋叫唤一声:“为什么打我?!” 怀莹杏目微瞪,含笑嗔道:“你刚刚在大门口胡说八道些什么。” 怀安还未反驳,就被一众丫鬟婆子挤到了外围,怀莹在一众婆子们的催促下站起身来,整理身上的吉服和头上的钗树。 怀安不明白为啥每个哥哥姐姐成亲他都会被揍,他分明很努力的为自方阵营效命来着。 不过瞧着堂姐笑盈盈的对着镜子,又轻松,又喜悦,向即将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这还是怀安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最快乐的新娘呢——沈十三老怀甚慰啊。 转眼吉时便到了,在喧天的鞭炮锣鼓声中,怀远背起妹妹出门,将她送上花轿。 其实家里没有公婆长辈,两人连敬茶的活儿都没得做,无所事事,第二天就想回沈家了。只是老规矩说三朝回门,到底不合规矩,还怕兆头不太好,惹长辈们说道,也让外人笑话。 于是两人或在家投壶作诗,或出门闲逛,挑选一些顺手的家什填补他们的小宅子,还买了不少种子花苗,趁着天气晴好种在院子里。 因两人事事喜欢亲力亲为,丫鬟婆子都插不上手,只得端着水壶站在一旁。陈甍动手能力又极强,怀莹说在沿着院墙搭一个架子种蔷薇,下面搭一个秋千,等到夏天爬满藤蔓,正好用来乘凉。 陈甍二话没说,叫两个男仆从外面买了几棵木材来,只用了大半天功夫,就真的搭起一座可以乘凉的秋千架。 怀莹放下小花锄给丈夫擦汗,陈甍瞧着怀莹花了的脸,抬手去蹭,结果蹭上更多灰土,索性假装看不见,诚邀妻子试坐她的新秋千。 怀莹将自己收藏已久的诗词古籍亲手整理到书架上,一本一本的给陈甍看,陈甍也将自己的图纸、模型一件件摆出来,展示给怀莹。 陈甍道:“大堂哥下月动身去闽海,听说泉州那地方,有最厉害的造船厂和造炮厂,不但能造佛朗机炮,就连鸟铳也比军器局的好。” 陈甍想着,有生之年定会去一趟泉州,只随口说了一句,却见怀莹两眼闪着艳羡的光。 “闽山莽莽,越水汤汤,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有星罗棋布的岛屿,有曲折绵长的海岸。杨梅和荔枝都是成筐售卖的,不像咱们这里,颗颗价比黄金。” 陈甍沉吟片刻,便做了个决定:“等嫂嫂和小侄女动身去闽海时,我们也结伴同行,去闽海看看吧。” 怀莹诧异的看着他:“我,们?” “对啊。” “你可以打着游学的名头,但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说法呢?”怀莹压制着怦然的心动,迟疑地说:“我是很想去,可是万一……” 陈甍明白,她怕万一有了身孕。 陈甍握住她的手:“无妨的,你要是现在想要孩子,咱们就呆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你要是想出去走走,我就……” “你就如何?”怀莹啜了口茶水,她还真想听听。 陈甍一本正经的说:“我就弄到外面去,尽量避免。” 怀莹:“噗——” 她一边呛咳一边笑了几声,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小小的庭院映入眼底,窗下的花坛里,沿着院墙爬起一支新藤,徐徐的春风拂过她的鬓发。 “我想吃闽海新鲜的杨梅,想听宣府茶马互市的驼铃,想去辽东挖肥厚的红参,我还想……” 身后是一片安静,怀莹觉得自己太异想天开了,这世间女子无不囿于闺闱内宅,就连大伯母那样,经营那么多的产业,也无法像男人一样走南闯北。 回过头,陈甍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舆图,正往上摆着棋子:“你接着说。” 怀莹嗤的一声笑了,凑上前去,从棋篓里抓一把棋子,一颗一颗的摆下去。 两人玩的忘了撕黄历,第三日清早,丫鬟婆子慌手慌脚的叫他们起床。三日归宁,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怀莹从未离开季氏这么多天,最担心的还是母亲的身体。 家里摆了个小小的回门酒,不过沈聿入阁在即,没有再大操大办,只自家人开了两桌酒席,聚在一起说话。 三日不见,老太太拉着怀莹纳罕的问:“这两个孩子,怎么好像黑了?” 再捏捏她的手,那一向细腻的掌心磨起两个水泡来。 怀莹将这几日收拾院子的事讲给长辈们听,如数家珍叙述的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傻孩子,遣了下人去就是用来使唤的,你们倒好,返把他们供起来了。”老太太不厌其烦的教给她如何用人,如何管家,也不知怀莹听进去几句,又记住了几句。 芃姐儿突然想起小哥哥教她的童谣,当众就念了出来:“小花猫,上学校,老师讲课它睡觉,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你说可笑不可笑。1” 老太太、许听澜和季氏同时拉下脸来,不可笑,可气。 另一桌上,沈聿凭着几分酒意,正给陈甍灌输考取功名的要紧性,提醒他切莫因为成了亲就荒疏学业,成家之后责任更重云云。 陈甍搁下筷子正经听着,不敢有一字反驳。 怀安出了个好主意:“爹,您要是实在不放心,隔三差五的叫表哥来检查功课嘛。” 陈甍面无殊色,却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怀安倒吸一口冷气,好险没喊出来。 沈聿最怕的莫过于陈甍分家另住,把功课荒废了,听到怀安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也好,以后你们每三日回来一趟,也正好陪你岳母说说话。” 陈甍觉得也好,他们的远行计划少说要等个一年半载,怀莹多回来陪陪母亲是应该的,三日一查功课,也还算宽松。 怀安点头附和:“反正就这么几步远,每天回来也不成问题,还跟以前一样。”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8节 陈甍的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去。 沈聿道:“怀安说得对,也是你们自己的家,想回来就回来,愿意住几日就住几日,只是功课一定不能落下。” 陈甍接连点头,表示一定不会荒疏学业。 老太太的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厢房,布置得极为舒适,留两人多住几日再回去。 沈聿得知陈甍三日没有动笔,薅着他进了书房,圈出几篇程文范墨,让他拿回去好好研读。怀莹则被祖母、伯母及亲娘耳提面命到深夜,教她管家立账。不同的空间内,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仿佛刚放出笼门不到三日就被抓回来的家禽,一派生无可恋。 两个始作俑者趁着哥哥姐姐脱不开身,狗狗祟祟的溜到东院,到大哥嫂子那里求庇护。结果怀莹和陈甍在家住了几天,怀铭和陆宥宁就被迫分居了几天。 当然了,怀安在东院也没闲着,大哥忙着了解闽海的官场结构和人文风物,怀安就协助嫂嫂帮大哥准备出门的行当。四季衣物、各类药品、日用器具,整理了满满两大箱。 许听澜准备了一千两银子给长子沿途零花,怀安为表心意,也从账上支了二百两银子,正要拿回去全部交给大嫂,却听皂坊的丁掌柜说,隔壁南货店的东家南下进货,途径某省某县,被抢的只剩条小衣,临时加入了丐帮,一路要着饭回来的。 换做平时,怀安一准已经把功德都笑没了,可他今天半点也笑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大哥加入丐帮的模样。甩甩头,拿着汇票到钱庄里破成散钱,回到家就领着两个丫鬟缝缝补补,分散的藏在大哥的行装里。 等到怀铭回来一看,夹袄的棉絮里,绫袜的袜筒里,皂靴的鞋底里,腰带的夹层里,全都藏满了钱。想到沿途重峦叠嶂,路途遥远,怀铭觉得弟弟确实有心了,直到他拿起一条沉甸甸的内裤…… 他说:“怀安,你做的这些,大哥真的很感动,但是这个就免了吧。大哥是去上任,沿途住的是官驿,有二十几个扈从随行,不会到这一步的。” 怀安却很坚持:“大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万一遇到劫匪被抢的只剩下内裤,这个钱就是救命钱啊!” 怀铭嗤的一声笑了,心道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何必跟他较这个真呢?又不是只有这一条小衣,不穿不就得了。 却见怀安从床上站起来,拍拍大哥的肩膀,指着床上的衣物如指点江山:“大哥,你放心,你的所有内裤,我都叫人缝好了钱,绝不会让你加入丐帮,要着饭回来的!” 第150章 次日大雨,怀铭乘沈聿的马车同去上朝,顺便问父亲打算什么时候把弟弟妹妹拎回主院里去。 沈聿一愣:“难怪这几天过得这般清净。” 怀铭:…… 那自然是有人在负重前行的缘故啊! 马车出了胡同,拐上大街。才是寅时,四下光线暗淡,沈聿掀开车帘朝外看看,只有早点摊子撤下门板准备开业。 行至皇城东南角的玉河桥,四下一片昏暗,只有零星几辆马车上的灯笼发着微弱的光。马车忽然一停:“老爷,旁边是樊侍郎的车驾。” 沈聿放下车帘,淡淡的吩咐:“让他们先过吧。” 两人沉默对坐,直到马车再次开始行驶,慢慢驶上玉河桥,两人才又开始说话。 “怀安这几天耍赖不肯起床,不用去东宫伴读了吗?”怀铭问。 沈聿道:“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随他吧。” 沈聿入阁在即,怀铭即将去闽海担任要职,父子二人同时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怀安难保自己在皇宫里溜达的时候不做出惹眼的事,索性把自己关在家里,少出门给父兄招惹麻烦,毕竟父兄的仕途就是自己的前途嘛。 怀铭无奈的笑道:“这孩子,算是把自己活明白了。” 沈聿也笑道:“还真是,你我恐怕都不如他活得明白。” …… 怀远和陈甍自院试之后就不必每日去学堂了,多数时间在家中自行读书作文。 怀远的婚期本该在怀莹之前,定的是前礼部尚书邹应堂家的小孙女邹玥,可是三书六礼的流程刚刚走到纳吉,邹玥的祖母便过世了,需要守孝。虽说在室孙女的丧期只有一年,可是家中治丧,往往三年不办喜事,这门婚事就此耽搁下来。 沈家自然没什么话说,只道好事多磨,致上丧仪,命怀远安心读书,先求取功名。 怀安就这样被老爹扔给了堂哥,还威胁他,不好好在家读书,立刻给他请个厉害的西席。 怀安最怕让他上学堂或拜师了,那种朝五晚四的日子过起来没个盼头,还很耽误他巡铺子赚钱,连连保证自己一定安安分分的读书,除非有正事找上门,绝不出去乱跑,沈聿才放心下来。 结果这话刚刚说完一天,事就找上门来了。 一场大雨刚过,院子被雨水冲洗的干干净净,下人们正在树下清扫枝叶和风雨打落的杏花,时不时抬头觑一眼院子里站成两排的兵卒。 皇帝对于泉州市舶司非常重视,派扈从二十骑随怀铭南下,保护他的安全。 只是这些人…… 怀安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只见这些人穿着皱皱巴巴的军服,有的卷着裤管,有的敞着衣领,有的歪带着大檐帽,个个无精打采,浑似长骨头。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怀安问。 兵卒们面面相觑,其中有个比较聪明的,知道怀安问的是他们来自哪个卫所。 “我们是通州卫左千户所的。”他说。 怀远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你们没有军纪吗?衣帽都穿戴不好?” 队伍里发出嘻嘻呵呵的窃笑声,那人又道:“从我们的爷爷,到我们的爹,都是这样穿衣裳的,不这样穿,那就只能光腚了。” 窃笑声变成了哄笑声。 怀远恨得直咬牙,真是秀才遇上兵啊。怀安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一群兵油子,欺负他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扈从,别说保护大哥了,别反过来抢大哥的底裤都算好的! 他,沈怀安,眼里可不揉沙子! “好啊。”怀安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叫来人高马大的何文何武:“把他们给我扒了!” “是!”何文何武的嗓音洪亮,惊飞了檐下正在筑巢的新燕。 “别别别!”管家李环冲过来,拦住两个铜墙般的汉子,对怀安道:“小爷,后院都是女眷,这万一有丫鬟婆子进出,多有不便。” “哦,也是……”怀安点点头,下令道:“那就给他们留条裤子!” “是!” 何文何武是怀安招来的流民,平时只听怀安一人调遣,闻言便拎小鸡似的将李环拎到一边,还挺注意轻拿轻放。 兵卒们下意识挪动双脚,按住了腰间的跨刀。 “让我看看哪位好汉敢冲击三品大员的府邸?”怀安又道。 兵卒们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手一哆嗦,缓缓放下,何文何武已经上手撕开两名兵卒的上衣,后排的兵卒不想自取其辱,纷纷丢掉武器,自己扒掉了衣裳。 怀安是见过周将军训练士兵的,一个个身材高大笔挺的周家军,打着赤膊,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虬结紧实的肌线。再看看眼前这些兵油子,个个像干瘪了的豆虫,歪七扭八的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裤子…… 也怪何文何武的服从性太强,怀安说“留条裤子”,他们就只留一条裤子,连裤带都给人家没收了。 “这样不行啊。”怀远道:“凭这些人保护大哥南下,不遭抢劫才怪呢,要抓紧训练才行。” “怀远哥说得对。”怀安当即吩咐何文何武立刻对他们展开训练,跑步,蹲马步,举石锁,务必要在七天之内把他们训出个人样来——兵样已经不强求了。 于是沈聿和怀铭散衙回来,就看到一溜兵油子们,头顶着烈日,手提着裤子,围着宽敞的前院一圈一圈的跑。 见到沈聿父子才堪堪停下来,跪地磕头,口称部堂大人。 “这是干什么呢?”怀铭问。 怀安和怀远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今天发生的事。 沈聿听完,面无殊色,只吩咐李环收拾出一间通铺让他们洗澡休息,便回了后宅。 怀安猜测老爹会有办法,果然,沈聿回到屋里,还未来得及换官服,就写了一封手书交给怀安。 “明天带着这些人去神机营,找周将军想想办法。”沈聿道。 “知道了!”怀安将字条小心收好。 还是老爹聪明,周将军是练兵的行家,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次日天蒙蒙亮,怀安先去甜水胡同叫上萌萌表哥,又骑着月亮,带着二十个扈从出城,来到雀儿山脚下,周将军管辖的神机营,持兵部的令牌顺利见到了周岳。 周岳治军严谨,军纪严明,一走进神机营立刻就能感觉到军容整肃的严格秩序,与其他卫所军的废弛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他身后这二十个兵油子就是很好的缩影。 正是出晨操的时间,四处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兵油子们散漫松弛的站在校场旁边,显得格格不入。都是军人,不自惭形秽是不可能的,也不禁站的直溜一些。 周岳这段时间得到沈聿这个兵部侍郎的支持,顺利的整军练兵,令出法随,又恢复了从前的意气风发。见到怀安,蒲扇大的手掌激动的拍拍他的肩膀。 怀安腿一软,险些被钉到地里去。 “周伯伯,一年不见,您看上去更年轻了!”怀安浑不在意偶像怎么拍他,一双眼睛崇拜的看着对方。 “你小子真会说话。”周岳上下打量他:“声音变了,身量也高了不少。” 怀安兴奋的拿手比了比,大约到周岳胸口那么高踮起脚来勉强能到下巴…… 周岳被他逗乐了:“急什么,你还有得长呢。” 说着,便请他们去营房中说话,怀安等不及,走在路上就道明了来意,他希望神机营这个大熔炉,可以用七天时间让这些兵油子改头换面。 周岳听后微惊:“几天?” “七天。”怀安道。 这下不只是周岳,连他身边的副将们都忍不住大笑:“七天,就那几头棒槌,想要雕出个人形来,怎么可能呢?” 怀安也不气馁:“周伯伯,我知道您选兵练兵很有一套的,死马当活马医吧。” 周岳笑道:“你可知道,为了让神机营的老兵脱胎换骨,我可花费了足足六七个月的时间。” 怀安:“啊……” 说着,将他们带进营房,亲兵端上茶来,营房中只留了几个心腹,其余人自动退出。 “怀安,这样,我从神机营另选二十人,随扈你兄长南下,外头二十个卫所军,哪里来的还送回哪里去,兵部那边该补什么行文,令尊知道。”周岳道。 怀安两眼放光:“真的?!” “真的。”周岳道。 “谢谢周伯伯!”怀安连忙起身行礼,陈甍也跟着他一起起身。 怀安喜不自禁道:“这下不用担心我大哥的底裤了!” 陈甍捂住了他的嘴。 “什么底裤?”周岳问。 怀安随即将他的担心一五一十道明,这几天他做梦都是大哥只穿着一条底裤在荒郊野岭躲避盗贼。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49节 周岳听完,朗声大笑:“你放心吧,我手底下出来的人,除非全部战死,不会让你大哥受半点伤害的。” 怀安喜不自胜,给周将军连连作揖。 周岳这是才注意到怀安身边的少年,问道:“这位是?” 怀安忙拉过陈甍:“正要跟您引荐,这是我的表哥陈甍,军器局冯大史的徒弟,很喜欢研究军械,兵部拨给您的三百架千里镜,就是我表哥研制出来的。” 周岳眼前一亮,竟忽然站起身,朝着陈甍走来。陈甍吓了一跳,两腿却像灌浆似的钉在原地。 怀安瞧着周岳的目光,像是要把表哥呑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拉一下,看着周将军伟岸的身躯,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周岳一把握住了陈甍的手臂,激动道:“陈公子,神机营正在改进火器,你可愿意随我去演武场参观参观?” 陈甍脸色骤变,期期艾艾的说:“将军,晚生当然愿意……只是,胳膊,要,断了!” 第151章 周岳虽是武将,却博览群书,是个头脑极其聪明儒将。除了选兵练兵、排兵布阵以外、还十分精通军械,改造、发明的兵器、战船、战车等都优于倭寇,论军事才能,当朝将领无人能出其右。 能让他如此失态,除了兵书和军械,就只有能研制军械的人才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暮,笼罩在周将军的甲胄上,为怀安的偶像镀上一层金光。 陈甍和怀安有幸观看了一场正规且声势浩大的军事训练,周将军的训练方式,让即便从后世而来的怀安都震惊的目瞪口呆。 怀安不禁感叹:“如果能将这套训练方法能广泛应用于各地的卫所,国朝的军事实力该有多强悍?” 周岳闻言,耐心解释道:“兵之贵选。这些士兵中,有半数以上是我从南方招募的士兵,与世袭的屯田军户不同,这些人强壮悍勇、性格忠厚,再辅以简明的号令,才能使他们做到耳只听金鼓,眼只看旗帜,大家共作一个眼,共作一个耳,共作一个心。” 怀安朝身后看去,吊儿郎当的卫所军歪着脑袋低着头,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破罐破摔。 周岳说了句公道话:“军制的问题,并不能怪在某个人的身上。国朝的军户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的。后来积弊日生,将官克扣军饷日益严重,年轻力壮、精明大胆的军户逃离军籍改作他业,剩下的可不就是些歪瓜裂枣了。” “歪瓜裂枣”们闻言,更歪了。 “站直了!”周岳忽然凌空一甩马鞭,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去,效果立竿见影,几人像原地拔起来的萝卜,虽然高矮胖瘦不等,但无一例外的直戳戳站好。 怀安吓了一跳,也下意识站的笔直。 “没说你。”周岳被他逗笑,又带他们参观了其他营房。 让怀安更为震惊的是,不管是用饭的饭堂,还是睡觉的营房,每一间都干净整洁,被褥没有一丝褶皱,日用器具摆放的整整齐齐,饭堂倒飘出一丝饭菜的香味,是军营的厨子正在做饭。 另有一间营房作为学堂,每日晚饭之后,军官们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到此学习,内容包括军规律令、武艺战法、行营号令等一切周将军认为他们需要学习的东西。 军官领汇贯通之后,再层层传达给各自负责的士兵,谁要是学不会,记不住,那是要挨军棍的。 转眼到了辰时,周岳邀他们在军营吃个便饭。 怀安目瞪口呆的看着桌上的饭菜,寻常的白粥配上杂面窝头、腌咸菜。他没记错的话,周将军已经官至从一品了。 “怎么,吃不惯吗?”周岳正要吩咐亲兵重新做些可口的饭菜。 “吃得惯!”怀安拿起杂面窝头咬了一口,与偶像套近乎道:“我家也是军户来着,我二叔承袭了指挥佥事。” 周岳笑道:“世袭军官,毕竟与普通军户不同。” 他也是世袭军官。 “哦,对。”怀安道:“是克扣别人的那个。” 周岳险些呛着。 陈甍在桌下踢踢怀安的脚:“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起周将军也因为行贿被查出过经济问题,怀安讪讪的笑笑,对周岳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周岳朗声笑了,忽然又有些怅然:“你们这个年纪,还是要纯粹一些,埋头做自己该做的事。生死毁誉都是小事,但愿在你们长大之前,我们这些老家伙,能还你们一个清平世道。” 怀安笑容一滞,看着周将军有些斑白的鬓角,心里说不出难过还是感动。 他以为周将军的理想和抱负,是要匡扶社稷,是要封侯拜相,建立不朽之功业,原来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求的不是彪炳史册,只是天下太平。 周岳见状,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头,话头一转,与他聊起了骑射。 怀安被拍的脑瓜子嗡嗡作响,把满心惆怅抛之脑后:“我只在东宫陪太子学过一些,不过我爹从小习武,骑射和剑法都不错,下次他来神机营的时候,您可以邀他比试比试。” 陈甍也差点呛着,抬头看看将近六尺高的周岳,心里暗叹,真不拿亲爹当亲爹啊…… 饭后,周岳又带他们参观了军器库房,亲自为陈甍介绍神机营配备的军火,陈甍仿佛干涸已久的鱼回到了大海,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两人聊起军火来,有太多共同话题,怀安听着那些枯燥的话术,在一旁直打瞌睡。周岳便叫来亲兵,陪他去校场骑马。 难得有这么大的平整场地带着月亮撒欢,神机营的军官比宫里教授太子骑射的师傅经验丰富,一晌午的时间,传授给他不少骑射技巧。 月亮矫健的身姿在校场上发足狂奔,怀安目光紧盯靶心,搭箭、扣弦、张弓、瞄准。利箭脱弦,稳稳落在靶子上,只是比靶心偏了寸许。 怀安一拉缰绳,月亮高高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稳稳的停了下来。 亲兵不禁赞许:“小公子这个年纪,能拉开这把弓已经很不错了,这是六十斤的弓!” 怀安甩甩脱了力的肩膀,怪不得呢。五十斤的弓在军营里算软弓,是下等射手使用的,可是比起他们平时练习用的小弓,拉力大了十几斤呢。 其实他还是遗传了老爹部分天赋的,如果再刻苦一点,兴许能走武学的路子,承袭家里的军职。不过时下重文轻武,四品武官还不及一个七品文官受人尊敬,且父死子继,世代相传。要想脱离军籍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皇帝亲自特许,二是官至兵部尚书。 显然,沈家很快就要摆脱军籍了。 亲兵又抚摸着月亮银白色的鬃毛,赞叹道:“马也是好马!” 月亮昂起高贵的头颅,得意的踢了两个正步,险些将亲兵一脚踹翻。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另一名亲兵来找他们,周将军请他去营帐中用午饭。 怀安这才发觉已经到了中午,将月亮托给马夫,请他帮忙喂一把草料,跟着亲兵回到周将军的营房。 周岳和陈甍仍聊的热火朝天,从鸟铳聊到了红衣大炮,从军火的运输聊到火药的储存,仿佛一见如故的忘年交,就差磕头拜把子了。 看来带表哥来这一趟是对的,可问题是如何脱身呢? …… 午后,亲兵告诉他月亮不肯吃军营里的草料。 怀安这才想起这家伙挑嘴的很,从书包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暂时给它充充饥,便着急带着它回家了。亲兵带着二十名精挑细选的扈从,怀安一看,这才是堂堂市舶使卫队该有的阵容啊! 告别了周岳,从雀儿山一路回城,到家已近申时,他因“疲劳驾驶”困得东倒西歪,回到主院,见爹娘都没有回来,打发了妹妹自己去玩,回房略擦了擦身上的汗,换了衣裳倒头就睡,梦里都是军营里雄浑的号角声。 今日是芒种,老家有煮梅子的习惯,堂屋摆上了大食桌,全家人齐聚在一起吃完饭,唯独不见了陈甍。 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睡眼惺忪来到堂屋的怀安。 “你表哥呢?”怀莹问。 怀安揉揉眼睛,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周将军与小萌哥相见恨晚,打算与他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明天再回来。” 众人:…… 沈聿哭笑不得:“你怎么能把表哥扔下自己回来呢?” 怀安一脸认真:“我和月亮一致认为,军营里的饭菜不好吃。” 全家人嘲笑他不讲义气。随后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述今天在军营的所见所闻,讲述周家军的雄姿,更多的是为保住大哥的底裤而沾沾自喜。 怀铭咬牙威胁:“再提底裤,别怪我临走前还要揍你一顿。” 怀安捂着嘴表示再也不提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兄弟二人在打什么哑谜,芃姐儿无所畏惧,声音洪亮:“小哥哥给大哥哥的底裤里缝满了银子,沉甸甸的,一条价值十两。” 全家哄堂大笑,老太太边笑边捂着芃姐儿的嘴:“好大的女娃了,说话也没个顾忌。” 芃姐儿反而“越挫越勇”,掰开祖母的手接着说:“昨天嫂嫂装了一小箱,过秤一称,足有二十多斤!” 一直保持形象的沈聿这时也端不住乐了:“怪不得昨日跟我说负重前行,原来是这么个负重前行。” 众人笑的几乎喷饭。 饭后,婆子端上了青梅酒,还有专为小孩子煮制的冰糖青梅,怀安今天也获准喝一点酒,祝大哥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 怀铭出发之日在即,许听澜担心长子身边没有妥帖的人手,让李环并两名性子稳重的小厮随长子南下,并叮嘱他要时常写家书回来报平安。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怀铭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自然懂得这些,耐心的听着长辈们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临行前,又陪着陆宥宁回娘家住了两天,这边的长辈又是同样的叮嘱。 岳父岳母自然是五味杂陈,说到揪心处,陆母几乎要落下泪来,年纪轻轻的小夫妻,成婚才三年多,就要两地分别。 待到女儿女婿告退回房休息,陆显劝妻子不要这样难过,读书人为的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陆夫人红着眼眶:“我又不求女儿封诰命,只盼她一生能平平顺顺、安享富贵。” 陆显打趣她:“你早说是这个要求啊,等馨儿长大了,找沈怀安来做女婿。” 想到那个圈子里出了名的窜天猴,陆夫人一下子哽住,连眼泪都收回去了,干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 恰是吉日,怀安跟着爹娘嫂嫂,带着芃姐儿和沈洮,另有一众主张开海的同僚,自发的来到通州码头为怀铭送行,后头跟着扈从和仪仗,奉旨随行。 怀铭最后嘱咐妻子:“待我那边安顿下来,就接你们母子过去,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我不在家时,也要常带洮姐儿回去看看岳父岳母。” 怀铭向来说不出太多体贴的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又将沈洮抱在怀里亲昵一阵,才走到父母面前,躬身一揖:“父亲母亲的教诲,怀铭旦夕不敢忘。儿不能在膝下尽孝,万望爹娘保重身体。” 沈聿和许听澜又各自嘱咐了几句,才红着眼眶放开他的手。 怀铭揉揉妹妹的头,答应尽快将她想要的刣狮玩偶托人捎回来。 最后看向怀安,拧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的说:“好好听爹娘的话,不许闯祸!” “不是……”怀安本来还在感动,这下又委屈又气愤:“怎么轮到我,画风就不一样了呢?!” 第152章 怀铭不再跟他开玩笑,认真且正色的对他说:“大哥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只能拜托你替大哥尽孝了,家里大事小事,做父母的定然报喜不报忧,你要常给大哥写信,知道吗?” 怀安点点头,鼻尖酸酸的:“大哥也要常常写信,有什么不便对爹娘说的,就跟我说,我一定会保密的。” 怀铭笑笑,像小时候那样,掐一把弟弟的脸:“平时出门记得带人,不要自己乱跑,马上入夏了,不要贪凉多吃冷食……”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0节 “今年务必收收心,把字练好,至少要工整端正,否则你根本应付不了国子监的课业。我放在你桌子上的程文,你只看破题和承题,看过几十篇,再慢慢试着写……” 怀铭突然发现,需要叮嘱的话实在太多。 怀安赶紧道:“知道啦知道啦。” “别嬉皮笑脸的,明年进了国子监,就知道大哥的用心了。” 怀铭在翰林院的同僚中,有三位出自国子监率性堂,学识文采极佳,他生怕怀安入学后跟不上进度,吃亏受罪。 怀安却说:“大哥你站在山顶,看到的树都是最高的,其实漫山的草木都活的很好。” 怀铭笑骂:“歪理倒是不少,挨板子的时候别回家哭,大哥敬你是条汉子。” 怀安不以为意,谁会要求一个荫补入监的官二代有多大学问?更何况国子监祭酒陆伯伯,那是大哥的亲岳父,看着他长大的亲大爷,怎么可能不罩着他呢。因此只是嘻嘻哈哈的应着,让大哥少啰嗦几句。 怀铭与同僚和旧友们一番寒暄,才在扈从的簇拥下登船,站在甲板上深深作揖,与众人道别。 官船缓缓驶离码头,向南行去。 …… 五月初,暑热席卷京城,同样是通州码头,荣贺和怀安同乘一辆马车,带着一队身着便衣的禁军,一大早便等候在码头渡口外。 通州码头已被州衙提前清空,宽阔的运河上缓缓驶来一条巨大的官船,官船靠岸,身着便服的宫女太监率先下船,片刻,从船上走下一个端丽貌美的妇人。 “姑母!” “殿下。” 荣贺和怀安迎上前行礼。 温阳长公主衣着雍容,却并不高调,没有着华服凤冠,也没有携带仪仗,显然并不想大张旗鼓表露身份。 船上抬下几架华丽的轿子,在码头上堪堪停稳。 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温阳自然高兴,又看到太子一身锦缎的圆领袍,寻常富家子弟打扮,候在码头亲自迎接,身旁还跟着个俊朗的小少年。 她笑道:“哟,这是谁家的两个小子,一年不见快比本宫还高了。” 两人笑着,又朝温阳公主打了个躬,荣贺十分贴心的问:“姑母一路舟车劳顿,是先进宫,还是先回公主府休息?” 温阳还未答话,八个嬷嬷从船上下来,为首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旁边的嬷嬷撑着一把遮阳伞,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丝毫不见晃动。 怀安暗叹一声,好功夫哇!荣贺嘴巴张的却能塞下个鸡蛋。 夏日的缘故,襁褓极为单薄,露出婴儿稚嫩白皙的小脸,被遮阳伞映的红扑扑的,显然已经足月了。 “姑母,这个……那个……”荣贺张口结舌,变声期嗓子本就沙哑,一下子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什么这个那个,这是你的小表妹啊。”温阳道。 “啊?”荣贺像被雷击了似的,正要再问什么,被怀安拉到一边。 怀安虽也惊讶,但很有眼力见儿,低声提醒他:“大人的事,不该问的不要问。” 荣贺硬生生将满腹疑问吞回肚子里。 护送温阳长公主凤驾回到公主府,两人便要进宫向皇帝复命,荣贺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姑母,表妹的事……能不能对父皇说?” 温阳已经换上一件绣虫草的对襟立领袍,浅黄色的织锦马面裙,雍容华贵,神态自若:“当然能说了,姑母本就要派人进宫报喜的。” 荣贺讪讪告退,一脑门子官司。 “怎么啦?”怀安问。 “众所周知,一个人是生不出孩子的。”荣贺道。 “这不是废话吗?”怀安笑着,踢飞了地上的一颗石子儿。 “你不了解我姑母,她当年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不肯跟我姑父生一个孩子,她处心积虑把我姑父送到三千里之外,就是因为厌极了他,如今反倒生出个孩子来。”荣贺摇头:“不可思议,无法理解,难以置信。” “重要吗?”怀安笑道:“她娘是长公主,她爹当然是驸马了。” 进宫的路上,荣贺一会儿猜测孩子是路边捡来的,一会儿猜测姑母被姑父迷*奸了,一会儿又猜测驸马不忠,在禹州养了什么外室…… 怀安靠着车壁直叹气,这孩子,怎么钻起牛角尖来了。 穿过后三殿的甬道,他们来到皇后居住的坤宁宫。 皇帝和皇后设了家宴准备给长公主接风洗尘,却被告知长公主没有进宫,径直回公主府休息了。 皇后还当她是舟车劳顿累坏了,有些担忧的问:“你姑母身子可好?需要传太医过去?” “应该……不需要吧……不过也没准,或许用的上……”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皇帝放下手中的经卷。 “姑母她……可能刚出月子,所以还是遣太医去请个平安脉吧。”荣贺道。 “月子?月子是什么地方?”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后却已然站起身,屏退殿内的宫女太监:“你姑母她……有孩子了?” 荣贺点点头,皇后难以置信,再看向怀安,怀安也跟着点头。 皇帝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倏然起身敞开殿门,命陈公公准备,他要出宫。 “陛下,陛下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必准备扈从仪仗,朕要微服出宫。”皇帝说着,已登上步辇,摆驾乾清宫。 “陛下,陛下……”陈公公追在后头,额头豆大的汗滚落,天子只有在逃难的时候才不带仪仗啊! 皇帝哪还管得了这么多,他只道妹妹带着那个牛鼻子游山玩水去了,谁成想真搞出个孩子。 …… 温阳公主好像早已猜到圣驾会来,从门口便有人迎候,层层报进公主纳凉的水榭之中。 温阳长公主懒洋洋的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欣赏湖中美景,宫女正给她剥葡萄,旁边一张小床,躺着个足月的小婴儿,漆黑如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打量新环境。 听说皇帝来了,身边的女官和宦官跪倒了一片,两手撑地颤颤发抖,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阳寿就到今日了。 温阳却不紧不慢的起身,笑嘻嘻的给皇兄行了个礼,如少年时亲昵的拉着他坐下:“皇兄怎么亲自来了?” “朕能不来吗?!你这都闹出人命来了!”皇帝瞪她一眼,才打发宦官女官们一律出去。 “人命?”温阳笑了,四下看看:“都活的好好的,谁出人命啦?” “朕,朕要出人命了!”皇帝气的眼前阵阵发黑:“你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也敢先斩后奏!” “多大的事?”温阳不紧不慢的笑着:“妹妹一个有夫之妇,生个孩子也算大事?” 皇帝瞥了一眼小床上的婴儿,恰与她漆黑的眸子看了个对眼。 “李仁那对眯缝眼儿,要是能生出这个品相,朕,朕……”皇帝怒指着婴儿床:“朕把这张床吃了!” 温阳嗤的一声笑了,床上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不太友善的气息,张嘴啼哭起来。 乳母嬷嬷们被皇帝撵出去了,温阳亲自将孩子抱起来拍哄。 皇帝瞧着妹妹抱着孩子,满目慈爱,心底五味杂陈:“这个孩子……你要留也可以,但是周息尘那个牛鼻子,朕必须远远发落掉。” 温阳杏目圆睁:“不行,我不同意!” “朕没杀了他已经算是仁慈了!”皇帝道。 温阳道:“行吧,你把他发落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要是杀了他,我就带着孩子下去找他。” “你……为了一个外人,你跟皇兄这么说话?” 皇帝的心啊,拔凉拔凉的。 “你非要留他在京城,就把孩子送走,两个人只能留一个,你自己选。”皇帝道。 温阳二话不说,将刚哄好的娃娃往皇帝怀里一塞:“喏,给你,送走吧。” 皇帝被噎得说不出话,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女婴,白皙的皮肤,粉扑扑的脸蛋,正忽闪着大眼睛,伸着小手抓他发冠上垂下的绦穗。 血脉是与生俱来的,何况眼前的女娃让他想起曾经夭折的幼女,心瞬间融化了。 “无赖你真是!”皇帝抱怨了一句,抱着孩子在怀里哄逗片刻,果然咧开嘴吐着舌头笑了。 从公主府出来,陈公公问皇帝有何吩咐。 “去宗人府,宣左宗正入宫,要赶紧先将名分定下来。”皇帝道:“驸马李仁重病,遣医官赴禹州诊脉……也不要病的太重,修养个三年五载不要胡乱说话即可。还有!可千万别让他死了。” 万一再来个老二老三,怕会要了他的老命。 “是。”陈公公会意,回到宫中便下去安排。 怀安脚底抹油,已经出宫了,荣贺蹑手蹑脚的从他面前经过。 “你站住。” 荣贺停下脚步。 “你……”皇帝支支吾吾的问道:“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玩些什么?” 荣贺险些跳起来:“儿臣真记不住哇!” 皇帝揉揉眉心,真是气糊涂了,改口问:“你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呢?” 荣贺笑道:“无非是拨浪鼓、手摇铃,她才多大呀,玩不了什么的。” 皇帝叹了口气,叫来刘公公:“长公主府诞女,照例赏赐吧。” “是。” 荣贺又问:“父皇,表妹取名了吗?叫什么?” 太监取来笔墨,铺开一张宣纸,皇帝提笔写下“承欢”二字。 第153章 荣贺一呆,他的妹妹乳名叫承宁,可惜当年先帝不待见祁王府,年幼的妹妹等不及赐封号、入宗谱,就夭折了,至今提起来,只怕大多数人不知道祁王府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1节 如今他终于又有了一个妹妹,叫承欢。 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对承欢的喜爱却难以掩饰,他力排众议,封承欢为荣安郡君。 公主子女属于外戚,而郡君封号在国朝是用来封宗室女的,异姓郡君从开国至今也只有一位,承欢是第二位。 …… 年底廷推,沈聿入阁板上钉钉。 一时间,打听怀薇婚事的人逐渐变多,许听澜不想赶在风口浪尖上做决定,便和丈夫商议着,以季氏身体不佳为由,将怀薇的婚事压上一压。 结果这样一来,又开始有人打听怀安的婚事——怀安过了年也才十四岁。 怀安自鸣得意的说:“这么看来我还挺受欢迎的!外面怎么传我?是不是才高八斗风度翩翩?” 沈聿啼笑皆非,对妻子道:“既然你才高八斗风度翩翩的儿子没意见,不如从中选个良配,先把亲事订了吧。” 怀安吓得忙拉住爹娘的手:“我开玩笑呢,开玩笑呢!” 东南的风带来开海的消息,外公的信件中提到,市面上的丝绸棉纱供不应求,价格直翻五倍。库存丝绸已全部出手,汇票托给了安江县最好的镖师押运,正在路上。 怀安借着开海的红利大赚一笔,规划着这笔巨款,一夜未眠。 这一搏,连皇帝和太子也各自发了一笔横财。 正因如此,承欢郡君的周岁宴十分隆重,长公主府门前的街道上扎起了彩楼,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府门用上千盆姹紫嫣红的鲜花装点,更是绚烂夺目。 皇帝一改往日的节俭,铆足了劲要给外甥女办一场盛大瞩目的周岁宴——也不知是在跟谁怄气。 宫中赏赐不断,皇帝皇后亲自驾临长公主府观礼。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连皇后都说:“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连老天爷都在给她贺寿!” 承欢刚刚学会直立行走,一早就换上了宗女的衣裳,拎着一把小木剑在殿前宽阔的广场上奔跑“砍人”,被砍的除了荣贺就只有怀安了,被小承欢追着在院子里跑,不跑不行,跑得快了也不行。 抓周礼是皇后和长公主亲自过问过的,殿内正中央置一张宽阔的大案,上面摆着儒、释、道三教经书,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另有账册、算盘、印章、铜钱等理账器具,绣线、梭子、花样、剪刀等女红用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承欢爬过去,抓起一只铜磬抱在怀里敲击。礼赞官唱佳谶,堂下一片鼓掌贺喜声。 皇帝险些被一口唾沫呛着,这东西他眼熟啊,先帝当年修道整大活的时候常用这类法器,这孩子别是随了祖父,长大后也去修道炼丹吧? 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这东西是怎么混进去的?必定是周息尘那个牛鼻子带坏他的外甥女! 听掌管东厂的方泰说,长公主月事腹痛难忍,太医的药方不管用,周息尘就在她肚子上画符,居然还真被他画好了。 臭不要脸的! 太医院的太医也真够无能,还不如个牛鼻子…… “陛下,”皇后在一旁提醒,“陛下。” 皇帝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还必须装作十分欣喜的样子,赠上贺词、馈送贺礼、宣布开筵。 …… 承欢满周岁后,温阳公主便又升起了南下游玩的心思,这次是去繁华富庶的江南,不去禹州。皇帝拿她没有办法,只是有一点,承欢还太小,必须留在京城。 从那时起,一直到承欢四五岁开蒙,一年起码有半年时间是养在皇后的坤宁宫中,庄严而暮气沉沉的宫殿因为承欢的到来重新响起了欢声笑语,淡然平和已久的皇后,仿若开春的柳树,变得容光熠熠。 皇后视承欢如亲女,荣贺去坤宁宫请安的次数也更勤了。且课业之余,每天都要抽出半个多时辰陪承欢玩耍,仿佛他一直有这样一个妹妹,从没离开过。 皇帝更不必说,他巴不得永远把承欢养在宫里,免得让周息尘那个牛鼻子教她画符做法!这是后话。 …… 郑瑾在周岁宴之后亲自上本,弹劾皇帝奢靡铺张。 如今流民问题仍未纾解,北狄虎视眈眈,虽则开海收取关税,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但也不应作“穷人乍富,腆胸叠肚”之态,如此靡费的为一个外戚女举办周岁礼。 昔日汉文帝刘恒,与皇后亲事农桑,在位二十四年不添宫室、车马、舆服,将装竹简的套子缝起来,作为宫廷的帐幔,留下千古佳话。 陛下贵为天子,当效古之贤君,厉行节俭,为天下百姓表率云云。 郑瑾跟皇帝作对惯了,皇帝看在首辅两朝元老的份上,从不与他计较。但他显然没见识过温阳长公主的脾气手段。 已经乘船沿运河南下游玩的长公主殿下闻此消息,特意绕道郑瑾的老家,派锦衣卫见了几个人,问了几句话。没过多久,郑瑾在南直隶乡试中找人代笔的事被捅了出来,举朝哗然。 这段陈年旧事,郑阁老是真的不知内情,郑瑾在老家应乡试的时候,沈聿还没进京赶考,郑阁老忙于在中枢立足,压根没空管儿子应试的事。 后来郑瑾考取了功名,与前任小阁老吴琦一样,靠父荫在朝中立足,可毕竟也是靠着举人身份和父亲的面子才能留在京城担任要职。 科举舞弊对于仕林来说,永远是一记暴雷,郑迁立刻上书请辞,随即便戴罪在家。 沈聿和许听澜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去了郑迁府上,此时郑阁老已经将郑瑾打的几死几活了。 郑迁雷霆之怒,郑夫人也不敢劝阻,正在前院的书房外焦急徘徊,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一众女眷。直到听说沈聿夫妇来了,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速速请他进来劝说几句。 沈聿被师母推进书房时,只见年近不惑的郑瑾被五花大绑捆在条凳上,旁边跪着一溜小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爹像砧板上的鱼肉,一声不吭的挨揍。 不是郑瑾壮烈,是因为郑迁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听不得他杀猪般的嚎叫,着人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转眼四十杖毕,执杖的小厮杵着板子听候命令。 门外女眷的啜泣声愈发明显,有的怕丈夫被打残,有的怕公公被打死,哭得郑迁絮絮烦躁。 “换人再打,打死这个孽障反倒干净!”郑迁一声厉喝过后,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沈聿急忙上前,为老师抚胸拍背。 “恩师息怒,都是陈年旧事了,庭玉兄当时年轻不懂事。何况是您和师母最看重的长子,总不能真的打死呀。” 沈聿这话不劝还好,说出来更加拱火,郑迁当即命人狠狠地打,不真的打死,打个半死即可。 片刻间又是四十杖落在郑瑾的屁股上,郑瑾痛的眼前白茫茫一片,逐渐失去了意识。 眼看真的不能再打了,郑迁痛苦的吐出一口浊气,指着郑瑾道:“我对此子向来寄望颇深,即便是家道艰难之时,我与你师母也是竭尽所能,为他请最好的老师供他读书,到头来……到头来……他就是这样回报我们。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郑瑾忽然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恩师,恩师……”沈聿忽然急促的叫了几声,朝门外喊:“师母!” 郑夫人闯进书房,才见郑阁老眼皮一翻,陷入昏厥。 郑夫人打发女眷们避去二院,请许听澜也去内宅稍候,男仆方敢进来动作。 “快请郎中!” “扶老爷去榻上躺好。” “将大爷抬回院子里去!” “哭什么哭,去陪你老子。” 里外一阵骚乱,终于将一伤一患安置妥当,郎中来一番望闻问切,只道是急火攻心,一时别住气了,施针后才幽幽转醒。 夫妻二人在郑家陪了一个下午,直到恩师情况稳定,才推辞了师母留饭,乘马车回家。 一进院门就听见怀安和芃姐儿的朗朗书声。 一个在背“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一个在背“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两人面面相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聿拍拍妻子的肩膀,揽着她回了房。 晚饭之后,沈聿将孩子们召集起来开会,讲了几个科举舞弊的旧案,着重强调严重的判决结果,把小辈们唬的一愣一愣。 等大孩子们都散了,沈聿将目光移向怀安和芃姐儿。 芃姐儿目光清澈,她还不明白舞弊是个什么东西,因此被他打发去院子里玩。 再看沈怀安,歪着头耷着眼,浑然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你最近和太子相互帮对方写了多少功课,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沈聿说着,又补充道:“虽然你们那笔狗爬字确实难分伯仲。” 怀安:…… 他就知道,小阁老郑瑾东窗事发,老爹一定会借题发挥唠叨他,因此他装作认真读书,以为能逃过一劫,不曾想还是被抓住开小会了。 “知道啦,以后不写了。”怀安盯着自己的鞋尖。 “完了?”沈聿问。 “不然呢?” 沈聿又道:“说了那么多科举舞弊的旧案,就没什么心得?” “心得嘛……”怀安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不参加乡试,就不用担心舞弊。” 沈聿忍啊忍,刚迈出半步,怀安撒腿就跑,卷起一阵疾风。 许听澜这时从内室出来,叫丈夫进去帮她看一条账目。 沈聿压着火气进屋,见妻子气定神闲的坐在榻上摆弄绣绷子,哪有什么账目要他看,分明是借故支开他。 “你没看出来吗?你儿长大了,不喜欢听咱们啰嗦。”许听澜道。 沈聿:…… 其实他不是没有察觉,怀安从今年年初开始,就变得有些听不进话去了。从前是喜欢调皮唱反调,但犯错不重样,说明还是听进去了。而今是不耐烦,只想躲清净。 他也想索性扔进国子监,让他去过集体生活,可是怀安这个状态,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加之长子又来信说,怀安如今还在读《左传》,《公羊》和《谷粱》最好也要读一下,晚一年再说进国子监的事。 不进就不进吧,可是在家也要读书啊,读书就要教导,教导就要说话,一说话就想跑,跑了还怎么教?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拎过来拎过去。 “怎么会这样……”沈聿颇为不解。 说好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呢? 第154章 沈聿这个年纪,已经是乡里有名的神童,府衙县衙的座上宾了,怎么会在家跟父母耍小脾气呢,再说面对一个蛮横暴戾的父亲,他唯唯诺诺尚且来不及,哪敢像怀安这样。 怀铭在这个年纪就更不用说了,稳重自律,从不需要他们多操心。 许听澜道:“我那娘家兄弟也有这么一段时间,少管他,自己就好了。” “这时候不管,将来变成吴琦郑瑾那样的可如何是好?”沈聿问。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2节 “谁让你真不管了。”许听澜道:“多听少说,多看少做,懂?” 沈聿不太懂,但他又不得不懂,毕竟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因此从这天起,沈聿除了必要的话以外,尽量不对他多说什么。 功课没做完?那就晚点睡。 不想睡?随便,反正次日要早起。 叫不醒?接着睡,把当天的功课做完就行。 实在做不完?那不好意思,休沐的时候把它补齐。 想出门?去吧,记得活着回来。 交了新朋友?不过问,爱谁谁。 想开酒楼?没关系,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想和朋友们去打猎?知道了。 想剪成短发? 沈聿和许听澜互看了一眼,一手拿起剪刀,一手薅过儿子。 怀安抱头惊叫:“这句是玩笑话,玩笑话!” 他只是觉得天太热,长发麻烦,随口一说而已,谁知爹娘抄起剪刀就要给他剪头发。 沈聿这才将手松开,什么也没说,气定神闲的画自己的画。 怀安又看向娘亲,许听澜默默起身转去暖阁,她最近很有兴致,新置了一架焦尾琴,慢慢将小时候的琴艺捡起来。 云苓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看见这号人似的,径直走进去,点燃了兽炉里的香薰,夫妻俩一个作画一个抚琴,淡淡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 怀安愣了好半晌,什么情况?如此有雅兴? 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商量着要去琉璃厂逛逛,晚上再去灯市口逛夜市。 怀安和芃姐儿相视一笑,还以为马上就能出门去玩儿了。 等了片刻,只见老爹一身宝蓝色暗花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娘亲穿鹅黄色圆领袍子,下面是与老爹同色的马面裙——还是情侣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然后挽着手臂出门了…… 芃姐儿放下画笔:“哥,爹娘真好看,就是好像把我们给落下了。” …… 次日去文华殿,他就对荣贺说了这些诡异的现象。 “真是太奇怪了,我最近做什么他们都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挨骂,不管是晚睡、赖床还是挑食、出去玩,都好像跟他们没关系。” 怀安有些隐隐的担忧,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阴谋。 抬头一看,荣贺一脸羡慕的看着他。 荣贺本来就羡慕他可以跟几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去郊外打猎散心,再一听人家爹娘什么都不管,嫉妒的想哭。 十五岁束发之后,所有人对他的要求又高了一层,师傅们总是告诉他,他是与国之本,是国朝的未来,祖宗江山、天下万民都系在他的身上,他必须精进学业,学习治国理政之道,他要“亲贤臣,远小人”,要有仁慈爱民之心,不能放纵自己的私欲。 其实这些他早有心理准备,最让他郁闷的是,父皇在这些声音的潜移默化之下,也开始对他的学业严格起来,天天过问他的功课,对他耳提面命。 皇帝自己时常为国事感到无力,所以希望培养出一个中兴之主,也不枉费他受的这些洋罪…… 总结来说,虽然自己不是龙,但他下了个蛋,正在积极的孵出一条龙。 荣贺拿了本书卷成筒,直接怼在怀安脸上,采访他:“所以你做了什么,让他们对你放任不管的?” 怀安一脸懵:“我什么也没做。” “我们是好兄弟,你有妙招可不能藏私啊!”荣贺急急的问。 “真没有!”怀安细细一琢磨:“只是最近总嫌我爹烦,我娘就好一些,不像我爹,每一届小阁老塌房,总要唠叨我,你说关我什么事?他们干那些坏事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呢,又不是我指使的。” “沈师傅防患于未然嘛。”荣贺很和稀泥的劝了一句,又问:“然后呢?” 怀安道:“然后我爹说什么,我都答应的很快,找机会开溜呗。” 荣贺满脸疑惑:“就这?” 怀安点点头:“我正想找借口搬到前院去住,不想总被他们盯着。不过现在他们也不管我了,好是好,就是心里发毛。” “他们是觉得你长大了。”荣贺道:“要是我父皇也有这个觉悟就好了。” 怀安道:“我们本来就已经长大了,雀儿村的男孩子到了十四五岁,都被当做整劳力了,明明是他们不懂得放手。” “放手……”荣贺回味一句:“对!就是要让他们放手!” “但是吧……”怀安道:“他们这放手放的有点突然,我感觉毛骨悚然的。” “千万别怂!认怂就输了。”荣贺给他打气道:“他们越是试探你的下限,你就越要突破他们的底线,为了以后的自由,拼一把。” 怀安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相互加油打气。 跟荣贺聊聊天,怀安的心理压力小多了,看吧,原来不只他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是一样的。 …… 散学后,怀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孟老板商议合开酒楼的事,老孟也借着开海的东风大赚一笔,两人合计着在“来一品”的旁边开一家酒楼,老孟提议,就叫“一品楼”。 一品楼,一听就是个升官发财的好名字,再分一成干股给皇帝,让他把里里外外的牌匾楹联都包了,整条街谁家还有这样的排面! 怀安一高兴,隔日就换上自己新“设计”的短袖衫,随便穿一条薄裤,带着墨镜准备出街,和孟掌柜一起为“一品楼”选址。 清水棉的短袖衫穿在身上,早夏的风一过,顿感神清气爽。 “诶呦,小爷!”郝妈妈拦住他:“您怎么穿个背褡就出门啊。” 怀安道:“天热啊。” “不行不行,这样不成体统。”郝妈妈不依不饶,直到将许听澜吵了出来。 “太太,您看这……” 许听澜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难看啊,赶车挑担做苦力的不都这么穿么。” 怀安道:“还是娘亲思想开化!娘亲就是有品味!” 结果乐极生悲,被都察院的巡城御史看到,一道奏疏弹劾上去,指责他“身穿无袖背褡,贩夫走卒之态闲逛于街市,遮盖双目如盲似瞎,有失官体。” 总之骂的不太好听,且怀安一个散官,居然还要上表请罪,引咎辞职,在家等待都察院的判决。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怀安在文华殿就差点开骂了,想把那御史揪出来揍一顿,管天管地,还管他穿什么衣服逛街了! 这个无权无职净受窝囊气的官,不做也罢。 气呼呼的回到家,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家就到处找爹。 沈聿今天下衙还算早,正在捻着云片糕喂荷花缸里的金鱼。 “我都听说了。”沈聿道。 怀安气的眼睛通红:“欺人太甚。” 沈聿拍拍手上的残渣,态度极其敷衍:“是啊,欺人太甚。” 怀安在院子里傻站了片刻,见老爹没有丝毫为自己报仇的意思,跺一跺脚,转身回房。 许听澜从堂屋里出来,看着儿子的背影,好奇的问:“不会是你安排人干的吧?” 沈聿眼底带着狡黠:“好叫他知道,走到哪里都是有规矩的,爹娘不管,外人来管时就没那么客气了。” 许听澜都不知该骂他还是该佩服他。 既然上书请辞,那就要“待罪”在家,怀安叹气,好家伙,沦落到跟郑瑾一个地步了。哦,他比郑瑾好一点,至少他还是直立行走的,没被打个半死…… 因为郑阁老待罪在家,袁阁老惯会做老好人,张阁老是萧规曹随的保守派,这两位都曾是郑迁提拔的人,又到了这把岁数,已无心登顶首辅之位,郑阁老一时“窘困”,两人像约好了似的一起消极怠工,做出避嫌的姿态。 整个内阁最忙的反倒成了老四老五——沈聿和曾繁。 沈聿忙的头顶倒悬,没有多少时间管孩子,许听澜生意繁忙之余,也只有余力教芃姐儿读书。 所以怀安就更成了三不管地带,只要每天活着回来就行,尽管他有些不习惯,但不得不说,真挺爽。 于是每天吃着零食磨着洋工做功课,动作也越来越奇特,劈着叉写字,拿着大顶背书。 沈聿下衙回来已是入夜,撞见怀安整个人倒挂在椅子上,吓了一跳。怀安猛然看见一个倒着的老爹,也是腿一软,从椅子上掉下来,好在他有点功夫在身,就地做了个后滚翻。 沈聿很想让他表演个胸口碎大石的,但一想到妻子的话,还是忍住了。 “你继续。”沈聿说完,轻轻关门离开,不留一个眼神。 怀安是彻底迷惑了,老爹被人夺舍了?顺便给他换了个娘? 越想越毛骨悚然,索性溜到爹娘的窗户底下听墙根,结果爹娘在里头……唱戏? 一个唱词,一个打着拍子哼着鼓点。唱完一段,还要品评一下,讲一讲背后的典故,别提多欢快了。 怀安正在发呆,西屋的窗户被撑开,芃姐儿一身素白的中衣,披头散发从窗户里爬出来。 黑灯瞎火的,怀安吓得险些念咒。 “干什么你!”怀安低声问。 “爹娘吵得我睡不着觉。”芃姐儿抱这个虎头枕,赤着脚,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哎。”怀安叹了口气:“爹娘可能到中年叛逆期了。” 第155章 他这一地月色,怀安领着妹妹去了东厢房。 “那是什么意思?”芃姐儿问。 怀安措辞一阵,煞有介事的说:“人在年轻时压抑太久,临近中年时就容易叛逆,撕下面具,释放本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3节 芃姐儿小脸皱成了包子,这也太复杂了…… 怀安将自己的床让给芃姐儿,让郝妈妈来陪着芃姐儿睡,正打算去郝妈妈的床上将就一宿。 “那可怎么办呢?”芃姐儿一边洗脚一边问。 “别管他们,自己就好了。”他说。 “现在不管,以后造反了怎么办?”芃姐儿问:“要是实力不够,失败了怎么办?” 怀安道:“失败了,就送九族大礼包。” 芃姐儿倒吸一口冷气,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怀安噗嗤一声笑了:“这个叛逆不是造反的意思。赶紧睡吧,哥再去打探一二。” 安顿好妹妹,他又溜去到爹娘的窗户底下,结果人家毫不犹豫的吹灯睡了。怀安气呼呼的跑去敲爹娘的门,砰砰砰。 沈聿已经打散了头发,把门打开一道缝。 借着一地月光,看见怀安掐着腰站在那里:“芃儿都从屋里爬出去了,你们不管啦?” 沈聿往西屋看了一眼:“爬到哪儿去了?” “在我房里。”怀安道。 “哦。”沈聿道:“那你带好她,早点睡。” 说罢,房门就关了,险些碰到怀安的鼻子。 这也太叛逆了吧?娃都不要啦! 怀安无奈的回到房里,把芃姐儿掉在门口的虎头枕捡起来,拍拍灰,放回她的枕头边,坐在床边直叹气:“可怜的娃呀,才不到十岁,就摊上这种事,哎。” …… 乾清宫,皇帝哭笑不得的看着御史的奏报:“这些人怎么连怀安都盯上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陈公公笑着打趣:“陛下,沈公子只比太子殿下小一岁。” 皇帝这才恍悟:“哦,属实不小了哈。” 转头看到御案上提好的匾额和楹联,搓搓手。所谓“拿人手软”,平白收下怀安一成股份,怎么好意思不罩着他呢。 “年轻人少不经事,罚俸一个月,以儆效尤吧。”皇帝道。 “是。” 怀安便又回到了文华殿读书,袁师傅得知他穿背褡出门的事,花费一个时辰再次讲解了《礼记·冠义》的内容,教他们要“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端正衣冠和容貌,既是内在修养的流露,又是尊重他人的表现。 二人欺负袁阁老眼神不好,在底下传纸条。荣贺好奇怀安到底穿了什么出门,遭到御史弹劾,怀安将他的“短袖衫”画在纸上,传给荣贺看。 荣贺看了一眼,便惊为天人,不小心惊呼出口:“不错不错!” 袁阁老托一托鼻梁上的叆叇,问道:“殿下说什么不错?” “啊,孤的意思是,师傅说的不错。”荣贺一本正经的问。 袁阁老欣慰的点点头:“太子真是明理啊。怀安,你切要记住,‘冠者,礼之始也’,你虽然还没有加冠,但既然已是官身,你的衣着就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切不可再乱穿了。” 怀安点头应着,本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谁知荣贺不知哪里来的义气,举着怀安画出来的短袖衫,对袁阁老道:“师傅,孤去雀儿山视察红薯田的时候,见耕地的村民或穿着背褡,或赤膊袒胸,难道说他们都是失礼吗?倘若只有衣冠楚楚才算守礼,他们也要穿着宽袍大袖的衣衫劳作吗?” 怀安捂着额头,叹了口气,这不是抬杠么。 袁阁老依旧很有耐心:“殿下此言差矣,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僧道隶卒不可穿用纱罗,商贩吏典不可穿用貂裘,军民妇女不能用销金衣物……衣着各从本业,此为礼。” “可是暑热天气,各衙值房中,多的是穿着背褡、光着膀子的官员,父皇在乾清宫批阅奏折的时候,也只穿一件白纱中单,还不如怀安的衣裳得体呢。”荣贺争辩道。 怀安向后门瞧了一眼,扯扯荣贺的袍袖,低声道:“陛下,陛下……” 荣贺甩开他的手:“什么陛下,我还没登基呢。” 怀安“啧”的一声,只见袁阁老撩襟跪地,口称:“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荣贺猛一回头,与父皇看了个对眼。 “好尴尬呀……”怀安低声道。 皇帝走进来,两人忙给他行礼。 “平身吧。”皇帝绕过众人,来到桌案后头坐下。 “太子,与师傅争论什么呢?”皇帝问。 荣贺本想拿着怀安的设计图将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忽然想起怀安前些日子告诉他的“妙招”,决定有样学样。 因此十分高冷的说:“没什么。” 皇帝:…… 又蹙紧了眉头苦口婆心的教导道:“自古天地君亲师,不可以对师傅这样无礼。” 荣贺把眼皮往下一耷拉:“知道了。” 皇帝:??? 怀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都快把他袖子扯下来了。 袁阁老见气氛不妙,忙站出来和稀泥:“回陛下,太子殿下只是……” “让他自己说。”皇帝显然有些郁怒。 荣贺把头一撇,小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嘴角一抽:“你再说一遍?” 荣贺又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已经登基四载的君王,怀安在嗅到一丝硝烟味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往后撤了一步,生怕站在这个引雷的家伙旁边,容易劈着自己。 沈聿就在不远处的文渊阁当值,眼见到了申时,依然还有许多公文未及批复,抬头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打算去文华殿交代怀安一声,让他自己回家。谁知文华殿前停着皇帝的御辇,还站着两班太监,陈公公在门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哟,沈师傅,您可来了,进快去劝劝吧!” 陈公公也顾不上通传了,径直将沈聿让进殿内。 沈聿一脚踏进门槛,就见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皇帝不知从哪里抡起一根大号的足有小臂长的铜制炭钳,朝着太子砸去。 文华殿没有地龙,冬日里要靠生银丝炭取暖,所以靠墙的土瓶里常插着一把生火的炭钳。 荣贺已经吓傻了,愣在原地进退不是,这跟怀安描述的也不一样啊。 怀安趴在地上死死抱着皇帝的腿,疾声高呼:“万万不可呀陛下!这是要出人命的,太子是国之根本,是未来的花朵呀!” 袁师傅和稀泥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这种场面,急的满头大汗,左右踟蹰,不知该先劝哪边。 简直是鸡飞狗跳。 还是沈聿进来,半劝半夺的抢下皇帝手里的铜器,拿在手里掂量一下,沉甸甸的压手,还以为是怀安浮夸了,这要是砸在脑袋上,不死也得落个残。 “陛下息怒。太子还年轻,慢慢教导就是了,切莫气伤了龙体。”沈聿背过手将炭钳交给怀安,怀安迅速收起来藏进了隔间里。 再回来时,太子已然跪地认怂,态度乖觉,与刚刚那个二愣子判若两人。 怀安跟老爹一起告退,狗狗祟祟的离开文华殿。 次日,听说太子被罚跪了半宿,不用去文华殿上课。怀安心有余悸,幸好荣贺没有指控受他怂恿,不然他真成了“远小人”的那个“小人”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可没怂恿太子挑衅亲爹啊,完全是他自己理解有误,不作不死啊! 没错,是这样。 皇帝到底还是看到了怀安画出的短袖衫,不但没有生气,还命怀安拿来给他看看。 在见到实物之后,立刻下旨让礼部遣画匠,照此形制制定一套夏衫,供内外各衙的官员在值房中穿着。这单薄的纯棉短衫一看就透气舒适,免得一到夏季,一个个穿着中单打着蒲扇,又闷热又不得体。 皇帝抬头看了太子一眼,荣贺第一时间奉上马屁:“父皇圣明,高瞻远瞩,深明大义,千年不朽……” 皇帝:…… 怀安在心里直摇头,太子殿下果然骨骼清奇,不到一天一夜结束叛逆期。 …… 六月初,老家安江送来消息,怀安的舅舅许少昂的长子娶新妇,就定在下月初十。许听澜一算时间,便速速命人收拾行李,兴冲冲的准备南下回乡参加大侄儿的婚礼。 京城距安江路远,许听澜已经三年没回过娘家了,沈聿命人备下京城的各类特产,装了几只箱子,足足装了辆车。 怀安原本要跟着去的,可娘亲将大大小小的账目全部交给了他,老爹既没有时间,又一窍不通,京城这么多生意不能没个人守着,因此只带芃姐儿回去,见一见外祖父母。 “儿啊,家里就交给你了。”许听澜拍拍他的肩膀。 怀安被委以重任,感到万分荣幸,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迈着四方步里里外外巡视一圈,从上到下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压根没人理他,败兴的回房做功课去了。 写着写着,又不禁怀疑,娘亲到底是让他看家的,还是单纯不想带他? 沈聿带着儿子去渡口送走妻女,回城的路上忽然有些咳嗽,怀安回到家,很殷勤的泡了一杯茶,赔着笑,仿佛递上一根橄榄枝。 沈聿瞥一眼热气氤氲的茶杯,十分任性的说:“不喝热的,拿些冷酒来。” 怀安道:“爹,咱们讲和吧,我以后不跟您对着干了,您也别闹了,我娘都回老家了,您一个人也闹不起来啊。” 沈聿瞪了他一眼:“只是让你去拿些冷酒,谁跟你闹了。” 说着,又侧过头嗽了几声。 怀安担心他生病,转身去小厨房拿了一小壶常温的酸梅汤,又折返回去。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照顾一个叛逆期的老父亲,真是心累啊。 第156章 沈聿啜了一口酸梅汤,颇为嫌弃的蹙眉道:“要冰镇的。” 怀安:…… 沈聿喊了一声云苓。 “算了算了,还是我去吧。”怀安道。 “再切几片冰西瓜。”沈聿道。 怀安无奈,转身又去了厨房,冰桶中本就镇着一壶酸梅汤,另有一些时令的瓜果,怀安倒出半杯,掺了半杯常温的,又抱出水缸里用井水泡着的西瓜,切了半个装在盘中,给老爹送过去。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4节 可算把这祖宗伺候熨帖了。 次日有骑射课,怀安换上一身利索的窄袖曳撒,陪着太子来到内校场练习骑马射箭。 射属六艺,先秦汉唐时的文人既可以识文懂礼、写诗作画,又能算术占卜,骑马射箭。到了本朝,士农工商等级分明,读书人都想跻身士大夫行列,朝廷广开恩科,施恩于天下士子,其实不是为了化育天下,而是笼络天下的聪明人,让他们一股脑钻进八股文的牢笼里,寻章摘句,皓首穷经,没有精力去接触经史之外的东西,以实现统治的安稳。 当然,残酷的科举制度大浪淘沙,选出来的人尖子们,是不会从心里去喊“皇恩浩荡”的,程朱理学可以盛行多年,正是因为它既能潜移默化的引导士人约束皇权,又能使士绅集团不至于取而代之,从而达到一种平衡。 但总的来说,国朝重文轻武,士子还是以文弱书生居多,就连国初之时,太子每日一课的骑射,都变成了隔日一次。 不过相比起读书,荣贺和怀安的运动天赋显然更佳,宫里的马又更加驯服,不像月亮那样傲娇,他们已经可以做到双手离鞍,凭借身体的平衡,和迅速移动和颠簸中一箭中靶。 花公公在靶子前面来回奔忙,记录着把数。 荣贺略高于怀安一点,他更喜欢弓马骑射,背后下了不少功夫。 就连骑射师傅也激动的热泪盈眶:“国朝承平百余年,皇亲勋贵子弟生活优渥,早已忘了祖辈们东征西讨的艰辛,武备松弛,就连武官自己都以自己的身份为耻,如今太子强于骑射,有朝一日,必能重振武备,恢复国朝雄风!” “好!”怀安跟着鼓掌。 内阁所在的文渊阁距离内校场不远,来了个七品服色的中书舍人,跪地朝太子行礼。 “平身吧,什么事?”荣贺问。 “袁阁老叫我来知会沈公子一声,赶紧回府,沈阁老发起了高烧,曾阁老已命人将他送回家去了。” 怀安心里一惊。 “沈师傅病了?!”荣贺道:“哪里不好?请太医来看过没有?” 那人道:“回殿下,沈阁老说不必麻烦,回家歇个一两日即可。” 怀安又气又急:“他最近是这样的,犟的很。” 今早出门时,他就发觉老爹脸色不对,还伴有咳嗽气喘,当时还劝他告假在家休息,谁知怎么劝也不听,说多了还遭嫌弃。 荣贺叫来花公公:“你陪怀安一道回去,过一下太医院,带太医去给沈师傅诊脉。” “是。”花公公:“沈公子,咱们走吧。” “谢啦。”怀安道。 “夏日高热不可掉以轻心,快回去吧!”荣贺拍拍他的肩膀,催促他赶紧回家。 他比怀安看上去还要着急一些,因为夺走生母和妹妹性命的那场时疫就是在夏日,人常说夏天的疫病比冬天的更难好,荣贺深有体会。 沈聿发着高烧,竟还在怀安回家之前,不顾家人阻拦冲了个澡,用的还是半温不凉的水。 怀安引着太医一路往上房走,王妈妈一路告状:“郎中来看过了,说是热症。老爷非要洗澡,小人说拿湿帕子擦一擦就行了,偏怎么说都不听。” 怀安无语,以前怎么没发现老爹一身反骨呢。 沈聿头上顶着一方降温的手巾,烧的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只是睁了睁眼,懒得和他们说话,头一歪,随便别人怎么折腾。 此时已临近正午,太医慢条斯理的洗净了手,一番望、闻、问、切,捻着胡须,面色有些凝重。 怀安被吓得有些结巴:“太……太医,我爹的病情严重吗?” “高热、面赤、头胀,咳嗽,是风邪与热邪从口鼻而入,袭人肌表,进而侵入肺腑……”太医头头是道的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 怀安好似有点听懂了,大概是风热感冒,而且是比较重的那种。 太医一说完,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病人家属可听不得医生叹气,当即有些腿软:“太医,很严重吗?” “怎么不严重呢,”老太医捻须而叹,“沈阁老为国事操劳,未至不惑便把身体熬到了这个地步。” 怀安都快哭了:“什么地步?” 药石无灵?油尽灯枯?他就差给太医跪下问,我爹还有几年了。 太医摇头道:“那倒不至于,沈阁老身体底子好,只是切莫粗心大意,一定要小心将养,忌辛冷、忌嗔怒、忌劳累,以免损耗根本,落下病根。” 怀安总算松了口气,一一应下,保证一定遵守医嘱。 谁知太医面色凝重,又叹了口气。 怀安简直要给他跪了:“又……又怎么了?” “元辅一日不回内阁视朝,朝廷一日不得安稳啊。”太医道。 怀安都快被他吓出心脏病了,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原来是郑阁老的铁杆粉丝啊,可你首先是个大夫,治病救人的时候夹带私货,太不合适了吧! 可不管怀安心里如何鄙夷,面上总还是客客气气的。他不是小孩子了,至少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将近束发的少年,大哥和娘亲不在家,又不敢惊动祖母,他不得不担起责任来。 太医说着,又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个布囊,里面装着一套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 “火。”他说。 丫鬟立刻擦着了取灯儿,点燃一支烛台。怀安接过来,捧到太医面前。 老太医取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消毒,扒开沈聿的衣襟去找穴位。 “啊!”沈聿喊了一声,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看着那根长长的银针险些蹦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不必了,廖太医,劳烦开几副药就好。” 廖太医当即板起脸来:“你是郎中我是郎中?” 怀安没想到面对,也劝道:“爹,听话,这个不疼的,就像蚊子叮一下。” 可不论二人好说歹说,沈聿就是不同意施针。 怀安也没想到,面对刀枪箭雨临危不惧的老爹,震断了手臂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老爹,居然害怕扎针?! “哎,罢了……”太医又叹了口气,掏出一卷艾条点燃吹熄明火,灸在他的几处穴位上,这是独门祖传的手法,灸完之后,沈聿的面色就好多了。 怀安忙又命人备好纸墨,请太医去外室开方。 怀安没照顾过病人,手足无措的问了好些问题,廖太医想了想,告诉他:“你总见过妇人坐月子吧?” 怀安点点头:“见过。” 廖太医没说什么,只命照方抓药,一日三次,清淡饮食,忌辛辣,忌生冷云云。 怀安命账房封上一份丰厚的诊金作为答谢,恭恭敬敬的把人送走。 回到屋里,云苓奉上温水,怀安扶着老爹半躺着,勉强喝了几口水。 天冬进来询问:“小爷,两份药方,照哪一份抓药?” 怀安拿过来对比一下,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地方。 按理说太医的医术多是民间郎中无可比拟的,该是毫不犹豫选择太医的药方,可是怀安迟疑了一下,将郎中的药方收好,拿着太医的方子交代天冬:“你拿去医馆问问,这是一张治什么病的方子?效用如何?” 医者即便自己开不出好药方,也能看得懂其他药方的好坏。怀安不怕廖太医害老爹,只怕他开一张效用不大的方子,拖着老爹的病情,达到其他目的。 沈聿疲惫难受到了极点,也不再管他做什么,沉沉睡了过去。 一小觉醒来,听见有人轻手轻脚的进屋。 是天冬回来了,向怀安复命:“派去人说,医馆郎中夸赞此方四象均衡,必出自杏林圣手!” 怀安点点头,见老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聿沉沉的咳了几声:“长大了,有防人之心了,是好事。” “爹,您可吓死我了。”怀安道。 沈聿挤出一丝笑意:“别怕,你爹好着呢。” 怀安又拧了一方帕子敷在老爹额头上,转身去叫人煎药。等他回来时,人已经又睡过去了。 听说沈聿病了,老太太十分着急,怀安连忙解释了老爹的病情,告诉祖母没有大碍,又阻止了堂哥表哥和姐姐们探望,让老爹清净养病。 沈聿这一病,袁、张两位阁老带领一批官员,以内阁缺少人手为由,上书请求皇帝,驳回郑迁的辞呈,让首辅回来视朝。 尽管皇帝很想让郑迁带着他的大儿子回老家,可他也知道,郑迁一走,袁燮上位,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差,袁燮后面的张瓒更不必说,两人半斤八两,像极了药方里的一味甘草。 何况让郑迁回内阁的呼声极高,皇帝也便顺势,驳回了他的奏疏,让他继续执掌内阁,但没有恢复郑瑾的官职。 郑迁心下了然,隔日便将刚能直立行走的“小阁老”郑瑾打了个包裹,直接送回了平江老家,只把长孙留在身边培养。 日常不怎么生病的人,一病就不容易好,沈聿在床上躺了好几日,高烧才不再反复,只是依旧头疼咳嗽。 难为郑瑾离京之前,还来他病榻旁坐了坐,两人略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沈聿便装作疲惫结束了交谈,怀安客气的送他出门。 郑瑾一路还在感叹:“早几年刚见到你,才这么高一点,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可以照顾你爹了。” 怀安这些天陆续接待了几位探病的同僚,亲近的长辈们说这句话,他会很得意的点点头,与他们比身高,郑瑾说出来,他只是礼貌的笑笑。 郑瑾拍拍他的肩膀:“越来越稳重了。等你父亲大好了,抽时间到平江府去玩,伯伯扫塌置酒接待你们。” 怀安微一躬身:“谢谢郑伯伯,怀安一定转告。” 怀安不冷不热的态度,弄得郑瑾有些尴尬,要不是郑迁撵他来探望沈聿,他才不来呢。见人家这副态度,也便识趣赶紧离开了。 怀安将人送走,一脸假笑迅速消失,冷哼一声:“搅事精,慢走不送。” 回到正房,沈聿正拿着一份邸报满地溜达。 “爹,您怎么下地啦?!太医说要多休息。”怀安撵着老爹坐回床上去,接着道:“您说说您,我娘不在家,贪凉吃冷食冷酒,洗澡不用热水,半夜不睡觉,夜里不盖被子,生病了吧,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不知道保养身体,年轻时候你找病,年纪大了病找你……” “你话怎么这么密呢?”沈聿不满的皱眉:“闹心。” “我这叫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怀安用手背摸了摸老爹的额头,冰凉的,总算放下心来:“还嫌我啰嗦,除了你儿子,谁来操这个心啊。” 说着话,下人抬进食桌,云苓端着托盘进来,清炒白菜、清炒油菜、清炒胡萝卜……配上一碗熬开了花的大米粥,少油少盐,清汤寡水。 沈聿不满道:“我又不是坐月子。” “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沈聿道:“近日的邸报拿来,我要看。” “您吃饭,我念给您听。” 说到这,怀安又在心里骂了郑瑾一顿,哪有人临近中午来看病人的,险些误了饭点,耽误病人吃药。 沈聿如今算是落到了这小子手里,只能任他摆布,吃这些没有味道的饭菜。 怀安翻出这几日的邸报,一本一本的念过去,他知道老爹想听的不是郑阁老能否回内阁,而是大哥在泉州的情况,也就有详有略,着重念有关福建的消息,一边说还一边分析,奏报两三言,看似风光顺利,背后的艰辛只有最亲的人才能体会。 沈聿想着远方的大儿子,又看着眼前的小儿子,不禁有些恍惚,才是个上窜下跳的小豆丁,他病这一场,仿佛一夕之间就长大了,还逐渐有了爹味……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5节 这都叫什么事儿。 怀安读的口干舌燥,兀自倒了杯茶水给自己喝。 “儿啊,歇歇吧。”沈聿看着他都觉得累。病了这些天,怀安撵走了房里的丫鬟,晚上睡在隔壁的暖阁,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 沈聿抬起头,对怀安道:“拿副碗筷来,一起吃一点。” 怀安放下邸报:“爹,您先吃,我不饿。” 沈聿嚼着盘中的草……啊不,青菜,虽然味同嚼蜡,但心中充满温暖,毕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啊。 只见怀安笑嘻嘻的,接着道:“一会儿看着您喝完了药,我还跟哥哥姐姐们约好了去便宜坊吃闷炉烤鸭呢!” 沈聿:…… 直接撂了筷子。 第157章 沈聿好的七七八八,儿媳侄子侄女们也纷纷前来探望。 丈夫婆婆都不在,陆宥宁不便照顾公公,便手抄了一份《地藏菩萨本愿经》,为沈聿祈福,怀莹和陈甍送的是亲手手磨的虫草粉,据说小两口磨了三个晚上,怀薇送的是一副松鹤延年的绣品,怀远送的是一盆造型别致的文竹。 小辈们热热闹闹的说了会儿话,便真的拉着怀安去吃烤鸭去了。 沈聿坐在堂屋里看着他们一哄而散的背影,分明还是盛夏,却感受到了秋日的悲凉。 怀莹怀薇和陆宥宁一样,束起长发用网巾固定,做男子装扮。此时刚到午后,生意红火店面小的便宜坊客满了,他们只好沿着胡同吃着零食,再去找别的烤鸭店。 怀远提出有一家更老的店,也是当年太祖爷迁都时搬到京城的,开在胡同里的小作坊,起先就叫“挂炉烤鸭”,后来有了正式的名字,叫“九味坊”,生意愈发红火。 于是几人跟着怀远,穿街过巷,总算找到了这家“生意红火”的小店。 店里空无一人,板凳倒扣在一排排桌子上,地面干净没有一点油渍,冷清的不像一家正在经营的店铺。 “怀远哥,你确定是这家店吗?”怀安问 陈甍也问:“会不会是重名了?” 怀远十分肯定就在这条胡同,高声叫了几声老板,忽然从银柜后面栽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刚刚睡醒的模样,惺忪的看着他们。 “老板,打烊了吗?”怀远又问。 “没有没有!”男子慌慌张张的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搬下几条条凳,擦净桌面,请他们就坐,万分愧疚的说:“只是炉灶都是冷的,鸭子也要现杀,几位可官能否多等一等?” 反正刚吃了不少糕点零食,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了,几人便坐下来耐心等待。 “要两只烤鸭,我们一只,给这两个兄弟也上一只,再看着配几个菜。”怀安指着另一桌上的何文何武道。 约等了不到一个时辰,烤鸭的香味从后厨飘出,老板娘端来薄饼、葱丝、蘸酱等配菜,老板端着一只色泽枣红诱人的烤鸭,在他们面前手起刀落,飞快的将鸭肉片成薄片,整齐的码放在旁边白色的盘子里。 单是色泽和香味,就让人食指大动。 老板又问要不要鸭架汤,几人表示当然要尝尝,老板干脆的应了一声,去后厨熬汤。 他们用片好的鸭肉蘸着酱料,摊在薄饼上,再放上几根葱丝、黄瓜条卷起,送入口中,清脆爽口,满口鲜香。 老板娘又端来几道凉菜,什么梅花豆腐,夫妻肺片等等。 “老板娘。”怀莹好奇的问:“近来生意不好吗?” 老板娘被问的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好几年了,生意一向不好,最多是走迷了路的外乡人,愿意进来吃上一口。” “不对呀,我有个同窗跟我说,您这里生意红火。”怀远道。 “那他应该是几年前来的,”老板娘一脸苦涩,“后来……不行了。” “发生什么事了?”怀远问。 老板娘面露为难,但似乎憋屈了太久,有些不吐不快。 事情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南直隶总督曹钰回京述职,受到吴浚父子牵连,心情烦闷,便独自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瞎溜达,走的饿了,闻着香味寻到了这家不起眼的小店。 本是抱着随便充饥的心情,谁知这家小店生意甚好,还要跟人拼桌而食,鸭肉表皮酥脆,肉质鲜嫩,卷上小饼香葱,十分美味。 吃完结账的时候,曹钰窘迫发现自己没带银两,想到店家门口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匾额,便借了银柜的笔墨,写下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九味坊。 老板为人平和厚道,收下了曹钰的题字,直言免了这顿饭钱,便让他离开了。 彼时老板夫妻二人忙得转不开身,将曹钰的墨宝扔到一旁,并未当回事。到了下午,两个军士打扮的人送来曹钰欠下的饭钱。 老板这才知道,提匾的是个大官。 他们忙将“九味坊”刻成匾额,悬挂于大门口处,彼时东南抗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捷,曹钰居功甚伟,声名鹊起,顺带连他们的小店也生意爆红。 民间百姓不知道朝局的瞬息万变,前一刻高居神坛的东南柱石,抗倭首功,下一刻就被打为“天下第一吴党”,被贬入地狱。 吴琦下台,郑迁上位,听说新上任的顺天府少尹是郑迁的门生,府衙的赵班头为了讨好上官,将市面上有关吴琦父子的一切题字、诗文,科举程文等统统一网打尽,最后连“九味坊”也不放过,要求店家拆下牌匾,砸了烧火。 老板夫妻敬重曹钰的为人,死活不肯,官差强行砸匾,他们就护着匾额被人当街殴打,最后还是街坊邻里围上来求情,才没有把人打残。 从那以后,店老板就跟官差杠上了,官差便时时上门,不是借口查税,就是骚扰顾客,久而久之,常来吃烤鸭的老主顾也都不敢上门了。 几人听得一阵唏嘘,好端端的一家百年老店,就这样被官差搅砸了生意。 “曹钰,我知道他,我揍过他儿子!”怀安思维跳跃,又想起了自己七岁时候的英勇战绩。 老板娘一听就慌了神,看他们只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年……和少女,竟不知回跟曹总督有过节! “不过,一码归一码,曹总督本人还是很值得敬佩的。”怀安又道。 老板娘这才松了口气。 怀莹笑道:“老板娘放心,我这兄弟’人脉甚广’,回头帮你宣传宣传,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会好起来的。” 怀安反驳道:“姐,你这就不懂了,酒香也怕巷子深,那些官差虽然可恶,但这家店的地段也确实不好。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但凡开在繁华的街市上,早就东山再起了。” 老板娘叹息道:“小官人说得对,只是这些年青黄不接的,积蓄早就耗尽了,实在没有钱挪地方了。” 怀安想了想,自己确实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正当他们一边享受美味的烤鸭和小菜,一边七嘴八舌的给店家出主意时,只听砰的一声响,门口一把条凳从桌上翻了下来,摔掉了一根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官差打扮的男子横眉怒目的闯进来。 老板娘先是惊呼一声,随后赶紧起身:“赵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少跟我兜圈子,老板娘,上一季欠下的门肆税怎么说?”赵班头凶巴巴的。 老板娘赔笑道:“赵爷,您再多宽限几天。” “少来!”赵班头啐了一口:“折银十五两,整片街就你们家拖拖拉拉的,赶紧拿出来,你我都好交差。” “您看我这儿整日也不来一桌客人,实在手头紧张。”老板娘苦苦哀求道。 “那容易啊,那铺子抵债嘛。”赵班头道。 店老板此时也从后厨出来:“赵爷,咱们出去说,别扰了客人雅兴。” “哟呵,有客人呢!”赵班头闻言,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猖狂,一把将老板娘推到一边,径直走到怀安他们这一桌。 桌子猛然一晃,险些被他掀翻。 然而不论赵班头如何用力都掀不动,抬头一看,竟是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壮汉,一只手死死把住了桌角,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的手指,然后轻轻的将桌子放回原处,桌上的杯盘纹丝未动。 “道歉。”何文道。 赵班头见这群少年个个衣着不凡,生怕有什么来头,十分不情愿的说了句:“对不住。” “十五两对吗?”怀安从荷包里掏出一大一小两个元宝,拍在桌上:“赶紧滚,扰了小爷的雅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班头被一个半大孩子抢白,恨得牙齿发痒,又碍于何文何武两座“铁塔”,冷哼一声,拿着银子走了。 店老板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抹眼泪。 老板娘宁可他一把:“别哭了,还不赶紧向小公子道谢!” 两人忙对着怀安千恩万谢,请他留个住址,保证一有现钱马上奉还。 怀安却拿捏起来了:“生意这么冷清,什么时候才能赚到十五两银子啊?” 店老板眼泪流的更凶:“事到如今,只有将这间铺子盘出去了。” 怀安点点头:“那就盘出去吧。” 怀远扯扯怀安的衣袖,既然帮了人家,就不要再说扎心的话了。 怀安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反而拉着老板夫妇去了一边的桌子前坐下:“二位怎么称呼?” “我姓贺,您叫我贺老四吧。”老板说。 老板娘道:“街坊都叫我老贺媳妇。” 怀安不满意这个称呼,又问她自己的名字。 “我在娘家行七,叫七娘。”她说。 “那我就叫你老贺,叫你七姐。”怀安道:“你们愿意跟我合作,在长安街最繁华的地段,开一家大酒楼吗?” 夫妻俩面面相觑,店老板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表情怪异。 “怎么,不相信我有这个实力?”怀安眉目一扬:“听说过’来一品’吗?我开的!” 夫妻二人肃然起敬:“公子小小年纪,居然是’来一品’的背后东家?!” “东家之一。”怀安谦逊一句,接着道:“我在来一品旁边盘下一间铺子,眼下还在装修,正想开一家酒楼,却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特色菜。你们要是愿意跟我合作,不需要投入一文钱,只负责经营,给你们三成股份,考虑一下?” 二人正逢走投无路,刚想满口答应,老板又犹豫了:“可是……曹公这块牌匾……” 老板娘急道:“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想着那块匾!” “曹公剿灭倭寇,就是我们的大恩人,”老贺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老丈人家是沿海的,那年我媳妇怀孕,回娘家养胎,恰赶上倭寇登陆,我那老丈人小舅子都死在了倭寇刀下,我媳妇和岳母死里逃生的活下来,腹中的孩子却……” 他说着,眼泪再次流下来,他有多恨倭寇,就有多崇敬赶走倭寇的曹总督,即便他被打成奸党身败名裂,也愿意继续挂着他亲提的牌匾。 怀安闻言,一阵唏嘘,考虑了片刻,道:“牌匾倒是可以继续用,只是为什么要叫’九味坊’呢?” 贺老板道:“因为咱家的烤鸭,需要经过九道重要的工序,才能做到鲜香可口,外酥里嫩。所以曹公给取了个名字叫’九味坊’。” 怀安恍然大悟:“名字确实是好名字,不过需要找个名气更大的人,再添一笔注释,压一压。”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6节 夫妻二人完全没听懂。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下午我带你们去见另一位东家,只要他同意,咱们各占三成股,留出一成,用来解决店名问题。”怀安道。 夫妻二人喜不自胜,即便仍有些将信将疑,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宁愿选择相信。 聊完正事,几人可算清清静静的把剩下的烤鸭吃完,陈甍结的帐。 他们之所以聚在一起吃这顿饭,是因为嫂嫂即将带着洮姐儿去泉州,而陈甍和怀莹打算同行,去闽海一带游历一番。 饭后,小两口要去灯市口逛逛,其他人要回家,怀安便带着贺老板夫妇去找孟老板商议新酒楼的事。 孟老板虽然以外,却也觉得怀安的想法相对合理,京城脚下,天子娇民,什么样的菜式没见过,他们没有独家配方,很难在餐饮届立足。 可有了贺老板的加入就不一样了,他的烤鸭手艺确实一绝,再请个大厨,辅以其他菜式,冬日供应火锅,生意一定火爆! 只是店名的问题该如何解决?曹钰到底没有平反,他的手书挂在店门口,的确容易生是非。 但怀安拍着胸脯说能解决,老孟就相信他一定可以。当即拟订契约,一式三份,约定孟老板和怀安负责出资,贺老板负责配方和经营,每人占三成股份。 贺老板惊叹他们的办事速度,整个人像做了个梦,飘着就回去了。 怀安次日进宫求见皇帝,请他再提一副字。 皇帝不禁有些担心,这家伙不会把自己的手书挂满一整条街吧?那他将成为本朝最爱晒书法的显眼包皇帝。 无奈囊中羞涩,只能依着他的意思,在纸上写下了九行字。 “去腥除味,吹气入味,淋糖腌味,风干晾味,烧炉预味,灌水提味,碳烤滋味,酥脆回味。” 共九味,挂在“九味坊”大堂里最显眼的位置,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上门闹事! 第158章 太监捧着将皇帝的墨宝到怀安面前,还拿了一个空置的画筒给他装着,怀安拿在手里,看着发愣。 “怎么了?”皇帝问:“嫌朕写的不好?” “不是不是。”怀安忙道:“陛下,您不问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皇帝道:“生意上的事朕又不懂,问它作甚?” “可是您不问,我没法往下说呀。”怀安一脸欲言又止。 要是换做沈聿,一定会哼笑一声,让他不想说就憋着。 “好吧……”皇帝却十分耐心的问道:“你要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怀安便如同打开了闸口,将昨日在“九味坊”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 皇帝听完,面色愈发凝重。 “曹钰此人,朕是知道的。”皇帝道:“吴氏父子伏法之时,先皇也曾出面保他,令他致仕回乡,后来御史又查出许多别的问题,押解进京的路上,不堪受辱自尽了。” 怀安听说过这件事,他只是想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看有没有为曹钰平反的可能,毕竟先皇已经驾崩四年了,后代君王为前朝“冤案”平反。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皇帝显然还拿他当小孩,不太习惯与他聊得太深,只是对他说:“这份手书你拿去,‘九味坊’尽管开,不用有任何顾虑。” 也……行吧,怀安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收好。大人的世界太复杂,还不是他一个小虾米可以干预的,他不是盖世无双的救世主,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在能力范围内帮一帮需要帮助的人罢了。 沈聿大病初愈,销假回内阁当值,皇帝特遣了陈公公来文渊阁问候,赐了几味补品以示慰问。 沈聿谢恩过后,就去了老师的值房,师生二人在其中聊了半日,张瓒经过门外,与袁阁老打了个照面。 袁燮问:“有几份公文需要元辅亲自过目,他们还在聊?” 张瓒皮笑肉不笑的说:“人家师生多久不见了,多聊一会儿也在常理之中,阁老还是等等吧。” 这语气怎么听都有些阴阳怪气,好像师徒二人一个台前一个幕后做了一场大戏,尽管袁、张二人也希望郑迁回内阁,但被人当枪使,心里终究不舒服。 再者,他当年帮郑迁赶走姚滨时冲锋陷阵,如今上书请郑迁回内阁又做了急先锋,他担着同僚的鄙夷和皇帝的不快,在郑迁心中却永远不如沈聿,叫他如何不心寒? 袁燮见他神色不对,反问道:“你该不会以为明翰是装病吧?” 张瓒道:“我可没这么说。” 袁燮继续发挥和稀泥功能:“太医都说他病重,你就别多想了,元辅回来是好事,内阁有了主心骨,你我也不必再战战兢兢度日了。” 张瓒轻轻一笑,算是作罢。 …… 怀铭派来接妻女的人手抵京,带来大筐的荔枝和杨梅,买通一条进鲜船运到京城,还新鲜的挂着水珠呢。 没过几日,陆宥宁就带着洮姐儿,和陈甍、怀莹一道南下了,许听澜带着女儿北上进京,两队人前后脚恰好错开。 回家之后才知道家里发生了大事,丈夫病了一场,顺带坐了个月子,看着沈聿丝毫不见消减的容貌,她又觉得坐月子确实有效。 “想笑就笑吧。”沈聿蹙眉道。 许听澜笑的直不起腰。 孟老板盯装修要求太高,酒楼装修结束时,已经入冬了。 贺老板盘掉了上百年的老店,与妻子搬进新开的酒楼。 酒楼是前店后院,院子很轩敞,前面住厨子伙计,后院住他们两口子还嫌富裕,贺老板决定将外地独居的岳母接来养老。 为了让老贺夫妇安心筹备开业事宜,怀安派出何武替他走这一趟,把老太太接来京城,但要注意态度温柔,轻声细语,千万不要吓到老人家。 这可难坏了何武,在家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和兰花指,练了三天才敢出发南下。 谁知老人家看到一个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说话的魁梧铁汉,险些当成变态打出门去,好在何武带着七娘从小佩戴的银锁片作为信物,好说歹说,才哄着老人家跟他进了京。 怀安赶上旬休,穿着鹿皮靴子,窄袖利落的曳撒,带着耳暖围脖,和小伙伴们去郊外跑马打猎。 从前出来玩,是要沈聿许听澜带着他的,如今他长大了,朋友多了,更喜欢跟同龄人混在一起了。 沈聿也随他去,横竖就是那几家的孩子,副都御史家的孙子林修平,曾繁的幼子曾尚,建德侯的老来子张郃等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除了林修平已经是府学庠生,其余几个孩子明年都是要送进国子监混学历的。 不过,这里真正能上马弯弓的只有怀安和张郃,猎一些皮毛回去做耳暖和冬帽,打一些野味带回城里,找个馆子加工好,过过嘴瘾。其他人无非是跟着跑跑马,帮忙驱赶一下猎物。 夕阳西垂,他们来到一家不知名的小酒馆,怀安将野味丢给店家,又搁下一角银子作为加工费,寻了个靠近炉火的角落里坐下,喝一点温酒取暖。 “怀安,真羡慕你,手头总那么宽裕。”小侯爷张郃家里虽是侯府,无奈他娘管的严,每月二两月钱,多一文也没有。 怀安没将自己做生意的事告诉他们,毕竟那是许三多的营生,跟他沈怀安可没什么关系。 怀安笑着转移目标:“修平兄不也经常请客吗?你怎么不说他呢?” 林修文摆手道:“朋友之间不说这个。” 他比怀安大三岁,是林家唯一有望考取功名的孙辈,因为聪敏好学,又有副疏眉朗目的好相貌,在家里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祖父重视,爹娘宠溺,身上从没缺过钱花。 张郃抱怨道:“都是受宠的孩子啊,不像我,一颗小白菜……” “得了吧,你将来可是要继承侯爵的!”众人取笑他。 …… 冬季的风将“九味坊”重新开业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城内的百姓都知道,曾经火爆一时的挂炉烤鸭店,因为老板在“毫无意义”的坚持,被官差搅和的几乎关门歇业。 附近的街坊顾念情谊,也确实喜欢这口味道,确曾试着捧场,可是情谊再重也经不住官差时不时的进来掀桌子,弄得大伙儿落荒而逃,里外里非但没让贺老板赚到钱,还害他赔了一桌又一桌的饭菜,久而久之,索性就不再上门了。 从七月初到九月底,整整三个月说时间,九味坊的门板就没有卸下来过,十月初便贴出了盘店的告示。 五年来无人问津的小店,竟因为转让的消息引得不少老街坊的唏嘘,好比一种值得怀念的情怀,一个即将过去的时代,令人怅然若失。 谁知到了十月下旬,京城内的大街小巷,被雇佣的孩童们散发着“九味坊大酒楼”的广告单页——百年老号,传承经典,皮脆肉嫩,料足饼香。 又用斗大的字印着:“腊月初一正式开业,烤鸭、火锅限时半价特惠,欢迎诸君品鉴。” 这种街头小广告在这个时代已经广泛应用于各行各业,人们并不稀奇。 但令人惊讶的是,九味坊并没有关门,而是换了地址,换到了长安街最繁华的地段,由小作坊变成了大酒楼!而且开业酬宾,烤鸭和火锅都是半价! 不是在做梦吧,贺老四哪有那么多钱? 或是好奇心的驱使,或是图半价优惠,倒真有不少人摩拳擦掌,等着上门品尝一番,看看是不是胡同里那家老店的味道。 临近开业,怀安邀请太子到店品尝,荣贺倒是想去,可他这两天总被师傅告状,父皇罚他抄课文,根本腾不出时间。 两人年龄越大,字体差异也越大,尽管都不好看,但丑的各具特色,谁也帮不上谁。 怀安只好祭出他新研制的罚抄神器,两根毛笔用一根横杆连在一起,再用几根细绳吊起,如提线木偶,固定在一支小小的架子上。 使用时,只需将两张纸并排在一起,握住一根毛笔抄写,另一根也会随之而动,抄一遍的功夫可以得到两份,大大缩短了时间成本。 “哇哇哇,天底下竟有如此神器!”荣贺只剩下惊呼了。 怀安心想,这算什么,后世学渣的常规操作而已,他最多用过五支笔,粘在一起,一次写五行。 荣贺眼珠一转:“怀安,这么好的东西我们不能私藏啊,如果批量生产,以高价卖给那些不差钱的世家子……” “我会被他们的爹娘揍死。”怀安十分肯定的说。什么钱该赚,什么钱不该赚,他心里还是有分寸的。 “也对。”荣贺收起邪念,不再废话,赶紧换上“罚抄神器”,运笔如飞,迅速的抄写起来。 皇帝拿到一沓字迹整齐的功课,没有拖泥带水,没有缺斤短两,也没有捉刀代笔,这小子,转性了呀! “写得不错,能按时交齐就很有进步。”皇帝夸赞道。 荣贺十分谦逊的说:“都是父皇教导有方。” 皇帝也是这样想的,别的不好说,就教育儿子这点上,他绝对强过先皇! 看着皇帝欣慰的笑容,怀安都有些愧疚了,拿脚尖钻着地上的金砖,盘算着回去就把那神器收回去,劝诫太子要至诚至孝,不能再弄虚作假了。 老爹说过,要做一个正直诚实善良的……人。 “父皇,后天九味坊开业,儿臣想去捧捧场。”荣贺道。 皇帝愣了愣。 “儿臣微服出宫,绝不会暴露身份惹是生非的。”荣贺连连保证。 怀安也帮腔道:“陛下放心,臣会安排出一个单独的包厢,确保殿下的安全。”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7节 皇帝干咳一声,沉声道:“去吧,万事小心。” 两人欣喜的谢恩,行礼告退。 皇帝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这就走了? 为什么不请他呢? 卦炉烤鸭,涮羊肉,朕也很想去啊! 第159章 向来与九味坊为难的赵班头也看到了广告,眼珠子险些掉出来,立马去户房询问书吏,这个贺老四什么情况,为什么非但没有关门歇业,反而山鸡变凤凰,开起了大酒楼。 户房书吏翻出备份的契约和执照文书,发现九味坊如今已经易主了,准确来说,东家由一个变成了两个,除了贺老四之外,还有一个叫孟德海的。至于分成的契书,还多了个叫许三多的占了三成股份。 孟德海他们知道,整个京城的叆叇店都是孟家的,是个很有钱的商贾,许三多这个名字如此俗气,一听也是个经商的,如此想来,定是两个商人看到了商机,收购了贺老四的烤鸭店,还带着他一起做大了。 “居然还敢叫这个名字,也不来孝敬孝敬咱们兄弟。”赵班头恨恨道:“有几个臭钱就鼻孔朝天了,我要让他知道,京城的地面上到底谁做主!” 孟老板的审美永远是稳重大气讲排面的,尤其听说怀安又弄来了皇帝的亲笔手书准备挂在大堂,把大堂装修的富丽堂皇,如果不是怕逾制,恨不能将装成皇宫。 怀安听着账房的报账心疼的直吸冷气:“好在我如今还有些家底,不然还真不够他霍霍的。” 当然,高雅的就餐环境也是提升口碑的重要因素,因此怀安也没拦着他,毕竟他们的定位就是中高端酒楼。 怀安从不将自己持有股份的事告诉外人,因此到了腊月初一这天,他并不参与任何事,只负责陪好太子。 与他同来的还有堂哥堂姐及妹妹,他将他们提前安排在楼上的雅间青松阁,何文何武在门外巡视,另有两名便衣侍卫做家丁打扮守在门口。 安顿好太子和家人们,怀安下楼与两位合伙人打声招呼,又恰好到了揭匾的时间,门外来了不少观礼的宾客,将长安大街堵了一半。 怀安张目一看,卖情怀的营销方法就是靠谱啊,目光所及都是钱! 贺老板没见过这等场面,腿都发软了,冷汗直冒:“这么多人招待不过来吧?” 他看着大堂里的二十副桌椅,加上二楼的八个包厢,总共能招待二十八桌,可外面站着的人,少说有二三百。 孟老板无所谓的指着店门口的一溜长凳,和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沓卡片在迎宾的活计:“公子早就想到了,能招待多少就招待多少,多出的人发给号牌,在外面等位,走一桌进一桌,等不及的改天再来。” 贺老板擦擦额头的冷汗:“会得罪人吧?” “怎么会呢?越是吃不到的美味,就越是惦记。”孟老板道:“再说了,号牌三个月内有效,到明年二月随时可以来吃。” 贺老板将信将疑的点点头。 吉时一到,鞭炮锣鼓齐鸣,大腹便便的孟老板和枯瘦矮小的贺老板亲自爬上梯子,一人一边,将红布揭开,露出乌木打造的匾额,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九味坊。 围观宾客掌声叫好声不断。 贺老板刚要转回后厨忙碌,只见一队官差吆五喝六朝这边走来,二话没说就开始撵人:“散了散了!不许在此聚集!” 众人被撵的乱作一团,但法不责众,仍想留下了看个热闹。为首的赵班头拨开众人喝道:“接到报官,有人在此处聚众滋事,谁是这里的东家,跟我们走一趟!” 人们面面相觑,什么时候开业典礼也算聚众滋事了? 可是官差面前,谁也不敢冒头吱声,只能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然后看着两位老板。 “来啊!将孟德海、贺老四带走。”赵班头一声令下,左右竟真的带着枷锁上来拿人。 怀安刚欲开口,又听赵班头道:“等等!” 他挎刀走进店内,围观群众不敢招惹,纷纷让开一条路。 此时大堂里的二十副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摆的整整齐齐,桌上赠送的凉菜已经上齐,只待开门迎客。赵班头握住一张桌角,“嘭”的一声,桌椅翻倒,菜盘叮咣落地,一地狼藉。 “给我砸。”赵班头一字一顿的说。 “慢着!”怀安迈过门槛走进来,面对面的走到赵班头面前。 “哎?怎么又是你?”赵班头惊讶道。 “这话应该我问你啊,小爷我每次出来吃饭,怎么都能碰上你这个晦气的狗东西?”怀安反问。 “你……” “抓人是吧,你们有府衙的差票吗?”怀安问。 “我……” “无凭无据就敢抓人,信不信小爷我告你一个欺压良民!”怀安道。 赵班头回头一看,差役们似乎都有些踟蹰,他怒道:“别听他装腔作势,给我砸!” “是!” “先往这儿砸。”怀安大步走向大堂中央的墙壁处。 大堂内被孟老板挂满了雅致的挂画、雕刻,唯有最中间的一副,被红绸子盖着还未揭晓。 怀安一把扯下了红绸子,皇帝亲提的“九味”被刻成木牌悬挂于最醒目的位置。怀安朝北抱拳:“此乃当今圣上亲笔,你今天要是真敢把它砸了,人随你带走,要是不敢砸,就给小爷爬着滚出去!” 赵班头张口结舌,他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的,皇帝怎么可能给一个民间的酒楼题字,又不是皇庄皇铺。可是门外百姓们声色激动,纷纷探头进来瞻仰圣上御笔。 还有人小声讨论:“孟老板厉害啊,隔壁‘来一品’的招牌就是圣上亲笔。”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谁敢编造这种事,脑袋不想要了?” 赵班头正愣神的功夫,何文何武带着十几个小厮打扮的青壮从楼梯两侧下来,在怀安身后站成了一排。 赵班头腿都软了。 “把他们给我枷起来,拴在门口示众。”怀安道:“你的上司是谁来着?杨推官对吧?什么时候他老人家亲自来领,什么时候再放你们离开。” 身后众人齐声应下,抢过对方带来的枷锁,直接枷在了赵班头的脖子上,然后从后院找来一根粗麻绳,将差役们一个个捆起来,胆敢反抗的都挨了揍,鼻青脸肿的被传成一串,拴在了大门口,还不忘放了一个最老实的回府衙报信。 一时间,围观的群众更多了,看到平时欺行霸市的衙差们被绑成了粽子串儿蹲成一排,纷纷哄笑起来。 跑堂的伙计迅速收拾地上的碎片残渣,将桌椅板凳扶起,重新摆好凉菜。 孟老板趁机对众人拱手作揖:“让诸位受惊了,今日到店贵宾,每桌再送一壶莲花白,给大伙压惊!” “好!”叫好声四起,怀安仰头看着二楼栏杆后的太子和兄弟姐妹,冲他们眨了眨眼,几人看得过瘾,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孟、贺二人了,怀安露面多了不好,攀着楼梯回到包厢,与伙伴们安安静静的享用美食。 “怀安。”有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怀安回头,原来是林修平、张郃等几位世家公子,还有一个生面孔,怀安不认识。他们刚刚也在人群里,全程目睹了他收拾赵班头的场景。 怀安便先叫怀远他们陪着太子,被几个朋友拉着去了包厢里聊几句。细谈之下,才知道那个生面孔叫顾同,十六七岁模样,北直隶人,以贡生身份被选入国子监。 两厢介绍一番,怀安才知道顾家是当地大族,家世也十分显赫,而顾同才学过人,年纪轻轻就通过了院试,还被点为案首。 怀安观察他,相貌端正儒雅,又带着点好学生的傲气,不禁唏嘘一声,又是个大哥那样的人物。 “怀安,你与这家店老板是什么关系?”林修平好奇的问。 “朋友。”怀安笑道:“你们以后来,提我名字打折。” 林修平点点头,委婉的提醒他不要与商贾走的过近,影响仕林风评。 怀安笑了,大大方方的承认他母亲就是从商的人家,他爹他哥的风评好着呢。 顾同也说:“世儒不查,以工商为最末,事实上,衣食住行,富国强兵,样样都离不开工商,只要不是不劳而获、横征暴敛,就不该区分三六九等。” 几人头一次听到此类观点,纷纷称赞。 林修平有些抱歉的对怀安道:“是我唐突,说错话了,自罚一杯。” 怀安从不会为别人持不同观点而感到不悦的,无所谓的笑着摆手。 此时有一桌身穿直裰的书生在楼下喝酒行令,请来助兴的兰新月坐在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坊间时兴的词。几个书生借着酒力,竟无礼打断,要她唱一些金榜题名的故事讨个彩头,还往她身上扔了几粒碎银。 兰新月抱着琵琶便要离开,被几人粗鲁的拦下,吵吵闹闹惊动了楼上。 凭栏向下望去,怀安皱起眉头,其余几个朋友都有些愤怒,数林修平最为气愤,脸色都变得铁青。好在孟老板及时出面劝解,才令书生们安分的坐回原处吃饭,兰新月也忍下这口气,坐回板凳上调整情绪。 一个矮个子书生突然说要对对子,当即站在凳子上,大声说出上联:“一双玉臂千枕客。” 满桌无人对出下联,只是发出一阵哄笑。因为这原诗全句为“一双玉臂千人枕,半颗朱唇万客尝”,用在这里,暗讽兰新月是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 兰新月脸上由青转白,娇俏玲珑的身体微微颤抖。 片刻,小二从楼上青松阁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站在大堂对那书生道:“这位公子,楼上的客人对出了下联,下联为:“三尺丈夫半截人。” 大堂内先是静默一阵,随即满堂喝彩。 一双玉臂千枕客,三尺丈夫半截人。 字面意思是嘲笑他身材矮小,只有半截,至于是上半截还是下半截,看个人理解,更为精妙的是“尺、丈、夫”三个字的下半截,都是“人”字,祝愿他早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怀安嗤的一声笑了,如此有趣的对子,大概率不是出自堂哥怀远之手,而是堂姐怀薇。 第160章 小个子书生脸色由白转青,最后变得面红耳赤,在众人的嘲笑之下,扔了筷子落荒而逃。 同桌人也纷纷涨红了脸,想跟着他一起离开,又舍不得新上来的喷香的烤鸭,遂厚着脸皮与大家一起笑。 怀安站在二楼,看着兰新月用帕子沾沾眼泪,亲自上楼与为她解围的客人道谢。 青松阁内笑语连连,便装的侍卫拦着门,先行进去通报,为了太子的安全,怀薇便出来见她。 兰新月朝她盈盈下拜,怀薇忙扶住了她:“不谢不谢,你不认识我啦?每年我祖母过寿,都请你去唱曲呢。” 兰新月恍然大悟,低声道:“原来是沈二小姐,谢谢二小姐出手相助。” 两人小声嘀咕几句,便各归各位了,怀薇转身回到包厢,伙计端进枣红色的滋滋冒油的烤鸭,屋内发出一阵欢呼。 怀安一扭头,只见林修平目不转睛的盯着紧闭的包厢门。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修平兄别急,上菜很快的。” 他还以为林修平是在看烤鸭。 谁知后者拉住伙计,拿出自己的名帖:“烦请通禀一声,在下林修平,顺天府学庠生,能否进去拜会一下刚刚那位……公子。”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8节 伙计十分果断的回应:“不方便。” 说着便匆匆下了楼。 怀安上前解释道:“里面是我兄姐和妹妹,还有一个朋友,确实不太方便,你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转达。” 林修平恍然大悟:“原来有女客,真是唐突了!” 怀安心想:还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蒜,想追我姐就直说!盯着看了半天,难不成看不出是位女子?又不是演古装剧,换上男装就看不出男女了。 谁料林修平真不跟他客气,向伙计要来笔墨,执笔写下一则上联。 “劳烦贤弟了。”说着,还朝怀安作了一揖。 怀安先说了客套话,这时也不好推辞,上下打量林修平一眼,目光带着审视:嗯,才学不用说,相貌也属中上,勉强打个……七分吧。 因此也不再多说,扯过那张稿纸,敲门进入隔壁的青松阁。 饭菜已全部上齐,大家都在招呼他:“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荣贺为人风趣,从不在朋友们面前端架子,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暂时将身份抛诸脑后,谁也不讲究繁文缛节。 怀安饥肠辘辘的入了席,但还是先从袖中掏出那副上联:“姐,这是隔壁一个秀才给你的——林副宪的长孙。” 芃姐儿瞪起眼来,一派吃到大瓜的兴奋劲儿。 怀安揭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饼,夹了两片鸭肉蘸着甜面酱,再放葱丝,黄瓜条,卷成小卷,递给妹妹。 荣贺瞠目结舌的看着他。 芃姐儿翻过年就有十一岁了,吃虾吃鱼吃烤鸭,还依赖哥哥帮忙。 怀安也早就习惯了,沈聿和许听澜说了他好几回,妹妹总有一天要自己独立吃饭吧,都被他当成耳旁风。 怀薇也丝毫不见羞赧,大大方方的展开来看,见怀远探着头朝她看,索性塞给了哥哥:“哥,我懒得废脑子,你帮我回吧。” 她还忙着吃烤鸭呢! 怀远一脸促狭的笑,提笔在纸上随便对了一副下联,又交还给怀安。 怀安吃到一半放下,拿着稿纸转交给林修平。 林修平饱含感情的读了三遍,激动道:“令姐真是道韫咏絮之才!还有这笔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不输男子的力道。” 怀安差点笑出声来,可不是不输男子的力道嘛。 林修平仍不罢休,又出了一道上联。 怀安一脸黑线:“修平兄,你不吃饭,人家还要吃呢。” “最后一副,下不为例。”林修平道。 怀安一脸无奈,只好再送进去。 怀薇这次亲自提了下联,但仍让怀远帮她代笔,怀安忙着吃烤鸭呢,转身叫来伙计,让他转交。 很快,林修平又托人送来一首诗,赞美庭前墨梅,实则是借花喻人。 怀薇面无殊色,只是默默将诗作收起。 好在林修平没有再纠缠,此诗之后,对面就开席了,否则怀安真想把这家伙捆起来,扔到外面与那些衙差作伴——太聒噪,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谁也没有察觉,二楼的东南边的角落里,两个中年男人观察着店内的一切。 “曹公当年住在三水胡同,最喜欢吃这家的烤鸭。如今东南平定,泉州开海,就连这小小的作坊也变成了气派的酒楼,不知曹公九泉之下会做何感想。” 此人名叫陆子仪,是当年曹钰身边的幕僚之一,这些年不遗余力的奔波各地,整理曹钰的笔记、诗赋,出版刊行,只为有朝一日能为东主平反。 “子仪兄,你放心,我这几日就向陛下上书,请求朝廷为曹公正名。”说这句话的,是现任兵科给事中刘华,他是永历三年的进士,皇帝亲自拔擢他到这个位置,就是为了削弱郑阁老对言路的掌控。 年轻势力正在逐步成长,他们和登基不久的皇帝一样,胸怀抱负,急于革新除弊,郑迁这等老派官员很快会成为他们的拦路石。 陆子仪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辗转找到自己的同乡刘华,希望在即将到来的朝局变化中,寻找到为曹钰平反的机会,哪怕被新派利用,成为打击老派的工具,也在所不惜。 …… 酒足饭饱,宾客们结账离席,孟老板亲自站在门口迎送,请他们提提宝贵意见。 怀安陪着太子开门出去,林修平站在隔壁包厢的门外,凭栏向下眺望,待看到怀安他们,遥遥拱手施礼。 怀安草草还礼,便带着大家下了楼。 目送太子的车架在扈从的保护下缓缓离开,怀安扶着芃姐儿登上马车,怀薇怀远也陆续钻进车厢。 孟老板拉住怀安,一指墙根下快冻成冰粽子的一串衙差:“公子啊,这些人怎么办呢?” “府衙还没来人吗?”怀安问。 “来了个师爷,听说您在里面用饭不敢打扰,又回去了。”孟老板道。 “这算怎么回事!”怀安道。 正说着话,便见顺天府的推官带着一队衙差过来,见到怀安便赔笑:“贤侄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怀安也客气的朝他行礼:“邹伯伯,失礼失礼,小侄一句玩笑话,竟真把您给惊动了!” 邹推官拍拍怀安的胳膊:“我都听说了,是伯伯御下不严,纵得这些人欺压良民横征暴敛,今日撞上贤侄纯属咎由自取,我这就将他们带回去,施以重罚,赶出府衙,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怀安笑道:“邹伯伯真是高风亮节,爱民如子啊。” 于是,看着一串冻僵了的冰粽子被衙差们压着,往府衙走去,沿途被欺压已久的商户纷纷朝他们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芃姐儿吃的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就问怀安:“刚刚在门口杵着的就是林公子,对吧?” “是啊。”怀安道。 “长得还算一表人才。”怀远品评道。 再看怀薇,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四人便转移了话题,商量起年下休假的去处,哪天办年货,哪天逛庙会云云,又分派了各门各院的春联任务,一路说说笑笑,和乐开怀。 怀安想起远在泉州的大哥一家、表哥和堂姐,心里有些感慨,今年过年注定不比往年热闹。再想想正在议亲的堂姐,只怕过不了一两年,姐姐也要出嫁了。 又过了几日,林家托人来探口风,得知怀薇还没有许配人家,便道明来意,说林家长孙也尚未婚配,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想撮合两家的婚事。 傍晚,沈聿将怀安叫到屋里:“听说你最近与林家、曾家几个小辈走得很近?” 怀安不明就里的点点头,爹娘已经很久不过问他在外面交什么朋友了。 “那个林修平,为人怎么样?”沈聿问。 怀安是十足认真地说:“倒没听说有什么酗酒狎妓的癖好,但要论高尚纯洁的品质,离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差距的。” 逗的夫妻二人哑然失笑:“你可真是半点不带谦虚的。” 许听澜又问丈夫,对方家世如何。 怀沈聿缓缓道出,副都御史林柏泉,当年是二甲第十五名,庶吉士,举业有成,仕途顺遂,子孙却大都不太争气,五个儿子却没出过一个秀才,只有长子凭借父荫得了一个虚职——像怀安一样。 怀安忍不住抗议道:“你们说话就说话,别总带我好嘛。” 沈聿笑道:“又不是什么坏话。” 怀安翻翻白眼,不跟他一般见识。 沈聿又道:“这个林修平,是林家两辈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也是林副宪最看重的孙子,从小带在身边,悉心培养。” 许听澜又翻出案头一沓“简历”,仔细翻看:“听上去,倒是目前为止最合适的人选。” 沈聿见她如此,不禁打趣道:“皇帝皇后给太子选妃都不及你这般认真。” “别乱说话。”许听澜瞪他一眼,在一堆“简历”里认真的做着标记:“你又懂得什么,女子嫁人堪比第二次投胎,我们家的孩子各个如珍似宝,假使明珠暗投,被人欺负了,你那时再来笑我认真,我绝不驳你。” 沈聿反驳道:“我们这样的娘家在背后撑着,谁敢欺负她?” 许听澜哭笑不得:“日子是她跟丈夫过的,因为娘家势大就对她好的婆家,你看的上吗?” 沈聿:“也对。” 许听澜总结道:“所以终归要看家世门风、人品德行。这个林修平,他祖父德高望重,没得说,他父母又如何呢?” 沈聿这回老老实实的说:“我再去打听。” 怀安一会儿看看老爹,一会儿看看娘亲,一会儿窃窃的笑,不留神被老爹一脚踢在屁股上:“就知道个笑,你也去帮忙打听。” 怀安再次抗议:“就会冲我凶,有种跟我娘大点声说话啊!” 沈聿又是一脚,没种哪来的你! 这回踢了个空,怀安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出门去。 第161章 这世道,评判一个男人好坏的标准实在太简单了,女子要清贞,要贤良淑德,男人却可以不做圣人,他只要有学问,走正途,无不良嗜好,那就是一个顶好的人,至于他在屋里有几个侍婢通房,那是别人的内宅私事,外人是不能窥探的。 过完年后,怀安开诚布公的跟林修平聊过一次,问他为什么要求娶他姐姐。 林修平说:“令姐肯为一个弹曲的女先生仗义执言,足见才华横溢,秉性善良,你们沈家门第高洁,家风清白,若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那是愚兄莫大的福气。” 怀安将这话转述给爹娘,沈聿也说,林家门风严谨,林修平的父亲虽没有功名,为人倒也端方,母亲念佛,乐善好施,同几个官眷合办了慈幼堂,收容了十几个被人丢弃的孤儿。 同僚亲友无不称赞林修平的人品,孝顺守礼,勤奋好学,就连国子监祭酒陆显,都夸林修平的学问好,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从这天开始,两家的走动频繁起来,林柏泉邀请沈聿过府一叙,是相看女婿;许听澜邀请林夫人及林家大奶奶来内宅赴宴席,是相看儿媳。 两个孩子模样出众,谈吐得体,在父母长辈眼中都极为满意。 林家遂派媒人登门提亲,开始步入流程。 在外人看来,这注定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的佳话,连怀薇本人对林修平也颇有好感。 只有怀安暗自担心,林修平作为全族的希望,家里最为器重的孩子,是否宠溺不好说,备受关注是一定的。 堂姐平时在家里弹琴调香烹茶读诗赋,江南民风开化,家里也从不将她困于内宅,一旦嫁到林家,一生都要围着丈夫转,相夫教子操持庶务,再也没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更何况林修平的为人,也让怀安心里没底。 他前世也只是个高中生,没什么社会经验可言,只知道弟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众星捧月长大的孩子,性格通常比较自我,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忽略他人的感受,他很难想象前世弟弟长大结婚该如何与另一半相处。但那是在现代,人可以不用结婚,感情不和也可以离婚,不能同日而语。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59节 到了这一世,大哥也是家里读书最好的孩子,不但勤勉自律,还近乎过目不忘,可是爹娘不会只专注于大哥,对他们兄妹三个都是同等关爱的,但又没到娇生惯养的地步。 这只是他的想法,在时人眼里,相夫教子是女人的本份,扶持丈夫立业,是她应尽的责任,丈夫子□□秀,是为人妻子最大的成就。 荣贺瞧着怀安总是闷闷不乐的发呆,好奇问他:“你姐姐觅得良配,你难道不高兴吗?” 怀安忧心忡忡的说:“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林修平是你朋友啊,你在担心什么?”荣贺觉得他纯属杞人忧天。 “是朋友不假,可我也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怀安道。 荣贺噗嗤一声笑了:“被你看着长大的……那只有我了,可我只能娶平民女子,你家门第太高啦。” “去!”怀安白了他一眼:“我总觉得他的人品,不像旁人口中说的那样好。” 荣贺的神情认真起来:“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有什么凭据?” “没有。”怀安摇头:“男人的直觉。” 荣贺又笑了:“我父皇说男人的直觉最不准了。” 怀安道:“这你就不懂了,男人的直觉,只有对男人的时候才准。” 话虽如此,可怀安也只能跟荣贺袒露感受,这种无凭无据损人清白的话,就算跟爹娘说也只会被骂。 他只能多与林修平接触,从他的言行举止中考察他的人品。 转眼到了四月,经过“纳吉”,两人八字没有相冲相克之像,两家便初步定下了婚事。时人以五月为恶月,喜事庆典,往往避开五月,两家便商定六月下聘、过大礼,七月请期,从来年开春择一吉日完婚。 相比于婚姻大事,送孩子上学却不必避讳某月某日。怀安终于过了《五经》关,再也没有拖延的理由,在老爹的安排之下进入国子监,连犯开学综合症的时间都没有,前一天定好了的事,第二天就亲自把他送到国子监应卯报到。 陆显今日也在监中,只见怀安束起了头发,一身监生的月白色的细布褴衫,斯文乖巧的模样颇具迷惑性,要不是陆显从小扛着他薅秃了翰林院的果树,还以为又是一个沈怀铭呢。 怀安在一众国子监官员的注视下,先拜至圣先师,再拜祭酒。 四拜礼成,陆显说了几句“业精于勤荒于嬉”的劝勉之词,喝了他敬上的茶水,便叫他起来。 众人退出堂外,关起门来,陆显仍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态度:“小怀安,一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怀安笑问:“昨天还收到大哥的家书,问我陆伯伯和婶婶身体可好?” 陆显捻须笑道:“都好。” “……” 沈聿一脸无奈的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鬼精鬼精的小子跟校长联络感情。 直等他联络的差不多了,才插上几句话,与陆显客套几句,便说将怀安托付给他,烦劳费心云云。又第无数次嘱咐怀安,要安分守己,潜心向学,要遵守学规,不许惹是生非。 怀安一一应下,直等他出了门,才缠着陆显,请他把自己分到乙字二十七号监舍。 陆显一愣:“荫监生在京城多有住宅,每日按时应卯即可,不必非得在监舍中挤着住。” 怀安道:“小侄知道,只是小侄这么大了,还没在外面过过夜呢。” 陆显恍然大悟:“你要是图新鲜,就去住甲字号的监舍吧,那里人少,又都是官生,家世相仿。” 怀安奇怪的问:“林修平也是官生,为什么与贡生住在一起?” 陆续笑道:“因为他不是凭借恩荫,而是顺天府学选送的贡生。” 怀安暗叹,原来人家不是保送的,是凭借实力考进来的,他还以为大家都差不多呢…… 这样看来,林修平倒也没那么娇生惯养。 怀安缠着陆显,给他捏肩捶背:“我与林修平是朋友,想和他住一间监舍,您通融通融?” 陆显一脸无奈,只告诉他:“还得你父亲同意,就一个月,玩够了乖乖住回家去。” “好的好的!”怀安锤的更加殷勤。 与他差不多时间入监的“难兄难弟”们都被分进了广业堂,他们万分不理解怀安这种自讨苦吃行为,放着家里舒服的大床不住,非要住在狭窄逼仄的监舍里。国子监规矩多,伙食差,食堂的庖丁打饭手抖,他们只能忍受中午一顿,早晚在家里改善伙食。 怀安打小皮实,为了打入敌人内部,盯紧林修平,这点苦还是能吃的。 官宦子弟大多携带仆从,怀安带着长兴,拿伞打杂背书包。长兴趁怀安在广业堂里上课,跑回家帮他打包行李。 沈聿告假半日还未回衙,在前院书房里看书,隔壁就是怀安的房间——常说儿大避母,束发之后,怀安就从内宅搬出来了。 长兴见沈聿在家,便向他禀明:“老爷,小爷说要搬到监舍去,住一个月。” 这很突然。 沈聿倒不是娇养孩子的人,可他哪里做的了这个主,含糊应着,便去主院找许听澜商议。 许听澜正忙着教女儿弹琴,闻言道:“当然不行了,孩子正长身体呢,国子监的伙食太差。” 芃姐儿意见也很大:“我不要哥哥住在国子监里。” “就一个月。”沈聿道:“想来是觉得好玩,想住就让他住吧,没几天肯定闹着要回家。” 许听澜看看芃姐儿,想到能趁机锻炼女儿独立吃饭,也算一举两得,便勉强答应下来。 怀安当日便搬进了乙字二十七号监舍,找了个空床铺安顿下来,长兴拿着抹布里里外外将他用到的器具擦洗一遍。 这里几乎都是率性堂的监生,国子监维持“升学率”的主力军,来自全国各省,年龄在二十几到三十几岁不等。 他们远远看着怀安主仆忙碌,窃窃私语道:“这是谁家的少爷?是不是走错门了?” “听说是沈阁老的幼子,太子殿下的伴读。” “嘶——那应该是走错门了。” “沈阁老八成要担任后年的会试主考。” “嘶——那一定是门的错!” 怀安一回头,便见舍友们屏息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师兄们好。”怀安朝他们行了个礼:“以后承蒙关照。” 众人谁也不肯先发一言。 “师兄们,该喘气了。”怀安提醒道。 众人这才大口呼吸几次,纷纷同他寒暄起来。 怀安特意让长兴去九味坊打包了四只烤鸭,片好装盘,另提来一个八角食盒,下面用小炉温着,装了配菜和几样炒菜,林修平进来时,已是满室喷香。 众人见林修平终于回来了,插上门,才敢将书桌拼成一张大桌,摆上烤鸭和菜肴。 林修平整个人都是蒙的,他不知道怀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表情举止都有些僵硬。 怀安道:“修平兄,动筷子呀,大伙都不跟我客气了,你反倒客气上了。” 林修平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修平,你今晚还出去住吗?”一个监生问。 林修平手一抖,筷子上的烤鸭掉在桌上。 “修平兄平日不住监舍?”怀安好奇的问。 那位热心的监生对怀安解释道:“他家离国子监远,怕应卯迟到,在附近赁了一处小宅子,功课紧时住在监中,不紧时出去住。” 怀安道:“原来如此,我们认识那么久,都不知道你另有居所。” 林修平挤出一丝笑容:“休沐时请大家去作客。怀安,你第一天坐监,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问大伙儿。” 这才将话题从他身上扯开。 众人七嘴八舌的给怀安传授国子监的“生存技能”,哪位博士好说话,哪位监丞好请假,哪位书吏可以拿钱办事…… 怀安记性不好,掏出纸笔,认真记录,决定编写一本《国子监生存宝典》,传给后世子孙。 第162章 怀安适应能力极强,不过旬日,便与同窗舍友打得火热,连一点微弱的信号都不往家里回传。 按照学规,监生一日三餐都要在会馔堂解决,公同饮食,不许有另外茶饭,不过那是国初时的规矩,如今学规逐渐废弛,已经没那么严格了。贺老板听说国子监伙食差,食材单一,春芥菜、夏茄子、秋冬瓜、冬白菜,生怕耽误了他的金主长身体,变着花样给他送外卖。 怀安的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除了功课繁重一点,睡觉难受一点,其他都还过得去。倒是做爹娘的先按捺不住了,遣人来送了几件新做的夏衫、三伏贴。 又逢一次大讲,身为礼部尚书的沈聿亲自来国子监为监生讲书,监丞将怀安叫到敬一亭去,沈聿就在祭酒办公的东厢房内等他。瞧着他们夫妻二人担心多日的孩子,居然把自己喂的圆润了不少,沈聿简直啼笑皆非。 长随提着一个八角食盒进来,说是请陆显的,实则都是怀安爱吃的菜。怕他在国子监清汤寡水吃得太素,连东坡肉这种硬菜都做出来了。 “你祖母念你多日了,后天休沐,明天散了学早早回家去,她亲手做龟苓膏给你吃。”沈聿道。 怀安笑道:“爹,我明天下晌有事,晚点回去。” 沈聿剜了他一眼,撒手没的家伙,白疼了十几年。 陆显只在一旁看热闹——活该你儿子把我闺女拐到几千里之外去。 吃完饭,怀安就要回学舍背书练字了,广业堂的课业倒比家里还要轻松一些,建国百余年,国子监早已不复国初盛况,捐监泛滥,只要向户部纳银,什么人都可以入监读书,结业便可回地方做个小官,最差也是去钦天监搞祭天祈福。 至于荫监,那就更令人头疼了,都是高官勋戚子弟,品行学问良莠不齐,偏偏背景还硬,久而久之,监丞也就不在考勤和学业上对他们作要求了,只要尊重学官,不打厨子,不出去惹是生非,损坏国子监的名声即可。 两世为人,怀安终于体验了一把当鸡头的感觉。 当然,他还没忘了正事,次日散学,写完最后一个字,怀安便缠着林修平要他兑现承诺,说好了去你家作客呢,咱们走吧? 林修平开始装糊涂,打算把怀安带回林家,怀安却说:“见长辈怪拘束的,还是去你那外宅吧。” 林修平又道:“屋小简陋,实在不适合待客。” 怀安不依不饶:“无妨无妨,我叫人送一桌席面,不必修平兄费心的。” 林修平没了话讲,勉为其难道:“那好吧。” 众人便一同离开国子监,往林修平的住所走去。 国子监位于城北,不少携带家小的监生在此租房居住,有些房东、牙行将一套院落隔成多套分别出租,遍地违章建筑,将地势间隔的更加复杂,胡同套着胡同,像迷宫一样,怀安心中暗叹,如果在这个地方养外室,鬼来了都找不到。 怀安随着林修平走进最里面的院子,书童扣响了外门,只有一个老仆应声开门,道一声:“少爷回来了。” 林修平对老仆道:“今日带了几个同窗回来,叫了一桌席面,将食桌摆开,就在院子里用吧。” “是。”老仆躬身退下。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0节 林修平又带他们进屋转看,怀安环顾四处,朴素整洁的房屋,地面被洒扫的一尘不染,屋内陈设素净的要命,进出只有一个书童,一个老仆。 “修平兄,你这是不是节俭过头了?”有人问。 林修平笑道:“不怕诸位笑话,家里管得严,说艳丽的颜色刺眼,读书容易分心,从小便是如此。” 话音刚落,怀安又将目光落在墙上钉着的一沓宣纸上。 林修平在他身后解释道:“常言道‘字怕上墙’,将纸张钉在墙上悬腕练字,更易找到不足之处,你们也可以试试。” 怀安嘴角抽搐:“这也是你从小练就的本领么?” 林修平笑道:“这不算本领。” “修平真正的本领,是左右手都能执笔。”另一名监生道。 “……”怀安已经想走了。 九味坊的席面送来,众人凑在院子里用饭,席间也多是讨论诗文书法。 薄暮微笼,华灯初上,怀安揣着复杂的心思回家,接他的马车等在街口,他因为思考的太过投入险些错过,车夫和长兴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林修平了,一会儿是克己守中的苦读派,一会儿是吟诗作对的叉烧包,莫非是双重人格? …… 短期不回家的孩子就是招人稀罕,不但芃姐儿缠着他雀跃,爹娘也对他嘘寒问暖,老太太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他踢着玩。他很快将这些糟心事抛诸脑后,吃着掺了牛奶的龟苓膏,偎在祖母身边装小孩儿耍赖。 入监以来的第一次休沐,就在陪伴家人的快乐时光中度过。隔日回到国子监,怀安又打起了新的主意,他每日派遣店里机灵的伙计轮班跟踪林修平,看看他散学之后都去什么地方。 可是就这样跟了半个多月,伙计们都快哭了,这家伙的生活太无聊了,每天两点一线,只有休沐时跟同窗们出去聚一聚,参加文会云云。 怀安又问:“真的只有一主二仆吗?没有什么女人?” 伙计十分确定的说:“别说女人了,连只雌蚊子都没有。” 怎么不按正常剧本来演呢…… 怀安瞬间心灰意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钻了牛角尖,想得太多了……到底是真有预感,觉得林修平不是好人,还是私心护短,看每个接近姐姐的男人都不顺眼,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转念一想,万一林修平城府太深,在他面前伪装成正君子呢?眼下已进五月,距离“请期”还有两个月,一旦定下婚期,就真的人尽皆知了,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怀安找来书坊掌柜孙大武,让他出面将林修平隔壁的院子租下来,什么?房客不想搬?砸钱解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揭开林修平的真面目。 租好了房,孙大武安排姚翠翠夫妇搬进去,什么也不用做,每天盯着林修平,记录他出门归家的时间,反正林修平深居简出,甚少与邻里往来,邻居换了人家也不会太在意。 为了让林修平放松警惕,怀安如约从监舍搬回家住。沈聿和许听澜觉得他举止反常,与他聊了一回,怀安将自己的顾虑跟爹娘说了一些,他也知道自己毫无根据,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沈聿沉吟片刻,道:“你先回房休息,好好准备月考。” 怀安愣了愣:“你们不骂我呀?” 沈聿笑道:“你要非有这方面的需求,也不是不能满足。” 怀安以光的速度消失在他们面前。 摇曳的灯影下,夫妻二人陷入沉默。 “你怎么看?”沈聿先开口问。 许听澜摇头道:“我相信你儿子,不会平白无故的冤枉人。” 沈聿此时也意识到,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与怀安完全不同,他们仅凭外人口中的说辞,仅凭家世背景,学问前程,就认可了这门婚事,可是怀安不一样,他是用心在看,设身处地的替怀薇着想。 想到怀薇,许听澜有些自责:“我当亲闺女一样的孩子,绮罗堆儿里养大的姑娘,要是遇人不淑,把她一生给毁了,我……” 沈聿握住妻子的手:“趁着还未下聘,先找个借口拖延一下。我派人再仔细查一查。” 许听澜思索片刻:“下月老太太过寿……就说老家的规矩,过大礼要避开寿月,以免红红相冲。” 沈聿道:“如此甚好。” …… 国子监每月一考,题目从《四书》中选取,写一篇八股文,外加一篇试帖诗。 怀安对八股文尚处在摸索阶段,硬生生憋出一篇,结果整篇文章被涂满了黑圈,轻而易举便得了“不通”的评语。当然了,整个广业堂,八成以上监生的月考文章,不是“不通”,就是“跑题”。 看着被批的体无完肤的文章,怀安破大防了! 自从他开始写诗作文以来,沈聿奉行的都是鼓励教育,圈点出他文中还算不错的语句,而不是一句“狗屁不通”把他的自信心撕吧撕吧踩进泥地里。 沈聿看着他拿回来的文章,再看看连发髻都耷拉着的文章主人,忍不住笑了几声。 “爹,过分了。”怀安一脸生无可恋。 “这有什么,爹像你这么大时候……”沈聿话音一顿,他这么大的时候,慢说八股文炉火纯青,诏诰、表章、策论、判语无不精通,遂改口道:“每个人进度不同,用不着跟别人比。” 怀安:…… 沈聿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个破题,让他继续写承题,然后仔细为他讲解破题技巧,爷俩挑灯夜读直到深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床各自去上班上学去了。 忙碌且规律的日子过得很快,林修平照常两点一线的坐监,恭勤诵读,隆师亲友,连衣裳都没有一丝褶皱。 潜伏在林修平隔壁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姚翠翠夫妇,都开始颓废了,觉得自己每日领着工钱无所事事,没做出半点业绩,实在有愧东家。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铅云低垂,姚翠翠跑进院子里将早上晾晒的衣裳收回屋。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顷刻间连成雨幕。风雨来的太急,刮得院门砰砰作响,王虎冒雨跑去关门,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微弱的敲门声。 王虎探头去看,只见一清瘦女子瘫坐在地,无力的捶着隔壁的门,脚边渗出一片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水流朝他面前流淌。 “媳妇儿,媳妇儿!”王虎吓得变了声,连滚带爬往院子里跑:“有有有……有个人!” 姚翠翠嫌弃的瞥了一眼丈夫,撑着一把雨伞出来。 “哎呀!”她惊呼一声,将雨伞递给丈夫,跑过去搀扶。女子浑身湿透倒在她的怀里,王虎跌跌撞撞的跑去撑伞。 “姑娘,姑娘!”姚翠翠见她已不省人事,忙喊丈夫帮忙,把人抬到他们院儿里去。 “不会给东家惹祸吧?”王虎踟蹰着,因为他瞧出这姑娘宽大的衣袍下面,隆起的小腹若隐若现。 “别废话了,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姚翠翠说着,抱起她的上半身。 “有没有可能是两条……” “闭嘴!” 王虎嘴上念叨,却早已扔掉手中雨伞,抱起女子的腿,两人合力将她抬进屋里,安置在东屋唯一的床上。 王翠翠扯下一条干净的帕子为她擦脸擦身,又急忙催促:“别傻愣着,去套车请郎中,快!” 第163章 “不是该找稳婆吗?”王虎呆呆的问。 “没看到出这么多血啊,找郎中!” “诶诶……诶!”王虎卷起裤管撑起伞,冒着大雨套车往最近的医馆赶去。 再回来时,姚翠翠已将女子湿透的衣物除去,擦干了身上,用一条干燥的被单遮体,人有了些意识后,还给灌了半碗姜糖水,只是□□仍有血水流出。 郎中叫王虎在外等候,叫姚翠翠去烧热水,拿出银针为床上的人施针止血,可床上的女子疼的浑身颤抖。 姚翠翠端着热水回来:“她为什么疼成这样?” 郎中擦着额头上的汗对她说:“已经临盆了,胎位不正出血,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一句话把姚翠翠问蒙了,她压根不认识这个女子,哪里担得起这个责任。 女子忽然抓住了郎中的手臂,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救我,救我……” “保大人保大人,”姚翠翠一下子惊醒,“先生快救救她!” …… 今日是老太太寿宴,因不是整寿,没有大操大办,还像往常一般,中午由许听澜和季氏陪着老太太听曲作乐,晚上儿孙都回来了,再办个家宴。 贺老板听说老太太过寿,撂下一摊生意,带着两个伙计亲自来府上掌勺,不多时珍馐罗列,满屋飘香。 老太太今天穿一件簇新的松绿色对襟褙子,笑容满面,只是奇怪的问:“那一位女先生,叫……新月的,年年都来,总有许多上寿的新词,今年怎么不来啦?” 请来的女先生们也是个小班子,只是来来去去换了几次新面孔,这次连兰新月也没有来,老太太对她印象最深,故有此一问。 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先生对她说:“难怪老太太问呢,论嗓子论身段,我们没有能比得过师姐的,只是师姐早多半年前就被人赎身走了。要是哪日碰见她,一定告诉她老太太问过,叫她受宠若惊!” 老太太被逗得前仰后合,指着那姑娘对儿媳道:“瞧这小嘴甜的。” 沈聿从外头回来,不想打扰母亲雅兴,默默地在一旁坐着喝茶,片刻丫鬟进来禀报:“老爷,方茂回来了,有事找您。” 沈聿只好起身去前院,方茂是他如今的长随,人很机灵,相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扔到人堆里几乎可以隐身,这都是得天独厚的长处。 “老爷,查清楚了。”方茂道:“林修平的舅舅曾替一位唱词的女先生赎过身,又把她送到京郊一个乡野郎中家里,我一路打听着找过去,才知道那女子去的时候已有四个月的身孕,是被人送去堕胎的。因为月份不小,女子怕死,万般恳求,郎中夫妇年过四十没有一儿半女,便生了恻隐之心,答应收留她,日后收养她的孩子。” 沈聿面无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故意对他们说,这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妾,犯了逃奴罪正被官府通缉,私藏者罪状等同。”方茂道:“他们果然害怕了,当日便将女子扫地出门。我命人扮作车夫拉她回城,她点名要去东柳胡同,车夫偷偷跟上去,竟是林修平的外宅。谁知她站在雨中敲门,根本无人应答,好似还流了不少血,晕了过去,被隔壁一对男女给收留了。” 沈聿蹙眉问:“人还活着吗?” “说是请了郎中,不知会不会有生命之忧,”方茂叹气道,“小人不过是想逼她一把,早知如此,才不作这个孽呢。” 怀安恰好散学回来,交谈声戛然而止。 怀安看着两人僵硬的表情,奇怪的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沈聿笑道:“去给你祖母祝寿吧。” “哦。”怀安从长兴手里接过伞,抱着书包跑进内宅。 …… 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传出,顷刻便被风雨声吞没。 趴在门上的王虎腿一软瘫坐在地:“娘诶,真闹出人命了,可怎么跟东家交代?” 房门砰的一声开了,王虎整个人向后栽倒。 “干什么你?!”姚翠翠踢了没出息的丈夫一脚:“快去买只鸡回来炖了,没有鸡有鱼也行。” “你可真有闲情啊。”王虎朝屋里看去,郎中正在洗手,铜盆里全是血水,不禁眼前一黑:“完了,日子刚有点起色,背上人命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1节 “说什么呢。”姚翠翠又气又笑:“母子平安,没出人命。” “啊?!”王虎朝着郎中打躬作揖,带着虚惊一场劫后余生的喜悦:“哎呦,您真是杏林圣手,妙手回春啊!” 郎中自谦道:“是他们母子命大。” 姚翠翠将丈夫揪到一边,嘱咐他赶紧出去买些肉食鸡蛋,生完孩子身子虚,得补一补。 王虎小声道:“东家给的经费都给郎中当诊费了,没钱了。” 姚翠翠想了想,从床头上的箱笼里掏出一角银子给他。 “自掏腰包啊?”王虎瞠目结舌。 “姑娘太可怜了,好人做到底,也算行善积德了。”她说。 王虎又冒着大雨跑出去,集市上空无一人,只有粮铺开门营业,他只好买了一小袋精小米,揣在衣襟里小心护着,回家熬小米油。 姚翠翠把孩子料理干净,找了张被单包裹,抱到女子身边:“快看,这孩子眉眼真俊啊。” 女子却将脸扭向一边,不看一眼,姚翠翠尴尬的笑笑,抱着孩子坐在床尾拍哄。 女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睁开了眼:“大姐,大姐。” “诶,”姚翠翠又抱着孩子凑了过来,“妹子你说。” “我叫兰新月,是兰桂班里唱词的女先生……”她身体虚弱,边说边喘,指着堆在墙角的湿漉漉的衣物。 姚翠翠在衣物里翻找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枚竹节形状的玉佩。她将玉佩交到兰新月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后背:“姑娘,别急,你现在身子太虚,歇够了再说。” 兰新月固执的摇摇头:“我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生怕哪遭回不来……再也没人知道那个禽兽的行径。” “顺天府学生员、国子监监生、都察院副都御使的长孙林修平,说要为我赎身,说要纳我为妾——对我们这一行来说,这是很好的归宿,何况他文章锦绣,一表人才。班子里的师姐师妹都以为我要苦尽甘来了,可是,直到我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都毫无动作,就连每次去他的外宅,都不能过夜,不能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就这样又熬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遮掩不住,他才让家人来为我赎身。我原想着被他纳进门,又有一个孩子,只要安分守己,侍奉好主君主母,至少到老不愁衣食……谁想竟直接被拉到城外一个乡野郎中家里,要给我堕胎。说待他娶一个和善的主母便让我进门,必能妻妾和睦,但在此之前一定不能生下庶子。” “我也不想要这孩子啊,可我有一个师姐就是那样死的,我虽然是一条贱命,但是……我真的太怕死了。” 兰新月泣不成声,姚翠翠放下孩子帮她擦眼泪,才发现她身体冰的好像没有生气儿。 姚翠翠劝道:“妹子,你别这么想,平头百姓谁不是贱命一条,我和你大哥都是流民,一路从老家走来不知死了几回,老人孩子半途都饿死了,可是咱们命再贱,也得拼命活着不是。怕死没有错,不丢人。” 兰新月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单薄的身体因激动瑟瑟发抖:“我只是后悔听了他的话……” 王虎端着粥碗进屋时,恰见姚翠翠风风火火的往外冲,险些撞洒了热腾腾的小米油。 “你干什么去?” 王虎去追她,便见姚翠翠抄起一把菜刀冲出门去,来到隔壁刚欲砸门,却见门已经上了锁。 “王八羔子,人面兽心的畜生,跑的倒挺快!”姚翠翠冲着门板破口大骂:“我呸!” “好了好了,先回吧。”王虎道。 “等我腾出手来,非要去姓林的府上讨个公道!我到要看看什么样的高门大户养出来的畜生,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 次日,王虎便来到国子监门外,将兰新月的说辞原原本本传递进去。 怀安震惊愤怒之下,努力保持着一丝理智,毕竟这只是兰新月的一面之词,即便千真万确,只要林家抵死不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小爷,怎么办?”长兴问。 “让翠翠姐抱着孩子去林府认亲,撒泼也好,骂街也罢,众目睽睽之下,就看林家会怎么做。” “要是林家报官,把人抓了呢?”长兴反问。 “那反倒说明他们光明磊落,去县衙捞个人没什么难的;我把这事儿担下来,去他家磕个头赔个礼也没什么难的。”怀安道:“林家要是不敢报官,才是真的心虚。” 姚翠翠当女工会主席当久了,不但勇敢无畏,还气场全开。三日之后,她抱着襁褓来到林府大门前,大声控诉林修平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行为。 这种大户人家认亲的戏码,只在书里听到过,几个瞎溜达的闲汉凑过来,捧哏似的配合姚翠翠的发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将林府门前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管家开门请她进去,她却不进,口口声声叫主人家出来相认。 管家吓唬她,她便翻个白眼:“你报官吧。” 给老头儿憋得脸通红,进进出出禀报了好几回。 姚翠翠刻意选在申时两刻,官员下衙前后,途径的官员马车都被人群堵在街道一头,纷纷派家人下来查看,驱赶呼和,怎奈法不责众,谁也别想赶走吃瓜群众。 其中就有副都御使林柏泉的马车,见是自家门口出了事,林柏泉无法坐视,拨开车帘下了车,一身绯红公服令百姓们纷纷却步,让出一条通道。 林柏泉年过五旬,须发花白,肩背依然笔直,脚步稳健,却在看到姚翠翠拿出竹节玉佩的一刻浑身一震,强撑站稳,那玉佩是长孙从小贴身带着的不假。又见婴儿蜷缩在他的怀里,稚嫩发红的小脸尚未蜕皮,却迎着明亮的日头慢慢睁开了眼,那副眉眼模样,就让他确信了六七分。 他即刻命人去国子监,将林修平叫回家来问话,并请姚翠翠一并进去,当面对质。 姚翠翠摇头:“我不过替人传话。大人,这母子二人是从东柳胡同捡来的,东柳胡同最西头的一户,您想必知道,你们有话就去跟孩子的母亲说吧。” 言罢,她将襁褓轻轻放在地上,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柏泉蹲身抱起婴儿,他身体向来硬朗,此刻却因震惊而颤抖,颤巍巍交到长随手里,道一声:“回府。”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孩子抱进了门。一边走一边吩咐管家:“抄了那孽障的房子,一应拜帖、书信、诗词全都送到书房里来,跟过他的小厮、书童捆起来审问,我要知道他这一年里,每日每时的去向。再拿我的名帖去教坊司,查近一年赎身改籍的乐户,抄一张名单给我。” “是。”老管家匆匆去了。 …… 怀安大步闯进率性堂,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把薅住林修平的前襟:“混蛋!” 他毕竟从小习武、练骑射,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个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拉架,可是怀安愤怒已极,挡开众人,一记重拳直冲林修平的面门。 一拳尚未落下,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来,别住了他的臂弯,将他另一只手臂也牢牢锁住——是顾同。 “怀安,沈怀安,你冷静一点!”顾同急道:“监生不得串堂不得滋事斗殴,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吃一顿板子?!” 怀安这才恢复了一丝理智,紧握的拳头缓缓放回身侧,胸口因愤怒一起一伏。 林修平仍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目光躲闪,一言不发,一派心虚之态。 可是怀安为了姐姐的名声,偏偏不能吐露一个字,这让他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林修平,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算计到我们家头上,你算是到头了。”怀安咬牙撂了一句狠话。 恰在这时,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林监生,祭酒叫你去敬一亭。” 林修平撑着桌子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率性堂。 第164章 怀安余怒未消,还靠在桌子上喘气呢,便听见一声咳嗽,率性堂的监生们不再围观,迅速回到各自的位子上落座。 顾同一把将怀安按在林修平的椅子上,在他旁边坐好,果然是刘博士端着书本走进来。 监生升入率性堂的标准是文理具优、经史皆通,学习时间为一年,共十二次考试,本经、策论、诏诰、表章、判语、经史策等,上等得一分,中等得半分,下等不得分,一年内累积八分才算完成学业,不及格会降级,等下次考试重回率性堂学习。 因此率性堂的生员是监生中成绩最优的,也是学习压力最大的。响鼓不用重锤,刘博士从不点名查考勤,来去自便,怀安混在里面上了一堂课,居然没被发现串堂。 …… 敬一亭是祭酒、司业办公之所,东厢是陆显的值房,林修平站在门口,再次将衣襟抚平,儒巾带正,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里面有个低沉的声音回应他:“进。” 林修平推门进去,原以为是陆祭酒叫他,谁料陆显不在,看到屋里坐着的人,他整个傻愣在原地。 沈聿沉默无言,扔下手中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开始摘牙牌、玉佩、扳指……咣啷咣啷扔在陆显的大案上,挽起袖子,朝林修平走过去。 一步一步,仿佛碾在林修平的心里,他下意识想跑,怎奈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根本拔不动。 “沈伯父。”他嗫嚅一声,忽然被一股力量拎出好几步远,生生撞在外间的壁板上,门扇砰的一声关闭。 “伯父,您听我解释,我是真心实意求娶二小姐的,您不要听信坊间的传言,我……我却曾做过糊涂事,但我舅舅已经替我料理妥当了,必不会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却说林修平的舅舅将兰新月送到京郊堕胎,为了断了他的念头,骗他说兰新月用药后流血不止死掉了,林修平还为此哭了一夜。 他此刻尚不知道兰新月不但活着,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只当沈家父子从别处听说了他当年招惹兰新月的艳闻,左一句有一句的胡乱解释,可惜没有一句话是沈聿爱听的。 “沈……”他话音刚落,迎面便挨了一拳,眼前忽的一黑,耳际嗡嗡作响,随后又被扯住衣襟,一脚踹飞了六七步,撞在门板上,蜷成了虾米。 陆显从外面回来,手刚触到门上,便听“嘭”的一声巨响,门内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砸了过来,往来书吏、典籍纷纷侧目。 陆显手上一顿,对他们说:“各自去忙。” 众人忙纷纷避开。 正当踟蹰,门扇从内部打开,他看到林修平蜷缩在墙根,衣冠不整,鼻青脸肿。萧萧肃肃的沈阁老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自己的袍袖。 陆显怔怔的问:“你打他了?” 沈聿没做声,只是向前走了半步,林修平就抱着脑袋一阵瑟缩。 陆显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垂手碰碰林修平的肩膀:“说话呀,沈阁老打你了?” 林修平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寒声问道:“师长问话,你就这样敷衍?” “没有!”林修平赶紧道:“大人恕罪,是……是我自己摔了一跤。” 沈聿似乎对他的说辞极为满意,一样一样的将自己身上的东西佩戴回去。 恰在这时,监丞找过来,先给沈阁老行礼,又给陆祭酒行礼,然后奉上林柏泉的帖子:“林副宪为长孙告假,称家中有急事请他速归。” 陆显蹙眉看了林修平一眼。 “这……怎么成了这幅模样?”监丞问。 “摔了一跤。”陆显如是作答。 监丞也是个好奇心过剩的,猫着腰围着林修平转了两圈,似在琢磨他以什么样的姿势可以摔成这样。 “行了,你回家去吧。”这话是对林修平说的。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2节 监丞闻言,搭手扶了林修平一把,将他搀扶出门。 陆显将门关紧,目光带着埋怨,林修平到底是国子监的监生,是他的学生,堂堂内阁辅臣,怎能在圣人之地对生员大打出手,要是传出去,遭言官弹劾,又是一桩大麻烦。 “沈阁老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国子监来?”陆显阴阳怪气的问。 沈聿的目光在房内一排书架上梭巡:“这话说的,国子监隶属礼部,身为礼部堂官,兼顾监中庶务,是本官应尽之责。” “打人也算应尽之责?”陆显问。 “那倒不是,打人是因为他欠打,”沈聿分外认真的说,“我不打他,我儿子就要打他,我儿子打他犯学规,到时候难做的还是你,我是为你着想啊。” “……” “谢谢你。” “不用谢。” 陆显被他气笑了:“我算知道沈怀安随谁了。” 也懒得再跟他掰扯打人的事,只是追问出了什么事。 两家姻亲关系,本来就对林家求亲的事有所了解,沈聿简单一说,陆显便唏嘘连连:“林副宪素来谨慎、廉洁自守,怎么养出这样的孙子来?” 沈聿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也被恶心的无从宣泄。 “三书六礼,到了哪一步了?”陆显又问。 “合过八字了,还未下聘礼。”沈聿道。 陆显点点头:“出了这种事,且看言官怎么闹吧。横竖都是要退亲的,越早越好,不过依林副宪的为人,应该不会让林修平继续留在京城了。” …… 林修平刚一回家,便被叫到父母居住的东院。 林柏泉被气的险些昏倒,吃了安神汤正在休息。林家大爷焦虑的灌了一肚子茶水,林大奶奶张氏急的在堂屋里来回踱步。 林大爷见长子进来,连茶带盏的丢过去,林修平侧头一躲,茶盏碎了满地,茶汤溅了一身。 “你还知道回来,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修平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张氏走进了才看到,他颧骨嘴角乌青一片:“儿啊,你这是跟谁打架了?” 林修平侧头躲开:“没有谁,我不知道。” 张氏急急的将今日发生的事对他说了,又道:“你怎么能背着家里做出这种事呢?还堕胎……阿弥陀佛,真是作孽。” 林修平震惊的瞪大了双眼:“您说什么?她还活着,孩子生下来了?” 张氏点点头。 林修平高挑的身子晃了晃:“完了……” “可不是完了!”林大爷拍案怒道:“你这是拿裹脚布往沈聿嘴里塞,你找死!” 张氏见儿子丢了魂的模样,忙道:“也……也没那么严重吧,不过是一时糊涂,我们想办法弥补便是。” 林大爷看向张氏,反问道:“你久居京城,没听过沈明翰的为人吗?他后宅连个滕妾通房都没有!你儿子做下这样的事,还主动招惹上门求亲,你拿什么弥补?” 林修平终于说出一句整话:“他不纳妾,就要天底下的男人都不纳妾,朝廷怎么不给他颁一座贞节牌坊呢。” 林大爷万万想不到,向来温驯恭谨的儿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这叫纳妾吗?你这叫狎妓!”他怒道:“狎妓就算了,尚未成亲没有嫡子,居然弄出个孩子来,别说沈聿了,就算是我,也断不会将你的姊妹嫁到这样的人家。” 林修平抱头掩面啜泣:“我……我也不想啊……” 张氏叹了口气:“别说了,先上药吧。” “不要管他,他活该!”林大爷怒喝一声,指着林修平骂道:“你要是活腻了,自己去跳护城河,别连累一家老小。” 林修平心里一团乱麻,崩溃的跑出门去,回到前院躲回屋里。谁想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抱着个婴儿从隔壁出来,要给大少爷看一眼。 林修平抓起一只笔洗砸过去,婆子吓得退了两步,怀中婴儿受到惊吓,张嘴就哭,哭声惹得他更加烦躁,大步上前一把扯过襁褓。 “你怎么有脸哭!”他嘶声吼着:“谁让你来,谁让你来?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婆子丫鬟们拉主子抢孩子,哭着喊着乱作一团。 幸而张氏不放心,来到他屋里里一瞧,便见林修平掐着孩子发疯,她情急之下一头撞过去,直把长子撞的一个踉跄,才抢过孩子,命人暂且送到她的东院去照料。 恰在此时,前院一名小厮报门而入:“老爷醒了,请大少爷去祠堂。” 说着,便有两名精壮仆役闯进来,直接将林修平绑了起来。 林修平这一天,怨愤、委屈、崩溃,此时才是真的害怕,沈聿再狠也不敢拿他如何,亲爹再凶也不过骂他几句,可是祖父,是这个家里的天,是一言以决人生死的至尊。 林修平两腿打软,挣扎着喊:“母亲救我!” 张氏只有痛心抹泪。 …… 许听澜和季氏在怀薇的闺房门口踟蹰,你推我让,就差划拳定胜负了。最终还是许听澜敲门进屋,跟怀薇谈这件事。 怀薇正跟芃姐儿趴在床上玩璇玑图,见婶婶进来,忙起身行礼。 “玩呢?”许听澜问了句废话,然后打发芃姐儿:“你二婶亲手做了红豆松糕,你去祖母那里送一趟吧。” 她知道老太太必定把芃姐儿留下来稀罕一会儿。 “好。”芃姐儿性情天真,一哄就走。 随后,许听澜委婉的告诉怀薇要与林家退亲的事。 怀薇惊呼:“这是真的吗?” 许听澜点头:“是啊。” “后来呢?那个姑娘怎么办?谁给她坐月子?” “什……什么?”许听澜愣了愣。 “林修平呢?他祖父会不会被弹劾?啧啧,会被打死吧。” “这……不知道啊。”许听澜道。 “还有那个孩子呢?林家承认吗?能上宗谱吗?对外该怎么说呀?” 许听澜嘴角一抽:“婶婶回头帮你打听啊。” 怀薇点点头。 许听澜将她额前刘海抚弄平整,道:“你心里不难受,婶婶就放心了。” 怀薇笑道:“其实我早就猜到啦,姐姐和表哥成婚前,单是陪嫁就归置了好几个月,到了我这儿,静悄悄的没什么动作,我就知道准是出了什么问题。” “也不见你问呢。”许听澜道。 “我只要知道自己的爹娘,大伯婶婶,还有兄弟姐妹,都是为我好的,就够了。所谓旁观者清,我这个当局者说多了反倒添乱。” …… 怀安走出国子监的大门,却见老爹的马车停在街口,他小跑几步跳上车去:“爹,您怎么来了?” “来接你。”沈聿道:“你娘带全家去了九味坊,就等咱们了。” 怀安一拍大腿:“走,我请客!” 沈聿道:“爹请客。” 怀安粲然一笑:“那我不抢爹的风头。” “你掏钱。” “哎?” 第165章 林修平来到祠堂时,林柏泉上过一炷香,然后默默的站着,像是在对列祖列宗忏悔。 香烟渺渺,让他慌张恐惧的心稍稍平定。 “我只问你一句。”林柏泉道:“我从小教你读圣贤书,教你守正自持、克己复礼,你的祖母、母亲、婶婶,无不是端庄沉静的大家闺秀,你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女伶,做出逾矩之事?” 林修平道:“因为,她头一次来为祖母唱词助兴,身上穿了件桃红色的衣裳。” 林柏泉简直难以置信,这叫什么说辞? “孙儿从开蒙起,就再也没见过桃红色。这家里,上到长辈、姊妹,下到府婢仆妇,都不许穿明艳的衣裳,使我刺眼分心。孙儿每日不到卯时既起,寒暑不辍,读书练字从不敢有一日松懈。祖父逢人就说,龙文良马,望鞭影而行,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匹永远不能停歇的马,不能有喜好,不能有欲望,只能一心求取功名,为家族继承官脉。” “我小时候,特别羡慕表姐有一个大红色的鞠球,舅舅给我买了一个,我心惊胆战的拿回家,为了留下它,说了很多的谎话,后来藏不住了,只能将它扔掉,但还是被祖父发现,禁足了整整一个月,罚抄十遍《训学斋规》,那年我只有七岁,不到一个月,手指就磨起了厚厚的茧……” 林修平跪下来,他已没了辩解下去的欲望,反正说出来,也不会有人明白。 可巧,林柏泉也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的长孙,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他喊了一声“来人”,便朝牌位供台跪了下去。 小厮提着大杖长凳进来,将林修平捆了个结识,堵住了嘴,一杖接着一杖,打得他声声悲鸣,魂飞魄散,鲜血沿着两股流下,一滴一滴的流在地上,在长凳两侧汇成两个鲜红色的小滩。 他疼的面色青白,如坠冰窖,却在生死辗转之间听到祖父冷漠的声音:“抬回去罢,养好了伤,送回老家去。” 他知道自己已成弃子,什么功名前途,什么大家闺秀,都与他再无关系,他唯恨这一天没有早点来,早点像那些“没出息”的叔叔弟弟们,回老家看宅子守祖田。 …… 三日后,林夫人带着长媳来沈家,此时六礼尚不过半,她们是男家,又是理亏的一方,此时主动上门,即便明知不可挽回,面上还是要强撑着说上几句挽回的话,并想见见怀薇。 许听澜和季氏请林夫人上座,一应礼数虽然不差,却直言怀薇正在练字,大人之间说话,就不叫她出来作陪了,平白糜耗光阴。 张氏听话听音,已是很不客气,只好尴尬的笑笑:“……说的是,沈家的女儿即便拿出去科举,都是分毫不差的。” 许听澜并不接话,也不再提林家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业障,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官司,只委婉表达了退亲的意思。 这样的结果,两方早已心照不宣,听到许听澜说出来,林家婆媳反倒松了口气,说了几句歉意的话,商量着退还庚帖的时间——并不是林家拖延,按礼应当林修平本人来退还庚帖,只是本人正趴在床上不省人事呢,待缓个几日能走动了,第一时间登门赔罪。 两人拢共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识趣要走,许听澜妯娌二人也不留客,客客气气的送她们送出二门。 林家不想与沈家交恶,林柏泉必然会命林修平登门赔罪,可是林修平被打折了腿骨,最终还是由林家大爷代劳,上门退还了庚帖,沈聿又将林修平写给怀薇的诗退给林家,算是将此事做了个了结。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3节 怀安将东柳胡同的房子续租了一个月,给兰新月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坐月子,并留下姚翠翠照应一二,只让她丈夫王虎回书坊干活。 姚翠翠试探着问怀安,能不能让兰新月去皂坊做工? 怀安倒无所谓,皂坊计件支付工钱,还包吃住,照理说是个好去处,只要兰新月同意就好。 快出月子时,姚翠翠开始做兰新月的工作。 “那个孩子去了林家,怎么也比跟着咱们小民百姓过得安稳,说不定还能读书考科举呢,好在是个男孩儿,日后闯出个什么天地,全看他自己造化了。你也算重活一回,就忘了他,重新开始罢。”姚翠翠道。 又告诉她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好处,不靠男人也能在世上立足。 兰新月懵懵懂懂,她从前也是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可她赚来的钱,大头要交给班主,其中的一大部分是上交给教坊司的“花捐”,一小部分维持兰桂班正常运转,只剩少之又少的一点,能留作体己。她只是个唱词的女先生,不是什么青楼名妓,因此虽唱了好几年,积蓄却少得可怜,也尽数被乡野郎中夫妇搜刮了去,如今她身无分文,要不是碰上好心的姚翠翠,早就死了。 听说姚翠翠每月可以赚到一两五到二两银子,还有地方吃住,不用向任何人交税,她紧张的搓着被角:“翠翠姐,我行吗?” 姚翠翠捏起她葱白般的手:“制皂是精细活,我这粗手笨脚的都能做,你一定可以!” 不久,丁掌柜照例向怀安汇报皂坊情况时,怀安惊讶的发现,皂坊研制的一批新款香皂,都有好听的名字,什么“玉容纱”、“清荷潋滟”、“芙蓉映雪”…… “这名字是谁取的?”怀安问。 “是新月姑娘。”丁掌柜笑道:“她不但能识字写字,还喜欢给每一款新皂取名字题诗,只是力气小,制皂干活不太擅长。” 怀安一听,这不是天生的文案编辑吗? “不擅长就不让她做了,给她添张书桌,就让她取名题诗,整理一套产品图册出来。”怀安道:“一个月二两银子,其他照旧。” 丁掌柜一一应下。 “还有,告诉姚翠翠,让她做女工会文艺宣传委员,逢年过节组织一些文艺演出,凑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咱们是国企,要丰富员工的精神生活,关心他们的身心健康。”怀安又道。 丁掌柜早就习惯他将与皇庄皇铺相关的产业都称为“国企”,也笑着答应了下来。 …… 御史言官弹劾林柏泉的奏疏雪花一般飞进内阁,沈聿神色如常的拟票,仿佛在处理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公事。这其中,拐卖兰新月的牙人、没有医籍非法行医的乡野郎中等,均受到了严惩。 林柏泉上了自辨的奏疏,戴罪在家侯旨,此时在上房坐着,面色阴沉,他的长子正在堂下汇报长孙的情况。 “断腿大致能养好,腰上的伤可能落下旧疾,以后每逢阴雨都会发作,还是有些溺血,郎中说伤了肾腑,不能颠簸劳累,要慢慢地养。” 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将长子留在京城之意。林柏泉并不接话,只叫人将林修平的孩子抱来。 襁褓里的婴儿已经足月了,皮肤不再是皱巴巴粘着蜕皮的红色,而变得白嫩光滑,看到曾祖父就笑了一下。 “这孩子养在你们院里,就叫……林鸿,待他长大些,请个先生来给他开蒙,望他心存鸿鹄之志,能自立自强。”林柏泉顿一顿,又道:“此后家中物件、衣着颜色随意,不必刻意扮素。” 林柏泉用余光环视四下,家中常年是一派灰色、深蓝,连杯碟碗盘都是纯素的白瓷。闻言百感交集,忍不住落下泪来。 林柏泉吐出一口浊气:“家门不幸,不肖子孙败坏门风,你我的责任最大,以后……时常自省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不觉间,怀安已经入监近半年了,经过半年时间的学习,他愈发确信自己不是个写八股文的材料,可他至少要在这个地方呆四年!还是在不留级的前提下。 正盘算着贿赂谁可以顺利毕业不留级——首先排除陆伯伯,他还想多活几年,其次排除两位司业,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权利。 贿赂皇帝的话,能不能下一道特旨把他放出去嘞? 去馔堂的路上,怀安正异想天开的为自己寻找出路,就见一个身穿儒衫的熟悉身影朝他们走来。原来是林修平,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极力掩饰着双腿瘸拐,朝他走来。 怀安本是和曾尚、张郃、顾同他们一起走着,见状叫他们先去。 “不要打架。”顾同提醒道。 “放心吧。”怀安笑道。 三人便先一步离开了,曾经常在一起参加文会的朋友,如今见面连打一声招呼都有些尴尬。 “林兄,要回来坐监吗?”怀安问。 林修平摇头道:“我要回老家了,来找祭酒大人签押。” 怀安点点头:“听说你近来身体抱恙,好些了么?” “托你的福,鬼门关走了一遭,勉强活了下来。”林修平道。 怀安听出了他话中的怨气,不过这时已经犯不上跟这种人置气了,他笑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不要带着那么大的怨气,你说的鬼门关,兰姑娘也走过,听说你流了很多血,兰姑娘也流过。” 林修平目光躲闪了一下:“我对不住她,你见到她,劳烦帮我转告……” “我不会帮你转告任何话。”怀安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将她当成一个人。你以为自己风流多情,其实只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看到一件新奇的玩具,为了将它留在身边,撒下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眼看谎言被戳破,害怕受罚,又急于将它扔掉。” 怀安的话太直白,也太准确,将蒙在林修平心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无情撕掉,将他的懦弱与自私,虚伪与愚蠢,揭露的淋漓尽致。 怀安道:“我言尽于此,以后回了老家,记得善良一点。” 怀安走出几步,便听林修平在身后说:“你是幼子,有父母祖母疼爱,有兄长承担家族重任,一生都顺风顺水,到处施舍你的善良。你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凭什么指责我的处世为人?” 怀安在原地驻足良久,才说:“你还真没有资格跟我谈论苦难。” 他抬脚欲走,却还是补充了一句:“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明白,把自己的懦弱归咎于别人,才是最大的懦弱。” …… 怀安回到家,老爹在衙门,传回话说在衙中用饭,晚点回来,让家里不要等他。 沈聿回家时天色已晚,芃姐儿已经睡了,只有许听澜和怀安聊着八卦等他回来。他如今确实忙碌,每月倒有一半的时间晚归,怀安怕他熬坏身体,用酸枣仁、百合、莲子等熬汤,给他安神助眠。 内阁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因此他回家很少谈论朝中的事,只用有限的时间经历关心关心几个儿女的学业。 怀安拿出自己月考的文章时,觉得自己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发挥一向很稳定,还是个“不通”的判语。 于是沈聿一边喝安神汤,一边批改他“触目惊心”的文章,也不知今晚会好眠还是失眠。 讲完文章,沈聿又洗了洗手,如果不是怕伤孩子自尊心,他其实还想洗洗眼…… “还有件事。”他对许听澜道:“今天沈录来信说,保定府有一世家姓顾,累世官宦,顾家长房次子还是北直隶的院试案首,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听说沈录有个女儿已经及笄,大有结亲之意,我听话中的意思,已经答应六七成了。” 许听澜听完,径直看向怀安。 怀安问:“叫顾什么?” “顾同。”沈聿道:“你认不认识?” 怀安张口结舌,一脑门子浆糊。 “说话呀?”许听澜催促。 “认识。”怀安艰难开口。 “那敢情好。”许听澜欣喜的问:“说说看,这个顾同为人如何?” 怀安默默的站起身,叫云苓去前院帮他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去?”沈聿问。 怀安的声音满是操碎了心的疲惫:“我再回国子监住一个月去。” 第166章 怀薇已满十七周岁,婚事却还没个着落,季氏难免心急,可心里又明白缘分的事急不来。 顾同受家中长辈之命,来到沈家见沈聿。沈聿明知他的本经是《春秋》,偏偏考问了几句《尚书》,也都对答如流。 沈聿对此颇为满意,在他看来,谈婚论嫁,学问前途比家世还要重要一些。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皓首穷经也未能考取功名之人,且不论家道如何,一定是郁郁不得志的。 极少有人长久的经历挫败还能坚不可摧的,多数会变得颓唐困顿,萎靡不振。怀薇嫁过去,每天守着这样的人过活,难免郁闷疲倦,更不用说指望他来教导子女了。 季氏陪着怀薇坐在屏风后,怀薇面无表情,甚至没等顾同离开,就先行离坐而去了。 经历过一次退亲,怀薇愈发觉得婚姻是件很没意思的事,她满心都是后怕,如果真的嫁到林家,哑巴吃黄连,凭娘家再怎么给她撑腰也是于事无补的。 一想到这些,也不愿再在屋里学管账绣嫁妆,而是从前院大伯处借了一大摞书,每天都很忙碌的样子。 芃姐儿最近也总往二房跑,姐妹俩一起关在厢房里,一呆就是大半天,还在门上挂了“闲人免进”的牌子,洒扫的丫鬟婆子都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进去。 这天休沐,怀安拿了张画像给怀薇看。 画像是怀安亲手画的,画中少年身材高挑,眉目疏朗,细看之下,五官轮廓有些硬朗的英气,不似林修平那样清瘦文静。 “这不是顾同吗?”怀薇道。 怀安点点头:“北直隶的院试案首,不但才学过人,还从小习武健体,看上去高高瘦瘦,其实并不文弱,我给他打七分半吧。” “只比林修平多半分?”怀薇问。 “这不是上次看走眼了嘛。”怀安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多出来的半分是顾同的八块腹肌,不过这个可不方便对姐姐说,会被打死。 “好吧……”怀薇兴致缺缺,甚至叹了口气。 “姐,你不喜欢这个类型啊?”怀安说着,随手从袖中掏出一沓画像:“我这还有几个备选,都是率性堂尚未娶妻的监生,相貌都属上乘。” 为了避免因姐姐择婿而留级,怀安不得不想办法提高工作效率。 他像给皇帝选秀似的,将备份们在怀薇面前一字铺开:“能考进率性堂的,学问都差不太多,这个,六分半;这个,六分;这个,七分……你看上哪个,我帮你去查。” 怀薇“嗤”的一声笑出来。 “你别光笑啊,看一眼,就看一眼。”怀安道。 怀薇道:“怀安,姐姐知道你一心为了姐姐好,可是单凭相貌能看出什么呢?还是让长辈们做主吧。” 怀安知道姐姐有些摆烂了,他相当可以理解,这世道身为女子处处被动,盲婚哑嫁就是一场豪赌,终身不嫁又会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 “不要想了,帮姐姐一个忙。”怀薇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清单:“这里面的书,家里没有,你帮我在国子监的彝伦堂借来。” 怀安打眼一看,都是古籍。 彝伦堂相当于国子监的图书馆,藏书浩如烟海——虽然怀安从来不去,他连四书五经都没读明白呢——不过他跟刘典籍关系很好,借几本书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灵机一动:“姐,你换一身男装,我带你去彝伦堂自己选。” 怀薇大惊失色:“这怎么行?!” 怀安笑道:“反正我能带你进去,去不去你自己选。” 怀薇纠结片刻,转身进了内室换衣裳。 来到彝伦堂,首先要得到“图书管理员”刘典籍的批准,怀安指着比他矮一点的怀薇说:“我堂弟想找几本古籍,所以带他来看看。” 刘典籍起身取钥匙:“我就说嘛,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监生居然来看书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4节 怀安笑道:“您就别打趣我了。” 如今国子监上下无人不知,沈阁老家里父子三人,一个探花,一个状元,还有一个打酱油的……好在怀安左耳进右耳出,主打一个心态好。 刘典籍引着二人进入藏书阁,攀着老旧的楼梯上楼,推开木门,只见偌大的房间里,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书籍。 “这可怎么找?”怀安唏嘘道。 刘典籍拿出厚厚的一本登记册,不过年代久了,只能作为参考,不像后世的图书馆有精准的索引系统方便查找。 怀薇倒也很有耐心,拿出她的清单一样一样对着查。 “怀安?”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他们。 怀安回头一看,竟是顾同,顾同走过来,朝刘典籍施了一礼。 怀薇乍见外男,又是年轻男子,下意识想要躲避,恍悟到自己一身儒衫四方巾,避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怀安倒很高兴两人可以有见面的机会,大大方方引见了彼此。 顾同不是老眼昏花的刘典籍,见怀安所谓的“堂弟”弯眉秀目,顾盼慧黠,心下已十分明了,便移开目光,不再往怀薇身上看。 刘典籍道:“你们要找的书呢?拿给顾监生看看,他对藏书阁如数家珍呢。” 顾同拿过清单一看,《博学》、《爰历》、《玉篇》等,都是历朝历代的文字读本。 他沿着书架找寻过去,约不到盏茶功夫,就将怀薇想要的书籍找了出来,厚厚的一摞,却是递给了怀安。 “敢问沈贤弟,找这些书是为了……” 怀薇猜想,他们对彼此的身份都已心知肚明了,想来也是好事,顾同撞见自己抛头露面混进国子监来,八成也不敢娶她了,剩下的两成可能,她打算一起掐死在摇篮里。 大不了上山当姑子,这个亲谁结成谁结。 于是她微仰着头,大言不惭的说:“小弟斗胆,想编撰一本简而便用的字汇,名叫《字海》,以楷书为列目,以笔画为先后顺序,训示简明,供读者时时查阅。” 话音一落,不但顾同和刘典籍一脸惊讶,连怀安都瞳孔地震了,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堂姐说她要编一本……字典?! 顾同先是惊呼:“想不到贤弟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大志!” 怀薇只是笑笑,心想:小样儿,吓不死你! 便听顾同又道:“当今使用最广泛的字汇莫过于《说文解字》、《广韵》、《尔雅》,确实不够简便,百般不是。只是编撰新的字汇需要翻阅大量典籍,艰辛繁重难以想象,只怕没有个两年三年很难完成。” 怀薇:…… “顾兄不觉得小弟自不量力,异想天开?”怀薇反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想……”顾同道,“这样吧,愚兄最近多留意有用的书籍,做一些粗浅的批注,叫怀安带回去给你,希望能尽到绵薄之力。” 怀薇忙客气的道谢,心说怎么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后来两人的谈话就只围绕历朝历代的音韵和训诂展开,怀安靠在书架上打着哈欠,要是有个支点,他兴许还能睡个午觉。 转眼将近午时,顾同要去馔堂,姐弟二人也要赶紧回家吃午饭了。 许听澜听说怀安带着怀薇去了国子监,三魂吓丢了七魄,戳着儿子的脑袋:“你简直是太胡闹了!” 季氏也埋怨女儿:“祖宗啊,你是愈发胆大了,要是传扬出去坏了名声,还怎么议亲?你就是不考虑自己,也替你芃儿妹妹想一想,她过几年也要议亲的。” 怀薇如今满脑子都是她的书,娘亲的话也没听进几句,愁得季氏胸闷气喘,险些又叫了郎中。 国子监初一、十五给假,到了月中,怀安又拿回两本书,书里果真夹着顾同的批注和观点,怀薇不禁莞尔,抱着书回到自己的闺房。 还书之际,怀薇又将自己不同于顾同的观点夹进书里,交给怀安。 怀安乐此不疲的为他们充当信使,久而久之,也有些着急。顾同怎么像块榆木疙瘩,只知道讨论正事呢?你倒是夹带点私货啊! 怀薇倒不是羞羞答答的小家碧玉,在一次回信中,大胆表达了对顾同的夸赞和感激。 顾同被夸的心花怒放,结果是更加卖力的为怀薇寻找资料…… 怀安捂着脑袋叹气:“带不动啊。” 暗暗期待回信的怀薇,等来的却是更多资料,这次连书都没有,顾同直接帮她编撰好了接填到她的《字海》里面即可。 怀薇的心,简直像油盐酱醋撒了一地。 再到了休沐日,她朝着怀安两手一摊,没什么要还的,也不想跟顾同说话,生气。 怀安要不是打不过顾同,高低得把顾同也打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结果没过几日,顾同直接来了,带着家中长辈,备了厚礼,来沈家提亲。 沈家盛情款待,用一道壁板搁出男女席。 季氏为怀薇精心打扮,顾母见怀薇慧黠秀丽,眉目如画,喜欢的不想松手。 怀薇面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隐隐有些失落,她嘴上不说,其实很羡慕姐姐和表哥能够两情相悦,共赴白首,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因为门当户对,未来的公婆登门提亲。婆母拉着她的手,表达对她的喜欢和看重。 长辈们继续谦虚客套,怀薇兀自领着妹妹落座,席间顾同忽然遣丫鬟送进一本书来。 怀薇一阵无语,这家伙真是块木头不成?这种场合还在与她探讨书籍。 于是略翻了翻,就将它搁置一旁——席间也不是看书的场合。 “姐姐……”芃姐儿突然拦住怀薇,重新打开那本书。 只见每一页书角都画着一个小书生,长像都差不多。 怀薇眉头微蹙,这是什么意思? 芃姐儿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小时做的游戏,卷起书角,缓缓放开书页。书页翻动间,只见小书生神奇的动了起来,正赔着笑脸拱手作揖,给她赔礼呢。 怀薇险些笑喷,碍于一众长辈,忙又恢复了文静端庄的淑女形象,只是悄悄将书本藏于身后。 第167章 怀薇大婚,怀安跑前跑后,迎来送往,忙的不可开交。 顾家亲迎的队伍吹吹打打的上了门,怀安亲自排兵布阵,文有怀远为首的一堆儒生,武有周岳将军……身边的殷副将,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众亲兵,铜墙铁壁般堵在家门口。 “乖乖!”扮做富贵公子刘斗金的太子殿下,吞了一口唾沫:“你这是生怕你姐姐嫁出去吧。” 即便顾同从小习武,也用不了两下子就会被这群“周家军”碾成渣渣吧。 怀安后退几步,看看自己设计的阵容,不禁汗颜:“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难度哈。” 遂赶紧给将士们塞红包,让他们适当放水,大喜的日子,别真把他姐夫打出什么三长两短。 殷副将朗声笑道:“放心吧,周将军交代过了,不过是考他几句兵法谋略,我们将军是儒将,我们哪能跟读书人动手呢。” 怀安点头哈腰,感激之至:“还是周伯伯想得周到!” 即便如此,顾同也是用尽浑身解数,过关斩将,才“闯”进了沈家的门。 芃姐儿陪着姐姐梳妆,看着怀薇一身精致华丽的大红嫁衣,款款向堂屋外走去,不禁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你哇什么哇。”怀安态度十分不友善,就差扯着妹妹的耳朵耳提面命了:“你以后就跟哥混,喜欢什么衣裳首饰哥都给你买,就是不要想嫁人这回事!” “哦。”芃姐儿道:“好吧。” 恰被路过的许听澜和季氏听到,一左一右的揪着他的耳朵:“又在跟妹妹说什么浑话?!” …… 保定距京城不远,怀安跟怀远一起去送嫁,在当地逗留两日,给二叔沈录捎去了一些衣物用品,竟是随着姐姐姐夫归宁的车一起回来的。 新婚夫妻在娘家小住几日,婚嫁一结束,就跟怀安一同回国子监坐监去了。 今年夫妻俩都很忙,一个忙着编写《字海》,一个忙着准备秋闱,便商量好,先在南水关附近的胡同赁一处宅子,方便怀薇随时回娘家,等到明年春闱、殿试之后,看成绩决定是否在京城购置住宅,如果能考中庶吉士,或侥幸取中一甲,就在京城定居,如果名次不甚理想,需要外放,两人便一起去任地。 顾同虽然年轻,行事却有条有理,既能让怀薇心无旁骛的编书,又让长辈们十分放心。 既然成了自家子侄,沈聿百忙之中也常常指点他的文章,他虽算不上博闻广识的宿儒,在八股应试技巧上,却绝对胜过大多数进士出身的官员,因此这小两口,十天倒有五天是住在沈家的。 许听澜和季氏也曾打趣,不像嫁出去一个女儿,倒像捡回一个儿子。她们只需感叹多一个儿子的福气,最终还是沈阁老独自扛下了所有。 到了临近秋闱,在外“游学”一年多的陈甍和怀莹也回来了,这家里更热闹了,沈阁老每天忙完朝事,回家还要操心“儿子”们的功课。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加上怀远,家里三个“高三生”,那个上高一的难免会被忽略。 怀安很喜欢被忽略,他已经是老油条了!国子监里的荫监生大多不会整日坐监,博士、监丞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补齐假条即可,何况怀安自诩跟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他是有正经生意要照顾,又不是去声色场所厮混。 这天回到家里,怀安感到气氛微妙,沈聿的书房点着灯,表哥姐夫却都待在堂哥怀远的房里,正在小声讨论一篇程文的文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怀安塞了个脑袋进去,怀远朝他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将他拉进门。 “大伯心情不好,你快进去劝劝。”怀远道。 怀安跳开半步:“为什么是我去?” “同意怀安去的举手。”怀远道。 三人同时举起了手。 怀安:…… “太欺负人了!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敲响了老爹的房门。 “爹,听说您心情不好?”怀安进门,直截了当的问。 沈聿只是白了他一眼,吹散茶杯水面上漂浮的绿芽,轻啜一口。 他一向如此,越是心情烦闷时,越是沉默安静。 “咱们下一盘飞行棋吧!”怀安从身后变出棋盘。 “噗——”沈聿不甚呛了口茶水,连连咳嗽。 怀安赶紧上前帮他拍背:“爹,我知道我比他们都孝顺,您不用这么激动。” 沈聿气的,一把将他薅到面前质问:“你今天去上学了吗?” 怀安一愣,抱着棋盘正要开溜。 “站住。”沈聿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嘴上的茶水,无奈的威胁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且等我腾出手来!” 怀安赔笑道:“书坊里有点事,我真的请假了,没去不该去的地方。”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5节 沈聿便让他关了门,坐下来仔细听好。 “林修平的事你全程知晓,当中利害关系不用我说,你也不小了,也多多少少读了些圣人之言,有些错是一辈子都不能犯的,知道吗?” 怀安点点头:“知道。” “爹也知道你的同窗中,确有许多世家子弟,家中为了避免他们留恋烟花场所,蓄了婢女抬了通房,但那是别人家,咱们家的男孩子不惯这样的毛病,人禽之别,在于人能节制欲望,不会因为一时兴起,去做悔恨终身的事。”沈聿道。 怀安这时才听明白,老爹七拐八绕说了这么多,是在对他进行“性教育”呢,只是他这样三观极正的好孩子,哪里需要这些嘱咐呢? 于是干脆应道:“放心吧,爹,我不会沾染坏习惯的。” “酒、色、财、气”这几样,沈聿倒是不太担心的。但凡家风纯正,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之下,孩子是很难做出离谱的事的;如果家风不正,就算在他身上按一双耳目,该出事还是会出事。 因此沈聿点到为止:“没事了,你去吧。” 怀安抱着棋盘刚打算走,一只脚迈出门槛,又撤了回来。 不对呀,他是干嘛来的? “爹,您净打岔。”怀安重新关上门,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沈聿倒也不瞒他,敲敲案头的邸报。 怀安已经许久没看邸报了,一看之下险些惊叫出声:“谢伯伯遇刺了?!” 沈聿点点头:“在平江府的行辕中遇刺,被人持火铳中伤小臂,随后签押房起火,所幸人没有大碍。” 怀安松了口气,又问:“是谁做的?” 沈聿摇头道:“朝廷必会下旨彻查,但巡抚代天巡守,出了这样的事,有损朝廷威仪,多半会被归结为□□作乱之类。” 怀安唏嘘道:“这也太疯狂了!” 正如沈聿所料,谢彦开遇刺一事草草结案。 而出乎意料的是,六月庭议,少数服从多数,将南直隶巡抚谢彦开调回京城另有重用。 沈聿知道,谢彦开触及了江南士绅的利益,连性命都险些丢在任上,调离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只能等他回到京城,再从长计议。 …… 高耸的官船平稳行驶在运河上,阳光破开云层,天地间透亮了起来。 谢彦开独自一人站在船头,眺望岸边辽阔的平原。他是癸丑科状元,翰林清贵,本应一路坦途,却外放七年,做到一省巡抚,本以为仕途就此改写,谁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京城。 七年的努力,不及朝中的一只大手,轻轻一拨,便能翻云覆雨。 “爹。” 一个清脆干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彦开转身,关切的说:“韫儿,甲板上风大,你怎么上来了?” 谢韫穿着鹅黄色的小袖短袄和马面裙,水蓝色的缎面比甲,一袭乌发束在脑后,明眸慧黠,朱唇皓齿,牵起嘴角,脸颊上便有梨涡浅浅。 “我都已经大好了。”她说着,步伐轻盈的转了个圈:“不发烧了,也不做噩梦了。” 谢彦开松了口气:“甚好。” 江南民风开化,谢韫近两年时常一身男孩儿打扮,跟在父亲身边,帮他料理衙中琐事。 随着泉州开海,谢彦开大力发展丝织业,在平江等盛产生丝的府县,丝织厂、棉纺厂如雨后春笋,省内其余州县,也围绕丝织行业兴起了不少下游产业。 为了维护工商业的发展,谢彦开多次严令各府,耳提面命,除了朝廷规定的商税以外,严禁胥吏骚扰商户。 谢韫还在织坊聚集的州县开了几间私塾,招收纺工、织妇的子女入塾,千家万户的机杼声配上朗朗书声,一派欣欣向荣。 与此同时,清丈田亩的工作还在继续,南直隶毕竟承担着天下三成的税收,“清田均赋”尤为重要,可是这一政策到了平江府,根本推不下去,即便现任平江知府换成了人人谈虎色变的赵淳,也无济于事。 一个月前,谢韫陪父亲巡视平江,实则是亲自坐镇,协助赵知府强行清丈田亩。 说来也巧,行辕物品杂乱,谢韫顽皮之心顿起,溜进父亲的签押房想偷回自己的短铳拿去玩。 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她便捧着短铳躲在了书架后面。 只见父亲和一名巡抚衙门的参议进屋,两人拿着算盘账册低声讨论着什么,那名参议似乎想向父亲行贿,两人发生了几句争吵,父亲抬脚准备出门叫人。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忽然从靴中拔出一把火铳,朝着谢彦开开枪,子弹擦破了手臂,谢彦开惊慌躲避。 再一声枪响之时,倒地的却是那名参议。谢彦开循声望去,看到书架之后举着短铳瑟瑟发抖的女儿,铳口冒着黑烟,显然是她情急之下开了一铳。 却见那参议只是伤了大腿,拖着伤腿从血泊中站起来。 因二人有要事商议,签押房外没有留人看守,谢彦开拉起谢韫便往外跑,待到卫队听见声音闯进院子,签押房内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 事后,谢韫受惊高烧,耳际嗡鸣,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加之有些晕船,苦熬了多日,好在已经慢慢好转。 谢韫攀着船舷,眺望夹岸连绵不断的金黄色的稻田。 “爹,娘说回到京城,我就要议亲了,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锁在绣楼里绣嫁妆。” “你母亲唬你呢。”谢彦开笑道。 父女二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略说了会儿话,韩氏遣人来找了,才回到船舱去。 …… 隔日,通政司收到一份来自平江府的奏疏。封面赫然写着:臣平江知府赵淳弹劾内阁首辅郑迁三大不法事疏。 通政使像炸了毛的猫尾巴悚然竖了起来。 谁是赵淳,竟敢弹劾首辅?! 第168章 自从郑瑾乡试舞弊的旧案被人告发,郑迁险些致仕,在一众门生的拥护下再度还朝,也尽量不再倚老卖老,对皇帝管头管脚,近两年君臣二人还算相安无事,朝堂重归平静。 赵淳的这份奏疏,仿佛一枚炮仗扔进平静的水面,炸起千重浪花。 郑迁的老家在平江府,赵淳作为平江知府,告发了郑迁三大不法。 第一、不孝父母之举; 第二、操纵京察,打压南直隶巡抚谢彦开; 第三、纵容逆子恶奴大肆兼并、为患乡里、作恶多端。 第一点,郑迁年幼时家道艰难,被过继到一个姓郑的乡邻家中,养父母疏于照顾,三岁时就曾掉进枯井险些饿死,最终非但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还刻苦攻读考中进士。生父母见他有了功名,又强迫他改姓归宗,郑迁不肯,对其置之不理,生父母过世时,他也未曾向朝廷告丧丁忧,被赵淳抓住了把柄。 虽说情有可原,但国朝重孝道,生恩养恩同样重要,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功成名就之后就对生父母不管不问,不养老送终,实属大不孝。 第二点不必多说,谢彦开在南直隶的改革进行的如火如荼,为什么被迫终止落寞回京,满朝文武心知肚明。 第三点则更加有理有据,郑迁放纵家人大肆兼并土地,手段极其卑劣,更有许多人为了逃避杂役,投身郑家为奴,单郑家一家,就占据平江府田地十八万亩之巨,奴仆上万人,整个松江府大部分的耕地、田庄、棉纱工厂,都是郑家的私产,平江府每年缴纳的赋税是直接从郑家抬走的,府、县官被完全架空。 御书房内,皇帝捧着这份奏疏,双手都有些颤抖。 皇帝对郑迁一直是心存感激和尊敬的,即便君臣之间再有过节,也是政见不同,无伤大雅,就连郑瑾乡试舞弊的大罪,他也看在郑迁的面子上大事化小了。 卧薪尝胆铲除奸佞,扶持他坐上皇位的两朝元老,竟然是为患国朝的巨蠹。郑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瞬间崩塌,别说他的拥趸了,就连皇帝都难以接受,呆坐良久,还是将奏疏留中了,命人将副本带到内阁去,给郑阁老看看。 郑迁看到奏疏时,先是眼前一黑,原地晃了晃,被左右扶住,随后便叫来沈聿,因为这个赵淳他有印象,沈聿曾帮过他,还盛赞他为大亓官场最后的良心。 好一个讲良心的父母官。 可是细问之下,发现这事根本怪不得沈聿,因为赵淳完全是被各地士绅你一把我一把,给推到这个上位置的。 “恩师,奏疏上所言确有其事吗?”沈聿问。 郑迁对家里人的行为并非完全不知情,确实没重视过倒是真的。建国一百余载,士大夫备受优待,可以免除大量的杂役、摊派,因此地方投献成风,家家如此,又不是只有郑家一家。 不过十八万亩田地,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郑迁二十余年没有回过老家,祖产全由儿子和弟弟打理,前年长子回乡,也未曾向他禀报过这些事。 居然还趁灾年放高利贷,逼迫百姓以田地抵债,勾结当地丝商操控生丝价格,使小工坊入不敷出,进而低价收购工坊和织机,这都是他的好儿子好弟弟干出来的好事? “还未来得及仔细询问。”郑迁捂着胸口坐回大案之后,叹息道:“明翰,我常常想,养这么多的儿孙,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恩师不要多想了,学生先扶您回去休息。”沈聿道。 将郑迁送回府上,沈聿望着惨白的日头。 他瞒着老师向姚滨举荐赵淳,就是为了督促平江府的清丈均赋,可是赵淳在平江待了三年,竟一改往日风格,与当地士绅相安无事,他一度对其感到失望。如今谢彦开返京,赵淳突然炸雷,直接将郑家这些年做下的好事捅上天听。 赵淳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一点也不清楚。 郑迁依照惯例上本请辞,皇帝拖沓着不知该作何处置。 郑迁走了,谁来主持内阁?皇帝看了一眼只会和稀泥的某袁姓次辅,只剩头疼。郑迁再不堪,也比没有要好。 首辅塌房了,皇帝不表态,文武百官只能观望。 谁知这样一拖,拖来了赵淳的第二封奏疏——《臣平江知府赵淳弹劾内外臣工因循怠政疏》。 直言满朝皆竖子,愚弱无能,推诿敷衍。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大家都被骂了,怎么办?一起停职请辞?这个朝廷还开不开了? 看着赵淳的奏疏,正愁眉不展的皇帝突然有些幸灾乐祸。 “这人怪有意思,谁都敢骂,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硬骨头啊。”皇帝笑着对陈公公打趣。 陈公公附和道:“可不是,胆子真大。” “胆子虽大,话却有理。”皇帝夸赞道。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刘公公送来今天的奏疏。 “送到内阁去吧。”皇帝心不在焉的说。 他正逐字逐句的细品赵淳的话,恨不得装裱起来,挂在奉天殿的殿门口去。 嘴替呀,这些话朕憋了很久了! 刘公公迟疑道:“陛下,上头这份,您还是先看看吧。” 皇帝有些不祥的预感,蹙眉拿起最顶部一份,居然又是赵淳的奏疏。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6节 只见扉页赫然写着:“臣平江知府赵淳谨奏:臣闻帝王之治天下,当正心修身,以为臣民之表率,然陛下践祚以来,常前后背驰,自为矛盾,是非不明,以至官僚因循,颓靡不振之渐……” 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皇帝,一下子笑不出来了,这份奏疏……居然是骂他的。 皇帝一怒之下,险些撕了手里的劄子。 “陛下不可!”陈公公拦住了他:“奏疏正本不得损毁。” “太过分了。”皇帝将拍案而起,气的在御书房内踱来踱去:“把朕说的如此不堪!建国一百多年,朝纲不振,官僚因循,难道是朕一个人的错?” 列祖列宗多少也要担点责任吧,尤其是他那个求长生的爹。 “陛下息怒,当然不是陛下一个人的错。”陈公公指着案头三份奏疏,劝道:“您看,他都骂了。” 皇帝白他一眼:“你可真会宽慰人。” “去内阁传旨,将这个赵淳……”皇帝说着,话音戛然而止。 因言降罪吗?不是他的风格,当年言官把他欺负到那个境地,他也只是听了怀安的建议,戏弄了他们一番了事。 皇帝灵光一闪:“沈怀安最近在做什么?” 陈公公道:“回陛下,沈公子入学了,在国子监坐监呢。” …… 国子监三天一次背书,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怀安正坐在广业堂临时抱佛脚呢。 身旁的张郃戳戳他:“《大诰》一百字背完了吗?” “没有。”怀安摇头道:“昨天前天都请假了。” “哎,谁不是呢,该今天请假的,日子算错了。”张郃叹道:“等着挨训吧。” 两人正交头接耳,监丞在门口喊道:“沈怀安。” 怀安一惊,不是吧,这么小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硬着头皮起身出去,只见监丞身边还立着一队太监,对他说:“沈监生,陛下急召。” 怀安不敢怠慢,回堂中向周博士告假,在几个狐朋狗友羡慕的目光下,迅速逃离了广业堂。 怀安一走进御书房,先对皇帝表示感激:“陛下,您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陈公公朝他使眼色,皇帝正郁闷呢,可千万别惹得龙颜震怒。 只见皇帝瘫在御座上,仰头望着房梁,正盯着梁上的福寿祥云纹发呆,闻言收回目光:“此话怎讲啊?” “刘公公再晚点来,臣就要被周博士罚了。”怀安道:“足见陛下神机妙算,料事如神。” 皇帝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甚至暗自感叹,要是满朝文武都像怀安这样说话,他的日子该何其舒心啊。 怀安又问:“不知陛下急召臣来有何吩咐?” 皇帝想起赵淳,又重新开始生气,命陈公公将赵淳的三份奏疏递给了他。 怀安一份一份看过去,看到第三份,脸都吓白了。 好家伙,赵伯伯疯了吗!连上三道奏疏,把能骂的都骂了,不能骂的也都骂了,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他放下奏疏,一本正经的强调:“陛下,臣跟这个赵淳没有任何关系。” 抓同党的时候不要算上我! “谁问你这个了。”皇帝白了他一眼,屏退左右,低声道:“快给朕拿个主意,如何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怀安愣了愣:“陛下,赵知府远在地方,不了解陛下,妄下判断了,陛下只需用行动告诉他,您不是是非不辨,忠奸不明的昏君,只怕他夜里醒来,都会惭愧的扇自己一记耳光呢。” 皇帝听到这个答案,沉默良久,虽然不够解气,但足够欣慰。 “怀安也长大了。”他叹道。 怀安如今已长起了身量,在外处事像个大人似的,唯独在这些看他长大的长辈们面前,不自觉的幼稚一些。 他闻言向皇帝施了一礼:“陛下,赵知府曾任安江知县,是臣的父母官。那年臣尚且年幼,依然记得知县老爷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即便他言语有所偏狭,看在他一心为了朝廷和百姓,陛下就不要与他计较了。” 皇帝苦笑:“他说来倒是轻巧,眼下朝中乏人,郑阁老一旦致仕,谁来统领内阁?” 怀安心里呐喊:我爹呀,我爹那个老五可以越级当首辅的,我不是很介意。 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说一下,他倒是不介意,前面三位会骂街。 怀安故作发愁,叹口气道:“臣也不知道,要是姚师傅在就好了。” 皇帝忽然抬眸,姚滨,他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第169章 说完这句话,怀安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又跟皇帝扯了几句闲话,蹭了顿御膳,陪太子骑了两圈马,直到申时才离开宫禁。 沈聿今天下衙早,怀安先向他汇报了皇帝召见的经过。他话音带着点得意,原以为老爹会震惊赵伯伯的三份奏疏。 沈聿果然一脸意外:“你小子,居然没出馊主意?” 怀安:…… “君子有所为与所不为,我也是讲原则的。”怀安认真道。 沈聿欣慰极了:“好好好,你接着说。” 怀安接着道:“陛下担心郑阁老致仕,内阁无人主事。” “你是怎么说的?”沈聿问。 “按您说的,不管陛下问什么,就提一句姚师傅。”怀安道。 沈聿点点头。 “爹,我没说错话吧?”怀安问。 “没有,说得很好。”沈聿道。 怀安一脸狡黠,伸出一只手来:“给钱给钱,辛苦费。” 沈聿只是浅笑一下,从衣襟里摸出一张纸:“辛苦费不急,咱们先分析一下你这个月的考勤。” 怀安笑容尽失,撒腿就跑,被老爹抓住脖领又拎了回去——内心极度崩溃,都已经这么大了,依然没办法逃出老爹的手掌心。 “今天原本该背多少书?”沈聿问。 “《大诰》一百字,本经一百字,《四书》一百字。”怀安老实回答。 “拿书来,就在这儿背,我看着你背。”沈聿道。 怀安垂头丧气,拖拖拉拉的去找书,一边絮絮叨叨:“别人十年寒窗苦读是为了当官,我都已经当官了,我在皇帝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了,为什么还要苦读……” “再多啰嗦一句,就多加一百字。”沈聿瞪眼道。 怀安捂着嘴躲到书架后面。 片刻露出一个脑袋:“爹,郑阁老真的会致仕吗?” “那要看郑阁老的意思。”沈聿道。 老师苦熬半生,终于登顶首辅,一品柱国,天下文官之首,有恋栈之心可以理解,可是谢彦开落寞回京,赵淳突然“发疯”,眼看事态越闹越大,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也未尝不是保存晚节的最优解。 郑阁老真的该退了。撇开国事政见,单论私宜,沈聿都不愿看着自己的老师身败名裂,晚节不保。 书架后头又露出一个脑袋:“爹,姚阁老要是真的回来,是排在您前面还是后面,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 沈聿拼上半世修为,才忍住了脱下一只鞋朝他扔过去的冲动。 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挥之不去,怀安当日提起了姚师傅,离开宫禁,陈公公又恰如其分的提了几句姚滨的好处,皇帝这才念起姚滨的铁腕手段。 朝廷财政刚有起色,该是趁热打铁推行新政的时候,此时起复姚滨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皇帝召集内阁阁臣到御书房议事,结果是袁阁老闪烁其词两头不得罪,张阁老表示内阁不能没有郑阁老,曾阁老实事求是保持中立,沈阁老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沈师傅。”皇帝叫道:“沈师傅?” “陛下。”沈聿仿佛刚回过神。 “你怎么看?”皇帝问。 “臣……臣一想起恩师为国操劳半生,由强变衰,由黑发变白首,落下一身疾病,就心痛不已。”沈聿说着,竟真红了眼眶:“早在两年前,郑阁老因病请辞,臣去探望老师,师母就亲手做了一道莼菜鲈鱼羹。莼鲈之思,恩师早有去意,是放心不下国事才硬撑了两年。” 袁、张、曾三人齐刷刷的看向沈聿。 皇帝也沈聿的私交不必说,看到沈师傅如此难受,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沈师傅,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不要太难过。” 皇帝这样说,沈聿却格外难过,垂眸盯着脚尖,满面哀思。 三人都愣住了,郑阁老怎么了?要开席啊? “朕知道郑阁老半生操劳。”皇帝道:“你放心,朕会给足阁老体面,让他衣锦荣归,颐养天年的。” 张瓒闻言,动动嘴,刚准备说什么。 “张阁老也不必再说了。”皇帝大手一挥:“这是朕应该做的,不用谢恩了。” 张瓒:…… 神特么不用谢恩了! 沈聿不阴不阳的表态了,皇帝又给定了调子,曾繁和袁燮自然没有二话,转而规划起郑迁离开内阁后的工作安排。 张瓒一脸郁气的回到值房,长子奇怪的问他:“父亲为什么阻拦郑阁老致仕呢?袁阁老做了首辅,您就是次辅了呀。” 袁燮那样脾气,做个吉祥物还不错,到时候实权落在张瓒手里,与实际执掌内阁有什么区别? 何况袁燮老眼昏花,天天嚷着要告老还乡,能在首辅之位上待几年都不好说。 要是怀安听到他这么说,一定会笑他幼稚,作为一个小阁老预备役,业务能力这么差。 一个公司里天天嚷着要辞职的员工才是最稳定的,袁阁老都喊了两年了,月月满勤,风雨无阻。 郑阁老在位,张瓒可以在他的庇护下混到致仕,郑阁老不在,朝政骤然失衡,皇帝有动了起复姚滨的心思,他作为老郑的头号拥趸还能安稳吗?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7节 张瓒啜了口茶,愤愤道:“只是没想到,沈聿会在背后捅刀子,郑阁老英明一世,毁在这个得意门生手里了。” …… 郑迁上一次停职,皇帝趁机收拾了一批言官,这一次停职,皇帝又暗示内阁拟票,为曹钰平反,赦免他的家人,恢复他的南直隶总督、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职衔。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告诉郑迁,是时候让贤了。 郑府堂屋的房檐下,摆着一把四出头的官帽椅,郑阁老坐在上头,望着密密匝匝的雨幕。 老管家郑福撑着伞,引着一名中年人进来。郑迁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乌纱罗袍的新科进士,意气风发的走向他。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已是十几度春秋。 “恩师。”沈聿行至廊下,朝他行礼。 “恩师?”沈聿又喊了一声:“可是身体不适?” 郑迁回过神,自嘲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你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情景。” 沈聿一撩前襟,慢慢的跪了下去。 郑迁将目光落在沈聿身上:“这是做什么?你的一番好意,我岂会不知呢。只是人老了,就愈发容易犯糊涂,恋栈权力,患得患失。除了你,没人会替我下这个决心,也没人能保我身家性命,名声晚节。” “老师不怪学生自作主张就好。”沈聿淡淡的说。 郑迁起身将他扶起,缓缓走到檐下:“人老了就得服老,服老才能得善终,二十多年了,我也该回去管管家里的事了。” 沈聿点点头:“恩师回乡之后,如有难处,尽可写信吩咐学生。” 郑迁笑而未答,说起另一个话题:“明翰,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陛下登基以来,看到朝廷陷入困局,急于大刀阔斧的革新除弊。可是朝廷积弊日久,就像一个沉疴不愈的病人,用猛药只会加重病情,宜缓宜慢,宜以滋补为主。” “明翰,你的路还有很长,每一步都要谨慎再谨慎,不仅仅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你自己。老夫对你抱有极大的期许,期盼你能有所建树,但也同样希望你能得善终。” 沈聿点头道:“恩师放心,学生牢记恩师教诲。” …… 郑迁以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致仕荣休,太子亲自送他,由承天门正门而出。百官聚集在码头相送,目送着巨大的官船缓缓离开水门,驶入宽阔的运河。 张瓒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看向沈聿的目光,如同看一个背叛门墙的败类人渣。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袁燮笑道:“这样的结局,或许是你我羡慕不来的呢。” 张瓒被袁燮一句不软不硬的抢白堵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 沈聿在码头送郑迁离开,回到内城时,已是午后,堂屋里已经没了地方下脚。 许听澜和季氏正在为三个考生准备乡试的考箱,摆了满地的考试用品。 沈聿蹲下身翻看,一式三份的藤箱,每箱共有三屉,上层是小炉、银碳、拉珠、号帘、墙围、被褥、枕垫、钉锤等;中层是笔墨、砚台、裁刀、浆糊等,下层是精致的细点、酱菜、米盐、鸡蛋等食料。 沈聿打趣道:“怎么不把床铺灶房都给他们搬过去?” 许听澜白他一眼:“九天六夜窝在那么小的号房里,如果不吃好睡好,别说答题了,闹病怎么办?” 沈聿扫一眼一个比一个精气十足的子侄们。 季氏又手把手的教三人煮粥,几时放腊肉,几时放葱花。 “葱花过分了吧?”沈聿道,这哪里是去考试的? “葱姜提味,还能驱寒。”季氏坚持道。 把沈聿说的都饿了,眼见没人搭理自己,出门叫郝妈妈给他做一碗鸡丝面来,他也要放葱花。 凑合补了顿中饭,又遣人去找怀安回来。 管家对着小厮挤眉弄眼:“快,去国子监叫小爷回来。” “不用替他遮掩。”沈聿蹙眉道:“去书坊找,书坊找不到就去皂坊。” “是。”小厮唯唯应下,跑了出去。 沈聿今天倒不是抓怀安逃学的,而是真有重要的事。让他回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邓绢直裰,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带着网巾,让沈聿眼前一亮。 面容清隽,眉目疏朗,还真像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只要别开口说话。 “爹,到底什么事啊?”怀安问。 “谢伯伯回来了,带你去见见他。”沈聿道。 “真的!”怀安一惊一乍。 沈聿耳际一阵嗡嗡,苦口婆心的劝道:“一会儿见到你谢伯伯,装的……表现的稳重一些,进退有度,斯文有礼,尽量少说话。” 怀安一头雾水:“那可是谢伯伯呀,我什么的德行,他难道不知道?” 沈聿道:“士别三日还要刮目相看呢,你别管他知不知道,照做就是了。” 第170章 谢彦开祖籍京城,京中的住宅常年留了下人料理,族中亲戚间或帮忙看顾,即便如此,多年无人居住,物旧人新,依旧忙乱。 许听澜派人来过一次,带了家里惯用的花匠和工匠,帮韩氏重新移栽了一些花木,将房屋破损处修补复原,收拾了好几日,才恢复了住人时的样子。 谢家开门迎亲会友,恢复正常的应酬交际时,业已进入八月。暑热徐徐退去,天气渐渐凉爽,恰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车厢里,怀安正襟危坐,正在酝酿情绪。 只安分了片刻功夫,还是忍不住问:“爹,谢伯伯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要装模作样的?” 沈聿道:“陆伯伯升任礼部侍郎,国子监祭酒之位空缺,你不给日后的新祭酒留下一个好印象吗?” “什么?”怀安如遭雷劈:“陆伯伯要调走,谢伯伯接任?” 沈聿点点头。 “您怎么不早说啊,我也没带点像样的礼物。”怀安一脸懊恼。回想自己小时候,还把人家撞到池塘里染了风寒,回头当了祭酒,不会给他穿小鞋吧? 沈聿白他一眼:“小小年纪,不要见谁都想着行贿。” 怀安趁老爹看向窗外的功夫,朝他扮了个鬼脸。 “你好好表现,中秋节下免你三天功课。”沈聿道。 “真的?!” “真的。” 说话功夫,马车停至谢府门口。 谢彦开这段时日暂时赋闲,等待朝廷的安排,不出门会客的时候,就在家里修养身体,跟家人打打牌下下棋,整日悠闲自在,怡然自得。 旧友登门造访,为谢家空置多年的宅院聚气,谢彦开自然是高兴的,亲自到门口迎接,请他进前院喝茶。 怀安朝着谢彦开行礼:“小侄见过谢伯伯。” 谢彦开先是一愣,对上怀安黑亮的眼睛:“这是怀安?!” 沈聿笑着默认。 谢彦开上下打量怀安一眼,惊呼道:“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我一时都有些恍惚,以为是怀铭呢。” 怀安刚要开口争辩,他哥这么大时可没有他高,忽然想起老爹的嘱咐,又闭上了嘴。 “听说进了国子监读书,想必学问也长进了不少吧?”谢彦开又问。 怀安唯唯应是,如何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待在一旁,假装自己是空气。 沈聿将怀安一年多来最好的一次月考文章拿给谢彦开看——还是经过反复打磨修改的。 谢彦开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浏览全文,称赞道:“长进不小啊!” “很不成器。”沈聿笑着自谦道。 谢彦开反驳道:“凡事要循序渐进,你当人人都是怀铭不成。” 怀安刚想跳起来表示赞同,被老爹淡淡一扫,又垂着脑袋不做声了。 谢彦开笑着打趣道:“这孩子,小时候话很多啊,怎么长大反倒认生了,居然还脸红了?” 怀安在心里叹了口气,什么脸红了,明明是说不出话憋的,为了中秋小短假,他也是拼了。 沈聿道:“子盛兄说笑了,他都这么大了,举止言谈自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 谢彦开捻须朗笑:“明翰你当年嫌他顽皮,我是怎么劝你的,长大了自然就稳重了,我没说错吧。” 他对怀安的印象还处于《四书》结结巴巴的背完,拆了玻璃炕屏种黄瓜,在世子所养鸡堆肥,炸了王府宫殿,拉着祁王殿下在湖边烧烤,燎了祁王的袍袖,一头把他撞进荷花塘里,拐卖了小阁老吴琦……的时候。 一转眼,居然能写文章了!且不说义理是否通顺,辞藻是否华丽,单说他衣冠得体的站在那里,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没放火点了他家的房子,明翰这些年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沈聿淡笑:“子盛兄说的极是。” 又聊起两家子女,谢彦开三子一女,长子次子都已婚配,长子去了任地,次子今年参加乡试,三子本到了议亲的年纪,但去年院试未过,去外省游学了。 “你家两位侄女还好?”谢彦开问。 “略知些礼数,都已经婚配了。”沈聿问:“不知令爱?” “小女朴拙之质,尚且待字闺中……” 怀安听得昏昏欲睡,这个年纪的人见面,不是聊公事,就是聊子女,七拐八绕,云里雾里,无趣的很。为什么不能聊点有意思的事呢,比如最近的蹴鞠比赛? 果然,他们聊完子女,又开始下棋、聊公事。 落子之时,沈聿看到谢彦开腕子上的一串朱砂,好奇的问:“子盛兄今年本命年?” 谢彦开苦笑:“可不是么,犯命煞。你瞧瞧,险些将性命交代在今年。” 谢彦开撩起衣袖,一道刚刚愈合的弹痕,露着粉色的肉芽,仍有些狰狞。 “是谁那么大胆量。” 谢彦开摇头道:“凶手自焚于签押房中,连带赵知府给我的一箱卷宗,全部付之一炬。” “烧了?那赵淳随着弹章一起送进都察院的一箱卷宗又是什么?”沈聿问。 “那才是正本。”谢彦开道:“赵淳送到我那里的是抄本,防的就是有人铤而走险,毁灭证据,谁成想他们如此丧心病狂。” “赵淳在平江府三年,表面与当地士绅相安无事,实则暗中收集他们的罪证,郑家是平江府最大的世家,因为郑阁老在朝,也成了清田均赋的最大阻碍,整个平江府只知有郑家,不知有朝廷。赵淳是真的忍无可忍,上书揭发了郑家,又因朝廷拖而不决,才怒而弹劾陛下、百官。”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8节 赵淳是个十足的狠人,狠起来不顾妻儿老小、身家性命。也正因为豁得出去,才能治得了郑家。 “不过这样一来,赵淳反倒安全了,郑阁老因他致仕,郑家即便恨的咬牙切齿也不敢动他。”谢彦开道:“不过,让郑阁老致仕不是目的,让郑家配合退田清丈才是目的,赵淳不会善罢甘休,郑家也不会言听计从。平江府有得热闹了。” …… 从谢府出来,怀安跳上马车,长长长长的出了口气:“憋死我了。” 沈聿笑道:“一会儿不让你说话就憋死了,平时大讲时一坐一个时辰,怎么办呢?” “大讲时说的也不是我呀。”怀安道:“爹,我表现的还行吧?中秋可以玩儿三天吧?” 沈聿看着那双清澈的目光,叹了口气:“怎么就是长不大呢?” “什么长不大?” “你知道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 “跟谢伯伯叙旧啊。”怀安道:“还有听他讲平江府的事。” 沈聿:“……” “您不会想反悔吧?!”怀安一脸戒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沈聿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捂着生疼的额头:“玩去玩去,别带着芃姐儿乱跑。” “谢谢爹!” 马车驶进南水关胡同,怀安跳下马车,却见顾同和怀薇也从外面回来,身后的小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姐夫马上要考试了,怎么还有时间出门闲逛?”怀安问。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怀薇道:“再说也确实有值得庆祝的事,我们去九味坊叫了一桌席面,晚上在席上宣布一个好消息。” 怀安看看红光满面的姐姐,与有荣焉的姐夫,猜测道:“姐姐的《字海》编好了,对吗?” 怀薇笑道:“你也太没意思了,一会儿装作不知道,听到没?” 怀安点点头,跟着姐姐去了二房,观瞻《字海》的诞生。 全书共十三卷,收录了三万多字,以比划排序,每个字都标注了音韵、意旨,通俗易懂,明了适用。 “姐,等这本书刊印出来,你就是流芳百世的才女啦!”怀安道。 “乱说。”怀薇坐下来,啜了口菊花茶:“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忘了弟弟是做什么的啦,我来帮你画那一撇。”怀安道:“我要让《字海》大行天下!” 怀薇笑道:“晚上我可得跟你多喝几杯。” 不仅仅是怀安,全家都很高兴,早就知道怀薇在编书,但具体是什么书,她不肯说,她的“死党”们也不肯说。 《字海》在全家人手中传看,最高兴的莫过于沈聿,当不成才女她爹,就当才女她大伯,四舍五入也是一样的。 许听澜最务实,直接命人去外面放一挂鞭炮,全家八月领双俸。 季氏笑道:“不知道的还当她考了状元呢。” 许听澜道:“或许比考中状元更有意义呢。” 怀安深以为然。 这可是一本字典啊,而且从注音方法,到索引方法,都领先于目前的任何一本工具书,虽然比不过现代字典那样准确方便,但在当下,绝对是最通俗适用的一本。 等到《字海》风行坊间,深入乡闾,姐姐就名利双收了! 这一晚,怀安做梦都在数钱。 …… 等不到中秋节,怀安就向监丞请假,他要去书坊开会,筹备《字海》的雕版刊印工作。 起先还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发现老爹几乎是默许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光明正大起来。 因为工作量巨大,要求又很高,怀安几乎要住在书坊里,好在喜娃差不多出师了,把郝师傅的本领学了大半,也能当个雕版师傅用了。 怀安重又招了两个机灵的学徒,给他们打下手。 就这样在书坊呆了三天,怀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怎么这么安静,孩子们呢?” “都送到学堂了。”孙大武道。 怀安又问:“女孩子呢?” “也去学堂了!”孙大武有些得意的说:“附近胡同新开了一家私塾,塾师姓王,还是个童生呢,男女学童都收,女娃免束脩,只带一顿中饭即可旁听。” “还有这好事?”怀安问。 孙大武道:“是啊,大丫在账房帮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钱还不少,他们都眼馋,把女娃们都送去读书了!” “太好了。”怀安笑道:“你回头去问问束修多少,从账上支钱给她们补齐,反正也没有几个钱,咱们不占便宜,让塾师好好教。” “好嘞!”孙大武应道。 两人正在计算成本,便听伙计在院门口问:“您找谁?” “请问,你们东家在吗?我想订些书。” “您稍等,我进去禀一声。” 怀安道:“我怎么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 “不可能,”孙大武笑道,“不是跟您说了吗,女娃们都去学堂了。” “不是女娃,是女孩子。” 怀安说着,撩开门帘走出厢房,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如冰雪般澄澈灵气的……锦衣少年。 什么少年呀,一看就是女孩子,身后还跟着个女扮男装的小丫鬟。 怀安看呆了一瞬,又觉得很不礼貌,忙移开视线:“姑……公子,是你要订书?” 谁知对方也看了他一会儿,竟弯着眉眼笑问:“这位小兄弟,你家大人在吗?” “我……”怀安被噎了一下:“我们好像差不多大吧?” “是啊,但我想找此间主人。”锦衣少年道。 怀安笑道:“我就是。” 少年退后几步,仰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你就是?” “是啊。”怀安点点头,认真的说:“我姓许,叫许三多,是这间书坊的东家。” 第171章 怀安又问对方贵姓。 少年道:“免贵姓王,家里在东交胡同开了间私塾,想订一些蒙书,顺着上面的地址找到这里,不知找对了没有。” 她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本《图说千字文》,背面有童书馆的地址。 怀安拿来一看,封皮已经有些褪色,竟然是十年前的版本。 怀安颇有些得意的自言自语:“这本书也算一代人的童年了!” “什……什么?”少年跟不上怀安的思路。 “没什么,王公子,请进来说吧。” 怀安听说她是书坊的老粉儿,热情程度直线飙升。将她带到堂屋旁边的耳房,命人上茶——上茉莉奶绿。 听她说明来意,孙大武眼前一亮:“东交胡同的私塾,您是王先生的……” 少年点了点头。 两人恍然大悟,刚刚还说着那个招收女娃的私塾,原来她就是塾师的女儿。 孙大武又问:“公子要订多少?” “《三百千》各订五十本。”少年道。 “五十……”孙大武为难道:“五十本,您可以去书市看看,各大书店均有售卖。” “我问过了,”少年道,“三本一套是九钱银子,私塾里的孩子家境普通,九钱银子可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便想问问有没有更便宜的地方。” 孙大武为难道:“那真是不巧,咱们书坊千本起印,概不零售啊。” 少年又看向怀安。 怀安也一脸歉疚:“抱歉,实在不好坏了规矩。” 他既然跟各大书铺都有合作,就不能背后拆台,带头扰乱市场。 少年点点头:“没关系,我再去书市问问。” 怀安将少年送出大门,回头就跟孙大武说:“既然女娃免费,束脩就不给了,咱们捐书。” “捐书?” 怀安点点头:“你去盘点一下,库存里现有的书,各选五十本送到王家的私塾里去,算我私人捐的。” “那也太多了吧……” “那可是十年老粉,怎么忍心让她失望啊。”怀安催促:“快去快去,中午就送去。” “诶。”孙大武应着,心里暗自纳闷,十年前他还是个流民,这间书坊也不存在,何来的十年老粉? 孙大武在库房盘点打包,共翻出八套蒙学书,共四百本,怀安亲自押车往东郊胡同去,寻着读书声,找到了胡同里的小私塾。 果然有个身穿直裰的中年塾师从学堂出来,听闻是来送书的,忙叫堂屋里上课的蒙童们出来搬书。 学堂里瞬间涌出一大群孩子,围着马车上的新书蹦跳欢呼。怀安大致数了数,足有八九十人。 “王先生,怎么这么多孩子?”怀安问。这时代的私塾不同于学院,一般只招收十到二十个学生,再多了,塾师教不过来。 塾师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咱们私塾只招普通人家的孩子,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不做睁眼瞎即可,学生多一些倒也无妨。” 怀安点点头。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69节 上午才见过面的少年从厢房出来,惊讶的看着马车上的一摞摞新书:“许公子,你这是……” 怀安笑道:“我们书坊皂坊里好些个伙计的孩子都在这儿读书,算作束脩,王公子笑纳。” 少年看着孩子们脸上洋溢的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我们正要开饭,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啊?”怀安愣了愣:“好啊!” 孙大武动了动嘴:“书坊还有好些事儿呢。” “哪有什么事比吃饭重要。”怀安反驳着,毫不客气的跟着少年进去。 塾师的妻子正给排队的蒙童们打饭,少年将他们领进厢房,里面有张半旧的食桌,平时塾师一家在这里吃饭,孩子们则端着碗回书堂里吃,书堂里地方很大,却没有多少桌子,小一百个孩子密密匝匝的挤在一起。 “许公子高义,送来这么多蒙书。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了。”王先生道。 怀安看着桌上的菜肴,虽然是大锅饭,却比国子监的好吃百倍。 “这么多人,五十本书够用吗?”怀安问。 少年笑着解释:“他们进度不同,可以换着用。” 倒也是个办法,怀安点点头,和塾师一家吃完了饭,便带着孙大武回去了。 “去木匠铺,拼一张三尺高九尺长薄板,刷黑色大漆,再订二十张长桌,四十条长凳,用便宜的松木,加急做。”怀安吩咐长兴。 …… 谢府,谢韫的闺房里,传出阵阵琴音,是一首温柔和缓的《细雨松涛》。 谢彦开听着便觉得不对,谢韫几时有这么好的琴技。遣了韩氏身边的两个丫鬟去,果然揪出了谢韫身边的丫头语琴。 “小姐又跑出去了?”谢彦开问她,语气中满是无奈。 语琴怯怯的不敢答话。 谢韫身边四个丫鬟,倒是各有所长,抚琴作画,女红刺绣,样样都替得了她。 韩氏维护女儿:“要不了多久就要议嫁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必定憋坏了她,趁现在让她出去走走吧。” “不是不让她出门,京城与江南毕竟不同,不能再乱跑了。”谢彦开道。 “无非就是去她那间私塾,也不是乱跑。”韩氏道:“昨日沈夫人来咱们家,你猜她怎么说。” 谢彦开笑道:“两口子跑的那么勤,还能怎么说,看上韫儿了呗。” 韩氏先是默认,后追问道:“你怎么想?” 谢彦开沉吟片刻:“沈家自然是没话说了,人口简单,门第清白,非但他沈家的男人不纳妾,就连他家女婿都不纳妾,真不知道沈明翰怎么做到的。” “单凭这一点,就是凤毛菱角了。”韩氏赞同道。 “沈怀安嘛,倒不是个纨绔,沈家这样的家风也出不了纨绔,我从小看他长大,其实打心里喜欢这孩子,率真活泛,伶俐通透,就是学业上……”谢彦开有些为难。 韩氏道:“我倒觉得不是非要求取功名不可,他家兄弟几个,总得有人打理家业,奉养父母,做个富贵闲人也未必不好。” “好是好,可总要考虑儿孙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这辈子有父兄顾着,将来分支出去,却是旁支了,养不出争气的儿孙,难道代代指望主支维护?”谢彦开道:“人总要自己立得住才行。” 韩氏明白丈夫的顾虑,却又希望女儿能按自己的想法过活,尽管她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谢彦开揽住妻子的肩膀:“毕竟是韫儿一辈子的大事,容我再斟酌斟酌。” …… 孙大武觉得,他的东家这几天总是神游天外,都不好好干活了。 直到木匠铺将两大车桌凳和黑板运过来,才又像回魂儿了似的跑出门去,也不让伙计们卸车,亲自押着车去了东郊胡同。 少年闻讯赶来,整个人都惊呆了,什么情况? 怀安道:“快叫孩子们来搬桌椅!” 孩子们蜂拥而出,卖力的将长桌长凳搬下骡车。 “小心点,不要受伤!”少年不放心的嘱咐着。 怀安急于展现男子汉的力量,亲自跳上骡车去搬黑板,结果黑板太大,一个人实在不好搬。 少年见状跑来帮忙,两人都不是经常干活的,抬着九尺长的黑板,好不容易从骡车上卸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越过重重障碍,抬进书堂中,再让木匠铺的伙计钉在墙上。 “这是个什么?”少年打量着眼前巨大的黑板,好奇的问。 怀安又从车上取来一盒滑石条,当做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朝着孩子们拍拍手:“这是什么字啊?” “人——之——初——”孩子们参差不齐的大声回答。 怀安又捡起一块干布,将书写的痕迹擦掉,解释道:“这块板子可以反复书写,以后王先生在黑板上教学生认字,不必像寻常私塾那样一个一个的教。” “确实是好东西!”王先生从盒子里取出一根滑石条,尝试在黑板上写字,每写下一个字,便会有识字的孩子跟着大声念。 少年感激的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只是无功不受禄……” 怀安摆手道:“我可是有私心的。我的书坊和皂坊里,需要很多识文断字的伙计、账房,他们将来读好了书,我直接过来招工,岂不是很方便。” 少年知道他在找借口,却只是笑笑,没有拆穿。 怀安大致数了数,又道:“女娃竟然比男娃要多。” 少年点点头:“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呢。起先是女娃免束脩,可依然没有几户人家愿意送女娃来读书的,后来又管一顿中饭,人这才多起来,因为这么大的女孩儿在家里还干不了什么活,有地方吃饭倒给家里省一顿饭钱,不过只怕撑不了多久,她们再大一点,就可以洗衣做饭,照顾弟妹,再大一点,就要嫁为人妇了。” 怀安沉默了,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一直视读书为世上最痛苦的事,却没想过,读书是很多孩子求之不得的梦,尤其是女孩子。 他们这种家世,多半很重视女孩儿的教育,两个姐姐都是名副其实的才女,爹娘也在很努力的教芃姐儿读书……再难也没有放弃。 可是这世上有更多的女孩子,终其一生连自己名字也不认识。 “你们在做一件特别好的事!”怀安激动的说。 少年有些惊讶:“你是第二个认同我的人。” “第一个是谁?”怀安问。 “是我娘。”她说:“当我告诉别人,想开一家以女子为主的私塾时,除了我娘拿出体己钱帮我周转,所有人都觉得多此一举。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长大嫁人,生儿育女,既不用当书童,又不用做账房,更不用考科举,读来做什么呢?” “可他们不知道,读过书的人,和不识字的人,他们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他们更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不识字,被人诓骗、拐卖、陷害……有时候多看懂一句话,眼前就会亮一分,甚至多一条活路,不用蒙着双眼迷糊度日,做一个睁眼瞎。” “你说的很对!”怀安道:“考不考科举又有什么关系呢?读书识字是为了明事理,辩是非,为了少走弯路,为了有更多的出路。” “你也是这么想?!”少年眉眼弯弯,一对浅浅的梨涡浮现,漆黑色的眸子灿若繁星。 怀安再次挪开目光,莫名有一丝雀跃浮上心头,就像钓鱼的时候,平静水面上忽然跃动的浮漂。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对劲——要早恋?! 爹娘不会打死他吧? 不对不对,爹娘这个岁数都有大哥了,应该算不上早恋……只能算自由恋爱。 怀安略松了口气,应该打个半死就可以。 第172章 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想要自由恋爱是难于登天的。 怀安抱着“大不了被打个半死”的大无畏精神,又命人给王家私塾移了一大片花草装饰“校园”,还买了好些白索、毽子、鞠球等玩具,充实孩子们的课余生活。 少年——应该是谢韫小姑娘,彻底坐不住了,这人也太热情了。 尽管他很有钱,也很善良,说话有趣,还有点好看…… 哎呀!谢韫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袋。想来想去,却不知该以什么方式表达感激。 午休时间,她看到几个女孩围在一起在废纸上涂鸦。遂拿来颜料和宣纸,让她们自由发挥,送给童书馆的许公子做礼物。 怀安看着一小沓笔触稚拙的画作,有五谷丰登的田野,有薄皮红瓤的西瓜,还有热烈绽放的向日葵,实在可爱。 “这些都是孩子们画的,向许公子表达感谢。”她说。 怀安打心里喜欢,立刻叫人拿去装裱起来,将堂屋里那副“松鹤延年图”摘下来,挂上孩子们的画。 谢韫惊讶的看着中堂上的那副名家画作,说摘就摘呀? “童书馆嘛,就该挂些充满童趣的画。”怀安道。 说罢,带着谢韫参观书坊,如何雕版,如何校对,如何印刷等等,还献宝似的拿出《字海》的书稿给她看。 谢韫大为惊叹:“它的作者,真的只有十八岁?还是女子?” “真的。”怀安道:“其实她从十三四岁就开始编写了,足足费了四五年功夫。” “太了不起了!”谢韫捧着那些书稿不忍放下。 “只是迟迟不能刊印,”怀安一脸愁容:“我们在排版的时候,发现有些字义和读法尚存争议,眼下正在检查修订。” 谢韫翻着书稿不知在想些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洒在桌面上,凉风拂过,书稿飒然有声,她两鬓的碎发也在微微颤动。 怀安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她。 “我能参与修订吗?如果你不嫌我才疏学浅的话。”她问。 怀安满目惊喜:“当然好啊,求之不得!” 老实说,整本《字海》收录三万余字,四分之三是他不认识的,修订起来非常吃力,他本打算大致修订一版,找个大佬再修订一版,可他发现这工作着实有些为难自己,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文字,尤其是大量生僻字,他备受打击,深感自己刚刚脱盲。 如果“王姑娘”能参与进来,他们就能经常见面了……啊不是那个……这本书就能早点与读者见面了。 于是从这天起,谢韫隔三差五都会来书坊,检查书稿中明显的错误,遇到有争议之处,还要参照权威书籍进行批注,到了下午,怀安带回家去,让怀薇决定是否需要变更。 就这样过了七八日,怀薇和怀莹相互递个眼色,遣退丫鬟,把他堵在墙角逼问道:“帮你修订《字海》的,是不是位姑娘?” 怀安愣愣的:“你们怎么知道?” “批注如此细心,字体如此隽秀,一猜就是姑娘。”怀薇得意的说:“老实交代,是谁家的姑娘?我们认不认识?” 怀安脸上有些发热,局促不安的样子,倒是二人从未见过的。 “天呐,见鬼啦,沈怀安害羞啦!” “你们小点声!”怀安急道。 几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向来愿意共享秘密,相互串通包庇。因此怀安也没打算瞒着怀薇,含含糊糊的说:“东郊胡同开了一家私塾,是塾师家的女儿,然后这样那样这样那样……一来二去就熟了。” 两人听得一头雾水,哪样哪样啊?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0节 “你要是对她有意,要赶紧告诉大伯和大伯母,向人家提亲啊。”怀薇道。 “哎呦~”怀安用脚尖捻着地板,扭扭捏捏的说:“才刚认识没多久,还没确定关系啦。” 可把两个姐姐吓的两腿发软,声音都在颤抖。 “你想确定什么关系?” “你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吧!” 怀安险些跳起来:“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从面相上看,看不出来我是正人君子吗?” 两人面面相觑,一齐摇了摇头。 不过怀安坚持要求保密,两个姐姐在轮番警告约法三章之后,还是答应暂时帮他瞒着。 …… 临近中秋,怀安送给谢韫一套皂坊新出的中秋主题香皂,一盏精致的灯笼,下头坠着的流苏摇摇摆摆,谢韫有些呆呆的。 “怎么啦,不喜欢吗?”怀安问。 谢韫摇头笑道:“喜欢,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也送过我一个灯笼。” 怀安:…… 谢韫没注意他的神色,继续回忆道:“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六岁还是七岁?那时真是无忧无虑。” 怀安:??? “说真的,你跟他有点像。”她十分客观的说。 怀安:!!! 他面上十分淡定,心里已经开始暴走了——沈怀安就是沈怀安,只可独一无二,不能为人替身!那小子谁啊,可千万别让他碰见,揍扁他! “你怎么了?”谢韫见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极了她家前院里看门的大黄狗。 “没什么。”怀安灌了一大口奶茶,好歹把一腔妒火压灭下去。 “哦,对了!”谢韫拿出一个食盒:“这是我娘亲手做的酥皮月饼,你尝尝看。” 怀安掀开食盒,擦净了手,先递给谢韫一个,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赞不绝口:“王婶婶的手艺真绝!” 谢韫暗暗发笑,这哪里是“王婶婶”,分明是谢婶婶。 她本想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怕他知道自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从此不敢再对她如此热络,她跟着爹娘外放多年,曾经的旧友有好些都已经生分了,不想再失去“许三多”这个朋友。 …… 三秋恰半,谓之“中秋”,霭霭停云拥着一轮银盘,光华灿然,静谧皎洁。 中秋是女儿家一年中最期盼的日子,因为每到这一天,女孩子们可以理直气壮的迈出大门,呼朋引伴,不用遮遮掩掩,不用女扮男装,盛装打扮,游灯市,放花灯,痛快的玩个半宿。 每逢这一天,京城的大街小巷灯火璀璨,鳞次栉比的商铺纷纷扎起彩楼欢门,挂起花灯,争奇斗艳,整个内城亮如白昼,热闹非凡。 恰是秋闱第三场,谢韫的两个哥哥同时下场,正在贡院考试。 谢韫便跟着嫂嫂们虔诚的拜过月神,然后一起出门逛夜市——这一天父母大多不会拦着年轻男女出门。 她今天穿着蜜合色的对襟短袄和马面裙,外套银红色的杭绸比甲,秀发盘成发髻,点缀几样红玛瑙的小花钗,更显面容姣好,唇红齿白。 来到繁华的西长安街,谢韫忽然说:“嫂嫂,我约了朋友,咱们晚一点在寿元寺汇合行吗?” “你一个人不要乱跑啊!”大嫂道。 谢韫一指身后两个丫鬟:“有她们跟着呢,去的是九味坊,酒楼里到处都是人,不会有事的。” 她向来有主见,两个嫂嫂也只好答应她分头走。两个丫鬟轻福一礼,快步跟上了谢韫。 谢韫轻提罗裙,穿过摩肩接踵的街市,来到九味坊门前。 伙计热情接待,问她是否订了座位,她报出“许三多”的名字,伙计便更加热情了,引着她去往二楼,并不是去包厢,而是去了露台的雅座,凭栏可以俯瞰长安街繁华的街景,还能临空赏月。 小二上了一壶上好的毛尖儿,并几道精致的干果点心,便退下了。语琴掩口怯怯的笑。 谢韫问她:“你笑什么?” 语琴俏皮的说:“许公子模样俊俏,又是读过书的,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儿?” 谢韫笑道:“名字和模样都是父母给的,他说了也不算啊。” “可分明是他约小姐来的,怎么小姐先到了,他还不见人影?”语棋朝着楼下观望。 大街上人流如织,人们游兴正浓,街边兜售胭脂水粉、针线绣片的商贩卖力的吆喝着。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天上!” 语棋率先抬起头来,只见漆黑的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红色孔明灯冉冉升起,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足有数百盏,与璀璨的星月交织在一起,如梦似幻。 游人纷纷驻足,仰头,唏嘘。 谢韫震撼的睁大双眼,两个丫鬟更是激动的拉着手:“太美了,像在梦中!” 怀安从她身后出现,坐在她的对面,满目期待的问:“你喜欢吗?” 谢韫良久才回过神来:“是你放的?” 怀安点点头,虽然他不认识那个六七岁就给人家女孩子送灯笼的烧包小子,但他可以以数量取胜,今天晚上,整个京城的男人都别想比他更拉风! “喜欢。”谢韫笑靥飞绽,天空绽放的烟花,点亮了整个京城。 …… 京城万人空巷,郝家胡同手忙脚乱。 数百盏孔明灯由此放飞,十几个伙计打扮的人却在手忙脚乱的收绳子。原来每一盏孔明灯上都拴着风筝线,待其飞到一定的高度,还要将它们一一拽回。 怀安将每个孔明灯做了编号,要求全部回收,以免蜡烛来不及熄灭就挂在树梢房顶引发火灾。 何文何武直接爬上屋顶,手里拿着长竹竿,将不听使唤的孔明灯一盏一盏打下来,累的满头大汗。 有伙计疑惑的问:“东家是怎么想的?把孔明灯都打下来,愿望还能实现吗?” 忙着记录编号的孙大武擦擦额头上的汗:“在京城地面上,东家想做什么事,还需要问老天爷吗?” 伙计恍然大悟,还是孙掌柜觉悟高哇! 第173章 谢韫目不转瞬的看着漫天绽放的火树银花。 怀安脑子里却放起了幻灯片: 虽说王先生只是个塾师,但爹娘不是拜高踩低的人,只要家世清白人品好,应该不会反对。 到时候请妥帖的媒人上门替他求亲,王先生和王婶婶对他印象还不错,应该也不会反对。 然后两家一拍即合,三书六礼,把她迎进家门。接着他要请一个长假,借“游学”的名义带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度蜜月。 先好好玩上几年,等到了二十几岁,再生一个孩子,一起把孩子养大,一起变老,一起在祖坟里选个好位置埋进去…… 完美。 安华门城楼上宫灯璀璨,数排几案上摆满精美的食器,整齐摆放着葡萄、石榴、西瓜等时令水果,还有各样精美的月饼点心,美酒佳酿。 皇家亲眷们在此围坐赏月,俯瞰璀璨繁华的灯市,只是家宴,没有外臣列席,太皇太后坐在当中,皇帝皇后陪在左边,太子荣贺陪在右边,荣贺单独一张桌子,只是背上趴着个顽皮的女娃娃,正在拆他头上的金冠。 皇后朝她拍拍手:“承欢,到舅母这里来,有你喜欢的芙蓉糕。” 小承欢并不领情,大头朝下从荣贺的肩头栽下来,她很知道自己会被太子哥哥稳稳接住,在一众长辈们后怕的惊呼声中咯咯直笑,屡试不爽。 皇帝看着,又好笑又无奈。团圆佳节,他的好妹妹又丢下承欢和全家人,跟狗道士约会去了……两人每每私会,最提心吊胆的都是他这个当哥的,生怕他们再添新的“战果”。 虽说公主生育子女不太受人关注,可漂亮娃娃生多了,没有一个长得像驸马,迟早会令人起疑。 “随她高兴吧,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再大一点,让她闹她也闹不起来了。”太皇太后一脸宠溺,又看向太子:“贺儿今年也乖,没有跑出去玩,知道留在宫里陪父皇母后过节了。” 一整晚都在带娃的荣贺一脸苦笑,他也不想啊,有个损友不知道在忙什么,又放了他鸽子。 他两眼发直的看着天上银盘——他为什么要说又? …… 怀安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刚刚楼上风大,着凉了吗?”谢韫问。 “没有,我身板硬着呢。”要不是眼下人多,怀安恨不得给她展示一顿拳法。 从九味坊出来,两人又在街上闲逛,买了很多甜腻腻的零食,猜了灯谜,赢了一对大阿福,两人一人留了一个,并肩走着,就足够美好。 快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二人不知不觉便来到寿元寺,谢韫和嫂嫂们约定在此碰头。 怀安转身要走,又转回来,动动嘴,又转身要走,又回来。 谢韫见他踟蹰,都有些替他着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啊。” “你闭上眼睛。”怀安道。 谢韫轻轻阖上眼睛。 怀安转身看向长兴,长兴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制盒子。怀安当着谢韫的面打开,里面是一对赤金嵌南珠的发簪,主珠硕大浑圆、晶莹光润,一眼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我知道你不喜欢繁复的首饰,所以选了最简单的款式。”怀安道:“我可以……” 怀安想问,我可以追你吗? 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很不合适,便改口道:“我可以帮你把它戴起来吗?” 恰在此时,似乎有雪花缤纷飘落,可这才八月半,谢韫抬头去看,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了漫天花花瓣。 她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朗月星空中缓缓升起的孔明灯、绚烂的烟花、合浦南珠、漫天花雨……这些场景,她别说亲眼见到了,便是在话本儿里也没听说过。 怀安就当她默认了,取出两支发簪轻轻带在她的发髻上。 谢韫此时才回过魂来,欲背手解簪:“不行,这太贵重了。” “别摘!”怀安小声道:“再贵的首饰配你,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我……”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1节 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我不乱许诺,只要你不反对,我回去就禀明家中父母,光明正大的上门提亲。” 谢韫愣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用说了,我都懂!”怀安灿然一笑,带着长兴往灯火璀璨处跑去。 两个丫鬟感动之余,面面相觑。 语琴问:“他懂什么了?” 语棋道:“他要向咱家小姐提亲。” 谢韫这时才回过神来,坏了坏了,他要去哪儿提亲啊,他连她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啊。 ……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怀安都没有谈过恋爱,他只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子。即便身处理学盛行的古代,男女礼教之防严苛,他也要尽最大努力,给她一个最美好的告白。 虽然他也想像后世的人们那样,好好谈一场恋爱,再谈论婚姻的事,但这个时代可不兴拖啊,他必须尽快给她一个承诺,然后才能名正言顺的跟她这样那样,这那样这样…… 谢韫心乱如麻的回到家里。 二哥关在贡院考场,三哥在异地游学,家里只有父母、两位嫂嫂和尚且年幼的侄儿侄女,比往年略冷清些,但也要齐聚一堂,把酒赏月,过个团圆节。谢韫头上的南珠发簪很快被韩氏发现,但在席上当着谢彦开的面,终究没有多问。 直到食桌撤下,两个嫂嫂带着孩子各回各院,谢韫也要起身退下。 韩氏拦住她,与丈夫使了个眼色,谢彦开转进内室,将堂屋让出来给她们母女说话。 韩氏拉她坐在身边。 “韫儿,咱们回京城也有段时间了,知道你多有不适,三天两头的总想往外跑,我和你父亲一向没有二话。只是你今年及笄了,眼看又要议亲,不能再向从前那样了。”韩氏道。 “议亲?”谢韫讶异的问:“议什么亲,跟谁议亲?” 韩氏耐心的问:“你还记得沈家的怀安哥哥吗?” 谢韫点头道:“记得,是很小的时候了。” “他如今长成大孩子了,爹娘替你看过,相貌不错,人品也没得说,你沈叔叔向你爹提亲,你爹已经答应了,过几日沈婶婶上门,你也出来见一见。” 谢韫腾地一声站起来,满头钗环都发出慌乱的脆响:“答应了?他都没问过我,怎么就答应了?!” “这叫什么话?”韩氏道:“你们当年就见过,玩得很好啊。你那时还跟娘说,小哥哥很好,比你三哥都好……” 谢韫简直快哭了:“小孩子说的话也作数吗?他要是变得不好了呢?” 韩氏见她小脸煞白,还当女孩子恐惧嫁人,又重新拉着她坐下来:“你爹爹也多方打听过了,这孩子虽说学业一般,但人品真没得说,沈家的家风正,门第清白,人口简单,婆媳妯娌兄弟姊妹都是和睦的,深宅大院里那些妾室通房乌七八糟的烂账,他们家一概没有。女儿啊,你可知道这有多难得?” “至于学业就更不用担心了,你爹即将接任国子监祭酒,到时候亲自督促沈怀安读书,即便是个棒槌,也能给你雕出个人样儿来。” 谢韫简直想捂住耳朵,他是人还是棒槌,跟她有什么关系嘛! 韩氏却仍在说:“爹娘还能害你不成?娘单说去年的一件事,你便知道了。”韩氏说着,将沈家与林家那段结亲的官司讲给了谢韫听。 “你爹正是听了这件事,觉得这孩子做事妥帖有主见,与别家那些世家子弟大有不同,这才答应了你沈叔叔。” “反正我不嫁!我爹要是喜欢他,自己嫁给他嘛。” 韩氏刚想开口训斥,只见谢韫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径直起身回房。 “太不像话了。”韩氏看着从内室出来的丈夫:“瞧你把她惯得。” 谢彦开一脸无辜,他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惯的…… 韩氏气得了不得,瞪了丈夫一眼:“她叫你自己嫁到沈家呢,你管还是不管?” “我管我管。”谢彦开道:“也怪不得韫儿,这都这么多年不见了,心里自然没底,赶明儿我就去找沈明翰,安排怀安再来一趟,你带着韫儿在屏风后面相看相看。” 韩氏长长吐出一口气:“你说这孩子在想什么呀?” 说着,又觉得哪里不对:“你看到她头上两支南珠簪子了没有?” “……什么簪子?”谢彦开哪里懂得这些。 “今天太晚了,明天必定要好好问清楚。”韩氏越想越心慌,命身边丫鬟道:“明天看住小姐,不许她出门。” …… 单方面认为表白成功的怀安兴高采烈的去找姐姐们汇合,两个姐姐也在逛夜市,都看到了那场孔明灯秀,押着他让他老实招认。 怀安老老实实的交代一切。 “天爷啊,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怀薇惊呼。 “我自己想出来的。”怀安道。 两人又闹着要他请请客,姐弟三个玩到半夜才回家,爹娘和芃姐儿已经睡下了。 往年都是怀安带着芃姐儿到处疯玩,沈聿和许听澜从不知道芃姐儿体力这么好,今年怀安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连孩子也不带了,累的夫妻二人腰酸腿疼,回来又陪了一会儿老太太,洗漱一番就熄灯睡了。 怀安还有重要的事要跟爹娘说呢,可是正因为很重要,最好还是挑他们心情好的时候说,至少不能从被窝里面拽出来,纯粹找打。 因此在院子里踟蹰片刻,怏怏作罢,回到前院自己的房里躺着,翻来覆去失眠了一宿。 次日是国子监每月例行的会讲,不能缺勤,听说陆祭酒离任,谢祭酒新官上任,更是无人敢缺席。 晨光熹微,露重风寒,宽阔的广场上,身穿襕衫头戴儒巾的监生们已经列班站好。 “拜——兴——再拜——兴——三拜——兴——” 随着礼赞官的高唱声,监生们先拜至圣先师,再拜谢祭酒。四拜礼成后,谢彦开先讲了几句“天道酬勤”的老话,才开始今日的会讲。 怀安一宿没睡,精神自然萎靡,好容易熬到会讲结束,又被谢彦开单独叫到敬一亭,问他近来读了哪些书,写了几篇文章。 怀安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第一把居然烧到了自己头上。含含糊糊将近来所学如实告诉了谢彦开,声音像三天没喝血的蚊子。 谢彦开状元之才,人中翘楚,岂是容易糊弄过去的,只问了几句就摸清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态度。只是今日事忙,没空细究,只是板着脸说了他几句,便放他回广业堂读书去了。 怀安心有余悸的回到广业堂,整个人都坐立难安。 身边的同窗曾尚问他:“你怎么了?” “太太太太太吓人了!”怀安道:“谢祭酒盯上我了。” “嗐。”曾尚笑道:“你怕他做什么,他是你未来老丈人啊,多留意你一下,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 正在打哆嗦的怀安忽然停了下来:“你说什么?谁是谁老丈人?” “谢祭酒啊,”曾尚道,“你爹看上了他家小女儿,你娘正想找我娘保媒呢,说话的时候被我听见了。” 要不是博士坐在讲台上,怀安差点就蹦起来。 “什么跟什么呀,谁同意的?!”怀安急了。 曾尚一头雾水:“你这话说的,男婚女嫁,双方父母同意不就行了?难不成要去请旨啊?” 怀安一整天焦躁不安,好容易熬到散学,也等不及回家了,拿上牙牌进宫,径直冲到文渊阁去找老爹,生怕晚上一步,事情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聿的值房大门敞着,他大步流星的闯进去喊:“爹!” 书吏从隔间出来:“小公子,阁老正在……” 他话音未落,只见沈聿从内室出来,轻声责怪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爹,我有急事!”怀安道。 沈聿见他真的很急,摆手叫书吏退下:“你说。” “我刚从别人那里听说,我要定亲了?”怀安道。 沈聿面带慈爱的笑一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谢伯伯……” 他话未说完,就被怀安打断:“没一撇最好!我有中意的人了,我不能娶谢家妹妹。” 沈聿笑容凝滞:“你再说一遍?” “我有中意的人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那种……”怀安声如蚊蝇。 沈聿尚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见隔间里走出一个官员,同样是绯袍宽袖,峨冠博带,只淡淡地扫了他们父子一眼,施施然拂袖离去。 怀安眼前一黑,声音颤抖:“刚刚什么人过去了?” 沈聿深吸了一口气:“你谢伯伯。” 第174章 谢彦开回到家中,家里气氛微妙,从前到后,小厮仆妇丫鬟纷纷屏息埋头做自己的事,洒扫的下人用扫把轻轻扫拂庭院里的落叶,生发怕出太大的声响。 韩氏站在女儿门前,身后跟着个提着食盒的丫鬟,隔着门扇怒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从小到大,爹娘什么事都依着你顺着你,教你读诗书,出门见世面,是希望你少一些束缚,多一些眼界,不是让你离经叛道,任性胡来!” 管事的说,小姐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娘俩就这样对峙了一整天。 “您自己都说他是个棒槌了,我为什么要嫁给一个棒槌?”门内传出谢韫沙哑的声音。 韩氏气的发抖:“我不过打个比方,你可算揪住这句话了!他是不是棒槌,你自己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不见!”谢韫道:“说来说去也没说出半点长处,一个只靠父兄的纨绔,长得再好看,也不过是绣花枕头。” “谁说他是绣花枕头,他是国子监的监生。” “荫监生。”谢韫道。 “荫监生怎么了?国子监里荫监捐监多了。”韩氏道。 “凭父荫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男子,就凭自己的本事去考。” “你这不是抬杠吗?”韩氏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考不上。” “能考得上早就考了,谁在国子监混日子啊?” 内室中,谢韫一边应付着母亲,一边换衣裳梳头发,换上一件烟灰色的窄袖曳撒,薄底靴子,头发用网巾束起,干净利落,便于行动。 “小姐,你要去哪儿?”知棋换上谢韫的衣裳,担心的问。 “我得尽快去找他想个对策。”谢韫道:“你一会儿就躺在床上,蒙着被子,谁来也不要理会。” 知琴道:“小姐,你饿不饿?” 谢韫叹了口气:“饿了一天,没感觉了。” 说着,手脚麻利地从后窗翻出,翻身跳进花丛。 谢彦开一旁看着,生怕妻子气出个好歹,急忙上前劝解:“你先消消火,事情恐怕有变数。”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2节 韩氏愣了愣,最终说了句:“你那么有本事,就一直饿着吧。” 遂带着提食盒的丫鬟回到自己院里。 …… “你说什么?!”韩氏站起身来。 “可真不是我从中作梗,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谢彦开道。 “这孩子,怎么如此孟浪?”韩氏道。 谢彦开两手一摊,做无可奈何状。 韩氏叹道:“你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 谢彦开啜一口茶,慢条斯理的说:“想开点吧。一个无情一个无意,强配怨偶反是不美。” 韩氏斜乜着丈夫:“我看是遂了你的心意吧?” 谢彦开无奈道:“怎么又冲着我来了?” 韩氏喟叹一声:“我是管不了你女儿了,你自去问她,头上的发簪是怎么回事,谁送的,她闺中的姐妹我都认识,如此贵重的东西,不能就黑不提白不提的,要给人还礼才是。” “正说着婚事呢,怎么又扯到发簪去了?”谢彦开稀里糊涂的,就被推到女儿的院子里去敲门。 …… 怀安几乎是被老爹拎着回家的。 许听澜本在教女儿弹琴,听见外室一阵杂乱的响声,琴弦突然绷断,险些抽在芃姐儿手上。 芃姐儿心有余悸:“娘,这玩意儿太凶险,以后不学了。” 许听澜微哂道:“嗯,今天又找了一个新借口。” 母女二人正要开始讨价还价相互拉扯的环节,便听见堂屋里,沈聿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给我跪下!” “跟着小爷的人呢?一起提过来审。” 别说芃姐儿了,连许听澜都吓了一跳。 “不怕,自己先看琴谱。”许听澜交代一声,又披了件褙子出去。 怀安跪在屋里,长兴跪在院子里,沈聿许久没动过这么大的火气了,面色铁青,愤愤得在官帽椅上坐下来。 许听澜抬手示意云苓去倒茶来,再看儿子,偏着头赌气,浑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怀安惹你生气了?”她问。 沈聿瞥了怀安一眼:“你自己说。” 怀安将刚刚发生的一幕对娘亲复述一遍,又辩解道:“我只是想第一时间把话说清楚,没想到谢伯伯会出现在文渊阁,我倒还在其次,人家女孩子将来一旦退亲,多影响名声啊。” 许听澜迅速从他的一大堆废话中,提取出了重点:“你跟别人私定终身了?!” “不不不……这用词太严重了!”怀安连连摆手:“我只是有喜欢的人了。她是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人很善良,家世清白,虽然不是什么高门显宦,但学问教养绝不亚于那些大家闺秀。” 沈聿攒眉紧盯着他,直看得他芒刺在背,才问:“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怀安道:“我答应她要禀明父母,去她家里提亲。” 沈聿的目光充满犹疑。 怀安赶紧道:“您别这样看我,发乎情而止乎礼,我保证没有逾矩。” 沈聿拍案:“我也保证不打断你的腿!” 怀安吓得一哆嗦:“娘——” “别叫我娘,生不出你这么胆大包天的儿子。”许听澜也生气道。 一家三口对峙良久,沈聿慢慢压下了火气,才开口问他:“爹娘若是不同意呢,你又待如何?” 怀安带着浮夸的哭腔:“爹,您也知道,我虽然没有您和大哥聪慧,也没有为生民立命的本事,可我也不是出尔反尔毫无担当的懦夫。您非要这样问我,我说‘听从父母之命’,就是不义,我说跟她私奔、殉情,就是不孝。” 怀安叫屈道:“爹啊,娘啊,你们好狠的心,怎么可以这样为难我啊——” 沈聿:…… 许听澜:…… “好了。”许听澜道。 怀安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管扯着嗓子干嚎。 “沈怀安。”沈聿被吵的头疼:“别嚎了!”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聿板着脸训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如此,你自己任性胡闹,还打一耙!” 许听澜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耐着性子慢慢说:“怀安,你是见过谢家妹妹的,又漂亮又聪明,你当年可喜欢她了,难道都忘了?” 怀安急道:“那时候才多大,我只记得她裹得圆咕隆咚像个小毛球,我拿她当小妹妹的。可是我对王姑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种喜欢!”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发生了什么?你儿子都开始念诗了?”许听澜问。 “他今天念了两句诗。”沈聿比划出两个手指,仿佛在向妻子表达今天是多么的反常。 怀安便将近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爹娘,王姑娘的私塾,王姑娘的想法,王姑娘帮忙修订《字海》,王姑娘侠肝义胆菩萨心肠…… 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有眼光。 说到最后,夫妻二人也冷静下来,他们的小儿子有时的确不靠谱,可一旦认真起来,还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读书除外。 眼见今天是掰扯不出结果的,沈聿心烦意乱,越看儿子越想揍,索性打发他出去了。 怀安知道自己在场反而碍眼,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爹娘面前,还顺道卷走了长兴。 “可怎么办啊?”许听澜揉着眉心。 沈聿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今天当着子盛的面就……谢家的婚事,八成是黄了。” 许听澜叹道:“是我们先提的,闹成这样,不是成心给人难勘吗?” “一会儿我去一趟,好好跟人家赔个不是。”沈聿道:“你儿子的事才叫头疼,那个王姑娘,必须趁早打听清楚,看看是谁家女子,哪里人,是否婚配。” “我明天就托人去问。”许听澜道。 沈聿道:“我不是危言耸听,他要真敢在外面胡来,我真的……” “打断他的腿嘛。”许听澜道:“这话说了多少年了。” …… 事情闹成这样,怀安没心思做功课,四仰八叉的摊在椅子上发呆。 其实他心悸之余还有些庆幸,直接当着谢伯伯的面把话说清楚,算是釜底抽薪了,虽然把校长大人彻底得罪了,但以后夹着尾巴做人,谢伯伯看着两家旧交的份上,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和王姑娘的婚事,等爹娘冷静一下,再慢慢提。 正在想入非非,长兴突然跑来说:“小爷,书坊那边来人了,王姑娘有急事找你。” 怀安迅速套上外出的衣裳,还顺便照了照镜子,看自己没有什么狼狈之色,才放心带着长兴去了书坊。 “王姑娘来的时候脸色煞白,翠翠姐给她煮了一碗面,吃着吃着还哭了。”店里的伙计边走边说。 怀安险些慌了,催促车夫再快一些。 到了书坊,情况比他想象的好些,王姑娘已经不哭了,桌上的面也吃得剩了汤底。 怀安心好像被人戳了一刀,鼻头一酸,也险些掉下泪来,急急的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带何文何武去,卸他一条胳膊两条腿!” 谢韫的声音依然有些沙哑:“我爹娘。” 怀安:…… “怎么办啊?”她说:“我爹娘要把我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全靠父荫的绣花枕头,连童生试都没考过的棒槌……只是因为他家世好。” 怀安听完这话,反倒松了口气:“就这?” 谢韫有点生气:“你什么意思?” “可巧,我也是全靠父荫的绣花枕头,童生试都没考过的棒槌,我的家世也不错,我爹是礼部尚书,内阁阁员,我大哥是状元,身居要职。我去提亲,你爹娘会好好考虑的。”怀安道。 谢韫有些懵了,她一直以为“许三多”只是寻常富商家的孩子,而且这背景,听上去怎么那么耳熟? 怀安接着道:“但我不是纨绔子弟,我开书坊皂坊酒楼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虽然我书读得不好,但我三观极正,我闯过很多的祸,也帮过很多的人。在京城提起我的名字,可以说是如雷贯耳、振聋发聩。” “所以你是……” 怀安正了正衣冠,报出一个名字:“我叫沈怀安。” 谢韫一下子跳了起来,小腿碰到椅子,险些摔倒。 “小心。”怀安道。 谢韫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由青再变白。 “你怎么了?难道听说过我?”怀安问。 “岂止是听说过啊,简直是如雷贯耳、振聋发聩……”谢韫慢慢的说:“我姓谢,家住金鱼胡同,我爹是都察院副都御使,国子监祭酒,我大哥是江西道巡按御史,我叫谢韫。” 这下,轮到怀安如遭雷击了——外焦里嫩。 第175章 怀安腿软,长兴扶着他才慢慢坐下来。 “我捋捋,让我捋捋。”他以手扶额,心乱如麻:“我求我爹跟你爹退亲,求我娘来向你娘提亲,你抗拒跟我议亲从家里跑出来,希望你爹娘答应我爹娘提亲……” 谢韫点点头:“是这样。” 怀安通体的毛都炸了起来,这到底是天赐的良缘,还是命运的捉弄啊!!! 谢韫也有些慌了:“这下可怎么收场?”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3节 “不要怕。”怀安强作镇定:“我们只是青春期的孩子,有那么一点小叛逆是很正常的,只要脸皮足够厚,再大的场面都能糊弄过去。” 当然,还有足够抗揍。 谢韫并不能完全听懂,只听懂了一点——脸皮要厚。 “唉,都是我的错,我昨天就该对你说清楚。”怀安道:“结果高兴的昏了头,什么都忘了。” “我也瞒着你来的。”谢韫道:“本想着来日方长,结果回家就听说跟你议亲的消息。” 卧龙和凤雏往往同时出现,两人倒谁也不会嫌弃谁。 “现在你要做的,是赶紧溜回家去,假装没事发生。”怀安道。 谢韫点点头:“你呢?” “我就有点麻烦了,只能厚着脸皮求我爹娘,说我想通了,还是更喜欢谢家妹妹。只是这样一来,谢伯伯谢伯母对我的印象会更差,到时候还要靠你,替我讲几句话。”怀安道。 谢韫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就当许三多和王姑娘另有其人?” 怀安点点头:“对,我们都是听从父母之命的乖孩子,是知错就改回头是岸的好少年。” 战斗经验尚不充足的谢韫,乍一听确实是个好主意,怀安哥哥真机智! 怀安又宽慰她良久,才将谢韫送回家去,不敢送到大门口,只敢在胡同口。怀安攥起拳头,朝她比了个“要加油”的手势,谢韫也学着他的样子比回去。然后趁着黄昏天光将暗,绕到灶房背面,撑开窗户爬上灶台,纵身跳下。 不慎踩到衣角,一个趔趄,好在有只大手及时扶了她一把,她笑道:“谢谢!” 站稳定睛一看,险些再次摔倒。 谢彦开一身家常的衣裳,正站在灶台前,面色阴沉的看着她。 …… 怀安的境况稍好一点,他可以走正门。听说爹娘出门去了,便回到自己的房间,若无其事的吃饭、做功课,等待爹娘再来劝他,然后他故作妥协,“勉为其难”的接受这门婚事。 越过了一刻钟,爹娘就回来了,不过直到入夜也没有找他,怀安坐不住了,主动去主院见他们,结果夫妻二人早早的熄灯睡了,只有芃姐儿和两个小丫鬟在院子里,就着月光踢毽子。 “怎么又不按常理出牌呢。”怀安十分费解。 “哥哥,你是不是要给我找小嫂嫂?”芃姐儿问。 怀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把芃姐儿拉到角落里,悄悄问她:“爹娘回家以后,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芃姐儿开始了她的表演。 先是背着小手装老爹叹气:“唉。” 又是学娘亲肃着脸:“可惜了这么好的婚事。” 然后皱眉道:“也亏得人家夫妇通情达理,否则别说亲家做不成,两家还得反目。” 又学娘亲劝慰道:“强扭的瓜不甜,事已至此,随他心意吧。” 那神态简直是活灵活现,情景重现。 怀安听着都快崩溃了,他知道爹娘开明,可怎么也没想到开明到这种地步,什么强扭的瓜不甜,扭下来不就甜了? 他焦灼不已,等不及天亮,大步进屋去敲爹娘的房门。 …… 谢彦开夫妇再疼女儿,也接受不了她翻窗出去跟别的男子见面,当即抓起她的四个丫鬟审问。 谢韫怕她的人挨打,当即和盘托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个人叫许三多,是个寻常富户家的儿子,那对南珠簪子是他送的,我这次出去,就是将簪子还他,想跟他好好道个别的。” 她说完这些,两行热泪缓缓淌下,在腮边一动不动的挂着。 “我还能怎样,难不成和他私奔吗?婚姻大事,当然要听从父母之命,你们要我嫁给谁,我嫁了便是,生为女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横竖都是一辈子,丈夫是谁也没什么重要。” 这句话说完,那两颗泪珠才坠落下来,当真是凄凄惨惨,楚楚可怜。 韩氏也跟着流泪:“我的儿啊。” 谢韫抬起头,已是热泪盈面:“娘,我时常后悔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有时候糊涂的活着,远胜过清醒的痛苦。”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她自诩超常发挥,情感递进很有层次一镜到底。要不是谢彦开听说过“许三多”这个名字,差点就被她骗了。 他碰碰妻子的肩膀,被韩氏无情甩开。 “哎,不是……你先等等哭。”谢彦开道。 韩氏悲切上头,根本顾不得丈夫说什么,抬手抹去谢韫脸上的泪:“我的儿,不哭了啊,咱不嫁,刚刚沈叔叔来过,爹娘已经帮你回绝了。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必定要挑个你喜欢的,要是挑不到,就一辈子待在爹娘身边。” 谢韫的哭声戛然而止:“哈?” 韩氏道:“高兴了吧?” 谢韫又簌簌地掉下泪来,这回是真哭啊。 谢彦开无声叹气,转身去书房翻箱倒柜,从故纸堆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据来,打眼一看,果然! 又回到堂屋,拍在正堂当中的小几上。 “许三多,是吗?”谢彦开阴着脸问。 谢韫被吓了一跳,机械的点点头。 “富户的儿子,对吗?”谢彦开又问。 谢韫再次点头。 “你吓她做什么?”韩氏揽着女儿抚慰。 “你自己看。”谢彦开将手中字据递给妻子。 韩氏接过纸张,只见上面用稚气的字体歪歪扭扭写道:“……保证不打架、不搞破坏、不拆家、不炸王府、不行贿、不偷孩子、不拐带哥哥姐姐干坏事。” 画押处签着两个大名——沈怀安、许三多。 韩氏用手帕擦干泪痕,又仔细看了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当年沈明翰担任乡试同考,临行前让他的好儿子立的字据,许三多就是沈怀安,是他的诨号!” 韩氏诧异的望向女儿。 谢韫把头低得,几乎要缩进地里。 …… 夜色正浓,南水关胡同幽深僻静。沈府主院里,却传出杀猪般的嚎叫。 “爹啊!!!”怀安抱着老爹的双腿苦苦哀求:“您这回务必得帮我一把,您不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孤独终老的对吧?” “呜呜呜啊啊啊啊……” 从来郎才女貌、衣冠济楚的夫妻二人,此刻正披头散发、生无可恋的戳在堂屋中央,屋里的丫鬟婆子屏着呼吸靠边站着,恨不能少长一对耳朵一双眼。 沈聿连发火的力气也没了,好半晌才叹出一口郁气。咬牙道:“沈怀安,你爹也是要脸的。” 怀安哭爹喊娘,悲切泣涕,声泪俱下,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对父母讲明。 夫妻二人简直无语了。 沈聿道:“你当着谢伯伯的面说什么意中人,现在当着我跟你娘的面,又说意中人就是谢家姑娘。唱戏呢,两人分饰四角?!” “虽然听上去很离谱,”怀安揩一把眼泪,“但总结的还是挺准确的。” 沈聿气得抬起手,险些一个大耳瓜子抽上去。 许听澜也帮腔道:“台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你当婚事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怀安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不会再变了!” 秋日风寒,许听澜迎风打了个喷嚏。 “你先进去,我来跟他说。”沈聿见妻子穿的单薄,忙道。 许听澜对着怀安叹了口气,转而回了内室。 怀安见娘亲回屋了,哭声也停了,毕竟他爹是不吃这套的。 “你先起来,”沈聿道,“站起来好好说。” 怀安听见事情有转机,立马竖了起来。 “是不是个男人?”沈聿忽然问。 “哈?”被亲爹这样问,怀安都有些不确定了:“应……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吧。”沈聿瞪他一眼:“是男人就要敢作敢当,叫你母亲备好礼物,明天自己去谢家登门赔礼。” “哦。”怀安机械的答应着,后是一愣:“我自己?” “你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去解决。”沈聿道。 “要是谢伯伯不见我,给我吃闭门羹怎么办?”怀安道。 “那也是你自找的,隔天再去就是了。”沈聿道:“把人得罪到家了,还想娶人家闺女,不需要付出诚意吗?在家里你爹你娘惯着你,外人凭什么迁就忍让你?” 怀安被说的抬不起头,脚尖在地底下划拉着,像是要扒开一条地缝儿似的。 …… 次日再回国子监上课,简直是夹着尾巴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好在没碰到谢伯伯,还算安稳的熬过了一日。 下午散了学,回家吃过饭,就被娘亲连同礼物一起装进车里,遣去谢家所在的金鱼胡同,怀安心里给自己打气:“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 念着念着,又觉得自己如此点儿背,是不是把许愿的孔明灯统统打下来的缘故? 胡思乱想间便到了谢家大门口,如他所料,果然吃了闭门羹。 谢彦开不见他,使人打发他回去。 谢韫急的直跺脚,拉着韩氏的衣袖晃啊晃:“娘~~” 韩氏看都不看她一眼,缓缓将衣袖抽出:“我女儿可不能嫁给一个棒槌。” “他不是棒槌。”谢韫道。 韩氏笑道:“一个荫监生,全靠父兄的绣花枕头,没有半点长处,还不是棒槌?” 谢韫没想到,母亲居然拿她的话堵她的嘴。 “爹~~”谢韫转身朝父亲走去。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4节 谢彦开也不理她,径直起身去了书房。谢韫叹一口气,回房叫丫鬟从角门绕出去,给怀安捎句话。 怀安正揣着袖子,靠着马车苦等,等来了谢韫身边的丫鬟语琴。 “沈公子,我们小姐让您不要再来了。”语琴看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直接在国子监搞我们老爷。” 怀安想了片刻:“她说的是不是‘搞定’你们老爷?” 语琴回想一下:“是。” 怀安松了口气:“我知道了。” …… 怀安回到家,爹娘一切照常,却真的不管他娶媳妇儿的事了,他知道爹娘想借机教他做人,只好不等不靠,积极地自己想办法搞定未来岳父。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直到寅时也不肯停歇。今日例行会讲,又是雨天路滑,谢彦开便提早两刻钟出门,钻进马车。 车夫迟迟没有动静,片刻,车帘再次被掀开,随着秋风雨丝灌进来的,还有一个大活人。就着昏暗的天光,才看清是沈怀安这个臭小子。 谢彦开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板着脸开口:“你上来干什么?” “蹭您的车去上学。”怀安赔笑道。 “下车。” 怀安就不下去,车夫却突然催动马车,缓缓朝胡同口的方向行去。 谢彦开冷笑:“你给车夫塞了多少银子?” “二两。”怀安老老实实道。 谢彦开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可知道他每月月钱多少?” 怀安继续赔笑:“谢伯伯,这不重要。” 谢彦开忽然喝一声:“停车!” 车夫迅速勒紧了缰绳,马车在大街口停下。 “这车租给你了。”谢彦开二话不说,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哎!谢伯伯,您慢点!”四下漆黑一片,怀安手忙脚乱中摸到一把雨伞,跟在后面跳下马车。 “别跟着我。”谢彦开走在昏暗潮湿的街道上,长随追在后头。 怀安小跑跟上去,撑开雨伞替谢彦开挡雨:“我不是怕您淋雨吗?” 谢彦开冷哼一声。 “谢伯伯……” “别叫我谢伯伯。”谢彦开道。 “哦,”怀安顺杆爬,“岳父。” 谢彦开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瞪他一眼斥道:“不许乱喊。” “泰山。” “泰山也不行!” “爹爹~”怀安干巴脆。 谢彦开平地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一跤。 第176章 “您看您看,雨天路滑,还是让怀安扶着您走吧。”怀安道。 谢彦开拂开他的手:“沈怀安,你到底想干什么?” 怀安瞥见街旁的馄饨铺子开门了,店面狭窄,门前两张方桌,几条板凳,撑起割草棚子遮风挡雨,桌椅板凳都是油腻腻的,一看就是寻常百姓填肚子的地方。 “爹,咱们坐下来吃碗馄饨,您就给我一顿饭的时间,听我解释嘛。” “不许乱叫!”谢彦开冷声道:“我要真是你爹,早打断你的腿了!” 怀安没脸没皮的笑着:“您以为我爹不打吗?不过没关系,我从小腿多。” 谢彦开:…… 怀安将谢伯伯拉进了馄饨铺,老板殷勤的翻下两条长凳,怀安偏与谢彦开挤着一条坐。店老板眼睛滴溜溜直往谢彦开的官服上瞟,似乎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 怀安点了两碗馄饨,两个馅饼,怀安从荷包里掏出十几文钱递给店老板,让他再拌个爽口的小凉菜上来。 “好嘞!”老板应声而去。 怀安一转头,发现谢彦开正在审视着自己。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细布的生员襕衫:“怎么了?” 谢彦开纳罕道:“随手塞给车夫二两银子,居然会来这种地方吃饭。” 怀安笑道:“该省省该花花。” “坐到那边儿去。”谢彦开嫌弃道。 怀安从善如流,绕到离他最近的一条凳子上坐下。 “谢伯伯,您听我解释。”怀安道:“我与韫妹妹最后一次见面才是六七岁,时隔十年,您中间还外放了七年,真的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妹妹在东交胡同开私塾,与我的书坊只有一街之隔,我们才重又见面,当时只觉得她很眼熟,完全没想到她是当年那个圆咕隆咚的小妹妹啊。” 谢彦开又瞪他一眼,敢说他女儿圆咕隆咚。 “小孩子嘛,圆圆的可爱,我当年也圆咕隆咚。”怀安赔笑道:“我要是有您和我爹一半的好记性,也就不会有这个误会了,可是您从小看我长大,知道我忘性特别大,妹妹当年比我还小,就更记不住了。” “我们再次见面,又以别名相称,她以为我是商贾人家的儿子,我以为她是私塾先生的女儿。我们的一些所闻、所思、所感都十分契合,一来二去就产生了一些天长地久的念头,我便急着去求父母去向私塾先生提亲——正是您那天撞见的。谁成想大水冲了龙王庙,本来好好的一桩婚事,就这样被我搞砸了。” 店老板端上馄饨和凉菜,谢彦开不置一词,一勺一勺的吃起了馄饨。 怀安紧张的手心冒汗,可是干看着别人吃饭不礼貌,只好陪着吃几口,全卡在喉咙口下不去。 谢彦开搁下碗,怀安也搁下碗。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婚姻。”他说。 “我懂。”怀安积极回答:“就是两个人,有足够的钱,有共同的理想,对彼此又很仰慕,就会渴望对方成为自己一生唯一的伴侣。” 谢彦开险些呛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怀安察言观色,见谢彦开并没有生气,大着胆子说:“谢伯伯,我是来求您老人家原谅的,至于婚事,还当以父母之命……为主,只是我和韫妹妹两情相悦,我们小辈的心意,也请您酌情体谅一二。” 谢彦开轻哼:“油嘴滑舌。” 怀安笑道:“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只是嘴上有点聒噪,心地有多纯良,您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谢彦开丝毫不给面子。 怀安不急不恼,依旧赔笑:“是,倘若有人想娶我的女儿,他就算发毒誓一辈子对我女儿好,我也断然不会相信的,古话怎么说来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谢彦开气的直想笑:“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了。” 怀安赶紧为谢伯伯夹菜:“您不生气了吧?” 谢彦开没有接话,慢慢的将碗中馄饨吃得只剩汤底,然后开始喝汤。怀安的小心脏就这样被慢条斯理的反复□□,这时才知道状元和探花的区别,老爹气急了只会打人,心理威压才能让人破防啊。 终于,谢彦开开了尊口:“我这个女儿,很有些不同。” 怀安抬起头来。 “她从五岁起跟着三个哥哥读书,读到十二岁,可以说要诗就诗,要赋就赋,就连八股时文也写的比哥哥们要好,身边的人常开玩笑,说她将来必是个女状元。谁想她当真了,收拾书箱,打算跟她三哥一起报名参加县试,被她三哥嘲笑一番,才知道女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她那天哭的,两眼都肿成了核桃,我和她母亲瞧着心疼,那几年时常带她出入公门,也极少限制她外出,加之江南民风开化,养成了今日的性子。” 怀安暗自唏嘘,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谢韫要让更多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读书。 名门闺秀有机会识文断字,也大多服务于婚姻,只有让更多的女子读书和工作,才有可能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又听谢彦开喟叹一声:“你可知道,你肆意挥霍的机会,是很多人生来就无法触碰的。你说与她投契,却不知道,韫儿从小就爱读书,嗜书如命,你从小什么德行,不用我说吧?” 他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想激励怀安,引导他下个保证,端正态度,求娶功名,他也可以顺坡下,默许他父母再来提亲。 谁知怀安一脸诚挚的向他保证:“我知道的,谢伯伯,韫妹妹喜欢读书,我就给她布置一间大大的书房,塞满各种书籍。她要是不嫌烦,我还可以灯下陪读、红袖添香……” “噗——”谢彦开一口馄饨汤喷出,呛的直咳嗽。 怀安忙掏出手帕,给未来岳父抚胸拍背,擦净官服上的汤汁:“您别激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谢彦开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孩子都不是不上道的问题了,完全就是在腾云驾雾。 他好歹缓过这口气,拂开怀安的手,训斥道:“还红袖添香,你索性等她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吧。” 怀安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思,忙道:“我当然也要用心读书啦。” 谢彦开冷哼一声:“记住你这句话。” 怀安忙不迭的点头。 谢彦开又道:“刚刚说到哪了?” “红袖添香。”怀安道。 谢彦开都想抽他了。 “韫妹妹有些不同。”怀安忙改口道。 谢彦开点点头,接着道:“她四岁时就抗拒缠足,也不肯学针黹女红。” “伯伯,我也没有缠足,也不会女红。”怀安道:“不是跟您抬杠,只是这些如果是什么好事,为什么男人不去做呢?” 谢彦开本想将丑话说在前头,听到怀安这样说,反倒有些意外。 于是摇头道:“你说这话,多少有些何不食肉糜了。你当民间女子愿意缠足吗?只是这些年,民间缠足风气之盛,甚至关系到了婚配。” “可是我姐姐也没有缠足,也都找到了良配,我妹妹也没有缠足,以后我们的女儿也不会,倘若一个男子介意这个,不是人云亦云的蠢人,就是包藏祸心的淫棍,这样的男人有不如无。要知道连宫里的娘娘进宫时都要放足,可见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不但可笑而且残忍。” 怀安分析的头头是道,最终给出一个解决方案:“等您或者我爹什么时候做到内阁首辅,就发一条政令,叫民间废止缠足!” 谢彦开一脸无语,这孩子是有点志向的,但不多。 “你怎么就不能立志好好读书,将来自己做首辅呢?” “人贵有自知之明。”怀安笑道:“我的爹们如此厉害,我实在没必要为难自己呀。”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5节 “什么你的爹们……”谢彦开催促道:“别白话了,赶紧把饭吃完。” “您不生气了吧?”怀安问。 谢彦开微哂:“跟你生气,我嫌自己寿限太长?” 怀安这才舒一口气,又笑嘻嘻的问:“说到寿限长,伯父在任上这些年,有没有勤加练功啊?” 谢彦开想到当年被他拉着练开筋的那庄惨案,蹙眉道:“你快放过我这把老骨头吧!” “您一向体弱容易生病,年纪越大越要锻炼,何况您正当壮年,怎么能是老骨头呢?”怀安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本功法谱,献宝似的献给谢伯。 “这是我为您量身打造的一套拉筋功,可以舒活筋络,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谢彦开拧着眉头翻开图谱,各种反人类动作映入眼帘,包括但不限于把脚扳到头上,把头放在膝间,手脚并用在地上行走,注意,是背部朝下。 他嘴角一抽,这是打算除掉他这个婚事上的绊脚石啊…… “你自己怎么不练?”谢彦开没好气的将功谱扔了回去。 “我练啊。”怀安道:“这些都是基本功,您不信,我练给您看。” 大街上,谢彦开丢不起那个人,忙叫他打住,也不再管他吃没吃饱,直接拎上马车。 怀安成功蹭到了未来岳父的车,连上学都变成了快乐的事——如果没有迟到的话。 祭酒大人不怕会讲迟到,怀安可是要点卯的,到了国子监大门口,告罪一声跳下马车,撒腿往里跑去。 “回来。”谢彦开叫住他,将他乱糟糟的衣领整了整,歪了的儒巾正过来,嘱咐道:“好好听讲,一会儿到敬一停去,我告诉你该读哪些书,背哪些文章。” 怀安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不过也顾不上许多,全体监生衣冠整肃集合在偌大的庭院里,等待祭酒大人开讲,好在怀安与监丞关系好,才鬼鬼祟祟的混进人群之中。 第177章 会讲之后,谢彦开将怀安叫到敬一亭,拿出他的本经圈出一段,《大诰》圈出一段,《孟子》圈出一段,对应的朱注圈出一段。又翻出三篇程文,将开题承题用朱笔圈出,这些是要背的内容,另外每日临字一篇,每篇十六行,每行十六字。 “这是你三日的功课,不多,但要保质保量的完成,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弄懂大义,三日之后再来。”谢彦开道。 怀安腿一软,险些摊倒当场。 “要是完不成呢?”他弱弱的问。 老状元简直纳了闷了,这么一点功课,怎么可能完不成?他将一柄戒尺扔在桌面上:“完不成,依照学规,痛决十下。” 怀安往后退了半步,头皮有些发麻。 这确实是白纸黑字的规矩,也不算谢彦开为难他,只是怀安从小没怎么上过学堂,记忆中几乎没有背不过书要挨揍这一说。 “谢伯伯,您看,咱们也是老相识了……”怀安想嬉皮笑脸糊弄过去,却见谢彦开神情严肃,绝不是很好糊弄的样子。 “我知道了。”怀安尴尬的拿回书本。 “还有啊,”谢彦开又叮嘱,“这段时间不准告假,不准旷课逃学,更不许贿赂师长,在路上不要与人勾肩搭背,不要串堂,不许议论饮食,吃完饭不许打厨子,更不许随地便溺……” 怀安:??? 打厨子就算了,他看起来很像随地大小便的人吗? 回到广业堂,周博士去了敬一亭议事,堂内众人背书的背书,作文的作文,说话的说话。怀安摊倒在桌子上哀叹:“这可怎么熬哇!!!” 曾尚和张郃围过来问他:“你怎么了?” “我想请假……”怀安道:“我头疼脚疼腰疼肚子疼,一定是得了重病。” 两人瞧他面色红润有光泽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无病呻吟。 “你可消停一点吧。”曾尚压低了声音道:“没发现少了个人吗?” 怀安最近忙着谈恋爱,消息实在是滞后了,闻言四下张望,发现真的少了个人,是个捐监生,家里是原城盐商,家财万贯,向朝廷纳银捐了个监生身份。 “会讲的日子都敢缺勤啊?”怀安问。 曾尚小声道:“在淫窑子里与人争风吃醋,失手杀了人,被顺天府收押了。” 怀安微惊。 曾尚向他解释,其实监生中有许多纨绔子弟,胡作非为也是常态,但仗着家中后台硬,总能有办法压下去。这次却是例外,外地的捐监生有钱无势,又闹出了人命,被言官抓住大做文章,弹劾国子监的奏疏雪花一般飞进内阁。 国子监是朝廷的脸面,皇帝脸色更加难看,当即下旨停止纳银入监,令地方选贡年轻有为的人才入京考试,并下旨命谢彦开立刻整饬国子监,追究三个月以来触犯学规者,从严处置,触犯国法者一律开革出监,移送有司法办。并逼着谢彦开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将国子监恢复国初之盛。 怀安恍然大悟,难怪谢伯伯那样严肃的警告他,原来朝廷真的要对一烂再烂的国子监下手了。 周博士还未回来,监生们还在交头接耳,便有一名监丞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胥吏闯进来,点了几个监生的名字,直接押往绳愆厅去了。 监生们噤若寒蝉,立刻各归各位,不敢造次。 曾尚又写了张字条传给二人:“这时候还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好,别以身试法,让人做了筏子。” 怀安点点头,将字条撕碎藏进书包。 三人同时唉声叹气,国子监烂了大几十年都没人整饬,偏偏被他们这届赶上了,流年不利啊! …… 八月底桂榜张榜,顾同不负众望,考取了北直隶乡试解元。如此好的成绩,自然要向国子监告假,鹿鸣宴之后带怀薇回保定顾家祭祖、拜见双亲,会会亲友。 怀远和陈甍分别在第四十二名和第六十七名,旁人家中举都是举族欢庆的大喜事,这二位却被沈聿叫进书房聊了半宿的人生。 数日之内,谢彦开处置了一百多名触犯学规的监生,或记过或笞责,情节严重者直接除名,国子监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建国初年。 重典之下终于引发了监生闹事,两名监生带头将大字报贴在了博士厅外,痛陈谢祭酒残暴酷烈、迫害监生的行径。 怀安正在谢彦开的值房背书呢,就见胥吏压着两名监生进来复命。 谢彦开冷笑一声,问:“怀安,我教你背《大诰》有些日子了,你且说说看,太*祖年间有监生往墙壁上贴没头帖子,毁辱师长,后来怎么样了?” 怀安吓得心惊肉跳,磕磕绊绊的说:“太*祖下旨将其斩首,在国子监外矗一长竿,将人头挂在上面示众。” 话音一落,地上跪着的两名监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胥吏毫不客气,两碗冷水泼上去,直接将人泼醒。 谢彦开又问:“毁辱师长及生事告讦者,按律当如何处置?” “依律杖一百,充军三千里。”怀安假装自己是个背法条的工具人。 谢彦开点点头,下令道:“从犯记大过,主犯革除学籍,移送顺天府论罪。” 哭喊告饶的两个监生被胥吏拖了出去,谢彦开又将目光落在怀安身上,怀安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看来你记性也没那么差嘛。”他说:“往后每三天加一篇程文,每月加一道本经义,一道四书义。” 怀安:??? 国子监整顿期间,他可不敢触谢彦开的眉头,更何况谢伯伯终日劳累,被监生辱骂,顶着多方压力,冒着监生闹事甚至自杀的风险,还要额外关注他的学业,连鬓边的白发都多了几根,他也不好再给他添烦,只能顶着两个黑眼圈生熬,每天晚上回家时,学的目光都呆滞了。 好容易熬到初一休沐,按说可以多睡一个时辰懒觉。可今日还有件大事要办,许听澜遣人去叫他起床,话音刚落又将人叫了回来,悄悄去前院看他,却见房间窗户开着,怀安正坐在窗前,一手攥着一本书,一手支着脑袋,闭着眼睛打瞌睡。 她先看了眼东边升起的日头,又叫来丈夫围观这百年不遇的一幕。 “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 原来他没有睡着,而是起得太早睁不开眼,正闭着眼睛背书呢。 夫妻俩站在窗边怔怔的听了一会儿,直到怀安睁开惺忪的眼睛,乍见眼前杵着两个人,险些从椅子上翻过去。 两人知道他如此用功,八成是被谢彦开逼的,虽然心疼,可毕竟读书上进是好事,也没有多问。 …… 此时秋暑已经完全消散,院中的黄叶打着卷儿的落下来。 夫妻二人带着媒官正式向谢家提亲,连谢韫的伯母、祖母都从通州老宅赶来,要相一相怀安。 这种场合,谢韫小姑娘自然要回避,堂上女眷都是长辈,热情的招呼怀安到跟前。 怀铭肖父,五官轮廓英气俊朗,怀安肖母,是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的漂亮。加上嘴甜,只要不信口开河,还是很讨老人家喜欢的,顷刻间就揣了一包金银锞子、扇坠手串,都是长辈们赏的。 “这孩子,模样真是俊秀!”谢老太太直夸:“配咱们韫儿,还不得像金童玉女一般。” 满堂长辈谈笑附和,怀安被夸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只有许听澜和韩氏对视一眼,频频苦笑,哪有什么金童玉女,这就是两头哪吒,一个闹东海,一个闹西海,非得把两方父母折腾的要死要活,险些断义绝交,才能踏踏实实的成了这个亲。 怀安观察形势,知道今天八成是见不到韫妹妹了,袖中备好的礼物也没办法给她,正有些失落,谢韫身边的语琴借他去解手的功夫,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荷包,上头歪歪斜斜,绣着一根葫芦藤,藤上结了一对金黄色的小葫芦,寓意平安纳福。 “这是绣给我的?”怀安惊喜问。 语琴使劲点头道:“我们小姐学了好几天呢!” 说着,又将一沓文稿递给怀安:“这是最新修订的一卷《字海》。” 怀安将荷包挂在腰间,又摸摸那沓满是批注的文稿,小心翼翼的收好,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把这个交给你家小姐,下次休沐,我们去一趟县衙户科备案。” 又小声跟她嘱咐了几句,才转身回到堂屋中。 谢韫正坐在窗前发呆,便见语琴捧着信封进来,拆开一看,竟是一份地契。另附一份图纸,是位于京郊的一座庄园,足有两百多亩。” “沈公子说,这座庄园转到小姐名下,以后用来办女校,他必须要当个什么……名誉校长。” 谢韫噗嗤一声笑了:“那是什么东西?” 语琴也笑了:“不知道啊,小姐下次见到他,自己问嘛。” …… 两家换过庚帖,约定了下聘、请期的时间,这时又出了“幺蛾子”,两个孩子一致要求,定亲礼可以在明年春天,迎亲礼一定要等到三年之后。 虽说谢韫今年刚刚及笄,三年之后可就十八岁了,谢彦开不知这小子又打得什么主意,总之很想揍人就对了。可是谢韫一口咬定是她的主意,觉得自己年龄还小呢,想在家里多陪父母三年,尽尽孝道。 事实是怀安实在接受不了未满十八岁就结婚,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个年代没有合理有效的避孕措施,十五岁是身体发育的关键时期,万一怀孕可怎么办? 国朝的法定结婚年龄为男十六、女十四,这是怀安无力改变的,在这方面,也只能“独善其身”了。 两家都说不通自家孩子,又是好一番商量,才将亲迎礼定在三年以后的九月——怀安秋闱之后。 “什么?我?秋闱?”怀安一脸错愕。 “你,秋闱。”沈聿重复一遍。 怀安暗道不好:“婚事跟秋闱挂钩,要是落了榜,谢伯伯悔婚可怎么办?” 沈聿两手一摊,全然一副看热闹的态度,反正沈怀安的学业已经不归他管了——谁的女婿归谁管。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6节 特殊商品,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第178章 “哪有人还没考试先想着落榜呀,再说,还有三年时间筹备呢。”许听澜坐下来, “娘,我读书已经快十三年了……”怀安愁眉苦脸的说。 三年算什么,十三年“寒窗苦读”,也没读明白过。 “十三年怎么了。”沈聿道:“爹应府试时,还遇到过七十岁的老童生呢。” “你听听,人家七十岁还在考秀才,你不到二十岁,就可以参加乡试了,是不是比他强多了?”许听澜也道。 怀安:…… 他两眼翻向房梁,脑海里已经浮现自己七十岁高龄时,颤巍巍拄着拐杖跟孙子一起参加乡试的情景了,为什么如此执着?因为要为孙子树立反面典型啊。 …… 尽管满腹槽点无处宣泄,回到前院,怀安还是耐下心来将剩下的字练完。还不到一个月,他所有的作弊神器都被岳父大人看穿并没收了,只能自己一笔一划的写,也不叫他连馆阁体,而是另选出几幅帖子,让他一遍一遍的临。 他最近功课做的快了一些,因为难得休沐,他想腾出半天来约韫妹妹出去玩,吃吃大餐喝喝奶茶压压马路,或去郊外庄子里散心,筹划一下开办女校的细节,这才是少年人谈恋爱的状态嘛。 结果最后一个字刚收尾,花公公来了,太子殿下有请。 怀安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似乎还有一个锁在深宫中的好兄弟呢…… 来到东宫,荣贺果然一脸哀怨,不过不是因为怀安的“冷落”,而是因为选秀。 “拿进来吧。”荣贺吩咐一声,三名宫女端着三张画像进来,一字排开。 “这就是我父皇母后和太皇太后一起,从三百多名候选人里为我选出的秀女。”荣贺揣着双手,对着三张画像直叹气:“我要在这三人中,选出一个太子妃。” 怀安趁着脖子仔细看了看:“都很漂亮啊。” 其实这三人从五官到身材,都算不上特别出挑的美人,但仅凭画像就能看出,各个容貌端丽,仪态端庄。根据祖制,天子、亲王选后、妃,应从低级官员、小户良家中遴选,能有这样的仪容教养,已经是万里挑一了。 也正因如此,从未发生过外戚专权的事。 荣贺无声的叹了口气。 怀安能理解荣贺,朝廷为太子选妃,选的是未来垂范天下的一国之母,而不是荣贺的妻子。他并不是抗拒成婚,而是觉得分外没有意思罢了。 “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怀安宽慰他。 “但愿吧。”荣贺笑笑,生在帝王家,企图拥有普通人的感情,本来就是一件很天真的事。 “对了!”荣贺道:“今天叫你来不是因为这个,父皇有任务交给我们。” 红薯在各省的试种已经颇见成效,朝廷决定将芩州省作为红薯推广的重点地区,沈聿向朝廷举荐张岱出任芩州布政使司参议,主要负责红薯种植事宜。 可张岱上了三道奏疏拒绝朝廷的任命,铁了心要将平头白衣一做到底。 “父皇说了,就是绑也要把张岱绑到岑州去。”荣贺道。 为什么把这件事交给他们?因为他们绑过啊。 怀安一阵无语,他们可不是当年那两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了,再敢胡作非为,是会被弹劾的。 荣贺正正衣冠,道:“我们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只能好言相劝,不能硬来。” …… 张岱在院子里,被何文何武按在一张板凳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怀安和荣贺在葡萄架下霍霍他的葡萄。 “真不愧是种田专家,真甜啊。”怀安道。 顷刻间,地上扔满了葡萄皮。 怀安从袖中掏出一只大布袋子,一串串将葡萄塞进袋子里。 “你摘那么多,吃的完吗?”荣贺边吃边问。 怀安笑道:“孝敬我岳父岳母。” 荣贺心想有道理,环视院中,找到一个大篓子:“袋子容易挤坏,还是用这个吧。” “好!”怀安换上篓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往里装,酸甜的葡萄来一筐,新鲜的黄瓜来一筐,精细的红薯面来一袋…… 老头儿都快哭了,这两个家伙年纪渐长,破坏力丝毫不减当年,可何文何武像两座铁塔挡在他的面前,让他动弹不得。 “我要解手。”张岱冷着脸道。 没人理他。 “我真的要解手!”张岱早上吃坏了肚子。 何文闻言从屋里翻出一只便桶,光天化日的摆在院子中央。 张岱:…… 其实张岱这些年,以白衣身份走遍各省,就连首推芩州作为试点,也是他向郑迁提出的建议。刚回到雀儿村后,发现院子里的葡萄架挂满了晶莹剔透的葡萄,黄瓜藤上结满了青翠的黄瓜,地上没有一根荒草,看门的黄狗也喂的膘肥体壮,显然是四邻一直在用心照看。谁知还没完全安顿下来,挨家挨户的答谢一番,朝廷的任命一道接着一道,让他不胜其烦,今天更倒霉,被太子和沈怀安这两个魔头缠上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张岱道。 荣贺叫花公公捧着一份明黄色的圣旨进来,笑嘻嘻的说:“您接了这道旨,答应朝廷的任命,我们就放您去茅房解手。” 张岱看圣旨的目光,还不如看一张如厕的草纸。 “太子殿下,您二位今年高寿了,还来这一套?赶紧让他们撤开,否则,休怪我参你们一本!” “太好了太好了!”荣贺雀跃道:“您先同意起复,才有上书的资格不是?” 张岱:…… 怀安停止劫掠,跳到张岱对面的磨盘上坐好:“老先生,您老家不在京城,这次回来,肯定是有未尽的心愿,如果不是为了做官,就是为了雀儿村的乡亲吧?” 张岱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他。 “可是雀儿村是大村,南村北村加起来有三千多人,外加这几年新添的人口,有近四千人了,这几年朝廷陆续免了他们不少杂役和摊派,虽说算不上丰衣足食,倒也不会再背井离乡的挨饿了。所以我实在猜不到,如果您还有什么要求,不如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咱们一起解决。”怀安道。 张岱没想到,这两个土匪一样的贵公子,居然有一天可以讲道理了。 “我想办一个学堂,供两村的孩子们读书。”张岱道。 两人面面相觑。 “我可以去解手了吧?”张岱实在憋不住了。 怀安摆摆手,何文何武才让开一条去路,让可怜的老头儿跑去茅房。 “办学堂不是什么难事。”怀安道:“我们可以出资盖校舍,跟里长商议一下,划出一片义田,供学堂日常运转,资助贫寒子弟。” 荣贺却迟迟不做声,怀安还以为这家伙又没钱了,不应该啊,这几年开海,他帮荣贺赚了不少钱。 “我不想开私塾。”荣贺道:“反正我每天在宫里,连大婚也是户部和大内拨款,花不到自己的钱,开小学堂多没意思,要开,就开个大的。” “大学?”怀安随口道。 “对!”荣贺道:“我想开个书院,不仅要学孔孟程朱,还要开设射学算学、天文律历、山川地志、河防水利、兵法战阵、农耕医药……” 只听茅厕里一阵乱响,何文何武赶紧冲进去看,原来是张岱被太子殿下的一番言论惊到,险些掉进粪坑里,好在他老人家身体底子好,行动敏捷,及时撑住了墙壁。 怀安口中呢喃:“理学为体,实学为用。1” “理学为体,实学为用。”荣贺重复了一句,激动的说:“就是这个意思!” 怀安十分认□□贺的想法。世上的读书人空喊着为天地立心,却不知天地为何物,空喊着为生民立命,却不知稼穑之时令,许多经世致用的学问、促进生产力的发明,却被读书人嗤笑为奇技淫巧,不务正业。 两人就此事谈论了片刻,腿蹲麻了的张岱一瘸一拐的走出来,站在一方小小的农家院子,怔怔的看着他们。 “老先生,您没事吧?”荣贺关心的问:“腹泻的严重吗?需要请郎中吗?” 荣贺话音刚落,张岱忽然一撩前襟,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倒在院子的正中央。 两人被吓了一跳。 “天下幸甚,臣愚幸甚,太子殿下高瞻远瞩,独出机杼,必能扬二祖之光烈,使社稷中兴,建千秋功业!”张岱热泪盈眶。 荣贺都懵了,看向怀安:“我刚刚说什么了?” 怀安同样懵:“要不先扶他起来?” 荣贺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搀:“老先生快请起,有话坐下来说。” 张岱站起身来,用衣袖揩一把眼泪,请他们进屋去坐,亲自提壶烧水,取出粗糙的茶梗为他们泡上两杯茶。 并有些歉疚的对荣贺道:“粗茶解渴,殿下切莫怪罪。” 对于张岱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荣贺简直无所适从,只能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表达自己并不嫌弃。 张岱更加感动,朝着荣贺深深一揖:“殿下若真能开起这样一家书院,臣便答应去岑州推广红薯,记录其习性,编写一本种植红薯的农书,刊行天下。” 两人心头一喜:“真的?!” “是。”张岱点头道:“但做完这些事,臣希望殿下允臣在新开的书院中任教,传授生员以农事。” “当然好啊!”荣贺道:“孤也像你保证,排除万难也要将这个书院开起来,到时候聘你为……为……” “农学院院长。”怀安道。 “对!”荣贺一拍大腿:“花伴伴,摆香案,孤要亲自宣旨!” 第179章 成功把张岱老同志忽悠到岑州去种红薯,两人回宫复旨。 皇帝满意极了,目光中满是欣慰之色,孩子长大了,可以为大人分忧了。当即留他们在坤宁宫陪他和皇后用膳。 皇后对他们依旧慈蔼:“怀安最近很少进宫来,在忙什么?” “母后,怀安定亲了。”荣贺抢答道。 皇帝微惊:“是么,谁家的女儿?” “国子监谢祭酒的独女。”怀安有些腼腆:“明年开春才定亲,三年后才迎亲呢。”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7节 “呦,难为情了?”皇后打趣一声:“谢家好啊,累世官宦,书香门第。” “为什么拖那么久?”皇帝关切地问。 怀安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了,将自己觉得他们年纪尚小,英年早婚不好,结果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岳父大人把亲迎礼选在了秋闱之后,无形中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好像考不中秋闱就没脸迎亲一般。 皇帝朗声大笑:“你啊,净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 怀安也窘然笑笑:“谁说不是呢……” “父皇,您别光笑,给想个办法呀。”荣贺笑道,因为他了解怀安,九成九是考不上的。 皇帝拿捏道:“朕又不能帮他舞弊,能有什么办法?” 眼见怀安耷拉着脑袋打蔫,又道:“放心吧,你尽管去考,不管中不中,朕都给你们赐婚,保准让你风风光光的迎亲。” 怀安双眼一亮,立刻起身拜倒:“谢陛下恩典!” 皇帝叫了他起来,两人又感叹,孩子们都要成婚了,他们焉能不老云云。 荣贺见席上气氛热闹,父皇母后心情都不错,寻机提起了要求:“父皇,张老先生去岑州,可是有前提的。” “说说看。”皇帝不太经意,官员提要求,无非封妻荫子。 “儿臣想在雀儿山圈一块地,办一座书院。”荣贺道:“张岱正是听了这个想法,才同意去岑州的。” 怀安跟着使劲点头,证明太子殿下所言非虚。 皇帝手一抖,牙箸掉了一根。 宫女立刻近前,为皇帝换箸。 这年头什么人才敢办书院啊?名士贤达?硕学鸿儒? 不是当爹的贬低自己的儿子,而是他太了解太子了。就荣贺,以及他的狗头军师沈怀安,两个人绑在一起,能中个举人都是奇迹,没文化还想办书院,简直贻笑大方。 张岱也是够天真的,居然会相信两个半瓶醋能开书院?这智商能把红薯推广好吗? “父皇,儿臣已经答应他了,不能出尔反尔啊。”荣贺道。 这倒是句实话,皇帝有些迟疑,毕竟君无戏言,储君大婚之后要逐渐参与政务,在百官面前树立威信,独当一面,为日后登基做准备,不能总像个小孩子似的没谱了。 皇后又恰如其分的求情:“建学校以养贤,论材德而取士,这是好事啊,日后培养出来的人才,也算东宫班底。” 皇帝沉吟片刻,道:“可以划一块地给你,但是这个书院只能是私学,不能隶属于东宫詹事府。” 他丢不起这个人。 “谢父皇!” “谢陛下!” 私学就私学,灵活度更强,而且只要成果显著,迟早可以变私为公。 得到了校址,得到了皇帝的许可,两人兴奋的讨论起书院的名字,怀安想直接取名“京师大学堂”的,那可是北大的前身啊,但最终决定先低调一些,像岳麓书院、龟山书院等一样,取名“雀儿山书院”。 太子自封为书院的山长,怀安为副山长,第一批□□从民间征召,也可以从官学中挖墙脚,第一批学生就从落第生员、举子中抓取…… 抓取? 皇帝听着一阵一阵头疼:“读书人可是很容易闹事的,你们不要胡来。” “放心吧父皇,”荣贺道,“儿臣有办法让他们屈从。” 屈从? 皇帝嘴角直抽抽,这都叫什么话。 …… 从宫里出来,眼见天色还早,怀安便传话回家,不回去吃饭了。转而去了谢家,约韫妹妹去逛夜市,吃小吃。 谢韫最近开始整改京郊的庄园,作为女校校舍,虽然不用亲自盯着,却也要事事操心,加之忙着修订《字海》,累的都瘦了一点,不过精神总是很亢奋,眼睛都更亮了。 怀安将办书院的设想对谢韫说完,谢韫更加兴奋。 怀安道:“那天你说到科举的事,我回去查了很多律法,其实从来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女子参加科举,只是科举的目的是为了选拔官吏,所以历朝历代,都在想尽办法,用尽手段,让女子离开科举考场,即便前朝有过女子科举成功的先例,最终也只是得到了朝廷的封赏,并未得到实职。” 谢韫道:“你说得对,其实参加科举不是目的,做官才是!” 怀安点头道:“可是科举取士一千多年,掌握实权的女子少之又少,说明这是一条很难的路。今天太子说出开书院的设想,我也起了另辟蹊径的念头——可以先让女校毕业的学生考取雀儿山书院。毕竟是东宫开设的书院,日后或许能与国子监抗衡,可以直接参加吏部铨选呢。” 谢韫道:“你的意思是说……让她们凭借自己的学识,得到与男子同堂读书的机会,先冲破男女大防的禁锢,再消除‘牝鸡司晨’的偏见,一步步为她们争取铨选入仕的机会?” “是这个意思!”怀安道:“哪怕先从九品小官做起,也是从零到一的一大步。” 韫妹妹在他眼里,总是发着光的。她生于高门显宦,本可以富贵平安一生,却不甘心囿于深闺,敢于冲破世俗的桎梏,为天下女子争一条出路。 谢韫姣好的脸上满是笑意,笑着笑着,忽然有两行热泪潸然滚落。 怀安顿时慌了,从袖中掏出手帕递给她:“怎么了?你别哭啊。” 谢韫不说话,只是无声的落泪。 直到顺天府的官差经过,戒备的打量怀安一眼,转头问谢韫:“他是你什么人?” 谢韫眼泪瞬间止住了,张口结舌的说:“未……未婚的夫婿。” “他欺负你了?”官差问。 谢韫摇头:“我们闹着玩呢。” “哦。”那官差冷哼一声:“我当是人贩子呢。” 言罢,不知哪里来的坏心情,一脚踢翻了路边正在吃饭的狗的饭盆,跨刀扬长而去。 “谁干的!”摊主抄着大勺骂骂咧咧的出来,安抚他的狗。 两人对视片刻,谢韫破涕为笑。 吃完炒肝,两人先去了脂粉坊,给谢韫补妆,然后就是逛吃逛吃,一直玩到华灯初上,才意犹未尽的打道回府。 怀安先将谢韫送回家去,还将京郊回带来的新鲜瓜果一筐筐的抬进去。玩到这么晚,岳母大人照旧和蔼,只要女儿高兴,她就高兴。岳父就不一定了,尽管面上维持着浅浅的笑容,但是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怀安权当看不见,依旧我行我素,一到休沐日就找上门来,就喜欢看老岳父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 第二天回到国子监,继续夹着尾巴做人,努力完成祭酒大人布置给他的繁重的功课。 翁婿二人相互伤害之中,日子过得很快,天气渐寒,转眼就到了年下。 国子监放了学假,怀安换上一件簇新的狐裘,通体雪白没有杂色,又带上毡帽御寒,奉父母之命,拉着一大车年礼来谢家走亲戚,大比之年,家中有紧锣密鼓准备春闱的考生,显得没有往常那样热闹,连说话声音都小了很多,沈家和谢家都一样。 岳母见他这身打扮,由衷的喜欢,怀安趁机叫谢韫出去玩,结果被老岳父叫到书房查了半天的书,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定亲礼在春闱之前,由谢家筹办,沈聿夫妇将儿子、聘雁及聘礼一起打了个包,系上蝴蝶结送到谢府,这门婚事才算真正定下。 …… 定了亲的怀安,整个人充满了动力,再次回到国子监,信誓旦旦要用功读书,争取通过乡试。 刚刚立下誓言,就在同伴们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中,被皇帝叫走了。 皇帝又给他派了个差遣——去邢州府宣旨,把姚阁老请回来。 郑阁老致仕的这段时间,在沈聿旁敲侧击的暗示下,在陈公公添油加醋的撺掇下,皇帝终于硬气了一回,直接下中旨请姚阁老复出,任吏部尚书,并重回内阁。 起复姚滨的旨意直接跳过了内阁,没有经过廷议,因此姚滨不能一口答应,卷着铺盖兴冲冲的回来,那样会遭人耻笑的,因此他也三次拒绝了皇帝的任命。 到了第四次,皇帝实在没耐心了,打算放沈怀安一起去传旨,姚滨教过他,毕竟有师生之谊,发挥他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手段,绑也要把姚滨绑回来。 怀安连连摆手,这可不兴绑啊,得罪了老爹的上司,老爹还有好日子过吗? 皇帝道:“谁让你真绑了,无非是做做样子,给姚阁老一个台阶下。” 怀安心想有些道理,而且邢州距京城不远,美食又很多,什么炸肉饼、小酥鱼、泉水豆腐……公费旅游总好过在老岳父的眼皮子底下过苦日子。 当即答应下来,早将刚才的誓言抛却脑后,拿着皇帝的手诏兴高采烈的回国子监请假。 谢彦开看到这道诏令,却是先担心起怀安的出行安全来。 “您放心吧,是跟着宣旨的太监一起,有护卫随行,我自己也会带人手。”怀安道。 谢彦开点头道:“快去快回,不要让家里担心。” 怀安答应着,行礼退下,回家禀报父母,收拾行装。 次日,谢彦开下衙回家,向妻子说起这件事时还在打趣:“荫了这么个小官,领了多少俸禄啊,还得派出去公干。” 却见韩氏脸色不好,手里捏着一封信笺,很遗憾的通知他:“你女儿又跟人跑了。” 谢彦开接过来一看,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谢韫在信中说,要跟怀安一起去邢州,去吃炸肉饼、小酥鱼。 第180章 本想着沈怀安终于离开视线,可以消停好几日了,谁知混小子把他闺女一起拐走了。 夫妻俩担心的一宿难以成眠,谢彦开更是时不时就要弹坐起来骂上几句,最终在韩氏的安抚下,瞪眼熬到了天亮…… 邢州属于北直隶,距京城不远,如果骑马加紧赶路,一天时间就能往返。 不过怀安没什么急的,他虽然带着月亮,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谢韫坐车,沿途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在空旷无人的官道上,怀安还教谢韫骑马。 陈公公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一把年纪,跟着两个少年人东奔西跑,打卡沿途的闹市和美食,感觉自己都年轻了不少。 总算到了邢州,在官驿下榻,便有府县官员前来拜见,陈公公忙着应酬,惨遭抛弃。 两人没了大人约束,甩掉随从,扮做寻常少年装扮,吃小吃,逛夜市,茶楼听书,投壶套圈儿,赢得一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看着谢韫兴奋的拍手雀跃,像只快乐的小灵雀,怀安觉得前半辈子扎的马步练的弓马都超值了。 两人一直玩到深夜,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官驿,各回各院歇下来。 翌日清晨,洗漱休整一番,众人吃过早饭,扈从已在院中整队,一行人乘坐官府安排的呢轿,浩浩荡荡去姚滨府上传旨。 老仆见宫里又来钦差了,丝毫不敢怠慢,立刻遣人通报,引着众人往里走。 姚家耕读传世,算不得大族,虽说离开中枢时有些狼狈,但好歹也是正二品致仕,没想到连祖宅也这么朴素低调,前后三进的青砖院子,只有前院开了个月亮门,套着一个小跨院,庭院本就不大,一行人走进来,顿时有些拥挤,陈公公摆手,叫随从去外面胡同里候着。 恰在这时,影壁后传来跑步声、追打声、老仆的规劝声。 怀安好奇,带着谢韫探头去看,半截木棒凌空飞来,怀安环臂护住谢韫,自己肩膀上被打了一下。 “哎呦!”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8节 “怀安!” “姚阁老呦,您看看清楚再打!”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怀安定定神,才看到近五年未见的姚师傅,整个人老迈了不少,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脚蹬木屐,挽着袖子喘着粗气立在院子中央,那抱头鼠窜的就是害他落魄致仕,坑死人不偿命的弟弟姚泓。 姚滨与陈公公熟识,先向他赔了个礼,道一声见笑,才看到两个俊秀的小少年站在一旁。 “姚师傅。”怀安执弟子礼,朝姚滨作揖。 他这一开口,姚滨才回过神来:“沈怀安?” “正是学生。”怀安笑道。 “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姚滨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怒中,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位是……” 怀安展颜笑道:“师傅,这是谢师傅的女儿,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 谢韫这次行的是万福礼:“师傅好。” 姚滨微微一惊,笑容真挚了不少:“好啊好啊,一看就是好孩子。” 说着,摸向身上,只摸到几钱碎银,似乎觉得拿不出手,又解下腰间玉佩:“来来,师傅给见面礼。” 怀安忙替谢韫接过来,二人行礼道谢。 “快进来坐吧。” 怀安这才牵着谢韫,跟在姚滨和陈公公身后来到正院。 陈公公一路劝道:“姚阁老啊,怒极伤肝腑,上了岁数,您老这气性也适当收一收。” 姚滨叹道:“冤孽呀,都是冤孽。” 姚夫人迎出来,相互见礼之后,才拉着谢韫端详,看着一对璧人心生欢喜,脱下自己腕上的玉镯送给她:“不是很好的成色,权且拿着玩吧。” 谢韫推拒不过,只好收下,又被姚夫人拉着去了内室,品尝她亲手做的盐渍樱桃茶。 怀安揉着肩膀一脸不服,凭什么他进门就吃了一棍子,谢韫进门就有见面礼呢。 走进正房,只见厅堂陈设朴素,中堂一副画卷,一副对联,抬首可见一副铁画银钩的墨宝——宁静致远,梁柱上挂着一根竹杖和一双草鞋,意为“竹杖芒鞋轻胜马”。 怀安一看便知,姚师傅这几年上了不少火,火到用各种装饰暗示自己要淡泊名利。 姚阁老和陈公公分坐东西,怀安坐在下首陪着,听他们说话。 两人是一定程度上的盟友,陈公公帮助姚滨起复,自然是为了自己有一日能顺利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因此说起话来也格外的敞亮。 “我姚滨心在庙堂,这点无须遮掩,朝廷出了一个吴党,擅权专政、恶贯满盈,后来吴党倒了,陛下登基了,郑阁老执掌内阁,如今是袁燮做首辅,又怎样呢?依旧是庶官疾旷吏治因循,开海开了一条小缝,清丈均赋推行不下去,边备总算有了一点起色,也碍于旧制仍有很大的漏洞,再不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我大亓离亡国不远了!” 怀安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姚师傅可真敢说啊!不过听上去,这些话虽然激进,却也不无道理。 陈公公却不是一般的太监,他入宫多年见惯了风浪,仍可以慢条斯理的喝茶,面不改色的聊天。 怀安在一旁吃了不少茶点,越听越觉得皇帝实在想多了,姚师傅压根没想拒绝这次任命,非但不拒绝,他还摩拳擦掌,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所以这趟除了公款吃喝玩乐,根本用不着他干活——赚大发了! 顺利的摆香案宣读圣旨之后,姚滨率家人接旨,让妻子将圣旨供到祠堂去,正要跟陈公公继续寒暄。余光瞥见姚泓沿着墙边往大门外溜,直接从地上捡了跟棍子砸过去。 姚泓一哆嗦,一沓稿纸从袖子里掉出来。 姚滨更怒,提着棍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打。 怀安看出来了,姚师傅这五年没干别的,忧国忧民打弟弟,把自己气的好似老了十几岁。 陈公公拦都拦不住,怀安根本就不拦,这种坑哥的货活该挨揍,不像他,从来不坑哥。 出于好奇,他一张张捡起地上的稿纸,登时瞪大了眼睛:“几何题?!” 准确来说,那是一沓演算纸,用铅笔画了许多几何图形,还有各种公式,只是没有后世的数学符号,而是用天干地支代替,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也知道它啊!”姚泓一边抱头鼠窜,一边问。 “你怎么会做这些?”怀安问。 “一个西洋人教我的,哎呦!”姚泓说着,腰上便挨了一棍。 怀安心想,大抵是传说中的传教士了,于是立马上前,和陈公公一起抱住了姚师傅。 姚泓才趁机逃出大门。 姚滨气的眼前发黑,掐腰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回到堂屋,在陈公公一再追问下,才开始大倒苦水。 “我一定是前世做了孽,摊上这么个弟弟。”姚滨痛心疾首道:“从小不读经史,偏偏喜欢算学,算学是什么?微末小道!学的再精能有什么出路?我把他送到外省去寄籍,一路名师教导,逼着求着,才算考中举人,补了个一官半职。谁想他在任上口无遮拦,竟招来大祸。如今可好,连他媳妇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若非世上没有休夫一说,他早就给人休了!” “我让他在家安心打理家业,他倒好,每天跟着个鬼一样的西洋人学巫术,你再看看他画的这些洋符。”姚滨指着怀安手里的演算纸。 怀安一边仔细翻看那些几何图形,一边解释道:“姚师傅,这不是巫术,这是算学的一个分支。” 姚滨瞪他一眼:“你也把心思放在经史文章上,少碰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 怀安唯唯应着,不再辩驳。没办法,在科举制度之下,算术不受重视,算学人才稀缺至极,即便是算学中的佼佼者,也不过去户部任个小官吏,为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所不屑。 不过听说姚师傅准备带着姚泓一起回京,就知道他仍没有放弃弟弟,有心再寻良机给他谋个官职。 但怀安可是盯上姚泓了,算学人才紧缺,也就顾不上人品多完美了,先薅到书院做个算学先生再说!毕竟像他这样三观极正不坑爹的官二代,实在不多见了,不能要求太高。 听闻姚阁老真的要回京,整个京城的官员都震惊了。 先前得罪过他的,为了拥戴郑阁老而打压他的官员,各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中以次辅张瓒为首,居然直接吓得一病不起,不过旬日,就上了乞骸骨告老还乡的折子。 袁燮仍像一尊不悲不喜的大佛,皇帝想让姚滨做首辅,满朝文武怕得罪天官不敢多言,那他就退居次辅,反正在哪里和稀泥都是和,在首辅的位置上,还容易和不均匀。 怀安带着谢韫回来“完璧归赵”,被岳父和亲爹各骂了一顿,知道他脸皮厚,骂三天都是白费口舌,除了给他加功课之外,无法伤他分毫,于是让他将《孟子》带集注抄写一遍,写不完,就算休沐日也不许出门。 谢韫有多聪明,仿写的字体掺在真迹中,就连怀安本人都认不出来,总算让他在五月盛夏之前,抽身去视察了一下女校和书院的工地。 从去年底,“雀儿山书院”的校舍开始动工,恰是农事不忙的时节,招募雀儿山的村民作工,荣贺派出两名修造过宫殿的太监监督工程,怀安也派遣几个机灵能看懂图纸的伙计打下手,每日盯在工地上。 大半年时间过去,终于初见规模。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怀安每天虽然又忙又累,但常在梦里笑出声来。 姚阁老还没回京,张阁老一病不起,袁阁老自不必说,阁务繁忙,即便不是当值的日子,沈聿和曾繁也时常忙到深夜。这天又是披星戴月的回来,看到怀安直接睡在了外间的罗汉床上,夏日燥热,许听澜只在他肚子上搭了个薄单子。 “怎么在这儿就睡了?”他问。 照说儿大避母,怀安搬到前院已经两年多了。 “让他睡吧。”许听澜道:“这几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累坏了。” 沈聿笑道:“打小主意就多。” 话音刚落,怀安就笑了一声,还把自己笑醒了。 “什么好梦,这么高兴?”许听澜问。 “姚阁老要做首辅,我心里踏实啊。”怀安伸了个懒腰,爬起来盘腿坐着。 沈聿一脸莫名其妙,难道不该他亲爹当了首辅再踏实吗? 怀安乐呵呵的说:“每一届小阁老塌房的时候,我都要跟着挨骂,被念好长时间的紧箍咒。姚阁老没儿子,没有小阁老,我终于不用挨骂了。” 第181章 “瞧你这点出息!” 沈聿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扔了出去,从小像个窜天猴一样上天入地,还敢嫌大人啰嗦! 今年会试,沈聿本应担任主考,因侄子侄婿都下场应考,碍于避嫌主动让贤。三个孩子都没能让他失望,殿试过后,顾同高中探花,授七品编修,怀远和陈甍则“一雪前耻”,分别取中二甲第十七名和第二十名,朝考又考上了庶吉士,得以进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 国朝有一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门三翰林,算上两个女婿就是五个,其中三个三鼎甲,成绩实在斐然,累世显宦的前程就在眼前。 怀远怀铭都有了功名,怀安也身在国子监,沈聿趁机提出,希望皇帝降恩旨,让沈氏一门脱离军籍,皇帝自然没有二话,降旨特许沈家改军户为民户。 一连多日,登门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旁敲侧击的询问之下,才知道沈家的子侄辈全都已经婚配,只剩一个年纪尚小的芃姐儿。 芃姐儿是沈阁老的唯一的女儿,唇红齿白鹅蛋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灵动的眸子流光飞转。既然哥哥姐姐们都已婚配,很多人便打听起芃姐儿的婚事来。 芃姐儿刚满十二,正是在爹娘身边蹭腻撒娇的时候,沈聿绝口不提她的婚事,对于外人明里暗里的试探,也只当听不出来。 芃姐儿倒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跟娘亲出门时,感觉姨姨婶婶们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回来问哥哥:“她们干嘛总拉着我嘘寒问暖,怪瘆人的。” 怀安煞有介事的说:“她们觉得你模样好看,想沾你的颜值,你可躲着点,别给人沾多了,自己就没有了。” 芃姐儿觉得很有道理,从那日起,沈家大小姐凛若冰霜的名声传遍京城。 沈聿许听澜还叫来儿子侄子们耳提面命,让他们在外谨言慎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越是风光得意之时,越不能忘形。 怀安觉得自己是最不用爹娘担心的,因为哥哥们的优异成绩,他在国子监被同窗师长用异样的审视了半个多月,一点都得意不起来。 大家都很好奇他在这样的家庭里打酱油是什么感受。他能有什么感受?如果差距很小的话,他会觉得有压力,如果差距到了望尘莫及的地步,那就只能喊六六六了。 转眼就到了怀远的亲迎礼,邹家去岁成服,两家十分默契的加速走完了三书六礼,天气尚还很热,但为了避开鬼月,便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底。 怀安跟着堂哥去迎亲,长长的队伍绕城一周,舞龙舞狮,吹吹打打,来到邹家门前。 邹家人丁兴旺,新娘的兄长和姐夫们加起来足有十来个,还有一溜儿大大小小用红头绳扎着鬏髻的娃娃,整条街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好家伙,邹家这是生了一支蹴鞠队啊。”怀安感叹道。 沈家这厢迎亲,都是业务熟练的,陈甍顾同自不必说,早就摩拳擦掌等着对方出题了,怀安财大气粗,先用红包糖果打发了满地的娃娃。 结果对方不搞“文斗”,搞起了“武斗”,只见小厮端来一张扎着红绸子的弓,并几支箭头处包裹着棉花红布的箭。 邹应棠的长孙站出来,对怀远道:“‘射’乃六艺,古人语: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不知新郎官能否弯的开这把长弓,将对面树上的绣球射下来?” 迎亲众人面面相觑,连鼓乐手都停了下来。 射乃六艺不假,可是本朝的读书人大多十数年困于书堂,文气十足,最多是玩玩投壶,对对诗词,让一个翰林老爷弯弓射箭,属实有点刁难人了。 陈甍心思敏感,当即在顾同耳边问:“这邹绍是什么意思?来真的?” 寻常百姓成亲,新郎想进岳家的门,少说也得脱层皮,可邹家这样的高门显宦素来讲究体面,不该这样与亲家为难才是。 顾同低声道:“邹绍曾耻笑考入府学的军籍同窗是沐猴而冠,后来做七品巡按御史的时候,曾要求地方四品武官向他行跪礼。” “荒唐。”陈甍发出一声轻哼:“是瞧不起二叔的缘故?”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79节 “大抵是的。”顾同道。 怀安凑在两人中间,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昂首倨傲道:“我堂哥文武兼备,箭无虚发,有何不敢?!” 邹绍愣了愣,他原想着沈家一群书生,必不敢应下这种题目,他也可借机讽刺一两句——武官之子,也不过如此。 谁知怀远毫不畏惧,接过长弓箭矢,张弓搭箭,瞄向不远处,悬挂在树梢上的红绣球便是一箭,没有伤到绣球,却打断了勾住绣球的树枝。 环佩叮当作响,红绣球应声而落,围观的宾客争相哄抢,四下一片叫好。 邹绍眼都看直了。 怀安拍红了巴掌,声音最响最得意:“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我堂哥能百步穿杨,还有什么题目,尽管放马过来吧!” 陈甍一把捂住了怀安的嘴——人家显然没打算继续出题呀。 怀安这样一喊,邹绍当即笑道:“百步穿杨?那可太好了,烦劳诸位腾个地方。”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四散开来,清空了半截狭长的道路。在道路尽头矗一根高高的竹竿,将一只小葫芦悬空斜挂在竿顶。 怀远这两年专攻学业,经久不碰弓马,没有很大把握。 他紧张的攥了攥缰绳,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表现出半分畏怯,坠了父亲的威名。 只见他一夹马腹,纵马疾驰而过,从竹竿起始,跑出数十步,长弓拉满,翻身一箭,箭矢冲向天空,将拳头大的小葫芦一击而碎。 “好!!”众人击掌称赞。 怀远勒缰站定,才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没在众人面前出丑,他盘算着,回家先不急着洞房,先把沈怀安捶成肉饼。 陈甍和顾同生怕怀安再生幺蛾子,一个死死捂住他的嘴,怀安险些喘不上气儿。 怀安费力挣脱开二人的钳制:“放心,我知道怀远哥的斤两,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论读书他不行,论骑射他可是一把好手。 两人瞥他一眼,好在有惊无险。 怀安重新攀上白马,高声叫道:“邹大哥,你能拉的开这把长弓吗?” 众宾客忽然安静,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邹绍身上。 邹绍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我等读书之人……” “养国子之道,乃教之六艺。邹大哥不会只会吟风弄月,寻章摘句吧?”怀安又问。 话音刚落,四下响起一片起哄的声音。 邹绍算是被怀安架起来了,只得硬着头皮接过那把角弓,使出全身之力,脸上憋得通红,也只将它拉开了一半。 怀安叹了口气:“邹大哥,要注意身体啊。” 又是一阵起哄声,夹杂着嘲笑。 邹绍脸都绿了。 兄弟们见状忙打圆场,夸赞怀远允文允武,智勇双全。 怀安恰如其分的喊了一声:“接新娘子喽!” 身后的小厮随之往空中撒了一大把碎银和糖果,宾客们、孩子们抢成一团,纷纷讨个彩头,鼓乐声起,舞龙舞狮重新开始了表演。 结亲队伍趁乱冲破阻拦,直接闯进了大门,原本喜庆热闹的接亲差点变成全武行,好在尴尬的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邹应棠听闻长孙这番安排,强忍着怒火,等孙女邹玥出了门,才将长孙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这样做,叫玥儿去了婆家如何自处?!”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邹绍委屈道:“反是他们嘲讽我呢。” “活该。”邹应棠道:“大喜的日子,存心让人家下不来台,人家还要顾忌你的面子?” “那顾同去沈家迎亲的时候,大门口还站了一排官兵呢。”邹绍咕哝道:“到底是军户出身,到底改不了通身兵鲁子的习气。” “你混账!”邹应棠用拐杖杵着地板道:“人家那么做,是因为知道顾同从小研读兵法,你事先知道沈怀远擅骑射?” 邹绍不敢说话了。 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进了门,全家上下忙得转不开身,怀安要帮老爹应酬宾客,迎来送往,还要组织兄弟姐妹们闹洞房,比全家上下任何一个都忙。 一直到婚礼次日,沈家才重归平静。 也不太平静。 怀远追着怀安满院子跑,要把他捶成肉饼,可把刚进门的邹玥吓得不知所措。 还是怀莹拉着她的手宽慰道:“别怕,咱们家只要不办婚礼,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般是兄友弟恭的。”怀薇补充道。 第182章 姚阁老回京之后,曾经得罪过他的官员,尤其是弹劾过他的言官,简直闻风丧胆。 姚滨果然“不负众望”,在短暂的过渡期后,便开始大刀阔斧的整顿吏治。 先是利用霜降前后的朝审,集合三法司复核案卷,盘查秋后将要处决的囚犯。这一查,便查出了上百起冤案,从地方到中央,涉案官员一撸到底。一时间人人自危,竟有不少并未查处的贪官主动辞职,贪腐的风气为之一清。姚滨仍不满意,还要向贪墨的官员追赃,老子还不清儿子来还,儿子还不清孙子来还。 整顿过贪腐之风,他又将矛头对准瑟瑟发抖的言官,要求言官奏事要有实据,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并将其纳入吏部定期考核,再有风闻言事而审问全虚者,按律处分,有藉风闻挟私报怨者,罪加三等。 这些举措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如是两年,吏治焕然一新,这是后话。 姚滨是个狠人,狠劲儿里透着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决绝,被整惨了的官员们,当面唯唯诺诺如耸立的小鸡,只能背后嘲讽他没有子孙。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各地都出现了官员缺额到现象,吏部衙门每日灯火通明,官员彻夜加班,忙着补齐这些空额。相传赵淳在平江府继续清丈田亩,用各种手段“骚扰”郑家,要求他们退还兼并的土地,平江府郑家,也就是前任首辅郑迁家里,正托关系给赵淳升官呢。姚滨索性顺应他们的心意,将赵淳升为巡抚,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郑家直接傻了眼,他们希望将这位瘟神送到其他省份,可没让他原地升级啊。 大权在握的赵淳“变本加厉”,郑家不肯退田,便展开调查,将郑迁的长子和次子投入了大牢。郑迁退还了一半的耕田,却只捞出了次子,长子郑瑾因罪名过重,被判发配盐场服劳役,就是这个判决,还是在沈聿多方协调之下的结果。 赵淳对其他豪绅如法炮制,郑迁一退田,也多多少少跟着退了一部分。这期间,赵淳的儿子赵盼遭遇过绑架,行辕里也进过贼人,所幸最终都化险为夷,清丈工作只能这样艰难的进行着。 …… 北直隶各府,有不少人收到了“雀儿山书院”的邀请函。这些人并非名士鸿儒,也不是在野遗贤,甚至所处的行业都有些“特殊”,忽然被邀请去书院教书,一个比一个还要摸不着头脑。 首先是钦天监副罗无极,他正埋头在浩如烟海的天文资料里,研究各省份日食与月食发生的规律,就收到了一份邀请函。 钦天监的官员与太医类似,是家世传承的,不许从事其他职业。但钦天监俸禄极低,风险却很大,因为出错太多是要被问罪的。 官员们天天占星星观天象,昼夜颠倒,即便白天不睡觉,也常在外面给人占卜算卦赚外快。罗无极也想赚外快,不过他不喜欢故弄玄虚的糊弄人,因此家境极为清贫。 恰好天上掉下来一个赚外快的机会,请他兼职去书院做天文先生,传授天文律历,并担任天文学研究组的组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这行向来是父传子子传孙,不是刻意藏私,而是没人愿意研究这一行,更没听说过有书院开天文课。 不过……罗无极翻看着邀请函的附页,每月出勤八次,每堂课三钱银子的课时费倒是他真正需要的。 …… 第二和第三位是蓟镇神机营中的两位基层武官,这两位曾在抗倭战场上受过重伤,在姚滨和沈聿整顿军备的过程中惨遭裁撤。 看着这些残兵老将被迫离开,周将军心如刀绞,再次找到沈聿禀明下情,请朝廷拨款抚恤。但抚恤银也终有花完的一天,这些人脱产已久,除了打仗没有别的本事,再加老迈残缺,未来的生活可想而知。 雀儿山书院此时邀请两位武官去做教官,教授兵法战阵,包食宿,可携带家眷,月银三两,加课时另算。一年三十六两是什么概念?足够养活一个五口之家,还绰绰有余,何况人家包食宿,这些钱完全可以攒下来养老,甚至回老家置一点产业。 这实在是雪中送炭的举动! 可是——周将军亲自翻阅了这份奇怪的邀请函,书院里为什么要教这些? …… 第四位是邢州府通判,十分擅长水利河务,在任数栽,积极组织民夫清淤疏浚、加固堤坝,使得黄河在邢州境内的河段从未发生过洪涝灾害。结果在朝审的期间,上司出了点经济问题,一起被拖下了水,可惜了一个水利人才。 第五位是京城最大的行医世家金家……的一个旁支,叫金方海,在城北开了一家医馆,因为规模太小,时常在嫡系面前感到自卑。 自卑久了就有点心理变态,喜欢收容一些其他医馆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即便是路边的乞丐得了重病,都得捡回去治好,不计成本。 这样的经营方式能赚钱才见鬼,不过怀安也有办法,在信中告诉他,只要答应来雀儿山书院做医学院院长,就可以拥有一大批徒子徒孙,届时桃李满天下,自成一个流派,在人数上就能压倒嫡系。 金方海一捂胸口——糟糕,是心动的声音。 第六位也是世家出身的医生,但是一位女医,名叫苏叶,擅长妇科和小儿科。在这个妇科病羞于启齿的时代,女大夫少之又少,不少妇人请她上门诊病,甚至生产,因此在京城小有名气。 既然有名气,自然格外忙碌,拿到邀请函时只扫了一眼,便丢弃一旁,出诊去了。 第七位是国子监诚心堂的一位博士,名叫杨牧,为人耿直率真,对科举时文的写作独有一套方法,最重要的是,他曾在课堂上公然主张女子应与男子享有同样接受教育的权利,为不少监生嗤之以鼻:妇人见识短浅,怎么能读书科举做官呢,牝鸡司晨,必使纲常败坏,天下大乱。 杨牧举出自己最敬佩的女子——武则天,认为女人如果像男人一样享有读书的权利,一样可以顶门立户,出将入相,甚至强于男子。 这个观点在时下实在非同凡响,只是他一个小小的学官,人微言轻,很快便淹没在世俗的所谓真理之中。 好在杨牧除了思想超前之外,他也很缺钱,微薄的俸禄难以养活家小,国子监清水衙门,又没有什么额外收入,雀儿山书院聘他兼职教授经史八股时文,每月三两,这比他在国子监的俸禄还要高。最重要的是,书院主张男女同堂读书,日后将通过平等的考试制度招收女子入学,与他的主张不谋而合。 杨牧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封,陷入思考。 第八位自然是给农学院未来的院长张岱的,他老人家还在岑州种红薯,暂时空缺。 第九位就有些麻烦了。 书院新招的杂役挨家挨户发送邀请函,送到姚阁老府上,门房却说二老爷不便见客,也不让传递书信。 自从回到京城,姚泓就被兄长关了起来。不但没收了他所有的算学书籍,连笔墨纸砚都不给他留一套,只留下一些经史文章,律令邸报,让他打发光阴。 姚滨本打算忙完这一段,稳住了地位,就重新为弟弟谋个官职,横竖他如今是吏部天官,六科都被他收拾服帖了,没人再敢翻出当年的旧案做文章。 怕姚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出去乱说话,索性将他锁进偏院,每日只送三餐,让他读书磨一磨性子。 杂役引着怀安来到姚府后墙,指着一个角门对他说:“副山长,就是这里。” 怀安问:“你确定吗?” 杂役点点头:“夜香妇每天清晨要转到这里倒一次夜香,有专人来为她开门,我特意看了,也就一个人的量,应该是姚家二老爷的,而且肯定上火,尿黄、便秘。” “……”怀安拧着眉毛咋舌:“你还真机智呢。” 杂役笑道:“您过奖。”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0节 角门用一把硕大的铜锁锁住,怀安举目四望,旁边就是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他借着墙壁和树干的缝隙攀了上去。 手脚麻利的跳上墙壁,骑坐在墙头往里看,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正盘腿坐在小院儿里,手握一块滑石,在青石砖上写了满地的计算公式,那投入的神情,都没发现墙头上骑着个不速之客。 怀安虽然前世也是学渣,可看到这一幕,仍是莫大的震撼和感动。姚泓如果穿越到数百年后的现代,一定可以考进理想的大学,系统学习数学知识,在学术领域有所建树吧,可是现在,他只能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一片混沌中摸索前行。 怀安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能喊:“喂!” 喊了几声,姚泓才抬起头瞥他一眼:“我不叫喂,我叫……有贼啊!” 他腾地一声跳起来,转身跑去叫人。 “别喊,是我。”怀安道:“你不认识我了?” 姚泓定了定神:“是你?” 怀安从前襟里掏出信封:“给你。” 姚泓来到墙根下,看过邀请函,听怀安讲述了书院的设想,为难道:“可是……我出不去啊。” 怀安拍拍墙头:“翻墙溜走啊。书院提供食宿,在雀儿山,你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姚泓激动道:“我去!” 怀安高兴极了,并跟他约好,三天后来送聘书,下个月的今天,派车在此接应。 书院刚刚起步,暂定这么多学科,解决了师资问题,就该解决生员问题了。 荣贺以詹事府的名义要求北直隶各府官学选送优秀的生员进京参加入学考试,府学从未听说过针对官员举行的“翰詹试”,从未听说过詹事府有权私设其他考试。 当然,太子爱玩的性子也是人尽皆知的,抱着陪太子过家家的心态,各府还是选送了一些学问中下等,不怕耽误学业的生员进京参加考试。 各府共选送了二百多名生员,一并拉到刚刚建成的雀儿山书院中,在宽阔的校园中码放一排排桌椅,“同考官”都是东宫太监,太子做主考,怀安做副主考。 众人按照提前发放的号牌,稀里糊涂的坐下来,稀里糊涂的等待分发试卷,等到看到试卷后,四下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第一题,从一堆长相各异的图形中,找出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第二题,两个米斗,一个能装五斗米,一个能装六斗米,请问如何仅用这两个米斗量出三斗米。 如是五十道题,一道比一道奇葩。 “认真答卷,不许交头接耳。”花公公一脸严肃的宣布考场纪律,并将一炷线香插在香座上计时。 第183章 怀安的题目虽然怪异,但因为都是客观题,只有一个固定答案,阅卷极为简单,几个太监一个时辰内便批阅完毕,呈上来看。 还真别说,这些生员从未接触过逻辑推理训练,居然一半的人达到了及格线上,甚至有满分的答卷。怀安只能暗自感叹,可见这个时代钻营举业的读书人,脑筋确实好用啊。 “明天一早张榜,及格的全部发放录取通知书,不及格的遣返原籍,明年可以报名再考。”荣贺一锤定音。 太监们填好了榜单,还将前三名的名字用醒目的朱笔填写。 次日一早,各府生员被管理员们赶鸭子似的,从临时宿舍赶到了操场外的公示栏前,查看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尽管他们并不关心自己的成绩。 此时已入了冬,天寒地冻的,生员们穿着夹棉的直裰,搓着双手和耳朵,嘴里吐着白气,冻得直哆嗦。 “这一个个的,身子骨太弱,还不如咱们两个老家伙。”刘公公感叹道:“难怪沈公子说要组织什么……军训。” 花公公哼一声,捋一捋鬓角:“谁跟你咱们咱们的,咱还年轻着呢。” “咱还年轻着呢。”刘公公翻着白眼神色夸张的模仿他。 花公公白他一眼不再理他,转身去了榜单前,先报前三名的名字,每报一个,便叫他站出来,身旁的小太监会给他带上大红花,在他耳边“咣”地敲一声锣,再往空中撒一把礼花。 三人被吓得东倒西歪,又在全体生员的目光下勉强站好。 “让我们恭喜三鼎甲!”刘公公号召道。 众人稀里糊涂的跟着鼓掌。 随后便到了辰时揭榜的时间,花公公来到榜单面前,将盖在榜单上的红绸缓缓揭下。榜上有名的共有一百一十二名生员。 两百多名生员围上来,有人说:“诶,我中了。” 有人说:“咦,没有我。” 可大伙一个比一个淡定,中了怎样?没中又怎样?来之前领导都说了,不过是陪太子殿下玩几天,报销来回路费,每天三十文餐补,就这样被忽悠着进了京。 至于雀儿山书院是干嘛的,这场考试的目的是什么,也没人在意。 就在此时,花公公突然宣布:“榜上有名者在操场集合,落榜者先去馔堂用朝食,再去志远堂领取路费,就可以返乡了。”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落榜者暗自庆幸,上榜者慌成狗。 “什么意思?不让走了?” “来的时候没说啊。” “我们已经是府学生员了,为什么要考一个闻所未闻的书院?”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肃静,肃静!大家稍安勿躁。”花公公一甩拂尘,接过传声筒,昂首挺胸骄傲的说:“首先要恭喜诸位,十年寒窗,百日风雨,行遍书山,航终树海,终于考入了自己理想的书院,欢迎你们!” 台下事先埋伏好的气氛组响起热烈的掌声。 生员们面面相觑,万分迷惑。 两名管理员向他们分发了入学手册。 又听花公公继续道:“咱们书院是一所超一流的综合型书院,致力于与培养理学、实学全面发展的实用型人才,啊,实用型人才。你们一定要相信,来到雀儿山书院,不但可以收获知识和,还是你们此生为数不多的,可以改变未来的机会……” 众生员:大概是未来再也考不上进士了。 此时的荣贺和怀安正躲在位置最高、视野最好的“山长办公室”里,暖暖和和的烤着炭火吃橘子。 便有太监匆匆进来禀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即刻回宫。” …… 詹事府的官员还是将此事汇报给了皇帝。 皇帝将太子叫回宫去训斥:“朕已经明确说过,不许以东宫的名义去开书院。” “儿臣没有啊,只是以詹事府的名义组织考试。”荣贺跟他玩起了文字游戏,因为雀儿山书院的两位山长,一个叫刘斗金,一个叫许三多,跟东宫可没有半点关系。 “考试也不行。”皇帝道。 荣贺耸耸肩,他不扯着詹事府的大旗,还怎么传销……不是,怎么招生啊。 “以后不会了。”荣贺心想,反正已经考完了。 皇帝压根不相信他,要他将宝印交出来,亲自替他保管,反正他也不需要监国或处理政务。 荣贺:…… 太子宝印是一方龟钮的金印,篆刻“皇太子宝”,象征太子的权利和身份,但对于荣贺而言,没有什么比皇帝的独生子更重的身份了,荣贺之所以扭扭捏捏,只是想留着宝印,加盖在“□□聘书”和“录取通知书”上,以免他们辛辛苦苦招来的师资和生源跑掉。 在皇帝的一再催促下,他还是不情不愿的交了出来,这下可好,阳奉阴违的资本没有了,彻底沦为地主家的傻儿子刘斗金了。 …… “苏先生不肯来?”怀安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大为郁闷。 这是唯一一位女先生,又是难得的女医,她不肯来,对以后的办学计划影响很大。 “怎么才能找苏先生看病呢?”怀安问。 长兴道:“这可难办,我打听过了,苏氏医馆的坐诊大夫都是男的,只有急症妇人登门,或由女婢来请她出诊才可以,而且苏医生看诊时,从不许有男子在旁,日常也不与陌生男子直接对话,您等闲见不到她。” 谢韫听说了这件事,对他说:“女子行医极易遭人诟病攻讦,指指点点,苏先生畏惧人言,有诸多避讳也是很正常的。” 怀安点头道:“我能理解,也正是因为男女大防,我才希望能有更多的女医能医治妇人之症,而不是靠男大夫隔着帐子遮遮掩掩,连望闻问切都做不到,甚至有些产妇明明可以医治,却碍于礼教不治而亡……” 谢韫沉吟片刻,对他说:“我去吧,让我劝劝她。” 怀安道:“也不是不行,但要装作急症妇人,你……” 谢韫狡黠一笑:“这有什么难的,装扮一下就是了。” 谢韫叫人拿了一套粗布的夹棉长衫,做寻常读书人打扮,自己则束起头发,扮做寻常妇人,还在衣裳里塞进一个枕头。 好家伙,怀安惊呼,扮上孕妇了。 他回过神来,第一句话就是:“咱们得从后门溜出去。” 这副样子被岳父岳母看见,会被打成肉泥吧——他指他自己。 于是两人狗狗祟祟的从后厨角门而出,乘车来到苏氏医馆所在的大街上,从一旁的摊子上租了辆板车,谢韫躺着,怀安推着她一路急行。 “麻烦让一让,”怀安高声疾呼,“我媳妇儿她肚子疼!” 车轮颠簸,在耳边“砰砰作响”,怀安洪亮的声音又特别显眼,谢韫万分尴尬的扯起身上的棉被盖在头上。 其实她实在多虑了,他俩如今的形象,就算把身份姓名贴在脑门上都不会有人相信。 店里的伙计见是急症,也不多问,利索的抬出一块门板,怀安将谢韫小心的抱到门板上,抬进后堂找苏大夫去了。 寒冬腊月的,怀安折腾出一头汗,靠在一旁休息,便有个太阳穴上生痦子的男人感叹:“妇人怀孕最矫情了,我家婆娘也是,今儿头疼明儿脚疼,知道的是怀了身孕,不知道的以为患了恶疾呢。” 怀安反驳道:“妇人产子就是过鬼门关,十月怀胎身重体乏,坐卧不适,还要担心落胎难产,溽热惊风,怎么是矫情呢?” 谁知对方翻翻白眼:“小兄弟,凡事不能往最坏处想,那猫狗牛羊下崽,一次七八头也不在话下,怎么到了妇人就成鬼门关了?” 怀安按捺住想揍人的拳头,心中培养女医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 约等了两刻多钟,谢韫从内室出来,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像个……假扮孕妇的少女。 有人惊呼:“这女大夫真神啦!” 痦子男却嗤之以鼻:“我就说是矫情吧,没什么事儿。” 怀安攥了攥拳头,将骨节捏的响了一圈,仍神色如常的拉着谢韫离开医馆。 来到马车前,先将谢韫扶上马车,便迫不及待的吩咐长兴,选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叫两个生面孔将那个痦子男打一顿。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1节 一路上,谢韫向他复述了见道苏大夫的经过。 苏大夫只用一眼便看出她是假扮的孕妇,刚欲将她撵走,便见她拿出一份聘书,请她出山去雀儿山书院授课。 苏叶实在太忙了,看都没看便想拒绝。 “苏大夫,我的祖母在生我小叔叔后,得了产褥热,不久便离世了;我的表姑双乳溃烂,面对郎中也羞于启齿,才过而立便与世长辞。”谢韫道:“苏大夫,我知道您时间宝贵,希望救治更多的妇人,可是家家都有女人得病,处处都有郎中医馆,世间男女人数各半,女医者却不足千百之一二。” 苏叶握着那份聘书,重新坐下来。 两人又聊了盏茶功夫,其实不需要谢韫多说什么,世人有多需要女医,苏叶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教好一个学生,世间就多一个女郎中,能多救成百上千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我每月仅能抽出十个下午。”苏叶道。 “足够了!”谢韫笑道:“腊月初一,我亲自来接您,以后书院排课,先迁就您的时间!” …… 这一来一去只用了半个时辰,两人又从角门溜回谢家。 眼看到了岳父散衙的时间,怀安打算直接去向岳母打声招呼,便回家了。 就在灶房门口,两人准备分头走,怀安忽然拉住了谢韫的手,有点凉,但他的脸上却有些发热。 “你等一下。”他从袖袋里变出一个赤金点翠的项圈儿来。 “什么时候买的?”谢韫问。 “陪我娘去梦祥斋挑年礼的时候,觉得配你,就买下来了。”怀安说着,亲手帮她带好。 谢韫不是容易害羞的女孩,难得脸颊微红,还未说话,忽然神色一变:“我爹……” 怀安知道韫妹妹是在和他开玩笑,还没到散衙的时候,岳父怎么会回来?韫妹妹跟他呆的久了,居然也学得顽皮了呢。 他红着脸拉住韫妹妹的手,腼腆的笑道:“你调皮的样子真可爱。” “是么?”一个沉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韫将手从怀安手中抽出来,一脸窘迫的说:“爹,不是你想的那样。” 怀安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回头,便见谢彦开铁青着脸站在他的身后。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眼下做寻常百姓打扮,谢韫小腹隆起,两人手拉着手,一派生米煮成熟饭打算私奔的架势。 他只觉得背后嗖嗖生凉,那是来自老岳父目光中的熊熊杀意。 第184章 场面实在太尴尬了。 怀安试图缓解气氛,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呵呵,谢伯伯,吃了吗?” 老谢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他看向低着头的谢韫,看她那副打扮,老父亲眼前直发黑。 沉声道:“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去换衣裳。” 谢韫悄不作声的从父亲身边溜走,还偷偷朝怀安比了个手势。怀安也灰溜溜的跟在她后头。 “你站住。” 谢彦开叫住怀安,直接将他拎到正房,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训了他一刻多种。 好在许多典故太深奥,并不能完全听懂,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配合着老岳父的语气,做出追悔莫及的神态。 怀安是真想哭啊,他们明明都已经定亲了,拉拉小手还像偷情似的,还被老岳父现场抓获,多么苦命的一对鸳鸯啊。 韩氏见女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也劝道:“小孩子贪玩没分寸,差不多得了。” 谢彦开更气:“还小孩子啊?都要为人妇为人夫了,以后有了子女怎么以身作则?再说这是什么玩法?要是被人认出来,咱们两家都要受人耻笑的。” 韩氏顺着他的话,对怀安道:“是是是,下不为例对吧?” 怀安点头如捣蒜:“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谢彦开瞪他一眼:“明日上朝,非跟你父亲说道说道!” 怀安又忙不迭的认错,承诺再也不带着谢妹妹胡闹了。 谢彦开见他态度尚可,才悻悻作罢,虽然很生气,但时候不早了,还是要管饭的。 于是小两口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使劲浑身解数把韩氏哄得捧腹大笑,堂屋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被孤立的老岳父更坚定了告状的决心。 次日散了朝,沈聿听说了儿子的“荒唐”行径,蹙着眉道:“实在太过分了!子盛兄,你可要好好说说他。” 谢彦开:?? 谁可要好好说说他? 便见沈聿定定看着他,疏朗的脸上略带悲悯之色,拍拍他的手臂:“辛苦了。” 言罢,施施然往文渊阁忙去了。 谢彦开看着亲家的背影一脸茫然,结个亲而已,怎么还砸手里了? …… 沈聿确实很忙,他向姚滨提议重振武备,加固北防。在北边四镇推行募兵制,部分取代世代屯兵的卫所制,一定程度上节约客兵远戍的军费,也可提高兵源质量,姚滨力排众议促成此事,一边命工部加固防御工事,一边命兵部选用有能力的武官驻守北边防线。 其实依照沈聿的私心,是希望沈录辞官回来团聚的,沈家已经脱离军籍,老太太又上了年纪,季氏的身体向来不好,三个儿女都已经成了婚,怀远也已经考入了翰林院,却常年见不到父亲一面。沈录却不以为然,漠北各部时常进犯边境,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希望从保定调往蓟镇,驻守北境边防。 兄弟俩在书信中吵了半个月,最终还是沈聿妥协,将他调往蓟镇。幸而蓟镇距京城不远,以后一家人相聚的机会反倒多了。 因此,分管兵部的沈聿确实很忙,忙的头顶倒悬,从散朝一直忙到午后,长随三催四请,问中饭是去馔堂吃,还是送到值房来。 沈聿这才挂起毛笔,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送过来吧,我回来再用。” 言罢,拿起一张考牌,去了首辅的值房。 姚滨为了给唯一的亲兄弟谋个出路,头发都多白了几缕。作为下官,沈聿自然要急上司之所急,在姚滨的请托之下,亲自给姚泓安排了一个考试机会。 幸而姚泓的举人身份没有被剥夺,有资格参加吏部组织的中书舍人考试。 中书舍人一职,虽然是七品小官,但前途不可小觑。如果说阁老们是皇帝的秘书,那么中书舍人就是阁老们的秘书,只要通过考试,就能进入内阁工作,在姚滨的眼皮子底下,前途暂且不提,至少不怕他再出幺蛾子。 至于考试,吏部尚书的亲弟弟,根本不用担心考上考不上的问题,不用他开口,底下人自会安排的明明白白。 因此这一天,是姚滨回京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拿到牌票之后,一下午都没有骂人,也没有整人。回到家里,来不及换下官袍,先让下人备酒菜,他要跟姚泓喝一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从袖中掏出那枚考牌,回想起中举那年,老家发了瘟疫,父母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将年幼的弟弟托付给他,从那以后,他又当哥又当爹,把姚泓拉扯长大。 父母早逝,无儿无女,姚滨除了祸福相依的妻子,就只有姚泓一个亲人了。他如今位高权重,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人,他必须尽快让姚泓自立起来,结识更多的人脉,在未来可以预见的巨大变革中,更好的活下去。 他这边正在热泪盈眶,老管家急匆匆的跑来:“老爷,坏了坏了,二老爷丢了。” 姚滨一脸疑惑:“什么叫丢了。” 老管家急出了一头汗:“……就是不见了,中午送饭时还在,刚刚小的去请,里里外外空无一人。” 姚滨手中的考牌吧嗒一声落地,腾然起身:“还不快派人去找!” “诶,是是。”老管家应声而去,派家人分头去附近大大小小的茶坊酒肆寻找。 一直找到深夜,无获而归,姚滨愤怒至极,命人抄了偏院,查他所有的书籍文稿,看是否有往来书信。 果然从他的书桌底下发现一个信封,打开竟是一份红皮劄子,两个烫金的大字——聘书。 打开聘书,扉页写着:兹聘请姚泓先生为我校算学学院院长。落款为“雀儿山学院”,印章为…… 姚滨忽然瞪大了眼,在落款的位置,居然端端正正的加盖了“敕命之宝”的玺印。 他出身翰林待诏,拟旨传召乃是本业,深知本朝皇帝的宝印共有十七枚,各有各的用途,有的用于祭祀天地,有的用来外服征发……像这枚“敕命之宝”,是用来下敕命的,一般用以赠封六品以下官职。 所以这不是普通的印章,是玉玺啊! 这雀儿山书院到底是什么来头?可以在聘书上加盖皇帝宝印?为什么没有通过内阁,没有经过廷议,没有经过通政司,没有经过六科科抄? “不必找了。”他对老管家道:“一切等明日面圣再说。” …… 次日,首辅大人拿着那份“聘书”来到乾清宫,当面向皇帝询问缘由。 皇帝仅瞄了一眼,心里便“咯噔”一声。 姚滨察言观色,见皇帝面色清白数变,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陛下,这份聘书您知情吗?” 皇帝含糊的说:“嗯。” “所以这雀儿山书院,是陛下授意设立的?” 皇帝干咳一声:“啊。” 姚滨不明白了,啊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陛下建此书院,意欲何为啊?” 皇帝一脸被人往嘴里塞了抹布的表情:“朕——聊做消遣。” 姚滨:…… 姚滨不问不要紧,这一问更糊涂了,他不但糊涂,有这份盖着宝印的聘书在,他甚至不敢去雀儿山书院抓弟弟。 他不知道的是,前脚一出乾清宫门,皇帝立刻跳了起来,背着手满屋子来回踱步。 “畜生啊,孽障!”皇帝骂道:“生他不如生一窝黄鼠狼!” 陈公公命人将十七枚宝印取出,加上从太子那里没收的“皇太子印”,共十八枚,一件一件仔细检查。 “回陛下,宝印都在,没有任何问题。” 众人都十分疑惑,这些玺印有司礼监的承宝郎严格监管,太子是怎么偷到宝印,并盖在了聘书上的? “叫太子立刻回宫来见朕。”皇帝说着,又道:“慢着,还是去坤宁宫吧。” 这种事还是关起门来说的好。 ……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十二月一日,在怀安看来,这是个注定会被写进历史的日子。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2节 发放聘书的教职员工已经全部到位,其中也包括了“三顾茅庐”请来的苏叶大夫,还有怀安派人隔墙偷出来的姚泓同志。 众人齐聚一堂,在崭新的大礼堂召开第一次师生见面会,花公公担任主持人,为生员们隆重介绍新来的先生们。 两位“山长”坐在主席台中央,看着台下一百一十二名目光呆滞的生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桃李满天下的感觉,可真爽啊。 会议过半,刘公公躬着腰从主席台后侧上来,伏在荣贺耳边道:“殿下,陛下请您速速回宫。” 荣贺脸色骤变,怀安将目光移向房梁。 “沈公子,还有您。”刘公公道。 怀安微微后仰,摆手道:“这么重要的场合,我们都离开不合适,殿下你先去,我善后。” “公子,陛下传召,是圣旨。”刘公公强调道。 怀安叹了口气,跟在太子身后,一起进了宫。 才下过一场雪,白雪覆盖的紫禁城寂静无声,能听见一行人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 怀安小声埋怨:“我早说不要这么干了,被发现了吧?” “你可真是马后炮。”荣贺翻翻白眼:“我的太子印被父皇没收了,不这么干,人早就跑光了,你想个更好的办法出来啊。” “你倒是偷自己的呀。” “父皇不让我打着东宫的名义开书院。” “那你就偷陛下的?” “他没说不让啊。” “……” “好吧,一会儿我被推出无门斩首,麻烦给我媳妇带句话,忘了我,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 “真不至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没有你,这天还塌不下来呢。” 一狼一狈正在内讧,陈公公已从坤宁宫正殿出来,宣他们进去。 第185章 大殿内,皇后亲自端上疏肝理气的绿萼梅茶。 “陛下了解贺儿,就是玩心重,绝不会有僭越的心思,”皇后劝道,“您千万保重龙体,别跟他置气。” 皇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年过不惑,就这么一个儿子,荣贺要是真的觊觎皇位,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和抱负,他非得敲着锣鼓放着鞭炮退位让贤不可,要是还嫌不够刺激,他可以把自己捆起来送到东宫给荣贺助助兴。 谁不想当太上皇颐养天年啊。 可这熊玩意儿他……都偷盖宝印了,居然是为了骗人去他的书院任教教书,这开的到底是个书院,还是个传销窝子? 这没出息的东西。 皇帝气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生得哪门子气了。眼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殿内,规规矩矩的下拜行礼,他一个头两个大,沉着脸坐回宝座上。 皇后给他们使眼色:“贺儿,赶紧跟父皇解释清楚。” 荣贺赔笑道:“父皇别生气呀,只是盖了几份聘书而已,没做别的用途。” 皇帝捂着额头。 “可是……宝印有司礼监派专人掌管,你是如何拿到的?”皇后大惑不解。 “承宝郎在每天申时左右会交接嘛。父皇又叫儿臣每日去御书房阅读奏疏和邸报,儿臣趁他们更换衣裳的时间溜进去,每次盖两张,几天就盖完了。” “父皇您想啊,儿臣以东宫的名义网罗人才,被臣工百姓知道了,会说儿臣图谋不轨的。但是以父皇的名义就不一样了,别人只会说父皇英明神武,不拘一格慧眼识人。” 荣贺一派“我知道自己很机智,你不用夸我了”的口吻。 怀安连连拉扯他的衣角,让他少说两句。 果然,皇帝抄起个苹果朝他丢过来:“你还挺得意的!” 荣贺赶紧闭上嘴。 皇帝一扫两人,问:“这次是谁的主意?” 荣贺干脆的说:“是儿臣的主意。” 皇帝又看向另一个:“沈怀安。” 怀安抬起头,一脸无辜:“臣这回真的不知情。” 皇帝斜乜着他的太子:“真的只盖了几张聘书?” “真的真的。”荣贺点点头:“哦对了,儿臣还给自己颁了张聘书呢。” “什么聘书?” “弓箭教头。” 皇帝:…… 又看向怀安:“你呢?” “刀剑教头。”怀安老老实实的回答。 皇帝一瞪眼:“还说你毫不知情!” 怀安忙捂住了嘴。 只见皇帝的明黄色的靴子在提花地毯上来回踱步,片刻驻足,长叹口气。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他指着殿外的廊庑:“看到屋脊那两头角兽没有?把它俩拆了,你俩蹲上去。” 两人同时看向大殿外,飞檐上形态各异的脊兽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的发着光。 “父皇,角兽里面有铁钉,拆了屋檐会榻的。”荣贺道。 怀安恨不得堵住他的嘴将他拖出殿外,抢先一步行礼告退,拽起荣贺溜之大吉。 “五脊六兽的东西。”皇帝气得直想哭:“他都偷盖宝印了,担着谋逆的罪名,居然用来盖什么‘聘书’,还给自己封了个教头。” “陛下,总比真谋逆要好吧。”皇后听到皇帝语气中居然带着点遗憾,不得不出言提醒。 皇帝叹道:“朕不是盼着他谋逆,堂堂一国储君,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不着调,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啊! 皇后也不知该怎么宽慰了,毕竟她这个嫡母和皇帝一样,除了荣贺也指望不上第二个人。 …… 沈聿入宫向皇帝汇报边关军务后,便见天子神情呆滞,他已听说了怀安被叫进宫的事,只是打听不到缘由。 皇帝目光空洞,神色疲倦,缓缓抬起眼皮上下打量沈聿一眼,只见他年至不惑,鬓边没有一丝白发,永远的沉稳干练,丰神异彩。 “沈师傅。”皇帝费解的问:“最近阁务繁忙,你怎么愈发的容光焕发了?” 沈聿一头雾水。 “明白了……沈怀安定亲了。”皇帝自问自答。 “是。”沈聿道。 “你定是给他找了个岳家,省心了。”皇帝咕哝道:“可是太子的岳家是个木匠,包不出去啊……” 沈聿反问:“陛下为何事如此焦心?” “朕十岁丧母,带着温阳在宫里讨生活,很早就知道人情冷暖了。”皇帝道:“太子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呢?” 沈聿听明白了,定是太子和怀安又联合起来,把皇帝气得够呛。 但自古疏不间亲,何况是面对天家父子,他也只能宽慰道:“陛下,太子即将大婚了,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会懂事的。” 皇帝望着殿外龇牙咧嘴的角兽,叹道:“但愿吧。” …… 次年开春,圣天子诏令,册封太子妃。 太子大婚之后,袁师傅终于放心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荣贺新婚,与太子妃相敬如宾,两人各自恪守着自己的本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太子妃娴静端庄,每日进宫请安,协助皇后料理宫中庶务,一言一行循规蹈矩;荣贺则照常起坐,读书,骑射,去御书房阅读奏章和邸报,学习料理政务,偶尔获准出宫去书院看看,随堂听一节课,那是他难得喘息的机会。 “就像……特别熟悉又特别陌生的人,你明白吗?”荣贺与怀安形容着这种关系。 怀安不太明白,因为他下午还约了韫妹妹去“崇文女校”的校园骑马放风筝压马路呢。不过看在荣贺如此烦闷的份上,他允许他当一次电灯泡。 崇文女校的名字还是皇后亲自取的,取“崇文以怀九服,修武以宁八荒”之意,因为需要住校,暂定招收八岁以上女子,没有年龄上限,下月就要迎来第一批学生啦。 天气转暖,刚下过一场酥润的小雨,新建的操场绿草如茵。 荣贺是个非常痛苦的电灯泡,看着人家小两口浓情蜜意,竟然在晚春时节感受到了秋风萧瑟。谢韫已经可以骑着月亮慢慢跑了,绕场一周回来,怀安给她鼓掌打气,荣贺麻木的拍着巴掌。 怀安道:“殿下,下次将太子妃带出来,咱们一起玩儿。” 荣贺哀叹:“人间悲喜不相通啊!” 谢韫翻身下马,问荣贺道:“殿下,您厌烦太子妃什么呢?” “我可没有厌烦她啊。”荣贺忙道:“只是觉得她太拘束了,略微有点无趣。” 怀安道:“在宫里,陛下娘娘都待你极好,师傅们尽心尽责的辅佐你,时不时的,还有我听你倒苦水,可是太子妃有什么?” 荣贺愣了愣,她怎么没有呢?太子妃的身份还不算尊贵吗? 谢韫接话道:“太子妃出身清白小户人家,只身来到宫里,受万众瞩目,礼仪规矩不能做错一步。她在宫中举目无亲,丈夫的冷落和疏离,又能对谁倾诉呢?” 荣贺蹙眉。 怀安接着道:“你想让她有趣,至少要把她当成亲人、伙伴,而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吧。” 荣贺看向他们二人:“你们两口子,今天是来教育我的。”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3节 “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吧。”怀安道。 荣贺点点头:“有。” “那就行动起来啊!”怀安道:“做男人的,就是要主动一点。” 谢韫也跟着点头。 “哎呀,”荣贺被他们弄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是可以说的嘛……” 三个月后,太子妃诊出了两个月的孕息。 “嘶——”怀安一脸踟蹰难言:“他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 谢韫再次点头:“好像是。” …… 不论太子如何理解,太子妃有孕,对于帝后百官而言都是大喜事,皇帝子嗣单薄,是群臣最为忧心的问题,如今太子有嗣,国本终于稳固,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皇帝固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再也没有人逼他选秀民间,或恪尽“人伦之责”了。 臣工勋戚于大朝会时恭惟陛下喜得长孙,内外命妇先至东宫拜贺皇后,复去东宫拜贺太子妃,恰巧这天是太子妃寿辰,只是孕息之喜在前,寿辰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太子妃孟氏严妆盛容,长眉弯弯,凤钗挑牌的大冠压得她纤细的脖颈酸痛,依然保持着端正的仪态,庄丽的笑容。 宴席结束时,日头已经向西爬去,直到命妇们行礼如仪,依次离席退出东宫,太子才从奉天殿的大朝会上回来。 孟氏行礼过后,顾不得自己一身沉重的冠服,先领宫女太监侍奉太子更衣。 荣贺却将孟氏拉到妆台前,利索的拆下那满头钗环,取下大冠:“换一身常服,带你去个地方。” 孟氏也不扭捏作态,平静的命宫女帮她拆发,重新换了衣裳,挽了发髻。 二人乘坐马车出宫,一路向繁华的长安街行驶,在一家名为“九味坊”的酒楼门前停下来。 孟氏自入宫以来,就囿于宫廷之中,除祭祀典礼之外从未出过宫门半步,哪怕出嫁之前生长于民间,也从未踏足过酒楼这种繁华热闹的场所。因此纵使她再稳重,也不禁新奇的睁大了眼。 他们在店伙计的引领下直上二楼,在一个视野最好的包厢前停下脚步。 荣贺拉着她的手,径直推门进去。 “生辰吉乐!” 孟氏看呆了,屋内的年轻男女纷纷起身鼓掌,还有个梳着鬏髻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转圈儿朝他们扔花瓣,竟无一人向太子行礼。如果没听错的话,他们庆贺她“生辰吉乐”,而非“孕息之喜”。 荣贺拉她进屋,依次向她介绍怀安和谢韫,怀莹和陈甍,怀薇和顾同,还有最为活跃的小芃儿。 荣贺端起一只酒杯,握着她的手:“今天没有什么责任、身份、子嗣,只是你自己,为自己干杯。” 太子妃有孕,只能以茶代酒,席上气氛很好,有文化的作诗,没文化的划拳,居然毫不违和。推杯换盏间,太子殿下有酒了,拉着太子妃开始拜把子。 怀安酒量略好,拽着荣贺劝阻:“你别太荒谬。” 可是根本劝不住,被荣贺甩得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拉住谢韫的手傻笑:“咱们也拜!从今天你我起结为异性兄弟,你是我大哥,我是你二弟!” 第186章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兄弟姐妹们不知先拉哪一对儿,最后索性不拉了,任他们自由发挥。 次日酒醒,各个头痛欲裂,可是上学的上朝的都要照常。 荣贺从大婚之后就开始上朝了,只是御史一封奏疏指斥太子无视宫规,私自带太子妃出宫,酗酒宿醉,有失君德云云。 皇帝只得下旨申斥,又罚了荣贺半年俸禄,令他谢朝在东宫禁足思过一个月。 此时已是五月底,盛夏的炎热与清凉并行,庭院里那颗老石榴树,见证了宫廷中上百年的血雨腥风,依然热烈的开出花来。 小黄门拉动着梁顶的手摇扇,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荣贺穿一身单薄的宁绸衫子,正昏昏欲睡,便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荣贺回过头,只见孟氏在榻尾处坐着,正在一柄小几前摆弄小香炉,龙涎独特的香气在殿内氤氲开来。她也只穿着薄薄一层夏衫,簌簌的落着泪珠儿,显得荏弱可怜。 荣贺清醒了,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跪坐在她的身边,几乎要趴在她脸上瞧,一派欣喜的口吻:“你哭啦,你居然哭啦!” 孟氏:??? “别哭了别哭了。”荣贺抬手往她腮上蹭了两下:“半年俸禄而已,我有私房钱,不会饿着你和崽子。” 孟氏:…… 这都哪儿跟哪儿。 说着,命花公公将所在衣柜里的钱柜子拿出来,将这些年攒在刘斗金名下的铺子、田产、股份,以及现银汇票,一股脑的倒给了太子妃,让她安心。 花公公简直哭笑不得,真的不用给自己留一点吗? 孟氏跟不上他的节奏,整个人都是乱的,眼泪落得更急,忍不住抽抽搭搭的啜泣起来。 她比荣贺小两岁多,虚龄才刚刚十七,从进宫以来谨言慎行,驯良恭婉。她又是要强的性子,胎息未稳,即便有些恶心不适,也强忍着,一应行坐如常,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在人后落了太子的体面。 她一边落泪一边诉说内心的崩溃:“可是到头来,殿下还是受到了申斥,遭到禁足……” 被言官弹劾都不以为意的荣贺,一下子慌了手脚。 花公公心思细腻,一面梳理着太子那点家底儿,一面劝慰道:“太子妃,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真算不得什么严重的事,慢慢您就习惯了。” 荣贺白他一眼,笑骂:“你变着法的埋汰我呢。” 一旁女官又劝:“孕中哭泣不利于腹中胎儿,请太子妃保重玉体。” 荣贺索性将众人都轰走,默默地递上帕子:“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孟氏也怕伤及腹中孩子,慢慢的平复了情绪,却见荣贺眼眶渐渐红了。 他自五岁丧母,早早独居,父亲和嫡母待他都好,可那毕竟是不同的,从没有人这样直白的在他面前流泪,为他流泪。 转息间二人抱头痛哭,凄惨至极。 花公公和顾尚宫在门外急的团团转:“这怎么还一起哭上了。” 听闻太子在东宫哭的极惨,皇帝稀奇的挂起毛笔,想要去东宫瞧热闹。 “陛下陛下……”陈公公拦住他:“太子正在禁足,这不合适。” 皇帝对于不能围观儿子的哭相表示遗憾,但又十分欣慰搓着手:“成婚了果然不一样,这孩子终于幡然悔悟了,知道要脸了!” 陈公公笑着附和:“是啊是啊!” 皇帝仿佛看到了退休的希望,欣喜的说:“民间常说成家立业,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公公:“是啊是啊!” 次日,东宫传来消息,太子在湖边给太子妃和她肚子里的崽展示花式烧烤绝技,烧了半片园子。 皇帝紧张不已:“有人受伤吗?!” 传话的太监道:“除了太子妃有些受到惊吓,没人受伤。” “立刻传太医去请脉。” “遵旨。” 安胎的补品流水般送入东宫,皇后也发了话,太子再这样不着四六的作妖,就将太子妃接到坤宁宫居住养胎,远离这个危险人物。 还叫来太子妃反复叮嘱:“我与你说句心里话,男人的好都是浮于表面的,他想待你好,你便好,有朝一日不想了,你便不好……所以对于咱们宫里的女人而言,子嗣比男人可靠多了。” 太子妃低呼:“母后。” 皇后道:“别怪我整日将子嗣挂在嘴边。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情谊笃厚,固然是很好的事,只是你心里要有个数,腹中的孩子,才是你日后立身的根本。” 太子妃年纪虽小,却十分通透,知道皇后这番话实在是发自肺腑,只有感激的份。 皇帝又命翰林院掌院学士陆显,东阁大学士曾繁,华盖殿大学士沈聿,轮流去东宫给太子讲学,奏疏邸报一律抄送副本到东宫,万万不能让他有一刻闲着,这才勉勉强强安分了一个月。 …… 怀安忙的脚不着地,根本顾不上正在禁足的好兄弟的死活。 经营一家学校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他可不能看着韫妹妹一个人忙碌,又叫来两个堂姐帮忙,这才使“崇文女校”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 女校的学生主要来自雀儿山村民、王氏私塾、书坊皂坊职工子女、慈幼局的孤儿,以及京城少数中产人家甚至官宦人家——后者多是听说崇文女校背后有皇后和温阳公主的股份,将女儿送来结识人脉,也有投机之意。 谢韫绝不允许女校成为任何人镀金的地方,迈进学校的学生不论出身,一律一视同仁。 女孩子们家世悬殊太大,谢韫和怀莹怀薇一起,花费一个通宵设计了校服。令她们上课时穿月白色的直裰,简单整洁,健体课穿小袖束带的曳撒,利落方便。 进入学校后一律统一着装,不到放假不得更换自己的衣裳,不得佩戴首饰,不得携带与课程无关的物件进课堂等。 又根据入学考试的成绩,分为了三个班,箐林班和明德班和致远班,寓意先修其身,再明明德,后致高远。 转眼到了六月底,太子妃坐稳了胎,太子殿下也终于重获自由。 雀儿山书院迎来第二届入学考试,这一次,不但男子可以报名,女子也可报名参加。 《考试须知》一经公布,引起了不少生员的强烈反对,第一,他们都是秀才出身,不想跟白身之流混为一谈;第二,妇人见短,怎能与男子同堂读书?简直有辱斯文。 怀安也懒得同他们理论,本着来去自便的原则贴出告示,雀儿山书院的学生,首要是谦逊笃学,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者请自行退学,不要玷污这个地方。 还真有个别生员不信这个邪,嚷着退学来威胁书院妥协,谁知不但没人不劝阻,书院还十分贴心的发给了路费,限期腾空宿舍。 生员们傻了眼,一下子消停下来。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学问平平,否则也不会被地方府学“献”给太子,即便回到府学继续研究八股时文,也未必考的中举人,还不如留下来学些经世致用之学,兴许另有一番天帝。 看着几个出头鸟落寞的拿着《退学通知书》搬离宿舍,其他生员讪讪散去,喧腾的校园重新恢复平静,怀安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位山长溜达到操场的另一边,报名处正在发放考牌,核对考生姓名籍贯。 男女分成两队,一队由杨牧杨老师负责,一队由苏叶苏大夫负责。 “姓名。”苏叶问。 “孙大丫,孙二丫。” 怀安抬起头,原来是孙大武。 “东家,您也在啊!”孙大武激动道。 怀安笑问:“大丫二丫也来参加考试?” 孙大武道:“是,女校的先生说她们底子不错,建议带来试试。” 苏大夫时间宝贵,来报名处是为了物色适合学医的女孩子的,不是听他们聊天叙旧的,当即要在考牌上登记名字。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4节 “先生,您且等等。”孙大武紧张的搓着双手:“乡下人识字不多,从小就那么叫,能不能劳烦先生给取个大名?” 苏叶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看看名册上的生辰,一个在夏天生,一个在冬天生:“就叫半夏和冬青吧。” 孙大武连道:“好名字!” 怀安在一旁窃笑,都是中药材的名字,就连苏大夫的名字苏叶,也是中药材。 再一抬头,他笑容凝固了。 “叫什么名字?”苏叶问。 “沈怀芃。”女孩儿嗓音清亮。 苏叶回头看向领导,沈怀芃,沈怀安,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果然,怀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绕过桌案拉着女孩儿往一边儿拽,还不忘客客气气的对苏大夫说:“我先处理一点家事,劳烦先登记后面。” 苏叶点点头:“下一位。” …… 怀安牵着芃姐儿的手,往寂静无人的操场角落走。才下过一场小雨,踩在草地上发出哒哒的水声。 “哥,你拽疼我了。”芃姐儿挣脱开来。 怀安质问:“你来凑什么热闹?” 芃姐儿笑道:“我也想考考看。” “没看《考试须知》吗?十五岁以上方可报名,谎报年龄啊你。”怀安瞪着眼。 芃姐儿像个扭股糖一样晃着哥哥的胳膊道:“我就考一下,你不让我来,我两年后再来就是了。” “我还不知道你,到时候得寸进尺,再来跟我说,‘我考都考上了,就读几天,玩够了就回家’。”怀安学着妹妹的口吻道。 被戳穿了的芃姐儿赔着笑:“你是最好的哥哥,天下第一好,就让我试试吧。” 荣贺看不下去,也来求情:“要不就让她试试,咱妹这么聪明,没准真能考上。” 芃姐儿笑容飞绽:“山长都发话了,哥,你是副山长,我不听你的。” 怀安只是愣神的功夫,就被她一溜烟跑没了影。 刚要抬脚去追,被荣贺拽了回来:“她正在兴头上,来都来了,就让她参与一下,再说就算考上了,读还是不读,也轮不到你说了算啊。” 怀安满目焦虑:“她还小呢,还不会自己吃饭。” “……”荣贺一脸无语:“大哥,她已经十三了。” 第187章 才十三岁,这么能出来上学呢?三十还差不多。 荣贺对好兄弟的想法大为震惊,可转念一想,如果妹妹承宁还在,他只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虽然理解,但他还是好心提醒道:“你跟我说说就算了,出去可别这么说,耽误她找婆家。” 怀安“嘿嘿”两声:“求之不得,男人没什么好东西。” 荣贺:…… “你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他弱弱地说:“咱俩还行吧我觉得。” 怀安却只是翻了个白眼,压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日头爬到了正中时,考牌全部发放完毕,管理员组织考生去馔堂用中饭。 怀安眼睁睁看着妹妹跟着大丫二丫几个女孩儿一起,去大食堂吃大锅饭,差点就哭了:“她什么时候吃过这个苦哇!” “当初就不该建这个书院。” “我爹娘也真是,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谁告诉她今天有考试的?” …… 荣贺看着怨天尤人的怀安,不禁咋舌:“不至于吧,一顿饭而已,别人吃得,咱也吃得。你不可能陪她一辈子的,要学会适时放手……” 怀安根本听不进去道理,命人去后厨叫来掌馔的厨子:“今天晚上全体考生加菜。” 厨子点头道:“您说。” “松鼠鳜鱼……” 厨子差点跳起来:“啥?!” 荣贺揉着生疼的太阳穴:“这是京城,你让他们上哪儿弄鳜鱼去?” 京中达官贵人享用的鳜鱼,是从产地打捞上来,装进大盒子里,用冰块层层冷冻,再用专门的进鲜船通过漕路运送京城的,寻常市面上哪里买得到。 “呃……咳。”怀安不好意思的改口:“那就红烧鲤鱼吧,这就让人去采买,选三斤以上的活鲤,小了不好吃。” 厨子点头应下。 “再加一个芙蓉鸡片,一个粉蒸肉,有新鲜的时蔬炒两盘。” 厨子一脸为难:“三斤以上的活鲤鱼五十尾,活鸡三十只,猪肉八十斤,火腿两条,时蔬一百斤……” 怀安点点头,给他一笔现银:“不用去账房报账。” 厨子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转身出去了。 身为最好的兄弟,荣贺不得不好心提醒:“你这样,只会让她觉得这里的伙食特别好,下次还想来。” 怀安这才发现自己思路不对,连忙叫回厨子:“不用加菜了,钱还给我。” 厨子没头没脑的掏出两枚小银锭,交还回去。 怀安又重新审一遍菜单,提笔唰唰一顿划拉:“老豆腐炖白菜,疙瘩丝炖个汤,白米饭换成杂面饼子,小米粥换成黄米粥。” 荣贺瞠目结舌:“是不是亲哥?” “偶尔吃一顿粗粮促进消化,对身体好。”怀安道。 …… 饭后半个时辰,考生们便按照发放的考牌来到各自的考场,在门口经过管理员的检查,依次就坐。 随后宣布考试纪律,发放试卷等等。 第一场考一篇四书题,考验经学基础;第二场考逻辑思维能力,考验智商。 两场考试权重相当,按总分排名,设定单科线,两场都及格方能录取。 雀儿山书院学制为四年,第一年以四书五经为主,各学科均要涉猎;一年后通过考试分配方向,也可以自行选择,但分数不够只能服从调剂,否则就要留级;后三年除了应试文章的训练,还要深入学习专业知识,这三年间随时可以参加科举,取中举人才能参加吏部铨选,介时荣贺会出面干预,优先按所学专业分配到各地方出任佐贰官员,成绩优异者分入六部,也可申请留校做□□,继续做研究。 当然,如果能一举考中殿试那就更好了,书院会发放一笔奖励金,并时常邀请他回母校举办讲座…… 考试的两天,学院包食宿,也就是说芃姐儿要在此过夜。 想到这一点,怀安焦虑的坐立难安。 怕赶不上宫门落钥,荣贺匆匆劝了他几句,便乘车赶回城里。怀安却不放心,只得命人回家报个平安,睡在了山长室的桌子上,第二天腰酸背疼,让人买了张床放在隔间里。 次日考完,考生便可先行回家,三日后再来看榜。 逻辑思维能力是客观题,成绩最先出来,大部分考生达到了及格线,让怀安和谢韫欣喜若狂的是,所有报考的女孩子都及格了。 可他们还是高兴的太早,文章批阅的慢一些,当杨牧拿着糊名的考卷进来,在考试组先生们的见证下拆开弥封,填写成绩,众人都沉默了。 本次考生人数共有一百六十人,女子只有十二人,除了孙大丫、孙二丫和沈怀芃通过了考试,其余九人都是女校选送的“优等生”,竟无一例外,全部落榜。 谢韫神情呆滞,久久说不出话来。 “杨先生……”怀安欲言又止。 杨牧十分为难的说:“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些女子并非不如男子,只是她们没有平等的读书的机会,寻常百姓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读书人,此人可以不理家务,不事生产,一心苦读,世间有几个女子可以与之相较?可是如果因此为她们开后门,我又怕难以服众。” 怀安只想拍自己一巴掌,当初真是脑子进水了,制定了这种规则。 最后还是谢韫调整了情绪,对怀安道:“杨先生说得对,大家同堂考试,谁也不会体谅她们的艰难,如果因此对她们有所宽免,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明天放榜之后,我带她们回去继续读书,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后年再来,只要下足功夫,总有考上的一天。” 众人闻言频频点头,除了苏叶大夫为招不到女弟子烦闷不已,其他人还算淡定。 …… 书院事多且杂,怀安三天没有回国子监,也没有回家。 放榜之后回到家,怀安才知道,沈怀芃这个熊孩子给家里留了一封书信就跑了,还胆大包天的雇了辆马车出的城。幸亏是跑去了他的地盘,否则沈聿许听澜非急死不可。 于是怀安在外三天,芃姐儿就被禁足了三天。 这是她此生受过的最惨重的责罚,怀安打开房门救她于水火的那一刻,哇的一声就哭了:“哥啊,你怎么才回来哇——” 怀安本想骂她活该来着,见此情景心都碎了:“哥不好哥不好,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兄妹俩抱头痛哭,惨绝人寰。 沈聿从厢房门口经过,悠悠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道中落了……” …… 怀安带回了芃姐儿榜上有名的消息,沈家的规矩一向是赏罚分明,纵然芃姐儿逃家的行为极其错误,但她能从一百六十人的考试中脱颖而出,全家人还是很为她高兴的。 尤其是沈聿,他又重新做起“才女她爹”的春秋大梦来。 放榜当晚便叫回侄女女婿,全家人聚在一起,小小的庆祝一下,甚至还在门外放了一挂鞭炮。 席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果然如怀安所料,芃姐儿趁机提出想和大丫二丫一样,去雀儿山读书。 怀安放下碗筷:“书院的饭菜你吃得惯?” 芃姐儿兴奋的说:“我还没来得及说呢,书院的饭菜真好吃啊!不像咱们家似的,只吃的白米白面,那里的饼子是金黄色的,喷香,我见都没见过,汤我也没喝过,又香又爽口……” 怀安筷子险些掉在地上。 别人是山猪不吃细糠,这叫什么?家猪爱吃野味? 除了沈聿不发表意见外,其他人都是反对的,毕竟芃儿年纪确实太小,比大丫二丫还要小几岁,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吃住在学校,家里哪里放心得下。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5节 芃姐儿从席上磨到席下,终于换得娘亲点头。 许听澜心里想着这孩子贪玩没长性,多半是觉得新鲜,玩几天自己就吵着回来了。 “不对呀。”许听澜突然回过神来:“她一向背书都费劲,你教她写八股文了?” 沈聿一愣:“不是你教的?” 许听澜否认道:“我哪里擅长这个呀。” 众人又将目光落在季氏身上,季氏也摇头否认:“我也没教。” 一问下去,从哥哥到姐姐,从嫂嫂到姐夫,家里所有人都摇头。 芃姐儿含含糊糊的说:“爹爹教哥哥,每天重复一百遍,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沈聿当即向怀安索要芃姐儿的试卷。怀安起身去翻书包,幸亏他带回来了。 全家轮流传看,只见那题目虽然简单,可对于芃姐儿这个年纪来说,文辞通顺有韵律,结构严谨不犯忌讳,文理准确思路清晰,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所以你只是听得多了,就会了?”众人无不惊诧不已。 芃姐儿点点头:“不难的。” 不难?多少读书人穷尽一生潜心钻研,也很难做到“理、辞、气”三者俱佳,因为八股文的格式与禁忌非常严格,处处都是禁锢,要想鞭辟入里言之有物,还想辞藻华丽朗朗上口,非要在技巧上下足功夫不可,实在是所有文体中最难的。 这样的文体,她居然说不难? 沈聿一眼便看出了问题:“八股是表,经史才是本,平时让你背书都是要死要活的,你单学八股有什么用?” 芃姐儿目光游移,显得十分心虚:“我也不知道啊……” 怀安却听出来了,这娃从很小就学会藏拙了!表现得笨一点,不但可以少做很多功课,还可以降低大人们的期待,获得更多吃喝玩乐的时间。 哎呀呀,怀安心想,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当然了,他是本来就不开窍,倒不用刻意去藏……这下好了,全家写不好文章的只有他了。 第188章 “呦,这是谁啊?”谢彦开搁下书本,望着走进值房的少年,哂笑道:“稀客稀客,快坐,给沈监生看茶。” 最后一句是对身边的书吏说的。老书吏也极有眼力见儿,不但没给怀安倒茶,还跟着笑了一下,默默退出了值房。 怀安是回来销假的,只是今天看上去有些没精打采,也无心跟谢伯伯贫嘴饶舌了。 谢彦开反倒有些稀奇:“怎么了?像被霜打了似的。” “唉。”怀安叹气摇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啊。” 芃姐儿也是个小神童,怀安起先还有些沾沾自喜,这辈子靠爹娘靠大哥靠媳妇儿靠妹妹,人生赢家呀,还有什么用功的必要? 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从基因遗传的角度来看,爹娘强大的基因性状十分稳定,为什么只有他是个例外? 谢彦开嗤的一声笑了:“你还不够有余?” “我哪里有余了?”怀安哭丧着脸,将自己成为全家的才学洼地的事讲给老岳父听:“我现在有点怀疑自己是捡来的。” “那倒不至于,你爹跟我说过,你出生时通体金黄,还以为老沈家要出帝王将相了。”谢彦开道。 怀安心想,没文化真可怕,那是黄疸…… “不过你们老沈家确实出了将相,或许你是一个祥瑞呢。”谢彦开又道。 怀安捂着耳朵:“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当吉祥物!” 谢彦开笑得更厉害了:“那你指望我怎么宽慰你?” 怀安神情凝固,自己在岳家何尝不是洼地啊。 谢彦开敛笑正色道:“不想当吉祥物,就踏踏实实的读书考试。你真当这世上遍地天才?真当你父兄生来就是神童,一辈子靠天资吃饭?方仲永比他们更神,为什么泯然众人了?这世上到处都是资质平凡的读书人,他们没有探花开蒙,更没有翰林学士当老师,难道就不学了?” “可是师长再怎么为你铺路,自己不往前走也是白搭的。你去年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升入崇志堂了,这说明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一切按照我给你制定的计划,不管是举人进士,总有中的一天。” “真的?”怀安问。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谢彦开露出真诚的笑容。反正不管八十岁还是九十岁,总有中的一天嘛……万一还考不中,那时他坟头的草都已经三尺高了,活不到那一天又不能怪他。 明年又是大比之年,眼下把他骗回来读书才是关键。 怀安却不像小时候那样好骗了,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从随身的书包里抱出一摞书来,足有十几卷。 “这是什么?”谢彦开预感不祥。 怀安道:“这是家姐编写的一本字汇,名叫《字海》,这两年我们都在忙着审校和修订,现在已经初步完成啦,不过作为未来火遍大江南北的工具用书,还是需要仔细推敲打磨的,您学贯古今博文广知,就费心帮我们审一遍呗?” 谢彦开只有一句话:“找你爹去。” 怀安绕到他的身后,端茶递水捏肩捶背,殷勤的不得了:“我爹说了,他考上一甲,有技巧的成分在,于学问一道,还是您更扎实渊博一些。” 谢彦开一愣:“他真这么说的?” 怀安不假思索:“是啊!他还说,如今天下士人,皆以卖弄文采为荣,写诗作文花团锦簇经不起深究,您不一样,您是能沉下心做学问的人,文风严谨周密,古拙大气,是当之无愧的鸿儒。” 这马屁拍的,谢彦开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只用手指点了点案头。 怀安喜笑颜开的将《字海》挪到他的面前。 “那这……”谢彦开拿出一摞程文。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怀安连下保证。 翁婿二人达成交易,谢彦开便开始为他布置接下来三天的功课。 等怀安踌躇满志的捧着一摞功课出去,见到等在外面的赵司业,躬身行了一礼,便回崇志堂去了。赵司业有事禀报,进门时不禁咋舌感叹:“您真是煞费苦心啊。” 什么女婿这么难养,还要哄着骗着,讨价还价才肯读书。 谢彦开叹了口气,一边翻看着面前的《字海》,一边叮嘱道:“今后沈怀安告假,除婚丧嫁娶外一律不准。” 砸手里了,怎么办呢? 赵司业一脸为难:“下官也不想给假啊,可他每次都有东宫的令旨。” 谢彦开忽然道:“有点意思!” “什么?” 谢彦开拿出一卷,给赵司业看。 “我还当他又在信口开河,想不到他们小小年纪,还真搞出这样一本字汇来。” 赵司业仔细翻看,发现这本字汇果真是删繁就简,化难为易,同样赞叹连连。 “这是出自哪位大才之手啊?”他看了看扉页的名字,沈怀薇,没听说过啊。 “是位女子。”谢彦开道:“沈阁老的侄女。” 赵司业听到前半句,面露迟疑之色,听到后半句,又换回满面赞赏:“沈阁老家不愧是书香门第,人才辈出啊。” 谢彦开朗声笑道:“是我大亓文运昌盛,中兴有望了!” …… 芃儿到底还是来雀儿山上学了。 开学典礼这天,怀安再次告假出来,同来的还有荣贺和韫妹妹,董事会成员孟老板和贺老板。 芃姐儿拉着谢韫询问崇文女校的情况,一路上兴奋的话不停。 孙大武送大丫二丫来书院,芃姐儿看到她们便跑去和她们说话,三个女孩儿发出银铃般的说笑声。 这样的场景,怀安已经三十多年未见了,前世的校园里,男孩女孩们总是充满朝气的,男生喜欢犯贱,没错,就是犯贱,拽女生的头发藏女生的笔,非要被按在墙上群殴才舒服;女生喜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喜欢在书包上挂好看的饰品,她们好像各个能歌善舞,单是学钢琴的就有七八个。 当年的怀安正处于青春期,性格闷闷的,带着点孤僻,觉得身边的同学既幼稚又聒噪,时至今日再看到这种场景,却不禁热泪盈眶。 荣贺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看什么呢?” 怀安道:“如果不是三个,而是三十个,三百个,那该多好啊……” 荣贺看看叽叽喳喳小嘴不停的芃姐儿,一脸认真的说:“那应该挺吵得吧。” 怀安朝他翻了个白眼。 孙大武却反复叮嘱两个女儿,沈家对他们家恩重如山,一定要照顾好小姐。 怀安听得直摇头,人家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考进来的,说得好像要给芃儿做丫鬟似的,当即对孙大武说:“到这儿来的都是同窗,以后都是好朋友,没有什么小姐。她们的安全你尽管放心,谁敢在书院胡作非为,那简直是活腻了。” 孙大武连道当然放心,却不知道这话是怀安拿来宽慰自己的。 话音刚落,李教官挎刀,率一队亲军巡逻路过,虽已上了年纪,却仍保持着在神机营时威风凛凛的气质。 两位教官不但要负责教授兵法谋略,还要担任保卫科长,掌管着整个书院的安保系统。 怀安本想从外面招聘保安的,可是民间私自豢养护卫是违法的,眼下雀儿山书院正在小心翼翼谋生存,不能在细节上落人口实,于是荣贺盯上了自己的侍卫。 太子大婚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拥有一支东宫直属的亲军,这是一国储君地位的象征,也是太子立足于朝堂的资本之一。不过荣贺作为独子,既没必要靠它稳固地位,也没打算靠它谋权篡位,便特意抽调了五十名亲军来书院……当保安。 高贵的太子亲军们内心是拒绝的,可是太子令旨已下,也不得不收拾行装来书院看大门。 怀安又交代她们:“你们是书院里仅有的三个女学生,平时要相互照顾,有事就找钱夫子或者任何一位先生,平时在宿舍里遇到问题,就找管理员。” 三个女孩子齐齐点头。 怀安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非常有兄长范儿的摆摆手让她们去操场了。 一转身,捂着眼睛深吸一口冷气。 荣贺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上个学就难过成这样,以后送她嫁人,你还不得哭晕过去。” 怀安被他一句话整破防了,靠着韫妹妹的肩头啜泣:“嘤嘤嘤……” 谢韫拍着他的后背安慰:“好了好了,不哭啊不哭,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来接她。” “嗯嗯!”怀安可怜弱小且无助的点点头。 荣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龇牙咧嘴的躲开了,还嘤嘤嘤……要死了! ……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6节 开学典礼过后,就是为期半个月的军训,就在老生员们暗自窃喜的时候,忽然接到通知,要跟着新生一起军训,并将军训表现作为学分纳入年终成绩,且谁都不许请假,否则明年跟着下一批新生补训。 告示一出,全校哗然,不过这回没人敢闹着退学了,因为两位山长有了新生,已经不稀罕他们了,来去自便。这可是太子殿下设立的书院,将来说不准都是新君班底,他们怎么会真的退学呢,便只能苦哈哈的跟着练。 说是军训,面对这些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李教官也不可能真的按照神机营那一套训练方式,不过是让他们围着操场慢跑,训练“哨起”,“立正”的口令,唱唱军歌什么的。 此时已进七月,夏天与秋天的交界,正午头上热的让人叫苦,怀安特地嘱咐馔堂备好了绿豆汤,金方海金大夫还特地开清热解暑的药方子,熬了一大锅,要他们一人灌一碗。 怀安终于盼到休沐,去书院的时候,整个馔堂都充斥着草药味。三个女孩儿依然说说笑笑,反比那些久困书斋的男生们更有活力,可见李教官是及有分寸的。怀安带了两个丫鬟,将娘亲给芃姐儿准备的衣物、吃食和一些常用药品送回宿舍,因为芃姐儿在书院时总是假装不认识他,便只好悄悄离开了。 回到家里,先跟爹娘汇报了芃姐儿的情况:“晒黑了一点,倒是没瘦,看上去挺开心的。” 二人见儿子没有再哭哭啼啼,就知道女儿应该过得不错。 瞟一眼怀安身上为彰显“学问”而刻意穿上的儒衫,沈聿道:“换身衣裳跟我出门,姚阁老想见你。” “姚阁老见我?”怀安戒备的后退半步:“我可没偷他弟弟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发自愿的。” “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么。”沈聿哂笑道:“姚阁老病了,我们去探望一番。” “病了?真的假的?不会是想把姚泓骗回来吧?” “生你的时候怎么就多生了张嘴呢。”许听澜拧一把他的耳朵,撵他赶紧去换衣裳。 第189章 午后时分,父子二人带了几样补品,如约来到姚滨家中。 姚家在京城的府邸是皇帝赐宅,虽也算不得豪阔,比起老家的祖宅毕竟气派不少。 怀安前几次都是从后院翻墙(划掉),怀安从没来过姚府。 进入大门绕过影壁,是轩敞大气的前院,前院的下人引着他们进入二门,便有府婢接引,迎面是三正四耳七间口的正院,院中摆一只巨大的荷花缸,不过里面既没有荷花,也没有金鱼,只蓄了水。 院子里只有两株石榴树,石榴花败,稀稀疏疏的坠着青涩的果实,两侧栽的都是最普通的花树,既不茂盛也不整齐,一看就没有用心料理。 怀安心想,可惜了这么大的院子。倏而又回想起原来郑阁老家简朴朴素的宅子,谁能想到他背后的郑家是平江府最大的地主豪强,占据二十几万亩良田,无数的桑园织坊、庄园铺面呢。 姚夫人蹒跚着小脚迎出来,沈聿毕竟是外男,就连怀安也这么大了,照说不该轻易进入别人的内宅。因此沈聿微垂着眼睑,道一声叨扰。 怀安则执弟子礼,唤她“师母”。 “无妨。”姚夫人道:“府里没有年轻女眷,沈阁老请进吧。” 府婢将沈聿引进内室,怀安等在外面,闻见满室药味,便知道姚阁老是真的病了。 府婢端来茶水和果盘,怀安也无心去吃,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师母,姚师傅病的要紧吗?” 姚夫人脸上的担忧藏都藏不住,叹道:“他这官当的太累,连着一个月,晚上成宿成宿的睡不着,更要命的是,他为了白天有精神料理朝务,还喝了不少老参。” “昨夜在值房忽然昏厥,被人送回家来,太医来看过,是日夜操劳、忧心如焚导致的寒邪入体,最不该的就是吃那老参,阳亢之气太重,如狼如虎,将邪气逼入肝腑……” 怀安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也明白是过度劳累加忧心伤了肝脏,想起那么多的名人死于肝病,他心一沉:“太医有什么好办法吗?” 姚夫人摇摇头,不吐不快道:“太医都直摇头,开了几幅药先吃着看。也请来几个大医馆的郎中,都赞同太医的说法。” 又道:“这世上大部分的病,三分靠药,七分靠养,保养身体,戒嗔怒,戒劳累,没有别的办法。可是他这个人啊……今早才刚刚转醒,就命人将要紧的公文邸报拿回来看,就这么不要命的干,神仙来了也帮不了他呀。” 怀安蹙眉唏嘘片刻,忽然想起金方海来:“师母,我们书院里有位郎中,擅长疑难杂症,我这就让人请他来给姚师傅请脉。” 姚夫人此刻正六神无主,闻言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怀安见她很急,立刻去前院门房,叫长随去一趟安济堂,找金郎中来。 金方海的医馆,在京城口碑并不好,因为他经常“治死人”,亦或者说,他收治的病人本就是药石无灵了,被其他医馆判了死刑拒之门外,唯有金方海来者不拒。疑难杂症多了,失败率自然也高,金方海又不是神医华佗转世,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倒是积累了大量疑难病例的经验,怀安相信他的医术,反比许多口碑好的郎中要高。 金方海背着医箱匆匆赶来——他还没见过病的半死不活的首辅呢,多新鲜啊!放下手头的事火急火燎就来了。 姚夫人见金郎中也就三十几岁,连大白胡子都没有,不禁有些失望。 金方海进屋便瞥见床头的小几上堆满了劄子,姚滨卧在病榻上,一副面如金纸的憔悴病态。 金方海一番望闻问切,说辞与太医差不多,开出的药方却与太医院的截然不同。 姚夫人这下犯了难,太医和金大夫,该相信谁呢? “两个药方并不冲突,可以都吃,每次一副,每日两次。”金方海道。 这么草率吗? 怀安将金大夫拽到一旁问:“靠不靠谱呀?” 金方海翻了个大白眼:“不相信我叫我来干嘛?” “不是那个意思……”怀安道。 姚夫人忙命管家奉上诊金,客客气气的将金方海送走,并令人去药房抓药、煎药。 “你们先出去稍候,我有话跟怀安单独谈谈。”姚阁老道。 姚夫人便请沈聿去外堂奉茶。 见他们离开,姚滨费力的撑起半个身子。怀安趁机将两个枕头摞在床头,让他靠着,坐着舒服一些。 姚滨幽幽叹道:“我常常想,要是我也有个儿子,是不是也如你一般。” 怀安就事论事的说道:“那您要操的心可比现在多一倍。” “你这孩子啊。”姚滨朗声笑了,又问:“你们打着陛下的名义搞出来的书院,最近如何了?” 怀安道:“已经招收了两百多名学生,其中一半是北直隶各地的府学生员,共开设了八项课程,今年还要再加律法和财税,明年还要再加农政和建筑……” 怀安像作报告似的对姚滨说出了他们的三个五年计划。 第一个五年,从各地百姓、小吏和官员中找来各行各业的“专家”,培养出第一批具有专业素养的官吏;第二个五年,开海能带来的不仅有真金白银,还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天文、历法、数学、测量和水利等技术,我们要引进外籍专家,与本土专家合作交流,逐步建立各个领域的学术体系;第三个五年,在全国开设分校,致力于培养合格的官吏,而不是空谈‘之乎者也’的儒生,并开办速成扫盲班,让更多的百姓读书明理。 姚滨的脸上,由戏谑变得严肃,又由严肃变得震惊,继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怀安忙起身为他拍背:“怀安一时激动,出言狂悖了,您可千万别生气呀。” 姚滨咳得说不出话,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你接着说。” 怀安又道:“科举制度距今近千年,一直围绕着经史子集选拔人才,选出来的官员个个都是文学家,朝廷不缺清廉守法的循吏,也不缺您和我爹这样真正想做事的干吏,缺的是水利、农田、财政、军事等方方面面的专业人才。姚师傅,我们已经落于人后了,必须迎头赶上,才能避免……” 他想说“才能避免错失这个时代,避免落后于列强,避免国家因为自给自足的优势,反而陷入被动的局面。” 但他还是改口道:“才能使新政顺利施行,国祚绵延。” 天朝上国的骄傲在士大夫心中根深蒂固,姚滨不知道怀安脑海中那段刻骨铭心的屈辱历史,因此也不能完全体会怀安所说的“落于人后”,不过他是聪明人,尽管他性格耿介,脾气暴躁,也不可否认是顶级的聪明人。 太子和怀安最近做出的一些举动,令朝中许多人都当成还没长大的孩子在胡闹,朝中和他一样主张新政的官员有很多,他们将目光放在土地、税收、边防、吏治上。可他们谁也没有亦或不敢提出,国朝有今日,或许从根子上就出了问题,说句胆大包天的话,只学孔孟的学说根本不能经世致用。 孔孟程朱之学是士大夫立身的根本,他们怎么能有所质疑呢?可是直觉告诉他,太子和沈怀安并不是在胡闹,他们的思路是对的。 “怀安,”虽然心中认同,但姚滨还是劝告他,“还不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出了这个门,就咽到肚子里去,我和你父亲心里都有数。” 怀安连连点头。 这时姚夫人亲自送药进来,她踟蹰着问:“金郎中开的药,喝还是不喝?” 姚滨浅笑道:“喝啊,我相信怀安推荐的郎中。” 怀安心里很虚:我不太相信啊……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姚阁老将那碗药汤一饮而尽,将药碗放在托盘上,茶水有些烫,暂放在了一边,又拿起了邸报。 怀安见状起身:“师傅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明天就去书院传消息,叫师叔回来看您。” 他说的“师叔”自然是指姚泓,尽管两人忘年之交,当面都是以兄弟相称的,不过在姚阁老面前还是得论个辈分。 “不必。”姚滨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且没到时候呢。” 怀安:…… 姚滨又道:“千万别告诉他。他这半辈子一向不知所谓的,如今总算做了件正事,让他安心的做吧,说不定将来是一条出路呢。” 茶水凉的差不多了,怀安递到他手里,开解道:“其实他心里还是很敬重您的,去年过年躲在书院不敢回家,把您的画像挂在墙上磕头拜年呢。” “噗——咳咳咳——”姚滨一口茶水喷出,呛的脸都红了。 怀安抢过邸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别让他回来,”姚滨边咳边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怀安不得不接着替姚泓大兄弟美言几句,结果越说越不招人待见,姚滨再次拿起邸报,都有点撵人的意思了。 怀安识趣的闭了嘴,告退出去,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劝道:“您要多休息,少操劳……” 话没说完,便见姚滨已经歪在床头不省人事,手里的邸报也滑落在地。 怀安吃了一惊,小心翼翼的上前试探姚师傅的鼻息,不知道是不是该喊人进来。 片刻,鼻翼间响起规律的鼾声,竟然是睡着了。 怀安轻手轻脚的退出去,跟着老爹回了家。 结果次日寅时,姚家的下人便找上门,说姚阁老还在睡,吃饭都叫不醒。 此时天还没亮,已换好官服的沈聿将怀安从被窝里拽出来,怀安也吓坏了,骑马去的安济堂,把金方海从被窝里拽出来。 “姚阁老为什么长睡不醒啊?”他急迫的质问。 金方海惺忪着睡眼,缓了许久才回过魂来:“睡不醒就对了,我给他开的药方就是让他睡觉的。” “啥?!”怀安震惊。 “睡觉是最好的良药,睡得好,胜过一切养生。”金方海振振有词。 这话听起来太耳熟了,怀安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上辈子大姑还是三姨转发到家族群里的养生公众号! 怀安想咬人,咬牙切齿的说:“让你去是给他治病的,不是给他下安眠药的。” 金方海耸耸肩:“太医的药方就是治病的,医嘱也是对症的,可是你有办法让他戒嗔怒、忌辛劳,十天不看邸报不批公文吗?”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7节 “……”怀安道:“没有。” “那不就得了。”金方海拉上薄被:“出去出去,我也要睡觉。” 第190章 姚泓到底还是知道了姚阁老病倒的消息。 倒不是怀安出尔反尔,实在是金方海那个大嘴巴来书院上课时,见到姚泓的第一句话便是:“姚阁老病成那样,你怎么不回家?” 姚泓惊讶道:“我哥病了?!” 金方海一愣:“诶呀呀,当我没说。” 姚泓怎么可能当他没说,红着眼眶,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逼问,才问出了姚阁老的病情。 “帮我向钱夫子告个假。”他说着,便沿着狭长的连廊往外跑去。 “哎,记得督促他按时吃药!”金方海在他身后叮嘱道。 姚阁老得的是肝疾,又不是脑疾。金方海开的药吃完就不省人事,一觉能睡五六个时辰,醒来又要吃药,再睡五六个时辰,他岂能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如是两轮之后,就拒绝在服用金方海的药了,只吃太医的方子。 正值新政的紧要关头,他很忙,需要保持清醒。 门外忽然响起哭天抢地的嚎啕声:“哥呀!呜呜呜啊啊啊……哥!” 姚泓快四十岁的人了,冲进屋里就趴在床边嚎哭,悲痛欲绝,如丧考妣。 姚滨睡得那一天一夜倒是养足了精神,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句:“滚出去!” “诶。” 姚泓滚出去了,但他将金方海的叮嘱奉为圭臬,每天盯着灶房煎药,姚滨不喝,他就将两副药掺起来煎。姚滨索性都不喝了,他就跪在床边哭。 当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这场面了,可是姚泓不知道跟谁学的,像个撕不掉的狗皮膏药,还是很一贴很聒噪的膏药。 最终姚滨选择吃药,两眼一闭换取清净。 “还是你有办法。”看着熟睡的丈夫,姚夫人用手帕沾沾眼泪。 姚泓叹气道:“他把新政看得比命还重。” 姚夫人道:“可不是么,你说我们连个子女都没有,他这又是为了谁啊。” 姚泓也不知道,他是个极其简单的人,一张桌子一沓稿纸就能坐上一天,哪里能理解老哥的想法,只是每天简单粗暴的将他放倒,除了一日三餐,就只是让他睡觉。 旬日之后,姚滨果然养足了精神,销假回到内阁。 案头上的公文已经堆积如山,不过在沈聿、曾繁的协助下,很快便理清了头绪。 内阁公务繁忙,只剩三名阁员显然不够,月底便举行廷推,推举陆显、孙燮入阁。 赵淳在南直隶推行的“清丈均田”取得了初步成效。 在姚滨与沈聿的力主下,皇帝下旨令全国清丈田亩,并推行总赋法——即地方将田税、徭役、摊派及其他征项汇总为一项,按亩折算缴纳。 与此同时,施行币制改革:由户部重新发行通行钞,作为金银铜钱的辅助,但必须做到有限发行,不能滥发滥用,并将其与金、银绑定,制定兑换比例,允许百姓持通行钞到各钱庄票号对付现银。 所有民力征调、战争物资、奖励赏赐等行为,都不得使用通行钞,避免不限制印刷导致大量通行钞流入市场等等。 地方缴纳税赋,可以用现银,也可以用朝廷发行的通行钞,各项税赋合并、赋与役合并,按亩缴纳,且不分官田民田,一律均派。 这两项政令的颁布,无疑给了各地的士绅豪强当头一击。 反对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入内阁,姚滨均依靠强权铁腕,强行压下。 …… 秋冬交替之际,劳神劳力的姚阁老又病倒了一回。 屋漏偏逢连夜雨,如郑迁先前所料,曾繁的老父在老家过世,讣告传入京城,曾阁老竟在值房里吐出一口鲜血,随从和书吏齐齐抱住了他,才没有摔倒。 四下响起劝他节哀的声音,都是模糊不清的,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被赛进马车送回了家。 老父猝然离世,曾繁必须向朝廷报丧,请求回乡丁忧,然后在家里扎起一个灵棚,披麻戴孝,等待皇帝的圣旨。 密密麻麻的挽联供奉于灵堂两侧,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 怀安也跟着老爹前来吊唁,看着曾经教过他的曾师傅披麻戴孝,面色惨白,再想想缠绵病榻的姚师傅,再看看老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担忧。 首辅告病,次辅丁忧。沈聿每日忙到深夜方归,就连芃儿从书院休沐回家,困得在正房的罗汉床上睡着了都没能等到他。 看着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晒黑了不少,沈聿心疼的问:“她还没玩够?” 许听澜摇头叹气:“没呢,说后天回去就要正式上课了。” “我还当她一时兴起心血来潮,怎么这次这么有耐性?”沈聿纳罕道。 “我也奇怪呢。”许听澜扯过一张毯子盖在芃姐儿身上:“说书院里的课跟家里学的不一样,她都很想学。” 许听澜有些担忧的说:“不落窠臼本是好事,可是芃儿这样,是不是太不拘一格了?” “我也不知道。”沈聿怅然道:“人只有这一世,我只希望他们都能按自己想法的活。” 当然,以“才女他爹”的身份名留青史也是非常拉风的。 此时外面想起了敲门声,云苓拉开上房的门:“小爷来了?” 怀安走进来,脱下貂绒领子的大衣裳,瑟瑟缩缩的钻进东屋烤火盆。 “这么晚了还没睡?”许听澜问。 怀安笑道:“我来给爹娘请安。” “何曾变得这么懂事了。”沈聿道。 “一直都很懂事好吧……”怀安欲言又止的,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沈聿夫妇反倒有些稀奇了:“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怀安道:“天凉了,你们要多喝热水。” 二人:…… “夹袄也要穿起来了,少饮酒,少吃冷食,吃饭要细嚼慢咽,三餐按时,只吃七分饱,不能饥一餐饱一餐,更不能因为忙碌就不吃饭,或者整夜的熬着不睡觉。” 二人面面相觑。 “尤其批评我爹。”怀安道:“一面劝姚师傅多休息,一面自己在值房里通宵达旦。吃饭又快,生冷不忌,还不喜欢添衣裳,值房的炭火也烧得不热……” 沈聿又好气又好笑,礼崩乐坏了,纲常倒置了,儿子开始教训爹了。 刚想打趣他几句,谁知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开始哽咽。 “今天这是怎么了?”许听澜问:“深更半夜的,突然说这些?” “娘……”怀安唤了一声,又低声道:“爹,要不咱们早点致仕吧,我不想当什么小阁老,平时都是开玩笑的,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沈聿恍然大悟:“你是看到姚阁老生病,曾阁老丁忧,所以担心爹的身体,对吗?” 怀安点点头。 沈聿认真道:“你放心,爹身体好着呢,一定好好保养,不会让自己过于操劳。” 怀安红着眼眶说:“拉钩。”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拍落他的手:“幼稚。” 许听澜也安抚他说:“好了,娘会帮你看他的。” 怀安点点头,又从袖中掏出一盒药丸:“这是苏大夫调配的养荣丸,很适合中年妇人调理身体——尽管娘看起来远不到中年,但是吃了总归没有坏处。” “娘吃饭口味重,偏咸偏甜,都要稍微节制一点才好,有时坐在那里盘账,一坐就是半天,其实很伤肩颈腰锥,要经常站起来走动走动。” 他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把亲娘也数落一顿,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老父亲老母亲颇为感动,这孩子虽然小时候漏风,长大了还是很贴心的,知道心疼爹娘了。再看向熟睡的女儿,心里被幸福填满。 许听澜道:“别叫醒她了,你去前院跟儿子睡吧。” 沈聿:??? 他已经多年不被撵出去跟沈怀安挤着睡了,来到前院,怀安一脸同情的看着他:“您咋又被撵出来了呢?” “少废话,往里一点儿。” 怀安像个大蠕虫似的往窗户边上挪动,长兴取来一床枕头和锦被。 睡到半夜,沈聿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掉下床去,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那臭小子将自己挤到了床边,没办法,只得与他换个地方,到里面去睡。 半梦半醒间听见一阵响动,睁开眼,怀安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穿着中衣缩在床边睡着。 沈聿咬牙切齿,巴不得把他缝在床上,气呼呼地扯了自己的半截被子给他盖上。 次日寅时,沈聿打了个寒战醒来,身上轻飘飘的,伸手一摸,摸到自己单薄的衣衫,他坐起身来,借着微弱的天光,只见他的大孝子正紧紧裹着他的被子睡得香甜。 “阿嚏——”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窖,冷的打了个喷嚏,但并未吵醒身边的罪魁祸首。 压着火气爬起来,更换官服上朝。 “阿嚏!” 怀安终于凭借一己之力,让多事之秋的内阁雪上加霜。 沈聿着了风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也一并告假,不知要耽误多少要事。只得忍着头昏脑涨鼻塞流涕,继续上朝、料理阁务。 苦熬一天,头昏脑涨地回到家里,许听澜才知道他病了,立刻叫人去请郎中。 “不必不必。”沈聿摆摆手:“睡一觉就好了。” 怀安捧着一碗红糖姜水进来,不好意思的赔笑道:“爹,您多喝热水啊。” 沈聿实在怕了他了,条件反射般的往妻子身后一缩,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知道了……放那吧。” 第191章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8节 夜已经深了,许听澜打发怀安先去睡觉,又看着沈聿喝了姜糖水。沈聿沉沉咳嗽了几声,便叫丫鬟去书房准备笔墨。 “今晚还有公事要做?”许听澜问。 “嗯,”沈聿道,“写一份奏疏。” 许听澜暗自怀念十年前刚回京城,丈夫还是个闲庭信步的翰林官,如今年至不惑,反而劳形案牍,即便如此,他依旧是内阁最年轻阁老,也是整个大亓建立内阁制度以来,最年轻的次辅。 年轻的好处就是精力旺盛、处事果决,皇帝都曾不止一次的发出感慨:“沈师傅挥斤游刃,善谋善断,可比明相姚崇。” 夫妻二人聊了几句家事,丫鬟铺好了纸,研好了墨,沈聿便拖着重感冒的身子去了书房:提笔蘸饱了浓墨写下:“臣以为以为国之大事在戎,今人心懈惰,京城内外,守备单弱,臣常以为忧。如此若非假借天威亲临阅视,不足以振积弱之气,而励将士之心。” 他建议皇帝效法祖宗故法,每间隔一年,在冬日农闭之时,检阅京卫将士。这道奏疏一上,满朝武官便知道,沈阁老既整顿边防之后,开始着手整顿京卫了。 到农闲时节,还有不足两个月。是以皇帝还未下旨,兵部尚未经过部议,听到风声的各营将领便先后开始了整顿和操练。 回想太祖太宗年间,京营之兵有数十万,如今武备积弛,早已不复当初盛况,在籍者约有十四万余,真正可以操练的不过□□万人罢了。 如此军备,再加上一群只知钻营和盘剥的将领,京卫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圣旨一下,礼部立刻参照古制,制定出一套详细的阅兵仪规。沈家则被京中各营的武将踏破了门槛,眼见阅兵已是板上钉钉,都来求沈阁老指一条明路。 怀安是半个大人了,半个大人的意思就是,他得替他那政务繁忙又很没耐心的爹打发这些军方大佬。一天到晚,脸皮都笑僵了,废话说了一大箩筐,没有一句是有用的,这些京营将领们想把他拍成肉饼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这些人他暂时都能应付,直到潞国公陈亮亲自登门。 怀安差点就哭了,潞国公是谁?开国名将、一等公爵的玄孙,历事三朝,如今担任总督京营戎政,还在五军都督府挂名,每年都要代表皇帝祭祀天地,可谓朝臣最德高望重第一人。 就算是郑迁扳倒吴浚父子,声望达到顶峰的那几年,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这位大佬有一个特点,就是极少参与军国大事。即便掌握着京营最高领导权,依然每天闲庭信步,装傻充愣,将大权放给副手,认认真真的做一个德高望重的吉祥物。 还以为他这次又会称病躲清闲呢,谁料老爹一记大雷,把这位老宅男都给炸出来了。 怀安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殷勤的迎出门去,躬身施礼:“陈公爷,您怎么亲自来啦?” 说着,忙将他老人家请至前厅稍坐。 前厅的花架子是一株名贵的素心梅,被修剪的光秃秃的极为难看,不知为什么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陈亮平时最爱侍弄花草,心疼的盯着它看了半晌,问怀安:“正是花季,这怎么弄的?” 怀安随口道:“秋天生了虫害,剪枝让它重新长。” 陈亮听出他话里有话,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怀安依旧赔着笑脸:“您老最近身体可好?” 陈亮皮笑肉不笑:“哼,好啊,不好也得好。你父亲呢?怎么派你一个半大孩子出来应付我?” “家父有事进宫了,真不在。”怀安无辜的眨眨眼道:“哪想到您会亲自登门啊,等他回来,晚辈立刻转告。” 军国大事,陈亮跟他一个小辈还说不着,不过是单纯的宣泄情绪罢了:“他搞出这场阅兵,只给两个月的操练时间,到时在陛下面前搞砸出丑,他这个兵部尚书,连同我这个总督,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怀安小声提醒道:“公爷,京卫有多少家底,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 陈亮意外的看向他:“你这叫什么话?” 怀安道:“这次校阅的地点在北郊校场,既没有通知各地藩王,也没有邀请四方藩国遣使节前来观礼,甚至不去太庙告祭祖宗,陛下不就是想看看京卫的真实情况吗?” “想是一回事,真正展露在眼前又是一回事。想要整饬京卫,未必就要在陛下面前,把脓疮血淋淋的撕开。” 怀安道:“公爷,姚阁老先前说过,脓疮是捂不住的,越捂着烂的越快。不但要露出来,还要剜疮割肉,放血排毒,方能有痊愈的机会。” 陈亮十分的头疼,他一大把年纪,爵位有了,声望也有了,就想混个无功无过,让后世子孙继续享受祖上的恩泽,为什么临到晚年,遇到一帮如此冒进的愤青同僚,非要拖他下水不可! 他不禁纳闷的问:“令尊和姚阁老,身为文官已然登峰造极,到底图个什么呢?” 怀安故作不经意道:“这个家父倒是说起过,他希望我们兄妹三个一生顺遂平安,不经受离乱之苦。” 这句话,直接把老头儿说愣了。 一等公爵,世袭罔替,陈亮一辈子靠着祖上的功勋享尽荣华,只想着这份功勋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却没有仔细想过,他的儿孙能不能躲过朝代颠覆的危机? 怀安就差跳起来指着老头儿的鼻子说:要有格局啊!尸位素餐者永远只顾眼前的摸鱼,看不到唇亡齿寒的悲剧。 老国公也不再找寻沈聿的麻烦,回去积极督促各营训练去了。 沈聿回到家,听到怀安叙述与潞国公谈话的经过,欣慰不已。 孩子真是长大了,可以为他分忧解难了!但他只敢在心里感慨一下,不敢夸赞出口,这孩子不经夸,每次刚夸几句,就非得给他捅出点篓子——他的风寒才刚刚痊愈。 腊月初十,正值农闲,皇帝在北郊校场举行大阅。 校场外围布满岗哨,各路军兵严阵以待,文武官员皆身穿曳撒,携带牙牌于校场等候御驾。卯时正刻,钲鼓齐鸣,圣驾抵达校场阅武门外。 皇帝穿一身龙纹对襟罩甲,骑着纯黑色体型高大的蒙古骏马,倒是平日难得一见的英武。身后的荣贺同样穿着罩甲,腰跨宝剑,红色的盔缨在风中飘扬,英气十足。 总督戎政官陈亮、兵部尚书沈聿率领大小将官,身着戎服跪迎。 一众文武官员如倒伏的麦田,黑压压的跪倒一片,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朗声道。 沈聿奏请皇帝、太子殿下登城阅阵。 鸿胪寺官员一声令下,随着三声炮响,马步军开始演练阵法。 历经两个月的集训,军兵们表演几套阵法不在话下,加之号角齐鸣,黄旗猎猎,将士们手执亮银色的刀枪,步伐整齐,声势浩荡。使台上观礼的官员无不热血沸腾。 连皇帝都不禁吟诵:“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演毕,便是三声振聋发聩的山呼:“万岁!” 号角再次吹响,将官将士各回本营。 接着,是神机营的火器操演,在周将军的整饬和训练之下,数千名手持火铳的士兵,一边按照阵法相互掩护,一边形成数百丈的射击线,对着数百辆战车上移动的活靶进行射击,几乎在瞬息之间,人形靶子全部击倒,而拉车的战马没有一匹损伤。 文武官员顾不上礼仪,四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皇帝连道三个“好”字,下旨重赏。 沈聿笑看潞国公,谁说一定会出丑啊?神机营的表现就很出人意表! 潞国公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做人啊,还是不要高兴的太早…… 随后,沈聿奏请阅射。 公、侯、伯、驸马等勋戚,各京卫将官,开始在台下比试射箭。规则为骑马者各射三箭,徒步者各射六箭,由御史及兵部官员汇报并记录成绩。下级军官及士卒分头较射,由各部将官进行记录。 较射才刚刚开始,皇帝的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 只见打头的一位将官飞马向前,双手松开缰绳,从箭囊中抽出箭矢,张弓射箭,箭矢一个抛物线,软塌塌的扎在面前不远的土地上。 “陛下。”潞国公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道:“陛下,此人昨日过于紧张,一宿未眠,所以……” 皇帝面沉似水,荣贺打圆场道:“特殊情况,可以理解。” 话音刚落,又一勋戚子弟张弓搭箭,弓弦拉满,极有气势,结果弓飞出去了,箭还在手里。 皇帝捂着额头,没眼看了。荣贺错愕的张着嘴,比比划划,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潞国公硬着头皮解释:“个别勋贵子弟专攻举业,疏于习武,所以……” 皇帝紧抿着嘴,荣贺只好道:“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话没说完,又一武官飞马而出,这次弓没出去,人从马头上飞出去,随着一声尖叫,重重摔落马下,在扬尘中滚了几圈,险些被马蹄踩踏。 一时人仰马翻,乱做一团。 这下,潞国公也没话说了,低头在地上找地缝。 幸而间或夹杂着几个把箭射出去的,并且射到靶子上的将官,才让潞国公没有愧死当场。 其实这些情况,皇帝早有心理准备,国朝重文抑武多年,人人以崇文为荣,习武为耻。阵法演练是演给外行看热闹的,骑射弓马才是真本领,将官都表现成这样,士卒就更不必说了。 皇帝此时唯有暗自庆幸,幸好没有邀请各国使节,也没有祭告祖宗,如此滑稽的场面,不知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反正他是有点活够了…… 陈亮见皇帝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忙跪伏于地:“陛下,臣罪该万死。” 沈聿毕竟分管兵部,此时也上前请罪。 皇帝他是情愿自己内耗,也不愿苛责臣工的性子,只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打算摆驾回行宫自闭去,谁料一转身的功夫,太子不见了。 陈亮朝着台下张口结舌:“陛下,太子殿下!” 只见荣贺骑着一匹骏马,步伐从容的从城门而出,他身后跟着身披罩甲、骑着白马的沈怀安,及一众太子亲卫。 “莫非太子殿下要亲自下场一较?”陈亮揣测道。 皇帝重又坐回御座上,蹙眉凝神望着城下一身戎装的太子。 …… 殊不知,怀安正在荣贺身后哆哆嗦嗦的吸着鼻涕:“我是文官啊,我是文官啊……” “知道了,别念了。”荣贺小声道。 寒冬腊月里,罩甲冰冷似铁,还不挡风,怀安在他耳边碎碎的念道:“我真是文官啊,正六品的,刚荫的。” “忍一忍啊,跑起来就不冷了。”荣贺一夹马腹,催动胯下骏马:“驾!” 第192章 从城楼上看,两人两骑如离弦的箭般冲进校场,太子亲卫紧随其后,腾起阵阵烟尘。 皇帝此时已经心灰意冷,勉强坐回去,是担心荣贺胡闹出岔子,眼见他们催马跑的这样快,又有些心惊肉跳,担心他们摔下马去。 城楼上观礼的官员们也纷纷屏息凝神看着他们的储君,除了沈聿,没人注意太子身后那个骑着白马的小子。 沈聿在来北郊的路上并没有看到怀安,还以为他上学去了,此时突然从城门处冲进来,也令他颇感意外,不过他在生了怀安之后,到底还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依然面不改色,攒眉看向城下。 城下,荣贺已将亲卫集结完毕,高呼道:“儿臣率亲卫一百参与较射,请陛下点阅。” 皇帝道一声:“准。” 较射的规则如同其他军官一样,从一百之外拔马,同时拉弓、射箭三次,记录成绩。 隆隆的鼓声响起,只见荣贺拔马出阵,擂鼓声伴着骏马嘶鸣声中,三支箭依次射出,如流行般划过天际,成“品”字形稳稳扎在靶心上。 “好身法!”潞国公陈亮是行家,现场讲评起太子骑马的身子和射箭的技术。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89节 太子殿下驰骋于马上的英姿,使城楼上观礼的官员们难以抑制的沸腾起来,仿佛看到了画像上策马疾驰的祖、宗二帝。 兵部的官员疾步上前,高唱了三声:“正中靶心!” 三箭正中靶心欢呼声更加剧烈,连皇帝都站了起来,走到城垛前,不可思议的望着城下校场。校场之中,太子正率亲军朝着城上山呼万岁,他知道荣贺擅长骑射,却不知擅长到这种程度。 潞国公几乎要老泪纵横,伏地拜倒:“恭喜陛下,太子英武贤能,大亓中兴有望了!” 众官员一同拜倒,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太子表现优异,皇帝自然与有荣焉,此前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强忍着笑意,绷着脸道:“都平身吧。” 众人起身,又将目光移向城下,因为较射还在继续。 最紧张的当属沈聿,他不担心怀安的骑术,而是担心那匹情绪不太不稳定的月亮马,偏偏怀安最喜欢的就是月亮,每每出门都要骑着它。 怀安今天穿一身月白色的曳撒,外罩对襟罩甲,头戴长缨酒盅盔,骑在白马上,如一道白光闪过。疾驰几步,只见他双手脱缰,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毫不犹豫的张弓射出,随后是第二箭,第三箭,三箭在靶心处呈一字型排开。 “漂亮!”潞国公又忍不住开始讲解。 鸣鼓声响,又是三声唱报,鸿胪寺官员举起一次红旗,一次白旗,一次青旗,代表一箭正中靶心,一箭偏东,一箭偏西。 众人欢呼之后,便是一阵窃窃私语:“那是谁?是太子亲卫中的将官?也太年轻了。” 皇帝的笑容险些掩藏不住,回头见沈聿正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出言解释,便知道他为人低调,不想出这个风头。 谁料这时,怀安□□的坐骑突然失控,驮着背上主人兴奋的扭动起来。 皇帝眉头微蹙,正担心那匹高大的白马受了惊,将怀安甩下马背。谁知它竟然随着规律的鼓点夸张的踢着步子,好似扭着大秧歌,骄傲的高昂着马头,在声声欢呼和赞誉声中,一路招摇地回到军阵之中。 城下亲军都在忍笑,城上官员已经忍不住嗤嗤地笑出声来:“这马,真有意思。” 潞国公人老眼却尖,当即指出:“沈阁老,这不是令郎沈怀安吗?” 沈聿浅笑不语,似乎对他这处处显眼的儿子早已习以为常。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沈怀安谁不知道啊,沈阁老的幼子,谢祭酒的女婿,太子的伴读,传说中的红薯之父、迎春瓜创始人、历任小阁老克星……只是想不到沈家书香门第,培养出来的儿子弓马居然如此娴熟。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潞国公感叹道。 随后,东宫亲卫依次催马而出,身手矫健,英姿勃发,喝彩声此起彼伏,将方才尴尬阴郁的氛围一扫而空。 “你不是存心让着我的吧?”荣贺问。 怀安翻翻白眼:“我是那种人嘛?” “还真不是……”荣贺道:“哎,你别晃来晃去,我头晕。” “我说了也不算啊!”怀安被月亮驮着,来回踢着正步,仿佛每一声欢呼和赞誉都是属于它的,怀安也拿它没办法,好在他脸皮够厚,否则众目睽睽之下,非得社死不可。 待亲兵较射结束,隆隆的鼓声也停了下来,耳际忽然变得安静时,人的神志是会异常清醒的,因此皇帝还没有被一声声赞誉冲昏头脑。 “回想祖宗之时,京营士兵有数十万,今虽不足,尚可得□□万人,假使操练有方,都如神机营一般,岂能尽皆无用?然而现如今,京营士卒骄惰,法令难行,所谓春秋操练具已名存实亡,今日朕举行大阅之礼,就是为了申戎政而戒不虞。” 城楼上鸦雀无声,众官员垂头聆听圣训。 “朕加意武备、整饬戎事的决心人所共见。内阁拟旨,从今年始,每岁或间岁冬季农隙之时,都要举办大阅之礼,朕会亲临校阅,技艺娴熟者分别赏赐,老弱不堪者即行淘汰,务必使辇觳之下,常有数万精兵,方合居重而驭轻之道。”皇帝道。 沈聿道:“臣遵旨。” 皇帝颔首道:“武官怠惰至此,朕心甚忧,今日较射成绩,明日上报给朕,怠惰不堪者,朕要严加惩治,或罚奉降级,或罢黜淘汰,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拟一个条陈出来。” 潞国公道:“臣遵旨。” 至于这次表现甚佳的太子亲卫,还是赏银为主,朝廷虽然急于用人,可皇帝还是存着一点私心,想将这些年轻人压上一压,留给太子日后提拔。 “周岳,晋升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 “沈怀安……”皇帝的声音有些微颤,似乎在极力忍笑。因为城下那个一袭白衣的小子,已经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揣着两手嘚嘚瑟瑟蹦来跳去,好像一个着急解手的窜天猴。 城上众人无不暗自惋惜,如此英俊的皮囊之下,为什么偏偏长了个猴儿的灵魂,不过这家伙已然定亲,用不着在座诸位纠结。 只听皇帝又道:“射乃六艺,然今人一心钻研八股,荒废武学,沈监生虽以书生之文弱,勇谋兼备,弓马娴熟,实乃诸生之楷模,赐‘文武兼备’匾,赐穿忠静冠服,仪同正六品。” 登时引来一片羡慕的吸气声,他们这些人家的子弟,大多数看似循规蹈矩知书达理,实则在等着父祖辈的恩荫,沈怀安看起来顽劣,年纪轻轻尚在学中,已得皇帝亲自赐匾赐服。 这话倘若被怀安听到,必定嗤之以鼻,赐匾有啥稀奇,他有十几块呢,都是皇帝御笔亲书,就挂在他的各大店铺里。 忠静冠服倒还有点意思,那是官员燕居之服,由皇帝钦赐,勉励百官进思尽忠之意,居家宴饮和外出参加酒宴时都可以穿着,老爹有,大哥去泉州上任之前也赐了一身,现在他也有了。 外头风声啸耳,怀安此刻冻得瑟瑟发抖,回到营帐里,他的氅衣居然不翼而飞了,几个亲军士卒上下翻找,找出一席毛毡把他裹起来,又去寻热水。 他越想越生气,国朝优待士子,谁家文官还得在冰天雪地里出大力啊! 皇帝宣太子登城回话,荣贺便说:“要不我的衣服先给你穿?” “你不坑死我不甘心是吗?!”怀安朝着空气踹了一脚,立刻将那条腿缩回毛毡里,一边发抖一边说:“别忘了我们商量好的事。” 荣贺让他放心,转身离开营帐,登上城楼。 太子前脚刚走,沈聿命长随将一件厚实的毳毛大氅送进营帐。 怀安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感动,抽抽搭搭的说:“兄弟什么的最坑了,还得亲爹啊!” 皇帝此时的面色已经好了许多,不过依然带着点忧虑,并没有荣贺想象中的高兴。 荣贺上前见礼:“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摆手让他平身:“太子,你的这些亲军,是近两个月才开始操练的吗?” 荣贺道:“回父皇,不是,他们之中多半是书院的保安,一直由神机营退役的两位老将官操练。” 保安?众人面面相觑,那是何意? “保一方平安之意,”荣贺道,“让他们保护书院的安全。” 众人:听上去不是特别高级。 “书院保安……竟有如此身手。”陈亮唏嘘道。 皇帝点头道:“无论如何,你今日的表现着实不错,有大功,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荣贺不假思索,撩襟跪地:“回父皇,儿臣不要赏赐,儿臣提请在北郊设立‘京师武备学堂’,望父皇恩准。” “武备学堂?” 不但皇帝很意外,四下臣工也开始交头接耳——从来只见过教授经史文章的学堂,没听说过武备学堂。 皇帝转身问沈聿和陈亮:“这武备学堂可有先例?” 沈聿道:“前朝首先设立‘武学’,教授兵法谋略及武艺,但因种种原因,只运行了数月就草草废止了,本朝国初也有‘京卫武学’和‘地方武学’,也迅速被废,后来便只设武举而不设武学了。” 皇帝颔首,又问荣贺:“太子事先了解过吗?” 荣贺道:“儿臣查过《会典》,有过一些了解。但儿臣所说的武备学堂,与过去的武学不同。去年秋季,儿臣奉旨巡视三大营,一进入神机营,便能感受到令出如山、军纪严明,周将军的操练之法,真正能使千军万马共作一个眼,共作一个耳,共作一条心,是儿臣从未在任何一本兵书中见过的。” 皇帝心中暗自哂笑,说得好像你看过多少书似的。不过当着众臣工的面,他还得煞有介事的点头,维护太子殿下的形象。 荣贺道:“更让儿臣惊叹的是,营中有一小学堂,每日晚饭之后,全体军官都要在学堂中学习,再将所学内容传达给下级士卒,如此才操练出铁一般的神机营。”荣贺道:“儿臣希望建立武备学堂,参照神机营课程,命大阅时被贬黜的将官入学重修,达到肄业标准方可降级续用,武举中举的进士也要入学进修一年,一年后结合毕业成绩授予官职。” 皇帝的神情愈发严肃,一众文武官员也由淡漠变得肃然。 “潞国公。”皇帝道:“你以为太子的提议如何?” 阅兵结束后的潞国公又开始老滑头了:“臣以为太子所请事关重大,宜令九卿及科道集议于朝廷。” 一个球又踢还给了皇帝。 皇帝早就习惯了,不愠不火道:“太子回去后拟一份条陈交给内阁,让周岳将自己的练兵之法写一份奏疏上来,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部议,再经由各部廷议决定。” “臣遵旨。” 陈公公拉长声音高喊:“皇上起驾回宫——” 御辇载着父子二人,沿着御道缓缓离去。 第193章 荣贺花费三个通宵将举办“武备学堂”的条陈整理完毕,交给皇帝。约过了七八日,周岳的《京卫选兵练兵要略》也送到了皇帝案头,足有十数万言,一看便是多年积累的心血,而非一朝一夕写就。 皇帝大受震撼,对陈公公道:“连同太子的条陈,一起交由兵部部议。” 乾清宫,东暖阁内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 皇帝斜靠在御榻上,手里翻看着一沓文章,一篇一篇,逐字逐句,看奏疏都没这么认真过。看完一沓,又从榻桌上拿出另一沓。 此时已近年关,国子监放了学假。 怀安和荣贺就侯在一旁,频繁用目光交流,到后来索性很小声的交头接耳起来。 “好端端的,陛下看我们的文章干什么?” “闲来无事,品评一二。” “我们写的东西也值得品评?” “不要妄自菲薄。他看了这么久,说明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 怀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普通且自信。 皇帝抬眼瞄了二人一眼,看着他们狗狗祟祟的神态,便回想起从前在祁王府的时候,二人频频闯祸,令他和师傅们头疼不已。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对这两个问题儿童降低了要求。 随着太子长大成人,他打心底里不敢奢望他能成为一个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只求他不要做个昏聩糊涂的昏君。至于沈怀安……别撺掇着太子当黄鼠狼,都是谢天谢地了。 今时不同往日,一次大阅使他对两个少年刮目相看,再加上“武备学堂”的提议,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看法有失偏颇,这分明是两个可造之材啊。 精于骑射固然是好事,学业也要重视起来,不能因小失大。 太子日后登基,即将面对整个文官集团,皇帝肚子里没有真才实学,是极容易被这些科举制度选拔上来的人尖儿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他已经体验过了。 怀安更不必说,如今的官身仅凭父荫和特旨,这两样在官场中是最没有含金量的,甚至是受人鄙视的,只有科举正途出身,方能得到实权。 他一气儿看了十几篇文章,看到最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确实不尽人意。 皇帝戳一口茶,歇了歇眼,才板着脸道:“从今日起,太子除了阅读邸报和各衙奏章之外,还要在经史上多下些功夫。朕会重新选派讲官,为你日讲《四书》、《通鉴》,每月三次的经筵也不得缺席。” 荣贺错愕的张大了嘴,天降横祸啊简直! 怀安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夸张地学着他刚刚的表情:不要妄自菲薄~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0节 “沈怀安。” 怀安忙收敛神色:“臣在呢。” 数九隆冬,皇帝拿他的文章当扇子,烦躁的呼扇几下,数落道:“你在国子监读了三年书,就打算拿这种东西参加秋试?” 怀安:呃…… “好好好,”皇帝又道,“即便你不去考举人,至少也要升入率性堂吧,不然如何肄业,如何参加吏部铨选?” 怀安:嗯…… “从年后开始,老老实实的坐监应卯,不许随便告假。”皇帝又看向荣贺:“还有你,再写令旨帮他请假,朕没收你的太子印。” 二人唯唯应是。 从乾清宫出来,荣贺小声嘀咕:“你说我父皇不会是更年期了吧?” 怀安忙捂住他的嘴,紧张的四下看看:“别乱说话。” “这是什么坏话吗?是你上回说你老岳父更年期了……”荣贺道。 怀安断然否认:“我可没说啊,你别诬陷我!” 荣贺朝他翻了个白眼:“敢说不敢认。” 怀安叹口气:“我只是不明白,我都‘文武兼备’了,我都‘忠静冠服’了,为什么还要上学读书啊?” 荣贺“切”的一声:“我还有皇位要继承呢,不是照样要读书?” 怀安道:“没天理啊!投胎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当社畜?” “什么叫社畜?”荣贺问。 “社畜就是像牛马一样拼命干活的人。”怀安道。 话音刚落,两名太监匆匆朝着乾清宫方向跑来。 除非有紧急军报,或有天大的喜事,太监宫人是不会在皇宫内苑跑动的,因此二人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们。 “太子殿下,东宫急报,太子妃临盆了!” 荣贺登时双腿一软,怀安掺了他一把,才堪堪站稳,乘上肩舆,一路催促着往东宫而去。 怀安还在愣神,忽然一个令牌扔向他,荣贺道:“帮我请苏大夫进宫!” …… 寝宫之外,荣贺看着那根即将燃尽的线香,急得来回踱步,久久听不见内室传出声音,还以为遇到了难产。口中念念有词:“元始天尊如来佛祖至圣先师保佑……” 怀安瞧着他临时抱佛脚的模样,像是真的急坏了,只好劝道:“殿下,你坐一会儿,生的太快不见得是好事。” 世人都畏惧难产,却不知急产也很危险。 荣贺压根听不进话,似乎又觉得与“儒释道”三家的关系有点疏远,又双手合十念道:“列祖列宗在上,只要太子妃平安生产,我愿洗心革面,克勤克俭,做一个合格的社畜!” 怀安想捂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寝宫内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荣贺险些瘫在地上,不顾太监宫人的阻拦,跌跌撞撞闯进产房,一路吆喝着:“保大人保大人,别管小的了!” 怀安被他一惊一乍吓得心惊肉跳,随即内室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荣贺闯入产房,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 乾清宫内,皇帝正召集内阁阁臣们议事,皇帝悯恤姚阁老大病未愈,还命人赐了座。 这时陈公公来到殿外,向皇帝禀报:“陛下,东宫遣人报喜!” 皇帝微怔,众人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只见花公公端着一个托盘,跪在宫门之外,托盘上摆着一件玉器,那是一枚玉璋。 花公公朗声报喜道:“太子妃诞子,陛下喜添皇孙!” 陈公公和刘公公也跪了下来:“陛下大喜!” 殿内所有太监一齐跪地称贺,阁臣们也相继跪倒:“臣等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在片刻怔愣之后,自然是喜上眉梢,当即命左右拿出事先备好的长命锁,那是一枚赤金镶玉的金项圈儿,希望长孙健康长寿。 另依照仪制赏赐喜庆宝物、宫女、太监,不做赘述。 …… 年关将至,各衙都在进行各项收尾工作,准备腊月三十封印,回家过年。唯有文渊阁的议事厅内气氛紧张,毫无过年之前的松懈。 他们在讨论明年的工作重心——考核吏治、清点卫所人口、清丈屯田,以及太子的《提请设立京卫武备学堂疏》。 按照旧例,武学的经费有过两种情况,一是武将子弟自付学费,无疑在当时引起了众多武将的不平;二是由兵部拨款,兵部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笔钱,却惨遭层层盘剥,真正用于办学的经费寥寥无几,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姚滨阴测测的说:“驴不上磨,一心只想着吃草料,是懒病,只有用鞭子抽。” 他一向如此,即便当着圣驾,也敢直截了当的骂满朝文武都是驴。 他想办武学、开港口、造宝船、下西洋,他要为朝廷开源,缔造盛世……可是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一切的一切,树冠想要繁茂,必要先将根系上的溃烂治好。 可是整顿吏治、整顿军制,制定更加严格的考核标准,势必会触动众多文官武将的利益,甚至会加剧地方官员对小民百姓的盘剥。 姚滨又是个有些蛮横又十分霸道的人,喜欢以强权压人,不肯接受同僚们徐徐图之的建议。许多人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出声,实际上积怨颇深。 就连沈聿也开始劝他,步伐不妨放慢一些。姚滨充耳不闻,他的眼底是两片发黄的浑浊,面色也愈发暗黄,总对沈聿说:“时间不多了。” 沈聿不明白他所说的时间,到底是大亓的国祚,还是他自己的身体,亦或二者皆有,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喟叹。 为官到这个地步,沈聿是不乏门生故旧的,他们都不太明白,以沈阁老今时今日的地位,足以与姚阁老一较高下,何况姚滨身患沉疴,沈聿却春秋鼎盛,何不趁机将其赶出内阁,而是甘愿屈居其下做一个副手? 因为沈聿心里很清楚,国朝延续至今,颁布的政令车载斗量,其中不乏治国安邦的良策,却每每收效甚微,一百多年的积弊使得这些政令如石沉大海,新鲜的血液注入其中如杯水车薪,官场中人照样的贪贿、畏缩、敷衍塞责、不作为。 积弊不除,多好的政令都收不到效果,可要根除陈规陋习,就要剜疮割肉,就会疼,会流血。 他虽也做过“欺师灭祖”的事,可当时一是为了大局考虑,二是为了避免恩师的晚节不保,如今正值新政的关键时期,他就算有争斗的野心,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内斗的。 …… 腊月三十,各衙封印。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内阁成员大换血,六科归入内阁管辖,姚滨分管的吏部对内外官员进行了大清洗,税制改革、币制改革已经开始推行…… 其实新皇登基的这些年,朝廷已经有了万象更新的气息,不少人深切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正在朝他们逼近,有人期待,就有人带着深深的恐惧。 不论如何,各衙都要封印,没吵完的架,也要留到年后慢慢吵。 沈聿回到家,芃姐儿迎出来,她穿着豆乳色的小袖短袄和马面裙,银红色白绒缘的对襟比甲。夏日里参加军训晒黑的小黑妞,如今又变回了肤白胜雪小俊妞,只是脸颊上蹭满了面粉。 沈聿看到女儿,便将满心的忧虑一扫而空,笑着问:“怎么像个小花猫似的?” 芃姐儿一手拿袖子蹭脸,一手挽着他的小臂叽叽喳喳的告状:“哥哥姐姐弄的,他们不往面板上撒,净往我脸上抹!” “真是不像话了!”沈聿笑骂:“他们弄面粉做什么?”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简直要造反了。”芃姐儿绷着小脸。 说话间便来到主院,欢笑声透过门窗院墙一直传到了院外。 上房堂屋中已经摆好了大食桌,老太太、许听澜和季氏正坐在一旁说话,小辈们围在食桌前鼓捣着包扁食。 “爹回来了!”怀安一脸坏笑,背着手蹭过来,趁芃姐儿不备迅速出手,往她额头上添了三道杠。 芃姐儿“哇”地一声叫出来,怀安大笑逃跑,沈聿撸起袖子就要抓他。 满堂欢笑,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冲上天际的焰火,照亮了堂屋门外一小片夜空。 第194章 大年初一,从四更天开始,就有人上门拜年。 怀安惺忪着睡眼爬起来时,天光还很微弱,迷迷糊糊的先往枕头下摸,果然摸到一个大红包,今年恰好是牛年,里面是一张赤金的生肖牛金箔,并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刚一拿起,就掉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金锭。 这是祖母的习惯,有时是金手串,有时是金箔卡,都是当年的生肖,是压岁钱的意思,家里小辈人人都有,至于小金锭,那当然是人美多金的好娘亲的习惯啦。这些都是每年必不可少的仪式感,即便是怀远和邹玥、怀莹和陈甍这样成了婚的也有,怀薇和顾同虽然不在家里过年,但初二回门时也有。 沈家的孩子从没有骄奢淫逸的毛病,所以从小零花钱充足,也纷纷攒起了小金库,这个家里真正的穷人只有老爹而已。 爹娘去参加正旦的大朝会了,怀安跟着堂哥表哥接待上门拜年的人。 时下拜年并不一定非要进门,多是“望门投帖”,宾主都不至于那样忙累,又送上了心意,真正做到了轻松拜年。 辰时末刻,沈聿夫妇才从宫里回来。 沈聿怕被拜年的同僚下属堵在家里,迅速换下一身公服,准备先带怀安去姚阁老府上探望一番,再打发怀安去给岳父岳母拜年。 怀安被叫回正房时,许听澜已经除下一身了诰命冠服,改了淡妆,拿着几分礼单,正以当下准备的礼品为例,一点一点的教怀莹和芃姐儿要如何备礼,亲戚、好友、同僚、上司、下属、远近亲疏,各有各的礼数,半点不能出错。 虽说陈甍如今还在翰林院庶常馆读书,可是三年期满之后参加朝考,也要正式任官,两个孩子迟早要脱离他们独立交际。 芃姐儿是跟着姐姐顺带听的,大家闺秀到了这个年纪,管家理账都是必修课,女子职在中馈,即便如许听澜这样,在外面也撑着一片事业的,回到家也不得不料理这些冗繁的家务,所幸沈家人口简单,一家人心思也整齐,才不至于分身乏术。 芃姐儿在家可以无拘无束,日后成了婚,在家事账面上发昏,摆宴席都排不好座次,那是要遭人笑话的。 可是芃姐儿心思根本不在,一会儿纠结花架子上的君子兰怎么还没开花,一会儿又想去院子里打雪仗,弄的许听澜头疼不已。 怀安还来添乱,从背后变出一个用雪球攒成的小鸭子,说忙完了年,和谢韫一起,带她去女校大操场上打雪仗,教她骑马,芃姐儿的心都飞到郊外去了。 许听澜气的拧着儿子的耳朵扔给他爹,让沈聿直接送到谢家去,不用带回来了。 …… 姚府正房外,金方海背着医箱骂骂咧咧:“大年初一把我叫过来看病,光看病有什么用?” “我都不用把脉,就知道他这些日子干了什么!” “不听大夫的话,又何必要看大夫,砸人家的招牌!” 姚泓追在他的身后,一边道歉,一边拉劝。 府婢引着沈聿父子恰进到二门,便听院子里一阵嘈杂。 金大夫认得怀安,拉着他就是一通抱怨,什么一大清早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啦,扁食都没吃上一口就来给姚阁老诊脉,结果上次嘱咐他的事项一概没有遵守,这会儿病倒了,又叫他来。 怀安劝道:“别发脾气了,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1节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回回给他下药吧?!他如今也不吃这一套了。”金方海道。 怀安被他吵得脑袋嗡嗡响,忙将食指竖在嘴边,叫他小声点说话。 金方海这才看到沈聿,疑惑的问:“这是谁?” “是家父。”怀安道。 “沈阁老?”金方海朝沈聿打了个躬:“劳烦您去劝劝姚阁老,他的病一定要戒嗔怒,禁劳累,他偏偏整夜的熬,熬到最后油尽灯枯,华佗来了都没得救!” 沈聿从没有见过脾气这么大的郎中。 怀安忙替金方海解释:“爹,金大夫无意冒犯,是急坏了。” 沈聿颔首道:“我会去劝他。” 金方海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了火,也有些赧然,见人家堂堂次辅都没与他计较,这才缓和了语气:“药方已经开好了,照方抓药便是,我隔日再来。” 姚夫人忙命管家奉上诊金:“有劳金大夫了。” 金方海朝她行了个礼,收起诊金,背好医箱离开了。 沈聿被人引进内室,怀安则留在外面跟姚泓说话,姚夫人叫人拿来老家的茶点给怀安用。 姚泓一脸愁容道:“我们都知道劝也没用,只要他还在这个首辅位上,就不可能安心养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他的选择。” 怀安心如明镜,只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茶吃点心,回想起当初起复姚阁老的旨意,还是他跟陈公公一起去传的,如今姚阁老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心里也不舒服。 “我要去考中书舍人,进内阁帮他!”还当着外人,姚泓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怀安愣住。 姚夫人也同样惊讶,问道:“书院那边呢,你不去教算学了?” 姚泓看看怀安,焦躁的挠挠头:“还不到考试的时候,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姚泓心意已决,怀安是不会劝阻的,书院的课程固然重要,可在他眼里,家人是无可替代的,时下精通算学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再慢慢寻找便是。 …… 正月初九,姚滨刚从病榻上爬起来,就逮着姚泓大骂。 前年叫他去考试,他非要去雀儿山书院教算学,如今又闹着要辞去书院的职务。再回来考中书舍人,这不是耍人玩吗? 他气的砰砰直拍桌子:“你都快四十岁了,又不是四岁,还不定性,非要我死都闭不上眼吗?!” 姚泓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行,气得他险些又病一场。 话是这样说,正月初十,百官复衙,姚滨劳心案牍之余,还是替弟弟弄到了考试名额。 正月十五休沐,姚泓去了沈家找到怀安递辞呈,他下定决心辞职考公了,还顺便向怀安举荐了他在邢州的几何学老师——来自泰西的传教士安戈斯。 怀安当场让姚泓写了信,派何文何武拿信去邢州找这个叫做安戈斯的传教士,在他的印象里,传教士是很喜欢跟士大夫打交道的,希望对方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待长兴端着笔墨下去,四下无人,姚泓悄悄对怀安说:“就算这个安戈斯来了,你也给我留个位置。” 怀安一愣:“为什么?” 姚泓道:“我离开不了太久,这次的中书舍人考试,我要舞弊。” “啥?!”怀安吓得险些叫出来,低声问:“又舞弊啊?” 姚泓点点头:“我要把他拉下水,让他被迫致仕。” 怀安嘴角直抽抽,又来,这也太坑了吧…… “没有别办法了,必须让他致仕,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养病去。”姚泓道。 怀安皱眉咋舌——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挨揍吧。 正要劝他三思,沈聿来到前厅,怀安立刻闭了嘴,灌了口茶水压压惊,状若无意的聊起了别的话题。 中书舍人考试,设立在文渊阁一个空置的偏殿,姚泓入场之前,怀安特意来看他。 书坊的郝师傅技艺精湛,雕刻印刷出三份字体极小的夹带,一份《大诰》,一份《会典》,一份《亓律》,都是必考内容,缝在直裰的夹层里,这样的考试又不比科举搜查严格,只要姚滨带进去,当着监考官员的面明目张胆的拿出来抄,这次的舞弊就成功了。 “你舞弊归舞弊,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呀。”怀安千叮万嘱。 “放心,”姚泓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参与。” 怀安点点头,心脏在嗓子眼扑通扑通的跳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对是错,他既不想让姚泓舞弊,又不想让姚阁老累病而死,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日头一寸寸的升高,飞檐上冷翠的绿瓦反射着耀眼的光。 此时正值散朝,几位绯袍官员在下属的簇拥下朝着文渊阁走来。姚阁老走在最前头,正与沈聿絮絮讨论着什么,精神抖擞,目光灼灼,如果忽略他暗黄的脸色,几乎看不出病态。他不肯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即便走在路上,也在一心多用,分派着大小事务。 姚泓的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他的兄长,那一袭绯红色的苎丝官袍,方方正正的补子,是一只洁白傲然的仙鹤,祥云环绕,振翅欲飞,套在姚滨有些老朽而清瘦的身躯上,尽显一身嶙峋风骨。 这时,怀安越过攒动的人头放眼看去,文渊阁外门的官员已经开始点名。 “姚泓。”官员点到了姚泓。 怀安手里突然被塞进一团皱巴巴的纸。 姚泓红着眼眶:“帮我销毁!” “什么?”怀安懵了。 “他把一腔抱负看得比命还重,我不能毁了他,我要去帮他。”姚泓说完,毫不迟疑的跑去点名处应卯了。 怀安低头一看,是他打算夹带的小抄,姚泓事到临头放弃了舞弊的念头。 “怀安。”沈聿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怀安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将夹带藏在身后,心虚道:“去东宫路过,来瞧个热闹。” 言罢,背着手的朝几位大人见礼。 “藏什么呢?”沈聿又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脚底抹油,边说边往后出溜,“爹,您忙,我上学去了。” 言罢,嗖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陆显一头雾水:“这孩子,到底是去东宫,还是去上学?” 第195章 怀安溜出宫门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逛了逛,被一阵香甜气吸引到小胡同里,那是个烤红薯的摊子,包了几块烤红薯,趁摊主打开炉膛添炭火的时候,将一团小抄扔了进去,看着它化作一团灰烬。 胡同口恰好有个小塾学,学堂里传出孩童稚嫩的读书声:“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 怀安喃喃道:“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小爷,您说什么?”长兴问。 “没什么,”怀安振作了不少,“咱们去女校吧。” 找韫妹妹一起吃烤红薯去! …… 次日再回国子监时,谢彦开将修订完毕的《字海》的给了怀安。 怀安兴奋的双手去接,谢彦开却晃他一下,又收了回去。 “这个月共让你背了十三篇程文,一起背来听听,背一篇给一本。”谢彦开道。 怀安瞠目结舌:“什么?” 他这个烂记性,即便是当时背下来了,现在也都忘干净了。 谢彦开叹了口气,指指窗边的一副桌椅:“给你一天时间,就在这里背,背下来就算。” 怀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可他实在急于将《字海》拿到手,拿到书坊刊印,赚一笔钱……不是,是刊行天下,让更多人识文断字,读书明理。 “快去快去!”谢彦开推掉了所有不急的事务,打算陪他耗到底。 怀安捧着一卷厚厚的程文去了窗边坐好,从一个月前的一篇开始背。 谢彦开慢悠悠的说:“这些程文篇篇都是精品,选自今科秋闱可能出任主考的官员旧作,折角的篇幅和朱笔标注的位置,你要认真领会,不能牵强暗记。” 怀安嘴里应着,心里特别感动,岳父待他真好啊,在他身上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 “你底子太差,眼下让你通读三通四史、秦唐疏义,固然是来不及的,后面的时间我会带你揣摩这些的文章,摸索命题规律,也算走个捷径罢。” 怀安两眼一亮,居然有捷径诶~ 他搓着双手惊喜感叹:“早知道有捷径,何必去读这十几年的经书呢!” 谢彦开气的,抄起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直想扣在他脑袋上,让他清醒清醒。 “我错了我错了……”怀安缩头缩脑:“您让我背什么我就背什么,绝不废话!” 熬死熬活,怀安将十三篇程文重新温习背熟的时候,夜幕都已经降临了。谢彦开放下书本,活动酸痛的肩颈,还算满意的将《字海》十三卷都给了他。 怀安如获至宝般将这些书稿捧回家去,次日又告假,天光微明,去顾家叫上姐姐怀薇,去谢家叫上韫妹妹,一起去书坊开会,着手安排雕版印刷工作。 姚泓居然通过了中书舍人考试,成功上岸了,来找怀安递辞呈。 怀安很难不信这其中没有黑幕,不过这不重要,他问姚泓:“你真的打算放弃算学了?” 姚泓道:“不算放弃,我哥要搞税改,算学还是很有用武之地的。” 怀安拿着辞呈反问:“你确定吗?” 姚泓笃定的点点头:“我从小常常恨他不许我钻研算学,可我强迫他致仕,与他强迫我读书科举有何区别?我不能那么做,即便真有一天……只要他不后悔,我都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怀安道:“你想清楚就好。” 于是怀安更忙了,书院最近人事变动、课程调整频繁,来了几位新的先生,分别教授建筑和律法,派去寻找安戈斯的何文何武还没有消息,张岱倒快要回来了,还要开设一门农政…… 谢彦开看着那个窝火啊! 就好比一个高三的学生,到了冲刺阶段,每天不是操心他姐姐的《字海》,就是操心他的书院,不然就是操心他媳妇儿的女校,还时常给太子提请的武备学堂出谋划策。 自己的书都没读明白,还天天操心着全天下人读书的事,这叫什么道理啊。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2节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他借着公事的空闲质问沈聿:“还有七八个月就是秋闱了,你到底管是不管?不管我把他带回去管。” 沈聿一脸求之不得的表情:“子盛兄,如此甚好啊!” 谢彦开:??? 他只是随口一说。 沈聿甚至朝他作了一揖:“真是有劳了,我与拙荆深谢子盛兄厚德!” 谢彦开对沈阁老的厚脸皮彻底无奈了。 不过想来,沈聿也真的太忙,的确无暇顾及怀安的功课。反正已经砸手里了,也不差这六七个月,不把这小棒槌雕出个人形来,如何放心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交给他? 沈聿回家与妻子商量了几句,便决定将怀安打个包,系上蝴蝶结,送到老岳父家读书去。 怀安听说要住到谢家去,眼睛一亮:“那岂不是天天能和韫妹妹待在一起了?” 沈聿干咳一声:“你们成婚后日子还长呢,眼下还是要把学业放在首位。” 怀安点点头,收拾好他的家当,带着长兴搬进谢家。 谢夫人韩氏听说怀安要来,早早命人在前院收拾出一间客房,一应用品与谢韫的三哥谢韬一样。 听说他喜欢涮锅子,隔天便命厨下搬了两个铜锅出来,拿菌子熬了汤底,片好羊羔肉、牛上脑,并宫里赏赐的生鹿肉,配上豆腐、时蔬,分两个食桌涮着吃。听说他喜欢吃甜食,还亲自炖了糖酥酪温在锅里。就这样过了几日,怀安的学问没长进多少,肉倒长了几斤。 年前谢韬就回来了,看着怀安在他家作威作福还心安理得的样子,笑呵呵酸溜溜的说:“小妹,我看怀安这样,想起一个典故来。” “什么?”谢韫问。 谢韬道:“此间乐,不思蜀。” 众人一阵哄笑,韩氏笑骂:“我看你是想讨打了。” 谢韬也打算参加今年的大比,和怀安一起吃住在前院,很快便混熟了。 在谢彦开的高压政策下,怀安也体验了一把昼夜不辍寒窗苦读的辛酸,白天去国子监上课,晚上谢老师给他们开小灶,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某日无意间照镜子一看,觉得自己都不帅了。 不过每到睡前,谢韫会给他们送一碗养胃安神的山楂甜茶,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抚慰他伤痕累累的小心灵。 谢韬与哥哥妹妹相比,差的并不在脑子上,不过他生来特别懒,能用一分力气解决的事绝不肯多用半分,从小擦着大人们的底线读书,绝不放弃每一个偷懒的机会。 谢彦开想到苏洵壮年四处游历求学,看到壮阔的河山无以用文辞表达,回乡后勤学苦读,终于大器晚成,他希望幼子效仿苏老泉,出门游历一番见见世面,明白什么叫“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继而发奋图强,奋起直追。 谁知谢韬远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是纯旅游去了,见天儿跟怀安和谢韫讲述自己一路的见闻,从塞北讲到江南,长城上嶙嶙的砖石原来各不相同,北境热闹的马市上轻易就能买到上好的皮草,西湖一年四季各具特色,闽海的稻田像金黄色的海浪,三山五岳,峡谷瀑布,奇峰怪石……壮丽的山河看都看不完。 说的谢韫满心向往。 谢韬向小时候一样皮,趁着妹妹发愣的间隙,抢走了她的那碟儿椒盐炒米,和一对儿沾着白芝麻的小酥皮。 谢韫一脸无奈,家里什么点心吃不上啊,三哥却偏喜欢招惹她。 怀安将自己还没动的碟子递过去:“你吃我的。” 谢韫接过来放在中间:“一起吃。” 两人对视甜甜一笑。 谢韬:…… 感觉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怀安又道:“咱不羡慕他们,等咱们完婚了,就去蜜月旅行。” “什么是蜜月旅行?”谢韬问。 怀安道:“相传在很远古的一个部落里,新婚夫妇要喝首领赏赐的酒和饮品,是由蜂蜜酿制的,以蜂蜜的甘甜寓意浓情蜜意,这酒要连续喝一个月,所以又叫蜜月。蜜月旅行,自然就是在婚后出去游玩了。不过一个月太短,我们先浅浅玩它个一两年,玩够了再回来。” 谢韬:…… 感觉自己的提问也很多余。 “真的吗!”谢韫满心期待:“不过……女校和书院的事怎么办?” “女校有我姐在,书院有太子在,咱们跑个一年两年应该不成问题。” 谢韫点点头,兴奋的说:“那我要好好计划一下了!” 怀安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你真好。” “你更好,你比什么都好!” “两位,两位……”谢韬打断他们,“我还在这儿呢。” 第196章 两人同时看向谢韬,谢韫的目光露出阴测测的杀意。 谢韬打了个寒战:“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谢韬与谢韫年纪相近,就连婚期都挨得很近,两人从小拌嘴吵架长大,对外却相互保守秘密。 因此两人的逃家计划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韩氏照常令厨下照顾怀安的口味,变着花样做美味的吃食,谢彦开照常翻着白眼念叨:“慈母多败儿。” 教了怀安三年,他实在不觉得这孩子比旁人笨在哪里,只是自己没兴趣的事,就不愿意投入精力去做,这实在是举业上的大忌,圣贤经书毕竟枯燥无味,有几个人是真正感兴趣的? 如今他几乎要找根绳子把怀安捆起来,走到哪带到哪,省得他每天到处搞事情靡费光阴。 人的作息一旦规律,时间就过得很快。 转眼间到了夏末,几场连绵的阴雨过后,敞开门窗,也能感受到一丝丝凉意了,怀安和谢韬这样,准备今年下场参加秋闱的考生,也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怀安还收到了赵盼的来信,他也要在今年参加秋闱,如果顺利取中,年底就要进京参加会试了。怀安便在回信中提到了自己的婚期,让他到时早点动身,争取赶上参加自己的婚礼。 八月初一开始,连着几个黄道吉日,长辈们频频赴宴参加婚礼。 谢彦开不在家盯着他们,怀安和谢韬终于松了口气,两人都不是自觉的性子,丝毫没有大考将至的紧迫感。 怀安也已经大半年没搞事情了,快要憋疯了。 这天芃姐儿突然来找谢韫玩,两人在屋里下了好几盘棋。谢韫见她兴致很足,也不忍扫她的兴,只好叫厨下将晚饭送到她的闺房里来,横竖长辈不在家,小辈们举动随意,自在极了。 夜幕降临,门外传来一声难听的猫叫,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谢韫专心棋局并未在意,芃姐儿却将手中几枚棋子扔回棋篓中去:“韫姐姐,咱们去前面,看看我哥和谢三哥晚上吃什么。” 谢韫反问:“你没吃饱?厨房里还蒸着三丁包子,晚点让她们端上来,给你配着米粥吃。” 芃姐儿摇头,跳下椅子:“我已经饱了,就是想看看他们吃了什么。” 说着,自顾自的开门跑了出去。 谢韫忙去追她,结果刚一出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她的小院子里,摆着四支一人高的木座灯台,交相辉映的灯火将院子照亮,一条鲜花铺就的小径直通向院门外。 “韫姐姐,快来!”芃姐儿像个神出鬼没的小精灵,站在院门口喊她。 沿着那条鲜花小径向外走去,一直穿过垂花门,她惊讶的下巴险些掉下来。 只见宽敞的前院里摆满了各色花束,唯有一条小路可以落脚,直通向正中央的一块被红色蜡烛圈起来的圆形空地,长身玉立的锦衣少年就站在其中,手捧一束鲜花,朝她伸出手。 他的背后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匣子,暂不知是何用处,谢韫已经震惊的无以复加了,环视四下姹紫嫣红的花海,提着罗裙朝他走去。 怀安将一大捧花束送到她手里:“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谢韫一愣,什么日子?在书坊门外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好像不是今天吧…… “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认识,就是在今天。”怀安道。 谢韫恍然大悟:“那年我们只有六岁和七岁,在你家玩了一整天,你还送了我很多礼物,后来我跟着我爹外放,就……” 怀安点点头,让开半个身子,指着身后层层堆叠的匣子:“所以我准备了十七件礼物,特意赶在今天送给你,把另外的十七年补齐!” 谢韫瞠目结舌,看着怀安一样样的打开那一地精致的匣子。 从婴孩时带着铃铛的赤金手镯、虎头绣鞋,到儿时精致的娃娃、糖果、九连环、蹴鞠球,再到开蒙后的文房四宝、孤本字帖,再到及笄时的紫晶头面、花钗发簪……前前后后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 “其实只有十六件,第十七件是我。”怀安道:“我把自己送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躲在角落的芃姐儿洋装打了个喷嚏,这是暗号,屋顶院墙顶都藏了人,闻声便将无数花瓣从天空洒落。 谢韫站在漫天花雨中,泪水模糊了视线。 怀安又有点慌了:“……别哭啊,我以为你会开心的。” “我没哭。”谢韫道:“我很开心。” 怀安松了口气,握住她的一只手:“我这辈子,或许不能位极人臣,给你一个一品诰命,但我会努力让你天天开心,支持你去做所有想做的事,陪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韫张口结舌:“我……我们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怀安道,“我还要正式跟你求婚的。” “我……”谢韫脸颊顿时浮起一片红晕:“我愿意。” 二哥二嫂三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起哄般的鼓起了掌。年纪尚小的侄儿侄女一人挎着个小花篮,将更多的花瓣洒向天空。 谢韫余光瞥见二嫂偷偷拧了二哥一把,似乎在说:“你看人家!” 她忍不住笑了,用力握了握怀安的手。 “我带你去个地方。”怀安将芃姐儿托付给谢二嫂嫂,不容分说拉着谢韫离开大门。 马车驶离胡同,朝着西长安街行去。 “咱们去哪儿?”谢韫问。 “去灯市。”怀安道。 谢韫更迷糊了,距离中秋节还有半个月,哪里来的灯市? 殊不知,西长安大街,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灯火照的亮如白昼,沿街的小摊贩卖力的叫卖,各大商铺的花灯争奇斗艳,歌舞百戏、高跷杂耍,好不热闹。大街上人流如织,京城的百姓听说这条街上提前开了灯市,纷纷赶来一看究竟。 孩童们提着街口免费赠送的小花灯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不少年轻男女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挽着手四处游逛,俨然是一个十分盛大的节日——尽管没人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3节 怀安和谢韫手拉着手,漫步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 怀安道:“这几年上元节和中秋节,咱们都是一起过的,今年过不成了,所以提前过。” 乡试第三场,恰好在中秋当日,他正关在贡院里遭大罪呢。 谢韫惊讶的问:“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怀安笑道:“随便招呼一下,你喜欢吗?” “喜欢!”谢韫笑靥飞绽。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中央,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被堵得仅能缓缓移动,最后索性停在路边,前车走下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正是许听澜,被繁华的灯市吸引,想下来走走逛逛。 韩氏也从后车下来,二人便相携逛起了夜市。今日建昌侯家有喜事,两家都去赴宴了,回来便遇到这样一番盛景,颇觉有趣——这才八月初,京城居然办起灯会来了! 沈聿和谢彦开也只好下了车,随机寻访一名百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啊。” “缘何这般热闹?” “不知道啊。” 总之是一问三不知,两人只好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拖拖踏踏的缀在后头。这个年纪的男人说起话来也无趣的很,不是聊公事,就是聊子女。 “怀安最近还是很安分的,每日读书读到很晚,文章也有长进了。”谢彦开道。 老丈人一旦夸起女婿来,多半是真的不错,沈聿感激的话语刚要出口,便见不远处人群中,有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很是眼熟。 不是怀安和谢韫有是哪个? 谢彦开此时也看见了,两人默契的跟了上去。 谢韫拿着一盏兔儿灯,两人吃小吃、看杂耍、猜灯谜、套圈儿、放焰火,玩的差不多尽兴了,正在闲逛聊天呢。 她问怀安:“还是很想知道,这些是跟谁学的?叔叔婶婶平时也这样相处吗?” 怀安断然否认道:“我爹才不这样,虽然他对我娘也很好,但他没什么钱。” 沈聿已经开始撸袖子了。 谢彦开一把按住了他,将食指竖在嘴边,劝他稍安勿躁。 “我爹也不这样,还常惹我娘生气呢。”谢韫道。 这回轮到谢彦开撸袖子了。 谢韫忽然站住了脚步,谢彦开不及反应,险些撞上去。 “我总觉得后背冷飕飕的。”她说。 “有吗?”怀安说着,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正要披在她身上,这一回头不要紧,吓得“哇”的一声尖叫。 谢韫也回头看去,也是“哇”的一声尖叫,引来四下疑惑探寻的目光。 谢韫窘的说不出话来,怀安还敢嬉皮笑脸:“爹,谢伯伯……你们也来逛灯会啊?” 他知道他们的爹虽然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但一定是情绪稳定的人,这不,气的嘴角都开始抽抽了,也没在大街上发火。 “回家再说。”谢彦开沉着脸道。 …… 二人叫人传话给两位夫人,有点小事亟需处理,让她们多逛一会儿,尽了兴再回来,转头将两人拎回家去。 回到家的谢彦开才叫傻了眼,他花费无数心思布置的轩敞古拙的前院,已经变成了一片花海,满庭芬芳。 “成何体统,啊?成何体统!你还有几天考试,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怀安将目光移向别处。 看着儿子把老岳父家里霍霍成这样,沈聿好半晌才缓过这口气来,攒眉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求婚。”怀安道。 “……” 沈聿觉得自己考中探花的脑袋不太够用。 还得是考中状元的谢彦开一语中的:“西长安街的灯市,也是你搞得?” 怀安老老实实的点头承认,还不忘补充:“我向顺天府衙报备过了。”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谢彦开一脸不可思议。 “没做什么,是附近的商铺老板们都愿意给面子。”怀安谦虚的陪着笑。 无他,钞能力尔。 “铺张浪费。”沈聿道。 “劳民伤财。”谢彦开道。 怀安狡辩道:“鲜花长出来不就是为了好看嘛,百姓有钱赚,又有乐子看,算不上劳民伤财。” 谢彦开开口刚要反驳,忽然打了个喷嚏:“阿嚏——” 顿时,空中飘起一阵花瓣雨。 “阿嚏——” 又是一阵花瓣雨。 “阿嚏——” 又是一阵…… 两个爹手足无措的站在一片花的海洋中,漫天的花雨纷纷扬扬,这场面连怀安都看不下去了。 “能不能让岳父大人别打喷嚏了?”怀安低声问谢韫。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藏在墙头房顶的伙计们听到喷嚏声就会狂撒花瓣。 谢韫也急的不行:“我爹闻见花粉就会这样。” “花粉过敏?”怀安忙道:“快,快进屋!” 第197章 怀安和谢韫扶着谢彦开回到堂屋,又叫人去请郎中。几人忙出一身热汗,怀安抄起一把折扇给老岳父殷勤的打着扇子。 谢韫的二哥三哥闻讯赶来,齐齐朝着沈聿行礼,却见谢彦开拿着帕子正在“涕泗横流”。 谢韬道:“二哥,你看咱爹,感动的都哭了。” 谢韫直朝他挤眉弄眼,谢韬丝毫没有领会,接着道:“爹,您不要难过,即便小妹出嫁了,也会经常带怀安回来小住的。是吧怀安?” “是是是。”怀安忙道。 谢彦开随手抄起一个石榴朝着三儿子扔过去,咕噜噜的滚了老远。 谢韬眨眨眼,愣头愣脑的问:“为什么打我呀?” …… 许听澜和韩氏回来时,只见前院铺满了时令鲜花,前院的小厮仆妇正在一捆一捆的清理。 “这是干什么?”韩氏问。 仆妇道:“回太太,是姑爷摆的,说要向大小姐求婚,老爷命我们赶紧清掉。” 又将方才发生的场景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 两位夫人都笑了:“这孩子,跟谁学的?” “这得一整船鲜花吧?”韩氏道:“别收,摆到不碍事的地方去,别瞎了这么好看的花儿。” “老爷闻见花粉就喷嚏流涕……”仆妇为难道。 韩氏一想也是:“那就送到后宅去,这几天让他住前院。” “是。” 言罢,引许听澜往二门去,两人一路还在谈论灯市上的所见所闻。 回到内宅,便觉得气氛不对,郎中恰好背着药箱离开,兄妹四个站成一溜儿,还有个女婿站在另一边,点头哈腰的听着老岳父训话。 老状元和老探花你一言我一语,正给他们讲道理——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为什么求婚,重金买下三大车鲜花,还搭起一个灯市提前过中秋,如此铺张浪费可不是兴家之举云云。 韩氏进屋就叫人摆了食案进来,厨下蒸好的三丁包子,白嫩嫩晶莹剔透,叫儿媳和孩子们一起来,给大家当宵夜,还叫谢韫去给未来婆婆泡茶。 谢韫用胎菊百合干雪梨泡了一壶润肺降火茶,也不知是给婆婆泡的,还是给亲爹和未来公公降火气的。 许听澜直夸谢韫心灵手巧,怎么看怎么欢喜,两家人热热闹闹的围着食案喝茶吃包子,直将那两个啰嗦的“老头儿”冷落成了两尊石雕。 谢彦开知道妻子有意转移话题,无奈的拿着手帕擦眼泪、打喷嚏。 …… 次日谢彦开便搬到了前院,一是后宅到处插满鲜花,二是许听澜常来走动,和韩氏一起为两个考生准备考箱,和考试用具。 作为家中老小,怀安和谢韬自然用不上新箱子,而是继承哥哥们用过的二手箱。 怀安压根没想过自己也有今天,也就没仔细观察过哥哥们的考具。 一看就惊呆了,这哪是去考试啊,是要去过日子呀。 市面上的考箱结构都差不多,上下分三层。 第一层自然是笔墨纸砚等答题用具,还有防水的试卷袋,蜡烛的防风罩等等,另有钉子、锤头、浆糊等等修补号房的工具。 第二层则是第一场考试的吃食,也就是三天的口粮,临进场前,会放进状元糕、荷叶饼、酱牛肉、酱黄瓜一类的熟食。 第三层是一个巨大的抽屉,放着考帘、铺盖,夜里防寒的薄毛毡,铺盖在号板上睡觉用的。 另外各放了一个精致的小铜炉,是许听澜特意送来的,韩氏手把手的教他们用小炉子煮腊肉粥、煮阳春面,不然用怀安的话来说:“吃上九天的干粮,人都要干巴了。” 谢彦开只要看见,就是一句“慈母多败儿”,然后将一儿半子拎回前院去继续用功。 ……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4节 八月初八,秋闱日。 三场考试的开考时间分别在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八月十五三天,但每场需提前一天入场,是以八月初八这日一早,就要去贡院排队、点名、搜捡。 初八凌晨,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怀安就被长兴叫醒,换上一身簇新的邓绢圆领袍,睡眼惺忪的对照清单再次检查考箱,一应考具没有缺漏,怀安在额头上束了一条发带,上头写着四个大字:金榜题名。 谢韬看着不错:“还有吗?给我也来一条。” 就被谢彦开拧着耳朵拎到院子里,怀安的发带也被一并没收,给他们戴上崭新的四方巾。 前厅摆了一桌清淡没有荤腥的早饭,软糯的白米粥,细白面皮的素包子,下饭的酱菜等等。 谢彦开趁着上朝之前,喋喋不休的强调考试时的禁忌、避讳、格式等等。 非但谢韫起了个大早,连芃姐儿也早早赶来送考了。 两人说了一堆的吉利话,可算把谢老师带来的紧迫感一扫而空。 吃过早饭,考箱已经被装上马车。大伙出门一看,全都愣住了。 只见白马月亮被披上了大红花,特意牵来打头阵送考,不用问,肯定是芃姐儿装扮的。 再往后看,是花伴伴和刘伴伴,带着几名东宫太监和宫人,高举一条横幅,上书“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八个大字。 花公公一脸喜庆的笑容:“公子,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不来,特意派咱们来给公子送考!” 怀安忙朝他们作了一揖。 然而还没结束,后面是孟老板和何老板,他们也高举着一道横幅,上书“连登黄甲,旗开得胜”。 孟老板依旧大腹便便,急得满身大汗:“公子,我们特意跑到沈家去,那边的门房说您在这里,好险赶上了!” 再往后,是孙大武和姚翠翠带来的书坊代表队、皂坊代表队、女工会成员代表队……怀安还在队伍里看到了兰新月的身影,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眼底又重新亮起了光,听说还想攒钱去雀儿山书院读几年书呢。 怀安感动极了,也朝他们团团作揖。 怀安和谢韬乘第一辆马车,芃姐儿和谢韫乘第二辆。 “出发!” 月亮带着大红花,买着骄傲的步伐打头阵,后面是一队队打着横幅的亲友团。 庞大的送考队伍招摇过市,偶有几个路人纷纷侧目:“这是谁啊?还没考试就这般招摇?” 怀安丝毫不觉高调,身边的谢韬却在瑟瑟发抖:“这要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再说考不上的话呗。”怀安心态好,永远活在当下。 马车一路行至贡院外的街口,便走不动了,整条街道熙熙攘攘挤满了生员,只能被迫下车,步行进入。 这时才发现堂姐堂兄表哥也都来了,顾同姐夫因为要上朝,只能托怀薇带来两支上好的湖笔送给他们聊表心意。 顺着拥挤的人群进入贡院街,写有各府府名的旗子在贡院栅门外的广场上招展,他们要找的是顺天府大兴县的旗帜。 怀安是三品以上京官子弟,又是国子监生,虽然户籍不在北直隶,但可以留在京城应试。 怀远道:“咱俩命好,赶上了好时候,不用像大哥那样回老家参加乡试。” 怀安叹口气:“咱俩要是命好,还用得着遭这罪?” “不要这样消极嘛。” 怀安看着黑压压的一片生员,两眼不禁发黑,密集恐惧症又又又犯了…… “这是多少人啊?” “我专门替你问过了,这一科是三千三百多人。”怀远道。 怀安两腿一软,被亲友团一把接住。 三千三百多人,录取一百人,他终于体会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感觉了。 正说着话,栅门外三声炮响,三千多名考生随着引领的官员缓缓进入,再以府为单位点名,方能进入仪门接受严格的搜身检查,再入龙门,依号就坐。 轮到怀安时,龙门的官员问道:“姓名?” “沈怀安。” “父讳?” “沈聿。” 对方听到沈阁老的名讳,抬了抬头。 “祖讳?” 祖讳?怀安双目圆睁,他对祖父的印象太浅了,报名时随便扫了一眼,没往心里去。 伸手想去拿他的考牌,却被那名官员一把按住,戒备的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冒名顶替的舞弊犯——哪有人不知道自己亲爷爷叫什么的? “沈……拆?” 怀安依稀记得祖父叫沈拆,可哪有人叫这种名字? 官员的面色越发凝重:“来人。” 好在龙门官走了过来,对那名官员道:“这位是沈阁老的幼子,我认得他。” 怀安也认得他,是老爹的门生来着,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两人仅仅相视点了个头。 那名官员瞬间态度大变,殷勤的将考牌递还给他,请他进去。 怀安一边往里走,一边仔细看了看考牌背面,原来祖父叫沈柝,“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柝,小时候不识字,对着牌位认成了沈拆…… 真是出师不利啊! 三千多名生员一一核验身份,等他们真正在仪门外排队时,业已到了午后。 龙门官站在仪门外宣布考场纪律,声如洪钟,摄人心魄:“奉旨开科,考生若有舞弊情状,一律枷号示众,罚罪为民……” 仪门外静悄悄的,只间或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生员们被一条条严明的例律唬的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可即便如此,怀挟之风依旧屡禁不止,夹带的小抄花样繁多,只要躲过搜身环节,进到号房之内,几乎不会再被发现。 紧接着,又是三声炮响,龙门官沉声喝道:“开龙门。” 怀安背着沉重的考箱进入移门,按照号牌上的号码寻找自己的号房。 贡院供考生考试的号舍是相互独立的,此后的九天七夜里,答卷、吃喝和睡觉,都要跻身在这间三尺见方逼仄狭隘的空间里,有些老旧的号舍,顶棚破损,连风雨都没个遮挡,倘若雨水打湿了试卷,相当于主动放弃考试…… 这场苦不堪言的磨砺,却是每个读书人跻身士林的必经之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怀安被分到的号房是还算宽敞的老号,还没来得及高兴,举头发现顶棚破了个大窟窿。 怀安透过窟窿望着秋日湛蓝的天空,要是赌它九天不下雨,倒是很方便中秋赏月,可是谁敢打这个赌啊! 本来就不太美好的心情变得更糟了,他将考箱甩在地上,撸起袖子,取出钉锤油布开始修补房顶。 一边钉,一边恶狠狠地骂道:“我堂堂一个六品官,文武兼备,圣上赐服,考个试还得修房子,等我出去的,非参他一本……” “肃静!”巡场的官军经过,凶神恶煞的吼他。 “好嘞军爷。” 第198章 此时已是下晌。生员门从凌晨便出发排队,没有用中饭,早已经饥肠辘辘,纷纷拿出自带的干粮、糕饼充饥。 怀安修好屋顶,自然也觉得饿了,将号板一拆,坐在考箱上生炉子。 水是贡院随便取用的,炉火上烹上一口小锅,水开后下米,腊肉切丁,小葱切葱花,再次烧开下入腊肉,不多时,米肉香气飘满号舍外的整个廊道,引来不少考生探头观望。 怀安又从考箱里拿出几个油纸包,里面是切片的酱牛肉,六必居的酱瓜,还现场切了个松花蛋,用蒜末酱醋香油一拌。 前后左右的“邻居们”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干粮,顿觉难以下咽。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当然是只顾自己舒服,不顾他人死活啦! 巡场的同考官也认得他,见他正将丰盛的晚餐一样一样的摆在号板上,忍不住问:“要不要给你烫壶酒啊少爷?” 怀安抬头:“真的假的?” “……” 同考官一时无言以对,瘪着嘴背着手离开。 怀安偷偷翻了个白眼,舀出一碗热粥,拿出一块荷叶饼在炉子上烘着,卷这牛肉,有滋有味的用完一顿晚饭。 今天只是入场,不出考题,蹲在号房门口洗过碗筷,在狭窄的号舍内舒展几下身子,在周边撒上苏大夫特制的防蚊虫药水,挂上号帘,将两块桌板拆下来一拼,再铺上被褥,就是他们未来九天休息的“床”。 经过一整天的排队、搜检、点名,生员们又困又乏,是以过了申时,整个贡院都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阵阵虫鸣。 怀安辗转睡不着觉,给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核桃饮补补脑,那是岳母为他们准备的,提前将核桃捣碎成泥装进罐子里带进考场,随喝随泡,补充体力,提神醒脑。 想到白天众人送考时的场面,不禁感动万分——家人们一定特别担心他,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吧! --------------- 沈聿下衙回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一下马车便微微一愣,他家门前正坐着一对儿唇红齿白的小娃娃。 大的有七八岁,小的只有四五岁,两个娃娃梳着漂亮的抓髻,骑坐在门槛上丢沙包和羊骨头,输了的要背《训蒙骈句》。 小的显然玩不过大的,于是沈聿眼睁睁看着他从“一冬”背到了“六鱼”。 “花脸露,柳眉舒。两行雁字,一纸鱼书,一纸鱼书……”孩子卡壳了。 “日晴燕语滑,天阔雁行疏。”沈聿走上前,提示道。 “不算不算!”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铜铃:“这位大伯不要提醒他。” 男孩看到沈聿,眼睛又圆又大,歪着脑袋问:“你是谁?” 门房刚欲出来解释,沈聿示意他下去,抱起男孩坐在了门槛上:“你们猜猜看?” 男孩显然一脑门子浆糊,女孩水亮的眸子打量沈聿:“红袍玉带……” 她忽然眼睛一亮:“你不是大伯,是祖父,祖父!” 沈聿朗声大笑,一把将扑上来的洮姐儿抱在怀里,另一个小娃娃,自然是他的长孙沈沛了。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5节 算一算,怀铭一家上月写信准备启程回京,差不多中秋前后到,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到了。 前院管事这才出来,躬身笑道:“老爷,正房摆了酒席给大爷一家接风,就等您入席了。” “怎么叫小孩子等。”沈聿蹙眉起身,一左一右抱起两只崽:“走,咱们入席!” 怀铭夫妇迎出正房,向父亲行了大礼,沈聿只顾含饴弄孙,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让赶紧起来开席——别饿着孩子。 怀铭无奈叹气,他们离家六载,为赶在中秋之前回京日夜赶路,见面连问都不问一句,眼里只有孩子,隔辈亲真是天然本能啊! 饭菜是贺老板亲自送来的席面,多半照顾长子长媳的口味,许听澜特意去书院接芃姐儿回来,又叫回怀莹怀薇两口子,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吃一顿团圆饭,还请来昆曲班子唱堂会,哄老太太乐呵乐呵。 两个小孩子在任地淘气惯了,根本坐不住,吃饱了就围着院子又跑又闹,戏子在台上演,俩人在台下演,逗得满堂笑声不断。 虽然好像少了点什么…… …… 怀铭回京后等待朝廷的安排,得以偷几日闲暇陪伴祖母和父母,沈聿也推了不少公务,每日申时便下衙,一家人围坐说话,听他们夫妇讲述闽海的风土人情,开海的经过等等。 每天热热闹闹的,险些忘了去贡院接怀安。 好在许听澜看了一眼黄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小儿子还在贡院里关着呢! 怀铭也恍悟到自己回家已经三天了,怀安第一场考试恰好结束,于是自告奋勇,去贡院接弟弟。 怀安拖着沉重的考箱,随着拥挤的人群出场时,面色有些疲惫,但看到几年不见的大哥,还是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大哥,你还好吗,嫂嫂和孩子都好吗?!”怀安围着怀铭转了两圈,看到他不缺胳膊不少腿,心里踏实了一半。 “好得很。”怀铭道:“回去再说,爹娘担心你呢。” 怀安一脸感动:“是吧?” “是啊,食不知味,寝不能眠。”怀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回家的马车上,怀安迫不及待的给怀铭讲题。 乡试第一场,是两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共六篇文章,但考官阅卷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只注重《四书》两道大题,只要这两篇文章写好,其余四篇《五经》倒不太重要。 因此怀安只把两道大题的破题承题讲给怀铭听。 怀铭倒有些惊讶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单听他的描述,切题十分准确,立论也不错,只看用辞和文气如何了。 “那当然,我背了一肚子的程文,照猫画虎也能凑两篇出来了。”怀安道。 怀铭一听便知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大哥,明天再进场时,你劝爹娘他们别太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怀安道。 怀铭满口应着,心里升起一丝愧疚。 “等我考完再带着孩子们玩!” 那丝愧疚荡然无存…… 生员出场之际,他们的试卷会被被收集起来,送到明远楼后的阅卷场所——至公堂。 至公堂分为外帘和内帘两个部分,在外帘官的监督下,纸卷被整理码放、清点数目,污损的试卷会被逐一剔除,再将其余试卷送入弥封所糊名用印。 糊名后的考卷会被送入誊录所,上百名誊录官等候在此,统一用馆阁体誊抄,以防止有人私通考官,用字体舞弊。 这个过程即为“糊名誊录”。 誊录过后的考卷送入“帘内”,通过抽签分派给几位同考官,开始阅卷。 八股文有相对客观的阅卷标准,同考官会从“理、法、辞、气”四个方面逐一批阅,将文章分为三个等级,用蓝笔加标记,并将“上等”推荐给主考官,又叫“出房”。 这时就体现出第一场考试的重要性。第一场考卷一旦“出房”,只要第二、三场不出错,基本可以取中了。 倘若第一场发挥不好,第二、三场发挥的特别出色,或许也有机会被同考官“补荐”。否则此人的试卷压根不会出现在主考官的面前。 譬如怀安的试卷,就在第一场阅卷中被评为“中等”,剔除出局了…… …… 回到家里,为了让怀安保持体力,所有久别重逢的欣喜都暂时被压制了下来。 因为太累太乏,怀安睡的很早,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迷糊过去,一夜无梦。 次日精神虽然好了许多,身上却腰酸背痛,好在后两场考试不比第一场的难度,且是怀安相对擅长的。 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诏、诰”等官场应用文体。怀安从小跟着老爹混迹各个衙门,对这些官场移文本就熟悉,又被谢彦开着重训练过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第三场考经、史、策,考察生员对古今政事的见解。空坐书斋的读书人哪里懂得政务,只要不犯忌讳,没人要求他们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因为第三场恰赶上八月十五,夜幕降临,望着被几抹残云拥着的一轮盈月,看着被娘亲塞进考箱里的几块月饼,怀安抱着可怜的自己,突然无比的想家,含泪哼了一首《铁窗泪》…… 终于熬过了整整九天六夜三场考试,身体严重透支,走出贡院大门时,看到一大群接他出考场的家人们,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酥软。 真不是人受的罪啊!他一个“习武之人”尚且如此,遑论那些久坐书斋的文弱书生呢,难怪每年都有不少晕倒患病被抬出去的考生,三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不说,还怕有性命之忧。 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都听不清家里人跟他说了什么,好险没把饭吃到鼻子里,回到前院自己的屋里,倒头就睡着了。 睡了一天一夜,吃饭都叫不起,许听澜忧心忡忡,怕他身体吃不消,甚至给他灌了两次参汤。好在第二天自己饿醒了,爬起来饱餐一顿,满血复活。 看着耐造又皮实的儿子,夫妻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随后家里就不太平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里,怀安带着侄儿侄女上房揭瓦下水摸鱼,把家里能拆的地方都拆了,实在无聊,又去霍霍谢家。 亲爹岳父看在眼里,心里都憋着火呢,只等八月三十日放榜,考过了一切都好说,要是考不过,先卸他一套胳膊腿,以泄心头之恨! 第199章 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怀薇编写的《字海》上市了,甫一出版便引起了巨大轰动。 书本风靡京城的同时,人们都在纳闷,沈怀薇是什么人,从没听说过啊。 得知沈怀薇的真实身份之后,坊间出现了两种说法:一种是对其大加赞赏,如卓文君、鱼玄机一般的奇女子;一种则是大加抵制,认为妇人编书纯属滑天下之大稽,谁要是买了这套书回家学习,会贻笑后人的。 怀安拆家拆的正起劲,放榜之前本不打算回国子监的,听说《字海》在国子监引起了强烈争议,也不得不赶回去探听一下情况。 率性堂中,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 正方以博士杨牧为首,他们认为女子与男子在读书做学问上并无差别;反方以率性堂监生柳子毅为首,认为《字海》与《说文》同类,都属字范,让天下男子以女子之书为范,实在是牝鸡司晨,荒唐至极! 除此之外,还挑出了许多训诂字义有争议之处,以佐证他们的观点。 怀安认得这个柳子毅,是大理寺卿的次子,也是林修平的最好的朋友。 当年收拾了林修平之后,柳子毅一直看不惯他,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林修平,主要还是看不惯怀安整日一副嚣张的样子。 因此对于怀安的姐姐出书这件事,作对的更加起劲。 怀安也因此看清了这个世界对女子的苛刻和偏见,这本《字海》几经校核,又特意请了岳父亲自修订斧正。倘若署名是谢彦开,可想而知该是何等的受人追捧,只因作者是沈怀薇,就被鸡蛋里面挑骨头。 “一丘之貉,一路货色。”怀安恨恨道。 曾尚几人劝道:“吹毛求疵罢了,不要往心里去。” “我只是不明白,他们看不惯,不看就是了,为什么总想方设法毁掉?”怀安握拳道。 曾尚道:“这种人不是向来如此吗?” 怀安也知道,改变世俗偏见,是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他只是心疼姐姐,耗费数年之功,为天下读书人谋便利,却要经历这样的贬低和质疑。 顾同得知此事后,以家事为由向庶常馆告了长假,打算带已经怀有身孕的怀薇离京一段时间,回老家养胎。 怀薇却不过一哂:“不遭人妒是庸才,我走什么?” 其实这些都是她的意料之中的,因此并不打算逃避,她相信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认可《字海》的好处,这些声音自然会销声匿迹。 …… 至公堂内帘之中,阅卷工作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 第一场的上等卷,经过同考官的推荐,在主考官的审阅之下,共取中了九十八份,而中试者中,有一名在第三场的试卷有污损被剔出,整场成绩作废,也就是说,共有九十七份试卷取中。 但北直隶全省的名额为一百名,因此同考官们必须从第二三场试卷中择优补荐,选出三份填补空缺。 按照以往的习惯,凡是同考官推荐上去的文章,除非数量超额,主考官几乎不会黜落,也很少有补荐的机会。毕竟经过长时间的阅卷之后,大家都很疲惫,再去仔细批阅第二、三场试卷,别说精力不济,就是时间上也不够充裕。 可是这一科的乡试主考由孙燮担任,他向来严谨细致,对待每一份试卷都认真审阅、严格把关,不符合要求的直接黜落,弄到最后名额不够,还差三名。 同考官们只得压着怨气,日夜赶工,从第二三场的试卷中各推荐一人,交由孙燮裁定,总算赶在张榜之前凑够了一百个名额。 …… 放榜这天,怀安和谢韬一起去贡院看榜,同行的还有谢韫和芃姐儿。 贡院外的告示墙下已经黑压压挤满了生员,他们故作轻松的相互攀谈着,实则内心都很煎熬。 谢韬低头看看自己,和怀安一样一身颜色鲜亮的锦袍,再看看一大群方巾襕衫的生员,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禁埋怨起怀安来:“你看谁像我们似的,穿得像个暴发户。” 怀安道:“你懂什么,万一落了榜,显得咱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韬还未反驳,一声锣响,惊得他险些从车椽上掉下来。 其实桂榜已经贴好,只是时辰未到,还覆着一层红绸。人们循声回头,只见两名顺天府的官差鸣锣开道,引着一名揭榜的官员阔步走来。 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默默散开,让开一条通往告示墙的通道。 官员走到榜单前,缓缓揭开了红绸,将本科乡试举人名单揭晓。 随后便是更加可怕的安静,人们纷纷屏住呼吸,在榜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随着一声“我中了!我中了!”的欢呼声,人群开始骚动沸腾,间或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疯也似的冲出人群,也有人呼吸愈发急促,化作失望的啜泣。 一时间,欢呼声、庆贺声、悲切声、安慰声此起彼伏,好一出人间悲喜各不同的大戏。 怀安十分淡定的站在车架上,拉出了千里镜。 “找到没有,找到没有?”谢韬紧张的连声催促。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6节 “别急啊,才看了一小半。”怀安道。 “不是……你从前往后看啊?”谢韬问。 “不然呢?” “从后往前看。”谢韬对他们两人的水平了若指掌。 “也对哈。”怀安将千里镜挪到了榜单末尾,忽然惊叫一声:“哎呀!” 马儿被他惊到,打了个鼻响,车子一晃,他一头滚进了车厢里。 几人忙去扶他。 “你看到什么了?”谢韬拿过千里镜去看榜单,同样惊呼:“呀,你中了!啊,我也中了!” 谢韫道:“快给我们看看!” 两个女孩接过千里镜,只见榜单上最后一名,赫然写着沈怀安的大名。 “第一百名,沈怀安,第九十九名,谢韬……”芃姐儿欢喜的说:“哥,你们怎么做到的?!” 怀安慢慢从车厢里爬出来,惊喜过后又是一阵担忧,拿着千里镜反复的看:“别是有什么黑幕吧?” “什么黑幕?糊名誊录怎么会有黑幕?不要睁着眼睛乱说!”谢韬跳下车厢,畅快淋漓的说:“我们熬出头了,兄弟!” 就在四人击掌相庆之际,几个身着邓绢圆领衫的国子监生朝他们走来,打头的那个正是率性堂的柳子毅。 “倒数第一都高兴成这样,沈监生还真是志存高远啊。”柳子毅道。 怀安嫌恶的挥挥手:“什么季节了还有苍蝇。” “敢问柳监生高中第几啊?”谢韬走过来问。 柳子毅还未看榜,只是觉得沈怀安这样的废柴都能考中,这科的平均水准可想而知,便冷笑一声:“反正再低也不会在你二人之下了。” 说着,便挤进人群之中看榜去了。 谢韫记性好,才看过榜单,根本没有姓柳的,于是一脸狡黠的笑,数了十个数,便见柳子毅一脸怒容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谢韬见状捧腹大笑:“柳监生怎么了?名落孙山了……啊不不不,名落怀安了?” 柳子毅一脸怒容:“这其中必有蹊跷,我等礼部勘磨的结果!” 他所说的“勘磨”,是朝廷为防止舞弊,对于各省乡试结果的复核程序。 “请便!”谢韬道。 柳子毅灰溜溜的走了。 谢韬在他身后愤愤道:“自己本事不够,还想诬陷别人舞弊,落榜也是活该。” 怀安知道柳子毅的文章水平应该在自己之上,只是科举这种事,运气成分绝对不低,多少大儒名士屡试不第,何况一个柳子毅呢。 不过他向来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确实是超常发挥,一点运气加成也没有,一百名还是取低了呢! 芃姐儿道:“哥,咱们赶紧回家报喜去吧。” “报喜是公差干的事,咱们去九味坊,庆祝一下柳子毅落榜!” 怀安起先还觉得倒数第一没什么值得激动的,看到柳子毅名落孙山,竞比他自己得了个孙山还要高兴,爽! …… 许听澜和季氏带着两个儿媳在老太太院里,一边闲聊,一边等着他们看榜回来。 “什么时辰了?”老太太有些焦急。 “都已经巳时了。”季氏问丫鬟:“去看看安哥儿芃姐儿他们回来了没有。” “辰时张榜,怎么还没回来,遣人去贡院看看。” “母亲别急,若是考上了,这会儿报喜的公差也该上门了。”许听澜道。 老太太道:“怕的就是考不上,难为情不敢回来。” 许听澜笑道:“那更不会了,怀安还有难为情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听到院墙外锣鼓喧天。因这条胡同只住了三户人家,他们是最深的一户,平日里幽静的很,许听澜立刻派人去前院看,果然有报子鸣锣上门。 “捷报贵府老爷沈讳怀安,高中北直隶乡试第一百名举人,京报连登皇甲!” 前院的管事飞奔去叫大爷,怀铭迎出来,取赏钱打发了报喜的官差,消息传至内宅,便是一阵欢呼。 “快叫人去给你父亲报喜。”老太太道。 许听澜也吩咐去门口放鞭,备酒席、迎宾客,到年底全府领双俸,隆重程度不输怀铭中状元的时候。 沈聿正在文渊阁的值房内忙碌,遣了一名中书舍人将案头一摞拟好票的奏疏送进大内。 长随忽然闯进值房:“老爷!” “什么事?” “小爷乡试中了!”长随的声音都难掩激动。 沈聿整理着案头的奏疏,按轻重缓急分类,头也不抬的说:“中就中了吧。” 那中书舍人极有眼力的向沈阁老贺喜,抱着奏疏离开值房。 沈聿不动声色的挂起毛笔,起身绕出大案时,小腿骨撞到了桌腿,嘶—— 沈聿抽了口冷气,径直往大门外走:“去备车。” “是。”长随问:“咱们去哪儿?” “早退。” 第200章 沈阁老次子中举摆酒,阖府上下一派喜气,内外院到此处都是道贺的宾客,家里老太太尚在,往来官眷总要先去一趟老太太处,搅得檐下的鸟儿在竹笼子里扑腾着翎羽上蹿下跳。 陆显见到怀安,先夸他:“你小子很不错呀。” 怀安笑道:“您别打趣我了,勉强掉了个车尾。” 陆显道:“这有什么关系,解元和孙山一样参加春闱。” 沈聿根本掩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嘴上却说:“不争气的很。” 怀安心想,是没什么区别,都能报名春闱,区别在于没听说过落榜的解元,也没听说过中进士的孙山啊…… 算了,跟这些一甲大佬没有共同语言,反正他也没打算去考春闱,开玩笑,秋闱九天六夜是在秋季,勉强熬得过来,春闱可是数九寒冬啊,进入考场的衣裳被褥不能缝里子,不能夹棉,这不活活冻死个人嘛,不去不去,坚决不去。 次日下衙之后,沈聿许听澜各自换上便服,带着怀安去谢家谢师。 怀安看着塞了半个车厢的礼物,咋舌感叹爹娘的浮夸——不知道的还以为又要去提一次亲呢。 沈聿如今对谢彦开实在是感恩戴德,没有谢子盛,就没有沈明翰的出头之日啊! 谢彦开见儿子还没飘,当爹的就先飘了,不断嘱咐两个孩子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云云。 许听澜和韩氏转去屏风后,商量起两个孩子婚事的细节,上半年已经将西边的两个小院子腾出来,院墙打通,重新翻盖了房屋,给二人做新房,谢家陪嫁的家具也已全部做好,请的是江南来的工匠,整套金丝楠木的桌椅家当,并一张紫檀木的床,离婚期不远了,正待选个吉日送过去,将婚房布置好。 沈聿今日情绪不太稳定,听见点趣话就笑个没完。 谢彦开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提醒道:“明翰啊,当着小辈的面,你稍稍收敛一点。” 怀安躬身在老岳父耳边说:“您快帮忙劝劝,我爹已经这样两天了。” “去!”谢彦开斥他一声:“不许议论长辈。” “哦。”怀安道。 见沈聿毫不收敛,谢彦开也不得不给他泼一瓢冷水了:“我问过孙阁老了,你可知道这两个小子是怎么考上的?” 沈聿道:“管他呢,横竖不是抄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很幽默,说完便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不是抄的,是从二三场的试卷中补荐的,”谢彦开道,“你也知道,乡试往往只重第一科两道大题,其次是三道本经题,虽有补荐的规矩,却极少用到,别说三年了,三十年也未必碰到一次。” 谢彦开指指二人:“被这两个小子碰上了。” 这下不仅是沈聿,连怀安和谢韬都有些发蒙,他们还以为是自己发挥超常,凭借优秀的文章打动了考官,取得了功名呢。 这次取中有侥幸的成分在,虽说举人无所谓名次,怎么中都是中,可到了春闱阅卷,还是要靠八股时文啊。 眼见沈阁老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谢彦开满意的点点头,又命人去书房取来他们的试卷……没错,试卷。 怀安瞠目结舌,不论是原卷还是誊录的试卷,经过礼部勘磨,都要封存在翰林院的,这是怎么拿出来的? 好吧,他的岳父是翰林院掌院…… 沈聿接过两份用蓝笔批注“中等”二字的试卷,也细细的审阅起来,谢彦开又叫人备笔墨上来,两人一人一份试卷圈圈划划,从“文、理、辞、气”四个方面细细讲评起来。 怀安本想借机带谢韫一起上街逛逛呢,结果计划打了水漂,被两个爹按头补课补到了深夜。 临走时才得知,韫妹妹被拘在家里绣嫁衣呢,尽管她不怎么会绣,全靠请来的绣娘,韩氏也不许她在婚前到处乱跑,这些天连女校都没去呢。 怀安道:“不用绣嫁衣。” 许听澜斥道:“不许胡说。” 哪有成亲不绣嫁衣的。 “真的。”怀安道:“陛下答应给我们赐婚,要带小翟冠,穿诰命服的。” 许听澜面带愧色对韩氏道:“定是读书困的迷糊了,说胡话呢。” 韩氏也埋怨道:“就说他们把孩子逼的太紧,刚刚放榜也不让歇几天。” 许听澜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严师出高徒。” 言罢便寒暄几句,带着怀安离开,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胡话。 …… 太子殿下得知怀安考中了举人,激动程度远胜过他爹当上皇帝。当即放下手头的奏疏,去坤宁宫请安,向父皇母后报喜。 皇帝听到喜讯,朗声大笑,连道三个“好”字:“这孩子总算出息了!你叫他进宫来,朕要赏他。”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7节 荣贺立刻将怀安带进宫来,皇帝将一柄翡翠如意赐给他,希望他事事称心如意——比如来年的会试。 怀安看着那正冰种的翡翠如意,在阳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细腻温润,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极品……这要是拿回去当痒痒挠,挠完整个人都升华了吧。 见怀安直勾勾的盯着如意发愣,荣贺一边劝他收下,一边翻着白眼道:“父皇真偏心啊,有这样的好东西从来不赏我。” 皇后被他逗乐,只好命人去内室取出一幅字帖给荣贺,那是米芾的《苕溪帖》,流传至今颇为珍贵。 荣贺毫不客气的收下了,起身谢恩之际,便听皇帝道:“这帖子实在不错,回去没事临它几遍,明天拿给朕看。” 荣贺脚一软跌坐回去,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怀安,想什么呢?”皇后问:“陛下赏你的就收下呀。” 怀安忙站起身,躬身一揖,义正言辞的说:“回陛下,勤学苦读,考取功名,为君父效命,为朝廷分忧,是读书人的本业,臣不要赏赐。” 此话一出,皇帝皇后都震惊了——这孩子考了一道乡试,怎么把脑袋考坏了呢。 荣贺也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试探:“不烧啊,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怀安终于绷不住,露出了狗腿子式的笑容:“臣想请陛下再提几个字。” 皇帝松了口气,这才对嘛。 “说吧,又开了什么铺子需要提匾?” “陛下,不是铺子,是臣的堂姐编撰了一本字汇,名曰《字海》,因为家姐的女子身份,刊行后引来一些争议。”怀安说着,将带来的一卷《字海》拿出来给皇帝皇后看。 皇帝仔细翻看几页,神色愈发肃然,看过后递给了皇后。 “好书,确实是好书。”皇帝道:“简洁易懂,索引便捷,可以想见其日后在文教上的地位!” 皇后也迭声附和。 怀安撩一下襟跪在地上:“臣想请陛下题一段推荐词,作为前言附在扉页,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殿内一片安静,皇帝陷入沉吟,只听见哗哗的翻书声。 怀安抬头看看荣贺,正当荣贺打算开口求情时,便听皇帝开口道:“好,朕帮你这个忙。” 怀安大喜,叩首谢恩。 …… 未过几日,陈公公带着仪仗到谢府传旨。 谢彦开忙摆好香案,聚齐一家老小,恭听皇帝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院掌印学士、礼部侍郎谢彦开,掌国子监以来,重修法度,严格选贡,不负为国育才之重任。效命朝廷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兹实心任事之态,须不吝褒扬,特授嘉义大夫,赐斗牛服,赏银千两,丝绸五百匹,其妻封正三品淑人,钦此。” “臣领旨。” 谢彦开刚欲接旨,便见陈公公从身后太监手中接过另一份圣旨。 “谢大人,等一下,还有呐!”却见陈公公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活像个红喜事上吹唢呐的乐人。 “朕奉太皇太后慈谕,谢学士长女谢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克娴于礼,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封其为正六品安人,指婚承值郎沈怀安,择吉日完婚,钦此。” 这下,谢彦开夫妇都愣住了。 “谢大人,”陈公公提醒道:“接旨吧。” 谢彦开遂带领全家面北叩首,领旨谢恩。 陈公公又指着另外四名太监手中的托盘:“谢淑人,这是皇后娘娘赐给令千金的吉服。” 韩氏看过去,金宝钿花的翟冠和如意云纹霞帔,璎珞串珠的八宝云纹袄裙,钑花灯笼耳坠等全套礼服。 谢彦开忙请陈公公入内奉茶,陈公公推却道:“就不叨扰了,还要跑下一家呢。” 他说的下一家,自然是沈家。 一家人都有些发懵,皇帝为臣子赐婚,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也可说是天大的恩典。怀安此前对他们说起时,他还当这小子又在信口开河的说胡话,谁料皇帝真的赐婚了。 …… 沈聿在内阁忙碌,许听澜带领全家设香案接旨。 圣上不但赐了婚,还将那柄翡翠如意一并赐下来当做贺礼。 怀安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忙不迭的领旨谢恩。 陈公公走后,怀安便迫不及待的给家人们显摆起那柄人间极品玉如意来。 “你看这色泽。” “再看这质地。” “再听这响声……” 许听澜看着一阵阵眼晕,生怕下一刻就摔在地上断成两截,索性直接没收,叫人送到小祠堂安置妥当。 “娘,我要拿来当痒痒挠。”怀安争辩道。 “我看你像痒痒挠。”许听澜戳着他的脑袋训道:“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御赐之物不慎损毁可是大不敬。” 怀安丧眉耷眼的不敢还嘴,溜进老爹书房抢了他的白玉水丞就跑。 “你这孩子!”许听澜没拦住,一道残影就从她眼前消失了,无奈的叹了口气。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嫁出去?”她问。 “有。”怀铭一脸认真道:“但谢家未必肯要。” 第201章 怀铭在家中闲了月余,恰好协助父母妻子操办怀安的婚事。 姚阁老十分认可怀铭的能力,开海二字说起来容易,虽说有朝廷的支持,但皇权不下州县,一旦牵扯到地方势力的利益,就是举步维艰。因此怀铭这几年在泉州开海,实在是筚路蓝缕、险象环生。为了表彰他的政绩,也是看重他的才能,姚阁老欲将他提到吏部,趁自己身体尚可,想亲手带他两年。 沈聿特意将怀铭叫来,问他的意思。 怀铭过去是少年老成,这六年在任上磨砺,则是由内至外的成熟稳重了,又因为长相肖父,每每出现在父亲旧时的同僚面前,难免让人恍惚一下。 譬如被天官看重,有进入吏部任职的机会,姚阁老既然要栽培他,至少也是文选司郎中起步,“小天官”的雅称可不是随便叫的,从京城到地方,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都要经过他手,换做旁人早就欣喜若狂,额手相庆了。 怀铭却沉吟片刻,开口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父亲如今身居内阁次辅,又赶在朝廷整饬吏治的风口浪尖上,儿子进了吏部会有诸多为难之处,既给您平添不便,又容易让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沈聿闻言,歉疚之余又有些欣慰,他们的长子确实成熟了,官场虚虚实实,懂得在激流中懂得稳住阵脚缓上一步了。 他都不敢想像换成怀安会如何选择,只盼着自己最好能活到他致仕,时刻看紧了这只猴儿别让他窜上天。 最终怀铭被任命为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国子监司业,充经筵日讲官。 怀安实在很佩服大哥,在闽海大展拳脚,立下赫赫大功,回到京城却甘心放弃要职,埋头做起学问来。 沈聿也生出了好奇心,问他:“换成是你,会怎么做?” 怀安不假思索道:“当然选那个权力最大的官啦!四品以下官员任免权,多爽啊……像当年弹劾我的那个小谁,直接把他发到边境去吃沙!” 沈聿:…… 人就不该有好奇心。 …… 九月深秋,天气变凉。院子里的枣树、石榴树硕果累累,像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红灯笼。 怀安无所事事,带着两个侄女侄子去打枣,青红色的大冬枣噼里啪啦掉下来,两个孩子兴奋的提着小筐子满地拣,结果一人拣了一筐枣,打了一头包。 面对母亲铁青的脸色,怀安赔着笑,试图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于是把洮姐儿往前一推:“娘,您看她这两个包很对称,像不像小龙女?” “沈怀安!”许听澜的吼声惊飞屋檐下的家雀。 他撒腿就往院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回想起小时候老爹带他打枣,也打了一个大包,当时怎么没人替他主持公道呢? 沈府上下一派喜气,从前到后,内宅外院,都已经开始贴喜字、挂灯笼了,男仆女婢仆妇一律发放了簇新的衣裳,他们又领了双俸,说话做事格外殷勤,各院的堂屋内室擦拭的窗明几净,院子里连一片枯落的树叶都看不见。 此时秋老虎已经过去,冬日的脚步还未来临,正是凉爽的季节,穿里外几层的大红吉服刚刚好。 怀安在爹娘兄嫂姐妹们的围观下试穿大红圆领的吉服,配有六品官员的鹭鸶补子,肩部斜披一幅锦缎,又叫披红或挂彩,乌纱帽,皂朝靴,头顶两侧各簪一朵金花。 引得家人们的一致夸赞。 “你真要骑着月亮去迎亲?”许听澜问道。 怀安十分确定的点了点头,月亮通体银白,高大健硕,不扭秧歌的时候真的很英俊。 怀安唯独遗憾这个时代没有录影照相的设备,不能留下他红衣白马意气风发的珍贵影像。他更不敢想像韫妹妹一身缀金纹绣的诰命服该有多美,竟连婚纱照都留不下,可惜可惜! 荣贺得知他这个想法,思索片刻,眼前一亮:“有办法!” 为了让好兄弟一生一次的婚姻不留遗憾,他向皇帝请旨,从东厂借了几个擅长丹青的暗探,埋伏……呸,是布置在怀安迎亲的沿途和谢家的门外现场作画,记录珍贵瞬间。 “这些人画的又快又逼真,包你满意。”荣贺道。 怀安嘴角一抽:“谢谢啊。” 荣贺的好意不好推却,可接受了又不免头皮发麻,谁家好人在接亲路上埋伏东厂探子啊。 二人正说着话,来了一个肉呼呼的小团子,小团子刚满周岁,穿着厚实的衣裳,显得圆滚滚的,雪白可爱,被乳母抱着,太监宫人跟着,张着小手要找爹。 荣贺将小团子抱过来给怀安看:“你看我这只崽,跟我长得多像。” 怀安左瞧右看,好像都是像太子妃多一点。 “鼻子,嘴巴。”荣贺提醒道。 怀安又仔细看了看:“嗯,像。” “是吧。”荣贺逗着小皇孙咯咯直笑,指着怀安介绍道:“这是怀安叔叔。” 怀安朝他拍拍手,小皇孙倒不认生,说抱就给抱。 怀安逗着他:“你可是你爹发誓当一辈子社畜求来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荣贺翻了个白眼。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8节 自打他在产房外发下那个誓言,就不敢有一天懈怠,但凡他松懈偷懒,孩子总会有个头疼脑热…… 太子妃宽慰他,小孩子都是在三灾六病中长大的,跟什么誓言没关系。 荣贺原本也存着侥幸之心,可两三次之后,从来不信鬼神的他特意跑到太庙上了一炷香,给列祖列宗赔个不是,保证以后一定尽职尽责当好社畜,求各位大佬不要在子嗣身上开玩笑。 从那之后,小皇孙健健壮壮很少生病,荣贺却真的不敢再偷懒了。 “不过,父皇将武备学堂交给我来督建了,是兄弟可要帮忙啊!”荣贺不无兴奋的说。 随即便叫花伴伴抱来成摞的公文资料,并周将军编写的《练兵要略》。 怀安看的两腿直发软:“我要成亲了。” 荣贺反问:“你成亲跟干活有什么冲突?” 怀安无情的说:“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姐妹永远是你的姐妹,兄弟是你的兄弟直到他结婚。” 荣贺权当听不见,将资料一沓一沓的摞在怀安手里。 “哎?哎?!” 荣贺握拳做加油状:“好好干,姐妹!” …… 转眼婚期将至,与有情人终成眷属,怀安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沈聿和许听澜瞧着儿子这兴奋劲,又无奈又好笑,也不啻于在婚前与他多说一点。 “儿啊,成婚可不仅仅是两个有情人走到一起,有情人谈情说爱靠的是喜好热爱,成婚后白头偕老靠的是包容体谅。” “外人看咱们这个家里,妻贤夫敬,兄弟姊妹友爱,可以说是人人称羡的美满和睦,可你要知道这份美满,是每个人付出的结果,更是你作为一个男人,应当承担的责任。” 怀安点点头:“听进去了。” 结果次日不到四更天,怀安就被叫了起来。 为了不耽误蜜月旅行,他近几日都在熬夜帮荣贺整理“武备学堂”的资料,昨晚熬到三更天,总算将他的这部分完成了。 “不上班不上学的,叫我干嘛?”怀安睁开惺忪睡眼,忽然哇的一声惊叫,拥着被子直打哆嗦:“你们怎么在这儿?!” 可真不怪他一惊一乍,他的哥哥们姐夫们在他的头顶站成了一圈儿,正在围观他起床。 怀远问:“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忘啦?” “怎么可能!”怀安烦躁的拿被子蒙上头。 他又不需要梳头绞面修眉化妆,而且时下的婚礼之所以写作“昏礼”,就是因为在黄昏时进行的,因此他下午再去迎亲即可,上午无非听父母训导几句,再祭告一下祖先,他要娶媳妇啦! 根本不用起这么早的。 “快起来,再不起赶不上吉时的。”怀铭戳着被子催他。 怀安露出脑袋:“吉时在下晌呢,现在才四更天啊哥哥们!” “哎?哎?不要掀我被子!救命啊!有人耍流氓啦!!!” 怀安直接被兄长们掀开被子薅下了床,叫进一众丫鬟仆妇,帮他洗漱梳头更换吉服。 怀安从搬出主院以来,像洗漱更衣这种事都是自己做,从不喜欢有人贴身伺候,眼下衣衫不整的,一下子涌进一群女人,他吓得直接窜回了被窝里。 “出去出去!我先穿好衣服再进来!”怀安道。 众人只好先去外面等他。 怀安被折腾的毛都炸了,顶着一头炸毛,哈欠连天的穿好了簇新的中衣,心里纳闷极了,大哥怀远哥和表哥的亲迎礼、两个姐姐出嫁,他是全程参与的,没人起这么早哇。 四更天是什么概念?后世的凌晨两点左右…… “真是见了鬼了。”他抱怨一句,又恍悟大喜的日子不该说不吉利的话,赶紧敲了敲桌子,呸呸呸。 待到换好吉服,去上房见祖母母亲,姐姐嫂嫂们都在,围着他七嘴八舌说笑不停。 许听澜本来想再叮嘱他几句,成亲之后该如何如何,愣是没插上话。 怀安环视一圈,唯独不见妹妹:“芃儿呢?” “去谢家陪新娘子啦。”怀莹道。 “不是……她哥结婚她陪去新娘子?” 有没有搞清自己的定位啊! “时辰到了,该去祠堂了。”陆宥宁催促着。 怀铭怀远夫妇,便拉着怀安,跟着许听澜往祠堂去。 此时天光还是一片漆黑,怀安总觉得哪里不对,时间为什么这么赶? 家祠不同于老家的宗祠,占用了后罩房的三间,只供奉了四世的祖先,香案上摆放灯烛香炉等祭器,沈聿一身公服,肃立在先祖牌位前。 怀安还留心看了一眼,他祖父确实不叫沈拆。 沈聿领着主妇子侄们盥手焚香,一套冗繁的礼仪下来,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敬告祖先后起身,沈聿便沉声训导道:“厘尔内治。往求尔匹。” 怀安须答:“唯恐不堪,敢不奉命。” 随后两位哥哥便一左一右裹挟着他来到前院,迎亲的物什和人员都已到齐,前厅里摆了七八张食桌,一众亲友正在用早饭呢。 来的人可真不少,除了自家的哥哥姐夫们,还有他在国子监中的同窗好友,雀儿山书院的先生们,贺老板、孟老板为首的生意伙伴,书坊的郝师傅师徒,孙大武父女三人,姚翠翠两口子等等…… 自古士农工商泾渭分明,能把这些人聚于一堂还真是举世罕见。 更夸张的是,太子一身便衣混在其中,拉着有些僵硬的顾同聊武备学堂的事——顾同一时还没办法把当朝太子当成刘斗金——好在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怀安同他们打了个招呼,什么恭喜恭喜,同喜同喜……正要一桌一桌的寒暄,就被两个哥哥摁在主桌上,往他手里塞了一副碗筷:“吃吧。” 怀安一大早被折腾的七荤八素,这会儿哪里吃的下,只勉强喝了几口粥,刚要说吃饱了,手里的碗就直接被收了去。 怀铭怀远径直将他架起来拖出前厅,亲友们见状簇拥着跟了出来。 怀铭极有兄长范儿的代替怀安朝各位亲友们作揖:“有劳诸位了!” 众人拱手还礼,纷纷笑道:“乐意之至。” 随后荣贺上前,不容分说将大红绣球捆在了怀安身上,陈甍将同样披红挂彩的月亮牵了过来:“新郎官快上马吧,不要误了吉时。” “不是……”怀安还在懵着——这才什么时辰啊! 结果被连掺带扶的推上了马。 “奏乐!”陈甍一声令下,高亢的唢呐声险些将怀安吓得掉下马去。 “出发!” 吹吹打打的奏乐声中,浩大的迎亲队伍拿着一应家什,跟着接亲的花轿往金鱼胡同而去。 沿途百姓纷纷驻足观看,是听说了当朝次辅为子聘妇,可谁家接亲队伍大清早就出门啊? 第202章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来到了金鱼胡同,行至谢家门口。 怀安一路都在担心,这么早迎亲不合规矩,岳父岳母生气怎么办?不让他进门怎么办? 结果来到谢家,一众娘家人早就等在了那里。不但有三个兄长,还有七八个堂兄弟并谢二哥在庶常馆的十几个同年。他们处于坐馆期间,还没开始观政,除了读书就是上课,闲的吃饭不用放盐,“班主任”谢彦开嫁女,当然要来围观啦。 怀安看着一大排二甲进士眼前一黑,密集恐惧症又又又犯了! 众人见到白马上惊慌失措的新郎官,嘻嘻哈哈的让开一条路。 门方的下人一左一右将中门大开,齐声唱道:“恭迎新郎官大驾光临!” 怀安险些从马上掉下来,什么情况? 便将队伍迎进谢府,一路都是贺喜声、恭维声,将他这女婿当做座上宾,毫无为难之态。 怀安有种中了空城计的感觉,可偏偏这个城他还必须得闯,就连一向招摇的月亮都变得狗狗祟祟,试探的迈进大门,探头探脑的往里走。 直到畅通无阻的进入正门,怀安和一众接亲团在影壁前下马,才松下这口气来,沾沾自喜的向哥哥们显摆:“看到了没有?这就是人缘,这就是智慧!” 他可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投其所好的贿赂三个舅兄啦,今日一看果然有效,试问谁接亲有这般顺……利……的…… 怀安整个人僵在原地。 前院没有摆席面——也确实太早了。院子里石桌石凳盆栽奇石,能挪动的全部清场,显得更加轩敞开阔。只在正中间摆了一副桌椅,并一套文房四宝。 怀安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谢家的三个兄长阔步来到廊下,与接亲队伍相对,开始切入正题。 谢家大哥道:“听说新郎官新考取了北直乡试隶举人,还兼任雀儿山书院山长。” “还有京师武备学堂堂长。”荣贺补充道。 怀安捂住荣贺的嘴,强调道:“副的。” “都差不多。”谢大道:“我们准备了文武各一道小题,想要考考新郎官。新郎官答得上来,新娘但可接走,若是答不上来,我们可舍不得妹妹出嫁!” 怀安还未说话,身后的亲友团们已经开始起哄。 “这可就是班门弄斧啦!”这句是顾同说的。 “我们怀安可有圣上钦赐的“文武兼备”匾。”这句是陈甍说的。 “尽管放马过来,我们接着便是。”这句是怀远说的。 怀安如遭雷击,扭头看向怀铭:“大哥你管管他们啊……” 怀铭朝他笑笑,朗声道:“莫说一道小题,三道大题也不在话下!” 怀安急的跺脚:“这不像你的台词啊!” 对方亲友团已经笑成了凌乱倒伏的麦子,谢大道:“好!那就出三道大题,一道四书义,一道五经义,一道催妆诗。” 只见下人端上写有题目的纸,铺在了院中那张桌面上,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怀安感到天雷滚滚,不是……谁家好人成亲做八股文啊! 可身后的一众亲友看热闹不嫌事大,起着哄将他推到椅子上坐下。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199节 怀安这时算看出来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哥哥们都憋着劲儿报复他呢。 悔啊悔啊,悔不当初啊! …… 谢韫的闺房里,真是团团一派热闹。 她起的也很早,天刚蒙蒙亮就要起来祭告家庙,然后回房绞面开脸,画新婚的盛妆。 她从没画过这么厚的一层脂粉,油腻腻的憋人,她有些饿了,芃姐儿就喂她吃点心,渴了,就用芦杆制成的吸管喝水。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从二门钻进来,她有些好奇:“怎么这时候就上门了?” 才是晌午,确实不到接亲的时候,便遣两个丫鬟跑出去探寻缘由。 …… 怀安此刻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奋笔疾书,两道时文已经相当于一个院试的题量。 救命啊!娶媳妇儿还要考一场院试! 两道大题,在吉时之前完成已经很紧张了,何况还有催妆诗,还要考什么武题。 难怪这些家伙凌晨就把他拽起来,串通好了在这儿等着他呢! 众人一边看他的热闹,一边在院中闲聊,只有荣贺站在他的身后,背着手皱着眉,一副绞尽脑汁想要帮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 怀安正气急败坏,又不敢得罪两家的任何一位兄长,只敢冲着荣贺瞪眼:“你别干看热闹啊!快帮忙!” “哦,”荣贺想了想,道,“你饿了么?我可以帮你要点饭吃。” “……”怀安道:“我是说让你利用身份帮我控个场。” “身份?”荣贺从前襟里掏出署着名字的红包:“我刘斗金有啥身份?” 嘶—— 怀安也没时间跟他一般见识,兄弟什么的果然都靠不住,万事还得靠自己! …… “八股文?”听到丫鬟的汇报,谢韫猛地一抬头。 为她描眉的喜婆手一抖,画飞了一条眉毛:“诶呀,姑娘别动。” 谢韫只好又坐了回去:“他最怕写这个了。” 两个嫂嫂笑着打趣她:“都说女生外向,原来是真的,还没过门呢,就替新郎官担忧上了。” 谢韫小声道:“我怕他们闹得过了。” “嫂嫂放心吧,我大哥他们有分寸的。”芃姐儿道。 “你大哥他们?”谢韫更糊涂了,自家兄弟拦门,跟对方兄弟有什么关系? 谢韫倒很想取纸笔替他写完,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作不得弊。 她只得对丫鬟道:“再探再报。” “是。” 眼见日头升高又偏西,谢韫紧张的饭都没吃几口。 做功课写文章一向很拖拉的怀安,飞速作完了两篇时文,馆阁体最后都写成了行草。 …… “小姐小姐。”语琴拿来一个手卷:“姑爷作的催妆诗,大爷叫拿进来给您。” 谢韫闻言,松了半口气,又提起了好奇心,相处这么久,还没见过怀安作诗呢! 语琴打开手卷,清晰的念道: 我向神仙问短长, 好女何时配好郎; 爱将云髻饰金钿, 你看鸾凤下象床。 此诗一出,屋内响起一阵称赞声,不管诗作的如何,这种场合夸就完了。 直到芃姐儿用脆生生的声音指出:“这还是一首藏头诗呐!” 众人这才仔细回味,一时间,屋里年轻的姑娘媳妇都不禁红了脸。 “姑爷真是……”太直白了吧! 谢韫反倒是最淡定的一个,她早就习惯怀安的直白啦,藏在诗里都算矜持的好吗? …… 文题结束,还有武题,谢家兄弟在前院的尽头的树上挂起一个绣球,叫怀安张弓将其射下。 其实前院最远不过二十几步,对怀安来说实在小菜一碟,直到谢韬将弓箭递给了他。 怀安嘴角一抽:“你管这个叫弓?” 谢韬有些歉疚的说:“抱歉啊,家里库房都翻遍了,只找到这个,还是我侄女儿抓周宴上用的。” “……” “实在不行,家里倒有一把短铳。”谢韬道。 怀安犹豫了一下,又觉得大喜之日在岳家放枪,实在是太嚣张了,万一惊到内宅的长辈和宾客们,反是不好。 再看那没有手臂长的玩具弓箭,朝着树上的绣球瞄了瞄,奈何玩具弓实在太软,射不到那么高的地方。 “不行,”荣贺在他耳边说,“换弹弓。” 怀安点点头,叫谢韬将他的弹弓找来。 晚秋风大,吹的他衣袖纷飞,树上的那颗红绣球也左摇右摆,怀安捡起一块石头,拉满了弹弓瞄向绣球,迟迟无法瞄准。 廊下院中看热闹的亲友们纷纷屏住呼吸。 “打树枝。”荣贺又道。 怀安从善如流,石子如流星般倏然飞出,打断了悬挂绣球的树枝,绣球应声落地。 四下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亲友团激动的冲过来,将怀安托起来抛向天空。 …… 语棋冲进闺房禀报:“姑爷进二门了,在主院拜岳父岳母呢。” 屋内又是一阵愉悦的欢呼。 梳头娘子已经梳好了发髻,沉重的钗环压得谢韫脑袋晃了两晃。 太阳渐西,喜婆们手脚更加麻利,谢韫换好了翟冠吉服,被送至正房。 谢彦开道:往之尔家,无忘肃恭。 韩氏道:夙夜以思,无有违命。 谢韫须答:儿虽不敏,敢不从命。 这些都是套话。 怀安站在一旁,一袭公服乌纱,皂靴绫袜,长身玉立,看的韩氏心中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谢彦开看着面前的一对……好吧璧人,愣是连眼眶都没红一下——他没笑出声来就不错了!女儿人在京城,他想见就能见到,却是终于把沈怀安送回去了! 再也没有人上他的房,揭他的瓦,霍霍他的院子和他的本体,带歪他的孙子孙女了! 谢韫听不见老父亲的心声,顶着沉甸甸的凤冠,在怀安的陪同下朝父母下拜。 她本该跟着落几颗泪的,可一想起身旁的家伙考了一场“院试”,就哭不出来。 怀安此刻早将外院的“小曲折”抛却脑后,看着谢韫的侧颜一直笑,直到外院的乐队响起了出门的调子。 谢韫用大红色的团扇遮面,竟为她严妆盛容的脸上添上一抹温柔的红晕。 怀安起身又对岳父岳母行礼:“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我们走啦。” 谢彦开此时才道:“敢对我女儿不好……” 怀安忙道:“绝对不敢,我可以对天起誓!” 大喜的日子,谢彦开倒不至于真让他起什么誓,只是肃着脸,朝他摆了摆手。 韩氏用巾帕沾了沾眼角,夫妻二人将他们送到了堂屋门口。 谢家大门外,锣鼓炮仗喧天,舞龙舞狮打头,接亲队伍延绵数十步,怀安终于挺直了腰板上马,月亮也扬眉吐气,驮着主人昂首阔步走在热闹繁华的大街上,百姓沿途驻足观看,有人认出了他们:“这队人一早就出门接亲了,怎么才接回来?” 回到沈府已近黄昏,恰好赶在吉时进门,怀安不禁咬牙切齿,不愧是科举考试选出来的人精,时间拿捏的可真准啊! 沈家内外已经满是赴宴观礼的宾客,又是一番繁缛的仪式,谢韫被送入洞房,怀安喜婆子们赶了出去,去前院应酬。 谢韫坐在自己陪嫁的那张精雕细致的黄花梨小床上,一整天的热闹聒噪,使她耳际嗡鸣,额头一跳一跳的疼,偏偏头上的翟冠仍在沉甸甸的压着,强忍着颈肩的不适,环视他们的新房。 红烛高照,一应家当物什都是她的陪嫁,还散发着木料的清香,她也不得不使自己静下心来,因为等待她的是漫长的枯坐。 吱呀一声,门扇打开。 “嫂嫂!”有个小脑袋探进房中,是芃姐儿,她的身后还有怀莹和邹悦。 怀莹道:“我们在席上也无事,大伯母叫我们来陪你。” 谢韫绽开笑容,招手叫她们快进来。 她们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提着八角食盒,食盒底层用小炉子温着,从中取出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和茶果点心,还温了一壶上好的莲花白,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我小哥叫多备一桌席面,送到这里来。”芃姐儿道。 谢韫看着稀奇,还未听说过新房里也要开一席呢。 芃姐儿最小,殷勤的给姐姐嫂嫂们倒酒,怀莹和邹悦一起将丫鬟们支了出去,关紧房门,悄悄将谢韫那满头沉重的钗树摘下来,打算先好好的吃顿饭,再原样带回去。 谢韫和芃姐儿窃窃的笑,仿佛在做什么很开心的坏事。 于是四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品尝佳肴,倒比外面喧闹的主宾们吃得舒服自在许多。 ……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00节 怀安跟着父亲在席上敬酒,走了好几圈,其实压根没有喝几口,在场都是怀安的长辈或至交,很贴心的不灌新郎官儿,以免耽误正事。 酒宴结束,送走了一种宾客,怀安带着微微的酒气回到自己的小院,这一天累的他腰都快断了,只是一想到韫妹妹在等着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姑爷!”语琴语棋等四个丫鬟都聚在大门口,见到他便围了上来,声音洪亮的喊:“姑爷您回来啦,里边请!” 怀安还以为她们要喊“男宾一位”呢,奇怪的问:“我回自己院子,喊那么大声干嘛?” 丫鬟们紧张的望向正房,然后跟在怀安身后一起往里走,边走,边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怀安心想:看她们鬼鬼祟祟的,韫妹妹一定为他准备了什么惊喜! 结果一推开门,便闻见屋内一阵酒气,当中的食桌上,四个姑娘倒成了一片。 “哎呀!”怀安惊叫一声:“怎么喝成这样?” 芃姐儿年纪最小,酒量居然很能打,慢慢的爬起来,眼底两片红晕,眯眯着眼看他,咯咯直笑。 怀安凶巴巴的骂道:“小孩儿家家的喝什么酒,回头把脑袋喝坏变成傻子!” 芃姐儿还在笑。 怀安叹了口气,叫丫鬟婆子们两人扶着一个,各自送回各自的院子里去,还不忘叮嘱:“小声一点,别惊动了主院。” 此时屋里便只剩他和一个醉的东倒西歪的谢韫。 他们院里又只有谢韫陪嫁的四个贴身丫鬟、两个粗使的小丫鬟并两个婆子,怀安不敢惊动旁人,忙将谢韫抱到床上去,还趁机往她红扑扑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吃了一嘴脂粉…… 转身叫小丫鬟打温水来。 谢韫靠不住床架,软塌塌的向一旁歪倒,怀安又急忙跑回去接住她。 “你们到底喝了多少啊?”怀安问。 谢韫嘻嘻笑着,指指食桌。 “一壶?” 谢韫摇摇头,指向桌底的酒坛。 第203章 怀安从没想过,这时代女人卸妆有这么麻烦。 其实他脸上也蹭了一层脂粉,但不像新娘妆那样厚重,谢韫又醉的乱七八糟,他直接将脸盆架搬到了床边,温水架好,一盆清凌凌的水很快便浮起一层脂粉来,然后一遍一遍的擦洗,越洗越花。 怀安打定主意,可以开始研制卸妆油了…… 打过一遍牛奶皂,揉出泡沫在她脸上打圈,又换一盆干净的水擦洗一遍,才露出姣好的真容来。 总算是洗干净了,再在丫鬟的帮助下替她拆了发髻,抱到枕头上安置好,换下一层层重绣的吉服,一抬眼,只见她修长的睫毛上还沾着小小的水珠,领口露出的一段白的如珠似玉的脖颈上也有残水,他又趁机落下一吻。 安抚好了他的新婚妻子,才兀自去打水洗脸换衣裳。 他的衣冠其实也很沉重,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今天又被磋磨了一整天,此时终于松下一口气,浑身累的几乎散架,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 新婚当夜是不能熄灯的,屋内红烛璀璨,他支着脑袋看媳妇儿看到了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刚睡了不多时,感觉鼻头发痒,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原来是韫妹妹醒了,一双黑眸剔透灿然,正用指尖摸他的鼻尖和嘴唇。 怀安被摩挲的没了睡意,忽然漾起一抹坏笑,扑上去噙住了她的唇。 两人一直闹到了寅时初。 睡了不过半个时辰,丫鬟便来敲门了,谢韫蹑手蹑脚的翻过丈夫下了床,打开房门。天还只是蒙蒙亮,晨风夹着几丝秋雨灌进来,打了个喷嚏。 婚宴上的酒还不错,宿醉也不至于头疼,她需要重新梳妆挽发,更换吉服,因为新婚次日,要去祠堂谒庙,拜舅姑。 怀安却怎么也起不来床,丫鬟仆妇进进出出,盆盆罐罐叮当乱响,照旧在帐子里睡得昏天黑地——他这三天两夜加起来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谢韫掀开帐帘,好说歹说他都不肯起床,还翻过身去,给她一个后背。 谢韫笑吟吟的,朝他大腿根上拧了一把,怀安打了个挺,要去抓她,反被她笑着跑开。 “伺候你们姑爷洗漱吧。”她道。 怀安只好慢吞吞的爬起来,洗脸梳头更衣,小夫妻俩一起去了三进院的祠堂。 谢韫不是长媳宗妇,仪式比怀铭成亲时简单得多,谒庙之后,再四拜父母,女眷们各自回房换下沉重的冠服,一家人围坐在上房吃饭说话。 公婆慈爱,兄弟姊妹们友善,两家又是老交情,谢韫倒不是特别拘束,神色如常的回答着长辈兄嫂的话:“吃得也好睡得也习惯。” 许听澜又说:“怀安从小就皮,他要是敢欺负你,你自管来跟娘说,娘叫你公爹收拾他。” 谢韫噗嗤一声笑了:“他没有欺负过我,娘。” 怀安这两天累坏了,顶着两个黑眼圈,哈欠连天,闻言也不反驳,只盼着赶紧吃完饭回去补觉。 皇帝赐了沈聿三日婚假,怀铭几个却没这个待遇,怀铭要先去吏部报道,再去国子监上任,怀远和陈甍要去翰林院坐馆上课,临出门前特意将怀安叫到了一边。 “你那个……”怀远道:“食髓知味可以理解,稍微节制一下,别伤了身子。” 怀铭也道:“黑眼圈挺重的。” 陈甍又道:“岂止啊,路都快走不动了。” 怀安一股子邪火窜上来,低声吼道:“我这样到底是拜谁所赐啊?!” 三人带着大仇得报的笑上衙去了。 许听澜体谅他们昨天又忙又累,早早放他们回去补觉,小夫妻回到自己的院子,困意反倒没了,便一个坐在窗台,一个趴在床边闲聊。 “今天休息,明天归宁,后天我们出去逛逛。”谢韫计划着,他们的新院子还需要添置些花草陈设。 怀安一声声应着。 这时语琴进来,将一个油布包交给怀安:“有人送到门房,说是给姑爷的。” 怀安好奇的打开,里面是一本大册子,是画册。 “东厂办事真麻利啊。” “什么东厂?” 怀安向她解释了接亲一路上有几个东厂特务在作画的事,将画册拿到窗前,坐下来和她一起看,像后世的小夫妻一起看婚礼跟拍似的。 翻开扉页,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一头雾水的骑马迎亲,狗狗祟祟的步入大门,抓耳挠腮的伏案答题,绞尽脑汁的作诗催妆……他一路的窘态一帧也没有错过,新娘款款的步履,端丽的仪态,盛装吉服,华袂逶迤,以及两人珠联璧合携手同行的珍贵画面,他们是一张也没画呀! 这些职业探子眼里就只有世间丑态男盗女娼?这要是送到后世做婚庆,分分钟都得失业! 怀安气呼呼的:“拿去销毁,烧的灰都不许剩。” “是……”语琴道。 “别呀!”谢韫拦住她们:“挺好玩的,留着吧。再说你指望探子画出什么来?” 怀安一想也是,好比让私家侦探拍婚庆,能拍出什么来? “留着吧,”谢韫又道:“我喜欢。” …… 三日归宁,其实要将新婚当天也算在其中,隔一日就要回门。 这天一大早,怀安便陪着谢韫回了娘家,临出门前收到了赵盼的来信,看完后心情不是太好,又怕扫了谢韫的兴,便收起信件重新堆出一脸笑容。 谢彦开特意告了假在家等他们,韩氏拉着谢韫左看看右看看,当着女婿也不好问女儿过得好不好,反要问女婿,女儿有没有给家里添麻烦。 怀安自然将韫妹妹夸成了一朵花,说全家上下都特别喜欢她云云。 待到两位嫂嫂带着孩子来到堂屋,怀安便寻了个借口带孩子们去院里玩,很多话当着他不便多说,不如回避一下让他们说几句体己话。 谢家的孩子都很喜欢跟怀安小姑父玩,因为小姑父很会玩。 他们在婚礼现场捡到许多没有炸开的小炮仗,怀安就将它们一一掰开,拿线香点燃,顷刻间嗞出一排小小的烟花。 放完炮仗,还要缠着淮安教他们用弹弓打绣球的功夫。 谢彦开在堂屋里看着,又开始头疼,谢家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孩子们往日里玩的是猜谜斗诗对对子,自打沈怀安住进来,放炮仗打弹弓斗蛐蛐儿什么都学会了,还整天在院子里挥舞着木剑木刀玩打仗,功课都落下了。当然也有好处,倒是很少生病了。 他又单独将怀安叫进书房,仍是劝学的话,劝他收收心,好好准备来年的春闱,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才能走得更远。 怀安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心里其实有另一番盘算。他早就想打破这种观念了,选贤任能,选贤举能,不该只看出身——当然,他也是实在考不上才会这样想。 回去的路上,怀安没有骑马,与谢韫一道钻了进车里。 “早上那封信,是出什么事了吗?”谢韫早就看出怀安神色不对,一天下来,虽然笑得很开心,但一定有心事。 怀安抱住谢韫,半晌才吐出一句:“我们永远在一起,一天也不要分开。” 谢韫点点头:“当然。” 怀安这才道:“我有个发小叫赵盼,你知道的,他本该年底上京赶考,但是他祖母突然过世了,要侍奉父母回乡丁忧,不打算参加这一科春闱了。” 谢韫唏嘘道:“这样啊……” 怀安道:“生死别离都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们十几年不见了,下次见面可能要等到三年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突然觉得,人又有多少个三年呢?” 谢韫握住他的手,一股暖流从掌心经过。 她清透的目光带着几分狡黠:“你不是也不参加春闱吗?” 怀安眼前一亮:“对啊,他的老家在岭南,咱们可以去找他。” 谢韫点点头,将岭南列入了行程计划。 回到家里,谢韫将整理的路线图拿给他看,先去岑州,看看张岱推广红薯后的岑州是什么样子的,再去平江府,看看谢韫曾为织工子弟开办的塾学,再去闽海,看看开海后的泉州是怎样一番繁荣景象,最后去岭南吃荔枝,吃杨梅,看赵盼云云。 一路途径任何州县,都可以停下来走走转转,感受各地风貌,品尝美食。 两人各自安排好学校的事宜,怀安也偷偷安排车马及随行人员,还向荣贺借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亲兵,确保他们的安全。 十月初二,天气晴好,宜出行。 沈聿刚刚下朝,正在内阁议事,便有长随入内,伏在他耳边悄悄禀告:“老爷,不好了,二爷和二奶奶留书出走了。” 沈聿面色平静:“走就走吧。”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第201节 能走到哪里去,最多去谢家住几天,什么时候被亲家扫地出门,自然就回来了。 第204章 沈聿回到家时,家里气氛很不对。 老太太在正房堂屋里叹气,季氏,怀铭怀远夫妇,怀莹怀薇夫妇都在,许听澜正在门口吩咐下人,下人领命而且,转身见到沈聿,道一声:“老爷。” “出什么事了?”沈聿问。 “可算回来了。”许听澜显然有些急恼:“不是遣人去告诉你了吗?” “留书出走?”沈聿微哂:“他一个人还有可能,带着媳妇儿能去哪里。” 怀铭来到檐下,拿来一张信纸。 沈聿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大致意思是他与媳妇志趣相投,做一对云游四海的侠侣,去追寻诗和远方,为期一到两年。当然,他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懂得“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道理,所以他们每到一个地方落脚,都会给家里寄家书,收到回信再启程去下一个地方,不会让大家担心的。 还有另外一个信封,是谢韫写给父母的,原封未拆。 “各个城门、码头都派人去找了,一无所获。”许听澜道。 沈聿道:“肯定是一清早就出城了。继续找吧,实在找不到,就只能等来信了。” 许听澜坐在廊下楣子上:“这可如何跟亲家交代?” 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嫁过来不到一个月,人不见了…… 沈聿慢慢慢慢地叹了口气,拿着那封没有拆封的信件,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许听澜问。 “去跟亲家交代。”沈聿道。 …… 这个年代,旅游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好在他们有车有马,能不走路就不走路,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到岑州的时候,最晚熟的红薯都已经丰收了,田园村庄中家家户户晒起了红薯干,回到官驿,第一件事就是往家里寄信。 临近年关时,他们收到了第一封家书。 怀安被骂了三页半,谢韫好些,比他少半页…… 两人嬉皮笑脸的分享着彼此的家书,次日不必再等回信,他们离开官驿,住进了与张岱相熟的一户百姓家中,与他们一起过年。 在岑州逗留到开春,运河的冰封一解,便启程南下,赶在四月之前抵达江南,爬山游湖,好不惬意,游情山水的同时,他们也会去乡间走一走,去工坊看一看,去田间陇上,去市井巷陌,了解国朝的税制是如何施行的,了解民生的疾苦和不平。 他们看到朝廷的改革正如火如荼的进行,形成了由内阁统领六科,再以六科监督六部,最后以六部管理百官的考评机制。从两京到府州县,即便是偏远山区的官员,也难逃新政的考察。因循懈怠而不能完成政绩的官员会被降级留用,缺乏办事效率的冗官直接尽行裁撤。 他们也看到,各地官场“哀鸿遍野”,常年敷衍怠惰不作为的各级官员纷纷打起了精神,没日没夜的抓业绩,以免年终稽查时被朝廷摘了乌纱。 吏治得到整顿之后,无论是钱粮积累,还是土地清丈,都顺利了不少。 但他们还看到,各地官员对朝廷的新政怨声载道。有些硬性的指标,确实因各种不可抗力无法完成,但朝廷不问原因,同样降级或罢黜,而部分被逼过了头的官员,则会选择“苦一苦百姓”来完成朝廷的任务。 每一种制度的存在都具备其合理性,同样,每一种制度的存在都有弊端。他们将这些情况一一记录在游记中,怀安想,等到旅行结束之后,就将他们看到的景象具表陈奏,请姚阁老补一补新政的漏洞。 岭南的夏季十分闷热,赵家前院里有一颗高大的蒲桃树,枝叶繁茂,亭亭如盖。赵盼比怀安成亲早两年,儿子钧哥儿都满周岁了,正在大树的绿荫下蹒跚学步。 赵钧像母亲更多,不是赵盼那样略黑的方面孔,而是白白净净的圆润,谢韫很喜欢,每天都要抱着他玩。 赵盼的妻子卢氏也道:“多抱抱也好,为你们招一个哥儿来。” 谢韫但笑不语,默默将孩子放回了地上。他们其实很想生女儿来着,她听说女儿跟娘更贴心,怀安则纯怕生出来的儿子像他自己,遭不住,根本遭不住…… 赵盼身为孙辈已经除服,也难得清闲,带着他们去附近的山水游玩。 再回到家时,赵淳一脸凝重,将几个小辈叫进堂屋,拿出一份邸报给他们看。 “姚阁老病逝了。”他说。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闻内室里钧哥儿因闹困细弱的哭声。 邸报比家书快一步,等沈聿和谢彦开的家书送到时,怀安和谢韫已经收拾行李启程动身了。 清早启程走水路,硕大的官船破开沉静的运河河面,夹岸高大的乔木迅速向后退去。晨雾缭绕之中,他们看到远方蠢蠢欲出的朝日的一角,日光透过白茫茫的水汽洒在河面,波光粼粼,绚烂夺目。 谢韫换上了女装,鹅黄色的小袄,水蓝色的马面裙,他们映着晨风站在甲板上。 “姚阁老一走,公爹就要接任首辅了。”谢韫道。 怀安点点头:“我小时候看吴琦郑瑾他们做小阁老,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就很羡慕,常把这个挂在嘴边,激励我爹早日当上首辅。” 谢韫噗嗤一声笑了:“这样真的不会挨揍吗?” “大部分时候都能跑掉的。”怀安认真的回答。 “那现在呢?”谢韫道:“你如愿以偿了,小阁老。” 怀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忧大于喜吧。我也早就明白了,权力越大,责任就越重,姚阁老劳心案牍,是积劳成疾,我想进内阁帮他,让他不至于那么操劳。” 谢韫握了握他的手,笑吟吟的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这个小阁老。” “是吧,我也相信!”怀安从不谦虚,又反问:“你呢?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谢韫道:“我一时还走不了太远,只能先把女校办好。” 她说,我不是一定要她们考科举,也不是一定要做官。我只是想证明,男子可以做的事情,女子也一样能做到。 我只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能像我三哥那样,去游学,走遍名山大川。 像我爹那样,著作等身,桃李天下。 像公爹那样,胸怀经纬,济世安民。 我希望她们,不用女扮男装,也能站在阳光下肆意的谈笑…… 她想像着那一天,都会开心的笑出声来:“我想做好多好多事,我相信,即便我做不到,她们也一定会做到,如果她们做不到,我们的女儿也一定能做到。” “会有那么一天的。”怀安十分笃定的说:“未来的路还有很长,我们慢慢走。” 清风徐来,谢韫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彩,修长的睫毛亮晶晶的,像是凝结了一颗晶莹的朝露。 谢韫问:“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怀安贼贼的一笑:“我希望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谢韫反问:“就这?” 怀安道:“就这。” 谢韫扭头看向远方:“我才不信!” 怀安笑而不语。 就在昨晚,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外族挥师南下,将江南一带屠戮的十室九空,继而剃发易服,闭关锁国,步步落后于人,被列强□□,签订一千余条丧权辱国的条约,鸦片肆虐,军阀混战,百姓在夹缝中求生。然后在无数英烈用鲜血浇灌的土地上,撕破暗无天日的硝烟与罪恶,发出新的芽来。 历史是波澜壮阔的,可置身于历史洪流中的人,只是字缝里的一粒尘埃而已。 老爹、岳父、姚阁老、赵伯伯……他们接受孔孟之学,终其一生致力于辅佐帝王开创中兴之治,翘首等待盛世的到来。 只有怀安不同,他相信创造历史的是人,推动历史的也是人,而不是某一个帝王,某一个将相,也不是某一个政令,是创造一切的芸芸众生。 远方辽阔的平原上,一轮硕大的红日徐徐升起,夹岸的无垠的稻田迅速向后退去,稻穗起伏如浪,河面收窄,巨船如行驶在稻浪之中。 他有一个幼稚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愿望,他希望新政可以再完善一点,延续的久一点;他希望这个农耕民族可以早一点克服恐惧,真正走向浩瀚的海洋;他希望百姓都有读书的机会,不用当牛做马,不用做皑皑的白骨和垫脚的基石,在尽可能安稳的、温饱的、有尊严的生活中,等待世界的巨变,迎接新文明的火种。 天地间一片透亮,怀安眯起了双眼。他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格,既不会为逝去的繁华而惋惜,也不会为未知的将来而焦虑,只会对即将到来的灾祸而苦恼…… 他在苦恼什么呢?有诗为证: 爷娘闻子来,举棍两相迎;阿姊闻弟来,提刀出门去;阿兄闻弟来,攒拳怒目增气力。 只有一个芃姐儿跟他一伙,可惜众怒难犯,恐遭无妄之灾,她也假装不在。 怀安被揍得四处乱窜,抱头躲闪,一股脑跑去了谢家避难。 谢韫本是先回娘家报平安的,谁知怀安到了岳家才知道,她被担心后怕一年多的亲娘撵着打,一气儿跑回婆家去了。 这事儿闹得…… 谢彦开散衙后看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你回家去,把我闺女换回来。” 怀安道:“我不回去,这儿也是我家呀!” “回不回去?” “不回去!” ……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沈聿已经接任首辅,要在春秋时节的每月逢二日主持经筵。 太子这两年沉稳了不少,枯燥的经筵也能凝神听完全场了。在经筵之后,他问沈聿:“沈师傅,听说怀安回来了?怎么不进宫来找我?” 沈聿道:“回殿下,不太清楚,他跑回娘家了。” 荣贺:??? “殿下莫急,过几日臣遣儿媳去把他接回来。” 荣贺:…… 好吧,这家伙自己是玩痛快了,留下他在这四方城里当社畜,真是不讲义气! ……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整个紫禁城,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荣贺张目直视天边的霞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蹦出一句:“夕阳无限好……” 沈聿却接道:“来日又朝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