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战神将军互穿后,他在后宅杀疯了》 第1章 这日子没法过了 亨通十三年,大暑,张府。 毒日当空,热气蒸腾,蝉鸣蛙叫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 正值午时,几乎看不到人影,就连下人们也都躲在廊下屋后歇觉躲懒去了。 清晖堂的院子被晒得白晃晃的一片,正当中跪着一个人。 面色苍白未施脂粉,头上只一枚素银钗,青绿色的短袖褙子里搭配墨绿色窄袖短衫,一片式抹胸和青白色三裥裙,虽素雅却难掩骄人容色。 只是,看上去几欲不支。 沈确跪的膝盖肿胀,骨头仿佛碎裂一般,被日头晒得摇摇晃晃,险些栽倒。 “娘子。”泽兰一把搀扶住她,急道:“奴婢去求求老夫人吧,娘子再晒下去要出人命了。” 沈确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吧。” 泽兰还想再说什么,发现清晖堂内有人打帘出来,赶紧止住了话语,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老夫人总算醒了,你们去端些冰饮子来给老夫人和几位夫人解解暑。” 说话的是张府二爷的夫人宋清月,也是老夫人的远房表侄女。 她吩咐完朝这边看过来,嗤笑一声道:“大嫂辛苦了,弟妹我这就去请示一下母亲,看看能不能宽恕大嫂一次。” 说完放下帘子扭着腰回屋去了,气得泽兰揪着帕子咬牙:“蛇蝎心肠,净说风凉话,咱们大娘子再受责也轮不到她在这里充大尾巴狼。” “泽兰。”沈确打断她,“谨言慎行。” “娘子。”泽兰气闷道:“凭什么,老夫人生病只有您一个人带着病没日没夜地照顾,熬药、喂药亲力亲为。只不过今儿一早不小心打了个瞌睡就要被罚成这样,那她们呢,她们何曾侍奉过,不过是陪着老夫人吃茶说话解解闷罢了。” “二房三房都有子嗣,孩子还小,她们抽不开身,只有我一个闲人。”沈确觉得喉咙干痒冒火,话才出口胃里便翻江倒海的,赶紧用帕子堵住口鼻干呕了几声。 “娘子,您怎么了,别吓唬我。”泽兰有些慌,赶紧蹲下身轻拍她的背。 她太瘦了,隆起的脊背竟有些硌手,小丫头一时情急竟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 清晖堂里的人听到了动静,张府老太太顾氏靠坐在床上,冷着一张脸问:“她又怎么了,才跪了多久就做这幅娇弱模样给谁看。” “哟,母亲怎么还生气了。”三夫人王佩兰劝道:“何至于呢,大不了多罚她跪些时候便是,母亲还是赶紧拿主意吧,后日就是宫中的荷花宴了,咱们五娘的终身可都在这上头呢。” “三嫂嫂说得对。”张冠华道:“荷花宴上要为几位皇子选妃,阿娘,我不想错过。” 张冠华是张府的五姑娘,上头有四个哥哥嫂嫂,她年岁最小也最受宠爱。顾氏更是一门心思想让她飞黄腾达,盘算着当今陛下有六七个儿子,就算适龄的也有四五个,今年的荷花宴连在外征战多年的大皇子都回了京城,帝后有意给几个儿子选媳妇。 这次荷花宴邀请了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女眷,可谓盛况空前,在京城中早已传遍了,大家都张罗着买首饰、做衣裳,力求艳压群芳能被选中。 别管是哪个皇子,先抢了一个再说。 婢女们打帘进来,呈上冰饮子和新鲜的瓜果,顾氏含在嘴里,顿时解去了暑热,吩咐道: “去,告诉她,五娘子这次参加荷花宴的首饰、钗环包括衣裳鞋子她来全权负责,不惜重金,务必让我儿满意。连带着二夫人和三夫人需要的也一并置办了。” 屋内宋清月和王佩兰对视一眼,赶紧笑盈盈地起身道谢,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屋外暴晒的主仆二人接了令,沈确已经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只得点头,泽兰却实在看不过去了: “虽说是娘子在管家,可是今儿这个来要银子,明儿那个又来要银子,就咱们家几位爷那月俸加一起都不够塞牙缝的,这些年若不是靠着大娘子的私银支撑着,这张家早就揭不开锅了,怎么还有脸……” “泽兰,越说越没边了。”沈确呵斥了她,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袭来,眼前竟出现了金光灿烂的世界。 有两个太阳,还有……金碧辉煌的宫殿,好像是皇宫……皇宫里有好多赤膊的……男子…… 耳边响起泽兰急促地呼唤她的声音:“娘子,娘子你醒醒。” 沈确觉得自己羽化成仙一般腾云驾雾去了,温暖、舒适,没有纷争,没有人整日伸手管她要银子,也没有婆母、妯娌的羞辱和刁难……这里的一切真太美好了。 * 烈日如火,金灿灿的日头底下,被晒得冒油的钢筋铁骨正在操练。 练兵场上,朔方军整齐划一,齐刷刷赤膊上阵,拼杀、对垒、搏击……考校台上的男子剑眉星目,鬓若刀裁,鼻梁高挺,深眸中闪着点点星光,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整个人站在那里宽肩窄腰,高大壮硕,正蹙眉凝神地检阅兵士们操练。 这位便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刚刚载誉归来的皇长子,晋王殿下李鸾嵩。这些年他一直戍守边关带着朔方军护卫着大邺的安防,可谓是兵权在握、战功赫赫。 远处一个人影豆芽菜一般扶着帽子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考校台奔来。 时公公是李鸾嵩身边的太监,从小一直跟随着他。 “殿下。”时公公跪下磕头道:“宫里来人了,是……是陛下派来斥责殿下的。” “领了就是。”李鸾嵩毫不在乎,继续盯着兵士们的操练。 “陛下说要您亲自领受。”时公公的头快埋地底下去了。 “嘁,麻烦。”李鸾嵩皱起了五官,无奈地拿起衣裳穿在身上,薄衫之下健硕的肌肉清晰可见。 宫里头的人已至近前,时公公赶紧起身帮自家殿下整理好衣衫,跪下听圣上斥责。 负责斥责的是一位小太监,因知晓这位殿下脾气不好,此刻已然两股战战,哆哆嗦嗦道: “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小奴先给您磕个头,望殿下一会儿听到什么别……别生气。” 邦邦邦,不等李鸾嵩反应过来,小太监已经磕完了。 礼多人不怪,李鸾嵩不耐道:“快念。” 小太监颤颤巍巍起身,清了清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之有律,家之有训,无规矩不成方圆。皇长子李鸾嵩目无法纪,无故不上朝,此乃……” 小太监顿了一下,偷眼看了一下跪在那里一脸怒不可遏的晋王,生咽了一口唾沫道: “此乃太不像话。李鸾嵩,你眼里还有没有你这个皇帝老子,谁允许你不上朝,谁同意你不念书,简直无法无天。故,此事没完,命晋王李鸾嵩今日完成治国方略之策论一篇,写不完晋王府的人统统给朕滚蛋。” 小太监念完衣裳已经湿透了,来不及擦汗,便道:“晋王殿下,陛下还说,让您务必参加后日的荷花宴,若是再敢不去,就……就……就禁足,夺兵权,再不让你打仗,然后……然后……日日读书,天天写字,再找个厉害的娘子管着你。“ 最后几个字小太监简直念得飞快,念完之后邦邦邦又磕了三个响头,将圣旨往时公公怀里一塞,嘴里喊着“奴才告退”,人已经跑没影儿了。 日头毒辣,一丝风都没有,考校台上鸦雀无声,静得让人想死。 时公公偷眼看着李鸾嵩,那张俊脸此时黑如墨炭。 “殿下。”他想说些什么劝劝,“陛下实在是爱重殿下,才期盼您文武双全,眼下立储迫在眉睫,想来也是对殿下您寄予厚望。” 李鸾嵩不语。 时公公又清了清嗓道:“殿下的确不擅文墨,可是您自小聪慧,又是众多皇子中最像陛下的,想来只要潜心研习,定能一鸣惊人,那个,殿下就……” “哼。” 时公公的话被一声冷哼打断了,在这炎炎夏日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时公公竟打了个冷颤。 “他自己都不通文墨,凭什么逼我?” 李鸾嵩嗓音低沉,“说我目无法纪,他是忘了我爷爷是怎么骂他的了。” 时公公:…… 这话是我等能听的吗。 抬头望了一眼烈阳,李鸾嵩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道:“五月,让他们再练一炷香就散了。” 五月道是,然后用同情的目光目送殿下往正殿方向去了。 时公公赶紧抱着圣旨跟在后头:“殿下,还有半日,现在写来得及。” 李鸾嵩没说话,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殿下,殿下。”时公公发现他不是去书房的方向,“书房在这边儿。” “殿下,您不写策论吗?” “不写。”李鸾嵩不耐烦地挥挥手。 “殿下,您去哪里?” “困了,睡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嘴里嘟囔着,“厉害的娘子,赶明儿我自个变成那最厉害的娘子,看谁管谁……” 日头下,时公公一个人抱着圣旨欲哭无泪。 这次真的要卷铺盖走人了吗?这可是他伺候了半辈子的殿下啊,怪舍不得的…… 第2章 遭报应了 暮食过后,张宅大院内亮起了烛火,璀璨灯光连成一片,唯独柠香阁依旧黑黢黢的。 李鸾嵩已经醒了一会儿了,镜子里明眸善睐的女子容颜、身上迥异突起的傲人春光、还有这满身的娇软柔香和满眼的旖旎纱帐……让他觉得自己—— 遭报应了! 之前说什么来着:要变娘子。 “啪”的一声脆响,李鸾嵩捂脸,看,心想事成了吧。 泽兰听到了动静,忙掀帘进来,看他捂着一张脸,赶紧问:“娘子醒了,还是不舒服吗?” 李鸾嵩摇了摇头:“我是谁?” 什么问题?泽兰惊愕,但还是磕磕巴巴答:“是……大娘子啊?” 李鸾嵩又摇了摇头,问:“我是问,我是谁的娘子?” 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了?泽兰觉得事情有点大,咽了一口唾沫,道:“大爷啊,张侍郎,张成儒。” 哦,是他,礼部侍郎张成儒,正四品。一个满肚子酸诗的文人,长得正是京城小娘子喜欢的款儿,细皮嫩肉文文弱弱,看似君子,其实怂包。 李鸾嵩终于放下了手,心里已然明白了,现如今是这张成儒的夫人成了他。 行吧,既来之则安之。一贯躺平的晋王殿下适应能力极强,总之先过了今晚,躲过那讨厌的策论和朝会再说吧。 他满屋子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副惊恐的泽兰脸上,估计这是那位娘子的贴身婢女,恐怕这会儿已经吓呆了。 “是这样。”李鸾嵩清了清嗓,飞快地在脑中转了一圈,开始编:“我怕是伤了脑子,许多事想不起来了。” 失忆? 泽兰瞪大了眼睛,中暑能让人失忆,真太可怕了。 “那……奴婢这就去请大夫。”她转脸就要出去,被李鸾嵩一把薅了回来: “不用。” 他力道有点大,泽兰一屁股坐地上了。 “娘子。”泽兰懵了,娘子不是病了吗,而且一整日没吃东西了,哪来这么大力气。 李鸾嵩却丝毫没有察觉任何不妥,反倒觉得这副身子实在柔弱无骨,没力气。 “我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屋子里有些闷热,身上都是汗,他抹了一把脖子上的黏腻,道:“拿扇子来,然后去厨房弄点吃的。” 说完,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弄点肘子肉,饿得厉害。” 见鬼了。 娘子从来不吃那种肥腻的东西,泽兰猛然回头看他:“娘子,您真没事吗,奴婢跟了您这么些年,您可从来不吃那个啊。” “啊?”李鸾嵩拼尽全力忍下最后一丝不耐,道:“那我现在想吃了,可以吗?” “可以可以,奴婢这就去吩咐。”泽兰爬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多时,一大份红烧肘子外加两份清口小炒就送了进来。 按照李鸾嵩的吩咐,泽兰端着一杯茶水,一边伺候他吃饭一边帮他“回忆”过往。就从今天说起,说娘子为什么会晕倒,然后泽兰就发现怎么越说越往前,越说越多。 大娘子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连他爹叫沈福都忘了,更别提继夫人刘氏和妹妹沈菘蓝了。 事情有点严重,泽兰挠了挠头,又开始从头说,说到张府老太太和妯娌的时候,就发现大娘子的脸色不太好。 李鸾嵩本以为自己变成多么厉害的一位娘子呢,原来这位娘子跟厉害不沾边儿啊,这过的什么日子啊,也太委屈了。 憋了一肚子气,大肘子都不香了。“啪”的一声,他摔下筷箸刚想张口就听不远处传来女子叽叽喳喳的尖锐嗓音。 随即,大门被拍响,有人叫道:“大嫂,开门,老夫人让咱们来跟大嫂要银子。” “谁?”李鸾嵩皱着眉头问泽兰。 泽兰已经接受了自家娘子失忆的事实,忙解释:“是二房的宋夫人,今日老夫人说几房夫人参加荷花宴需要置办首饰、衣裳,银子由娘子你出。” 门外又响起一个声音,是王佩兰:“大嫂,开开门,咱们进去说。” 紧跟着是张冠华阴阳怪气的腔调:“她现在款儿是越发大了,弄这一套大娘子的架子给谁看。” 这回不用李鸾嵩问,泽兰主动解释:“三房的王娘子和府上的五姑娘。” 说完,又看了一眼李鸾嵩,忍不住道:“娘子,她们来要钱您可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她们要多少就给多少了,那可是您自己的……” “大嫂,开门。” 外头拍门拍得越发急促,声音也十分不善。 李鸾嵩的火气已经被这几个女人拱到了最高处,不耐烦听泽兰说话,摆了摆手道:“去,都撵走。” 啊? 泽兰愣住了。 “没听见吗?都撵滚蛋。” 实在有点猝不及防,泽兰看着他一脸怒容也不敢置喙,忙应是,转身掀开珠帘出去。 大门被打开,从李鸾嵩的角度隐约可以见看见珠光宝气的人影。 “各位夫人娘子,我们大娘子病了,实在虚弱得起不来床,各位明日再来吧。”泽兰应得有点心虚。 “哟,才跪了多久就装出被欺负了的样子,给谁看啊。” “老夫人说了银子要今日给的,明日岂不是又要耽搁一天。” “让开,让我们进去。” …… 泽兰抵挡不住几个人的纠缠,眼看就要让她们闯进来了,忽见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噗”的一声,一根素银簪子划过宋清月鼻尖上蓉蓉的汗毛直直扎在眼前的门板上,簪尾抖动,发出嗡嗡的铮鸣声。 众人都噤了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是说大娘子病得很虚弱吗,怎么还能扎“飞镖”呢,瞧这力道,等闲男子也难做到吧,这若是扎到脸上…… 宋清月两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幸亏边上的王佩兰及时扶了她一把。 “大……嫂……吗?”王佩兰看着泽兰,泽兰也被吓到了,忽又想起娘子吩咐的话,忙道: “娘子现在脾气有点暴躁,还请各位先回去,这……” “可是,那银子呢?”一旁的张冠华仍旧不愿。 “滚,都给老子滚。”李鸾嵩实在忍无可忍,冲着大门口吼道:“死了爹还是没了娘,跟老子要银子,你是叫花子吗,还是我生你养你了,快滚。” 张冠华生平从未遭受过这种待遇,她可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全家千依百顺的五娘子,现下被人这样骂,一时竟忘了回嘴,只愣愣地结巴道:“沈……沈确,你给我等着,我……我去告诉娘。” 说完捂着脸哭着跑了,泽兰劝也劝不住,再回头看看宋清月和王佩兰,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一句话也不敢说,走了。 解气是真解气,泽兰从未见过娘子这样霸气过。 可是,恐怕明日又是一场滔天巨浪吧。 * 掌灯时分,晋王府一片辉煌。 沈确睁开眼躺在床上半天了,没敢动。 现在的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屋子里富丽堂皇,很明显是个男子的房间,满屋的刀枪剑戟,虽也有文房四宝却已是墨裂笔干,纸上更是一坨一坨的黑字。 沈确从那些垒在案牍上的卷宗里辨识了她现在的身份:大皇子,晋王,李鸾嵩。 倒吸了一口凉气,沈确只觉得头晕眼花。 这位殿下可是如今大邺炙手可热的人物,沈确回忆起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她还待字闺中,就经常听父亲提起这位大皇子,武艺超群而且极擅排兵布阵,从十三岁起便随着陛下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所到之处让敌人闻风丧胆。 这些年大邺边陲安定全仰仗于这位盖世英雄,晋王的名号简直成了大邺的保护神,老百姓津津乐道大殿下的种种光辉事迹,也让这位俊朗英武的王爷成了京城中众多女眷的梦中人。 怎么会是他呢?沈确实在想不通。 抬起手臂托起腮,这才发现自己粗壮的臂膀,大手大脚,手掌上布满老茧,再照照镜子,这壮硕的身板,还有英俊的五官,的确惹人遐想。 长得的确不赖。 可是,沈确低头看向自己的裆部,那里的东西简直让她想要一头撞死。 成亲三年,沈确仍是清白之身,如今倏然就拥有了这不属于她的丑东西,只觉得心惊胆战,头晕眼花。 沈确又看了一眼,确定屋子里没人,于是岔开腿学男子一样大剌剌地坐,嗯,果然舒服,方才有点挤。 可是……苍天啊,怎么洗澡,怎么出恭…… 沈确觉得很绝望。 “哟,殿下起来了。”时公公赶紧进来搀扶,“您怎么不叫奴才呢。” 沈确静了静神说无碍,问时公公:“发生了什么事?” 时公公一脸苦相,将几个时辰前的事又说了一遍,还不忘强调那能让他卷铺盖滚蛋的“策论”。 沈确点点头,没说话。 想了想,既来之则安之吧,先把眼前的事情安顿好,再慢慢想办法。 她起身走到案桌边,时公公忙问:“殿下这是要……” “我写策论,你帮我点烛,亮堂一点。” 时公公简直都想抱着殿下转圈圈,激动得痛哭流涕道:“奴才这就去,谢殿下恩典,谢殿下恩典。” 自家殿下真的是太好,奴才还能再干五百年。 第3章 打的你找娘 月上中天,满天星斗熠熠生辉。 快到子时了,晋王府内灯火通明,尤其是书房,简直亮如白昼。 时公公点的蜡烛都快把屋子烧了。 案牍之上,沈确孜孜不倦地一边翻阅书籍找资料,一边努力回忆自己出嫁前的所学。 那时候的沈确可是小有名气的才女,从小阿爹就将她培养的诗书礼乐样样皆通,她经常女扮男装参加诗社和清谈,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张成儒。 他是文人圈子里闪耀的星星,腹有诗书,出口成章,她远远地看着他被众星捧月一般,少女的心怦怦直跳。 沈确出生商贾之家,祖上便从事商贸,是大邺的隐形富豪,虽富可敌国却十分低调。因靠着中草药发家,家族有两条祖训,其一便是,继承者必须懂得药理和医理;其二,也是祖辈一直以来的愿望,希望可以改换门庭,提升家族地位。 所谓士农工商,商人在大邺不被重视,甚至被人视为唯利是图的小人。沈确的母亲就是出身官宦大家族,只是后来外祖家道中落,母亲忧思过重去世了,之后父亲续弦又娶了一位官宦人家的娘子做续弦,就是沈确的继母。 自己如此,父亲沈福也希望女儿沈确如此,只有嫁到世家大族女儿才能不被人瞧不起,身上银子太多了,也免除了宵小之辈的歪心,最起码,读书人体面。 然而,他却想错了。 三年前,沈确嫁给张成儒花了不少银子,就说那绵延上百里的嫁妆,算是让张家出尽了风头。自然,张家也是看中了她的财力才娶她过门。 可是成亲后沈确才知道,自己的夫君张成儒原是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白月光,自己的加入无疑切断了人家的姻缘,所以,张成儒并不喜欢她,成亲三年都未曾圆房。 眼看着二房三房相继有了子嗣,沈确有苦说不出,顶着管家娘子的名头无休止地从自己的私房钱里头补贴家用。 三年了,她几乎没写过字,没摸过书。 烛灯下,沈确有些走神,想起往事,再看看如今,忽然觉得老天爷对她不薄,竟有如此美妙的体验,让她能够再次摸书本、写策论。 “殿下。” 时公公看她发愣,心里头一阵紧张,殿下可是许久没在这里坐过了,这才刚开始动笔,难不成不想写了? 沈确回神:“怎么了?” 心平气和,更让人胆寒。 时公公打了个冷颤,殿下这也太平静了,难不成要憋大招? “没什么,奴才问您饿不饿,渴不渴?” 经他这么一说,沈确到还真是觉得饿了,看了看手里写了开头的策论,吩咐道:“那就麻烦您帮我取点吃的,最好是桂花糕,如果有百合粥就更好了。” 时公公瞬间石化了。 慢声细语,太吓人了。 再说,殿下何时肯吃这些东西,咱们厨房里头不是肘子就是羊腿,这是撞邪了吗? 看他怔愣,沈确问:“没有吗?” 不能够啊。 “有,有,有。”时公公点头如捣蒜,只要殿下肯写策论,吃龙肉他都能弄到。 “奴才这就去吩咐,殿下稍候。” 时公公激动地退出房间,冲着天上的月亮就是一阵猛磕:“老天开眼啦,咱们家殿下转性啦,谢老天爷,奴才这大邺公务员的铁饭碗保住了。” * 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星星眨了眨眼睛。 柠香阁被宁静的月色笼罩,洒下一片清晖。 张成儒站在门外,被蚊子叮得抓耳挠腮,“啪”的一声,一手血。耳边嗡嗡声不断,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沈确,你要洗到什么时候。”他猛烈地拍门。 今日职上事情多,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到了母亲那里才知道沈确今日竟闯下了这样大的祸,怒不可遏地前来兴师问罪。 寝屋里头,李鸾嵩让泽兰帮她沐浴更衣,此刻正坐在房间里,一边打扇,一边饮着冰饮子,一边听泽兰继续给她讲“娘子”这些年的过往。 简直越听越气,这女子也太好性儿了吧。 还有那张成儒,简直不是个东西。 平日见他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这样对待自己的夫人,嫌贫爱富,道貌岸然,竟还敢在人前充大头鳖,那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屋内,烛光摇曳。 泽兰觎了一眼娘子的脸色,她说了一晚上话,帮娘子回忆了生平,说到委屈、气结之处,忍不住跟着抱怨了几句,没想到娘子的脸色越来越差。 “娘子,您怎么了?”泽兰小心翼翼地问:“奴婢让您生气了?” “不是你,是那猪狗不如的张成儒。”李鸾嵩骂道:“有这样一个贤惠知礼又好性的夫人,他竟然还惦记着那什么,周什么?” “周雪莹。”泽兰补充。 周雪莹就是张成儒的青梅竹马。 “对。”李鸾嵩点着手指,道:“简直有辱斯文,丢尽了读书人的脸,也丢了我大邺官员的脸。” 真的是越骂越气,李鸾嵩腾地一下站起来,吓了泽兰一跳,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问:“大娘子,您这是做什么?” “开门。”李鸾嵩道:“我得替她教训这个没用的东西。” “啊。”泽兰有点懵,“替谁?教训谁?” “你别管,开门。” 他一边命令泽兰,一边满屋子搜寻想找一件称手的家伙事儿,可惜,沈确的屋子里除了账本子就是书,还有一些她自己做的绣活。 总不能拿着一根绣花针跟人干仗吧,李鸾嵩叉着腰直喘粗气。 “娘子,你冷静一下。”泽兰想劝他,无奈门外的张成儒将门拍得咚咚直响。 李鸾嵩也无所谓了,顺手抄起一个圆凳拎在手里,一把将门推开。 门向外开,直直打在张成儒的面门上,发出“咚”的一声,疼得他龇牙咧嘴。 “沈确,你这是作甚。” 眼前的大娘子穿着轻薄的凉衫,光洁的肌肤若隐若现,只是,那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和这一身的蛮力,也不晓得是不是中邪了。 他今日回来就被人拉去了老夫人那里,两位弟妹哭天抹泪地一顿痛诉,再加上自己妹子的强烈声讨,张成儒这才屈尊降贵地踏入柠香阁,否则,他是不会来此地的。 可是,眼前这番场景,看来她们说得没错。 张成儒忍痛后退了几步,站得笔直,侧面对着沈确,也不拿正眼看她,道:“今日听了家人的一番话,我本不信,现在看来,你果真无法无天。瞧瞧你那个泼妇的样子,成何体统,简直没有家教。” “沈确,别怪我没提醒你,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才能嫁进这个家的。” “若不是我娘看你可怜,又痴心于我,你能有今天吗?还不知足,在家里兴风作浪不得安宁。” “赶快穿戴整齐,去给她们道歉。今日之事我便不予追究,但是,该给的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李鸾嵩这回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沈确的委屈,他两瓣嘴一开一合,颠倒是非,黑白不分。 “张成儒,你混蛋。”李鸾嵩脾气上来六亲不认,别说一个区区四品侍郎,就是他皇帝老子在,他犯起脾气来谁也拦不住。 “娶沈确进门是你们家嫌贫爱富,贪人钱财。现在一大家子跑来欺负人,你当我是死人吗。” 他懒得废话,趁着张成儒没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圆凳对着他就是一通乱舞,打到张成儒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满院子乱跑,李鸾嵩在后头追,二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惊慌失措,一个怒不可遏。 “沈确,你疯了吗?竟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张诚儒你这个始乱终弃的小人,贪财好色,唯利是图。”李鸾嵩简直用尽了肚子里墨水,可是才跑了两圈竟觉得有些气喘,“我今日就打得你找娘。” “还告状,一家子蛇鼠一窝。” 完了,这身子骨也太弱了,李鸾嵩体力不支脚步也慢了下来。 看他停了下来,张诚儒也忍着疼站住脚步,二人中间隔着一张石桌。 “你信不信我休了你。”张诚儒仍旧理直气壮,“商女就是商女,没家教没涵养,荷花宴陛下让众卿携带家眷,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得?” “我去不去得与你无关,我让你嘴欠。”李鸾嵩气得又上了头,使出浑身的力气将手里的圆凳抡起朝着对面的张诚儒就砸了出去。 所有的柠香阁的下人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围观这场腥风血雨,随着众人的目光,那圆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在了张诚儒的身上。 “咣当”一声,张诚儒仰面倒地,圆凳咕噜噜滚在他身边。 “沈确……你……”张诚儒这下子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忍着剧痛赶紧爬起身,捂着脑袋指着李鸾嵩:“你……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看你是还没够。”李鸾嵩这就要继续,张诚儒脚底抹油直往院门外跑,瞬间没了人影。 李鸾嵩喘着粗气命人关门这才算作罢,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暂且收场。 这身子实在柔弱,才几下而已,李鸾嵩已经觉得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累得气喘吁吁。 拍了拍手,转身回去睡觉。 门外,被打了一顿的张成儒跑得飞快:娘啊,沈确疯了…… 第4章 一鸣惊人 清晖堂灯火通明,张老夫人的屋内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 “母亲,您得给我们做主。”宋清月掖着眼泪道:“她们可都瞧见了,那么长一银簪子,飞镖一样,扑面而来,就差一点点,我就见不到母亲了。” 她是老夫人的远亲,说的又是那样的形象逼真,老夫人一张脸变得铁青。 “母亲,大嫂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日特别反常。竟连冠华都不放在眼里。”王佩兰挑了个头,眼神递给了张冠华。 “阿娘,大嫂太欺负人了,阿娘得替女儿做主啊。” 五娘子张冠华趴在老夫人怀里埋着头,仿佛受惊吓的小兽。 “啪”老夫人气得一拍桌子,道:“能让我们冠华受这样的委屈,我看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话音还未落,就听门外的丫头高呼,“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长子张成儒迈步走了进来,衣裳扯破了,还有好大一片污脏的印迹,脸上也红了一大块。 老夫人顾氏一看,可真是吓了一跳:“怎么,她连你都打?” 张成儒无奈地点了点头。 一屋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简直活见鬼了,沈确这是疯了吗。 “阿娘,那银子怎么办?”五娘子话一出口,宋清月和王佩兰的哭声也小了许多。 “眼看就到日子了,这次宫宴非同寻常,银子嘛。”顾氏看了一眼两个儿媳,“你们自己先垫着,回头我再找那沈确算账,五娘的银子我来出,就这样吧。” 一句话说得两位儿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偷偷地撇嘴翻白眼,心中不满却不敢说出口。 “大郎,此次宫宴我看那沈确是去不得的。”顾氏看着张诚儒,“这副模样出去还不丢尽了我们张家的脸面。” “儿子知道。”张诚儒点头,“这样的场合她从来都不去的。” 众人又是一阵叹气,期期艾艾的哭声回荡在屋里,越发显得沉闷压抑。 烛火跃动,将倒映窗上的曼妙身影放大。 婢女打帘进屋回禀:“老夫人,殿下来了。” 众人皆是一愣,慌忙擦脸的擦脸,整衣裳的整衣裳,就连顾氏都赶紧扶起女儿,然后坐得端正些。 这位殿下是张府的四夫人,也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公主李乐,当初同张家四郎一见钟情故而才有了这门亲事。 公主殿下的下嫁无疑是张老夫人最充门面的事,这位公主殿下性子孤傲,除了自己的夫君,阖府上下都不怎么打交道,为了迎娶公主,张府特意为四房独辟了一间宅院,还免去了这位尊贵儿媳的晨昏定省。 而这位公主呢,将这一家子看得明明白白,打心眼里是瞧不上她们,尤其是沈确。总觉得她知书达礼又有能力有钱财,却偏偏是个没气性的,非要在这里受罪吃亏任人揉捏。 今日晚间,公主殿下竟然亲自驾临,一家子不明就里。 李乐款款步入正堂,被这满屋子人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虽脸上挂着笑却十分勉强,通红的眼圈骗不了人。 她懒得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今儿过来一趟是带着任务的。 “母亲。”李乐浅浅地行了一个礼,“听说母亲身子不爽利,儿媳特将父皇赐下来的千年老山参找了出来,给母亲补补身子。” 顾氏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还是你最孝顺。” 这话一出口,站在一旁的宋清月冲王佩兰互相对望,心照不宣。 “殿下是有什么吩咐吗?”顾氏赔笑,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也很不愿意久留,赶紧先开口还显得这个做婆母的体贴。 “父皇的荷花宴就在后日,咱们家可不能缺了礼数,今日来是想问问母亲,家中都有谁去?” 顾氏道:“自然是你几位哥哥嫂嫂,顺便带着五娘去见见世面。” 李乐莞尔一笑,道:“好,我知晓了。荷花宴是父皇母后的一番心意,希望君臣同欢,自然是几位嫂嫂都要去的。” 她垂眸轻笑:“大嫂平日里太忙,甚少出门,这一次可不能错过了。” 这话甫一出口,宋清月和王佩兰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顾氏。 顾氏脸上有些尴尬,方才说过的话,没想到打脸来得这样快。但是李乐亲口提出让沈确参加,她也不敢驳了她的面子,只是奇怪,为何李乐会替沈确说话。 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张脸五光十色。 这一番心思自然被李乐看在眼里,起身顺口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大嫂是张家长媳,如果连荷花宴都缺席难免叫人说嘴,我这脸面上也挂不住,还让人觉得咱们家没了规矩,免得父皇母后问起我还要多费心思周旋,母亲可能体谅我的难处?” 这一番话说得严丝合缝,顾氏只能道:“自然,自然,都去,定是要体体面面的。” 得,老脸掉地上了。 李乐目的达成也不久留,向众人行了个礼辞出清晖堂。 不一会儿,公主殿下身边的婢女春芽就往柠香阁跑了一趟传了句话:“殿下说了,请大嫂嫂放心,事情已经办妥。” 李鸾嵩忙道:“有劳小乐,改日定补厚礼。” 泽兰在一旁听着,这一问一答看似寻常可是怎么觉得不对啊,抬头看了一眼笑容满面的大娘子,觉得今天的大娘子特别漂亮。 “你看什么?”李鸾嵩发现了她诡异的目光。 “公主殿下怎么会去帮大娘子说话呢。”泽兰掰着手指头数着,“第一,大娘子从来都不会去参加这种场合啊,一般都是那个谁去。” 谁,那个谁嘛,泽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接口:“公主殿下素日同大娘子没有往来,今日怎么会这般好心要帮咱们。” 李鸾嵩睨了她一眼,这个丫头忠诚护主,就是话多,还有点笨。 “自己想,给你三日时间,想出来有赏,想不出来罚你不许吃饭。” 他丢下一句话便跑去睡觉了,独留泽兰一个人欲哭无泪。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了那位大娘子正在替自己写策论。 原本他还有一点点担心,怕沈确不会写策论,对着自己那个粗鲁无比的皇帝老爹再吓得哭鼻子,后来听泽兰说沈确饱读诗书,李鸾嵩差点高兴地蹦起来。 这哪里是报应,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的眷顾啊。 * 翌日清晨,御书房的铜鼎香炉里袅袅青烟升腾。 孝淳帝拉着脸正在看手上的卷宗。 今日是交策论的最后日期,也是皇帝考校儿子们功课的日子。 其实几位皇子的策论文章一早都交过了,孝淳帝也已经看过,今日只等大皇子李鸾嵩的文章了。 日影斜照,穿透棱形窗格,落在地上形成明暗相间的斑点。 二皇子李鸾峰看了一眼五皇子李鸾洪,二人心照不宣,老五道:“大哥这文章可写得有些日子了,看来必定是字斟句酌引经据典的,父皇竟看了这么久,看来是佳作天成啊。” 话一出口,其他几人看热闹的目光都落在沈确身上。 贤王李鸾峰比李鸾嵩小一岁,母妃是陛下最宠爱的贤贵妃,负责掌管皇帝的朱批事宜,感觉自己像是被当成太子在培养,一心想要挤走老大。 老五邕王李鸾洪自小跟老二走得近,掌管御林军等皇家卫队,二人沆瀣一气。 若是在平时,李鸾嵩定是嘴上不饶人,同他们唇枪舌剑一番,然后被孝淳帝训斥方才罢休。 今日,李鸾洪这话掉地上了,没人应。 李鸾峰有些诧异,歪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老大,他不是睡着了吧。 沈确自然是从时公公口中知晓了这几位爷的小九九,心里替李鸾嵩抱不平,此刻却如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 又是一阵沉默。 李鸾峰仍不罢休,干脆自己上。 “大哥,前几日上朝大哥没来,听说抱恙在身,不知可大好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了上朝这事孝淳帝还特意派人拿着申斥的圣旨将李鸾嵩骂了一顿,他这是生怕他那个皇帝老爹放过他呀。 沈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理。 其实不是她不想理,而是实在是人生第一次面对这么些皇子,面前的孝淳帝又正在看她写的文章,到底文章写的如何啊,心里头紧张啊,紧张地不想说话,不想理他,紧张地想出恭。 “大哥,二哥在同你讲话,怎么不理人呢。”老五开始挑事。 “老五,不得对大哥无理。”老二赶紧装好人,“想来大哥是生我气了吧,小弟实在不知何事得罪了哥哥,还请哥哥明示,弟弟一定改。” 沈确无语,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他们都能搅和成这样,这局势比张府的那几位妯娌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正琢磨着,就听上头“啪”一声响,孝淳帝拍案而起,看着老二和老五,问: “你俩干什么,说相声呢,怎么不去大街上说去。一大清早吃饱了撑的吗,没看见朕正在读老大的文章吗?废话怎么这么多。” 老二和老五的脸瞬时变得五彩斑斓,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双双跪地请罪。 孝淳帝的眼神落在沈确身上,慢条斯理问:“这文章是你写的?” “回父皇,是,儿臣写了一整宿。” 孝淳帝点了点头,起身道:”你们都散了吧,老大跟朕走。“ ”啊?“沈确几乎是脱口而出,”去哪?“ “去翰林院,找那老几个看看朕的儿子写的策论,寒碜死他们。” 众人:…… 第5章 别人家的孩子 御书房内的气氛从未有过的轻松,孝淳帝觉得天气都不怎么热了呢。 这篇策论着实写得好,从农耕、政治、经济、水利、科举到户籍政策甚至工事上面面俱到,提及了大邺新的改革方向和极具前瞻性的未来规划。 唯独,没有写军事。 不碍事,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军事是他的强项,不写也罢。 在几位皇子错愕呆滞的眼神中,孝淳帝带着沈确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和蔼道: “今日午膳就留在你母后宫里用吧,朕也同去,咱们一家三口许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一家三口? 其他众皇子面面相觑,那我们算什么? 孝淳帝有许多儿子,只有老大是皇后所出,帝后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皇帝顾念皇后身体一直没有再让她生孩子,而皇后娘娘同丈夫也是心有灵犀,无论后宫是何原因充斥进云云美人,帝后永远都是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 自从晋王回京开始放下兵器拿起书本以后,从未有过的父慈子孝今日终于上演了,感动了一众随从的太监、宫女,这值得普天同庆的好消息瞬间飞遍了整个皇宫。 孝淳帝亲自拿着沈确的文章,像一个考了满分忍不住炫耀的孩子,“啪”的一声拍在了翰林院老几个面前,众人早已听闻了消息,一时好奇,都围上来看。 从沈确的视角望过去,她的“父皇”此刻正得意洋洋地坐在正位上,慢条斯理一脸骄傲地饮茶,几位翰林老学究的脑袋凑在一起研究她的文章。 虽说许久未曾动笔,但是这一篇文沈确是耗费了大半生的功力,查阅古迹、借鉴史书,写得十分有底气。 果然,翰林院的老先生们纷纷跑来询问,有探讨、有考教、有惊讶……最后都变成了赞叹。 “怎么样,朕的儿子不赖吧。”孝淳帝一脸得意,“是不是有‘别人家的孩子’那种感觉?” 沈确:…… 哪有这样讨夸的。 “大皇子简直天赋异禀,文采不凡。” “思路清晰,忧国忧民且见识广博。” “倡导的思路乃我大邺之所需,果真后继有人啊。” “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 沈确被说得脸红耳热。 那一日,孝淳帝又带着沈确在皇宫里逛荡了大半日,各衙门部司都走了一遍,骄傲,得意,忍不住地就是想笑。 众臣工望着陛下的背影,偷偷捋须嫌弃:“怎么从前没发现,陛下这么爱炫耀呢。” 大家望洋兴叹,摇着头咬着牙,下职,回家打儿子去。 午膳时分终于到了皇后的慈宁宫。 “父皇一定饿了,母后赶紧传膳吧。”沈确很自然地搀扶着孝淳帝上榻坐稳,又拿了靠垫枕在他身后,“再去叫人搬些冰过来,如果有薄荷百合凉粥也盛一碗过来。” 这是她的本能和习惯,从小到大沈确最是会照顾人善解人意的。 可这一幕从前李鸾嵩可是从未干过,别说照顾别人,他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 皇后娘娘赞道:“我儿如今判若两人,陛下,咱们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是啊,今日嵩儿的文章简直惊为天人,那些酸臭老臣们终于佩服朕一次了,哼,看他们以后还怎么说朕的儿子只懂得打仗。” 说起今日的事孝淳帝两眼放光,兴致勃勃道:“你都没看见,翰林院那李老头,胡子都气歪了,每每总看他拿儿子的文章出来嘚瑟,瞧瞧,不行了吧。” 皇后笑答:“他家儿子就会写几个字罢了,吹上天了都,要论样貌、武功、军事、秉性,哪里能跟我们嵩儿比,一个状元而已,吹了半辈子了。” “行了,今儿朕给他打趴下了,往后他都不敢在朕面前提儿子了。” 帝后聊得热火朝天,眉开眼笑,沈确在一旁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看着她那副不自在的模样,皇后向皇帝使了个眼色,二人止住了话题。 “嵩儿,荷花宴你可准备好了。”皇后娘娘在孝淳帝的暗示下终于开口了,“这一次宫宴你不能不去。” “对,往日你不去就不去了,这次主要是为你选妃,你得好好看看。” “你也老大不小了,如今战功有了,文章也有进益,开枝散叶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对,你母后说得对,朕特意将全京城的娘子、夫人都请来了,你看上谁,朕替你指婚,别管未婚已婚的……” “陛下。”皇后惊呼,“已婚也可以吗?” 皇帝陛下自知失言,看了一眼沈确开始找补:“呃……也不是不可以……这要看具体情况,前提是他要先同意相看。” 说完又冲皇后挤挤眼,皇后明了,缓兵之计嘛,懂。 李鸾嵩一直排斥娶妻,觉得娘子麻烦,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很好,所以,往日的宫宴能躲则躲,帝后对此无计可施,只盼着他能答应参加宫宴,一切都好说。 看,只要你死磕到底,退让的就是对方。 沈确觉得荷花宴是一个能够见到晋王殿下的机会,她太需要同他见一面了,于是答应得十分愉快,这让帝后更加开怀了。 话匣子打开了二人开始畅谈: “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呢,陛下觉得呢?” “那自然是像你我这样心意相通的才好。” 对此皇后表示十分赞同。 “张御史家有个二娘子,听说长得不错。” “不好不好。”皇帝摆摆手,“那丫头忒黑,煤球儿一样。” “侯老将军的孙女呢?” “臣妾见过,吃得太多了。” “宋侍郎家的妹妹听说知书达理,样貌也好。” “不好,不好,太娇气,动不动就哭。” “那王丞相家的大娘子呢?” “那个太泼辣了,这两个人不得成天在家里打架。” ……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好,二人说来说去有些沮丧。 皇后说不碍事,“到时候慢慢选,人多着呢。” 孝淳帝说对,“嵩儿,朕到时候将你的文章拿给她们瞻仰,然后你再表演一套拳脚功夫,保准她们个个崇拜,到时候肯定紧着咱家挑。” 皇后笑说:“可不就是紧着咱老李家先挑嘛。”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沈确表示无语,要看文章容易,可是还要施展拳脚,怎么办,她没有拳脚啊。 和乐融融的一餐饭吃得彼此都十分开怀,沈确却有些忧心忡忡,不由得想起那位晋王本尊。 如果自己能这样一直替他做下去,其实也不是不能应付。就是不晓得他那头如何了,有没有被几位夫人缠得想死。 * 日头高悬,毒辣辣地烤着大地,几乎冒油。 柠香阁里头泽兰呼哧呼哧地扇扇子,李鸾嵩仍旧汗流浃背。 “大娘子,您今日怎么这么怕热啊。” 泽兰抬袖抹了一把汗继续扇风。 这哪里是给人扇扇啊,小时候扇炉子都没使过这么大劲。 李鸾嵩以手支颐,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面前摆得小山一样的账本欲哭无泪。 别说账本了,他连字都懒得看,怎么可能弄得明白这些东西呢。 可是…… “娘子,眼看就月底了,账本看完也该给铺上的伙计们支月钱了。”泽兰摇着扇子道:“娘子从未晚过发月钱,这几日必然得看完了。” 李鸾嵩问:“多少铺子,多少人要领月钱?” 连钱财上的事都不记得了,泽兰觉得自家大娘子这次失忆着实有点严重,没办法,想了想道:“奴婢不知,但是,估摸着也得有上千人吧,还不算庄子上的仆妇和田里干活的农人。” 这么多。 李鸾嵩简直傻眼了,这位大娘子好像是有一点厉害的嘛。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泽兰骄傲道:“娘子不记得了吗,您从小就看账本,跟着老爷去铺面学做生意,娘子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挣银子了,咱们家的银子都是娘子经营得好,变得越来越多,如今满京城都是咱家的。” 说完,她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道:“说是那李家皇朝,其实别说京城,就是全大邺其他地方,也都是咱家天下,谁真的当家还不一定呢。” 嗯?这是什么话。 李鸾嵩立起眼睛瞪泽兰:“休要胡言乱语,皇家也是你能议论的,再说小心掉脑袋。” 泽兰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 李鸾嵩心里却是赞同她的说法的,再看看那些账本子,打起精神,学。 可是,才翻了两页,不行,脑仁疼,想吐。 账本又被搁下了。 屋子里开着门,偶有风吹进来,满眼的池塘里荷花开得一片一片的甚是热闹。 对哦,这两日不就是荷花宴了吗,到时候那位“晋王殿下”一定会在,找机会见个面,把这些东西还给她,让她做完了自己再拿回来,岂不是更好。 再说了,人家家的钱,他李鸾嵩好歹也是个大老爷们,别占了人家便宜去。 想通了,开心了。 “大娘子”起身,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走向床榻。 “娘子,您不看了?”泽兰诧异。 “不看了,累了,睡觉。” 泽兰:…… 又睡觉,不是刚起床吗? 第6章 就是Ta 张府上上下下被李鸾嵩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看着荷花宴在即,他那头又有公主亲自说情,一时没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敢轻举妄动。 几房夫人一整日茶饭不思跑断腿地先置办起衣裳首饰了,要漂亮的,要最贵的,要撑足脸面的……哟哟哟,这花出去的银子流水一般,肉疼。 大家都想好了,等宫宴过后再慢慢找沈确算账,这一大笔银子一定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难得清闲的一日,李鸾嵩睡到了下半晌,可急坏了泽兰,又不敢叫醒他,便一时三刻地跑到床边看看,还伸出手去放在他鼻子底下探探。 李鸾嵩睁开眼:“你给我下药了?看看我怎么还没死。” “哎哟,娘子啊,你可吓死我了。”泽兰一屁股坐地上,“奴婢怎么能盼着娘子死呢,这明日就去参加宫宴了,二娘子三娘子她们都买回来一大堆东西了,娘子您这一柜子的旧衣裳好歹也搭配一下吧,哪里不合适的咱改一改?” 这女人家的东西李鸾嵩是闹不明白的,不过想了想,也是,宫宴上的夫人娘子们哪个不是盛装出席,于是问:“没有新衣裳吗?” 泽兰摇头:“别说新衣裳了,就连首饰也是少得可怜。娘子平日低调,从不愿好生装扮自己,这么些年几乎都没给自己买过什么东西,奴婢看着娘子这样过日子心里可心疼了,其实娘子的姿容放在这京城里头也是头一份的,您就……” 李鸾嵩知道这丫头话太多,在她哭出来之前赶紧出手打断她:“行了,别说了,现在去买。你做主,挑最好看的首饰衣裳统统买回来。” 得了命令的泽兰高兴起来,带着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李鸾嵩想得明白,这宫宴上必定不能让那位娘子丢了面子。这才一两日吧,他算是已经弄明白了这位大娘子的处境,明明有银子却不敢给自己花,明明长得水灵又漂亮却不敢打扮,明明可以过得很好,却偏偏要在这里受气…… 温柔体贴,善良孝顺,人又漂亮还会挣银子……张成儒啊张成儒,你是瞎了吗? 那位娘子呢,究竟图什么呢?这便是沈确心里头的事了,泽兰说不清楚,李鸾嵩也不明白,总之这一场宫宴,他要让这位娘子全方位翻身。 宫宴是午时过后,大约申时左右便可入宫,陆陆续续地一直持续到晚宴前。 宫门上金羽卫、内监、宫婢们排列得整整齐齐,个个盛装恭候,旌旗招展气势宏大。 李鸾嵩是跟着李乐一起乘车而来,昨日李鸾嵩也是在泽兰说起张家各房情况的时候,猛然间想起来自己这个妹妹嫁到了这家。 李乐从小同李鸾嵩走的最近,她人小母妃死的早,总喜欢跟在大哥哥屁股后头混吃混喝,李鸾嵩也疼她,平时没少照应她,后来他出征几年在外,回来的时候李乐早已嫁出宫去,兄妹两个来往少了。 但是对于李乐,李鸾嵩是非常了解的,这个妹妹聪慧冷傲,不爱钱,眼光高,就是喜欢看那些伤春悲秋的话本子,向往风花雪月的爱情,还特喜欢吃甜食,各种各样的糕点、果子、蜜饯都是她的最爱,典型的无忧无虑小公主一枚。 父皇宠爱她,大哥哥李鸾嵩惯着她,现在又有夫君张成烨将她视若珍宝,李乐的人生堪称完美。 也是昨日在沈确房间里找兵器揍张成儒的时候,李鸾嵩无意中发现了很眼熟的东西,都是他从前买给李乐的话本子,什么《白蛇传》《西厢记》《梁祝化蝶》《桃花扇》《长恨歌》《牡丹亭》,甚至还有许多坊间流传的不知名的小故事…… 大邺朝以武力夺天下,但是皇帝陛下却极重文,逼着几位皇子勤学不说,还要筛选老百姓们看的书,像这种风花雪月的故事市面上少见,可是沈确有。 于是,李鸾嵩便借花献佛,拿了去讨了李乐欢心,并且承诺,不定期供奉。当然,少不了声泪俱下地控诉张家上下,立志做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从此再不受她们欺负,这才稍稍换回来一些李乐的好感,不过,大多数的功劳还在那些话本上头。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所有女眷需步行入内,李乐的夫君张成烨在翰林院任职,此刻刚下职正等在宫门口迎接。 一见面便是一张笑脸,小夫妻两个眼神拉丝,看得李鸾嵩甚是满意,看来妹子没嫁错人。 那张成烨在看到李鸾嵩的时候却明显顿了一下,眼神骤然亮起很快又恢复如常,便赶紧向大嫂嫂行礼,然后扶着李乐絮絮叨叨说起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 李鸾嵩听到了张成烨如下表述:陛下今日甚是开怀,晋王殿下写了一篇策论简直看呆了一众翰林院的老学究们,那篇文章我也有幸拜读了,当真是写得好啊,无论文采还是谋略都是亘古未见,简直奇才也…… 听得李鸾嵩心里头暗暗感慨,这人啊,一旦待对了地方简直如鱼得水。老天有眼啊,感谢上苍,回头见面得好好谢谢这位大娘子。 三人往里头走,一抬头便看到迎面走过来两人张成儒和周雪莹。 显然,对方也很意外。 关于周雪莹,李鸾嵩听泽兰说过,张成儒的白月光嘛,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本是老夫人眼中的长媳不二人选,谁知家道中落,虽说她母亲同老夫人是手帕交,也抵不住顾氏那私心,生怕连累了自己最看中的长子的前程,因此各种借口将亲事一拖再拖,最后娶了家财万贯的沈确。 张家虽是官宦人家却用度奢靡,而且祖训教育子孙要为官清廉,就那几位爷微薄的俸禄,哪里养得起几位夫人的面子工程。 然,这种家底儿上的密辛也只有顾氏和掌家的沈确知晓,其他人只当是官宦人家吃穿不愁,家底子多厚来着。 顾氏娶沈确为儿媳正是此意,看中了她有钱又爱慕自己的儿子,看中她谨小慎微不事张扬,这些年来虽知晓夫妻关系不睦,也明白张成儒和周雪莹的暧昧,却只当没看见,仗着沈确不反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苦了沈确一个,幸福一家子。 现下冤家路窄,多尴尬的场面啊,午后日头依然毒辣,晒得人不住地擦汗。 李乐看了一眼李鸾嵩,拉着自己的夫君行了个礼,换条路走了,毕竟是家里哥哥的内房事,她们不便掺和。 李鸾嵩的目光落在那周雪莹的身上,通身上下娇艳欲滴,一双桃花眼迷离闪烁,鬓间黄白之物明晃晃的,这种女子,让李鸾嵩觉得不舒服。 对方的目光也落在李鸾嵩身上,平时的沈确是绝对不会装扮自己的,一直低调朴素,今日盛装的她看上去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光彩夺目,身形婀娜,美而不张扬,贵却不失雅。 “你怎么来了。”张成儒一脸不高兴,眼神在李鸾嵩身上梭巡个遍,“还将自己打扮成这样。” 李鸾嵩冷笑:“你能带她来,我不能来。” “姐姐。”周雪莹上前盈盈一礼道:“姐姐别怪成儒哥哥,是我要来见见世面,所以才……” 就说了几个字,那眼眶子怎么就红了,委屈巴巴地好似谁欺负了她一样。 李鸾嵩白了她一眼:“既然来了就一起吧,不然你是要我单独坐一桌吗,不怕被人笑话吗。” “成儒哥哥,你应该跟姐姐一起的。”周雪莹娇滴滴地摇了摇张成儒的胳膊。 李鸾嵩看了一眼她身上披着的白色桑蚕丝披风,被风吹起,水波纹一样的浮动,还怪好看的,这才想起来自己不太懂,忘了穿披风。 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僚携家眷路过,纷纷同张成儒打招呼,碍于脸面,张成儒不好多说什么,便道:“那就一起吧。” “慢着。”李鸾嵩道:“这三个人算怎么回事啊,你不怕陛下看到你左拥右抱的不成体统嘛。” 这话没错,帝后的宴会也只能是帝后主持,其他嫔妃只能站在一旁,张成儒原本没打算她能来,自己带着周雪莹正好,可现在,怎么办? “你。”李鸾嵩指了指周雪莹的披风,“脱下来给我,你跟我身后。” “你……”张成儒刚想出口,被周雪莹拦住了。 “成儒哥哥,我不冷的。” 周雪莹脱下披风递给李鸾嵩,刚好这样更能显现出自己婀娜傲人的身姿,今日她来此目标是大皇子晋王殿下,自然,张成儒只是个幌子,刚才还琢磨着怎么能和张成儒划清界限,怕和他在一起耽搁了自己的姻缘,可巧李鸾嵩这么一说她正好借力。 “今日我就勉为其难,你就当成是我的婢女吧。”李鸾嵩披上披风,看都不看张成儒,“走吧,都跟上。” 他像个带队的将军,天知道张成儒的脸色有多难看,但那都不是李鸾嵩该考虑的范围,他现在一心找沈确。 宴会之上灯火通明,虽然还未日落却照得满屋金碧辉煌。 待所有人落座,内监一声通报,帝后和众位皇子才姗姗来迟。 李鸾嵩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远远地瞧见众位皇子中那个最挺拔俊逸的身姿,是自己没错了。 刚巧沈确也仿佛在找人,眼神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李鸾嵩竟激动地红了脸。 沈确也看到了他,天呐,他真的太会打扮了,也太好看了吧。 不愧是我。 二人眼神相撞,就是她/他。 第7章 哥哥,快来捉奸了! 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忐忑、尴尬、紧张……竟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就是那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沈确的心咚咚直跳,这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张成儒的时候,也是这样远远的看着心脏就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很奇妙,却又有些不一样。 现在想想,自从知道张成儒和周雪莹的关系后,沈确就有一种跌入谷底的感觉,那颗心一日日变凉,现在已然没了知觉,人生也仿佛走到了尽头,每日照例处理家事,然后去铺面上转一圈,回来看账本、伺候婆婆、照顾一家老小吃穿用度,年纪轻轻地却好像过完了一辈子。 那颗冰冷尘封的心今日重又暖和了起来。 烛火通明,大殿里热闹璀璨,一切都那样鲜活,那样真实。 身旁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纷纷举着杯子向帝后敬酒,这些个老臣,惯是能挑时候刷存在感,一个一个人头在沈确眼前晃动,都挡着她看他了。 没想到那人竟然还真会打扮,你别说,自己这么一打扮起来还怪好看的,大气、端庄,再看看一旁的周雪莹,简直太小家子气,一双眼滴溜溜地一直瞥张成儒。 “诸位都传着瞧瞧,这是晋王殿下写的策论,看看怎么样。” 耳朵边皇帝陛下炫耀儿子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沈确看向李鸾嵩,冲他笑了。 他也笑了,还脸红了。 她没给他丢脸,沈确觉得很骄傲。 那边,在几位皇子和嫔妃恶狠狠的目光中,沈确的策论犹如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传遍了大殿的角角落落,迎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赞颂。 李鸾嵩嘴巴快咧到耳朵后头了,这可是他学会写字以来的最高光时刻了。 老天爷没骗他,他果然变成了一位厉害的娘子。 二人的眉眼官司和李鸾嵩绯红的面颊尽数落在周雪莹眼里,因为距离太远人又太多,她只能看见大娘子仿佛在对着谁抛媚眼,却看不出是哪一位。 再说,这大娘子今儿是怎么了,往日这种场合都是她陪着成儒哥哥参加的,今儿来了也就罢了,还将自己打扮得那副样子,再瞧瞧那些官家夫人娘子们,一个一个私下里都在偷瞄张家大娘子,实在让她出尽了风头。 周雪莹站在她身后暗暗生气,悄悄想办法让她出丑,最好能让她提前回去。 她这样站在他们身后,真的很像个丫鬟好吗,可是她今日还带着任务来的,大皇子如今这样被陛下看重,将来的储君之位不言而喻。 蹉跎了这么些年再不抓住这根香饽饽,岂不是白等了。 再看看周围的小娘子们,好家伙花枝招展地一个个眼睛放光,直勾勾地盯着上头的大皇子殿下,看那架势志在必得啊。 至于张成儒,那只是周雪莹一计不成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她的退路。况且,张成儒这个人太过愚孝,什么事都听他娘的,嫁过去也是续弦,将来的日子不过就是那大宅院里打发时间,还有那么烦人婆婆、妯娌要相处,简直苦不堪言。 她想得很清楚,心里盘算起来先撵走这位大娘子,然后找个理由出去,她要同大皇子殿下来个月下浪漫邂逅,最好还能有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炎热的夏夜,隆重的宫宴,笑靥如花的脸上却怀揣着各自的小心思。 一阵称颂结束,殿堂内所有人齐齐举杯恭祝帝后、祈福国家,山呼海啸何等壮观。 杯中酒饮尽,身旁的宫人们纷纷上来斟酒,周雪莹接过宫人手中的酒壶装作为李鸾嵩添酒的样子脚下却绊了一跤,整个人前倾,酒壶脱手朝李鸾嵩的后背而来。 这若是扑在身上,李鸾嵩的整件衣裳可就废了,出丑不说,还会弄得浑身酒气,怕是再没法继续待下去了。 显然,她低估了这位的身手。 李鸾嵩武将出身,常年征战在外,刀山尸海里滚出来的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些年来睡着了都得睁着眼睛,抵挡了多少明枪暗箭,身后稍有一阵风他便已经出手了。 就像这个酒壶,他有条不紊地转身、推手,眼看着酒壶被掌力打了回来,一整壶的酒全部洒在了周雪莹身上,浇湿了她的前半边身姿。 夏衫单薄,湿透的衣裙下玲珑曲线暴露无遗,实在是太尴尬。 “雪莹妹妹。”张成儒想去扶她却已经晚了,周雪莹落汤鸡一样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甚至都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到了她身上了呢。 酒宴之中周雪莹也不敢声张,一双桃花眼湿漉漉地吧嗒吧嗒地挤金豆子,怨恨地看着李鸾嵩。 李鸾嵩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继续看光芒万丈的大皇子殿下去了。 “我带去你找地方弄干吧。”张成儒紧张。 “不,不用。”周雪莹有苦说不出,她弄成这样再同张成儒在一起,若是被人看到,她还如何嫁入皇家,嫁给大皇子。 “我自己去,你留下吧,别失了礼数。” 她说完也不等张成儒反应,落荒而逃。 殿内更加热闹,大殿中央辟出一片空地,胡姬舞者鱼贯而入悉数登台,摇曳生姿的裙摆,婀娜妩媚的舞蹈,丝竹之声贯耳,饕餮之味入腹,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臣工们端着酒盏穿行其间相互敬酒,女眷们笑容满面互相吹捧尬聊,和谐又虚伪,真实又魔幻。 方才这一幕被沈确看在眼里,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若是换成她,这下子可不得出大洋相了。 再看看那位晋王殿下,脸上波澜不惊,依旧挂着笑,果然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厉害。 两个人又一次对上眼神,彼此的意思,找个地方见面说。 李鸾嵩眉毛乱飞,朝她点点头又努努嘴。 沈确:明白。 可是,怎么走呢。 这会儿大殿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找机会出去不会被人发现。 沈确脑子里“叮”的一响,想起了方才周雪莹陷害李鸾嵩的那一幕。 有样学样吧。 沈确酒量不佳,平日里几乎从不饮酒,但是为了能够混出去,拼了。 拿起酒壶端起杯子先向父皇母后敬酒,弄得老娘直瞪他:“敬八回了,一边儿去。” 沈确笑笑,也不介意,端着酒杯继续敬几位皇弟,众兄弟难得聚在一起,老五搂着老二的肩,老七扒着老大的胳膊,老八跑过来拽着老三的腰带……虽然各怀鬼胎表面上却是兄友弟恭的模样。 沈确表现得很兴奋,借着酒劲装醉,脚步踉跄,霍地一下,身子一歪,碰到了身边的二皇子李鸾峰,那位酒杯里的酒不偏不倚撒了她一身。 空气突然凝固,气氛有点僵硬,瞬时没人说话了。 尽人皆知这位大皇子脾气不好,说翻脸就翻脸,更是讨厌别人弄脏他衣裳弄坏他东西,再看看眼前,青灰色的锦衣前襟弄湿了一大片,而那湿的位置还刚好在……脐下三寸。 嘶,倒吸一口凉气,大家的眼神齐刷刷看向老二,充满了同情。 李鸾峰也是惊愕:“我……什么都没干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吧,众人纷纷摇头侧目,向他投去“看看大哥能不能信了你的鬼话”的眼神。 然,令大家始料未及的是,大皇子殿下非但没有生气,好像还十分欢喜:“无碍,无碍,我去换件衣裳,几位继续,继续。”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几乎是蹦着走的。 这么高兴吗?喝假酒了吧。 李鸾嵩给沈确指的地方距离大殿不远,沿着回廊一直走,有一座假山,假山后头便是一片空地,那里此时必定无人。 张成儒一回头,身边的大娘子不见了。 罢了,懒得管她。 李鸾嵩老马识途,站在假山后头望着长廊这边。从大殿出来只有这一条路,她应当不会走错的,身后没人跟着吧,方才看她喝了酒,也不知上不上头……怎么还有些担心了呢。 沈确统共只喝了一杯酒,对她本人来讲恐怕已有醉意,可是如今这副身子却全然无感。 躲过路过的宫人,沿着长廊走到了烛灯的尽头,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唤她: “大娘子,殿下,夫人,晋王。” 沈确:…… 这好像是四个人。 远远瞧见假山,旁边那个婀娜的身影正在冲她招手。 沈确提起衣袍飞奔过去,二人转到假山后头,四目相对。 原来他那样高啊,大娘子在晋王殿下面前像只柔弱乖巧的小兔子,面颊上飞着红晕,双眸含星,红唇轻启: “你来了。” 沈确满手心的汗水:“嗯。” 像极了久未见面的情侣,没有半分生疏,尽是无尽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星斗参天,圆月挂在宫宇的飞檐之下,看上去像一盏恢宏的明灯,撒下一片银色的细碎的光,照得园子宛若有星河落地。 远远地, 周雪莹看着沈确小鹿一般地扑进黑暗中,简直不能更兴奋了。 如果能抓到大娘子私会外男的实证,她的退路就稳了。 周雪莹飞快奔进大殿,去喊张成儒来捉奸。 第8章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完二人又都笑了。 李鸾嵩看着对面的“自己”掩嘴吃吃地笑得腼腆,道:“大娘子尽管放松些,大马金刀的也没关系。” 说完又顿了顿,道:“那个,谢谢你,那策论写得很好,虽然我不怎么太懂文章,可是能让父皇那样夸赞、骄傲的,还是头一回。” 沈确道:“殿下不必客气,那文章我也写得战战兢兢,这次侥幸过关,还不知道下一次该如何呢。若是到时候出了丑,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李鸾嵩说不会,“你尽管随便写,将你的所学发挥出来,我自幼擅武不擅文,一看字就头疼,你写成什么样都比我写得好。” 沈确笑说:“我也得多谢殿下。”然后又想起什么,赶紧问他:“殿下可知这荷花宴是为你挑选晋王妃的,殿下可有中意的女子。” 皎皎月色下,她的面容柔和中带了一丝惊慌失措的意味,李鸾嵩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这张脸竟也能如此生动。 “没有。”他答得很干脆。 “那……”她垂眸片刻又问,“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好替殿下甄选?” “也没有。” 沈确呆呆地看着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可是,那怎么办?” 李鸾嵩大手一挥,“无甚要紧,随便打发了便是。” “打发?” “就是……”他想了想用词,“就是嫌弃,这个丑,那个胖,这个高,那个矮,总之,是人都有缺点,你随便挑嘛。” “殿下。”她瞪大了双眼,“您是不打算选娘子吗?” “昂。”他点头,“没打算成亲,所以你随便应付。” 沈确还想劝两句,又一想,这也不是自己的事不是,索性,他想怎样就怎样吧,遂点头道:“好,那殿下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 这事算是解决了,夜风拂动,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和他的衣角,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竟都不好意思去看对方。 半晌后,沈确问:“殿下,您那里一向还能应付吗?” 她指的是张家的婆母和几个妯娌兼小姑子。 李鸾嵩想起了账本,顿觉头痛,道:“不太好。” “啊?”沈确紧张,忙问:“殿下可是受委屈了?” 李鸾嵩知道她误会了,道没有,“那几个女子还奈何不得我。” 说完看了他一眼,心里盘算两遍,还是忍不住道:“我都听泽兰那丫头说了,她们平时那样欺负你,你都忍了?” 沈确一怔,没想到才两三天光景,他已经将情况摸个了透,真不愧为带兵打仗的将军,所谓知己知彼就是如此吧。 “我没什么的,不是个刚烈的性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李鸾嵩摇头说不对,“这跟刚烈不刚烈没关系,你这样也太受委屈了。你看,你有钱,又能打理那么多铺面的生意,人呢,又漂亮,何必要受那罪。就算一个人过恐怕都比现在好过吧。” “再说,那张成儒也太不是个东西,家里有这样神仙一样的老婆,竟然还在外头勾三搭四,你瞧那个周雪莹,方才你瞧见了吧,她实在是太坏,我替你出气了。” 沈确笑道:“我都看见了,殿下真厉害。” 嘿,这还是第一次有小娘子这样由衷地夸奖他厉害,李鸾嵩得意得很。 “家里你不用担心,那几个人我也小惩大诫了,若是咱俩一时半刻换不回来,你也别怕,等我回去慢慢收拾她们几个,等你回去保准服服帖帖的。” 等她回去? 这话甫一出口,李鸾嵩心里猛然漏跳了一拍,怎么有点不太舒服。 沈确愣了一下,她自然知道他是武将出身,而且整个大邺谁不晓得这位晋王殿下的赫赫威名,如今,他竟被困在这一方宅院之中,纠缠那几个女人,那场面……想想,怎么那么好笑呢。 “扑哧”沈确竟笑出声,自觉失礼,忙掩口道:“那……真是委屈殿下了。” “嗨,你怎么总是觉得别人委屈,其实最委屈的人是你。”李鸾嵩颇有苦口婆心的架势,“那张成儒不是良配,你真的不应该再跟他在一起。” 啊? 沈确:…… “殿下这是要……替我和离吗?” “啊?昂,如果你同意,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沈确赶紧阻止他,“殿下千万别轻举妄动。” 她说:“嫁入官宦之家是我父亲和家族的愿望,只盼着日后子孙能改换门庭,成为读书人,如今苦了我一个不算什么,下一代会好的。” “下一代?”李鸾嵩想说,你都成亲三年了,人家比你晚嫁进来的人都当娘了,只有你,恐怕是那张成儒诚心冷落吧。 可是这话他不便深聊,这个话题便只能就此打住,以后再说吧。 沈确看着他,想起了这几日自己的经历,忍不住道:“殿下,您的弟弟们……” 她语焉不详,他却已然明朗,讪笑一声道:“你也看出来了吧,他们个个怀着什么心思我都明白,自家兄弟不愿计较,只要他们不过分我便装傻充愣落得自在。” 原来如此,沈确心中了然。 “那个……眼下我倒是真的想起一桩急事。” 沈确说:“我也有一桩急事,殿下先说。” “好,那个账本啊,我是实在看不明白。”李鸾嵩觉得耳朵根子有点儿发热,“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那是你的钱,也是你的账,还是你来做比较好。” 沈确自然明白他的为难之处,忙道:“好,我来做,可是如何送给我呢?” 李鸾嵩说好办,“晋王府在朱雀大街上,张府在青龙街上,相隔一条街,咱们以后约好在一个地方见,到时候悄悄递过去就行。每一次见面的地方可以不固定,我让人给你递消息。” 沈确说好,“那便辛苦殿下了。” 想了想,李鸾嵩又交代:“你家的四房娘子,李乐是我的妹妹,这丫头从小同我关系好,我来安排让她可以帮我们传话,这个你放心便是。” 沈确眨了眨眼:“可行吗?” 李鸾嵩道:“没问题,这丫头喜欢吃甜食,就是糕点、蜜饯,你若是会做每次给她带一些,定能让她欢喜。” 沈确点头:“这个好办,那便又要辛苦公主殿下了。” 李鸾嵩摆摆手说无碍,“你那边有什么急事?” 沈确开始发愁了,苦着脸道:“陛下说一会儿让殿下展示武艺,可是我,不会。” 李鸾嵩摸着下巴,这的确是个难题,别说武艺了,恐怕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英俊男子一推就能摔倒吧。 “那你会什么?”李鸾嵩问她。 沈确道:“会写诗,弹琴算吗,画画、写字,跳舞嘛,非要上也不是不可以……” 这都不行。 “扎马步会不会?” 沈确摇头。 “我现在教你几招简单的,你糊弄过去。”李鸾嵩说干就干,撸起袖子道:“你站那边,看清楚,能记住多少就是多少,看仔细。” 沈确忙后退几步,隐在阴影里瞪着眼睛仔细看。 大如圆盘的月亮就在头顶上,照亮了那片空地。 也照亮了正在习武的小娘子。 清晖洒下,她身段婀娜矫健,出手利落干脆,一招一式无不透着不可比拟的气魄,那眼神、那身手,如蛟龙入海,似凤舞九天,什么叫飒爽气概,沈确可算是开了眼了。 一场演示结束,李鸾嵩脸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走到沈确对面,沈确赶忙掏出帕子下意识地替他擦去鬓边的汗水。 月色下,二人近在咫尺,他香汗淋漓,浑身散发着属于娇俏女人的韵味,沈确第一觉得自己竟能这般妩媚。 擦汗的手顿住了,她意识到了不妥,却也收不回去。 李鸾嵩看着她羞涩尴尬的模样,赶忙接过帕子,“我自己来。” 一丝微妙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悄然流动。 隔着假山,长廊的灯光下一对男女看得目瞪口呆、面目狰狞。 周雪莹拉着张成儒来捉奸,果然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大娘子同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幽会,只是,那男子站在阴暗处,看不清眉眼,也不晓得是谁。 但,更令二人惊讶的是武艺超群、英姿飒爽的大娘子。 她什么时候学的功夫?竟还耍得这般好。 张成儒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想起了昨日被她暴打的场景,生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当时她或许还是手下留情了,以今日这般身手,他应该已经一命呜呼了。 那厢沈确也犯愁,道:“不行,殿下,我一招也没学会。” 李鸾嵩无奈,自己这副身子的确太弱,走两步都累,现在演练完竟然还喘上了: “我说你呀,平日要锻炼锻炼身体,身子骨太弱了。” 沈确说我回去就练,“可眼前怎么办?” 李鸾嵩想了想道:“这样吧,方才我练的那些个动作你能记住几个?” 沈确想了想:“三个,最多四个。” “好,够了。”李鸾嵩一拍巴掌,“你用你的舞蹈结合那几个动作,做的时候使点力气,然后落到书法上,三合一,糊弄一下吧。” 沈确:…… “行吗?” “试试吧,反正我不嫌丢脸,别怕,放心大胆上。” 第9章 诡异的绿豆汤 月光洒下,将张成儒的脸照得惨白无血色。 周雪莹一抬头被吓了一跳,活像个男鬼,还是被气死的那种。 这种时候一定是火上浇油的最佳时机,机不可失,一鼓作气,周雪莹一副惋惜的语气叹了口气: “真是没想到,这沈确平日里装得那般温良贤淑,背地里却是这样的人。” 一双柔荑藤蔓一样缠上张成儒的臂膀,“成儒哥哥真是受委屈了,我真是替你不值。” 期期艾艾,桃花眼里还盈着泪光,楚楚可怜惹人疼惜。 张成儒回过神来,将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有你懂我,此生足矣。” “哥哥这样忍着要到什么时候,回去得好好惩治她,这样的贱妇不给她点教训,她都能骑到你头上去。”周雪莹继续愤愤不平地厝火。 本以为张成儒会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谁知身边的男人无奈地垮了肩,讪笑道:“你方才没看到吗,她那样一身功夫,我还要教训她,恐怕她不教训我已是手下留情了。” 说着又想起那天晚上的一顿胖揍,一阵牙酸,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 周雪莹愕住了,这男人是真的不能要了,连一个女人都怕,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我的苍天呐,赶快赐予我姻缘吧,我的大皇子啊,快来救我吧,让我赶紧离开这个窝囊废,实在太没用了。 如此想着,周雪莹不自觉地松开了攀住张成儒的手臂,月色皎皎,星空之下只有二人,一如多年之前,然,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周雪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对眼前的男人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周雪莹自小认识张成儒,同为官宦家庭出身,彼此相伴长大定下终身,小娘子对这样温柔体贴的郎子自然是情有独钟,幻想着有一日嫁给他,从此被他呵护,被他视若珍宝。 直到家道中落,周雪莹才看清楚张家老夫人的嘴脸,那被她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的婚事,还有张成儒唯唯诺诺的庸馕样子,让孤苦伶仃的周雪莹哭湿了多少帕子。 什么手帕交,人家在你落魄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自保;什么青梅竹马,这个男人根本当不了家。嘴里说着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转头就娶了家财万贯的商女,让她周雪莹沦为了笑柄。 女子啊,只有被伤过才能明白男人是个什么物种。 平心而论,周雪莹有的时候还挺羡慕沈确的,她似乎从来都不在意张成儒对她的不喜,也没将张府上下对她的苛待往心里去,她似乎活得和自己不一样,有点可怜,但却很自在。 一阵风拂过,周雪莹这才觉得脸上有冰冰凉凉的感觉,竟然落泪了。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回到宴会之上,怀着各自的心思一语不发。 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男人,周雪莹越发觉得今晚的机会不容错过,虽说张成儒是退路但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想走到这条退路上来。 这样的男人还是留给沈确消受去吧。 正想着,眼前一道人影,李鸾嵩回来了,十分欢喜的模样,熠熠生辉的烛灯下能看到他脸上出了一层薄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女子雪肤白皙,长颈秀丽,面颊上微微泛着红晕,唇色娇艳欲滴,烛光之下越发显得娇俏妩媚。 周雪莹别过脸去,不看她。 李鸾嵩好似察觉了这两个人的诡异,一个脸色铁青独酌闷酒,一个傲慢地拉着脸脖子拧得像烧鸡在生气。 吵架了? 管他们呢。 李鸾嵩落座,怎么从前没发现这宫宴上的菜肴竟如此美味。好吃,太对胃口了。 他一个人自斟自饮,眼神落在大殿上首那个人的身上,至今日李鸾嵩才觉得,原来自己站在那里是那样的和谐,简直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再看看他的那些皇弟们,啧啧啧,不行,老五个没他高大,老二长得不开阔,老三太瘦弱,老七老八还没长成,暂且看不出来。 只有他,挺拔、英武、俊朗、威严,再加上那位大娘子的几分稳重、温雅,简直比他父皇还像那么回事。 李鸾嵩眯起眼睛,畅想了一下,伸出手在眼前比划着,如果盖住父皇的脑袋,将他那身龙袍平移到自己身上,哟哟哟,简直不要太和谐了,完美。 “张家大娘子。” 美梦被身边的妇人打断,李鸾嵩有些不耐,立着眼睛看她:“何事?” “想问问你,你头上这钗环在哪一家做的,甚是好看。”这话,那夫人看着像是憋了许久了,这一问其他人也都纷纷围上来。 “还有你的这对东珠耳坠,哪一家的?” “我喜欢你的胭脂,能告诉我哪里买的吗?” “这身衣裳也不错,哪个裁缝铺子做的?” …… 女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动手动脚,李鸾嵩觉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耐着性子一顿胡扯,总算打发走了那群妇人,再看向沈确的方向,发现她也好不了哪里去,正被一群臣工们围着敬酒、说话,那些老头比比划划,不用猜都知道又是在说那文章了。 李鸾嵩顿时觉得自己处境好多了,最起码没有人打扰他吃饭。 鼓乐齐鸣,觥筹交错,金灿灿的大殿里热闹非凡。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眼睛只放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远远地瞧着,心里头就觉得特踏实。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鸾嵩的眼神瞥见了一旁鬼鬼祟祟的老二李鸾峰和老五李鸾洪。 这哥俩站在沈确身后,老二给老五一个暗示,就见李鸾洪伸出手去,乘人不备将沈确放在案上的酒盏调包了。 混蛋,搞小动作。 看我找机会撕了他俩! 李鸾嵩气结,想要上去揍他俩一顿,可是这是在宫宴之上,他如今的身份是张侍郎的娘子。 怎么办,他想提醒沈确,可是过不去,隔着这么多人她也看不到他呀。 李鸾嵩正着急,还没来得及有动作,沈确已经端起了那个杯子。 其实沈确也一直在留意他,看到这位殿下被一群妇人围在中间,那手足无措尴尬又烦躁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又委屈。 无奈,自己也是分身乏术,被一群老翰林围住打着向他“讨教”的名义,仗着自己几分醉意提出各种刁难的问题,不过平心而论,沈确的确从这些问题当中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回去该如何温书,倒是心里有了几分打算。 一整晚没吃几口菜,酒倒是喝了不少,好在他身体好,到现在仍旧清醒,丝毫没有醉意。 那边又有人来敬酒,沈确赔着笑脸端起酒盏,一个没留神酒已下肚,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泛上来,沈确傻了,李鸾嵩也傻了。 她蹙起了眉头,借着行礼的空档咂摸了一下嘴巴里的味道。 洋金花,她几乎一下子就判断出来。 有人给她下毒。 脊背起栗,渗出薄汗。 以沈确从小对草药的了解,这洋金花量少倒不会致命,但是会让人产生幻觉或者昏厥,尤其在烈酒的作用下,还有可能让人神志不清,甚至发狂、烦躁。 这是要看她当众出丑啊,不对,是他,是冲着晋王殿下来的。 沈确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李鸾嵩,他也正在看她,神色焦急、慌张,二人对上视线,彼此心知肚明,生怕这位殿下发脾气,沈确赶紧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表情。 对面排着长队举着酒盏的众臣还在等她,这“酒”还得继续喝下去。 沈确举起杯子,趁着药力还未发作赶紧唤来时公公,扬声道:“本王这几日读书太晚,现不胜酒力只觉得头晕目眩,但众叔伯盛情难却,你去帮我将这酒换了。” 时公公应是,“殿下可要换醒酒汤?” 醒酒汤只管醒酒,又不管解毒。 沈确道不用,“换绿豆汤来,解暑又清凉,乃此时节之佳品也。” 话音刚落,众人齐刷刷眼神看向她,仿佛见了鬼。 排队的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绿豆汤跟我们拼酒,殿下是认真的吗? 老二和老五对视一眼:“他说要喝绿豆汤,我没听错吧。” 老五咂摸着嘴皱眉道:“二哥没听错,老大说的是绿豆汤。” 沈确不明所以,怎么了,她就是想喝个绿豆汤而已,何至于这样大惊小怪的,难道这些王公贵族们都没喝过绿豆汤吗? 莫名有点心疼,真太可怜了。 眼神越过人群落在角落里的李鸾嵩身上,这回没有对上眼神,他好似十分痛苦,一只手捂着脸,将头埋到桌底下去了。 好像是哪里不对劲,可是沈确也不知道,话一出口覆水难收,一咬牙问时公公:“怎的,没有吗?” 时公公那表情如遭雷劈,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殿下转性了,这口味自然是要变的,所谓脱胎换骨当如是,忙道:“殿下稍候。” 说完退出大殿一溜烟跑了。 众人依旧沉浸在惊愕之中还未回神,倒是皇后娘娘打破僵局,笑道:“我儿真是长大了,如今连绿豆汤都愿喝,那可是你从小就极讨厌的东西,每次捏着鼻子灌进去还都要吐出来,总说那绿豆汤有一股怪味,还管它叫……” 端庄优雅的皇后娘娘此时脸涨得通红,肉眼可见地憋得难受,缓了缓才笑说:“叫它王八水,还说谁喝谁变王八,如今你……” 沈确:…… 这可是如假包换的亲妈呀。 哈哈哈哈……在皇后娘娘的带头下,大殿的气氛又一次推向了高.潮。 沈确看着李鸾嵩,他已经没脸见人了。 时公公送上了绿豆汤,于是乎,盛大的宫宴上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大皇子殿下端着绿豆汤频频向众臣工举杯敬酒,喝得那叫一个豪迈。 反客为主了,大家有一种被反噬的感觉,躲还躲不掉,敬出去的酒总是要还的,敢怒不敢言的众人挂着僵笑硬着头皮干杯。 不远处的李鸾峰和李鸾洪一瞬不错地盯着老大,等着他药效发作,然后发怒、癫狂、出丑。 可是,直到丝竹之声渐近尾声,大家都喝得晕头转向眼前迷迷晃晃姹紫嫣红了,老大依旧清醒精神,两只眼睛贼亮。 “怎么回事?”老五不解,“难道这药弄错了?” 他端起剩下的药酒想要研究一二,闻一闻,舔一舔,再闻一闻,干脆尝一尝…… 此刻,皇帝陛下仍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高声道:“嵩儿,来,为大家表演一段拿手的功夫助助兴,让大伙儿也开开眼。” 第10章 啪啪滴 一语毕,众臣了然,陛下又要开始炫耀了,那必须捧场给面子。 于是,众人纷纷鼓掌相邀,还不忘吹捧: “殿下盖世神功可不是一般人能看见的,咱们今日饱了眼福。” “大邺的战神将军,殿下英明神武,还请不要推辞。” “晋王殿下,露两手给咱们开开眼吧。” …… 往日,李鸾嵩听到这样的吹捧自然心安理得,这是他的强项嘛,无人能及分毫,可如今,却让他如坐针毡、心惊胆战。 只见那位“殿下”揖手后从容淡定地走下丹陛,大殿上撤去了座席区域的烛灯,只留下中央的灯火,明暗分明,将她置于那最耀眼之处。 沈确方才就已经想好了,她虽不擅肢体、舞姿平平但必竭尽全力一舞,然后按照那位殿下的吩咐,在每一组最后一个动作上加上力道,变成凌厉之风,再配合方才他教的几个动作和狂草,定然叫尔等耳目一新。 她期待着自己可以再次一鸣惊人。 深吸一口气,乐声渐起,她脚步直趋足尖点地,一个空中一字马纵身大跳,整个人腾空而起,身轻如燕,双臂展翅后整个人稳稳落于殿中央,落地之后双手握拳,模仿着脑子里的记忆,李鸾嵩那干净利落的身法,双目炯炯,抬起上半身将最后的力道落在双拳之上,重重地砸在案桌上,置于案上的狼毫笔被弹起,伸手腾空握住,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墨宝落于纸上,潇洒不羁。 接下来的动作亦是如此,轻柔舞蹈开头,雄浑刚劲落下,仰躺于台上掌心置于胸腔之上产生共鸣,之后一个鲤鱼打挺,还好,多亏小时候练过,随即握笔,草书狂放恣意随着乐曲声的渐起渐落,她的身姿如凤舞九天,似仙鹤展翅,类鸾回凤翥,胜鹰燕穿林…… 一声接一声的脆响振聋发聩,简直威震四方。 此刻的沈确心无旁骛,脑子里再没了烦恼和纷争,那些做不完的琐事,受不完的委屈统统抛之脑后,当下的她仿佛回到了出嫁之前,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一开始,她的动作随着声乐舞动,之后随着她渐入佳境,声乐变成了跟着她的节奏而变幻,紧凑、舒缓、高昂、雄浑,久违了的酣畅淋漓,沈确自觉表现堪称完美。 一曲毕,她以最完美的姿势“啪”地一声落地,躬身于台下。 殿内鸦雀无声。 沈确以谢幕之姿等待着评判,却半晌都没有动静。 她垂着头偷偷侧过脸看向角落里的李鸾嵩,惊呆了。 这位殿下的脸上五光十色,一言难尽,那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 怎么了,舞得不好吗? 心下狐疑,沈确也不敢动弹。 上首坐着的帝后亦是错愕,相互交换眼神,双双认定此子在自毁形象,可是为什么呢? 唤来时公公,陛下低声问:“你家殿下近日可有何异常?” 时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心说,异常嘛,那自然是有的,哪里都异常,不吃肘子吃糕点算不算;刻苦温书到半夜算不算;还有,从前沐浴从来都是他伺候的,如今殿下沐浴要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而且好久好久,也不晓得在做什么…… 可是,这能说吗? 时公公不敢吭声,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见他不说话,孝淳帝冷哼一声:“要你有何用。”随即侧身趋近皇后,压低嗓音询问皇后,可是皇后娘娘也说不知道。 陛下不悦,拉着脸道:“这一点皇后还是应该向贵妃学习的,你看那老二,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贵妃了如指掌,这才是当娘的嘛。” 皇后挺直身子哼道:“那老二,是个姑娘他都喜欢,我不是他娘我都知道。那陛下还是当爹的呢,你又知道啥。” 孝淳帝一滞,看着皇后不太高兴的样子,赶紧找补:“呃,那不怪皇后。依皇后看,这老大此举是故意的咯?“ 皇后也没心思同他打嘴仗,忧心地看着儿子,道,”那是自然,我儿的身手何至于此。“ 孝淳帝闭了闭眼,绝望道:“难道是我们逼得太紧了?他不愿相看女郎?” “恐怕是。”皇后娘娘心疼儿子,嗔怪道:“都在这儿扮丑了,可见压力太大了。” 陛下默默点头,“那得收一收?” 皇后说:“得收一收。” 二人商量了个啥沈确不知,但这静默让人如坐针毡。 然,她不知道的是在台下众人看来,今晚晋王殿下的表演堪称——惊悚。 大家环坐本想一睹殿下大邺第一战神的风采,谁知,这是看了个啥?这叫什么功夫,一只脚弹出去,整个人飞起来,然后“啪”的一声,出人意料地摔在地上,紧接着又是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又是“啪”的一声拍在案上,然后便是那“啪啪”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脆…… 还有那些动作,那不是街头杂耍的手艺吗,胸口碎大石,徒手劈砖,铜头铁壁……天爷呀,这是想吓死人吗,简直比那戴着面具的萨满太太还要骇人。 干脆到最后连那乐师都跟不上他的节奏了,整个一跳大神。 看不懂,真心看不懂。大家纷纷皱眉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看吧,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很帅,在别人眼里你却在衰。 觎了一眼周围人的表情,沈确:……真的这么难看吗? 早知道自己肢体不协调就不该答应这事。 好绝望,怎么办! 此刻比她更后悔的是李鸾嵩,恨自己方才为何要同她胡言乱语,让她随便发挥,早知如此,手把手教她几招也不至于将多年经营起来的形象如此毁于一旦啊。 苍天啊,本王无颜见江东父老…… “嵩儿。” 孝淳帝唤她,居高临下看上去那副字好似还能看,“将你的书法呈上来。” 刚舞毕,自以为还不错的表演却让众人惊掉了下巴,沈确此刻已然汗出如浆,红着脸将字呈上,不想却得到了帝后的一致赞扬。 “苍劲有力,雄浑不失洒脱,风雅之至。”孝淳帝笑得很自信,而后将沈确唤至身边,压低声音道: “方才那个舞的什么东西,改得很好,以后别改了。” 皇后在一旁不忘补刀: “你若不愿相看小娘子尽管跟咱们说,也不必如此糟蹋自己的形象。” 沈确道是,“以后不改了。”瞬时,一张脸红成了绸子布。 一场尴尬的表演落下帷幕,众人神色各异,虽然大皇子不知道表演了个啥,可是,陛下对其之心昭然若揭,大家打着眉眼官司,各凭本事吧。 宴会进行到下半程,女眷们纷纷起身以赴荷花池赏花观月为名,实则放大招去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大饼一般将整个御花园的荷塘照得通亮,花朵绽放,铺陈于池水之上,开得热烈、繁茂。 李鸾嵩仍在担心沈确喝下去的那杯酒,一转脸看见满脸通红眼神迷离的老五,正脚步踉跄地往外走,那痴傻、憨呆的模样着实有点丢人,可是李鸾嵩懒得理他,此刻他只想要溜出去看看沈确如何了。 “你去做甚?”张成儒叫住他,拉着一张脸。 李鸾嵩回头看他,没好气道:“出恭,要不要一起?” “沈确,你……”张成儒整晚被她气得肝疼,此刻已然是忍无可忍,“简直粗俗不堪。” “哼。”李鸾嵩冷笑,“你高雅,你清高,你不用出恭。” “沈确……” “张成儒,以后叫我夫人。”还未等张成儒再开口,李鸾嵩的声调压了他一头:“你再这样跟我说话别怪我拳头招呼你。” 张成儒怔愣,一时竟真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番唇枪舌剑悉数落到二人身后的周雪莹眼里,心里又将张成儒痛骂了一顿,无可救药。 不过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看看周围,那些小娘子们早都跑没了影儿。 周雪莹悄悄后退几步,将自己隐入阴影之中,收腰将肩上的衣领往下扒了扒,又托了托胸前那饱满之处,转身奔赴战场。 待张成儒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一个两个都不见了。 第11章 小娘子们好手段啊 大殿内灯影幢幢,晃动的光影下张成儒那张脸越发显得绝望。 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一整晚都在他脑海里晃荡,挥之不去。这些年他虽不喜沈确,可是在他看来二人相处却是极和谐的啊,各忙各的互不干涉,张成儒觉得已经给予沈确最大的自由和尊荣了,她每日去看她那些铺子他从来都不说什么,难道这反而助长了她的不洁吗? 她一个商女,若是没有嫁给他,哪里能有今日的地位和尊贵,没想到外表柔顺沉默的沈确骨子里却是个不安分的。 这口气实在忍不下。 看着此刻纷纷散去的同僚,张成儒深吸了一口气,他倒要看看沈确究竟是去干什么,至于周雪莹,她向来乖巧懂事,不会做出粗鲁莽撞之事,倒是不必他担心。 身后烛灯熄灭,张成儒提起衣袍,大步走出大殿直追沈确而去。 月色下,李鸾嵩的步伐直奔后殿,那是在御花园荷花池的另一侧,相对僻静些,他轻车熟路,沈确此时一定会去那里更衣休息,他想看看她究竟如何了。 不想,还未来得及加快步伐,身后就响起了张成儒的声音: “沈确,你站住。” 李鸾嵩停住脚步,回头瞪他,月光从头顶落下,那一张脸颇显狰狞。 “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不是去出恭吗,跑这里来做什么?” 张成儒小跑几步才追上到他面前,略有些气喘,怎么从前没发现这沈确的脚程这么快。 “别跟着我。”李鸾嵩不理他,转身要走,却被张成儒一把拉住薄衫,他使了些力气,丝滑的春衫顺着他的手从李鸾嵩的肩头滑落,露出圆润饱满的小香肩。 张成儒一怔,月色下,她皮肤细白如瓷,仔细看去一颦一怒间都极尽风情。 这是要去见情郎发癫吗,张成儒更气了。 李鸾嵩一把甩掉张成儒的手,拽回衣裳,怒道:“别动手动脚的,再跟着我,我就打你。” “沈确。”张成儒怒道:“我是你夫君,连你去哪都不能问吗?这里可是皇宫,行差踏错一步可要连累全家跟着你陪葬的。” 怂吧,李鸾嵩心想,大老爷们怕成这样,不是怂是什么。 他冷哼一声,笑道:“陪葬也是活该,谁叫你当初娶我呢,贪图别人家钱财,心思不纯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张成儒气得青筋直暴,一时语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赶紧回家挑棺材板去吧。”说完李鸾嵩抬步便走。 “沈确。”身后张成儒的声音透着一丝绝望,“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从前的你是那样的贤良淑德。” “我呸。”李鸾嵩顿住脚步,“张成儒,沈确的贤良淑德你配吗?这些年你和你们一家都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月色下,周遭一片黑暗,张成儒显得很颓丧。 可不是颓丧吗,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赢。 “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跟着我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可是沈确,这……你也不能怪我啊,我和雪莹的事,我一早就跟你说了啊。” “如今,是我不对,可是……”他顿了顿,一脸愤懑道:“沈确,如果你想要夫妻之实,我也可以做到,只是,你不能奢求我对你的感情,也请你谨守妇德,不要再做那……那些事。”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李鸾嵩本应该生气的,可是却从这些话里头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气息。 难怪沈确没有孩子,底下两个妯娌成亲比她晚如今娃都好几岁了,原来如此,她竟忍受着这样的奇耻大辱过了三年。 心脏仿佛拴着一根线,被人猛扽了一下,一阵抽痛。 李鸾嵩此刻脑子里有些乱,一面觉得沈确可怜、委屈,一面又有点高兴是怎么回事。 懒得理他,李鸾嵩转身便走,谁知那张成儒却不依不饶,紧紧跟在他身后,嘴巴里还不停地叨叨: “沈确,这是我最大的诚意了,你不要不识抬举。” “沈确,你……等等我。” “沈……好,叫你夫人行了吧。” …… * 再说那沈确,一舞毕,趁着大家四散开来的机会,逃跑似的夺门而出,时公公跟在后头拼命追:“殿下,您去哪里?” “更衣,热,别跟着我。” “殿下,更衣在这边儿,后殿,奴才去伺……” 话没说完,沈确早已不见了踪影。 很快换了衣裳从后殿里出来,沈确琢磨着想再见李鸾嵩一面,方才有点儿丢脸,得向他当面道个歉,毕竟,这丢的是他的脸面。 可甫一迈出门槛,沈确倒吸了一口凉气。 后殿前是一片桃林,此时节已然结了果子,月色之下,桃子鲜嫩饱满,然,几乎每一株桃树下都有一位小娘子,神态各异、神通广大。 左一个崴了脚,娇娇弱弱地揉着纤细白嫩的脚腕子,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右一个丢了钗环,正俯身寻找,无意间胸前大好风光毕现,却偏还一脸懵懂娇憨;前面那位显然早已摆好了姿势,那九曲十八弯的身形竟比这桃枝还拧巴;后面还有一位更孟浪,干脆直接装瞎撞到她面前,跑得香汗淋漓仿佛被狗撵,那柔软之处死死地贴住他的手臂,推都推不开…… 左一声“殿下”右一声“王爷”,这大晚上的仿若不小心步入了那盘丝洞,惊悚至极。 不得不说,现在的小娘子们好手段啊。 沈确感叹,真是大开眼界了。 试想一下,若是那位脾气暴躁的殿下亲赴这个场面会是如何,恐怕早就一嗓子:都给老子滚,给打发了。 嗯,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沈确想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五月。” 沈确高呼一声,房檐上落下一道黑影,三下五除二便将小娘子们驱逐出去。 五月是李鸾嵩身边的侍卫,陪着他东征西战,虽年少却功夫极高,平日里陪着他操练兵士、保护他的安全。 “你去忙吧。” 沈确一声吩咐,五月隐身。 这是方才见面的时候李鸾嵩告诉她的,如今这个样子,他很担心她的安全。 “大哥哥。”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是公主李乐和驸马张成烨。 沈确想起李鸾嵩的话,他同这个小妹关系极好,于是看着李乐的眼神也颇多慈爱: “小乐小时候就爱看话本子,这些年大哥在外征战,都没有人给我们小乐供货了。” 李乐笑得得意说才不会呢,“张家大嫂嫂给了我许多,还有珍藏版呢。” “哦,那可要好好谢谢那位大娘子。”沈确笑道:“看来小乐走到哪里都有人疼,阿兄也就放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看向一旁的张家四爷张成烨,这位算是张家的一股清流,老大唯唯诺诺最是自私;老二几乎从不发言,像个哑巴;老三同他娘子一样是个爱钻营的,心眼太多;只有老四,一门心思对夫人好,也极少参与家下的琐事,夫妻两个恩爱异常。 “小乐,大哥府上来了一位很厉害的厨娘,会做许多甜点糕饼,往后小乐有空常到大哥这里来啊,哥哥都想你了。” 沈确照着李鸾嵩的吩咐,将话头抛了出去,果然得到了公主殿下的极大欢喜,当即约定过两日便登门试吃。 三人浅聊几句,夫妻二人便告辞离去,沈确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却没曾留意,身后,张成烨那深邃的目光定在她身上许久。 清浅的月光洒下,将石径小道照得蜿蜒且有意趣,明暗斑驳间,恍如闯入丛林秘境一般。 沈确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那还是小时候同阿爹一起上山采草药的时候,每到夜晚时分,他们便会像这样踏着月光踩在小径上,父女俩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往回走。 曾经的美好都停留在阿娘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阿娘去世,阿爹续弦,娶的也是一位官家小姐,只是继母对沈确并不十分友好,然,看在她还算爱重阿爹的份上,沈确便忍下了。 到底是皇宫啊,沈确不禁感叹,随处可见的华贵奢靡下也不失这种意趣小景。 她稍稍提起锦袍的前襟,踩在那一块一块卵石之上,脚掌心被不同形状的卵石硌得又麻又痒,那酸爽甚是舒服。 拐出去便是御花园的御道了,沈确猛然间抬头却看见一女子,身形婀娜,衣领敞开险些从香肩滑落,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冲他盈盈一礼:“晋王殿下。” 是周雪莹。 沈确不禁张望,没看到张成儒。 见她疑惑,周雪莹主动攀谈:“小女周雪莹,原是工部侍郎周从旺之女,只因家中变故,如今独身一人苟活于世,冒犯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沈确没有答话,借着错步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 见她没有说话,周雪莹有点着急,干脆道:“臣女倾慕殿下已久,今日斗胆面见殿下,只为一睹英姿真容,若能得殿下怜惜一二,小女喜不自胜。” 哦,明白了,这是主动投怀送抱来了。 沈确心里头不免为张成儒惋惜,终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见她仍不语,周雪莹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距离沈确仅一个身位,唤她:“殿下……臣女一片真心,殿下……” “周雪莹。” 沈确打断了她的话。 “臣女在。” 沈确看了一眼她那快要掉下来的衣裳,道: “周从旺犯的可是贪墨工程款项的大罪,你如何还敢这般恬不知耻?” 周雪莹一愣,眼见着那双桃花眼中慢慢溢出泪水。 沈确又道:“你想说,罪是你父亲犯下的,与你无关,那,你同那张成儒自幼定亲,在他另娶他人妇后仍旧纠缠不休、出双入对,如今又来向本王表达爱慕,这又是什么道理。” 第12章 打脸来得这样快 夏夜闷热,原本幽静的后殿因男子喋喋不休地高声而惊起鸟雀无数,扑棱棱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飞向墨色的天际,只留下身后震颤的枝头。 李鸾嵩脚下生风走得飞快,谁承想那张成儒狗皮膏药一样紧追不放,仗着三分醉意,嘴巴里咕噜着:“夫人……沈确,你站住……” 吵得人头疼,李鸾嵩恨得牙痒痒。 张成儒这会儿只觉得沈确是在闹脾气,她走在前头,脚步飞快,那裙裾薄纱被她踢得翻飞,像极了那水中的浪花,又似伶人娴熟的技法,一时看得他眼晕。 平心而论,张成儒一直都觉得沈确是个不错的娘子,抛开这两日反常不提,自打她进门以来,从不惹是生非,一直乖顺听话,她是商女出身,大概是自知身份低微,在家中侍奉老母照顾府宅也都十分尽心,即便偶有委屈也从不反抗。 甚是,很多时候张成儒都不曾留意过她的存在, 论起长相,他从前没怎么仔细看过她,新婚之夜他就跑了,独她一个人守着空房一过就是三年,她好像也习惯了。 月色下,走在前头的女子雪颈白皙纤柔,身段婀娜端庄,一时竟让张成儒挪不开眼。 其实今日宫宴上第一眼看见她,张成儒就觉唯有惊艳二字不能形容,清丽不失妩媚,娇柔中透着温婉大气,这等容色放眼整个上京也是一等一的。 只可惜…… 张成儒心里默默想着,若是她能有雪莹那样的身份,他们夫妻一定琴瑟和鸣、恩爱白头。 那也就不会生出今日这样的事端,张成儒一下又想起她同外男私会的场景,心里头顿时冒火。 但多年混迹官场的经验告诉他,此时不能轻举妄动。 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男子头上都是无法忍受的,可是生气归生气,却也不得不衡量,这沈确敢在宫中同人私会的,对方想必来头不小,达官贵人他尚且得罪不起,更别提若是同某位皇族贵戚勾连…… 张成儒不敢想,如今张家的实力大不如前,家下全都指望着他这个长子,余下的几个弟弟难有建树,而他,也是升迁无望之人,若是再惹上什么人,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不能,不能,千万得冷静,张成儒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一个商女将自己的前途尽毁、家族覆灭,不值,大大地不值。 这口气他只敢对着沈确撒一撒,再看她如今那副腰杆子变粗了的样子,暂时忍下也未尝不可,此事,他不愿也不敢声张。 或许有一日能够让他悄悄抓住把柄摸清命门,再做计较不迟。 看吧,这就是人心,他们会第一时间权衡利弊抓住有利条件,就连生气都要生得恰到好处,生得有价值。 借着月色,李鸾嵩心急如焚,他自然不晓得身后张成儒那百转千回的心思,一心想要见到沈确,心里盘算着那两个王八羔子给她喝的是什么东西,可别让他逮着,非揍…… 倏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那声“殿下”喊得实在叫人浑身起栗。 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张成儒,两个人都顿住了脚步,前面不远处,密林尽头有两个身影,一男一女,男子高大威武,女子娇俏柔弱。 距离不远,这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呢,是晋王殿下和周雪莹啊。 彼时,沈确正面对着二人,对面的周雪莹背对着他们,这样站着,周雪莹瞧不见而沈确倒是一眼就看到匆匆而来的李鸾嵩和张成儒。 周雪莹的话三个人都听到了,李鸾嵩快速给了沈确飞了一个眉毛,那意思,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沈确明白,当机立断硬气一次。 借着挪动脚步,沈确往前走了两步,错过周雪莹的视线对着二人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李鸾嵩和张成儒自然乖乖地站着。 “殿下。” 周雪莹见她仍旧不语,心下有些着急,今日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成败在此一举,若是不行只能另做他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沈确踱着步子回到原先的位置站定,周雪莹见机“哎哟”一声,整个人倒向沈确怀里,沈确一把扶住她,二人紧紧贴在一起。 这一幕看在对面二人眼里,张成儒觉得自己的天灵盖被人掀开了,一股一股地往脑子里灌凉气。 “姑娘怎么了?” 沈确放缓了声调问,“可要请太医?” “不用,多谢殿下。”周雪莹抬起头,泪水涟涟,泫然欲泣道:“小女也是一时情急,头有些晕,无碍的。” 沈确扶着她道:“那请姑娘站好,这僻静之地你我孤男寡女,被人看到有损姑娘声誉。” “殿下。” 周雪莹高声呼唤她,“殿下难道真的这么狠心吗,对我的心意一点都不接受吗?” “是,我自幼同那张成儒认识,两家是世交,我也一直将他当成哥哥看待。” 她委屈巴巴地解释:“我们二人的母亲是手帕交,儿时自然比旁人熟悉些,可是我却从未对他有过旁的心思,他从前顾念着交好的关系的确照拂过我,可是……” 想起这些年的辛酸,周雪莹竟抑制不住地流泪: “自从父亲出事,我便没了家,那张家老夫人也便对我另眼相看,他张成儒已聘他人为妇,却又如何说起我同他的勾连呢,这叫我一个清白女子可如何立足呢?” 沈确看着不远处脸色苍白的张成儒,挑眉道:“如此说来,你们二人当真没有那种关系。” 周雪莹说绝对没有,“别说没有那层关系,这些年他们对小女也是唯恐避之而不及,人家也是百般嫌弃。” 语落静默,微风拂面,带起一阵桃香。 “小女今日斗胆向殿下表明心迹,望得殿下垂怜,小女一片赤诚之心,若能在殿下身边侍奉,此生足矣。” 佳人在前,一腔热血,这谁能顶得住。 沈确的眼神越过周雪莹看向李鸾嵩,那位殿下倒是一脸嗤之以鼻的模样,差点惹得她忍俊不禁。 这戏还没有演完,沈确也没有揭穿她,继续发问:“你是说你早已倾慕于我,愿留在我身边侍奉,没有名分也可吗?” 周雪莹说不要名分,“臣女爱慕的是殿下,不图虚名。” 沈确露出为难之色,道:“若是你那位成儒哥哥知道你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本王,会如何呢?” “臣女想……成儒哥哥一定会替臣女高兴的。他一直都知晓臣女对殿下的心思,若我能达成所愿,他也会欣喜的。” 眼看着有戏,周雪莹加足马力,一双柔荑藤蔓一样攀上沈确的左臂,这才刚一触碰,就听这位殿下高声道: “张侍郎站在那里许久了,想必也听到了令妹的话,你果真替她欣喜吗?” 如五雷轰顶,周雪莹整个人呆住了。 沈确从她身边擦肩走过,手臂滑落,她听到了身后两个人向她行礼问安,可是她却无法动弹,那是张成儒和大娘子的声音,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张成儒此刻和她一样,努力维持着仪态行礼,之后稳住步伐走向这边,站在周雪莹身后才看得真切,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是啊,原形毕露了,当然恐惧。 张成儒道:“殿下所言极是,若雪莹能够……得偿所愿,臣……定然欣喜。” “成儒哥哥。”周雪莹猛然转身,目光却在触碰他的那一刻熄灭了,再不敢抬头看他。 曾经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虽懦弱却是真心对她,诚然没有娶她为妻,可在张成儒心中,周雪莹已然是比妻子还亲昵的存在,没想到啊,她竟是这等心思。 二人一时无语,气氛异常尴尬。 李鸾嵩打量了一下沈确,在确定她一切安好后偷偷给她竖起了大拇指,大娘子被夸得有点害羞了。 但是,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李鸾嵩撸了一把袖子,上前指着周雪莹道: “周雪莹,我真是替我夫君不值。” 张成儒:…… 此言今晚听了两遍了。 “你去走走问问,上京城谁人不知你二人苟且的关系,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都不足以形容你们,应当叫媾和勾连、狼狈为奸才是吧。” “沈确。”张成儒想要打断她,却被李鸾嵩拉了一把,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 “你可真有一套,一边吊着张成儒,一边跑来勾搭晋王殿下,怎么了,这是把张成儒当成了退路了?” “姐姐,不是,你听我……”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姐姐,你也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他张成儒是个瞎子,我可不是。” “沈确,够了。” 身后的张成儒终于怒了,大喝一声后将李鸾嵩往后扯了一把。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本就坑坑洼洼,被他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扯,李鸾嵩没站稳险些摔倒,幸亏沈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眼看大皇子出手,张成儒自觉失态,却又说不出话来。 放眼望去,普天之下还有人比他更难堪的吗,一个晚上先是夫人私会外男,后有情人移情别恋,这…… 真不如一头抢地尔。 看着张成儒那丧眉耷眼的样子,沈确道: “张侍郎,本王同你交情不深,一直敬重阁下是个饱学之士,谁承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张成儒听出话音不对,立马从自己的情绪中跳出,俯身揖手做听训之态。 “你非但得陇望蜀,还如此苛待你的结发妻子。我大邺自先祖皇帝以来都是敬重发妻,这是祖训也是传统,既不喜她又何必娶她,如此三心二意毁人前程,还有何资格立于朝堂,面对百姓。” 三年了,沈确委屈了三年,憋闷了三年,如今,终于借着这样的身份将自己的委屈和不满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痛快,爽。 然,皇长子殿下竟然帮着大娘子说话,这立场,这局面……张成儒和周雪莹都悄悄抬起了头。 第13章 前途无量 晋王殿下竟然替一个妇人说话。 周雪莹和张成儒都觉得很诧异,可是他们想的却是不同。因为训斥娘子而被大皇子当面斥责,而且拿帝后做比较,这让张成儒觉得很愧疚,混迹官场多年谨小慎微惯了,上头的一句话甚至一个表情都能让他揣摩半天,这是为官之道。 大约是自己被气急了,才会如此失态,欸,不该不该,实属不该,这让大皇子如何看他,啊,再跟陛下父子俩一交流,这还能有什么好话,完了,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看来上升无望,前途渺茫啦。 念及此,脸上不由自主露出苦相,心中懊悔不迭。 而周雪莹心里头琢磨却是另一桩,自然,骄傲如她,也不会认为大皇子会对一个大臣的老婆有什么心思,但是这却让她看到了希望。 原来皇家的男儿竟都如此顾念发妻,看看帝后,你别说还真是。大家知道陛下宠爱贵妃,可是只有女人才能看明白陛下和皇后娘娘之间的那份亲昵和默契,表面的宠爱和内心的珍重,到底不是一回事。 周雪莹越看越觉得嫁入皇家才是正路。 今日她已然在大皇子这里败下阵来,恐怕日后都没有什么希望了,没关系,还有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 周雪莹打定主意,不打算浪费时间,于是止住了哭声,也不再辩解,将自己当成了一棵树,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离去。 沈确看了一眼张成儒那张脸,有点发愁,有点颓丧,还有点……窝囊,当初怎么就一眼看中他了呢,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么瞧着实在是不怎么样。 再看看他身边的“自己”,两厢放在一起,简直太不般配了。 心中连呼倒灶,沈确又想起了这些年张成儒是怎么对她的。 平日无事绝不会踏进她的院子半步,任何需要夫妻出席的场合他都是带着周雪莹,但是家里但凡有一点点不顺心,所有的责任就都是她的,现在想来,李鸾嵩说得对,她过得实在委屈。 今日闹了这么一大出,以沈确对张成儒的了解,他肯定要把气撒到“自己”身上,李鸾嵩就又没有消停日子过了,虽说他肯定不是自己那样任由他张家拿捏,可是,人家毕竟是皇长子的身份,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如今被困在这一方宅院之中已经够倒霉了,怎么还能给他添麻烦呢。 这个张成儒,得给他找点事干,让他忙起来就没功夫在家里生事了。 有了方向,脑子里百转千回,沈确想到了前几日陛下跟他提及的一桩事。 眼看就到了今年秋闱,夏天一过科举之事就得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张榜、报名、出试卷、监考、阅卷、评分……一系列需要有一个人来牵头,然后再选举官员分派到各省。 皇帝老爹将这件事交给了晋王殿下。 如今的大邺急需人才,又是在立储的当口,沈确明白陛下的心思,这位老爹还是真心疼自己的大儿子,希望他主持科举,这样日后中榜的学生步入仕途自然会念及他的好。 这便是为他笼络人心,所以,这个美差她已经替李鸾嵩应承下来了。 可是,他主持大局也不能亲力亲为所有事,还需要一个人牵头办事,沈确将目光放在了张成儒的身上。 “张侍郎。” 她唤他,语气平和。 “臣在。”张成儒俯身应答。 “今年的秋闱陛下曾与本王商讨过,本王举荐张侍郎来主办,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成儒一怔,秋闱,让他主办?有这么好的事吗? 秋闱三年一次,主持工作的人必然是天子钦定的人选,看看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陛下倚重的人才,日后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这可是一个只有功劳不会犯错的事啊。 张成儒赶紧道:“臣,多谢殿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让殿下和陛下失望。” 沈确点点头,看着李鸾嵩道:“本王记得张侍郎曾是亨通八年的探花,对科举熟悉,对公事认真严谨,相信定能胜任,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事情刚说完,时公公就扶着帽子一路小跑而来,“殿下,陛下正四处找您呢。” 既如此,大家向晋王殿下行礼目送她远去。 沈确临走前又看了李鸾嵩一眼,他也在偷偷看她,二人目光相接,彼此都收到了对方的鼓励。 四人散开后,隐蔽在不远处的一个人影也悄然离去。 月色下,三个人尴尬地一路同行。 周雪莹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这会儿倒真真像个乖巧听话的丫鬟了。 李鸾嵩看她一眼,加快了步伐,张成儒也跟着他提速。 “成儒哥哥。” 周雪莹在后面喊他,“你生我气了吗?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你就不能听我……” “雪莹。”张成儒也顿住脚步,声音有些颤抖,“方才你同晋王殿下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些年我自问对你比任何人都好,整日里出双入对,在外人看来我已然将你当成了我的夫人看待,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可是,今日听到你的肺腑之言我才如梦初醒,原来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 “雪莹,我很难过,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但是你却无情地丢弃了,没想到你一心想攀高枝。你也不必再解释,你我的缘分到此为止。祝你早日飞上枝头。” “张成儒。”周雪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凌厉,惯不是她以往娇滴滴的样子,张成儒也有些意外,转头看她。 大概是也不想装了吧,女子脸上挂着泪,冷笑道: “你大可不必这样阴阳怪气,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原以为此生定结连理,可是我家遭难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你的母亲又是怎么做的,怕我连累了你张家,怕我因我阻碍了你的仕途,那原本说好的婚约一拖再拖,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张成儒,我不否认你曾经对我好过,可是你太怂了,你的感情值什么?你一辈子都听你娘的话,他让你娶谁你就娶谁,便宜都让你张家占尽了,小心有一天遭报应。” “周雪莹。”张成儒气急,“你忘恩负义。” “张成儒,你不是个男人。” 月色下,二人怒目对视,昔日浓情蜜意的爱侣此刻已然剑拔弩张、反目成仇,看着让人唏嘘。 李鸾嵩站在一旁正抱臂唏嘘着,突然二人的视线齐刷刷射过来,吓得这位吃瓜群众一个激灵,转身便走,生怕慢了一步溅一身血。 另一边,时公公引着沈确往大殿方向走,一边还叨叨着: “都是奴才的错,让那些小娘子混到了桃花园里头,惊扰了殿下,方才见到五月才知此事,都怪奴才。” 沈确低头还在琢磨着方才的事情,没有答他。 时公公心虚,心想,莫不是殿下生气了,赶紧又道:“殿下若是生气,那便罚老奴便是,老奴绝无二话,此事的确是老奴的不是,奴才也是……” “时公公。”他絮叨起来没个完,沈确被他打断了思绪,伸手打住了他的话:“是该罚。” 时公公脚下一绊,心想,完了,殿下真的要罚他了,往日殿下罚他,不是扎马步,就是走木桩,或者让他练拳,那对他这把老骨头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殿下,奴才知错了,以后再不会了。” “殿下,既要罚奴才,奴才就接着,都是殿下对奴才的心意,奴才甘之如饴。” 他已声泪俱下了。 沈确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眉间,道:“你话真的太多了,今日起,罚你三日内不许说话。” “啊。”时公公愣住了,“奴才不说话,怎么伺候殿下。” “四日。”沈确指着他。 “可是殿下……” “五日。” “啊……” “六日。” 时公公实在不敢张嘴了,再开口这辈子只能当哑巴了,一双手捂紧嘴巴,脸上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世界终于清静了,沈确很满意,加快了脚步。 临近大殿的御道旁,有两株长势很好的垂柳,夜风拂动,树下两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沈确的注意。 是老五李鸾洪和五娘子张冠华。 他们怎么在一起?脑子里一闪而过,沈确没作停留便步入大殿。 喧闹声传来,张冠华羞红了一张脸,再次向李鸾洪服了服礼,道:“谢殿下抬爱,小女子回去了,改日再去找殿下。” 她小鹿一样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身后晕头转向眼神迷离的李鸾洪。 * 宴席之上,灯火辉煌,张家的几位妯娌又一次凑到了一起。 “大嫂对咱们吝啬得很,谁想今日自己装扮的竟如此珠光宝气,敢情这掌家都丰了自己的腰包了。” 宋清月想管家已久了,总觉得张府这块大肥肉落到沈确手里心里不平衡,奈何婆婆顾氏即便再不喜沈确,却依旧让她管家,真是闹不明白。 王佩兰也阴阳怪气地附和:“大嫂未免做得也太过分了些。” 她更是乐得看宋清月同沈确掐起来,唯恐天下不乱,再看看李鸾嵩通身的高级货,恨不得立刻给他扯下来。 李鸾嵩闷着头喝茶,不理她俩,一旁的张成儒还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当中,并没有理会这边女人们的机锋。 “五娘过来了。”王佩兰说了一句,众人看向门口。 张冠华顶着一张通红的小脸,一路小碎步带着风就过来了。 看上去意气风发的样子嘛。 “怎么样,可有进展?大皇子对你如何?” 众人的注意力被张冠华吸引过去了,听到自己的名字,李鸾嵩也支起了耳朵。 “没有,不是大皇子。”张冠华扭扭捏捏道:“大皇子那边人太多了,成群结队的,哪里有我的份。” 李鸾嵩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头又感谢了一遍沈确,她可真是自己的福星啊。 王佩兰道:“晋王殿下文武双全,又得帝后盛宠,再加上这嫡长子的身份,这太子之位怎么可能落到旁人头上,你竟然没跟他说上话吗?” 张冠华说没有,“但是我遇到了五皇子,他人很和善,一个人站在树下赏月,玉树临风的样子,还……对我很温柔。” 少女露出娇羞,低着头声如蚊呐:“我们聊得很好,他还夸我可爱呢。” “扑哧”李鸾嵩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傻子,擦亮眼睛看人啊,别自己往火坑里跳。” “大嫂怎么这样说话。”张冠华看了她一眼,怒道:“本姑娘心情好不同你计较,看回去母亲怎么教训你吧。” 一句话说得宋清月和王佩兰都甚是满意。 李鸾嵩无语摇头,心说老五是什么人,阅女无数声名狼藉,但凡出去打听一下也不至于闭着眼睛就冲上去。 欸,劝不住的都是命啊。 第14章 约会?去跟着。 宫宴到子时才结束,各府马车接着主子们纷纷离去。 车轮辘辘地轧在石板路上,夜色幽静,月光如水,仅仅几个时辰,有多少人就此改变了命运呢。 张府清晖堂里灯火通明,顾氏终于盼到了儿女们归来,除了李鸾嵩大家都来了,顾及脸面,张成儒将周雪莹也带回来了。 一进门宋清月就捡最好听的说: “恭喜母亲了,咱们张家又要飞黄腾达了。大哥今日被大皇子好好地夸赞了一番,您猜怎么着,今年秋闱的主考官定的是大哥。” 顾氏一怔,这可是意外之喜,当即向老大确认。 张成儒道是,“此事繁杂,儿或许会忙上一阵子。家中之事还请母亲多担待。” 顾氏说好,“不用你操心,有我们娘儿几个把着这个家,你们爷们就只管往前冲,张家的荣耀就指望你们了。” 心里头一下子高兴起来,气氛也被挑起来,顾氏笑说:“从小就看着老大有出息,果然不假,老二老三你们也多帮衬着大哥,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二人连连称是。 借着这份喜庆,王佩兰又将五娘拉出来:“阿娘你问问她,今儿我们小五也是大有收获呢。” 张冠华扭扭捏捏地将同五皇子邂逅的事情说了一遍,言语间尽是二人一见钟情之意,说完还不忘拉着顾氏的手摇晃:“阿娘,你觉得好不好?”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对于李鸾洪的名声老太太有所耳闻,但是她脑回路同旁人不同,在她看来,家族联姻是为了兴旺发达,哪个男儿年轻的时候不是浪荡子,总归会回头的,再说,即便夫妻感情平平,那也是王妃,一生荣华不比男人那不靠谱的感情来得实在嘛。 自然,这些话当着儿女们的面是不会说出口的。 顾氏点头:“你喜欢就好,可要乘胜追击,别让人截胡了。” 五娘子娇羞地点点头,忽又想起来大嫂说的话,赶紧告状:“你看,阿娘和两位嫂嫂都说好,连雪莹姐姐也说好,只有大嫂,她非但不盼着我好,还说我是个傻子,阿娘你是不知道,大嫂嫂今日那身装扮简直闪瞎人的眼呢。” 顾氏怒道:“岂有此理,果真吗。” 宋清月和王佩兰一见时机成熟,赶紧添油加醋,将沈确打扮得如何如何华贵,那通身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王妃娘娘呢,差一点就将皇后和贵妃都比下去了…… “她人呢,怎么也不过来请安?”顾氏拍了桌子,儿子越出息就越觉得沈确碍眼。 “母亲。”张成儒想起了妻子这一晚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子,觉得还是别让她来了,再生事端,今晚上就都没法睡了,他明日还得准备差事呢。 “母亲息怒,沈确她……身子不适,儿子让她先回去了。今日天色已晚,母亲若是想教训她,改日不迟。” 顾氏最是给老大面子,儿子都说了,也只能作罢,便道:“那便只能如此。” 然后又对着几个儿媳道:“这两日你们都算一下开销到底多少,回头找那沈确一并补齐。” 宋清月和王佩兰笑着谢过,一群人这才散去。 周雪莹听了这一晚上,心里头琢磨着自己的事情,想来从今往后怕是要同张家减少联络了,想起方才自己的那番艳遇,周雪莹此刻的心里也是十分雀跃。 她的事自然无人知晓,那是后话,眼下,这位姐惦记着再给上沈确一刀,便道:“老夫人,雪莹有一事,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老夫人您通禀一下。” 顾氏拉着她坐在床边,娘两个颇为亲密,周雪莹这才开口,将她和张成儒亲眼所见那沈确在宫里头私会外男的事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顾氏听。 惊得老太太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顾氏虽说不喜沈确,可是对她的为人还是了解的,那不像是沈确能做出来的事啊,更何况,她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认识的贵人啊? 周雪莹说不对,“沈确的铺子多,几乎日日都去巡视盘生意,怎么就没机会。” 顾氏还是觉得此事蹊跷,“她就算认识外男,那是什么地方,宫里头,竟然敢在宫里头私会,那对方是什么人,非达官显贵不能啊。 果然吧,有其母必有其子,顾氏的想法同张成儒不谋而合。 在老太太看来,此事自然是不能声张的,一则对儿子不利,二则家丑不可外扬,三则对方未必惹得起,为了一个沈确得罪权贵,不值当。 看了一眼眼巴巴的周雪莹,顾氏心里头盘算着,这个丫头想进张家的门怕是想疯了吧,这事她能同自己说,保不齐出去就去同别人说。 顾氏笑道:“此事我知晓了,雪莹先回去休息吧,改日我自有定夺。” 先打发她走,顾氏叫来身边一直伺候的大丫鬟海棠,道:“你去找个面生的小厮,给我跟着沈确,寸步不离,看看她都见什么人,回来报给我。” 顾氏叹了口气辗转睡去,长子注定有出息,沈确她是一早就看不顺眼的,如今这周雪莹也是配不上的,我儿太优秀,无人能配上,这种痛谁懂啊。 月亮在窗边的纱帐上撒下细碎的银光,风拂帐帘轻轻舞动,仿佛跳舞的精灵。 慈宁宫的寝殿内,灯烛悉数灭去,只留几盏高烛将妆镜中的人照得艳光四射。 皇后娘娘坐在妆奁前,一一拆下身上的钗环首饰,身后贴身婢女道了一句:“黄嬷嬷来了。”便悄然退出寝殿。 黄嬷嬷是跟着皇后娘娘自姑娘起便伺候的,有她在,其他人便可退下了。 “陛下呢?”皇后发问,声音慵懒。 “回娘娘,陛下在翊坤宫贤贵妃那里。”黄嬷嬷挽袖上前,替下皇后拆首饰的手,她的手很轻,拆掉钗环首饰还帮她轻轻按摩,皇后舒坦得很,慢慢闭起了眼睛。 “今晚上我嵩儿出尽了风头,压了郑婉人和他儿子一整晚。”说到这皇后竟笑出声来,“你没瞧见,她一直眼巴巴地瞅着陛下,弄得陛下浑身老大不自在。” 皇后笑得开怀,黄嬷嬷道可不是,“那贤贵妃都快将自己拧成麻花了,就差攀到陛下身上了。” 皇后撇嘴道:“就让她使劲作妖吧,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 黄嬷嬷看了一眼皇后紧闭的双目,心情看上去极好,便道:“娘娘,奴婢发现大皇子殿下心里有人了。” “哦。”皇后的凤目陡然睁开,“怎么说?” 黄嬷嬷道:“老奴看得清楚,晋王殿下今晚同人私下会面了,只是老奴没看清楚那人长相。” 皇后垂眸不语,作为母亲她一直担忧着儿子的婚事,如今看着他为了不相看小娘子竟大庭广众之下自毁形象,这便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 “你看清楚了,确定是位娘子吗?”皇后有点紧张。 “啊。”黄嬷嬷惊呆了,“娘娘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咱们殿下还私会……男人?” 一语毕,二人都沉默了,黄嬷嬷想了半天,还真是没瞧见是男是女,一时越发焦虑了。 皇后揉着太阳穴慢声道:“他为了不相看小娘子,你瞧瞧他表演了个啥,还有那桃花园里头,我放进去多少小娘子,什么样的没有,他偏偏看都不看一眼,全都让五月叉出去了,我心说奇怪呢,原来是与人私会去了。” 黄嬷嬷宽慰道:“娘娘怕是想多了,老奴会留心查看的。” 皇后点头起身,走向床榻边道:“阿弥陀佛,只要他喜欢的不是男人,为娘的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 张府,一连两日,出奇的安静,不但张成儒没有来找李鸾嵩的麻烦,就连顾氏并那两个妯娌也没出现。 这日午时,李鸾嵩终于起床了,将账本、图册、话本子还有一封亲笔信打包装好,送到了雅韵轩。 雅韵轩是四房单独的宅院,果然院如其名,雅致、意趣,繁茂又不失香韵。 “这些东西我都装好了,公主带给殿下即可。”李鸾嵩觉得张家对他这个妹子还算不错。 李乐老大的不高兴,嘟囔道:“我那大哥哥真是麻烦,我都是成家的人了,马上都能做人家阿娘了,看个话本子他还要检查,大嫂嫂你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是李鸾嵩给沈确出的主意,以检查话本子内容为由,将包袱里的账本、图册和信拿出来,剩下的话本子再还给李乐,反正这位小公主神经大条也不会打开来看。 “殿下也是关心公主。”李鸾嵩道,“包袱装好了,保证能顺利过关。” 李乐点头,撇了撇嘴说:“大嫂嫂是不知道,我那大哥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小时候就瞧见过他那枕头底下藏的书,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知道他看什么吗……” 李鸾嵩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死丫头真是防不胜防,什么时候还翻过他的枕头,赶忙打断她道: “看什么不重要,公主快去吧,路上小心些。” 想了想还不忘补充一句:“到了殿下那里可别乱说话。” 李乐被他一打岔也就忘了那个话题,笑道:“放心吧,我只跟你说。” 说完二人相携出门,李乐猛然间想起来什么,神神秘秘压低声音说:“大嫂嫂这些天小心些,我听到她们几个好像在算什么账,想让大嫂嫂出银子呢。” 李鸾嵩道知道了,“公主放心,我不会让她们得逞的。” 同样,李乐在沈确这边也是受到了极高的待遇,沈确亲自下厨做了好些点心果子给她,吃得李乐开怀不已,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说:“大嫂嫂对我很好,哥哥尽管放心便是,现在的大嫂嫂今时不同往日,在家里可无敌了,轻易没人敢惹,听说上次还打了那张家大郎一顿呢。” 沈确脑子里出现了一幅李鸾嵩追打张成儒的画面,不禁失笑,道:“人家那么照顾你,你替我好好谢谢他,这两盒点心你帮我带给你大嫂嫂。” 李乐道好,“其实大嫂嫂早该如此,之前活得太没气性了,现在的大嫂嫂有点像大哥哥你呢。” 沈确:……看来这悍妇的帽子自此是摘不掉了。 当晚,夜色浓稠,月亮银盘一样挂在天边,星星眨巴着眼睛看着这片静谧的大地。 张府,烛影幢幢,李鸾嵩在看沈确给他写的信。 王府,灯火跃动,沈确也在看李鸾嵩写给她的信。 好嘞,后日见面。 一样的眉开眼笑,一样的心花怒放,在这暗夜里仿佛两盏亮起的明灯,熠熠生辉。 第15章 第一次约会 夏日炎炎,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柠香阁的院子里蝉鸣蛙叫,鸟雀啁啾。 李鸾嵩难得起了个大早,挑了一身鹅黄色配白色对襟裙,穿在身上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又飘逸。 之后想了想,又特意给自己戴了顶帏帽,这才出门去。 马车停在醉仙楼门口,李鸾嵩独自一人上楼进了雅间,摘下帏帽呼哧呼哧地扇风。 这个醉仙楼是他费尽心思比对再三特意选定的地方,不仅环境好而且菜肴味道好,雅间里头更是布置得十分有情致,非常适合私密关系谈事情。 嗯,对,私密关系,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们两个的关系更私密了。 想到这里,李鸾嵩竟觉得有些耳热。赶紧搓了搓耳朵开始斟茶,希望那位大娘子能够喜欢。 今日街上逢集市,窗下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吆喝声、叫卖声,还有讨价还价的声音飘入耳中,这种接地气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放松。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被人推开,李鸾嵩看到沈确,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直缀,整个人笔直挺拔,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真是又眼熟又陌生的感觉。 李鸾嵩没想到自己也能看上去如此儒雅翩翩。 “殿下久等了。”沈确行了个女礼。 “坐吧,没外人,不必拘礼。”李鸾嵩比手,又给她斟了一杯茶。 沈确也打量了一下李鸾嵩,笑道:“上次宫宴上就被您惊艳到了,没想到殿下这样会打扮,眼光真好,比我穿得好看。” “是吗?”李鸾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道:“你也一样,让我看上去更文雅了,像个读书人。” 沈确掩嘴吃吃地笑。 彼此打了招呼就没再说话,雅间里的气氛顿时有点怪,只听得红泥炉里被烧开的滚水咕噜噜地冒泡声。 李鸾嵩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气氛真真让人浑身长刺啊。 沈确捋了一下垂下的发丝,抬眸看了一眼李鸾嵩,对方也正在看她,视线相接,好像被烫到一样,赶紧躲开,双双红了耳垂。 “这里应该很好找吧。”李鸾嵩率先开口,“这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地方,很出名。要提前预订的,东家很会做生意,小二聪明伶俐,菜肴味道好,环境也绝佳,你从前来过吗?” 真是没话找话说,沈确刚要开口,门被推开,小二端着菜单进来,看了一眼李鸾嵩愣了一下,还未等二人开口转脸就出去了,连菜单也拿走了。 李鸾嵩一愣,心想,这刚夸完就拆我台。 “小二……”他刚想将小二喊回来,门再次被推开,掌柜满脸堆笑地进来了。 进门就冲着李鸾嵩俯身行礼,道:“东家,您来了。” 李鸾嵩:…… 见沈确在对面看着他微笑,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是她的店没错了。 李鸾嵩清了清嗓子,道:“我约朋友谈点事情,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 掌柜的道好,转头又看了一眼沈确,浅浅行了个礼,又问:“不知这位贵客可有什么忌口,或者喜欢吃什么,咱们准备着。” 李鸾嵩道:“不必,你就按照我的口味准备就行。” 掌柜的一愣,哪有人这么请客的。 果然,那头沈确笑说:“请掌柜捡着特色的荤菜多上几样,尤其是那盘红烧肘子。” 李鸾嵩红着脸阻止:“不用,不用。” 沈确说要的,要的。 二人这么推辞着,把个掌柜的看愣了:这请客的小气,做客的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最后还是照着沈确的话,点了几道特色菜。 李鸾嵩笑得有些尴尬,继续给沈确添茶水:“你不用顾及我,我现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什么时候吃都行。” 沈确笑说:“既然一起吃,那就要两个人都吃高兴了。殿下若是喜欢这里,可以让他们给您留一个房间,日日都来。” 李鸾嵩笑了笑道:“不用不用,哎呀,这心里头很佩服大娘子你。”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眼前的这个女子几乎颠覆了他多年以来对女子的认知。 她不是高门大户里头娇滴滴动辄掉泪的女郎,也不是李乐那样恣意张扬不识愁滋味的公主,更不是家长里短跋扈霸道的主母…… 她懂诗词歌赋,擅写文章,为人勤奋聪明,会赚钱还很和善。 李鸾嵩再次在心里默默感慨:张成儒啊张成儒,你可是这天底下头号眼盲心盲的大傻子。 “这里曾经只是一个小小的店铺,是我阿爹开始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后来买下了这个铺子。” 沈确见他不开口,便主动打开话题。 李鸾嵩点点头,问:“这条街上有几家铺面是你的?” 沈确道:“这条青龙街都是我的,还有隔壁的玄武街和白虎街,除了殿下住的那条朱雀大街,被皇室征用一半地以外,剩下的一半也是我的。“ 说完,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些事我从不跟人提及。” 哦,那就只跟他提及,李鸾嵩心里头莫名有点高兴,又想起了泽兰那个丫头说的话:这大邺看着是他李家皇朝,其实是谁家的,还真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李鸾嵩觉得,明明就是她沈确的。 汗颜啊!怎么竟生出一种李鬼见李逵的感觉。 “殿下日后出门不用帏帽遮挡,大大方方的还舒服,反正掌柜伙计都认得你。” 沈确笑着看着他,阳光打在她脸上,眼睫上染了细碎的金色,那样柔和,简直光芒万丈。 李鸾嵩说好,“上次见面太过匆忙,许多事情没有聊清楚。” 沈确点头说是,“您说咱们两个是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我也不知道。”李鸾嵩摇头,“你回忆一下那日交换之前你在做什么。” 沈确说睡觉,“中了暑气身子不舒服,就去睡觉了,结果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然后又问李鸾嵩:“殿下那日在做什么?” 李鸾嵩心想自己当时嘴欠,说了一句“要变小娘子”,可是这个事不能说,于是含糊道:“刚刚操练完,也睡了一觉。”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道:“睡觉。” 沈确说:“看来就得睡觉。” 李鸾嵩摇摇头:“不对,这么些天睡多少觉了,不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赶巧门外掌柜的端了一托盘的菜送进来,一不小心就听到了这最后两句对话,一张老脸红到了脖子根: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孟浪…… 掌柜低着头进门也不说话,弄得李鸾嵩和沈确莫名其妙。 李鸾嵩:掌柜的喝酒了? 沈确:他不喝酒,生病了? 掌柜的:二位能不能不要公开讨论这么难为情的话题…… 未等二人开口,掌柜的就逃跑了。 沈确说:“殿下不用着急了,一切都是天意,顺其自然吧啊。殿下不是喜欢这里的菜吗,索性就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 李鸾嵩说好,“敬媆媆”。 喝过一杯酒,他看了她一眼,笑说:“其实这样也不是很糟糕,你看你当我当的多好,比我自己做得都好呢。关键是你还很享受,我呢,就趁这个机会帮你把张家好好修理修理,让她们再不敢欺负,非但如此,还得供着你,求着你……” 沈确笑得很开心,道:“我太相信殿下有这个本事了,那我先谢谢殿下了。” 李鸾嵩颇有些骄傲道:“好说,好说。” 再喝一杯。 “小乐对你做的点心赞不绝口。”李鸾嵩道:“我也很喜欢。” “是吗?”沈确显然很开心,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听时公公说殿下爱吃重口的肉食,我还担心您不喜欢那些甜腻的糕点呢,这下好,你喜欢哪一样,我以后多做些给您送过去。” 李鸾嵩说都喜欢,“从前不觉得好吃,主要还是你做得好。” 瞧瞧,咱们的晋王殿下肉眼可见地会说话了。 菜肴很美味,二人浅浅地喝了些酒,李鸾嵩面上泛起一层红晕。 沈确吃东西很斯文,慢条斯理的,她坐在阳光里,整个人看起来很明亮。李鸾嵩被她大拇指上的一个翡翠雕龙纹的扳指吸引了目光。 这不是父皇的东西吗,怎么到她手上了。 大概是察觉到了李鸾嵩的眼神,沈确也看了一眼那翡翠扳指,立刻拿下来递到他手里: “这是陛下赏的,因为文章写得好。” 她脸上带着骄傲又羞涩的笑,李鸾嵩接过那扳指看了看,没错,就是这个,这可是父皇从未离身的东西啊。 李鸾嵩:……他爹对他这么大方吗? 沈确见他愣愣的,问:“怎么了,殿下,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只是奇怪。”李鸾嵩将扳指还给他,“这是皇爷爷送给父皇的,据说是祖传的,你能得,说明父皇是真心喜欢你。” 沈确笑了,说:“是喜欢殿下您啊,您怎么糊涂了呢。” 李鸾嵩也笑了:“父皇那么多儿子,我怎么从来都没觉得他喜欢我呢?” 沈确说不对,“陛下就是偏爱殿下的,皇后娘娘也这么觉得。相比较二殿下和五殿下,还有其他几位殿下,很明显,只要您做出一点成绩,陛下就特别高兴。” “可是我却经常偷懒。”李鸾嵩笑得爽朗,“还经常着了老二和老五的道。” “我却觉得殿下不是不明白,只是懒得同他们计较,就像我懒得理会张家人一样,宁愿被骂、被欺负,也不想搭理他们的那些琐碎,殿下说我说得对不对。”沈确歪着头看他,一脸俏皮模样。 李鸾嵩点头道:“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不胜其烦。” 沈确说:“现在朝廷缺人手,科举之后等过完年还会有举官制的政令颁布,二皇子和五皇子已经开始张罗着笼络人才了,我这边都会留意。” 李鸾嵩点头:“这些文人看似柔弱,其实内心的那口气最是刚硬,心思又深,认准的事情就会认真到底,我心里是佩服的,而且觉得交人交心,若只是一时利用大可不必瞎忙活,不是我风格。” 沈确道好,接着便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说:“我让张成儒负责科举之事,其实是想让他忙一些,这样殿下过得舒服一些。” “我懂,那天你一个眼神我就看懂了。”李鸾嵩笑了笑,“咱俩还挺默契的。”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突然间这个世界上就有一个人,像你自己一样坚定地相信你、支持你,那种感觉让人特踏实。 李鸾嵩叮嘱:“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只一样,别太累,抽时间一定要锻炼身体。” 沈确点头:“我会的。对了,上次殿下画的小画还真是不错,那动作惟妙惟肖,只是我没太看懂那话本子讲的是啥故事。” 李鸾嵩一头雾水:“话本子?我画的小画?” 沈确说是啊,“就是那个武侠的,有的小人在放风筝,有的小人在走木桩,还有两个小人对打的……” 李鸾嵩捂脸叹息:“那是给你画的练功图,不是什么话本子。” 沈确:……这么高级吗,练功图画成那样?看来公主说得对,还真是小时候看得多了。 “回头我重新给你画吧,从简单的开始,太复杂的你理解不了。”李鸾嵩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奈。 “这样啊,那好吧。”沈确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是话本子,我还帮您添上了花花草草和房子,还有好多情……节……” 李鸾嵩捂脸:……妈呀,救命。 沈确说:“您看,我多笨,就跟您看账本一样笨。” 李鸾嵩说不对,“你练功夫可比我看账本笨多了。” 她掩着嘴笑得满脸桃花,看得李鸾嵩也跟着无奈地笑起来,午时的日头透过菱形窗格照下来,形成斑驳的暗影,也照得她们周身一层淡淡的金光。 走出客栈时,已是未时三刻。 二人道别,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往不同方向而去。 然,身后却有两拨人紧随其后,一拨跟着沈确追,一拨跟着李鸾嵩跑。 第16章 心里没点数吗? 一餐愉快的见面,李鸾嵩心里十分畅快,还特意在街上走了走,约莫着身上的酒气散得差不多了,这才回府。 进门就撞见宋清月从张成儒的德正堂里出来。 沈确自打同张成儒成亲后,他一直以公事繁忙为由一个人住德正堂,而柠香阁成了沈确一个人的院子。 “哟,大嫂真是会享乐啊,自己个儿吃得红光满面的。”宋清月那尖厉的嗓音响起,“可怜我表哥,明明有娘子却没人管没人疼,到现在才刚吃上午食。” 李鸾嵩心情好,懒得理她,转头就往柠香阁走。 那宋清月却不依不饶起来,上前一步拦住他的路,道:“大嫂怎么不理人呢,哎哟,闻闻这一身的酒气,哪里像个正经人家的娘子哟,这像话吗。” 李鸾嵩被她吵得脑子里嗡嗡直响,上去一把推开她,吼道:“我不像正经娘子你像啊,你像你嫁给他啊,口口声声表哥长表哥短,他是你大伯子,你知不知道,你嫁人了你知不知道,没羞没臊,还喊表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要脸不要。” “你……” “我什么我,还心疼他,你想心疼他你去啊,没吃饭,为啥不吃饭啊,要喂吗?你去喂去吧,我不拦着。” “沈确……” “欸,警告你,再对我大吼大叫直呼其名,小心我揍你。还像话吗,你像画,你去挂墙上啊。” 李鸾嵩不等那宋清月反应过来,转脸带着泽兰进了柠香阁,院门“嘭”的一声关上,宋清月气得直抖。 他三两步进了房间,夏日闷热,一进到屋子里就赶紧将外衫脱下,拿起扇子呼哧呼哧地扇风。 泽兰替过他手里的扇子,使劲给他扇风,道:“大娘子真厉害,她活该,找挨骂。” 这丫头这几日也明显底气见长,一副横着走的架势。 李鸾嵩坐下喝了两盏茶,想了想,吩咐泽兰:“你去找人打听一下,看看宋清月为什么会从德正堂里出来,她找张成儒干什么去了。” “好嘞。”泽兰愉快领命,她以为娘子如今转性了,都开始在意郎君了,鼓励道:“娘子就应该多关心关心郎君,咱们家的爷们,就得看紧了,免得那些牛鬼蛇神痴缠,多糟心呐。” 见他不说话,小丫头又说:“过去娘子对郎君太冷淡了,这要说照顾吧,也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一样不落,可就是感觉生疏了些。” “往后,娘子对郎君说话的态度再温柔些,亲切些,或者可以……” “泽兰。”李鸾嵩实在受不住她絮叨,果断打断她:“为什么是我要对他主动,他为什么不对我主动,你都说了,我照顾他挺好的,他可曾照顾过我?” “啊,好像……”泽兰想了想,“没有。” “对吧。” “可是,他是郎君,是爷们,咱们做女子的……” 意识到泽兰又要开始她那些狗屁道理,李鸾嵩高声道:“女子怎么了,活该伺候人吗。” “不,不活该。”泽兰被他猛然打断,吓了一跳,“奴婢说错话了?” 李鸾嵩摇摇头,问:“你是话太多了。前几日我说什么来着,你猜我为什么会同公主关系好对吧,你没猜出来,我说要罚你的。” “啊。” “别啊。”李鸾嵩看了她一眼,“罚什么来着,哦,对了,不能吃饭。” “娘子。” “别喊娘子。”李鸾嵩站起身,“去吧,给我弄水,我要沐浴,今日你就别吃饭了。” “可是娘子……” “再说就让你明日也没饭吃。” 泽兰泄了气,应了一声,去打水了。 一炷香的时间,沐室里就水汽氤氲,李鸾嵩唤了泽兰进来,关好门开始沐浴。 自打换了身子,李鸾嵩就从没碰过自己的身体,虽说是沈确的手,可是那感觉却是他能感受到的,这不好,他是正人君子,绝不能占人家小娘子的便宜。 故而,这每日三回的沐浴都让泽兰伺候着。 泽兰则是大大的不理解,自己从小陪着娘子长大,虽说伺候沐浴是分内的事,可是这也太奇怪了吧,娘子从来都是自己沐浴的,自打失忆之后便换成了她伺候沐浴,难道说失忆到连怎么洗澡都忘了? 这伺候就伺候吧,还偏偏不让她用手,只能拿着巾帕子搓洗,这又是什么规矩。 再看大娘子那闭目养神的样子,不像是十分享受,倒像是……十分嫌弃自己的身体,连看都不看一眼,简直无法理解。 还有那平日里化妆穿衣,从前这样的事情都是娘子自己做的,她喜欢素雅清淡的妆容打扮,现在也都是泽兰代劳,好像,她突然间就不会了。 就连妆容也变得浓烈、妩媚,好看倒是真的好看,就是……泽兰想了想,太诡异了。 看来,人不能轻易失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她这么想着出神,李鸾嵩看了她一眼,问:“想什么呢。” 泽兰回神,叹了口气道:“没想什么,想没饭吃会不会被饿死。” 李鸾嵩说不会的,又道:“这样吧,让你打听的事情办得好,就免罚了。”: 泽兰来了精神,说:“已经打听清楚了,咱们郎君不是现在被晋王殿下器重负责那个什么科举考试的事吗,那宋清月娘家的弟弟就想参加今年的秋闱,这不,去德正堂好几回了,想从郎君那里打听些内部消息,比如考什么呀,准备哪方面的文章呀,之类的,可是,郎君不搭理她,今日嫌她烦,将人给轰出来了,可巧不巧,正好遇到娘子您了。” 李鸾嵩点了点头,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那就静观其变吧。 泽兰觉的事情办得不错,觎了一眼李鸾嵩,好像很满意,开口问:“那娘子,我的晚饭……” “大娘子,老太太差人来请娘子过去,说是有话要问你。” 泽兰话没说完,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一脸惊悚道:“完了,八成是来找娘子麻烦的,怎么办。” 李鸾嵩慢条斯理道:“怕什么,告诉她,等我沐浴完就去,让她们等等。” 结果这一等,就等得李鸾嵩睡了一觉,直到月上枝头才醒过来,不紧不慢地更衣上妆后才磨磨蹭蹭地往清晖堂去了。 主仆二人才走到清晖堂的院子里,就听到屋子里发出来的笑声,还有孩童的吵嚷声。 李鸾嵩给了泽兰一个眼神,看看吧,人家正在含饴弄孙呢,不然咱还是走吧,泽兰点头,二人刚要转身,就听门上站着的婢女道:“大娘子来了,老太太正等着你呢。” 行了,走不了了,二人往门上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那婢女拦住了,道:“大娘子请稍候,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麻烦,李鸾嵩心想,成吧,看在你们一家子对李乐还过得去的份上,等等就等等吧。 那丫头进去,隐约能听到说话的声音,然而却没有回应,那禀报的丫头也没再出来,屋子里又是一阵笑闹,还有小娃娃在背唐诗。 李鸾嵩仔细听了一下,是宋清月的儿子,那小子现在是张府的长孙,一个小人养得跟宋清月一个样子,惯会逢迎拍马,看着祖母高兴,一首接一首地背个没完,旁边还不时传来王佩兰和顾氏的夸赞声,好不热闹。 泽兰小声道:“娘子,她们会不会是故意晾着您的?” “那一定是了。”李鸾嵩本想,爷不伺候了转身便要回去,却又一想,来都来了,怎么着都不能白来一趟吧。 想到这里,也不管里头什么情况,直接打帘进门,大马金刀地往顾氏面前一杵,也不行礼,张口就问:“叫我来什么事,不说我就走了。” 顾氏一愣,宋清月和王佩兰也是一愣,没想到她能这么直接闯进来。 “没规矩的东西,谁让你进来的。”顾氏骂道:“滚出去。” 李鸾嵩歪了歪嘴,滚就滚,转身便走。 那宋清月和王佩兰赶紧交换了一下眼色,可不能让她走了,她走了这银子可咋办。于是二人,一个哄着顾氏,一个笑眯眯地拦下了李鸾嵩。 “母亲,您瞧,大嫂都来,您就消消气,有什么事一家人好商量。” “是啊大嫂,来都来了,赶紧坐,别伤了和气。” 顾氏想起正事,沉声道:“那荷花宴上用的银子之前说好的,由你来出,她们都已经算好账了,你赶紧回去拿银子吧,一共五百两。” “五百两?”李鸾嵩给气笑了,转头道:“你怎么不去抢?没钱。” 顾氏瞪着她:“怎么没钱,别当我不知道,那宴会之上就数你打扮的妖里妖气的,简直不成体统,你就是这么掌家的,供着自己,亏待一家人?” 李鸾嵩嗤笑:“您是老糊涂了吗?我用的那些是我自己的银子,跟你们张家有什么关系。什么掌家不掌家的,你们家几个爷们每个月多少俸银自己心里头没点数吗?你们几个每个月要胭脂水粉、衣裳首饰,还有回娘家,要花多少,心里头没点数吗?怎么好意思找我要银子。” “沈确。”顾氏生气,拍案道:“你给我闭嘴。这个家交给你来掌,你就应该能平衡一切,银子不够你自己想办法,废话少说,赶紧回去拿银子来,不然今日……” 老太太气得手抖,道:“今日就夺了你的掌家权。” “好。”李鸾嵩道:“泽兰,给她。” 众人这才看到泽兰怀里头抱着一个红木匣子,上头雕刻了镂空的缠枝纹,还有一把铜锁。 “爷不伺候了,谁爱掌家谁掌家去。” 泽兰将木匣子放在案桌上打开,里头有一大串钥匙,还有纸张和账本子一摞,主仆两个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身后屋里传来顾氏气急败坏的叫声:“沈确,这掌家权我今日就交给宋氏,你可不要后悔。” 李鸾嵩理都没理,就听到那宋清月兴奋道:“多谢母亲,您放心,我一定比她管得好。” 月色皎皎,照在院子里格外清幽静雅,与这月色格格不入的便是清辉堂里的一阵鸡飞狗跳,咳嗽声、咒骂声、女人的高呼声,还有孩童的哭声……好不热闹。 第17章 殿下……胸好大…… 丢了管家权的李鸾嵩日子过得别提多舒服了。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不紧不慢地起床,洗漱过后一顿丰盛的早午食,大鱼大肉那是必不可少,其间还要有一些精致小点,外加一壶半凉清茶,啧啧,爽。 下午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连泽兰都被撵到门外守着。 其实他是在画图。 对于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而言,大邺的国防安全是他考虑的重点,还有他那些需日日操练的兵士们,这么些日子,有没有躲懒,是不是勤加练习了…… 故而,画下边防图,然后排兵布阵是他每日必做,这是极具策略性的细活,那边防图画的细致入微,连每一棵树,每一个土包都不放过,要知道,一旦作战这些都是必不可少可以利用的防御手段。 除此以外,李鸾嵩还惦记着沈确那小身板,自己好容易练就的一身肌肉可不能在她手里报废了,于是乎,晋王殿下给沈确画的练功图越来越详细,招式也力求简单明了,让她能看懂。 一直到暮色苍茫,泽兰送来暮食,他才缓口气。 饭后还要练功,李鸾嵩常年养成了晚上练功的习惯,这一练就是两个多时辰,直到半夜才收了势。 不仅如此,他还将柠香阁彻底改造了一番,扎了木桩、挖了沙坑、绑上沙袋、再树几个木人……俨然一个习武场。 看得泽兰心里头直突突:娘子怕不是鬼上身了吧,为了对付那几个女人,用不上这阵势吧。 但是时间久了,小丫头也就见怪不怪了,每晚打着哈欠撑着眼皮跟着李鸾嵩伺候着,让她去睡她还非不愿意,说:“哪有主子辛苦奴婢睡大觉的道理,我愿意伺候娘子。” 成,还真是个好样儿的。 李鸾嵩心里头赞着,以后不罚她的饭食了。 柠香阁里,不仅仅是泽兰,就连洒扫的小厮、做杂活的仆妇,甚至后厨的厨子,都被李鸾嵩军事化管理,每日严格按照时间作息,甚至如厕出恭这等事都要打报告然后算时间,更别提定量的饭食,和定时的休息,一切按照军队来执行。 刚一开始,大家都不习惯,但是如今的大娘子实在厉害,又都不敢说。时间久了,一切变得井井有条起来,大家反倒习惯了,这样干活虽严苛却不累,一切按部就班、责任明确,大家之间再没了抢夺和算计,整个一片团结友爱啊。 可即便如此,李鸾嵩这几日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担心他的朔方军,担心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沈确定是不懂得如何操练,恐怕连校场都不去了吧。 腾地一下,李鸾嵩从床上坐起来,趴头写信给沈确,让她务必遣五月同他见一面,时间越快越好,此事他等不起,地点就在方圆寺。 方圆寺建在晋安的东北角,是皇家寺庙,那里的住持无尘大师是孝淳帝的老友。 沈确接到信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五月一眼,如果他知道了实情,会不会吓死。 又一想,行吧,既然殿下这么着急用五月那便听他的吧,毕竟五月跟着他十多年了,相信主仆间的默契还是有的。 但是,五月听闻殿下让他去方圆寺等张家大娘子的时候,还是难以置信,瞪着俩大眼珠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时公公在一旁戳了戳他,小伙子才反应过来,带着满肚子狐疑赴约去了。 李鸾嵩到得很早,将五月约到了寺庙后头的茂林里头,这边人少,连来往过路的僧人都不多。 青天白日,阳光被茂密的树冠遮挡,小娘子叉着腰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知了五月。 再看五月,目瞪口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不太相信。 “你若是不信,有什么要问的,你尽管问吧。”李鸾嵩耐着性子同他解释。 五月回过神,垂头想了想:“朔方军建于哪一年,现编制人员几何?” “亨通三年,现满打满算三万人,其中有两万人戍守边关,不到一万人入京。” 五月眯起眼,又问:“洛川大捷,守城将领是谁?” 李鸾嵩翻了个白眼:“你,我让你去的。” 还真是无时无刻不邀功。 五月一只手托起腮,眉头紧蹙,又问:“淮江一战,是谁带领一支仅有百人的小队包抄敌军后方,才导致大军顺利突围?” 李鸾嵩忍无可忍,道:“是你,是你,事后一百人死了一半,你还好意思说,只是让你们装装样子牵制一下敌军注意力,你倒好,恋战,恋战,你还敢提,还敢提。” 他如今个子比五月矮一头,一肚子火气无处撒,于是整个人一下一下地蹦起来,巴掌拍得五月的脑门子“啪啪”直响。 五月这回确认了,没错,是殿下本人,除了他喜欢拍他脑门子,其他没人敢。 “殿下。”五月终于单膝跪下,抱拳道:“属下都弄明白了。” 明白了?个浆糊,终于明白了,李鸾嵩气得满头汗,直撸袖子。 “起来吧。” “是。” 五月起身,一双眼落在面前娇弱妩媚的那张脸上,肤如白瓷,唇若施脂,长颈宛如天鹅,秀发乌黑浓密,左眼角一滴朱砂痣,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别说,殿下还真会挑个好看的换。 他突然觉得脸好似烧起来一样,连耳根子都发烫。 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李鸾嵩神情一凛:“你看什么?” “属下不敢,等候殿下吩咐。”五月低下了头,胸腔之内咚咚咚直跳。 李鸾嵩这才抚了抚胸口交代他操练兵士的事,“这是头等大事,不可懈怠,只能更加严苛才行,等我回去,若是操练得不好,五月,有你好果子吃。” 五月跟了李鸾嵩十多年,鞍前马后看着他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名所向披靡的盖世英雄,其中多少血泪苦涩,没有人比五月更了解,他如何运筹帷幄的,怎样部署战略的,又是如何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五月都一步步跟着他走了过来,操练兵士是他的强项,五月也学到了不少,此事不遑多让,义不容辞。 这件事就这么坎坷地决定了,二人站在密林深处耳语,不远处的广阔平台上,无尘住持正在送一位夫人离去,那夫人面带笑容道:“此事承大师吉言,若是我家爹爹还有升迁之机,即便是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那我就回去等机会了,大师回去吧。” 她喜笑颜开,无尘一脸惆怅。 陷入执念之中的人是听不懂别人话中深意的,王佩兰询问无尘她那年过五旬的老爹还有没有升官发财的希望,无尘已经非常婉转地告诉她:“不是没有,但路途凶险,一招不慎万劫不复。” 这话还不够明显吗,无尘摇摇头,她偏只听前半句。 王佩兰喜气洋洋地下山,一瞥眼,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大嫂吗?身边那个男子是谁?不像是大郎君啊,天呐,这身形,可比大哥强多了。瞧瞧两个人窃窃私语,多亲密,妈呀,看我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当晚,王佩兰就将李鸾嵩密林深处私会外男的事告诉了婆婆顾氏,顾氏这回是真有点儿着急了,前日沈确同人见面,她派去的人竟然跟丢了,真是笨蛋。 顾氏轰走了王佩兰又叫来身边的人:“赶紧的,换个脸生的,再跟,务必看清楚那男人的眉眼长相。” * 寅时二刻,晋王府已燃起烛灯,殿下起床了。 沈确每日准时到上书房念书,从未迟到过,弄得老师们颇不习惯,他们说: “殿下啊,您寅时二刻到,老臣们就得更早,如此卷下去,老臣怕猝死啊。” 沈确说没关系,“老师你随意,我反正也睡不着,早起来看会儿书,你不用管我。” 那能不管吗?老臣们苦不堪言,这大皇子也太用功了些,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不仅如此,沈确每日回府后也是闭门不出,潜心研究治国方略。李鸾嵩曾经的那些狐朋狗友没少登门来,喊她去打马球,比赛摔跤,或者模拟两军对垒,然后再痛痛快快地脱光了膀子喝一场酒…… 沈确听得心惊胆战,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还是算了吧。 可是拒绝了一次两次,他们仍旧不罢休,日日都来骚扰,时公公撵都撵不走。于是乎,沈确想了个损招,在皇帝老爹面前一番痛彻心扉地真心告白,弄得孝淳帝拍案而起: “去让那老几个回家管管自家的小兔崽子,自己不读书,养成了个纨绔子弟,还来祸害老子的儿子,你跟他们说,管不住就打,朕御赐藤条一根,都关在家里读书,明年全部参加科考。” 自那日起,京城中再见不到打马闯街、嬉笑怒骂、招猫逗狗的少年身影了,整个晋安都安静了。 再看各府书房,一名小厮手捧着御赐藤条大马金刀地守在门口,看着自家公子苦读。 然,晋王殿下的变化之大,最不能接受的还是时公公。 这一日他实在忍不住,拉着五月絮叨:“你说说殿下是什么意思,从小到大都是老奴伺候沐浴更衣,从不离身,这现在怎么就一个人关起门来悄悄沐浴了呢。” “殿下是不是嫌弃老奴年龄大了,手脚不利索了?可是老奴还没老呢,还没到告老还乡的年龄啊,我那颐养天年的俸禄还没攒够呢……” 五月知道内情却不能说,又被他缠得没法子,便道:“或许……殿下有什么隐疾……” 时公公:…… 啊,殿下有隐疾,可了不得了! 晋王殿下一反常态的事传遍了皇宫的角角落落,除了皇后娘娘有一种养了学霸的骄傲闲适之外,其他各宫都如坐针毡。 老二李鸾峰拉着老五李鸾洪密谋了三日,最终决定:“该出手时就出手,咱们得给老大挖个大大的坑。” 第18章 密谋 这几日天气实在太过闷热,自从五月知道了二人之间的秘密,从此便成了往返于晋王府和张府的神秘人,只是碍于大娘子的身份不甚方便,每一次他都要做那梁上君子,偷偷摸摸来,再偷偷摸摸走。 这对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来说无非是莫大的耻辱,但是五月也不敢反抗。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看看咱们殿下,是吧,不比我更屈辱吗,都那样了,五月想起来李鸾嵩如今娇滴滴的模样和傲人的身姿,不禁哆嗦了一下,如此一比,心里头也就舒坦了。 可是即便有五月传话比公主来得方便,可是有些事李鸾嵩还是想当面同沈确讲。 对,他又想见她了。 酉时,二人又坐在了醉仙楼的雅间里头。 掌柜的眼神都有一种讳莫如深的味道,上过菜后迅速消失。 “我给您带来了这个。” 沈确先打开了带来的食盒,让李鸾嵩眼前一亮。 “酥山。”她简直太懂他了。 酥山又叫“苏山”,是将牛、马、羊挤奶做酪、做酥,其中还要加入蜜或糖之类的甜味剂。先把酥混着冰做软,几近于融化,然后往盘子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各种造型。奶酥本就是雪白的,做成山的形状看上去像雪山,这雪山在光照下散着晶莹的光泽,极具观赏价值,其口感也绵软、冰凉,入口即化,甜蜜蜜的,乃夏季消暑上上品。 李鸾嵩出身皇家,每年宫里头总会做这东西给各宫嫔妃和皇子、公主们解暑,因为需要消耗冰,所以寻常百姓人家极少有人吃得起,所以今年,李鸾嵩还是第一回吃到酥山。 “没想到大娘子你还会做这个。”李鸾嵩很惊喜。 “小时候跟着阿爹走南闯北,见得多吃得也多,后来就学着自己做。” 啧啧,这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 沈确看他吃得高兴,竟有些羞涩地捏了捏手指,“您若是喜欢,我便经常做了让五月给您送过去,公主那边也有的。” 她真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李鸾嵩高兴地直点头:“那便多谢大娘子了。” “殿下,其实您不用每次都称呼我大娘子,我有小字,媆媆。”她的一张脸红得像苹果。 李鸾嵩看了她一眼,忙收起眼神道:“好,媆媆,温柔貌美之意,适合你。” 紧接着他又说:“其实你的名字,沈确,也很不错,取自‘吾常学古不学今,确持谠直甘陆沈’,可是这个吗?” 沈确点头。 “你呀,人如其名,博学多才温柔貌美。”李鸾嵩吃得满口生香,浑身舒爽,自然便也口吐莲花。 沈确歪头笑了一下:“殿下,怎么总说自己不通文墨呢,这不是挺懂的吗。” 李鸾嵩说哪里,“因为你的名字才特意去查了一下……” 所谓言多必失,看,说多了吧,还专门查人家的名字,啧啧啧,你想干什么。 李鸾嵩忙往嘴巴里填了一大口酥山,将自己的嘴堵住。 沈确看着他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这位殿下着实快人快语,坦荡磊落。 金乌西坠,晚霞将天地间染成了薄薄的粉色。 李鸾嵩说起宋清月找张成儒的事情,让沈确多多留意。 “你说得没错,那张成儒对待差事还是极认真的,他没搭理宋氏,把人给撵出来了。但是,我让五月悄悄查了,那宋氏偷拿了老太太的私房银子,竟去给她娘家弟弟买考试题。” 沈确一愣,“我听说贩卖科举考题如今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重金可买而且保真,难道是真的?” 李鸾嵩点了点,道:“题目在你手里,你和张成儒不透题,谁能拿到那个。定是有备而来,有人捣鬼了。” 雅间里燃着柑橘味的线香,袅袅升腾的青烟在薄暮中仿佛出现幻影。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各怀心事。 沈确蹙眉,愁道:“那这事一旦查起来,必然查到张成儒……” 李鸾嵩觉得太阳穴嚯嚯跳了两下,没作声。 便听沈确又言:“若是真的查到他,以他那个胆小怕事的性子,定然会牵扯出殿下的。就算不被他攀咬,这人是殿下您选的,也必然牵扯不清,那到时候陛下会不会……” 原来她担心的是他呀,是担心那张成儒会对他不利啊。 李鸾嵩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扬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心里自有成算。” 有什么成算,他当然不晓得,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总让女子为他担心不是。 沈确却很自责,苦着一张脸说:“都怪我做事情只想其一不想其二,不该让那张成儒负责这个事情的,他虽认真却不是个有担当的。” “没事,大娘子,不,媆媆不必担心,此事也未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李鸾嵩安慰她。 见她仍一脸犹疑,索性将话挑明:“我料定这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一箭双雕。拿着偷来的题目卖钱赚了大笔银子,然后再陷害你,不是,是我,陷害我。让我出来担责,至于张成儒嘛,不过是个突破口或者充其量是陷害我的证人罢了。” 沈确凝眉想了想,“是这么个逻辑,那殿下以为这幕后之人是谁呢?” 李鸾嵩没有将话说明白,给了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沈确倒吸了一口凉气:“二殿下和五殿下吗?” 李鸾嵩点点头,给她夹了一块仔排,道:“有些人就像那人身上的毒瘤,既然已经病入膏肓,索性让它发出来,然后才能彻底剜除,虽痛一时,却治根本。” 沈确醍醐灌顶,骇然道:“殿下果然大丈夫,雷霆手段媆媆自愧不如。” 她一脸惊喜又崇拜地看着他,李鸾嵩觉得自己仿佛坐在那云端里,轻盈又舒服。 “有了殿下的指示,我便知道该如何办了。”沈确茅塞顿开,将手中的筷箸倒过来,用大头沾了沾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就比划起来,“我有一条计策,能保殿下不被牵连,等勾出大鱼,我们再一网打尽。” 李鸾嵩挑眉:“愿闻其详。” 二人的脑袋凑到了一起,灯影幢幢,雅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气,似那春天的躁动,又十分和谐融洽。 一番筹谋之后,李鸾嵩大赞:“妙计,媆媆实在聪慧过人。” 沈确羞涩道:“哪里哪里,比起殿下,我只是小巫见大巫,您才是深藏不露,要我说,既然殿下都看得明白,不如早早支棱起来,这大好的江山若是败在庸人之手,岂不可惜。” 二人互相吹捧,气氛简直不能更和谐了。 * 第二日,沈确无须去上书房,便按照李鸾嵩的嘱咐,特意让五月带着她去了一趟校场。 虽说五月在带兵操练,可是毕竟她才是将军,总是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先前她将此事疏忽了,李鸾嵩特意提及她才明白这个的重要性。 沈确将五月叫到跟前,问:“往日殿下来校场,都会做些什么?” 五月看了她一眼,道:“陛下会同大伙儿一起操练,就是那种脱了膀子直晒的那种,然后还会挑几个身手好的对打,痛快了才散。” 哦,那她不行,沈确有点发愁。 五月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脸上竟出现了怯怯的神情,太诡异了,赶紧道:“您不必如此,大家都知道殿下最近潜心读书,您今日看看便好,其他的交给属下。” “好。”沈确如释重负。 或许是五月有心表现自己的实力,又或许是想让沈确给那位殿下带句好话,今日的操练格外卖力,看得沈确心潮澎湃,赞叹连连。 看到自家殿下如此高兴,时公公真是又欣喜又费解,怎么觉得殿下今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呢,这样的场面不是天天看了都要骂几句的吗? 然,下一瞬,却让时公公整个人都不好了。 沈确看着兵士们一个个在烈日下暴晒,浑身黝黑冒油,赶紧吩咐道:“时公公,快去叫人买些糕点和冰饮子来,哦,冰饮子若是来不及,就先熬些绿豆汤来解解暑。” 说罢,赶紧招呼着五月让大家伙儿休息休息,实在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时公公一整个裂开了。 如今的殿下真真是……不同寻常…… 他扶着帽子一路小跑地去了,只留下满场受宠若惊、瞳孔地震的兵士们,和知情而不能说、憋得难受的五月。 正当大家歇息的时候,时公公来禀报:“殿下,恭王殿下和庆王殿下来了。” 老七老八? 沈确对李鸾嵩这几个弟弟颇为重视,忙道:“快请。” “大哥。” “大哥哥。” 老七李鸾成,从小习武身材壮硕,五官凌厉俊逸,手里头握有小部分兵权,为人直爽、刚正不阿。 老八李鸾喜年龄小些,今年才刚十四岁,长得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嘴巴甜脑子活络,深受陛下喜爱,总念着他母妃去得早,将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养。 两位弟弟面带笑容意气风发地进来,然,沈确却看得清楚,老七李鸾成目不斜视,一张笑脸直奔她而来,而老八李鸾喜小眼珠子咕噜噜早就转了三圈了,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沈确想起了李鸾嵩对这两位弟弟的评价:老七实在,老八伶俐却还未定性。 心里头再次感慨,他才是这些龙子龙孙里头最会扮猪吃老虎的那一个吧。 那一日,沈确以自己多日读书熬夜为由,让五月带着两个弟弟在校场里头痛痛快快地比试了一场,直到日落西山一身疲惫才离去。 虽说她只是在一旁看着,却也累得第二日去上书房竟破天荒地迟到了。 老师连连说没关系,可是,沈确却发现,自己写的文章丢了。 第19章 抓现形 正午过后,顾氏盘腿坐在榻上,一张脸拉得老长,身边的婢女呼哧呼哧地给她打扇。 “清月去哪里了。”老太太气很不顺,“这个时辰应当送些果子、糕点来啊,她人呢,我的点心呢?” 原先沈确掌家的时候,什么时辰做什么,什么时辰吃什么,都是定好的,无论是吃喝拉撒睡还是对外的礼仪往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一大家子享受得心安理得,却无一人体会到她从早忙到晚的辛劳。 如今宋清月当家才两日,眼见着所有的一切就都乱套了。 海棠打帘进来,给打扇的小丫头递了个眼色,小丫头忙不迭地出去了,海棠道:“这两日二夫人总往外去,想来应是有什么人情礼节的应酬,奴婢方才去了趟厨房,今儿只有些水蜜桃了,给老夫人拿了来,您尝尝,这桃子水灵着呢。” 顾氏叹气,接过海棠递上来的水蜜桃,道:“也是,她也才接手两日,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又想了想道:“但是总这么下去日子可怎么过,等她回来你叫她来,我跟她说道说道。想当年,我婆婆可是一日都没给我适应的时间,我不也做得好着呢。” 海棠道那是,“老夫人是什么人,正儿八经高门大户出身的官家小姐,那见识自然不同。这恐怕吃的猪肉比旁人见的猪跑都多。” 几句话把顾氏哄得眉开眼笑,海棠也悄悄舒了口气。 心里头畅快了,抬头看了一眼外头晒得刺眼的阳光,顾氏问:“那沈确今儿又出去了?” 海棠说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那跟着她的人可有什么发现吗?” 海棠刚想开口,门口便有人禀报,说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有事禀报老太太。 顾氏赶忙让人进来,那小厮看着是个机灵的模样,进门就跪下磕头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答: “大娘子这几日都出去了,前日小的跟着看见二人去了醉仙楼,对方是个男子没错。” 顾氏身子一凛,手里的桃都不香了,问:“可看清楚了,长什么模样,是哪家的男人?” 那小厮说:“小人不认得,都是贵人,咱们也没见过不是。但是那人长得很高,很大,很黑。” 顾氏扁扁嘴,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很高、很大、很黑。 海棠看了一眼顾氏,骂那小厮:“蠢东西,这说的是什么糊涂话,说仔细,什么样的眉眼,什么样的衣裳?” 小厮挠了挠头道:“距离太远了,没看清鼻子眼睛,就是,长得还不赖,衣裳嘛,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顾氏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问:“那你看那男子同咱家大郎君比,谁更胜一筹?” “那自然是咱家大郎君了,咱们大郎君一看就是斯文人,那男子嘛……”小厮想着怎么编,“黢黑,跟煤球似的。” 顾氏:……啊,有那么黑的人吗? 其实是有的,那日沈确故意将自己的脸涂了一层黑粉,生怕被人瞧出来,再加上天色已晚,可不就看着黢黑嘛。 海棠又问:“那,那人什么身份,身上可有什么特殊的物件或者记号?” 小厮苦着脸道:“我的姐姐啊,贵人什么身份小的哪里看得出来,至于特殊的物件……” 他想了想:“手里拎着一个食盒,算不算。” 海棠气得直拿手指头戳他:“那食盒你没见过啊,那算什么特殊物件。” 顾氏却说不对,“男子拎着食盒带给沈确,这不奇怪吗?不应该是女子给男人送吃的吗?看来,这两个人里头,是人家主动的呀。” 是有几分道理。 顾氏吩咐那小厮:“这回算你有几分功劳,先记着,等打听清楚一并看赏,继续跟,悄悄地,下次一定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 小厮原本以为这次就能得赏银,结果空欢喜一场却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应了是便退出来了。 顾氏换了个姿势,重新拿起桃开始琢磨了:“他方才说那男子很高很大很黑,你说来过咱们府上的有这号人物没有?” 海棠摇了摇头,“恐怕没有,八成是大娘子在外头认识的。” 顾氏点了点头,有点眉目也不算太坏,就不信还跟不住她了。 同样是跟踪,皇后娘娘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派去的人太过眼熟,还没刚露面就被五月抓了个现形,连是男是女都没看清,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复命,气得皇后脑壳疼,跟黄嬷嬷一商量,二人再一次确定,李鸾嵩这是心里头有人了。 可是,为啥这样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呢,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那一晚,皇后娘娘又失眠了。 * 为了科举的事,沈确连着忙了好一阵子,直到接到李鸾嵩再次见面的密信,这才从成堆的卷宗里头拔出脑袋。 恍然间,好像已经立秋了。 这一回两个人换了个地方,是沈确推荐的茶楼,叫品茗居。 李鸾嵩问:“为什么选这里?” 沈确笑说:“这几日太忙了,实在没腾出手给殿下做点心带来,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这里的茶好,茶点更出名,殿下尝尝。” 李鸾嵩汗颜道:“瞧瞧,你都忙成什么样了,还惦记着给我带吃的,这让我很不好意思。” “殿下不必客气,您信里头不是说要在朱雀大街靠近玄武街的地方吗,您看,这里是绝佳的位置了。” 李鸾嵩点头,“的确是,今儿咱们在这里瞧一场好戏。” 沈确难得休息一日,放松了身心,一边煮茶一边欣赏着夕阳的美景。 入秋时节,虽白日里还有些暑热,但到了傍晚便凉了下来,清风拂过,偶有落叶簌簌落下,踩在脚下发出“喀叱喀叱”的声音,那黄叶便碎了一地,铺在街道上。 二人对坐,时间仿佛静止,这份宁静恬淡被彼此珍藏。 忽然,隔壁房间里好似有人进来,呼朋唤友好不热闹。 李鸾嵩叫来五月,吩咐了几句,五月出门去了。 茶楼不比酒楼,每个房间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木板,彼此说话仔细听来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喝茶,看戏。”李鸾嵩给她斟了一杯茶,压低声音道:“隔壁是卖题的。” 沈确一惊,瞪着大眼难以置信。 李鸾嵩将茶盏递给她:“他们最近很是猖狂,丝毫都不避讳,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收银子卖题,我让五月去找了个读书人去买,回头我们看看究竟是不是你出的题。” 沈确默默点头,纤长的手指捏住茶盏,一片细嫩的绿叶被滚水冲泡,慢慢在盏中舒展身体,像一叶小舟漂于水上,茶汤逐渐变绿。 “人都来了吗?” 隔壁的人得意地叫嚣着,“排队排队,一个一个来,都把银子准备好。” “您这题目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绝对保真,这可是负责此次科举的张侍郎张大人给的题。” 隔壁的对话传入耳中,沈确的手捏起拳头。 李鸾嵩看她一眼,笑道:“别紧张,应该不会是张成儒。” 沈确不好意思地笑笑,放松了身姿。 “这科举试题怎么可能外传呢?就算是那张大人为了敛财,可是他竟连自己的仕途都不要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什么叫官场,啊,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 那卖题人索性敞开了说:“实话告诉你们吧,今儿名额有限,有质疑的您请离开,慢走不送,但是这题我们保证是真的,至于张大人为什么敢,我不怕告诉你们,张大人背后可是有大人物的。大人物,懂不懂,捅了天的大人物,你们自己去想吧。” 沈确一愣,指了指自己,用口型问李鸾嵩:“他说的是我?” 李鸾嵩忍着笑点点头。 沈确:……好好奇啊,真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隔壁的质疑声渐弱,紧接着便是脚步声和那卖题人的声音:“好嘞,一百两银,您拿好。” 沈确捂嘴:“这么贵?” 李鸾嵩撇撇嘴。 然,隔壁那人好像愣了一下,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就听他问: “您老,干吗来了?” 然后就听到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买题。” “买题?”那人好似很质疑,“您今年贵庚啊?” “八十有三了。” “您也考科举?” “怎么了,看不起老年人?” “您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没那个必要了吧。” “怎么没必要,吾等读书人视科举为正途也,总比那些买官的来得光明磊落吧。” 卖题人:……你确定你这光明磊落吗? 结果,那老人给了银子,还是将试题带走了。 沈确听得兴致勃勃,抬头想说:“真的有这么大年纪还参加科的?” 李鸾嵩笑道:“八成是个猪脑子。” 正说着,房间的后门被人推开,五月领着一位耄耋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进来: “主子,事情办妥了,就是他去的。”五月好似十分得意。 那老人眼神不大好,眯起眼睛行了个礼,将试题奉上。沈确看到李鸾嵩的脸都绿了。 让那老人先出去,李鸾嵩拍着五月的脑门道:“你上哪找这么个人。” “不是殿下说要找年岁大的显得迫切吗,这……还不够大?” 李鸾嵩:……教不会你了。 他拿眼剜了一下五月:“赶紧地,把人送走,别磕了碰了。” 五月看了沈确一眼,委屈巴巴地走了。 沈确仔细一看那试题,惊呼:“是真的。” 二人对视,随即沉默。 李鸾嵩帮沈确将所有事情细节回忆了一遍,问题就出在她丢了的那篇文章上。 “一定是他们偷了你的题,然后模仿你的笔迹重新写了一份,妄图栽赃。”李鸾嵩确定。 “可是,他们从哪里偷来的题呢。”沈确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东西都是锁在秘阁里的,寻常人拿不到呀。” “你也说了,寻常人拿不到,那老二老五是寻常人吗?”李鸾嵩道:“不就是上书房的秘阁吗,连你的文章都能偷,这又有什么难的。” 沈确了然,“殿下不用担心,上次我们已经想好了对策,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鸾嵩道:“我不担心,只是得找到确凿的证据。在此之前,你或许会受些委屈。” 他看他的眼神带着不忍。 沈确说没关系,“这点委屈我受得。” 二人从品茗居走出来的时候,天已黑尽。 月色下,一朵白色的小花随风落在沈确的肩头,李鸾嵩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拂去。 “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李鸾嵩站在那里,眼神里满是笑意。 沈确也不推辞,向他施礼后登上马车。 望着马车消失在夜色里,李鸾嵩满心只有一件事,那幕后之人他一定会帮她找到,绝不让她受太长时间的委屈。 夜幕掩藏之下,两拨跟踪的人鬼鬼祟祟,俨然机警隐蔽了许多。 第20章 出事了 秋闱定在中秋之前,这日一早便阴云密布,还刮起了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宋清月连日忙活着,等的就是这一日。 对于她娘家弟弟的这次考试,她是成竹在胸。早几日便请示了婆母顾氏,说: “大哥此次负责秋闱乃是阖府上下的大好事,怎奈大哥连日忙碌,竟连正经吃顿饭的空都没有,媳妇瞧着实在是心里难受。阿娘看这么着好不好,今日秋闱考完就结束了,大哥也能喘口气,咱们不如在家里操办起来,亲戚们也有些日子没聚了,还有您的那些老姐妹,都叫来,好好热闹热闹。” 宋清月了解顾氏,她这位姨母最是爱面子,家里头有件喜事恨不能吹着喇叭到处去说,尤其是大郎君张成儒的事,这眼看着秋闱结束必定升官发财啊,还不得好好在亲戚和老姐妹面前炫耀炫耀。 顾氏果然点头道:“嗯,我也正有此意。那你就张罗吧,你那个弟弟宽哥儿不是也参加秋闱吗,刚好,叫上你爹娘一起,等你弟弟考完直接过来,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好嘞,母亲放心吧,儿媳一定办得周全。”宋清月喜笑颜开,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看得一旁嗑瓜子的王佩兰直翻白眼。 原本准备好的一切,却因为天气让宋清月犯难了。 今日一共宴请十桌饭,正堂里五桌是爷们的,后院里五桌招待女眷们,可是这大风刮得飞沙走石的,哪里还能吃得了饭,可是请帖也下了,饭菜都准备好了,总不能撤吧,于是宋清月一拍大腿,请都请了,索性找人来,将院子整个盖一层黑色的透光不透风的纱顶,再多点一些灯盏,亮亮堂堂的更热闹了。 银子吗,宋清月一咬牙,反正用都用了,不差这些了。于是又将那个上了封条加了铜锁的鎏金匣子打开了。 那是顾氏娘家带来的陪嫁,一直放在顾氏手里存着,沈确掌家的时候顾氏都没敢拿出来,这么些年里头的东西只多不少,如今被宋清月哄到手了。 要不怎么说,家贼难防呢。 好在这日的风刮了不多时便小了许多,天也微微泛起亮光。 宋清月已经将十桌酒菜张罗得妥妥当当,宾客们也陆续来到,门房处专门有顾氏身边的王嬷嬷守着,既然是喜事,来吃席的亲朋自然是要送些贺礼的,那登记、造册、收库房的动作一气呵成,全掌在老太太的人手里。 今日是秋闱的最后一日,考试结束是在酉时,宋清月站在大门往外张望着,巴巴地盼着弟弟赶紧回来。 她的母亲是父亲的续弦,早年生了她之后亏了身子,但是为了稳住嫡母的身份不得不拼命养身体生儿子,是以这个弟弟比宋清月小了好几岁,今年刚好十七岁,而且从小娇生惯养,性子十分急躁挑剔。 定好的开席时间是酉时三刻,宾客们已经到齐,王嬷嬷收拾好礼单同她道了一句便撅着屁股走了,宋清月气得咬牙,有什么好嘚瑟的,迟早还不都是我的。 酉时一刻,远远地便瞧见了马车进了巷子,宋清月一下子高兴起来。 “来了来了,快去准备茶水,宽哥儿肯定渴了,还有热水和帕子,给他擦洗一下,换身衣裳赶紧入席。” 宋清月吩咐着,小丫头们纷纷忙碌起来。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宋宽懒洋洋地走下马车,三日考试整个人疲惫不堪,脸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一张脸拉得老长。 “哟,小祖宗,还不快点儿,都等着为你道喜呢。”宋清月上去搀扶住弟弟的胳膊,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从哪弄来的考题啊,说什么保证是真的,简直坑死我了,根本就是假的。”宋宽一声大吼,将要成人的小伙子正在变声期,那嗓门吼起来像个公鸭,沙哑又低沉。 宋清月一怔,赶忙上去捂住他的嘴,又被他推开。 “怎么了,跟姐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给的题是假的,考的文章根本就和那个不一样。” 宋清月呆滞,片刻才问:“那你是怎么答的?” “还能怎么答,我只按照你给的题准备的,所以直接写上去了,也不管那题目了。”宋宽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你说你,怎么办的事儿啊。” “没事,没事,这天下文章不都一回事嘛。”宋清月松了口气,“只要写了就没事,题目不一样,那写出来的文章绕来绕去还不都是一个样儿嘛。再说,还有你大表哥在呢,他负责阅卷,放心吧,肯定中。” 宋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管信不信,整个人又累又饿,抬脚进了府门。 暮色笼罩,月上枝头,张府里张灯结彩,好一派热闹喜庆。 宋清月俨然成了今日的主角,领着弟弟宋宽里里外外地敬酒,到女眷们面前还不忘替顾氏念叨: “今日原本大哥是主角,谁知他那衙里头事忙,要回来晚些,就让宽哥儿先给各位夫人娘子们敬个酒。” 这话说得圆满,句句不提张成儒要升迁,却字里行间暗示着飞黄腾达。 自然,听话听音,女眷们也是一番奉承。 “大郎还真是出息,眼看着你们张家就要高飞咯,老姐姐,可喜可贺啊。” “是啊,打小就瞅着大郎是个好苗子,果然,还是老夫人教养得好。” “我瞧着宽哥儿也是出类拔萃的,只等放榜了。赶明儿跟着你这几位哥哥叔伯们多历练历练,指定将来也是个有出息的。” …… 奉承话说的顾氏和宋清月都十分满足,望着自家这令人艳羡的局面,真真是觉得骄傲又得意。 排场够大,气氛融洽,席面置办得也很体面,真真是让顾氏和宋清月出尽了风头。 宋清月一整晚都处在兴奋状态,一张脸红彤彤的,竟在这寒凉的秋日夜晚也能出了一身的汗。 这时,门上小厮来报:“二娘子,有官兵来……来拿人。” “快,请进……”宋清月一怔,“你说什么?” 小厮战战兢兢道:“是……官府来拿人了,来了好些个官兵。” 热闹的气氛戛然而止,院子里即刻安静下来,前厅里头也听说了消息,二爷三爷都跑了来。 顾氏先安抚了宾客,带着家小到大门口,果然,两排穿着甲胄举着火把的兵士齐刷刷站在府门口,打头那人道: “宋宽,秋闱考试作弊,现奉命带回衙门里审问,这是手令。” 说着有人上前将抓捕的手令“唰”的一声展开,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上来两名士兵将宋宽押下。 宋清月一下子慌了神了:“官爷,有话好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宽哥儿可没作弊啊。” 那人道:“他写的题目是前几日市面上倒卖的科举考题,和今日考卷上的题答非所问,证据确凿,带走。” 说着,也不等解释便要将人带走。 顾氏急得直捋胸口道:“等等,这里可是张侍郎府,我家大郎何在,且等他来把话讲清楚再带人。” 那人冷笑一声道:“老夫人,您的大儿子涉嫌倒卖科举考题,已经被衙门拿下了,乌纱帽都摘了。” 啊……所有人都呆了。 顾氏差一点昏厥过去,赶忙喊:“快,王嬷嬷,快去开我的鎏金匣子,拿银子,都拿去,使银子托关系,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务必先保住大郎。” 众目睽睽之下,王嬷嬷急匆匆而来,道:“老夫人不好啦,您那鎏金匣子封条被人动过了,里头的银子没啦。” 顾氏当场昏厥过去,宴席就此惨淡收场。 等顾氏醒过来的时候,大家早都散了,今日这老脸丢尽了,她来不及顾别的,只问:“大郎,大郎怎么办?” 屋子里燃着烛灯,众人看向端坐在圈椅里正在品茶的周雪迎,这才想起来,自荷花宴之后,她有好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来参加宴席竟仿佛换了一个人,通身的富贵和气派,令人咋舌。 “老夫人莫急。”她笑盈盈地走过来,坐在顾氏的床边上,翘起兰花指拉住顾氏的手,拿捏着强调道:“您老且放宽心,成儒的事交给我来办,保证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 御书房里,孝淳帝摔了一地的碎瓷,一屋子的人跪了满地。 “让你办这么个简单的事,张成儒,你办得好啊。”孝淳帝指着张成儒的鼻子大骂,“教唆皇子倒卖考题,你好本事啊,张侍郎,张爱卿。” 张成儒整个人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也不敢解释,看他不说话,孝淳帝一脚踹上去,将他踢翻在地,他也不敢反抗,打了个滚儿爬起来继续跪着。 “还有你,李鸾嵩……你……” 面对着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孝淳帝想起了最近晋王殿下乖巧又出色的表现,一时舍不得骂她,便又对着张成儒再来一脚。 五月将消息带给李鸾嵩的时候,沈确还跪在御书房里挨骂。 “陛下已经骂了两个时辰了。”五月道,“那火气大的……” 张府的鸡飞狗跳本就与李鸾嵩无关,他正打算练功,听五月一说,急得穿上衣裳就要出门。 泽兰急忙追出来,问,“娘子,去哪里,前院儿都急疯了,咱们郎君被摘了乌纱帽了。” “与我何干。”李鸾嵩脚下生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可是,娘子……”泽兰跟不上他,在她看来,大娘子已经疯了好些日子了,真是无奈啊。 李鸾嵩低着头往外走得着急,在偏门处迎面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我的天哪,这哪家妓馆里的小妖精,怎么堂而皇之地进门了。 再仔细一看,这不是张冠华吗,好家伙,才多久未见啊,原本胖悠悠的小娘子此时瘦得像个猴,一张脸浓妆艳抹,满头珠翠金银,穿得花枝招展还透着肉,大晚上看简直像个女鬼。 “你……” 李鸾嵩还没开口,张冠华翻了个白眼理都不搭理他,转身走了。 第21章 气死朕算了 秋日萧瑟,冷风吹动殿宇下挂着的铁铃,发出叮铃铃地脆响,在这狂风大作的夜晚,越发显得寒凉、冷寂。 御书房内烛火点得通亮,可孝淳帝仍嫌晦暗,小太监赶紧跑去加多了烛火。 孝淳帝扶额叹息,头大如斗。 科举乃国策之大事,大邺休养生息才两三年,科举选拔有识之士是国之根本,是以孝淳帝颇为重视,却不承想,竟能出现此等有损国之根基的丑事。 几位皇子并大学士、宰相及六部尚书都齐刷刷跪在地上,将御书房的地儿都占满了,一个个趴伏在地,噤若寒蝉。 他抬头看了一眼一屋子的人,真是越看越来气,怒道: “早朝你们可怪能吵架,一个个嘴巴巴地,怎么这会儿都变哑巴了。” 皇帝气得直拍桌子,震得茶盏腾起,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之声。 “张成儒。” “臣……”被点了名的张成儒吓得瑟瑟发抖、两股战战,磕了两个头往前爬了两步,带着哭腔喊冤:“陛下,臣冤枉啊,臣为官六载,从未做过任何悖德之事,这次科举臣视之为一次机会,竭尽全力唯恐不及,更别提背后捣鬼、行苟且之事,臣……冤枉啊。” “冤枉,你冤枉。那你告诉朕,谁不冤枉。” 皇帝索性站起来,从案桌后头绕出来,站在张成儒面前:“把个事办成这样,你怎么还有脸说冤枉呢。” “臣……臣真的不知啊,那题目是臣并翰林院和宰相大人一起出的,也已经被妥善封存于翰林院的密格之内,至于为什么会泄露,臣……” 张成儒越说越激动,索性痛哭流涕喊:“陛下,臣不知啊,臣将卷宗都交予晋王殿下了啊,不是臣,真的不是臣啊,那泄露的试题字迹也不是臣的笔迹啊,那分明是……是殿下的笔迹啊,臣……臣惶恐啊。” 沈确在那一刻,默默地闭了闭眼。 李鸾嵩一直都说张成儒是道貌岸然的怂包,他果然没有说错。处在张成儒的立场,是晋王给予了他这次的机会,不然,就凭着他的能力和人品是无论如何也难有前程的。 可是,现在出了事,一切还都未曾搞清楚,他却第一时间摘清自己,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了李鸾嵩身上。 恩将仇报,凡事只考虑自己,这就是张成儒的为人,这也是他对待有知遇之恩的人的方式,那一刻,沈确觉得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了,怎么能看上这么个窝囊废。 然,张成儒更蠢的地方还在于他低估了陛下护短的心,那可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啊。 “与你无关?”孝淳帝大吼,瞬间气得脸色都变了,“晋王殿下好心举荐你,朕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让你一试,你倒好,捅了篓子就推得一干二净。” “好,与你无关,好得很。”孝淳帝气得抬脚又给他两下,“这等不懂知恩图报之人,这等怕事鼠辈,怎能为我大邺官员,你想得美,想得美……” 陛下果真气急了,一连踹了张成儒好几脚,把人踹得滚出去老远,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父皇莫气,都是儿臣的错。” 沈确赶紧跪扶了一把有些踉跄的老父亲。 谁知身后李鸾洪却道:“父皇,事关重大,儿臣以为,纵然父皇心疼皇兄,可是科举容不得半点虚假,父皇此时不宜再护着皇兄了。据儿臣所知,那流落在外的考题正是大哥的亲笔,而且张成儒的弟媳宋氏的弟弟宋宽交代,试题就是他姐姐给他的,这难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就是大哥和张成儒串通一气谋私啊。” 又来一个瞎子。 跪在老五身边的李鸾峰绝望地闭上了眼。 孝淳帝的眼神看向老五,冷哼一声问:“那以你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决断?” 李鸾峰趴跪在地上,微微侧脸,拼命向老五暗示:别说了,快闭嘴吧。 可是李鸾洪好不容易逮到了老大的错处,满脑子胜利在望,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干脆道:“父皇,此事已然很清楚了,酿成如此大错,儿臣以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绝不能姑息,还请父皇裁夺。” 声音洪亮,义正词严,大义凛然。 气的孝淳帝指着他抖得说不出话来,二人中间还隔着几个人,他也走不过去,手边也没有东西可以砸,索性,皇帝直接脱了靴子朝着老五的面门就甩了出去。 李鸾洪反应不及,那鞋底子直直砸向脑门,脸上留下两个大脚印子,整个人趴在地上,再不敢说话了。 “老五啊老五,你真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啊。”孝淳帝骂道:“什么叫酿成大错,酿成什么大错,科举出问题了吗,试题不是有备用的嘛,啊~” “还事情已经清楚,怎么个清楚法,你跟朕说说?那试题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你大哥?那为什么他手里还有一套备用的,为什么考试直接用备用的,啊,你说话啊。” 话说到这里,李鸾洪才恍然大悟,着了道了。 “还有你,老大。”孝淳帝终于肯说李鸾嵩两句了,“早就知道有人泄露试题,为什么不跟朕说,自己偷偷摸摸准备备用方案,你瞒天过海,你好大的能耐啊。” “父皇,儿臣知错了。”沈确赶紧道歉,“儿臣发现此事的时候也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当儿臣交给先生的文章丢了的时候,儿才明白过来,至于为何没跟父皇禀报是不想打草惊蛇,儿想抓到幕后真凶,此人太可恨,必得严惩。” “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长大了,长本事了,出息了,在朕眼皮子底下筹谋。” 众皇子齐齐磕头,脑袋碰到地板,咚咚直响。 “还有你们。”皇帝陛下指着那群老臣,“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群小兔崽子鼓捣事,你们都不知道吗?一个都不知道吗?” “啊,谁的学生,这都是谁教出来的学生。” 李大学士赶紧拱手:“老臣的学生,老臣知错。” 对啊,这些皇子可不都是他的学生,可是,他愿意教他们吗?还不是皇帝陛下威逼利诱,非看着人家家里头有一个状元儿子,非要让大学士教自己的儿子们…… 想起往事,李大学士有苦难言,心里头直叹气:往事休要再提,陛下太不讲理。 罢了,心里头默默想想吧,我的学生,还是你的儿子呢,哼。 “父皇,此事不能怪大学士,是儿子不好,父皇别生气。”沈确道:“儿子会自证清白,然后抓到幕后之人,给父皇一个交代。” 孝淳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也罢,解铃还须系铃人,就给你几日时间,尽快查明真相。” 转头又看见慢慢滚回来跪着的张成儒,道:“张成儒就地革职,此生不得入朝为官。” “先关他几日,好好反省反省。” 外头有亲兵进来,将张成儒带走了,原先那个端方君子此时已没了力气挣扎,整个人瘫软如一滩烂泥,面无血色,眼神空洞,连冤都不喊了。 看着他那个样子,沈确心里为自己曾经懵懂的少女情怀感到悲伤。 “陛下,这是怎么了。” 门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未经通传,皇后娘娘已经进来了。 帝后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且对彼此十分依恋,看到皇后,孝淳帝脸上竟露出一丝委屈和愤懑。 “皇后来得正好,儿大不由娘啊,我是管不了啦。” 皇后道:“陛下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臣妾瞧着陛下也骂了几个时辰了,您累了,休息休息,明儿再骂。” 说完,冲着李鸾嵩使了个眼色,接着扶着孝淳帝坐回到龙椅上,道:“陛下,您好好歇歇,嵩儿臣妾带走,替您接着训。” 说完走下丹陛,又冲着其他人道:“你们跪在这儿干吗,等着管饭吗,今儿没饭吃。” 皇后娘娘来解围,没人不领情,一个个灰溜溜地退出大殿,只留下龙座上的孝淳帝一个人在那顺气。 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人都走完了,原来皇后不是来关心他的,是来救儿子的。 孝淳帝:……心里头只有你儿子,皇后也不陪朕啦。 陛下又开始重新生气了。 却说皇后娘娘拉着儿子的手走出御书房,迎面碰见贤贵妃,贵妃听闻陛下发火而皇后去了,那她自然不能甘居人后,立马梳妆打扮追了来。 结果,人家母子从书房里出来了,却也没看到自己的儿子。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贵妃潦草地行了个礼,伸着脖子往御书房里头瞧。 皇后也没理她,方才还一副和颜悦色此刻立马变了脸,冲沈确道:“嵩儿莫理他,你那老子老糊涂了,咱们走,不理他。” 说完拉着一头雾水的沈确急匆匆走了。 沈确回头就瞧见贵妃提着裙子直奔御书房就去了,那娇滴滴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陛下,臣妾来陪您了,别生……” “怎么,你也来领你儿子的。”孝淳帝刚反应过来,正默默生皇后的气,碰上贵妃就是一嗓子:“滚,都给朕滚,你们……你们气死朕算了。” 御书房门外,支棱着耳朵听笑话的皇后长舒了口气,笑容满面地冲着沈确道:“走,今儿天凉,咱们娘俩去吃锅子。” 沈确扶着皇后上了步辇,一转脸看到了不远处的一顶双人大轿,李鸾峰刚巧掀开轿帘,里头还坐着一个人,周雪迎。 * 乌云遮月,醉仙楼笼罩在夜幕之下。 李鸾嵩负手而立站在凭栏处,身后五月禀报:“回殿下,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提醒了皇后娘娘,属下亲眼所见皇后娘娘冲进御书房,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便将那位殿下领了出来。属下看得真切,娘娘和殿下脸上带着笑。” 李鸾嵩点点头,从小到大,每次父皇让他吃苦头都是母后来搭救他,所谓一物降一物,这时候非皇后出马不可。 “好,本王今日心情好,喝几杯。”他大袖一甩,道:“你找小二,让泽兰上来陪我吃饭。” 五月:……我也没吃饭。 见他不走,李鸾嵩道:“你回去,陪你家殿下吃饭,我这里不留你。” 五月:……殿下入戏太深了吧! 第22章 遇刺 浓云被大风吹散,躲在云后的月亮终于露出胖胖的脸蛋。 快到中秋了,月亮都变得喜庆起来。 李鸾嵩回到雅间里头,泽兰正好上来了,问:“娘子叫我?” “坐下,咱们喝一杯。” 泽兰看了一眼外头黑黢黢的天,艰难道:“不回家吗?这么晚了。” “晚吗?不晚啊。”他将外衫脱掉,仔细折起来放在一旁,“踏踏实实坐着,今日你家娘子请客,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好嘞。”泽兰毫不犹豫,“我去叫掌柜点菜。” 说完噔噔噔就跑出去了。 快到亥时了,街上仍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晋安作为大邺的都城,是最繁华的所在。孝淳帝是个非常勤勉的皇帝,前几年的征战过后,大邺元气大伤,这才两三年的光景,各地已然恢复了大半,京城甚至可以做到夜晚不宵禁、不闭户、不拾遗的程度,可谓成绩卓著。 李鸾嵩坐在窗边,望着繁华的街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由衷地感受到了父皇的过人之处。其实在他心里那是一个好父亲,从小陪着他长大,教他读书习字,带他骑马打仗,凡事亲力亲为。 他虽有好多嫔妃,但始终对他母亲最真诚、最坦诚,也最是惦念。沈确说得对,他也有很多儿子,可是平心而论,最疼的还是他。 想到这里,李鸾嵩觉得过去的自己,那样任性地只打仗不读书好像有点辜负老父亲的良苦用心了,是不是应该有所改变了。 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那也得是浪子真回头啊,此时的晋王殿下,也就随便想想而已,做不得数。 泽兰上来,一大桌子菜布得满满的。 “都是娘子爱吃的。”小丫头很骄傲,“娘子许久没有这样洒脱过了,今儿奴婢陪娘子尽兴。” 有这丫头在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只管顾着吃,她那嘴巴,除了吃还能一直不停地说。 比如: “方才五娘子又跑出去了,娘子看到了吧,啧啧啧,我听她房里的紫娟姐姐说,五娘子最近像害了相思病,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魂不守舍地,要么愣着发呆,要么就一直睡着,起来之后就开始描眉画眼捯饬自个儿,还让紫娟去买了好些那种衣裳,啧啧啧,真丑,哪里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简直……嗨,不说了,咱不能说。” 李鸾嵩:……你也没少说。 “昨儿我听说三爷和三娘子又吵架了,好像是因为三娘子生了俩姑娘,她想生儿子三爷不配合。”小丫头捂嘴吃吃笑着,“您说,三爷都瘦成什么样了,三娘子是不是也太猛了点……” 李鸾嵩:……这女子私下里聊天都这么……开阔的吗。 “二娘子倒是有儿子,可是,今儿您也瞧着了,别看她掌家怪威风,完蛋了吧。要奴婢说,她什么人,您什么人啊。咱们娘子打小就管着铺子里的生意,多少号人不得听您的指挥啊,那宋清月比得了吗?别说宋清月,要奴婢看,就连那……太子爷也比不上您啊。” 李鸾嵩:……打算拿个小本本把泽兰语录都记下来。 “二娘子今儿栽跟头了吧,没想到啊,她竟然干出这种勾当,真是丢人,就她那个糊不上墙的弟弟,我呸,色丕一个。现在好了,连带着咱们郎君也被她连累了,真是个祸害。” 李鸾嵩一滞,瞪着眼看她,泽兰觉得自己说到郎君让娘子伤心了,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李鸾嵩问: “你说什么?色丕?他欺负过你?” “啊。” 泽兰说不能够啊,“我才不管他是谁的弟弟呢,咱每日跟着娘子练功夫,悄悄学了几招,好使,我给他打了一顿。” 说着还骄傲地比划比划拳头,“就是力气小了点,没什么杀伤力,但是足够对付他了。” 李鸾嵩笑道:“好丫头,好样儿的,赶明儿我正儿八经教你几招,回头保护你家大娘子用得上。” 泽兰说:“不用,大娘子现在的功夫哪轮得到我保护。” 说完,又觉得不对,看着李鸾嵩问:“娘子,方才说到郎君,您都不担心吗?” 李鸾嵩继续喝酒吃菜,囫囵道:“我担心,有用吗。” 泽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我知道,自打您嫁进这个家,郎君就对您不冷不热,奴婢看得明白,娘子怕是早就心冷了,但是吧,过去娘子还算是尽到了该尽的本分,如今呢,娘子有点,不顾别人死活的意思。” 李鸾嵩说对咯,“对那样一家人,可不就得只顾自己吗,看看那一大家子有一个做人的吗?” 泽兰说对,“奴婢早就想明白了,只要娘子好奴婢就支持您。过去娘子过得太憋屈,如今能想开了,这是好事,想想娘子小时候啊,那时多开心啊。” 李鸾嵩听着听着,脑子里盘算起了一件事,抬眸看了一眼泽兰,给她斟满酒,道: “那个,你再跟我说说,我以前的事。” 泽兰已然有了五分醉意,红着脸问:“怎么,您还是没想起来啊。” “嗯,没想起来。你跟我说说那些细节,比如,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看什么,有没有兴趣爱好啊,越细越好。“ 泽兰应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一整晚,说得口干舌燥,人也越喝越多,越来越迷糊,直到被李鸾嵩扛着送上了车,小丫头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满大街的烟火气,灯影阑珊,香气四溢,有一种现世安稳的美好。 李鸾嵩决定自己溜达着回去,穿过一条小巷,回到了青龙街上,张府就在青龙街的尽头。 府门早已关闭,李鸾嵩打算从侧门进入,侧门在青龙街对面的深巷里,没有燃灯,有点黑。 他本以为自己很能喝,却不想这大娘子的身体实在太弱,才几杯清酒而已,竟有点上头了。 刚要上前叩门,就发现那侧门从里头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女人,是宋清月。 这大半夜的,她干吗去。 李鸾嵩脑子里嗡地一声,立刻闪身躲在暗影里,那宋清月鬼鬼祟祟地出门,左右瞧了瞧发现没人,快步从他身前走过,李鸾嵩紧随其后。 凭借着多年的作战经验,晋王殿下不费吹灰之力跟着宋清月拐了两个路口,来到了一座宅院门口。 给宋清月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二人很快进到院子里头,李鸾嵩看了看院墙,不算高,于是撩起衣裙翻墙头。 院子不大,正堂里掌着灯,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到窗牗上。 “你把银子还给我,那题是假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快家破人亡了。” 是宋清月的声音。 “大姐,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怎么能怪我呢。” “我不管,你把银子退给我,不然我就去告官。” “你想得美,银子不可能退。你想告官尽管去告,实话告诉你,咱们背后也是有大人物撑着的,你告了也白告。” “什么大人物,多大的人物。我们家大郎君四品侍郎都被送进大牢里了,你吓唬谁。” “切,四品侍郎算什么,咱们的主子可是住在那里头的。” 李鸾嵩趴在墙头上看到了那男人的影子手指的方向——皇宫。 果然,李鸾嵩决定这个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证人必须得拿下。 可是,正当他想翻墙跳进去的时候,脚下踩了一片瓦片掉落,发出声响,屋子里的灯一下子灭了。 完了,被发现了,都怪这大娘子的裙子,太碍事了。 李鸾嵩抹黑轻轻跳下墙头,落在黑影里。 屋子门开了,月色下能看到男人手里拎着一把短刀,宋清月被他逼得退出房间: “赶紧走,不然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宋清月到底还是怂了,比起银子命更重要,于是也不敢吭声一溜烟跑了。 那男人关上院门开始搜寻,看样子像是会些拳脚功夫的,脚步很轻,步伐还算稳。 若是平时,李鸾嵩怎么可能会躲,但如今虎落平阳啊,这副身子骨实在太弱了。 不可硬来,唯有智取了。 眼看着男人就要走到他跟前了,李鸾嵩轻轻“哎哟”了一声,那男人吓了一跳:“谁。” “郎君。” 一个小娘子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奴家崴了脚了。” 他斜坐在地上,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那男人一愣,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高墙,问:“你怎么进来的。” “同方才那位宋娘子一起来的。” “她还带人来了?那我方才怎么没看见你。”男人惊觉,“你是谁?” “郎君,先等等再问,方才你们进了屋子,宋氏不让我进去,让我在这里等,这里太黑了,我崴脚了,你帮我一把,扶我起来。” 他想诱得那男人放松戒备,然后等他靠近的时候一招制敌。 男人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了,但是手里的短刀握得很紧,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 李鸾嵩道:“郎君,我同你讲,我是那宋氏的姐妹,她晚上一个人来害怕,让我作陪,然后又怕你怀疑,就让我悄悄跟在你们后面。你看,她是张府的二娘子,家里有个弟弟参加今年的科举,从你手里买的题,我说得对吗?” 那男子走近了些,借着微弱的月光,李鸾嵩冲他露出期期艾艾的神情:“谁知她竟自己一个人走了,也不管我。” 小娘子软绵绵娇滴滴的,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再加上沈确本就是京城里的绝色,那一颦一笑一蹙眉,无不让人怦然心动,怜香惜玉是男人的通病。 对,就是病。 那男人伸出一只手递给他,示意她扶着站起身。李鸾嵩试了两次,还是站不起来,那软软嫩嫩的柔荑撩拨得他心痒难耐,于是将短刀别入腰中,两只手朝着李鸾嵩送了过来。 就李鸾嵩他借着要去扶他的当口,眼疾手快一只手探到他腰间拔出短刀,身形一闪,站到那男人身后,手里的短刀置于男人的喉结处。 寒刃锋利,抵得那人退后两步不敢动弹。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爷爷。” 李鸾嵩押着他刚想出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一群黑衣人闯入院内,两边打个照面,黑衣人拔刀就刺,李鸾嵩死死扣着手里的证人,和那群黑衣人对抗。 毕竟寡不敌众,况且他不但带了一个人还是女子之身,不经意间被人刺了一刀在小腹上。 汩汩鲜血直流,二人被逼入墙角。 第23章 “我的身子,不结实……” 浓云复起,月色又一次隐入云层里,光线暗淡下来。 李鸾嵩只看了一眼,便明白眼前的黑衣人绝非普通身手,他们脚下轻盈敏捷、目露凶光,彼此间用眼神交流却配合默契,五六个人的站位阵型都非常有章法。 “你们是谁派来的?”李鸾嵩问。 对面的人显然对眼前的情况有点吃惊,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是谁?” 哦,不是来找他的,李鸾嵩了然,“他欠了我的钱。” 那证人急道:“我没欠你钱,是那宋氏……” “都一样。”李鸾嵩打断他,“她是我闺中好友,欠她的就是欠我的。” 证人错愕:“小娘子这么义气的吗,可是你的好友已经扔下你跑了。” “她不仁我不能不义齐。”李鸾嵩押着他往后退了两步,低声在他耳边道:“他们是来杀你灭口的,不想死的就闭嘴。” 果然,对面黑衣人紧跟了两步道:“女侠,我们要的是他,若是他欠你钱,你把他交给我们,我们替你将他了结了。” 李鸾嵩道:“那不行,我要的是钱又不是命。你们等我拿到钱,你们再找他要命吧。” 那证人此时听了他们的对话,已然相信了他,再不敢说话了,脚步和动作显然配合了许多。 “我劝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衣人逼近了脚步。 “这个人是我的,想从我手里劫人,那要看你们的本事了。”李鸾嵩说着摆开架势,身后已然退无可退,他琢磨着不行就硬拼一下试试。 黑衣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一拥而上,李鸾嵩护着证人抵挡,才几个回合便已觉实力悬殊太大,就在他无力支撑的时候,五月从天而降落到他身前,以一敌多,三五招立见高下,黑衣人重伤二人,其他人也被打翻在地。 这时院门口急停一辆马车,沈确探出头向他们招手:“殿下,快走。” 二人拉着证人越过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黑衣人跳上马车。 月光幽暗,李鸾嵩上了车沈确才发现他受伤了。 “殿下,你受伤了。”沈确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伤,无碍。”他咬了咬牙,露出一丝微笑,“这些年出生入死,这点伤不算什么。” 一旁趴在地上的证人,抬头看看沈确,又看看李鸾嵩,一脸惊悚:他们在说什么?谁是殿下,这女子怎么还出生入死?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怎么看上去那么害怕…… 李鸾嵩看了他一眼,用脚踢了踢他的脸:“转过去,再看挖你眼珠子。” 那人哭丧着脸,此刻已然凌乱崩溃,带着哭腔道:“您是贵人,我就是个赚小钱的,您说要救我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你只要老老实实的,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保你性命。” “殿下。”五月将头探进车里,“有人追来了。” 李鸾嵩稍稍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是方才那群黑衣人。只是,仔细听来,好似脚步有些凌乱,难道还有别人? 只是稍有疑惑,李鸾嵩来不及多想道:“五月,带着他和大娘子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不,我不走。”沈确急道,“您受伤了,我不能走。” 车子颠簸,她的瞳仁中倒映着闪烁跃动的烛火,异常坚定。 那一瞬,李鸾嵩人生中头一次有了一种“在这世上有人同他同生共死”的感觉。 “五月,你驾着马车带他先走,务必保证他的安全,他是重要的证人。” 说完,看了沈确一眼,“本王护媆媆周全。” 他拉着沈确的手跳下马车直接躲进道路一旁的黢黑的窄巷里。 说是窄巷,其实是两栋宅院的间隙处,仅有两尺来宽的地方,两个人藏在里面显得很局促。 “殿……” “嘘。” 沈确刚想说话就被李鸾嵩打断,示意他噤声,紧接着便听到了紧随而来的脚步声。 二人趴着墙边看过去,一波黑衣人过去了,是方才将他们堵在院子的那些人。 这拨人刚过去,在他们后头又跟了一拨黑衣人,大约也有六七人的样子,虽然跑得齐整却很明显不是练家子。 然,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这拨人后头隔了些距离还有一波黑衣人,大约三四个人,虽然穿着黑衣却歪歪斜斜,而且脚步凌乱跑得气喘吁吁、慌里慌张,一个个面如菜色…… 二人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就是传说中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猎人还在后? “这……都是追你的人吗?”沈确问。 “第一拨是,后面的不知道。”李鸾嵩又问沈确,“也不是追你的吗?” 沈确摇摇头,“难不成是追那拨黑衣人的?” 李鸾嵩说不像,“那拨黑衣人有功夫,这后头两拨人肯定打不过,难不成大半夜地跑去送死?” 然,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声音又一次由远及近过来了马车在前跑,后头的人拼命追,只不过这一次马车上没有人,连车夫都不见了。 李鸾嵩放下心来:“看来五月已经带着证人成功脱身了。” 沈确:……所以,他们在追那匹马?! 于是,那一夜,京城里出现了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一匹马拉着一辆空车在京城的巷子里兜圈子,马车后相隔不远处,三拨黑衣人紧随其后,谁都不愿放弃,追得那叫一个锲而不舍啊…… 欸,这是不就是马拉松的来历。(原谅我的恶趣味) 乌云遮月,黑暗的窄巷里,两个人靠得很近,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清浅的呼吸、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沈确身形高大两只手撑在对面的墙上,好似将李鸾嵩圈在怀里。 有点……难为情。 沈确想找个话题,却一张口吸进浓重的血腥味。 “殿下,您这伤还撑得住吗?”沈确很担心李鸾嵩。 李鸾嵩道:“没事,曾经我胸口扎了一刀都没事。” 沈确说不一样,“如今这是我的身子,不结实。” 李鸾嵩笑说:“那也没……” 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扎进沈确怀里,晕过去了。 “殿下,殿下。” 沈确无奈,左右看了看确定了自己的位置,斜对面就是平安堂,那也是她的产业,于是,抱起李鸾嵩就冲了进去。 “姜大夫,快来救人。” 坐堂的姜大夫一看人吓了一跳:“这不是我们东……” 沈确道:“对,就是你们东家,他受伤了,在下腹部,赶紧拿止血草药先止血然后……” 她看了一眼那大夫,虽说医家不忌,可是沈确自己也懂医便不想假手于人,顿了一下才道:“然后剩下的事情我来。” 这位姜大夫年过花甲是沈确的父亲沈福的老友,在这平安堂坐镇三十多年了,也是从小看着沈确长大的。 老头儿很固执,坚决不肯。 “这是我们东家,怎么能让你一个外人插手。”老头儿立着眼将沈确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嫌弃道:“况且你还是个男子。” 沈确:……你不也是个男子吗? 沈确懒得跟他计较这些,急道:“是你们东家说的让我给她治伤。” “哼,不信。”老头儿开始撵他,“去去去,大夫要救人,一边儿待着去。” “姜大夫。”沈确急了,大吼一声,“你们东家说了,如果你不听话,等她醒了就罚你三个月不能喝酒。” 姜大夫是个老酒鬼,不能喝酒简直要了老命。 果然,老头儿愣都没打,脱口道:“能说出这等秘辛的定是自己人,那老夫就不管啦。” 转身便不见了人影。 沈确:……我在阿叔眼里比不上酒。 关上门窗,又将帘子拉了个严严实实,烛火燃得更旺些,照得满室通亮。 沈确剪开李鸾嵩的衣裳,小腹处那血淋淋的伤口粘连了衣衫,她不得不用力扯断,疼得他整个身躯随着力道一震,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张脸惨白无血色。 那伤口经过颠簸已然有些磨损,翻卷的血肉一汩汩的血水不断冒出,沈确忍着心疼仔细帮他清理伤口,每一次触碰,李鸾嵩都会疼得一震痉挛,紧张得沈确竟有些手抖。 大约半个多时辰,她才将那伤口彻底清理干净,赶紧撒上药粉然后仔细缝合。 从前的沈确对刀剑伤十分熟悉,想当年因为连年战乱,自家的生意每况愈下,结果借助一次战后疫情靠着卖草药才起死回生。 父亲沈福总说是运气好,对于靠着战争和疫病发财的事耿耿于怀,每夜难以入眠。沈确便提议父亲不如给军队运送草药物资,或许还可以帮助他们治疗伤患。 就此,父女二人带着千金草药和名下各医馆的大夫、伙计开始了支援。也就是那个时候,沈确几乎整日泡在军营里,帮助军医治疗伤患,自己的医术也大有进益。 眼下的伤口不在话下,只是这受伤的人让她忍不住难过。所幸,伤口虽长却并不深,快速缝合、再一次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再抬头时已经快到申时了,她的脸上已然大汗淋漓,在烛灯下闪着光。 “媆媆。” 他声音很轻,有些沙哑。 “殿下醒了。”沈确忙道,“先别动,伤口刚处理好,您先歇歇。” 李鸾嵩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问:“你的?” 沈确看了一眼守在外间的姜大夫,笑着点点头。 “那我的伤……” “我亲自处理的,您放心。” 李鸾嵩很不喜欢别人随意触碰他,这一点沈确早就有所发现。 “你看我,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伤了。”李鸾嵩捏了捏手指,有些羞涩,“我会好好养伤,宫里头有好用的舒解疤痕的药膏,你让五月带给我,不会留下疤痕的。” 沈确说好,“您放心,伤口是我缝的,针脚很密,不会丑的。” 她一边说一边给他的额头上替换帕子,他发了高热,整张脸烧得通红,眼睛里都是红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能听到外头的风声和巡夜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看着沈确一脸焦急,李鸾嵩安慰道:“没事的,我曾经命悬一线的时候都没有发过热,想必很快就好,马上就能下地跑两圈。” 沈确失笑,点点头道是,“这粥是刚熬好的,那殿下自己喝点吧。” 李鸾嵩想都没想,皱了一下眉:“那个……我说的是马上,现在……好像还有些困难……” 那一晚,沈确喂着他喝下了整整一晚粥,一直给他换着帕子,直到他退烧。 李鸾嵩告诉她,那些黑衣人的特征很明显是死侍,京城里负责皇宫安全和死侍的是老五,这意思不言而喻。 沈确点头说:“殿下的弟弟们啊,可真是不闲着呢。” 李鸾嵩笑着摇摇头,脸上尽是苦涩。 这时有人“咚”地一声撞门进来,时公公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没看清楚人,便喊:“我的殿下啊,您伤哪儿啦,老天啊,这可要了老奴的老命咯……” 第24章 我脸上有花吗? 多事的一夜,注定许多人无眠。 鸾帐春宵,拔步床晃荡地仿佛马上就能散了架,“吱扭吱扭”的磨损声伴随着女人的呻.吟声一浪一浪入耳,男人加大马力,将所有的愤怒倾泻在这一方旖旎之中…… “殿下,饶命,殿下……” 女人伸出手想要抓住李鸾峰却被他一把按压下去,“求饶,爷也不会放过你。” 他衣襟敞开,身上的汗水顺着健硕的脊背滑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男人软虫一般瘫下。 纤细颤抖的葱指攀在他的脊背上,指甲深陷入他的皮肉。 “嘶。”李鸾峰醒神,“轻点。” “方才殿下可有对我轻点吗。”周雪莹娇嗔道:“每次都这样,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嘴角一歪,嗤了一声,“你不喜欢吗?” “我……” 外面的脚步声打断了周雪莹的话,小厮来报:“五殿下来了,说有要事要见殿下。” 李鸾峰翻身下床,随意将衣带松松一系,“去请。” 小厮的身影消失了,周雪莹惊呼:“您是让五殿下到这里来?可是我……” 她忙拉过衾被遮住自己,脸上潮红还未褪去,一脸娇怒。 李鸾峰走过来掐了一把她的脸:“不是有个屏风吗。” 说完大剌剌地往外间走去。 周雪莹这边忙着想要去够掉在地上的自己的小衣,玉臂伸出幔帐,还未触碰到房门就被人推开了,李鸾洪土匪一样闯进来,她忙缩回手,将自己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 “气死老子了。”李鸾洪“啪”的一声,将宝剑拍在案桌上,在李鸾峰对面坐下,“那帮废物点心竟然让人给跑了。” 他说完,一抬头越过对面正在饮茶的李鸾峰看向了屏风后头那影影绰绰的狼藉,整个人顿了一下,然后愣愣地看着李鸾峰,好半晌没开口。 李鸾峰还在等他后边的话,兀地没了声音,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浓眉大眼。 “你看我做甚,我脸上有花吗?”李鸾峰的声音慵懒沙哑。 李鸾洪回神,生生咽了一口唾沫,道:“别学父皇说话,听着害怕。” 然后赶紧收回视线,继续道:“死侍都服毒自尽了,人也跑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抓不到的人,老大肯定也逮不到。” 他很自信,一脸泰然自若地端起杯子喝茶,脑子里却回旋着方才看到那屏风后的幔帐里头好似藏了一个人。 “别瞎琢磨,那里头是有一个人,女人。”李鸾峰看出了他的心思,出言打断他,而后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弟弟: “洪儿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对,过了年满二十。”李鸾洪道。 李鸾峰点了点头:“父皇说得对,你真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把那么多皇家卫队交给你管,就是为了让你历练历练,我瞧着,肌肉长倒是长了不少……” “哥哥啥意思啊?”李鸾洪瞪着一双大眼问。 “那样一个倒卖假试题的街头小混混,能有多大能耐,连死侍都抓不到?你想想,死侍抓不到人为什么不回来复命而是选择自尽?他们什么情况下才会自尽?” 一席话说得李鸾洪寒毛直竖,扁了扁嘴宽慰自己道:“你是说他们被老大逮着了?连那个卖题的人也在老大手里?” “不能吧,老大哪来这么多心眼子。”李鸾洪仍不死心,扒着李鸾峰的胳膊问:“那可是哥哥你筹谋的手段,老大什么时候这么聪明过。” “那是你不了解老大。”李鸾峰摇摇头,“我比老大只小了一岁,从小一起长大,他这个人,表现出来一副莽撞无脑、粗枝大叶的样子,实际上,他身上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他和父皇一模一样,这就是父皇喜欢他的原因吧。” 说起这些,李鸾峰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切和不甘:“我心里明白,太子之位父皇属意的人是他,可是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直接封他为太子呢,却要让我掌管朱批权。” 李鸾峰情绪有点激动,“朱批权是什么,那不就是代行天子令吗?这是何意。” “哼,分明就是想让我跟老大争,争夺的目的不是胜者为王,而是要利用我激发出老大的斗志。我就是个陪练,人家才是正主,我赢了也没用。” 李鸾洪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问:“那,既然哥哥都明白,为什么还要上父皇的当呢?为什么还要跟老大争呢,受父皇摆布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鸾峰笑得异常诡异,道:“这盘棋,父皇是执子之人,我是棋子,他有他的筹谋,我亦有我的打算。既然他愿意利用我培养老大,他怎么就知道老大能培养出来,他就能赢到最后呢?既然他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为什么就不能借力打力。总有一天,我这颗棋子会跳出他的手掌心,成为掌控全局的人。” 烛火跃动,将他的身影放大在墙上,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李鸾洪咂巴了一下嘴巴:“得,哥哥说的话,我也没听懂。反正,我跟着哥哥走就是了。你们啊,一个个都像父皇,你,老大,老三,我觉得除了老七、老八和我,你们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李鸾峰斜了他一眼说:“你错了,老七老八也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李鸾洪:……这刀扎心了。 他捂着胸口做痛苦状,李鸾峰讪笑了一下,安慰道:“放心吧,有哥哥在,你就不会有事。” 老五笑了,见事情说完了,又忍不住朝屏风那头看了一眼,揶揄道:“哥哥继续忙吧,弟弟也回去忙了。” 那副“你懂得”的表情让李鸾峰很是头大,拉住他道:“你不能去忙,你得赶紧找人将那几个死侍打扫了,想好对策,父皇问起来该怎么说。” “啊,怎么说,那我该怎么说?”他一下子又慌了。 李鸾峰捂脸:“算了你去吧,我想到了告诉你。” “欸,得了。” 老五屁颠屁颠地也跑去找姑娘了,那是真开心啊。 * 平安堂。 时公公穿了一身便装,墨色锦衣,长靴,只是那头上仍戴着巧士冠。 待他抬起头来,这才看到原来受伤的不是殿下,是一位长相颇为眼熟的小娘子,而自家殿下正坐在床边给人家喂饭。 给!人!喂!饭! 时公公震惊了。 沈确也很诧异,问:“时公公,为何出宫衣裳都换了,还要戴着你那宦官的帽子?没来及摘掉吗。” 时公公说不是,“这帽子是老奴自进宫伺候殿下就带着的,这是奴才侍奉殿下的荣誉,也是奴才的命,奴才发过誓,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死人,这帽子一辈子都不拿下来。” 李鸾嵩:……我可不想要这么多死人。 说完,他看着沈确问:“殿下,您忘了?” 沈确说没有,“感念公公一片忠心,起来回话。” 时公公谢恩起身,眼神转向躺在床上的李鸾嵩,越看越觉得这位娘子眼熟,哦,想起来了,这不是张成儒张侍郎的夫人吗,荷花宴上两口子吵架来着。 可是她为什么会跟殿下在一起,而且还是殿下伺候她吃饭,咱们家殿下什么时候伺候过人?陛下病了,他都没上过手。 哦,明白了。今日陛下发落了张成儒,一准是他夫人着急来求殿下,然后二人一同遇到了刺客,这位夫人替殿下挡了一灾,这才能解释得通他们二人在一起,而且还是……如今这种局面。 他脑补了好些剧情,自己吃瓜吃得眼角眉梢都弯起,却看得李鸾嵩十分不自在。 这老太监发什么神经,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直乐,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他忍无可忍开口道,“这位……大叔,你做什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花吗?” 嗯?什么话?好耳熟。时公公一下子清醒过来,这不是陛下常说的话吗,怎么被这位娘子学了去,听着怪瘆人的。 想来,自家殿下从前也这样说话来着,那神态都跟陛下一模一样,只是好久都没有听过殿下这样说话了,你别说,还怪怀念的咧。 “时公公。”沈确提醒他,“你怎么来了。” “殿下啊,老奴失礼。老奴实在太担心殿下了。”一说到这个他就快哭了,自荷花宴之后直到今日他才被允许说话,差点没憋死过去,这甫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老奴听说殿下被陛下责罚,在府里头守了一晚上,后来听说殿下被娘娘接走了,可是都半夜了人还没回来,后来,五月回来了,手里拎着剑还押着一个人,老奴死缠着他,小五月才跟老奴说殿下受伤了,让老奴到这条街上的医馆来碰碰运气……” 李鸾嵩看了一眼沈确:五月说的是殿下受伤了? 沈确:别在意,口误。 李鸾嵩:了解。 “这个五月,话都说不清楚,分明就是小娘子受伤了嘛。幸亏殿下没事,老奴的心都快吓没了。”他快要哭出来了,“殿下啊,您是不知道啊……哦,多谢小娘子……殿下……” 李鸾嵩知道他说起来没头没脑,赶紧打断他问:“那些人呢?” “哦,是这样。”时公公这才想起来正事,“五月让老奴回禀殿下,那几名黑衣人被五月抓到了,但是他们舌下藏毒,都自尽了,可以断定是死侍,那这后头是谁殿下应该知道了。其他的人嘛……”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鸾嵩,想了想,照实说道:“后头一拨是皇后娘娘派去跟着殿下的人,估计是担心殿下的安危吧。” 这话圆得十分委婉。 “至于再一拨人嘛。”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鸾嵩,“五月也问了,是张府老太太派的人,据说是跟着他们家大娘子的,至于为什么跟着……” 李鸾嵩大手一挥,“行了,别说了,那不重要。你出去吧。” 时公公:……这娘子好大款儿啊。 见沈确忍着笑朝他点点头,这才退出房间。 李鸾嵩的高烧一直到天快亮才彻底褪掉,沈确松了一口气,二人各自回府。 可巧,沈确还没进门,皇后娘娘就顶着俩黑眼圈将他拽了进去。 那一头,张府全家老小乌眼鸡似的盯着李鸾嵩,仿佛要将他烧出俩窟窿。 “宿夜未归,沈确,你干什么去了。” 第25章 大骂张府 东方既白,浓云背后跃出一缕明亮的金光,仿佛将那一整团云撕出一道口子,将云朵照得仿若透明。 张府的大门里头二房、三房老老小小站在院子里,以顾氏为首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李鸾嵩,对方十分强势,剑拔弩张,连环输出。 “沈确,你这个商女贱妇,不守妇德,私会外男。” “早就该将你浸猪笼,亏得我儿待你如上宾。” “你和你那卑贱的爹娘一样……” “你够了。”李鸾嵩大吼一声。 他身上带着伤,本不欲搭理她,谁知那顾氏得寸进尺越骂越难听,竟还带上人家爹娘,沈确不该被她这么糟践。 “你那张老嘴积点德性吧,都已经祸及儿孙家宅不幸了,怎么还死不悔改呢。” “你说什么……竟口出如此狂悖之言,你……”顾氏气得拿着拐棍“咚咚咚”地戳着地面,“来人,给我拿下她。” 李鸾嵩理都没理径直往里头走,结果被一名小厮拦下,那小厮怯怯的眼神,摆着花架子看看她又看看顾氏,李鸾嵩一脚将他踢飞,指着顾氏道: “想知道我去干什么了?”李鸾嵩看向宋清月,“问问她,她去干什么去了?” 宋清月也不说话,垂着头怯怯地拉着张二爷的袖子往他身后躲。 “你不说?好,你不说我替你说。你花高价替你弟弟买考题,被人骗了就去找那个卖给你考题的人讨要银子,结果没要回来。”李鸾嵩冷笑一声,冲着顾氏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她买假考题,怎么会牵扯你那宝贝儿子张成儒被扣押。” “对了,还有。”他逼近顾氏,“她拿去买考题的银子就是从你的私银里头拿的,你还不知道呢吧。” 顾氏脚步趔趄了一下,锤着拐棍叫:“宋清月,你……” “还你什么你。我要是你,就把她送官府发落了。”李鸾嵩踱着步子悠哉悠哉。 宋清月一听这话,忙站出来跪在顾氏脚边:“不不不,母亲,别送官府。我……我也没有办法呀。” 她抹了一把眼泪,哀:“母亲,我现在才算明白您为什么明明不喜欢沈确,却还是娶她进门让她掌家,那是因为这偌大的张府其实家底早就亏空光了呀。” “早知道这是个坑,我才不会接这个管家权呢,谁爱要谁要,我又不是商女,我哪里有银子往里头贴补,张府这么大的家业谁知道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呀,母亲是您先坑我的呀……” “闭嘴。”顾氏呵斥宋清月,“你的事回头再说。” 老太太心里头藏着的事如今被李鸾嵩挑明了,必然恼羞成怒,扬起拐棍指着李鸾嵩道:“你是个有妇之夫,彻夜未归私会外男还妄图狡辩。” “我呸。”李鸾嵩一巴掌甩开她的拐棍,“谁告诉你我私会外男?是你派去的那些家奴吧,他们人呢,怎么没来跟你复命呢?” 他冷笑一声:“恐怕这会儿人被巡防营扣下了吧,夜间奔袭闹事,扰乱秩序,弄得人心惶惶,你还是好好想想等他们供出你来,你要如何同巡防营的大人们解释吧。” 老太太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先别激动,还有呢。”李鸾嵩乘胜追击,“想必你那宝贝儿子张成儒没脸跟你说吧,荷花宴当晚你疼得心肝肺一样的周雪莹私闯晋王偏殿,意图勾引,被晋王当场揭穿、斥责,还连带了你的宝贝张成儒一道被骂,怎么,没人告诉你吗?” “你那儿子真是不做人。”李鸾嵩啧啧两声,“今日科举事出,陛下责问,他一力撇清自己,将当时力排众议举荐他的晋王殿下卖了出去,你说他是恩将仇报呢,还是忘恩负义呢,那可是帮他的人啊,那可是陛下的心肝肉啊,你猜怎么着,陛下差点没气死过去,当场就摘了他的乌纱帽,还下旨此生不再复用。” 他顿了顿,扫了一眼众人,看向顾氏:“你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那功夫咸吃萝卜淡操心……” “沈确,住口。”顾氏气得直抖,一张脸铁青,“你不要在这里放肆,他,张成儒是你的夫君,他不得好,你也好不了,今儿,我就先办了你,来人,将这贼妇给我拿下。” 旁边的家仆一看顾氏气成那个样子,慌忙上前作势要拿下李鸾嵩,被李鸾嵩三两下抓住一个打头的: “好,是你逼我动手的,你别怪我不给你脸。” 他朝着柠香阁的方向吹了一声长哨,声音穿透云霄飘散在空中,即刻,就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铿锵有力而来。 柠香阁的所有家丁、丫鬟、小厮、仆妇全部出动,手里头拿着各种家伙事儿瞬间列队,将李鸾嵩挡在身后。 再看他们,一个个怒目圆睁,那二头肌、腱子肉,还有伙夫青筋直暴,一看便是会个几下子的,这一铲子下去脑浆都得开花。 李鸾嵩平日里闲来无事,把这些人当成他的兵士来训练,不仅干起活来团结友爱、麻利干练,而且耍起功夫来也不在话下,绝对配合默契、训练有素。别说等闲的家丁仆妇,就是那官府的兵卒来了,也未必能得了便宜去。 这叫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娘子。”泽兰护着他,“咱们走,这里交给他们。” “你们反了天了吗。”顾氏不敢妄动,站在原地戳地。 “老太太,你醒醒吧。”李鸾嵩回头喊了一句,“这些人现如今都是我来发俸银,他们是正儿八经我的人,他们的俸银啊是你给的三倍。” “哦,对了,你们。”他看了一圈张府的家仆,“如果想过来的,都去找泽兰报名啊,考虑考虑,一样的活,三倍俸银,三倍啊。” 在一群严阵以待、虎视眈眈的家仆之后,李鸾嵩扬长而去,只留下道路以目悄悄交换心思的张家家仆和瞠目结舌、面红耳赤的张家老小。 * 那一头,沈确就没那么幸运了。 晋王府里头灯火通明,一众仆从跪得满地都是,皇后娘娘顶着黑眼圈打着瞌睡终于将“儿子”盼回来了。 “嵩儿。”娘娘嗷地一嗓子把趴在地上的人都喊醒了,“宿夜未归啊,你可不要跟我说你是梦游或者跟哥们儿喝酒啊。” 先拿话堵了她的嘴,所谓知子莫若母啊。 沈确一时有些拿不准皇后娘娘的情绪,以为她会大发雷霆,可是瞧着不像,可那表情明明也不像欣喜,当然,夜不归宿没什么可值得欣喜的。 “儿臣……”沈确绞尽脑汁编瞎话,可是奈何实在不擅长,最后磕磕巴巴道:“儿臣睡不着,就……就……” “睡不着?哈哈哈哈。”皇后娘娘困意全无,“我儿子竟然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你可是走哪睡哪的人啊,上学堂睡,上朝睡,写字睡,你从前恨不得见到你父皇母后立马闭眼睛睡觉。” “为娘知道我儿如今长大了,脱胎换骨啦也懂事了。”皇后娘娘笑得意味深长,“你就不要跟我东拉西扯了,说吧,是谁,哪家的小娘子竟让你如此魂不守舍。” 沈确:……哦,原来想到这上头去了。 见他瞪大了双眼露出诧异的神情,皇后娘娘觉得自己猜中了: “别这么看着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说吧,哪家姑娘。” “没有。”沈确支支吾吾,这事不能乱编啊,“不是姑娘。” “什么,不是姑娘。”皇后娘娘看了一眼身边的黄嬷嬷,忍了忍道:“不是姑娘,难不成是谁家的夫人?夫人嘛,也不是不行,大不了让你父皇干预一下,现如今和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啊?”沈确越听越觉得离谱,忙摆手,道:“不是不是。” 皇后急了,不会吧。 又跟黄嬷嬷对视了一眼,一下瞥见了五月。 “五月,你来说。” 被点到名的五月“啪”地一下跪下,“臣不能说,请皇后娘娘责罚。” 沈确:……什么叫不能说,你应该说没有。 “你……”皇后是个善人,舍不得真的责罚他们,都是打小看着长大的陪伴在儿子身边的人,跟自个儿孩子一样。 正在气头上,就见时公公端着茶盏进来换茶,便道:“好,你仗着本宫舍不得打你,好,本宫就打时公公。” “啪”茶盏掉在地上,碎瓷和滚水洒了一地,时公公忙跪地请罪:“都是老奴的错,娘娘要打老奴,老奴……” “时公公,你说,你们殿下昨晚上去见谁了,不说就打。”黄嬷嬷替皇后开了口。 “啊。”时公公看了看娘娘又看了看沈确,见沈确瞪着他,生咽了一口唾沫,道:“那,娘娘打轻点吧,老奴还得伺候殿下,殿下没了老奴伺候他不得劲儿啊,您……” “好了,闭嘴。”皇后娘娘无计可施,气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忠诚得很呐,瞒得严丝合缝的,那……本宫……” “母后。”沈确撩袍跪下,磕了个响头,颇有些大无畏道:“儿子,见的是……是个男子。” 苍天啊,大地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简直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头皮炸裂…… 天知道那一日皇后娘娘是怎么晕过去醒过来又晕过去又醒过来的。 直到宫里头来人传下圣旨,说陛下急召晋王殿下,此事才暂时搁置。 沈确得以解脱,护送着虚弱的皇后回宫,心里头满是疑惑和自责,见个男子不是很正常吗,怎么就把他娘气成这样了呢,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呢。 晋王府的正堂里,五月和时公公跪在地上久久未起身。 第26章 同房 翌日,墨蓝色的天际亮起一道橘色的边,天快亮了。 朝堂之上众臣在列,孝淳帝端坐在上,该议的朝政已经议完了,满朝文武都在等待着陛下的圣旨。 科举舞弊乃大事,发生在当朝亦是丑闻一件,不但寒了天下学子的心,也让这好容易树立起来的朝廷威信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重罚,一定会重罚的,但是大家都在等着陛下最终的裁决。那张成儒已经不够看了,但是陛下的诸位皇子牵涉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就看陛下罚谁不罚谁。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有人却听话听音,拿眼神在相互勾连。 看看今日陛下的决断便也能判断出未来太子之位的方向,毕竟嘛,大家还是想长久地在这朝堂之上站下去的,不得不提前筹谋啊。 沈确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昨日孝淳帝单独召见她就是为了这件事。老父亲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不忍,说出了自己的不舍和无奈。 “你是朕和皇后的儿子,也是朕最心疼的孩子,从小朕亲自带着你,教养你,如今你的飞速成长让朕心甚慰,可是嵩儿,你二弟他也是朕的儿子啊。” “他是贵妃所生,也是大将军的亲外甥,虽说宠幸贵妃有朝政上权衡的考虑,但是嵩儿,你想想,这也是为了你啊。咱们现在缺人才,文人缺武将更缺,能打胜仗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了,如果不是大将军此时在边关杀敌,岂不是就要换你去了呢?” 老父亲老手一摊:“朕也是有私心哪。心疼你,不想让我儿再赴险地,所幸这些年你没有辜负朕,已然战功赫赫,那就够了,这也是朕留你在身边让你读书上学堂的原因。总要有人替你卖命吧,这人家去卖命了,咱们不得对人家的亲人好一点嘛。” 是这么个道理,沈确点点头。 “峰儿不如你豁达、通透,可是这孩子也十分上进要强。”孝淳帝叹了口气,“其实父皇都知道,峰儿和洪儿一直都在针对你,打压你,可是我儿豁达,从不与弟弟们计较。父皇对他的任用也是慎之又慎,虽让他掌管朱批权却始终没有让他去疆场历练,他总是落你一层,这是无法逾越的鸿沟,这其中的深意,你可看得明白。” 沈确道:“身上有战功,才能坐上高位不被人诟病,父皇良苦用心儿臣明白。” 孝淳帝说对啰,“你明白就好,所以呢,科举这件事情咱们心里头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凭老五那个猪脑子怎么可能想出这么个招数,但是呢,老二,咱们暂时还动不了。”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沈确听得明白,却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是埋怨老父亲赏罚不分吗,不全是;是因为如今兄弟阋墙,再不复小时候的亲密无间了吗,也不全是。究竟因为什么,她说不清,无奈、难过、无力回天,仿佛这一刻他能理解李鸾嵩所有的悲伤。 “其实老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父皇是有愧于他的。”说起往事,孝淳帝颇有感慨: “他的母亲身份低微却心机叵测,千算万算才有了老五,朕也是一时糊涂着了她的道,虽赐死她,于帝王而言却始终都是一个污点,你是不知道啊,那些史官口诛笔伐,差点没给朕……嗨,这些不提也罢,咱们说老五,他从小朕就没管过他,都是身边的嬷嬷和太监带大的,这不,还是给带歪了。” 他“啪”地一声拍了下巴掌:“不过你放心,杀鸡儆猴,老五父皇不会放过他,这小子不学无术、作恶多端,朕早就想捋一捋他了。那咱们就说定了,以维稳为主,这次就放过老二。” 沈确抬头望向高墙外伸出来的一支已经枯萎了的黄叶,一阵风吹过,便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树桠,扑簌簌落入泥中,颇有几分秋凉晚景不由人的意味。 高高在上的帝王纡尊降贵亲自开口求她,除了答应,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刻, 帝王在宣布:“邕王李鸾洪,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一应用度减半,禁足府中无召不得出。其下掌管御林军等皇家卫队,尽数交与晋王李鸾嵩。”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却免不了内心唏嘘,陛下还是顾念二皇子的,顾念二皇子便是顾念贵妃,便是顾念远在战场上的大将军……这便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吧。 而此刻,沈确却在想,若是换成了李鸾嵩,他会怎么做呢? 经历了此事,沈确第一次对李鸾嵩的故意叛逆有了新的理解,他或许是真的不愿意参与其中,这高高在上的皇位,至高无上的权利,或许都不是他想要的,更甚于,他或许就不想成为他父皇那样的人。 “父皇。”沈确出列,“儿臣手中事务正多,恐无暇顾及其他,不如将御林军等皇家卫队交给七弟掌管,算是对他的历练。” 七皇子恭王李鸾成,从小习武身材壮硕,仪表堂堂武功不凡,手里有部分兵权,为人直爽、刚正不阿,同李鸾嵩的关系一直很好。 老父亲看到谦让又照顾弟弟的儿子,自然应允,这也换来了满朝文武的又一波赞颂,都夸大皇子不居功不贪权,有大将之风,甚至还有人赞有储君风范。 然,沈确只觉得,这应该就是李鸾嵩会做的事。 张府,天还未亮,李鸾嵩破天荒地打了两个喷嚏,醒了。 “砰砰砰”有人拍门拍得急促,可怎么没人去应门呢,定是泽兰那死丫头又睡成猪了。 一肚子起床气的李鸾嵩趿着软鞋去应门,开门一看,竟然是张成儒。 他自昨日被下旨不得再为官便被放归家中,如今是闲汉一个。 “好大的酒味,张成儒你来找打?”李鸾嵩没好气道。 张成儒仕途无望,又因为周雪莹勾引大皇子的事被母亲骂了一顿,想想自己的夫人还在私会外男,这人生啊,简直穷途末路了。 于是借酒浇愁喝了一整夜,郁闷地想亖却又不敢,顶着一张大红脸,醉眼迷离地拖着步子朝李鸾嵩走过去,手里拎着的酒壶扬起,里头的酒差点儿洒到李鸾嵩身上。 幸亏他身手敏捷,俯身弯腰躲过。 然,他躲过了酒水,却没躲过张成儒的贼眼。 就在李鸾嵩弯腰之际,本就穿着睡袍的小娘子胸前的旖旎风光颤巍巍呼之欲出,那雪白柔软看得张成儒小腹一紧。 自打荷花宴之后,那周雪莹便再没来见过他,如今的张成儒已然憋了几个月了。 “你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吗?”李鸾嵩没好气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赶紧滚出去,柠香阁也是你能进的?” 张成儒踉跄着脚步,断断续续道:“我……是你夫君,你是我……的,我如何不能进得这……柠香阁,我今日偏要进,不光……要进,我还要……与你……同房。” 李鸾嵩一愣,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心里头直犯恶心。 “张成儒,你是个人吗,人财两空前途渺茫,你就跑到这里来撒酒疯,想想这些年你是怎么对沈确的,嫁给你三年的人伺候一家老小还不落好,我呸,你最好赶紧滚,不然别怪我动粗。” 他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不太能做大动作以防拉扯加重。 “沈确,我欠你的……三年。”张成儒站不住,一只手撑在石桌上,另一只手伸在眼前数着“三”: “三年,我欠你的今日都……还你。夫人,走……咱们去……睡觉。” 李鸾嵩:真的好想yue。 谁知那张成儒借酒劲发疯,趁着李鸾嵩侧身没留神,上来一把就扯住了李鸾嵩的睡袍,丝滑的质地顺着香肩滑落,温润饱满的小肩裸.露在外。 “啪”一声脆响,李鸾嵩反手给了张成儒一巴掌。 这巴掌力度着实不小,把张成儒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他捂着脸,好似清醒了一点。 “趁我还没动手,你最好赶紧滚。” “夫人,你是我的夫人。”张成儒又换成了一副怯懦、可怜巴巴的样子,好似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坐在地上直蹬腿: “为什么你不与我同房。” “张成儒,这三年你有把沈确当成是你的夫人吗?你有尊重过她吗,你在乎过她的感受吗?现如今,那周小贱人飞了,你来解馋吗?你可以去勾栏瓦舍啊,我大邺向来开放得很,再不济还有象姑馆,哪里玩不开你,要来恶心别人。“ “我今儿把话撂在这儿。”李鸾嵩道:“你配不上沈确,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等着和离吧你。” “沈确。” 张成儒大声打断了他,“我……是个男人,我今儿非要……” “要你个鬼。”李鸾嵩没等他把话说完,上去就踹,将那张成儒踹得快要贴墙上了,他才告饶。 “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李鸾嵩:“你都不倾慕我了吗?” “滚滚滚,赶紧滚。”李鸾嵩是一句都听不下去了,但是他实在身体不适,大喝一声:人都哪儿去了。 仆从们这才鱼贯而出,奉命将张成儒叉出去。 “沈确,你这个商女。”张成儒还不死心,“你宁愿去勾搭那个王八羔子,都不理我,你别觉得我不知道,有人看见你和那个王八羔子了……” 王八羔子,说谁呢,说他呢。 “停下。”李鸾嵩一抬手,恶狠狠地看着他,吩咐道:“把嘴巴堵上,找辆车,把他衣裳给扒了,扔到城门去,让大家都饱饱眼福。” 第27章 媾合 阴雨霏霏,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的雨到了暮时反而急骤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牗,盖住了屋子里的靡靡之音。 烛灯下,女子近乎透明的纱衫被汗水浸透,玲珑身形毕现,被打湿的秀发一缕一缕贴在皮肤上,越发显得那皮肤白皙柔嫩。她仰起修长的脖颈,双目微合,死死地咬着下唇,全身起伏震颤。 男人粗粝的大手掐住她纤细的腰肢,随着她的震颤上下摇晃。 随着二人不约而同地沙哑长音,男子泄力仰躺,女子趴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薄唇上渗出一抹殷红,她用手指擦去随即抹在他心脏上。 “用我的血绘制一幅江山图送给殿下。” 周雪莹,人如其名冰雪聪明,她太知道李鸾峰想要什么了。 “然后,再写下我的名字,一起刻在殿下的心里头。” 说着,她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在他胸口处掐出了一个甲印。 “呵。”男人果然开怀,“你的江山图方圆几何啊?” “大邺几何我的图便有几何。”娇滴滴的声音入耳,她蛇一样地缠在他身上,向上攀爬,吐气幽兰在他耳边道:“那不是殿下最想要的吗。” 男人的兴致又一次被她挑起,翻身掐住她的肩膀欺身而上,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那张精致的面庞,女子柔情妩媚,眼睛里的小钩子死死地锁在他的双瞳里。 “你就是本王打下的江山,本王想怎样就怎样。” 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掠夺,如牢笼一般的铁臂将她死死箍在怀中,仿佛那真的便是属于他的疆土,任他翻山越岭驰骋而上,随他长驱直入探秘私境…… 风雨肆虐,秋雨打落黄叶,委入泥中,化作养料滋养着来年春日的繁盛。 春宵帐暖,烛灯跃跃。 酣畅淋漓过后便是无尽的落寞和怅然。 “殿下想过要纳我吗?” 这是周雪莹绕不开的话题。 李鸾峰歪起嘴唇看着她:“本王以为你不似那些庸脂俗粉,竟也在意这些?” 周雪莹猛地一下坐起,他原本搂着她的手悬在空中。 “难道殿下就让我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吗?比那婢女都不如?” 李鸾峰收回手臂抱在胸前,“想做婢女?这个本王今日就能答应。” “殿下……”女子扭着身子开始撒娇,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愤懑和怒火,努力做出娇滴滴的模样,只当他在玩笑。 “好了好了,过来陪本王好好坐一会儿。”李鸾峰看着她。 周雪莹噘起嘴同他对视,有些僵持的意味。 李鸾峰按捺住烦躁,好性儿道:“本王怎会舍得让你做婢女。” 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有件事,你替本王办妥了,本王就纳了你。” “正妃吗?”她接着问。 李鸾峰心中耻笑,就凭她,妓子都不如的一个破烂还妄想做正妃,嘴上却笑说:“到时候随你挑。” 周雪莹心满意足,问:“殿下让雪莹做什么?” “你同那张成儒可还有来往?” “殿下这是吃醋了吗,此事我早前同殿下解释过了呀。”周雪莹还在为男人对她的占有欲而沾沾自喜,“自从跟了殿下,早就不见他了。” “那,本王让你去见他。” “为何?” “本王要用他。” 周雪莹疑惑,“他如今什么也不是,对殿下能有什么用处?” 李鸾峰望向灼灼跃动的烛火,缓缓道:“老五出事的那天夜里,本王看到了他的夫人。” “谁?”周雪莹以为自己听错了,“沈确吗?她……” “原来她叫沈确。”李鸾峰点点头,“她和老大在一起。” “什么?”周雪莹的眼瞪得老大,“你是说,沈确那一晚和晋王殿下在一起?那……” 她脑子有些混乱,“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这不重要。”李鸾峰伸出手指从她傲人的曲线上滑下。 周雪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王爷是想让我去套那张成儒的话?可是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形同陌路,恐怕那张成儒也未必知道什么。” “拜老大所赐,那张成儒现在就是个废人,你说,如果这个时候本王向他伸出橄榄枝,他会不会应呢?” 李鸾峰嘴角上扬,眯起眼睛看着周雪莹,像一条危险的毒蛇吐着信子即将探入密林深处。 周雪莹忍不住一个颤栗,问:“可是,殿下要他有什么用。” “这你不用问,你只管想尽办法接近他,让他相信你,愿意跟着你走就够了。” 他的那根手指滑落在她的小腹上,痒得周雪莹小腹微微绷紧。 “想尽办法接近他?”她咂摸着这句话的意思,歪头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什么手段都可以吗?” 李鸾峰的手指猛然向下,撩拨得周雪莹雪颊泛起潮红,“不拘,随你。”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问:“殿下……不吃醋……不介意吗?” 然,下一刻,她的嘴便被他堵住了。 狂风急雨肆虐大地,卷起残枝败叶,挥斥在夜空中又骤然坠落。 晋安城陷入了沉睡,家家户户闭门灭烛,同这暴雨最好的对抗便是缩在暖暖的被窝里,甜美地睡上一觉。 然,张府东南角的怜芳斋内,一盏盈盈烛火,被窗缝中透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几欲不支。 “姑娘,夜深了,您该歇下了。”紫娟又一次来提醒张冠华,可是她仍旧对着镜子描眉画眼,恍若未闻。 “姑娘,娘子,五娘子。”紫娟有些着急,“您一晚上化好就洗掉,洗掉再化,奴婢都倒掉十多盆水了,您该歇歇了,那脸会坏的。” “少啰唆。”张冠华依旧专心致志对镜贴花黄,“从前都没好好学学化妆,我得好好练练,你先去睡吧。” “奴婢不睡,奴婢陪着娘子。”紫娟上前苦口婆心道,“其实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化这样艳丽的妆容的,娘子年纪小越自然越好看。” 张冠华说才不是呢,“你瞧瞧大嫂,原先那么淡的妆容大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头却不得不承认是好看的,如今整日浓妆艳抹,还不是更是被人羡慕得想死,这女人啊,就是得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不辜负老天爷的厚待。” 紫娟见劝不动,便问:“娘子每日出门去都不让婢子跟着,可是去见郎君?” 张冠华的手一顿,刚描画好的眉毛又乱了,嗔怪道:“你不要多问,我自有我的事情。去打水,洗了重化。” 紫娟还不死心,道:“什么样的郎君啊,怎么喜欢看娘子将自己这样打扮呢,浓妆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穿出这样不体面的衣裳,娘子,您可得多长个心眼,可不能……”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好说出口,便急道:“可得保护好自己,擦亮眼睛,可不能……” “好了,好了,你太啰唆了,我的事情我自有分寸。还不快去打水。” 张冠华将紫娟撵了出去。 雨水沿着窗缝渗入,就和这窗户一样,她觉得很自卑,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个子不够高,穿衣裳也显现不出傲人的身姿。 看看大嫂,虽说张冠华十分看不上沈确,可是大嫂的漂亮是让她嫉妒的发疯的。还有那周雪莹,虽不如大嫂漂亮,可架不住整个人娇柔软媚,穿衣打扮一举一动间尽是小心机。 镜子里的脸还颇显稚嫩,张冠华想,没有大嫂那样的脸蛋,她可以学周雪莹啊,那不是天生的是可以学来的,只要他喜欢,她就愿意为他改变。 看吧,女孩子啊,恋爱脑无药可救啊。 * 翌日,天光云影,倒是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李鸾嵩自从交了管家权,一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别提多自在了。 沈确每次见面都会带给他宫中对他的赏赐和俸禄,如今他的俸禄已然堪比宰相,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好吃的,好喝的,统统来一遍,因为受伤的缘故,五月几乎日日都来,今儿带来沈确给他做的点心,明儿又带来宫里头上好的药膏,后儿又是沈确亲手熬的药膳,生怕他吃腻了吃烦了。 驸马和公主一早便来探病,三个人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吃着点心喝着茶,公主道: “大嫂嫂这点心的味道好熟悉,颇有几分我大哥宫里头新请厨娘的手艺。” 李鸾嵩倒也不会答他,道:“是吗,喜欢你就多吃点。” 公主说好,“如今大嫂嫂的日子才叫日子呢,早就该如此,对不对郎君。” 她转头看向张成烨,眉眼含笑,温柔又娇媚。 张成烨是这张府里最潇洒不羁的一个,从小便不受管束自由自在,长大后更是凡事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从不受顾氏地摆布,十八岁便已是风度翩翩的大才子,不知道被多少京城中的小娘子看在眼里呢。 他也笑着拉过李乐的手,道:“大嫂嫂能将自家的家业打理得那样好,自然非寻常人,之前大约是没想明白吧。” 他是个含蓄的性子,凡事不讲太多,转个话题道:“夫人的手有些冷了,咱们回去,我给你烤地瓜吃,昨日新买的好品种。” 所谓闺房之乐大抵如此。 李乐最是喜欢这种民间小乐趣,夫妻两个乐呵呵地起身告辞,张成烨一个侧身将那些点心挡在身后,扶着李乐出了院子,临拐出门还冲李鸾嵩眨了下眼,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鸾嵩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沈确做的药膳糕点,眯起眼若有所思。 第28章 弄几个小妖精给他送去! 晋安的秋美且短暂,几日前入眼还是金灿灿张扬的黄,几场秋雨过后,树叶便不堪重负地干枯、掉落、入泥,现在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裹着冷风,仿佛在温雪。 李鸾洪被禁足府中,不但锁上了大门、裁撤了人手用度,就连平日里的吃穿也落魄潦倒。 一个被皇帝厌弃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又有谁还会在乎他呢。 看着难以下咽的饭食,李鸾洪一脚踢翻了案桌。 “王爷。”身边的内侍慌忙跪着去捡,觉得颇为可惜,“这可是近日比较好的饭食了,王爷还是吃一些吧。” 李鸾洪大剌剌地席地而坐,倒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一边擦拭着手里的宝剑,一边漫不经心道:“你觉得好吃,本王就赏你了。” “那王爷吃什么?”内侍不解,“王爷已经几日都没吃饭了,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的。” 李鸾洪腾地一下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那红色的衣袍没有束腰带,随着他的旋转而鼓起翻飞: “你看本王像吃不消的样子吗?” 内侍不敢多说,低头收拾残局,觉得他大约是疯魔了。 是啊,任谁从高处跌落,不会神志失常呢。 “几时了?”李鸾洪问他。 “快到未时了。”内侍回答。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光,一支光秃秃的树杈上头停落了两只小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相互喂食,他定睛看着,两只小东西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它们,齐齐看向李鸾洪,之后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什么,一起扑腾腾飞走了。 “切,有什么可炫耀的,你们有的本王也有。”李鸾洪笑说。 这一幕皆被那内侍看到,吓得已然说不出话来:跟两只鸟儿计较,疯了,看来是真疯了。 内侍哆哆嗦嗦地提着食盒从他身边挤了出去,潦草地行了个礼,撒腿就跑。 身后,李鸾洪“咣当”一声将内殿的门关上。 他转身回屋,放下宝剑直奔后院而去。 那里原本是一片花园子,昔日的繁盛早已不复存在,角门处多年落锁锈迹斑斑,是这王府里唯一没有人走的路,也是唯一的落网之鱼。 “当啷”一声响,锈锁被打开,一抹红色的身影闪进,被李鸾洪一把抱入怀中。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李鸾洪颇有些怪怨,“饿死了。” “殿下莫急,今日醉仙楼新出了名叫醉仙人的酒,听说是他们东家亲手酿制,我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排到的,这才来晚了,您先尝尝?” 小娘子挑落披风上的帽子,露出一张略显稚嫩却浓妆艳抹的脸。 “哟,我瞧瞧,今儿这是改了妆容了,仿了那春宵馆里头头牌姑娘的妆是不是?“ 李鸾洪立马兴奋异常,拉着张冠华站到院子里,又解掉她身上的红色披风,抬起她的脸蛋仔细端详: “嗯,不错,仿得颇有几分相像,这身衣裳也像。哈,你还真可以,这才几日,你都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了,我当真以为是那莺莺姑娘来看我了呢。” “只是,这身段还有些不同,莺莺儿更丰腴柔软,你还瘦了些,再吃胖些。” 张冠华得了夸奖,满心欢喜,羞涩道:“好,我试一试。” “你得奔放一点,莺莺儿可从不会如此扭捏,她向来主动得很。”李鸾洪拉着她往里头走。 偏殿的小间里头,二人对坐,一起喝酒吃肉,自然都是以李鸾洪为主,张冠华只管看着他,就已经饱了,这叫秀色可餐。 “你也吃,多吃些。”李鸾洪给她夹菜。 激动的张冠华满心雀跃,“谢殿下。” “别谢来谢去的,咱们都是一家人。” 瞧瞧,一家人,他随口一说,小娘子可是闹了个大红脸,开始想入非非了。 两个人腻在一起一整个下午,直到天色变暗张冠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时又约定了明日的午食,李鸾洪点了菜和酒,这才分开。 回家的马车上,张冠华偷偷摸摸地换衣裳,然后又对着镜子擦淡脸上的妆容和口脂,可还是被顾氏发现了。 清晖堂里,顾氏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一旁的炭火将熄未熄,盈盈的一点热量被挑帘进来的王佩兰散了个精光。 “慢些慢些。”顾氏掖着袖子嗔怪,“就这么点儿热乎气儿全扑腾没了。” 王佩兰不敢反驳,悄悄翻了个白眼,道:“母亲喝药吧,五娘子也跪了好一会儿了,这么大的姑娘家,您还是先让她起来吧。” 顾氏接过药碗闻了闻,皱起一张脸问:“今日可有蜜饯果子?” 王佩兰摇了摇头,叹气道:“母亲就凑合一下吧,一来被二嫂那么一祸祸,大哥又没了俸禄,银钱实在紧张,米都吃上两年前的陈米了,蜜饯果子什么的,就别提了。” “二来,现在府中也没多少伺候的人了,都是各房主子身边的人,叫他们出去干这些个跑腿的杂活,恐怕连这些人也要走了。” “这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都去了柠香阁了?”顾氏立起眼问,“她沈确一个人要那么多人伺候?” 王佩兰说可不,“谁知道呢,去的人她都照单全收,全部三倍俸银呢。” 看了一眼沉默的顾氏,王佩兰又道:“去了就去了吧,留下来也是浪费粮食消耗银子,也罢。” 瞧瞧,这才几个月,日子都过成这样了。 听着家里的情况,张冠华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许久没有留意过这些了,心里一阵愧疚。 “阿娘。”小娘子眼泪吧嗒吧嗒直掉。 “你说不说,你不说,哭也没用。”顾氏依旧不松口,“这么些日子没管着你,竟偷偷跑出去会野男人,到底是谁,你就跟娘说了吧。” 张冠华这才呜咽道:“是,五皇子。” “那个被贬为庶人的李鸾洪?”王佩兰诧异。 “三嫂嫂不要这么说。”张冠华反驳,“阿娘也不用担心,他虽现在潦倒,可毕竟是皇子,过些日子他二哥会救他出来的,陛下也不会忍心让亲生儿子这么落魄下去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是天家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 顾氏不语,对于李鸾洪他是并不喜欢的,之前也是碍于他的皇子身份,如今已然贬为庶人看来是没什么大出息了,不过,听女儿这么一说,想来那二皇子倒也不会坐视不理,都知道他们兄弟关系颇好。 如此一想,还能如何,女儿一猛子扎进去,拉都拉不住,或许将来他能翻身也说不定。 “起来吧。”顾氏道,“你同他现在是那个……” “没有。”张冠华连忙否认,“阿娘想到哪里去了,他虽莽撞女儿却心里有分寸,无非在一起说说话,我给他送些吃的,他喜欢那莺莺儿的腔调、唱曲,女儿学了些就是为哄得他高兴而已。 顾氏闭了闭眼,眼下自顾不暇,也只能随她去吧。 一旁的王佩兰倒是点头:“咱们府上如今是遇到了大沟坎,五妹妹这一道先慢慢处着,将来未必不能发迹,总有渡过难关的那一日。” 这会说话的人啊,就是讨人喜欢。 顾氏睁开眼看着王佩兰,想了想,几个媳妇里头除了那位跟她形同陌路的公主以外,也就数王佩兰同她一样,是官宦世家出身。 “佩兰,如今我的身子不行,这管家权就交给你吧。” 王佩兰一惊,吓得忙要推辞,却又听那顾氏道:“别怕,这回不同,我将张府里头的几处外宅、田地、铺面也都一并交与你管,管得好收入不会差的。” 重症需下猛药,顾氏这次是发狠了。 哦,老太太手里还有私货,王佩兰心里头不得不佩服,姜还是老的辣。 * 慈宁宫,被一片病气笼罩。 皇后娘娘躺在床上两日了,茶饭不思,整个人恹恹地睡着,黄嬷嬷端着药碗在一旁伺候,好说歹说就是一口都不喝。 “娘娘,您不能这样啊,饭菜不吃药也不吃,这可怎么好啊。”黄嬷嬷急得差点掉眼泪。 “我吃不下。”皇后道,“心里头,堵得慌。啊呀,我的儿子啊,我的孙子、孙女都没有啦。” 自从那日被沈确的一句话气晕过去之后,回来便病倒了。 可是偏还不愿意找太医,瞒得严严实实谁都不见,陛下来了也被拒之门外。她是怕太医说她郁结于心,那陛下准得问因为什么郁结于心啊,她怎么说,总不能说你儿子喜欢男子,你的大孙子、大孙女都没有啦。 啊哟,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皇后一想到这些,就愁容满面,别过脸去,就是不肯喝药。 外头宫婢来报:“娘娘,殿下来了。” 皇后撵人的话还未出口,沈确已经进殿了。 “母后,您怎么了,怎么病了呢。” 他还有脸问。 皇后嫌弃地别过脸去,不想理她。 黄嬷嬷赶紧悄悄冲皇后使了个眼色,道:“既然殿下来了,老奴就退下了,好好劝劝吧。” 这意思母子俩好好聊聊,相互劝劝。 嗯,都听懂了。 沈确接过药碗,“母后,先喝药。” 皇后缓了口气说好,坐直身子直奔主题:“儿大不由娘,阿娘也是担心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一切好着呢。”沈确道。 皇后心说,好个屁。 “是,好着呢。”她一边忍着苦一边见缝插针道:“其实男子女子都不错,只要是喜欢的都好。不过呢,面上的事还得走个过场,咱们都明白就行,就是让爹娘安心。” 沈确:……安的什么心? 皇后的意思,你非执意如此为娘也不拦你,对吧,咱也是皇后,格局没有那么小家子气。但是成亲、生娃,一样不能落。 这没头没脑的话,沈确听得糊里糊涂,却又怕问多了惹她上火,便道:“一切听母后的。” 好极了,果然,我儿还是吃软不吃硬的倔驴脾气。 皇后开怀了,假装接受了这个让她想亖的事实,私底下悄悄打起了主意。 沈确走后,皇后找来黄嬷嬷,吩咐道:“去给我找,妖艳的、魅惑的,别管是像狐狸的还是像蛇的,哪怕是真妖精也不打紧,都给我找来,我就不信捋不直他。” 黄嬷嬷郑重其事:“奴婢明白,重症需下猛药。” 第29章 心动 窗外呼呼刮着风,才出了两日的太阳又不见了,街道上的行人无不掖着袖子,将脑袋缩到领子里,顶着风来去匆匆。 “这两日又降温了,殿下的伤如何了。” 沈确打帘进来,解开系带脱下披风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便赶紧去净手。 平安堂的里间已经燃了炭火,将屋子烘得暖暖的,李鸾嵩坐在榻上朝着她笑道: “好多了,兴许换过这一次药就再不用绑着了。” 他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这让沈确很是放心。再瞧他,穿了一身烟黛粉的襦裙,鬓边一支海棠花步摇发簪,整个人显得温婉丽质,不张扬却美艳不容忽视。 看她发愣,李鸾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问:“怎么,不好看吗?” “不不不,好看,我从前怎么都不晓得自己穿这种颜色竟也不错呢。”沈确笑得眉眼弯弯。 “是啊,你那一柜子都是绿色、蓝色、黑色的衣裳,真真是太委屈了你这副好颜色。”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脸别过去假装瞧着窗外来掩饰那已经红了尖的耳垂。 “殿下吃穿用度尽管让泽兰来置办。”沈确拧了巾帕递给他擦手。 李鸾嵩接过巾帕,温热的感觉通过双手蔓延至全身,道:“你这可就是小瞧了一位受宠的皇子。我那俸禄你应当也知晓吧,用不完,根本用不完。” 沈确失笑:“那,那些家仆、婢子们的三倍俸银也是从殿下的俸禄里出的咯?” “啊,你都知道啦,哈哈哈哈。”他笑得爽朗。 沈确抿嘴笑道:“还是当皇子好呀,有钱。” 李鸾嵩道:“媆媆不实在,放眼望去这大邺还有比你有钱的人吗?恐怕连我父皇的腰都不及你小腿肚子粗。” 一通打趣,气氛顿时自然了许多。 沈确拿来药膏和工具,李鸾嵩平躺后自然地解开衣裳,眼神便定在她脸上,看着她全神贯注地给自己换药,感受着那份温柔和细心,这心里头呀就像一池春水,微风拂过,在那儿漾呀漾地。 这让他想起了受伤那日,他一个善意的谎言,沈确便亲手给他喂汤药、喂粥,那滋味,啧啧,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咧。 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可真好看呀。若是能时常有点小病小痛的让她给看看,那便能待在一起时间久一些了。 自然,沈确是医者,心无杂念,哪里晓得这位晋王殿下心里头萌动的小九九。 “你说……”李鸾嵩绞尽脑汁想了想,终于想出来自己哪里不适,道:“我近日掉头发厉害,可是生了什么病吗?” “嗯?”沈确一怔,将手里的东西收好,看了看他的长发,问:“掉得多吗?” “不少,有时候多得我都害怕。”李鸾嵩皱起脸。 能让他觉得害怕的,那估计数量可观。 “或许是天气的原因,每逢春秋日掉发是正常的,殿下注意饮食清淡些,洗头发的时候轻一些,梳头的时候也轻些,别拉扯即可。”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并未在意。 “哦。”李鸾嵩失望地点点头,这不行啊,不能就这么结束了呀。 看着他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沈确失笑:“殿下倒是极爱惜我这身体,若是您不放心我给您把把脉,瞧一瞧?” 李鸾嵩忙答应。 沈确坐在他对面,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长睫微垂,凝神屏气。 这不搭不要紧,一搭吓一跳。 自从二人互换身体以来,沈确倒是很快熟悉了现在自己的样子,最早的时候也曾担心过他能否适应,后来发现并无异样便也未曾多问,但是总觉得隐隐有什么事情好像忘记了,如今算是想起来了。 他的气血充盈、涌动,脉象滑利,这是要来癸水了呀。 怎么能把这事忘了呢,这于女子而言尚且是件麻烦的事情,更别提对于一个大将军了。 沈确心里头暗暗责怪自己,该早一点跟他交代呀,也不知他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真是太委屈他了。 越想越觉得歉疚,一双眼巴巴地瞧着对面的人。 对上视线,李鸾嵩看到她的脸色逐渐不好,慢慢变红,又逐渐发白,忙问:“怎么了,不会是真有什么大病吧。” 心道,完了,这才几个月呀,又是受伤又是得病的,她定然是不会怪罪自己,可究竟还是没能照顾好她,心里头自责啊。 沈确说没有,复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问:“殿下,这几个月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啊?”李鸾嵩愣了,“不方便,没有啊。” “我是说,自打咱们交换以后,您可觉得不方便?”沈确盯着他,仿佛要从那漆黑如墨的瞳仁中看出端倪。 李鸾嵩心想,不方便,那可太不方便了,穿衣、吃饭、出恭、打架……哪哪都不方便呀。可是又一想,她问的肯定不是这个呀。 “你是指哪方便?” “身体,生理。” “生理?”李鸾嵩惊呆了,“怎么,难道女子也会……” 沈确看他慢慢放大的瞳仁,一脸惊悚,觉得再这么问下去八成他要误会了,赶紧问:“我是指殿下的……癸水,您可还适应?” “哦。”李鸾嵩惊出一身汗,一颗心还未放下又被提起。 问起这个事,那可是他这几个月最不方便的事了,简直……洋相百出、痛不欲生……想起那些忍辱负重、尴尬丢脸的场面,还有腹痛难耐、坠涨不安的日日夜夜,李鸾嵩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可是他要面子啊,这些她一个女子都能忍受,那他自然也不能说。 那该怎么说呢,既能让她心疼自己,又能表现自己很纯真美好。 晋王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这浑身上下的八百个心眼子真真是严阵以待,无孔不入。 李鸾嵩垂眸,羞涩道:“那个东西吧,倒也还好,只是来得有些猝不及防,让人还挺那个的。” 那个是哪个?沈确不明所以,还想再问,就看他戚戚然抬起头看着她,娓娓道来: “我吧,作为皇长子,身上的担子比较重,这你知道。想来十四那年,按照规矩皇子身边须得有通房,我那几个弟弟都有,还不止一个呢。” “当年,母后为此事很是上心,特意为我挑了几个如花似玉的侍婢,还交给嬷嬷调教了许久。” “我吧,一开始也不知道是什么,那时候才刚长大,正是血气方刚,因为要经人事,太监和嬷嬷们围在我身边,又是图册又是演示,好一通教导,可是……” “我实在嫌烦,一气之下都给撵了出去。”他又一次垂下了头,“就连那几个通房也打跑了。” 他讲得三分委屈三分得意三分着急,还有一分……好像不知所云。 “当时我便立下誓言,此生绝不纳妾,只娶一心心相印的正妻,终生不渝。” 多好的男子啊,在这个世道上,恐怕绝无仅有了吧。 沈确心里头赞叹,可是这跟癸水有什么关系? 李鸾嵩道:“说给你听,是想告诉你我曾经的经历,方便你应对。” 瞧瞧,借着话头不但强调自己专情专一,还向她表达了心迹,竟还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可是现在却有些后悔,若是当时我仔细听那嬷嬷教导,多少也会了解一些,今日也就不至于这般狼狈不堪了。” 哦,终于明白了,看来这个事情的确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烦恼,沈确心里颇不是滋味。 “真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李鸾嵩叹了口气,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颓丧。 沈确道:“这话不是这么用的。您也不能预料到咱俩能发生这种事情不是,怎么还能提前准备呢,这不能怪您。” “殿下如此洁身自好,宁愿违背祖宗礼法也要对未来王妃保证身心合一,真是难得,这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男子能做到如此了,臣女真是替未来王妃感到高兴。” 他说是吗,“你也觉得高兴吗?” 沈确说是,“若能有如此专情的男子对我,那我简直要高兴坏了。” 李鸾嵩点头咕噜道:“是吧,那我会让你坏了的。” 沈确问:“殿下说什么,谁坏了?” “没什么。”李鸾嵩笑道,“你觉得坏了就好,哦不,你觉得高兴就好。” 沈确想了想说:“这方面的事情你可以让泽兰帮忙,记不住的日子也可以让泽兰帮您记着,到时候提前几日提醒您,我方才把脉觉得差不多就在这几日了。” 李鸾嵩看着她,一脸生无可恋:“啊,又来?那媆媆可有什么法子给它堵一堵,让它别来烦我。” 沈确说有,“但是短期的,不能长久,而且伤身,下一次来肚子会更痛。” 李鸾嵩叹了口气:“那算了吧,就这样吧。” 接着看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我就当是替媆媆你受罪了,这样想我就高兴了。” 听听,听听,这还是那个不解风情的杀神殿下吗。 他抬头看她,“媆媆啊,体验了你的人生,我才知道,你可真是辛苦啊。” 沈确失笑:“癸水是女性的象征,不辛苦,还是殿下上阵杀敌更辛苦,那可是搏命。” 李鸾嵩说那不一样,“男人的辛苦是在表面,女子不同,难受在心里,婆母压榨,妯娌排挤,丈夫冷落,那些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足以消磨人的精神和意志,太不容易。” 要不怎么说是皇子呢,这悟性就是比一般人强。 一番话简直说到了沈确的心里,可不是吗,这些年她心里的苦能同谁说,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如今,他理解。 这下轮到沈确脸红了,赶紧嘱咐他:“殿下多喝点红糖姜茶水,能止痛、发暖的。” 李璐嵩道我知道,“泽兰每次都做,那个东西实在太难以下咽……不过,为了你的身体,我一定会好好地保养的。” 话没说完,看到沈确脸红,顿时来了精神,这书上说,小娘子只有看到自己心仪的男子才会脸红心跳而且还会低头害羞。 李鸾嵩按捺住内心的惊喜,问:“媆媆怎么脸红了,是不舒服吗。” 沈确慌忙捧住自己的面颊,小声道:“我面皮薄,不自觉就会脸红,打小就这样。” 哦,不是因为他呀。 李鸾嵩有些许的失望,可是又一想,因为他们之间的事情脸红,也可以变相理解为因为他脸红吧,况且这么一来,他们之间的了解更近了一层。 是啊,这天底下还能有人比他们关系更近的吗,那自然没有了啊。这么一想,心里头就又畅快了。 媆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第30章 洗洗还能用 寒风凛冽,枝桠颓秃,连鸟雀的叫声都一日比一日少,冬日近在眼前。 宋清月买考题,张成儒被免官,张冠华和李鸾洪的事情也不胫而走,张家已然在世家大族间沦为笑柄,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曾经嫉妒过张府和顾氏的此时更加跳得欢快。 这倒还不如那种犯了大错被抄家流放来得痛快。那么大的宅院,那么多人要如常生活,每日进进出出被人瞧着,遇到了还要打招呼,面子上必然强装,里子早就一盘散沙。 沈确知道这些确切的消息是在早朝上,这几日骤然变天,孝淳帝咳疾又犯了,早朝便由皇长子代劳。 这个信号可谓是再清晰不过了,自从科举舞弊之后,大家都晓得大皇子同那张成儒的恩怨了,此刻必然不能甘居人后,一个个八卦起来神采奕奕。 “听说那张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壳一个,早就入不敷出了。” “可不是吗,她家那老太太实在不行,将一众儿女教导得一塌糊涂。” “五丫头听说快疯了,被锁在家里头成日里闹……” 沈确来的时候那群老夫子们正几个脑袋聚在一起聊八卦,声音洪亮、表情丰富,不比后宅的夫人们逊色。 这便是人性,他们更爱看到昔日曾嫉妒过的人被拉入市井,甚至陷入淤泥沼泽,连徒劳的挣扎都看得人过瘾。若能借此再踩上一脚以助自己腾飞,那便是更好不过的事情了。 时值年底,国库空虚,沈确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无心管张家的琐事,便假装没听见。 “诸位,两个月前的科举选拔出来的一批官员分至各部,反馈评价颇佳,只可惜还有更多的人科举无门啊。”沈确颇有些惜才。 “殿下,古来便有‘举官制’一规程,据臣考据,往往都是些年岁大些或家中有作奸犯科无法参加科举之路者,通过调查这些人为人正直却被连累,而且他们不乏学识渊博之辈,论文采亦是不输,臣请殿下考量举官制。” 看,这就是聪明人,将上峰想说又不便直接开口的话说得冠冕堂皇有理有据。 沈确点头,其实举官制是孝淳帝自己提出来的,所谓举官便是通过缴纳一定的财帛来换取官职,这在历朝历代有据可查,其主要目的选拔民间遗珠之余,丰盈国库。 当然,举官制所给予的可举荐的官职亦是有品级限制的,比如,这一次举官制是大邺的第一次操作,沈确最终确定的是根据人数而定,初定六品以下官阶,若是人太多可酌情放至从五品。 至于负责此次举官制的人选,她亦是有自己的考量。 科举舞弊让老二折损了老五这一条臂膀,但是他并没有消停,这是沈确知道的,其他几个弟弟,老七身上担了职务,老八被父皇带在身边年龄也还太小,沈确想起了老三。 老三秦王李鸾翼,掌管户部,对国库最为了解,况且这个弟弟虽看着懦弱心思却是深邃。沈确注意过,每次兄弟间起争端,他总是撺掇拱火的那一个,颇有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 用李鸾嵩的话说,老三性子软和,人也不聪明,闷闷地往那一站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可是他的性子却是喜欢坐山观虎斗的。 沈确想起老二就觉得头疼麻烦,索性举荐老三李鸾翼出任此次举官制的大使,所得银钱直接充入国库,名正言顺。这也是李鸾嵩的主意。 自然,此番提议得到了孝淳帝的认可和一众大臣的又一波赞颂。 消息一出,大街小巷更加多了几分热烈的气氛,仿佛比过年还让人高兴。 想想看,这对于富庶人家的确也是件好事,所谓士农工商,但凡家里头有些闲钱的,拿出去捐个官回来,从此也算是步入仕途,在这一代种下了种子,后人便从此有了科举的希望,于家族而言也是件大好事。 王佩兰便是那最兴奋的人群之一。 她出身官宦之家,虽说如此可家中做官的兄弟子侄品阶都不高,老父亲又是一个官迷,听到举官制的消息,第一时间找到女儿商量。 “不是说,可以举荐吗?”老头今年六十有三,拉着女儿的袖子道:“你让姑爷举荐我,若是爹爹日后飞黄腾达,彼此间也算有个照应。” 王佩兰道:“爹爹这个年纪才做到从七品,飞黄腾达就别想了,能升一级,在七品上坐稳,多少涨些俸禄,往后家中儿孙也算能有个阶梯。” 老头说那不行,“只升一级太少,最起码三级,你爹我要做到六品。” 王佩兰撇嘴:“我家夫君也才从五品,那可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再说,此次举官品阶最高也不过六品,爹爹莫想那不切实际的好事。” 老头不允,拉着女儿苦口婆心:“你夫家的事现在满京城无人不知,这张府眼看着即将衰落了,若有爹爹撑着你,咱们还能走得长远些。” 王佩兰觉得很是,道:“我回去跟他说说。” 谁知这话却遭到了丈夫张成忠的反对: “你爹说得是没错,咱家里头什么样你也看到了,大哥已然是废了,二哥不瘟不火就是那个温吞的性子,升迁无望,我呢,如果能有助力,或许还能好些。况且你现在掌家,咱们三房日后便是张府的顶梁柱,只是,连升三级,这个实在不行,那政令上写得很清楚,只能升一级。” 王佩兰勾着他的脖子,将人拽到自己面前,在丈夫身前扭了扭又蹭了蹭,撒娇道:“一级就一级,那郎君现在就写举荐书吧。” 说干就干,一边红袖添香伺侯笔墨,看着张成忠将那举荐书写好、吹干、折起,这才一颗心踏实下来。 上次那方圆寺的无尘大师就说过了,她爹这事一定能成,那什么坎坷、代价什么的,都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王佩兰心花怒放,再看一眼自己的夫君,虽瘦了些却也精干,一把将人拖到床上压在身下,她都憋了好久了,这好容易到嘴的肥肉怎可能吐出来,全身躁动难耐、娇喘连连,哪里还容得张三爷反抗,脱衣、堵嘴、生儿子,这回一定要生儿子。 …… 晋王府,沈确连日忙碌,还不忘去校场看练兵,结果天寒地冻回来便发起了高热。 这可吓坏了时公公,又是请太医、又是喂水煎药,忙得团团转。 沈确被一拨又一拨的太医围着,本来冬日就不能开窗通风,这下更觉空气稀薄,索性都打发了,一个人清净。 “殿下哟,您可不能任性啊,这风寒可了不得了,若是侵入体内留下病根……” “时公公。”沈确打断他,“你可以出去了。” “不。”关键时刻时公公颇有大义凛然的意味,坚持立场道:“殿下从小到大都是老奴带大的,何时发过热啊,老奴不走,殿下打死老奴,老奴都不走。” “你走不走。” “老奴不走,殿下不舒坦就打死我吧。” 沈确:……玩赖。 时公公:……对,玩赖。 主仆二人正在僵持,就听门外小厮急匆匆而来,报:“殿下,皇后娘娘听说殿下病重,给殿下送来了……送来了……” “哎哟喂,你这小猴崽子,有什么话快说,送来什么了。”时公公催促。 “送来药引子。”小厮磕磕巴巴道。 药引子?什么药引子,二人面面相觑。 但既然是皇后娘娘送来的,那必定是好东西,时公公赶紧吩咐:“赶紧送进来吧。” 小厮道是,转身跑了。 不多时门被推开,还未看清楚境况便被一阵浓烈的香气熏得直咳嗽,沈确和时公公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只见四个打扮得大红大绿、花枝招展的小娘子齐刷刷站在眼前,一个个衣衫暴露、身形婀娜,勾着眼、舔着唇、挺着胸、露大腿…… 沈确:……这打哪找来的妖怪。 时公公:……这看着怪吓人的。 “殿……”时公公一整个裂开了,“这是怎么话说呢。” 那小厮站在一旁战战兢兢道:“这就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药引子。” 他话还没说完,那四名女子就要上前:“殿下……” “都站住。”沈确大吼一声,制止几人。 沈确捂脸:……吾命休矣。 时公公一时嘴凸,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道,看来娘娘是真的担心了啊,这都什么呀,简直……简直不忍直视。 可是毕竟是娘娘的一片心,又是赏赐自然不能拒绝。 时公公看了一眼生无可恋的沈确,劝道:“要不,殿下就收了吧,放在身边伺候着,也没什么不好。您瞧啊,那身段、那脸蛋……重新洗洗也还能用。” 沈确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腾地一下坐起来,想起了李鸾嵩的一句话: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都交给他。 “来人。”沈确吩咐,“本王生病期间时公公衣不解带地照顾,实在劳苦功高,让他回去休息都不去,凡事亲力亲为不假人手,精神可嘉。” “本王决定,将这几位国色天香的佳人就送给时公公啦。” 在小厮的惊愕中,沈确转头看向时公公:“您老领回去洗洗用吧。” 第31章 换不回来怎么办? 殿内烛灯灼灼燃烧着,偶尔发出毕剥之声。 时公公倔强地凹着造型,一张老脸红到了脖子跟,宁死不看那几位美娇娘也不看沈确,执拗地对着她跪在床榻边,半垂着头一语不发。 “时公公,把你的人领走吧。”沈确拿一根手指戳了戳他,时公公不动。 “你不动?好,那我动。”沈确作势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拦住,再抬头时泪眼婆娑: “殿下啊,老奴不能晚节不保啊。” 沈确:…… “殿下若是执意如此,那……老奴便撞死在殿下的床边,也算是全了老奴的心,以后就能日日守在殿下床边了。” 沈确:……你吓唬我?! “好吧,好吧。”沈确看着他当真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再逗他,压低声音道: “那我给你指条路。” 时公公抬头:“殿下请说。” “你把这几位神仙送到邕王府去给老五,我听说他人被禁足可是没消停,给她送去吧,也免得他再祸害清白的小娘子。” 时公公点头应是,这才起身,掖了掖眼泪:“老奴这就去,老奴知晓此事重大,打死都不会走漏风声的,殿下请放心。” 殿内终于清静了,沈确望着帐顶想起张冠华。这个小姑子虽说对她并不友好,但她毕竟年少无知,多半是长辈教唆,她不想看着她毁掉自己的人生。 作为过来人,沈确还是希望她能够擦亮眼睛看世人,不管是家人还是情郎,看得透彻分明,做人才不会太辛苦。 但愿她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吧。 * 清晨,阳光撕破云层,照得晋安城仿佛镀了一层金。 可不就是个镀金日吗,举官制在秦王李鸾翼的部署下正式拉开帷幕。地点选在了闹市区的乐坊靡香阙。 若问为何要在这种声色场所实施政令,那可算是秦王殿下的一番苦心了,毕竟是掌管户部的人,对获取财富颇有些独到的见解。 靡香阙常年门庭若市,往来非富即贵,台上的歌舞表演更是精彩绝伦永不间断,这里的茶点饭食亦是大大地满足口腹之欲,且最重要的是,这是个纯粹干净的地方,来听曲子放松交友的多为有身份、有地位、有钱财的人。 选在这种地方交银子举官,首先身心舒畅,往来友人看到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或者两下一攀比互不相让,多掏出银子也是水到渠成;而且这里人多,举官制一下子便能声势浩大地宣传开来,吸引更多的人来,李鸾翼希望事情办得圆满,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果不其然,才一大早,靡香阙门口已经排满了长队,屋子里更是连下脚的空都没有了。 李鸾翼亲自上阵,问询、登记、建议、落定、交银子、发回单……简直不能更顺利了。 而且为了避免出错,他在登记主簿上清晰记录:何许人,年龄,举荐人,官阶,银钱几何,并且为了公平,一式两份,举官人手里亦是留有一份以作核对之用,并再三告知只一级官职,相谈甚欢后笑送离去,迎接下一位。 精细,周到,耐心,一丝不苟,堪称完美。 眼看着这才一上午,好似原定的计划几乎就要完成了,秦王殿下喜笑颜开,更有干劲儿了。 看了看手里的战绩,国库充盈在望,官阶这么举荐下去要不够了,回去上报父皇增扩名额啊,真真是满心欢喜,眼看着前途无量啊。 可这世上的事吧,若是人家有心算你无心,不管你做得多么滴水不漏,也难逃一泻千里的命运。 靡香阙对面的品茗居里头,李鸾峰放下了被掀起一角的帐帘,问身后的随侍:“安排的人都来了?” “回王爷,按照您的吩咐只来了一部分,举官制三日,每日都有且占绝大多数。” “如此甚好。”李鸾峰穿上披风戴上兜帽出了品茗居便一脚蹬上一辆蓝顶马车,“去周小娘子那里,该她出场了。” 这一切被品茗居三层雅间的二人尽收眼底。 李鸾嵩给沈确斟茶,道:“你这招使得好,老三这个人好大喜功,考虑欠周全且喜欢捣鼓小把戏,若是这么走下去,恐怕又是一个老二。” 沈确端起杯子,浅淡的茶香飘入鼻息,她轻抿了一口:“是您点拨得好,三殿下看似不爱出头,其实总喜欢躲在后头坐山观虎斗还唯恐天下不乱,以为自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那便让他瞧瞧自己究竟什么斤两,小惩大诫长个教训,以后走上正途不是件坏事。” 说完这话,她抬头看他,“可是殿下就这么纵容二皇子嚣张下去吗?” 李鸾嵩苦笑一下,继续饮茶。 是啊,没有谁比他更难过了吧,从小一起长大的亲手足却是身边最看不得他好的人。 气氛有些压抑,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忽然,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 “瞧见没有,举官制很成功啊。三殿下这次又要立功了。” “是啊,大殿下举荐了他,这不是给自己树立了对手吗。” “此言差矣,这才是举官制的核心嘛,大殿下不是狭隘之人。” “就怕他太不狭隘咯。” 一阵诡异的笑声。 “你们笑什么,有什么秘辛是我不知道的吗?” 又是一阵静默,接着一人道: “你们听说了吗,大殿下是个断袖。” 那一刻,李鸾嵩的杯子没拿稳,茶水洒落一身。 沈确亦是惊呆了,但是来不及帮她整理,忙竖着耳朵倾听。 “千真万确。我听说是大殿下亲口对皇后娘娘承认的。” 沈确一瞬间脸红,忙对着李鸾嵩比口型:“我什么都没说。” 李鸾嵩点点头:“我也没说过。” 然,隔壁的八卦愈演愈烈: “恐怕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我听说大殿下不止断袖,好像……通吃。” “通吃?” 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都能想象出那群老臣们兴奋扭曲的嘴脸。 “听说,大殿下正在同一位臣子的夫人那个。” “哪个?” “嗨,就是那个,你还不明白吗,男女那个,能是哪个,就是你想的那个。” …… 这世上还有比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更尴尬的事吗,更何况对面还坐着你喜欢的女子。 李鸾嵩:……孔子说得对,老而不死为贼也。 那厢沈确也终于明白了皇后娘娘为何如此了,心里头不禁感慨,到底是做皇后的人,思路就是开阔。 “殿下。”沈确捏着手指解释,“其实,或许,是我的某些话让娘娘误会了,可是……” 李鸾嵩出手打断她,“媆媆不必解释,我的阿娘我最了解,她和我父皇一样,在我的问题上总跑偏。” 没误会,太好了,沈确松了一口气。 李鸾嵩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心里头一动,问: “可是他们说的大臣的夫人,难道是我们?” 沈确说八成是,“这么见面次数多了难免被人看到说嘴。” 李鸾嵩点点头:那可真是太好了。 心思又动了一动,看着沈确问她: “你说,如果咱们两个换不回来怎么办?” “啊。”沈确愕然,“会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想。” 沈确思忖半晌,摇了摇头,“不知道。” 李鸾嵩:好,不知道可太好了。 “我说。”他正襟危坐,严肃道:“如果真的换不回来,你就和离,咱俩成亲。” “啊。”沈确惊呆了,“殿下……” “你先别忙着激动,听我慢慢说。” 沈确:……我这像激动吗。 李鸾嵩拿手指蘸着茶水,在茶桌上比比划划,道: “你看,现在你是我,我是你,你每日面对的是我的爹娘我的家人,我呢,要面对你的家人。你想不想随时能见到自己的爹娘家人呢?” 沈确点点头:“想。” 李鸾嵩说对咯,“我也想。” “所以啊,只能咱俩成亲,结成一对。”他两只手对在一起,大拇指对着弯了弯,“这样呢,我们虽然身份不对,但是可以名正言顺地随时见到自己的爹娘,你说是不是。” 他处心积虑循循善诱,终于借茶盖脸,把这句酝酿了许久试探性的话问出口了。 李鸾嵩凝望着沈确的脸,好似要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窥探出心里的真意。 这种感觉啊,真真是百爪挠心,等得人焦躁不安,两只手冰冷,两条腿忍不住就想打晃。 沈确半垂着头,仔细想了想,“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可是……” 如释重负,李鸾嵩打断她:“没什么可是的,那些都是后话,我也就打个比方,目前不着急。” 点到即止,她认可了他的道理,这是他今日最大的收获。 晋王殿下的心眼子全用这上头了。 那是何等的心花怒放啊,走路简直都能飞起。 李鸾嵩迈着轻快的步伐,哼着小调跨进柠香阁的大门,满院子冬日的萧瑟在他眼中都是生机勃勃,比那春日更让人充满希望。 “泽兰,晚上吃羊肉锅子,叫人去准备,顺便把公主和驸马请来热闹热闹。” 柠香阁如今里里外外张罗着准备过年,布置得那叫一个喜庆、张扬。 泽兰道:“娘子,这样好吗?” “嗯?”李鸾嵩一愣,“怎么了,我吃锅子碍事了?” 泽兰摇头,拿眼神比了比清晖堂的方向,“那边已经揭不开锅了,听说炭火没了,连入冬的新衣裳今年都不裁制了,更别提夜宵和燕窝了,早都吃不到了,听说老太太发话,晚间少吃些对肠胃好。” “哦,是吗?这么可怜吗?”李鸾嵩问。 泽兰点头道是,看来是真不行了。 “那怎么办,你说咱们做点什么呢?” 主仆对视一眼,泽兰道:“奴婢觉得咱应当请柠香阁所有的人吃饭,好好热闹热闹。” “好丫头,甚得我心。” 什么叫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便是了。 柠香阁里头欢天喜地地热闹着,香气一股股飘出院墙,气得顾氏拉长了脸。 “王佩兰呢,去哪里了?”老太太要发火了。 小丫鬟颤颤巍巍回话:“三娘子回……回娘家了。” “又回娘家,她怎么三天两头回娘家。” …… 王佩兰此刻只觉得耳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妈呀,滚烫。 “不知道谁又在念叨我了。”她不好意思地搓着耳朵道,“雪莹咱们继续,你方才的话可当真?” 周雪莹轻笑:“姐姐还疑我不成,我自然是有法子的。这不如此操作过好几个了,保管心想事成。您想啊,伯父只升一级官职太委屈了,回头一看,人家都是两级三级的跳,岂不是吃亏了,咱们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第一时间就想到姐姐了。” 从三嫂嫂改口叫姐姐了,这说明是真的同她知近的。 王佩兰不疑有他,道:“好,那我便把张家所有的田产、铺面的房契、地契都给你,你把那法子告诉我。” 第32章 老脸丢尽咯! “成儒哥哥,你听我说清楚嘛。 周雪莹的闺房里,她梨花带雨地死死拉住张成儒的袖子晃呀晃。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若真是这种绝情之人,为何今日听说我病重还会漏夜赶来?”周雪莹扑过去抱住他的后背,整个人软软地贴住他,“我知道哥哥心里还惦记我的,我也担心哥哥你呀。” 她的双手环抱住他,张成儒绝望又享受地闭了闭眼。 “成儒哥哥现在虎落平阳,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原谅我骗你生病,可是如果不这么说你怎么会来见我,我担心你呀。” 言辞恳切,温香软语,这谁顶得住。 “我知道哥哥现在不如意,家中连个关心你的人都没有,可是你还有我呀,我心里一直关心你的。” “可是你……”张成儒开始动摇,语调变得柔软了许多,“不是一直倾慕大皇子殿下吗。” “哥哥怎么这么糊涂。”周雪莹嗔怪,“咱们两个可能吗,我这辈子就要沦为你那见不得人的女人吗,连个外室都不如。我就是想用他来气气你,看你在不在乎我罢了。” 古人讲,女追男隔成纱,这是个技术活。 那一日,张成儒陷入温柔乡里,狠狠地弥补了数月以来的委屈、憋闷和不甘,原本就是媾和的一对干柴,再次点燃不费吹灰之力。 张成儒陷入自己的委屈和短暂的欢愉当中,全然不去理会家中的艰难。 张府的日子已然水深火热。 家中拿俸禄的又少了一个,顾氏的私房钱也见了底,时值隆冬,屋中竟连炭火都烧不起了,只得在入夜才点燃一星火苗,再多盖上几床棉被,才勉强入睡。 对于张府的拮据如今早已不是秘密,家中小辈虽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是对顾氏不再如从前那般惧怕了。早知道从前都是靠着大嫂的银子才支撑她们的奢靡日子,当时就不该对这位嘴里没实话的婆母恭恭敬敬,反倒是被她挑唆得同大嫂反目,如今想去巴结人家都找不到门了。 顾氏已然没了往日的风光,宋清月每日闭门不出,王佩兰有恃无恐地三天两头往娘家跑,顾氏管不了也不敢多说,能有个人顾念面子就不错了,更别提往年的年节里头老姐妹之间的往来走动,那通攀比、炫耀,如今与她无关了,今年干脆称病不去,其实真正的原因大家也都知道。 门可罗雀,院子里萧萧瑟瑟,二房屋子里不是小夫妻吵架、摔碗,就是二爷唉声叹气、孩子们哭闹不止,整日里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待静下来了,却更加显得冷清、贫寒。 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三房,王佩兰刚从外头回来,丈夫正独自一人准备吃暮食,见她进门埋怨道:“又去了哪里,整日见不到人。” 王佩兰也不生气,笑盈盈地将买回来的烤鸭、猪头肉还有一瓶烧酒往桌上一放,赶紧关起房门道:“还不是惦记着爷这几日辛苦了,想给你添点好菜。” 哟,还真是好菜,张成忠眉开眼笑,拉着媳妇坐在桌边。 “我听说柠香阁里头日日吃羊肉锅子?”张三爷向媳妇打听。 王佩兰说可不是,“谁叫大嫂有钱呢,家里头的仆人都过去了,三倍俸银,再添一点都快赶上你的俸禄了。” 张三爷撇嘴:“要我说都怪母亲,咱们是被她蒙蔽了,不晓得他竟是那般对待大嫂,早知道这个家靠的是大嫂的银子在俸养,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谁不说呢。”王佩兰叹气,“还有那个宋清月,黑心的毒妇,也不给咱们留点,将老太太的私房银子扣了个底朝天。” 张三爷一愣,问:“母亲不是将家里的地契、房契都给你了吗?” “啊?”王佩兰自知失言,赶紧挽回道:“嗨,那些东西要经营才能变现,哪里那么容易,总比不上现银好用。” “也是,都怪母亲,从小就偏疼大哥,惧怕老四两口子,可劲儿克扣我跟老二,这下好了,人家吃光抹净,留给咱们一个空壳。” “哎,这个家,还是得靠着夫人你啊。” “若是母亲能去求求大嫂,该多好啊。” …… 烛灯下,沈确刚忙完案牍上的文书,展开李鸾嵩写给她的信。 这半个多月为了避嫌他们见面少了,李鸾嵩便几乎每日一封信写给她,事无巨细向她汇报张府的情况,他经常能写出来一些十分有趣的话,看得沈确捂着嘴偷笑。 每每此时,时公公总是忧心忡忡,这又是什么情况,殿下在看谁的信啊,那上头的字怎么瞅着还有点子眼熟呢。 他信里头说张府如今落魄,关于五娘子的风言风语实在太难听,而张冠华也不太正常,发颠的毛病越发严重,顾氏甚至请了大夫来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索性将人扣在家里不许出门。 张成儒一整个不见人,全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他说让她放心,他有派人监察他。 除了公主和驸马,其他几房的日子就没法提了。还说,他的耳报神说,大家私下里都说,现在才知道还是大娘子好呀,那时候过的简直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呢。 末了还在信的左下角画了一株桃树,树上开满了粉嫩的桃花,花下站着一位翩翩佳公子,好像在等人。 沈确觉得有趣,想都没想,提笔回信,问他安好,说这里有几位皇后娘娘送来的“药引子”,打算送给老五,让李鸾嵩找人带着五娘子去亲眼见证她深爱的情郎在几日不见她之后,是如何左拥右抱,桃花满怀的,也好让那傻丫头死了心。 至于其他的,那便不关她的事了。 最后,沈确也在左下角画了一个正匆匆赶来的小娘子。 将信小心地折好,交给时公公找人递出去,沈确这才看到外头好似飘了雪。 又是一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这还没到腊月呢,就已经下雪了啊,沈确想起往年她都会做几幅护手、围脖给家里人,如今她也没有做的必要了,倒还真有些失落。 又一想,怎么没必要呢,那位“大娘子”一定不会做这些,不如做了送给他,他一定喜欢。 说干就干。 沈确关上房门,偷偷找来针线开始连夜做女红,要低调又不失奢华的颜色,黑金太重,金包银最好,银色亮堂配上金线不打眼也不失身份,再绣上好看的绿梅点缀…… 烛灯下,“晋王殿下”专心致志地做女红,这画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然,无巧不成书。 “砰”地一声,殿门被撞开,时公公扶着帽子飞进来: “殿下,快,收拾收拾睡觉。” 沈确:……鬼催的? “皇后娘娘来查岗,估计是来看看那几位小娘子的。”时公公惊慌失措。 在他看到晋王殿下正盘腿坐在床上绣花的时候,整个人都裂开了。 时公公:……老天爷呀,快让我瞎了吧,我都看到了什么。 这时候的确该慌张,沈确来不及整理手里的东西,就已经看到皇后的凤服衣裾。 “母后。” 沈确慌忙将手里的刺绣扔在了时公公怀里,自己迎了过去。 她本意:皇后娘娘一定是来找她的,只要她能应付得了,就能给时公公腾出空来藏那些东西。 果然,时公公立刻明白了殿下的意思,先不去细究这些东西到底是干吗的,得赶紧藏起来。 然,就在他准备动作的时候,皇后叫住了他: “时公公,慢着,你怀里抱着什么,那么好看。” 沈确:……好看吧,我的眼光。 时公公:……好看吗,怎么办啊。 “娘……娘……”时公公语无伦次。 “别喊娘,本宫又不是你娘。”皇后眼睛直逼他而来,“哟,刺绣啊,这是……” 皇后惊悚地看看时公公又看看自己的儿子,心里大呼倒灶:他俩到底是谁在做这么羞耻的东西? 沈确踌躇着该编个什么样的理由搪塞过去,那边时公公生怕皇后娘娘多想,几乎脱口而出: “这是老奴做的。” 沈确惊呆了:……大恩不言谢。 时公公:……不,我想听,听一百遍。 这话一出口,别说皇后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包括皇后带来的黄嬷嬷和随侍婢女都石化了。 大家的眼神看向时公公,充满了恐惧和嫌弃:啧啧啧,好……那啥哟。 还好,不是嵩儿做的。皇后慢慢捋平自己的心情,尴尬地笑笑:“没想到时公公竟还有一双巧手,你别说,绣得还真不赖哈。” 她环视了一圈,复又问:“那几名女子呢,嵩儿可还满意?” 沈确赶紧道:“那几人儿子……” 看着沈确为难地抠手指,时公公生怕自家殿下不好说,这送给五殿下的事又不能张扬,便赶紧又一次开口拦住了沈确的话: “殿下将那几名药引子送给老奴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就连平日里非常照顾时公公的黄嬷嬷也是一脸震惊,随后便是鄙夷不屑。 黄嬷嬷:……老不正经,你行吗你,真是看错人了。 时公公那一晚忍受着所有人异样的眼神,心里头暗暗叫苦,老脸丢尽咯。 第33章 只有一张床 快要过年了,方圆寺的香火格外旺,青烟升腾,香气飘散,大佛殿中的撞钟声、木鱼声、祷告声和大师父们唱经的声音交融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韵律,让人格外安心。 来进香、祈祷、求平安的人们络绎不绝,或怀揣着对来年的美好期许,或求心中忧郁之事的纾解之法,在这里念一念、磕个头,总能让人对生活更加充满希望。 后院的禅房里,门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闪进屋内随即关上房门。 “殿下。”沈确向李鸾嵩行了个女礼,坐在他对面。 “外面下雪了。”李鸾嵩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快喝口热茶,祛祛寒气。” 沈确笑着捧起杯子,热气氤氲,熏得她眼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给您带了好些好吃的。”沈确打开带来的包袱,足足有三个五层的食盒,“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有点心,有下酒的卤味小食,还有皇后娘娘亲手做的酱菜,我也给您带来了。” 李鸾嵩搓了搓手,兴奋道:“每年入冬母后最是喜欢亲自动手做酱菜,那个味道,啧啧啧,我跟父皇总也吃不够,如今托你的福啦。” 沈确笑说:“这本就是娘娘给殿下做的,是我托您的福,能吃到这样的人间美味。” 李鸾嵩看她眉眼带笑,感慨道:“我还以为媆媆生我的气,躲着我呢。” 沈确一滞:“我为何要生殿下的气。” 还不是因为上次试探人家说要成亲吗,李鸾嵩回去越想越觉得自己过于孟浪了,别再吓着她。如今看来,这女郎在这方面着实神经大条得紧。 就好像一直以来她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会脸红,起先他以为是害羞,觉得人家对他有点意思,后来才发现只是因为她面皮薄而已。 沮丧归沮丧,可是越挫越勇。 沈确打开那些食盒,一层层铺开,足足摆满了整个案桌,精致、考究,看着都让人垂涎三尺。 “你都这样忙了,还想着给我做吃的,嗨,这怎么好意思呢。”他岔开话题。 “我想着泽兰不会做这些,就下厨做了一些,您喜欢就好。”沈确笑着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带来的最后一个包袱,纠结再三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拿出来。 李鸾嵩发现了她的犹豫,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问:“怎么了,还有什么?” 这下不拿出来也得拿出来了。 沈确红着脸道:“我每年下雪日都会做一些护膝、护手和围脖之类的,可巧,今年就多做了一套……” 她磨磨蹭蹭地将包袱拆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在手里,递到他眼前。 那亮银色还带刺绣、镶着毛边的东西赫然眼前,这可把见多识广的李鸾嵩激动坏了,这下不算自作多情了吧。 ”给我的?“他接过来,轻轻抚摸着,好软啊,好香啊。 “嗯。”沈确的脸红得像块绸子布。 “真好,我太喜欢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恣意敞亮的人,毫不掩饰地欣喜和兴奋,爱不释手地捧着,还套在身上试了试,刚刚好,又好看又暖和。 这是第一次收到小娘子亲手做的暖礼,李鸾嵩心花怒放,高兴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您喜欢就好。” 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局促起来,两个人都不敢看对方,却能感受到那股浓烈、炙热的眼神。 李鸾嵩再次确认,这种感觉不会错。 好在外头刮起了一阵风,吹得门扇叮当作响,沈确借着“关好门”,赶紧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怎么就突然间觉得紧张起来了呢。 再回到里间时,李连嵩已经收好的礼物,招呼她:“这会儿风雪太大也走不得,眼看就到暮食了,咱们索性一起吃点。” 尴尬的时候有事可做便是好的,沈确从善如流,二人一边吃一边聊,从小食点心的做法,聊到家里过年桌上都会有什么菜。 李鸾嵩道:“宫里头其实没什么好吃的,御膳房做的东西都是一个味道,宴请没完没了,倒是没有阿娘亲自下厨做的家常小菜来得可口。” 沈确表示赞同:“我阿娘在的时候每年过节都会亲自下厨,每一道菜我和阿爹都能吃得精光,小时候最爱做的事就是舔盘子。” “对对对。”李鸾嵩接话,“那菜汤子底最是入味,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就着那汤底都能吃俩大馒头。” 沈确问:“您小时候也吃汤底,这可和我想象的皇子的生活不太一样。” 李鸾嵩笑得很幸福,“皇子也是人,我父皇母后青梅竹马,小时候也是吃过苦头的,虽说富贵,可家中教养并不娇气,我们有时候关起门来的日子跟普通百姓一样。” 沈确想了想,问:“我们小时候吃过年夜饭,阿爹就会驮着我到外头去放炮看烟花,陛下也这样吗?” 李鸾嵩说是啊,“别说放炮了,我父皇还会微服,穿得跟普通百姓一样,带着我们走街串巷,我还记得东巷口胡同里的冰糖葫芦最是好吃,过年都要排队。” 沈确一下子兴奋了,拍手道:“对对对,那个我也最爱吃,还有李姐家的糖炒栗子,您吃过没有,贼香。” 李鸾嵩很得意:“当然吃过,那我考考你,你可知道这糖炒栗子怎么吃最过瘾?” 沈确胸有成竹:“去壳、扒皮,放在手心里一小撮,一下子按进嘴巴里,嚼呀嚼的,满口生香。” “哈哈哈哈。”李鸾嵩说对咯,“看来咱俩一个爱好。” 沈确来了兴致,说:“我小时候还喜欢用油纸包装一包炸得外焦里嫩的肉滋滋和油滋滋,偷偷揣兜里,跟小伙伴们一边玩就一边拿出来嚼,咦,那个东西可真叫一个香。” 李鸾嵩拍手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时间久了那油纸包就被油沁透了,沾到衣服上洗都洗不掉,阿娘就是一顿数落。” “正是,正是。”沈确笑说:“我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个挨骂。” …… 屋外雪片飘飘洒洒,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寂静、冰冷。 屋内,炭火炉子噼里啪啦直响,却也盖不过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笑,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投契,越说越热闹,话匣子算是彻底打开了。 李鸾嵩问沈确:“方才听你说你阿娘去世得早,那这些年你家里只有阿爹吗?” 说起这个,沈确犹豫了一下,只一瞬便决定对他和盘托出。 “我阿娘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阿娘去世后,阿爹又续弦了一位继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只后来家道中落,不然也不会看上我阿爹。” 想起那些往事,她的脸上浮现起了些许异样。 “继母嫁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她个子很高挑,五官大气,是那种浓烈的美,吃穿用度都颇讲究气派和排场,我阿爹在这上头没少花银子。” 李鸾嵩静静地听着,一边还不忘给她手里的暖炉换炭火,一边给她剥着花生壳儿。 “继母姓刘,是个要强的性子,又极爱面子,其实她挺瞧不上我阿爹的,我能看出来,可是好在她算是识大体,对我阿爹也是知冷知热,照顾得还不赖。” 李鸾嵩从这一番话当中听出了她难以言喻的苦楚,问道:“那她对你如何?” 沈确一滞,笑着摇摇头,并未回答。 只说:“年初二,或许你得回娘家,前些日子听说我阿爹要去南边,也不知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年的,他去那边作甚。” 她的眼神看向外面的冰天雪地,那里头满是担忧。 转瞬即逝,沈确转过头看着李鸾嵩:“不过这样也好,过年家里只有刘氏和我那个妹妹,叫沈菘蓝,比我小五岁,是继母和阿爹的孩子。你只管去走个过场,若是她给你脸色看,你只当没看见便罢了,早点回来。” 又想了想说:”或者,你都可以不用去,如今张府出了这么多事,我那继母想必并不盼着我回家,索性不要去了,也免得她们为难你。” 李鸾嵩听明白了,她这种软乎的性子,就是任人欺负了呗。 他说好,“不去就不去,我脾气不好,别回头再给你惹麻烦。” 接着又问:“她们竟也当着张成儒的面为难你吗?那张成儒就站在一边干看着吗?” 李鸾嵩失笑:“他从未陪我回过娘家。” 我的老天,李鸾嵩差点儿乐得蹦起来。 从前只知道张成儒蠢、怂、瞎,现在却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给他腾空了,他若是不把这媳妇抢过来,都对不起他的蠢、怂、瞎。 想起张成儒,李鸾嵩想了想,试探道:“那个,你知道这个张成儒有多混蛋吧。” 沈确吓了一跳,问:“怎么了,他欺负您了。” 李鸾嵩摆了摆手说不能够,“他不是我对手,只是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你猜怎么着?” 他盯着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道:“他竟想强行与我同房。” “啊。” 那一刻,李鸾嵩从沈确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和害怕,那深邃的瞳仁颤了一颤,这一颤便彻底颤进了他心里。 “不过我没让他得逞,我给打出去了。” 他大手一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偷偷觎了她一眼,见她长舒了一口气,那样如释重负,他心中了然。 沈确低头呢喃似地道:“其实,我们夫妻三年,还未曾圆……房,您可别……” 他说我知道:“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任何人近身。” 她默默点头,他乐开了花。 帮自己的媳妇守住清白,这简直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他兴奋起来,随口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沈确“啊”了一声,低头偷笑,说:“您又用错句子了。” 外头天色暗了下来,风雪交加,越发下得猛烈,就连窗子都已经推不开了,不知不觉间竟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怎么办?怎么回去呢。” 沈确有点发愁。 李鸾嵩望了望外头,看不到人,这间禅房是无尘大师为皇家预备的,从前李鸾嵩经常陪着皇后娘娘来小住。 他梭巡了一圈:“东西倒是齐备的,炭火足够,吃的也有,实在走不了的话可以留宿一夜。” 沈确惊呆了,指着身后那一张大床,磕磕巴巴道:“可是,只有一张床……啊……” 李鸾嵩这才意识到她的意思,孤男寡女共度一夜,且只有一张床。 这……实在太不方便(好)了! “那……”他慢吞吞说:“不能让你睡地上,但是也不能让你的身子睡地上啊,这小身板可吃不消的。”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的。 怎么办? 难题又踢给了沈确。 是啊,沈确想,他说得对,不能让殿下睡地上,也不能让殿下的身子睡地上。 好在,她不是个矫情的人,一抚掌,道: “我同您也不是外人,干脆,都睡床上吧。” 李鸾嵩抑制住内心的雀跃和忐忑,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守在门外的五月,抱臂搓了搓胳膊,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殿下忘了吗,隔壁不是就有一个房间吗?让我想想,要不要提醒一下呢? 第34章 荣耀之时 …… “要不,咱俩试试?” “试试,我愿意。” “那你别紧张,我慢一点。” “好,殿下小心些,我怕疼。” “放心吧,我有经验。” ……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五月立时停止了思考,怎么办,他们在干什么?我要不要闯进去阻止一下?不不不,时公公说了不能冲动,再听听。 五月这次将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倾听。 “这样可以吗,殿下?” “好多了,你放松,胸挺起来,腿叉开,再开大一点。” “我好像有点不行了。” “坚持一下,就快好了。” “是我没经验,让殿下辛苦了。” “不辛苦,看你这样,我很愿意。” “那我再努力一下,争取不让您失望。” “很好,你做得很好,咱俩很合拍。” …… 五月:……听懂了,可是不能进去。哼,臭男人,没想爷竟是个禽兽,好生气哟! 寒风凛冽,吹得窗框瑟瑟发抖。 屋内烛火俱灭,只有燃着的炭火隐隐发出微弱的光。 过完年便要入春季了,大邺重武,每年的春猎便成了孝淳帝和世家大族们联络感情的最重视的活动。 李鸾嵩是大邺的战神将军,那是断然不能在春猎上出丑的,是以,二人一商量,反正这会儿也睡不着,不如手把手教沈确几招能应付得过去的功夫,也不至于到时候太过丢脸。 一想起上次荷花宴上的表演,沈确就觉得无地自容。 虽然这半年多她都十分认真地照着李鸾嵩给她画的小人儿图比划练功,可是毕竟不如当面指点进步得更快。 所幸,屋子里的炭火足,烘得极暖,两个人不一会儿都出了薄汗。 “觉得如何?”李鸾嵩问。 沈确点头,“我都记下了,回去会加紧练习的。” “下次见面,我们再来切磋。” 沈确不好意思道:“辛苦殿下了,为了我这么费劲。” 李鸾嵩摆摆手:“不辛苦,我很乐意奉陪。”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可还是对视了一眼,一起笑了。 很坦然,很磊落,心无杂念,纯澈透明。 五月却气得直翻白眼,还要下次切磋,不能骂就在心里骂:真是臭不要脸,我五月这辈子都不会干出这种事,哼。 “殿下这身上有许多旧伤,您跟我说说吧。” 那些可是英雄的徽章,说到这个,李鸾嵩更精神了。 每一处伤疤是在哪一仗留下的,当时多么凶险,简直命悬一线……他说得精彩绝伦,可比那路边的说书先生强多了,这可是真枪真刀拼出来的。 沈确听着,心里头不禁感慨,难怪他不愿同兄弟们多作计较,比起生死和国家存亡,这些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五月在门口掖着袖子腹诽:切,有什么可炫耀的,就跟谁没有似的。 …… 大雪夹杂着风的呜咽声,这一夜却睡得出奇地好。 翌日清晨,雪停风止,太阳又暖融融地照着大地。 送走了沈确,李鸾嵩才不紧不慢地回府。 翻过忙碌的两日,便是除夕了。 宫里头过年总是金碧辉煌、夺目绚烂的,人来人往的宴请如流水一般,好似永无止境。 到了晚上,沈确已经疲惫地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着看月亮。 寂静的夜空骤然一声响,璀璨的烟花绚烂夺目,仿佛在漆黑的幕布上作出鬼斧神工的泼墨画,缤纷多彩、摇曳生姿。 大家都纷纷从大殿里出来观赏烟花,沈确趁机往人群后头挪动脚步。 时公公一直伴在她身边,瞧出来点儿意思,问:“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沈确道:“想出宫去走走。” “哎哟喂,今儿可是大年三十,宫外头是热闹着呢。”时公公心痒。 沈确纳闷,疑惑地看着他:“您不拦我?” 时公公一副我懂你的样子,道:“今年陛下特别开恩,宴请了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家眷,而且,其他官员也有赐菜,殿下若是不走,一会儿少不了他们的轮番轰炸,那群老狐狸还能放过您,倒不如乐得自在,反正陛下也不舍得责怪您不是。” 所谓赐菜便是由皇帝开头,皇后、贵妃、及各位皇子为五品以下七品以上不能入宫赴宴的官员家中赏赐一道宫宴上的菜肴,是慰问,更是彰显了帝王对臣子们的关爱,于臣子们而言,这便是殊荣。 沈确想起来了,往年张府也有,因为张成儒的缘故,每年家中都会得到宫中赏赐的菜肴,而那道菜婆母顾氏从来都是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好好地供奉起来,直至大年初五迎了财神,才能动筷子。 其实就是一道菜,搁置了那么些天,别说味道如何了,恐怕早就都不能吃了,是以沈确从未在意过这些。 然而,年年都有的待遇,今年肯定是没有了,不知张家的人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时公公说:“老奴最是知道殿下,不喜这种场合,所幸大过年的,随您高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老奴不拦着,只一样,您得带着老奴,不然我不放心。” 沈确失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走,叫上五月咱一起。” 时公公嘿嘿嘿地笑着拍马屁:“听听,听听,殿下如今一出口都是之乎者也,是真好听。” 于是,带上五月,又吩咐时公公打包了好些吃的、喝的、礼品,还有下午从皇后娘娘那里讨来的赏赐,整整装满了一大车。 浓黑色的夜幕里,一辆华盖马车在御林军的护送下大剌剌地驶出了皇城。 她要去哪? 自然是故地重游,去张家看望“大娘子”。 出了皇城,便从一种井然有序、虚以逶迤的热闹转入了人间烟火的真实喧嚣之中,真真是放松了,沈确靠在车内的软枕上,掀开车帘往外看,一阵一阵的香气飘进车里,那是不同于山珍海味的,更天然更质朴的气息。 时公公格外兴奋,数着街道上的小吃,念叨着:“打小殿下就爱吃这家的馄饨,老奴常偷偷跑出来给您带回去;还有那家的驴打滚儿,殿下吃起来没个够,为了这些,老奴没少挨皇后娘娘责罚。” 沈确失笑,原来他小时候这么馋嘴。 时公公道:“殿下这样跑出来,可更是给二殿下和三殿下腾空了呢,您瞧瞧,方才大殿之上,那两位可谓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可是,要老奴说呀,还是咱们殿下最聪明,让他们掐去吧,对吧。” 所以说吧,这老太监其实最是眼明心亮,比五月强不知道多少倍。 说着话,马车停在了张府的正门口。 时公公一愣:“殿下,咱们来这儿干吗?” 沈确说:“该是你出场的时候了,上次那位替我受伤的小娘子咱不得谢谢人家吗。去吧,颁皇后娘娘的赏吧。” 张府里一片晦暗,在这个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笑逐颜开的日子,整座府邸陷入了无人之境一般的寂静,只余两盏盖满了雪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别说赐菜了,今年就连年夜饭也做得十分简陋,鸡鸭鱼肉几乎看不见影子,一桌子汤水和蔬菜,小孩子们吵着要吃肉,大人们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阿娘若是能向大嫂嫂认个错、道个歉,求得原谅,我们也能像四房一样,蹭到大嫂嫂的饕餮大餐了。” 还是张冠华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也说出了每个人的心里话,“我们才知道,这些年本就是阿娘做得不对。” “住嘴。”顾氏不耐烦听这些。 “阿娘。”老三也开口,“您就别嘴硬了,家下什么情况现在一目了然,我们受母亲蒙蔽这么久,真是后悔莫及,看看大嫂,如今吃香的喝辣的。” “是啊,咱们府上今年连宫里的赐菜都没有了,那可是何等荣耀啊。”王佩兰也是一声叹息。 老二两口子只管闷头喝汤,宋清月自从科举舞弊案之后便像个哑巴,眼中无神,嘴里无话。 张成儒则是心不在焉地默默吃饭,从不参与家人的讨论,因为,现在顾氏最烦的就是他,说什么都是错,干脆不开口。 “提什么沈确,提什么赐菜。”顾氏叨叨着:“大过年的,你们成心给我添堵是不是,赶紧吃完了各回各房。” 张冠华气哼哼地拿筷子戳着饭,毫无食欲;二房几口子不敢说话,低头不语;王佩兰冲三爷眨了眨眼,三爷明了,夫人又藏私货了,少吃点,回去关起门来吃好吃的。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来禀报:“老夫人,圣旨到,赶紧接旨。” 全家俱是一愣,怎么会有圣旨。 可是来不及多想,衣裳也没换一家子齐齐迎出门。 哟,可了不得了,还是大皇子亲自来颁旨,这究竟是福是祸啊,全家胆战心惊,大过年的,不会是来摘脑袋的吧,妈呀,早知道吃饱了饭了,好歹也做个饱死鬼…… 众人惴惴不安之时,时公公吊着嗓子道: “皇后娘娘懿旨:沈确危难之时不顾自身安危,救晋王殿下于困境,其忠心可鉴、精神可嘉,特赐除夕宫宴一桌,金银各两箱,丝绸布帛十匹,另,钗环、首饰一箱,以表本宫谢意。” 时公公宣读完,张府众人又是一阵牙酸,真是锦上添花、红气养人啊,瞧瞧这赏赐,光宫宴就是一整桌,可比往年那被老太太供奉到腐坏的一盘菜来得体面多了。 还有金银、布帛、珠宝……啧啧啧,嫉妒、羡慕、后悔不迭啊。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 张府的人齐齐跪着,各自悔得肠子都青了也不敢接这圣旨。 时公公转头道:“殿下,大娘子不在这里头,您看咱们……” 望着昔日熟悉的面孔,如今一个个变得颓废、沮丧,再没了往日欺负她的精气神,沈确只觉一阵悲凉,曾经,那毒辣的日头下,冰凉的池水里,被罚、被骂的只有她一人。 再看看跪在地上的自己的丈夫张成儒,哪里还有那翩翩佳公子的半点影子,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岁,眼窝深陷,眼圈黢黑,想想他在陛下面前推卸责任,想想他在周雪莹那里羞辱她,再想想他曾经那样践踏、辱没她的尊严…… 沈确的视线越过这些人看向柠香阁,提了口气道:“无妨,我们进去,将赏赐当面给她送去。” 于是乎,在张府众人的艳羡的眼神中,浩浩荡荡的晋王仪仗直奔柠香阁而去,那是何等张扬,何等荣耀…… 第35章 鸡飞狗跳 除夕那晚,张府又一次出名了,简直可以叫轰动全城。 那宫里头送进来的东西,在张府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被捧进了柠香阁,竟比张家最鼎盛时期,老太爷在的时候还要风光。 然,这份尊荣、这份面子只属于柠香阁,同张府上下无关。偶遇相熟的人说起那晚的风光,人家也只说:你家大娘子真是女中豪杰,就是你家的老太太有眼无珠、不识真佛…… 一通尴尬,说得更加无地自容。 春节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朝廷恢复早朝的第一日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宫门口围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怒气冲冲,手里将一张盖了戳的纸高高扬起,口中高喊: “还我们的官职,赔我们的银子。” “堂堂朝廷,竟做下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骗银子。” …… 打头的几个人里头,有一位年过六旬的长者,不是别人,正是王佩兰的爹。 张成忠和王佩兰挤过人群,冲着老丈人过去,一把拉住他,王佩兰道:“爹,你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家。” 老头甩开她的手,怒道:“我不回去,我今儿得讨要个说法。” 张成忠气得直跺脚:“岳父大人,您是有官阶的人,怎么能同他们一起胡闹呢,您这样会连累家下的。” 老头“啪”地一声,将那张纸甩在他脸上:“你还好意思说,我的官是你举荐的,银子我也是给你的,现在倒好,说好的升三级变成了只升一级,你赔我银子,赔我官职。” 张成忠惊呆了,四周乱糟糟的,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吼道:“什么时候说是三级,明明只能举荐升一级,这是举官制的章程,你们是不是糊涂了。” 四周的人一听都怒了: “怎么不能,分明白纸黑字写得真切,三级,怎么颁布下来只有一级。” “对啊,我们给的可是三级官职的银子啊。” “这里有证据,你自己看。” 张成忠接过他们留存在手里的字据,果然,有的写三级,有的写二级,几乎没有升一级的。 这怎么可能呢?他还没弄明白,那边王佩兰心虚,一把抢过老爹的字据,拉着他道:“咱们先回家,别在这胡闹,回家再说。” 张成忠这才略有些明白过来,忙拦下王佩兰:“等等,咱爹的字据你给我看看。” 王佩兰将东西藏在身后,支支吾吾道:“回家再说,回家再说。” 这时宫门打开,轰隆隆地一阵铁马金戈的声响,七皇子李鸾成带着御林军分列两旁,将所有人围在中间。 得,想走也走不了了。 对簿公堂,孝淳帝亲自审案才发现事情竟比想象中更复杂。 一多半的人官职都提升了二级、三级,而且户部留存的底档上和那些人手里的字据还都对得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升迁二级,升迁三级。 唯独,入了国库的银子对不上。 这可就不是私自篡改圣旨这么简单了,贪墨国库,罪加一等。 老三李鸾翼跪地痛哭:“父皇啊,一定是有人陷害儿臣啊,儿臣素来胆小,绝不会如此大胆的,父皇救救儿子啊。” 孝淳帝气道:“朕怎么没看出来你胆小,这么大的事,你说,除了你,还能有谁能插得上手,又是谁想害你?” 老三跪行几步拽住老父亲的衣裾,痛哭道:“儿臣无能,儿臣也不晓得是谁干的。可是父皇,儿从小便碌碌无为,没有大哥的胆识,也没有二哥的谋略,更没有老五、老七的武力,还不如老八讨父皇喜欢……” 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抽噎着:“儿子无能,儿子只敢站在他们后面,这是儿子第一次站到前面,儿也不想会弄成这样啊,那些真的不是儿子写的,那银子,儿臣没有贪墨……” 老三彻底崩溃了,这个罪过一旦落实便是砍头的死罪,可是谁叫他只顾着好大喜功,做事不周全而且完全没有半点防备之心呢。 许多事情,不是你做好了结果便会好的,整个过程都需要严谨、严密、严格把关,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说的就是他。 朝堂之上无人站出来替他说话。 沈确心凉,李鸾嵩说得对,如果他不在后头替老三把关,恐怕这一次,老三在劫难逃。 既如此,那便速战速决吧。 沈确上前一步,撩袍跪下:“父皇,儿臣这次又犯了先斩后奏的罪过,还请父皇等儿臣把话说完再治罪。” “邦邦邦”三个响头,磕得孝淳帝心血压都升高了,一张脸气得通红,“说,你说。” “老三掌管户部,那些他亲笔登记过的名录、账册一应锁在户部的值房里头,三日举官制结束后同所有奏折一并上交皇帝的案头,此事算是了结。” 李鸾嵩看了一眼李鸾翼,老三痛哭流涕地点点头。 “户部值房的钥匙只有李鸾翼有,可是,奏折朱批权却在二弟手中。” 言尽于此无需再说便有人一下子跳出来,李鸾峰怒道: “大哥什么意思,这是在说我动了手脚咯。” 沈确道:“你,没有吗?” 李鸾峰说自然没有,“此事与我何干。” 果然如此,沈确当堂带上来两组证人,一个便是王佩兰、张成忠和她的老爹,还有一个则是众多闹事人中的一个。 事实面前,王佩兰终于说了实话,丈夫张成忠的举荐书的确只写了“一级”,是那日她听了建议,偷偷将“一”改成了“三”,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另一人的证词如出一辙,而且还拿出了李鸾峰收买人心的亲笔字据,那人道:“大人先将我们手中的字据篡改,之后他会将账册、名录上的也改掉。” 李鸾峰气急,吼道:“你诬陷我,我根本就不曾留过字据,这些事还需要我亲自动手……” 一时急火攻心,说漏了嘴。 孝淳帝失望至极:“老二啊,又是你,还是你。” 李鸾峰这才如临大敌,“扑通”一声跪下道:“父皇,儿臣,不是这样的,儿臣没有……” “没有什么?”孝淳帝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李鸾峰脸上,“你,三番两次陷害亲兄弟,还拖累了老五,究竟是为什么?父皇给你的还不够多吗?你竟当真都要了他们的命吗?” 矛头指向老二,朝堂之上便不再是没有反应,支持老二的朝臣们纷纷站出来替他说话,有说三皇子自己事情没做好将脏水泼到二皇子身上;有说大皇子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坐山观虎斗,就不能早点说吗;还有说,究竟是谁自始至终对事情了如指掌却一言不发,只等这个时候站出来鹤立鸡群,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都是读书人啊,嘴皮子太利索了,颠倒黑白的能力堪称登峰造极。 这人坏起来连肠子都是黑的。 被攻击的人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理,虽然帮着老三说话的人不多,可是站在老大这边的人却不在少数,几方人马唇枪舌剑、口沫横飞,在朝堂上撸袖子、脱靴子,站着吵、蹦着骂,一时之间乱成一锅粥,简直惨不忍睹。 “啪啪啪”孝淳帝手掌都拍红了,这群人才反应过来,陛下生气了,哎呀,怎么失态至此,真是太投入了,一个个收敛起丑陋的嘴脸,又恢复了往日的老成持重之姿,跪地俯身,再无一人说话。 “你们……当这里是菜市场吗?”孝淳帝发火,“是要气死朕吗?” 这时有小太监来报:“陛下,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求见。” “呵。”孝淳帝气笑了,“还嫌不够乱,又来两个添乱的。” 本想说:朝堂之上妇人不得干政,给打发了,可是,已经晚了,两位娘娘指着鼻子骂着就已经登堂入室了。 惯的,都是朕给惯的。 孝淳帝扶额沉默。 “陛下,臣妾……” “陛下啊,可了不得了。” 皇后娘娘话还没说完,就被贵妃截了胡,一阵哭天抢地,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逼得孝淳帝不得不抬头正视她们。 “你们二人又来添什么乱,后宫不得……” “干政吗?”贵妃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打断了他的话,愤愤道:“臣妾要说的事不是国事,是家事。” “家事就等下朝再说。”孝淳帝不耐烦了。 “不,臣妾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揭露李鸾嵩的真面目。” 贵妃好似拿到了什么可靠的把柄,指着沈确义正词严道:“晋王李鸾嵩勾引臣妻,先是在荷花宴上私会,之后又单独约见,二人媾和已久,臣妾还有证人。” 贵妃言之凿凿,说完还给自己儿子递了个眼色,那意思,瞧着吧,这把稳赢。 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这一天天的,孝淳帝简直想跑去他父皇的灵位前大哭一场:儿子太难了! 硬着头皮传证人,孝淳帝看过去,哟,上来一个眼熟的,不是旁人,就是前几人被他踢得站不起来还免了官的张成儒。 沈确又一次绝望叹息,这个男人是真的不能要了。 张成儒说:“臣亲眼所见,二人往来、相约,致使臣成婚三年,都……都未曾同妻子同房过。” 一语惊呆众人。 这简直太过分了,大家齐刷刷用眼神指责沈确:看着大殿下一表人才,原来私下里竟做出这等男盗女娼之事,简直……斯文扫地。 孝淳帝看了沈确一眼,见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争辩、也不生气,竟一时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什么意思,这是默认吗,破罐子破摔?还是在……憋大招。 这边毫无动静,那边对方选手连环输出、直接开大。 贵妃道:“臣妾还有一个证人,就是那晚他李鸾嵩整夜未归,有人看到他就是同张成儒的老婆在一起,陛下,他们在一起一整夜啊,您想想啊……” 屁话,有什么好想的。 孝淳帝无奈:“带证人。” 上来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厮,进门就磕头,嘴巴里口口声声亲眼所见晋王李鸾嵩和一女子共度良宵,还说:“小人亲眼看着他们进了一家客栈。” 沈确气笑了,简直无中生有。 孝淳帝问:“此话当真?” 那人:“千真万确。” 孝淳帝看向沈确:“你怎么说?” 沈确转头看向那小厮,问:“你看到的是我吗?” 小厮点头:“就是你,没错,我眼神好,看得一清二楚。” 沈确又问:“那我问你,当时我背了一个包袱,你可还记得那包袱是什么颜色。” 小厮眼珠子一转,道:“殿下莫要诓骗小人,半夜三更乌漆嘛黑的,小人眼神再好也不可能看清楚包袱的颜色。” 沈确道:“嗯,我根本就没背包袱。” 众人无语。 小厮还在强作狡辩:“你说没有就没有,我看见了,就有。” 孝淳帝摸了砚台就砸了过来:“有,还亲眼所见,他……” 他指着沈确,“堂堂皇子,约见小娘子还要去客栈?还要自己背包袱?是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 …… 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那小厮身上,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才被拖下去。 贵妃垂头不语,偷眼看一旁的李鸾峰,母子二人绝望对视。 皇后终于站出来说话了:“陛下圣明。” 仅此一句。 孝淳帝气道:“圣明个屁,他说的是假话,也不代表你儿子就没勾搭人家老婆。” 这个逻辑,也在理。 只见皇后气定神闲地走到沈确身边,十分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颇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意味,长叹了一口气,道: “有件事,臣妾瞒了几个月了,还因此大病一场。” 她踱到孝淳帝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缓缓道: “如今臣妾想清楚了,也接受了,只要孩子好,只要我儿高兴,为娘的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孝淳帝:……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儿。”皇后铁了心,“是……断袖,他……只喜欢男子,不喜欢女子,如何同人家老婆媾和,又何来苟且一说呢?” 第36章 求大娘子 日出东方的时候,尘埃落定,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孝淳帝罚了老三,革职,闭门思过。至于老二,先在府中关两天,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处置他,毕竟还有在外征战的大将军,还有贵妃和一众老臣的苦苦哀求……牵涉甚多,孝淳帝还是决定暂缓处理。 贵妃当场哭晕过去,被人抬走了,众臣退去,大殿上立时变得冷清、寂寥。 谁又能体会到一个君王,一个父亲的痛苦和无奈。 皇后款款走向自己的丈夫,仅仅九层丹陛,却宛如登天云梯,她走得艰难、踟蹰。 “陛下。” 皇后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努力压抑住对于他处置李鸾峰的不满,轻声道: “孩子大了,心也就大了。您不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吗,应当心里有数啊。” 孝淳帝将头埋在臂弯里,沉默不语。 皇后继续说:“本该从重处置的,您却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连罪都不定,您这反而害了他呀。” 帝王抬起头,露出一脸哀愁:“皇后的意思,朕应该把所有的儿子都打杀了才好吧。” 皇后一怔,毫不客气地抽回手,道:“您这是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话了是吧,我是那个意思吗?” “那你什么意思。”孝淳帝丝毫不退让,“这个时候非往我伤口上撒盐吗?” 皇后气急,不耐道:“好好好,我不同你讲,听不懂人话,你自己待着吧。” 说完“噔噔噔噔”快步走下丹陛,直奔大门而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再恶心一句:“或者陛下还是去看看您那娇滴滴的贵妃吧,亲一亲,抱一抱,儿子就放出来了,哈。” “皇后……” 孝淳帝想要再说什么,皇后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难过地跌坐在龙椅上,心道,就不能哄哄朕嘛,这全天下还能有人比朕更悲催了吗,几个儿子,老五被贬,老二被关,老三革职,剩下俩小猴子还没长大,好容易一个正常点儿的老大,竟还是……断袖…… 倏然想起什么,孝淳帝提起衣袍就去追皇后:“皇后,丫丫,等等朕,跟朕说说那断袖究竟是怎么回事……” * 张府内静悄悄,大门上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抄着家伙事儿严阵以待。 张成儒拖着沉重的步伐垂头丧气地刚一露面就被家丁七手八脚摁在地上,捆了个结结实实: “走,带走去见老夫人。” “你们,反了你们,连我也敢绑。” “大爷,您别叫了,咱们等的就是您,您少挣扎还能少受些罪,一切等见了老夫人再说吧。” 就这样,张成儒被人扔进了清晖堂里头。 一屋子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就连最疼爱他的母亲顾氏此刻也没了好脸色。 “张成儒。”老太太拿拐杖杵得地板咚咚直响,“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不知悔改的东西,竟将脸面丢到了朝堂上去。” 这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恐怕下朝之后,不少人“无意”地路过张家,就将早上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张成儒走来这一路已然想明白了,心里也是有些后悔的。 “母亲,儿子知道错了。” “还有什么用。”老太太气得直捯气儿,“你说你,我竟不知你娶那沈确三年还未曾同房,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阿娘。”张冠华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母亲应该说重点,大哥欺负大嫂这些年,这个时候竟然倒打一耙,污蔑大嫂嫂同晋王殿下媾和,大哥,你长长脑子,那晋王今年才凯旋归来,他何时认识过大嫂,更别提媾和了,而且,大嫂这些年除了去铺子就是待在家里,供一家老小吃喝,做人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 “就是,大哥,不是三弟说你。”老三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能被人拿着当枪使,还嫌咱家乱得不够彻底吗。” “老三,你也别说他。”顾氏看向王佩兰,“你媳妇干的好事,连累得你都降级了,你该回去好好管管你媳妇才是。” “母亲,媳妇我会管,可是母亲,别怪儿子无状。”老三两手一摊,大有鱼死网破之意,“母亲才是最应该反省自己的人。从小到大母亲最宠爱大哥,什么事都紧着大哥优先,别说大嫂了,就连我们都得靠边站,这才养得大哥是非不分、稀里糊涂。” “三弟说得对。”从不说话的二爷张成松也终于开口了,“我媳妇做的错事,我来弥补,从前她对大嫂不恭敬,我愿意带她向大嫂道歉,可是母亲,您是不是也应该反省自己,这些年,搓磨大嫂、压榨大嫂最厉害的人就是母亲你,现在我们一家人混到这个局面才知道,那个曾经被我们欺辱的人已经走远了,母亲,再不道歉,恐怕就来不及了。” 张冠华也起身,道:“母亲,我曾经也犯过错,若不是大嫂帮我,让我看到了那李鸾洪的真面目,我这辈子恐怕就完了,那时候母亲你呢,只会责骂我,只有大嫂才是真正救了我的人。母亲,你应该去给大嫂道歉,说不定大嫂心软,还能原谅我们。” …… 话匣子打开,大家七嘴八舌,说张成儒、说顾氏、说自己,这一次,顾氏沉默不语。 她知道自己的错,也知道大家说得对,可是,让她去向沈确道歉,这个事儿,还是有些磨不开脸面。 “母亲,您说句话呀。” 张冠华催促,众人都看着她。 老太太头疼欲裂,不耐道:“都走吧,赶紧走,我要歇着了,其他的明天再说。” “母亲……”张冠华仍旧不依不饶,顾氏一瞪眼,她也只得不甘心地走了。 顾氏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张成儒,叹了口气吩咐:“把大郎关在他的院子里吧,别再让他同那个周雪莹来往了,旁人若是问起就说病了,只管一日三餐,不许踏出院子半步。” 等人都走了,顾氏一个人在屋子里思忖来思忖去,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决定趁夜里没人注意,去找沈确道个歉。 这张老脸,她还是想保住的。 * 柠香阁里头一阵整齐划一的练功声传来,顾氏站在围墙外不免感慨:也只有沈确是个当家的料子,既能赚银子又会照顾人,如今还能操练功夫,啧啧啧,自己真是老眼昏花,今儿若是她能原谅自己,也不管什么儿子媳妇的了,就算认个女儿,她都愿意。 她这头想得倒是美好,她是愿意的,可是里头那位臭脾气的殿下未必那么好说话。 李鸾嵩刚刚练完功洗完澡,听泽兰说老太太来找他,眉头一皱:“不见,就说我睡了。” 泽兰说:“老太太说听到咱们练功了,还听到大娘子的声音了,推脱不掉。” 李鸾嵩说那也不见,“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 泽兰看了她一眼,关上门,轻声道:“大娘子,奴婢觉得你应该见一见。奴婢听说他们那边的人都后悔了,说不定是来求大娘子的,咱们既然在这府里头过日子,不能总这样泾渭分明吧,您说呢。” 也对也不对。 李鸾嵩坐起身,泽兰的说法他并不认可,但是他想到了沈确。 沈确同张成儒和离是必然的,但是,即便日后要分开,也要在分开之前为她出气,让他们彻底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可以不需要任何道歉、虚名,但是沈确需要,那是她应得的公平。 与其带着怨气老死不相往来地走,不如让人臣服于脚下,这样走得更加光明正大。 “好,见见就见见。” 李鸾嵩穿上衣裳,将老太太让进屋子里。 两厢对坐,恍如隔世。 顾氏这才看到,原来她的院子竟这般狭小,虽说布置得很是讲究,可毕竟那是人家自己花银子置办的,她做婆母的的确汗颜。 “沈确,今日我是来给你道歉的。”顾氏开门见山,低着头道:“过去是我不对,娶你过门的时候就心术不正,这些年欺负你、委屈你,现在才知道你的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我知道都晚了,我不求别的,只求心安,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个老糊涂。” 话说得很软,态度也算诚恳,可是,李鸾嵩不想答应。 这番话应该当着沈确的面说才是,这是属于她的道歉。 见他不说话,顾氏又是数落自己,又是骂儿子闺女媳妇的,一通操作下来竟出了汗。 眼见着茶水也喝了两盏了,该说的话都说尽了,李鸾嵩才缓缓道: “你想让我重新掌家?” 顾氏说对。 李鸾嵩摇头。 顾氏赶忙说:“银子,都用家里的,有多少用多少,不占你便宜。” 李鸾嵩想了想说这样吧,“这三更半夜的你来找我,我若是就这么答应了,多少有点见不得光的意思,我呢,对于张家早就失望透顶了,尤其是张成儒。我是这么想的,马上就要春猎了,这是世家大族都会参加的项目,也是陛下和皇室最看重的活动。” “我先不掌家,但是大家得听我的指挥,咱们好好练一练争取在春猎的各项比赛上一鸣惊人。我呢,也看看你们到底听不听话,有几分诚意。” 顾氏说好,“能让张家重振旗鼓,你就是要了我这条老命,我都愿意。” 李鸾嵩说你的命我不要,“那就明日开始训练,你去通知他们吧,申时二刻都在院子里等我。” 第37章 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那日朝堂鸡飞狗跳之后,紧跟着忙碌了几天,到了正月十五朝廷又休沐三日,沈确却过得心神不宁。 毕竟,当众被认为有龙阳之癖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更何况,这个误会自那日公开之后好似越演越烈了。 周围的人对她似乎都包容了许多。 母后再不会逼她相看小娘子了,就连这段时间的宫中宴会她都可以来去自由,像个幽灵。 父皇看她的眼神也越发和善、慈爱了,就好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总是透着那么点诡异的温柔和无奈。 就算路上偶遇同朝的臣僚,年长者还好,草草行礼问安赶紧离去,唯恐避之不及,年轻者就更夸张了,都不敢看她了,若是再有几分姿容的,恨不能绕着她走道…… 晋王府内,沈确赌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已经整整三日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照在身上热烘烘的,很舒服。 她趴在窗台上,眯起眼看太阳,看得久了,眼前就出现一个一个彩色的小泡泡。 倏然,一张大脸出现,吓了她一跳。 “时公公,你作甚这样鬼鬼祟祟。” 沈确惊魂未定,捋着胸口顺气。 时公公自那日朝堂事发之后,便对她是千依百顺、有求必应。 “殿下,您干什么呢?” 他一张脸笑得灿烂,顺着她方才的眼神看向太阳,“这么大的日头,仔细盯坏了眼睛。” 沈确说好,“你,有事?” 时公公站在她面前,一张老脸红到了脖子根,纠结又踌躇,半晌才道: “殿下啊,其实那个吧也没什么,殿下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吧,就是断袖。” 他说:“咱们大邺开明得很,放在寻常人家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是吧,殿下不同常人,您身上肩负的担子可是江山社稷和绵延子嗣,这就怎么说呢,有点难办了。” 沈确:……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公公觎了她一眼,鼓足勇气,道:“老奴查问了许多民间秘方,咱们可以试一试,说不定殿下就好了呢,等咱们把那皇位稳稳地接过来,到时候您再喜欢个猫儿狗儿的,便都由着您。” 沈确气笑了,“时公公是说我不光断袖,还喜欢……和动物……” 时公公忙摆手说:“不不不,殿下误会了,老奴就是打个比方,比方而已,那是……” “嗨。”他叹了口气索性一把将她环腰抱住:“老奴想着能替殿下分忧。听说同身边知近的人那个……可以将这个毛病改过来,老奴愿意献身殿下,以残躯之身为殿下做药引子……” “松开。”沈确被他勒得喘不过来气,“时公公,你冷静。” “殿下放心,老奴很冷静。”时公公双臂像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道:“殿下,你就从了老奴吧,老奴也是为了殿下好啊……” 好在沈确练了半年多的功夫,多少还有点力气,费劲给他掰开一下子跳出三丈开外,指着时公公道:“你站住,站那别动。” 又倒退了十几步,这才舒了一口气,无奈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 她两只手对在一起,大拇指弯了弯,艰难道:“就能……治好?” “正是此意,老奴虽残躯可是……毕竟……虽然……但是……” 沈确绝望捂脸:……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自那一日起,时公公被罚不许说话十日,而且必须站在距离殿下十米开外的位置伺候。 五月不解,问时公公:“您老犯什么错了,把殿下气成这样?” 时公公不能说话,咬着嘴唇一脸惆怅地摇摇头,愤懑、委屈地看向天边的落日余晖…… * 沈确的情绪越发不好了。 父亲过年前就去了南方至今未归,竟连个消息都没有,她也联系不上他,心中又担心又纳闷,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要在大过年地往外跑。 再加上自己这边的种种诡异的误会,整个人很颓丧,觉得对不起李鸾嵩。 好好的战神将军、大邺的英雄,愣是让自己给弄成了“断袖”。 再见到李鸾嵩的时候,是这日的子时,她很纳闷:“殿下怎么这会儿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李鸾嵩说有事,“五月说你情绪不好,闷闷不乐的,还罚了时公公,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沈确如释重负,“我还以为殿下不好了呢。” 李鸾嵩说不会,“我那边现在好得不得了,张家已经是你沈确的天下了,你等着瞧吧,春猎上让你看看大娘子是怎么带着张家上下一战成名的。” 沈确更惆怅了,忍不住道:“殿下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我就不行了,给您添了好大一个麻烦,这可怎么办啊。” 来都来了,干脆坐下来边吃边聊吧,刚巧李鸾嵩也说饿了,沈确便又命人备了一桌席,想了想又问:“还没出正月,殿下要不要喝两杯?” 正有此意,李鸾嵩说好,心想:趁着酒劲好好安慰她一下,如果能把她喝倒,还能彻夜照顾她,明儿一早她醒过来看到自己衣不解带地守在身边,小娘子心软,一定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是,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晋王殿下这回失算了。 那都是后话,眼下席面上桌,二人对坐,沈确一口酒一顿道歉,终于将心里的愤懑都吐了出来。 李鸾嵩失笑:“我当什么事呢,就这,多好的事儿啊,也值得媆媆你愁眉不展。” 沈确说:“好事吗,怎么好了。” 李鸾嵩给她斟满酒,说:“断袖又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谁那么闲管这些。” 沈确说:“可是娘娘跟陛下好似很伤心呢。” 李鸾嵩摆摆手,“我的爷娘我太了解他们了,一阵子就过去了,而且,如果你不这么说他们一定日日往你床上塞小娘子,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殿下如此说来,这还是好事了?”沈确疑惑,又一杯酒一饮而尽。 “当然是好事,能挡掉多少牛鬼蛇神。”李鸾嵩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媆媆高明啊。” 瞧瞧,对会说话,晋王殿下这是彻底开窍了啊。 果然,沈确在他的几句话之后开心起来,想一想,也是,若是每日房间里都要抵挡住小娘子的诱惑,她还是宁愿这样被误会吧,至少清静得很。 她说您放心,“到时候需要澄清的时候,我会站出来证明给他们看的,不会让您背着这个包袱,着实有点影响您的光辉形象了。” 李鸾嵩在这句话里头快速抓住了重点,问:“是吗,我的形象那么光辉吗?” 沈确说可不,“您可是大邺的战神,无敌大将军,您不知道吗?我阿爹经常跟我讲起您的战绩,击退匈奴、打走胡人、斩杀蛮夷、保家卫国,呵,那叫一个盖世英雄、无人能及。” 被心仪的女子吹捧,试问,这谁能扛得住。 李鸾嵩一高兴,“干杯。”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兴致高涨,他又说起曾经的那些战火纷飞的过往,出生入死的兄弟和守望相助的战友。 “其实,今日是我一个生死兄弟的忌日。”他垂头,斟满酒对着月亮洒到地上,“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将每年的今日当成是我的第二个生辰,纪念他。” 沈确感动得泪眼婆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道:“您等着,我去给您和那位英雄做碗面。” 可真是太好了,李鸾嵩想,还能吃上她亲手做的面,越想越高兴,一仰脖又是一杯。 要感谢那位无名英雄,至于那位真的因救他而丧命疆场的“兄弟”,若真论起来,那可真是太多了。他连年作战,每日都在尸山血海中滚爬,每日都有人丧命,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被他记在心里。 李鸾嵩拍了拍胸腔:“敬诸位兄弟。” 又是一杯。 待沈确端着三碗面回来的时候,李鸾嵩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了,抬头看着她傻乐: “媆媆,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你配拥有更好……的人……” “你放心……我会尽全力护你周全……把最好的都……给你……” “媆媆,我想……我……倾……慕……” 表白的话没说完,人醉得不省人事了。 什么守在床边照顾她一夜,什么端茶倒水陪着她……反了,全反了。 这位殿下忽略了一件事,就是他们换了身体,沈确的小身子板,喝了这些酒已经是破天荒了。 他忘记了。 至于留宿一夜,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他,那更是不可能了。 沈确命五月将“大娘子”送回去,可是这个人已经烂醉如泥走不得道儿了,五月琢磨了一会儿,一咬牙,干脆打横将人抱起,倔强地抬着头,两只爪子无处安放,索性攥成拳头,红着脸走了……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第38章 张家大满贯 过了年,一日暖过一日,接连下了两场春雨,柠香阁里头桃红梨白,一簇簇开得热闹、繁盛。风一吹过,便下起了花瓣雨,那粉粉嫩嫩的花瓣扑簌簌落到地上,好似铺了一层香香、厚厚的软毯。 看得人心都柔软了。 泽兰托着脑袋欣赏美景,一转头就看到“大娘子”拎着棍子就进来了,慌忙跑上去接过棍子: “娘子今日怎得这么早,他们练得如何了?” 自从顾氏来求李鸾嵩后,每日必定申时二刻全家起床,先围着大院子跑上十圈,然后列队报数,醒过神儿之后便开始了一天的训练:压腿、拉筋、弹跳,再教给他们一些简单的对抗招式,之后便根据春猎的比赛项目进行个人分配,一对一指导。 有练习射箭、投壶的,这是单人项目;有扎马步的,这是练习下盘稳健腿部力量,赛马、角抵的基本功;有举沙袋、提铁锤的,这是狩猎必备;还有练习骑马、打马球的,这也是重头戏。 苦是真的苦,累也是真的累,可是令李鸾嵩没有想到的是,张家上下竟无一人叫苦叫累的,配合的倒是默契,就连四房的公主和驸马也看得手痒,主动申请加入。 一家子每日一起起床,一起练功,白日再一起做活,李鸾嵩征询了沈确的建议,给赋闲在家的宋清月、王佩兰和张冠华都找了刺绣、制香和做小食点心的活,妯娌几人白日就去铺子里忙活,日子过得充实还能凭劳动挣得银子,人也活泛了起来。 除了张成儒仍被圈禁德正堂之外,张家上下算是活了过来,每个人脸上又看到了笑容,也不再闲来无事八卦惹事了,彼此间的关系也不再勾心斗角、剑拔弩张,倒是多了许多理解和支持。 李鸾嵩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道:“今日练得不错,明日开始要一起练习马球对抗了,今日便放她们早些散了。” 泽兰点点头,开始拍马屁:“娘子如今真是厉害,简直就是这张府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您看,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就这么就让您盘活了。” 李鸾嵩心道,他可不想做什么活菩萨,若是平时才懒得管这些糊不上墙的烂泥呢,但是现在不同,他想为沈确铺路,让张家人彻底地佩服她,意识到她的好,为自己过去的行为忏悔,然后正大光明地送她出嫁。 这才第一步,慢慢来。 嗯,晋王殿下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 又是信心满满的一天。 * 一个多月,时间转眼就来到了春猎。 晋安的春日最是繁华鼎盛,街道上商铺的招牌都换成了簇新的亮眼的,小娘子、小郎君们脱去了厚重的棉袍,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艳丽飘逸,欢声笑语。 春猎是大邺皇室的传统,从太祖传承下来,起先只是皇室的活动,之后变成了皇室同世家大族的联谊,彼此增进感情、加深君臣了解、扩展人脉的最好的纽带。 往年张家都能接到宫里送来的春猎请帖,但是今年不同,家里频频出事,如今竟没有一个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人,一家子虽然每日勤加练习,却也都惴惴不安。 若是连个去的机会都没有,那可真是没有指望了。 这个时候公主便是最大的助力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宫里头就派人送来了今年春猎的最后一张请帖,可给张府上下高兴坏了,再不同往年趾高气扬的骄傲,这份请贴可谓来之不易,翻身仗在此一举。 李乐问李鸾嵩:“大嫂嫂作何还这样好心,让我去求父皇要请帖,莫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吧,还想巴巴地倒贴?” 李鸾嵩说:“老毛病自然不会有了,这样做是想让张家上下能够顺顺利利放我走。” 李乐瞪大了眼睛:“大嫂嫂想离开张家,这是要和离吗?” 李鸾嵩高傲地抚去鬓边的发丝,问:“不,我要休夫。” 李乐瞪大了眼睛,而后又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鬼鬼祟祟地问:“外头传闻大嫂嫂同我大哥那个,难道你是要……” 李鸾嵩:……看透别说透,还是好朋友。 这个丫头还是这么不靠谱。 懒得理她,随便搪塞了将人打发了出去。 春猎那日,天气出奇地好,围场在京郊,张家人驱车赶到的时候,大家几乎都到齐了。 甫一看到张家来人,所有人都有些错愕,彼此间打着眉眼官司,众脸鄙夷。 “她们怎么也来了,也不嫌丢人。” “就是,一家子还嫌惹的祸事不够多吗,非杵陛下和娘娘眼窝子里头碍事。” “我可不同这种人为伍,咱们还是离她们远点吧。” …… 往日有多风光,今日就有多落魄。 闲言碎语不绝于耳,直愣愣砸到你脸上,毫不避讳也不遮掩,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拜高踩低也是人性,除了忍耐也没什么法子。 顾氏带着一众儿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帝后参拜。 皇后原本还在为陛下允许老二参加这次春猎而气恼,一双眼落在李鸾嵩身上的时候顿时来了精神。 这一家子她是怎么都瞧不上的,但是坊间传闻不可能没听过,那些关于晋王殿下和某大臣妻子的闲言碎语让这位娘娘很是……欣喜。 对,是欣喜。 通吃总比断袖好吧,娘娘心说,这位大娘子看着那是真俊俏,放眼望去,整个晋安怕是难找这样的姿容了,我儿眼光还不错。 不是说夫妻不睦、婆媳不和吗,不是说成亲三年都未圆房吗,这可太好了。至于究竟是谁的妻子,谁的儿媳,那些都不重要,她看上的,就是她的。 瞧瞧,做皇后的人格局就是开阔。 那边李鸾嵩自然也是感受到了来自老母亲的深邃目光,所谓知子莫若母,这话倒过来也是一样的,李鸾嵩突然觉得好似发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 这些暂且记下,回去从长计议。眼下,春猎是大事,先要争得脸面,一切按部就班。 众人就位,鸣金击鼓,长长的喇叭吹出地动山摇的动静,紧跟着便是禁卫军列队,甲胄和兵器的撞击声、马蹄声、嘶鸣声接踵而至,皮鞭甩出去,三声脆响,今年的春猎正式开始。 春猎共计三日,第一日是单人比试,第二日上午便是以家族为团体的马球比赛,从第二日的下午到第三日是围猎比赛,自然数量多者获胜。 孝淳帝身边的大伴儿宣读今年的奖品,黄金白银自不必说,从往年的三百两直接涨到了五百两,除此以外还有皇后娘娘赏赐的珍珠、玛瑙、翡翠……听得人惊喜连连、跃跃欲试。 比赛正式开始,首先上场的是张家二爷,角抵,和三爷的赛马。 两位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胖胖的肚腩没有了,整个人显得格外精干、健壮,一出手便直接胜出,稳稳地拿下了两个头名。 众人骇然,帝后投来赞许的目光。 自打张家人来到,沈确就一直看着李鸾嵩,他是那么骄傲、那么自信,那张原本就明媚清丽的脸此时看上去更增添了生机勃勃的灵动。 两项都是男子的比赛,轻松夺魁,接下来便是女子比试,宋清月的射箭和王佩兰的投壶。 今日二人特意除去了繁复的饰品,轻装上阵,衣衫简朴却方便活动,大大助力了比赛。 又是稳稳胜出,二人击掌庆祝。 这一次,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边,顾氏觉得那股子自信好像要回来了,腰杆子都挺直了。 接下来是团体马球,全家齐上阵,在李鸾嵩的指挥下张家人在比赛场上可谓是谋略作战、配合默契,李鸾嵩一个“起”,张冠华俯身出杆挑起小球,李鸾嵩一个“落”,二爷跟上一击,李鸾嵩再一声“抛”,三爷从马背上站起来揽过球抛向远处的驸马爷,最后他一声“进”,驸马爷将小球传给不远处的公主,这一球公主稳稳打进门框,“铛”一声响,全场欢腾。 整场比赛下来,张家人打出了前所未有的精彩和气势,对手几乎毫无反击之力,甚至都没有怎么碰到球。 高台之上,皇后眉眼弯弯道:“甚好,甚好。” 孝淳帝一高兴,赏。 黄金五百两,白银五百两,珍珠、玛瑙、翡翠佛珠各一串一百零八颗,布帛、锦缎二十匹……光那奖项足足念了半炷香。 风光,简直太风光了。 人群中,李鸾嵩看向沈确,得意地笑着冲她挑眉,沈确在身前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眼神中尽是崇拜和骄傲。 默契对视,心照不宣。 这一切尽数落在皇后娘娘眼中,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孝淳帝,“噗呲噗呲”,孝淳帝也看到了,哟哟哟,这是……有戏啊。 皇后说:“陛下稳重些,别激动,免得打草惊蛇,别看了,装不知道,快。” 那一头,张府一改昨日的落魄,顾氏身边又围满了各家的娘子夫人,寒暄问好的、夸赞奉承的,老夫人也一改往日的张扬,一一谦虚客套地回礼,心里头那叫一个激动啊。 顾氏:……想哭是怎么肥四。 日头当空,围猎正式拉开帷幕。 猎场在广场的后面,环抱住整个广场,大家兵分几路带着弓箭骑着马纷纷进入林子里。 山林子里头越往里走,人声越弱,鸟儿的叫声清脆响亮,山涧里溪水潺潺,据说这个围猎场已经几十个年头了,还特别豢养了一些飞禽猛兽,甚至还有狗熊和老虎,只是那些凶兽都被隔离在深林处,打猎的众人只在浅处活动。 看着进林的人不少,一撒进去就不见人影了。 李鸾嵩不好直接跟着沈确,便嘱咐五月紧紧跟在她身边,务必保护好她,然后他会过去同她汇合。 外头日头大剌剌的,林子里却冷了好几度,沈确骑着马越往里走便越觉得视线模糊,再一看,天呐,大约是水汽重潮湿的原因,竟上了一层大雾,雾气越来越浓重,竟看不见自己的五指。 “五月,你还在吗?”沈确呼唤,身边没了声音。 正当她想回头找五月的时候,就听得不远处一声长长的虎啸,震耳欲聋。 马儿顿时吓得惊厥,前蹄高高扬起,沈确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马儿,可是动物的本能无法抵挡,那匹马紧张地在原地挪动四蹄,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吹气声。 那一声虎啸所有人都听到了,大家纷纷给彼此传递信息,往来时的路而去。 …… 第二日清晨,迎着阳光,大家带着猎物走出围场,清点人数的时候才发现唯独少了晋王殿下和随侍五月。 帝后惊呆了,双双站起身,皇后白着脸,道:“去,快去找。” 老七带着御临卫还未来得及应答,就听一声高亢的马儿嘶鸣声,张家大娘子已经冲进了林子。 第39章 殿下露出真面目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眼前是一片浓雾,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其他什么都感受不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麻木…… 即便是在最危险的战场上,李鸾嵩也从未如此害怕过。 是那种无助、绝望的恐惧感,不知所措,心慌意乱。 大脑转不动,身体却不受控制,不敢去想她究竟怎么了,发疯似地只想赶紧找到她,见到她。 在这样一个寒冷又阴森的密林中,还有野兽出没,她竟一天一夜没了消息。 沈确,你一定不能有事。 他策马扬鞭,在林子里狂奔,已经丧失了理智。 李鸾嵩后悔昨日为什么没有同她走同一条路,即便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跟在她身边,又能如何? 他后悔自己优柔寡断,拖延了这么久,早知有今日,还管什么人言可畏什么伦理章法,直接将人抢过来守在身边才是。 只要她安好,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其实他昨天一分开就开始找寻她,可是密林太大了,他找了一天一夜竟没有找到人。当时以为至少有五月在她身边,而且并未听说有任何坏消息传来…… 是他大意了,若是有人有心为之,又怎能够让消息第一时间传来。 糊涂啊,打了十几年的仗,竟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犯浑。 他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眼睛里充盈的泪水滑落,悔恨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李鸾嵩发疯一般地呼喊着“沈确”、“媆媆”…… 声嘶力竭,振聋发聩。 在这一刻,晋王殿下彻底崩溃了。 …… 天色渐晚,雾气越发浓重,不时能听到野兽的叫声,马儿也开始恐惧,放慢了速度。他点燃了火把为马儿壮胆,火光破开浓雾,照亮眼前一片幽深。 忽然,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拔剑警戒,这才发现是老七和驸马,驸马一言难尽地望着他,李鸾嵩努力强迫自己恢复理智,强行收了收情绪。 “父皇母后不放心,让我带了人来搜山。”老七冲他抱拳微微欠身,“这位小娘子就请先回去吧,你一女流之辈在这里实在危险。” 她脸上挂着泪水,鼻头通红,眼圈通红,看上去羸羸弱弱、楚楚可怜,可那双眼睛却是万般笃定和坚韧的。 老七说完这话,看着她那样子,心里头想起了坊间关于老大和某位大臣之妻的传闻,看来,这位小娘子对大哥是真的动了情。 怕她担心,又赶紧道:“你放心,大哥武功好得很,等闲不会有事,再说还有五月在他身边跟着,我们一定会尽快将他找回来的。倒是你……” “殿下。” 马蹄声渐近,是五月。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李鸾嵩更慌了。 “媆……殿下呢?你怎么在这里。” 五月翻身下马,冲着李鸾嵩单膝跪地:“属下一个没留神,殿下便不见了,属下……属下被一只猛虎困住一整夜,天亮才将其斩杀,殿下……不知所踪。” 大家这时才看到他臂膀上已经快要干涸的伤口,触目惊心。 “是属下办事不力,等找到殿下,属下愿意以死谢罪。” 李鸾嵩的心揪痛,一语不发。 “五月你先起来吧。”驸马道:“当务之急是分头找人。” 老七阻止他:“这位小娘子,本王先派人送你回去,你跟着我们也只会添乱,我们得尽快找到大哥了。” 他这会儿有点儿急了,说话也顾不得许多了。 李鸾嵩肯定不会走,在他开口之前,驸马爷又一次替他出面:“七殿下,这位是我的大嫂,她颇精通医术,而且……这几日的比试,殿下也看到了,我大嫂身手不凡,还是让他跟着吧,若是找到殿下也能第一时间诊治,以免耽误时机。” 理由充分,老七想了想没有拒绝。 如此,便兵分三路,老七带着人往东,驸马爷带着人往西,五月和李鸾嵩带着人往北,天黑之前在此处汇合。 人多火把也多,密林的浓雾被破开、散去。 李鸾嵩在前面一言不发,五月跟在后头如芒在背。 往北边的路是他自己选的,这边最是深邃,也是通往深林处的必经之路,他担心…… 止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李鸾嵩吩咐:“五月,带一半人去旁边那条小路,我走这边。” “可是殿下……”五月担心他的安危,毕竟他现在是女子。 不容置喙,李鸾嵩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五月只好领命带着人走了。 他带着人深入丛林,草有半人多高,马儿害怕,便牵着马搜寻,身后的七八个人又被他全部打散,多个方向寻找。 李鸾嵩独自踏上那条最危险的路。 他在赌。 说这条路最危险并不是因为有猛兽,而是,这条路最易躲藏埋伏,他在赌有人对她布下杀机。 道路湿滑,举步维艰,李鸾嵩仔细搜寻,就在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她掉在地上的那个雕龙纹的翡翠扳指。 谢天谢地,她果然在这里。 李鸾嵩加快步伐,这枚翡翠扳指是他父皇送给她的,她日日戴着。 此刻,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喉咙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整个人紧张得有些哆嗦。 终于,在火把的照映下,墨绿色的草丛里出现了一抹亮黄色,拨开高草,沈确满身伤痕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天知道那一刻,李鸾嵩有多激动。他仿佛黑暗中看到了生命的曙光,死而复生的感觉。 他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搂住,无声地颤抖,身心俱裂、肝肠寸断。 感谢上苍,她还活着。 他差一点就把她弄丢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她还未醒,无法挪动,李鸾嵩记得不远处有一个山洞,天上此时响起隆隆的雷声,暂避过这阵雨再说吧。 这个山洞李鸾嵩曾经来过许多回,几乎每次打猎他都要去深林处,途经这里,印象深刻。 刚安顿好她,外面春雷更响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倾盆大雨。 这样也好,起码能冲散雾气,看得更加分明了。如果他没猜错,那布下杀机的人此刻也在找她。 将火把熄灭,只在山洞深处点燃一小堆柴火,供她取暖,再将马儿驮的东西拆下来,将马放回去,所谓老马识途,一来是给自己人报信,二来他怕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看到山洞外面的拴着马儿便能找来。 他自然是不怕他们的,可是,眼下她需要安稳,能躲一刻是一刻。 地上铺了甘草,李鸾嵩给她喂了些水,沈确身上的衣裳扯破了,手臂和小腿上都是伤口,索性并无大碍,只有那高高肿起的脚踝让她疼得冒了汗。 她还没醒,李鸾嵩帮她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脑子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从未有过的错乱和混沌。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和她在一起,一刻都不分开。 李鸾嵩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轻轻躺下,躺在她身边,离她近些,再近些,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气,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 “嘶……” 沈确醒了,钻心的疼痛感让她皱起了眉头。 眼前是燃烧的火堆,身前,暖烘烘的一片,乌黑的发顶。 “殿下?” 沈确低头看着他。 李鸾嵩小鸟一样依偎在他身前,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 “你醒了。” “殿下……在做什么?” “你受伤了,我怕你冷,帮你暖一暖。”他声音很轻,却在微微颤抖。 “我……”沈确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冷了,您可以离远一点了。” “媆媆真是过河拆桥,我不走,就这样陪你一会儿。”他说得理所当然,重新把头放正,又往她怀里挤了挤,闷声道:“听说你不见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也是刚活过来,你行行好,让我贴一贴,给我一些力量。” 沈确:……这什么话? 可是,他并不像在玩笑,想来,或许因为找她,他也是筋疲力尽了吧。 沈确是个善良的人,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便如此吧,只要他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算是感谢他救了自己。 然,对方显然没有见好就收的打算,他张开胳膊环抱住她,“你这身子太小了,抱不过来,干脆还是你抱我吧。” 沈确:……这是要得寸进尺了吗? 喝醉那次,李鸾嵩叽里咕噜说了一晚上车轱辘话,沈确不是没有听到,当时觉得他说的是醉话,并未在意。 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醉话,难道是这个人起了那种心思? 这种感觉,从他说起两个人要成亲就有了,当时只当自己想多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想想看,他也是一步步处心积虑试探着过来的。 毕竟是堂堂皇子,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都能够洞悉分毫、运筹帷幄,更何况对付她一个平头百姓,若是想套牢她,恐怕沈确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是她一直低估了他,这位殿下不简单。 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伪装太过逼真,险些被他蒙骗住。 如此想来,沈确竟有几分怄气。 “殿下这样做不合适。” 听着她声音不对,李鸾嵩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无辜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她,沈确这才看到他脸上的泪痕和通红的眼圈。 “您哭了?” “找不到你,我都不想活了。”他的声音期期艾艾,还有些沙哑。 那一瞬,沈确又心软了,是啊,这个时候最着急的肯定是他呀,这都一两天了,他能找到这里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那也不能这样。”她还在强作镇定,“保持距离。” “不。”李鸾嵩蠕动了一下,“知道你丢了的那一刻我简直想亖,媆媆……” 他又往她身上靠了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经历这样的感觉了,你让我靠着你吧,我快要吓死了。” “我没想占你便宜,咱俩之间还有那种说法吗,真想占便宜岂不是日日都占足了。”他的声音很委屈,“这世上还有谁比咱们两个更亲的吗?互换了身体,传言满天飞,彼此也有情,有什么不合适的,没人比咱们俩更合适了。” 听听,他又来这套了,自说自话就定论了彼此有情,这不是讹人吗。 “那也不行,您不该对我起那种心思。”沈确索性挑明,“我是嫁过一次的人,又是个商女,而殿下应该娶一个世家大族的千金,郎才女貌,诗情画意。” 她叹了口气,“再说,你的未来必定凶险、富贵,而这一切不是我能承受得了的。” “你是怕了吗,怕我连累你吗。”李鸾嵩朝她又贴近几分,“有我在,你不用怕。至于什么商女千金的,我都不认,我只认你,媆媆,除了你我还能娶别人吗,你再这么说,就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瞧瞧,倒打一耙,怎么从前没发现他还有这样一面,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就撕不下来。 无奈地叹气,沈确也困顿极了,或许他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改变了,从他的莽撞、直爽,变得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仔细想想,科举、举官,她走出的哪一步不是有他的指点呢? 现在这样,是彻底露出真面目了吗? 沈确想着想着,只觉得眼皮打架…… 夜半,外头响起了一连串轻浅的脚步声,听声音起码几十个人,雨声帮他们掩藏了动作,不一会儿,就将山洞包围了。 第40章 打你怎么了? “殿下……” 沈确话没说完,便被李鸾嵩捂住了嘴巴,黑夜中,他那深眸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李鸾嵩翻身起来,护着沈确慢慢挪到了一颗大石之后,她腿脚不便,好容易躲过去,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李鸾嵩抬起袖子为她擦拭额上的汗水,就听得身后“嗖嗖”的破空之声,箭矢如密雨般飞来。 沈确愕然,差一点啊。 李鸾嵩捧起她的脸,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在她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待在这里,藏好,等我回来。” 沈确:……他亲的是他自己,对,没错。 她刚想开口提醒他小心,李鸾嵩一个闪身便跳到了另一面,也吸引走了敌人的注意。 黑衣人一拥而上,李鸾嵩拔剑抵挡,渐渐地便觉乏力,可是他依旧奋力抵抗,一边挪动着脚步,朝着距离沈确相反的方向而去。 那一刻,沈确咬着牙看着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肉眼可见地他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这一刻,沈确终于明白了他方才的心情。 那种心被揪起的感觉,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担心、恐惧、彷徨……却又帮不了他。 此刻,竟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方才就不那样拒绝他了,他说得对,两个人的关系早就亲密无间了,睡在一处又有何妨,反倒是自己扭捏作态了。 怎么办,她着急,眼看着他带着那群黑衣人越来越远,再这么下去他一定会支撑不住的。 沈确顾不得许多,忍着疼痛挪动身体慢慢靠近火堆,捡拾起那些火把使出浑身的力气往洞口的方向扔过去。 最好将外头烧起来,只要有人看到这里有火光,便一定会来营救。 就在她扔出去最后一根火把的时候,五月终于带着人赶来了。 谢天谢地,沈确累得瘫倒在地,他有救了。 不多会儿,五月便收拾了场面,还留下了几个活口带出去审问了。 李鸾嵩仍旧坐在她身边,紧紧贴着她,也不去看她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只管一厢情愿地贴过来。 随他吧,沈确放弃挣扎,劫后余生,现在她也需要温暖。 李鸾嵩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攥住。 沈确没有挣扎,道:“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 李鸾嵩说不对,“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是你替我受罪了。” 他比以前会说话了,每一句都那么有道理,让人觉得舒服。 “可是,咱们两个这样让人瞧见了不妥啊。” “媆媆就当可怜可怜我吧,一晚上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两遭,你摸摸我这心脏,到现在还咚咚地跳个不停呢,哪里还管别人怎么看。” 她自然不能去摸,叹口气不再反抗,他这一招实在让人无计可施。 老七和驸马带人过来接应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看了一眼二人拉在一起的手,都默契地装作没看见。 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一群人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一场劫难算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沈确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手脚一直麻木、冰冷。 就这样一路被他拉着手,被她的温暖包裹着沈确也没有挣脱,直到快要走出林子的时候,沈确才抬了抬手,问他: “殿下就准备这样去见陛下和娘娘吗?” 李鸾嵩说:“怎么了,不行吗。” 沈确失笑:“殿下是想让陛下和娘娘认定这位张家大娘子一心想要嫁入皇家,成为长儿媳?” 有点处心积虑内味了,这样好像的确不太好,李鸾嵩思考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手,他得替她着想,毕竟日子还长。 这场春猎下来,被围行刺都不算什么大事了,然,李鸾嵩对她的态度却好似那压在沈确心里头的一颗大石,挪不动,搬不开。 或许是经历生死的缘故,他的态度陡然转变,就那样霸道又厚脸皮地扑到她面前,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沈确觉得有些头痛。 进入帐内,紧张的气氛才缓和下来,帝后看到儿子终于松了一口气,皇后看着狼狈不堪浑身是伤的李鸾嵩忍不住掖了掖眼泪。 众人神色诡异,眼神扑朔迷离,只有李鸾峰在看到二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时,已然乱了方寸,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碍于人多不便发作,他开始疯狂地冲着自己人使眼色。 上座的孝淳帝和皇后安慰着彼此一阵激动,还未来得及询问经过,就听众臣中有人高声道:“殿下可真是独树一帜啊,咱们还在这头替殿下担忧呢,谁知您竟然……是和这位娘子逍遥快活去了,哼。” 甩袖鄙夷,带节奏。 又有一人站出来怒道:“坊间早有传闻,说殿下同一大臣的妻子关系不清白,晋王殿下恕臣直言,您这样是不是太不顾体统、不分场合了呀。” “是呀,害咱们在这里白白跟着担心一场,这大皇子做事如此不知检点,如何堪当大任?” “简直有坏伦理,不顾纲常,毫无廉耻,当我们都是瞎子吗?” …… 一盆一盆的脏水泼向二人,沈确眼看着李鸾嵩的脸拉得老长。 他生气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明眼人都明白,这是有人幕后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可是她更明白被自己的亲兄弟步步紧逼算计是什么感觉,那人是想要他的命啊。 支持李鸾嵩的大臣们自然据理力争,双方争吵不休,指鼻子骂脸。沈确趁机拼命向李鸾嵩递眼色,让他忍耐、冷静、稳住。 李鸾嵩冲她点了点头:收到,你放心。 沈确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帝后,怎么画风有点儿不对。 本以为会是怒气冲冲的两张脸,可是为什么看到的是“欣喜”二字,还是那种毫不掩饰的高兴。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皇后冲皇帝挑了挑眉,那意思:怎么样,不错吧。 孝淳帝默默点点头:不错,不错,我儿眼光果然好得很。 皇后又冲陛下挑了挑眉,示意那些臣子的话太难听,孝淳帝压低声音凑到皇后耳朵边,道:“别理他们,别人的媳妇怎么了,谁的媳妇不重要,现在是咱们家的媳妇了,关键是能抱上娃了……” 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帝后这边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主打一个各忙各的,互不干涉。 可是再无人制止,现场就要乱起来了,李鸾峰和贵妃看着这压倒性的局面,有些得意。 眼看着二人即将被批斗成了筛子,驸马上前一步道:“诸位不要再争了,昨日我可是同大殿下和我家嫂嫂在一起的,他们绝没有有失伦理纲常之事,你们……”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人截断了:“你是驸马爷,一边是你的嫂嫂,一边是你的大舅哥,你当然这样说,可是咱们也不能信啊。” 驸马还想再争辩,被李鸾嵩拦住:“都闭嘴。” “呛啷”一声,宝剑出鞘,众人立时噤声。 李鸾嵩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这才道:“你们。” 他用那锋利的寒铁指着那些人的鼻子:“听听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话。晋王殿下遇难,你们没有一个人奋勇当先去救人,一个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壳里,现在人回来了却在这里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你们究竟安得什么心。” 他眼中冒火,表情严肃: “别以为我看不懂你们那点小心思,恶人先告状对吧,想以此来掩盖住自己见死不救吗?还是……盼着晋王殿下出事呢?又或者……” 他倏然转身,利剑直指李鸾峰的脸:“有人看到我们平安回来,贼心不死,气急败坏呢。” 他虽是女子身形,气场却格外强大,眼神灼灼如烈火,逼视着他,而后再次指向众人: “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脱裤子盖脸,记住你们方才说的话,一会儿别吓尿了裤子。” 话说到这里,门上五月带着几名被俘虏的黑衣人进来。 “父皇。”沈确上前道:“昨日儿臣追赶猎物,不想遇到猛虎,儿子情急之下将其射杀,可是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群黑衣刺客将儿子团团围住,欲夺命。” “什么人所为?”皇后娘娘着急,率先发问。 五月踢了一脚那黑衣人,那人看了一眼李鸾峰的方向道:“是,二殿下派小人去的。” 那一刻,孝淳帝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怒容。 “父皇。”李鸾峰上前磕头,“儿臣……” “又是冤枉吗?”孝淳帝起身,气得一张脸惨白,颤抖着手指着李鸾峰:“你,为何屡屡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父皇,不是这样的,您听儿子解释。” “不必了,来人,把这个孽障给朕押入大牢,等候……” 话没说完,孝淳帝晕了过去。 一时间,大帐之内乱作一团,贵妃哭泣跪在孝淳帝脚边,太医鱼贯而入,吓得一头汗。 皇后瞥了一眼闭目的孝淳帝,鄙夷道:“切,什么时候不晕,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刻晕,你不来,我自己来。” 皇后娘娘提起衣裙,朝着被押的李鸾峰就是两脚,不偏不倚正踹在心口上,李鸾峰脸色顿时变白了。 贵妃见状,也不顾不得陛下了,转头就去护着自己的儿子:“娘娘这是滥用私刑,陛下还没有发落峰儿,皇后这是疯了吗。” 皇后不由分说,上去就甩了贵妃两个大嘴巴:“疯了又怎样,本宫早就想疯了。” 贵妃气得拔高了声音:“娘娘竟然打我?等陛下醒来……” “打你怎么了,今儿打的就是你。”皇后索性撸起袖子,“他晕了,有本事你现在就喊醒他,看他敢不敢同我理论。” 贵妃无奈,只有捂着脸一边哭泣一边满屋子乱窜的份儿,帐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沈确在李鸾嵩的示意下赶紧搀扶着皇后娘娘离去,临走的时候,皇后还不忘喊了一句: “张家大娘子救殿下有功,是福德之人,赏,重重地赏,改日,本宫亲自去看你……” 第41章 全家火葬场 一场春猎在鸡飞狗跳中不欢而散,朝堂之上也有了变化,下狱的下狱,打板子的打板子,定罪的定罪…… 春雨淅淅沥沥,柠香阁的屋檐下,雨水如注,落在地上溅起水花,不一会儿形成一洼积水,伸出头去看,水面明镜似的,能找照出人影儿。 都说春雨贵如油,当真是,泽兰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上玩水,身后房门紧闭,跟没人似的。她叹了口气,只能这样干坐着等。 也不知大娘子是怎么了,自春猎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练功、也不出门,就连平日最爱吃的也吃不上几口了,整个人恹恹的,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雨天阴暗,屋内却也不点烛,李鸾嵩躺在床上瞪着俩大眼珠子,辗转反侧。 他后悔了。 不止后悔,还有自责,恼恨。 想起春猎上自己干得那叫什么事。 堂堂七尺男儿,总往人家小娘子怀里钻是怎么回事,这脑子八成是抽抽了。 他抬手捶头,磕得咚咚地响。 太激动了,一定是太激动了,才做出那种事,说了那样的话,唐突了,一定吓到她了。 想起沈确的反应,李鸾嵩更是痛不欲生,估计她现在要将他归为登徒子的队伍里了,一定恨死他了。 李鸾嵩啊李鸾嵩,你怎么能这么混蛋呢,喜欢人家也要讲究场合嘛,那叫什么,死皮赖脸的,狗皮膏药一样,一点儿男子汉气概都没有,脸都丢尽了。 不体面,不浪漫,不像话,还有些……猥琐。 哎哟,不能想,不能想,脑壳疼。 可是再一想,向她剖白内心,说出那样一番话,后悔吗? 不,绝不后悔。 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喜欢了便要说出来,在他李鸾嵩心里,此生非沈确不娶,所以表达出来是不后悔的,只是,这表达的方式实在有点…… 猛浪。 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两个字,整个人又不好了,拽出被子蒙住脑袋,嘤嘤哼哼地在床上打滚儿。 泽兰听到了怪异的响动,生怕他出事儿,赶紧进来,看见那样一副痛苦的模样,忙问: “娘子,娘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李鸾嵩这才停下来折腾,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发顶已经被揉得毛茸茸乱糟糟了,一张脸皱成一团: “没病,好着呢。” 他没好气地一吼,泽兰反倒松了一口气,道:“娘子这样我就放心了,您还是骂奴婢两句吧,这样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是要生出毛病来的。” 李鸾嵩一翻身坐起来,垂头丧气道:“我已经病了,病得还不轻。” 泽兰听不懂了,“不是说没病了,怎么又病了,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心病。”李鸾嵩按住自己的胸口,“泽兰,你是女子,我问你,如果一个男子对着你说了一些十分孟浪的话,就是不成体统那种,你会怎么想他?” 这话多新鲜啊,娘子不也是女子嘛,可是凭泽兰的经验,这会子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啊,有人对娘子不恭敬吗?”泽兰惊慌失措。 “不是,没有。”李鸾嵩道:“我在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孟浪的话。”泽兰想了想,“有多猛浪,多不成体统?” 李鸾嵩道:“就是……说非你不娶,要和你成亲……之类的。” “嗨,我当什么呢。”泽兰一抚掌,“这怎么能叫猛浪呢,这分明就是剖白真心啊,是有人对娘子表白了吗,怎么样,长得好不好看,高不高大。” 李鸾嵩无语地白了她一眼,“那自然是英俊高大的,应该说玉树临风、一表人才那种,可是吧……” 他又垮脸道:“就是表达的方式有点猥琐,唐突,有那么点儿死缠烂打的意思,总之就是不太体面,怎么办?” 泽兰说那有什么,“这代表郎君的真心,您想啊,一个年轻气盛的小郎君在向心仪的娘子表达心意的时候,可不就是直不愣登、没头没脑地莽撞吗,大娘子不觉得这样很可爱吗,这才是真情流露嘛。” 李鸾嵩差异:“当真?” 泽兰点头,“千真万确。” “不会嫌弃他没分寸不成体统吗?”他又追问。 泽兰说怎么会呢,“遇到喜欢的人可不就得赶紧表达吗,不然呢,还磨磨唧唧地酝酿,等人家都嫁人了,黄花菜都凉了。” 李鸾嵩点点头,有点子道理。 泽兰乘胜追击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咱们大邺可是很开明的,与其暗戳戳猜来猜去,不如敞开了说亮话,这才叫光明磊落大丈夫。” 得了,这下彻底想通了。 泽兰看着他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又问:“是娘子有了喜欢的人吗,那就赶紧去说啊,难道娘子真想在这张家待一辈子吗?再说,像娘子这样的人,又有谁会拒绝呢?” 李鸾嵩道:“好丫头,说到爷心坎儿里去了,打今儿起,每日多奖励一顿宵夜,敞开了肚皮吃,管够。” 泽兰的笑僵在脸上,顿时红到了耳根,低头羞涩道:“奴婢不吃,奴婢再吃下去就胖啦,就不好看啦,人家郎君要嫌弃了……” 瞧瞧人家这觉悟,李鸾嵩给她竖起了大拇指,竟完全没有发现小妮子的情窦初开。 看,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百爪挠心、神经兮兮……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却不知前头正院已经忙得好似开了锅。 春猎之后,张家简直大出风头,大门几乎闭不上,登门的人络绎不绝,就连平日里甚少往来的也都带着礼物笑脸登门拜访,都说张家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先攀上关系日后好相互帮衬。 这便是人情冷暖,自古如此,锦上添花不缺,雪中送炭没有。 快到傍晚的时候,泽兰火急火燎地跑进柠香阁,将李鸾嵩的房门一关,神神秘秘道:“娘子,你可得准备好。” 李鸾嵩问:“准备什么,他们这是要打杀我不成?” 泽兰说不是,“那怎么能够呢,张家人现在恨不能将您供起来,奴婢听说,清晖堂里头正在商量着要郑重向娘子道歉,老夫人说,这回怎么求都得请您出山当家。” 李鸾嵩一听,转身便走,待泽兰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没影儿了。 果然,翌日一早,张家上上下下,除了张成儒还被关着以外,所有人站在柠香阁的院子里,整整齐齐,恭敬、郑重。 顾氏打头,向李鸾嵩认错,问泽兰:“沈确她可起来了?” 泽兰还没答话,门被拉开一条缝,李鸾嵩从里头闪身出来,又赶紧将门关好。 “起来了,这是找我有事啊?” 明知故问。 顾氏道:“今日带着全家向大娘子道歉,我老糊涂了,过去做了那些对不住你的事,贪图你的财产,妄图占你的便宜,纵容儿子慢待你,还那样地搓磨你欺负你,沈确啊,你看在咱们婆媳一场的份儿上,希望你能够原谅我,今日我老婆子郑重向你道歉。” 说完便要跪下去。 老跪少,除了天家没有这个礼,李鸾嵩再气也不至于失了分寸,忙命泽兰过去扶住了老太太。 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宋清月和王佩兰见老太太被扶住了,二人齐齐跪下行礼:“大嫂,弟媳向您赔不是了,咱们鬼迷心窍、利欲熏心,才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您的事,弟媳诚心悔改,还望大嫂不计前嫌,能够给咱一个机会。” 二人拿出木匣子,宋清月道:“这是咱们两个并五娘子算得账,过去这些年从大嫂这里拿走的银子,咱们凑齐了给您连本带利送回来了,自此再不敢对大嫂不恭敬了。” 泽兰小可爱不用吩咐,第一时间上前将匣子收起来。 张冠华也说:“大嫂,上次因为李鸾洪的事我被全京城的人笑话,连家里人也要放弃我的时候,是大嫂带着我去看到了真相,让我看幡然醒悟,冠华叩谢大嫂大恩,给了我再生的机会,如果没有大嫂,冠华这辈子就完了。冠华这辈子都听大嫂的,还望您不要生气啊。” 最后头,二爷三爷也纷纷上前,跪在自己媳妇身边向李鸾嵩认错道歉,一时间,场面还颇有些感人。 大家都看着李鸾嵩,等待着他的反应,可是他却没有动静,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房门口,甚至连步子都没有挪动一下。 他们跪在太阳下,而他一个人站在廊下阴影处,距离有些远,张家人自然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他在同房间里的人说话。 昨天泽兰报信后李鸾嵩第一时间想到了沈确,这一刻怎么能不让她亲身感受一下呢。 房间里沈确此刻就站在门后,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能有今日。 往日的种种浮现眼前,婆母的刁难、处罚,妯娌的倾轧、栽赃,小姑子的欺负、打压,丈夫的冷漠、鄙夷…… 心里头一阵酸楚,那些不愉快的日子真的已经过去了。 “殿下。”沈确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谢谢您。” 这一刻,李鸾嵩觉得自己做对了。 “这是属于你的道歉,你应该亲自参与。”他压低了声音,“原谅不原谅,媆媆你自己定夺,不要因为他们的道歉而逼迫自己,全凭你内心的决定,不要有压力。” 沈确说没有,“我没有压力,也没有恨意,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能诚心悔过,没有不放过的道理。” 她总是心软慈善的。 李鸾嵩说好,“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沈确说:“没有了,已经很好了。” 李鸾嵩说那好吧,“你等着吧,下面交给我。” 沈确一愣,还未来得及张口李鸾嵩已经举步到了张家人面前。 “可是想让我重新掌家?” 顾氏说是,“但是你放心,所有的收入都上交,有多少用多少,绝不再占你便宜。并且,还多给你一份掌家人的辛苦费。” 李鸾嵩不语,像是在思索什么。 这时候跑来看热闹的李乐见她不说话,上前道:“母亲,您忘了一个人。” 顾氏不解,问:“谁?” 李乐看了一眼李鸾嵩,说:“自然是大哥咯。这些年最对不起大嫂的自然是他张成儒,这些日子他被关着,好似与他无关一样,一家人努力团结挣回来这点儿荣誉容易吗,他凭什么可以置身事外,要我说,他才是最应该向大嫂磕头道歉的人。” 李鸾嵩向李乐投去赞许的目光,这丫头也有靠谱的时候。 顾氏却有些犯难,皱眉道:“这个咱们自然明白,可是那个东西他好似被人夺走魂魄一般,油盐不进,整日失魂落魄,别说让他道歉了,恐怕还能认得清人都已是不错了。” 李乐说那不成,“他是这个家惹祸最多的人,凭什么由着他装疯卖傻就能混过去。至于怎么做,还要看母亲决断了。” 言尽于此,如果顾氏依旧护着儿子,那也是没什么可谈的必要了。 这时候,顾氏身边的老二老三上前,拉住母亲说:“阿娘,是该让大哥清醒清醒了,公主说得对,他最是应该负责的人。” 顾氏想了想,说:“好,这个儿子是让我惯坏了,那今日我便清理门户。沈确,你瞧着,自今日起,你从前受过什么磨难都让张成儒走一遍,你曾经做过什么、付出过多少,一样不落都让他来一遍,也让他尝尝你过去的日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便对啰。 之后,顾氏为表决心,又说:“还有,你俩的婚姻全凭你做主,我知道你已经死心了,至于是休夫还是和离你看着定,今日起,如果你不嫌弃,张家便收你做女儿,他日再嫁,张家一定风风光光赔上十里红妆,送你出嫁。” “确啊,原谅阿娘吧。” 第42章 一家有女百家求 自那日起,张家人强行开启了张成儒的赎罪之路。 每日酉时必得起床到厨房准备全家人的早食,等到大家都坐在餐桌边等着的时候,他还要亲自伺候着上菜、端盘,然后再给老夫人布菜,即便如此,还要听顾氏说一句:“今日这菜也难吃了,明日换点儿新花样吧。” 张成儒只能俯身行礼,应是。 等一家人吃光抹净之后,他便带着仆妇收拾。张成儒愕然问一句:“那我的早食呢。” 张冠华拿眼角看他,道:“少吃一顿又饿不死,大哥哥就知足吧,要知道原先大嫂嫂可是申时便要起床伺候大哥哥去上朝的,如今你已经晚了两个多时辰了。” 张成儒:……太欺负人了。 一上午,张成儒要伺候顾氏穿针引线、端茶倒水,还要给老太太准备时令的水果、点心,若是妯娌们来请安,还要忙着带孩子玩,看顾他们的安全。 除此以外还要见缝插针地看顾厨房,张罗着午食的饭菜。那边老妈子吵嘴、小丫鬟们闹气、小厮们闯祸也要一一处理。 午食上桌的时候,张成儒已然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了。 二爷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没说话,三爷路过他身边,道:“大哥忍忍吧,往日里这些吃喝用度可都是大嫂出银子,现在没让大哥出银子只出力气,你就烧高香吧。” 张成儒:……简直惨无人道! 午食过后,各房歇午觉,张成儒伺候着母亲捶腿,不小心打了个一个瞌睡,顾氏气急,狠狠地斥责了他一顿,罚他去外头院子里跪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起来,晚饭也不许吃。” 就这样,大家都歇午觉去了,只有他一个人盯着日头跪在院子里打晃。 宋清月和王佩兰下午来给老太太请安,路过院子看到他,便道:“大哥哥知足吧,大嫂嫂罚跪的时候可是炎炎夏日呢,直把人都晒中暑了,这才春日,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瞧这一院子的美景,您可舒服多了。”(咱就是说这里必须安排一个callback) 张成儒:……这一家子不是人! 然,令张家人也没有想到的是,登门的人络绎不绝,来由只有一个:求亲。 “求亲?”顾氏一怔,“向谁求亲?” 海棠道:“向大娘子提亲,那队伍都排出去老长了,都带了东西来,简直把咱们府门都堵死了。” 一家子一下子忙活起来,接待提亲的人,送走一拨又是一拨,就没有个闲着的时候。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春猎上皇后娘娘对沈确大肆赏赐,还说她是吉旺之星,旺家旺夫,是个大富大贵之人。 这一下子大家都跑来了。 顾氏发起愁来,来头都不小,这一家有女百家求,嫁给谁家呢? 那头皇后娘娘在陛下身边侍疾了几日,眼看着龙体康愈,便道:“陛下,您也不能总这么躺着,咱们儿子的婚事也得拿个主意。” 孝淳帝装病了好几日,终究还是装不下去了,捏着眉头问:“拿什么主意,皇后主意这么大,自己拿主意便是。” 皇后白了他一眼,说:“这是什么话,儿子的婚姻大事可不得当爹的做主。我瞧着那位张家大娘子就很不错,据说顾氏已经收她为干女儿了,还说要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陛下,我瞧着是真心不错,您介意她曾经做过人家的媳妇吗?” 孝淳帝连连摆手,“自然不介意,再说,她那是做的什么媳妇哟,三年都未同房,可不就是张家养了个闺女吗,正好,嫁到咱家来,咱们当个宝贝供起来。” “可是,毕竟有过婚姻,得先和离。”皇后问,“您不怕那老几个在朝堂上叨叨你?” 孝淳帝一瞪眼,“怕他们作甚,别说和离,就是有孩子,咱们也一并接过来当亲生的养着,我看谁敢逼逼一句。” 皇后一抚掌:“得了,那我这就去办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孝淳帝,严肃道:“至于老二,陛下也别再装死了,该处置就处置,免得优柔寡断,夜长梦多,到时候有你哭的。” 孝淳帝哼哼唧唧:“哟哟,朕的头又疼了,天旋地转,快去传太医。” 太医都快在皇帝寝宫扎帐篷了,听闻传唤,揉了揉眼,爬起来麻溜地看诊。 张家大娘子旺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京城无人不知,但凡觉得匹配得上的人家都上门提亲来了,别管成不成,咱也得沾沾这份福气不是,卷起来吧。 可忙坏了张家人,张成儒看着被踏破的门槛欲哭无泪:我还没被休呢…… 沈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等待上朝的值房里,大臣们聚在一起纷纷显摆: “你们家去了吗?我们昨儿刚去过,算是报上名了。” “我们家今日去。你们家又没有适龄的郎君,这是替谁求亲呢?” “怎么没有,我们小郎君马上就十岁了,先登个记说不定能排到呢。” “我们明日。” “我们家后日。” “我们家三日后。” …… 沈确:……这比排队买鸡蛋还忙呢,大殿下真是辛苦啦。 * 自春猎过后,沈确被李鸾嵩带去了一次张家,亲耳听到众人向她忏悔、道歉之后,两个人便分开了,沈确还好,父皇病着,早朝也少了许多,倒是李鸾嵩,听说他又是管家又是要接待上门提亲的人,忙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到这一步,沈确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两个人好像从未正儿八经地考虑过换回来这个事儿,嗯,这么下去非出事不可。 况且,他还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想起春猎那日李鸾嵩的失魂落魄,找到她之后宛如重生的样子,还有他一直往她身上贴,说的那些话…… 沈确下定决心,是时候好好研究一下这个事儿了。 于是,二人约好,第一站自然是先去方圆寺找无尘大师。 大师看看二人,笑而不语。 李鸾嵩问:“有什么天机吗?” 大师摇头。 沈确问:“是换不回来了吗?” 大师又摇头。 李鸾嵩急了:“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无尘被逼苦笑:“我根本就不相信,哈哈哈哈哈。” 他搓着佛珠扬长而去。 二人无奈,来都来了,那就诚心求求佛祖吧。 方圆寺常年香火不断,每日来上香的人摩肩接踵。 二人一起跪在佛祖面前,诚心祈祷,磕了三个响头后再慢慢起身,一旁等候的老妇笑道:“瞧瞧人家小两口,多虔诚,一定是姻缘美满,儿孙满堂。” 沈确:……真不会说话。 李鸾嵩:……会说话就多说点! 等了几日,春风依旧。 好吧,沈确带着李鸾嵩来到京郊,据说这边有一个道观,老道会念咒语,甚是灵验,只要耐心打坐,待那符咒燃尽便大功告成。 于是二人有模有样地求老道做法。 小道士围坐了三圈,中间两个冲天大蜡烛灼灼燃烧,旁边的老道念念有词,绕着两个人转了好几圈,一会儿喷水,一会儿撒香灰,一会儿又在二人身上指指点点,颇有几分靠谱的样子。 这日风大,二人面前的符咒总是被风吹灭,怎么都燃不起来。 直到等到太阳快要落山,那老道不小心打了个瞌睡,两只冲天大烛倏然倒塌,竟然烧了起来,差点把整个道馆都烧没了。 好一通兵荒马乱地灭火,所有人灰头土脸,老道冲着二人深深鞠躬,道:“拜托二位,银子退你们,还是走吧,贫道惹不起,惹不起啊。” 沈确:……这可怎么好。 李鸾嵩:……这可太好了! 佛道都行不通,求人不如求己,沈确打算再试一试。 怎么来的怎么回。 本着这个原则,沈确找了一个热一点的天气,同李鸾嵩说好,你去跪着晒太阳,晒到中暑,我呢去校场,然后到点一起睡觉,穿同一件衣裳,吃同样的东西,一丝不错。 结果,春风依旧。 沈确无奈,真的换不回来了吗。 李鸾嵩说:“或许时机未到吧,既来之则安之,别折腾了,好好做事吧。今日起,我要好好当你,你教我看账本,我也要学着看书、写文章了,开启脱胎换骨之路。” 沈确说好吧,“我也会努力锻炼身体的,让自己更强壮一些,校场也亲自去检阅。” 与其焦虑未来,不如活好当下。 好在,自那以后他再未提及要同她成亲的事,这让沈确稍稍安心了一些,想来或许是当时情势所逼吧,他也是吓懵了,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的确有些唐突了,或许是发现其实并没有很中意她吧。 这样甚好,沈确想,可是为什么心里头竟还有点失落呢? 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沈确还未念叨完,这边五月带来李鸾嵩的口信:“殿下说明日来接娘子,要给娘子一个惊喜。” 第43章 浪漫地表白? 春日的阳光格外灿烂,御花园里头姹紫嫣红、蝶飞蜂舞,那艳丽娇嫩的花瓣上还留有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将那孱弱的花瓣压得弯垂,露珠慢慢滑落,拂过花瓣的纹路,带走它的香气,落入泥里,扬起一片芬芳。 “娘娘今日气色格外好。”黄嬷嬷跟在皇后身后,主仆两个慢悠悠地在御花园里散步。 娘娘说是吗,“许是没了那么多的烦心事儿吧,这气色也跟着好起来了。” 皇后笑靥如花,华丽的凤服在日光的照射下格外绚目。 “也是咱们殿下争气。”黄嬷嬷笑道,“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歪门邪道的早晚是要露出尾巴来的。” 她指的是贵妃母子,皇后点点头,“嵩儿算是长成了,那位小娘子,我瞧着也是不错。” “是啦,瞧着那样貌、秉性、脾气,跟咱们殿下般配得很呐,大有当年您和陛下的登对模样。”黄嬷嬷想起往事,一张脸笑得灿烂,“这夫妻呀就要对等才好,像那贵妃,整日里巴巴地求着男人,到头来男人也只能将她当成个玩样儿。” “谁说不是呢。”皇后嗤之以鼻,“扶不上墙的烂泥,软骨头一样,就没个站直坐正的时候,成天歪七扭八的,像个泥鳅。” 主仆哈哈笑着,迎着春日的朝阳回到了慈宁宫。 “时辰差不多了,帮我梳妆、更衣,我要去见我未来儿媳妇了。” 皇后坐在妆奁前,指着那一堆金银珠宝道:“这些都不要,简单些,看上去要平易近人那种,别让人家小娘子觉得我拿大,我要做一个好婆婆。” 黄嬷嬷笑说是,“娘娘长得就慈眉善目的,相信一定能与那小娘子投缘。” 一身清丽简洁的妆容,皇后穿了一件寻常妇人的淡紫色襦裙,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又和蔼,在镜子前照了好半天,这才忐忑地出门。 李鸾嵩接到皇后请帖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打算,好久不见自己的母亲了,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心里装着任务,这一趟下来,他是沈确,是母亲未来的儿媳,一定要给母亲留下好印象,这是他在为自己的媳妇铺路。 他相信沈确不会刻意讨好任何人,但是,将周围的一切打造成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知子莫若母,反之亦然。 李鸾嵩特意将地点选在了醉仙楼,从茶水、茶点到水果、小食,再到正餐,一应皆是皇后娘娘喜欢吃的。就连长几上摆放的海棠插瓶,墙角里燃着的柑橘香,和绣有祥云缠枝莲的轻纱幔帐都是皇后的审美和喜好。 皇后简直惊呆了,问:“这些都是小娘子喜欢的吗?” 李鸾嵩故作轻松道是,“也不知殿下喜欢什么,就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布置了一下。” 皇后说喜欢,“简直太喜欢了,正合我心意,看来咱们娘俩真是有缘。” 这就改称呼了,李鸾嵩故作羞涩地低下头。 皇后好似咂摸点味出来,问:“娘子如何能布置这酒楼?难道娘子认识这里的东家。” 出场即开大,这是李鸾嵩的战略。 只见他轻轻捋了一下鬓边垂落的发丝,慢条斯理道:“这里是我自己的店面,我便是这里的东家,所以想怎么装扮都可以,哦,对了,不瞒娘娘,不止这一家,这条青龙街都是我的,还有隔壁的玄武街和白虎街,除了殿下住的那条朱雀大街,被皇室征用一半地以外,剩下的一半也是我的。” 皇后骇然:……我儿好厉害。 自然,做皇后的人看上的不是人家的产业。皇后说:“小娘子看着柔弱娇气,没想到竟是女中豪杰,这样的聪慧、这样的能力,恐怕这天底下再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李鸾嵩心想,是吧,到底是我的母后,看问题就是透彻。 但是话却不能这么说,他垂眸一笑道:“娘娘谬赞了,臣女同娘娘可是没法比的,娘娘才是大邺首屈一指的女性,陪着陛下征战四方、贤惠聪颖,听说陛下和娘娘是青梅竹马,最艰难的日子都是靠着娘娘的陪伴才走过来的,所以大邺才能有这样开明、亲民的君主,百姓才能过上这样安稳舒心的日子。” 瞧瞧,这一通话说下来,是谁不迷糊。 李鸾嵩说:“娘娘不必叫小娘子如此见外,叫我媆媆便好。媆媆荣幸,今日得见娘娘天颜,真希望日后能够做一个像娘娘这样的人,有自己的喜好,独立的性格做独立的事情,陪着夫君一起走过来,我可不想似那蔓藤一样,要缠着男人才能活。” 这话是真心的,也是沈确的性格,自然更是说到了皇后娘娘的心巴上。 皇后娘娘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真是越看越好看,越谈越喜欢,吃穿用度,举止谈吐,脾气秉性……真是没有一样不合心意的。 哎呀,我儿好福气,我也好福气。 这顿饭吃下来,皇后是心花怒放,滋等着回去下聘礼娶媳妇抱孙子了。 这一步走得顺利,接下来便是重头戏。 晋王殿下打算正儿八经地表白了。 不是说要给媆媆一个惊喜吗,李鸾嵩的思路是,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免得日后她想起来春猎尽是他的猥琐和猛浪。 那好好的春猎给破坏了,不要紧,咱们再来一遍,况且这骑马打猎绝对是这位大将军的强项,想来,她还未曾见识过他的飒爽英姿呢,那必须安排上。 李鸾嵩,是时候展现你的魅力了! 日头正好,地点选在近郊的一片猎场,这里只有一些小型的动物,但是足够了,他不想带着她去探险,骑着马儿在围猎场上跑着,一直活动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不让她紧张,不让她害怕,让她永远都能看见他。 沈确就坐在帐篷外头,头顶是暖暖的阳光,身上盖着软软的毯子,手边放着李鸾嵩为她准备的热牛乳,惬意放松的一日。 她的目光紧随着他,看见他左一只野兔,右一只獐子,还有野鸡、野鸭…… 沈确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他骑马,虽然是女儿身,可那势不可当的英姿却是掩藏不住的。他的脸上洋溢着自信,能看出那骨子里的英雄气概和天潢贵胄的雍容。 若是认真论起长相、能耐,恐怕大邺无人能及他分毫。 沈确琢磨着,自己对他究竟有没有一点喜欢呢,其实是有的,只是觉得两个人云泥之别,她出身商贾,能嫁入官宦人家已然不易,更遑论做皇子妃。 她讪笑了一下,怎么想到那里去了,一张脸竟发起热来。 午后,日上中天,将一切都剖白于眼前。 李鸾嵩带着丰厚的猎物开始烤炙。 沈确纳罕:“殿下还会做吃的?” 李鸾嵩嗯了一声,“行军打仗经常野外作战,烤东西吃是必备技能,久而久之便练成了好手艺。” 说着递给她一只野鸡腿,“你尝尝。” 外焦里嫩,烤得滋滋冒油,闻着都香,沈确也不矫情,一口气炫了两只大鸡腿,吃得满嘴流油。 李鸾嵩看着她的样子,一昂头喝下一大口酒,“你喜欢就最好了,以后我经常做给你吃。” 沈确有些不好意思,劝道:“殿下还是少喝些吧,身子撑不住。” 看了他一眼,又问:“殿下带我到这里来,是有话要说吧。” 李鸾嵩借酒盖脸,说:“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媆媆,我是喜欢你的,你呢,可也喜欢我?” 沈确不知如何回答,一张脸红成了绸子布,两只手捏在一起,手心里都是汗。 他说:“若不是这次你受伤失踪,我真不知道自己竟这般在意你,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并不是因为咱们俩互换,不得已才要娶你,我是真的担心你,看你受伤、被欺负,我会很难受,看你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从没这样过,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你现在若是不答应我,那我就等着,等到你答应为止。” 总之,他不给她回答的余地,自说自话地将两个人的关系锁定了。 “可是,我们并不相配。” “什么叫相配?”李鸾嵩问她,“身份、地位吗,你当真这样想吗。我觉得情投意合、脾气契合、心意相通,这才叫相配。家世地位只是虚表,我并不在意那些,我父皇母后也不会在意那些。” “可是,这对殿下不公平。”沈确道,“我是嫁过一次的人。” 她声音很低,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嗓音听上去都有些颤抖。 然而那个人却精准地拿捏住了她语言的重点。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吧,因为碍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俗事才不肯答应我。” 他看上去很高兴,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殿下,您得关注重点。”沈确提醒他。 李鸾嵩说:“我关注的就是重点,上次是我不好,唐突你了,我道歉,我不是随便的人,当时情不自禁才会失态,今后我会慢慢弥补。” 这个时候必须得镇定,既然是自说自话,那便不能给她反驳的余地,要拿得住场面,带得动节奏,他继续道: “行吧,今日该说的话我都说明白了,你慢慢想,慢慢看,反正咱俩是注定一对。” 表面上云淡风轻、镇定自若,好似稳住了局面,实则内心慌得一塌糊涂。 “媆媆,你回去好好想我,不用着急。”他说:“反正咱俩,你欠我的,我也欠你的,必须得给对方一个交代,不然……就不是人,是……人渣。” 沈确心说,完了,就这么一通道理下来,自己就欠了他的了,不给个交代还成了人渣。 这讹人的本事真是天生的。 第44章 朕的爱妃有点子毛病 这一日的春猎完全盖过了上一次不愉快的经历,沈确一路思绪万千,张家人在她面前的道歉是发自肺腑的,是他为她争取来的,他为她做了太多的事了,现在想一想,比起张成儒,她竟有一种丢了垃圾捡到宝贝的感觉。 可是他的感情来得太过炙热、突然,让她猝不及防。 临走的时候,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沈确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落寞和尴尬,怎么能不难过呢,三番五次表白女郎只有拒绝,怕是要伤了他的心了。 心里头一阵揪痛,那根筋霍霍地跳着,沈确抚住心口。 这一日,他又是打猎又是做吃的,围着她转,可见他是真的用心了,是在真诚地道歉,她也是真的感动,到底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一个郎君这样认真地对待过她。 可是,那些现实的问题也是存在的呀,怎么能不考虑呢。况且,他的路途注定险象环生,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真的可以承受那样的压力吗。 这趟浑水非蹚不可吗? 欸,脑壳痛。 一时考虑现实,一时又想起李鸾嵩救她的时候那样的失魂落魄、奋不顾身,一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近人情了,心疼、歉疚…… 直到进了王府的大门,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时公公迎出来,看见那样的脸色,心道:完了,殿下这莫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他跟着沈确往里头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沈确猛然停住,时公公一头撞上她的后背。 “嘶~” “老奴该死,撞到殿下,您没事吧。”时公公紧张得手足无措。 沈确摸了摸后背摇头,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样子,突然想起来这位老人家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对宫中的规矩和帝后的态度多半能猜个大概,或许可以从他这里探听到一些口风。 “时公公,你没事吧。”沈确关切地问。 时公公受宠若惊,忙道:“老奴无碍,殿下也没事吗?” 沈确说没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如果我喜欢上一个和离的女子,会怎样?” 时公公:……什么如果,这不是尽人皆知的事吗?这有什么好问的,陛下和娘娘都高兴坏了啊。 觎了一眼她的脸色,时公公道:“不会怎样啊,和离怎么了,谁会在意那些。” 沈确疑惑地看着他:“是吗。” 时公公很是坚定,说是啊,“大邺自来没有计较这个的,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啊,况且,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当真不容易……” 沈确觉得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茫茫人海,遇到知心人实属不易。 时公公继续道:“总比娶个爷们回来强吧,最起码能生娃娃。” 沈确脸黑:……这又是扯到哪个沟里去了。 就见他掖着袖子,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一副沉浸式的模样,说:“老奴啊,是抱着殿下长大的,那小小的一团如今都成了大邺的将军了,呵呵,老奴这把年纪了,没什么奢望了,就想着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殿下的娃娃,亲手抱一抱小小殿下,老奴就知足了……” 沈确:……果然,时公公的话超过三句就不对劲了。 甩袖刚要离去就见五月丧眉耷眼地进来,那脚步仿佛千金沉。 “五月。”沈确叫他,“从春猎回来你就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打起精神来。” 五月看了她一眼,愁眉不展,道:“是属下的错,没保护好您。” 沈确说没事:“我没生你的气。” “可是殿下在生我的气,都不理我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五月看上去十分颓丧,整个人恹恹的,好像那霜打的茄子。 看吧,对于你在意的人,对方一个眼神都能叫你失魂落魄。 沈确想起了李鸾嵩,自己那样对他,他是不是比五月还要难过? 沈确安慰他说没事,“这事包在我身上,殿下不会怪你的。” 五月惊喜:“真的吗?” 沈确保证:“千真万确。” 五月连声道谢,说:“谢殿下,方才听说什么和离什么般配,五月觉得不好,因为殿下配不上殿下。” 时公公:……什么,他们在说什么,老奴怎么听不懂…… * 翊坤宫,烛火昼夜不断已经燃了几日了,贵妃郑婉人一直坐在妆奁前捯饬自己。 身边的宫人劝也劝不动,都被她轰了出来。 偌大的宫殿,只有她一个人,门窗洞开,春风吹进来,掀起了轻纱幔帐飘飘飞向窗外,越发显得孤冷、荒凉。 林嬷嬷端着碗盏进来,放在她身边,掖了掖泪水道:“娘娘不吃不睡,再这么下去身子吃不消啊。” 郑婉人自十六岁入宫便是林嬷嬷陪着,这些年她看着自家娘子一步步走向贵妃的位置,有多么不容易,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心里头疼得好像刀割。 “嬷嬷,你放下吧,我想明白了,峰儿还在牢里等着我,如今我是他唯一的指望,我必须支棱起来,您看,我现在好得很。” 她抬起手臂在林嬷嬷面前转了一圈,笑道:“您觉得我还好看吗?” 林嬷嬷伸出手抚去郑婉人脸上的碎发,将它们掖到耳后,含泪道:“瞧瞧,咱们娘娘就是国色天香,好看,好看。” “嬷嬷,您就瞧好吧,这一次我一定能赢。”她一双通红的眼睛望向远处的殿门上,那里有即将落日的晚霞余晖,灿烂即将逝去。 “曾经千般好,如今都成了嫌弃。”她抬袖擦了擦腮边的泪珠,“他说过我最是温柔体贴,永远都比皇后可人,现在呢,呵呵……” “嬷嬷,大家都说帝后性格最是相像,这话是真的。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这男人啊,或许因为你的新鲜喜欢你一时,却最终还是那个得他心意的人才能长久。” 她的眼中尽是无限悲凉。 林嬷嬷不解,问:“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郑婉人昂起头道:“今日起我要学皇后,学她我行我素、不拘小节,学她大大大咧咧、爱干啥干啥,学她怼陛下毫不留情……” 她拉起林嬷嬷的手,“嬷嬷,您就瞧好吧,我比皇后年轻、漂亮,现在若是学得她的脾性,一定能打败她。” 她信誓旦旦,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 林嬷嬷惊呆了:……娘娘可不要乱来啊。 可是来不及阻止,人已经走了,提着裙子大剌剌地去找皇帝了。 御花园里,孝淳帝正在喂鱼。 因为这几日皇后娘娘心情格外好,没来找他麻烦,甚至也没提及过对于老二的处置,孝淳帝这几日颇为闲适。 难得清静的日子,春光无限,草长莺飞,空气里都透着一丝蜜糖的甜。 “陛下,贵妃求见。”身边小太监来禀报。 “不见,不见。”孝淳帝背对着岸边,专心喂鱼,“就说朕现在不得空。” “可是……” “陛下,喂鱼比见臣妾还重要吗?” 小太监话没说完,郑婉人已经闯了进来。 拦都拦不住,她直愣愣地扑向孝淳帝。 陛下一个没站稳,差点撅到池子里去,晃了晃才堪堪稳住身形,不郁道: “怎么这么没规矩,未经通传就闯进来,朕记得你在禁足,怎么跑出来了,这是违抗圣旨……” “陛下。” 郑婉人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逼问道“臣妾的儿子做错了事,臣妾来替他向陛下认错,但是儿子也是陛下亲生的,您难道真的打算让他坐一辈子大牢不成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娘娘今儿是怎么了,这么直不愣登? “贵妃你……有半分认错的样子吗?” “陛下不要说话,先听我说。”郑婉人打断了孝淳帝的话头,“孩子还小,犯错是难免的,您是他爹,不能这么没人性,赶紧把人放出来,咱们慢慢教导,不然,我就不活了……” 她竟真的撒起泼来,扯住了孝淳帝的衣裳,整个人又是哭又是闹又是要跳池子,瞬间搅和得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那一日,孝淳帝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嘴巴里一直咕噜着:“贵妃有毛病,贵妃疯了。” 林嬷嬷接到消息的时候,贵妃已经被人押着送回了翊坤宫,发冠也掉了,妆容也花了,衣裳也乱了…… 看到林嬷嬷,贵妃号啕大哭:“皇后能这样,为何我不能?” 林嬷嬷无奈地抚着她的背劝道:“娘娘冷静些,老奴瞅着那皇后也不是这样的呀……” 郑婉人不死心,狠狠抹掉眼泪,道:“不,她就是这样的,没错。还有一件事,她做了,我也不能输给她。” 结果第二天,李鸾嵩就接到了贵妃娘娘的邀请。 二人也是在醉仙楼见面,郑婉人用帏帽遮住脸,很是神秘。 “张娘子,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咱们长话短说。”她开门见山,“我听说皇后娘娘找过你,是给他儿子促成婚事吧,张娘子,你不要答应她,她儿子不行,武夫一个,粗鲁又鲁莽,不管别人死活。” “张娘子,你考虑一下我儿子,李鸾峰。” 李鸾嵩很是不解,问:“您儿子不是入狱了吗?” 贵妃说没错,“可是,你放心,过不了几天他就能出来。” 她撩起帏帽,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我们已经想到办法了,陛下一门心思想要抱孙子,只要我们有了孙子,陛下一定会将他放出来,到时候我们来个去母留子。” 她眼神狠戾,用手做了一个刀切的姿势,得意道:“皇子妃的位置还是你的,到时候,等我儿做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 第45章 替我家媆媆出口气 贵妃的事李鸾嵩暂且搁置一旁,这些日子他跟着沈确学会了查账、算账、转铺子,正忙着大显身手、检验所学,每日早早起床后便赶紧准时到铺子上,听掌柜的讲货品、账目,看他们接待客人,倾听客人的需求……一个一个铺子转下来一整日都不得闲…… 从小食点心到瓜果蔬菜,从胭脂水粉到首饰珠宝,从衣衫鞋袜到车马出行,从吃喝拉撒到草药看诊……这么多铺子,成千上万的货品都是沈确亲自过目挑选出来的,每一个行当,每一种货物的产地、货源、进价、售价……全都在她的脑子里,而且对行市也是了如指掌。 李鸾嵩心里头暗暗佩服,我媳妇真是太厉害了! 上个月的账目他做得整齐、无误,沈确很是惊讶,结结实实地夸了一通,李鸾嵩更加有信心了,这个月便查得更仔细更勤奋了。 可是,还是出问题了。 几个铺面的账本和库存对不上了,不但如此,就连现银和账面也对不上了。 李鸾嵩的太阳穴霍霍跳着,不会吧,这才刚开始干就做错了? 他没有惊动沈确,而是带着几个铺面的掌柜一笔一笔的盘查账目再盘点库存、核对账本,结果发现,有人在账目和货品上动了手脚,修改了货品的价格,还挪用了铺子里的现银。 掌柜的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喊冤枉,这下可难住了李鸾嵩。 怎么查呢? 在掌柜的和伙计眼里他是沈确,可是他对这些人并不熟悉啊,一个多月下来算是刚能分清谁是谁,至于人品、脾气、秉性……两眼一抹黑,冒然查问只怕适得其反。 欸,无从下手啊。 可是大男人还是要面子的,若是这么点儿小事都要拿着去问脑婆,岂不是会被看不起。 于是晋王殿下用上了自己的土办法,毕竟是打过仗的人,侦察兵,了解一下。 咱使用人海战术,五月派人盯铺子,一个一个盯,日夜不间断,每一个来铺子里的人,别管是客人、同行还是供货商,一个一个跟着查。 别说,这法子看着笨却还真是有用。 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李鸾嵩日日听汇报,不仅了解了铺子的客流量,还知道了经常交流的同行都有哪些人,供货商何时送货、何时结算……事无巨细,了如指掌。 但是,这里头有一个人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人叫陆生,是沈确父亲的义子,比沈确大五岁,小时候一起长大,原是个孤儿,后来被沈福捡回家当儿子教养,供他吃穿、读书,还教他做生意,竟真成了沈确青梅竹马的兄长,也是沈福最得力的助手,掌管着几乎所有铺子的账面和货品往来。 “青梅竹马?” 李鸾嵩精准地从五月的汇报中捏住了这个关键的词汇,“还有这么个人,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呢?” 五月:……这是问题的关键吗? 按照五月的描述,李鸾嵩亲自暗查了几日,终于见到了这位陆生。 长身玉立,浓眉大眼,眉目含笑,看上去斯文儒雅,倒是颇受小娘子们喜爱的长相,李鸾嵩捻着根本不存在的胡须,开始埋汰人: “长得也算人模狗样的,但是人品嘛……啧啧啧,受人恩惠却不知恩图报,反倒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来,白瞎了这幅好皮囊。” 李鸾嵩愤愤不平,吩咐五月:“继续查,连过去的事情一起查,要切实可靠的证据。” 又等了几日,五月带着一摞文书来禀报:“那陆生私自同人合伙开了铺子,咱们账面上的银子正是他挪用去开铺子去了,之前也这样做过,但是都在次月月初就将银子补足了,不知为何,这次已经月中了都没有要补的意思。” “还能因为啥。”李鸾嵩冷笑,“心大了,胃口大了呗,胆子养肥了。” 五月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鸾嵩道:“有事一并说完,别吞吞吐吐的。” 五月硬着头皮道:“属下还查出来,这位陆生曾经同大娘子有过……有过婚约。据说是他向沈老爷提出来的,可是,沈家一心想将女儿嫁入官宦人家,这才棒打鸳鸯,就……” 完了,五月彻底点燃了炸药包,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鸾嵩生生打了出来,若不是泽兰护着,恐怕要鼻青脸肿、缺胳膊断腿了。 * 再说另一头,正如郑婉人所言,李鸾峰果然被放出来了,周雪莹也被接到了贤王府,二人整日腻在一起,虽说仍被禁足,可起居用度一切如常,这便是要翻案的征兆啊。 李鸾峰抚摸着周雪莹微微隆起的肚皮,幽幽道:“你好生养胎,只要生下这个孩子,不拘男女,父皇都会给他一个身份,那自然也是有你的身份。” 周雪莹笑道:“殿下放心,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命,我一定会护好咱们的孩子,而且……” 她俯下身,蹭在李鸾峰的身上,悄声道:“我已找人把过脉了,是个男孩。” 那一刻,李鸾峰的眼睛骤然一亮:“当真?” “千真万确。” “果真如此那便太好了。只要我们先有了儿子,这便是最好的争夺储君之位的利器。” …… 沈确写信将此事告知李鸾嵩的时候,他便一下就明白了那日贵妃所说的“去母留子”是什么意思,原来他们是想利用这个孩子复宠。 只在心里头转了一转,便将消息透露给了忙得不可开交的张成儒。 李鸾嵩一直派人监视着张成儒,从老二派周雪莹拉拢他,到二人日日勾连在一起,他对张成儒的动向了如指掌,现如今,撬动老二的最佳人选就是张成儒了吧。 果然,他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整个人形似呆傻,放下手里的东西,没命地奔了出去。 泽兰吓了一跳:“娘子,郎君怎么了?” 李鸾嵩眯起眼道:“去救他儿子了吧。” 他没有猜错,张成儒去找周雪莹了,他想要回他的儿子。 周雪莹趁着李鸾峰熟睡的当空在偏门见了他一面,几个月未见,彼此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周雪莹珠圆玉润、锦衣华服,张成儒面黄肌瘦、憔悴不堪。 “雪莹,那是我的孩子,是不是。” 周雪莹不答话,厌弃道:“谁叫你来的,让二殿下看到咱们两个都没好日子过。” “雪莹,你告诉我这孩子是我的对不对,我只要一句实话。” 这个人啊一旦陷入自己的执念之中,便一根筋拧到底了。 周雪莹无奈,不想同他再有瓜葛,索性直截了当断了他的念头: “张成儒我实话告诉你,没错,这个孩子是你的,可是你能给他至高无上的身份和远大的前程吗,就凭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这一辈子仕途无望,你能给他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她指着张成儒的鼻子,越说越气:“张成儒,当初跟你在一起都是二殿下的意思,不然我绝对不会委身于你这个窝囊废的,现在有了你的孩子我也很后悔,可是,二殿下和贵妃、陛下都认定了这是皇家的孩子,那他就必须姓李,张成儒,识相的你最好闭紧嘴巴,不然,你一家老小都没活路。” 昔日温柔体贴的白月光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他高攀不起的未来皇子妃。 她的疾言厉色、颐指气使,将那些戳心窝子的话深深刺进了张成儒的内心。 大门轰然关上,也关上了张成儒的生门。 “你们……都给我等着。” 他放下狠话,可是也仅仅是一句狠话而已,又能怎么办呢,要怪只怪自己一条道走到黑。 所以说,劝不住的都是命。 自那日起,张成儒在张家依旧做着那些活,却整个人都变了,不再被动了,变得积极主动了,话不多干活却十分卖力。 李鸾嵩没心思管他的这摊子烂事,为了那个陆生,他生了好几日的闷气了。 天气热起来,泽兰学着做了酥山给他,却得来一通阴阳怪气地讽刺,气得小妮子直跺脚: “有那么难吃吗,那还不是娘子教得不好。”她在廊下叽里咕噜,“过去在府里,奴婢就学会了,还做给老爷和娘子吃呢,就连陆郎君都说好吃,娘子怎么就忘了呢。” 有其主必有其仆,小妮子的脾气眼见着蹭蹭地涨。 然,这一次李鸾嵩却没跟她计较,将人唤进房内,翻着眼皮看着她: “怎么了,我记性不好你不知道吗,你还生气。” 泽兰委屈道:“娘子记性时好时不好,奴婢怎么知道。” 李鸾嵩大手一挥:“得了,这个赏你了,我问你,你方才说那个陆郎君,是怎么回事啊。” 泽兰惊讶:“什么怎么回事,娘子不会连陆郎君都忘了吧。” “忘了怎么了,又不是多重要的人。”李鸾嵩想要从泽兰口中套点消息,耐着性子问,“我记得那陆生好像跟我有过婚约?” 泽兰一愣,说:“没有的事,这谁跟娘子说的,那怎么可能呢。娘子这是真真都忘光了呀,陆郎君从小就对您有意思,一直巴望着想娶您这倒是真的,只可惜老爷不答应啊,而且娘子您也不喜欢他呀。” 李鸾嵩一喜:“是吗,我不喜欢他?” 泽兰腹诽:……妈呀,连自己喜不喜欢人家都不记得了,真是病得不轻。 泽兰说是啊,“那阵子您都躲着他走道儿,生怕碰见他,不过后来事情都说明白了,那陆郎君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大家相处还是很融洽的。” 李鸾嵩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下放心了。 得,心病没了,该干正事了,陆生,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得替我家媆媆出口气。 于是提笔给沈确写信,将陆生挪用银子的事儿一一告知,并叮嘱,这件事情必须咱们两个一起办,明日去铺子上查看吧。 信写好了交给泽兰:“让五月带回去,告诉他,今晚不许他吃晚饭。” 泽兰一愣,做什么好端端的又罚五月? 五月来的时候泽兰将信交给他,说:“你呀,我留意你很久了,以后别跟个猴子一样在房梁上跳来跳去的了,走门吧。但是这毕竟是女子的闺房,你还是要通过我通传的,如此可好?” 五月红着脸,乖乖点头,也不敢看她。 泽兰拿出一个食盒递给他:“这是我给你做的,娘子罚你今晚不许吃饭,你就吃这个吧。” 第46章渣男 初夏雨水多,这日又是阴雨霏霏,雨丝很细,被风吹得歪斜。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十多日了,李鸾嵩每日都想念着她,这厢见了面却又开始紧张、局促起来,这便是近乡情更怯吧。 二人坐在车里,狭小的空间弥漫着她身上清冽的香气。 好在沈确率先开口:“殿下信上说账目的问题,说实话,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李鸾嵩将她身后被风吹起的车帘压住,道:“因为慎重,我也是查实了才敢同你说。陆生,你的那位兄长,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之前他就曾私自挪用铺子里的银子,好在都还上了,这两个月他好像不打算还了,我才想要惊动你。” 沈确点点头:“多谢殿下如此细心周到,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何来惊动一说,倒是让您跟着费心劳神了。” 她永远这样客客气气保持距离,李鸾嵩知道她的性子,端得就是一个四平八稳,没关系,你退一步咱就进一步。 他说:“你家我家还不都是咱家,而且我还查到他私下同人合开了店铺,用的是别人的名字,我去看过,那店铺里的货品同咱们店里的极为相似,甚至品相更好,这进货上头我没什么经验,所以还得你亲自去掌个眼。” 沈确很惊讶:“殿下都查到这上头了,果真查证了吗,是陆生做的?” 对于她的难以置信李鸾嵩很理解,毕竟是自己的亲人,从小一起长大,谁能想到人竟能变成这样呢,就好像他的弟弟们,小时候亲密无间,长大了却来要你的命。 李鸾嵩说没错,“正因为是他,我才查得极为慎重。” 沈确泄气道:“我真是没想到,这些年父亲对他像亲儿子一样,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他这是瞧着父亲不在京中,猖狂起来了?” 想起父亲,她又惆怅起来,“阿爹过年就去了南方,到现在都没回来,也没个消息,他从前出去不会这么久的,我真是担心……” 李鸾嵩宽慰她:“别胡思乱想,你若是不放心,咱爹的事我派人去查,眼下要先解决这个陆生的问题。” 瞧瞧,一口一个咱家,一口一个咱爹,还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一连串的麻烦堆在眼前,沈确也没同他计较这些口舌,拧了拧眉心道:“我得见一见陆生,当面问问他为何如此。” 李鸾嵩问:“你怎么见他,以什么身份问话?” 见她愣住,他笑了笑,“我已经约了他了,我来会会他,你扮作客商在一旁听着便好。” 他将一切都准备好,沈确点头道:“殿下有心了。不要打草精神,或许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先问明白再说。” 李鸾嵩应好,掀起车帘,看向斜对面的铺子,陆生刚好到了。 下了马车,二人走进铺子,对于沈确的到来,陆生显然很是意外。 他快步走到李鸾嵩面前,脸上露出久未见的惊喜和笑容:“媆媆来了。” 李鸾嵩嗯了一声,别过脸去,视线碰到沈确又赶忙转回来,介绍说:“刚好认识了一个外地来的客商,今日过来看看。” 沈确上前同陆生打招呼,李鸾嵩观察着陆生,这个人比五月形容的还要好看一些,身量和他差不多高,眉眼俊秀,气质儒雅,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上去十分和善、坦荡。 沈确说:“你们先聊,我自己转一转。” 李鸾嵩便挪着脚步,将陆生引到了僻静处。 四下无人,气氛瞬间暧昧起来。 陆生殷切切的眼神看得他有些不自在,同为男子,他熟悉那份炙热,这小子对媆媆还存有非分之想。 李鸾嵩觉得心里头酸溜溜的,便没有了好脸色。 “媆媆,你过得好吗,前些日子听说你的事,我担心了好几日没睡着觉,不知现在如何了。” 他看上去十分担忧。 李鸾嵩说挺好的,便没了下文。 陆生笑了一下,犹豫半晌才缓缓道:“那些传言我也听说了,张家老夫人认你做干女儿了,真好,听说你要和离了,还有好多人登门提亲……” 他努力稳住自己的气息,道:“媆媆还要再嫁高门吗,我……我等了你好些年了,你知道的吧,如今虽然不及官宦人家门第好,可是媆媆,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对你好,不会让你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媆媆,你觉得我……” “阿兄。”李鸾嵩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打断了他,“咱们两个的事情几年前就已经说清楚了,我只当你是阿兄,还请阿兄不要再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了。” 陆生被他决然的拒绝逼得一愣,低下头讪讪道:“听说你和那位晋王殿下关系颇好,看来,好似是真的,他怎么样,对你好吗,你们……” “他很好,样貌好,为人好,武艺好,对我也好。”李鸾嵩趁热打铁,“我们在一起也很好,而且,我们是一定会成亲的,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此生,就认定他了,阿兄不要再多想了。” 沈确无语:……这个嘴替有点子欠打。 李鸾嵩脸上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看得陆生有些失落,默默点了点头,好似在心里头下了很大的决心,叹了口气重又抬起头恢复笑脸: “媆媆今日找我,可有事?” 李鸾嵩收回视线看着他:“也没什么事,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就是想问问最近生意怎么样,昨日我发现这附近的街道上新开了几家铺子,可有影响到咱们的生意?” 他没有任何情绪,问得十分坦然。 陆生说还好,“几个小店铺而已,不成气候,目前没什么影响。但是,最近的生意不好做是真的,客人对货品的要求越来越高了,有些艰难。” 李鸾嵩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回头我再多联系几家供货商,调整一下货品。这一点我在账目上也看到了,最近收入的确下滑得厉害,但是怎么好似同账本对不上呢。” 切中了要害,算是投石问路,李鸾嵩一瞬不错地盯着陆生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中窥探蛛丝马迹。 陆生哦了一声,说:“这是小事,循例有些小铺子周转不过来,彼此之间拆借也是常有的,账目我都看过,没问题的。” 李鸾嵩的眼神递给了陆生身后的沈确,二人心领神会。 对面,沈确始终在能听到二人谈话的范围内转悠,顺便能够仔细检查一下铺子里的货品。 这是一间珠宝铺子,也是账目错漏最严重的一家。 沈确点着那些珠宝逐一要伙计拿出来给她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一上手便觉不对,这些货品竟都是假的。 脊背出汗、头脑发懵,沈确心里头瞬间出现了一种最不好的猜测。 沈确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对于这种高档的首饰珠宝眼光颇为独到,挑选出来的货品必定是独一无二的,不是传世的古董,便是珍藏的孤品,再就是皇宫里流传出来的绝世之作…… 鉴别这些东西需要眼光、经验和天赋,这是她独有的本事,阿爹没有教过旁人。 然而,眼前的一件又一件珠宝首饰,只有其形没有其魂。分明就是比照她挑选的真品做的一模一样的赝品,甚至连高仿都算不上,实在让人生气。 沈确当时便明白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除了陆生还能有谁能够拿出来这种高档货去仿制,简直岂有此理。 李鸾嵩说在这条街的后头就有一家新铺子是陆生同别人一起合开的,沈确当即过去看看。 果然,在那家铺子里,她看到了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真品。 五雷轰顶,她当即便气得手抖。 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回铺子里的,站在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陆生送李鸾嵩出门。二人仿佛聊得很好,彼此说笑着道别。 失魂落魄地坐回到马车上,沈确才将自己看到的告诉李鸾嵩。 “我一直当他是嫡亲的兄长,阿爹也一直当他是儿子,他怎么能做出这等事?” 她恨铁不成钢,流下了难过的泪水。 李鸾嵩递给她巾帕,抚着她的脊背道:“别难过,人总是会变的,当务之急是要查到他究竟为何如此,到底还会做些什么。” 沈确掖了掖眼泪,默默点头。 细雨还在下着,地面湿滑,车轮行进得很慢,辘辘地轧在青石板路上,略有些颠簸。 微风吹起车帘,沈确一瞥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妹。” 沈确小声惊呼。 沈菘蓝是沈福和继夫人刘氏生的女儿,沈确同父异母的妹妹。 小娘子生得跟沈确不像,倒是很像她的母亲,是那种浓烈、艳丽的美。 沈菘蓝的马车停在铺子门口,陆生站在门上迎接她,沈菘蓝提着两个食盒跳下马车,眼睛里的爱慕都要溢出来了,一看便知是小娘子春心大动。 “她们?” 沈确不解,看向李鸾嵩。 他说了一句令她意想不到的话: “伙计们私下里都在传陆生要成亲了,他的未婚妻每日中午都会来给她送午食,我便想看看是否与此事有关。” 沈确惊骇:“成亲?阿妹?可是,他方才还在说要和你……” 李鸾嵩心里暗骂,这个渣男。 第47章 心惊肉跳 马车摇摇晃晃,沈确觉得很沮丧,被亲人背叛的感觉真的糟糕透了,她想不通陆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从她接到李鸾嵩的信就半信半疑,他拿出证据给她看,她仍旧心存侥幸,或许是个误会,或许他是有原因……可是,眼前的一切骗不了人,沈确觉得很无力,生气、委屈、欲哭无泪。 细雨敲打着车窗,李鸾嵩静静地陪她坐着,看着她皱眉、叹气、捏得手指发白……他伸出手去,轻轻掰开她捏在一起的双手,心疼道: “媆媆是女郎,高兴就笑难过就哭,别憋着。” 沈确回神看他,见他一脸忧惧一时竟嗤笑了一下:“我没事,并不想哭,就是有点想不通,有点失望,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 她叹了口气,很无奈:“这会子倒是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殿下的处境,被亲人欺骗,您还不如我呢,我只是被骗,您呢,都被索命了,殿下真是不容易啊,如今还要帮我处理这摊子烂事,多谢您了。” 这种时候还能生出这样细腻的心思,设身处地替他着想,怎么看都不像是对他没有意思的对吧。 李鸾嵩心里高兴,摆了摆手道:“都是一家人,我们家的那点儿破事不是让你更费神吗,现在老二放出来了,你可得加小心呀。” 沈确说知道的,“眼下阿爹不在,我想回家去看看,问问刘氏阿爹究竟去了哪里。” 李鸾嵩说好,“我替你回去,你是想亲自去吗?” 沈确点头,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太方便是真的。 李鸾嵩想了想说没关系,“到时候你装扮一下跟在我身后,就说是张家新来的护院。” 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马车行至街口,前面便是贤王府邸,门口有禁卫军把守,路过的行人都绕着走。 小雨渐止,贤王府门口停了一辆华盖马车,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从车上下来,二人认得,是贵妃郑婉人,这是来瞧儿子了。 果然,尖利的嗓音传来,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禁卫军不让进,贵妃仗势欺人想要硬闯。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李鸾嵩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下一刻,他就挤进了沈确的怀里,双手环抱着他的腰,他的侧脸紧紧贴在她的胸口,“咱们两个还真是同病相怜,怎么都这么坎坷呢。” 不等她说话,他自顾自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让我来温暖你,给你力量。” 他往她怀抱里挤了又挤,贴得紧紧的。 又来了,又来,这个人真的太会了,沈确无奈,有时候在想,明明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难道不应该孤冷、淡然、高不可攀吗,怎么就养成了这种能屈能伸的性子呢? 沈确用力拽着他的手,可惜拽不动,她泄了气:“殿下不要这样,让人家看见了百口莫辩。” 李鸾嵩说不,一双手铁钳一样箍得更紧了,说:“不用辩,我抱我自己的媳妇,谁敢说一句。而且我这是祖传的,你瞧父皇在母后面前巴儿狗似的,谁敢置喙一句?跟媳妇服软不丢人。” 他说得很有画面感,沈确想起孝淳帝在皇后面前那死皮赖脸的样子,倒是觉得很可爱呢。 她“扑哧”笑出声,立时,阴郁的情绪扫去大半。 李鸾嵩继续说:“再者说,你就够端庄、够高不可攀了,我若是不主动点,我的媳妇就要被人拐跑了。” 口口声声“我的媳妇”,这个人变脸比翻书还快,说黏人就黏人,狗皮膏药一样,这谁受得了。 沈确无语,接下来的路硬是在两个人推推搡搡、打打闹闹中度过了。 * 这边贵妃好一通威压,总算是逼得禁卫军将她放了进去,憋了一肚子火气直冲正殿而去。 正殿里没有人,奴仆们说午食的时候,殿下和周娘子便上了后面的望阙台观景,郑婉人爬上那九层高台的时候,李鸾峰已经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周雪莹陪在他身边衣衫不整,房间里一通乱七八糟,那股子旖旎暧昧的气味混杂着酒菜的味儿直冲郑婉人的天灵盖儿。 “母妃来了。” 看见贵妃进门,周雪莹缓缓起身,不紧不慢地收拾衣衫踱步到她身前,“不知母妃驾到,请恕儿媳有失远迎。” 她浅浅地呵了呵腰,算是行过了礼。 贵妃本就不喜周雪莹,自打听儿子说了那计划之后,便更是不将她放在眼里,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怒火中烧。 “周雪莹,让你进来是保住孩子的,你们在做什么,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吗?” “母妃冤枉了,是殿下,他非要如此,儿媳也拧不过他呀。” 周雪莹仗着自己有身孕,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这对母子的依仗,便也丝毫不怵郑婉人。 郑婉人这才仔细打量起她,一整个通身的华丽贵气,满头珠翠,她站在廊上扶着栏杆往下眺望,雨后的日光照在她身上,竟比她这个贵妃还显雍容。 “周雪莹,别一口一个母妃,一口一个儿媳,你还没嫁入皇家,母妃不是你能叫的,儿媳就更谈不上了。” 贵妃的话显然刺激了周雪莹,她转过脸看着眼前的郑婉人。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还想等我生了孩子卸磨杀驴不成?” 她冷哼了一声,“您太不了解您的儿子了,您也不看看他如今还离不离得开我。” 一样的傲慢无礼,一样的咄咄逼人,郑婉人气道: “你是什么身份什么来路,峰儿会为了你得罪他父皇让自己的前途蒙尘吗?你简直太天真了,男人啊,离不开的是你的身子,但,那谁又没有呢?” 这话太刺激人了,周雪莹被气得胸口起伏,扶着栏杆的手死死地捏紧,指甲泛白。 郑婉人走到她身边,同是站在廊下,俯视着晋安的繁华,道: “你若是聪明人,便夹着尾巴做人,等孩子生下来或许能让你做个乳娘,这样你还能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 郑婉人上前一步,逼视着她:“至于这个孩子能不能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你就别想了,不是我们李家的血脉,岂能容你混淆龙种?” 周雪莹惊骇:“娘娘说什么,您……这孩子就是殿下的。” 郑婉人说算了吧,“明人不说暗话,这孩子是谁的你也瞒不了几个月,若是想验现在就可以,你敢吗?” 看着她脸色发白心惊胆战的样子,郑婉人觉得身心舒畅: “周雪莹,你心里什么盘算咱们清楚得很,本宫也不瞒你,咱们也有咱们的谋划,你若是乖乖听话,或许将来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若是你胆敢放肆造次,那便别怪咱们心狠,去母留子这种事在皇家也是有千百种方法的。” 那一刻,周雪莹才知自己是真的作茧自缚了,她是真的害怕了,惶惶伸出手去,不顾一切地拉住郑婉人的手腕: “这是娘娘的想法,还是……殿下的意思?” 郑婉人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吼道:“有什么分别,母子是一条心的。” 周雪莹懵了,浑身颤栗着,两只手越攥越紧,郑婉人挣扎着拍打她的手她都毫无知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跳入了一个深坑。 “周雪莹,你放手。” 郑婉人奋力拍打着她,周雪莹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就在她刚要松开手的时候,郑婉人猛然用力一甩胳膊,那力道很大,带得周雪莹整个人侧崴了一步,随着两只手被高高扬起,整个人失去重心,宛如一只翩然的蝴蝶跃然飞出九层高台…… * 沈确的娘家在玄武街的辅街上,虽偏离主干道但却是个五进大宅。 当初父女俩来到京城的时候,沈确还只是个小娃娃,因为考虑女儿渐渐长大,不再适合东奔西走,沈福才决定为了女儿的终身和将来,定居晋安。 因此当初的这幢宅院是他千挑万选的,距离官宦高门不算太远,却也不会张扬喧兵夺主,并且这幢宅子沈确当初一眼就看中了,因为有一个大大的花园,还有一个三层高的藏书阁,那是她童年时光最快乐的日子。 想来上次回娘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沈确的心情有些激动。 今日她装扮得十分低调,一身素衣短打,还在脸上贴了胡子,俨然一名精干的家奴。 李鸾嵩走在前面,沈确跟在他身后,然门上的小厮竟不认得二人。 沈确仔细看了看那小厮,是个生面孔,若不是那大大的沈府二字,她还真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等着门房去通传,好一会儿,刘氏身边的仆妇才出来迎她们进去。 草长莺飞的季节,院子里的花儿开得还是那样的旺盛,阔别已久的家顿时让沈确有了一种亲近熟悉的感觉。 继母刘氏站在正院里头,她是个冷淡的性子,脸上素来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句“来了”,便将人引入正厅。 李鸾嵩行了个礼,说:“过年家中事忙,都没来看望母亲和父亲,还望母亲见谅。” 刘氏点了点头,垂着眼皮说了一通无关痛痒地客套话,二人便只能尴尬地枯坐着了。 沈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边听着刘氏不咸不淡地虚话,一边打量起宅子。 正厅里摆放的阿爹喜欢的字画都换了,古玩也撤去,显得格外空旷。 趁着李鸾嵩同刘氏周旋,沈确悄悄闪身离开,转了一圈所有的院子,沈确越发觉得不对劲。 父亲的书房里头锁着门,趴在门缝往里看,竟空无一物,而且她出阁前居住的院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她的东西,堆放了杂物,那可是阿爹说过不许任何人动的地方,就是为了她回娘家的时候能够住得习惯。 怎么会这样?沈确心里头咚咚地直打鼓,眼皮子也跳得厉害。 回到前院,廊下遇到了一个中年男子,那人一身锦衣长袍,脚蹬皂靴,沈确不认识他。 那人路过沈确身边的时候正在同身旁的小厮说话,沈确驻足行礼,就听那人说:“价格不重要,但是要尽快,此事便如此办了吧。” 小厮道:“是,老爷。” 老爷? 沈确一惊,几欲跌倒。 第48章 亲上了,亲上了! 情绪低落的一日,沈确觉得筋疲力尽。 李鸾嵩直接跟着她的马车去了晋王府。 她都这样了,他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待着呢,多危险。 沈确吃不下东西,闷闷地一个人坐着,李鸾嵩也不吃,盘着腿坐在她身边,将热茶塞到她手里,暖暖的感觉瞬间流入全身,沈确抬头看他,这才想起来问:“殿下可以回去了,我没事的。” “陪你待一会儿。”他说,“知道你现在心里头很乱,我放心不下。” 他倒是体贴,沈确不语,也没再撵他。 月上中天,弯弯的一轮犹如小船儿,就挂在那院子里的树枝上头,像一盏明灯。 “小时候最喜欢和阿爹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数星星。” 沈确开口,声音闷闷的。 “月亮都圆了好几回了,阿爹还没回来。” 李鸾嵩说:“咱爹的事你别急,我已经吩咐了五月派人去找了,你就安心等消息吧。” 她抬头看他,明媚的脸上眼神温柔如水,月色映到他脸上,那样的柔和、妩媚。 “多谢的话就别说了,你要是可怜可怜我,就弄些吃的给我吧,饿了。” 他又开始卖惨,沈确赶紧吩咐厨房开火做饭。 “我们家祖上世代为商,这越是有钱就越想要地位和尊重,阿爹也是一门心思娶高门大户的女儿,当时才有了我阿娘。”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家中的过往。 “我小的时候,阿爹和阿娘的感情很好,从未拌过嘴红过脸,阿娘是个温柔的人,性子娴静不争不抢话也不多,事事以阿爹为先。” 李鸾嵩道:“那倒是和你这位继母大大的不同。” “或许是因为继母家中门第比较高吧,若不是家道中落,也断不会愿意嫁给我阿爹做续弦。” 李鸾嵩问:“你阿娘是怎么死的?” 沈确说病死的,“当时还在老家和青,那是南方的一个小城,那一年起了时疫,阿娘给人看诊被传染了,后来也不顾自己的身子依旧看病、开药,结果就病倒了,没两天就走了。” 又是一个善良要强的女子,李鸾嵩嘘唏,她的性子倒是极像她阿娘。 “然后,咱爹就娶了刘氏,她欺负过你,对吧。“ 他一口一个咱爹,沈确也懒得同他计较这些。 沈确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那都不打紧,但是看着她对我阿爹照顾得还算好,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李鸾嵩点点头,说:“人善被人欺啊,今日我问起咱爹的事,她说咱爹接到一封信就急匆匆走了,她也没有接到过他的消息,正发愁呢,你信这话吗。” “不知道,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沈确说,“殿下觉得她在撒谎吗?” “你不是说家里不对劲吗,咱爹的东西都不见了,连你的院子都清空了,还有那个‘老爷’,那人究竟是谁,这一切疑点太多了。” 李鸾嵩说:“这个刘氏一定在隐瞒什么,不过你放心,我会派人一并查清楚的。” 所以说,有他在身边的好处实在太多了。 他见多识广,做事有章法,手底下还有太多可以用的人了,那都是侦察敌情的高手,用在探查这种内宅琐事上,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沈确觉得很感激,想向他道谢,谁知那人支起上半身一下子欺身过来,略高的视线,他俯视着她,眉眼弯弯道: “媆媆,等找到咱爹一切弄明白,咱们就成亲吧。” 怎么又突然扯到这上头了呢,沈确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俊秀的面庞逼近,那温温软软的触感落到自己的嘴巴上,香香甜甜,柔柔嫩嫩。 这算是李鸾嵩这辈子最勇猛的一次,实在没忍住,鼓起勇气在他的嘴唇上慢慢地、稳稳地盖了个章。 “从此你便是我的人了。”他声音有些沙哑颤抖,鼻息间温热的气息在彼此间交错,那一刻,沈确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大脑也无法思考。 这一切来得太猝不及防,她还没回神,他已经正襟危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了。 仿佛是个幻觉,短暂又美好。 空气瞬间凝滞,沈确呆呆地看着他。 李鸾嵩心里雀跃,咚咚咚的心跳仿佛那心脏下一刻就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但是面上还是要稳得住,显得久经沙场。 “殿下……” “你放心,我会尽快找到咱爹的。”他又将话头扯到这上头,“到时候就让我父皇母后亲自登门提亲。” 帝后登门提亲?阵仗有点大。 沈确瞪着一双眼,他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颊,说:“咱们按照民间的方式和仪程,我要媆媆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他自顾自地规划起美好的未来,刚巧宫婢来布置餐食,一切就这样凌乱地岔开又归拢,沈确也忙回神落座。 二人对坐,李鸾嵩帮她斟酒。 “其实咱爹将你嫁入官宦门第的想法没有错,只是执念太深。”李鸾嵩说,“这人品比门第更重要,有些人并非良配,不能因为身份硬要勉强,知人知面不知心,成家之后还有了孩子才发现不对劲,可怎么好呢。” “所以啊,还是要找一个和自己心意契合的人,情投意合、势均力敌才能过得好,就像咱父皇和母后,就像……咱俩。” 他总能三两句话就绕到那上头,沈确无奈,由着他说吧。 看了看外头的月亮,天色不早了,酒足饭饱沈确起身:“殿下该回去了。” 李鸾嵩的脸又因为酒量变得通红,他一双手死死地拉住桌角,眼神迷离道:“头晕,想吐,走不动。” 这是……又赖在这儿了? 夜色浓稠,越发显得弯月明亮,沈确无奈,装傻是真的,酒量不怎么行也是真的,这么晚了总不能撵他走吧,只好吩咐人将他安置在客房。 但是,如此一折腾,心里头的疙瘩倒是没那么沉重了,又兀地想起方才那个吻,心头一阵悸动,脸颊跟着热起来。 月色皎皎,照得庭前温柔明亮。 泽兰拉着五月坐在台阶上,晚风拂面,刚刚好的温度,凉爽又舒适。 泽兰说:“多亏你家殿下,我们娘子今儿肯定不走了,我也不走了,陪你说说话。” 五月不敢看她,低头抠指甲。 “你不用害羞,我这个人跟我家娘子一样,直爽得很。五月,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 小娘子灼灼地眼神盯着他。 五月整个给整懵了,慌乱又坚定地说:“不,不能,我这辈子要跟我们殿下一起过。” “哟,你都想到过日子啦。”泽兰捂嘴笑,“就怕你家殿下不想跟你一起过。” 五月手足无措,一张脸憋得通红。 泽兰说:“我就是喜欢你,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她那自信满满、自说自话的样子和李鸾嵩如出一辙。 说完,她一下子捧起五月的脸端详,喃喃道:“小五月,你可是真好看呀。” 所以说,泽兰合该是李鸾嵩的婢女,这不见外的劲儿真是一模一样。 * 同一弯明月下,宫里头也有人对月小酌,说起儿女之事高兴得睡不着觉。 皇后自打见过了未来儿媳,整日里笑得合不拢嘴,什么烦心事儿都不往心里去了。 孝淳帝这几日被贵妃气得直吹胡子,懒得理她,便频频留宿皇后宫中,皇后正好借机同他说起李鸾嵩的婚事。 “人我是见过了,别提多好了,那小脸眉清目秀、天庭饱满,一看就是个聪慧又有福气的人。” “还有那身段儿。”皇后双手扫过自己的身侧,比画了一下,说:“颇有几分我当年的身姿。” “再说那言行举止、规矩教养,啧啧,没得说,无可挑剔。” 孝淳帝笑道:“真的这么好?” 皇后说那可不,“陛下得亲眼见见,一定惊艳你。” 孝淳帝想了想说:“见过了啊,春猎上,你忘了?她当众站出来替嵩儿说话,气魄的确不俗。” 皇后说:“那才到哪儿呢,陛下还不知道呢,咱们家能攀上这门亲事可是嵩儿的福气,是咱们高攀了。” 孝淳帝嗤笑:“皇后也疯魔了吗,咱们可是帝王家,没听说过帝王家高攀的,怎么着,她爹是玉皇大帝不成?” 皇后说没见识了吧,“玉皇大帝的闺女有什么可稀罕的,财神爷的千金才是个宝贝疙瘩呢。我且问你,你国库里有几个银子?你手头上有多少可用的黄白之物?” 孝淳帝一愣:“国库是不太充盈,那不是因为这些年减免赋税让老百姓过几年好日子吗,大邺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国库没钱是应该的。” 皇后说拉倒吧,“别脱裤子盖脸了,没钱就说没钱,穷就说穷,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儿媳妇,多了不说,我估算了一下,十个国库的财力,还是轻轻松松的。” 孝淳帝一口酒喷出来:“什么?皇后说什么。” 皇后得意,开始掰着手指头跟他一一细数那小娘子名下的产业和这些年往来的生意。 孝淳帝彻底愣住了:……还真是个财神爷! 皇后说:“同陛下说这些自然不是因为看上人家的钱财,可是,能赚到这些财富的人,您说能是个草包、傻子吗?不能够啊,那必定是人中龙凤,是不是。” 孝淳帝彻底服了,连连点头道:“是个令人佩服的女子。” 皇后一看,时机成熟,说:“可不是,那沈娘子有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这女子呀就得同郎君旗鼓相当,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奔头,断不能做那菟丝花、缠枝莲,看着好看,实际屁用没有。” “瞧瞧。”她手往翊坤宫的方向一指,“这不一出事儿那头就乱了方寸。” 孝淳帝自然听出了她说的是贵妃,无奈道:“丫丫又来了,不是同你解释过了吗,这不是看在那大将军的份上宽待她们母子吗,你想想,若是大将军不干了,还不得嵩儿上战场,我也是心疼孩子,你不心疼吗?” 皇后摇头表示不敢苟同,“陛下妇人之仁了。男子汉大丈夫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分内之事,谁叫他是咱们的儿子呢,这是他肩上的担子和责任,陛下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怎么轮到儿子就不行了呢。” 皇帝说:“我当年可是先有了嵩儿才去的,你还陪着我呢。” 皇后说这好办,“赶紧让他们成亲生孩子,不对,陛下若是着急先生孩子也不是不可以,等有了孙子,他李鸾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咱们李家的儿郎断不能因为护犊子就受制于人。” 皇后很是霸气,一番话说得孝淳帝再无力辩驳。 “再说了,我瞧着那位大将军和他那个菟丝花妹妹一个样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陛下可小心着他……” 话还没说完,那边菟丝花就出事了。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来报:“陛下出事了,二殿下,贤王府那位怀着小殿下的娘子跳楼了,死了,现贵妃哭得死去活来,陛下快去看看吧。” 第49章 开撕 晴好的夜空,宛如一记炸雷轰然于头顶,孝淳帝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 天知道他有多想要个孙子,世人都说,杀伐过重的人会影响子嗣,他早年征战,多少生命屠戮于刀下,现在年纪大了,他有多怕人家说他断子绝孙啊。 这也是他未能宣之于口,不想让李鸾嵩再赴战场的原因之一。 年轻的时候不懂,年纪大了忌讳、忌惮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半晌没有动静,小太监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皇后吁了一口气,拿起搭在架子上的披风道: “臣妾陪着陛下去看看吧,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没了,欸。” 他脸上尽是颓丧和泄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月缺人也缺,临近子时,帝后赶到贤王府。 灯火通明,一众奴仆跪了满院子,地上的血迹渗入砖缝之中,污染了草色。 郑婉人鬓发散乱,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砖地上,哭得眼睛肿得像桃子,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在这幽深的夜色中越发显得恐怖。 不远处的地上,白色麻布下盖了一具尸体,李鸾峰跪在尸体旁垂首落泪。 皇后走向那尸体,夜风吹拂,撩动麻布的一角,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想要掀开来看看,却被李鸾峰出言阻止: “娘娘勿看,形状恐怖污脏不堪,恐污了娘娘的眼。” 皇后看向他,那张脸略带悲痛,眼神却咄咄逼人。 她没搭理他,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只轻轻掀起一角,看了一眼便心下了然,快速将布盖了回去。 皇后也是陪着孝淳帝上过战场的人,夫君在前方杀敌,她便在后方抢救伤员,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她甚至还亲自背过为大邺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尸体,只为给亡灵一个入土为安的结局。 “本宫不是贵妃,没那么娇弱。” 皇后声音淡淡,起身踱回到孝淳帝身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孝淳帝弯着身子逼问贵妃,“怎么好端端地竟跳了楼?” 郑婉人哽咽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身前荫湿一片: “陛下,我们的孙子没有了,那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啊。” 她带着哭腔鬼嚎,皇后侧目,将脸别向一边。 “陛下啊,臣妾有罪啊,臣妾没看顾好您唯一的孙子啊,臣妾对不起陛下啊。” 她死死拿捏了皇帝的软肋,知道他有多想抱孙子,字字句句不离子嗣,孝淳帝紧紧地闭上了眼,眼角一滴泪滑过。 “郑婉人。”皇后看不下去,走向她,“陛下在问你话,贵妃还是先将事情说清楚吧。” “皇后娘娘。”李鸾峰跪着转过身体,冲着帝后跪拜,“母妃并非有意不答,只是实在伤心过度,请父皇谅解。” 皇后嗤笑,静静地看着他,李鸾峰说:“雪莹自有孕一直身子不好,再加上日夜惦念着儿子的处境,总是担心朝不保夕,儿子曾多次劝解、安抚,却终因没有名正言顺,她实在无法开怀。” 贵妃爬过来痴缠住孝淳帝的小腿,“陛下,雪莹心绪一直不佳,抑郁成疾,这才一时想不开跳了楼,若是陛下早日给峰儿恢复封号,这孩子……” 惋惜,实在太惋惜了。 皇后冷笑一声:“贵妃的意思,这是陛下的不是咯,才导致周氏跳楼?” “娘娘怎么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郑婉人怒视着皇后,“没的是臣妾和陛下的亲孙,可也是娘娘你的子孙啊,臣妾心里实在难过,这才说错了话,陛下,您能理解臣妾吧,臣妾好难过啊。” 她抱着皇帝的腿摇啊摇的,晃得孝淳帝眼晕。 皇后实在看不下去了,问:“贵妃方才说周氏抑郁成疾,可是据本宫所知,周氏日日山珍海味地吃喝,绫罗绸缎地上身,生龙活虎着呢,本宫怎么瞧着都不像是抑郁成疾的人。” 她惋惜地摇了摇头,看向孝淳帝:“陛下还是先别忙着难过,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是正经的。” 郑婉人急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是臣妾害死了周氏不成。” 说完又是一阵鬼嚎,“陛下呀,那可是咱们的亲孙啊,大邺的第一个孙子啊……” 这是孝淳帝的软肋,她简直太知道了。 “行了,行了,闭嘴。”皇后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指着郑婉人道:“别以为拿捏陛下的软肋你就可以蒙混过关,我问你,她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入夜才来报?” 孝淳帝不语,抬头看向郑婉人,难过归难过,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婉人对上孝淳帝的眼神,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哽咽道:“晚食过后她说要来这里吹吹风看看夜景,还说不让咱们陪着,臣妾也就没多心,谁知道她站了一会儿便跳了下去。臣妾也是刚得知就差人禀报了呀。” “恐怕贵妃没说实话吧。”皇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当场拆穿她,“本宫曾追随陛下奔赴沙场,死人嘛,那是见得多了,郑婉人,你自己去看看,那血迹都干涸了,颜色都发黑了,身上都出了尸斑了,那是刚跳楼吗,最起码半日总该有了吧。” “陛下……” “父皇……” 贵妃母子齐齐求助,被孝淳帝出手打住了,那双悲痛又犀利的眼神看向郑婉人: “欺君之罪,贵妃可当得起?” 郑婉人跌坐在地上,一张脸越发惨白,她知道,帝王这是真的动怒了。 然,菟丝花有菟丝花的本事。 下一刻,贵妃“嗷”的一声晕了过去,李鸾峰忙着扑向母妃,又是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混乱场面,孝淳帝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眉闭目。 * 另一头,沈确也接到了消息,本打算去贤王府瞧瞧,结果被李鸾嵩拽住了衣袖。 “我也去。” 沈确道:“殿下不是醉了吗,还是留下休息吧。” 李鸾嵩忙穿鞋披衣裳:“醒酒了,还是媆媆照顾得好呀,醒酒都这么快。” 他是个会装傻的,沈确无奈地摇摇头,二人一道出门。 沈确坐在马车上,李鸾嵩站在车窗边,掀起车帘拉着她的手交代:“你先过去,让太医验尸,先稳住场面以免父皇太过伤心,我去找一个人。” 沈确问什么人。 李鸾嵩说:“孩子的亲爹,只有他才能彻底解开这层遮羞布。” 沈确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地问:“难道是……张成儒?” 李鸾嵩点点头,见她仍未平复的样子,问:“你是觉得他有了孩子,你心里不舒服吗?你如今是我的未婚妻,若不是因为咱爹没回来,我早就不会让你在张家待着了……” 看看,他真是无刻无刻不往这上头攀扯,沈确懒得同他争辩,忙说: “那我赶紧过去,殿下路上小心。” 拉下车帘,催促着车夫赶紧逃跑。 身后李鸾嵩看着她马车的背影,露出灿烂的一笑,方才她脸上扬起的绯红和眼波中那一抹不容忽视的颤动,深深地烙在了他心里。 她惊慌了,这说明她是在意他的吧,所以嘛,盖过戳的就是不一样了嘛。 张府。 张成儒听到了消息跌坐在地上,前几日他才见过周雪莹,她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咄咄逼人,可现在…… 他甚至还想过要气一气她,现如今,却再也没机会了。 “她不会自杀的,更不会跳楼。”张成儒失魂落魄地念叨着,“她要靠着这个孩子当上王妃的,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啊,是我的。” 李鸾嵩终于听到了想听的,问:“你确定?” 张成儒说是,“别的会弄错,自己的孩子绝不会弄错。是他们,他们杀死了我的孩子。” 他眦目欲裂,眼底充血,额上青筋直暴,仿佛下一瞬便能吃人。 “张成儒,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去替周雪莹讨还公道。”李鸾嵩看着他,越发觉得他窝囊,“纵然周雪莹心术不正,明知是你的孩子还要去冒充皇家子嗣欺瞒所有人,可是,那孩子是无辜的,这是一条生命。” 张成儒看着他,痛哭地大叫:“可是,我能做什么呢,那是贤王啊,还有贵妃,我能斗得过谁?” “斗不过就不斗了吗,就这样放弃了你的亲骨肉吗?”李鸾嵩实在气得牙痒痒,“若换成是我,就算拼个鱼死网破,我也不会放过害死我至亲的人。” “老大。” 张成儒身后,顾氏带着全家都过来了。 “男子汉顶天立地,不能为自己的骨肉申冤,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大哥,你去吧,把实话告诉陛下,咱们不怕那贵妃的算计。” …… 李鸾嵩赶到贤王府的时候,贵妃不晓得晕过去醒过来多少次了,整个人正仰躺在儿子怀里捯气儿。 李鸾嵩借着太医的名牌,将张成儒带了进去。 在孝淳帝面前张成儒却是出人意料的冷静,或许是真的想明白了吧,他俯身行礼,看了一眼李鸾峰和郑婉人,道: “陛下,草民张成儒揭发贤王协同贵妃害死周雪莹并其腹中胎儿,陛下,那是草民的孩子,是他们,这对母子明知如此,却还强说成皇家子嗣,混淆圣听,只为谋取荣华,草民叩请陛下做主,还逝去孩儿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贵妃郑婉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李鸾峰的手臂,张牙舞爪地朝张成儒扑过去: “你这贱民,血口喷人,本宫今日就了结了你。” 第50章 恶有恶报 即便如此,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是绝不能放弃的。 贵妃被一众人拉开,却仍在不罢休地哭着喊冤,李鸾峰恶狠狠地瞪着张成儒,若不是当着帝后的面,他险些上去撕了他。 王府里乱成一片,孝淳帝垂头扶额,沈确让人将尸首抬了下去,又给太医递了个眼色,太医们悄悄退下。 看到李鸾嵩,沈确上前去迎他,二人并肩朝帝后俯身拜下去:“父皇母后,儿臣有一事今日要同父皇母后禀报。” 二人对视,李鸾嵩说:“贵妃,来找过我,让我不要听皇后娘娘的,要选她的儿子,哦,就是贤王殿下,当我问到她,贤王殿下还在狱中啊,贵妃说了一句‘去母留子’,父皇母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他喊得顺口,帝后听得顺耳,只有沈确一张脸红到了脖颈。 这下子对上了,孝淳帝看着贵妃:“拿着别人的孩子冒充是朕的孙子,就为了让你儿子出狱,然后呢?” 帝王大发雷霆,“再一步步争储,最后杀父弑君夺皇位,是吗?” 这话实在太严重了,但是倒也没说错。 皇后心想,看,心里头啥都明白就是不肯面对,早点正视何来今日。 贵妃自然不认,哭着嚎着喊冤,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弯弯绕绕,然后开始楚楚可怜地求饶,说起曾经与陛下的第一次相见,说起那些过往的浪漫美好,说陛下是臣妾心里的英雄,臣妾那样崇拜、敬重陛下,怎么可能…… 皇后闭了闭眼,可恶心坏了,用胳膊肘捅了捅孝淳帝:“陛下今日怎么这般精神,不应该晕倒吗?” 孝淳帝看看皇后,如梦初醒,赶紧扶额道:“是,朕早就不舒服了,贵妃也不要嚎了,朕被你叫得都耳鸣了。” 眼看着穷途末路,李鸾峰仍不罢休,上前道:“父皇,您就如此偏听偏信吗,儿子和母妃对此事实在不知啊,想来肯定是张成儒,勾搭周雪莹然后栽赃儿子,父皇您想,您夺了他的仕途,他是个废人,狗急跳墙说的不就是他吗,说不定是他和周雪莹合起伙来蒙蔽儿子。” “贤王殿下,您这是卸磨杀驴吗。”张成儒怒视着他,“是,我同雪莹一直很好,好到她跟你在一起后,你仍利用她勾引我,让我站出来指认晋王同我的夫人有染。其实你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你的,所以你要利用我的孩子谋取你的利益,雪莹,她绝不可能自杀,一定是你杀了她。” “父皇别听他的,我根本就不知这一切。”李鸾峰狡辩。 “你当然知道,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是你设计的。” 二人争吵不休,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人头脑发懵。 “来人呀。”李鸾峰吩咐王府禁卫军,“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将这个人拖出去乱棍打死,快,快呀。” 禁卫军犹豫着正要上前,被皇后拦下了: “我看谁敢,陛下在这里坐着呢,什么时候轮到你李鸾峰发号施令了。” 可是双方各执一词,实在有些难办。 这时,太医上前,附在沈确身边说了几句,孝淳帝看到了,问:“你那边又有什么事?” 沈确上前道:“父皇,儿臣方才来的时候命太医去验尸了,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 她转身看了一眼贵妃和李鸾峰,“不如当着大家的面公布吧,也好让某些人死了心。” 验尸结果是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 周雪莹死于午后,距离向帝后禀报已经四个时辰了,这是贵妃先撒了谎。其次,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周雪莹肚子里的孩子竟然真的是贤王李鸾峰的。 张成儒愣住了,李鸾峰也愣住了,帝后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恐怕周雪莹自己都不会想到,这个孩子竟然真的姓李,若是她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懊悔死。 郑婉人怔愣了一会儿,一下子扑到李鸾峰面前,摇着他发疯似的问:“你不是说这孩子不是你的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妃失言了。” 李鸾峰痛苦地大吼一声,那喊声愤怒又绝望,郑婉人这才意识到一切都辩无可辩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呆若木鸡、欲哭无泪。 沈确说:“太医还有一个发现,死者周雪莹掌心里握着一只掰断了的金镯子,父皇看看可认得?” 孝淳帝疑惑地接过,皇后瞥了一眼,冷笑道:“那自然是认得的,前几个月贵妃生辰,这是陛下亲赏的,贵妃每日都带着向本宫炫耀呢。” 郑婉人回神,下意识地去摸自己左手腕上的金镯,果然不见了,而且手腕上还留下了一条瘀青的划痕,想来应该是周雪莹从高处跌下时猛拽了一把,带走了贵妃的镯子,划到了手臂所致。 一切真相大白了,再多的解释、泪水都是无用,现在帝后认定是贵妃和李鸾峰合谋利用周雪莹腹中的孩子谋取利益,被周雪莹看破后杀人灭口。 孝淳帝气急,走到郑婉人面前,看着这个自己宠爱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心里头既痛恨又无奈,终于,重重的巴掌落在了郑婉人脸上,将她打得趴在地上,嘴角溢出血迹。 “朕待你不薄,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是仗着朕太宠你了吗?”帝王痛心疾首,“即日起,李鸾峰褫夺封号终身监禁,贵妃打入冷宫,此生不得出。” 他终于狠下心来面对这对恶毒的母子了。 贵妃惊坐起,红着一双眼扑过去死死地拽住孝淳帝的衣裾,破口大骂: “李三,你这个昏君,我伺候你这么些年,你就这么对我。”她咬牙切齿,恨不能下一秒就啃了面前这个男人,“这些年无论我怎么对你,你始终惦记着这个贱妇。” 她手指着皇后,道:“她有什么好,粗鄙、鲁莽,我对你不好吗,峰儿不够优秀吗,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们母子,你们狼狈为奸,我兄长还在外头替你拼命、出生入死,你却在这里打杀我们娘俩,你这叫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你等着吧,会有你后悔的一天的……” 孝淳帝气得直抖,一翻白眼,这下真的晕过去了。 “李三,你这个小人,你是个昏君,你……”郑婉人破罐子破摔,还在歇斯底里地骂。 “行了,行了。”皇后出言打断她,“他都晕过去了,听不见了,你省省力气吧。” 说完便叫人将这对母子带了下去。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孝淳帝醒过来,皇后上前搀扶着他:“陛下,咱们回去吧,酒还没喝完呢,臣妾做了两道好菜还没上呢。” 孝淳帝点点头:“还的是皇后啊。” 夜色浓稠,春风拂面吹散了浓重的血腥味,本应宁静祥和的夜晚这么一搅和,全乱了。 夫妻相携走在前头,孝淳帝一面痛恨那对十恶不赦的母子,一面还是有些惋惜那已经成了形的“皇孙”,一张脸恹恹地打不起精神。 皇后悄悄在衣襟下掐了他一把:“陛下,儿子媳妇在后头看着呢,别想您那个没缘分的孙子了,打起精神来,别让孩子们看笑话。” 孝淳帝:……他们看朕的笑话还少吗。 想归想,但作为帝王和父辈还是应该有个样子,他偏头借着望月看了儿媳妇一眼,温柔娴静,跟在儿子身边,真真是郎才女貌,登对得很。 这厢赶紧精神着,压低声音道:“皇后也催催他们,赶紧的,好能弥补一下朕心中的难过。” 皇后默默点头,错步间交换了位置,走到沈确身边,悄声道:“儿啊,上回母后单独见了媆媆,母后是真心满意,咱们就选她了,你父皇也觉得极好。” 说完,冲走在一旁的李鸾嵩笑了笑,继续压低声音对沈确说:“不是说财神爷最近不在京城吗,你父皇说了,等他回来咱们就去提亲,你们抓紧生个娃,你父皇等不及了……” 沈确无语,说:“母后,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皇后不屑:“怎么不是时候,人家的事同我们何干,今儿话给你撂这儿了,爹娘想抱孙子,你看着办吧……” 说完快步追上孝淳帝,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确呆愣愣地,李鸾嵩走过来,觎了觎她的脸色,问:“怎么了,母后跟你说什么了?” “殿下。”沈确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李鸾嵩眨了眨眼,当即明白了她指的是和皇后见面的事。 那也不能直接承认不是,于是开始东拉西扯:“什么什么时候,成亲吗,不是说了吗,得等咱爹回来啊。” “殿下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沈确故作生气,问:“你打着我的旗号见娘娘,都说了什么。” “啊,什么,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哎呀,媆媆快看,今晚的月亮好美啊。” “你给我挖坑是不是,饭都做好了,就等着我入席了。” “什么席,有席吃吗,我最喜欢吃席了。” “殿下。” “欸。” “李鸾嵩。” “欸。” 一个追一个跑,一个打一个闹,笑得月儿弯了腰。 “我想去把周雪莹安葬了。” “好,我陪你。” “嗯,可是……李鸾嵩,你到底背着我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没了,真没了。” …… 身后,一个寂寥的人出神地看着那对幸福的身影,举头望月,愈发潦倒。 第51章 后悔,已经晚了 京郊,密林边上立起一座坟冢。 周雪莹被安葬在此处。 月色隐在密林深处,天边泛起淡蓝色,天要亮了。 谁能想到,不久前她还生龙活虎、耀武扬威地享受着这天下最耀眼的荣华富贵,转瞬间便成了一抔黄土。 沈确三年前认识了周雪莹,彼时她才刚知道对方的身份。她记得,那时她总是偎依在张成儒身边,娇娇怯怯,温温柔柔。 她那时还因一腔真心被辜负而悲悯,每每看到他们出双入对便觉心如刀绞,面上极力克制,却仍旧掩藏不住内心的对比。 官宦大家出身的小娘子,全身上下处处透出优越感,他们有共同经历的童年,有太多太多的过去,有说不完的话,还有对彼此的深情…… 相形见绌,那时的沈确是自卑的。 但是后来,她很快便想通了。她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手里头有太多的事情让她来不及伤春悲秋,她始终保持冷静、理智,不属于她的,她不要。 从不痴缠,没有执念,少女初动的心就此停歇,或许这就是她不可爱的地方吧,她曾如是想。 直到遇到李鸾嵩,他让她觉得自己也是一颗明珠,也有被人捧在掌心视若珍宝的耀眼光辉。 沈确曾羡慕过周雪莹,羡慕她得到了所爱之人的感情。可是,这一年多来让她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这算是咎由自取吗,总之也是她所求吧。 所以啊,人生不该有执念,正所谓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 想得太高要得太多,终究鸡飞蛋打,若是周雪莹从未想过攀附权贵,又岂会将一手好牌打到如此稀烂,潦草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沈确抬头望月,拭去脸上的泪水,替她惋惜,怒其愚蠢。 “我错了。” 张成儒跪在碑前,没有了悲痛,却依旧颓废沮丧,“沈确,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跟沈确说这三个字,声音很低,略带沙哑。 李鸾嵩看了他一眼,调过视线望向远处漫不经心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沈确站在他身侧,越过他的身影看到了张成儒眼中的自责和悔意。 “沈确,我后悔了……” 但,那又怎样呢。 李鸾嵩没理他,也没有听他讲话的意思,拉着沈确的手往回走,才走了几步,他顿住,头也不回冲着身后的人道: “张成儒,等我阿爹回来,我们就和离吧。” 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更像是告知他,他们走出了密林,沈确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灼热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 初夏日,正是繁忙时节,贵妃母子的闹剧很快便再无人提及。 李鸾嵩派人追查陆生终于有了消息,他特意将证人带进了晋王府。 那人正是陆生的合伙人,沈确认得,在那间不起眼的小店铺里就是这个人向她侃侃而谈介绍那些她亲自精挑细选的珍品。 五月将人扔在地上,他已然吓得瑟瑟发抖,倒豆子一般,将陆生的事和盘托出,听得沈确连连摇头。 “是他先找上小人的,他有赌瘾,已经三年多了,筹不出银子才生出了别的法子。” “那间店铺多半是他出资,小人只是看管,那些货品是他亲自交给小人的,小人虽愚钝却也知道那些东西价值不菲,他专门找了师傅仿制,真品留下,假的再拿回店中。” “这些东西卖出的银子也多数归他所有,小人只拿很少的一部分。他还将原先东家店铺里的东西涨价,介绍客人来咱们的店里买,客人也多半是他介绍的。” “至于挪用银子的事,小人不知,真的不知啊,贵人高抬贵手,小人贱命一条,知无不言绝不敢欺瞒。” “他还有一个相好的妓子,这个也要说吗?” “他们之前买了好多房和地,最近在变卖,像是……要走。” …… 那人还拿出了诸多地契、房契和二人合作的契书,都是陆生存放在他这里的,厚厚的证据摆在面前,沈确只觉无力。 所有银钱上的事都算不得大事,但是沈菘蓝,沈确想起了妹妹,那个傻丫头恐怕就要一脚踩空跌下去了。 跟了她两日,沈确和李鸾嵩终于又一次在铺子门口堵到了闷闷不乐的沈菘蓝。 她几乎日日都来铺子里找陆生,可是,连着三天了,她都没有等到人。 借着招待朋友的名义,李鸾嵩带着沈菘蓝一起进了醉仙楼的雅间。 他不是个有耐性的,只想让这丫头快点儿清醒。 “阿姐请客吗,我还有事呢,没时间陪你吃饭。”沈菘蓝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能有什么事,等陆生是吧,看不出来他在躲着你吗,你是傻吗?” 沈菘蓝愣住了,沈确也愣住了。 她从不会这样对阿妹讲话。 “阿姐现在是腰杆子粗了吗,听说阿姐搭上了晋王殿下,怎么,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了吗?” 小妮子任性又骄傲。 “跟谁说话呢,我是你阿姐,你好好说话了吗,自己愚蠢还乱撒邪火。” 李鸾嵩毫不客气,也不顾沈确偷偷拽他的衣裳,“你找陆生作甚。” “同阿姐不相干。”沈菘蓝托着下巴,对他爱答不理,“阿姐没事我先走了。” 她站起来要走,被李鸾嵩呵斥住:“坐下。” 他看上去有点儿凶,还真吓住她了。 “说你蠢你还真给个样儿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陆生干什么,你头脑发热一门心思撞上去,他真的喜欢你吗,你确定吗,你了解他吗,他都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阿姐是在质疑我吗,我同陆生两情相悦,当然知道彼此的心。你懂什么?” 年轻的小娘子满腔热情,爱起来不管不顾。 李鸾嵩听不下去了,问她:“他在外头开铺子、赌博的事情你都知道吗?” 谁承想,沈菘蓝说知道啊,“他什么都同我说,赌博那是过去的事儿了,那时候他压力大无处排解,现如今早就改了,至于铺子,他也同我说过,是他的朋友开的,他只是传授些经验罢了。” 这人一旦恋爱脑那就没得救了。 小娘子理直气壮道:“我了解他,他真的很好,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你们一个两个都反对,阿娘反对,现在阿姐也要来插一脚,你究竟安得什么心。” 李鸾嵩心说,这要是我的妹妹,我一巴掌扇醒她。 “还问我安的什么心,真想掰开你的脑子,看看里头都装了些啥。”李鸾嵩气得直喘粗气,“我问你,他是不是同你要过银子?” 沈菘蓝撇了撇嘴道:“说起这个,阿姐还好意思提,若不是阿姐管铺子管得这般严苛,他急用银子的时候该怎么办,我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不跟我要跟谁要。” 李鸾嵩无语捂脸:……真想打她一顿。 “你给了他多少?”他问。 “全部。”沈菘蓝很骄傲的样子,“阿爹给我拨了份子钱,每月都有红利拿呢,这些年我也用不到那些银子,就都给他了。” 沈确:……我地心呐。 李鸾嵩:……蠢到无语。 二人对视一眼,沈确再也不劝阻李鸾嵩了,默默吃饭,看着他替她教育这个清澈又愚蠢的妹妹。 长痛不如短痛,李鸾嵩决定让沈菘蓝亲眼见识一下那个人的真面目。 自然,沈菘蓝也确实看到了。 隔壁,陆生伴着美人儿亲密无间,谈话间透露着对她的欺骗和要同那妓子远走高飞的梦想,听得沈菘蓝一愣一愣的,从惊愕、伤心、气愤到……要摸刀去砍人,好在被李鸾嵩生生拽住了。 将她带回府里,小娘子总算是冷静下来,却也给自己灌醉了,嘴巴里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阿姐,我是不是个傻子,天底下头号大傻子。” “阿姐你等着……我非砍死他不可。” “他骗我……他竟然敢骗我,枉费我对他这么好,我给他送吃的送喝的,处处以他为先,我给他送银子,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 她越说越沮丧,从义愤填膺到失声痛哭,最后终于沉沉睡去,临睡着前还放出狠话: “放心吧阿姐,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你等着,我要亲手给他教训。” “这样的男人,我绝不会……绕过他……” 只当她说的是醉话,好在人终于想明白了,借着酒劲也算平静下来了。 送走了沈确已经子时了,李鸾嵩为自己又帮她解决了一个麻烦而沾沾自喜,瞧瞧,这种事到底她还是不擅长,碰上这种恋爱脑就得快刀斩乱…… 柠香阁阶前,有两个人,大半夜地不睡觉,正你侬我侬地喂食,你一口,我一口,那股子甜蜜劲儿,简直齁死人。 仔细一看竟是他俩。 “小五月,你真好,脾气好,性格好,还会关心人,比你们殿下好太多了。”泽兰捧着五月的脸嘻嘻地笑着,一副痴傻模样。 五月说:“拿我跟他比,你这是瞧不起我。” …… 李鸾嵩:……我看你俩是不想干了。 气哼哼得回去睡觉,谁知半夜却接到急报,家中同时出现了好多病人,许多仆妇、小厮都病倒了,发热、腹泻,乱作一团,李鸾嵩二话没说赶紧差人去请大夫,却被拒绝了,来人说: “城里头的大夫都请不出来了,说是京中爆发了时疫,大夫们都忙不过来了。” 东方既白,隐隐蒙上厚厚的云层,又是阴沉沉的一日。 第52章 别人家的儿媳妇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子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哭喊声、狗吠声不绝于耳,火把亮如白昼,烟气升腾,直冲云霄。 一夜之间晋安沦陷,全城近半数的百姓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呕吐、腹泻、发热等症状,还有人浑身起疹子甚至呼吸困难,上到白发长者,下至襁褓中的婴孩儿,境况惨不忍睹。 皇宫里灯火通明,孝淳帝连夜召集众臣商议对策,派出太医院全体出诊,好在宫中的情况还算平稳,可是沈确着急,这样的时疫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曾经跟着阿爹走南闯北,见过时疫下百姓的凄惨和无奈,每每夜半惊醒还总是心有余悸。 时公公来禀报情况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急匆匆直奔御书房的方向,时公公紧赶慢赶地跟在后头:“殿下这是去做甚?” “向父皇请缨,抗击时疫。”她脚步匆匆,迎风扬起衣裾在空中翻飞。 时公公跑得飞快:“殿下等等老奴,老奴也去,要不怎么说还是咱们殿下呢,这是时候……” 沈确快速给了他一个眼神,时公公心领神会立马闭嘴禁言,二人匆匆而去。 赶到御书房的时候皇后正在陪伴陛下,二人低声交谈着什么,愁容不展。 “父皇,母后,儿子请命率大家抵御时疫,请父皇母后恩准。” 帝后对视一眼,孝淳帝低头不语,还是皇后先开口:“果然是我的儿子,赤诚真心,母后代表你父皇恩准了,嵩儿千万小心,需要什么及时差人来报,父皇母后就是你的后盾,放心去吧。” 沈确领命快速离去,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孝淳帝将脑袋埋进了皇后的怀里,皇后捋着他的鬓发安慰: “陛下对自己狠着呢,一到儿子这儿就婆婆妈妈的,他若是个女儿我也舍不得,谁叫他是咱们的儿子呢,陛下就放心吧。” 众臣:……啧啧啧,这狗粮撒得猝不及防。 那边沈确漏夜奔赴现场,太医们一下子全围了上来: “时疫扩散太快,药物不足啊。” “传染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年长者不支去世了。” “殿下,老百姓不敢开门,咱们没有地方坐诊啊。” “还有那些患了病的,都被扔在大街上,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啊。” …… 时疫来势汹汹、传染太快,人手不足,药物短缺,就连能安置病患的地方都找不到……沈确放眼望去,这哪里还是昔日那个繁花似锦的京城,简直成了幽都城。 到处横七竖八躺的全是病患,呕吐物、排泄物横流,简直惨不忍睹。 沈确从小到大曾多次见识过时疫,人力不可抗,力所不能及,真的是无助到了极点。 “诸位不要急,我们不能乱,一步一步来。” 沈确先看了太医们的脉案,将病患分成了三类:重症、轻症和老弱孕,太医们也分成四组,三类病患各自负责,留下一组负责继续坐诊。 可是,地方不够啊,人手也不够,总不能让他们就在大街上吃喝拉撒吐吧。 沈确想到了一个人,当然,这个人也如及时雨一般赶到了。 李鸾嵩带着张家上下连主子带奴仆都来了。 沈确笑了,“还是你懂我。” 李鸾嵩说:“你吩咐,我让老七把御林军和禁卫军调来了,还有我手下的朔方军马上就到,全部由你来调遣。“ 沈确失笑:“调遣军队我哪里会啊,还是交给殿下维持秩序吧,防止宵小不混乱即可。” 通过李鸾嵩,沈确给旗下所有铺面下达指令:所有沈家名下商铺的掌柜、伙计,未患时疫者均参与救治,铺面打开救助病人,店铺内所有的吃穿用品无偿捐赠,所有药铺里的药材拱太医局任意取用,坐堂大夫配合太医局出诊,分文不取…… 一时之间,夜幕下的晋安城仿佛活了过来,灯火亮如白昼,所有沈家旗下的店铺全部开门挂牌,掌柜的带领着伙计们带着口巾帮助太医局搬运、护理病人,并且将不同的病人分门别类分别看护救治,大街上还有穿甲胄的士兵看守着,仅仅一个时辰不到,混乱的局面变得井然有序。 百姓们纷纷开门查探,发现街道上恢复了秩序和整洁,自己的亲人被安置在妥当的地方救治,还有太医挨家挨户地诊断、开药方,虽说时间太短,还不能研制出有效的汤药,但是寻常清热解毒的草药全是免费发放至各户。 沈家店铺里掌柜和伙计们的效率简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这哪里是普通的商户,简直堪称训练有素的军队,就连老七都悄悄跑到沈确和李鸾嵩身边拍马屁: “大哥,大嫂嫂可真是厉害,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合该供起来才是。” 李鸾嵩:……我这几个弟弟没一个聪明的,将你大嫂供起来谁跟我成亲生娃? 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沈确在一旁掩嘴吃笑。 在沈确的带动下,京城中的其他商铺也纷纷开门,帮助救治病人,张家人也是不遗余力,带着口巾奔赴在救治的第一线,帮忙抬病人、照顾病人吃药喝水……越来越多的世家大族不再观望,主动投身其中。 天亮的时候,虽然时疫仍在蔓延,可秩序却已经恢复,混乱的局面彻底被控制住了。 沈确舒了一口气:“好在形势没有恶化下去,谢天谢地。” 李鸾嵩端上一盏燕窝,吹了吹喂到她嘴边:“谢什么天地,天地有眼还能看着这么些人受苦,应该谢你自己,谢那些主动帮忙的人。” 天亮之后,守在御书房彻夜未眠的帝后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小太监一板一眼把消息一字不漏地禀告,高兴的孝淳帝合不拢嘴: “等等,慢着,再说一遍,是谁主持大局的?” 小太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已经是问的第八遍了,清了清嗓大声道:“是晋王殿下调动军队,沈家大娘子调动旗下所有铺子和产业出资、出力、出人,局面很快就稳住了,现在京城里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救治秩序……” “哦?”孝淳帝眉眼弯弯,“呵呵呵呵,众位爱卿都听到了吗,是谁的儿媳啊,这么能干,这么厉害。” “听见了吧,我儿媳聪明又能干,还是财神爷的闺女。” 孝淳帝开始一一细数沈家在大邺的产业,满脸的骄傲自豪,“是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呀,羡不羡慕啊。” 文武百官在御书房守了一夜,自半个时辰前就开始听陛下开启炫耀模式,耳朵都生出茧子来了。 “羡慕极了,简直想要抢过来。” “财神爷的闺女是陛下的儿媳啊,啧啧,太厉害了。” “晋王殿下好福气啊,陛下好福气啊。” …… 众臣是真没想到,这位沈家大娘子竟然是位隐藏的大佬,如此说来,岂不是人家拔一根头发丝都比咱陛下的腰还粗?! 想归想,这个时候唯有吹捧不能哄得龙颜大悦。 不过,佩服是真心佩服,只是老是这么炫耀,多少有点子招人烦了。 只有皇后一人在旁侧目、撇嘴、翻白眼……好话全让你说尽了,这儿媳可是我先看中的…… * 一连三日,沈确和李鸾嵩不眠不休,奋战在最前线。 时疫还在扩散,治疗的药方还未研究出来,每天都有人被传染,都有人死去,治愈的人却寥寥无几。 沈确白天巡视坐诊,同太医们讨论治疗的方子,再去一间铺子一间铺子地查看病患情况,询问症状做下记录,并且根据不同年龄、不同症状分类研究,到了晚上再研究治疗和防治的特效药,可是收效甚微。 一切太突然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这场时疫来得迅猛却蹊跷,到现在仍有蔓延的趋势,我很担心……” 沈确愁眉苦脸。 “再愁也得先吃饭。”李鸾嵩打开食盒,“这是我让泽兰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吃完再干吧。” 沈确摇摇头:“你吃吧,我没胃口。” 李鸾嵩道好:“娘子最大,你不吃我喂你。” 说着便端来汤盏,“这是刚炖好的乌鸡汤,我先喂娘子喝一些咱们再吃饭。” 他对她极有耐心,像哄孩子。 李鸾嵩拿起汤勺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往她嘴边送,惹得沈确忍俊不禁,道:“殿下放下吧,我吃还不成吗。” 李鸾嵩说这就对咯,“想当年我们打仗的时候,敌人兵临城下了,我也得让我的将士们先吃饭,吃饱喝足再上战场。” 他眯起眼蹲在她腿边看着她,“我的媆媆都瘦了,再不好好吃饭我就嘴对嘴喂你。” 说着他就要亲上来,被沈确一手挡住。 “殿下自重,这里可是众目睽睽,小心被别人看见了……” “看见怎么了,我亲我媳妇,谁管得着。” “还不是你媳妇呢。” “快了,很快就是了。” “李鸾嵩,你别动。” …… 门外,手里捏着一沓脉案的张成儒听到二人甜蜜的对话,仰天长叹,默默地走掉了,略微瘦削的身影透着无尽的寂寞和沧桑。 不知道现在出手去抢媳妇,还能不能抢回来。 第53章 我从未喜欢过你 初夏的季节,闷热烦躁,身上永远是黏腻的感觉,惹得人心烦意乱。 时疫扩散的速度远超出所有人的意料,虽然局面暂时稳定,可是解药还未有半点头绪,更别提预防的药物,眼下能用的只有寻常清热解毒的草药,可是收效甚微。 晋安城内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无法出门,不能营生,百姓守在家里,眼看着粮食见了底,一家老小的饭食没了着落,小娃娃饿得直哭,大人们唉声叹气,真不知道这种局面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再这么下去,就算不被时疫传染,人也都饿死了。 消息每隔半个时辰便往御书房禀报一次,灯火彻夜通明,孝淳帝满脸疲惫: “众位爱卿在宫里蹭了好几日的饭了,可有什么良策?” 陛下发话,一双眼布满了红血丝扫视所有人,“再想不出来办法,百姓要造反了,你们吃了朕这么多顿饭,白吃的吗。” 众人垂首拭汗:……是我们想留下来蹭饭吗,是陛下不让走啊。 可是这道理能讲吗,绝对不能。 “陛下。”终于有人打破僵局,道:“臣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未曾被时疫传染的人留下来也会出事,不如……让他们出城区自寻出路,或许还有一线……” 话未说完,众位同僚已然汗流浃背,这是什么馊主意。 果然,陛下发火了。 “或许什么,或许你还能做个人。那些人今日未诊出时疫,未必就没有,带出城去把整个大邺都霍霍咯,朕他娘地拿你祭天啊。” 欸,陛下开始飙国粹了,看来是真的动怒了,众臣又开始沉默。 要不怎么说还得是皇后呢,娘娘说算了吧,“陛下也别难为他们了,依臣妾看国库打开,宫中用度一应缩减,开仓放粮,能解决一时是一时,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啊。” 孝淳帝同意,众臣仿若恍然大悟,纷纷称颂,心说这话也只有皇后敢说,旁人,谁说谁挨骂。 可是还没完,孝淳帝看着臣子们纷纷如梦初醒的虚伪样子,心里头又是一阵国粹输出,这才不紧不慢道:“众位爱卿也是心系百姓啊,大家都愿意出一份力,朕心甚慰。这样吧,时疫结束之前大家都先别领俸禄了,可好?” 不好,可是能说吗? 众臣无语,除了答应还能说别的吗,话在你嘴里,银子在你手里……心在滴血啊。 这一下暂时解了燃眉之急,孝淳帝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于是乎,晋安的街头,帝后携手带领百官,围着口巾亲自为百姓放粮施粥。 皇后娘娘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衣裙,还不忘带了好些点心、果子,遇到了小娃娃便接过来抱一抱,逗一逗,然后冲着不远处的李鸾嵩笑一笑,再往小娃娃的手里塞一颗糖果,听一听那咿咿呀呀的小奶音,这赈灾都变得十分亲民快乐了。 孝淳帝亲自分发物资,时不时与百姓攀谈: “老哥今年贵庚啊?哟,比朕还小一岁呢,孙子都成亲了呀,啧啧啧,真是让人羡慕呀。” “这位大嫂好福气哇,生养了这么多娃娃,来,多分你一些粮食,小娃娃可得吃饱。” “大婶好能干呀,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瞧,跟我儿媳妇一样,大邺的女子不输男儿啊。” …… 遇到人就聊两句家常,原本悲苦的气氛骤然变得活跃起来。看到帝后如此平易近人,同大家都吃在一处,百姓们也不再自苦,积极起来有了干劲儿,能帮忙的都出来帮忙了,索性还有妇人陪在皇后身边,一边帮忙分发粮食一边聊家常。 多半是替皇后出主意,怎么能让儿子早点生娃,生男娃有什么秘方吃什么,生女娃有什么秘方吃什么,还有一位年纪稍长的稳婆说了一个一次得俩的方子,可把皇后激动坏了,赶紧记下来回去就给儿子试试。 百姓们领了粮食再去沈确和李鸾嵩那里领汤药、诊脉,队伍排出去老长,大家相互寒暄聊天,讨教窘境下各自的生活经验,轮到自己诊脉领药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叮嘱一句: “晋王殿下,早点生个娃吧,你爷娘可都要急死了。” “皇后娘娘抱着我家娃都舍不得放手了,殿下还是快些吧。” “多生几个,让你爷娘安心。” …… 站在边上的李鸾嵩:……安心?安得什么心。 沈确乍一听到这种话还有些不好意思,听得多了便也习惯了,很真诚地回一句:“是的,是的,好的,好的。” 一日复一日的忙碌,沈确同太医们研制抑制时疫的汤药,屋子里堆满了各种草药,有的碾碎,有的还带着刚采摘的鲜叶,沈确直接上手掐下来放进嘴巴里,看得太医们胆战心惊。 到底是殿下,实在晓勇,仿佛不知亖为何物,简直就是神农在世啊,活脱脱的现世版”尝百草“啊。 那头时公公看不下去了,上前死死抱住沈确的胳膊: “殿下,让老奴替您尝吧。” 沈确说不用,“你又不懂药理,尝完还要跟我转述,说得不准岂不是白忙活。” 时公公仍旧不愿,“老奴能说准,殿下必须让老奴替殿下尝,殿下还年轻还要生娃,老奴又不用生娃,殿下不答应老奴就不松手……” 沈确无奈,看了看李鸾嵩,见他点头,这才同意,又郑重地教给时公公如何分辨气味、味道、口感,如何描述等等诸如此类。 在选择草药上她是十分谨慎的,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反而从此以后时公公的话变少了,每日含着麻麻的舌头,吃饭都不香了。 这头忙成一团,沈确连续几日都待在现场,白日诊脉看顾病人,晚上研制解药,忙得晕头转向。 却在第七日的早上接到了泽兰送来的信,是沈菘蓝写给沈确的。 看完只觉头大,是沈菘蓝的亲笔没错,她说:阿姐我错了,我给阿姐惹祸了,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得去将那忘恩负义的渣男砍死…… “怎么办,她要去砍死他?” 沈确吓得双手直抖,李鸾嵩接过信继续看,后头还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阿姐你就等着吧,让姐夫派人来救我,这样就可以人赃并获,他辩无可辩,地址是……” “啪”的一声,李鸾嵩合上信,叫来五月,按照沈菘蓝留下的地址带着人追了过去。 五月带了一小队朔方军很快便堵住了陆生的车马,好家伙,足足十多辆马车,他是把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了,沈菘蓝被他绑在车尾,看到五月犹如看到了从天而降的英雄。 五月从马上纵身飞了过去,其他人一拥而上,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对方简直不堪一击,才几个回合全部人被尽数拿下,五月亲自解救沈菘蓝,小娘子疼得直掉眼泪。 陆生被带走之前,沈菘蓝叫住他,曾经浓情蜜意的爱人如今再看,陌生、狰狞、满心满眼的恶心。 “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对吗?”沈菘蓝用利剑指着跪在面前的颓丧不堪的男人问。 陆生点头坦白,“我从未喜欢过你,一切都是利用。” “可是我从小到大都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这么对我。” 小娘子泪流满面,心有不甘。 “对不起,我……我也是实在没法子。”陆生垂头丧气,也不看她,“阿妹,我一直将你当成阿妹,这一次,我也并没有想要伤害你,只是打算等我们出了城就放你回来,左右不过两三日,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沈菘蓝笑得悲凉,“你没打算伤害我,你伤害我还不够吗,欺骗我的感情,还骗走了我的钱,我从未疑你,你如今又要利用我逃走。” 她仰天抬手擦掉腮边的泪水,“两三日而已,你说得轻巧,无端失踪两三日,我一个姑娘家的名节就此没有了,我今后还如何做人。” 陆生沉默,低头不语。 沈确和李鸾嵩去看他的时候,陆生已被押入大牢,罪名定得不小。 看着昔日从小一起长大被她视为兄长的人,沈确觉得心里头一阵悲凉。 “媆媆,我……” 李鸾嵩本不愿带着她再来看他,是沈确说好歹告个别吧,此生恐怕都不复相见了。 “别叫媆媆,媆媆不是你能叫的。”李鸾嵩打断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拐角处的沈确,问: ”我阿爹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陆生摇头说不知道,“师父许久没跟我联系过了,终究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李鸾嵩不耐烦听他这些废话,揉了揉耳朵,既然他这里没什么消息,那便不耽搁了,道: “官府会判罪的,从此你与沈家再无瓜葛,我已将你从沈家的户籍上消去了,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要走,却听身后那人手上的镣铐碰响牢笼,喊道: “沈确,我这一生就是为你而生的,我爱慕你一生,你却无视我,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你只将我当做兄长,可是沈确,我心里的人是你,这辈子都是你,就连那个妓子,你看到她了吧,有三分像你呢……” “沈确,此生是我对不起你,来生,我们再见。” 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一声闷响,陆生以头撞墙,鲜血顺着墙壁流下,整个人从石墙上滑下,瘫在了地上。 沈确愣愣地看着他,泪水涌出,竟一时不知是该怪他,还是不该怪他。 走出大牢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浓云裹着风,风中含着浓重的潮湿的气味。 要下雨了。 远处闷雷隆隆而来,二人将上马车就看见远处五月快马加鞭而来,到了近前甚至未来得及等马儿停住脚步,人就从马上纵身跃下,几步跪倒在李鸾嵩和沈确面前: “殿下,娘子,沈老爷子失踪了。” 第54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夏日的雨来得急切而猛烈,咔嚓一声炸响,天空仿佛被刀斧劈开了一道裂缝,倾盆大雨直直砸下来,瞬间淋湿了全身。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媆媆,先上车,上车再说。” 李鸾嵩想要护着沈确避雨,可是她却站在车边无法动弹,没办法他只能强行将她抱上车,五月也上了马车。 “你仔细说,说清楚。”沈确浑身颤抖,脸色惨白。 “殿下让属下派人去寻沈家老爷,原本已经打听到了下落,人在和青,说是回乡祭祖顺带走水路沿江南看看有什么新的生意,前些日子还说即将离开和青,这一直都有我们的人跟着,可是谁知,今日来信说……说人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究竟怎么叫不见了。”沈确上前问他。 五月道:“回话的人说,沈老爷在和青待了三个多月,本打算这几日便离开,谁知不知什么原因五日前就进了山里,咱们的人怕跟进去太过明显便守在山脚下,可是等了四五日还不曾见沈老爷出来,这才慌了去找,竟……找不到了。” “确定人没有出来过吗?” “确定,山脚下都是咱们的人,绝不会错过。” “山,什么山,和青的支响山吗,是那里吗?” 五月说对,“就是这个名字。” 沈确呆住了,眼神空洞,整个人颓了下去。 那个支响山,那是一座荒山,正因为是荒山,山上长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和奇奇怪怪的植物,时间久了便繁衍了许多毒蛇,简直漫山遍野都是。山里的毒蛇种类太多,早些年曾有人被咬死过,之后便再无人进山了,甚至连山脚下的那块地方也不敢踏足。 和青是她的老家没错,可是祭祖一事她从未听阿爹提及过,他们一家搬来京城已经十多年了,同那边早已失去了联系,阿爹也从不回乡祭祖的,怎么…… 阿爹究竟去那里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去支响山。 不对,这一切太蹊跷了,沈确脑子里一片混乱,整个人仿佛动弹不得,变得十分僵硬。 “不行,我要去寻我阿爹,阿爹,我要自己去……” 她话还没说完,人晕了过去。 车窗外电闪雷鸣,雨水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 沈确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香气,是晋王府,她回来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爹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为什么这几个月来竟一封信也不给她写,他为什么要去支响山,回和青又是去做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子里徘徊,沈确觉得天都塌了。 自从小时候阿娘走了,她就同爹爹相依为命,哪怕后来阿爹又娶了刘氏,父女两个也是十分亲昵,为了不让阿爹难做,她忽略刘氏对她的欺负,为了让阿爹放心,她嫁入张家委屈了这么多年…… 只为让阿爹放心,阿爹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她想让阿爹颐养天年,不再辛苦,所以一力承担了所有铺子的生意……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沈确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没了阿爹,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媆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看看我,你觉得好些了吗?” 李鸾嵩嗓音沙哑,“太医说你是急火攻心加之多日来的劳累,这才晕倒了,咱们把药吃了。” 沈确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地止不住。 “对不起,媆媆,是我没用,没有守好咱爹,你放心,我已经加派了人手,进山搜寻了。” 李鸾嵩握住她无力冰冷的手,“媆媆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咱爹。” “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头埋在两人的臂弯之间,声音哽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彷徨、无措。 沈确不语,眼泪顺着眼角滑落,阴湿了枕头,她歪着头看他: “殿下……别这么说……” 这一切又怎么能怪他呢。 “我知道你想去和青。”李鸾嵩抬起头,双眼通红盈满泪水,“等你的身子恢复了,我陪你去,咱们一起去将咱爹接回来。” 沈确转头,泪眼婆娑。 她在知道父亲失踪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阿爹,她也知道,他会纵容他、支持他,可是现在沈确冷静下来了,他已经派人去搜山了,自己去了也没什么用,况且,京城这样的局面,她如何不管不顾地就走? “现在晋安陷入危局,殿下不能走。” 她声音沙哑无力,嘴角干得起了皮。 “这里有父皇母后,还有那么多的太医、大臣,我……” “殿下。”沈确努力弯起嘴角,试图安慰他道:“方才是我太着急了,有殿下派人去找我阿爹,要比我更快更方便,我还得留下来研究时疫的方子,我们都不能走……” 多好的女郎啊,清醒、透彻、大气。 可是李鸾嵩却宁愿她痛哭一场,或者打他一顿,埋怨他没用,弄丢了她的阿爹…… 她越是冷静、理智,就越是让李鸾嵩觉得对不住她,本想替她做件事情都没有做好,实在心中有愧,整个人也颓丧极了。 “媆媆你放心,我说过要找到咱爹就一定能找到,如果他们还是找不到,我就亲自出发去找,总之……” “笃笃笃”,门外有人敲门。 张成儒听到了消息急匆匆赶了过来:“沈确,听说岳父大人失踪了,是这样吗,能让我进去吗,咱们商量一下,我可以即刻南下去找人。” 李鸾嵩:……这个人什么意思,偏偏这个时候来献殷勤。 “滚”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门口时公公的说话声: “哟,张家郎君,您瞧,咱们殿下在里头陪着娘子呢,张郎君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时公公,里头的人是我的夫人,我们还未曾和离,烦请时公公帮忙通传一下,或者我接夫人回府。” 时公公石化了,这个张成儒哪根筋搭错了吗,怎么又夫人长夫人短地称呼,全京城都知道他们即将和离了,连他家老夫人都认了沈确做干女儿,若不是因为沈家老爷没回来,恐怕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了,他这会子是睡醒了吗,发得什么疯。 可是,眼下没时间同他计较长短,时公公道: “这里是王府,等闲是不能让人随意进入的,郎君还是先请回吧。” 搬出身份来压人是最简单的办法,果然,张成儒很是无奈,还要坚持却也耐不住时公公的强势,推推搡搡间声音远去,只听张成儒最后喊了一句: “沈确,咱们还没和离,我愿意为你做一切弥补过去对你亏欠,哪怕是豁出去我这条性命……”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李鸾嵩的脸更黑了。 情绪一瞬间跌入谷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同他作对,从未有过的失败和沮丧。 沈确吃了药靠在软垫上,望着外头仍旧在下的雨出神。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气氛变得很压抑、沉闷。 沈确看了他一眼,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看见过他这副样子,她伸出手去拉住李鸾嵩的手: “我以为殿下是打不倒的呢,这事又不是你的错,殿下应该打起精神来。” “我阿爹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虽然没有跟我说,但是突发奇想去做什么事情也并不奇怪,我还没来得及感谢殿下帮我找人,您倒是自责起来了。” 李鸾嵩更是无地自容了,垂着头也不说话。 “别难过了,阿爹有对付毒蛇的经验,那支响山上也有诸多草药,他不会有事的。”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再说,我阿爹曾经做了那么些好事,自会有造化的。” “您瞧,我这都清醒了,殿下倒是过不去了。”沈确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我还有事情麻烦殿下帮忙呢,殿下帮不帮呢。” 她歪着脸看他,李鸾嵩抬起头,“媆媆,我……” 她都这样难过了,却仍旧在顾念他的感受,还在极力哄他开心。 “你说,我去做。”李鸾嵩打起精神。 “好。”沈确坐直身体,“眼下晋安形势不好,我们都不能走,如果阿爹知道我们扔下这里的一切只为去寻他,一定会生气的。所以,寻找阿爹的事还是拜托殿下了;其二,沈宅继母那边我总觉得不对,殿下派人留意她们的动静,菘蓝的事她不知,阿爹的事她也不知,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或许可以直接派人去将阿爹失踪的消息告知刘氏,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李鸾嵩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写封信给和青那边的几个掌柜,问问他们是否跟阿爹有联络,或许会有其他发现也说不定,这样殿下的人找起来也更便利。” 瞧瞧,痛苦当前,她依然如此清醒、冷静、思路清晰,端得稳稳的,李鸾嵩打内心里佩服。 “咱们俩呢,歇过这一夜,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吧,不能让百姓遭殃,也不能让父皇母后担忧。” 她舒了一口气,重新靠在软垫上,“如今有殿下陪着我,觉得好多了,从前面对再困难的事都只有我一个人呢。” “殿下,笑一笑吧。” 沈确轻轻摇晃着他的手,带着浓重的鼻音恳求。 “嗯。”他闷哼一声,将脑袋埋进她的怀里,挫败感霎时涌起。 “从前我总笑话父皇,平时看着耀武扬威,战场上也从不胆怯,总是冲在第一个,可是内心却很脆弱,总要母后安慰,现在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皇了。” “没有媆媆,我一定会将阿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的。” “我相信殿下。” * 大雨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止住,但是天仍旧阴阴的。 沈确重新回到诊堂里,依旧如常检查、把脉、研究药方,只是再不愿多说一句话,人看上去也十分疲惫。 时公公尝遍百草,沈确的方子总算有了一个雏形,只是用起来好像对年轻人更有效果,尤其是身强力壮的男子,的确有不少治愈的,可是,对于老人和孩子却仍旧收效甚微。 看着染病的人一日日增多,沈确心急如焚,越发吃不下睡不着,才一日的功夫,整个人就瘦了一圈了。 老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派出去打探沈福消息的人还未有回信,那边去沈宅的人匆匆回来了。 “殿下,娘子,不好了,咱们去晚了一步,沈宅里的人已经搬走了,宅院都卖了。小人还遇到了牙行的人来收房子,上去攀谈了两句,人家说这间宅子早就卖了,只是这几日才腾出来,至于原主人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但是据说也就是这两日才走,好像离开京城了。” 李鸾嵩即刻派了一小队轻骑兵出去:“追,务必将人追回来。” 第55章 我们成亲吧 日子就像这连日的阴雨,绵绵不休、没完没了,打得你猝不及防,还没脾气。 派人去追,可是哪里那么好追,算算日子刘氏最起码走了三五天了。 牙人被带了来,跪在地上回话:“房子是那沈家的老爷和夫人张罗着卖的,咱们做的都是正经买卖,绝对字据齐全。” 他好似生怕自己触了什么霉头,十分有经验地将那一套契纸都带了来: “因为房产发生纠纷的小人见多了,您放心,咱们办事绝对无错漏。” 他一一展开手里的签字画押的房契、地契,果然齐全。 沈确看着上面签署的“沈福”二字,问:“这个是谁签的?” “沈家老爷啊,叫沈福。”牙人道:“小人为避免偷梁换柱,签契约的时候是有人证在场的,而且小人也看了名牌,的确没错。” 名牌,阿爹的名牌,怎么会不在他身上? 大邺的户籍管理当中名牌是百姓身份的象征,那是一块木质的小牌,上有户籍署的烙印,还刻有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等,有了名牌才能认定为本人,因此这个东西十分重要,是需要随身携带的。 所以,阿爹人走了名牌竟没带吗? 没了名牌如何进城,如何住店,如何证明自己是谁,岂不是成了流民? 沈确只觉得头疼,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好似在脑中有了一个雏形,让她不寒而栗,一阵眩晕。 可是现在还不是晕倒的时候,问牙人那老爷的样貌,牙人形容出来竟是沈确那日在廊下见到被叫“老爷”的人,卖房的时间竟是过年前阿爹走了之后的事。 这是刘氏蓄谋已久啊,找人冒名顶替了阿爹,那个男人又是谁,是她临时租来冒名的还是同她有什么瓜葛联系的?刘氏又为何要这样做,阿爹的走是否也是她设计的?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盘旋,理不清,一团乱麻。 同那牙人好说歹说,人家这才同意她再去府上看一眼。 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家,满满的童年回忆和阿爹的心血,房子里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只留下空荡荡的一桩宅院,实在是舍不得,若是找到阿爹,他知道这一切该多难过啊。 沈确不敢去想,想叫牙人,就见李鸾嵩正同那人交谈,手里似乎还在交换着什么。 他看到她在看着他,走过来,将那一打契纸交给她,说:“房子我买回来了,这是你的家,不能被人糟蹋了。” “牙人说不卖的?” “他们是牙人,哪里有不卖的道理,无非就是多花些银子罢了。” 他说得很简单,伸出手扶着她,“这事同那刘氏脱不了干系,等将人追回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若是你同意,可否让我先问问你那阿妹。” 沈菘蓝被阿娘丢下了,心中原本就因为陆生的事苦闷,这下更抑郁了,看了看李鸾嵩,一咬牙索性都说了。 刘氏在同沈福成亲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本有婚约,感情也一直很好,后来刘氏家道中落,不得已嫁给了沈福,二人却并未因此失去联络,反倒是通过沈福将那表哥介绍到铺子里干活,二人常有联络,沈福却一直不知二人的真实关系。 沈菘蓝咬着嘴唇说:“我撞见过阿娘同那男子的不雅之事,那时阿娘才告诉我实话,她还让我不要告诉阿爹和阿姐,说再不同那人联系了,这些日子我因为陆生烦恼,可是我没想到她竟能抛下一切跟那男人私奔。” 她哭得很伤心,“她不要这个家了吗,连我都不要了吗?她还是我的阿娘吗。” 欸,又是一桩难以启齿的家务事。 “阿姐,阿爹是不是出事了,他还能回来吗?”沈菘蓝问李鸾嵩。 这就又说到了李鸾嵩的痛处。 “能,一定能回来。” 他这话说得心虚,毕竟人进山一个月了,至今没有下落恐怕凶多吉少。 那日,沈确病了,虽清醒却起了高烧,脸色也蜡黄,她只道自己是累的,不忍打扰太医们,他们实在太忙太累了。 人躺在床上半梦半醒足足两日,这期间李鸾嵩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照顾,端茶倒水,喂饭喂药,事无巨细不假人手。 第三日沈确清醒的时候,他已经熬得双眼通红面如金纸。 “你睡了三日了,现在觉得怎么样?”李鸾嵩跪坐在床边,捧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 她撑着坐起来说没事,“或许是连二连三地出事,自己有些累了吧。” 李鸾嵩说:“我让人给你炖了参鸡汤,你喝一些下去,先垫垫肚子。” 他起身去端汤,却不知身上掉下来一封信正落在沈确衾被上,她抬手拿起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张成儒给沈确留下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悔意,说他知道她家里的事情,来了几次都被那个老太监挡在门外,见不到她。还郑重地向她道歉,说对不起她,成亲三年从没为她做过一件事,如今经过这么些事他也看明白了,只恨从前的自己不上进、不清醒,才险些错过了这么好的夫人。 言辞恳切,发自肺腑,张成儒说他虽没了仕途和功名,可毕竟也是科举出身,学问没有丢过,他还可以重新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总有一天能闯出一番天地。 但是现在,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说:“沈确,我阿娘同意咱们和离,也收你为义女,可是我却还没同意,我想通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走了,替你去将岳父大人找回来。晋王殿下又如何,他也有许多无奈和不得已,未必是你的良配,他身处高位,那是何等的凶险,水深火热、尔虞我诈不是你该承受的,你也并非攀龙附凤之人,咱们一起,我会用一生来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晋王殿下能做到的我也能,他做不到的我还能。我走了,找到岳父一起回来见你,我要认真同他抢老婆了…… 沈确哭笑不得,这不是添乱吗,他去和青就能找到人吗?他又没去过那个地方。 刚巧李鸾嵩进门,看到了她手里的信,放下药碗闷声道:“我问过了,他趁夜里已经出了城了。” 天呐,他动作倒是快。 沈确扶额,原先担心阿爹进山遇到危险,后来得知了继母的事,便开始怀疑这是一个圈套,恐怕阿爹的处境比想象中还要危险,这下好了,又跑掉一个,还要担心他的安慰。 沈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李鸾嵩哂笑:“放心吧,我已经派人去追他了,一个文弱书生还口出狂言要去救人,就凭他……” 他十分不屑,说得云淡风轻,却咬得后槽牙咯咯直响。 沈确一边喝着参鸡汤,一边看着他生闷气。 那一晚沈确又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有些昏迷,李鸾嵩预感不好叫来了太医,果然,她中招了,患上了时疫。 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所有坏事都让她摊上了。 李鸾嵩撵走了所有人,将门反锁,她一定不想传染给别人,可是他不是别人。 沈确昏迷不醒,李鸾嵩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亲自煎药、喂药,替她敷上凉帕子降温,帮她擦拭手心、脚心、脖颈儿,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她的病很重,来势汹汹,整个人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能用的药都用上了,还是不见效果,李鸾嵩急也没用。 这期间,张家来人让他撵走了,沈菘蓝要来照顾,也让他撵走了,帝后亲自登门他仍旧不见……他对外说是两个人都病了,这样他才能留在她身边。 炖的补汤她不知吞咽,顺着嘴角全都流了出去,李鸾嵩没有办法只能含在嘴里再喂给她吃,一点一点地渗进去,好歹吃了小半碗。 就这样,几乎每一顿饭、每一碗药都是他一口一口喂进去的。 他很紧张,总怕她真的丢下这一切不管了,时常给她按摩,陪她说话: “媆媆啊,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要怕。咱爹我一定能找到,刘氏也一定能找到,至于那个张成儒,等我找到他先打他一顿,都什么时候了还添乱。” “他以为他是谁,竟还跟我比,不知天高地厚。” “媆媆,我觉得你退烧了欸,有没有舒服一点啊。” “你不能丢下我啊……” 一连五日,他不晓得偷偷流过多少眼泪,昔日那个战场上的杀神此刻俨然变成了六神无主的傻小子,哭起来没个完。 他在外如钢铁一般,却将所有的软弱和柔情都给了她。 第五日的时候,沈确终于清醒了。 被外头的日光刺得睁开了眼,就看到李鸾嵩肿成了桃儿一样的双眼和蜡黄憔悴的面容。 李鸾嵩高兴坏了,叫了太医来诊脉,沈确竟奇迹般地好了。 她虽昏迷却听到了他说的每一句话,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也明白他心中的彷徨和恐惧,怕失去她,怕没有完成答应她的事,怕她失望…… 一个人对你这般小心呵护,怕是真的将一颗心交托了出去,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沈确说:“或许是老天爷不要我吧,好似睡了一个好觉,梦到了好多人,有我阿爹、阿娘,还有你。” 李鸾嵩擦泪傻笑:“是吗,还有我,梦见我了吗?” 沈确说是,“梦见殿下因为找不到我爹爹哭个没完;梦见殿下陪我说话、帮我降温、还给我按摩;还梦见殿下将我吃不下的药和汤含在嘴里喂给我吃,也不怕我传染你……” “李鸾嵩啊。”她含着泪叫他,“你是在借机轻薄我吧。” 李鸾嵩忙摆手:“不是的,媆媆,我实在没有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那双略有些干的嘴唇便吻了上来,热热的,软软的,轻轻的,盖了个章。 “李鸾嵩。”她眼里盈满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等阿爹回来,咱们就成亲吧。” 李鸾嵩悬了五天的心哪里经得住这般忽上忽下的折腾,听到这句话已然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连连点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好在李鸾嵩没有被传染,这倒是给了沈确极大的启发,这五日她究竟吃了什么,不但能痊愈还没有传染给别人。 然,还没等她好利索,宫里头传来消息,时疫扩散了,宫中倒了一半的人了,甚至比民间还要厉害。 第56章 我想你了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时疫终于蔓延到宫里了。 这意味着整个大邺的沦陷。 沈确虽刚醒却也计较不了许多了,赶紧穿衣进宫。 李鸾嵩劝不住她,便强拉着她喝完了一碗参鸡汤这才一起入宫。 宫里头已然乱了套了,死去的宫人被抬出去,为防止传染干脆直接烧掉。 帝后在御书房里,众臣也都在追查宫中时疫的原因,据说是一位负责运送米面蔬菜的御膳房的小太监最先得了时疫,之后发现人死了便草草将人投了井,这才一下子收不住了。 看似没有疑点,可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小太监每次负责米面蔬菜进出,但那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送菜的人也是先做了日常诊脉喝了防治的草药才能与宫里的人接触,而且双方并非面对面,而是菜贩将东西送至门口,小太监见人走了才去接应,并无直接接触,况且,也都围着口巾,单这一点就有许多的漏洞。 更何况,小太监从患上时疫到死亡最起码也得三五日,怎么都没有人发现吗,为什么死了以后就投井了呢,怎么能投井了呢,这分明有些故意为之了。 大家正在议论纷纷,御书房里的气氛充满了火气和颓丧。 沈确和李鸾嵩命人熬了汤药端进来,她想起来自己这几日都喝过参鸡汤,虽然说不出原因,可是似乎觉得与这有关吧,总之增加营养也是好的。 分发给每一个人,大家道谢喝下却依然掩藏不住满脸的疲惫。 帝后看到他们过来很是欣喜,在得知二人都已经好了的时候,更为惊讶。 大家都熬了几日了,也都累了,二人劝说了帝后让大家都回去休息,沈确和李鸾嵩这才坐下来商量着如何分头行动。 “媆媆还是歇一歇,你才刚好,这一切都交给我。” 李鸾嵩仍不放心她,沈确摇头: “我好了,殿下放心吧。咱们一起并肩作战。” 李鸾嵩负责宫外百姓的救治,毕竟那里仍在水深火热,太医的人数又要减少,担子不轻,但好在日经井然有序了,他主持大局即可。 沈确负责宫里头的救治,这边还有诸多事情要做,先一一诊脉隔离,稍微有一点迹象的人也单独隔离,观察几日,剩下的人闭门不出,每日饭食统一时间送至各宫。 “先要确保父皇和母后的安全,这是大邺的根本。”沈确说,“我亲自照看,殿下尽管放心。” “宫外调派些御林军过来,加强宫中防卫。至于看顾病人,沈菘蓝、泽兰,还有张家的人,他们都有丰富的经验,殿下只管分派便是。” 沈确一边琢磨一边逐一交代,“另外,这次时疫究竟如何来的,殿下派人悄悄查防。” 李鸾嵩说:“我已经派人探查了,只是还未有消息。” 沈确说:“井水,晋安城中所有的井都检查一遍。” “还有,搜集人参做参鸡汤,我还说不出原因,可是总觉得有效,可以每日分一分,让大家喝下。” 还有诸如此类浆洗、做饭、熏艾草的活儿也都一一商定。 天快亮了,二人就要分开了,李鸾嵩紧紧地拉着沈确的手:“媆媆要小心,切不可再劳累,我会每日给你写信的。” 沈确拥着他,有一种被温暖包裹的感觉,踏实、安心。 日出东方,李鸾嵩出了宫,奔赴到属于他的“战场”上。 沈确留在宫里排查病情,所有人逐一诊脉,分配到不同的地方去隔离。宫里唯一的好处是地方足够大,隔离起来还算方便,可是却让她跑来跑去的体力难支。 孝淳帝特意为她增加了轿辇,大大节省了时间,只两日便将所有人排查了一遍,重症不多全部拉出宫救治,轻症的留下来观察。 这日晚上,她收到了送进来的信。 是李鸾嵩写给她的,她以为他会大而化之地问候,再叮嘱她照顾自己,好生吃药吃饭,谁知那信竟有厚厚的十页纸。 沈确骇然:……这是在写话本子吗? 打开来细看,更加惊讶。 他事无巨细一一向她陈述,简直就像述职。 他说:沈菘蓝和张冠华两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现在颇有“阿姐”的气势,照顾病患有模有样,对手底下每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根本不用看脉案。 还有张家的几位儿媳,包括公主李乐,每日带着妇人们浆洗、做饭、熬药,不辞辛苦,一点都看不到曾经的娇气。 他让泽兰带着人专门负责熬参鸡汤,人参珍贵数量也不多,熬起来颇费工夫,索性切片可以反复用,京城里的药铺都将人参拿了出来,世家大族的存货也都上交,供统一调配,他说:“媆媆,这都是你的功劳,大家现在虽困难却齐心,真的令人感动。” 他还亲自挑了好的人参让人带给她,说这些不多,是给她喝的,让她一定不要不顾自己的身体,沈确笑着流泪,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那是一节小小的人参,品质极好,她唤了时公公来,让他吩咐膳房煮鸡汤来喝,时公公忙着就跑下去了。 他还说了许多,每日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那些菜很爱吃,有的却不好吃,想念她做的点心果子,还说,许多妇人都主动跟他传授生娃娃养娃娃的经验,他没有浪费,全都找人记下来了,回头整理出来就是一本育儿小册子,拿给你,命媆媆好生研读,他也一起研读,断不能像他的父皇母后一样,管生不管养,简直是将他放养长大的。 他还会告诉她派出去的几路人马都做了什么,走到了哪里,进展如何,千里传书每日一报,着实不容易。 烛灯下,沈确一张一张地细细读信,简直治愈了她一天的疲惫。 提笔给他回信,像他一样啰里八嗦,告诉他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时公公最近又唠叨些什么,耳朵都起茧子了。 父皇母后都很好,老七带着老八侍奉在侧,宫里头一切都好,时疫有扩散的迹象,但是她能掌控,让他不必担心。 “不晓得还要多久才能见到殿下,我想您了。” 这是沈确第一次有深切地思念一个人的感觉,想起他的样子,想起他说过的话,甚至想起他轻轻地在她唇上落下的那个“章”。 原本端方稳重的小娘子怎么就被他带成这样,沈确自省的时候不觉吓了一跳,可是,那种感觉就是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应当也没什么吧,心里头偷偷想一想就好了。 也是厚厚的一摞信纸,她还在后头为他画了一幅小画,月色下一个小娘子举头望月思念情郎,信还未寄出去就开始期待着他的回信了。 夜深了,沈确想起李鸾嵩说的想念她做的点心、果子,于是换了衣裳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乳糕、酥酪、酱肘子还有跟皇后娘娘学做的酱菜。 吃饱喝足不想家,阿爹总说,天下大事吃饭第一。 再朴实无华的道理了,却满含了家人的温暖和心意。 将东西打包交给时公公送出去,时公公连连感慨:“殿下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他没说明白,因为沈确让他少说话,但是沈确听懂了,笑了笑道: “时公公最近尝药大功一件,膳房里每样都给您留了,去吃吧。” 老人家激动得不知怎么好,乐颠颠地去了膳房。 困难的境地,越发要吃好喝好、心情好,这样才能有力气对抗。 可是,孝淳帝终究还是没能撑得住,染上了时疫。 老八过来传消息的时候哭成了泪人,快十六的大男孩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平日里就数他深沉稳重,这会子全然乱了方寸。 抹着眼泪道:“父皇发热昏迷,怎么喊都不应,母后着急要侍疾,我没让母后过来,怕过了病气。大哥,你去看看吧,我好害怕,父皇不会有事吧。” 他自小跟在孝淳帝身边长大,同陛下的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厚些。 沈确安抚他:“没事的,小八不要怕,父皇正值壮年底子又好,放心吧。” 她是在安慰老八,又何尝不是在安慰她自己。 其实这两日诊脉的时候已经发现了陛下脉象的异常,是以提前加了一些药物防治,可终究还是没能抵挡得了。 二人快步来到御书房,沈确让老八留在外面,防止传染。 李鸾喜点头答应,忽然撩袍跪下,冲着他磕了三个响头,说:“大哥,实不相瞒,老八曾经怀疑过大哥,总觉得大哥同二哥、五哥一样……现在老八看明白了,知道大哥对父皇的心,大哥,父皇就拜托大哥了。” 这个孩子的心思深沉得很,原来是担心他们几个因为角逐会对父皇不利,沈确笑着扶起他: “亲兄弟不说这种话,那也是我的父皇,你好好跟着七哥,小心自己的身子。” 老八点头应下,抬袖抹掉眼泪,看着她匆匆入内。 殿内宫人只留下孝淳帝身边的大伴儿和一个小太监,其他人都被遣了出去。 沈确诊脉后开了药方,吩咐人煎药然后又命人去熬参鸡汤,孝淳帝的症状并不十分严重,但是先前有一些积郁已久的病症,因此她开方子特别小心。 皇后实在在宫里头坐不住赶了过来,沈确无法,只能让娘娘远远地坐在窗口下吹风。 孝淳帝还在昏迷,大半伴儿扶着他坐起来,沈确端着药碗喂药,每一口都先吹一吹,亲自试一下冷热才喂给他,一碗药足足喂了半个时辰。 皇后那边急得直问“醒了吗”,沈确说没那么快,“情况好的话,过了今晚应当能醒过来,过一会儿再喂一些鸡汤,母后也喝一碗。” 皇后一听鸡汤忙掩鼻说不喝,“这几日都是鸡汤,快当水喝了,一打嗝一股鸡屎味儿。” 沈确失笑:“母后心情好,所以母后不染病。” 皇后说对喽,“你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呀……” 她捏着帕子点着孝淳帝道:“成日里想得可多了,万一时疫过不去怎么办,万一你们两个好不了怎么办,万一百姓没了耐性造反了怎么办……” “我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年轻的时候就想得多,所以啊,才能当皇帝啊,你娘这种什么都不想的性子断是做不了皇帝的。” 沈确一边替孝淳帝敷帕子,一边听皇后絮叨,不禁想起了李鸾嵩,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看着他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缜密得很。 “这眼下还有件事他还不知道呢,等他明日醒来知道了怕是又要晕过去了。”皇后一脸惆怅。 沈确问什么事。 皇后叹了口气说:“宫里头乱,有些胆小的趁乱跑出去了,傻吧,外头还不比宫里头呢,这不,冷宫里那位被人带跑了。” 啊?沈确吃了一惊,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忙问:“那李鸾峰呢,人还在吗?” 这话一出口,皇后也恍然大悟,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赶紧派人去问,结果,不出所料,跑了。 娘俩对望,一时没了主意。 就听床上的人“嗷”的一声,将将醒过来听到了消息,果然又晕了过去。 第57章 当着孩子面,别这样… 又是一程子手忙脚乱,沈确又是扎针、又是推拿,好一通忙活,孝淳帝总算又苏醒过来。 皇后遵沈确的话,也不能上前去,急得站在窗子底下直跺脚: “醒了吗,哎哟,你看我的嘴,明知道他会偷听,就是管不住。” 沈确说没事,“已经醒了,母后说话轻声些。” 说完冲皇后眨了眨眼,皇后心领神会,忙换了一副柔和的嗓音问: “陛下,可好些了?” 孝淳帝捂着脑袋直哼哼,也不睁眼看沈确,一转身将头埋进被子里,不理人了。 皇后受不了了,也不管不顾什么传染不传染了,拎着裙子登登登过去,道: “你先去那边歇着,我来。” 沈确想劝,她出手打住:“你媳妇病着你们俩都能在一起,夫妻本是一体,你父皇若是真的不好,我独活又有何意义?” 说完,拿着帕子掖了掖眼泪,冲沈确递了个眼色,沈确无奈失笑,只得退远一些。 皇后索性坐在孝淳帝床边,扒拉了一下他的身子:“陛下,转头看看臣妾呀。” 孝淳帝不理,仍旧用被子蒙着脸,好像在赌气。 “陛下。”皇后急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跟臣妾说,臣妾不笑话你。” 孝淳帝这才扯开被子露出脑袋,头发被揉得凌乱,一张脸虽退了烧却因为蒙了被子有些发红,眼神十分无奈又无辜,眨巴眨巴看了看皇后,一猛子扎进皇后怀里: “皇后方才说……郑婉人走了?” 皇后说:“啊?昂。” 说完冲沈确比了个口型:“又来了”,然后翻了翻白眼,继续耐着性子道: “陛下不要想那么多,先养好身子要紧,别让儿子、媳妇的辛苦白费了才是。” 孝淳帝不理,接着问:“怎么走的?有接应吗,那老二呢,都是谋划好的咯。” 这还用问吗,必然是啊,可是皇后没有这么回答。 皇后说不知道,“臣妾只管担心陛下的病症,哪里有心思追查她们娘俩,爱走就走吧,该来的还会回来。” 孝淳帝说:“回来干吗,抢朕的龙椅吗?她们这是不打算装了吗。” 皇后无语,翻着白眼捋着他的脊背安抚着,也不答话。 就听孝淳帝“嗷”地一声,开始痛哭“朕,没有听皇后的,错信了郑婉人,朕对不起皇后,对不起大邺。” 又来了,皇后说:“陛下还在病中,不宜多思。” 他不听,脑袋在皇后怀里蹭啊蹭地,哭起来没完:“丫丫骂我几句吧,朕错了,朕以后都听丫丫的……” 真真像李鸾嵩说的——巴儿狗一样。 皇后实在无法,道:“陛下,当着孩子面,别这样,怪丢人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经过这几次,沈确算是看明白了,这爷俩一个脾气,硬气的时候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恨不能活吃人,犯错的时候立马服软、装傻,孝淳帝擅长装晕,逼真得很。 李鸾嵩还多一条,不能见沈确生病、受气,他能比她哭得还凶猛。 她站在远处想起两个人的时候李鸾嵩的样子,窘迫、无措又可怜巴巴,一时没忍住“吃吃”地笑起来。 孝淳帝瞬间没了声音,猛地一抬头,看到了站在远处尴尬的“儿子”,问:“你这孩子,打小就没眼力见儿,这么大了还这样,滚滚滚,找你媳妇去。” 沈确一愣忙道:“哦,既然父皇大安,那儿子就退……” 皇后说慢着,看了孝淳帝一眼,问:“本宫想媆媆了,你媳妇怎么样了?” 沈确说好了,“身体无碍了,在宫外头跟太医们一起忙活着呢。” 孝淳帝明白了皇后的用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端出了父亲的架子沉声道:“这个儿媳我们是认定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啊,要早点生个娃娃了。” 时公公刚巧进来送参鸡汤,看着帝后催婚,忙道:“陛下说的正是,老奴问过殿下啦,说是就在这两日。” 沈确:……哪两日,谁跟你说的? 皇后一抚掌说好,“那可真是太好了,听说财神爷还没回来,你们可以先生个娃,等财神爷回来,咱们赶紧办仪式。” 这一回沈确没有扭捏也不推辞,拱手道:“儿子这就去加油。” 嘿,加油去了,帝后高兴,喝鸡汤,干。 沈确瞪了一眼时公公:……某人亖于话多。 时公公:……殿下,您鸡汤没喝呢…… 好在孝淳帝的确是底子好,常年征战的人筋骨硬朗,这些年虽坐朝堂却各种营养补着,这样的时疫在他身上只稍微发作了两日便彻底偃旗息鼓了。 而且没有传染给皇后,沈确又一次审视起了那碗参鸡汤。 这么好的消息赶紧写信给李鸾嵩,让他也看看成效。 …… 烛灯下,李鸾嵩意气风发,这两日连着捷报频传,让他原本颓丧的心情一下子高涨起来。 参鸡汤有用是吧,问问太医们,虽然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的确好似有效果,好嘞,赶紧安排上,五月正从外头回来的路上,赶紧飞鸽传书,买人参,大量收,鸡也要,能带多少都带回来。 五月:……我是将军,不是菜买,切,买就买。 李鸾嵩认真地伏案写信,案桌前跪着一位傲慢又狼狈的妇人。 是刘氏,沈确的继母被他抓回来了。 她以为上头坐的是沈确,死鸭子嘴硬就是一个字都不说。 李鸾嵩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给沈确写信,不时翻着眼皮瞅她一眼,道: “你想好,等我写完这封信你若是还不说,恐怕就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刘氏冷哼:“你现在越发能耐了,竟然这样对待母亲,我看你是……” “御林军。” 李鸾嵩不等她废话,叫来守在门口的守卫,吩咐道:“把她押入大牢,交给恭王殿下,偷梁换柱,盗用他人姓名私自变卖房产,携款私逃,哦,还有,与人通.奸……” 说着狠狠瞪了她一眼,“我懒得跟你废话,带走吧,刑房里头有的是家伙事儿不怕你不开口。” 御林军上前拿人,刘氏这才害怕起来,整个人抖如筛糠,如实招供。 男人姓林,是她远房表哥,青梅竹马自小便订了婚约,之后虽辗转嫁给了沈福却对丈夫无半分感情,成家多年二人依旧没断了联系,中间被女儿撞见过一次,也就是那次开始二人商量起了远走高飞的计划。 沈福这次回和青是她俩一起谋划的,只想将人支走,好让林表哥冒充他的名义变卖房产跑路,并不知道沈福遇难,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进那支响山。 李鸾嵩自然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奸.夫.淫.妇分开审讯,果然,沈福是二人支走的,但是林表哥背着刘氏暗中买凶杀人,想灭口,刘氏得知后大惊,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丈夫,连小女儿都不是自己丈夫的孩子,她从未想过要杀人灭口,所以,这林表哥究竟是什么心肠? 欸,这都是什么事儿。 李鸾嵩将前因后果并二人的供认书封入信封,想问问沈确还愿意再见她一面吗。 沈确说不,“本就同她不熟,现在她是咎由自取,请殿下将二人看管好,等阿爹回来由阿爹亲自定夺吧。至于沈菘蓝,那个丫头的身世就先别告诉她了,她是真的挂念着阿爹的。” 李鸾嵩说好,“还有个好消息告诉媆媆,咱爹我也找到了。派人搜山之后发现了阿爹掉落的衣物,顺着摸出来遇到一家农户,说是前几日救了一个老人,好在他自己懂药理,姜养了两日痊愈了就走了,临走时还给他们留下了多种治疗蛇毒的药方,听说往京城方向来了。” 这是挂在李鸾嵩心里头的大石,终于获知阿爹平安,他如释重负,继续派人沿途寻找,务必平安带回京城。 沈确看到信,哭得泣不成声,他在信里头一直喊着:“媆媆,我没有辜负你吧,我没有让你失望吧,我还是有点子用的吧,你看,我把咱爹找到了,咱爹平安了,我也平安了……” 真是让人又心疼又好笑。 泪水打湿了信纸,沈确也告诉他父皇母后无恙,大邺的这场劫难即将过去了。 李鸾嵩说不,随着即将风平浪静,这背后下手的人也将要沉不住气浮出水面了,一场恶战才将将开始,媆媆可要好好的呀。 瞧,他也是想得多的那种人,脚下走一步,脑子里早已盘算了十步。 李鸾嵩问:“父皇母后催婚了吗?” 沈确说催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答应他们了。” 李鸾嵩心花怒放,捧着那封信转圈圈,高兴得就要飞起来了。 看得泽兰和五月目瞪口呆:……娘子疯了吧…… 可是沈确又想起了一个人,说:“三件事解决了两件了,还是殿下厉害,那张成儒呢,人还没找着呢?” 李鸾嵩说找到了,“找到他的时候正坐路边哭呢,说是迷路了,没用的东西,净添乱,我让人关猪圈里了,猪一样笨的人,就得跟猪待在一起互相嫌弃吧。” 第58章 一定满足你 按照沈确提醒的思路,李鸾嵩基本已经查到了时疫的起因,有人下毒,至于是谁,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下毒的地方就是晋安城内百姓赖以生存的一口一口的井。 多歹毒的心思啊,这是要置大邺的百姓于死地啊,就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真的值得吗? 他想不通,实在无法理解。 很可惜,时疫已经一个多月了,下毒的时间太久,查不到证据了,自然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而且随着水源的不断循环、再生,时疫的症状已然有减轻的趋势。 李鸾嵩和沈确向帝后禀报情况的时候,孝淳帝看上去十分难过,说:“不用查了,朕昨日派人收拾了冷宫,郑婉人给朕留下了一封书信。”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晃了晃,递给了身边的皇后。 皇后展信道:“没错,这狗爬的字只有她能写出来。” 郑婉人怪怨孝淳帝,信里头连“陛下”都不叫了,一口一个“李三”,说他这么些年从未信任过她,只想利用她和那位大将军哥哥为他们李家天下看家护院,连带着她可怜的儿子都被李三利用了,分明就是不喜的孩子,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希望…… 孝淳帝很委屈:“朕什么时候利用过她,朕是那种使这种下作手段的人吗?” 皇后插刀:“在她眼里,是。” 孝淳帝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朕从来不知道她会是这种想法,你说她,是不是处处抢风头、争强好胜,啊,朕是不是一直都惯着她,啊,怎么就成了纵容她了呢。难道非要朕对她疾言厉色地呵斥,她才觉得那不是纵容吗。” “还有老二,啊,他分明处处表现出来想为朕分忧,十分懂事的样子,那时候老大出征在外,朕身体不好就将朱批权交给了他,这怎么还成了纵容他了呢?如果朕什么都不给他,他岂不是会认为朕在打压他呢。” “让朕里外不是人,还将自己的勃勃野心说得如此清丽脱俗的,也只有这对狼心狗肺的母子了,真是气死朕算了……” 颓丧的帝王气得猛咳了一阵,却仍未罢休,点着手指道: “这个郑婉人倒是磊落,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次时疫是她们干的,还说有人接应,丫丫,你知道吧,她竟然说这天下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哼。”他的脸色气得铁青,“真是可笑,她是在挑衅朕吗?” 皇后帮他捋了捋后背,又送上茶水,嗤道:“这哪里是什么光明磊落,陛下还真是会给她脸上贴金,她分明就是在炫耀。” “这么些年,臣妾真是太知道她了,肠子短、脑子直、一根筋,她就是头上多了一支金簪都得跑臣妾面前转三圈,不显摆够都不是她了,更何况现在成功脱逃,陛下别理她,分明蠢笨如猪的一个人,还非要扮那孙猴儿,真是笑死人了……” 话说得露骨,噎得孝淳帝直喘粗气。 皇后又说:“陛下,我看您是真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呀,那老二跟咱们嵩儿是一样的人么,嵩儿多开阔大气,老二呢,起小他就爱攀比、爱出风头、争强好胜,处处不甘居人下,同他那个娘真是一个模样,什么都要争、都要抢。” “所以吧,有些人性格使然,就是对谁都有敌意,但凡你跑在了她们前面,她们就对你恶意满满,回过头来还得说你的不是,倒打一耙,实在可恶。” 皇后一口气说了这一大通,说得孝淳帝无言以对,只垂着头生闷气。 这是皇后憋在心里半辈子的话,今日都已经说到这儿了,那必定是不吐不快的。 她接着说:“陛下,您看着吧,这回指定让臣妾猜着了,大将军接应她们母子,这背后还指不定有什么事呢,您等着吧,人家这是有备而来,要掀翻你的王座,刨你老李家的祖坟啰。” 孝淳帝终于忍不住了,委屈地泣不成声:“她真的会如此吗,她怎么能这么伤朕的心呢,丫丫又要嘲笑朕了是吗,朕在你眼里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是吗?” 皇后翻了翻白眼,劝慰道:”陛下,臣妾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陛下真得需要好好反省反省,每次都用这招躲避责骂,今儿不好使了,这事实在太大了,臣妾也懒得骂你了,陛下还是赶紧想法子救百姓于水深火热吧,别回头好了伤疤忘了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孝淳帝颇有几分义愤填膺道不能够,“等这次时疫结束,朕不想当皇帝了,朕羡慕极了丫丫,朕要立嵩儿为太子,扶上马送一程,等嵩儿出师,朕就退休,跟丫丫一起含饴弄孙。” 皇后抚掌道好,二人随即憧憬起日后闲适富贵的生活去了。 沈确看着帝后远去的背影,深深感受到了皇后娘娘御夫有术啊,以后要多讨教。 * 虽说时疫有所控制,可是即将结束之前的这一波着实熬人,凶猛又肆虐,好像黎明前的黑暗,拼命挣扎着想要改变穷途末路的命运。 孝淳帝的身子经过了时疫虽无大碍,可是毕竟经历过那时疫的痛苦,还是有一些损伤的,比如:头疼、胳膊疼、腿疼,总之就是突如其来地哪哪都疼。 沈确便趁着这个当口,仔细开方子为他调理,每日必得一早诊脉,之后询问大致情况后便开始悉心照顾帝王,她的道理里头有着严苛的固定时间吃补药、推拿、按摩、针灸,然后拿出当时李鸾嵩送给她的锻炼身体的小册子,让皇后陪着陛下练习,帝后看了一会儿,越看脸越红:哟哟哟,儿子画的这是什么呀,这动作,这姿势……这多报意思啊…… 沈确:……看吧,殿下的小画书看得太多了,这画风实在有点羞耻…… 沈确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时公公看着心疼得不行,想着法子给她炖各种补品和点心,恨不能把各种肉类打成细碎的沫混在汤里头给她喝下去。 那也得她有时间吃呀,常常是汤羹放了冷掉了她都想不起来喝一口。 时公公端着那汤苦口婆心:“殿下呀,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小殿下考虑呀,这男子呀是要大补的,听说那样生出来的娃娃才又聪明又漂亮呢,您瞧,陛下当年生殿下您的时候就是日子最闲适、舒坦的时候,吃得也好,人也不忙,之后便开始马不停蹄地不停歇。” “所以您瞧瞧,其他几位殿下跟您一处站着,那活脱脱就是正品与赝品的区别。” 说完,他又嘿嘿一笑:“老奴僭越了,老奴虽说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可是有些事是知道的,殿下好生姜养着,日后生个白白胖胖的小殿下。” “这眼看着时疫就要过去了,您也得张罗着生娃娃的事了,这时候不补恐怕就太迟了……” 沈确被他叨叨地心烦,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喝,还不行吗。” “哎哟,这就对啰。”时公公捧过碗递给她,沈确接在手里却无意中发现了时公公帽子下面呲出来的几根白发。 她喝完放下碗,说:“别动。” 时公公躬着身子等着,沈确上手,精准地将那几根白发给他拔掉了递到他手里:“这些日子您照顾我受累了,先前还尝了那么多草药,恐对身体有伤,我给您开副补身的方子,您记得吃啊,好好养一养。” 时公公简直受宠若惊,忙磕头谢恩:“老奴在宫里头几十年了,一直跟着殿下,就知道您是最疼人的,奴才呀这辈子没有跟错人,奴才愿意伺候陛下,将来伺候王妃和小殿下们,奴才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死人。” 沈确:……这猝不及防的恐吓…… “您不用担心,奴才身子好着呢。”时公公咧嘴一笑,“还能干到小殿下讨媳妇咧,这可是老奴这辈子的心愿了,亲手将小殿下抱大。” 沈确说好,“一定满足你,日后生下来天天扔你怀里,不抱还不行咧。” 主仆二人笑呵呵地插科打诨,月上中天,繁星点点,难得的清透疏朗的夜色。 沈确却越琢磨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啊,打算生娃娃了,可是两个人还是这种情况,怎么生娃娃呢,难不成让殿下生? 脑子里冒出这种可怕的想法,沈确赶紧摇了摇头将那污糟的画面甩出去,不能胡思乱想,做事做事,看了看时辰,该给陛下扎针安寝了,于是收拾了东西还特意吩咐时公公:“炖鸡汤燕窝送来,父皇喝了好安寝。” 时公公领命去了。 沈确给孝淳帝扎针的时候,陛下已经昏昏欲睡了,这些日子他的睡眠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声音懒懒地道:“辛苦你了,收拾完早些休息去吧。” 沈确说好,“父皇先别睡,还有一碗燕窝,吃了再睡这一夜能大安。”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端着碗盏进殿,沈确只扫了一眼,这个小太监眼生得很,好像从前没怎么见过,又一想,自己对宫里的人并不熟悉,偶有眼生的也是正常,况且是时公公派来的,必定错不了。 于是,沈确起身腾出地方,让太监将碗盏端上来。 谁知那小太监才刚一踏近,便拔出托盘下的匕首直冲孝淳帝的面门而去,帝王还在打瞌睡,听到耳边风声再一睁眼,一道寒光逼近。 沈确来不及多想,一下趴在孝淳帝身上护驾,面对着闪着刺目寒光的匕首心头直跳。 就在那寒光近在眼前的时候,时公公不晓得从哪里跑了过来,一个纵身便挡在了沈确和孝淳帝身前,只听“扑”地一声,是利刃切腹的钝声,下一瞬,鲜血染红了时公公胸前的衣裳,飞溅了沈确一脸。 第59章 你死我死,你生我嫁 几乎是一眨眼的瞬间,外头传来重重的铁靴踏地的声音和甲胄撞击的声音,火光笼罩了天空,将黑夜变成了白昼。 李鸾嵩带人冲进大殿,一阵嗡鸣声从耳边飞过,长剑刺穿小太监的左臂,人被拿下,朔方军入殿整齐列队,保护帝后,而时公公胸前的匕首却已被鲜血浸透。 “时公公,你忍一忍,我……我帮你止血。” 沈确慌了,颤抖着双手在木匣里翻找止血的药粉和纱布。 “不用。”时公公的声音很微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不,你等等,你挺住。”沈确的眼泪掉豆子一般吧嗒吧嗒落下,手抖得厉害,索性掏出整块整块的纱布敷在上头,白色瞬间被鲜血浸透,血水顺着纱布滴落。 李鸾嵩轻轻抱起时公公的头,红着眼眶闷声道:“这是殿下的命令,哪里……由得你说不。” 时公公的脸上好似露出笑容,张了张嘴却因疼痛紧皱着眉头说不出话来。 沈确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将那血窟窿堵住,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令人恐惧,她颤声道:“您先缓一缓,等彻底止住血后,我帮您扎上针吊住气息,咱们再拔刀。” 那匕首还插在他胸前,她不敢动,生怕一动那血又汩汩流出。 “大……娘子。”时公公道:“替老奴好生照顾……殿下。” 李鸾嵩再也憋不住了,含着眼泪重重地点头。 本以为局面控制住了,沈确逐渐恢复了冷静,正打算尽快帮他扎针拔刀,结果就听时公公痛苦的一声闷哼,那缠在胸前的纱布一下子又被流出来的血浸红。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不是止血了吗?”李鸾嵩十分紧张。 沈确想要重新包扎伤口,却看到那再次流出来的血呈乌紫色,还伴有血块。 完了,沈确脑中铮然作响: “刀上有毒。” 那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李鸾嵩的眼泪唰地一下流出。 时公公躺在李鸾嵩和沈确的怀里,此刻,整个人浑身是血不停地痉挛抽搐着,十分痛苦。 “时公公,你挺住,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能救……”李鸾嵩带着哭腔,却再说不下去。 沈确在一旁第一次有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那血好像怎么都止不住,混着浓黑的血块浸透到砖缝里。 “殿……下。” 时公公气息奄奄地伸出手去,李鸾嵩和沈确同时抓住了他的手。 那一刻,时公公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娃娃……老奴……看不到……了,是老奴……没福气。” 李鸾嵩哽咽着:“我会救活你的,不会让你死的。” “老奴……伺候了殿下……一辈子,也幸福了……一辈子,老奴……知足了。” “能为殿下……挡灾,是老奴的……荣幸,殿下……不必难过,老奴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死人。” 他脸色惨白,口齿含混不清。 “殿下……老奴走了以后,殿下要记得……照顾自己的身子,不要……太过劳累,要……快些成亲……生娃娃,老奴……这些年攒了许多养老金……没舍得花……给小殿下……打了一个纯金的……金项圈。” 他哆哆嗦嗦地将满是鲜血的手伸进怀里,沈确赶紧去帮忙,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的十分认真严实的金项圈。 纯金的金项圈,上头挂着可爱的长命锁,还镶嵌了宝石,重重地拿在手上。 “殿下……替老奴交给……小主子,老奴……不能伺候了……望小主子……长命百岁、平安吉祥……” …… 那一晚,时公公含笑走了。 那个话多爱唠叨的小老头幸福地离开了,那个看不得李鸾嵩受一丁点儿委屈、替他遮掩、护他周全、永远挡在他前面的老人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旧挡在他的前面,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从此默默地在另一个地方继续守护着他。 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仿佛一点火星掉落,瞬间燃起熊熊烈焰。 李鸾嵩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喊杀声震天,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火光漫天,晋安城彻底沦陷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报——大将军叛国了,带着番邦的蛮夷军队并铁甲军朝京城杀来了。” “速速关闭城门,弓箭手城楼待命。” “是。” “报——城中百姓乱了,大家开始纷纷逃窜,踩踏和伤亡严重。” “命老七带御林军镇守,务必护佑百姓安全,值守太医不得擅自离开。” “是。” “报——宫里头……宫里头的人都乱跑,纷纷要出宫去。” “让老八带禁卫军守着大门,这个时候强出宫者作叛党处置,格杀勿论。” “是。” “报……” “报……” “报……” …… 那一日,大将军郑焕通敌叛国,原本应该在南方边境抵御外敌的三万铁甲军浩浩荡荡、跋山涉水,协同番邦里应外合作乱,兵临晋安城下,来势汹汹、剑拔弩张。 在这日之前,郑焕便派探子联络了朝中偏向二皇子李鸾峰的朝臣,接走了贵妃母子,也倒戈了一批重臣,这对大邺而言所谓内外夹击、损失惨重。 一阵忙乱,李鸾嵩顾不上难过,将帝后安置好,一力担起了重担。 城门关上了,宫门也关上了,一个时辰之后,虽仍兵荒马乱的,可总算将百姓安抚住了,喊杀声减弱,逐渐恢复了夜的宁静。 经过方才的忙乱,大家都人心惶惶,生怕下一刻乱军就攻进城来,眼神中透着胆怯和惊恐。 坐在大殿的台阶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夜幕笼罩下的飞檐翘角,雄浑、威严,却也让人觉得孤独、无助。 “殿下。” 沈确试图安慰他,一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鸾嵩牵起她的手,紧紧攥在手里,眼泪滴落,阴湿了石阶。 “我从没想过他会走得这么突然。” 是啊,日日都在一起的人,陡然间离开了,闪人得很。 “时公公将我从小带大,我们日日都在一起,我被父皇母后责罚他都陪着我一起,甚至被罚得还要厉害。” “他处处护着我,那时候我还嫌他叨叨个没完,可是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他拿出那个金项圈,“他抠搜得很,舍不得花银子,全都攒着,却做了个这……” 沈确觉得很难过,虽然她跟时公公在一起才一年,可是,李鸾嵩说得一切她都有切身的体会。 那个什么都不在乎也要拼命留在殿下身边的小老头,其实最是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人。 “殿下,别难过了。”沈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等咱们有了娃娃,带着娃娃去看望他老人家,时公公泉下有知,定会高兴的。” 是啊,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李鸾嵩点点头,“还有一场恶战,媆媆,你会陪在我身边吗?” 她拉住他的手,反复摸索着,“会的,殿下在哪里,媆媆就在哪里,永远陪着殿下。” 远处,月亮隐匿在云层里,大门处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朝这边跑来。 五月到了近前,看了沈确一眼,撩袍跪下禀报:“殿下,保护沈老爷子的人来报,他们已经到了城门外,可是……” 他又看了一眼沈确,不得已继续道:“城门关了,咱们的人和沈老爷子都被关在了门外,眼看着叛军就要打过来了,殿下……” 沈确只觉得头皮发麻,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我去接我阿爹,我去把他接进来。” 那怎么能够呢,正是两军交战的当口,她出去就是送死啊。 李鸾嵩一把拉住她,却被她不顾一切甩开手,哭着就要走。 “媆媆,冷静一下。”李鸾嵩拦住她的去路,“你留下,我去。” “你?” “殿下。” 沈确和五月几乎异口同声,“你不能去。” 现在晋安乱成一团,这里还需要他主持大局。 李鸾嵩说:“这里暂时稳住局面了,城门外头都是大邺的子民,就算不是为了咱爹,我也应该亲自接他们回家。” “可是,敌军已经驻扎在城门外了,你一出去就会被他们射成马蜂窝的。” 沈确拼命地摇头,“不,我不要你去。” 李鸾嵩将她抱在怀里,抚顺她的后背,轻声道:“方才我就想好了,你只管待在这里等着我的好消息,别忘了,我可是大邺的战神,这点儿事还难不倒我。” 他说完便起身,沈确双腿发软,站不起来,只能奋力拽住他的衣袍:“殿下。” 那双含泪的眼灼灼地盯着他,“平安回来。” 李鸾嵩露出温柔的笑容,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定将咱爹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她仍旧不放手,流着泪道:“你死我死,你生我嫁。” 温润柔软的唇落在沈确眼角的泪珠上,他哑声呢喃: “等我回来娶你。” 第60章 一起去 月色下,他转身离去。 衣袍随风翻飞,他跳上战车,最后一眼仍旧留给了她。 厚重的宫门打开又关上,沈确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一颗心仿佛掉进了无底深渊,那种周围黑洞洞,抓不到边界的感觉,让人崩溃。 她实在站不起来,若是平时,时公公一定会跑过来搀扶起她,再给她披上氅衣,而现在,他们都离去了。 沈确怎么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这偌大的宫城要靠她来守护。 悄悄地去看了一眼孝淳帝和皇后,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正坐在烛灯下说话,看上去十分平和、淡定,只在眉眼间流露出悲伤和忧郁。 只要能守候到等他回来,这一切就结束了吧。 夜空中,一颗最闪亮的星星耀眼又醒目。 李鸾嵩带着朔方军召集所有人共商计划,他算无遗策,等的就是这一日,只是没想到这么凑巧,沈确的父亲竟会被关在城门外。 “他们要的人是我,这一趟我必须亲自跑。”他声音淡淡的却不容置喙,带着两千朔方军即刻出发。 按照吩咐,老七带着御林军守卫宫城安全,严防死守,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五月镇守城门,弓箭手时刻待命,盯着他的去路随时准备掩护。 老八主动请缨,也被派到了城楼之上。 晋安城里,禁卫军驻守街道,所有太医各归各位,并驸马和公主带着众人全力辅助救治百姓,才刚刚看到一点曙光,不可半途而废、空亏一溃。 张家还有许多世家大族的女眷都换上了普通民妇的衣裳,挽起袖子上阵,不再是娇滴滴的千金、夫人,而是顶得起半边天的娘子军,为防宵小,她们的腰间都别了斧头和刀剑、短匕,万一叛军杀进城就与她们拼命。 世事难料,富贵窝里长大的她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上阵杀敌的一天。 李鸾嵩出城,列队站在了城楼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对面的人是李鸾峰,在他意料之中,他一反常态地坐在战车里,月色晦暗连人影都看不到。 李鸾峰很是诧异,隔空喊话:”大哥怎么坐在车里,这是怕了吗?你我兄弟能有今天全拜大哥所赐,不如出来同弟弟战一场,也比做缩头乌龟要强吧。” 小王八羔子,哥哥我若是能打你一顿绝不手下留情。 李鸾嵩咬了咬牙,只能无视他的挑衅,先咽下这口气。 战车在朔方军的推动下缓缓前行,车里的人不出声,随着距离逼近,渐渐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身影。 五月在城头之上,让弓箭手准备好,跟老八交代了几句便闪身离开。 殿下如今不能说话不能现身,但是还得打仗,真是太难为人了。 李鸾嵩的战车孤零零地站在李鸾峰对面,对方显然很意外,带着轻蔑和不屑,李鸾峰驱马行至近前,那马儿绕着战车绕了两圈。 “大哥怎么不说话也不应战,这又孤身来到两军阵前,究竟何意?” 何意,个球球。 李鸾嵩不语,默默压住火气,双手握紧了拳头。 他从小便开始练铁砂掌,一双大手刚劲有力,布满了伤痕和老茧,捏着拳头来这么一下,保准打得人当场晕死过去,起小就有“铁拳小霸王”的称号。 没想到今日,全靠它了。 李鸾峰这厢仍未得到回应,越发猖狂起来,爆笑道:“莫不是哥哥看到我身后的铁甲军怕了吧。”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他又走近了几步,“也不怪哥哥害怕,舅父的铁甲军是大邺最骁勇善战的军队,哦,我忘了,哥哥还有朔方军。” 他说着偏过身子,朝着马车后头的两千人看去,啧啧道:“不行啊,这两方站在一起高下立见啊,朔方军比起铁甲军简直像一群小弱鸡。” 李鸾嵩恨不能上去撕了他,骂他可以,骂的战士不行。 可是,他还不能动。 李鸾峰终于彻底失去了耐性,冲着车里的人道:“大哥究竟出不出来,你此番这般做派究竟何意。” 李鸾嵩的本意是引得他走进,然后将人拽进车里暴打一顿之后钳制住,谁知这小兔崽子不知是胆子太小不敢靠近,还是有所戒备,始终同他的战车保持一丈的距离。 这就有点难办了,他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跳出来,让所有人都看见他是女儿身吧。 不行不行,还得按照老套路。 李鸾嵩转了转脑子,压着嗓音,喊了一声:“贤王殿下。” 李鸾峰:……嗯?什么声音,·怎么听着像周雪莹? 隔窗看到他怔愣了片刻,李鸾嵩觉得这招好使,继续喊: “二殿下。” 李鸾峰身上立起了汗毛:……大半夜地不兴这么开玩笑吧,本王在……打仗……呢…… “哥哥,可曾听见什么声音。” 李鸾嵩仍不说话,这倒引起了李鸾峰的警觉。 “难不成是哥哥车里……” 这个傻子觉得自己猜到了,驱马靠近,站在李鸾嵩车帘之外,抬起手里的长剑就要去挑开他的车帘,却在这时被眼疾手快的李鸾嵩一把勾住脖子连人带剑拖进了车里。 两军对垒,众目睽睽之下,两位殿下都不见了,车里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趴在地上,一个骑在身上。 众人:……要不要回避一下…… 就是这么一下,李鸾峰仍未看清对面的人,只是眼前一闪自己就被当马骑在身下了。 “李鸾嵩,你下来。”他挣扎大喊。 李鸾嵩为避免节外生枝,也不说话,一只手薅起他的发髻,将头高高抬起,另一只手攥紧拳头照着眼睛就是一通铁锤。 一边掏还一边骂道:“小兔崽子,好好的王爷你不当,非要当叛徒,今儿我就清理门户。” 铁拳如雨点般落下,没上过战场的李鸾峰哪里是他的对手,整个人被掏得眼冒金星头脑发晕后,肿头肿脸的就被丢出了车外。 对面的铁甲军还未反应过来,战车宛如被鬼撵一般,掉头就跑,趁着这个当口,身后的铁甲军上来救李鸾峰,其他人再冲锋时已经错过了最佳作战时机,被城头上飞来的铁箭逼得连连撤退。 李鸾嵩并着两千朔方军,一半人护送着百姓进城,一半人断后,然铁甲军毕竟作战经验丰富且人多势众,很快便又追了上来。距离城门很近,一不小心不但损失兵力,还有可能让他们闯入城内。 突然,就在这焦灼之际,铁甲军身后的营帐烧起了熊熊大火,不得已,只能鸣金收兵。 那是五月故伎重演,带着一支小队,就在他们废话的时候包抄到了铁甲军的后方点了他们的大营和粮草。 这回,五月记得了,没再恋战,成功撤退回城。 所谓兵不厌诈,李鸾嵩虽胜之不武,却也是不得已。 但是他心里明白,这一仗就此算是彻底拉开帷幕,今日遇到的是李鸾峰那个大傻子,他尚且可以蒙混过关,想来郑焕不是个好对付的,攻城迫在眉睫,他必须快速回去修整,然后正儿八经迎敌。 正式拜见老泰山是在晋王府,时间仓促,只三个人简单地吃了一顿便饭。 沈福的确是被骗走的,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追杀,幸得命大被村民救起,还拿了他们逝去儿子的名牌,这才一路冒名顶替回到了京城。 三个人说了半宿的话,沈确将两个人的情况和继母的事向阿爹说了个明白,换来一阵捶胸顿足、泪水涟涟。 眼下没了顾忌,李鸾嵩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只消一宿,明日便要出城。 这一夜,二人同宿同眠,说了好些话。 李鸾嵩把跟老二作战的窘迫说给她听,换来一阵笑声,沈确说:“初见殿下时我以为你脾气不好,是个暴君,现在却觉得不是,殿下有非常可爱、柔软的一面,鲜活得很。” 她说:“这世上因为我生病而哭个不停的,除了我阿娘便只有殿下了。” 李鸾嵩说可不,“那次可吓坏我了,我都想好了,你若走了我就跟你一起走。” 沈确含泪笑道:“你要去哪里,你是大邺的顶梁柱,你身上的担子千斤重。”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声音缱绻,问:“那你得跟我一起挑起这个担子。” 她点了点头。 李鸾嵩温热柔软的唇按图索骥,游走到她脖颈处便偃旗息鼓。 “怎么了?”她问。 李鸾嵩说不行,“我要留到凯旋之日,再同媆媆磋商技艺,此刻不是时候。” 身上的火热和躁动被燃起,哪里那么轻易熄灭,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着眼睛定心神。 其实,他是怕自己有个万一,她这一生就被他毁了。 沈确又何尝不知他的想法,找个郎君如此顾念自己,此生终于看对了一次。 “明日我和殿下一起迎战。” 她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吓了李鸾嵩一跳,他想阻止却被她按住了嘴唇: “不要说不,我就要去,现在家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要跟你在一起,这样也方便遮掩你的身份。” 李鸾嵩说不行,“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 她说不怕,然后欺身趴过来,幽兰气息在鼻息间飘动,她说: “两条路可选,要么,让我跟你一起去,要么……” 她的嘴巴凑近他的脸:“现在生个娃娃。” 第61章 老丈人好像不喜欢我 月色透过窗牗照进来,洒下温柔的华光,窗边的桃树和杏树在这个时节最是花团锦簇,开得热闹,微风吹动,花瓣扑簌簌落下,香气扑鼻。 本想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可是两个人却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看月亮。 可是没看多久就有人来报,盯梢的探子说郑焕此时正集结军队点兵,恐怕很快就会攻城。 李鸾嵩气得翻白眼:“老二才刚被打,他这个做舅舅的着什么急,连个觉都不让人睡。” 既然得了消息,那也不敢耽搁了,毕竟他们的大营距离晋安不远,如果战火烧到京城那可就太危险了,不单单是距离皇城很近,晋安百姓多,打起仗来这个损失可是太惨重了,所以,他想牵制住他的兵力,挪到郊外去打。 只能先于郑焕动手了,他趿鞋下床穿衣,沈确也赶忙起身,二人默默收拾,李鸾嵩眉头微蹙双唇紧抿,一副正在思索的样子,沈确很麻利地将想要带的东西打包妥当。 出大门的时候,李鸾嵩才醒过神,看了一眼她怔愣了一下,好似才回神她也跟着去,张了张嘴,只说了句:“走吧。” 晋安的街道上灯火如昼,五千朔方军严阵以待,李鸾嵩回京只带了一万人,这次带走五千,剩下的兵士留给老七、老八守城,以他的能力,以五千朔方军抵一万铁甲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老七、老八虽有些武力毕竟缺乏实战经验,留下一半人想来也是够了,他已经命五月飞鸽传书,急调边陲朔方军赶赴京城支援。 方才探子来报说郑焕此番带了一万铁甲军的时候,李鸾嵩便觉得有些不对,他既已经投敌叛国就没有只带一万人回来攻城的道理,况且他明知城中有一万朔方军,为什么不多带些人呢?难道,郑焕和李鸾峰一样,真的认为朔方军不敌铁甲军万一吗,不会,他才不会这么蠢。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他还有后手。至于那是什么,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望着乌泱泱训练有素的朔方军的战士们,李鸾嵩的血液开始沸腾,骨子里那个势不可挡、冲锋陷阵的基因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家仇、国恨摆在眼前,他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动员之后,每位将士发了一碗送别酒,干酒、摔碗,朔方军出城迎战。 五月跟着李鸾嵩和沈确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全城的百姓都来送行,含着泪往将士们的背包里塞吃的、喝的,他们是百姓殷切的希望,是大邺的英雄。 这场仗打在了家门口,若是他们败北,晋安就完了,大邺就完了,退无可退。而且兵力有限,敌人来势汹汹。 这一切都不利于李鸾嵩,可是他看上去似乎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帝后亲自出宫送他们,原本大家不赞成大娘子同去,可是李鸾嵩说她是军医,毕竟城里的时疫更需要人,太医和军医大多留下来照顾晋安。 皇后说:“这也挺好,就像咱们年轻的时候对吧。” 孝淳帝也想起了他们夫妇共同出征的那段岁月,皇后就是他的主心骨,再艰难的仗有她在身边,他就充满了力量。 “是啊,颇有我们当年的风范。”孝淳帝望了望儿子和媳妇,叮嘱:“千万小心,切莫急躁,早日归来,你跟父皇交代的事你大可放心,父皇母后心里有数。” 李鸾嵩十分乖巧地行了个礼,说:“父皇母后放心便是,我会照顾好殿下的。” 皇后从袖中拿出一只羊脂白玉的手镯,烛火下看格外莹润。 她拉过李鸾嵩的手,给她戴上:“媆媆戴着它能给你带来好运气,这是当年嵩儿的祖母留给本宫的,本宫每次随同陛下出征都带着,每一回都打了大胜仗,可是真灵验。” 这算是传家宝了吧,李鸾嵩摸着那玉手镯,看了看身边的沈确,朝她得意地挑了挑眉。 连带着上次陛下送给沈确的翡翠玉扳指,这是第二个帝后的随身之物了,这随身之物同普通的赏赐不同,不但贵重更代表了长辈的认可,好像小朋友攒奖品一样,二人没事儿的时候就拿出来擦一擦,显摆显摆。 虚荣心谁没有呢,是不是。 沈确红了脸,悄悄在他耳边道:“殿下,我阿爹手里头还有个祖传的玉佩。” 李鸾嵩一愣,眨了眨眼,给了她一个“媆媆加油”的眼神。 什么都往自个儿家里扒,这两口子,什么日子过不发财吧。 这边两人打着眉眼官司,那头帝后又开始了老生常谈,孝淳帝说好了好了,“知道你俩感情好,回头再看,你母后话还没说完呢。” 皇后冲他翻了翻白眼,明明昨天说好催娃的话由陛下来说的,这会儿又耍心机。 孝淳帝只当没看懂,闲适地调开视线。 两双灼灼的眼神看向皇后,皇后也只能道:“也没什么可嘱咐的,就是你父皇的意思吧,想让你们早点回来,他想抱孙子了。” 哦,又是这。 孝淳帝无奈地接过话茬:“对,你母后也着急了,这是国之根本,回来之后就别闲着了,抓紧办起来。” 说的两个人好像是去旅游。 含糊地应付了,这才脱身出来,沈确拉着李鸾嵩向阿爹拜别。 沈福其实还有点子懵,他刚回来,昨天一起吃了顿饭,女儿虽然说了两个人的关系和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可是,对于眼前这位准女婿他还不太能接受。 但是碍于人家的身份和眼前的形势,也不好追究细枝末节,一切等回来再说吧。 “阿爹自己保重身体。”李鸾嵩道,“有什么活让菘蓝去做,她也不小了,可以为阿爹分忧了。” 沈福点点头,拉着女儿的手嘱咐她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 李鸾嵩边点头答应,边用眼神暗示沈确,沈确忙学着他的样子殷勤道:“阿爹放心,媆媆就交给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阿爹也要照顾好自己呀,有什么需要阿爹尽管……” 沈福实在听不下去了,比手打断他:“晋王殿下,这个阿爹,叫得还有些早。” 完了,打脸了,老丈人好像不同意。 “不是我食古不化,只是,咱们认识时间太短,媆媆同张成儒还未来得及和离,为了我女儿的名声,您还是周正些比较好。” 这是当爹的心,一切为女儿考虑,沈确和李鸾嵩赶紧遵命。可是李鸾嵩陡然间添了道心思,难道是阿爹不喜欢他? 完了,难受。 那边,沈福悄悄拉着自己的“女儿”到一旁,悄声嘱咐:“傻丫头,阿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太实在总被人欺负,阿爹本不想把生意上的心思用在这上头,看来不行啊,看那张成儒就是个例子。” “这次阿爹得有个态度,替你把关,让这小子有所忌惮,不然他又欺负我闺女怎么办。咱从无害人之心,可是却也不能太敞开了,阿爹不想看着媆媆吃亏,你放心,你只管想做什么做什么,一切由阿爹帮你把关。” 李鸾嵩:……学到了,等我当爹,我也给我闺女这样说…… 这就是当爹的心,为了女儿,黑脸白脸都扮得。 李鸾嵩说:“阿爹放心,这些年我的亏也不是白吃的,如今你闺女也能耐了,他敢欺负我,我就打烂他,咱是能动手的绝不动口,实在不行就给他下药,毒不死还毒不傻嘛……” 沈福忙捂住“女儿”的嘴说那倒也不必,“还是要遵守律法的,闺女啊别冲动,防范过当就不好了……” 终于轮到张家人,顾氏含着眼泪捧着一只木匣子交到李鸾嵩手上:“闺女,这些日子靠着你妯娌几个都赚了不少银子,我将你当亲闺女看待,这个是咱们的一点儿心意,算是张家给你凑的嫁妆。” 李鸾嵩自然不能收,顾氏却十分坚持,沈确上前帮忙说:“您这是怕我们回不来了吗,放心吧,出嫁的时候还得给您磕头呢。” 顾氏含泪带笑地只得又收回匣子,千叮咛万嘱咐注意安全。张冠华往李鸾嵩和沈确手里各塞了一个平安符,说:“这是我去寺庙里头求来的,开过光的,一定能凯旋,我还要送大嫂嫂出阁呢。” 公主和驸马来送别,沈确嘱咐他们早点儿生个娃出来好给大哥减轻压力,公主大手一挥:“包在我身上”说得驸马红了脸。 每个人一一道别,李鸾嵩想起了泽兰,怎么没看着那丫头,沈确指了指人群里头,泽兰早就哭成了泪人,拉着五月的手不撒开: “你可要平平安安地,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可千万记得,你家殿下莽撞,你可千万别太上头……” 李鸾嵩:……她是一点儿都不担心我呀…… 时候不早了,又嘱咐了老七、老八守城的事,叮嘱了他们照顾好父皇母后和全城的百姓,大军这才悠悠出发。 城门洞开,望不见尽头的黑夜,繁星点点,不知前路吉凶。 沈确拉着李鸾嵩的手叹了口气:“竟真有些生离死别的意味。” 李鸾嵩说呸呸呸,“跟着我,就是带你去体验一下打仗的过程,谈不上生离死别,放心吧。以后,我还会带你看尽大邺的大好河山呢。” “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刀山火海都不带眨一下眼的。” “好,不愧为我媳妇……” 两匹马越走越近,尾巴缠在一起,马上的两只手牵在一起,甩呀甩的…… 夜色浓稠,一道红色锦衣袍裾翻飞,趁夜隐入黑暗之中,也出了城。 第62章 李鸾嵩,我看上她了… 出征嘛,雄赳赳气昂昂那是自然,可是对李鸾嵩和沈确而言,也是两个人难得的人生体验。 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紧张焦灼,只是寻常的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而已。 瞧瞧人家,谈情说爱花前月下,再看看这二位,却是彼此融入各自的领域,浪漫在于我将全部交给你,感情就是我们一起走过来。 你陪我查账做生意,我陪你打仗上战场,你护我周全,我做你后盾。 身心在一处,才是一家人。 连夜安营扎寨,李鸾嵩选择了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晋安的近郊在这个时节繁盛浓密,密林葱葱,进可攻退可守。 “这里是进京的必经之路,除非他舍近求远。”李鸾嵩审视了一下地形,“两军作战地势略高更占优势。” 大军休整,算是在这里守株待兔吧。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再次回来禀报,说郑焕集结的兵力果然不止一万铁甲军,还有番邦的军队,只是不知为何,两方人马并未在一处,而是相隔了有十里路的距离,铁甲军在前,番军在后。 这若是铁甲军遭遇不测,番军支援恐怕也有些来不及吧,李鸾嵩凝眉思索,这里头莫不是有什么说法。 “番邦来的是谁可看清楚了?” 探子说小人不认得,“但也看清楚了那首领的装扮,大胡子,头发羊毛卷儿一样,编了两个大辫子,看上去年龄不大,衣服前襟敞开着,看上去十分精壮、干练,是个练家子。” 李鸾嵩“哦”了一声,“原来是他。” 瞬间心情好了许多,打发了那探子去歇息。 账内燃着烛火,沈确刚做好了三碗阳春面,五月正呼噜呼噜地嗦面。 “看来咱们的郑大将军的投敌之举也没有很成功嘛,人家还没有完全信任他。”李鸾嵩也端起面,拿筷箸挑了挑,香气四溢,“恐怕这次攻打晋安便是他的投名状了。” “殿下认识那首领?“沈确夹起一个荷包蛋放进他碗里。 李鸾嵩看了看五月的碗,道:“木塔姆,索托国的大王子,老相识了,五年前我们曾经在战场上交过锋,那小子功夫不错,身手不在我之下,而且十分狡猾精明,我们俩打了个平手。” “棋逢对手你懂吧,就是那种感觉。之后战争结束,我们成了朋友,那些年我一直在边陲,来往比较多,他与我性格脾气都比较相投,算是有缘之人。” 李鸾嵩说完,又看了一眼五月的碗,问:“为什么他有两个蛋?” 沈确一愣,笑说:“他午饭就没吃上,所以多吃一个。” 李鸾嵩将筷箸伸到五月碗里,夹走荷包蛋:“他怎么没吃饭,泽兰快给他撑死了,还给他塞了一大堆的点心,我都看见了。” 五月塞了一嘴的面,无辜地看了看沈确又看了看李鸾嵩,复又闷头吃饭,装傻。 李鸾嵩踢了踢他的靴子:“我想找人去找木塔姆,你去。” 五月想都没想说不去,“我去了,你俩留下来,谁去阵前发号施令,是要让兄弟们听‘王妃’指挥吗?” 有道理。 “殿下,咱俩去吧。”沈确星星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还没刺探过敌情呢。” 李鸾嵩说不行,“虽然认识,可是这毕竟是两军对垒,稍有不慎人家杀掉你也不是没可能,这时候还论什么旧相识,各为利益,刀剑无眼。” 五月冷笑一声说:“殿下糊涂了,您不带大娘子难不成是要自己去吗,那木塔姆还以为是什么美人计呢,您也不看看您现在……” 话没说完,五月被李鸾嵩狠捶了一顿:“有泽兰护着你,了不起了,别吃我媳妇做的面,滚,吃你的点心去吧。” 可是五月还是眼疾手快地将碗里的面囫囵个倒进肚子里,拔腿就跑了。 吃饱喝足,看了看时辰,差不多过了子时,二人穿上了夜行衣出发。 沈确是第一次玩这么刺激的游戏,一路上十分激动,想象着如果被人发现怎么办,如果他们打起来自己该怎么办,李鸾嵩看着她绷紧的面颊,失笑道:“别紧张,有我在呢。“ 他朝她伸出手去,沈确拉住他的手。 前面就是郑焕的铁甲军大营,二人在密林中步行,夜深人静,浓密的植被倒是很好地遮掩了二人的身影。 大营内能看到燃烧的火把和换岗巡防的士兵,大营的最后有几顶大且豪华的帐篷,二人溜边,听到了一个营帐内传来的说话声。 “峰儿,你要冷静,若不是你舅父你我母子至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你怎么能跟他置气呢。” 这是郑婉人。 李鸾嵩和沈确对视一眼,将身子趴在地上,躲在暗处。 李鸾峰的语气十分气急败坏:“母妃,舅舅虽救了我们,可是未必真心扶我上位,不得不防。” 郑婉人笑道:“不扶持你扶持谁?” “当然是他自己了。”李鸾峰道:“两军对垒他为何派我打头阵,现在想来是想让我出丑,我哪里上过战场,怎么敌得过老大,这分明就是给我下马威。” 郑婉人却不以为意,“峰儿误会你舅父了,他也是希望你多历练。” 话不投机,李鸾峰夺门而出,帐帘被高高嫌弃,火把照得他那鼻青脸肿的模样,像颗猪头。 沈确没忍住“吃吃”地笑起来,惹来巡防士兵警惕,李鸾嵩赶紧拉着她就跑。 多亏腿脚麻利,隐入丛林里才摆脱了追击。 十里的距离不算太远,然,到了的时候还是让沈确大吃一惊。 索托国的营帐却同铁甲军完全不同,哪里有什么巡防,更没有严阵以待的阵势,他们竟然在……围着篝火跳舞。 “这个木塔姆就是这么个性子,恣意洒脱,行止放浪。”李鸾嵩拉着她避开最耀眼的地方,绕到大帐的后头。 可,还是被发现了。 虽然人家在玩闹,可是并不代表放松警惕。 两个人被押入木塔姆的大帐内,木塔姆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李鸾嵩,你还是来了。” 他上去就抱住沈确,说着就把满脸大胡茬子贴近她的面颊,李鸾嵩眼疾手快上去一掌将他推开,虎视眈眈地挡在沈确身前盯着他。 “这是谁,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保镖。”木塔姆喝了酒,但是并未有半分生气,好似对身形娇小容貌清丽的李鸾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绕着他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的半天,又退了三步看看再看看,突然哈哈大笑,道: “李鸾嵩,你竟然找了一匹小烈马保护你,而且……”他捋着身前的两个大辫子,眯着眼色眯眯地逼近,“还是匹小母马。” 李鸾嵩:……*&@!¥@#%¥…… 沈确眼看着两个人的气氛有点子不对劲,赶紧上前道:“木塔姆,我们说正事。” 那些话是李鸾嵩事先教过她的,她拉着木塔姆坐下,两个人对谈。 …… 谈正事的时候木塔姆是十分严肃的,而且步步为营、寸步不让,果然,被李鸾嵩猜中了,直到沈确放出底下,他才同意。 这桩事算是顺利解决了,沈确起身告辞,木塔姆却不干了。 “这就走吗,急什么,留下来喝一杯,瞧瞧外面多热闹,走,我们去跳舞。” 说是请沈确去跳舞,却一臂揽过李鸾嵩瘦弱的肩头,被李鸾嵩一个过肩摔,二人这就打起来了。 沈确只能退后几步,这大约就是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吧,她作壁上观,二人打得难解难分,但是仔细看来,应该还是李鸾嵩略胜一筹,毕竟嘛,他现在是女儿身,体力、力量都有悬殊落差。 几个回合下来,木塔姆主动投降求饶: “不打了,不打了,这匹小烈马太厉害了。” 李鸾嵩没好气道:“你这倔驴,再这么叫我还打你。” 木塔姆也不生气,笑着看着他,咂吧咂嘴跑到沈确面前道: “我不跟她说,我跟你说。她是你的人吧,得听你的吧。” 他好似十分得意,“李鸾嵩,我看上她了,本王子要娶这匹小烈马为王妃,如果你答应,我可以再追加两个条件。” 木塔姆得意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索托国从此为大邺的属国,年年纳税上贡,臣服于大业,永世修好不再战;第二,我的妹妹木梭娜仁嫁给你为王妃,那可是我们索托国的第一美人,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我这个做哥哥的做主了,怎么样,我对你很好吧。” 李鸾嵩:……个棒槌,我什么说过这个话…… 沈确:……你喜欢过谁? 这事当然没成,至少被李鸾嵩当场搅和了一通,不了了之,但是木塔姆放出话来:“等战争结束,你若是践行诺言,我们重新谈,小烈马等着我。” 李鸾嵩:……想yue…… 二人顺利回去了,来时聊不完的话,这时候好似成了陌生人,沈确不说话疾步走在前头,李鸾嵩也不敢贸然开口,一路跟得十分痛苦。 但是,再次路过郑焕大营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和骚动,有人高喊:“抓住了,刺客被抓住了。” 第63章 他俩睡过一次 一路无话,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回到营地,沈确在前打帘进去,帘子被高高甩起差点扇了李鸾嵩的脸。 “媆媆慢些,这么漂亮的脸蛋被扇坏了多可惜。” 他还在油嘴滑舌。 沈确不理他也不看他,只当没有这个人,就想看看他究竟能说出什么来。 李鸾嵩自己倒茶,猛灌了两杯,一边掩饰尴尬一边拼命地琢磨,该说点儿什么呢,那个娜仁公主的事要解释吗,可是她也没问啊,主动解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是她好像生气了呢,究竟生没生气呢。 沈确的余光瞥见他在那慢悠悠地喝茶,心道,知道自己喝茶不知道给我也倒一杯,我也很渴呀,可是又不能主动说,索性装看不见。 李鸾嵩踌躇着喝完两杯茶,小心翼翼地问:“媆媆是不是生气了?” 沈确开始收拾床铺,准备睡觉,听见他这么问只觉得荒唐,看不出来吗还问? “没有啊。”她装出十分轻松的语气,心里却狠得牙痒痒。 李鸾嵩放下心来,没有就好,可是怎么看着不像呢,还是再确定一下吧: “你真的没生气?” 沈确忍不住道:“怎么,殿下是想让我生气是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没生气就好。”李鸾嵩连连摆手,憨憨地笑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嘿嘿,我的媆媆啊……” 他又要上来蹭她耍赖,沈确一闪身,让他扑了个空,毫无情绪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该回去歇着了。” 李鸾嵩纳闷:“咱俩不歇在一起吗?” 沈确软软一笑:“这里是营地,殿下是想让将士们看见你跟我同床共寝吗,这合适吗?” 好像是不合适,李鸾嵩怏怏道:“那好吧,那你早点休息。” 他真的走了。 沈确:……真走了,欸…… 其实她本没生气,原先就想逗逗他,看他怎么解释,毕竟那个叫娜仁的公主让她觉得心里酸酸的,可是他怎么就能看不出来呢,怎么就能真的什么都不解释呢…… 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天生有壁,无法逾越。 李鸾嵩一个人默默走出大帐,这里是主帅的帐篷,他得回到自己的军医的帐篷里,脚下踟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对他的态度就是不寻常,还想再回去问问,可是一转头,她的帐篷里已经灭灯了。 哦,那可能是困了,我说呢,人困的时候情绪就会不太好,我懂,李鸾嵩终于想明白了,颇有几分责怪自己方才还缠着她说话的行为,真是太没眼力见儿了,早就该走的。 夜色已深,除了巡防的士兵外,大家都休息了,跑了这么一大圈好像肚子还有点饿了,李鸾嵩朝自己的帐篷走去,看到距离他不远处五月正在门口蹲着吃点心。 面前摆着几个大油纸包,各色的点心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殿下,您回来了,我等您睡觉呢。”五月吃的满嘴渣,眉眼中忍不住的欢心都要溢出来了。 这些点心都是泽兰做的,偏心的小妮子,一个都没给她。 李鸾嵩没好气道:“滚回你自己的帐篷去,你是要让将士们看到你跟军医一起睡觉吗?” 五月想了想道好,然后一边收拾点心一边道:”还想跟殿下一起分享呢,泽兰的手艺真好,可好吃了,我可真幸福啊……” “吃吃吃,看你那个欠揍的样子。”李鸾嵩实在忍不住,上去就捶五月,“臭显摆什么。” 五月被他捶得生疼也不敢反抗,只能抱着点心溜之大吉,心道:泽兰小可爱说得太对了,殿下实在喜怒无常,太烦人了…… 收拾精神,睡觉。 翌日,艳阳高照,又是生龙活虎的一天。 李鸾嵩起了个大早,扮上男装穿戴盔甲、点兵出发,这次他要主动进攻。一来活动活动筋骨,回京一年了,手痒了。二来得让自己亮个相,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这场仗其实并不难打,放在过去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只是眼下这个身份的难题有点棘手,如果对方宣战一对一单挑他,总不能让沈确去迎战吧,所以,这位“小将”必须先下手为强,一来挫挫对方锐气,让他们知道除了李鸾嵩,朔方军人才济济,区区一员“小将”便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至于后面的事,见招拆招吧。 所以,有时候事情难就难在形式,内容其实很简单。 对方迎战的虽非主帅但也是一员猛将,叫王猛,最早之前跟随李鸾嵩的朔方军出来的,后来立下几次战功后擢升至四品,人家一张奏折请缨加入了铁甲军,当时李鸾嵩并不以为意,无非就是郑焕从他身边哄走了一个人罢了。 如今战场上交锋却让李鸾嵩颇有一点刮目相看的感觉,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王猛的身手突飞猛进,只是脾气依旧暴躁。 那王猛看见他也是一愣,吼道:“弄错了吧,哪里跑来的白面书生,赶紧滚下去。” 李鸾嵩也不答话,策马扬鞭长剑出鞘如疾风电掣一般直奔王猛面门而来,他猝不及防提刀去挡,谁知李鸾嵩只是虚晃一剑,实招在腿上,抓紧马缰一个扫堂腿,王猛重重落马。 这才一个回合,高下立见。 沈确在后头看着又担心又焦躁,直到看到他不慌不忙游刃有余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朔方军爆发出震天的喊声,为李鸾嵩助威,这也太帅了吧。沈确第一次观战,战场上的他与平时判若两人,眼神犀利、动作敏捷,周旋、迂回,出击干脆利落,勇猛又聪明。 沈确心花怒放,那叫一个骄傲啊,不自觉地自己也昂起了头。 五月站在她身边,激动地直跺脚:“殿下该让我去的,那个王猛曾经打败过我,想想真是憋屈。” 场上,很明显,李鸾嵩正在拿王猛做筏子,不一招制敌也不佯装失败,而是将对方的怒气挑起然后再一点一点压制下去,打得你没脾气,这叫杀鸡儆猴。 五月的话在沈确的脑子里转了一圈,道:“你一直都跟着你们殿下吗,多少年了?” 五月说从小就跟着,“算了算有十年了。” 沈确哦了一声,接着问:“那个木塔姆你也认识?” 五月说认识,纨绔子弟,流氓头子。 沈确:……差点轻薄了你家殿下…… 可是这不能说,她接着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那他的妹妹,索托国的公主,叫,叫什么娜仁来着。” 五月的专注力都放在战场上,随口道:“木梭娜仁。” 沈确说对对对,“你也认识?” 五月说认识。 沈确接着问他:“听说他们两个曾经有过婚约。” 五月一愣,道:“听谁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沈确其实只是随便一说,想套套这傻小子的话,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 “他们只是一起睡过一晚。”五月随口说了一句,看到了场上李鸾嵩的胜利高兴地欢呼起来,丝毫没有察觉沈确的脸色陡然变得黢黑。 李鸾嵩大获全胜,周围的人都在欢呼,沈确淡淡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娘子。”五月忙叫住她,“你去哪里?” 沈确也不看他,说:“不看了,到饭点了,回去吃饭。” 说完便往大营方向而去,五月呆愣愣好久,不理解,难道殿下打赢了这件事还不如吃饭重要吗,大娘子莫不是把这里当杂耍了? 沈确迎着风走,日头毒辣,风却带着一丝凉意,吹得人头脑清醒了许多。 仔细想想,一点儿不吃醋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心里认定了他,所以听到这种事情才会不舒服,这种难受是藏不住的。 至于五月说的那些话,她了解那个傻小子,肯定是没说明白,但是冷静下来想想,更让她生气的是李鸾嵩的态度,这觉悟实在太低了,不理解女郎的心思尚且可以原谅,连生气都看不出来,实在是离谱。 相处这么久,沈确也知道他是个不擅长同女郎打交道的人,一切都是直来直去,可是自己能是普通女郎吗,从前不会以后还是这样直不愣登,那岂不是她要承受极大的忍耐,包含得太多了呢。 她又不是那攀附郎君才能生存的菟丝花,一切要看着郎君的脸色行事,自己有一方天地,或者说他们的关系是相互帮助、相互扶持的,那必然也得相互体谅,学会替对方考虑的。 两个人越是想长久,就得了解彼此的喜好,彼此包含而不是只她一个人承受。 这男人啊,越是习惯把你放在心上,事事以你为先,就越是疼爱你,一旦被惯得目中无人,那便只能苦了娘子一个人,她可不想。 先前有过一次失败的教训,那时的沈确不懂得争取,活得骄傲,一点儿也不鲜活。虽然张成儒并不值得她去费力争取,可是眼下遇到了值得的人啊,就要看小娘子如何发挥、调教了,这个人他是一张白纸,她得下点功夫才能挥毫成一幅绝美画卷。 这日子还长,再往深处探究,他是大皇子,纵然不去想什么太子、皇位,那皇家的郎子从来也没有只娶一房王妃的道理,沈确不是不知,但是也期盼着自己能是那个特例,现在感情好,他尚且不懂得顾念你,往后日子久了,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了,所以,有些事情要早些培养,就为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 凡事都得经营嘛,婚姻更是如此,所以说,年轻的郎君就得小娘子亲自教导,不怕他清澈愚蠢,就怕他被惯坏了眼里头没人。 所谓宅中事,夫妻之间才是顶顶重要的,要想过得幸福,自己的郎君就得自己塑造。行吧,试试看吧。 想明白了便加快了脚步,沈确琢磨着回去再给他添两道菜,今日大获全胜,不能扫了他的兴致,既要让他重视也得让他学着理解她。 沈确小课堂开课啦,今日第一讲:体贴。 第64章 娜仁的心机 烈日下,汗流浃背,呐喊助威声震天。 这是两军第一次对垒,各自都试探了对方的实力,将王猛制服于身下的李鸾嵩抬眸扫了的一圈,王猛是郑焕的爱将,今日一战大大挫伤了他们的锐气。 王猛的脸紧紧地贴在地面上,虽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技不如人,骂道:“小白脸,今日是爷爷让你,明日你就得意不起来了。” 李鸾嵩心下一忖,并不答话,抬手放了他。 两军对垒尤其单挑是要讲究礼数的,不然传出去胜之不武有损武将名声,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有时候武将比文臣更讲究名声。 挑战结束,各自收兵,李鸾嵩从王猛的话里头听出来明日还有一战,他并不怵,只是觉得多少有些奇怪,正想着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战队里,找了半天没有看到沈确的身影。 “大娘子呢?”他问五月。 五月说回去了,“说是该吃饭了,就回去了。” 李鸾嵩一愣,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想,快马加鞭赶回营地,风尘仆仆进了大帐,沈确果然正在独自用午食,伙夫长亲自送来了饭菜,色香味俱佳,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他大剌剌一屁股坐下,拿起筷箸就要夹菜,却被沈确出手拦住。 “媆媆不让我吃饭?”他一脸无辜,“你怎么也不看我比武,怎么就一个人回来了。” 沈确垂着眼皮也不看他,淡淡道:“知道殿下大获全胜,真是恭喜了。” 这是恭喜的态度吗,显然不是啊。 这才看出来她脸色似乎不太好,有杀气。 李鸾嵩即刻坐正,问:“媆媆怎么了?为何如此对我。” 沈确不语。 他也不罢休,若说昨日尚且看不出她是喜是怒,那今日若是还看不出来她生气,那他就是个瞎子了。 李鸾嵩拉着凳子坐得离她近些再近些,“媆媆同我说说话吧,我今日的喜悦只想同你分享,我知道你心中不快,但是你也得让我知道为什么呀。” 这句话说得像那么回事了。 沈确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汗水还未干透,她拿起巾帕递给他擦脸,又帮他盛饭摆在面前: “边吃边说吧。” 终于开口了,李鸾嵩悄悄舒了一口气。 “殿下今日辛苦了,我看到了,殿下英勇神武。” 沈确声音缓缓的淡淡的,“我觉得很骄傲。” 说完这句话,她直视着他,“我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一颗心交付于你,我原以为殿下也和我一样,可是,我今日才知道,殿下竟并非如此。” 李鸾嵩说不对,“我和媆媆的心是一样的。” 沈确摇头:“殿下就不要隐瞒了,五年前,殿下就和娜仁公主共度良宵,您之前还跟我说什么连个通房都没有,原来都是骗我的呀。” 她语音淡淡,并未发怒,也没哭泣,更没有暴跳如雷,但是,越是这样才越叫人害怕。 李鸾嵩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头皮发麻,脑子里飞快运转,却也不知道该想什么该说什么。 他愕然地望着她:“谁告诉你的?” 沈确叹了口气,又给他夹了块肉,道:“看来是真的咯?” 行了,不用问也是五月。 李鸾嵩哪里还吃得下饭,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五月那张脸,心里直骂:废物点心,专门坑你主子,你等着,最好这辈子都别让我再见到泽兰…… “殿下吃饭。”沈确提醒他,“这碗鸽子汤是我亲自炖的,给殿下接风洗尘,恭贺殿下得胜归来。” 她脸上带着笑,看得李鸾嵩心里一紧。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如此了,想来她应当很失望吧,还炖了鸽子汤,这是什么意思,是内涵他放她鸽子说话不算话吗? 欸,都怪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就忘了,不对,应该怪那倒霉的木塔姆,废话真多。 眼下哪里还吃得下饭,李鸾嵩忙伸出手去拽住她的衣袖,扯着一角晃呀晃的: “媆媆,是我错了,但是我不是真心要隐瞒你,那件事情是个误会。” 他看上去十分诚恳,“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和木塔姆两军对垒,战事十分焦灼,他约我单挑,于是就像今日一样我们打了一架,我略胜他一筹,结果不打不相识,我们成了朋友。” “从那之后便修和,索托国的国君也就是木塔姆的父君就邀请我去做客。”说到曾经的辉煌,他的脸上扬起骄傲,“其实他们本以为我不敢去的,结果我就真的去了,而且只带了五月一个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敌方阵营。” “你猜怎么着。”他越说越兴奋,眼睛里充满了光,“木塔姆父子竟十分佩服我的胆识,正儿八经地做起了东道主,邀请我玩了三天。” 讲到关键的地方,他又换上了委屈巴巴的嘴脸,“那个木梭娜仁公主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当时她和她的父兄一样,对我十分友好,他们那儿的人都一样,见谁都热情,我可从来没多想过。” “嗨,其实她在我眼里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野丫头,疯疯癫癫上蹿下跳的,闹腾得很。” 他说者无心,沈确听者有意,心绪果然好了许多,偏头打断他:“娜仁公主漂亮吗?” 李鸾嵩一愣,想了想,说:“实话实说,漂亮是真漂亮,可是那种漂亮不符合我的审美,她哥哥你也见着了,他们就是那个样子,跟我们长得不一样,有些不够温婉。” 沈确点头,不着痕迹地将碗筷重新递到他手里,又给他夹菜,问:“后来呢?” 重点还没讲到呢,兜了这么一大圈子了。 李鸾嵩清了清嗓,下意识地接过她给的碗筷,边吃边坦白: “然后吧,我们就去打猎了,你知道的他们擅长驭马,但是那次出了点儿小意外,打猎的时候娜仁公主原本是同我一路的,结果我不小心把她弄丢了,后来听说她被狼叼走了。” 他越说语速越快,“你说我能不急吗,弄丢了人家的公主,于是我就连夜搜寻把人救了回来了,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嗯,聪明了,知道避重就轻了,事儿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沈确明白他已经进入状态了,好,你不说,我来问。 她又给他盛了一碗汤,问:“那殿下是救了一宿?” 李鸾嵩觉得此生都没有今日这样如坐针毡过,有一种被人逼到墙角避无可避的无力感。 索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嗯了一声道:“对,天色晚了,又下了雨。就躲在山洞里过了一夜。” “可是媆媆,你知道我的,我根本就不会做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我甚至连瞌睡都没打……” 他还在自顾自解释,沈确却精准地抓住了重点:打猎,受伤,下雨,山洞,孤男寡女共待一夜…… 眼不眼熟? 就是那种感觉,你懂吗,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相信他们什么都没做,可是那段回忆在沈确看来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小秘密,是他们定情的开始。 现在甫地一下,就好像你的经历是复制别人的,不是你唯一的,甚至,还是赝品,那种感觉说不出来,但是很失望,很难过。 都说女郎矫情,可是这是矫情吗,本属于两个的珍贵记忆,在别人那里却是翻版,或者说,没有那么珍贵,稀疏平常,那……她还会将那段回忆当成珍宝吗? 大约是不会了吧,不想要了,不稀罕了。 但是这种感觉再说下去,就有些强人所难了,郎君们大约是不会理解的。 李鸾嵩还在说:“那夜之后她就说非我不嫁,我当时推辞了,后来才知道那根本就是她事先策划好的,你想啊,她家的猎场怎么可能允许公主出事,我当时真傻。” 沈确说是挺傻的,“这个娜仁公主小小年纪如此深的心机,我不喜欢。” 李鸾嵩赶紧说:“我也不喜欢,跟她哥哥一样,喜欢搞阴谋。” “媆媆,你听明白了吗,我都说了,再无保留了。”他抱住她的双手,“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沈确说好,“殿下待我坦诚,我很高兴,希望殿下以后都能如此坦诚,我们才能一起走下去。” 他点头。 沈确又说,“殿下记着,咱们以后是要走一辈子的人,必得将对方放在心上,我知道殿下对我好,那也得用心了解彼此,比如,我嘴上说不生气其实是生气了,我嘴上说生气了,其实是没生气,这句话以后殿下可以反着听。” 李鸾嵩说好,“我记下了,日后我会慢慢用心了解媆媆,将你的一切习惯、爱好都记在心里,做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这算是教会了,沈确点头,心里头的疙瘩还有点介意,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 “我原本将那次一起打猎当作我们一起珍贵的经历,不成想,在殿下那里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李鸾嵩说不不不,“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沈确问:“我想要那种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做的事情,殿下想想,有什么事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一起做的?” 李鸾嵩脸红了:……非要现在想吗…… 沈确:……殿下想歪了…… 略有些尴尬,李鸾嵩说还真没有,“吃饭、喝酒、打猎……” 倏然,他一拍脑门,高兴道:“还真有,你且等明日,我们一起做一件任谁都无法替代的事。” 翌日,郑焕果然亲自宣战。 沈确在李鸾嵩的安排下穿上了他的盔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简直可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他天生就是将军,英姿飒爽如琼枝玉树,于黑山白水间彰显灼灼华光。 她看呆了。 李鸾嵩从身后抱住她:“我们如今是一体,郑焕点名单挑李鸾嵩,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所以,我们两个绑在一起上战场。” 他温柔的气息喷薄而出:“这算不算是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做的事,无可替代。” 沈确点头,“是,我会将它珍藏在心里。” 他拉着她出门,一起跨上战马,忽然在她耳边嗤笑一声说: “欸,你说咱们两个像不像干将莫邪……”(报意思,再次原谅我的恶趣味) 然,今日的战役并非他们想的那样简单,两军对垒主帅立于最前方,然,对方军前竟在树上吊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沈确和李鸾嵩,虽看不清脸却总觉得那背影有几分熟悉。 第65章 来自情敌的连环暴击 头顶上毒辣辣的烈日,炙烤着大地,晃白一片。 两军对垒,钢铁甲胄反射着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沈确的眼神落在被吊着的那个人身上,他双手被绑着高高吊起,身上衣衫褴褛,头发垂于脸前盖住眉眼,看不清是谁,但是那一定很难受。 “会是谁呢?”沈确小声嘀咕。 李鸾嵩说:“不知道,有些眼熟,但是别分心,小心有诈。” 是了,两军阵前兵不厌诈,对方使出什么手段都不稀奇。 “需要让咱们知道的时候,他们自会放出答案。” 李鸾嵩说完这句便策马迎战,对方已然出招,两匹骏马疾驰就听“当啷”一声脆响,刀剑相撞划出璀璨火星。 “果然。”李鸾嵩说了一句,“还是老二。” 又不是郑焕吗?沈确没上过战场,坐在马上只觉得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双手紧紧抱住李鸾嵩的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结实的肌肉和腰腹的力量,当真如铜墙铁壁一般,硬邦邦的。 三五个回合下来,李鸾嵩就占据上风,沈确能感受到他的放松和游刃有余,这是她第一次参与作战,还是以这种“挂件”的方式。 战场第一视角了解一下,那和站在一旁观战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汗水,甚至看见刀剑碰撞擦出的火花,和寒铁切入血肉的力量……还有那血溅了她一脸,腥臭。 沈确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好在是李鸾峰的血。 一颗心跟着他七上八下、提心吊胆,这一刻沈确突然非常理解孝淳帝为何不想让李鸾嵩再上战场了,亲身经历过的恐惧和旁观者的担心,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两个人作战其实是非常不方便的,但是李鸾嵩乐在其中,瞧见没,有谁带着娘子打仗,我,李鸾嵩,而且,身后是心爱的女郎,前面的勇士此刻必然是热血上头、激情澎湃的。 他比平常还要勇猛无敌,下手更加利落凶狠,不到十个回合,李鸾峰就不敌,颓势已显。 “老大,你胜之不武。”李鸾峰开始耍赖,“二打一算什么好汉。” “哼。”李鸾嵩也不让他,步步紧逼,“你们是好汉,投敌叛国的好汉,虚张声势的好汉,出尔反尔的好汉。” 三招下来,李鸾嵩的长剑已经架在了李鸾峰的脖子上。 “瞧瞧你这个鼻青脸肿的样子,怎的你那舅父还舍得放你出来丢人啊。”李鸾嵩揶揄他,长剑又逼近一寸,“李鸾峰,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让我们殿下出手。” “你少来。”李鸾峰被逼得退无可退,有些气急败坏,“我鼻青脸肿,我怂,你们优秀,你们厉害。” “哼。”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李鸾嵩,你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深受子民爱戴的晋王殿下,救万民于水火的活菩萨。看那长长的送行的队伍就知道了,大哥,你在百姓心中的位置的确是高,甚至高过了父皇。” 他声音轻蔑、戏谑,歪了歪嘴道:“那你看看这个人怎么处理。” 顺着他的眼神,沈确和李鸾嵩朝着被吊起的那人望过去,那人被慢慢地转过身面对他们,那一刻沈确倒吸了一口凉气,是张成儒。 狼狈、窘迫、奄奄一息的张成儒。 怎么会是他? “前几日的晚上,在营帐内抓到了一名刺客。”李鸾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得意,“谁承想竟是这个怂包。” 情况急转直下,战局胜败逆反。 趁着两个人发愣的时候,李鸾峰躲开了李鸾嵩的剑锋,看好戏似地道: “瞧瞧,这是谁啊,你意中人的前夫,你的子民,你曾经提拔的人。”他将那张惹人嫌的脸凑近李鸾嵩和沈确,吐气道:“怎么样,救不救?” “李鸾嵩,你不是大英雄吗,大邺的战神将军。”李鸾峰越发嚣张起来,“你不敢去救吗,还是不愿意去救那个人,那你的心上人会不会生气呢,百姓会不会对你失望呢,大家会不会说你公报私仇、见死不救呢?” 他发出了猖狂又肆虐的笑声,让人想暴捶他一顿。 “殿下,不必理会他。”沈确在他身后小声提醒。 这是激将法没错,可是李鸾峰说得对,如果不救,那是大邺的子民,是她的前夫,他方才分明听到了她发出的惊呼。可是,若是救,便势必要闯过敌军蓄势待发的五千兵士,他还带着沈确,只两个人一匹马谈何容易。 李鸾嵩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臭死了,离我远点儿。” 李鸾峰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臭,谁臭。” “你。”沈确没好气补充,“臭嘴,臭气,臭人,烂人,屎一样的人……” 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李鸾嵩,你有完没完,你还小吗,小时候这样骂我,现在长大了还这样……” 小时候被压制,如果不及时治愈,那种阴影会持续一生。 趁着李鸾峰乱了章法的空当儿,李鸾嵩回头冲沈确说了一句:“媆媆,坐好。” 说着便扬鞭冲向敌军阵营,他从来都没带怕过的。 他一边狂奔一边抵御来自敌人的进攻,一边高亢地嗓音响起: “那个人,是大邺的子民,不管他是谁,就是大邺的一头猪,殿下也会救他回家。” 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那一刻,沈确看到了朝他进攻的兵士们脸上的尴尬、踟蹰和异彩纷呈。 他们也是大邺的子民啊,是被人蛊惑的大邺的兵士,他们的亲人、家人都在大邺啊。 李鸾嵩的剑只虚挡住他们的进攻,却没有伤他们分毫。 沈确跟着他单枪匹马勇闯敌营,她在他身后,抬起头看向被吊着的那个人,那双眼越来越近,充满了愧疚和希望。 外围的弓箭手开始搭弓引剑,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五月带人及时赶到,掩护着他们的朔方军霎时挡在他们的两侧,这个瞬间实在太快了,沈确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嗖”地一声,李鸾嵩的剑已经割断了绳子。 “五月,带他回营。” 他大喊了一声,便策马带着沈确打道回府,好似……走马观花一般轻松。 “殿下……” 沈确在他身后,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不会救张成儒,还是以为老二凭借那几下子就能拿捏我?” 是啊,以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总之,他今日让她开了眼界,战场上的他不但勇猛,而且足智多谋,信念坚定。 “我以为老二会学聪明点呢。”沈确换了个话题。 李鸾嵩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学聪明了,掉进了他舅父的坑里,掉进了欲望的深渊,我看他要怎么爬上来。” “你以为他们这样三番五次地挑衅、挑战是为了什么。” 沈确摇头。 “他们应该是在拖延战术,等手里能拿得出手单挑的人用完了,时候就差不多了。“他一边加速,一边分析,“郑焕背后的动作就要露出来了。” “殿下知道是什么动作?”沈确问,“那你肯定也想好了怎么防范吧。” 李鸾嵩出乎意料地摇摇头说:“还真不知道,也没有想过防范。” “战场上瞬息万变,就拿今日来说,若不是我们硬闯敌营,恐怕胜局就要逆转了。”他说,“所以,见招拆招吧。”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他偏头问她,“有些人正走在作死的路上,那就不要阻止他们犯错,等毒瘤大了再连根挖去,斩草除根。” 他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沈确想起来了,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细想想,几乎他都是这个套路。 “不是我不容他们犯错。”李鸾嵩的眼神望向悠远的前方,“不是每一个犯错的人都值得你给他留机会的,有的人,比如老二,他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让他早点见棺材。” “再比如:”他看了她一眼,“张成儒,这样的人就不能再原谅他。” 沈确一滞,这是在内涵她吗。 “嗯,听你的。”她把脑袋在她的脖颈间蹭了蹭。 真是个懂得软硬兼施的小妖精。 当天晚上,沈确替张成儒包扎了伤口,他都是些皮外伤,并不严重。 她沉默又专注地做着一切,给他端来饭菜,熬了汤药,李鸾嵩抱臂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忙进忙出。 张成儒道:“草民不敢劳烦殿下,我自己来。” 沈确将汤匙递给他:“我是替媆媆做。” 张成儒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鸾嵩,沉默半晌,幽幽道:“殿下对沈确比臣好太多了。” 二人没有理会他的话,依旧沉默着。 “沈确,我从前并不知道你还会功夫,马也骑得这样好。”张成儒问。 李鸾嵩:“人都是会变的。” 沈确:“我教的。” 多默契地配合,二人笑着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只有彼此才懂的温柔。 张成儒点点头,说:“沈确,对不起,我本来是想跑出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没想到不小心误打误撞被他们当作刺客抓住了。” “所以,我们所有人都为了你赴汤蹈火。”李鸾嵩毫不相让,“就因为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们就应该原谅你吗,那些用生命保卫大邺的将士们就应该体谅你吗。” 张成儒愣住了。 “张成儒,不要自以为是,人要有自知之明,我们所有人都不需要你的道歉,也请你做个明白人,少自作主张少添麻烦就够了。” 这话是沈确说的。 张成儒默默点了点头,“以后不会了,我已经想通了,我这个人太没用了,以后我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所以,我只是想亲口跟你道歉,希望……” “没什么希望,各走各的路吧。”李鸾嵩又一次截断了他的话,拉着沈确的手转身走了。 张成儒再不吭声了,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个人默默流泪:沈确,这一生,我愿补偿你…… 二人从房间里出来,迎面看见五月,他是个敬业的人,之前负责大邺的安防,李鸾嵩曾吩咐过他,好好守卫每一家的门户,连一只蚊子都不许放出大邺。 这下好了,竟跑出来一个大活人。 五月无法原谅自己,看见沈确和李鸾嵩出来,忙问:“殿下,他,他是怎么跑出来的,属下安排过,挨家挨户都有禁卫军和御林军把守,这……” “猪圈,猪圈没有人把守。”李鸾嵩头也不抬,拉着沈确走了。 五月捂脸,痛心疾首: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生气,太生气了,他猛然回头,冲着身后的小兵吼道:“去,快马送信回城,增派人手,将大邺的每一个猪圈都找人看守起来,一个都不许漏。” “是。”小兵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报。”又有人来报,“敌军送来战书,约晋王殿下明日再战,是郑焕。” 又来了。 第66章 大地的诱惑 这一次,郑焕终于亲自出战了。 老将气势雄浑,快五十的年纪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坐在马上眉眼凌厉、不怒自威。 小时候李鸾嵩曾十分崇拜郑焕,彼时的他还不是如今这般野心勃勃,也曾怀有一颗拳拳赤子之心,为大邺鞠躬尽瘁,为百姓舍身忘己。直到老二逐渐长大,逐渐走到众人的视线里,一切便开始发生变化。 人心就是如此,得到的越多,渴望的就越多,走着走着就忘了来时的路…… “大将军。” 李鸾嵩对于前辈还是十分尊敬的。 郑焕却冷哼一声,也不搭理他,提着长枪杀了过来。 有了昨日的经验,沈确和李鸾嵩默契地打起了配合,他全力对付郑焕,沈确不时提醒周遭的暗算,谁知道他们又使什么鬼把戏呢。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今日这一仗沈确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棋逢对手,不相上下,李鸾嵩打得也格外谨慎。 郑焕虽年纪大,可是李鸾嵩现在却是女儿之身,并不能占了什么便宜去。 “峰儿果然不是大殿下的对手。”郑焕一边打还一边唠起嗑了,这样焦灼的战斗他竟丝毫没有气喘吁吁的感觉,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沈确接话道:“大将军用心良苦,若非前几次的试探,恐怕我那蠢笨如猪的二弟实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郑焕冷笑,长枪随之扫向李鸾嵩的胸前:“既生瑜何生亮,两位殿下各有千秋。然我们郑氏就不一样了,替你们李家站岗放哨,祖辈世世代代为大邺呕心沥血,却换不来帝王的真心相待,岂能不心寒。“ 沈确说不对,“不真心相待的人是大将军你,投敌叛国的人竟先倒打一耙。” “那也是因为他李三那样对我的妹妹和我可怜的外甥。”郑焕怒气冲天,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都是亲儿子,为什么区别对待,峰儿虽武力不如你,可那也是因为陛下不给他机会历练。况且,论起文治,峰儿恐怕要占上风的。” 他越说越气,斥道:“哼,分明就是没把我们郑氏放在眼里,连带着峰儿也不被待见。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你们先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李鸾嵩手上不慌不忙地应战,沈确嘴上也没饶他:“大将军此言差矣,您那妹子,郑娘娘是什么德行大将军不是不知道,我父皇依旧包容,宠爱她这么多年,若是没有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是不能够的。” 他剑锋凌厉,破空之声在耳边回响,招招逼近郑焕,沈确在言辞上也咄咄逼人:“再说老二,扰乱科举、挑拨举官、逼死自己的亲骨肉……这哪一件事不是戳在父皇的心窝子上,掏在大邺的腰眼上,大将军若是非要颠倒黑白,那我也没办法,但是公道自在人心。” 他气息不乱,开始反击,郑焕毕竟是年纪大了,应对得略有些慢,额上也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殿下,为什么咱们两个比试,你总让她出战,你们两个人对付我一个人,这公平吗。” 他现在想起来公平二字了,真是厚颜无耻。 李鸾嵩开口道:“我是殿下新收的徒弟,深得殿下真传,大将军若是连我都打不过,就还是趁早投降吧,还妄想同殿下一战么?” “哼,狡诈小儿牙尖嘴利,以你们年少欺老夫年迈恐怕也得不着什么便宜去。”郑焕边应战边退,“有本事今日就活捉了老朽,不然,就怕你李家王朝再无葬身之地。” 这话狠戾中带着挑衅的意味,李鸾嵩也不示弱,他退他进,他再退他再进,郑焕打马拔腿遁逃,李鸾嵩扬鞭直追,密林之中两匹快马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暑热的季节,密林中却似春秋,清凉的风吹过,身上蒸腾的汗水变得冰凉,贴在身上竟觉得有些冷。 越往前追就进入了深林,水汽蒸腾,雾气漫天,遮住了视线,竟叫人失去了方向。 “殿下,他人不见了。我们好像上当了。”沈确有些紧张,两只手从身后紧紧抓紧了他的衣襟。 李鸾嵩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有我在呢。” 马儿放慢了速度,哒哒的蹄声回荡在林中,行至不远处竟看到了一条自上而下的溪水,潺潺流水反射着阳光,偶有小鱼跃出水面,顺着溪水走着,眼前豁然开朗。 雾气中是满眼的郁郁葱葱,草木繁茂、繁花盛开、雾气缭绕在山石绿林之中,仿若走进了九天仙境,叫人一时忘记了所有。 抬起头,高耸的山石之间,如一线鬼斧神工的杰作,阳光透过薄缝照射下来,鸟儿在山间啾鸣,雀跃不已。 “这是哪里?” 二人下马,沈确问。 李鸾嵩环视一圈道不知道,遂又笑笑:“大概是大将军为我们建的’牢笼‘吧。” “牢笼?”沈确不解。 “你没发现吗,咱们已经在这里打转三圈了,走不出去又转回到原地。” 经他这样一提醒,沈确这才发现,“是很眼熟,这是个迷阵?” “来,坐下歇歇,我给你摘些果子吃。”李鸾嵩倒是十分轻松自在,一点儿都不着急。 树上的果子鲜嫩饱满,他递到她手里,哂笑道:“媆媆,这算不算我们一起做的事呢,第二桩了,我可从没同别人一起迷路过。” 沈确说算的,“我也没有过。” 见他这样放松,她也放松了心情。他说得对,与其提前担心不如享受当下,见招拆招就是。 野果子香甜多汁,实属果腹解渴之上佳之物。 二人靠坐在一起,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听着潺潺流水声和小鸟儿的歌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巴适地狠。 沈确问:“殿下什么时候都这样气定神闲吗,自打我认识你以来,只见你发过脾气却从未见你紧张过呢。” 李鸾嵩白了她一眼说没良心,“上次你丢了我都快急疯了,你忘了?” 沈确捂嘴,好像还真是忘了。 “那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不知道。”李鸾嵩蹭到她脸前,“什么都不要了,就同媆媆在这里长相厮守,做一对野人夫妻,享天地之精华,凝阴阳之生气,可好?” 又来了。 沈确向后倾斜,想躲避他的攻势,却无奈后背没有支撑,倒是被他压在身下。 “殿下说什么胡话呢,晋安子民还有咱们的爷娘兄弟姐妹还在等着殿下救他们于水深火热呢……” “有五月呢,他会做好一切的。” 他又一次欺身上来,朱唇逼近,呼吸可闻。 沈确越发觉得不对劲,自己也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难不成是方才的野果有问题? “殿下,别乱来,野果和这迷雾怕是有问题,我去弄点水,殿下清醒清醒。” 李鸾嵩有些眼神迷离,含糊地点点头。 沈确踉跄地起身去弄了些溪水,二人喝下,这才想起方才和郑焕交战他身上有些轻微的擦伤,沈确将他身上的盔甲除掉,解开他的战袍撩起袖管和裤管,用溪水擦拭他身上的伤口。 冰冰凉凉的溪水缓解了伤痛的灼热感,让他很放松,有些昏昏欲睡。 “媆媆,真想就这么跟你一直待下去。”他开口,嗓音略带沙哑,倒是别有一番缱绻的慵懒,“不理纷争,不要使命,没有责任,只有你我二人和这一方天地。” 他大剌剌地躺在草地上,伸出手去遮住那一线日光。 沈确躺在他身边,道:“那就等这一切都结束,我就跟殿下浪迹天涯,也好过被圈在那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要强上百倍,日后再多几房姬妾跟我争夺殿下,这日子多糟心。” 李鸾嵩转头看她:“你想到那么远了吗,不过你放心,这个我也想过了,我有了你绝不纳妾,一个都不要,这一辈子我就只守着你一个人,我们生一堆孩子,好不好。” 沈确有些难堪,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被他带得没羞没臊起来。 李鸾嵩道:“前几日我让媆媆你伤心了,你放心,以后不会了,我同父皇一样,最是听娘子话,你指东我绝不上西。” 这样的郎君算是孺子可教吧,沈确想,一次点拨他就能无师自通,算是省心的。 “不过呢,也无所谓。”他话锋急转直下,“就算纳妾也同我无关,左右换了人,纳妾了也是你忙活、你劳累……” 沈确:……竟无言以对…… 嗨,这个话题不好,重新来。 沈确坐起身趴在她身前去看那些刚刚擦拭过的伤口,这溪水清澈,好似还有一丝清甜的味道,伤口的血迹被擦得干净,摸上去好像已经结痂…… 她的手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地摸索,有些力道却又不难受,倒是有几分痒痒的,陌生的肌肤相触,让人浑身起栗,酥酥麻麻,瞬时全身的血液随之流动、沸腾,他拉住她的手,扯开自己腰上的系带,罗衫滑落,小衣毕现。 年轻女子光洁白嫩的肌肤赫然眼前,玲珑曲线引人欲探究竟,随着心跳那高耸处有节奏地起伏着,呼之欲出。 两个人仿佛进入了人间幻境,只有彼此,只有美好的山川、丛林、河流,山峰挺起让人几欲登顶,山上的樱桃娇嫩鲜艳惹人垂涎;顺着山峰往下探,那浓密的丛林深邃水流淋淋,还有他含混不清的呢喃声,都在展示这片大地已经张开了怀抱,在迎接着属于她的勇士驰骋、闯荡…… 第67章 抢夫郎 鸟语花香,耳边是她的娇喘声,手上是那柔软细腻的触感,小腹紧胀、热血沸腾…… 人生苦短,能得多少自在。索性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不,不可以。 沈确率先回神,晃了晃脑袋,眼前的视物出现了双影,交叠、循环、盘旋,还有他的声音: “好热啊,快些……” 这是幻境,一切都是幻觉,那些野果还有那溪水都有问题。 “殿下,醒一醒。”沈确试图唤醒李鸾嵩,可是他似乎无知无觉,方才他喝了比她更多的水,还用那水擦拭伤口,恐怕早已渗透肌里了。 怎么办,他这么下去会走火入魔的,沈确着急一时没了方寸,手上胡乱地想要裹上他的衣衫,可是都被他扒拉开,就差那小衣,他马上就要去解开那背后的系带,那可就…… 啪啪,“李鸾嵩,你这个混蛋,醒一醒。” 一时情急没忍住,大嘴巴子扇到了脸上,霎时,躺着的人睁开了眼睛。 沈确:……看吧,男人都欠揍…… “谁打我?”他清醒了几分,脸上的坨红依旧没有褪去,但是眼神倒是有些聚焦了,“媆媆,怎么了?” “殿下,我们中了迷雾的毒了,还有那些果子和那水。”她赶紧拉着李鸾嵩坐起来,“殿下快合上衣裳,别冻着。” 他仍旧有些迟钝,但是却很听话,问:“我衣裳怎么解开了,难道是你想轻薄我?” 沈确翻了翻白眼:……我谢谢你…… “方才给殿下擦伤口揭开的。”沈确哄着他,“可能是睡着了忘了系上了。” 李鸾嵩点点头,坐了片刻人清醒了许多,说我自己来吧,“我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还真是个美梦,媆媆啊,我梦见你了,你猜咱们两个在干什么……” 沈确:“我不想猜。” 李鸾嵩:“猜一猜吧,保证让你脸红心跳。” 沈确:……你能不能闭嘴…… 沈确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凌厉的破空之声,一抬头,已经晚了,利箭朝二人飞来。 沈确蹲在李鸾嵩身前,二人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支箭不偏不倚插在了沈确的身上,心脏的位置,李鸾嵩这下总算彻底醒了,一边护着沈确一边拔剑去抵挡飞来的暗箭。 一个纵深将沈确藏于大石之后躲避,自己飞身跃起同几名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战在一处,沈确捂着伤口回身望过去,那几个人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他砍杀殆尽。 “殿下,你怎么样?” “我没事,你呢。” 两个人这下子彻底醒过神了,沈确说好像没什么事。 李鸾嵩拨开她胸前被刺破的衣裳,仔细看了看位置,点点头:“没事。” 沈确也发现了那伤口的异样,十分惊讶,问:“殿下也是……” 李鸾嵩注意到了她的用词,亦是十分震惊:“你也是?” 沈确用力点点头,二人释然。 “这大概就是咱们两个交换的原因吧。” 李鸾嵩说:“是,天选之人。” 二人相视一笑,沈确说:“这样的人我只在医书上看到过,除了我自己还没见过第二个,小时候以为自己是个怪物。” 李鸾嵩说:“我也是,但是对我而言倒是极有好处。” “是,蒙蔽敌人。” “对,没错。” 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两个人,再兜兜转转也是非你不可。 靠坐在大石上望着眼前的一切,沈确问:“那些是什么人?” 李鸾嵩说:“郑焕派来的杀手,可惜没能留下活口。” 沈确说不要紧,“无所谓,有没有人证罪名都跑不了。” “媆媆啊,我觉得自己好像距离你越来越近了,真好。”他又开始岔开话题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顶在她脖颈间蹭来蹭去,挠痒痒似的。 “殿下又来了。”沈确嗔怪。 “可不吗,你看咱们两个就是天定的缘分,我呀这辈子就把自己交给你了,生死富贵都在你。”李鸾嵩很高兴,“你让我有了家的感觉,不再是漂泊于战场上的孤魂野鬼,也不是游走于血海尸山上的行尸走肉,我有娘子,有人疼我,也有我想疼爱的人,这种感觉真踏实。” 他说:“媆媆啊,你这辈子就信我吧,我会用自己的命去保护你、呵护你,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什么都可以,我替你保驾护航,我要把我的媆媆当神仙娘娘一样供起来……” 看看,郎君们的油嘴滑舌是天生的,无师自通。 沈确说:“我明白殿下的心了,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李鸾嵩问:“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她说不生了。 他不放心,又问:“一点点都不生气了吗,以后若是再想起来还会有余气吗?” 沈确:……这都是什么词儿…… 她说都过去了,“殿下给了我底气,若是那个娜仁公主敢来,我必得亲自会会她……” “是谁要会会我。” 一道如泉水般清透的声音响起,二人皆是一愣,眼前出现一道紫红色的身影,宛如仙子飘然而至。 沈确就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五彩霞光,深邃的乌目似有万丈星河,闪烁着光芒,羽睫长而浓密卷翘,她的眼睛是那样大,像两颗黑葡萄,鼻梁高挺,薄唇莹润,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垂下,一身骑装英姿飒爽,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这就是木梭娜仁公主啊,这样充满异域风情的浓烈的美,沈确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骄傲恣意、咄咄逼人。 “李鸾嵩,你受伤了?”木梭娜仁直奔沈确而来。 沈确一愣,赶紧解释:“没有,我没受伤。” 木梭娜仁看着她,不解道:“那你的衣服怎么解开了?” 尴尬,实在无地自容。 可是,这若是在大邺,即便看到别人衣衫不整也不会直视,更不会脱口问出来。 李鸾嵩给了沈确一个安慰的眼神,道:“方才殿下帮我治伤来着,不小心弄开了自己的衣裳。” 这种解释实在太拙劣了,好在木梭娜仁的注意力都在沈确身上,丝毫没理会一旁的李鸾嵩。 “没受伤就好,我都想你了,你想我了没有?” 异族的公主赤裸裸地示爱,这谁受得了。 沈确的眼神飘向李鸾嵩,对方瞪着大眼说不出一句话。 “李鸾嵩,你怎么也不来看我,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走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我都……” 沈确觉得让她这么说下去恐怕没完了,于是打断她问:“你怎么来了?” 说起这个,木梭娜仁好像十分得意。 小姑娘一昂头,骄傲道:“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你知道我在这里?”沈确问。 “堂堂大邺的大皇子去向很打听吗,我是偷偷跑来的,我哥哥都不知道,士兵们说你被那郑焕坑了,往密林方向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她环视一圈,道:“这里叫迷情谷,你知道吧,就是这里的雾气、果子、水还有那些叶子,散发出来的都是迷情香,能让人迷失心智然后做那种事,你知道那种事吧,就是叫……” “知道。” 沈确赶紧打断她,“然后好派人行刺。” “对,就是这样,你可真聪明啊李鸾嵩。”她抱住沈确的胳膊,将头埋到她胸口处,浓烈的香气扑鼻,沈确偏过头去。 李鸾嵩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木梭娜仁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倏然抬起头看着李鸾嵩问:“你,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沈确:……她眼里只有你…… 李鸾嵩:……我眼里只有媆媆…… “李鸾嵩,她是不是就是你在大邺喜欢的女子。”木梭娜仁凝着眉毛,看上去有些生气,“我都听说了,说你要成亲了,我还不相信,看来是真的,真的是她吗?” 沈确道:“是这样……” “对,就是我。”李鸾嵩高高地昂起头,俯视着木梭娜仁道:“你就是娜仁公主吧,感谢你来救我们,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以后你就赶快回家吧,小孩子家家的别到处乱跑。” “你……” 木梭娜仁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鸾嵩,有些不忿却又有些无可奈何道:“她的确很漂亮,可是,还是没有我漂亮。” “哼。”小姑娘瞬间来了兴致,“我不怕跟你竞争,本公主从来就没输过,从现在开始我要向你宣战。” 说完,从怀里掏出两颗药丸递给二人: “这是解药,这迷清香其实就是蛊毒的一种,我们最擅长这个了,吃了吧,不然再过一会儿恐怕你们连咽东西都困难了。” “多谢。”沈确道,一仰脖吃下了药丸。 果然是媆媆,李鸾嵩想,好气魄、好胆识,啥都敢吃。 他也跟着吃下了药丸。 三个人搀扶着站起身,木梭娜仁扶着沈确走在前头,丝毫都不让李鸾嵩触碰沈确一下,只不停地回头叮嘱她:“你慢些啊,走稳当,摔了我可不会可怜你……” 沈确回头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李鸾嵩,二人无语又无奈。 三人走回大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然,李鸾嵩预料到的消息传来了:铁甲军连夜拔营,进发攻城晋安。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第68章 争风吃醋 营帐内火把连成一片,通天的火光将黑夜照亮,将士们严阵以待。 五月看到他们回来了先是一愣,随后好似反应过来一样,看了看沈确又看了看木梭娜仁,对上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神,赶紧躲开。 “小五月,你怎么不理我,不认识我了?”木梭娜仁热情地同五月打招呼。 “娜仁公主。”五月赶紧低头行礼,随后又看了一眼李鸾嵩道:“殿下可算回来了,您没事吧。” 木梭娜仁搀扶着沈确说:“没事,我救他出来的。” 沈确和李鸾嵩对视一眼,很自然地说:“让厨房准备些吃的,我们还没吃饭,沈确,你去部署一下行军安排,忙完了过来,咱们一起吃点东西。” 李鸾嵩顺势带着五月下去,一旁的木梭娜仁撇了撇嘴道:“干什么要跟她一起吃,就我们两个一起吃不好吗。” 沈确懒得理她。 外帐内,李鸾嵩部署战术:“五月带四千人去支援晋安,记住,只出勤不出工,首要任务是保证兄弟们的安全,一个人都不许少,只要让敌军看到我们来了就算完成任务。” “剩下五百人悄悄潜入城内分散开,部署在晋安的各个角落,和老七、老八汇合,换上老百姓的衣裳,暗中保护亲人、保护百姓、保护父皇母后,同时负责放出消息,就说:晋王殿下重伤在身,不能上阵杀敌。” “最后,留下五百精兵给我,我会最后赶到,这五百人就是为了让敌人觉得我已经穷途末路、无计可施、无人可用了,从而放松警惕,剩下的,就按照他们的计划走吧。” 五月领命去分派人手,李鸾嵩预计了一下,等大军明日出发之后,三日后他再动身。 嗯,还早,不急,就是有些饿了,找媆媆吃饭去。 * 接下来的这三日是闲适的三日,也是有点子麻烦的三日。 为了配合放出去的消息,沈确按照李鸾嵩的计划,不得不躺在床上装伤病,再加上有一个大惊小怪的娜仁配合,这戏演得格外逼真。 娜仁不明真相,只知道她的心上人病了,而且十分严重,从早到晚寸步不离沈确,生怕他身边需要人,生怕被那个漂亮的小娘子抢了先机。 厨房做好了饭菜,李鸾嵩端进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撞见也端了饭菜的木梭娜仁,两个人都一模一样的动作,小姑娘十分不屑地瞥他一眼,抬脚就要进门,李鸾嵩当然不会让她,也往门里头挤。 沈确躺在床上,透过屏风能看到两个人卡在大门的地方较劲,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谁都别想进去。 沈确:……我还饿着呢…… 她若是不发话,这俩人能挤上一炷香的时间。 进了门之后还要争,争让沈确到底吃谁端来的饭。 沈确很为难:“这不是一样的饭菜吗?” 木梭娜仁说不一样,“这一份是我亲手为你盛的,这里头有我的劳动和我的心血。” 李鸾嵩在一旁冷笑:“盛一碗饭而已,劳什么动,心什么血,去去去,这里没你什么事,这顿饭都是我让伙夫按照殿下的口味做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确看出来了,对于这个木梭娜仁,李鸾嵩是寸步不让。 木梭娜仁愤愤不平,道:“好,这顿就吃你的,下顿我去吩咐伙夫做什么,你不许跟我抢。” 那几顿饭伙夫简直都快哭了,每顿饭都要做两套,简直是从睁开眼就要忙,忙完午饭忙晚饭,做了这么多年饭,给上万士兵做饭都没有这么麻烦过。 轮到喂药的时候更是白热化。 李鸾嵩正在给沈确喂药,木梭娜仁噔噔噔跑来,说:“五月派人来送信了,说是晋安那边出了状况……” 沈确赶紧让李鸾嵩去看看,别耽误了军情。 结果人前脚刚走,娜仁公主就把房门反锁了,然后悠哉悠哉地走到沈确床边:“看吧,她比我笨,怎么能伺候你呢。” 说完,端起药碗继续喂沈确吃药。 任凭发现被骗的李鸾嵩怎么拍门,她就是不开,还嘲讽他:“你太笨了,不适合李鸾嵩,我们更相配,你就歇着去吧……” 沈确:……这丫头浑身都是心眼子…… 可是,沈确也的确看出来了,娜仁公主是真的喜欢李鸾嵩,她生怕那个漂亮的小娘子半夜过来勾引她的心上人,干脆自己就在沈确的房间里打地铺,就像那值夜的小丫鬟,任凭沈确怎么劝说都没用,就是不回去,说是要时时刻刻守着她,她说: “自己的男人就要看好了,不然就被别的女子抢跑了。” 沈确很无奈地看着她,好想告诉她:姑娘,是你的永远都跑不了。 可是这些话她一个异族女子是听不明白的,况且,她已经选错了人嘛,这都跑偏了呀。 所以啊,人生的选择比努力要重要,方向选错了,越努力越错。 多可悲的消息,真不知道这位小公主若是知道了真相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沈确对着月亮长叹,自己被这样争来夺去的也实在是不舒服,只盼着这漫长的三日早点过去吧。 可是,木梭娜仁好似看到了自己努力的成果,简直越来越勇,大有抢不到人誓不罢休的劲头,这可真的愁坏了沈确。 李鸾嵩说别急,“我有一个办法,你得从根儿上斩断。” 沈确问:“怎么从根儿上动手?” 李鸾嵩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道:“对她凶,厌弃她,轻薄她,羞辱她,折腾她……总之,就是对她各种不好,就像……” 他想了想,一拍脑门:“就像从前顾氏对你那样,会了吧,你只要回忆一下她怎么对你,照搬就成。” 沈确犹豫,“可是这样对待她会不会太可怜了,她又没做错什么。” 李鸾嵩说怎么没错,“喜欢一个压根就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就是错,还这般上杆子硬贴,简直就是错上加错。” 他义正严辞道:“女郎是什么,是珍宝,是要被郎君捧在手心里百般呵护的,不是任人搓磨的,哪里有这样脑袋不清醒的,就该让她清醒清醒。” 沈确点点头,这话对。 于是开始认真思考该如何行动。 “都说女郎最了解女郎,像娜仁公主这样的娇娇女从小到大一定是被人呵护、宠溺的,一个被人捧着的小姑娘,几乎没有遇到过对自己说“不”的人,肯定被人伺候惯了,猛然间去伺候别人,一番顺遂还好,或许还觉得新鲜,但是如果任务重了,时间久了,活儿太多太累了……这样一连串的暴击,恐怕会吃不消吧。” 李鸾嵩向沈确投去赞许的目光:“去做吧,你是最棒的。” 沈确把心一横,“殿下的恶人都让我做了。” 于是,第二日,沈确便昧着良心开启了“恶婆婆”模式。 为了配合沈确,李鸾嵩依然装作抢活儿的样子,但是,当木梭娜仁端着饭递到沈确面前的时候,她说:“今儿的饭是猪食吗,这也太难吃了吧啊。” 李鸾嵩站在一旁连连点头。 木梭娜仁却愣住了,赶紧尝了一口:“不难吃啊,每日不都是这样的吗?” 沈确说:“是你吃还是我吃,你觉得好吃,你拿走吃去吧,在我眼前消失吧。” 木梭娜仁赶紧道:“我这就去让他们重做。” 沈确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忍,李鸾嵩说:“坚持,坚持两日就可以了。” 过了一会儿,木梭娜仁重新端着饭进来,这回沈确吃了,但是吃的乱七八糟,木梭娜仁就一直不停地收拾、擦拭,一顿饭下来累得够呛。 吃完了饭,她要休息,想想顾氏,都是要有人打扇捶腿的,沈确吩咐:“帮我打扇吧。” 李鸾嵩站在木梭娜仁身后直冲她比划,沈确不得已又加了一句,“一边打扇一边捶腿,我的腿也疼得厉害。” 木梭娜仁也没说不,可怜巴巴地坐在床边,一只手帮她打扇,一只手帮他捶腿。 她半睁开一只眼,见她点着脑袋打瞌睡,便吼她一声:“你是来伺候我的,还是来偷懒的。” 娜仁公主被惊醒,强打起精神继续服务,可是肉眼可见地眼圈有点儿发红了。 沈确心中雀跃,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 那剩下的半日,沈确因为茶水太热罚了木梭娜仁站在日头下反省;因为她问东问西话太多罚她不许吃晚食;又因为她太疲倦站着睡着了而对她大吼大叫…… 终于,在晚食之前,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忍不了了。 “我因为喜欢你才对你好,你为什么这样折腾我。”她哭得满脸泪痕,指责沈确。 “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沈确淡淡地,也不看她,“这一切都是你自愿的,我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 “这不公平,我这样对你都换不来你的真心吗。”木梭娜仁哭得很伤心,“她有什么好,你为什么对她和对我不一样。” “因为我喜欢她。”沈确强调,“不喜欢你的人只会让你一味付出而觉得理所当然,所以,是你自己的错,你就不该上赶着对我好,我根本不领情,而且觉得很烦……” 她话还没说完,小公主已经上马了:“李鸾嵩,我告诉你,今日你怎么对我,总有一日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的。” 小公主终于被气跑了。 李鸾嵩拍手叫好,沈确如释重负,至于小孩子家家放的狠话,暂且不必理会。只希望她能够真正明白什么样的人值得她真心付出。 但是……她会不会回去跟她哥哥告状,那个木塔姆会不会……欸,算了,先不去想这些,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三日了,晋安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李鸾嵩等的有些着急: “这铁甲军这么笨吗,那样的城池三日都攻不下来?” 沈确递给他一盏凉茶:“殿下消消火,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军心涣散是必然的,战斗力自然下降。” 李鸾嵩点点头。 终于,午后的一场大雨带来了五月的消息:郑焕的铁甲军终于控制住了晋安城。 而且还有一道好消息:时疫彻底控制住了,百姓大安了。 李鸾嵩高兴地抱住沈确:“我的媆媆真是个福星,我们该出发啦。” 看,喜欢你的人什么好事都往你身上安,将你当成他生命的航灯。 新的挑战就要来了,李鸾嵩拉着沈确的手:“媆媆,接下来看你的了。” 第69章 忙里偷闲 这一次的内乱对大邺而言算是比较大的一个坎儿。 自从李鸾嵩带兵走了之后,老七李鸾成和老八李鸾喜哥儿俩就兢兢业业地坚守在城门上,生怕放掉任何一个活物。 老七曾带过巡防营,之后接替了老五手上的禁卫军和御林军,但是真正带兵打仗还是头一次,老八还不到十五,更别提经验了,甚至都没领过兵。 李鸾成一边坚守城门,留意城中时疫的情况,一边要照顾弟弟,还要留意着每一日李鸾嵩的情况,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父皇和哥哥的不易。 第一日听说老大同李鸾峰单挑,把李鸾峰打成了猪头,心里的滋味有些说不上来,毕竟都是亲兄弟,替老大难过也觉得老二可惜,五味杂陈。 第二日又听说李鸾嵩被王猛宣战,大获全胜,心花怒放。 第三日听说又是老二宣战,还抓了一名刺客,细问才知原来老二竟拿着张成儒要挟李鸾嵩孤身闯营,一整日担心得不行,刚巧那日李鸾成正在帮忙照顾时疫的病人,脑子里一分神手上的力道没把握好,病患“哎哟”一声,这才吓得回过神来。 病患无碍,知道他不易还忙着安慰他,可是旁边的小娘子不高兴了,一把将蹲在地上的李鸾成推开,道:“不用心就去旁边歇着,别跟着添乱。” 沈菘蓝也连着忙了几日,眼看着时疫越来越好转,这个时候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一点问题,所以下手重了些,李鸾成没留神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那人也不同她争辩,倒是很好脾气地沉默着离开了。 沈菘蓝倒也没追究,继续查看病患的情况,那病人却说:“沈娘子不知,那位便是咱们的七殿下,他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好几日都没睡个好觉了,方才定是因为担心晋王殿下才走了神,我这里没事,娘子也千万别怪他。” 沈菘蓝这才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了,现在大邺的重担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应该比谁都紧张、担忧吧。 望着他颓丧的背影,沈菘蓝有些责怪自己太莽撞了。 结果当日晚些时候,李鸾成就接到消息,说李鸾嵩成功解救了张成儒,已经将人送回来了。 一颗心终于放下了,李鸾成走出值房刚好赶上发放物资,于是过去帮忙,一眼便认出是白日那个小娘子,忙道歉:“是我的过失,走了神,差点害了病患,多谢小娘子提醒。” 他上手接过沈菘蓝怀里的重物,帮她送到了安置病患的地方,沈菘蓝说也是我的不对,“没能体谅恭王殿下替大殿下殚精竭虑的心情,错怪你了,其实我也是日日为我姐姐担心。“ 李鸾成这才知道,眼前的小娘子竟是未来大嫂的妹妹,于是二人多了许多话题,开始攀谈。 那一日,二人聊了很久、很投机,第二天就接到了李鸾嵩失踪的消息,沈菘蓝还特意做了点心给李鸾成,陪着他让他放松些。 那盘点心都被老八李鸾喜吃光了,还说:“我七哥好几日不吃不睡了,再这么下去就怕敌人还没攻城他就垮了,姐姐帮我照看七哥,今日我去城门上守着,让七哥好好睡一觉。” 沈菘蓝责无旁贷,立刻给他熬了粥,看着他吃饭服侍他睡下。 李鸾成还十分不愿意,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沈菘蓝按住他的肩膀道:“大邺现在要靠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倒下,百姓、晋王殿下、奋战的将士们,我……我们都在看着你,你现在是大家的希望,可千万要把自己照顾好,别让我……我们担心。” 小娘子眼神有些闪烁,一张小脸红得仿佛滴血,李鸾成心里突突直跳,乖乖地听她安排。 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得到了李鸾嵩平安归来的消息和铁甲军攻城的战报,沈菘蓝伺候他穿盔戴甲,他说:“我不会辜负你的。” 说完,上马应战去了。 这算是患难见真情吧,沈菘蓝心里满满当当的。 接下来的三日,老七老八同铁甲军正面交锋。 李鸾嵩临走的时候对他有交代,只做奋力抵抗的样子,但是不真的拼命,务必保证兵士和百姓们的安全,就要让郑焕觉得大邺不行,除了他的铁甲军都是一帮废物点心。 第二天的时候,果然按照事先安排好的,五月带兵来支援,进行了一轮假模假样地双面夹击,还是不敌,随后便开始分出精锐力量暗中保护城中的百姓和帝后,再放出消息说晋王殿下身负重伤,不能参战……终于,让铁甲军经过浴血奋战后控制了晋安。 一切都很辛苦,但是好在顺利,更让他高兴的是,时疫终于结束了,大哥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 那一日,天阴阴的,远处还响起隆隆的雷声。 郑焕的铁甲军伤亡惨重,却依然列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晋安的街道上。走在最前头的是郑焕,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睥睨着众生,身后的车辇里是郑贵妃,后面跟着李鸾峰。 这是一场让人痛苦的游行,铁甲军不受欢迎,将士们心知肚明,自己的爹娘家人恐怕早就被邻居骂成了汉奸,但是晋安的百姓却被逼迫得不得不做出十分欢喜的表情夹道欢迎,大家心有怨恨却也不能表现出来,一个个应付差事一样,心里却暗暗咒骂他们不得好报。 泽兰被挤在人群里,她早就听说五月带着人杀回来了,可是两日了,都没有看到人影子,她很着急,踮起脚尖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大军快走完,连囚笼里的俘虏都过去了还是没有看到五月,难不成他出事了……泽兰越想越怕,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欲哭无泪。 忽然身后一个身影,捂住泽兰的嘴巴将人拖进了一旁的小巷里。 泽兰拼命挣扎,心想,完了,五月没见着,今日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结果回过神一看,不是五月还能是谁? “你怎么这么坏,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还这样吓唬我。” 小娘子又激动又害怕,使劲捶打他,五月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任凭她打骂只默默地笑着,一言不发。 终于打够了也哭够了,泽兰这才好好端详他,人瘦了,憔悴了,问他:“你去哪里了,我听说前日你就来了。” “嗯,带兵打仗,后来殿下让我佯装失败,就躲起来了,不好露面,所以耽搁到今日才来看你。” 他胡子拉碴地又抱住她,“泽兰,你还好么,我好想你。” 瞧瞧,再蠢钝的男子遇到了喜欢的女郎也会生出温柔的话语和情绪,像个小孩。 泽兰说:“这里一切都好,我们每日都有人保护着。殿下和娘子可好?” 五月说好,“别提多好了,看着他们两个我总会想你,尤其大娘子给殿下做好吃的时候,他小气得很,都不肯分我吃。” 泽兰气道:“太过分了,咱回去我给你做好吃的,咱也不分给他吃。” 五月顿住,说:“等下,我还带了礼物送给你。” “还有礼物。”泽兰很惊喜,“你出去打仗风餐露宿还能给我带礼物,什么礼物啊。” 五月说:“我每日都要想你很多回,每想你一次就串一颗,然后就成了一串项链,我要把它送给你,这是我对你的思念。” 无师自通,简直天才。 泽兰羞红了脸,“快给我看看。” 五月从怀里头掏出一个红色的锦帕,包裹了两层,打开之后是一串白色的项链,很普通,每一颗珠子都不太一样,不规则,瞧不出来是什么材质,但是还挺别致的。” “这是我亲手做的。”五月很骄傲。 “天呐。”泽兰放在脖颈处比画,“我可太喜欢了,我要天天带着,五月,你真的太厉害了,还会做项链。” 她拿在手里仔细摸索,问:“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五月很骄傲地道:“我呀,在荒山野岭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我就把我杀的敌人的牙齿搜集了下来,好多人的牙齿,都选差不多大小的,然后反复打磨再穿个小眼儿,可费劲呢……” 他话没说完,泽兰就把项链丢到了他手上,简直像扔一颗炸弹。 小娘子脸色都变了,磕磕巴巴气得说不上话来。 “拿死人的牙齿给我做项链?” 泽兰简直要气哭了,“你是怎么想的,这也太吓人了吧。” 五月愣了一下说,这吓人吗,“他将手里的项链举起,不好看吗?” 泽兰气得跳脚:“五月,你以为我是沙和尚吗,你要不要弄几颗人头给我带上。” 说完转脸就走。 完了,小娘子生气了。 五月觉得莫名其妙,不是很说很漂亮很别致吗,她方才明明是喜欢的呀,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看来殿下说得对,这女子的心实在太难懂了…… 赶紧追出去道歉吧,虽然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那一日,郑焕的铁甲军直入皇城,占领了乾坤殿,将帝后堵在御书房里。 孝淳帝和皇后正在写字、画画,十分气定神闲,眉眼中含笑,彼此欣赏对方的杰作,丝毫没有受到打扰,更没有慌乱和惧怕。 郑焕要的是名正言顺地接替帝位,就不会在宫里大开杀戒,他怕等他登上高位之后那些史官和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这也是帝王最忌讳的,所以要名正言顺,要师出有名,最好是要将他们自己定义为天选之子,所以,就得谈。 郑焕上前拱手行礼,帝后不理,依旧相互说着闲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皇后说:“陛下,如果你养的狗反过来咬你一口,你会怎么办?” 孝淳帝放下手中的狼毫笔,道:“是狗就留着打死,但是如果不是狗呢,或许原本就是一匹伪装成狗的狼呢,那就只有将其猎杀,皇后别忘了,朕可是这全天下最好的猎人。” 含沙射影,一语双关,郑焕不是听不懂,笑道:“恐怕猎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要被群狼分尸了。” “来人。”他一声令下,“将他们都带上来吧。” 第70章 逼宫 御书房里,光线昏暗,外面起了风,好像要下雨了。 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从头顶滚过,沉闷、压抑 将烛火拨得亮些,再亮些,照亮每一个人的脸,孝淳帝现在真的很想看清楚每一张脸皮下的真面目。 所有的皇子、后宫的嫔妃,还有守护在晋安的朝臣们都被推推搡搡上殿,眼神看向坐在上首的帝后,脸上露出悲切、无奈和恐惧。 痛心疾首啊,大邺自建朝以来还是第一次内乱,竟闹到了御书房。 说不耻辱是假的。 “陛下该吃药了。” 郑焕的声音空灵如鬼魅,“臣听闻陛下劳顿,脾胃失调偶有惊厥、昏迷等症状,特意传诏太医院为陛下调制了方子,臣多年在外不曾亲自侍奉陛下,心中有愧,今日就让臣侍奉汤药吧。” 不容分说,命人将准备好的汤药端上来。 太医院里有郑焕的人,孝淳帝想到了,只是,站在眼前的众位臣子们,还有多少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这是什么汤药,陛下玉体不合,岂能随意用药。” 皇后站起来怒斥郑焕,气得两手发抖,“这里是御书房岂容得你指手画脚。” 郑焕还未开口,孝淳帝伸出手拉住皇后:“丫丫坐,莫生气,想来郑爱卿也是担心朕的身体,臣子的一片孝心,朕须得领受。” “陛下。” “父皇。” 皇后眼中含泪众人纷纷劝阻,都被他出手打断。再次抬眸,眼中清澈见底,丝毫无惧色。 他伸手想要端起小太监呈上的汤药,被郑焕拦住:“陛下,臣说了,臣来伺候陛下用药。” 说着,就听“呛啷”一声,郑焕的佩剑入鞘,沉重的甲胄铁靴的声音一步步走近,他伸出手去端起汤药,单膝跪地,一勺一勺将汤药喂给了孝淳帝。 皇后别过脸去抹泪,殿内众人垂首,再气、再恨此时也无能为力。 对帝王的折辱让郑焕神清气爽。 孝淳帝用药后道:“朕玉体不合,才坐了这些时候就觉得乏累了,各位,即日起,朝中的一应大小事交由大将军全权处理,朕和皇后需要休息,好好地休息。” 说完便牵起了皇后的手,夫妻二人对视。 “陛下,万万不可啊。”有老臣站出来阻止,“那乱臣贼子图谋已久,陛下不要放弃啊。” “是啊陛下,老臣们都同陛下同大邺站在一起,陛下三思啊。” 臣子们撩袍跪下,恳求帝后挽救大邺。 孝淳帝看过去,跪倒了一多半的人,还有几人笔挺挺地站着。 “还有不同意见吗?” 帝王的眼神扫过这几个人,几人对视后道: “陛下,臣以为既然陛下龙体不愈,不如好生歇息,大将军劳苦功高,又是陛下的家里人,代为理政有何不可。” “简直一派胡言。”跪着的人站起身来,怒道:“就算陛下龙体欠安,代理朝政有辅政大臣,有内阁,还有诸位皇子、殿下,何时轮得到一个乱臣贼子。” “我看你还是口下积德吧。”那人也不甘示弱,冷笑道:“代理朝政是陛下说了算,陛下都授权大将军,岂容得你们置喙,大将军保家卫国,乱臣贼子这个罪名我看是你吧。” “你……”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吵起来,孝淳帝不紧不慢道:“诸位,都别争了,朕意已决,大家这些时日都辛苦了,都歇息去吧,朕和皇后……” “陛下。” 一个尖锐的女声打算了孝淳帝的话,郑婉人款款步上丹陛,浅浅地朝着帝后行了个礼,道: “陛下老迈,皇后亦是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陛下若是有册立新后的打算,或可永保这江山社稷。” “郑婉人。”皇后冷笑,“你想做皇后就直说。” “对,我就是想做皇后,也该轮到我做皇后了。”郑婉人咄咄逼人,“陛下,您说是不是呢。” 孝淳帝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失望。 “皇后母仪天下,德才兼备自不必提,就凭你,你有什么。”皇后娘娘冷笑:“无脑无德,攀龙附凤、争风吃醋,既无才德也无胸襟,真是让人瞧不起。” 凤眸流转,划过郑婉人的脸,望向了窗外。 暴雨如注,不知何时天地间已然混沌一片,天色越发暗了,大白天的仿佛即将入夜。 “从你进门的第一天起,郑婉人,你就处处同本宫争,处处挑衅,本宫从未想过与你争夺什么,可是你却不依不饶,这些年越发变本加厉。”皇后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悯,“郑婉人,你自以为很聪明,其实,你什么都看不透却什么都想要。” “看透看不透又如何?”郑婉人冷笑道:“成王败寇,如今轮到你说话吗?现在,是我如愿,我做到了。” 皇后冷笑:“你做到了,你以为你做到了?做到什么,母仪天下吗?你真是太愚蠢了,郑婉人,你高兴得太早了,你处处算计,迟早要自食其果的。” “我算计?”郑婉人挪步逼近孝淳帝,“是,我是算计了,我算计陛下那也是因为陛下先算计我的,陛下,您说我说得对吗?” 孝淳帝不语,无奈地叹气摇头。 “陛下。”郑婉人仍不罢休,“臣妾一直都想问陛下的一句话,陛下可曾真心对待过臣妾?” 孝淳帝抬头看向眼前依旧美丽明艳的女人,一瞬间竟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日,荷花池边那个娇憨、美丽的少女,那时候的郑婉人单纯、活泼……不知怎地,就一步步走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孝淳帝点头:“朕的贵妃曾是最懂朕心的解语花,再烦躁劳累的朝政,只要看到婉儿,朕就烦恼全消,只是……不知不觉,朕的贵妃走丢了,再也回不来了。” “陛下这话说得好,要怪就怪你自己先利用臣妾,利用臣妾的哥哥,利用峰儿吧。” “朕从未利用过你,婉儿,你为何会如此想。”孝淳帝声音有些哽咽,“你所求无非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权位吧,如今,都送给你了。” 高高在上的帝王曾经也是不可一世的将军,在这一瞬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拉着皇后的手起身,走下丹陛,朝着后庭而去。 这算是如愿以偿了吗,郑婉人自己也不知道,笑着流泪,得到这一切她开心吗?现在恐怕已经说不清楚了。 头顶一声炸雷,惊醒了所有人。 郑焕道:“妹妹,不必多言,你想要的,为兄都会让你如愿以偿。” “陛下请留步。”郑焕叫住帝后,“咱们的仪式还没有结束,还请陛下和皇后稍安勿躁。” 帝后对视一眼,站住脚步。 郑焕拉着郑婉人走上丹陛,站在了那个位置上,道: “诸位,方才都听到了,陛下已经下旨,即日起朝政由本将军代为处理。” 他转过身看着孝淳帝,“陛下,您好像还忘了一件事,那玉玺,是不是也应该奉上,不然,叫臣如何名正言顺地理政呢。” 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陛下不可啊。” “玉玺是皇权的象征,郑焕,代理朝政也不用交玉玺。” “陛下,不能给啊。” “父皇,不可啊。” …… 跪着的众臣纷纷劝阻,大家都知道一旦玉玺交到郑焕手上,那便意味着皇权更替甚至改朝换代了。 “郑焕,你这个狗贼,逼迫陛下至此,你这个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有人站出来指着郑焕的鼻子就骂,这是他最忌讳的字眼,郑焕当即怒不可遏,从丹陛上走下来拔剑就砍,老臣应声倒地,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就这样,郑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员朝廷重臣。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大殿,血水流入砖缝中,旁边的人都下意识地挪动脚步,生怕沾染了那片鲜红的污脏。 很快进来几名铁甲军,收拾了尸体,裹着麻袋抬出了扔掉了。 一条人命就这样消失了。 孝淳帝抑制住内心的悲痛,道:“众位爱卿,莫要再劝,莫要再劝,朕意已决,即刻交还玉玺。” 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于这场纷争之下。 大伴儿碰上玉玺到孝淳帝面前,他接过玉玺:“我李家人绝对不会为了权利放弃百姓和臣子的性命,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李鸾峰,有些犹豫:“这玉玺交与大将军,还是直接交给峰儿?” 这句话含有深意。 若是郑焕直接接过,便意味着他夺权之心昭然若揭,至少目前为止,他打的还是二皇子李鸾峰的旗号在逼宫,那这枚玉玺就应该交给李鸾峰,可是,郑焕会同意吗? 孝淳帝将这个难题踢给了这对舅甥,看他们怎么撕咬吧。 这对舅甥其实也是各怀鬼胎,李鸾峰自然是想取而代之,但是他心里清楚,舅父只是利用他。而郑焕,是势在必得。 “玉玺先交由贵妃保管,峰儿,你我舅甥商量后再行定夺。” 这就已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真是脱裤子盖脸,没羞没臊。 这一夜,对所有人来说都必将是难眠之夜。 入夜时分,李鸾洪悄悄潜入李鸾峰的房间,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当众露面,恐怕所有人都还以为他仍旧被关在府邸,可是,自李鸾嵩带兵出征的那一日,他就已经跑了,而且一直潜伏在李鸾峰身边。 “二哥。”李鸾洪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我已经部署好了,如果郑焕老贼敢抢夺玉玺,我就了结了他。二哥,你不该信他。” 李鸾峰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自己对他而言就是个幌子,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了,所以,只能互相利用吧。母妃那里我会尽量争取,最起码我比舅父名正言顺,能得到老臣们的支持。” 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用力一捏,碎瓷割破手掌,鲜血直流,李鸾峰狠道:“如果他顽抗到底,咱就一不做二不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71章 瓮中捉鳖 夜色苍茫,刚下过雨的夜空格外澄澈干净,能看到点点繁星缀于其中,那种静谧的美好可以涤荡人的心灵。 郑婉人走出宫室站在廊上,仰起头看了好久,好久。 都不记得多久没有看到过如此美妙的夜空了,自从被关在冷宫里,她的心都死了,对她的人生,对那个男人,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 回想曾经辉煌的过往,自打入宫便盛宠不衰,那些甜蜜、那些旁人没有的优越、陛下对她的百般呵护…… 可是谁能想到呢,他说翻脸就翻来呢,只在一瞬间。 现在,她又回来了,争了一辈子的后位,夺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一次,只要她想要,都可以是她的。 初夏的夜风吹在身上凉凉的,身后熟悉的气息,有人给她披上外氅。 “哥哥。”郑婉人回头,想要行礼,被郑焕搀扶住: “又没旁人,你我兄妹不必如此见外。” 郑焕扶着她往殿内走去,“婉儿在看什么?” “看星星。”郑婉人故作轻松地一笑,“好些年没有仔细看过这宫中的星子了,觉得似乎比以前更加明亮璀璨了。” “那是因为婉儿如今心境不同了。”郑焕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妹妹。 郑婉人比郑焕小五岁,他从小就极疼爱这个妹妹,简直把她宠上天。只要郑婉人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郑焕对妹妹有求必应。 “如今婉儿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可还有什么心愿,说给哥哥听,哥哥一应让你如愿。” 郑焕大手一挥,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哥哥。”郑婉人双手拉住郑焕的手,“妹妹想问哥哥一句,那玉玺,哥哥会交给峰儿吗?” “那是自然。”郑焕回答得毫不犹豫,说完看了一眼妹妹的神色,又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郑婉人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满脸惊愕:“哥哥……还有别的想法?” 这几日,铁甲军破城入宫,逼得帝后颜面尽失,现在所有人都被迫留在宫中,就连那方玉玺都在郑焕手上,按理说她该高兴,因为他们成功了。 可是,她从哥哥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和对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贪婪。 他们都说,郑焕是打着李鸾峰的名义起兵造反,说他是想谋权篡位自立为王。 郑婉人的眼神灼灼地盯着郑焕,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窥探出端倪,她好想知道此时此刻哥哥的真正想法。 “婉儿不要多想。”郑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将她引至殿内入座,道:“哥哥这一生都没有成亲没有孩子,你和峰儿就是哥哥最亲的人,我也早已将峰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对哥哥而言,郑家的未来全系在这个孩子身上。” 郑婉人眨了眨眼,哥哥说的倒是实情。 兄妹俩从小就感情极好,哥哥待她胜过父母,为了让她嫁入皇宫哥哥不遗余力,甚至这么大年纪依然在外征战,也是为了能让她们母子过得好些,让孝淳帝顾念着他的功劳对郑婉人和李鸾峰更优待些。 她怎么会疑心哥哥呢,郑婉人觉得有些愧疚。 郑焕并没有看她,一双眼望向窗外的天际:“这所有的权利、帝位,最终都要交到峰儿手上,这些年我出生入死是为了他,如今我被人骂成筛子,也是为了他。” “若是李三儿能对峰儿好些,像教导李鸾嵩一样亲自教导峰儿,我就是死在战场上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妹妹。”郑焕放下茶盏,眼里尽是悲伤和不甘,“峰儿从小聪慧却得不到悉心的教导,你看看他现在,文不成武不就,就算将担子交到他手上,他担得起来吗?” 郑婉人不语,低头沉默,哥哥说得对,峰儿的能力的确还有待锻炼。 “峰儿聪明却心思不稳,我会慢慢教导他,让他尽快成长起来。这些年他那个皇帝老爹欠他的,我都替他补上。”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郑婉人点头。 “还有,那李鸾嵩是个心腹大患,他一日不除,峰儿的皇位就一日不稳。还有李三儿,他不认可峰儿,虽然他现在已经被我控制在手上,可是朝中还有许多老臣,李三儿我们可以不顾,但是那些老臣难道都不用了吗?” “峰儿若是想名正言顺地坐上帝位,不被人诟病,哥哥就必须先替他扫清障碍,给他一片坦途,哪怕哥哥背上骂名也在所不惜。” 他将茶盏重新换成热的,递到郑婉人手中,“哥哥这样做的苦心,你能明白吗?” 郑婉人看着郑焕,重重地点点头。 她从小就听哥哥的话,唯一一次违逆哥哥的意思就是非要嫁给孝淳帝,当时哥哥强烈反对,但是却拗不过她,最终还是同意了,并且被她带上了这条艰辛、屈辱的道路。 “咱们是一家人,虽然当年你看上李三儿哥哥极力反对,但是只要你喜欢,你想要的,哥哥都会给你。”郑焕叹了口气,“这些年哥哥在外替他李家王朝拼命,可是那李三儿却这样对待你们母子,他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 “放眼望去,满朝文武,像哥哥这般年纪的还有领兵作战的吗?” 郑焕笑得很无奈,“但是哥哥没有怨言,等哥哥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你和峰儿想怎样就怎样,再不用看别人脸色。” “哥哥。” 郑婉人起身走到郑焕身边蹲下,“小妹这辈子有哥哥护佑,什么都不想要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 “我现在恨只恨峰儿是李家的人。” 她掖了掖眼泪,“李三儿对我毫无情意可言,妹妹的心已经死了……” “婉儿。”郑焕拉她起来,“那你可曾想过让峰儿过继。现在是李家天下,如果日后交给了峰儿,岂不是又交还到李家,咱们兄妹出生入死忙到头还不是为李三儿奔命?” “此事哥哥想了许久了,只要你同意,让峰儿姓郑,咱们这些年的辛苦就不会白费。再说,现在你仍是李家的妃子,永远越不过皇后去,你不觉得憋屈吗?” 这话说到了郑婉人的心坎上,她同皇后比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赢过,现在是她赢过那女人的好机会,她要将她永远踩在脚下。 兄妹的意见完美达成一致,郑婉人的心绪好了许多,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这一生只要有了哥哥便万事无忧了。 可是,郑焕前脚刚出去,李鸾峰就过来求见。 看着自己儿子憔悴又颓丧的模样,郑婉人很是心疼。 她将自己和郑焕的谋划都告诉了李鸾峰,希望他能够理解,“暂时的隐忍和蛰伏能换来未来美好的前程,峰儿,你得体谅你的舅父。” 李鸾峰简直惊呆了,曾经他一直觉得父皇嫌弃母妃蠢钝愚笨,是因为父皇对母妃的偏见,现在他觉得父皇的话简直太对了。 “母妃,儿子姓李,是李家的子孙,男儿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绝不会答应过继给舅父。” “母妃,你被舅父愚弄了,你想想,按照舅父说的这般做,天下人会说什么,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谋权篡位,乱臣贼子,儿还有何脸面见人,江山如何坐稳,母妃,你糊涂啊。” 郑婉人痛心,“峰儿,母妃不管天下人怎么说,母妃只知道,这辈子母妃不愿被皇后压在脚下,更不愿你被那李鸾嵩压在脚下。” “母妃,我同老大的争夺是名正言顺的,父皇只要一日未定储君,儿子就有希望,可是,若是按照舅父那样说,儿子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峰儿……” “母妃……” 母子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李鸾峰觉得无望,实在伤心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宫殿的大门,给藏在暗处的李鸾洪一个痛苦又决绝的眼神,李鸾洪得令,带着人悄悄潜入翊坤宫…… *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殿内却没什么人。 孝淳帝躺在床上正同皇后说话,夫妻两个心情倒是极好,还有心思玩笑。 “臣妾竟不知陛下曾经还是极喜欢那郑婉人的。”皇后醋意大发,“想来也是,容貌尚佳又会抚慰陛下的心,不像臣妾,只会怼陛下。” 孝淳帝苦着脸道:“哎呀,方才那不是话赶话说到那儿了吗,不然朕要如何说呢。皇后就不要计较了嘛,咱们两个才是……” “陛下。” 话未说完,一名小太监进殿,“这是大将军命小奴送来的药,请陛下用药。” “放肆。”皇后怒斥:“谁让你进来的,大伴儿呢。” “娘娘息怒,大将军为了您二位的安全,已经将慈宁宫的宫人和陛下身边服侍的人都换了,咱们得保证陛下和娘娘的周全。” 皇后无语,孝淳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安抚,让人把药呈上。 小太监却不愿,说:“大将军有令,让小人伺候陛下用药。” 皇后正要发作,就听一声炸响,李鸾嵩带着沈确破窗而入,一剑砍了那小太监,药碗撒了一地。 “父皇,母后。” 二人上前,沈确道:“父皇怎么了,这是什么药。” 帝后一惊,拉着二人的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门上响起兵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 “这是本将军为陛下专门准备的药,是本将军的一片孝心,殿下怎么能将它打翻呢?” 郑焕迈着方步入殿,大摇大摆,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听说晋王殿下带着人攻城了,臣的铁甲军恐怕这会儿已经把你的人控制了,没承想,殿下来得倒快,来人,请殿下入座。” 第72章 有人要搞事情了 一声令下,铁甲军一拥而上就要动手,孝淳帝怒吼:“住手。” 毕竟是帝王,不怒自威的气质与生俱来,更何况他是真的生气了。 铁甲军一时有些懵,停了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郑焕倒也不生气,笑道:“陛下息怒,臣只是体谅晋王殿下辛苦,想请殿下去歇息,况且,陛下也该吃药了。” 说着,他一挥手,又上来一名小太监,手里端着药碗呈上。 “郑焕,你给我父皇吃的什么药。”沈确怒视着他。 “那自然是有益于陛下身体的良药。”郑焕负手踱步,“殿下放心,臣所求并非你死我活,臣想要一个名正言顺。” 这个话说到这里再明白不过了,他要孝淳帝乃至所有人的同意,名正言顺地接过大位。 “今日天色已晚,各位都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 郑焕看着孝淳帝喝完了汤药,拍了拍手得意地往外走,忽又回头看着孝淳帝和李鸾嵩,道:“二位真是父子情深,不如趁着今晚就好好考虑怎么同臣交易,彼此都留有颜面和生机。” 说完,他大步离开,沈确和李鸾嵩也被人带走。 父子见面还未说上一句话,就这样又隔开了,孝淳帝当场晕了过去。 而翊坤宫里,李鸾洪带人闯入,本想将贵妃郑婉人带离,最起码不再受制于郑焕,这样李鸾峰也能大刀阔斧无所顾忌地施展开来。 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李鸾洪眼睁睁看着李鸾峰从翊坤宫走出来,当他带人进去的时候,却找不到郑婉人,而被事先埋伏好的铁甲军生擒活捉。 人被押至郑焕面前,李鸾洪仍旧不服,梗着脖子硬挺挺地站着,就是不跪。 郑焕用剑柄猛打,李鸾洪吃痛,这才单膝跪地,上半身却还是笔直的。 “没看出来啊,五殿下真是一身傲骨。”郑焕讽刺他,“你以为你神不知鬼不觉吗,实话告诉你,从你第一天偷跑出来本将军就一直在盯着你了。” “郑焕狗贼,通敌卖国,坑骗贵妃娘娘还妄图抢夺皇位……” 郑焕一只手死死掐住李鸾洪的脖子,生生将他的话逼了回去。 “你们兄弟若论心智、武功,也只有李鸾嵩还勉强过得去,至于你们几个……”他嗤笑,“还是歇歇吧。” “你父皇说得对,你呀,就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李鸾洪被郑焕拿下了。 另一头,李鸾峰正在房间里等老五,他让老五去将母妃带过来,只要母妃安全,他便可放心大胆地同郑焕撕破脸。 可是等来的却是郑焕和已经遍体鳞伤的老五。 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扔在地上,才几个时辰而已,局面就变成这样,李鸾峰无法接受。 贵妃也被带过来,一脸泪痕: “是你让洪儿去刺杀母妃的?就因为母妃让你遵从舅父的安排?” “母妃,不是这样的,孩儿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李鸾峰辩解,“我让五弟去接母妃,我想保护母妃。” “接母妃需要带这么多人吗,还拔刀拔剑的?”郑婉人泣不成声,望着自己的儿子,此刻只觉得很陌生,“你想见母妃,你来见啊,为什么要带人绑母妃?” 说不清了,如何也说不清了。 李鸾峰恶狠狠地瞪着郑焕:“是你,都是你做的,哄骗我母妃,还将老五打成这样,他做错了什么?” “漏夜潜入贵妃寝宫行刺,我没打死他算我仁慈。”郑焕站得笔直,两只手的大拇指倒插在盔甲束腰上,鄙夷道:“你们俩,一对儿忘恩负义的东西。” 李鸾峰颤抖着扶起老五,将人抱在怀里,衣裳上蹭满了血迹,李鸾洪的眼睛已经被打得肿成了一条缝,姣好的五官辨识不清,满脸的鲜血,整个人在他怀里不停地抽搐着。 “二哥。” “老五,对不起,是二哥害了你。” “不要……不要管我。” 郑焕抚掌:“多好的兄弟情啊,可惜啊,都是没脑子的蠢货。” “李鸾峰,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郑焕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究竟怎么选,看你自己。” “峰儿。”郑婉人道:“母妃求求你,就听你舅父的吧,他不会害你的。” “二哥……不要。”李鸾洪几乎用尽了力气在阻止他。 路走到了死胡同里,郑焕的真面目已经露出来了,自己的母妃又不相信自己,而唯一站在自己这边的老五也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郑焕看了一眼,道:“你的人已经全被我控制了,就这么几个人你还妄想同我决裂、抗争,李鸾峰,你是疯了吗?” 没有前路,也无退路。 人生的绝境就这么赤条条地摆在了眼前。 回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成这样的,究竟从哪里开始出错的,想不起来,也想不明白。 “峰儿。”郑婉人哭求,却说不出话来。 “舅父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择吧。”郑焕慢慢地拔剑,寒铁摩擦剑柄的声音悠长又刺耳。 长剑指向李鸾洪的脖颈:“峰儿,如果你不跟舅父合作,那他,舅父可就保不住了。” 郑焕拿李鸾洪的命威胁他。 “二哥。”李鸾洪挣扎地看着他,“不要管我,老五这辈子跟着二哥很幸福,从小到大只有二哥不弃我。” “每次父皇骂我都是你护着我,每次闯祸是二哥你帮我,训练场上只有你鼓励我,我的母亲去世得早,我将二哥当成最亲的人。” “这些年,其实我从来没有当自己是皇子,从小父皇就不喜欢我,连宫女太监都欺负我,是二哥给我了我皇子的身份,让我从此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 “二哥,弟弟这辈子都跟着你,所以弟弟不会让你为难,不要听他的,他只会利用你…” 这是李鸾洪这一生说得最聪明的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李鸾洪用尽所有气力朝剑锋上撞去,脖颈处鲜血喷涌,人瞬间倒地,殷湿一片鲜红。 李鸾峰瞬间癫狂,悲痛、绝望……他想要反抗,也想寻死,可是却没有任何作用,人立马就被郑焕控制住送进了大牢。 郑婉人昏厥过去,被郑焕关在了翊坤宫里。 * 星子璀璨,闪烁着孤冷的光。 皇宫中有一处偏殿,叫九华殿,位于宫中的东南角,院落不大只有一栋三层宫殿,其中一层起居,二层和三层摆满了各种古籍和书册。 李鸾嵩小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这次郑焕将他和沈确也关在了这里。 “真没想到,殿下还在这里住过。”沈确的手轻轻划过那一排一排整齐的书脊,玩笑道:“殿下是在这里看书吗?” 李鸾嵩点头,跟在她身后,思绪回到了十多年以前。 “小时候的我很爱读书,每日将自己关在这里足不出户,父皇觉得我这么看下去会变成傻子,便强行让我习武、入军,十三岁逼我上战场,一战便是十年。” “哦,原来殿下并非不喜读书之人,那为何后来就是不愿意念书呢。”沈确越发好奇。 “因为不想让弟弟们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 “哦,原来殿下的心机这么重啊,为了兄弟情算是用心良苦了吧。”沈确捂嘴笑,李鸾嵩淡淡地歪了歪嘴角。 今日的李鸾嵩看上去很沉默,很阴郁,沈确以为是因为被郑焕擒住的原因,于是劝解道: “殿下不必忧心,且让郑焕得意一时吧。”她语气很轻松,调侃道:“难得能同殿下一起这样悠闲地待在一起,我很高兴呢。” ”沈确。” 他叫她大名,沈确回头。 “你不怕吗?”他问。 月色透过窗牗照到他的脸上,紧张、焦虑、担忧,沈确熟悉自己的表情。 “怕什么,怕郑焕会对我们不利吗?”沈确声音缱绻、温柔,她的确不觉得害怕,“我不怕,跟殿下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你肯定都筹谋好了。” “那若是我的筹谋失败了呢,或者……”李鸾嵩问:“你就这么相信我吗?” “嗯。”沈确点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死我死,你生我嫁,殿下还记得吧。“ 那一刻,李鸾嵩握紧了袖中的双拳,努力克制自己。他脑子有一个想法已经盘亘很多天了,随着事态的发展,这个想法越发强烈,可是,如果那样做,他或许会失去沈确。 她说得没错,他有筹谋,可是万一筹谋失败了呢,他是绝对不愿意看着沈确跟着他一起赴死的。 如果真的不幸走到了哪一步,他只想保住沈确的命,让她能够活下去,即便她会恨他一辈子,他也在所不惜。 所以,其实李鸾嵩做了两手准备,但是这些不能跟她说,因为她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的。 “我信任殿下,你做什么我都信。”沈确说,“虽然我并不知道你的计划,可是我也愿意跟着你走。” 她很笃定,望着窗外的神情很淡然,她已经将他当成了可依靠的大树。 李鸾嵩咬了咬牙,问:“那如果我失败了呢,或者你发现我骗你呢。” “嗯……”沈确很认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就失败吧,我陪着殿下。” 她转过脸,捧起他的脸,认真端详着:“但是我相信你不会失败,更不相信你会骗我,你不会的,我信你。” 有时候这种无条件地信任也是一种负担和压力。 沉重的话,沉重的信任,让李鸾嵩觉得心里头仿佛装了一个巨大的秤砣,压在心底,憋屈、苦闷,却无论如何也搬不开它,任由他越涨越大…… 晚风拂面,吹动发丝,李鸾嵩伸出手,细风从指缝中流过。 “我这一辈子没喜欢过人,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真的吗?”沈确瞪着眼看他,“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他长得英姿飒爽,又是皇长子,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简直就是大邺的神,有多少名门望族的小娘子私下里谈论的都是他,又有多少人暗送秋波主动投怀送抱,沈确可是亲眼所见。 可是他说真的没有过,“如果非要说一个,那就是十三岁那年,第一次作为将帅领兵作战,那时候的我很紧张,压力很大,仗打得很认真也很卖力,但是毕竟经验有限,伤病、粮草成了拖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眼看着就要战败,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就在那时候,有一对父女从天而降,带着物资过来支援我们。” “他们送来了充足的粮食,还带来了大夫和药,为我那第一次上战场的朔方军战士们治伤、看病。” “那小娘子很小,样貌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当时觉得像菩萨一样漂亮,甜甜的,软软的,可是她那么小却会看病,跟在她爹爹身边却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小小的一个人,游刃有余,诊断、施针、开药方……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真的太厉害了。” “或许是崇拜吧,也或许是那对父女给我了重生的力量,我将他们放在心里许多年。” 他的脸上溢出温柔、幸福的笑容,眼神闪着星光。 “只可惜,之后就再没遇见过他们,我甚至连声谢谢都还没来及说出口,人家就走了。” “殿下说的可是亨通二年的黄岗城敌布达鲁军?”沈确笑着看着他,然后皱眉问:“不对啊,当时那个小娘子明明扮成了小郎君的模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73章 放弃她? 脑中铮然作响,李鸾嵩很惊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她,沈确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那么骄傲,还带着一点羞涩的坨红。 “你…….是你。” 他曾经想过是否会是她,可是哪里就会那么巧合。 所以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无时莫求,来了也别挡。 “那时候我和爹爹走南闯北,正是学本事的年纪,爹爹为了锻炼我,凡事都让我当家作主。” 沈确回忆起过往的岁月,心里头觉得暖暖的。 她慢慢俯下身子,托起腮看着月亮:“那几年大邺各处都是灾难,不是战争就是时疫,要不就是匪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亨通二年的黄岗城一直处在战乱之中,当时我和爹爹正在那里进一批药材。“ “我家祖上就是做药材发家的,发过战争财,所以有家训,遇战乱时沈家必得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阿爹说这叫还报,所以,当时听说朔方军伤势惨重且缺粮少药,阿爹便带着我去帮忙了。” “那时候殿下的朔方军就威名赫赫了,老百姓们都说将军是位少年,朔方军英勇无敌。” 李鸾嵩笑了笑,“当时年少气盛,就剩下一股子蛮力了。” “可是我当时打扮成了小郎君的模样,殿下居然都能看出来?”沈确问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鸾嵩说这有何难,“我成日里跟老爷们在一起,老爷们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你看你当时,细皮嫩肉的,举手投足缓慢又细腻,一看就知不是个带把的。” 沈确:……文明一点…… 李鸾嵩尴尬地笑笑,道:“一时激动,说秃噜嘴了。原来真的是媆媆啊,你当时可真厉害啊。” “没想到啊,殿下当时就喜欢上我啦?”沈确有些小得意,“是真的喜欢我吗,因为我长得好看吗,还是因为我当时看上去很厉害……” 她又想了想,揶揄道:“哦,我知道了,殿下不会是因为我当时很有钱吧,能提供粮草药材还能帮你们义诊……” “哼。”她抱臂骄傲地说:“你们老李家的人浑身都是心眼子……” “哟,完了,被你看出来了。” 李鸾嵩接过她的话,转身抱住他,问:“那你现在发现了,我就是在利用你,你钱多人傻,又好骗……怎么样,你生气吗?”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开玩笑,沈确道:“我这辈子被人利用过一次婚姻了,若是再犯一次傻,我就亲手杀了你,灭口。” 她决绝地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得意道:“不然难解心头之恨。” 沈确的样子很果断,三分愤怒,七分玩笑。 但是,那一刻,李鸾嵩却愣住了,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她终于发现自己被他骗了,眼含泪水,手持长剑向他的心口刺来…… 若真是那样,别说让她刺一刀,就是被她亲手斩杀也活该,只是……那样的话,她的心里应该也很难过吧,会伤心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十年……或者……一辈子? “殿下放心吧,我才不会伤心呢。” 沈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会立刻找一个俊俏的小郎君疗伤……”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哪里有俊俏的小郎君。” “哪里都有,别挠我,对不起不说了。” …… 笑声在夜空中响起,打破了整座皇宫的沉闷和忧郁。 李鸾嵩一把将沈确抱住,在她看不见的暗处,抹去腮边的两行泪:“媆媆,对不起……” 沈确一怔,小心地问:“殿下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李鸾嵩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忙慌乱掩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对不起人,让你跟我受苦了。” 沈确说我愿意,“殿下待我真心实意,我心里都明白,殿下就大胆放手去做吧,媆媆永远是你的后盾。” 她说永远是他的后盾,李鸾嵩拼命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控制自己想要脱口而出的冲动。 这一夜,李鸾嵩无眠,沈确的话让他确认了,他会努力带着她冲出去,可是,如果真的不能,他便只有保住她,不计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她。 * 翌日,天气阴沉沉的,才出了两日的太阳又不见了,闷得人气短盗汗。 御书房里,所有人都被带了来,郑焕很自然地坐在了帝王的位子上。 “陛下今日玉体违和,皇后娘娘留在宫中侍疾,一切由本将军代劳。” 他俨然一副大权在握的样子。 老臣们嗤之以鼻,不拿正眼看他。 郑焕也不理会,直奔主题道:“昨日,陛下提出将玉玺交与本将军代为保管,这件事情大家还都记得吧,当时天色已晚,今日好,今日我们一早就来商议,商议不完的都留在宫中用膳,咱们今日定会有个结论。” 他一心想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同,最起码也得是大部分人,尤其是文臣和老臣们的认同,态度也和善了许多。 “我知晓大家心里头还有一个盼头。”郑焕笑道,“你们在等晋王殿下,等他带着朔方军前来营救你们吗?” “我实话说了吧,大家就别做梦了,那朔方军才区区一万人而已,怎么敌得过我的铁甲军。”他一只手端起茶盏,一只手闲适地敲着桌子,“或许,你们在等着晋王殿下远在万里之外的大部队过来?” “哈哈哈哈,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郑焕将茶盏重重地掷于桌上,茶汤飞溅,弄湿了桌案。 “现在的晋安被我的铁甲军围成了铁桶,别说是朔方军万里赶来,就是大罗神仙带着天兵天将恐怕也难以入城。” 他缓缓起身,走下丹陛,“更何况,你们的晋王殿下如今……” “来人,请二位上殿吧。” 一声令下,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李鸾嵩和沈确被“请”上殿内。 “殿下。” “王爷。” 众人失声呼唤,那一声声是思念更是悲切和绝望。 这唯一的希望都被关在了这里,外头还有谁能够救他们,救百姓,救大邺。 大家捶胸顿足却也无计可施。 “行了,人都到齐了,大家都坐下慢慢谈吧。来人,上茶。”郑焕回到座位上坐下,“今日此事得有个了结。大邺不能一日无君,既然陛下已经将玉玺给了本将军,那本将军便责无旁贷。” 他说得正气凛然。 “但是,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些人有不同见解,如今大皇子也回来了,可惜峰儿突发急症不能来参加,他那一份也由本将军代劳了。” 高高在上的人扫了一眼众人,道:“这代理朝政的人究竟如何定,还得大伙儿共同拿个意见,玉玺方能名正言顺拿着。” 大邺的玉玺是金镶玉的,方方正正的一枚,拳头大小,郑焕的手在那上头摸啊磨的,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本将军还知道,陛下有一枚家传的翡翠雕龙纹扳指,只传太子,天命所归之人必得两物齐全,缺一不可,诸位,大家说说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然如此那便说吧。 “既然晋王殿下归来,理应由李家长子代为理政方能名正言顺,还请大将军交还玉玺。” “此言差矣,这玉玺可是陛下亲手所交,大将军才是名正言顺,就连那翡翠扳指也得交给大将军,陛下都同意了,晋王殿下还有什么不同意呢。” 两派的意见很快便对立开来,争执不休,沈确仔细辨认着,倒是想好好看看究竟有多少人吃里扒外的。 “诸位不要吵了。”郑焕也听不下去了,“晋王殿下什么意见?” 沈确还未开口,他又补充道:”哦,对了,你的父皇母后如今都被本将军照顾的很好,街上的那些百姓臣也安顿下来了,殿下大可放心。“ 威胁,赤裸裸地威胁。拿着他的父母和全城百姓的安危威胁他。 沈确气急,道:“你在威胁我吗?” 郑焕说不敢不敢,“但是有些事情,还请大家要记得。” “诸位,你们眼前的这位大皇子远非你们想象中那般英勇神武、刚正不阿,他们老李家的人都是九曲十八弯的肠子,大家可千万别被蒙蔽了。” “若说战功,他李鸾嵩有的本将军都有,他没有的,本将军还有。” “诸位别忘了,李家王朝的几个儿子相互残杀、勾心斗角,李鸾嵩还逼死了老五,暴打了老二,囚禁了老三……这得是多心狠手辣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事啊。” 郑焕十分痛心疾首的模样,“还有这位小娘子,从前几日咱们作战我便能看出来,你的功夫是殿下教的,可是他却将你置于身前做挡箭牌,你一身武艺,老夫颇为赏识,若是你愿意,老夫愿答应你所有条件,只因老夫是真的爱才、惜才。”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这是公然地挖墙脚,挑拨臣子们同李鸾嵩的关系,竟然挑到了她的头上。 沈确觉得很滑稽,郑焕这不是打到了本主身上了吗,李鸾嵩怎么可能会同意,他都不会搭理他。 李鸾嵩那一刻竟有些怔愣,这宫中并非没有他的人,插进来几个眼线还不是什么难事。 正是方才上殿之前,一名小卒悄悄给他递话,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前来支援的朔方军因为洪灾耽搁在路上,恐怕最快也要拖上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赶到京城,先不说能不能攻打成功,这时间上恐怕就没法再拖延下去。 郑焕的心思众人皆知简直就是箭在弦上,恐怕他一刻都不想耽搁,恨不能现在就拿到翡翠扳指然后弄死他,好高枕无忧。 他知道,郑焕最终的目的是想他死,只有他死了,他才能高枕无忧。至于其他人,郑焕要的是名正言顺的口碑,不会轻易动百姓和众朝臣,他们都是安全的。 可是,现在的他不是他,是沈确啊。 究竟是谁死? 怎么办,李鸾嵩又一次想起了娜仁同他说的话: 身死才能魂离,魂离方能归位。 第74章 交换的秘密 那句话后面还有四个字:心死魂归。 娜仁说他们中的是蛊毒,而且是情蛊,西域各族热衷于研究各种情蛊,为的就是将情郎锁在自己身边。 但是这种似乎是最危险的一种,且不易解。 中毒之人必是有缘方能情根深种,但,若要解脱便得一方身死,另一方的魂魄才能脱离肉身,而另一方必得心死,魂魄才能回归自己的本身。 也就是说,李鸾嵩的肉身死去,沈确的魂魄才能脱离那具肉身,而沈确必得心死,魂魄才能回归到自己的肉身里。 而此时,李鸾嵩就变成了一具死去的肉身和无处安放的孤独魂魄。 对,他就成了孤魂野鬼。 这世上就再没有晋王殿下了。 当时娜仁说完,他本并不在意,总觉得事情不至于发展到那一步,可是,终究是自己算错了,时值夏季汛期,南方洪涝灾害频发,朔方军被困在了路上了。 他现在无人可用,而且所有的亲人都被郑焕控制在手里,晋安百姓的命也被他牵制着,目前他尚且存有一丝理智,愿意讨好,只为博得贤名。 若是一朝他失去耐心,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只能拖,拖得了一时便能争取一线生机。 回想当初自己的战略,难道错了吗? 瓮中捉鳖,是郑焕对付他的手段,也是他对付郑焕的手段。 李鸾嵩熟悉铁甲军的实力,从一开始就猜到郑焕的策略,所谓的一对一挑战也好,郊外两军对垒也罢,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他只用一万兵力牵制住李鸾嵩,身后的大军绕道包抄,突袭晋安,若是两军对垒胜负立见高下,这时木塔姆便会率领蛮军出战,他是个很实际的人,谁胜算大帮谁,反正他要的是同大邺结盟,谁做皇帝与他无关。 所以,只能尽力牵制住铁甲军和郑焕,在他们的大军包抄的时候等待着万里之外的朔方军的支援到来。 可是,还是被天气耽搁了。 那么,便是李鸾嵩的第二步棋,引君入瓮。 只有将郑焕和铁甲军关在城内,他们才能切断同木塔姆的联系,最起码只对付铁甲军和郑焕要比对付两边来得容易些。 毕竟李鸾嵩现在兵力不足。 好就好在,郑焕要的是名正言顺的皇位,轻易不会屠城。 所以,他现在必须得为朔方军赢得时间。 那么,他此举算是对的吧,至少目前百姓安居乐业,大家还都平安。 若是,真的拖到拖不下去的那一天,那便,只有他用自己的死去换取所有人的生,保得她平安。 他已经想好了。 “可想好了?” 郑焕催促,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 沈确望着他,眼神有些不解。 李鸾嵩知道她的疑问,他本不该思考、不该纠结,本该一口否决。 可是,现在他不能。 “郑焕。”李鸾嵩开口,“此事已经是你说了算了吗?” “你太天真了。”郑焕起身,缓缓走下丹陛,“不然呢,你觉得还有其他的方案吗?” 他一身钢铁甲胄,腰配利剑,就听“呛啷”一声响,利剑出鞘,伴随着一声炸雷,站在一旁侍奉的小太监在郑焕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应声倒地,鲜血直流。 “啊……” 殿内即刻一阵骚乱,众人纷纷避让,唯恐那污血沾染到自己的衣衫皂靴之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闪电,将殿内的恐惧放大。 “哦,不好意思,是本将军疏忽,拔剑的时候没看见,擦到了身边人。” 郑焕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轻飘飘在殿内回荡: “这刀剑无眼,是本将军疏忽了,大家落座吧。” 谁又看不出他是故意的呢,杀鸡儆猴吗,他这是要大开杀戒来逼迫他开口吗? 沈确急道:“郑焕,这里是御书房,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放肆。你想要什么同本王谈,何必为难其他人。” 李鸾嵩气得捏起了拳头,沈确站在他身旁,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那股要吃人的狠劲,他的脊背都在发颤,浑身冒火。 “冷静。”沈确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拳头,那拳头如钢铁般冰凉坚硬。 感受到她手上的温暖,李鸾嵩回头看她,“对不起……” 沈确愣了一下,他说对不起,为什么是对不起。 避开沈确的目光,李鸾嵩道:“大将军的提议太突然,得……给我几日考虑考虑。” 沈确有些惊讶,他说要考虑,这有什么可考虑的,难道是有其他的安排。 没有多想,沈确开口道:“郑大将军是害怕了吗,我的人,你当着我的面挖墙脚也就罢了,怎么,生怕他考虑之后仍旧驳了你的面子,大将军没脸了?” “李鸾嵩。”郑焕有些被激怒了,“你要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晋王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还在这里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似乎不太对吧。” 说完,他随即冷笑一声,看了一眼李鸾嵩道:“你说要考虑是吧,好,没问题,咱们就在这里考虑,即刻起,所有人不得离开御书房半步,咱们一起等这对鸳鸯考虑好。” “晋王殿下也可以考虑考虑什么时候将那翡翠扳指交给老臣。”说完,他扬起手,“来人,给诸位大人上茶,还有点心。” 窗外的天色越发暗下来,雷电交加,大雨倾覆,天地间混沌一片。 殿内燃起烛火,宫人送上茶点和吃食,大家紧张了一早晨腹内空空,便都用了些点心。 郑焕不说话,坐在上首也不吃东西,闭目养神,一副十足耐心的样子。 李鸾嵩和沈确不吃也不喝,他仍旧气着,当着这么多人沈确也不好说什么,便只能紧紧地攥住他的手,给他安慰。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才半日而已,大家看上去都有些疲惫。 宫人不停地添茶水和点心,气氛倒不似方才那样剑拔弩张了。 这时,一小太监跑进殿内禀报:“大将军,宫城外围了几名百姓,大约数十人,他们吵嚷着要见晋王殿下。” 说完偷偷觎了一眼沈确,赶紧垂头。 “哦?”郑焕似乎来了些兴致,“要见晋王何事?” “他们……他们说许久未见晋王殿下,十分想念,想要感谢殿下……”小太监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干脆没了声音。 郑焕也不在意,倒是十分欣喜的样子看着沈确,“果然还得是你啊,咱们的晋王殿下果然得民心,瞧瞧,百姓们多么爱戴你啊。” 说完,他看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用手里的长剑挑起他的帽子一角,那小太监已然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了。 郑焕道:“都抓起来吧,挂在宫墙上,让大家都看看,这就是不知好歹的下场。” “郑焕,你放肆。” “郑焕,你这个疯子。” 李鸾嵩和沈确想要阻止,可是不能了,小太监跑走了,可怜的百姓,就这样被做了筏子。 这是在给所有人看,也是在逼李鸾嵩和沈确让步。 沈确压下声音在李鸾嵩耳边道:“殿下,千万忍耐住,咱们不能退让。” 李鸾嵩又何尝不知,可是,眼前这个人已经疯了。 这时候,有大臣起身往御书房后头走去。 郑焕问:“陈大人,这是要去何处啊。” 那长者道:“老臣要出恭。” 沈确认得,此人是两朝元老,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先在翰林院任职,曾任帝师,德高望重,一代大儒。 “陈大人不可啊。” 郑焕一个眼神,两名铁甲军的侍卫上前拦住了陈大人的去路。 “本将军说了,任何人不得离开此处。” “可是,出恭怎么办?” 这时候大家都预感到了不好,纷纷站起来。 “是啊,人食五谷,我们又不走。” “郑焕,这些茶水和点心可是你派人送上来的,我这会儿也觉得肚子不舒服。” “我也是啊,我也想出恭来着。” …… 众人纷纷抗议,一个个捂着肚子,面如菜色。 郑焕捧腹,状如疯癫:“我说了不能走,就是不能走,东西里头放了巴豆,哈哈哈哈,我让人端上来可没让你们吃啊,你们自己拿着吃的,怪我吗?” “现在怎么了?都要出恭吗?哈哈哈哈,好好好,那就地解决吧。” 他整个人趴伏在案桌上,笑道:“来吧,大家一起,场面一定壮观,我还没见过呢。” “这怎么可能。” “你这是侮辱人。” …… 不容反抗,铁甲军执剑严阵以待。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可是,接下来的场面实在令人难堪。 为官几十年,竟要在这里被无法禁止的生理反应憋得伏地、发抖,最后竟真的有人控制不住就…… 李鸾嵩实在忍不下去了,郑焕就是在逼他,拿所有人逼他。 “好。”他站出来,“我同意好好考虑大将军的提议,可是,须得给我几日,让我仔细斟酌,几日后我自会给你答案。” 他必须竭尽所能拖延时间。 郑焕哈哈大笑道:“也好,是本将军操之过急了,兹事体大,是得好好考虑考虑,你一身好武艺,可千万别卖错了帝王家啊。那,本将军就等你消息吧。” 他顿了顿,问:“几日?” 李鸾嵩说:“五日。” “三日。” 郑焕伸出三根手指,“没得商量。” 行吧,能拖一日是一日,希望他们能够尽快赶到。 话音刚落,所有人几乎奋不顾身冲向殿后的恭房…… 三日,他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李鸾嵩拉着沈确要走,却又被铁甲军拦下,就听身后郑焕道: “既然考虑,那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考虑,你放心,饮食起居一应按照原来的规制,必不会慢怠了二位。” 沈确一愣,这是把他们两个分开了…… 第75章 夜会美人 “不可。” 沈确拒绝,“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分开,郑焕,你不会是怕了吧,我们两个人都在你手上,难不成还能密谋什么。” “李鸾嵩,你不要用激将法,本将军不吃那一套。” 郑焕道,“你倒是情根深种,但是人家未必如你一般。”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李鸾嵩,“也罢,本将军就给你们安排两间相邻的院子吧,再不愿就别怪本将军不念旧情了。” 李鸾嵩悄悄捏了捏沈确的手,沈确无奈默认。 二人被带了下去。 跟一个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好像事情发展得有些偏离轨道了。 李鸾嵩看上去有些沮丧。 走出御书房,暴雨如注,浇灌着整个皇宫,溅起水花瞬间湿了鞋面。 “殿下不用太担心了,还未到最后,一切都还有转机。” 沈确安慰他。 李鸾嵩没有回答这句话,仰起头长叹一口气,道:“人生在世,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沈确仔细咂摸着这句话,就听他又道: “我也有我的立场和责任,媆媆,别怪我。” 沈确愣了一下,问:“殿下此言何意?” 李鸾嵩猛然回过神,看着她,那眼神温柔又陌生: “人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是……”沈确的话被他打断了: “不知父皇母后可好。” “二位放心,娘娘和陛下只是不得随意走动,身体、心绪都尚好。” 一旁领路的小太监垂着头,回话的声音很小。 沈确一愣,当即明白这一定是李鸾嵩安排的人。 “我们这是去哪里?”李鸾嵩问。 “翠芳殿有两间偏殿,刚好连在一处,中间只有一道矮墙。”那小太监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又重新低下头道:“两间偏殿的小楼在二楼处有一道连廊,虽说常年无人通行,比较偏僻,可还是能连通的。” “好。”李鸾嵩应下。 翠芳殿是先帝惠妃的寝宫,自惠妃娘娘过世后宫里就传言那翠芳殿有邪祟,经常闹出一些动静,几乎无人会去那里。 “奴才已经将殿宇收拾干净了,二位尽可放心住下。” “有劳公公了。”沈确道谢。 小太监说应该的,“奴才是时公公的老乡,初入宫禁得时公公帮助才不至于丢了性命,如今他老人家去了,他曾经有恩于奴才,他未完成的事殿下就交给奴才吧,奴才一定像干爹一样尽心尽力,为殿下赴汤蹈火。” “你叫什么名字?”李鸾嵩问。 “奴才原姓郝,后来入宫跟了干爹的姓,姓时,但是干爹说人不可忘本,就叫奴才时好,两个姓都有了。” 沈确点点头,“好公公,本王记下了。” 拐出甬道便迈进宫门,跟来的铁甲军分别驻守在宫门和两间偏殿的门外。 两间偏殿紧挨着,中间一道矮墙,一扇小门,门前也有铁甲军驻守。 “殿下,注意安全。”李鸾嵩嘱咐沈确,“吃食要小心。” 沈确点头,“你也是。” “二位放心,饭食上奴才会看紧的。”好公公道,“二位若是想见到对方,这二楼上去的窗扇是斜对着的,开窗便可看到对面的人,只是想说话可能有些困难。” 二人随之望过去,果然,两间偏殿二楼的窗扇之间大约隔了三四丈的距离,沈确高兴道:“殿下,我们可以写信投壶。” 他曾经亲手教过她投壶,这点距离,应该还是可以的。 李鸾嵩道好,然后紧紧地抱了她一下,附在耳边轻声道:“记住我说的话,你要好好的。” 沈确点头,二人分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将将分开,李鸾嵩就迫不及待地伏案给她写信。 沈确趴在二楼的窗户,能看到他专注写字的样子,突然眼泪不可抑制地涌上来,所有的压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心里究竟是如何盘算的呢?朔方军被洪水耽搁了,三日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答复。还有他方才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眼皮霍霍急跳一阵,沈确伸出手去按住,却依旧能感受到指腹下那按压不住的抖动。 “媆媆。” 对面响起他的呼唤声,沈确抬头,一只漂亮的纸鸢像真的鸟儿一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她面前的窗台上。 沈确拿起它,折得好漂亮啊,抬头看过去,李鸾嵩一脸骄傲。 她笑了,含着眼泪,笑得那样开心。 他写了三张纸,说他想念她,叮嘱她万事小心,尤其夜间睡觉,留着这扇窗万一有事他能听得到,还让她不要担心,他说他一切都安排好了…… 真的是一封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的信,看得沈确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她提笔给他回信,想了想,开始画画,学着他之前的画法,说:“三日也不能闲着,殿下曾让我每日练习功夫强身健体,我将现在练习的招式画下来给殿下看,你再帮我精进一番吧。” 他的画看上去简单,画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容易,笔画少但都是精华,沈确仔仔细细地描摹了好半天,才开始逐渐上手。 之后,想了想,她又画了一幅晋安的城域图,问他:“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里,父皇母后在哪里,我的阿爹和阿妹他们在哪里,宫城的大门有多少士兵驻守……” 这些是烙印在他脑子里的东西,她说:“殿下没事的时候温习一下,别休息了几日都给忘记了,殿下帮我练身体,我帮殿下练脑子…….” 一封没头没脑的信就这样被她折成蝴蝶飞了过去。 这一日过得倒是极快,大雨过了午时便停住了,太阳却没有出来,天气仍旧阴沉沉的。 李鸾嵩当然知道沈确的担心,她在逗他开心,想让他高兴些。 可是他心里的盘算却在这一封一封的信中越来越夯实,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朔方军来不了,那便是他李鸾嵩的命数,他不能用全城百姓和他家人的命去换江山,既然郑焕想要他的命那便给他,只是,要委屈媆媆了……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终于落定了,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只觉得心仿佛被撕裂了。 二日,还有诸多细节要考虑、实施,但愿他下手不要太狠,不要伤她太深。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这是李鸾嵩最不愿做的事,可是还是不可抑制地走到了这一步。 他仔细盘算着每一步细节。 现在郑焕看到的李鸾嵩其实是沈确,那么他想杀死的李鸾嵩就让他杀吧,身死的是李鸾嵩而已,只要沈确对他死了心,她的魂离开了那身体便能回归到自己的身体里,到时候他会将现在的身体还给她…… 还有诸多细节要考虑、要安排,李鸾嵩忍着心痛不得不将事情做到极致。 可是沈确又何尝感受不到呢? 他字里行间堆得满满的关切和鸡毛蒜皮的小事,越是如此,她便越是能看出来他满腹心事。 他想用这些事将信纸堆满,将她的心堆满,让她察觉不到他的异样吗? 可是沈确一个字都没有问,她选择相信他。 给他些时间好好想清楚,总之,他是不会害她的。 沈确对此坚信不疑。 入夜,乌云遮月,起了凉风,吹动窗前的纱帘飘向无尽的夜空,几欲腾空飞走。 两个人面对面趴在窗前,能看到对方,却都不说话,就这样一起吹着风赏夜。 不知道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沈确想。 直到子时,二人方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去就寝。 第二日仍旧重复着这样的日子,两天而已,沈确已经掌握了京城所有的干道、要塞,也摸清楚了各个城门的换防和巡逻的时辰,以及戍守的将领和士兵的人数。 李鸾嵩也十分仔细地在她的画上修改了许多动作,让她精进不少。 可是,第二日晚间,窗台上没有人。 沈确等了好半天,也没有看到李鸾嵩的身影,而且他的窗子是关着的,连窗帘都紧闭。 她想喊他,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晚上人不见了。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或许是她声音太小了,对方根本听不到。 入夜时分,又下起了大雨,夹杂着狂风,让她不得不关上窗子。 听着急骤的雨点敲打窗子的声音,越发让她觉得烦躁、焦虑。 不能这么坐着干等,不去看看恐怕她今晚都睡不着觉了。 倏然想起好公公说起的那个无人去过的连廊,他说从那里可以走到他那边去,现在是入夜时分,守卫本就没有白天那样严格,若是走过去看看,想来也无人发现吧。 沈确换了身深色的衣裳,走出房间。 按照好公公说的那条路直走,转过两道弯,果然看到一条黝黑静谧的连廊,因为常年无人走而显得格外荒凉。 连廊尽头连着一个朱红色的小门,沈确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袍,朱红色的小门没有锁,她尝试推了推,竟然推不开,好像是在另一侧上了锁链。 再用力些,锁链被绷直,小门上闪出一条细缝。 沈确趴在门上往里看,幽幽的烛火下她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木梭娜仁。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来找李鸾嵩的吗? 沈确想喊却又不能喊,眼看着木梭娜仁笑意盈盈地向什么人走过去,那个人隐在木门后头,沈确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能看到木梭娜仁脱掉身上的披风,还是那一身艳丽的紫裙。 下一瞬,沈确看到对方伸出手接住木梭娜仁的手,那好像是两个女子的手。 她惊呆了,那是李鸾嵩吗?会是他吗? 沈确快步跑回去,顾不得脱掉打湿的外袍,趴在窗上望过去。 对面窗子仍旧紧闭,但是却燃起了烛火,灯影幢幢,两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窗帘上,随着烛火的跃动而跳跃。 是李鸾嵩和木梭娜仁,他们在说什么,她为什么会来找他,他不会将一切都告诉木梭娜仁了吧…… 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在沈确的脑海里,烦乱不堪。 窗上的人影逐渐靠近,不知道说了什么,木梭娜仁在拭泪,李鸾嵩搂住她的肩膀,木梭娜仁傲人的身姿撞进她怀里,两个人抱在一起…… 沈确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们在干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还没想明白,木梭娜仁竟然拔出短刀逼在李鸾嵩的脖颈处,她要杀了他?沈确惊呆了。 好在没有,只是虚惊一场,不知道李鸾嵩说了什么,总之他丝毫没有躲闪,之后是木梭娜仁自己扔掉了短刀,又一次扑进他怀里…… 沈确呆呆地在窗前坐了一整夜,对面的烛火灭了,直到凌晨,她才看到木梭娜仁的身影离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雀跃,蹦跳着犹如密林中欢欣的小鹿。 她抬头朝二楼窗台上的李鸾嵩笑了笑,李鸾嵩笑着看着她离去。 一抬头,撞见了沈确面如死灰的脸。 第76章 我要做你的王妃 天阴沉沉的,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了他的衣衫和眼睫。 那一瞬,李鸾嵩觉得头顶的天空更加灰暗了。 “媆媆?你什么……什么时候起来的?” 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手脚瞬时变得冰冷。 “殿下早啊。”沈确若无其事地对他笑,“起这么早练功吗?” 李鸾嵩怔愣了片刻,难道她是没看到吗? “嗯,起来练功。” 他说着挥了挥手臂,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又觉得不对,问:“你站那多久了?” “刚过来啊,就看到殿下了。” 沈确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借着动作掩饰眼底的乌青。 “你……可看到什么了?” 他仍旧不放心,追问道。 “没有啊,殿下觉得我看到什么?”沈确反问,一双眼凝视着他,就想看看他打算怎么解释。 “哦,没,没什么。”李鸾嵩低下头,悄悄舒了口气,也不知到底是更希望她看到,还是更希望她没看到。 “殿下……”沈确好想开口问他,可还是忍住了,这种事情还是希望他主动告诉她,遂改口道:“继续练功吧,刚巧我也学学。” 李鸾嵩点了点头,走到廊下真的开始练功了。 可是思绪却没有断,脑子一直在想方才她到底有没有看到娜仁。 昨夜,他让人给木梭娜仁送信,结果没想到她竟然直接跑来了。 这样也好,他故意弄得神神秘秘,相信沈确应该看得到吧。 木梭娜仁早就猜到了他们之间的秘密,上一次分别之前,木梭娜仁要求和他单独说话,就告诉他了这是一种蛊毒。 她说:“我哥哥其实也猜到了,我只不过来证实一下而已。其实你们两个早就露馅了。” “在迷情谷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当时我去搀扶你,换作平时你才不会让我碰你呢,结果她没有拒绝。而且, 我缠着她的时候,换作其他女人早就应该吃醋了,而晋王殿下你却没有,这不符合女子的心态。” 她是懂一些蛊毒的,所以李鸾嵩对她能够看出来并不觉得很吃惊。 “我哥哥还说了,你们两个的举手投足都很奇怪,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不熟悉彼此的习惯吧,你,虽然是个女人,可是动作表情都像个男人,而她,刚好相反。你们两个装的也太不像了吧。” 这是娜仁当日对他说的话,她还说,“你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就是想把我气走,可是我偏不,李鸾嵩你还会再来找我的。” 她虽然没有解蛊毒的药,可是却能找到化解的方法。 昨晚,娜仁逼迫他当即作决定,她说: “我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如今主动权掌握在我手里,你们两个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你必须跟我在一起。” 李鸾嵩本不想跟她纠缠这个问题,道:“你要我有何用,我要么是个女人,要么是个死人。” 娜仁说不,“我会杀了你现在的身体,就是杀死沈确的身体,让你魂出离开,然后让我哥哥带兵打进来,这样你就可以回归本身,而她,身已经死了,就只有当一个孤魂野鬼了。” 李鸾嵩自然不愿意,娜仁拔刀逼迫他,“这不由得你说了算,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李鸾嵩说可以,“你杀了我,你看看她会不会答应跟你们走,你尽管让你哥哥带兵闯进来,到时候看看,没有任何人接应,你们会不会全军覆没。” 娜仁不说话了,他说得对,若哥哥真的闯进来,那铁甲军和朔方军若是联合作战一致对敌,他们必定惨败,说不好还将整个索托国都葬送了。 李鸾嵩趁机假意答应她,并和木梭娜仁达成了交易,木梭娜仁不能动沈确,李鸾嵩会在后日亲自将尸体给她送出去。 “到时候,宫里会从西门出去一口装着尸体的棺材,你只需要派人接应即可。剩下的事你只管等着我的消息,不可轻举妄动。” 木梭娜仁当即扔掉了短刀:“我答应你,可是我也有个条件。” “事成之后你必须同我联姻,我要做你的王妃,这样才能保两国邦交。” 李鸾嵩看着她,心想,事成之后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晋王殿下了,答应她也无妨,二人由此达成合作。 至于如何能让沈确伤心,对他绝望,他完全不用担心,凭着木梭娜仁睚眦必报的心性,她会主让沈确难过的,只是…… 苦了媆媆了。 廊外雨水仍旧哗哗地下着,仿佛没个尽头。 李鸾嵩练功练得心不在焉,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留意着沈确的动向。 她始终那样趴在窗台上看着他,没有生气,没有表情,看得那样专注,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他练完一套停下来,抬头看她。 沈确问:“累不累,昨晚睡得好吗?” 他说不好,“总做梦。” “殿下昨晚怎么没开窗等我?” 李鸾嵩看着她道:“太累了,就先睡了。” 他觉得她还会追问,明明他房间里的烛火是亮着的,而且那样两个人的身影应该能被她看得到吧。 可是沈确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问,笑着说:“那殿下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难得闲适的日子,多休息才是啊。” 他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感觉,点了点头想回去,还是忍不住问:“媆媆,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殿下觉得我应该问什么?” 她依旧笑嘻嘻的模样,眼睛纯澈透明。 是啊,他究竟想让她问什么,问木梭娜仁为什么会来,还会陪着他待了一整夜吗,他又该怎么回答,直接告诉她那些残忍的话吗。 李鸾嵩心里盘亘了一下,觉得说不出口,刚要回去,就听沈确说: “殿下,不要多想,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 真是一份让人无地自容的信任,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李鸾嵩沉默着点了点头消失在廊下。 那些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就写给她吧,至于其他的,就交给木梭娜仁去做吧,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善人。 再忍耐最后一天,就将就见分晓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廊下,沈确才慢慢坐回到床榻上,拿个软枕靠在身后,心里头却是无尽的惆怅。 昨晚上明明他没有睡那么早,房间里有人来,木梭娜仁为什么会半夜三更跑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实话呢,究竟在盘算什么不让她知道呢。 瞧着木梭娜仁那副欢快的样子,难道他将他们的秘密告诉她了?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窗户敞开着,夹杂着细雨的风吹进窗子里。 一只纸鸢飞进来,是李鸾嵩的信。 沈确捡起来打开,他给她画了一幅小画,画了圆月、兔子、牛郎和织女,两个人分隔天地,中间的红绳也已经断了,正在坠下。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情难续皆因缘已断。 这是什么意思,她算了算日子,好像快到月圆之日了,可是又不是七夕,为什么画这样别离的画还要写上这样一句道别的话。 他究竟在盘算什么? 第二张纸被打开,是他写给她的信。 信里他告诉她:昨日其实他就在房间里,并没有入睡而是见了一个人,就是木梭娜仁,她就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待到今日早晨才走。 他们之间的事情他都已经告诉木梭娜仁了,娜仁公主说她的哥哥可以帮助他,现在朔方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支援,如果时间拖得太久,他也等不起,不如和索托国联合夺回政权是正事,不能让老李家的江山落到郑焕的手里,这是他的责任,他是皇长子,他没有别的路可选。 但是木梭娜仁是有条件的,就是要成为他的王妃。 所以呢,他现在别无选择,他不能为了自己的感情、为了她放弃皇位,放弃大邺,放弃百姓,放弃他祖辈的心血和打下来的江山。 他说,沈确,我喜欢的人是你,可是现在我却不能选择你,因为你没有军队,你没有兵器,你不能打过来营救他,保护他的子民保护他的家人。 男儿大丈夫,他选择了家国,放弃了她,望她能理解。 沈确看得泪流满面,这是什么意思,她陪着他走到这一步,现在他要放弃她吗?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李鸾嵩,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确趴在床上哭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天色更暗了,那种灰仿佛无止境,浓浓地压过来,让人透不过气来。 那封信的最后还掉了一只小小的耳环,是一颗颗小而饱满的绿松石和青金石连成一个小环,很别致,但一看就是异域的东西。 这是在向她宣战吗,怕写了信她还不信,再加一枚证据吗? 沈确哭了好一会儿,也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给他回信。 她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信,你不是这种人,我知道,或许你有什么难处,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你不用这样气我…… 信飞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明日就是最后一日,就好像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一切都变得毫无生机,沉闷抑郁。 李鸾嵩看到信的时候一面欢喜地流泪,一面恨不能捶死自己,那满纸上洇湿又晾干的痕迹,不是她的眼泪又是什么。 李鸾嵩啊李鸾嵩,你怎么这么混蛋。 “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也没法回头了。” 信被人抽走,李鸾嵩惊醒,看到了木梭娜仁。 “你怎么又来了?” “怕你舍不得,来帮你一把。”木梭娜仁说完,转身去了对面。 第77章 李鸾嵩,你太让我失望了… 窗外天色阴沉,屋内燃起烛火,跃动的光照着人的面颊,眼中盈盈泪光闪闪。 沈确伏案读书,手持书卷却半天也没有翻动一页,身前的案面上一滴滴落下的泪水洇湿成一点一点的深色,最后连成一片,心里堆满了委屈和不安。 她知道他说的那些话不是真心的,他有他的打算,可是为什么他都不来问她一下,枉费她如此相信他,巴巴地等着人家来跟你商量,可是人家呢,已经决定了。 沈确觉得自己就像个物件,不被尊重,不配有发言权,哪怕是自己的人生和未来,从来都是听从别人的安排。 先前是他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她,要支棱起来,要为自己的将来争取,不要谁的话都听,不要被人安排被人欺负,可是现在呢,他又跑来不吱一声地给她安排好了一切。 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也不晓得阿爹他们在外头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沈确忙擦干眼泪,又顺手将桌上的泪水擦掉,一袭紫色衣裙飘然眼前,木梭娜仁手持烛灯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眉眼深邃浓烈,五官大且魅,烛灯下看越发艳丽夺目。 “你是怎么进来的,没有人发现你吗?”沈确问她。 木梭娜仁将烛灯放在案桌上,笑道:“区区这几个小兵还能挡得了我的去路,从小到大,我想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 她话里有话,眼神不善,言语也是咄咄逼人。 沈确不计较,起身去帮她倒茶,转身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盯在她的身上上下迅梭巡。 “这里没什么好茶,公主凑合喝吧。”她将茶盏放在她身前的案桌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公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是李鸾嵩亲口告诉我的。” 木梭娜仁捧起茶盏呷了一口,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沈确不语,垂眸喝茶。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从小到大我都喜欢他,只喜欢他一人,他是我的。” 小姑娘快人快语,将自己的爱慕剖开来捧到了她的面前,她说:“你不该跟我抢,你也抢不走他,识趣的话就快些放手,让他回到我身边。” 沈确盯着她:“你可有问过他的意思?” “这就是他的意思。”她说,得意地跷起脚踩在身下的脚踏上,“他信里没告诉你吗,你和他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我们才是般配的。” “般配?”沈确咂摸着这个词,“般配和喜欢是两码事吧。” 木梭娜仁一愣,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脸竟有些红却又不服输道:“你休要在我面前拽文嚼字,我知道你对这些在行,可是,喜欢又能怎样,般配才能长久,不是吗?” 她显然是抓住了沈确的要害,道:“我叫你一声姐姐,有些话我就直言不讳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他信里写的那些话,你觉得你们有感情,他这样做都是被逼的,是吗?” “姐姐,你错了。你为什么不信呢,是不信还是不愿意相信,不愿意面对。现在这种局面,你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殉情,可是他和你不一样,他不能不顾生死,因为他是他爷娘的希望,是大邺的希望,是数万子民的希望。” “这皇城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他,他有皇位、有百姓。他死不起,更殉不起情,他若是死了,就会有那么多人都要因他而丧命,你永远都不会理解他现在的难处,可是我能理解,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地位。” 沈确不置可否,她说的这些是对的。 若是真到了紧要关头,她可以不顾生死,可是李鸾嵩不能。 看到沈确无意见扣紧桌面的手指,木梭娜仁更得意了: “你们的身份根本就不对等,你觉得你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吗。他是皇子,是大邺未来的君主,而你呢,只不过一个平民而已,你能给他带来什么。” “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门当户对吗,一个普通世家大族都要娶能给儿郎和家族带来利益的女子,而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会娶你吗?就算他会,你真的忍心让他在你身上浪费这个机会吗?” “你看看他的父皇,为了各种利益、关系、牵扯,后宫里那么多妃嫔,这些你能接受吗?她们又能接受你吗?可是,这就是他的生活,我的父皇也是如此啊。” “姐姐,你真的要好好思量,你当真能担得起未来压下来的重担吗,现在这样的局面并非不可破,可是他却要保护你,你呢,你能给他什么,将来若是还有更大的风浪,你只会成为他的负担。” “我知道你和他的母亲一样,有骨气,不愿意成为攀附男人的女人,可是,你的身份就已经攀附他了,如今的局面里面,你已经成为他的累赘,成为攀附他的菟丝花了。” “我没有。”沈确怒道,“这一切他从未征询过我的同意,又怎知我帮不了他?我不愿,也不会成为攀附任何人的人,我有我的决断,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很好。”木梭娜仁抚掌,“我就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 “但是姐姐,你太不了解男人了,男人都是很现实的,他们考虑的不单单是爱情,还有家族、民族、国家,你看,他们永远都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而你,在这个局面里除了碍眼,让他分心之外什么都不是。” “纵然你不愿做累赘,不愿做菟丝花了,可是,他却不得不顾及你,为你分心,为你妥协,很是为难。” 不得不说,木梭娜仁杀人诛心这一套倒是极为老道,字字句句没有辱骂却如尖刀剜在心上,因为那些都是事实。 “这么跟你说吧。”她起身整理了下衣裙,“你们两个人身上的蛊毒我解不开,但是我知道一个方法能让其中一个人活着,对我而言,这个人必定是他,沈确,我知道你也是个有能耐的人,富可敌国是吗,那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死了,他…… 哦,不,是我们。我们就能占有了你家所有的财产,这一切都是他的,是我们的,权和钱向来是分不开的,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如果换作是你,你也会这么选择的。” 威逼利诱,最后再用刀子将你的心剖开、切碎。 沈确捂着胸口伏在案上,只觉得全身发冷,胸口好似一块大石堵得死死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李鸾嵩。”她几乎拼尽力气冲着对面的窗子喊去,“你帮我在张家主持公道,你教我练拳脚,你对我那么好,我生病你照顾我,围猎场你冒死救我,这些都是假的吗,这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轻易抛弃,都不用问我同不同意吗?” “李鸾嵩,你太让我失望了……” 对面的窗子无人应答,他没有出现。 沈确又提高声调,一遍一遍地问,他仍旧不答。 只能看到烛火中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之后烛灯被熄灭,一切归于黑暗。 就这样结束了吗,他单方面说开始就开始了,现在他宣布结束就结束了?那她算什么,沈确在他心里算什么。 雨水扑面而来,打湿了她的前襟和面颊,早已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三日,漫长又煎熬,等待的滋味着实让人难熬。 听说郑焕这三日也并未闲着,日日到御前服侍孝淳帝进药,那分明就是逼迫。 城中的铁甲军在街上以各种理由搜查,砸坏了沈确好几间店铺,他们刁难百姓,还差点欺负了见义勇为的沈菘蓝,若不是老七及时赶到,小娘子要吃大亏了。 才三日的功夫,他的狐狸尾巴已经要憋不住了。 百姓们闭门不出,生怕撞见铁甲军灾祸临头,晋安的气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紧张。 他在逼迫沈确和李鸾嵩,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大雨又是一整夜未休,肆无忌惮地浇灌着大地。 天亮了,沈确换了一身衣裳,先去看望了孝淳帝和皇后,今日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们,要分开了,总要交代几句。 郑焕给孝淳帝吃的汤药暂且避不过,沈确交给皇后几个能克化的方子,让她不动声色地煮来服用,也能起到一些减缓的作用。 帝后自然不明白她的想法,只一味交代不用管他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别辜负了沈娘子,沈确点头应下,行了大礼拜别。 木梭娜仁说起的那个蛊毒的解药,她曾跟随父亲游离的时候,从一个游医那里看到过,当时觉得有趣便记在了脑子里,木梭娜仁说没有解药,那,或许是她并不懂药理的缘故吧。 沈确抬头,望向顺着房檐流下来的雨水,头顶一方太空阴暗中裹着闷雷,又是一个雷霆万钧的日子,该来的总会来的。 整了整衣衫,沈确朝勤政殿走去。 第78章 决裂 雨水连绵,皂靴踏在水中,洇湿了鞋面,形成深深浅浅的印迹,一步一步,深色越来越多,直到殿前,皂靴几乎湿透。 今年的雨水多且急,到处湿漉漉的,惹得人心里毛毛躁躁,也不知南边的水患如何了,朝廷乱成一团,最遭殃的还是百姓。 沈确迈着艰难的步伐走进大殿,其他人都已经到齐。 郑焕已经迫不及待地抱着玉溪坐在了高高的龙椅之上,就差黄袍加身了,看到沈确姗姗来迟,他觍着脸道: “听说殿下今日一早去给帝后请安了,啧啧啧,真是孝顺又勤勉,堪称典范。” 沈确哂笑道:“大将军的屁股也很勤勉,这还八字没一撇的事,你都迫不及待地坐到那上头去了,那个位子可是会烫屁股的呀。” 郑焕也不生气,手里摆弄着玉玺道:“有这个还不够吗,谁敢说个不字。” “玉玺是陛下给的没错,可是当着众人说得很清楚,那是暂且交给你代为保管,你可懂什么意思,并不是传位给你的意思,况且,也没有诏书。”沈确回头看了一眼众位臣工,“大家都知道,诏书才是名正言顺的,玉玺嘛,一个石头而已,大将军想要多少尽管命人做了就是,有何稀罕的。” 话里头带着嘲讽和鄙夷,说得郑焕的脸色骤然变得发白。 李鸾嵩看着沈确,不明白她今日是怎么了,难道还在生气,这才对郑焕忍无可忍。 “少说两句。”他偷偷拽了拽沈确的衣袖。 沈确借着整理衣袖从他手中抽回,顺带着调整步伐,站得离他远了些。 李鸾嵩的手还停在空中,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翡翠扳指在哪?”郑焕咬牙切齿。 “自然是放到了妥当的地方。”沈确昂首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若是不怕天下人耻笑你,尽管来抢,看看到时候世人会不会说你是窃国贼,通敌叛国的小人,我倒要看看你的屁股能坐到几时?” “大胆李鸾嵩。”郑焕拍案而起,“你信不信我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沈确大笑道:“还真不信,我人就在这里,你尽管来。” 两厢对峙,火光四溅,谁都不愿服输。 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不可啊,千万不可啊。” “殿下年轻,不可冲动啊。” “大将军重任在肩,不可轻举妄动啊。” …… 郑焕冷静了片刻,笑道:“晋王殿下如今倒是变得伶牙俐齿了许多,我郑焕能有今日,自不会在意什么天下人的狗屁说法,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一个老子杀一个,大不了都杀光,反正这太平的天下也是老子打下来的,老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疯子,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沈确觉得激将法差不多了,看了一眼旁边错愕的李鸾嵩道: “你是什么意思,可想好了。” 郑焕的目光也随之落在李鸾嵩身上,问:“沈娘子,如今高下立见,你作何打算,是跟着你的旧主情郎,还是攀上我这前途无量的高枝。”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李鸾嵩身上,他捏着拳头垂着眼眸,好似十分痛苦。 沈确踱步近前,低声道:“殿下,可想好了。” 她一双清澈的眼眸注视着他,李鸾嵩回避、躲闪那眼神。 沈确道:“我知道殿下已经想好了,既然想好了就速战速决吧,别优柔寡断了,我也想好了,那翡翠扳指我是肯定不会交出去的。” 她俯下身,附在他耳边道:“等你死了,你的皇位就是我的了,这不正和木梭娜仁说的一样吗,你跟我在一起到头来还是算计,你能算计我的钱财、家产,我怎就不能算计你的江山、社稷?” 李鸾嵩惊愕,瞪着眼睛看她,口中喃喃道:“媆媆,你不是这样想的,你不是。” “我是。” 沈确打断他的话,“殿下珠玉在前,为何不许我效仿之,不是你特意让木梭娜仁来告诉我的吗,所以,你和她,你们早就谋划好了。你愿意相信别人,都不愿意跟我说一个字,还口口声声说为我好,这就是你的为我好。” 李鸾嵩痛苦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但是媆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是为了保全你,我是真心为你好。” 沈确推开他,退后两步,摇头道:“今日你说是为了保全我,明日你就能转手把我卖了,李鸾嵩,我对你很失望。你始乱终弃,一个人自说自话安排好了一切,我还不能反击吗?” “我们之间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至于木梭娜仁说了什么,都不重要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沈确对你死心了。” “媆媆…….” “殿下别这么叫了。” 她调开视线,离开了他的身边,眼神决绝,身体倔强地挺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李鸾嵩懵了,他不晓得木梭娜仁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的计划好像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她说他从未跟她商量过,难道她心里有着另一种盘算? 是了,她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早就知道她不是普通的女郎,可以完全听他的,沈确是从小走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的女子,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和主张,他应该跟她商量的…… 追悔莫及,李鸾嵩看着她:“媆……,不,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告诉我,你的盘算是什么?” 他站在她的面前,两只手抓住他的袖子,沈确使了些力气才将自己挣脱开,大声道: “大将军还在犹豫什么,这位女郎说要亲手杀了我,难道大将军没听到吗。” 那一刻,李鸾嵩眼底尽是绝望和无助,原来她都猜到了,可是他却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 “是吗,本将军怎么没听到,沈娘子,果真如此吗,你们已经反目了?” 郑焕的声音里透着幸灾乐祸的欣喜。 “呛啷”一声,郑焕拔剑扔到了二人面前,寒铁掉在地上发生连绵的脆响。 “拿去,现在就动手,本将军这就记在你头上,算是你的投名状。” 李鸾嵩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住拳头,本以为一狠心的事,可是到了眼前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沈娘子,不可啊。” “殿下,小心。” 那是晋王殿下,是大邺未来的希望,如果他死了,这个王朝将彻底落到郑焕的手里,大家纷纷上前劝阻。 李鸾嵩心里乱作一团,理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 “是我自作主张,你……” “来吧。” 沈确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负手而立,挺起胸膛微笑地看着他。 “打起来,晋王殿下,你们一决高下,谁胜了本将军就留下谁。” 郑焕在一旁捶桌子叫好,众人纷纷侧目,不忍直视。 又一把长剑递到了沈确手上,她毫不犹豫接过剑,看着失魂落魄的李鸾嵩道: “我的剑法还是你教的,没想到你我也有今日。殿下,该走的路还是要走,你怎么知道前路就一定是悬崖呢。” 她说完拉开架子,冲他喊道:“来吧。” 她根本就不会武,更不懂得使剑法,若不是他简单教了她几招必杀技,她恐怕连剑都难拿得起来,又遑论和他比试。 可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说得对,该走的还得走下去,他不知道沈确的盘算,但是照着他自己的计划,最起码是可以保住她性命的。 他捡起地上的铁剑,不顾众人的劝阻和反对,拉开架势,朝沈确而来。 昔日的情侣反目成仇,拔剑相向,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容,手下躲闪,却又不得不刺向对方。 “你不是我的对手,媆媆,你有什么计划可以告诉我。” “现在才问我的计划,殿下不觉得已经晚了吗?” 李鸾嵩步步退让,沈确剑剑紧逼。 “你当真要我性命吗,媆媆,你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样会让你回不去的。” “殿下怎么知道回不去。” “因为这是蛊毒,娜仁说……” 她的剑凌厉果断,直逼李鸾嵩的面门。 他躲过,才道:“是啊,我什么都听娜仁的。” “殿下不是想杀我吗,不就是想毁了自己的身体吗,来吧。” “媆媆……” “殿下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 “不能,我不会让你破坏你自己的身体。” 他终于提起精神同她对垒,可是毕竟沈确武艺不精,两三回合便败下阵来。 看得郑焕直叫好,“青出于蓝啊,好,继续。” 他是巴不得看着李鸾嵩死去的,而且还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上,多省事。 沈确依旧努力地进攻,李鸾嵩拼命格挡,倏然,沈确一个急转身,长剑直直刺过来,李鸾嵩迫不得已后退一步同样一剑刺向对方。 相同的身位,相同的招式,这是他交给她的必杀技,沈确因此练了好久,如今却用在了他的身上。 就听“噗”的一声,紧跟着又是“噗”的一声,彼此的剑同时插入对方的左胸口,双双口吐鲜血,应声倒地。 第79章 换回来了 天地间一阵旋转倒置,耳边能听到隆隆的雷声和嘈杂的叫喊声、脚步声,眼前的人就是那个曾和自己共渡难关的人。 上天注定她们两个要有这一世的缘分,也注定这段缘分无疾而终。 身上流出一股股热热的鲜血,剧痛、痉挛、撕心裂肺,眼前模糊不清。 “媆媆……” 沈确看着他,李鸾嵩就在眼前,他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 “你早就想好了,对不对。”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在触碰到沈确手指的那一瞬,她将手抽回,带起一阵剧痛。 “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懂,李鸾嵩,你太不信任我了。” 他拼命摇头,热泪顺着眼角流下,和鲜血混在一起,“媆媆,不,不是这样的,我……” 他又想说“我是为你好”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出口变成了“对不起”。 李鸾嵩低头看向胸口的剑,“你的方法就是……” “对。”沈确说,“从交换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很奇怪,我之所以看医书学药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心脏天生长在右边,与常人有异,我翻遍了几乎所有的医书,都没有看到有关这方面的记载。” “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医治好了那么多人,也从未见过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沈确看着他,笑容很温暖,“直到和你换了,我原本以为那是我自己的心脏,就在上次迷情谷你受伤了,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跟我一样的人。” 双眼迷离,泪眼婆娑,眼前的人迷糊进了一片汪洋之中。 “殿下。”她像往常那样喊他,脸上带着痛苦的笑容,“我们曾有过一段缘分,可是,现在缘分断了,那就让我们各归各位吧,木梭娜仁不知道蛊毒怎么解,可是我知道。” “媆媆,不要……” “这种蛊毒只有一种解法,互相刺穿对方的心脏,双双身死、心死,才能归位。” “李鸾嵩,我的心已经死了,你的心也死了吧,这样我们就都能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沈确说完最后一句话,觉得自己的眼前闪过一道金色的光,烈日炎炎,一位身材消瘦、面色苍白的小娘子跪在大太阳底下,她容色娇艳却未施脂粉,头上只一枚素银钗,青绿色的短袖褙子里搭配墨绿色窄袖短衫,一片式抹胸和青白色三裥裙,穿得朴素又老气,分明就不符合她的年纪。 头顶上是金光灿烂的世界,有两个太阳,还有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的露台上,一群皮肤黝黑的士兵喊着口号认真训练,整齐划一,齐刷刷赤膊上阵,拼杀、对垒、搏击…… 露台的最高处,一男子目光炯炯,正在查验着每一个人,他剑眉星目,鬓若刀裁,鼻梁高挺,深眸中闪着点点星光,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这是什么地方啊,沈确又一次觉得自己羽化成仙一般腾云驾雾去了,这一次心口不疼了,好温暖、舒适……这里的一切真太美好了。 随之而来的是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周遭“救人”的喊声,一个小老头跑到沈确面前,摸了摸她的脉搏,又探了探她的鼻息,摇了摇头道: “回大将军,晋王殿下已经……去了。” 众人一阵惊呼,纷纷呼唤着“殿下”,周围又响起了一阵呜咽的哭声。 外头还在下雨,仿佛天地连成一片,不辨乾坤。 “来人,抬棺椁。” 这是郑焕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沈娘子极力救治,务必保证性命。” 太医们忙得挤到了一起,她看不到李鸾嵩,因为她被人抬起来放到了一口大箱子里,那应该就是她的棺椁。 放进去的最后一眼,从人群的缝隙中,她看到了李鸾嵩盯着她流泪的双目,深邃、绝望。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眼对视,然后就被人盖上了盖子,她的世界暗无天日、漆黑一片了。 身后是一片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李鸾嵩在沈确被判定死亡的那一刻,彻底崩溃了,他想告诉她:“对不起,我真的是想保住你,我都计划好了,娜仁会接应棺椁,可是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 但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看着她被人抬起来放进棺椁里,然后绝望地看了他一眼,被厚重的盖子封在了里面。 大殿里乱作一团,李鸾嵩被抬到了后殿,孝淳帝听说了消息当即一口老血吐出来昏厥过去,太医们又是一阵忙乱。 被一群人围着忙碌着,李鸾嵩觉得困意来袭,挡都挡不住的疲倦和心口剧烈的疼痛,是从未有过的疼痛,双目渐渐合上,整个人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沈确再次醒来,缓缓睁开眼睛,雕梁画栋的房顶,金沙幔帐,身边坐了一位哭泣不止的妇人。 “娘娘。” 沈确呼唤着皇后,皇后惊觉赶紧掖了掖眼泪,喜道:“你醒了,太医说你若是醒不过来可就……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总算是度过这一劫了。“ 换回来了。 沈确赶忙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和双手,没错,是自己的,真的换回来了。 恍然如梦的一段经历,就这样结束了,那个人从此再与她没有关系了吧。 脸颊滑过热泪,心里一阵抽痛。 “媆媆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沈确忙道,“我……还活着?” “说什么傻话呢,这不活着么。”皇后擦着眼泪笑道,“你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殿下……” 沈确想问,又下意识地闭了口。 “嵩儿……还没有消息,说是装进棺椁里抬出宫外去埋了……”皇后泣不成声,”可是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你可知晓他是否有什么安排?” 沈确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但是殿下一定不会有事的,娘娘不必太过忧心,他向来都会安排好一切。” 皇后点头,“我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只是……这个孩子有时候太过自说自话了,总是一个人扛,我们都不晓得……欸……不提这些,你先好生休息。” 这时门上有太医来诊脉,皇后请进后坐到了一旁。 太医在沈确的腕子上垫上了帕子,诊过脉后向皇后行礼道: “娘娘可安心了,沈娘子已无大碍,只是身上的伤口仍旧很深,所以还需好生调养些时日,好就好在娘子有异常人的……” 皇后的眼风扫过去,太医当即闭了嘴,赶紧跪下磕头求饶: “臣也是看到娘子无大碍,一时高兴说慌了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皇后起身站到沈确床边,肃声道:“管好你的嘴巴,知道该怎么向那贼人回话?” 太医忙道:“下官知道,就说这一剑刺偏了,刚好捡回来一条命。” “知道就好。”皇后又问,“那贼人可有说过什么?” “郑焕说,务必保住沈娘子的命,因为……”太医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沈确,道: “他说陛下父子下得一手好棋,从不落空子,这沈娘子身家可观、富可敌国,大邺如今只剩下一具躯壳,银钱粮草短缺,这时候找个财神爷是上上策,所以,他想留着沈娘子好……” “不必说了。”皇后气道,“这个狗贼,他以为别人都跟他想的一样,做梦吧。” “你再去探听,有消息来回本宫。” 皇后又询问了一些照料的方法,让太医开了药方才将人打发出去。 “郑焕狗贼,竟然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真是找死。”皇后气得拍桌子。 沈确看那太医走远了,才道:“娘娘莫气,我的……都知道了?” 皇后重又坐回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当娘的哪有不了解自己孩子的,嵩儿生下来心脏有异,这些年没什么大碍,倒因为这一点救过他不少次命,反倒是因祸得福,我方才看到你的伤口,一下子就明白了,你们两个啊,就是天注定的缘分。” 沈确笑笑,天注定的缘分就是说不由人,那分开也得是老天说了算咯。 “你安心养伤,外头的事情交给嵩儿去处理,我相信我的儿子。”皇后安抚她道,“这一次你们两个兵行险招实在太让人揪心,以后不许如此。” 沈确点头应下,的确是兵行险招,可是,这并不是他们说好的…… 那些事不宜多思,沈确只觉得乏累,眼皮子沉得抬不起来,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 朝堂之上已然变了天,郑焕叫来钦天监查询最近的黄道吉日,准备择日登基了。 钦天监回禀:“最快的日子是十日之后,乃上上吉的大日子,天象上说不破不立,乃重塑朝纲、整顿纪治的好时候。” 郑焕当即拍板,十日后登基,改国号大喜,定年号为尚熹元年。 他倒是忙得马不停蹄,消息传到沈确耳朵里的时候帝后正在她房间里探病。 孝淳帝精神不济,按照沈确给的方子吃了几幅解药,稍有缓解却仍旧无法根除。 皇后道:“陛下可有应对之策。” 孝淳帝拍了拍皇后的手,道:“丫丫莫急,朕料定那郑焕登基之前为了博取好名声,不会动咱们,你尽可放心,先将沈娘子的伤治好,到时候跟朕走便是。” 沈确这几日觉得好了许多,只是精神还空乏着,半睡半醒的,总觉得身心不在一处,或许是刚回来还不适应吧,空无的眼神望向窗外,这几日倒是难得的晴好,也不知李鸾嵩现在何处,情况怎样了,来支援的朔方军十日之后能否到达…… 第80章 李鸾嵩,沈确我要定了…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砸在晋安城郊的大帐顶上发出连绵不绝的闷响,轰隆隆的声音敲醒了昏迷的李鸾嵩。 睁开眼,看到的是五彩斑斓绣有骆驼、白象和舞姬图案的织锦帐顶,模模糊糊能看到墙上挂着的鹿头和牛角,还有一张长弓,那是他送给木塔姆的。 这是……李鸾嵩醒了醒神儿,在木塔姆的营地? 他想撑起身子,无奈心口剧痛根本动弹不得,可是,下一瞬他发现了自己的衣裳和熟悉的四肢,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刚刚冒出来的短短的胡茬,硬挺挺的,这一切…… 换回来了。 他现在又是李鸾嵩了,这是他的身体没错。 那,沈确呢? 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回忆着曾经发生的那一幕。 心口一阵阵的剧痛提醒了他,在勤政殿上,他和沈确打了起来,昔日的爱侣拔剑相向,他们用剑相互刺向对方的胸口,他并不知道她的计划,按照自己的想法,他会刺死自己的身体,成全沈确保住她的性命回归本身。 可是就在那紧要关头的一瞬,他看到沈确一个侧身,将自己的左胸暴露给他,同时她的剑也刺向李鸾嵩的左胸,这个秘密只有他们知道,可以巧妙地骗过所有人。 刺中心脏必死无疑,这样郑焕就如愿了,李鸾嵩死了,至于沈确,他一定会全力救治的。 这个方案瞒天过海却也十分凶险,若是刺偏了一点点或许就真的天人永隔了,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确定沈确是否安好。 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让他出乎意料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就像沈确说的那样,如果他跟她商量,这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幕。 可现在呢…… 李鸾嵩望向窗外的大雨,模糊的世界,头顶是一声接一声的炸雷,彻底敲醒了他的脑子。 他在努力回忆自己的剑究竟有没有刺歪,媆媆是否能平安。 宫里头还有他的人,母后也安排了太医,她应当是平安的吧。 这一年就像做梦一样,是一个短暂又美好的梦。 沈确走进他的人生,让他看到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过去的李鸾嵩固执、倔强,自十三岁披上战袍、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主帅,习惯了发号施令自己做主,一连串的胜利更加让他坚持己见。 父皇让他回京,他为了平衡兄弟之间的感情拒绝,最后拖拖拉拉差点被押着回去;父皇让他读书、上朝堂,他违逆,差点被消去兵权;母后让他娶妻,他也是不想,害得大家都以为他断袖…… 他有他的想法,一旦形成便不愿改变,但是经历这些事情之后回过头去看才明白老父亲的良苦用心,父皇看人的眼光是准确独到的,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权柄必须交给值得托付的人,是他,或许将来会有别人,但是目前看,他必须肩负起这个重担。 李鸾嵩想起了分别前沈确说的话,她说,他不相信她,从未想过同她商量,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便做了决定,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忽略了她。 从他们交换开始,她替他肩负起皇长子的责任,挑起了尽忠尽孝的重担,而他一直在她身后,教她该怎么做,就连让她和离、和她成亲,也是他自说自话就决定了两个人的关系,她的阿爹走失,他也没有跟她商量,一个人做主险些酿成大错。好像从未给过她时间考虑、适应。 李鸾嵩扪心自问,他是真心为沈确好,可是也真的忽略了她,伤了她的心,尤其是那个决定,他竟然还是同木梭娜仁一起决定的…… 媆媆,还在等着他吗,他还有机会吗,他想争取一下不知道还可不可以。 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心里头简直沮丧到了极点,满满地自责、悔恨,心口疼得直咬牙。 这顶大帐是两进的,这时外间陡然一声高亢的声音打断了李鸾嵩的思绪。 “娜仁,你给我跪下。” 是木塔姆,怒气冲天。 “我不,我没错。”木梭娜仁倔强地顶嘴。 “你不跪,我就打到你跪为止。” 木塔姆的声音还未落下,就听到一声清脆的鞭响,紧接着便是女孩子痛苦的叫喊: “哥哥……” “跪下。” “我不。” 又是一声鞭响,像是使足了力气,甚至盖过了雷鸣。 这回木梭娜仁没有反抗,乖乖跪地,却哭泣不止。 “我们索托国的子民草原上生长,向来心胸开阔、光明磊落,你却用这种下三滥不入流的手段害人性命。” 是木塔姆的声音,李鸾嵩的心随之揪起,他们说的应该是沈确。 “谁叫她跟我抢男人。”木梭娜仁仍不认错,“我看好的谁也没资格抢。” “你混蛋。” 木塔姆气急败坏,指着娜仁的鼻子道: “父汗是怎么教导我们的,中原之所以发展得如此之好就是因为懂得礼义廉耻,讲究秩序、道义,我们应该学习,不能再做草莽之事。” 木梭娜仁抬起袖子,倔强地抹去腮边的泪水,眼睛直直盯着帐顶一副死不认错的样子。 “你有你喜欢的人,可是李鸾嵩他也是人,你应该尊重他的决定,并且,沈确有什么错,如果你有胆量就公平竞争,大大方方向她挑战,你倒好,跑到沈确面前说出那样锥心刺骨的话,侮辱她身份地位,是商女配不上皇子,说她帮不了李鸾嵩只有你能做到,还说你们要抢夺人家的财产……” “娜仁,我的妹妹,你何时如此歹毒。你的这些,身份、后盾,是属于你的吗,这些都是父兄打拼回来的,是属于整个索托国子民的,不是你拿来抢男人、羞辱别人的武器。” 木塔姆气得砸掉了法郎茶盏,一声脆响敲在李鸾嵩的心上,那剧痛再次袭来。 “哥哥,不要这样冠冕堂皇骂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那女子的心思。” 木梭娜仁反唇相讥,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怒视着木塔姆。 “没错,我是看中了沈确,但是我会公平竞争,我绝对不会放弃,我也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包括你,去伤害她。” 木塔姆拍案而起,“木梭娜仁,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你最好将沈确当成是你的嫂嫂来看,对她恭敬、客气,向她道歉,否则,我不会饶你。” 一道闪电紧跟着便是霹雳雷声。 李鸾嵩简直绝望到想死,这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他和媆媆还不知该如何重修旧好,这对兄妹就迫不及待要开始抢人了…… 苍天呐,老天爷对他的惩罚还能来得更猛烈些吗? 是的,来了。 帐篷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日前五月乔装改扮后随着李鸾嵩的棺椁悄悄混出了城,这才快马加鞭去探听前来支援的朔方军的消息。 今日总算带了消息过来,马儿还没停下,人就从马上蹦了下来,三两步闯进大帐。 帐内的兄妹两个俱是一愣,五月来不及顾念气氛,张口便问:“我家殿下醒了吗?” 李鸾嵩想说话,可是伤势太重,胸口痛到发不出声音,就听木塔姆道:“有消息了吗,赶紧说。” 五月咽口唾沫道:“南边水患太严重了,一路的灾民流离失所,大雨还在下,好多村子都淹了,恐怕,朔方军赶来支援还要些日子。” “八日,我们现在就剩下八日了。”木塔姆说,“八日后郑焕要登基称帝,到时候再战性质就不一样了。” 是啊,原本是大邺,是亨通十四年,八日后就是大喜,是尚熹元年,一旦改换再战便是谋权篡位,史官笔下的文字足以让皇位上的人坐不稳屁股,摔落下来。况且,皇宫里还有他的父母和他的爱人,大邺的子民和向着孝淳帝的文武百官还在等着他回去…… 可是,五月摇头:“朔方军赶到恐怕最快也要十日。” 头顶炸裂,李鸾嵩一着急,想要强撑着起身,却因实在力不从心整个人从床上摔落下来,碰到了一旁的高几,琉璃瓶四分五裂。 这一声响动惊醒了外间的人,三个人急急跑进帐内,木梭娜仁想上前去扶起他,却被木塔姆呵斥住了: “你出去,我有话对他说。” 木梭娜仁十分惧怕哥哥,从小哥哥最是疼他,也对她最是严厉,看着哥哥怒火中烧的样子,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跺了跺脚气哼哼地跑出去了。 木塔姆和五月将李鸾嵩扶到床上,他脸色惨白,额角渗出薄汗。 木塔姆道:“你先别急,你现在身上有伤,我说,你听着。” “李鸾嵩对不起,是我的妹妹伤害了你和沈确。”他很诚恳,“我是索托国的王子,之前你我二人达成过交易,如果你能手刃郑焕,索托国将全力支持你。” “李鸾嵩,我们是朋友,但是我也有我的立场和臣民,我要为索托国的长远计,对我而言是你掌大邺,还是郑焕,都一样。虽然我更希望是你,但是,我之前不便出战,我只跟大邺合作,希望你能理解。” “但是现在,我的妹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是无法弥补的,算是我欠你的人情。而且,我也看到了郑焕的为人,于私而言,我并不希望同郑焕这样的小人合作。” “所以,李鸾嵩,我把我的军队借给你,你来做主帅指挥,让他们代替朔方军,我们一起杀进去,解救你的国家和你的家人。” 李鸾嵩很惊讶,刚想说谢就被木塔姆打断了: “你先别急着谢我,还有一句话我要说明,我喜欢沈确,很喜欢很喜欢,我要娶她做王妃,以后她就是索托国的王后。所以,李鸾嵩,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公平竞争,我不会让你分毫。” 木塔姆右手握拳,信誓旦旦地捶了捶自己的心脏: “李鸾嵩,沈确我要定了……” 第81章 情敌出手了 五月被派去打探朔方军的日行情况,这边整装待发。 按照木塔姆的意思索托国军队兵强马壮干脆直接进攻,何必等到八日之后,但是李鸾嵩却阻止了。 “我知道你心存愧疚,希望能够忙到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他说,“八日后郑焕登基,他自知名不正言不顺,实在太怕出事了,所以到时候全城的兵力必然被调集到皇宫,城门空虚才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我不是不相信你和你的军队,但是索托国将士也是一条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我只是想尽可能减少流血和伤亡。”李鸾嵩负手立在窗前,雨水停了两天,今日又下了起来,“八日后进攻最是省时省力,况且那时候我的伤也能更好一些,她的身体应当也能再恢复些。” 窗外细雨连绵,被风吹得歪斜,沿着窗缝流入大帐。 木塔姆说好,“你是主帅,一切听你的,也让我跟你学学。” 李鸾嵩摇头,“我虽是主帅却也不能一意孤行,过去我就吃了这方面的亏,损失惨重,还是我应该向你学习,听说这次你打算留在晋安?” 木塔姆笑道是,“娜仁告诉你的吧,我原本想求你父皇让我留下,索托国需要学习,我们想学习晋安的商贸、经济,还有你们的文化和治国方略,那些瑰宝在我们看来是无价的,我们太闭塞、太渺小,只有博学才能成长。” 他拍了一下李鸾嵩的肩,道:“你不用担心,若是你父皇不同意,我便以商客的身份留下,慢慢学呗,我可是打算长待的。”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李鸾嵩挑了挑眉,这可是个麻烦人物,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怕这位神心里还盘算着别的打算。 可是又能说什么呢,人家在你最危难的时候帮了这么大的忙,怎能连这样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 欸,罢了罢了,越看他越头疼。 最后四日天气突然转晴,大剌剌的太阳直晒大地,却让李鸾嵩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下午。 往事想起心口就痛,他摇了摇头看向天上的太阳,那样霸道,那样肆无忌惮,就像现在皇城里的那个贼人。 明日就是登基的正日子了,郑焕刚刚试过龙袍,金色绣龙纹,奢华、大气,无一处不合身,甚是满意。 抬起头看向天上的太阳,如日中天说得不就是他吗,这个钦天监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说是好日子,连太阳都提前出来恭迎他了。 明日登基之后一切都变了,天下就是他的了,至于后宫里养的那些人,孝淳帝和皇后,还有监牢里的老二,都可以名正言顺的处置了,明日,他就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晋安城全城戒严,所有的守卫和兵士都被调到了皇宫里,以确保大典的顺利进行。 城门处只留了几个换岗的士兵和放哨的烽烟炉,一旦有进犯,第一时间点燃烽烟炉,皇城便能看到,万无一失。 登基之日晴空万里,仪式隆重又浩大,数万民众跪在皇城外被迫向根本看不见的新帝行礼,大殿上郑焕身穿龙袍头戴冕冠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 下立众官员大多心中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大家敢怒不敢言,被逼着三叩九拜,一个个翻着白眼不情不愿。 仪式繁琐又紧凑,要等到所有人叩拜完毕,太监念诏书后才算是登基礼成,之后还要新帝带领百官进香等仪式。 郑焕坐在龙椅上心中的激动和雀跃全都表现在脸上,今日起他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了,姓郑的天下了。 倏然,宫门外一阵忙乱,先是士兵们纷纷集合跑动,紧接着便听到隆隆的马蹄声和兵器交戈的声音,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震天的喊杀声已至近前,有士兵屁滚尿流地来报: “禀大将军,朔方军打进来了……” “禀大将军,还有索托国的军队,也打进来了……” “禀大将军,晋王殿下没有死……” “报,大将军不好了,京城被攻破了,他们,他们已经打到宫门口了……” 完了,美梦做早了,再一看大殿上已然乱成了一锅粥,殿内的群臣和殿外的命妇、贵戚们早就抱头鼠窜,大典彻底搅黄了。 郑焕心里大骂急出了一头汗,赶紧命人:“所有人集结抗敌,快去,将后宫的李三给我押过来,还有他那皇后,等等,还有大牢里头的李鸾峰也押过来。” 兵士们纷纷领命去办,郑焕提起自己的长剑便杀了出去。 势如破竹,索托国的士兵们一样骁勇,再加上城中李鸾嵩之前部署的老七、老八的军队里应外合,大军直捣黄龙,仅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冲到了勤政殿前。 看着周围死伤的人,李鸾嵩心里很不是滋味,臣子们有许多是心向李家父子的,这时候也纷纷站出来加入战斗,一时间两边悬殊、高下立见。 “李鸾嵩,你和郑焕的仇你自己报,我去帮你扫荡其他。”木塔姆对他高喊。 李鸾嵩道:“愿意臣服的不必伤及无辜。” “知道了,这回我听你的。” 木塔姆快马加鞭向后殿奔去。 前殿的空台上,李鸾嵩跳下马背手提长剑面对着郑焕走过去,长剑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长音,那道白色的印记下冒着火星,烈日下更显杀机。 “李鸾嵩,你真是命大。郑焕先发制人,“来人,把人带上来。” 旁边有士兵哆哆嗦嗦地上前,将从大牢里押过来的李鸾峰交到郑焕手中,还不停地告饶:“禀大将军,李,李,不对,孝淳帝和皇后娘娘不见了……” 郑焕一惊,没等人把话说完就一剑刺入心脏,小兵应声倒地。 这一声响惊到了浑浑噩噩的李鸾峰,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待了许多日子,人瘦得佝偻,眼神无光,长发夹杂着稻草,整个人形如枯槁。 “大哥……”李鸾峰看到他放肆地笑起来,“李鸾嵩,你看我给你留了糖,你来抢,抢到就是你的。” 这是他们兄弟小时候爱玩的游戏,整日打打闹闹,如今他已经疯了。 趁着李鸾嵩出神的空,郑焕举剑刺来,李鸾嵩慌忙地应战,二人打在一处。 已经形状疯癫的李鸾峰被丢在一旁,摔了个大马趴,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膝盖,怔愣愣地看着他们。 郑焕自然不是李鸾嵩的对手,没几个回合便不支,他侧身躲过,抓起地上的李鸾峰直奔高台而去。 勤政殿前立有一处高数十米的天台,作为向天祈福的象征,平日里极少有人登上去,现下,转眼之间,李鸾峰被郑焕拉扯着登上了天梯。 郑焕自知前路无望,仰天长啸:“是我技不如人败在你手下,但是李鸾嵩,你回去告诉李三,我虽败但他也没赢,他两个儿子折在我手里。” 说完,郑焕拉着李鸾峰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李鸾嵩带着人冲向后宫,遇到了无功而返的木塔姆,他说:“你的父皇母后还有沈确不知去向。” 慈宁宫的后门假山里有一条密道,那是帝王才知道的唯一秘密出口,以备紧要关头逃生用,孝淳帝很早就将这个秘道告诉了李鸾嵩。 秘道的门被人动过,在确定帝后和沈确安全逃走之后,李鸾嵩第一时间调转马头直奔朱雀大街,他对晋安的道路了如指掌,在被关的那三日,沈确曾经让他画下晋安的道路图,如果没猜错,她应该带着他的父皇母后通过秘道直奔朱雀大街,那条街上有她的铺子。 朱雀大街上的铺子因为郑焕的登基仪式都被迫关闭,沈确将帝后带到了靡香阙,这是一间乐坊,白日里更是无人。 秘道黑暗狭长,他们刚刚坐下喘息未定,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随之而来是李鸾嵩熟悉的嗓音:“媆媆,是我。” 那一刻,沈确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心被人拴住了线绳使劲一扽,一阵抽痛,然后便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手心冒汗。 “是嵩儿。”皇后娘娘激动地拉着孝淳帝的衣袖,拭泪道,“陛下,是嵩儿,咱们赢了。” 孝淳帝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含泪,轻轻拍着皇后的手,“丫丫放心,放心便是。” 沈确背过身去擦掉泪水,走过去开门。 大门打开的那点一瞬,明晃晃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将李鸾嵩整个人笼在日光之下,看不清眉眼,只隐约感觉到他满身蒸腾的热气。 “媆媆,我……” “殿下。” 他想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这还是李鸾嵩第一次看到女装的沈确,清丽如画、温婉沉静,就像那画中的仙子降落凡间,出尘纯净。 可是她却后退一步向他行礼,也巧妙地躲过了他的热情: “臣女沈确见过晋王殿下。” 陌生,疏离,就像不认识。 那一刻,李鸾嵩的心跌入冰窖,寒冷、刺痛。 “陛下,娘娘,既然殿下已经来到,臣女就先行告退,家中还有阿爹等着我,多日未见,他一定焦心极了。” 沈确转身向帝后辞行,不容拒绝的理由,是啊,你们一家团圆,人家也有家人在焦灼地等待。 皇后为难地看了一眼沈确身后的儿子,又看了一眼孝淳帝,忍痛道:“媆媆,你先回去看望你阿爹吧,可要记得,要入宫看我,陛下的身子还仰赖你的方子呢。” 找了个借口,想替儿子把人留住。 沈确道好,转身欲走,皇后又问:“这外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不如让嵩儿送你……” “谢娘娘美意,不用了,我自己……” “陛下,娘娘,我来送她,又安全又快。” 木塔姆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笑得一脸纯真盛情。 沈确向他行礼:“谢王子美意,不用了,我……” “沈娘子,我还有事情要同你商量。”他扬起手中折起的皮鞭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吧,上车,路上说。” 沈确为难地看了看皇后娘娘,皇后自知拦不住,便道:“也好,总也好过你一个人叫我不放心。” 二人行礼离去,她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倒是木塔姆回头向李鸾嵩挤了下眼,做口型道:“我开始了,你加油。” 第82章 和离 二人从走出铺子,街上大体已经恢复了秩序,就在李鸾嵩和木塔姆带人闯入皇宫的时候,五月也刚好带领赶来支援的朔方军抵达晋安。 一夕之间,改天换地,仿佛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 就像沈确和李鸾嵩过去的一年,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回到原点,却只有经历的人才知道那永远抹不去的变化。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沈确服了服礼道:“多谢木塔姆王子替我解围,如今街上都是朔方军,太平得很,您不用送我。” 木塔姆伸出左臂叠于胸前躬身行礼道:“沈娘子不必客气,送你是我愿意的,况且我还有求于娘子,还望娘子不要推辞。” 沈确一怔,“殿下会有何事求我?” 木塔姆单臂伸直,单膝跪地,道:“这是索托国的礼仪,请娘子上车,我们细聊。” 原本孤男寡女共乘一辆车是极为不妥当的,可是现在不太平,更何况人家是王子,总是自己僭越了,人家也没计较,既如此,沈确也不矫情,扶着他的手臂上了车。 二人对坐,木塔姆十分体贴地将两边的车帘都高高悬起,过往人流尽收眼底,也能看到车上相隔对坐的男女。 瓜田李下,他还是顾念她的忌讳的,沈确觉得眼前这个人不似第一次见到那样粗鲁跋扈了。 车子中间有一个木墩,像面鼓做得很精致,又有些像桌子,上头放着珐琅杯盏,木塔姆给她斟茶道: “这是我特意带来的奶茶,你一早受了惊吓,吃杯热奶茶压压惊也能填填肚子。” 沈确笑着道谢,接过奶茶小口抿着,香甜的味道充盈着口腔。 “真好喝。” “你喜欢就太好了,我这次来带了许多,回头给你送去些,你们这里讲究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你吃了我的拿了我的,就不能拒绝我的请求了。” 沈确失笑:“王子殿下这般说倒叫我害怕了,究竟是什么事要这样兴师动众。” 木塔姆说:“嗨,其实没什么。我这次来大邺其实是来学习的,顺便帮助大邺的掌权者回顾秩序达成合作。” 他一双深邃的眉眼望向车窗外:“你瞧,这才刚刚平定下来,这街上就有许多人了,你们这里富饶富庶,有文化识礼数,我呢,是带着使命打算在这里待上几年,我们索托国愿意向大邺臣服纳贡,我留下来学习。 学习你们中原的礼仪、文化,学习你们的经商之道,学习你们的治国方略。 我们那地方民风淳朴但是没什么见识和发展,需要向你们取取经。” 他又一次左手屈臂于胸前,垂首道:“我已有所了解,知道娘子是个厉害的人物,不但生意做得大,富可敌国,为人还十分低调内敛。你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我愿拜你为师,请你收下我这个学生。 不光如此,你和李鸾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原本想替我的妹妹向你道歉,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她是她我是我,我已经教训她了,还请你不要因为她的愚蠢而迁怒到我的身上呀。” 沈确彻底愣住了,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被木塔姆打断: “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我看过你写的那篇策论。”他一拍大腿,“简直太好了,你看……”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我随身带着,没事就翻看,都快翻烂了。” 那张纸果然被他弄得皱皱巴巴,上头还做了标注,果然是个用心的,沈确有些动容。 “我已经了解过了,你这个人不但会做生意还懂诗词歌赋、诗书礼乐,连策论都能写得如此绝妙。”木塔姆有些激动,“我郑重地求你,收下我这个学生吧,或者当我是个小厮、马夫、保镖,什么都可以,如果能将你的生意、你的铺子做到我们索托国我将给你最优厚的条件。” “可以不收税,还有银钱奖励。”他声音软下来,“我还想跟你学文化学礼仪,总之我想学的你这里都可以学到,我带了六礼束脩过来,你现在认下我这个学生,我即刻磕头拜师。” 他说着就要跪下,可吓坏了沈确,忙扶着他起来道: “王子殿下可折煞我了,我不过一个寻常女子,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好,可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现在就磕头。” “不不不。”沈确有点慌乱,“王子殿下若是下跪,我也只能跪着了,咱俩就跪着说话?” 木塔姆一滞,略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笑道:“不能不能,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沈确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又不是先生,王子的六礼束脩我不能要。但是方才您提议的互通商贸,将铺子开到索托国的事情,我倒是可以跟阿爹商量一下。” 她笑了笑,“至于收学生,我可不敢。” 木塔姆急了,“你是嫌弃我笨么?” “那怎么会呢,不是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收我。” “我不是先生,更不是师父,怎么能收徒收学生呢。” “怎么不能,你分明就是嫌弃我,还是怕我对你不利,将来……” 完了,说不清楚了,越说误会越大了。 沈确扶额。 木塔姆急得憋红了脸,本就不怎么太熟悉的官话一着急竟说不出来了。 “您先别急,我……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得回去同我阿爹商量。” 木塔姆终于喘了口气道好,“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真是跟他说不清楚了,有点麻烦了。 好在车子到了张府门口,沈确道:“我先下车了,王子殿下请留步,您说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 木塔姆说好,看着她下车,向她欠身行礼。 望着沈确的背影,车上的人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她一定会答应的,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不怕好姻缘跑了,李鸾嵩,你等着哭吧。 * 张府上下早就得了消息,一家子在门口迎她。 看到大家,恍如隔世的感觉,一年未见了,沈确心里五味杂陈,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这一年是李鸾嵩替她在这个府邸生活,和大家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 顾氏哆嗦地上前,含泪拉过她的手:“儿啊,你可算平安回来了。” 全然不似过去的疾言厉色,沈确只看到了一位母亲的担忧和心疼。 “母亲,是我不好,叫您和大家担心了。” “阿姐回来就好。”五娘子张冠华早已改口,“阿姐做了这样大的事,是我们的骄傲呢。” 众人都纷纷围上来,对她嘘寒问暖,簇拥着她向正堂走去。 又是泡茶又是捏肩捶腿,顾氏干脆直接吩咐厨房:“赶紧,将准备好的午食端上来吧,肯定饿了,都是你爱吃的,吃饱了再说话。” 沈确宛如回到了小时候,阿娘还在的日子,每次她和阿爹远途归来都是这般款待着。 大家用过午食,顾氏先开口道:“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的事,如今你阿爹也回来了,和离书咱们即刻就签了,你是我们张家认的女儿,这个不能变。” 沈确含泪笑道:“是,母亲。” 转头看着两位妯娌和张冠华道:“几位妹妹如果不嫌弃,先前铺子上的生意可以继续忙活着,工钱照旧,我打算开办女学,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来给我帮忙。” 这简直不能太好了。 宋清月和王佩兰早就吃到了自己赚银子的甜头,不光人活泛起来,不再计较那些个鸡毛蒜皮,就连在郎君面前也底气十足,虽然赚的银子不比他们多,但是也为家里带来了质的变化。 如今二爷三爷对娘子也是恭敬客气,时不时还会为夫人松肩捏背,端茶倒水。 和离很快办妥,张成儒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沉默地配合着。 直到和离书拿到手里,他才抬头看她,如今的沈确已然不是过去的模样,衣衫虽不奢华仍旧未施脂粉,却依然姿容卓绝、倾国倾城,整个人看上去极自信、从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和魅力,让人挪不开眼。 “一切都过去了,往后我改口喊你一声义兄。”沈确掖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这些日子你也吃了不少苦,失去了很多,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张成儒道:“那是我咎由自取,如今我才彻底明白了,想要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想过了,除了读书我什么都不会,我可以当个教书先生,现在我没有俸禄,全家只有我吃闲饭,沈确,方才听说你要办学,不知能否让我去当先生,我……” “好,我正有此意。”沈确欣然应允,“你愿意从头来过可太好了,我知道你的学问,就是恐怕有些大材小用了。我想办女学开私塾,连索托国都晓得要来向大邺学习,大邺的子民更应该奋发图强才是。” 这是方才受木塔姆的启发才做的决定。 张成儒连连道谢,“你肯不计前嫌我十分感激,沈确,这辈子我不敢奢求什么,只要你需要尽管开口,我欠你的,用这一生来偿还。” 沈确说不必如此,“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大家以后轻松相处就好。” 再次望着她,张成儒心中唏嘘,没什么可怪怨的,如今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错就错在自己瞎了眼、不争气。 沈确从正堂出来才刚迈进柠香阁的门就迎来泽兰大大地拥抱。 这小丫头跟着李鸾嵩一年,越来越豪放、热情了。 “娘子,你可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了,念了一早上菩萨保佑,果然就把娘子念回来了。” 沈确说放心,“你家娘子福大命大。” 泽兰又问:“殿下怎么没送娘子回来,怎么放心呢。” 沈确一顿,肃道:“我同晋王殿下再无瓜葛,以后慎言。” 泽兰愣住了,脱口道:“分了?真的吗,那……” 踌躇片刻,好似十分艰难地一咬牙一跺脚道:“那好,娘子同殿下再无瓜葛,那我同五月也再无瓜葛,他虽长得好看,那……再好看也与我无关了。” 沈确:……报意思,是我耽误你了…… “你们倒是不必如此,没……” “娘子不必说了,我泽兰生生死死跟着娘子,区区一个男人还能挡着我了?”她拍了拍胸脯,问:“此事不用再提,娘子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 沈确想劝她几句,但是看着她坚决的样子,只能作罢,等等再说吧,便道: “你去收拾收拾,咱们要搬家了。明日就和阿爹一起去看宅子。” 第83章 都来了 翌日,阳光晴好,入了伏的天气闷热蒸人,柠香阁里蝉鸣声此起彼伏。 沈确挑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坐在妆奁前习惯性地给自己上淡妆,泽兰站在一旁怔愣愣地看着她,她比画了一会儿,抬起的手又放下,道:“还是你来吧,适宜便好,不拘浓淡。” 泽兰“欸”了一声,卷袖开始忙活。 一年都没有给自己上过妆了,的确有些生疏了,沈确只觉得如今的自己仿若脱胎换骨,她不愿再像以前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处处低到尘埃里,也不愿再步步谦让,她的这一生,想为自己而活。 正值青春年华,若是不打扮得漂亮些,岂不是浪费了这容颜。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沈确觉得这一年,李鸾嵩妥妥地将她养得唇红齿白,面颊饱满,脸色红润,真是水灵灵的好模样。 泽兰说:“娘子虽伤势痊愈,却毕竟是受过伤的人,今日出门不宜劳累,也多亏了这一年您勤加锻炼,这才恢复得极快,您瞧这脸色,白白嫩嫩的,多好看。” 沈确点头道:“是,往后也要继续练起来,健康是自己的,不能疏忽。” 泽兰点头应是,却又泛起难来:“娘子不让惊动张家的车马,今儿日头又大,娘子要不先坐会儿,奴婢出去租一辆车子回来,也省得您劳顿。” 沈确说不用,“没那么娇气,索性走几步路不碍事,碰到车马再坐就是了。” 主仆二人说着便相偕出门,刚迈出院子就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车子,很是眼熟,那车夫听到了动静赶紧跳下车,笑着上前请安: “娘子出来了,小人恭候多时了,娘子请上车吧。” 沈确诧异,还未来得及问,那人解释:“小人叫阿旺,是木塔姆王子让小人在这里等候娘子的。王子说娘子身上有伤不能太过劳累,而您肯定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就让小人这些日子一直跟着你,鞍前马后伺候娘子,您有事尽管吩咐,小人办事有经验,一准儿给您办得妥妥的。” 还真是个有心的,他竟连这一层都想到了,沈确望了望头顶热辣辣的太阳,想了想,也罢,总之也是他的一番好意,左不过就是想因为昨日说起的事情求她答应,有情后补吧。 便道:“那有劳阿旺了。” 主仆二人登上车子,车子里已经备好了茶饮,不光有温热的清茶还有昨日她说好喝的奶茶,就连茶点小食也是一样不缺。 泽兰给将杯盏递到她手里,喃喃道:“这个木塔姆王子看着憨直,心思还挺细腻。” 沈确说:“他可不是个憨直的,草原上生长的民族天生与自然界打交道,感知和敏锐都比咱们强上许多,他们最是留意细节,心思更细腻,也更机警。” 泽兰若有所思地记在心里了。 沈确没有留意她的小动作,一路掀开车帘望向两旁的街道,才一日的功夫,晋安的热闹已然恢复了大半,大街上摆摊贩的、采买的,邻里相熟之人谈笑打招呼的,一如往日。 这便是得人心者的天下吧,大家好似都将昨日的不愉快忘记了,安心、踏实地过日子了。 车子停在老宅门口,沈确进门的时候沈福正顶着一头的大汗忙着搬书,阿旺眼疾手快过去替下他,一口一个“老爷”喊得沈福有些茫然。 沈确说是木塔姆王子借给她用的人,“索性这些日子搬家忙乱,多个人手也方便许多。” 沈福点点头,父女两个在凉亭里坐下。 望着女儿还算不错的气色,沈福叹了口气道:“媆媆,是阿爹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吃苦受累了。” 沈确拉着父亲的手,那上头的老茧又多了几个,“阿爹不要这么说,媆媆不觉得苦,只是差点见不到阿爹,可吓死我了,阿爹,这房子如今空了,现在只有我们爷俩,再加上小妹,左不过三个人,我想着重新置办一套宅子,不用这样铺张奢华,但求温馨的,风水好的。” 她环视了一圈这座宅院,“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咱们换个地方住,阿爹觉得可好?” 沈福点头,“这宅子当初也是刘氏选的,我并不喜欢,一直都觉得太大太奢靡了。你愿意换咱们就换,一切都听你的。” “女儿啊。”沈福有些动容,“阿爹想明白了,过去是阿爹不对,守着那些没用的规矩和祖宗礼法,非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差点葬送了你的一辈子,往后阿爹一切都听你的,你愿意如何便如何,只要你高兴阿爹绝不拦着,什么官宦人家,咱们不稀罕。” 沈确点头,一滴泪珠低落,砸在了沈福的手背上。 “和离的事情都办妥了,往后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嫁不嫁人,嫁给谁,都看你自己的意愿。”沈福看着女儿道:“阿爹只想你过得舒服,索性这辈子就是不再嫁,咱们也不愁吃穿,一样过得好。” “是,我会慎重的,阿爹放心,往后的每一天我们只为自己活。”沈确笑道,“菘蓝的身世阿爹都知道了吧。” 沈福点头说知道了,“菘蓝是个好孩子,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这件事就别让她知道了,免得孩子难过,我昨日去见过刘氏了,该受的就让她受着吧,菘蓝你带在身边,让她跟你学点东西?” 沈确说好,“我会好好教她,也让她给阿爹尽尽孝道,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也是这些年咱们惯的,张扬的性子是该收一收了。” 沈福点头不语,喝了几盏茶,又看看沈确,有些事想问,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方才刚说了不管了,就干脆别问了。 父女俩从老宅出来,沈确安顿沈福找了一间客栈暂时住下休息,自己便带着泽兰和阿旺去看新宅子。 老宅子找牙人来卖掉了,那些银子之前是李鸾嵩付的,现如今也应该还给他。 想起当时买宅子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一样,彼时李鸾嵩也是一片好心,觉得这里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二话没说就付了银子,殊不知,她其实并不喜欢这里。 过去了,重新开始的一切都同过去再无瓜葛。 银子交到泽兰手上,沈确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将这银子交给晋王殿下,顺便替我感谢他,咱们不能欠着人家的。” 泽兰咬了咬牙点头应下,心想,反正也是要同五月把话讲明白的,就一并给了他吧。 老宅事情办妥,沈确带着泽兰又看几处宅院,牙人推荐的宅子不是太大就是太奢华,她虽不缺钱却也从不会乱花银子,最后只选择了两处满意的。 一处在朱雀大街上,距离铺子倒是很近,但是距离晋王府也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实在是有些尴尬。 另一处略有些偏僻,却很幽静,虽然距离几条主要街道有些距离,但胜在清新雅致,而且宅子里头还有一处藏书阁,想来它原先的主人应该也是个爱书之人,连带着里头的书也一并出售了。 就定这里了,沈确当即拿了主意,找牙人交割,房契地契拿在手上心里竟有一种重生一次的感觉。 忙活了一整日,晚霞已经爬上天边,红彤彤的颜色笼罩大地,温柔旖旎。 大事解决了,心里松快了许多,主仆两个在街市上吃了小吃,回到张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柠香阁门口张成儒正在廊下徘徊。 “你来了。” 沈确道,“等我吗,进去坐吧。” 张成儒点头,跟着她进门。 茶水递到手上,张成儒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道:“听说你要置办宅子,母亲让我给你的,是她和全家上下的一点心意,望你能收下。” 沈确想拒绝,张成儒说:“若是不把咱们当外人,日后还能有个往来,你就收着,张家当你是女儿你也不用见外,先前若不是你,这个家恐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一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窘迫又透着尴尬。 沈确道好,“那我先收着,宅子已经选好了,牙人还要带人收拾两日,明日我再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 “可要帮忙?”张成儒终于抬头看她,“我这几日在家里闲着,不如帮你打扫,或者置办家私?”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说完忙又解释,“只觉得既然当你是亲人,那便想帮些忙,你一个人要顾及的事情太多,恐有不便。” 沈确说好,“那明日就一起,咱们去看看牙人他们怎么收拾,然后你帮我想想采买些家私用具。”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张成儒走的时候明显脚步轻快了许多,脸上也带着久违的笑容。 看得泽兰直摇头:“你说,郎君若是早如此,欸,非要见了棺材才落泪。” 结果第二天一早,待二人走出院门,被门口的阵势吓到了。 阿旺驾着马车,车边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是木塔姆。 他改换了装扮,穿了一身玄色锦衣,皂靴,两条大辫子不见了,墨发被高高竖起,用白玉束发固定,胡子也刮了去,一张白净瘦长的脸格外清雅俊逸,倒是有几分书生的文气,只是那眼神并不友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 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沈确吓了一跳。 张成儒站在门口,垂眸等着她,旁边还有一辆华盖马车,车旁站着的不是旁人,真是晋王殿下李鸾嵩。 第84章 改换门庭了 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沈确脸上,就如同头顶的烈阳,烤得人面颊发热,浑身冒汗。 “五月,你过来。” 泽兰率先打破僵局,将五月叫到旁边说话去了。 “师父。” 还是木塔姆反应最快,笑得一脸灿烂地同沈确打招呼,沈确的目光移到他脸上,也同样给他一个微笑: “王子殿下安好。” 她向木塔姆服礼,紧接着又向李鸾嵩服礼:“晋王殿下安好。” 自然又客气,目光低垂,都没有从他脸上扫过,便直接落到了张成儒脸上:“义兄。” “无须这样客气。”张成儒道,“你可用了早食了?” “嗯,吃过了。”沈确回答,眼神始终落在张成儒脸上,目不斜视,两只手却在袖中捏得出了手汗。 “师父,我的新造型可好看?” 木塔姆争宠一样夺过她的注意力,等待着她的品评。 目光重回到他身上,沈确道:“好,没想到王子殿下的汉人装束如此清逸出尘、兰芝玉树。” “真的吗?”木塔姆很开心,“师父说好那一定好。” “殿下还是别叫我师父了,我……” “那师父也别叫我王子殿下了,就叫阿木吧,殿下长殿下短的,多生分。” 木塔姆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向旁边斜了斜,她一直都叫李鸾嵩“殿下”。沈确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垂眸低下头,只觉得面颊发热,额上渗出汗珠。 太阳直直晒着,暑热难耐。 “李鸾嵩。”木塔姆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他,“你来了也不说话,有事快说,沈娘子今日忙得很。” 李鸾嵩从沈确出门的那一刻起,目光便没离开过她,看着她一身清雅素衣却姿容卓绝、顾盼生姿,竟有一丝陌生的感觉。 是啊,他认识的沈确一直都是男人,是他自己的那张脸,现在的沈确才是真的沈确,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沈确。 她说得对,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懂得她。 李鸾嵩看着她落落大方地向每一个人行礼,看着她跟木塔姆说笑,同张成儒打招呼,看着她清灵灵的双眸看向他们,唯独到了他这里,那漆黑的瞳仁变得暗淡,脸上的笑容僵住、消失。 她大约是不想看见他吧。 李鸾嵩从未有过的自卑、失落。 可是人都来了,他顶着还未痊愈的身子特意跑来见她,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吧。 “你……要搬家吗?可需要我帮忙?” 他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气息不稳。 沈确顺着声音抬头看他,道:“不用了,木塔……一切都准备好了,大家都来帮忙,感谢殿下关怀。” 客气、疏离,拒人千里。 李鸾嵩的手指变得冰凉,心也变得冰凉:“媆媆,我……” “好嘞,既如此,那咱们快些上车吧。”木塔姆上前一步站到沈确面前,身位刚好挡住了李鸾嵩的视线。 “走得晚了天气就太热了。”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将沈确朝他马车的方向引。 沈确道好,顺着他的指引走下步阶朝马车走去,双眸低垂,两只手在袖中捏得更紧了,他的脸色不好,惨白,脸上还有虚汗,难道是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吗? 心里盘算着,脚步略微慢了些,就听到身后张成儒道:“晋王殿下可是还没有痊愈,怎么脸色这般苍白?” 沈确在马车前驻足。 李鸾嵩说无碍,“休养些日子就好了。” 她片刻地愣神换来了木塔姆的催促,沈确刚要登车,便听李鸾嵩叫她: “沈娘子。” 心里咯噔一下,他改口了。 “明日宫宴,父皇母后要论功行赏,还请沈娘子和沈家老爷一同前往。” 沈确道好,“多谢殿下。” 他说:“明日我派车子来接你……” “欸,不用了。”木塔姆出手打断:“明日宫宴小王也去,我带师父,哦不,沈娘子一同前往,就不劳烦晋王殿下了。” 冒火的眼风扫向木塔姆,二人怒视彼此,木塔姆哼了一声,转身上马不再理他。 马车哒哒前行,望着车子远去,两边还有木塔姆和张成儒骑着马跟随,李鸾嵩站在太阳底下心里头一阵一阵冒寒气。 “殿,殿下。” 五月上前,将一只锦袋交到李鸾嵩手上,“这是沈娘子给的,说是沈家老宅卖掉了,当初是殿下买的,这钱也应该还给您。” 沉甸甸的银子拿在手上,就像一只千金秤砣坠在心里。 “噗”,他吐了一口血,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换来五月一阵忙乱。 马车辘辘轧在青石板路上,盖过了身后那一声咳血。 沈确坐在车上怔怔地出神,一旁的泽兰也是一脸的闷闷不乐,主仆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惆怅。 直到车子停在新宅子门口,沈确才回过神来。 木塔姆倒是利索,早已冲进去叫了牙人出来,房子里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没有家私用具,空旷得很,牙行的人正在清理、打扫,做着最后交割的准备。 沈确带着张成儒转了一圈,宅院并不大却是难得的错落有致,张成儒说:“倒是极适合你的,曲径通幽,移步换景,再栽种些花树,想来应当是别有精致。” 沈确道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桃红梨白,不拘什么都好。那,那些家私……” 张成儒说:“就放心交给我吧,知道你喜欢简约实用的,不求奢靡但求雅致。” 沈确道谢,张成儒便也不耽搁,忙着准备去了。 走出后院,来到花厅,木塔姆正在同牙人交涉,看样子好似不怎么顺利。 等他们说完话,沈确才上前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木塔姆说有问题,“这里头的门道你们女子不懂,他们牙行的小猫腻可不少呢,有些原本就属于这宅院里的器物、家私也应该一并交给新主人,牙人贪婪,便都收了去据为己有,还有这些需要修补的细节,他们懒怠。” 他又跑去墙角、门口:“你瞧,这里,还有这里,原本就该他们打扫干净才交割的,也弄得这般脏乱。” 沈确说无碍,“总之自己也是要重新打扫的。” 木塔姆说那不对,“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该他们做的不能纵容,反倒是坏了规矩,助长了他们的坏习气,你这样会把对方惯坏的,有问题就应该第一时间指出来。” 这话留在沈确脑子里许久,是了,她的性格便是如此,从小到大对待身边的人,能自己做的就不想麻烦别人,能忍让就忍让,也不愿多说,直到自己忍受不了,一了百了,与其如此,不如第一次就讲好,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底线和脾性,相处起来反倒轻松、容易。 * 翌日,沈确起了个大早,仔细的梳妆打扮后便接上阿爹,父女两个乘车入宫。 木塔姆守着规矩等在宫门口,他是外族贵客,按礼是不能同沈确走一道门的,于是,远远地看着阿旺驾车前来,确认父女二人平安,这才撩袍进宫。 彼此没有打照面,沈确从车里能看到他一身索托国王子的朝服和殷切的眼神。 “那便是木塔姆王子?”沈福问。 沈确点头,他要拜师的事情她已经同阿爹说过了,这般热情一时让她有些骑虎难下。 “倒是个清俊的儿郎。”沈福道,“他的提议我也很赞同,这个徒弟收与不收全看你心意,不要顾虑太多,随心即可。” 阿爹给了她最大的支持和安慰,沈确心中明了,笑道:“阿爹如今倒是看开了许多,也不怕人家窃了你的秘密去?” 沈福道:“咱们哪里有什么秘密,开门做生意广结善缘,多个朋友多条路,有好的经验大家分享,也是善举。” 沈确点头,父女二人说着话朝正殿走去。 宫宴设在勤政殿,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受邀出席,皇后的意思,人多热闹,也扫去这殿里头先前的晦气。 帝后端坐在上,宫宴的气氛热烈且隆重,李鸾嵩一身朝服坐在孝淳帝左手。 看到沈确父女上殿行礼的时候,只觉得心脏咚咚地跳着。 她今日的妆容虽不艳丽却在一众贵女、夫人中显得格外出挑。 一身纯白色云丝长裙,薄雾紫的烟纱外裳,腰间束织锦攒珠缎带,发间插着白玉兰花簪子,素雅灵动,娇俏动人。 这是大邺有史以来最生死攸关的一次,论功行赏乃是惯例,沈福被赐了官职,任户部员外郎,负责商贸和赋税,大邺经过连年征战本就捉襟见肘,如今又一次受到重创,亟待解决的就是国库和百姓的钱袋子问题。 父女两个深深拜谢,沈福的品级虽不高,却是彻底改换了沈家的门庭,圆了祖辈的梦想也不会让子孙儿女再有压力、受制于人了。 沈福激动地流泪,道:“臣一定尽心竭力,为大邺的民生计,为陛下分忧。” 孝淳帝说:“朕破格提拔你,一则是看中了你的能力和胸襟,过去你们父女你们家族为大邺的军队做的贡献,嵩儿都已经告知朕与皇后了,朕心甚慰。 其二,也是觉得对于经济、商贸你是行家,希望可以拿出切实可行的政策,提升百姓的生活。” 说完又看了一眼皇后,道:“这件事情就交给晋王殿下统管,沈爱卿可直接向晋王禀报便是。” 沈福称是,退至一旁。 算是巧合,也是名正言顺吧,接下来他便会被册立为太子,一切事物都要经他手,沈确想,阿爹日后少不了同他打交道…… 她立在人群中垂眸静立,宛若一朵百合花傲然独放,那样清新温婉、超然于世。 可是沈确不曾想到,这间大殿之上,又有多少双眼睛此刻正盯着她,除了端坐在上的李鸾嵩,他的眼神自她入殿便没离开过之外,木塔姆、木梭娜仁……还有,久未过问朝事的闲散国戚平昌侯杨逍和他的女儿杨芷。 这位郡主可曾被誉为晋安第一美人,此刻也正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第85章 我这就要了你… 平昌侯姓杨,皇亲国戚,其父是孝淳帝母亲的弟弟,家族世袭的爵位,自老太后去世之后为避嫌便主动远离朝政,是典型的富贵闲人。 如今的平昌侯杨逍是孝淳帝的表弟,有一女名唤杨芷,生得端庄大气,身形玲珑,一双眼妩媚含情,盯着人看的时候仿佛能滴出水来,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 但因杨逍一直同贵妃郑氏一族不睦,每每见面必得剑拔弩张,而贵妃兄妹深得圣宠,故而这些年杨逍借着身体不适远离是非,如今郑氏灭族,杨逍可以说是最开心的人了,此次宫宴特意带了女儿杨芷过来,想着借此促成一下杨芷同李鸾嵩的婚事。 若说先前立储之事悬而未决,那如今便是再明朗不过了,太子之位非李鸾嵩莫属了。至于他先前同沈确的传闻,对于平昌侯而言大可置之不理,用他的话来说:区区一个平民百姓,作何登上高位,还妄图同我的女儿争,简直可笑。 是以,今日杨芷也是有备而来,打扮得格外精致、美艳,坐在大殿里都宛如一颗耀眼的明星,让人无法忽视。 她那灼灼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沈确,自然也引起沈确的注意。 二人目光相撞,沈确被眼前美如天仙的小娘子惊了一下,只道还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人儿,刚想同她含笑见礼,却见对方十分傲慢且不避讳地闲闲调开视线,不再看她。 若说是没看见、没在意,那绝不能够,很显然,贵女高傲的天鹅颈和绷得笔直的身姿,以及那充满鄙夷的眼神无不在向你表达一个信息:人家就是不屑于搭理你,嫌弃。 陡然被闪了一下,沈确错愕一瞬即恢复如常,这种冷脸从前的她也是见惯了的,索性也没想过同她们结交,甚至连对方是谁她都还没搞清楚,根本不会放在心里。 宫宴开始,大殿里觥筹交错,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大家都庆幸此次的成功,夸赞晋王殿下深谋远虑、骁勇善战,不愧为大邺的战神。自然,木塔姆也是劳苦功高,在收获了一堆赏赐之后,他借着酒劲拍足帝后马屁,成功让孝淳帝痛快答应他留下来学习的请求。 沈福被封了官职,属于新贵,虽职位不高却有着实打实的权利,况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对父女深得帝后青眼,再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其背后的真实实力,故而,沈福被一众官员团团围住,借着道贺的名义拉近彼此距离。 宴会设在御花园中,以拱桥相隔,男女宾客遥遥相望。 由皇后带领的女宾宴上,沈确自然也成了备受瞩目的一颗明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纷纷上前同她攀谈,沈确向来不擅长同人周旋,此刻更是因为要记住每一张脸和每一个人的身份而焦头烂额。 太常寺卿家的二娘子道:“听说姐姐可是此次救下大邺的大功臣呢,巾帼英雄,着实令我等佩服。” 沈确汗颜道:“传闻夸大其词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 “姐姐不必客气,关于姐姐的传闻咱们可都是早有耳闻。”说话的是詹士府的表姑娘,“听说姐姐同晋王殿下的交情非同一般,此话可是当真?” 就知道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题到底还是不拐弯地落到了这个上头。 沈确觉得头大,这些贵女们从前便两只眼睛只盯着李鸾嵩,她可是深有体会,如今他要被立为太子,更是无孔不入了。 “我同晋王殿下的确认识,但是若说关系非同寻常那可是没有的事,连相熟都称不上。” “那之前时疫的时候,大家都说姐姐会是将来的晋王妃呢?”大学士家的长女又追问。 “那……不过是误传。”沈确道,“臣女只不过为殿下诊过几次脉,怕是被人误会了。” “当真没有吗?” “当真没有。” 得到了当事人的亲口证实,贵女们一下子仿佛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便是兴奋和蠢蠢欲动的春心。 沈确无奈,刚舒一口气觉得大家终于不再关注她了,便又有人道:“沈娘子今日可是大出风头,看皇后娘娘同娘子的亲热劲儿,娘子可是娘娘跟前的红人呢。” “可不是么,得了那么多的赏赐,娘子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吧。” 在确认没有靠山之后便是不加掩饰地嘲笑和鄙夷,然这些在沈确看来却并不在意,她本想顺水推舟,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谁知却有人站出来非要替她说话: “姐妹们可别这么说,你们不知道吗,人家沈娘子可是商女,家中生意好得很,富可敌国呢。” “真的吗?” “那是自然,听说此次时疫蔓延,若不是沈娘子拿出家底,恐怕大邺都……” 又一轮的口沫横飞,当着你的面嚼你的闲话,这种感觉,比无视更叫人生气,比鄙视更让人尴尬。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一个清透纯净如冰击碎玉的声音打破了大家的讨论,杨芷挽了挽披帛款款而来。 彼此见礼,有人便提起关于沈确的话题。 杨芷笑道:“那可真是……” “那可真是了不起呢。”杨芷话没说完,被身后而来的木塔姆打断。 原本男女不同席,可他作为贵宾又是救大邺的功臣,加上本性洒脱不羁向来眼里没有那些个繁文缛节的规矩,便大大方方地加入话题。 “沈家娘子可是小王钦佩的女中豪杰,不仅精通药理,而且有勇有谋,充满了智慧和谋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是不在话下,小王正想拜师呢。” 他把沈确夸成了一朵花,众人讪讪笑着,纷纷向他服礼。 杨芷失笑道:“看来,沈娘子的石榴裙下又多了一人。” 话有机锋,还带着三分讥讽,说得众人心照不宣,纷纷掩嘴吃笑。 若说方才沈确不愿同她们多费唇舌,那一番番唇枪舌剑实在让人心烦,此时杨芷的话便更是大大有抹黑的意思了。 沈确不愿再忍,挑眉微笑道:“郡主说又多一人,什么叫又,那原先是谁?” 关于沈确和李鸾嵩的事大家多少有所耳闻,此时今日频频被提及都被沈确否认,以至于大家肆无忌惮地拿她来开玩笑,现在她反唇一击,大大方方地问出来,反倒她们没话了,谁也不会蠢到跳出来说那人是晋王殿下。 杨芷被噎了个语塞,气得干瞪眼。 木塔姆悄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顺势带着她去见自己新认识的朋友,这才远离了是非。 在融入了新的圈子之后,沈确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然,不远处的凉亭里,一个人捏着茶盏,看得咬牙切齿。 李鸾嵩一整日的眼神都落在沈确身上,她被人揶揄、被人拿来玩笑、被杨芷羞辱,又被木塔姆解围,直到她回击她们,他都看在眼里。 她跟在木塔姆身边,娇小玲珑、婀娜多姿,木塔姆结识的那些才子、武将们对她也是赞不绝口,他看到她脸红,看到她眼里放光,手中的白瓷杯盏差点被捏碎。 那个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他,而她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当真是要割舍掉过去的一切吗。 趁着沈确去整理妆容的时候,李鸾嵩等在她必经的桃林处。 沈确走入桃林,迎面撞进李鸾嵩的怀里。 他不顾一切地圈住她,沈确力气小,拧不过他,便只能后退,一直退到了墙下李鸾嵩依旧步步紧逼。 “你当真不理我了么,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多自责多难过,媆媆,你同我说说话,我会改。” “殿下……”沈确被他强行按在墙上,男子逼人的压迫感让她动弹不得,“请自重。” “不,我都快发疯了,你不理我,我就像个行尸走肉。” “殿下。”沈确全力挣脱却奈何不得,“让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我好容易跟你说上话。媆媆,我知道我错了,我愿意改,你不要不理我,好吗?” “殿下。”沈确无奈,气道,“你我本就身份悬殊,先前是我不知进退,可是我想过了,殿下要的是能成就你的人,而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们……” 她声音有些沙哑:“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你要跟谁谋,木塔姆吗?那个流氓。”他有些失控,多日来的压抑和委屈一齐爬上心头,他只想赶快确认,和她恢复如前。 “这同他没有关系。” “没有么,你看看他,跟屁虫一样跟着你,帮你解围替你出头,你真的喜欢他吗?” “殿下说的哪里话,您是喝多了吗?” “你回答我,我要发疯了,我讨厌那个人苍蝇一样缠着你。”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他要认你做师父是怎么回事,你回答我。” 李鸾嵩喝了几杯酒,这会儿真的失控了,连日来的嫉妒和不甘让他失去理智,看着眼前娇艳如花的容颜,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原来她恢复女儿身是这般妖娆多姿,简直让他魂不守舍。 沈确怒视着他,道:“请殿下理智些,我同木塔姆只是……” “我这就要了你,让他们谁也别肖想。” 下一刻,她话没说完,略带着酒气和草药的味道覆上她娇软的双唇,扑面而来是男子雄浑的气息,她被他抱在怀里,一只大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拼命按向自己,仿佛要将她吞噬…… 第86章 能骂他两句该多好 看不到太阳,看不见其他,满眼都是他,窒息、喘息、酒气…… 沈确只觉眼前的一片都是黑的,脑袋里嗡嗡直响,天旋地转。 她没有想过他会发疯至此,这里是皇宫,现在是宫宴,他竟然如此大胆。 不,不是大胆,他向来如此,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的。 男人的力道越来越大,她反抗不过,甚至连一动都动不了,只能那样被他包裹着,就像从前,他自说自话从不问她的想法,她的意愿。 那一瞬,沈确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冰凉的,手脚也是冰冷的,索性放弃反抗,就这样无声、沉默地抗拒着,默默地流着眼泪,任他恣意妄为。 绝望。 两息之后,李鸾嵩大约是恢复了一些理智,又或许是察觉到了她沉默地反抗,慢慢停住了动作。 头顶被死死按住的手腕被松开,当他从她身上离开的那一刻,沈确慌忙抽回手臂猛地推开他,匆匆离去。 又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他,李鸾嵩想,能骂他两句该多好。 无尽的难过铺天盖地袭来,李鸾嵩狠狠地抹去唇角沾染的口脂,心里溢出满满的不甘,他的发疯、失控一定让沈确生气极了,失望极了。 可是,她都没有骂他。 后悔。 他不相信她是真的再不会搭理他了,想用这种方法激怒她,哪怕让她狠狠地捶他一顿,将心中的怒火发出来,一切都好说。 可是,她选择无声地反抗,她的沉默那样可怕,那底下透出来的是深深的绝望。 沈确落荒而逃,心中的激荡难以平复,脚步有些慌乱、踉跄。 她没有想到李鸾嵩会发疯成这样,只想快些逃离,千万别被人看到。 一边跨步走着一边整理着自己的鬓发、衣裳。 “沈娘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吓得沈确一个激灵。 抬头望去,是木塔姆,他眉眼带笑正看着她。 沈确心虚,第一反应竟是下意识地向身后李鸾嵩的方向看了一眼,慌乱、模糊,好像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道:“王子殿下。” “师父怎么又忘了,不是已经改口了吗,怎么还如此唤我。” 她脸上余韵未消,还带着不自然的坨红,一双眼湿漉漉地像受了惊吓的小兽,看人的眼神带着怯怯的莹光,越发惹人怜惜。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木塔姆皱眉询问,意识到不太好。 沈确说没什么,“走得慌乱了一些,许是天气太热了吧。” “当真没事吗,有事我替你出头。”木塔姆攥着拳头,挥了两下。 “没有,无事。”沈确平复了心虚,道:“咱们回去吧。” 木塔姆这才作罢,伸出左臂让她轻轻扶住一并往回走。 沈确不敢再回头,只轻轻侧脸向身后觎了一下,便不再看了。 倒是木塔姆,走在她稍后半个身位,结结实实地朝着李鸾嵩的方向看去,眼神冰冷,眼底闪现一抹杀意。 * 接下来的几日是忙碌且平静的。 沈确当真带着木塔姆去转铺子,很认真地向他介绍经营情况、货品进出以及教他看账本。 不由得想起几个月之前,她带着李鸾嵩教他看账本的情形,就和现在一样,只是,好像李鸾嵩学得更快一些,上手也更顺利些。 大约是因为都是大邺人的原因吧,彼此语言更通畅,考虑问题的思路也更像。 木塔姆学得很认真,从账本里挪出视线便看到沈确在发呆。 “师父怎么了?”他打断她。 “没什么。”沈确说,“我还没有正式收你,阿木先别这么称呼。” 木塔姆笑笑没说话,合上账本慢慢踱步,沈确趁机赶走脑子里那些不该冒出来的旧事和比较,跟在他的身后。 “这些天我对你的生意规模和一些营生很感兴趣。”他驻足回头,站在她面前,身量高大、笔挺如松,一双漂亮深邃略带笑意的双眸微垂,俯视着娇小的她。 “沈确,你该好好考虑一下将生意扩大,向索托国发展的方向。“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全名,很认真,很郑重。 沈确望着那双带着淡淡蓝色的深邃的眼睛,道:“我会认真考虑的,也请王子殿下好好考虑一下给我的优待政策和支持吧。” 这是朋友间很官方的沟通,木塔姆曲起左臂按住胸口,承诺道:“一定会是最优厚的条件和最宽松的政策,以及最绝佳的待遇。” 沈确说好,“那我便也考虑将办学的想法也纳入其中。” 木塔姆说:“那可真是太好了,求之不得。” 就这样愉快地初步达成合作,至于细节,还需要慢慢磋商,这倒是不着急的事情。 木塔姆想了想问:“这边办学的事情你已经开始筹备了吗?有什么打算。” “女学和私塾都在筹备中。”沈确说,“张成儒科举出身,学问自是过硬的,我想让他来全权负责办学的事情,聘任先生、开办私塾、收学生……至于女学,我自己张罗,都是女眷,男子也不方便。” “什么样的女学?”木塔姆问。 “插花、制香、女红、女医……”她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或许能让她们的日子不再无聊,或许能让她们赚一些体己,或许能让她们多开阔视野多交朋友,不拘什么目的,都好。” 木塔姆发现,每每说起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她的眼睛里就闪着光,那时的她是最迷人最自信的。 “好。”木塔姆抚掌,“我支持你,让大邺的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自由自在、自信自足地生活。” 沈确望着他笑了,笑得那样开心。 “媆媆又在教徒弟了。”沈福进门,看着二人。 “阿爹。” “沈大人。” 沈福摆摆手,“不要叫什么大人,我尚且没有客气地称呼您王子殿下,无须那些,自在些便是。” 他笑意盈盈,三人落座,沈确端来茶水,问:“阿爹今日何事高兴?” 沈福捋须道:“我高兴吗,这么明显吗。” “今日给晋王殿下递交了我为官的第一份折子。”沈福呷了一口茶水,“痛快。” “何事的折子,让伯父如此痛快。”木塔姆问。 沈福笑笑,“我们家族的生意得益于大邺的兴旺,如今国家需要,我们也应该尽一份力。我将自己多年来的想法呈递上去了。 我向殿下提出由我们主导,联合众多商贾名士大家共同出资、出力,承办施药局、安济坊、居养院、慈幼局、漏泽园等。” 木塔姆不解,看向沈确,这些地方他从未听说过。 沈确解释:“阿爹一直都觉得百姓中凄苦之人不少,都是出于无奈的因此生活落魄潦倒,这些地方就是用来安顿这些迫不得已不能自食其力的人。 比如,施药局。就是为穷苦的民众提供医药、看诊,不以盈利为目的,只收本钱,特别贫困分文不收。比如安济坊,专门用来救助没有劳动能力或者残疾的穷人的地方。比如居养院,豢养孤独老人的地方。比如慈幼局,就是用来收养孤儿的地方。再比如漏泽园,大邺战火不断,那些无主的尸骨或者因家贫无法安葬的死者,给他们一个身死之后的安身之地,以免暴尸街头也容易生出疫病。” 这番话说完,片刻的寂静,换来的却是木塔姆抚掌后撩袍单膝跪地,曲臂抱拳道:“沈大人的高瞻远瞩、慈悲天下的深谋远虑本王佩服,若我索托国能有如此善举,何愁不民心所向、兴旺发达。” 沈福赶忙扶起他,说:“这些我们还都只是纸上谈兵,待陛下和殿下批示后还需一步步操持,个中细节、经验若是得当必然也可以在贵国效仿。” 那一日,他们谈了好久,沈福的雄才大略和宽大的胸襟让木塔姆连连赞叹。 直到日头落山,屋内点上烛灯,依旧谈得兴致勃勃。 晚霞褪去,暮色笼罩大地,烛灯幢幢,御书房里的父子也正是谈兴正浓。 就沈福的折子,李鸾嵩第一时间找到孝淳帝禀报,父子两个大为赞叹。 “如此爱国人士是我大邺之福,尽可放手让他大刀阔斧去干。”孝淳帝又吃了几副沈确给的方子,身体已无大碍,“推行新的政令不是易事,嵩儿,你只管在背后看着,支持他即可,若是朝中有人阻挠,也不必让他知晓,你处理即可。” “是。”李鸾嵩道,“这折子必然会得罪一些人,背后的事情儿子自会处理,不会让沈福分心。” 孝淳帝点头,看了一眼日渐消瘦的儿子,问:“你的伤可好全了?” “回父皇,好了。” “嗯,挑个好日子立下太子,父皇也就安心了。” 李鸾嵩默默点头,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孝淳帝知道儿子的心事,眼看着他一天天的闷闷不乐,再不似从前那般同自己拧着干,不屈不挠,现在反而变得沉默、乖顺,反倒越发担心。 这样没有生气、没有反骨的李鸾嵩,还是他吗? “你呀。”老父亲拉起儿子的手,道:“有些事情急不来,不能莽撞,还需动动脑子,按部就班才行。” 李鸾嵩抬眸苦笑道:“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 “嗯,我瞧着你并不明白。”他叹了口气道,“小娘子的心思同咱们不同,父皇也是用了一生才大约摸清楚一些门道,你得急之所急、想之所想才能真的跟她走到一起,否则,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反而弄巧成拙,这些道理你还得自己慢慢去悟。” 李鸾嵩道是。 孝淳帝看着他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忍不住提点道:“父皇已经给你布下机会了,未来老岳父的关可以先去攻克。” 李鸾嵩这才抬眸,懵懵地看着父皇,愕然地点点头。 然,沈福的第一道折子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日半夜,沈宅的大门被人拍响,鸡飞狗跳的声音,烛灯次第亮起,铺子里守夜的小伙计纷纷来报: “东家不好了,铺子被人砸了。” 第87章 收徒 半夜三更,来人很是着急,跑得满头是汗,仔细去听还能听到远处嘈杂的声音。 沈确赶忙换了衣裳跟着沈福出门。 阿旺将车子驾得很快,还特意绕了一些路查看了其他几条街面的铺子,最后停在受损最严重的青龙街上。 这里已经围满了人,官府的人也已经到了,禁卫军将铺面围住,到处乱哄哄的,铺子里燃着烛火,透过人群能看到门板被砸烂里面也是一片狼藉,有的铺面连招牌都被打掉扔在街面上,一条街面的掌柜和伙计都在忙着收拾残局、合计损失。 官府的大人正一铺一铺地盘查、核验,有的掌柜和伙计被官府问话,个个愁眉苦脸、垂头丧气。 见东家过来,掌柜和伙计们仿佛见到了救星,纷纷拥过来七嘴八舌地描述当时的场景,不停地自责、告罪,都是男子汉,此刻脸上却是满满的悲怯和苦闷,沈福父女赶紧安慰大家。 “伯父。” 张成儒过来向父女两个行礼,道:“官府正在问话,据说是同一伙人干的,个个穿着黑衣蒙着脸,手里拿着棍子,进门就砸,像是有备而来。” “究竟是什么人,可有说什么?”沈确问。 张成儒摇摇头,“那些人并没有拿铺子里的东西,看样子不是为了钱财而来。” “不为钱财?那为什么?” “他们说,东家想向朝廷卖好别拉别人下水,你们家生意大,旁人可比不了,只管自己讨好去,别拿别人做垫背的。” 伙计断断续续的回忆,沈确倒吸一口凉气。 很明显,这是同行干的。 官府又查看了周围几条街上其他家的铺面,果然,受到损害的只有沈家的铺面。 这是在对沈福的新政进行抗议。 沈福很难过,气道:“虽说做生意难,可是咱们自己知道这日子比起百姓要好上许多的,大家拿出来一点点帮助他们,尽一些绵薄之力就这么难吗,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们缺衣少食,那又有谁来铺面买东西呢?” 沈确扶着沈福坐下,老父亲气喘吁吁,咳嗽得面颊涨得通红。 “阿爹先别急,等官府问完话再做计较。” 张成儒送来茶水,道:“掌柜和伙计被吓得不轻,官府问话稍有些困难,我过去帮忙,你们先坐会儿。” 沈确道谢:“有劳你了。” 张成儒笑着摇摇头,转身向着问询的地方走去。 他是读书人又曾做过官,自然是了解官府的办事章法,由他在中间斡旋,应当是能更顺畅些。沈确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轻松了些。 “都是阿爹太急躁了。”沈福道,“早就该想到不是每个人都能考虑得那么深那么远,阿爹应该先同他们商量一下,征询一下大家的意见,哪怕是不答应也能让人家感受到被尊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欸,操之过急了。” 沈确捋着阿爹的后背,安慰道:“阿爹刚上任,心是好的,政令也是利国利民的,但是凡有新政令颁布必然会遭到反对,这不是常事吗,过些时日大家都接受了就好了。” “沈大人,沈娘子。” 木塔姆从外头跑进来,道:“我派人追去,抓到了一个,人已经交给官府了,据他交代,是几家铺面的东家联合起来找人搞破坏,目的就是反对沈大人的政令,不愿意出银子。” “多谢你。”沈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木塔姆怔愣一瞬,道:“嗨,我刚巧跟朋友吃酒路过,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就派人跟了上去,谁知竟这么巧。” 他挠着后脑,眼神有些飘忽,沈确也没多问又一次道谢,木塔姆说:“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尽快同他们商谈一次,官府那边会进一步施压,伯父,您如果明日有空,我来张罗,大家坐下来谈一谈。” 沈福道好,“这事还要劳烦王子殿下真是让老朽汗颜。” “伯父如今同他们的关系有些尴尬,如果加我一个外人在场,最起码大家能保持些体面。” 他想得倒是极周到的,于是磋商的日子就定在了次日下午。 木塔姆将地点选在了一家酒楼里,大家到得很齐整,只是个个面色不愉,脸都拉得老长,对于沈福提出的量力而行出钱出力分毫不买账。 大家的观点倒是很一致,整个晋安乃至大邺,论实力论财力都比不上沈家,既然沈家有多余的钱财那拿出来便是,干吗非要拉着大家一起,况且这官职也是他沈福一个人的,同他们没有分毫关系,所谓的捐助、帮扶无非就是无尽地掏银子,大战刚过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何必多此一举…… 还有人直接说沈福:“早就听闻你家女儿同皇子攀上关系,如今你老哥也成了吃皇粮的,咱们平头百姓,一分一毫都是辛苦赚来的,何必为你们作嫁衣裳……” “你们家要攀龙附凤尽管去,咱们没那种心思,就不参与了。” 大家纷纷表达着不满,总体来说就是一句话:没钱没好处的事,不干。 都说商人唯利是图,沈福就是不愿大家有这样的偏见,这些年才一直不懈努力着,帮扶军队、捐赠时疫、资助百姓、推举政令……可是,这个想法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谈话僵持,一时无法进行下去。 事情眼看着要黄了,沈福无奈心里都做好了准备,即便只有沈家一家,他也仍旧会不遗余力推行政令,大伙儿不愿意捐他就自己捐。 “诸位。”木塔姆打破僵局,笑道:“我听了半天也明白了大家的苦楚,各位看看如此好不好,前几日我刚同伯父商量着要将沈家的生意做到索托国去,一来帮助我们发展,二来也能让沈家的生意扩大。 如果各位不嫌弃,我作为索托国的王子,可以向诸位承诺,你们若是愿意配合参与新政,将来去索托国拓展生意我们三年内不收取赋税,往来车马食宿我们承担,还将给予各方面的支持和优待,如此可愿意?” 索托国地广人多,是一块肥沃的土壤,这些条件对于经商的人而言无非是块极具吸引力的肥肉,可是大家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表示,回去商量一下再给答复。 一场谈判暂时告一段乱,只能慢慢等他们回复的消息。 沈确却有些看不明白了,木塔姆提出的建议分明是一件好事,那些人为什么还要回去商量,有什么可商量的,难道他们都看不懂这里头的商机和可观的利润吗,还是说,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夜幕低垂,烛灯将人影投在墙上,无限放大。 李鸾嵩站在御书房的窗前,夜景安静、美丽,他在等消息。 五月进门,行礼道:“禀殿下,一切都办妥当了,人已抓到了,官府也已经打了招呼,沈家被砸的铺子给予了赔偿,木塔姆也给出相当优惠的条件说服大家配合沈福推行政令,但是碍于殿下没有给出命令,所以大家并没有当场答应。” 李鸾嵩一直派人暗中保护着沈确的铺子,这次的也是第一时间发现了状况,将一伙黑衣人抓住送官,并且查出了幕后之人竟是朝中的一些重臣。他们看着沈福的政令受到孝淳帝的大力支持觉得他初来乍到就坏了官场的规矩,让他们这些老臣显得很无用,于是便出了这个馊主意,借着商铺东家们之间的矛盾,挑起事端,无非就是给沈家父女一个下马威。 “那就让他们答应木塔姆的条件,自己顺着梯子走下来。”李鸾嵩吩咐。 五月道是,“可是殿下,此事不用同沈娘子说吗,这样她岂不是要将功劳记在那卷毛木塔姆身上了,殿下明明为她做了这么多都不让她知道吗?” “不需要她知道。”李鸾嵩道,“他们父女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大邺,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他们也是为这个国家操心,是她帮了我,而不是我帮了他。朝廷正是需要用人之际,若是连这种人都无法保护,我这个皇子就太没用了。” “可是,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个卷毛。”五月觉得委屈,喃喃道,“听说因为这个事情,沈家老爷觉得他帮了大忙,还劝说沈娘子收他为徒呢,本来沈娘子还在考虑,这下可好,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李鸾嵩一愣,这个木塔姆真是蹬鼻子上脸。 “何时?” “那个木塔姆得了这样大的好处还不得快马加鞭,恐怕这会儿都已经…” “备马。”五月话没说完,李鸾嵩已出发。 两匹快马驰骋在晋安的街道上,停在了沈府门前。 五月跳下马去叩门,说是殿下有要事要见沈娘子。 门房不敢怠慢,匆匆跑去,没多会儿又匆匆回来,面露难色道:“娘子说了,今日家中有事,不便见殿下,还请改日。” 不见?为了木塔姆不见他。 李鸾嵩气结,刚想硬闯便收住了,想起了之前对她的种种霸道行径,那样做只能让她更讨厌吧。 迈上步阶的腿慢慢收回,转身便想走。 门房知道他的身份,一直哈着腰赔着笑脸,大门是开着的,透过雕花石墙屏风能看到里头正热闹地拜师。 灯火通明,沈确坐在花厅门口,木塔姆跪在地上三拜磕头,他喊她师父,喊得那样甜,还向她敬茶。 木塔姆侧过身的时候,李鸾嵩看到了他脸上的得意和沈确脸上的笑容,那是许久未见过的笑,跟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 沈确喝了徒弟茶,自然要给木塔姆一个红包,道:“你是我第一个徒弟,希望你早日学成回去建设你自己的家乡。” 木塔姆磕头道谢,从此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日日跟在她身边了。 目光侧过,隔着镂空的石墙看到了门外远去熟悉的身影…… 当晚,沈确照例给孝淳帝配药,忽然想起那日闻到李鸾嵩身上的草药味,看来他的伤势还未痊愈,于是顺手多配了一服药,包好交给泽兰:“托五月带给陛下,这副是给晋王殿下的,有助他尽快恢复。” 泽兰道好,“可是娘子,我每次见五月他都好难过,他说晋王殿下比他还难过,整日魂不守舍地一个人发呆,听说就要被立为太子了,可是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高兴,娘子不打算……” 沈确默默摇头,“与我何干。” 他要成为太子了,这是他的命运,和她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泽兰还在自顾自说着,“听说太子册封礼所有官员和女眷都要出席,到时候娘子也能去吧,我能去看吗,还没见过那样大的场面呢,听说,现在京城里贵人娘子们都在打晋王殿下的主意,不知道会不会在册封礼上一并将太子妃的人选也定了呢……” 第88章 立太子 隔了两日,沈确接到消息,大家同意了木塔姆的提议,只是还有一些细节条件和要求需要细细磋商,木塔姆爽快答应,这些容后慢慢商议。 这日沈福下值带来一个消息,陛下要立太子,册封大典各级官员需携家眷参加。 这可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册立太子意味着大赦天下,意味着分发钱粮,意味着比过年还喜庆的热闹,于百姓而言无疑是场及时雨。 沈福的新政推行顺畅了一些,大家纷纷表示愿意拿出钱财,算是小小的成功吧。沈确却因为要参加宫中的盛典而烦恼。 在她看来,那种场合既拘谨又繁琐,还要被人品头论足、指指点点,就连吃饭也完全吃不好,简直就是煎熬,可是皇命难违也只能硬着头皮参加。但是此次她已经想好了,不再想着同任何人攀谈、结交,就杵在那里当块木头,熬到结束,只求不犯错即可。 册封太子大典隆重又庄严。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勤政殿燔炉檀香燃烧,烟雾缭绕,整个勤政殿广场宛如九天台阁,随着肃穆而缓慢的第一通大鼓敲响,御林军和禁卫军兵士开始列阵于午门外的东西两侧,旗仗队列于宫门外东西两侧,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和各司执事官员各就各位,做好准备。 “咚咚咚”!第二通大鼓威武地敲响,侍卫官前往谨身殿奉迎册宝。 当急切而震慑环宇的第三通大鼓敲响,侍仪官员上报御用监,奏请身着天子衮冕的孝淳帝驾临谨身殿,启请身着冕服的太子李鸾嵩前往勤政殿门前就位。 此时大乐起,仪仗旌旗招展,庄严肃穆,孝淳帝在紫烟缭绕的勤政殿临朝升座,大乐即止。将军上前卷开御帘,尚宝卿将宝册置于宝案,册案。执鞭卫士鸣鞭报时,引礼官员四人引导太子李鸾嵩从东门进入勤政殿广场。 大乐再起,李鸾嵩从勤政殿丹壁东阶而上进入勤政殿的东门先行叩拜父亲孝淳帝,而后由内赞官接引下,再前往大殿前的丹陛拜位,内赞官员分立于太子拜位的左右,乐止,一片肃静。 捧受册宝时内赞官赞唱:“鞠躬,拜”,大乐起,百官跪拜,如此需往复九次,之后太子四拜,平身后乐止。内使一同抬起册宝亭前行,引礼官引导太子李鸾嵩由丹陛东阶而下,乐作,出奉天门后乐止。内使们抬着册宝亭从奉天门东门出前往西道。在仪仗和鼓乐的前导下,文武百官迎送前往东宫。册宝安置于大殿,太子降阶。诏书在午门外开读,以昭告天下。 礼成之后内使监官向皇后奏请还宫,命妇贵女们跟随一道步入后宫。 此时已至正午,沈确悄悄揉了揉发酸的肩颈和跪得生疼的膝盖,只觉得筋疲力尽。 一整套流程下来真真是繁琐又无聊,本以为这么多人可以趁人不备稍作休息,谁知还有监视官站在旁边不错眼珠地盯着众人,别说偷懒休息,就是衣冠容貌稍有不妥便要被斥责。 这一刻,沈确才真真正正地体会到木梭娜仁说的话是对的,这是属于他的世界,不是属于沈确的,他们本就是两个天地的人。这是他的责任,他无法舍弃,但是这也让沈确觉得窒息。 李鸾嵩是这场典仪最受瞩目的人,可是他却能从人群中一眼看到她,看着她愣愣地发呆,看着她稍稍松弛的两腿,和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蛋。 她本就皮肤白皙,是那种越晒越红,红过之后更加白皙的肤质,微微渗出的薄汗将粉嫩白净的面颊衬得更加娇嫩细腻,人群中一眼辨识。 今日的日头格外的毒辣,晒得人口干舌燥。 木塔姆作为索托国的贵宾,自然位置绝佳且无须那些繁文缛节的跪礼,他看着万人之上的李鸾嵩,再顺着他的眼神落在沈确身上,垂于身侧的手在袖中捏紧了拳头。 仪制之后便是宫宴,为了能让大家更加松弛,帝后将宫宴设在了御花园内,且男女宾并未分开,大家按照阶次等第入座,彼此间加深交流,还能串个桌,气氛也能更热闹些。 开宴之前,大家便自便,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女眷们则围在贵妇和宫嫔娘娘们的身边奉承着,沈确则找了个僻静的假山后头,躲在阴凉处休息。 “师父。”木塔姆欢快地跑过来,递给她一个东西,“让我好找,快尝尝,又甜又凉,解渴得很。” 沈确接过,原来是一颗桃子,拿在手上冰冰凉凉的。 “多谢。”她举着桃子向他致谢,然后就放在嘴巴里咬了一口,甜蜜的桃汁溢满口腔,真是又解渴又解馋。 “太好吃了,哪里弄来的。”沈确又咬了一大口。 “供桌上拿的。”木塔姆道,“你们中原的人讲究吃供品讨吉利,我这也是入乡随俗。” 沈确愣住了,看了看桃子,道:“那供奉给先祖们的贡品吗,那可不是我们能吃的。” 木塔姆说为什么,“反正放在那里也是浪费,不如物尽其用,又何必计较谁吃呢,反正没人看见,快些吃。” 好吧,他说得对,反正也没人看见,总比浪费强。 二人啃得很快,一颗大水蜜桃几下就啃得只剩下个桃核了。 “师父和我一样,就适合自由自在地生活,好像我们大草原一样,瞧瞧这里的繁文缛节,一早到现在险些累死我。” 沈确笑笑没有说话,的确,轻松自在是她喜欢的。 假山位于御花园的偏角,二人坐在石头上有说有笑,被李鸾嵩看得真真切切,一股醋意轰然上头,咬得牙齿咯咯响。 终于等到宫宴开宴,沈确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沈福品级本就不高这样正好。 眼前的美食还是极具吸引力的,趁着大家推杯换盏好话说了一箩筐的功夫,沈确将自己吃了五六成饱。 没多久,木塔姆又跑过来,还带了香喷喷的烤乳鸽。 “师父,我孝敬师父的。”他献宝似的递上乳鸽, 那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一小只乳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沈确忍住口水问:“这又是哪里来的供品。” “这不是供品,是我那一桌特制的菜肴,徒弟不敢吃独食特意拿来同师父同享。” 倒还真是个懂事的,沈确是美食当前再难自抑,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开怀。 木塔姆如今是有恃无恐,所有人都知道他认了沈确当师父,这徒弟对师父鞍前马后本就是应当的,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可以寸步不离她身边,又是夹菜又是倒酒,二人有说有笑,吃得不亦乐乎。 也让上首坐着的李鸾嵩看得心里冒火。 这个木塔姆分明就是故意的,非要在这个时候献殷勤,就是做给他看的。 一张脸拉得老长,也不同人多说话,灼灼地盯着沈确和木塔姆,眼风如刀。 这一幕自然也落到杨侯爷眼中,自己女儿正在桌底下揪着帕子生闷气,赶忙碰了碰她,低声道:“去,向皇后娘娘敬酒。” 杨芷这才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向皇后敬酒。 皇后笑着寒暄,问她:“芷儿如今年岁也到了,可有相看的人家。” 杨芷红着脸说没有,“但是臣女心中已有心仪之人。” 皇后好奇,问:“是哪家的郎君竟能得芷儿青睐,想来必定不凡。” 杨逍得意地冲女儿递了个眼色,杨芷得到了鼓舞,大着胆子道:“回禀皇后娘娘,臣女中意的不是旁人,正是太……” “皇后娘娘,我有事禀报。” 杨芷未说完的话被一旁的木梭娜仁打断了,她起身抱拳向皇后行礼,根本无视站在一旁的杨芷,径直道:“晋王,哦不,太子殿下原先同小女有婚约,当初约定等殿下被册封为太子之时便是我们二人订婚之日,不知皇后娘娘可知晓此事?” 热闹的大殿顷刻间安静下来,大家的眼神都落到皇后娘娘脸上,只见皇后也是一脸惊讶。 “本宫倒还真是未曾听说。”皇后笑道,转头看向李鸾嵩,“嵩儿,此事当真?” 李鸾嵩的确从未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因为他自己也从未将这个当成事,只觉得当时事急从权,谁承想木梭娜仁却能当真。 此刻,除了木梭娜仁,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不悦的神情,尤其贵女们,更是柳眉倒竖,恨不能将木梭娜仁撕了。 杨芷站在那里气得一张小脸乍红乍白的。 沈确坐在角落里没什么表情,因为这件事情木梭娜仁同她说起过,但是此刻当众被提及,仍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刺痛,所幸与自己无关,只管闷头吃东西便是。 李鸾嵩躲不过,站起身同皇后解释:“此事之前的确有过约定,但是……” 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因为当时想救人而随便答应的吧,一时语塞抬头看向沈确的方向,当时就是因为想要救她,才一着急答应了木梭娜仁,并未曾想过她会当真。 然此刻,沈确好似没事人一样依旧同木塔姆说笑,可真是气死人了。 气血一下上头,李鸾嵩道:“此刻儿臣正在考虑之中。” 第89章 死缠烂打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正在考虑,所有人都被震惊了,太子殿下的婚事就这么被一个蛮族丫头抢走了。 草率,太草率了。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李鸾嵩脸上,这回连皇后娘娘都不解了,问道:“考,考虑,那,可是考虑清楚了?” 这意思是提醒他,话还能再往回找补,不然这个事情一旦定了后面可就麻烦了。 在皇后看来,那么金贵的太子妃人选,这人品气度自是不能含糊的,至于感情嘛那自然情投意合的好,所以,要么选一个李鸾嵩喜欢的人,要么选一个世家大族对江山社稷有助益的帮手。 至于木梭娜仁,皇后心里直摇头,品行方面着实令人看不懂。 李鸾嵩微微抬起眼皮,又一次看向沈确,此刻她终于看着他了,大概也是被他的回答震惊了吧,只是那双目中竟看不出一丝惊慌、紧张,倒是平和、安静得很。 生气,更生气了。 “回母后,此事儿臣会考虑清楚……” “太子殿下。” 杨逍站起身打断了李鸾嵩的话,“依照我大邺的礼数,定亲需双方父母亲族等长辈在场为见证,并且要交换八字,这……” 他两手一摊,“什么都没有,空口白牙怎能作数。” 这是在替太子和皇后往后找补,皇后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木梭娜仁气道:“怎么不作数,这是他亲口答应我的。” “那,可有人证?”杨逍闲闲地看向她。 这还真没有,木梭娜仁知道他故意为难,气得直着眼瞪着他。 杨芷终于得意了一把,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道:“娘娘,此事或许就是殿下一时口误,娘娘不必当真,再说,儿女婚配必得父母……” “父母并不能决定儿女的人生。” 木塔姆站出来走到木梭娜仁身边,一手揽过自己的妹妹道,“在我们索托国,只要自己喜欢的、看中的,两个人商讨过的便是作数的,大邺不会如此不开化吧,什么年代了还要讲究那些个繁文缛节。” “王子殿下有所不知。”杨逍迎着他走过去,“这不是繁文缛节,这是大邺的礼数,是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规矩和文化,是对父母的敬与孝,也代表了两个家族的慎重和对彼此的尊重,王子殿下在这方面还需好好学一学呀。” 拿着文明、礼仪、礼数压人,这分明就是在暗讽木塔姆和木梭娜仁没文化,野蛮生长。 木梭娜仁自然气不过,还要争辩,被皇后打住了: “此事还需慎重商议,今日便不再计较,二位殿下,改日我们详谈。” 这便是给了个台阶,彼此都各让一步,虽然木梭娜仁仍旧愤愤不平,木塔姆也不好再作计较,只得作罢。 那边杨逍给了女儿一个眼色,杨芷端起酒盏向李鸾嵩敬贺:“今儿是表哥的大日子,臣女敬表哥一杯,不知表哥可还记得,曾经答应送我一幅仕女图?” 李鸾嵩道记得,“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表妹久未入宫,本宫事多也就耽搁了。” “那好,我现在有空,不如我们去看看?” 李鸾嵩看了一眼皇后,见皇后默默点了点头,这是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免得木梭娜仁纠缠不休,这么大的日子可不能出差错。 心下了然,二人一前一后相错半步走出大殿,周围人窃窃私语: “别说,太子殿下和郡主还是很般配的。” “可不是,郎才女貌,家世也合适。” “从小青梅竹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走过木梭娜仁身边的时候,沈确看到了杨芷脸上得意略带嘲讽的笑容。 那表情是冲着木梭娜仁却也戳到了她的心上。 是啊,从家世到样貌,杨芷的确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难受吗,没有很难受,但是就是看着面前的美食都不香了,食欲全无。 而且,李鸾嵩明明从他身边走过,不仅没有看她一眼,还满眼温柔地看着杨芷,那柔情眼看着都要溢出来了。 或许他真的放弃了,再不会纠缠她了。这样也好,本就是没办法走到一起的两个人,他能想通是好事。 沈确心里很努力地劝说自己,一切都结束了,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今日之后便是各自的天地了。 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木塔姆看着她的眼神有多失落和心疼。 * 太子览政,所有的事情都交到李鸾嵩手上,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其他事情便暂且搁置脑后,只是沈福推行的新政依旧不顺利。 虽说大家当时都同意了,可是具体真要拿出银子来便又是另一番局面,拿多少,怎么拿,是否有去无回,这一系列的问题纠缠了许多日,讨论来讨论去就是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沈福很沮丧,原定的计划受阻,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眼看着毫无进展,每日愁眉苦脸茶饭不思。 不仅如此,换来的仍是大家的讽刺和不理解,说他一心想要攀龙附凤改换门庭,说他拿着大家的钱为自己的仕途铺路,说大家一起出钱出力最后最大的受益人还是他…… 流言蜚语越传越疯,压不住也解释不清。 眼看着新政无大进展,朝中的同僚更是鄙夷不屑,路过见面甚至都装没看见他,连招呼都不打,要推行的政令也是相互推诿、阳奉阴违,各种阻拦、各种不作为、各种丢肩耍滑,让沈福结结实实地看到了官场的阴暗。 实在无可奈何,太子殿下亲自问起事情的进展,沈福只得实话实说,李鸾嵩一气之下在早朝上指着众人的鼻子骂道:“有人捐款捐物是造福百姓的好事,你们没说帮扶竟玩忽职守、不理不问,不如,这五千两银子就从各位的俸禄里扣吧。” 如此一来大家纷纷告饶,这才紧锣密鼓地配合起来,可是却让沈福树敌更多,大家背地里都说他有太子殿下撑腰,差点当上岳丈的人,腰杆子就是不一样…… 忍吧,为了新政,沈福忍下了一切。 这日,沈福向李鸾嵩禀报进展,正事说完后,李鸾嵩终于忍不住问道: “听说沈确收了木塔姆当徒弟?” 沈福一怔,说是,他是个老实人,既然殿下如此问了那便一五一十将事情和盘托出,道: “木塔姆一直想跟着小女学东西,人倒也勤快,还邀请小女去索托国做生意,给了十分优厚的条件。再说,最近铺子上的事情也是他忙里忙外帮着打理的,很是有模有样,小女这才收了他。” 李鸾嵩不语默默点头,心里明白,无非就是木塔姆死缠烂打,沈确又是个不喜欢欠人情的人,自然推脱不过,但是,她也未必能看明白那小子的真实目的。 实在有些生气,得早日见到沈确将事情跟她说明白,即便她不愿意搭理自己,也总得看清楚木塔姆的真面目才行。 越想越着急,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等不下去,索性备马,踏着暮色直奔沈府而去。 可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门房大约是得了沈确的命令,竟将他拒之门外了。 小厮和管家自然认得眼前的人正是大邺的太子殿下,一面吓得连连跪地磕头告饶,一面还得死死守住大门,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进去。 看着他们为难又坚持、忠诚的模样,李鸾嵩气得无奈,放下一句话:“她一日不见,本宫就日日都来”后,扬长而去。 第90章 我再不想看见你 他果然没有食言,带着一丝报复、泄愤的心理,李鸾嵩每日忙完一大堆的事情准时出现在沈府门口,一连数日,弄得门房的小厮和府中的管家险些自戕。 这么大尊佛谁惹得起,可偏偏大娘子就是不肯松口不肯见人,就连沈福的话也不好使,李鸾嵩即便能进府也依然见不到沈确。 一身反骨的太子殿下也较上劲了,对,自从沈确跟他生气他一直在较劲,如今更加变本加厉,索性坐在门口,任沈福怎么邀请就是不踏进大门半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个人在赌气,可是,还谁都劝不了,也不知这样赌气下去究竟会如何收场,沈福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沈确每日都出门,去铺子上转一转,还要约些客商谈合作,回府的时间不定,于是沈福拜托几个老熟人在这日下午拖住了沈确的步子。 待到红霞漫天的时候,沈确的马车才停在府门口。 结果一下车就看到了蹲守在门口的李鸾嵩正坐步阶上虎着一张脸看着她。 算错时辰了,沈确心中懊悔,连着几日的完美错过终于空亏一溃,人就在眼前,这时候恐怕也是跑不掉了。 她缓步下车,带着疏离和客套向他服礼:“太子殿下万安,殿下是来找父亲的吗……” 李鸾嵩却不给她装傻的机会,直接打断她的话,问:“为什么收木塔姆为徒?” 他看上去有些十分理直气壮,沈确嗤笑,后退一步道:“我收谁为徒与殿下何干?” 好,不想装了,很好。 李鸾嵩道:“他不是大邺的人,有一天或许会成为大邺的敌人,你想过没有,如果那一天到来你是什么,通敌叛国的贼人吗?” 拿大道理吓唬她,沈确气结寸步不让:“殿下高瞻远瞩民女没想过那么多,他是殿下的朋友,也是殿下介绍给民女认识的,要说通敌叛国,那也是殿下首当其冲吧。” 反唇相讥,句句不让。 她柳眉轻蹙,怒视着他。 李鸾嵩被噎得直喘粗气,道:“好,我不喜欢你跟他走这么近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沈确提高音调,眼神丝毫不躲闪。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变本加厉地霸道。原本都已经同他说清楚了,他也开始谈论亲事,那日在册封宴上她还亲眼看到他对杨芷含情脉脉,她已经放下了,日子这样平稳地过下去不好吗,他又非要跑来发什么疯。 前几日就听门房和管家说起他日日都来,沈确很生气,他这样做可以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毕竟他是大邺的太子,是男子,谁能说他什么,被人提及这样的事情,于他而言无非就是多了几桩风流谈资罢了。 可是自己是女郎,还是和离过一次的人,他这样每日堵在门口别人要怎么议论她,他都没有替她想过吗。 越想越生气,沈确的语气也十分不耐,道:“我如今同殿下非亲非故,连熟人都算不上,殿下这般霸道是想怎样,您贵为太子若是做出什么事,小女也只得从命,可是,太子殿下这就是欺男霸女、凌辱百姓。” 好家伙,好大的帽子扣下来,砸得李鸾嵩有点懵。 他不就是想见她吗,还不是因为她一直都在跟他闹别扭生气吗,他也是想尽了办法想哄好她,可是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叫他如何是好呢,这不就是蹲在她家门口连面子都不要了,可怜巴巴地等了几日,她竟说他欺男霸女、凌辱百姓。 可是,太子殿下何尝输过,李鸾嵩冷笑一声:“承蒙大娘子看得起,我李鸾嵩就算只是平头百姓,想做的事也会毫不犹豫,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瞧着他那不服软的样子,真是越看越气,沈确潦草地朝他服礼:“那小女就不耽误殿下的宏图伟业了。” 转身便要离去。 这好不容易逮到的人,就这么被气走了可是不值当,李鸾嵩当即拦住她的去路,看着她那张怒气冲冲的小脸,眼睛里还闪着亮晶晶的泪花,看来是真被自己气到了。 声调立时软了下去,道:“好,是我脾气太冲,因为你总这样对我,我太着急了。” 他又压低了声音:“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我知道你在生气,但是事情总有解决的时候。” “殿下。”沈确现在觉得自己跟他无法沟通,“该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都结束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无法给予殿下未来,也无法被禁锢在那种环境里,况且……”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即将掉落的泪珠:“况且,我也无法接受殿下的自说自话,我不顺从、不温顺,殿下请便。” “这叫什么话,我什么时候需要你顺从、温顺。”李鸾嵩又急了,“我一早就知道你是个有想法不一样的女子,至于你说的那些不相配,更是无稽之谈,我想娶的人遑论什么配不配,娶便是了。” 看看,又来了,他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可是压力并不会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消失,只会变相施加在沈确的身上。 说不通,根本说不通。 沈确摇头,有些无奈,更多是绝望。 “殿下赶紧走吧,我再不想看见你。”她又要走。 李鸾嵩一把捏住她的小臂,那如铁钳一样的大手其实并未用力,可是沈确已经吃痛惊呼。 “师父。” 一声高喊,还未看清来人,便听到耳边的破空之声,木塔姆上前不由分说长鞭甩向李鸾嵩,他身子向后倾斜躲避,不得已松了手,木塔姆趁机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沈确身前。 “你干什么?光天化日,在人家大门口欲行不轨。” “木塔姆,你休要胡言乱语。”李鸾嵩拔剑指着他,“这里没你的事,滚一边儿去。” 这些日子他早就想教训木塔姆了,可是毕竟人家是贵客,又刚帮他拯救了自己的国家,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动手,可是这小子实在蹬鼻子上脸,对沈确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在他眼前嘚瑟,实在找打。 话不投机各带怒气,长鞭对铁剑,二人打在一处。 沈确是见过这两个人打打杀杀的,此刻人已经被气得五脏六腑都疼,也懒得管他们,刚巧沈菘蓝听到动静跑出来: “阿姐,他们……” “不用管,关门。” 姐妹两个回府闭门,只留下门前两男子打得不可开交。 “阿姐还在气太子殿下吗?”沈菘蓝扶着她坐下,又递过一杯茶。 “没有,没有瓜葛了,都结束了。”她有气无力,赶紧喝了两口茶水缓一缓。 “阿姐不觉得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的,本就是不同的两种人,走不到一起何必勉强。”沈确盯着手中的杯盏眼神有些空洞。 沈菘蓝坐在她身边,轻轻揉着她被李鸾嵩抓红了的小臂,幽幽道:“经过这一场浩劫我倒是看明白了,如今的每一日都是最好的,应该好好把握。天灾人祸不知道什么时候倒霉事就能轮到自己头上,活一天就吃好喝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当不负年华。” 沈确抬头看着她,这个她眼中的小妹如今长大了,眉眼更妩媚,神情也更坚定了。 “那是因为你同七殿下感情好。”她说。 沈菘蓝瞬时红了脸,道:“他倒是脾气性格都很温和,处处以我为先的。” “是啊,能找到一个替你着想的郎君不容易。遇到那种凡事只管自己冲出去,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奋不顾身,不懂得真正替你考虑的人,可真是……” 她实在不想说,摆了摆手,“不提也罢。” “阿姐。”沈菘蓝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李鸾嵩,“这郎君是要慢慢教的,上阵杀敌的将军可不就是直来直去吗,凡事一根筋,快刀斩乱麻,你不教,他就永远学不会啊。” 她说,“太子殿下就是块璞玉,要经过细细雕琢的。” 是吗,沈确失神,他是块璞玉,真的能雕琢出来吗? 门口二人从傍晚打到天黑,直到扒门缝的小厮都看累了,二人才带着伤各自气哼哼地离去。 李鸾嵩还气急败坏地对着门内喊:“告诉沈确,我李鸾嵩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第91章 生米煮成熟饭了 炎热的夏季,暑热难耐,人也越发火气旺盛。 眼看着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起来,宫里头开始忙着张罗中秋宴的事。 大邺的皇族本就重视佳节,尤其这种阖家团圆的节日,每年都是最盛大的活动,加之今年经历了浩劫又新立了太子,百姓苦尽甘来,帝后也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是以,今年的中秋宴办得格外隆重、热闹。 不仅菜肴美味丰富,还遍邀了臣工和女眷们,就连远离朝堂的功勋侯爵也都在邀请之内,图的就是个喜庆、亲昵。 女眷们聚在一起,除了寒暄奉承之外免不了要为家中的儿孙操心。 夫人太太们相互打探彼此,谁家的小郎君到了年纪,谁家的小娘子该论婚嫁了,有直接看对眼的便独自相处,也有家中长辈都觉得还不错的便能促成姻缘。 这可是喜闻乐见的好事正是皇后娘娘愿意看到的,算是做了大媒,也看到臣子们彼此更融洽亲昵,于朝堂更稳固。 然,当今太子殿下的婚事才是当日议论的焦点,皇后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再探探儿子的口风。 他同沈确的矛盾帝后知道一些,但是儿子始终缄口不言,做爹娘的也不好追着问。 正好这种花好月圆的好日子,气氛被烘托起来了提起来也不突兀。 而上次册封宴上木梭娜仁提及的二人婚约也成了京城热议的话题,大家都想听太子殿下亲口说说,毕竟他没有当场否认,可是伤了不少贵女的心呢。 旧事重提,皇后有备而来,特意让陛下支走了木梭娜仁和木塔姆兄妹,这才逮着机会盘问儿子。 李鸾嵩如坐针毡,分明已经入秋的夜晚,却出了一身的汗,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便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杨逍看了一眼女儿,杨芷得了令赶紧跟上他。 “表哥去哪里?” 小娘子跑得气喘吁吁,李鸾嵩停下脚步,“你怎么也出来了?” “殿内太闷,我出来透透气。” 杨芷笑得天真无邪,问:“表哥打算出宫?” 她这么一问倒是正说中了李鸾嵩的心事,点头道:“想出去看看,听说今日宫外更热闹。” 中秋的夜晚,晋安城不宵禁,不但有彻夜的花车巡游、灯谜表演,还有不打烊的酒馆和临江上行驶一夜的画舫游船,别提多热闹了。 “我也觉得宫里头怪无聊的,能跟表哥一起去吗?” 杨芷撒娇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听说临江上的画舫可好玩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临江风景优美,江上的画舫更是极具吸引力,船只不但大且华贵,还配以精致的菜肴、美酒和点心,可供游客夜游江景。 这话正好中李鸾嵩下怀,他听闻木塔姆今日会邀请沈确夜游临江,这个人真是花样百出,到时候孤男寡女在画舫上再喝些酒,能有什么好事。 “好。”李鸾嵩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带着杨芷出了宫。 到了河岸边,画舫早就被人预定,只余下两艘而其中一艘也是被人预定的,李鸾嵩过去打听,船主说预定的是位郎君姓木。 好巧不巧,这便是木塔姆邀请沈确登的画舫。 杨芷站在岸边看着,见他回来便问怎么样,李鸾嵩说:“只有两艘了,其中一个被人定下了。” 杨芷高兴抚掌:“那正好还有一艘,我还没进去看过呢,能不能先进去看看。” 李鸾嵩道好,“我去同船家交涉,你先去看看是否满意。” 杨芷提着裙子跑了,李鸾嵩找到船家要了木塔姆定的那只画舫,多给了三倍的价钱,趁着天黑人多,先登船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沈确同木塔姆单独二人夜游临江的。 于是便打算先下手为强,一般男女乘船都是女郎先登船,郎君同船家交涉行程、付银子、打点一切,他买通了船家,只要船家同木塔姆多纠缠一会儿,他便能带着沈确开船,至于木塔姆,大不了再打一架。 然,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船家记错了船只,这里剩下的两只画舫一只是木塔姆定的,另一只是杨芷事先订好的。 她是有备而来,早已安排好了画舫里的酒菜,并且在酒里下了药,所谓要进去先看看就是想确认一下哪一艘是自己安排过的,以免弄错,毕竟画舫的外观是一样的。 杨芷看了一圈发现不是这只画舫,便知道是船家弄错了,可是等她出来的时候,另一只她准备好的画舫已经开走了,而岸上的李鸾嵩也不见了,随后便看到了气急败坏在岸边叫嚣的木塔姆。 完了,船家弄错画舫了,要为别人作嫁衣上了,杨芷绝望又不敢声张。 那艘画舫是她特意安排的酒菜,而且在酒里下了迷情的药。既然李鸾嵩迟迟不肯松口,父女两个一商量决定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不怕他赖账。 可是,现在却成全了别人,全乱套了。 杨芷来不及难过拼命往宫里去,找阿爹想办法,事情不成不要紧,若是被查出来可就全完了,给太子殿下下药,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而另一头,画舫里,当沈确看到李鸾嵩的时候,船已经开出去很远了,几乎看不到岸边的人了。 她有些错愕,又有些生气:“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李鸾嵩一边吃菜一边给自己斟酒,“同木塔姆那个蛮子有什么可聊的,既然船家弄错了船只,咱们就坐下来聊聊吧。” 沈确倔强道:“我说了跟殿下没什么可聊的。” 李鸾嵩也不着急,自斟自饮道:“行吧,你愿意在那里吹风就随你,可是吹风填不饱肚子,都是现成的美味佳肴,不吃多可惜。” 香气飘进鼻息,沈确的确饿了。 看了看四周星星点点的船只亮光和漫天星斗,再回头看看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李鸾嵩对面坐下。 这人啊,跟谁过不去也别跟自己过不去,尤其不能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李鸾嵩递给她筷箸,指着一道油焖鸭道:“这鸭子外酥里嫩,快尝尝。” 沈确尝了一口就此收不住了,索性打定主意,他说什么都不理,不同他争辩,只管吃饱肚子回去。 李鸾嵩也不再提那些不愉快,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默默吃饭,偶尔还相互碰杯,没有祝福的话语,只图个吃得痛快。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沈确觉得吃得差不多了,而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头有些发晕。 李鸾嵩道:“着急回去干什么,这画舫是夜游,不到时辰回不去的。” 他也觉得有些头晕,大约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可是……”沈确口齿有些不清,道:“孤男寡女,不,不像话。” “跟我就成了孤男寡女,那,那个木塔姆,你们……” “我们不是两个人,还有菘蓝和……泽兰……” 哦,原来她不是一个人面对木塔姆,李鸾嵩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一高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再抬头时,看到了沈确坨红的面颊和湿漉漉的眼眸。 大约是喝酒上头的缘故,她酒量很差,喝一点酒眼睛里就雾蒙蒙地好似哭过,粉颊在烛灯下格外明艳、娇嫩,还有那露出来的白皙细长的脖颈,和纱衣下若隐若现的旖旎风光。 看得李鸾嵩小腹一紧,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从丹田蹿上来。 “我,头晕。”沈确已经辨识不清眼前的东西了,眯起眼踉跄地起身,才走了两步就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 李鸾嵩抑制住大脑中的混沌,将沈确接了个满怀,二人咚的一声倒在软毯上,李鸾嵩在下头,腰被硌了一下,疼痛感让他稍稍清醒了一瞬。 怀中的女子柔软芳香,迷离的睡眼紧闭,双眸轻颤着,像极了那展翅的蝴蝶。 她朱唇轻启,口中呢喃,一双素手攀上他的胸膛:“口渴。” 声音轻轻的,吹动了李鸾嵩耳边的鬓发,幽兰芬芳的气息吹入耳中,让他再难以把持。 双唇覆上,将整个人紧紧搂入怀中,她是那样软,仿佛能折断。 身下的人好似在回应他的澎湃,李鸾嵩一把扯掉她的衣衫,耳边响起清脆的碎布声,眼中便是雪白中透着粉红。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恨不能嵌入其中,只听“啊”的一声轻喃,她咬唇凝眉,指甲紧紧嵌入他的脊背。 那一瞬,李鸾嵩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成就和满足,那是他被册立为太子也未曾感受到的愉悦,是一种拥有了一切的幸福感。 第92章 求求别卡 夜风透过纱帘吹进画舫内,随着水波的荡漾,身下一袭一袭的江水拱得人天旋地转,两眼昏花。 李鸾嵩隐约感觉到这酒好似有些问题,以他的酒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壶酒就倒的。 难道是木塔姆下了药? 又一阵眩晕袭来,神志逐渐模糊,只觉得怀中抱着一个香喷喷的美人,绵软柔嫩,随着他的动作,美人扭动了一下身子仰起小脸,两颊上坨红一片,双眸紧闭,一双纤纤柔荑抚在他的胸口,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 她整个人窝在李鸾嵩怀里,轻薄的衣衫下腰身塌陷臀部拱起,将窈窕身段暴露得淋漓尽致。 酥胸、细腰、翘臀,女子的曲线尽收眼底,圆润、饱满、柔软、洁白,只这一眼便让李鸾嵩心跳加快、燥热难耐。 不该看,不能看,可是眼睛好似不听使唤,怎么都避不开那白晃晃的一片。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脑子,可是越想控制就越是浑身发热、欲火焚烧。 她的唇晶莹透亮带着粉粉嫩嫩的颜色,似花蕊中最娇嫩的那一抹红;她的腰好细,好似还没有他的臂膀粗;还有她的身子好软好甜,身陷其中再难自已。 她仍旧紧紧闭着眼眸,檀口微张,能看见整齐的贝齿,唇瓣饱满殷红,吐气幽兰,胸口微微起伏着,喘息声越来越大,那搭在他胸前的双手十分无助又不安地揉捏,捏得他一次又一次重整旗鼓。 …… 不知过了多久,李鸾嵩才缓缓醒过来,头昏昏沉沉,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清晰。 酒菜盘碗散乱地摆在桌上,画舫内充盈着淡淡的酒气和香甜旖旎的气息,触目所及一片狼藉,女子的罗衣、披帛散乱在软毯上,而他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系带全开、袒胸露背。 这是怎么了? 李鸾嵩不敢动弹,根本不敢去想发生过什么。 再看看怀里踏实酣睡的沈确,努力找寻回忆。 对,画舫,他找船家提前登上了木塔姆准备的画舫,然后沈确就上船了,他本是不想让她同木塔姆单独夜游,最起码他能保证自己是谦谦君子,绝不会对她不轨。 可是现在,苍天啊,他究竟做了什么。 这简直不可思议。 不对,是那酒,那酒有问题,是木塔姆准备了迷幻药,他想干什么,天呐,不敢想,如果这船上不是他而是木塔姆,将会…… 怀里的人没骨头似的扭动了一下,李鸾嵩吓得屏住了呼吸。 趁着她还没有醒过来,不然赶紧收拾一下,或许还不会那么糟糕。 头脑瞬间清醒,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轻轻将左臂绕过她的身子垫在头下,想要抽回被她枕着的右臂。他动作很轻很小心,像呵护一只易碎的瓷瓶,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个动作让他不得不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可是,就在他的左臂完全环绕住沈确,而右臂还没来得及抽回的时候,怀里的人睁开了眼睛,那一瞬,仿佛一记惊雷轰然于顶,他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正抱着她,意图不轨。 沈确觉得头发晕,浑身发热,鼻息还有一丝酒气,然眼眸睁开映入映入眼帘是李鸾嵩惊坨红的脸,眉目清朗,瞳孔漆黑,里面倒映着自己的影子,而他正两只手臂紧紧搂住自己,将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再低头看,沈确瞬间愣住。 她整个人衣衫不整、袒胸露乳,就这样缩在他的怀里,身子还紧紧贴住他的胸膛,两个人如胶似漆。 “啊~” 她还未喊出声,李鸾嵩的大手已经覆住了她整张小脸。 怀里的美人捶打着他的胸膛,双脚还蹬踢着。沈确的力气于李鸾嵩而言就像挠痒痒,虽不大却让男人免不了又起一阵本能的反应。 钳制住她,李鸾嵩道:“别动,听我说。” 沈确被禁锢住,莫说嘴巴,整张脸都盖在他掌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反抗声。 “对,对不起。”李鸾嵩道歉,又一想,不对,不应该道歉,便又赶紧解释:“这,不是我,我没有。” 沈确说不出话,一双杏眸狠狠地瞪着他,不再反抗,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李鸾嵩不忍再欺负她,慢慢松开手,下一瞬裆部就被她狠狠地踢了一脚,沈确迅速向后挪着身子,一把扯过散落一旁的罗裳盖住自己,那湿漉漉的双眼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露出惊恐的神情。 他忍着痛,皱着脸却也不怪她,嘴巴里咕噜着:“真的不是我。” “那是谁?还能有别人吗。” 沈确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哭腔,听着让人心疼。 “不是,是我。”李鸾嵩笨拙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是……” “李鸾嵩,我不理你,你就要毁了我,是吗。” 沈确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心里只有绝望、无助。 “媆媆,你……” “别叫我媆媆。”沈确打断她,双目呆呆地看向自己的前方,再不看他。 “这真的不是我干的,这酒被人下了药,可是不是我。” 他想解释,可是越是着急嘴巴越笨,怎么都解释不清。 “这船难道不是殿下找船家换的吗?”沈确的眼神落在他脸上,尽是鄙夷和不屑。 “是,船是我换的,所以这船上的东西不是我准备的。”李鸾嵩终于有一点要说通的意思了,“这船是木塔姆准备的。” 沈确看了一眼画舫内的东西,又将目光定在桌上的菜肴上,冷笑一声:“木塔姆说过,他不会准备酒而是给我带他从家乡带来的奶茶,因为我喜欢喝那个。可是这里没有奶茶,只有酒。” 言下之意,这一切是李鸾嵩干的,处心积虑,换了船还特意准备了一桌美味和一壶药酒。 “是迷情的药对吗。”沈确觉得头还晕,“药力很大,殿下好手段。” 鄙视、讽刺,李鸾嵩觉得那一刻,沈确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下三滥的流氓。 “沈确,我李鸾嵩的为人你应该是知道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李鸾嵩也觉得很无助,分明自己也是被害人,可是却百口莫辩。 “是,你是殿下,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你想要什么得不到。”沈确慢慢起身穿衣,“如果我没有记错,殿下前几日才说过,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拢了拢身后的散乱的长发,冷声问:“原来殿下是这个意思。” “沈确,你误会了,我不是那种人,那句话就是当时一句气话,我没有,我不会伤害你,请你相信我。” 从未有过的绝望,心爱的人怎么都不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让李鸾嵩觉得愤恨、不甘。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李鸾嵩提高了声调,声音充满了愤怒,“我们两个曾经相处过,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是。”沈确也不甘示弱,哭着道:“你从来都是这样,你决定的事从不跟我商量,也不管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只管一个人自说自话,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这样……” 她摊开双手指着眼前的一切,“让我以后如何立足于世?”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李鸾嵩上前一步抓住她瘦削的肩膀,“你故意跟木塔姆走这么近,你明明知道他喜欢你却不避讳,你什么意思。是,我是生气,我更是担心,我担心你们两个夜游他对你欲行不轨。” “所以呢,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沈确失声痛哭,“上一次在公宴上强吻我,这一次,你……” 是啊,不是第一次了,还如何让人相信。 李鸾嵩觉得很颓丧无力,自己明明被陷害却什么都说不清。 窗外是呼呼的风声和江水潺潺的声音,二人对峙,一个痛哭流涕,一个垂头丧气。 倏然,远处传来呼喊声,沈确一惊,是沈菘蓝的声音,隐约还有木塔姆的声音,他们来找她了。 李鸾嵩显然也听到了,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或许你不会原谅我,可是我真的……算了,不说了,我来向他们解释,不会让你……” “殿下。”沈确打断了他。 一边整理自己的鬓发衣裙,一边挪动着步子:“你我的过去本就是一场荒唐的错缘,曾经的过去都是不真实的,如今我们需要面对现实,彼此地位的悬殊、志向的不同,还有各自的性格、责任和压力。” 她向李鸾嵩走近一步,道:“我自会处理好一切,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沈确恳请殿下莫要再来纠缠。如今我的清白毁于你手,殿下若还有一丝怜惜,切莫走出画舫。” 说完,她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个大礼,郑重下跪、叩首,然后起身奔向窗外“咚”的一声跳进水里。 第93章 此生不复相见 虽说天气并不冷,可是毕竟入了秋,江水已经冷得刺骨。 沈确身子又一向柔弱了些,只觉得周身被刀子割一般,冷得发疼,浑身都哆嗦,而且她也不会水,这么一猛子扎进去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江水,整个人抽筋似的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沉下去。 她不想死,只想保住清白。 只要李鸾嵩不露面,这一切就当没发生。她是女子,虽说自己并不甚在意旁人的非议,可是她还要为家人考虑,为妹妹菘蓝考虑。她可以一辈子不嫁,专心做家里的生意,可是沈菘蓝同七殿下感情这么好,不能因为她的污名影响了她的姻缘。 还有阿爹,他如今是朝廷命官,她不能让阿爹被人指指点点、脸上无光。 可是,人到了水里就由不得自己了。 那种眼睁睁看着远处来寻她的亲人和朋友,就是没有办法呼喊,甚至连扑腾都变得十分困难。 江水一汩一汩往五脏六腑里灌,整个人像一个被灌满了水的木桶,一点一点往下沉,冰冷、憋闷,那一瞬,沈确的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 那是她一年前见到的灿烂辉煌的宫殿,那一日她被罚跪在烈日之下,醒来后就同李鸾嵩交换了身体,之后二人彼此维护,替对方争取利益,联手破除了一次又一次危机,然后便是时疫、内乱,晋安面临着生死难关他们又一同闯过去……直到他们拔剑相向。 一年多的时间,从相知走向离心,或者说是从虚幻落到了现实。 他们之间不只有默契的配合和美好的过去,还有无法跨越的鸿沟和改变不了的使命,和他的不顾一切……太多太多的难题了,沈确觉得很累,很无奈。 就像这一刻,她越是拼命挣扎就越是下沉。她对抗不了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只能认命。 如果今日死在这里,也是天意吧。 沈确如是想着,便也放弃了抵抗。 身后的画舫里,李鸾嵩险些随她跳入江水,可是她说了,让他放过她,为了她的名声,这一次,李鸾嵩没有违背她的意愿,躲在画舫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落水,看着她绝望,看着她下沉…… 之后,便又听到远处“噗通”一声,一个矫健的身影跳入水中,像条儿鱼儿一样向沈确游过去。 李鸾嵩看得很清楚,是木塔姆。 他看到了他脸上焦急和专注的神情,那种表情只在他们一起剿灭郑焕时看到过,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坚决。 此刻,李鸾嵩却十分羡慕木塔姆。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她救上来,然后守在她身边照顾她,可是他却再也没有那种资格了,或许以后都见不到了她了。 漫天的绝望和委屈袭来,李鸾嵩第一次觉得人生竟这般无意义,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随她一起去吧。 冰冷的江水拍打着船舷,在沈菘蓝焦灼地注视下,木塔姆终于拖起了奄奄一息的沈确,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心底深处的声音。 沈确和李鸾嵩的过去他知道大概却并不知细节,他们究竟是怎么开始的,沈确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李鸾嵩,还是因为李鸾嵩的穷追猛打而妥协,如果她喜欢过他,究竟有多喜欢…… 木塔姆没有想过,只觉得自己喜欢沈确,看到李鸾嵩对她死缠烂打就很生气,想跟她在一起,想替她出头。 可是今晚,原本他定好的画舫却被人捷足先登,他猜到了会是李鸾嵩,可是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待在一起,木塔姆不知道沈确会如何面对他。他们会不会重修旧好,李鸾嵩会不会说服沈确,他不敢去想只想尽快找到她,然后结结实实打李鸾嵩一顿。 在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了这艘画舫,还没来得及靠近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跳入江水。 那一刻,木塔姆既高兴又恐惧。 沈确跳江,证明他们没有重归于好,李鸾嵩竟能逼得她跳江说明他彻底没戏了。可是又担心沈确的身体,她不会水,这么冷的江水她吃不消的…… 在水里,木塔姆拼命地游向沈确,直到托起她的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希望,那一瞬间,木塔姆决定,这个媳妇他娶定了。 沈确被救起了,躺在床上连日高烧,呓语不断、神志不清。 大夫说是寒气侵体加之忧伤过度所致,木塔姆陪在她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即便是沈菘蓝和泽兰也是二人轮流一人一日陪着,只有他寸步都没有离开过沈确的床边。 大夫说她神志清醒,跟她说话是可以听得到的,木塔姆便常常跟她聊天,说这几日城里头又发生了什么趣事,铺子经营得好不好,师父给的功课他早都学完了,盼着她早日醒过来检查…… 大约四日之后,沈确才悠悠转醒,是被胳膊上的刺痛惊醒的。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努力适应着强烈的光线,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木塔姆正坐在她的床边,蘸着药粉往她的胳膊上涂抹。 那一片一片被掐出的红紫色印记瞬间让她清醒,想起了那一晚的噩梦。 胳膊不自觉抖了一下,木塔姆这才发觉她醒了,原本愁苦肃然的神情瞬间变得晴朗明媚,他笑了,带着满眼的泪水,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 沈确觉得很尴尬,他一定看懂了那些伤,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木塔姆先开口了: “这是我家乡最好的跌打损伤的药粉。”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从小顽皮,经常摔得全身是伤,所以就养成了习惯将这药粉随身携带。” “你醒来就好啦,大夫说你没什么大碍,前些天发高烧可是吓坏我们了。” “这几日铺子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呢,你一定要去看看,是我给掌柜出的主意。” “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饿坏了吧。” ……. 他什么都没问只管絮絮叨叨地念着,却让沈确更加难过。 “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她开口问他。 木塔姆笑着摇头:“你能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强,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力量。 沈确哽了一下,虽不忍还是艰难地开口道:“我失去了……” “不要说。” 木塔姆打断她,“你们大邺的女子不易,将自己的伤痛扒开来展示人前,那太残忍了。” 他说:“我什么都不在意,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那些对我来讲都不重要。” 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激动,内心异常的平静,沈确认真地听着。 “我只想看到你快快乐乐地做自己的事情,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不逼你,你慢慢想,想多久都没有问题,师父,我会一直等着你。” 热泪顺着眼角流下,沈确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拒绝却说不出口,没有力气辨别那么复杂的感情,也没有精力去想那么远的事情,那就留着慢慢想吧。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木塔姆已经几日没合眼了,终于在沈确的一再催促下去睡了。 泽兰送来清粥和小菜,掩上门道:“娘子,身子可觉得好些了。” 沈确点头,“我自己来,你歇着吧。” 泽兰将饭食递给她,问:“娘子跳江可吓坏了我们了,阿木陪在这里不眠不休的,太子殿下也派人来问。” 说完又看了她一眼,忙解释:“是五月来问的,可是娘子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将人撵出去了。” 沈确失笑不语,默默喝粥。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门外有小厮来传话说:“太子殿下来探病,想见见娘子。” 泽兰立刻起身冲着门外喊道:“不见,就说娘子从今往后都不见他。” 沈确依旧默默喝粥,眼中无波无澜。 小厮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是好,泽兰怒斥:“怎么,聋了吗?” 人这才跑走了。 片刻的安静之后便能听到院子里刀剑相撞和打斗的声音,木塔姆和李鸾嵩打起来了,泽兰跑去看,回来学话道: “太子殿下被阿木揍了,他也不还手,脸上流血了,阿木下手真重。” 木塔姆终于抓到了机会,想起沈确受的委屈,想起她身上青紫的疤痕,只觉得杀了他都不解恨。 连日来的愤懑和仇恨一股脑涌上来,长鞭甩得不留余地,招招致命。 一旁的五月要上前被李鸾嵩呵斥住,只能干瞪眼看着。 他是来赎罪的,这几日忧心忡忡,实在没忍住只想看沈确一眼,挨打也是应该的。 “我是被陷害的,我会查清楚真相的。” 这是李鸾嵩一直重复的话,然而木塔姆却根本不理会。 一道一道清脆的鞭声响起,急促又凶狠,沈确披衣下床,让泽兰搀扶着慢慢走向门口: “阿木。” 只虚弱的一声,木塔姆便停住了动作,隔着门,沈确道: “殿下是要逼死我吗。”剧烈的咳嗽声,她哑声道:“请殿下以后不要再来了,你我此生不复相见。” 决绝中透着无尽的失望,她甚至都没有开门看他一眼。 第94章 他是个畜生 方才还艳阳高照,此刻被乌云遮住了日头,天地间暗淡无光,似风雨欲来。 房门紧闭,朱红色的大门将一切隔绝在外,仿若两个世界。 李鸾嵩被无情地拒绝,有些错愕。 她说的是“此生不复相见”,是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了吗?一瞬间的失神便马上又觉得欣慰,她说话了,虽然声音听上去虚弱无力,可是终究是能说话了,看来身子应该无大碍了。 “李鸾嵩。”木塔姆一个跨步跳上步阶,挡在门前,举鞭道:“还不快滚。” 满足、失落,李鸾嵩压根没把木塔姆放在眼里,总算听到她说了一句话,他自我安慰着,也算没白来。 “两位殿下。” 院门外,沈福步履匆匆,近前朝李鸾嵩和木塔姆行礼,“小女之事扰二位费心,实在愧不敢当。” 木塔姆朝着沈福行礼,平日他以沈确小徒弟的身份吃住在沈府,今日知道沈福是来打圆场的,也没多话。 “太子殿下,请书房一叙。”沈福又朝李鸾嵩行礼,“新政之事,臣想请教太子殿下。” 李鸾嵩垂眸道了一声好,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这才随沈福而去。 书房里,沈福拿出家中的膏药,帮李鸾嵩抹伤口。 他没想到木塔姆下手竟这么重,身上好几处皮开肉绽。 “殿下为何不躲。”沈福颤颤巍巍,很紧张,“这可如何是好,脸上也有伤。” 李鸾嵩抬手就要去抹脸,被沈福按下:“殿下莫动,臣帮殿下敷药,好在都是皮外伤,这几日切莫碰水。” 李鸾嵩不语,只默默地坐着。 沈福知道他为何如此,便道:“我这个女儿啊,从小走南闯北,让我宠得不成样子,虽说看上去柔弱温顺,其实倔得很。她认定的事情一时半刻很难改变。” 李鸾嵩抬眸看着沈福,哀声道:“是我对不起她,可是我是真的想让她原谅我,那些发生的事情实非我意愿,我也是被人陷害……”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太子殿下,如今在自己面前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面色发暗、眼神无光,沈福叹气地劝他: “媆媆从小就有主意,我极少干涉她的事情,只要她高兴便都由着她。你们二人之间怕是误会很深,老臣劝殿下一句,事缓则圆,或许过些时日一切就都能明了。” 李鸾嵩沉默地点头,是啊,事缓则圆,是他太过急躁了,急着想救她不顾她的想法;急着向她证明自己,任意妄为;急着阻止他们的夜游,结果让人钻了空子……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自责,沈福道:“殿下这是关心则乱,还是先冷静一下。” 茶水已经冷掉,李鸾嵩端起来一饮而尽,清凉微苦,将他心中的燥火浇灭了大半。 沈福又续上茶水,看着李鸾嵩敛神后才幽幽道:“殿下在新政上很是支持微臣,臣感激不尽,也能体会到殿下一片赤诚之心,只是,今日臣去核验捐赠的物资和银两……”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加在一起刚刚一千两。” “殿下莫着急,臣已经想好了,再等几日,剩下不够的,都由臣一力承担。” 李鸾嵩看着他,摇了摇头,“沈大人的心本宫知道,可是事情这么办等同于新政失败,银子物资是小,政令夭折是大,捐赠是小,百姓疾苦是大。” 他猛然起身,沈福还想劝,他出手阻止了他的话,厉色道:“本宫会再给他们施加压力的。”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沈福无奈叹气,这位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就怕也是于事无补啊。 然,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晋安的大街小巷这几日都在疯传一首民谣:改换门庭做高官,攀龙附凤钓金龟,舍身舍脸设圈套,木已成舟跳龙门。 这种事向来传得快,一时之间全城都知道了那一晚发生的事,传言说沈确为了能嫁给太子殿下,竟然在酒里下药勾引,现在木已成舟后殿下才知道上了当,二人决裂。 朝堂之上,李鸾嵩大发雷霆。 “连年战乱国库空虚,如今百姓困苦,拿出些救济和捐赠就这么难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真的坐得住、吃得下吗?” “新政推行利国利民你们却百般阻挠,难道就是因为怕别人抢了风头吗,我听说为官之道便是圆融随和,这样的风气大邺如何发展。” 然,这一次的震怒并未换来众臣子的妥协,大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个个垂头沉默,无声地反抗。 沈福出列,表示愿意自己愿捐,将余下数额补齐,却遭来众人的侧目和白眼。 李鸾嵩问沈福:“制定新政、推行新政需同六部协商,这是朝政不是一个家里的生意,一个人就能说了算,一切只需为利益考虑,这其中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可有考虑到?” “你愿意拿出钱来捐和大家都愿意捐助是两码事,只你一人出大头,时过境迁大家骂的同时也要骂朝廷不近人情,拣软柿子捏。” “况且。”他看了一眼其他人,“你捐款你出风头,那是个人行为,可是这是长久之计吗,以后每次遇到困难都由你来捐款吗,这样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你沈家又有多少财帛用来散?” 他明里暗里讽刺那些作壁上观之人,可是老臣油滑,仿若未闻,实在说急了,便有人站出来道: “新政应该考虑各方关系,不能为了一个目的一条道走到黑。” “好心是真,没有经验也是真,不提前商量,不顾别人的感受,一意孤行。” “凡事循序渐进,切莫急躁。” …… 振振有词,歪理邪说一大堆,气得李鸾嵩拂袖而去。 朝会又一次不欢而散,沈福拖着沉重的步子随着人潮往外走。 “哟,沈大人,家财万贯就是非同一般啊,不像我们俸禄微薄无法一掷千金啊。” “沈大人的本事可不止这些呢,据说令千金手段非凡,已经拿下了太子殿下?” “难怪殿下一直帮着沈大人说话呢,原来如此。” “沈大人这是政令不畅,让女儿出马了吗,哈哈哈哈。” 嘲讽、侮辱,这些人嚼起舌根比那长舌老妇更让人恨得牙痒痒,沈福听到他们这么侮辱沈确,实在气不过,在勤政殿门口就跟人打起来了,结果弄了两个乌眼青,当然,对方也没得什么便宜,恐怕要有两日下不来床了。 回到家中,沈福低着头,先让小厮去看看沈确在做什么,得到消息大娘子不在房中,这才急匆匆往书房而去。 谁知走到书房门口被沈确堵了个正着。 “阿爹。”沈确吓了一跳,“你的脸怎么了?” 沈福不语,低着头想躲过她却被女儿拉着按坐在圈椅内。 沈确掰着阿爹的脸,问:“阿爹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能跟人家打架呢,阿爹从没同人打过架吧。” 做生意的人最讲究和气生财,等闲能忍的都忍了,沈确心里明白,这几日她也听到了那歌谣,笑道: “阿爹这是因为我吧,怎么那歌谣也传到宫里去了吗?” 沈福说:“你不用理会,定是有人心机叵测蓄意陷害。” “我知道。”沈确帮他上药,一边劝道:“我身体已经大好了,这几日就打算去铺子上看看,在家里闲得都要长毛了,每日吃了这顿盼下顿,都长胖了。” 看着女儿像小时候一样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拉着阿爹的手说这说那,沈福心里轻松了许多,他自然知道女儿这是怕他担心。 “媆媆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一切,阿爹到什么时候都支持你。” 人生最大的底气,来自于家人无条件地支持,这是最强大的后盾。 沈确觉得自己很幸运,能生在这样的家庭了,有这样一个懂自己宠自己的阿爹。 当日下午,张成儒带着一大堆的补品登门。 如今,他在学堂里当学官,不仅自己要当先生讲课,还要管理学堂的所有事务,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这是学堂的账目,既然过来了,就顺道带过来让东家瞧瞧。” 他自从忙活起来,人也变得如从前一般清风朗月,自信开朗了许多。 沈确听他唤自己东家,笑道:“不用看就知道情况不错。” 张成儒的脸上竟泛起羞涩的红晕,道:“学生的人数比预计增加了一倍,多亏当时你高瞻远瞩,选了个大的书院,不然这会儿都装不下了。来报名做先生的人也多了,可以好好筛选,择优录取。” 说起自己的业务,张成儒眼睛都在发光。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做得真好。”沈确由衷夸赞,“我一直都对你的能力是敬佩的,做起事情废寝忘食、兢兢业业。” 张成儒羞赧道:“你可别夸我了,还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如今我也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现在的一切都很好。” “沈确,谢谢你。” 他说得很真诚,“我希望你也好好的,不要理会外面的传言,那些人捕风捉影,你怎么可能……” “我自然做不出那种事,可是,”沈确掖了一下耳边的碎发道,“我的确同他……” 张成儒愕然,张着一张嘴呆呆地看着她,愣在那里。 “难道是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见沈确不语,捏紧拳头咬牙骂道:“真是个畜生。” “阿兄莫要妄言。”沈确忙阻止他,“他应该也是被人陷害。” “应该?这种事能应该吗?你,他,你不能再心软了,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跑去揍他一顿?他没有武力,就论二人的身份悬殊,怕是连人都见不到就被砍了脑袋了。 张成儒悔恨地一拳砸在案桌上:“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 不该什么,自己当初又是什么模样。 话说不下去,他也不知是气还是怨,竟掉下泪来。 这时,泽兰匆匆跑来禀报:“娘子,快躲躲吧,那个野丫头,拎着鞭子闯进来了。” 第95章 他不会娶你的 话音未落,木梭娜仁提着鞭子已经闯了进来了。 “沈确,你出来。” 她叫嚣着,引得一众家丁将她围住跟着往里走,大约因为是个小姑娘,家丁也没·敢随意动手,只严阵以待。 “沈确。”木梭娜仁一脚迈进门便被张成儒拦住。 “休要无礼。” 他挡在沈确身前,张开双臂怒视着木梭娜仁:“大白天私闯民宅,简直无法无天。” 木梭娜仁一愣,随即上下打量一下张成儒,眼前的人一身墨蓝色粗布长衫,发髻高高挽起以墨玉发冠束之,面如冠玉,双眉微蹙,瞳若春水,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温文儒雅的书生,不过这生起气来竟有一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弱鸡,竟还有这样的胆量。 木梭娜仁起了戏弄他的心,鞭子一下一下地敲打掌心,笑道:“你又是谁?我这鞭子可没长眼,打在身上少说也得皮开肉绽。” 沈确忙道:“这是我义兄,你有事冲我来。” “沈确。”张成儒稍稍偏头,敛神道:“你靠后,我看她敢。” 木梭娜仁嗤笑:“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说罢,围着张成儒绕了一圈,戏谑道:“不过你倒是有胆子,但是本公主不找你,闪开。” 张成儒纹丝不动,拉着脸看着她:“你跑到别人府上撒野,告到官府别管你是索托公主还是大邺子民,一样让你下大狱,吃牢饭。” “呵,书呆子。”木梭娜仁朝他走近几步,这才发现张成儒个头足足高出她一头半,竟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够不到他的感觉。 不动声色地挪动步伐,走得远些掩饰了尴尬,木梭娜仁道:“我是来找沈确的,有事问她,你要一起听?” 张成儒并未放松警惕,依旧绷直身体寸步不让,也不说话。 “义兄,没事,你去忙吧,我同娜仁公主聊聊。” 见沈确这般说了,张成儒这才放松了身体,转身道:“我让家丁守在门外,有任何事你尽管叫人。” 沈确笑着点头,送他出门。 折返回来的时候,木梭娜仁正跷着腿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睛看她:“那个人是你什么义兄?” “我前夫。”沈确说得很自然,一边给她倒茶,“你既知道为何还要问我。” 木梭娜仁放下翘起的那条腿问她:“他对你还有意思?” “没有。”沈确坐在她对面,“他是我学堂里的学官,今日刚好来看看我。” “嗯,模样不赖,你艳福不浅。”木梭娜仁冲她挑了挑眉。 沈确无语,这个丫头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的。 “你来找我何事?”她换了个话题。 “宰了你。”木梭娜仁紧盯着她,狠狠道,“你抢了我的男人,你就不该活。” 沈确失笑,不紧不慢地起身端来茶盏放到二人面前,慢条斯理地泡起茶来。 木梭娜仁有些愕然,问她:“你不怕我?” 沈确一边倒茶一边笑问:“我为何要怕你?” 她扬了扬手里的鞭子,道:“我或许真的会杀了你。” “嗯。”沈确点头,“只是或许。” “你觉得我不敢?” 沈确再次失笑,跟她说话就像哄小孩子,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中秋那晚我们……是真的,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但是,我没有勾引他。” 她说得直白坦荡,倒是让木梭娜仁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你,我,你们……” “我们被人下了药,他以为那艘画舫是你哥哥准备的,因为不想我跟阿木单独在一起所以提前找船家换了船,我猜……” 她垂头,眼睫轻眨了几下,“或许是船家弄错了船,可就是不知道那迷药究竟是给谁准备的,究竟……” 算了,这也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沈确话没说完便闭了嘴。 木梭娜仁愣住了,问:“如果是有人蓄意陷害,这……也太巧合了吧,那人就算能算准李鸾嵩会去换船,也猜不到船家会弄错船只吧。” 沈确点头,所以李鸾嵩说他被人陷害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是不相信的。 “我觉得他应该会去查的。” 木梭娜仁自然知道李鸾嵩会去查,可是如此一来,原先憋的一肚子的气这时候竟不知道该气谁了。 愤懑无处发泄,人便有些气急败坏。 “你既然相信他是被人陷害,又为何不见他,还那样折磨他。”她本不愿沈确同李鸾嵩见面,可是看到他那样痛苦难过,又有些怨怼她的无情。 真是个矛盾的姑娘。 沈确无奈摇头:“我了解他的人品,觉得他不会做那种事是因为我相信他。可是,他因为自己的臆想,觉得我跟阿木在一起会出事便私自换了画舫,他这是不相信我。” 木梭娜仁一下子愣住了,她标榜的自己开明、平等,其实却从未像沈确这般想过。 “你说得是对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对等的地方太多了,彼此很难理解对方,也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木梭娜仁静静地听着,这些是她当初吓唬她说的话,就是一时胜负心作祟才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其实她当时只是气不过自己竟然会输给沈确。 看着她有些发呆,沈确趋近,问她:“如今我想明白了,你呢?” “啊,我?”木梭娜仁怔愣道:“我怎么了?” “其实他不会娶你的,你看不出来吗?” 她的话直白又伤人,在木梭娜仁看来还带着一点复仇的快感,眼神里都是鄙视。 “你……” “我没有想要报复你,更不会欺负你。”沈确打断了她,将茶盏递到她手里,“我觉得你其实心里有数,只是不想面对,所以宁愿欺骗自己。” 木梭娜仁憋得小脸通红,捏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指尖发白。 “他若是想娶你早就娶了,何必等到现在,你想要的答案其实他早就给你了。”沈确的声音很轻,听上去还有些虚弱,“我说这些话没有想要刺激你,只是觉得你还年轻,更应该珍惜自己的未来,多为自己考虑。” “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这样坚持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木梭娜仁仍旧不愿服输,梗着脖子道:“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正因为是你的事,你才更应该想清楚。我当你是妹妹才这样跟你说,或许在你看来你们身份、地位、成长环境都十分匹配。 但是,他终究是帝王。 你性格强势直率,他也霸道固执,你们就算真的在一起又能幸福吗。更遑论你们的生活环境、习惯、文化风俗都不相同,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没有错,可是不考虑现实,不去衡量合不合适就是在冒风险。” 她知道沈确说的是对的,可是,心里仍旧不甘。 二人对坐,沉默片刻,木梭娜仁抬眸看她:“你不怪我曾经跟你说过那些话吗,若是没有我的那些话,或许你们两个今日就不会变成这样。” 沈确摇头,纤纤葱指拿起案桌上自己临摹的帖子,道:“写字可以让人静心,等心静下来了,我便能看明白一切。 我跟他不合适,有太多现实问题横亘在我们面前逾越不了,也绕不过去,而我们两个又都是很难改变的人。” 木梭娜仁看向她手里拿起的那幅字:自己。 沈确说:“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先做好自己,对得起自己,才能对得起别人,人生才不会留有遗憾。” 这话是木梭娜仁没有听过的。 她一直以为大邺的女子都是固步自封而自己才是无拘无束的,她以为自己高沈确一等,却不承想今日竟能听到这样一番话。 怎么说呢,就好像打开了她心底的窗户,让她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木梭娜仁坐了片刻,不言不语,随后起身夺门而出,在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时候她又顿住了,回头看着沈确问: “那,我的哥哥,你应当也不喜欢他吧,那就趁早让他清醒。不然,他要将大邺的皇宫搅翻天了。” 外面下起雨来,沈确来不及说话,木梭娜仁已经冲入雨中消失了。 入秋的雨水多且密,拥有夏日的磅礴还带着冬日的寒凉,沈确抱臂搓了搓,抬头看天,他又去找人算账了吗? …… 东宫。 阴雨连绵,一众宫人俯首跪在雨里,噤若寒蝉。 木塔姆和李鸾嵩还在雨里拼杀,一个出招一个躲,竟已打了上百回合。 木塔姆三天两头来找麻烦,已经禀报帝后,可是夫妻两个一商量,觉得俩小孩子打架,没法管,也管不了,为了躲清静,索性躲到避暑山庄去了。 入秋了,去避暑山庄,多冷啊。 “李鸾嵩,你孬种,为什么不出手。” 木塔姆气急,步步紧逼。 李鸾嵩不语,沉着一张脸只一味躲闪。 “你这是心虚,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吗?” 木塔姆的鞭子甩得越来越凶狠。 “你愿意如此,我只能奉陪。”李鸾嵩躲得不慌不忙,“但是我说过,我是被陷害的,我会找到幕后之人。” “我不会相信你了。“ “你爱信不信。” “你以为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你就能向她脱罪吗?”木塔姆连甩了三鞭,“你知不知道现在京城里的人怎么说她,就是因为你,她已经被人骂成了……” 他说不下去了,将一腔怨恨都发泄在鞭子上。 李鸾嵩多日未出宫,并不知道街面上的传言,乍闻便是一愣,一瞬间的疏忽,长鞭落在身上,锦衣瞬间碎裂,一道殷红透出碎布。 第96章 殿下必须娶郡主 在连绵几日的阴雨之后,太阳终于出来了,难得的晴好天气,沈确的身子也已经大好,终于在休养了多日后踏出家门。 不过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而已,这辈子她也不打算嫁人了,失去点什么也无妨。 抬头看了一眼灿烂的日头,只觉得,人生其实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自己擅长的领域还没有真正发挥出来,哪里有时间伤春悲秋,更犯不上怨谁。 这一生本就不易,再将时间浪费在过去的不愉快上,岂不是白活了。 振奋了精神,沈确上车,直奔铺子而去。 许久没有过问铺子里的生意了,不知道阿木学得怎么样,账本都能看明白了吗,进货的渠道都掌握了吗,品质的筛选能让她放心吗,还有铺子里的生意,晋安的秋日很短,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布坊和成衣局要换厚布冬衣了,年底意味着节庆,珠宝坊、胭脂铺有没有进最时兴的花样…… 哎呀,一想起这些事就觉得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立马来了精神,再不去胡思乱想了。 马车辘辘在街上行走,秋日的暖阳照在身上热烘烘得很舒服,街面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正是宾客盈门的好时节。 今日要巡的铺面比较多,第一站就从珠宝坊开始。 车子停在铺子门口,沈确下车,吩咐车夫先离去,自己恐要待久些。 踏入门里,扑面而来的便是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心里头一喜,沈确很低调地找了个角落慢慢看着。 有小伙计发现她来了,赶忙笑着上前喊“东家”,好似见到亲人一般,沈确也笑着说两句话便让他们赶紧先去忙。 今日的生意特别好,大多是高门大户的夫人和贵女们来挑选首饰,有的则是带着画样子要求定制,到底是快要过年了,阖家团聚、走亲访友、联姻送礼,都需要装点门面。 距离沈确最近的两个人,年长一些的妇人满头金银,雍容华贵,一身锦衣长裙用金丝织锦而成,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 而站在她身边的小娘子则披了个鹅绒薄氅,那轻柔又根根分明的料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母亲,这对珠钗我喜欢。”小娘子声音娇柔,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 妇人接过端详了一阵,道:“是很别致,你若喜欢便买回去,只一样,平日里戴一戴就罢了,若是定亲之日还是要戴金钗方显气度。” 小娘子点头道好,便将珠钗交给掌柜,随后又问:“可有别致的金钗?” 掌柜还未来得及答话,就听一旁的妇人道:“我想着金钗也略显薄气,掌柜的,不如直接定制一套金头面,可好?” 掌柜的自然说好,于是双方便开始商量头面的款式和点缀的材料。 沈确听了一下,这夫人要求极高,生怕女儿受委屈似的,要的都是最好最贵的,这么一套头面算下来也得大几百两了,不仅如此,她要的款式恐过了年也就不时兴了,浪费不说,还影响铺子的口碑。 于是沈确上前服礼,道:“这位夫人,小店马上新到一批最时兴款式的头面,您若是不急,可以稍等两日,或者也可以先看看样册定下。” 那对母女一听立刻道好,“银子咱们有,就想要最华贵、最时兴的。” 掌柜问:“东家,那些咱们还没确定进呢。” 沈确说那就即刻定下,随后又笑着对母女道:“虽说价格贵些,可却也是实打实的好东西,若能戴上一定艳压群芳。” 谁知并没有意料中的雀跃和惊喜,那对母女倒是相互看了一眼,还是那夫人那先开问她: “你便是这铺子的东家?姓沈?” 沈确说对,“正是我,家父沈福,小女沈确。” “原来是你啊。”那夫人的神情立刻垮下来,声音中透着不悦,“看着像模像样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情呢。” 她声音有些大,惹得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就是她勾引的太子殿下吗,真不要脸。” “勾栏女子都不如,竟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可见人品不行,这东西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啊,若是让人知道了戴的是她家的东西,会不会被认为也是那种人啊。” “还是算了吧,再好也不能买啊,名声重要,走吧。” …… 难听的话如潮水一般袭来,大家纷纷丢下手里的首饰都走了。 铺子里很快安静下来,仿佛方才的热闹只是一场梦。 掌柜和伙计都愣住了,尴尬、窘迫、不知所措地看向沈确,好像这都是他们的过错一样。 沈确讪讪笑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大家。” “东家快别这么说,东家的为人咱们都是知道的。”掌柜连忙劝她,“是她们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往东家身上泼脏水。” “是啊,东家,别这样说自己,本就不怪东家。” 伙计们也纷纷站出来替她说话。 沈确自己是不在意的,可是现在,真没想到竟能连累到铺子的生意。 于是站起身道:“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事去府上找我吧。” 一个人落寞地迈出门去。 身后不远处,一道伟岸高大的身影注视着她,心里心疼不已。 李鸾嵩跟着她走了一段,生怕她再遭人白眼,直到见她登车离去这才驻足。 次日,朝堂上又吵成了一锅粥。 众臣子们非但不退让,还变本加厉要求太子收回成命,眼看着新政就要面临着夭折,李鸾嵩觉得很无力、很失败。 沈确不理他,自己竟连保护她的资格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她因为自己被人欺负、嘲弄、狼狈不堪。 木塔姆还阴魂不散,时不时就跑来找事,简直疯子一样。 现在就连新政也推行不畅,还要连累沈福跟着被骂。 …… 草草退朝,李鸾嵩只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可是这一次,那些老臣们更过分,仗着人多势众竟从朝堂追到了御书房,让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新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李鸾嵩觉得不甘心,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依旧强势坚挺,大臣们吵累了发现没效果,于是纠结起来索性跑到避暑山庄找帝后告状去了。 逼得可怜的孝淳帝不得不故技重施,当场昏厥过去,太医匆匆赶来,这才将那些老臣们撵走。 * 先是酒里下药,随后便是漫天谣言,这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呢,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李鸾嵩乔装之后再次找到船家,船家打死不说,实在无奈将人秘密押入大牢,威逼利诱之后船家终于说了: “小人就是个跑船的,那日来了一位郎君,穿的衣裳不似寻常人家的粗布棉衣,但是看着也不像高门贵户的绫罗绸缎,介于两者之间吧。” 李鸾嵩想了想问:“什么样的装扮,样貌。”灰色短打,衣料不错,头顶灰色帽子,出手就是一个银元宝,咱们哪里拿过那么多钱,一时鬼迷心窍这才答应了。“ 如此说来不过是某个高门大户人家的小厮,受主人吩咐办事。 再问是哪家人,船家说不知,”咱们只管收钱办事,问多了不合适。“ 这样的人京城里多了去了,简直宛如大海捞针,线索中断了。 李鸾嵩郁闷不已。 连着几日夜半睡不着觉就站在床边看月亮,每一次都能想起那一晚两个人临出发前一起看月亮,她说过会一直陪在他身边,那时候他们是那样好…… 连续五日没有上朝,李鸾嵩不愿面对吵吵闹闹的众臣,也想不通究竟是谁下的黑手,整个人心绪不佳,对外称病躲着。 这日,小太监来报,说:”平昌侯求见。” 杨逍?他来做什么。 毕竟是亲族也不好拒绝,于是李鸾嵩收拾了一下将人请进来。 杨逍是来探病的,进门便先行礼。 毕竟是长辈,李鸾嵩也十分客气,说自己并无大碍,大约是因为新政忧心,无计可施罢了。 杨逍道:“太子殿下的主张是对的,是那些老家伙食古不化。” 难得的意见一致,李鸾嵩道:“多谢舅父支持,只是眼下他们就是不同意,新政卡住进退不得,本宫发愁得很。” 杨逍站起来请缨:“若殿下相信微臣,老臣愿出面说服那些人,一定令他们赞同殿下的新政。” 李鸾嵩愣住了,杨逍久离朝政,这些年只安心做他的闲散王爷,如今怎么有这份闲心来帮他,竟还如此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定能让他们赞同”。 面前的杨逍虽同沈福差不多年纪,却因为养尊处优的原因,显得年轻好几岁,李鸾嵩打量了他一下,心中浮出一个不祥的预感: “舅父究竟是什么样的办法,能够让那些老顽固妥协?” 他想探听一二,毕竟这是他和沈福等赞同新政的官员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的问题。 杨逍笑道:“办法嘛臣自然有,只是暂且还不能向殿下透露,还望殿下见谅。” 李鸾嵩并未责怪,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果然,杨逍道:“但是有一点臣可以告诉殿下,臣知道殿下最近烦心的不止这一件事,还有那沈福的女儿被谣言所害,想必殿下也是十分苦恼。 臣想一次性解决掉殿下的所有困难,不但说服那些老顽固同意新政,还让沈确的谣言背到小女芷儿身上,这条件便是—— 殿下必须娶郡主为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