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雨》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1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武兆历498年,申武三十四年。 一月,申武帝忱尧病死于养心殿,南巡未归的太子忱乾闻讯,火速北上回京。 太子回京途中,宦官赵鹿私通后宫,假传申武帝遗旨,立尚未就蕃封地的年幼齐王为帝,举国上下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二月,申武帝长子,秦王忱琼,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剑指武兆京城,称帝之心路人皆知。 同时,七子雍王忱雄,闻风起兵,率众于鹭州巨远城伏击北上回京的太子忱乾车架。为护太子周全,王朝公认的第一武夫老国柱栾灵玉死于巨远城千人围杀,太子忱乾携太子妃脱逃后下落不明。 风雨飘摇,天下大乱,后世称之为“三王之乱”。 七月,重整旗鼓的太子于西蜀起兵,率西蜀江湖势力,领剑、蜀、棘、夔四州兵力重新北上,杀回京城。栾灵玉义子洪隐罡闻讯,领楚州三万兵马千里归降。 十月,太子忱乾与秦王忱琼战于长门,太子帐下猛将如云,秦王忱琼主力尽失,兵败如山倒,最终孤身自刎于长门青衣江畔。 十一月,太子再伐雍王,最后一战时,雍王忱雄帐下大将王宪章临阵投诚,率众倒戈,连夜绑雍王出城交予太子。 同时,申武帝第六子楚王忱靖率军踏破京城城门,诛杀巨宦,腰斩毒妃,大开城门,亲手献上年幼齐王的人头迎太子入城。 自此,三王之乱平息,天下暂归太平。 ——499年,武兆王朝第二十七位皇帝忱乾称帝,国号淳丰。 ——淳丰元年冬,大雪漫京城,数日未绝。 武兆京城名为“毓华”,取自“钟灵毓秀,物华天宝”之意,与国同寿。 此刻,这座立于神州中原五百年之久的天下第一雄城,如一位似睡非睡、饱经风霜的披缟老人,静观着一场“天妒”之灾。 戌时,没有宵禁的武兆京城依旧人来人往。 时至年关,满地白雪映着家家户户门前通红的灯笼,照亮了街上才子佳人的锦绣袍服,大街小巷男女老少、迎来送往、喜笑颜开,丝毫看不出经历过动荡的样子。 而在闹市的尽头,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宫门,竟是畅通无阻。 夜幕飞雪中,戍守大小宫门的皇宫禁军看清那驾车年轻太监的面庞后皆是动作干净利索,在第一时间放行。 这辆车架就这么一路缓慢直行,直至天子勤政殿前。 面庞白净眉目清秀的年轻太监笑着掀开车帘,车内有两人施施然走下,是文武两张截然不同的面皮,皆是身着正四品云燕补服。 中年书生模样的名叫范良春,周正武夫模样的名叫王炎秀。 这两人本是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和剑州一郡的小小县尉,皆因一年前与落魄逃难的太子相识,如今才得了这么两个不大不小的官帽子,也算是新皇淳丰帝的两位从龙之臣了。 两人下车后先是相视一笑,随后联袂踏上台阶快步入殿。 殿内,身穿明皇五爪龙袍,龙首凤睛的年轻君王正摆弄着面前的一盆炭火。 炭火边的软垫上,端坐着一名紫衣披裘的倾城女子,女子媚眼如丝,正温柔地看着她眼前这位胸怀天下的英俊男人。 看到两人入殿,年轻君王眼角挂笑,风神如玉,身旁女子看得入神,“范王二人这些时日可还适应这京中的起居。” 武夫王炎秀略显拘谨,毕竟眼前坐着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个落魄乞丐了。 倒是书生范良春一如既往,嬉皮笑脸道:“京城自然比剑州舒坦,广德坊的烧酒,聚来楼的烤鸡,神仙居的俏小娘……哈哈哈,甚好!甚好!额,就是我们二人都还缺个宅子,陛下要不,给臣安排一个。” 陈乾开怀大笑,没有丝毫的帝王风范,他爽朗道:“还是范爱卿知我,你怎知我今晚要给你们安排住处,这长宁街可是马上要给二位腾地方了。” 在两人面前,他没有自称朕,而是用我。 王炎秀嗓音淳厚:“暗通雍王的莫家,妖言惑众的钦天监老国师庞灵观,目无天子的兵部孙承坚,礼部唐文,还有那清风卢氏的酸腐儒生,真以为陛下您不知他们私下里都干了些什么!一群乱臣贼子罢了。” 年轻君主上前示意两人坐下,三人面面相觑,欣然一笑,一甩衣摆堂而皇之地盘腿坐在了这空旷大殿之上,任谁看来都十分滑稽,惹得紫衣女子掩面娇笑。 皇帝听到女子银铃般的笑声,竟回头朝女子做了个鬼脸,欣然道:“帝王之家无朋友二字可言,能有你们几人知我,足矣!”只是他又想到什么,眼角闪过了一丝落寞,喃喃道,“晏大哥,走好!” “两位爱卿,今日便陪朕看看这武兆的臣子,是何等的‘忠君爱国’,哈哈哈。” 年轻君主,欲挽天倾。 钦天监 瞻星台上,一名枯槁披发的魁梧老人盘腿而坐,白衣白头白雪,仰望着漆黑远方。 老人双眼空洞,眼眶中竟是没有眼珠。 此人乃是当朝国师庞灵观,申武帝在世时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据说其当年曾借助天时收复南昭诸部,是位不折不扣的观象神人,一国之象师。只是不知为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台下火光森森,聚集了钦天监近百人,神情各异。 前排居中一人嘴唇鲜红,鹤发童颜,脸上始终挂笑,此人乃是天子近侍,曹红鹊—京城之中武力可入前五的高手存在,民间更有传闻称,此人有吸食貌美女子鲜血的癖好。 宦官的身旁,站着个面色凝重的中年人—钦天监监正,兵部尚书之孙,台上国师的首徒,孙炆璞。 “老国师,陛下这还等着呢,开始吧!”宦官尖声道。 老国师没有应答,只是将身躯面向西方,戚戚然道:“有仙人曾言我大兆将兴五百年。文兆三百年,武兆如今已至二百年,前后共二十七位君主,历朝历代,哪个能比,何其壮哉!” 老人转向宦官:“老夫算出那西蜀晏家有乱国祸根,实乃天意。奈何陛下念及晏临霄昔日恩情,不忍除患,臣不得已剜目明志。今日将死,臣无愧天下,不负先帝。最后直言,晏临霄和那孩子一个也留不得!还请红鹊公公告知陛下,为国除患,保我大兆万古基业!” 老国师仰天长啸:“先帝,宋相,韩将军,莫将军,栾国柱,庞某人贪生怕死,苟活于世,让老兄弟们久等了。无妨,这便去也!” 西蜀晏临霄是何许人也,曹红鹊再熟悉不过了,当今天子之所以能够平定三王之乱,坐稳帝位,这位以一敌百的西蜀大剑仙有不可估量的功劳,天子更是曾与其以兄弟相称。 中年监正眼角微红,嘴唇颤抖,不忍再看恩师赴死。 老人长舒一口气,并指刺向眉心,霎时间一圈晕气炸裂开来,白衣无风飘摇,自无眼老人眉心处绽放出一道金光直冲黑夜,顿时天地清明。 “散!” 一刻后,大雪止息! 两刻后,月星隐现! 毓华京城连日不绝的大雪,就这么两刻钟便停了! 老国师立于原地,眉心渐渐黯淡无光。 在场众人全部目瞪口呆。 天子近侍曹红鹊脸上的笑容更是逐渐转为了惊恐,口中幽幽吐出四个字,“象天法地”。 已经是回光返照的老国师微微转头望向自己的首徒,似能看见,鲜血从眉心淌入眼眶,虚弱道:“璞儿,这法眼虽脱胎于道门天眼,不是什么入流的东西,但论本事,一点不比那道门天眼差。为师如今油尽灯枯,今日便将这毕生所学传给你了,能悟到几分,便是你的造化了。” 老国师气息渐渐微弱起来:“放心,陛下自有安排,你孙家的灾不会牵连到你头上的。” 中年监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而立之年仍是站在原地无声哽咽,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老人倒地不起,生机全无。 一缕金光缓缓从老人双指间飞出,飞向了中年人的眉心。 …… 奉命行事的曹红鹊袖手走在深宫廊道之中,笑容似乎长在脸上一般,眼神深邃,嘴唇朱红,黑夜中如同一只低矮的食人恶鬼: “什么十大能臣,什么一品神卿宋光霁,国师庞灵观,国柱栾灵玉,兵神韩起,铁将军莫志淳,还有那谋反的赵鹿……黄土罢了!可曾活得过咋家。只要我活着,这往后的史书便指不定怎么写。” 宦官拍了拍这身可统领后宫十万阴人的崭新鲜红袍子,淡淡笑道:“当年你们意气风发,看不上我这个宦官,如今你们入了黄土,我依旧还是这般。哈哈哈,腌臜阉人又如何,笑到最后的,还不是咋家!?” 行至一处转角,有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中年将军与曹红鹊迎面遇上。两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同时转身,一齐并肩向勤政殿快步走去。 殿内。 皇帝陈乾已坐回了龙椅,范、王二人束手站在殿旁等待风声,随时听候差遣,那位紫衣女子依旧静静地看着她的眼前人。 曹红鹊和那位金甲将军快步入殿后,齐声跪地:“参见陛下,见过明妃。” 曹红鹊道:“庞国师已止大雪,并将其一身本事传给了孙监正,自行兵解,去向先帝请罪了。老国师临走前,仍旧力劝陛下除掉晏临霄和其与燕北郡主所生之子。” 单膝跪地的金甲将军道:“孙家,唐家,莫家大小总计一千四百五十三人,已关入殷阳狱,雄州卢氏全族也已押往京都,听候天子发落。” 皇帝冷哼一声,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二人,提起笔写下了三个名字,转身交给了站在一旁的范良春。 朱原普、王衾素、曹钦风 皇帝冷眼撇了一眼殿前金甲,厉声道:“冯沉,命你速点二百禁卫,陪范王二位大人走一趟,务必把我写的这三个人给朕完好无损的带回京城。” 金甲将军冯沉沉声道:“领命!”随即起身,跟在范、王二人之后退出了殿外,隐入黑夜,不见踪影。 年轻皇帝看了一眼身边女子,微微一笑,继续道:“红鹊拟旨!” “大象初定,乱臣已除,举国同庆,大赦天下,安定社稷,免税三年。” “封明妃姚氏为我大兆皇后。” “封姚氏为朕所生之女云钗为我大兆长公主。” “封老将军姚崇为崇国公,封居晋阳。” “封栾国柱义子洪隐罡为我武兆龙威太平将军。” “封………” 瑞雪丰年,洗旧迎新。 待安排完所有后,天子陈乾挥退了众人,牵着紫衣女子的白皙手腕亲自朝殿外走去。 新封的大兆姚皇后先是俏皮地摇手挣脱,转身接过了丫鬟手中的灯笼后,又小跑着依偎进了陈乾怀里。 郎才女貌的两人相拥而出。 殿外雪白一片,二人立于雪中。 年轻君王抚摸着姚姓披裘女子的纤纤玉手,转身看向身后的大殿金銮,雄姿英发道:“仙人谶语,我大兆当兴五百年,荒唐荒唐,朕便要给那仙人看看,朕主政下!五百年后的大兆!” ——毓华城,西城城墙。 一位背匣的佝偻老乞丐若无其事的躺在城头,无视城头的守夜士卒,自顾自喝酒,士卒们似乎习以为常,或者说是束手无策,没有人去管这个大胆老乞丐,甚至主动让出了老头睡觉的位置。 老人眼神淡漠,一饮壶中烈酒,抹嘴讥讽大笑道:“忱家人呀忱家人,怎么代代都是如此的小气,祖传的过河拆桥呢?可怜了我那晏姓徒弟啊。为了江山,负了大义,五百年大兆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 要是换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九族恐怕早就被诛杀殆尽了。可此刻城头的士卒却是人人置若罔闻,毕竟连已死的栾国柱都没有十足胜算的老怪物,这天下又有几人呢! 老人就这么就着春节京城的万家灯火,立于城头之上,指点江山,神采飞扬。 入夜后。 老人似乎有些困了,就这么斜靠着城墙望向远方,醉道:“老城作席,风云为被,星月与我同梦,天地与我共醒,快哉快哉,此间乐,不思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2章 扶龙郡里归乡客 淳丰一年,一月十九日,秦州,扶龙郡。 傍晚时分,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盐粒般的小雪。 春节刚过,离春种农忙时节还要再等上几天,扶龙郡郡城的瓦舍勾栏内多是些走街串巷,喝酒听书的闲散庄稼人。 此刻,郡城街道上行人稀少,不知疲倦的叫卖吆喝声断断续续,主街两旁未铺石板的小道已经被人们踩的泥泞不堪。 暮色中,有两个等高的外乡男子,一前一后走入了城门。 前者二十七八年纪,身形修长,青衣白袍,头顶白玉发冠,背后斜背着一个长条包裹,面庞冷俊非凡,给人一种拒其千里的寒意。 后者年龄稍小一些,尚未及冠,身着布衣短袄,腰间别着一柄精巧短剑,背上还背着个棉被包裹的竹筐,其面容与同行人相比,并不出众。 白袍操着标准官话向其身后的少年道:“燕十六,这地儿你熟呀,找间客栈,今晚先住下了。” 布衣燕十六咧嘴一笑道:“往前走有家燕归楼。” 白袍慵懒说道:“听姐姐说,你是从这扶龙郡里走出来的。怎么,今日回来了,不打算回家去看看?” 燕姓少年抬手挠了挠头,苦涩一笑,“不怕凤绝笑话,自家哥哥嫂嫂不待见我,出门闯荡江湖三年来也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多亏了师傅不嫌我笨收我为徒,我才能活到如今。至于回家,还是算了吧……” 白袍刻薄道:“也是,你资质一般,也不知道我那瞎了眼的剑仙姐夫,看上你什么了?” 少年苦涩一笑,他并没有在意白袍的刻薄言语,因为他知道这位西蜀凤绝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更何况师傅曾对他说过,他老人家的这位小舅子本来就是百年一见的剑道天才,有目中无人的资本。 两人说话间,布衣少年背后的竹筐中突然探出了个小巧的脑袋,居然是个粉粉嫩嫩的孩子。 有些婴儿肥的孩子似乎是刚睡醒,挺着小腰板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又用小胖手摸了摸少年燕十六的发髻,含糊不清的说道:“凤叔,十六哥…那个那个…我饿了…想吃糖葫芦。你们给我买呗!” 被叫做凤叔的俊朗男子撇了一眼燕十六背上的孩子,冷峻的脸上透着一股无奈:想我花凤举,十五岁出燕北齐剑楼,十九岁就可剑挑剑州玉山剑墟十二剑奴,二十一岁入剑道宗师,说是武学天才也不为过。世人称我“西蜀凤绝”,我就敢当面骂得那个敢和当今天子称兄道弟的剑仙姐夫晏临霄不敢还嘴,可如今却奈何不了他的儿子。 “叫舅舅,谁是你叔,养不熟的小子,吃吃吃,整天不是睡就是吃,要不给你脖子上拴头猪,真是随了你爹了。” 孩子学着花凤举的表情,不屑地摆了摆手,顶嘴道:“亲亲亲,给你脖子拴个舅妈,怎么样呀!” 花凤举扶额叹息,哭笑不得。 燕十六背着自家师傅的宝贝儿子,一脸笑意走向了街边的小摊,从袖中掏出了几枚铜钱向准备收摊的老叟买了两串糖葫芦,笑眯着眼递给了身后的小师弟。 从蜀州到秦州,一路行来,他最开心的时候便是听这一大一小拌嘴了。 就在此时,街边小巷内,传来了声声不堪入耳的怒骂: “给我把他的新鞋踩烂了,乞丐就该有乞丐的样子。” “没爹没娘的野狗,也配和小爷们玩。” “哈哈,你们两个别说,他怕是都听不懂人话。” 燕十六定睛一看,这话居然是从三个不过八九岁的稚童嘴里说出来的,他们正将一个孩子踩在泥潭里,仍是满嘴恶语地骂着。 他们还是孩子,八分的礼数尚且无人教给他们,二分的兽性却已经根深蒂固了,这便是那些当官的天天挂在口中的海晏河清?少年燕十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怒意,他将竹筐小心翼翼地从背上卸了下来,双手捧出了正大快朵颐的晏姓小师弟,转头看了一眼花凤举,随即快步朝巷内走去。 街上的花凤举轻声叹了一口气,“哎,大的小的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他不耐烦地朝小外甥喊道,“小子,拿着你的糖葫芦给我滚过来!把竹筐也带上。” 剑仙之子晏龙雨一手一串糖葫芦,随意哦了一声,却没有半点要过去的意思,依旧憨厚立在原地。 泥泞巷子内。 正当那三个恶童还要再出脚时,闻声而来的燕十六快步上前横在了三人身前,他抓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衣领,将其如法炮制一般摔在了泥地里。 燕十六怒道:“小小年纪便学会仗势欺人了!私塾先生怎么教的!赶紧滚开!” 恶童再怎么恶,可终究还是孩子,他们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被燕十六吓得不敢出声。 见燕十六面色凝重,三个恶童到底还是讪讪然离开,只剩下了墙角那个被踩成了泥人,佝偻着身子的孩子。 那孩子从泥水里爬了起来,满面泥垢已经看不清面容,他用泥手抹了一把鼻涕,又不拘小节地揉了揉眼睛,突然眼前一亮,孩子不哭反喜地对着燕十六咧嘴笑道:“你腰间有剑,你是剑客!是大侠救了我!” “回家去吧,天快黑了。爹娘等不到你会着急的。”燕十六蹲下身子笑了笑,温柔道。 泥孩子眼角闪过一丝落寞,“爹爹早就没了,娘给我做完新鞋也死了,饿死的,我现在没家人了。其实一个人没人管也挺好的。呵呵,是吧!”说完,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又拿双手摸了摸污浊不堪的泥袄,尴尬地向着燕十六笑了笑,似乎在强装轻松。 孩子见面前剑客没有反应,以为救自己的这位剑客不喜欢自己,随即低下头去,甩着手转身悄悄走出了小巷。 燕十六默默看着孩子走远,愣在了当场。 背靠在巷外墙上的花凤举,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家的这个学着自己同样靠在墙上的外甥,似乎有些怅然,叹了口气,转身对燕十六道:“从蜀州到秦州,一路行来见得还少吗?世间疾苦千百万,不是你我寥寥几人便可以左右的,行了,时辰不早了,去找客栈吧。” “还有你小子,赶紧吃!” …… 燕归楼,一间客房内。 四岁孩子脱下了厚重棉衣正站在床榻上,孩子边吃糖葫芦边喃喃自语道:“我叫…晏龙雨。爹爹是保护皇帝的西蜀大剑仙。娘亲是燕北郡主。我有临渊小叔,清平哥哥,我还有好多叔叔……嘿嘿,我喜欢,玉妹妹。” 孩子越说越得意,竟在床榻上蹦了起来。 坐在床边刚睡着就又被吵醒的花凤举一脸不爽,抬起手佯装要打,“小子,你要造反呀!不睡觉滚出去!” 孩子厚脸皮嘿嘿一笑,将最后的半串糖葫芦递给了舅舅,自己滚床上老老实实睡觉去了。 花凤举起身坐到了桌前,他怔怔地看着床榻上小外甥的那张天真大花脸,毫无察觉地笑了笑,心里有些苦涩。 这位武学天才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开口,他那个武艺高强的爹爹,已经死于了一众江湖高人围杀;他那个贵为郡主的娘亲,那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养育之恩的姐姐也已一心赴死。 “凤举、小十六,带着龙雨去秦州启山,或有一线生机!在这蜀州,我只信你们,他还小,不能死!”这是那女子赴死之前最后的嘱托。 传言大兆先祖皇帝曾在启山得仙人点化,才有了如今的五百年王朝。可传言毕竟是传言,仙人,又有谁见过呢?而自己这个身为舅舅的,“家”仇难报,却只能千里寻仙保这个外甥平安。 叫做晏龙雨的孩子已经抱着枕头说起了没人能听懂的梦话。 花凤举却思绪万千:由南向北一路行来,重重追杀拦截,想要这孩子命的江湖庙堂之人数不胜数。可如今到了自己姐姐嘱托的仙人居所,却没见到一个拦路人,真没有消息传出去? 这仙人,真能保住我侄儿龙雨平安? 看着眼前桌上的秦州堪舆图,白袍男人抚了抚鬓角,最终指在了地图一处,“明日滚龙江边,必有死战。” 在花凤举正入神时,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身影从其窗前一闪而过。 早已是武道宗师的花凤举并没有理会,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叹气道:“哎,还说不想家,你就嘴硬吧!” 那道身影,正是想偷偷回家去的燕十六。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3章 滚龙江畔拦路人 翌日清晨。 花凤举三人出了城,往西二十里外的启山而去。一路上,对于少年昨晚偷偷出客栈的事花凤举并没有提及,就像燕十六自己所说的,“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哪有不想家的。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花凤举淡淡地说道:“昨天小巷的那位,跟在我们后面。” 昨天的那个泥孩子?燕十六转头朝着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继续赶路,就快到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远山和松林的雪还没有褪尽,横穿秦,华二州的滚龙江依旧冰封数千里。天地间尽显萧条。 花凤举和燕十六两人已经能看到滚龙江的轮廓了,而少年背后竹筐里的小孩晏龙雨在吃饱喝足后也已经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滚龙江,欲往启山,先过此江。 只是两人越往前走,就越能看清那江边等候多时的数道人影。 “终于还是碰上了。”花凤举缓缓停步,环手立于原地,身形修长,傲气凛然。 燕十六放下竹筐,手握剑柄,紧随其后。 花凤举仰头傲然道:“前面的!废话就不用多说了,赶紧报上名来,老子好送你们上西天!” 前方为首的白发老者捋了捋长须不屑一笑,上前一步,中气十足道:“年轻人好大的口气。啼鸬关枪宗黄退之,在此拦江。” 又有两个样貌有七分相似的提枪中年人先后上前一步,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啼鸬黄狙。” “啼鸬黄犴!” 啼鸬关,为前朝枪祖薛淮所创门派,与“提颅”二字同音。宗门之人多为武学三十六道中的枪士,建派五百年来人才济济枪法大家层出不穷,有“天下枪宗,尽出啼鸬”的美名,与那剑州的玉山剑墟齐名为“南剑北枪”,关内有薛、杨、黄、齐四个大姓,枪士近千人。 花凤举冷哼一声道:“哦,原来啼鸬关枪士也成了他人鹰犬,笑话!怎么?使枪使惯了,想试试被人当枪使?” 黄姓老枪宗对于那前面口出狂言的年轻人,并没有恼羞成怒,他平静道:“知道你出身燕北齐剑楼,今日特意带来了你的一位故人。” 说话间,众人身后缓缓走出了一个邋遢的驼背中年汉子,要不是那人怀中抱着一柄古朴铁剑,早就被人当成是个庄稼汉子了,而且还是很窝囊的那种。 花凤举看到那张窝囊面庞后先是一惊,继而又转为耻笑,他怒目道:“哈哈哈,没想到无欲无求的王小师叔,也会替人取命。这主家是有什么宝贝?” 对面的庄稼汉子朝着曾经的同门师侄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同门相残。 白发老者笑出声来,讥讽道:“什么西蜀凤绝,不过是跟着那死了的晏临霄混出来的名声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年轻人,别不知收敛!小心死得太快!” 名叫黄狙的啼鸬关枪士笑着补充道:“他现在可不是你齐剑楼的小王师叔了,而是逍遥宗的王翠屏,王大客卿。” 听到“逍遥宗”三字,花凤举不屑地皱起了眉头。 庄稼汉子依旧沉默不言。 花凤举却不理会老人的讥讽,而是转过身去微微侧头,朗声道:“出来吧!跟了我们一路了,既然不是来杀我们的,那就出来帮帮忙吧。” 燕十六以为花凤举说的是一直跟着他们的昨天那个泥孩子,正疑惑一个孩子能帮上什么忙时,却不知道从他们身后何处突然走出了一个斜背大刀的壮硕汉子,立在了花凤举身旁。 “北地刀客张弓,见不得以多欺少,特来一战。” 摸不着头脑的少年燕十六斜眼撇了一眼来人,那人手臂竟然比自己的大腿还粗,燕十六彻底懵了:这人就这么草率?不,直接! 花凤举眯眼向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刀客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张弓我不认识,倒是知道燕北有个‘第一刀客’,他叫张弩!” 壮硕刀客粗犷咧嘴,笑而不语。 说完,花凤举随手解下了背上的长条包裹,从中抽出一柄天青长剑,也不说废话,直冲向前方,义无反顾,一人一剑而已,“此剑名碧落,谁可接下!” “今天便让你这老狗知道,我西蜀凤绝是如何人如其名的!人多如何?枪法宗师又如何!” 相传在八百年前,江湖庙堂之上曾出现过一个最近乎于神的人物,他让整个天下感慨至今,其流传的故事更是天下执剑之人的梦想。 他是侠客,有携千万剑斩尽天下妖邪,从此天下无妖的传说;他是一国之君,有一剑斩四国,气吞山河的壮举;他所率之军摧城拔寨,战无不胜。 当所有人都认为他能一统天下时,那个风采卓绝的剑神却在两国交战之际,为了一名女子,放下一国,消失于山水天地之间,生死不知。 世人称其为千古剑帝,这位剑帝曾究其毕生所学,为后世习武之人立下了规矩,将武道修行分为四个阶段,九种境界,刻于东岳之上: 初入武学,自名武徒,知习、破腑、筑基、化而为一 游历归来,喜称侠客,淬体、通息、鸣天下不平 再涉武道,可谓宗师,凝神、御气、独当一面 自悟有得,堪比仙人,法地、象天、通融大道 九境由此而来:知习一境,破腑二境,筑基三境,淬体四境,通息五境,凝神六境,御气七境,法地八境,象天九境。 后世武夫,便踏着这条路,划分修为,节节攀升,行走至今。 滚龙江畔。 拦江的二十三人一齐跃出,黄退之一人为七境大宗师,其他人最低也是筑基三境。 这位枪法大宗师伸手接过一条赤红长枪,独自迎上花凤举。 横空出世的北地刀客张弩一夫当关,拦住了窝囊王姓剑客和七名逍遥宗弟子。 啼鸬关其余众人在黄狙、黄犴领头下冲向燕十六,欲夺其身后竹筐。 黄退之单手拖枪砸向来人左肩,花凤举并没有左右闪躲,而是借势向后飞出数米,一剑刺穿一名准备抢筐的枪士胸膛,与黄狙迎面对上。被戏弄的老枪宗冷哼一声,健步如飞,一枪刺出直指花凤举后心。花凤举侧身,使出右手剑劈向黄狙,不见退势,左手化掌接下黄退之枪尖,毫不闪躲。 三人迅猛相撞,原地炸开一个大坑,雪泥横飞。 只一招过后,西蜀凤绝闪身离开,纤尘不染,只是左臂袖袍尽碎,微颤不止。 反观被家族寄予厚望的黄狙,长枪离手,脖子上一条红线,已然成了一具尸体,轻敌的他,没来得及出招便死了。 又是一剑便死! 武夫九境,至六七境时可谓之宗师,凝神六境为小宗师,御气七境为大宗师。 凝神境几近圆满的御气境大宗师黄退之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再差不到四年便可入宗师门槛的宗门翘楚就这么惨死在了花凤举的剑下,悲愤欲绝·。 看来眼前的年轻人,境界早已经摸到了宗师门槛。 黄退之面色凝重:“以命换命,不留退路,好狠毒的打法!只是可惜了你这身本事!” 花凤举悄悄咽了口嘴中鲜血,依旧摆出一副惹人厌的不屑姿态,打不打得过先不说,光是这幅嘴脸便能把敌人气出内伤。 同时。 滚龙江以南三十里外,又有数十人骑马奔赴江畔。 马队往前疾驰之时,一位道髻草履,素袍打满补丁的白发老道人拦在了骑马众人的前路上。 马上众人像是没看见一般,准备直接从这不长眼的老道人身上踏过去。 “静!”老道人只是脱口而出一个字,众人胯下的马儿便如听懂了一般缓缓停在了老道身前,任由马上众人连打带骂,也丝毫不动。 牲灵们在老道人面前乖巧的像极了犯错被先生抓个正着的学塾稚童。 老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向马上众人挖了挖鼻孔,然后像一个长辈教导后辈一般,苦口婆心道:“听爷爷的话,调头回去吧!你鹿鸣谷莫要趟这趟浑水,那孩子是死不了的!” 马队中立即有人骂道:“臭牛鼻子……” “不得无礼!”领头的中年人似乎看出了一些门道,制止了打算怒骂的随从。中年人下马向老道行礼,随即恭敬问道:“晚辈鹿鸣谷令狐袭,不知老道长仙邸何处,为何阻我等去路,还请解惑!” 老道人弹掉指间鼻屎,笑呵呵答道:“老儿,符箓山张沐阳!” 令狐袭大惊。符箓山,如今天下的道统祖庭,连当朝天子都敢拒之门外的神仙居所。而这位老人,更是符箓山上传闻活了近两百年的三位最老天师之一。 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得见真身!令狐袭去留为难呀! 老道人依旧横于路前,眼神由随意转为了凛然,捻眉说道:“调头回去,老儿不说第三遍!” ——江边。 庄稼汉子王翠屏亲眼看着那燕北刀客砍死了自己从逍遥宗带来的七人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向刀客抽剑迎上。 两人完全不像是拼命,倒更像是切磋。 反观才入淬体四境的燕十六,勉强算是个剑客。他遇上黄犴和十几个啼鸬关弟子,没有半分优势。好在剑仙徒弟总有些跨境对敌的本事,那便是,跑! 燕十六轻功一绝,只见他迅速背起竹筐便飞入松林,身手敏捷,朝远处的江面上跑去,脚步稳当,竹筐里的孩子甚至还在睡梦中没被惊醒。 黄犴脸色阴沉的追在燕十六身后,他刚刚亲眼看到自己的族兄就这么憋屈的被人一剑斩杀,怒火难息,他不会再让这帮人继续喘息下去。 在松林中,燕十六轻松自如的穿行其中,借助树木隐匿身形,摆脱攻势,黄犴等人跟本连他的鞋都摸不着。但出了松林,跑到还未解封的江面,视野开阔后,燕十六便力所不及了。 燕十六背着竹筐踏上了冰面,却见有三名走出山林的枪士飞身赶来,横枪直戳其后心。 燕十六俯身躲过的同时,快速抽出腰间短剑,转身划破三人大腿,在冰面上滚出一个弧度后,又继续前奔,身后只是传来一阵哀嚎。 可没过多久,又有两人赶上,正当燕十六准备故技重施附身时,一柄铁枪却直接穿过了燕十六身后枪士的肚皮,将燕十六的左腿钉在了冰面上。 此枪出自姗姗赶来的黄犴之手。 一枪刺中,黄犴再接过身边人递来的一柄长枪,不给燕十六留任何机会,大踏步上前,挥枪砸在了燕十六的头上,后者应声飞出数丈,又狠狠砸在了冰面上,筐中的孩子直接摔了出来。 名为晏龙雨的稚童睡眼惺忪地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喊疼,便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那个愿意陪他走街串巷,给他买各种吃食的十六哥,此时眼眶炸裂,满头鲜血趴在地上,正用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自己,他腿上还插着一柄长枪,嘴里只说着一个字,“跑!” 孩子终究是孩子,想跑但却迈不开腿,吓得瘫软在地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恐惧得说不出话来。 黄犴依旧没有收手,提枪继续向前,杀向这个叫做晏龙雨的剑仙之子,一步步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 花凤举最后一刻突然赶来,飞身一脚蹬出,将黄犴侧踢飞出数丈距离。而花凤举背后却被穷追不舍的黄退之,狠狠一枪戳中,血星四溅。 一瞬间,花凤举身上缓缓泛起了一圈青色韵气。 黄退之脸色剧变,收枪向后退去,“你入御气境了!” 黄退之初见花凤举时便看出他不寻常,但没想到这么不寻常,与自己同一境界,却比自己年轻这么多!区区二十几岁便抵得上自己半生所学! “和你花凤举过招,我黄退之自惭形秽呀!习武近一甲子,竟落得个胜之不武!” 黄犴正准备挣扎着起身,又被飞身而来花凤举一脚踏在脸上,刚抬起的脑袋彻底贴在了江面冰层之上,黄犴神色暗淡,绝望至极!你花凤举真的还是人吗? “谁说你们就一定能胜我了!”花凤举擦了擦嘴角鲜血,晃晃悠悠地重新挡在了自家孩子身前,身形依旧洒脱。 晏龙雨看着舅舅背上还在冒血的骇人伤口,两道泪珠顿时划过其白嫩的脸颊,颤声哭道:“凤叔,我不想你死。别……” 白袍染血的花凤举没有理会身后的孩子,他并指颤抖着抹掉了手中剑上的血污。 只见那柄青色碧落长剑一瞬间也泛起了和他身上一样的天青气韵。 面向众人,这位西蜀凤绝发髻凌乱,傲然道:“我曾于青衣江畔一剑斩杀秦王帐下七员大将,自悟一剑,这孩子的父亲给它起名‘水掉割头’。我今日便以此剑,拿你试锋,老匹夫可敢接下!” 说话间,花凤举全身青色韵气汇于手中一剑之上,其剑尖处竟无端凝出一颗水滴,花凤举顿时被周身的天青气韵裹挟。 西蜀凤绝周身托带着天青之气如一道天青长龙一般挥剑向前直冲,所过之处残影隐现,直杀向那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啼鸬关老枪宗,一路踏去剑势凛然,变化万千,但不论花凤举的剑招如何汹涌,手中碧落长剑剑尖处的那颗水滴却依旧平稳如初! 有几名啼鸬关枪士想试图拦下一人一剑而来的花凤举,刚一近其身,就反被其周身剑气连同手中剑招绞成了肉泥。 看着疯魔了一般的年轻人正携剑朝自己奔来,黄退之终于有些怕了。他迅速牵引全身气机紧握赤红长枪,长枪那血红的枪尖顿时散发出了一缕微弱猩红的光芒,转瞬即逝。那人已经过来,黄退之来不及考虑,凝神聚力,挥枪迎上这个令他恐惧的年轻人。 青红两股气韵相接,天地间一声巨响! 两人脚下的冰层缓缓开裂。 花凤举剑尖水滴缓缓滴落。 黄退之的长枪刺穿了花凤举的右肩,血水从其中不断涌出。而花凤举,竟不知何时将右手剑变为了左手剑,天青长剑刺入了这位啼鸬关枪法宗师的喉咙! 生死只在一招一势!在场众人谁也不会想到,啼鸬关老枪宗黄退之会死在一个名声初显的年轻人手里! 冰面上,花凤举用最后的力气在老枪宗耳畔断断续续地说道:“忘了告诉你,我,我花凤举出剑,只死不伤!下辈,,下辈子注意点!” 说完,西蜀凤绝花凤举口中吐出一大口浓血,与黄退之同时倒地不起! 天地重归宁静。 西蜀凤绝听不到黄犴的恼羞成怒的吼叫了,听不到倒在血泊中的燕十六呼吸渐渐紧促了,听不到远处刀客和庄稼汉子刀剑相撞的脆响了,更听不到小外甥的痛哭了。 天地合成了一条线。 要死了吗? 死也不过如此,只是心有不甘,我花凤举不该死的这般寂寂无名! 突然,花凤举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张模糊的儒雅面庞,那人笑意醉人,对自己说着什么,但已经听不到了:这难道,是仙人吗?仙人,出山了!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4章 白衣天人定乱局 黄犴脸庞几乎是陷在了冰面里,斜着眼恶狠狠地看着不远处连杀自己两位族亲倒地不起的花凤举,他顾不得起身,龇牙咧嘴恶狠狠的向此刻仅剩的五名门客吼道:“去把这三个人的头给我割下来,我要放在三爷灵前给三爷祭奠!” 黄退之,啼鸬关黄家他们这一辈中排行第三,因此家族里小辈都叫他三爷。 这位风雨半生的老江湖,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晚节不保,死在了尚未而立的年轻人手里,如今怕是连啼鸬关埋藏枪宗骸骨的枪林都入不了了。 燕北刀客与王姓剑客刀的剑之争,依旧难舍难分。 可剑仙之子晏龙雨,已经是命悬一线! 一名啼鸬关枪士抓住了孩子的衣领,抽出了其腰间别着的匕首,伸向了孩子细嫩脖颈。其余四人,也分别走向了奄奄一息的燕十六和花凤举。 剑仙之子今日死于非命似乎已经成了定局。 突然!山林间传来一阵鹿鸣,空灵地在江面上回响! 江面上,众人皆是心头一颤,如听仙乐一般,一瞬之间忘乎所以,心头竟生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轻松之感!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江面的冰层竟然毫无征兆地瞬间粉碎,宽敞的江面顿时水声滔天。来不急反应的众人被江水裹挟,顺流而下。 江畔青崖间竟跳出了三头轻灵白鹿,它们如同精灵一般跳上江面,轻灵踏水而行,几乎是同时,将呛水的孩子和生死不知的花燕二人分别驼在背上,又敏捷跳回对岸。 在它们脚下,汹涌江面便如平地一般来去自如! 被白鹿驮着的叫晏龙雨的孩子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眼皮越来越沉似乎要睡着了。只是在他闭眼之前好像清晰的看到对岸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白衣年轻人。 河对岸,沉迷切搓一刀一剑的两人终于查觉到江上异样,两人居然心照不宣一般同时收了手。窝囊庄稼汉子笑着朝刀客点了点头,两步并做一步纵身飞入江中,一把拉出了在江水中苦苦挣扎的啼鸬关黄犴。 江水中唯留下那五名啼鸬关门客无人问津,苦苦挣扎。 对岸,有一袭出尘白衣立于江畔,整张面孔虽被一层朦胧白雾笼罩,但却依旧儒雅非凡,宛如天人。 缓过神的黄犴定睛看向对岸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白衣人,愤怒完全写在了脸上,顾不得江湖大派的脸面,破音怒骂道:“你他娘又是那里来的妖人,和啼鸬关作对!你这白面首够能装的呀!敢不敢说出名号,老子回去叫人!踏平你的祖坟!” 老子杀一趟人容易吗? 对岸儒雅白衣人依次摸了摸温顺白鹿的脑袋,又目视着它们轻快的离去消失在远处青崖间。才笑意醉人地看向对岸,回了黄犴两个字“不敢。” 有仙人,且放白鹿青崖间! 虽然白衣说话声音不大,但依然清晰的传入了众人耳中,玄妙至极。 挖鼻屎的老道人,似乎有挖不完的鼻屎。 应该是“劝”退了想要前来的鹿鸣谷众人,张沐阳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黄犴身后,不说话便是一脚踢出,“啼鸬关的齐洪天齐老儿怎么教的后辈,张嘴就骂娘,丢人现眼!” 再次吃了一个狗吃屎的黄犴郁闷至极,他此刻忽然觉得自己趴在地上似乎还安全些:感情这趟出来的都是些大佬,就老子一个是跳梁小丑!?敢给我们关主叫齐老儿,您又是哪位啊? 张沐阳老道人面带笑意眯眼看向对岸,双眼间瞳孔微微泛紫,正是开了道门天眼。 只是老道人看了许久竟看不出一点门道:眼前的白衣真不是人? 符箓山老天师收了神通,施施然解下腰间浮沉,手中掐诀弓腰行礼道:“福生无量,贫道符箓山张沐阳。只是今日之局,实乃老儿意料之外,还求天人解惑。” 听到老道名号的黄犴心如死灰,竟直接把头埋在了地里:你们是神仙打架,别带上我就行。 白衣人手捧一卷无字书,温声和蔼道:“吾,无根浮萍,无名、无姓,非儒、非佛、非道、非神、非鬼、非人、非妖,不入轮回,不通阴阳,不出此山,只听天命。” “天命至此,我便至此。” 老道人一脸了然和敬佩,故弄玄虚般微微点头,然而事实却是他什么都没听懂:听不明白,那就干脆和你换个话题,好歹老道我活了快两百年了,可不能在小辈面前露怯。他试探道:“天人,那孩子与我还有些渊源,可否让我带走!” 白衣人摇了摇头,“此子身怀你道门北方紫薇气运,有改换人间之能。说来可笑,这凡间兴替本就是必然之事,可奈何天上仙人也有贪念,妄想凭一己之力阻止大道运行,独享人间供奉。呵呵,回去吧,这孩子不可入你道门,需在我这启山待上十五年!”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仙人?什么大道?真有人信? 张沐阳这次听懂了,他一改往日的散慢性子,像是个求教的学生在细细品味私塾先生的讲课,思索良久后,缓缓吐出了“了然”二字。 王姓庄稼汉子,不懂这两人的弯弯绕绕,干脆嘴里叼根枯草杆,闭目养神。 刀客张弓瞪大眼睛,看着啼鸬关出来的将头使劲埋进土里的黄犴充满了好奇,咧嘴冷笑。 黄犴此时只想离这些人远一些。 白衣人看向对岸张姓刀客和张姓老道人,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睡在自己怀里的剑仙之子的脑袋,平静道:“今日一事过后,此子欠你们张家人一个人情,他日必有因果!” 张沐阳捻着长眉,闻言受宠若惊,行礼朗声道:“老儿,替天下本家人,在此谢过天人!” 刀客张弓不明所以,依旧横刀立在原地,看戏般盯着黄犴。 下一刻,白衣人当着几个人的面大袖一挥,剑仙之子晏龙雨,西蜀凤绝花凤举,还有那剑仙小徒弟燕十六,就这么悄然消失在了对岸众人眼前。 白衣天人转身翩然而去。最后留下一句话,传到了几人的耳中,字字真切: “诸位可以告诉整个江湖,十五年内,在这扶龙郡,谁想动这叫晏龙雨的孩子,大可以试试,我虽不能出山,但杀个不知好歹的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是这么说的,以后十五年中也是这么做的,数不清的杀手和江湖人静静的来,静静的死,直到没有人敢明面上动那孩子。 这日之后,江湖上多了一个仙人传说。 ——启山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日,叫晏龙雨的孩子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一个宽敞竹屋里。 晏龙雨迷迷糊糊地翻身下榻走出了竹屋,他看到了一圈篱笆;看到了一个面相严肃的老儒生和一名仆人模样在门口劈柴的老奴同样看向自己;转头一看,侧屋门槛上还坐着一个同样一脸严肃的俊俏小孩,和自己年龄差不多。 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不知道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晏龙雨缓缓走到了俊俏小孩的面前,歪着脑袋,用稚嫩的嗓音一口气问了一连串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在这里?” “看到我舅舅和哥哥了吗?” “你是哑巴吗?” 俊俏同龄小孩缓缓木讷转头,面庞清冷,用看傻子的表情看向面前的晏龙雨,道:“大人死了一个。”随即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我是北桓皇子,独孤浩荡。” 晏龙雨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掐了掐自己的白嫩手臂,又看了看劈柴的老儒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凤叔!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死,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正哭的起劲时,俊俏小孩身后的屋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臭小子,给我憋回去,你舅我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呀!” “啊?“孩子止住了哭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愣在了原地:凤叔没死,那十六哥岂不是…… …… 燕十六没了,这个生下来便没了娘,十几岁被哥哥嫂嫂赶出家门,被迫流窜江湖的可怜人,想好好跟着剑仙学剑,渴望有朝一日名震江湖的少年人,就这么死在了冰冷的江水中。 没有人听过他弥留之际的遗言。 似乎不会有人记得他那苦涩的笑脸。 这也许,就是江湖吧!一个少年寂寂无名的江湖。 “他曾说过,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便是被大剑仙收为徒弟,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就是你的娘亲。” “我问你爹天下这么多好剑胚子为什么收他这么个庸才为徒,呵呵,你爹说燕十六呀!真遇到大事的时候有盼头,孩子呀心诚!” “之前不明白,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晏龙雨跪在了启山山脚一个新堆的土坟堆前,听着站在一旁的花凤举说着十六哥的过往种种,“十六哥,到死都没能回家看看?” 花凤举看了看坟堆,长叹了一口气,“他那老爹一年前就死了,哥哥嫂嫂也已经搬去了外乡。家里早没人了!回去了,又怎样!” 晏龙雨伸手摸了摸刻有燕十六姓名的墓碑,落寞道:“其实我爹死了,对吗?凤叔。” 右手再也握不起剑的西蜀凤绝看着眼前其实什么都明白的孩子,重重点了点头。 等一大一小两个人离开了坟堆后,有一个穿着泥袄的小乞丐,抱着不知从何处拿来的精致糕点,跪在了燕十六坟前。 孩子把糕点小心翼翼放在了坟前,狠狠将头埋在坟头的泥土里,嚎啕大哭了起来。为那个曾经出手相救的大侠送行。 哭声在无人处更显悲凉,孩子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你想握剑吗?他的剑!” 泥泪交加的孩子猛地转头,看到了那张拒人千里的英俊面孔,花凤举。 “这是他的剑!想学就接住!” 孩子抹了一把脸,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用双手接过了燕十六的那柄短剑,狠狠点了点头。 “跪下,拜师!” 这个曾经被人踩在泥水里的孩子,此刻扑通一声跪向自己已死的师傅,重重磕了三个头。 “他叫燕十六,他拼死都要保护那个叫晏龙雨的孩子,你呢?”花凤举从这个孩子眼里看出了坚毅。 孩子紧紧握住短剑,毅然道:“从今以后,小的便叫燕归,晏龙雨便是我的主子,他的命,便是我的命!” “以后,我燕归要让整个江湖都知道,有个人叫燕十六,他!曾经来过!” 孤燕归乡!燕十六后继有人!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5章 西北独孤丧家子 大兆忱氏王朝治理天下的这五百年间大体可分为可分文兆三百年和武兆二百年。 文兆时期最为兴盛,棋茶书画、诗词歌赋、百家学问熔于一炉,可文人治国的弊端也使得王朝在兴盛百年之后,整个官场变得迂腐不堪,举国上下颓废荒凉,乱民四起。 因此在二百年前,大兆武烈帝整顿官场,并将文兆改为武兆,以武立国,除叛乱、杀反贼、镇藩王、开疆拓土、收复失地,为大兆王朝重开盛世。直到上一代申武帝时,武兆版图已经可纵横万里。 申武帝忱尧在位时,朝中曾出现过一位英年早逝的天纵奇才。 那位读书人划分天下、填补州郡、删减地方,最终将纷繁复杂的古老地名,错综复杂的地域划分规整为如今的武兆二十八州,二百一十四郡。 大小相宜,井井有条。 申武帝大喜,为此在分封七个皇子时,特意以新州名命名,封一字王。只是三王之乱至太子忱乾登基以来,已七去其四。先有秦、齐、雍叛乱,再有蜀州蜀王忱毓禅位晏临霄亲弟弟晏临渊归隐清城山以求自保,如今只剩魏、楚、闽三字为亲王,另存一个至开国之日起便世袭罔替的殷氏燕北王。 众所周知先帝忱尧在位的三十四年间“重武轻文”,以武平乱局,马上安天下。究其半生功过,也是毁誉参半,其殿前亲封的“十大治世能臣”中就有七人是武夫。 而那位改州制的读书人便是武兆王朝二百年间的第一文臣,曾被一向见不得文人的申武帝视若良师益友,并为其亲自赐下功德牌匾,上书“一品风流”,武兆申武年间的无双国相,“一品神卿”—宋光霁。 只是申武十六年时,这位风采无双的宋神相死于相位,年仅三十二岁,死因成谜,至今无人知晓。 这位出身名门的宋神卿,少年时曾拜于天下第一书院轩辕书院号称“未出山已知天下”的诸葛大先生门下。少年学成后,一出书院便连中三甲,一篇状元文让向来不通五经的申武帝都赞不绝口。在朝十二年,其仅凭一张三寸舌便屡立奇功。 德行上,能使王朝众多功勋武将甘愿争相为其牵马;谋略上,为天下文人广开文路,为天下武夫大改武将官制引得江湖宗师入朝为官,文武并举,朝野安宁;文治上,频出新政上下并施,填补王朝百年积攒下来的弊病,安定社稷。可以说这位“神卿”用一个人的十二年,重振了整个王朝。 以至于这位第一文人死时,举国同哀,连同国柱栾灵玉在内的十六位王朝战功地位皆是绝顶的武将亲自为其抬棺,数万书生自发送行,京城中各色女子哭倒街头。举国齐哀。也是自此之后,先帝忱尧不再立相。 文人极致,不过如此! 如果说那位八百年前的剑帝,是天下执剑之人的向往,那么这位闻名于武兆申武年间的一品神卿,便是百年间天下文人的梦想。 自神卿宋光霁规整地制以来,王朝二十八州除边境九州之外,一州之长皆为刺史,多由文官担任,边境九州责由武将担当一州之长,称作都督。 与历史不同,自成一体。 可并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武兆这二十八州之外还有存在着大小诸国: 北境之外,有如今一统四部,疆域可占武兆三分之一的鲜努王建立的大汗国虎视眈眈,大战不起,小战不断。 南境有二百年前文兆末期的叛党余孽,逃至蛟州以南,凭借天险建立的南象国,妄图重回中原。 西境有名存实亡的南昭诸部。 东海更有扶桑小国,不值一提! 而这些武兆邻国中,真正算得上历史积淀深厚的当数西北边境之外的独孤大桓。 桓国地处武兆凉州以北,所辖划分天圣,楼兰,敦煌,玉河,萧图五州。 桓国独孤氏相传早在八百年前便已在中原建国,曾与那个在江湖上流传至今的千古剑帝争过天下,其最兴盛时甚至可以吞下半个中原江山。 可惜自剑帝隐于江湖后,中原被后来居上的殷氏收入囊中,建立了二百年国祚的大殷,桓国一路溃败,最后只得偏居一隅,在离曾经都城千里之遥的天圣州建都,苟延残喘至今。 随后大兆始祖皇帝灭殷朝而雄踞中原,桓国国土一度缩减至如今的凉州以外,自此以后,桓国独孤氏便再无人能率众重返中原。 有先人评价历史时这样说:桓国独孤氏,代代为贤君,可惜百年没出过一个野心勃勃之流,不敢与这天下争一争,一味求存,不思开疆拓土,偏安至今。 大兆建国五百年间,历代君王何曾不想吞并大桓这个来自中原的“属国”,可就是在大桓独孤王室一代代君王励精图治的运作之下,偏偏是凭借着这五州之地,百万之民,残喘至今。 武兆申武年间忱尧在位时期,西北桓国独孤氏曾经历过两起大患,几尽灭国。 一事为桓兆和亲,另一事为独孤氏内乱。 当年的桓王独孤楚一生曾有三子一女。尤其是其女儿,还未出过闺阁便已是名满天下,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其容貌号称“国色掩千古,玉颜羞群芳”,更引得当时武兆无数风流士子借口游历求学之名不远万里奔赴桓国,只为一睹美人风彩,那怕是远远看一眼! 世人只说美人可惑国,但不知其也可救国。 申武三年,申武帝忱尧下旨派遣有“铁将”美誉的心腹爱将莫志淳率三十万大军陈兵西北,攻取大桓。 三十万雄兵压境,桓国上下人心惶惶。 然而在一国生死存亡之际,独孤帝竟然力排众议,准了桓国帝师一个文人领兵御敌。也正是这位很少显山露水、少有人知的一国帝师亲手造就了一场以多胜少的完美“守国之战”。 这位帝师仅以一人之力“纸上谈兵”运筹帷幄、排兵布阵、诡兵奇出、谋略如神,与那位当时刚刚在燕北一战成名的武兆铁将周旋于玉河州边境三月有余。 三月之间,武兆无一兵一卒踏入大桓国境! 这位读书人最终竟以桓国十三万兵力为代价,换掉了武兆二十万主力。这场两国攻守战,最终竟是以武兆“铁将”莫志淳退兵收场。 震惊两座朝堂。 从那以后,世人便皆知西北桓国有个不输武兆“神卿”宋光霁的读书人。随后有人得知,那个读书人出身中原,名为,秦若阳! 更有人言,得宋光霁、秦若阳一人者可得一国,二人兼得者可得天下! 可人力终有穷时,玉河州一战,虽为桓国出了一口憋在心口百年的恶气,但也使桓国外患空前加剧,北境汗国虎视眈眈,东境武兆受此屈辱更是难免要卷土重来。 正所谓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此战之后,桓国国力大损,再也不可一战! 一国存亡只在一线之间,不得已之下,当时的桓国君主独孤楚只得罢免帝师秦若阳,含泪拱手送出其掌上明珠,派遣使臣向武兆求亲。 不禁感慨,“天下第一美人”、堂堂独孤公主,竟要沦为他人玩物? 而那位身不由己的美人,就这么和自己的国家告别。 她对自己的国心灰意冷,毅然独行中原,一别便是永别。 却正是这个倾国倾城的大桓公主,救了整个大桓国一命---申武六年,桓国公主独孤氏在国柱栾灵玉护送下入京,那一天京城数万人出城迎接,只为一睹这传闻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同年,申武帝忱尧不顾众人反对,下旨立大桓独孤氏为武兆皇后,母仪天下! 谁也不会想到那个毅然出城,孤身南下,背负一国命运的独孤公主,最后竟然能做了武兆皇后,生下了如今的淳丰帝,忱乾! 大桓开国至今巍巍八百年,到最后竟要靠一个女子脱灭国之难!可怜!可悲! 申武三十年,大桓国君主独孤楚病死。死时曾看向东方,或许是仍存一统中原之志死而有憾,亦或许是身为父亲心存愧疚! 之后,一向性情寡淡寄情诗文的独孤楚长子独孤南继位主持朝政。 可自认胸怀远志,谋略不输其大哥的二王爷独孤北却心有不甘,他私下联合独孤氏皇亲暗中操控楼兰、敦煌两州兵权,企图夺位。 申武三十一年,独孤北楼兰州兵变,带兵杀入天圣州,亲手屠尽了自己的皇兄满门,弑兄上位,甚至连其兄长刚出生的幼子也没有放过。 独掌玉河州兵权的三王爷独孤朔在得知此事后气急,扬言“不耻为反贼之臣”,竟直接将玉河州一州之地拱手送给了武兆,使得桓国玉河州变成了武兆第二十九州——桓州,而独孤朔自己则放着一国藩王不做,为武兆当了个桓州都督。 女儿救国,儿子乱国。滑天下之大稽! 申武三十二年,桓帝独孤北派出众多江湖杀手,奔赴中原。 随后有江湖传言流出,独孤南门客曾在兵变中用自己的儿子换出了独孤南幼子,且独孤北夺位后老太师秦若阳不知去向,似乎是去了中原。 有一文人纵观桓国历史时叹曰: 立身不与九州同,存亡难得自在朝。 西北独孤八百年,不愧生民不负天。 八百年独孤,八百年荣辱,又有几分对错! ——再回正题。 启山竹屋,西蜀剑仙之子晏龙雨醒来后看到的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冷俊同龄稚童,便是被门客换出的独孤南幼子,独孤楚之孙,当今武兆太后的小侄儿,天子忱乾素未谋面的小堂弟,桓国皇子,独孤浩荡。 那个门口劈柴的严肃老儒生,正是带着小皇子来到中原避难,曾教过独孤楚、独孤南以及这位小皇子的桓国三朝帝师,被桓帝独孤楚称作“问天先生”的秦若阳。 世人只知那“神卿”宋光霁出身轩辕书院,文才无双,却鲜有人知道这位出身中原的大桓帝师秦问天也是轩辕书院的得意门生。正是那“一品神卿”的师兄,那位诸葛先生的大弟子,当年的轩辕四杰之首。 更没人会想到,他秦若阳也曾去过武兆金銮殿,其入那武兆金銮殿时,他那小师弟宋光霁,甚至还是一个连圣人典籍都没读完的孩儿! 轩辕书院,尽出大才!不愧为当今天下学府之冠!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6章 天人独羡凡间景 启山,秦州滚龙江畔一座不大不小可有可无的山丘,此山往上追溯五百年甚至连名字也无迹可寻。 传说五百年前,大兆开国君主曾在此处得一仙人点拨定鼎天下,启山的“启”字才由此得来,只是此事的真伪如今已是无迹可寻,倒是真应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百年以来,无论山外何等变换,启山却只有青树翠蔓、山肴野蔌、蜿蜒溪流、各色虫鸣,偶有砍柴樵夫和路过行人,却始终无人久居。 静,也自然。 启山山腰间有一片竹林,四季常青。两年前,有一老一小一仆三人在此就地取材结庐而居,今日,又有舅侄二人和一个山下的泥孩子“相依为命”来做邻居,这座山才有了些人间烟火气。 转眼间,滚龙江一战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可这稀里糊涂死里逃生,再睁眼便睡在别人家里的花凤举和晏龙雨二人,却是一直摸不着头脑:那仙人既然肯出面救下他们,可为何救了他们之后却不见了其踪影,难道这仙人也像那未出闺阁的小娘子一样,怕见生人? 花凤举之所以能死里逃生,除了其自身宗师修为的气机加持外,更是多亏了秦姓老儒生的草药调理和其身边那个老仆人的真气灌输。 经此一事,花凤举也付出了代价——右手再也握不了剑了。 花凤举曾笑言,“黄老匹夫再怎么不堪,毕竟也是个宗师,没什么可惜的,大不了左手握剑罢了。”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次死里逃生,对他这样一个武学天才而言,便意味着境界大跌、心境尽毁、永无登上武道仙人的可能。任谁不心凉呀! 只是眼前,加上替燕十六收的那个徒弟燕归,大小三张嘴白吃白喝人家几个月,不知好歹的大侄儿还嫌没有肉,花凤举就算是脸皮厚如城墙,那也该透点风了。 整日里看着自家这位一有空便带着燕归趴在别人家鸡圈旁边指指点点图谋不轨的小外甥,西蜀凤绝除了无语还有无奈。 自己带来的祸害,自己惯着呗!如今外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花凤举的当务之急便是先建个住处,赶紧把这个姐姐生的随他爹的“自来熟”请回来。 总不能一直占着人家老仆的偏房不是? ——这天清晨,大雾渐稀。 三个月以来,大桓帝师秦若阳只要不下山,每日都会早早叫醒晏龙雨和独孤浩荡这两个稚童,在其主屋给二人教授学问。 但每隔一旬这位老儒生便会独自下山,离开四五天。 昨日孩子们口中的秦先生下山去了,晏龙雨和独孤浩荡这两个早已熟悉彼此的孩子今天难得能睡到自然醒。 从小苦惯了的“泥孩子”燕归每日都会早早起来,上山捡完一捆柴后,自觉地在竹屋篱笆院外练习凤绝大人替师傅传授给他的基础抽剑术。 花凤举和照顾秦先生起居的老仆今日也早早上山去了,二人准备物色几根适合做地桩的粗壮木头。 老仆姓贺,其真名不得而知,是个面冷心善的人。 老贺身型高大腰板挺直,腊黄瘦削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看得出来年轻时或许很英俊。他虽然话不多,但平日里对几个孩子却是极好,无事时总喜欢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 老仆会武,给花凤举灌输过真气,能运转体内真气者至少也在宗师以上,只是花凤举却始终摸不透其真正境界修为。 在知道了这三人的来历之后,花凤举也就对此不再深究了,只当老仆是独孤王室豢养的忠仆死士。 主屋里,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个名字不俗的孩子同榻而睡。 睡到自然醒的独孤浩荡先睁开了眼睛,他推开了某人的一只脚,坐起身后又不忘给在榻上摆了一个“大”字把自己挤在角落里的晏龙雨屁股上来一巴掌。 被拍醒的晏龙雨撅起了屁股,揉着脑袋哈欠不断。他不去管身边的独孤,起身将头探出窗外,稚嫩慵懒地朝院子里开腔道:“贺爷爷,孙儿饿了,饭好了没!” 一旁的独孤浩荡早就习惯了这个一睁眼便想着吃的“活宝”,只是微微抬起了他那精致的下巴,看着背对自己的晏龙雨冷冷道:“先生说你是再世活饕,不错!中肯!老贺和你那凤叔上山去了,桌上留着饭,不伺候了。” 晏龙雨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在窗前用手撑住下巴,学着秦先生的的语气摇头道:“独孤,今日山间可有清飚振乎乔木乎?” “想飞纸鸳便直说,先生可不喜欢卖弄学问。”独孤浩荡天生孤僻,冷淡地几乎不像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但却像极了他那个寄情诗文的父亲。 晏龙雨撇了撇嘴,转身下榻,“独孤,你这么无趣,会没朋友。” “你有喽!”独孤浩荡反问道。 ………… 竹屋小院的篱笆外有一座老仆人新建的竹桥,山上溪水自其下流过,桥头有一株弯腰的老槐树,两岸空旷正适合放纸鸢。 两个孩子一个冷着脸提线只顾往前走,一个嬉皮笑脸托着纸鸢在后面追,憨态可掬。 独孤浩荡平静道:“今日无风,你确定能飞。” 晏龙雨气喘道:“先生说过,我心自然,清风自来。” 独孤浩荡眯眼道:“先生说的,是这意思?” 晏龙雨撇嘴道:“不是吗?你早课绝对没有好好听!先生,额,特意教咱放纸鸢的。” 独孤浩荡微微皱眉点了点头。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两人桥头桥尾来回跑,可这纸鸢却始终连一丈高都飞不出。 “你心,还自然吗?” 已是满头大汗的晏龙雨一屁股坐在桥上,大口喘着粗气,“这纸鸢,怎么比凤叔还不靠谱,要不咱把它拆了吧!” 独孤浩荡靠着老槐,再次皱了皱浓密精致的眉头,有些语塞:世上还有比你晏龙雨更不靠谱的人?这山上但凡有个活物,本殿下都懒得理你。 心里这样想着,只是看着眼前的同龄人,独孤浩荡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 这山里有你在,其实也不错。 “独孤,你笑了。” “闭嘴!” 比两个孩子大三岁的燕归短剑不离身,正双手托腮倚在篱笆上,看着不远处老槐下那两个天真的稚童斗嘴。 怅然间,燕归的视线里突然多了一袭白衣。这人他隐约记得,两大宗门拦江之日,他也曾在滚龙江一处树后默默地看着,就曾远远看到一袭白衣出手救人。 老槐树沙沙作响,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坐在竹桥上的晏龙雨手中纸鸢脱手缓缓飞上了天空。 独孤浩荡心头一紧,却依旧面不改色地看着晏龙雨身后渐渐靠近的那袭白衣,这是一个自秦先生带他来到这里以来,从未见到过的模糊面庞。 晏龙雨后知后觉的猛然转头,吓了一跳,他抬起屁股尴尬地站了起来,看向白衣一脸羞涩。 这位白衣天人的脸上就像是时刻蒙着一层无形白纱一般,虽然两个孩子看不清他的面貌,但在心中莫名却涌起了一股温暖和煦,如沐春风的感觉。 走近的白衣天人竟从袖中掏出了个巴掌大的憨态可掬的小黄狗,他将其递给了身前的晏龙雨,温声道:“这小生灵与你们有缘,便送与你们了。” 独孤浩荡有些意外,刚才还在心里想着要来一个活物,这就送上门来了? 晏龙雨俏皮傻笑着一把抱过了小狗,跑到了独孤身边将狗塞在他怀里,憨憨地问道:“大叔,你是来蹭饭的吧!” 独孤浩荡抚摸着黄狗,冷笑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只知道吃?” 白衣看着两个孩子,苦笑道:“难得一双完璧,龙雨浩荡,不错,这一世的天下,倒是有点看头。” 两个孩子歪着脑袋只感觉眼前这个自言自语的人很奇怪,随即交头接耳了起来: “独孤,这大叔说起话来怎么比秦先生还奇怪。” “你又懂了!” “他一定是想蹭饭,只是不好意思说。” ………… 被两人无视的白衣天人有些许尴尬,干脆直接弯起腰开门见山道:“孩子们,启山山顶有一峰一泉,唤作观云峰、洗心泉,我一个人便住在那里,不知可否邀你们二位每月朔日前后来和我玩玩?” 两个孩子根本不把白衣放在眼里。 “哎,他又在说什么?” “这大叔要骗你去他家,千万别去!” 这个不知来历的启山白衣天人,此时已经完全被两个孩子当成了一个蹭吃蹭喝还骗小孩的坏人。 天人扶额叹息,无可奈何:还是等你们家大人回来吧! 时至巳时。 花凤举和仆人老贺终于下山而归。两人一到桥边便看到了那面庞朦胧的一袭白衣盘腿坐在桥头,纤尘不染。弯腰老槐树下三个孩子一条黄狗并排蹲坐,窃窃私语看向白衣。 花凤举渐渐停步有些迟疑,他好像记得这张面孔,但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随即挑眉问道:“你是何人?” 白衣天人看了看眼前这个似乎比那几个孩子还不靠谱的年轻剑客,抖了抖袖子,尴尬笑道:“我便是你们口中的仙人啊!” “是吗?我不信!”花凤举质疑道。 “凤叔,这人他说救过咱们,我不记得了,我猜他是饿糊涂了!要不咱给他点吃的,还怪可怜的。” 花凤举假笑着看向自己的好外甥,对着眼前年轻仙人点头道:“兄台你来这里目的为何?要说你是什么仙人?我确实不信!” 白衣顿时无语,她此刻有一种想说一句“你爱信不信”然后拂袖离去的冲动。 真是有其舅必有其侄呀! 飘然出尘的白衣仙人不想再白费口舌了,他从胸口吐出了一口闷气,随即正色,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卷无字书,在众人注视之下缓缓展开。 书卷中绽放出缕缕白光,光芒几乎蔽日。 在场的所有人心头一颤,竟在一瞬间陷入了一个无声的白色幻境之中,每个人的眼前都变得空无一物。 渐渐地,一幅图景缓缓展开,接着滚龙江畔拦江一战的经过映入了每个人的眼帘之中。他们看到了老天师拦路,看到了滚龙江冰层寸裂,看到了白鹿出青崖…… 如揽全局,高坐云端,玄妙莫测。 竹桥边,等到众人再次反应过来,眼前重归自然、听到山间虫鸣如梦初醒时,那原本坐在竹桥上的白衣仙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天空中,一句话悠然传入众人耳中,“自今日起往后十五年之内你等需常住此处,每次只可出山七日以内,不可出郡,我自会保你们安然无恙。” “切记,每月朔日前后送这两个孩子来启山山顶,不必寻我,我自知晓。” 花凤举显然还没能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是双眼出神地望向天空,心存疑虑。 天人再次隔空传音,“你是想问,为何你们会来这里?要待十五年?” “我不寻人,自有人来找我,秦若阳,晏临霄二人年轻时都曾阴差阳错来到过这里,与我有些约定,这便是天命天选,你们,便是这天选之人,可知否。” 花凤举赶忙“懂事”般点了点头。 贺姓老仆此刻也是同样的表情,大为震惊,这绝不是世间之人可有的修为! 晏龙雨不在意什么仙人神通,什么天人天选,只是面向天空,带着哭腔突然大吼道:“你若真是仙人,便,便告诉我,我爹娘,真的死了吗?” 孩子终究还只是孩子。 许久,天空中只传来四字,“一真一假!” 之后,任众人再怎么向天发问,也没有声音再次传来了。 听到回答的晏龙雨默默攥紧了拳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独孤浩荡,燕归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言。 花凤举也不由得一脸怅然地听着侄儿的哭声,想起了自己那个姐姐。 ——启山虽是一座小山,可观云峰峰顶却是云遮雾绕,神秘莫测。 白衣天人独坐峰前,俯视凡间,只是一头乌黑青丝之中已经隐约参杂了些许白发。其身边蒸腾起一圈白色气韵,衣袂飘飘神采非凡,嘴中似有所言: “麻烦,问这么多,岂知我施展神通需要耗费阳寿啊!唉,我这一世可不想再草草了事了!” “世人挤破头妄想登天,而我却独独贪恋这人间,怪哉,怪哉。哈哈哈哈,这人间,待不够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7章 凤麟双绝往昔事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一个是四面树敌的剑仙遗孤,一个是有国难回的大桓皇子,两个本应该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孩子,就这么阴差阳错般在扶龙启山之上结识。 一冷一热两颗孤独的心,相互陪伴,相互安慰。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就这么在山水间从孩子长成了翩翩少年。 启山之上,龙雨浩荡,气象非凡。 淳丰一年七月,自小体弱的姚皇后为淳丰帝诞下一子后病逝,貌美女子香消玉殒,在皇后位仅不过八个月。淳丰帝忱乾大悲,为此子取名“天宝”,立为太子。 淳丰二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淳丰帝将先帝朝中遗留下来的老文臣尽数撤下。封原秦州刺史朱原普为相,领尚书省;封原楚州司马曹钦风为礼部尚书;任命两位从龙之臣,王炎秀为兵部尚书,范良春为国子监大祭酒;重新启用隐居乡里多年的老太师王衾素为中书令,代掌吏部…… 淳丰四年,封老国柱栾灵玉义子洪隐罡为首的王朝八位功勋武将为镇国八将,坐镇王朝四方边境,分管王朝八军。 举国上下,文武兼备,焕然一新,井井有条。 而少年的故事,则开始于十五年后的夏天。 ——淳丰十五年六月朔日,夏,启山,观云峰下。 有一袭白衣双手分别牵着两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悠闲踏着山间小路,缓缓走上启山观云峰。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已是十九岁未冠少年郎。 剑仙之子晏龙雨一袭素洁白衣,早已褪去了稚童时的婴儿肥,面庞俊雅脱俗,不说话时俨然就是那从话本中走出来的风流才子,书卷气十足。 只是少年一开口,便是山崩地裂磨灭了少女们对才子佳人的一切臆想,晏龙雨道:“白衣爷爷,您老到底什么时候才教给我和独孤真本事呀!这十五年来,你让我去那观云峰睡觉,让独孤去洗心泉泡澡,还不准我们两个换着来。” “十五年了,我们这马上就要出山了,独孤好歹有贺爷爷教他剑术,我现在还手无缚鸡之力呢,您老人家就真放心我这个楚楚可怜的英俊少年孤身一人入红尘……” 仅仅十五年却像是经历了五十年光阴的白衣天人,如今已是满头银丝,衰老佝偻如老叟。白衣温和一笑,抬头望向那座看起来近在咫尺,走起来却远在天边的观云峰,答道:“风起时,水面越是平静其内里越是深不见底。我教你们的,是深不见底的,大气象!” 独孤浩荡身穿一袭华美大袖乌衫,手握三尺长剑,剑目星眉、双眸乌黑深邃空如幽谷,面如刀削、棱角分明冷若冰霜,周身散发着西北王室独有的神秘气质,是一种与晏龙雨截然不同的少年之美。听到晏龙雨的絮絮叨叨,一向不会主动与人言语的独孤浩荡,此刻破天荒地向白衣老叟幽幽问道:“前辈您是仙人,那占卜吉凶祸福,定是不在话下吧!” 白衣笑问道:“独孤小殿下,是想算些什么?” 独孤浩荡撇了一眼晏龙雨,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我想知道,凭他这张嘴,下山之后能骗得多少个姑娘魂不守舍。” “独孤浩荡,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比你还没意思。” “闷葫芦,你把话说清楚!” “说不清楚。” ………… 这些年,常人面前惜字如金的独孤浩荡,却是总与晏龙雨有说不完的“废话”。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白衣天人听着两个少年斗嘴,微微皱眉。兴许是觉得二人有些聒噪,下一刻,白衣天人身形竟一分为二,一人变为了两人! 一个左手牵着晏龙雨,一个右手牵着独孤浩荡,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转瞬之间消失在了山顶小路之上。 常人看来不可思议,可亲历其中的两个少年却早已见怪不怪。 十五年来,每逢上山,两位少年须时刻拉着白衣的手不能松开,若是松开了便要重新走一遍这段路,才能去到那一峰一泉。 观云峰上,观云海升腾,养浩然之气。 洗心泉中,洗心神清净,铸无垢之躯。 可这般玄妙修行,在晏龙雨口中,却成了盘腿睡觉、脱衣泡澡,真是拿着金饭碗去沿街哭穷一般,任谁知道不咬碎了牙恨不得给他几脚。 ——次日傍晚时分,山间蝉鸣震天。 从山顶到山腰间蜿蜒的土路上,有三人披着暮色,下山而去。 三人中,除了少年晏龙雨和独孤浩荡外,又多了一名青衫挽发,两鬓花白,略微驼背的清瘦中年人。 晏龙雨上身一丝不挂地爬在中年人的背上,满身树枝剐蹭的伤痕,口中呻吟不断。 中年人正是花凤举,这位中年人背上背着刚从山沟里拉上来的侄儿,脸上覆着一层其标志性的阴郁与不屑。 剑目星眉的黑衣独孤浩荡环手抱剑跟在二人身后没有多少表情,腰间别着晏龙雨那带血的破烂衣衫。 晏龙雨呻吟道:“凤叔,可疼死你的好侄儿了。” 木簪挽发的花凤举无奈笑骂道:“你小子可别死了,再怎么祸害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 难得被花凤举关心的晏龙雨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你说那什么白衣天人让我每月去那什么观云峰也不教我武功,说是什么观云观天下。每次我在那观云峰一坐就睡着了,睡醒就又让我回去。这不是骗孩子吗?是吧,独孤。” 独孤浩荡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晏龙雨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对凤叔,什么叫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大?” 花凤举摇头笑着一拍背上晏龙雨的屁股,后者惨叫不绝,“你小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既是天人,那便自有其安排,再说了,我不是教你那南海桐凰岛的绝学《移花步》了吗?” 晏龙雨揉着屁股不屑道:“什么移花步,不就是轻功吗?凤叔,我要学的是能成为纵横江湖的大剑仙的武功秘籍!就像我爹那样。您当年那么厉害,难道连本武功秘籍都没有寻得?” 花凤举大笑起来,“有倒是有几本,只是不适合你练,我怕把你给练废了。再说了,就算再怎么厉害的秘籍也是凡人所写,正所谓‘人非圣贤’,那些秘籍有人写便有人能破,照着他人门路循规蹈矩有何意思?我所炼的,可是出剑必死的必杀之法,想指望一本秘籍就能成为什么狗屁高手?我看你小子是山下的武侠话本看多了吧!” 两人身后的独孤浩荡幽幽回应道:“凤叔所言,句句在理。” 晏龙雨品味着点了点头,又转头撇嘴看向身后的独孤浩荡,“这么说来凤叔执剑求的是杀阀,那独孤,贺爷爷教你的是什么剑?” 独孤浩荡抬起头与晏龙雨对视,吐出三个字,“君子剑!” “哦。” 一刻不肯消停的晏龙雨又将头靠在花凤举肩膀上,随口说道:“唉!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大剑仙呀!” 花凤举看了看凑到肩头的少年脑袋,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再说什么。 中年人只是在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我花凤举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到你晏龙雨执剑走江湖的那一天。 月明星稀。 一位墨衫白发的高大老儒生坐在竹屋外的竹桥上捧书纳凉。 月光浑着烛光打在老人手中的书卷上,照亮了他那张饱经风雨的严肃脸庞。 桥边的老槐树下,还横卧着一只慵懒的老黄狗。 老人闻声抬头看到了下山的三人,他站了起来,古朴沙哑道:“晏龙雨,两日不见又怎么了?满身的伤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花凤举说话,背上的晏龙雨便抢先开腔道:“秦先生,说来可笑我下山时摔沟里去了……” 老儒生不苟言笑,只是板着脸严肃地看向花凤举背上的年轻人,嘱咐道:“快些回去养伤吧!明日早些来寻我,我有话与你说。”老人又转向独孤浩荡,“殿下,随老臣回屋吧!” 独孤浩荡把血衣放在了晏龙雨手里,冷哼道:“一点也不好笑。” 说完,老儒生秦若阳朝着花凤举点了点头,牵着黑衣少年没有握剑的一只手缓缓走回了竹屋。 老黄狗依旧卧在老槐树下,慵懒地朝着几人摇尾巴。 …… 花凤举在原先篱笆竹屋旁边的空地上又建了两个竹屋,一主一侧。 主屋中原有三张床榻,晏龙雨、燕归、花凤举各一张,燕归两年前学成下山后便空了一张。正厅的墙上斜挂着花凤举的那柄通体天青的碧落长剑,只是滚龙江一战被花凤举寻回后,便一直挂在墙上再也没有出过鞘。 涂了药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晏龙雨,披发趴在床榻上。少年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屋外门槛上坐着的花凤举的背影。 青衫木簪发丝低垂的花凤举背对着少年坐在门槛上,在启山中生活了十五年,曾经在剑道一途惊才绝艳的西蜀凤绝脸上少了些当年拒人千里的傲气,倒是多了几分天下万事与我无关的漫不经心。 晏龙雨看着凤叔的背影有些出神:这还是当年那个出剑必死人的西蜀凤绝吗? 许久,晏龙雨道:“凤叔,给我讲讲江湖故事吧!今晚不想听什么千古剑帝,什么移花仙人,就只想听听你的故事。” 中年人面前点着青灯,手里拿着晏龙雨被树枝划破的衣衫,从发间取下了一枚绣花针,准备要给孩子补衣服。他闻言愣了愣,笑道:“我呀!没什么故事,四十几年来,只是活了一口气罢了。” 晏龙雨看着面朝屋外的花凤举,莫名有些悲凉,“我不管,凤叔永远都是顶天厉害的人物。江湖上什么十大宗门、十大高手的,都没有我凤叔的剑厉害!” “凤叔我困了,不说了睡觉了,你也早些睡。别一个人偷着喝酒!”晏龙雨把脸埋在了枕头里,不再说话。 花凤举转身看了眼门缝中的少年,笑着摇了摇头,竟不由得眼角有些微红。 他不得不承认,当年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而自己,就这么老了。 十几岁成名江湖,二十几岁便凝神大成悟到御气境的武学天才,而如今居深山十五载,右手连一根绣花针都捏不住,你花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 花凤举仰起了头,任月光撒落眼中,自顾自笑道:“我不为别的,只为我姐姐你娘亲给我起的这个名字,送的这把剑。小子,知道你还没睡着,你不是要听我的故事吗?好,我今天便说于你听。” “你的娘亲名叫殷缘,乃是前朝国姓,殷氏后裔,当年锦衣玉食的燕北小郡主。她很漂亮,不同于其他女子整日待在闺阁不出家门,活得非常自在。” “在你娘十一岁那年,她随她的父王也就是你的外公,前往边境督战归来,在归途的一片废墟里捡到了两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小郡主心地善良,她跪在地上求她的父王救下这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在小郡主的苦苦哀求下活了下来,她亲自教这两个孩子读书学字,还给他们起了新名字,一花一叶一凤一麟。小郡主把他们当亲弟弟一样养在家里。她不亲近自己同胞的亲哥哥,亲姐姐,却唯独爱照顾这两个捡来的弟弟,为了留下这两个弟弟,受尽了委屈。” “后来,其中一个弟弟说他要学剑,她又拉着那个孩子的手,说走就走,去了齐剑楼。大雪漫天,燕北郡主带着那个捡来的孩子在齐剑楼前蹲了一夜,才让齐剑楼的老楼主收了这个孩子,做了不记名的弟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郡主姐姐喜欢上了前来齐剑楼问剑的晏临霄,她不顾老燕王的反对追去了西蜀,最后嫁给了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 “姐姐出嫁时没有嫁妆,我们便做了她的嫁妆。” “一花一叶跟着姐姐去了西蜀。” “花喜欢剑,学剑只为杀人,杀天下忘恩负义之人; 叶喜欢书,读书只为救人,救天下愚不可及之人。 她的这两个弟弟在江湖上渐渐起了名声,成了西蜀的凤麟双绝,而那个花,便是我花凤举。” 说到这里,已是鬓角霜白的中年人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把我当亲弟弟,带我踏入了习武的门槛,给了我名动江湖的机会。这样的大恩,我花凤举当报一辈子,一辈子也报不完。” “有人说我是武学天才,二十几岁便能入宗师,但没人知道,那是我杀了多少想害我姐姐的人,一路从燕北杀到西蜀,你死我活杀出来的……” 没有灯光的门缝里,没有睡去的少年早已泪水打湿枕头。 听着门槛上中年人的滔滔不绝,晏龙雨带着些许哭腔打断了他,“所以凤叔,你就为了我废了手臂,舍去了名震江湖的大好前景,委身在这山里十五年?” “凤叔,你傻不傻呀!” 花凤举放下了缝好的衣服,揉了揉眼睛,笑道:“别自作多情了,我是为了我姐姐,你小子倒算老几呀!” 年轻人随即破涕为笑,中年人也跟着大笑了起来,两个人就这么在孤月蝉鸣中、青灯残辉下,不知道在为什么而笑,却只是想笑,笑得停不下来。 许久过后,晏龙雨猛然问道:“对了,凤叔,你说的那个叶是谁呀?” 花凤举有些不屑道:“一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罢了!你以后,或许会见到他。呵呵,那人虽然自私,但还是重情的,总是会找你的。他的事我不想说,以后你自己去问吧!” 晏龙雨又问道:“那他叫什么?” 花凤举缓缓道:“叶福麟。” 晏龙雨哦了一声,最终没了下文。 山间蝉声不知何时已经消退,黄狗依旧慵懒地卧在槐树下,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8章 儒生胸藏百万兵 翌日清晨,鸡鸣报晓,山间雾气浓重。 晏龙雨睁眼后并没有见到花凤举,昨晚涂了老仆贺爷爷送来的药,少年身上的伤也不是多疼了。 简单洗漱过后,少年便独自一人出了竹屋,微跛着腿向隔壁的篱笆小院走去。秦先生昨晚说过有事要找他,晏龙雨因此要去提前拜见先生。 这些年来,多亏了这位秦先生日复一日的悉心督促,少年才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多年来晏龙雨对秦若阳其实谈不上畏惧,更多的是敬重,尤其是在得知了这位老先生的过往经历之后。 入了院门,晏龙雨给在门口劈柴的老仆贺爷爷打了声招呼,便进正厅去了。 正厅内摆有两张书案,面向一张太师椅,墙壁上挂着一字一画,“字”为那位大桓帝师亲笔所书的“山水间”三字,笔法灵动如蛇,“画”为一幅枯松图,颓败但遒劲有力。 已过耄耋之年的秦若阳腿脚并不好,尤其是一到秋冬,时常会疼得整晚睡不着觉。但他却不喜欢拄拐杖,在给两个孩子传授学问时总是喜欢站着。他对两个少年无所不授,表面上一脸严肃,但若是授课时讲到了豪迈处时便会神采飞扬判若两人,完全不显疲惫。 他其实是爱惜这两个孩子的,老人每隔一旬下山归来,时常会带回来一些山下孩子玩的小玩意,只是他拉不下老脸当面送给这两个孩子,只得等到晚上孩子们都睡下后,他再将小玩意偷偷放在他们的书案上,第二天便像往日一样继续板着脸给二人授课。 有一次收到小玩意的晏龙雨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要知道这到底是谁送给他们的,问道秦若阳时结果被其“恼羞成怒”的罚抄了三千字,从那以后两个孩子才知道这哄小孩子才用的玩意儿竟然是秦先生送给他们的。 晏龙雨步入正厅后,看到秦先生已经站在了其太师椅前,独孤浩荡也在,只是还多了一个令少年感到格外突兀的人,花凤举。 凤叔对学问一向不感兴趣,怎么今日会在秦先生这里。 晏龙雨一脸疑惑地歪头看了眼花凤举,然后面向秦若阳躬身施礼道:“秦先生早,凤叔早,先生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吩咐吗?” 黑衣束发的独孤浩荡走到了晏龙雨身旁,冷着脸说道:“跪下吧,先生有话要说。” 晏龙雨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皱着眉头缓缓跪下,再次看向站在一旁神情古怪的花凤举,却被中年人撇嘴一笑,躲过了视线。 正厅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屋外老仆劈柴的声音。 虽然年岁已高但依旧身材高大的秦若阳在太师椅上缓缓坐下,威严庄重,“龙雨,且听我说。” “我秦若阳此生名为帝师,实为弃子,承蒙仙人点拨才能带着小殿下死里逃生,苟且至今。” “老儿知道,天子之师不可擅自收徒。所以至今门下只有三个不挂名的弟子,其中两个在如今的武兆桓州三王爷独孤朔帐下做事,一个叫张洞初一个叫司徒朗,此二人虽有大德却无大才,难当重任。还有一人你应该认识,扶龙郡城南郊的教书先生许知卿,此人聪慧有谋,却太过重情难脱一个俗字。” 晏龙雨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确实认识那个许知卿,是个在扶龙郡城南郊外靠开学堂卖字画维持生计的书呆子。 但少年很好奇,先生怎么会知道自己认识那个书呆子。 秦若阳眼神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眯眼继续说道:“只是我自知年岁已高,时日无长,却始终是放不下这一生所学。所以,我秦若阳今日便斗胆收你晏龙雨为我关门弟子,你可答应!” 花凤举环手笑而不语。 独孤浩荡道:“我和凤叔都同意先生收你为徒,龙雨,一切随你。” 晏龙雨受宠若惊。他没有起身,也没有急着答复,而是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晏龙雨眼中露出坚定神色,正色道:“弟子蒙先生收留之恩、照抚之恩、授业之恩,龙雨毕生难忘,无以为报。今日愿拜先生为师!为先生开枝散叶!薪火相传!” 老儒生秦若阳坐在太师椅上,严肃的脸上一瞬间似绽开了花,难得大笑起来,“哈哈哈,待人真诚,喜怒不形于色,胸怀悲悯而不张扬。得徒如此,老夫再无他求了。” 老人随即抬头看向屋外朗声道:“秦某人忤逆收徒,死后自会向独孤氏众位帝王请罪!还请独孤氏先祖莫要为难我徒。” 老儒生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畅快。 秦若阳站起身来,踉跄着上前扶起了跪地的晏龙雨,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卷手录书籍递到了晏龙雨手中,“不去管什么拜师的八规六礼了。从今以后,你晏龙雨便是我秦若阳的关门弟子。以后再教你们的时日不多了,此书为我必生心得所注,今日我把它交给你了,闲事多翻来看看。这书里还有我给你的一封信,现在先不要急着打开,等到日后若有生死绝断举棋不定之时不妨再打开来看看。” 晏龙雨近距离看到了先生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鼻尖一酸,英雄迟暮啊!他眼前再也没有什么决胜千里的大桓帝师了,只剩下了一位急着传授衣钵的枯瘦老人。 先生老了。 少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勉强笑道:“《儒霸兵书》,好霸气的名字。” 老儒生抬眼看着这两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年轻人,无数自己年少时的过往经历浮现在眼中,久久不能平息。 我秦若阳一生,没向谁低过头呀!自己写《儒霸兵书》的初衷,不就是要告诉朝堂那些看不起读书人的武夫,文人如何不能领兵了? 文人胸中也有百万雄兵呀!我的兵书字字如兵,笔刀墨箭。 “孩子,取我笔墨来。” 少年们听到了先生的话面露欣喜,独孤浩荡递笔,晏龙雨铺纸研墨。 独孤一世的秦问天,随即提笔写下: 少年自有少年狂,藐天狼,笑文昌。磨剑十五,他日试锋芒。 一朝功成远名扬,天下间,任谁狂。光耀门楣,不顾世炎凉。 作宰为官奔走处,无忘是,诵书郎。 …… 老儒生意犹未尽的缓缓收笔。 花凤举看着老人一笔一划写完,眼中光芒乍现。 两位少年看着面前白纸黑字,也是心向往之。 秦若阳缓缓将头转向晏龙雨。看着那孩子清澈的眉眼,老人好像如梦初醒一般,沉声笑道:“晏龙雨,字洗尘。可好!” 龙雨洗尘! 晏龙雨闻言一惊,随即再拜秦若阳,“谢先生赐字!” 站在一旁的花凤举像是一位自家的孩子被人表扬了的老父亲,得意地偷着双指掩嘴笑了笑,喃喃道:“晏洗尘,好名字。” 老人似乎有些乏了,缓缓坐回了太师椅,“这几日我便不授课了,洗尘,你和独孤殿下今日下山去转转吧。 山下许知卿传信说有事要当面告知于你!你也替我带一封信给他。” 晏龙雨疑惑问道:“那书呆子怎么知道我认识先生您?” 秦若阳答道:“我告诉他的。” 晏龙雨接过了先生递给他们的信后和独孤浩荡对视了一眼,两人又一齐朝秦先生施了个礼,同时走出了小院。下山去了。 竹屋正厅里,剩下了秦若阳和花凤举两人。 花凤举看着一旁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老儒生,恭敬道:“算算时日也该出山了,秦老先生可是为小殿下安排好了?” 老人微微睁眼,断断续续的沙哑说道:“我在西北已经布好了一盘棋,小殿下替其父登上帝位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之前,我要去见几位故人,怕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小殿下就劳烦凤绝照顾了。” “凤绝大可放心,待时机成熟时,我便是死了,三王爷独孤朔也会接走小殿下。” 花凤举叹了口气,“我若是没猜错,当年的大桓三王爷独孤朔领桓国一州之地投向武兆是秦先生你授意的吧。” “要我说,那桓国再怎么乱,皇帝不管是独孤南还是独孤北,终究还是他独孤氏的。秦先生你又是何苦费这周章? 世人皆说秦宋二人便是文人极致,而如今宋已死,这天下便独您一人,您又何苦要晚节不保呢?” 秦若阳摆了摆手,“凤绝是江湖人,江湖人死江湖,这便是归宿。而我秦若阳是读书人,读书人死一国,这便是我的归宿!” 老人低声缓缓道:“吾有一口浩然之气,不吐不快呀!” “那凤绝有什么打算呢?是带着剑仙之子回西蜀,还是去燕北?” 西蜀凤绝学着侄儿晏龙雨,躬身向着老人行了一礼,随即向屋外走去,笑道:“他想去哪里,我便带他去哪里,四海皆可为家!” “对了,我花凤举向来不喜欢弯弯绕绕故弄玄虚的读书人。可您老是个例外,我花凤举服你!” 老人起身还礼,却被已经出门的花凤举摇手挡下。 秦若阳看着屋外,怔怔出神,轻声呢喃道:“若我能晚生个几十年,或许还可以和凤绝把酒言欢,你的性子,和我当年其实很像。” 一直在门口劈柴的老仆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老儒生身畔,“把小殿下托付给花凤举可以,但你南下江南找那林和镜,去毓华城面见独孤太后,我必须跟着你!” 大桓帝师秦若阳咧嘴一笑,再无半点架子,像是和老朋友开玩笑一般说道:“怎么,怕我死在武兆呀!” 脸上一道刀疤的老仆人会心一笑,“有我在,只要你不想死,没人能要了你的命。”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9章 国色天香美人图 这些年每次下山时,晏龙雨都会来山脚下的这一方土坟看看。 燕归在两年前下山后,也经常来这里祭拜自己的师傅,因此这方土坟四周并没有荒草。 秦若阳不允许独孤浩荡这个一国皇子向任何人跪下,所以此刻,他只能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跪在坟前的晏龙雨。 那条慵懒的老黄狗也蹲在独孤浩荡的身边。 俊秀少年面带笑意跪地用袖子擦着墓碑,“十六哥,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你怎么就是不给我托个梦呢?” “秦先生今天收我做他的关门弟子了,还给我取了字,洗尘,是不是霸气得紧?” “凤叔说我们快要下山了,也许以后便没有人来烦你了……” 西蜀剑仙的小弟子燕十六,一转眼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在坟前跪了许久,晏龙雨终于起身,最后说道:“好了不说了,我和独孤去郡城了,去看看你那宝贝徒弟下山后过得怎么样,回来给你带只烧鸡。” 晏龙雨十五年来经常去郡城,多是带着燕归还有老黄狗一起四处闲逛,少则一两天多则四五日,所以少年对下山的路非常熟悉。 花凤举和独孤浩荡便很少下山了,独孤浩荡闲时要与老贺练剑,没有时间;花凤举则是纯粹懒得下,比起下山去,他更愿意一个人在山里转转,因为他知道只要不出扶龙郡,即使自家侄儿有什么危险,山上的那个人也会出手的。 晏龙雨没有学过武,但却将花凤举送给他的那本南海桐凰岛的独门轻功《移花步》练得炉火纯青。 穿行林海,踏水行舟易如反掌。 两个少年踩着几根竹竿,便可轻松越过宽百丈有余的滚龙江。 二人身后老黄狗则在湍急的江水中吃力狗刨着赶上。 过了江水,经常下山的晏龙雨指向前方,向独孤浩荡介绍道:“过了江,走两个时辰便可以进郡城了,今晚咱们去燕归那里住下。” 独孤浩荡轻轻点头。 晏龙雨随即蹲下身,拍了拍刚上岸的老黄狗,道:“黄犴,你先去郡城里找燕归,让他去城门口接我们。” 少年给自家的老黄狗起名叫黄犴,也不知道那曾经要杀他的啼鸬关黄家的黄犴知道之后会不会气死。 “汪。”老黄狗似乎听懂了,头也不回地就向郡城跑去,转眼没了踪影。 看着黄狗走远,晏龙雨满意地咧嘴一笑,“在这山上待了十五年,也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可能这次去郡城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似乎是想到了别离,少年又话锋一转,“秦先生要替你杀了那篡权夺位的叔叔,让你回去做皇帝,你真的愿意吗?” 抱剑前行的独孤浩荡缓缓道:“我的命是先生救的,自然是听先生的了。” 晏龙雨转头看向独孤,“无趣,你难道就不想看看这大好山河,不想做那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逍遥剑客,不想结识一个貌美侠女比翼齐飞?” 独孤浩荡神色黯淡,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前些日子我听城里的说书人讲起,天下江湖人齐聚泰山共同评点出了江湖十大宗门,十大高手。 十大宗门里那拥有一座剑山的剑州玉山剑墟、尽是仙女姐姐的霞州慕华山灵拂宫、凤叔拜师学剑的燕北齐剑楼、南海之上的桐凰仙岛、以及十五年前在滚龙江上派人拦江的啼鸬关、逍遥宗都赫然在列。 十大高手没有排名,有咱们启山上这位不出山便已闻名江湖的白衣天人、有江南西子湖畔枯坐湖心无人可破其所布剑阵的活死人、有独立毓华城城头连天子都拿他没办法的背匣老乞丐、有一根竹篙血染一江的临江仙人染江客……” “这大好江湖,你真的不想和我去看看吗?” 听着身边晏龙雨的比比划划不断唠叨,独孤浩荡嘴角微微勾起,“和你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晏龙雨看着独孤浩荡脸上的奇怪表情有些惊惧。 什么和你?什么考虑?你笑什么? 晏龙雨背后一阵发凉,他严重怀疑眼前这闷葫芦有断袖之癖。 “独孤,你喜欢男的女的?” “放心,反正不喜欢你!” “千万别喜欢我,虽然我英俊潇洒。” “呵呵。” ………… 其实不擅表达的独孤浩荡早就把晏龙雨当成了兄弟,只是两人心照不宣,彼此拆台又彼此关注对方。 与君共勉,三生有幸。 江湖是好呀,但能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和你一起,那才是最好。 ——郡城三里外,有一间客栈名叫“一间客栈”。 客栈不大,来这里的多是些需要出入郡城却又住不起城里客栈的穷苦人。客栈主人是一对夫妻,上了年纪的妇人负责端茶送水招待客人,不善交际的憨厚男人则是做些粗糙饭食,顺便给住房的客人安排住处。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来到这间客栈时已经过了饭点。因此,客栈内除了一潦草老人独自一人占了一桌喝着糙酒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晏龙雨曾到过这里很多次,与这里的夫妻俩有过几次攀谈,勉强算个是熟客了。 两个少年选了一张靠窗的干净桌子坐下,晏龙雨朝着酒柜后高声喊道:“王姐姐,给我来两碗葱花面。” “小嘴这么甜,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来了。当家的,给孩子做两碗葱花面多放点葱花。”被少年叫做姐姐的中年妇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个干练的精瘦中年妇人从酒柜后面走出来,快步来到两人面前,笑道:“晏小哥带着朋友来城里转了。你这朋友和你一样俊俏呀,是否婚配呀,要不要我介绍几个水灵姑娘?真是白净得紧呀!都能掐出水来。” 一直被妇人盯着看的独孤浩荡难免有些局促,他很少下山,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更没见过这么“如狼似虎”的妇人,只能躲着妇人的视线看向窗外。 晏龙雨看着把不舒服写在脸上的独孤浩荡,幸灾乐祸道:“王姐姐不用管他,他不喜欢姑娘。” “且与弟弟我说说这几日外面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妇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庞清冷如画的独孤浩荡,毫不在意自己的男人还在后厨忙活,眼波流转,继续调笑道:“不喜欢姑娘,难不成小公子好我这一口,哈哈哈。” “要说这有意思的事嘛,倒是真有。这前几日听京城来的几个客人说呀,京城有一个姓范的大官带着女儿离开京城四五年,前些日子赶着咱独孤太后六十大寿时回来了,给独孤太后和天子呀送了两件稀罕宝贝。” 晏龙雨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宝贝?” 一直听着这边动静的喝酒老人耐不住寂寞,开了腔,“坊间如今都传开了,那范良春范大人献的是两幅图册。一幅叫锦绣山河图,一幅叫国色天香图。” 妇人瞧了一眼嘴角之下长着一枚豆大黑痣老人,转头笑着对晏龙雨点了点头,走去了后厨。 妇人走后,晏龙雨转向老人问道:“老丈,且与孩儿说说,怎么个锦绣山河,国色天香?” 老人来了兴致,将手中的糙酒一饮而尽,红着脸唾沫横飞道:“这锦绣山河图是范大人自己画的,整整一百零八张,绘尽了我们武兆的一百零八名山大川呀。至于这国色天香图嘛,是咱范大人的女儿画的,画的是我武兆的二十四位国色美人!” 中年妇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又走了出来,笑道:“是呀,听说这国色天香图呀,分上下两评,上评九人,下评十五人,可个个都是大美人儿呀。听说咱们那位年轻时也曾楚楚动人的独孤太后看到后,更是让天子赐了这画上的二十四个大美人一人一张守节腰牌,准许她们可以自己选择良人出嫁。羡煞旁人,风光得很呢!” 妇人把面放在了两人面前,晏龙雨刚要动筷子,却被坐在其对面的独孤浩荡拦了下来,他从袖中掏出一了根银针,在面中试过毒后,才抬手示意晏龙雨继续。 王姓妇人和潦草老头都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这是什么吃法?妇人眼中似有不满,但很快便一笑了之了。 晏龙雨感觉到了场面有些尴尬,随即打岔笑道:“也不知道那二十四位美人以后会便宜了什么人。” 老人呵呵笑道:“这天下美人何止二十有四,小伙子你的机会还多着呢!” “那我就借您吉言了。” 两人才下筷没几口,一阵尘土便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了面汤里。 客栈外,有一队快马疾驰而去。 “那一队是什么人,敢在郡城外快马疾驰,就不怕被官府抓起来?”晏龙雨扫兴的撂下筷子,向站在门口观望的看店妇人问道。 老板娘早已见怪不怪,“那个呀,孙郡守家的二公子,这几日听说要成亲了,急着回去成亲呢,谁敢拦他呀!” 喝酒老人起身在桌上放了几枚铜钱向门外走去,似有深意道:“要说娶的那家姑娘呀,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嘿嘿,可惜喽!可惜喽!” 老人走后,妇人一边收拾老人的桌子,一边嚷嚷道:“郡守家的三位公子里,就数这二公子长得最恶,没你们两位小哥脚趾头好看。不仅皮囊不堪入目,脾气还暴,我就亲眼见过他把一个无意拦路的老妇人打得半死,那血流的,咝,想一想就害怕。” 独孤浩荡一拍桌子,“当街行凶,就没王法了!” 妇人冷哼一声,“您还是未经世事呀,如今这王法可不是给咱们老百姓撑腰的。” 晏龙雨坐在桌前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他感到心中有些发闷,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由得口中喃喃道:“不会吧,应该不是她。” 等到两人结完账,走出客栈,赶到郡城时,已经将近黄昏了。 城门外行人稀少,晏龙雨二人远远便看到城门前站着一个布衣少年和一条狗,那少年正朝他们这里招手。 “是燕归。” “嗯。” 当年那个被同龄人欺负的“泥孩子”已经长成了健壮少年,麦黄色的皮肤、相貌平平,比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低上半头,不笑时还好,一笑就会露出两排纵横交错的牙齿,十分可笑。 今日为了见两位少年,燕归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布衣,脚上穿着前几天刚买来的新布鞋。 看着两位少年朝自己走来,燕归呲牙腼腆笑道:“小的离山两年,小主和独孤殿下在山上过得还好吧?” 晏龙雨其实不让燕归叫自己小主,可燕归始终改不了口,好像天生便低人一等,他打量了一番略显尴尬的燕归,笑着打趣道:“离山两年,燕归你怎么还矮了一截?” 燕归呲牙和煦一笑,麦黄色的脸颊瞬间红成了猴屁股,低头道:“是小主和殿下都长高了才对,小主和独孤殿下是大人物,自然和小的比不得。” 晏龙雨早就习惯了燕归吃硬不吃软的性格,佯装生气道:“什么狗屁小主、殿下的!行了行了既然你爱叫我小主,那小主我今天便教你一句话,叫做‘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记住了,我不要你做我晏龙雨的仆人,我要你做我的兄弟!知道了吗?还有,以后别笑了,看到你的牙我就害怕。” 什么戚戚汲汲? 燕归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挠挠头呲牙一笑,又害羞似的合上了嘴。 晏龙雨顿时被燕归的反应气笑了,有些懊恼:自己这不是对牛弹琴嘛! 看到燕归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和晏龙雨无奈的表情,平日里一向不苟言笑的独孤浩荡也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晏龙雨这次察觉到了,他瞪眼看向独孤,“闷葫芦,你又笑什么?” “要你管!” “想笑就笑呗,别憋着了。” 此话戳中了独孤浩荡的笑穴,他终于端不住了,用修长的手指指着晏龙雨笑出了声来。 晏龙雨也跟着无奈的苦笑了起来。 看着小主和独孤殿下都笑了,自己不笑好像过意不去,不明所以的燕归也跟着挠头憨笑了起来。 郡城外的守城士卒,向晏龙雨三人投来了诧异的目光:这三个莫不是年纪轻轻便得了癔症? 站在原地不知笑了多久,晏龙雨揉着肚子指着燕归说道:“燕归呀燕归,你可是够憨的,行了,走吧,去你家看看。” 燕归一脸羞涩,欲言又止。 明白燕归心思的晏龙雨拍了拍其肩膀,微微一笑,“没事啦,咱们兄弟三个什么没见过。放心!不会嫌弃你家的。” 难得放下架子的独孤浩荡也破天荒跟着嗯了一声。 燕归瞬间红了眼眶。 兄弟?!你们一个是剑仙之子,一个是西北皇室,我燕归这样一个又穷又丑没爹没娘,与你们天差地别的下人,真的能和你们做兄弟吗?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0章 情之一字乱心神 燕归的家在郡城的一条破烂小巷里。一个小院一座屋顶少了几张瓦片的宅子,便是这个穷酸少年的全部家当。 燕归家里虽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甚至连床榻也只有一张,但却干净整洁,参差有序。墙角缺了一条腿而用青砖垫着的木桌上摆放着燕归父母双亲以及师傅燕十六的灵位,晏龙雨进屋看到这些灵位才知道,原来燕归原本就姓燕,这也许这就是他和燕十六的缘分吧! 燕归把唯一的一张床榻让给了两位身份不凡的少年,自己则从外面找来了一些麦杆,又在其上面铺了一张烂席,将就着睡在地上。晏龙雨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劝不动呀!被起名为“黄犴”的老狗则卷着尾巴卧在门口。 郡城里的一切嘈杂似乎和这座小院无关,静谧和谐,没有人来打扰。 夜已经深了,独孤浩荡和燕归已经睡去,只有躺在床上的晏龙雨在黑暗中睁眼看向屋顶,久久不能睡去。少年不会对一件事耿耿于怀,总是该喜时便喜,该悲时便悲,大大咧咧很少有失眠的时候。但今晚,无论晏龙雨换什么样的姿势,用什么样的法子,都始终难以入眠。他回想着白天在客栈里老人和王姓妇人的话,想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很特殊的人,“那郡守家的二儿子,要娶的人不会是陶姐姐吧!” ———— 在晏龙雨十二岁的那年,他为了学剑和花凤举赌气离家出走,冬日里,其一个人过了滚龙江,跑去了郡城。 不知道该去哪里又不肯回去的晏龙雨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走遍了整个扶龙郡城,又从郡城里走了出来,来到了城南郊的一个小村子里。 冬日里天黑的很快,转眼间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又冷又饿的晏龙雨闻着扑鼻的饭菜香味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正当其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黑夜中突然传出了一个少女温柔轻细的声音,“小弟弟,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呀!家里人会着急的哦。” 月色中,晏龙雨定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院子里竟站着一个高挑女子,她正看向自己。饥肠辘辘的晏龙雨再也没有了与人赌气的力气,其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向院子里的那道高挑影人苦涩道:“姐姐,我和家里人赌气跑出来了,天黑了我还没吃饭,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以后一定还你。” “姐姐?”少女开始时还有些警惕,但兴许是自己家里也有一个弟弟的缘故,她凭借着女子的特有感觉觉得,院外这孩子不像是在撒谎。于是少女便轻盈地走到了晏龙雨的面前,拉起了其冰冷的手掌,“这样呀,那走吧,进屋,姐姐带你去吃饭。” 还是孩子晏龙雨心头一热,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牵姑娘的手。纤细的手掌很温暖,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扑进了他的鼻腔,他便迷迷糊糊的被少女拉着进了屋子里。 她家不大,但很暖和。不知不觉间,已是满脸涨红的晏龙雨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了屋内小桌前的目盲老妇人和一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男孩, 也看清了少女的脸。 女子刚及笄的年纪,柳叶眉、桃花眼、薄薄的嘴唇、一缕青丝半遮面、脚踩白绣鞋、一身打了几个针角细密的补丁略显单薄的整洁素衣衬托出了其高挑的身材。 被长这么大没见过几个好看女子的晏龙雨一直盯着看的及笄女子俏脸微微泛红,尴尬笑道:“姐姐家里有些简陋,你别嫌弃啊。” 晏龙雨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不会不会,那个姐姐,我叫晏龙雨家住山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桌前女子放下一副碗筷,掩面一笑,“我呀,我叫陶婉秋,秋天的秋。我弟弟叫陶静松,松树的松。” 陶婉秋的一颦一笑晏龙雨都看在眼中,挥之不去,晏龙雨憨笑道:“那我叫你陶姐姐吧!” 女子看着这个眉目清秀又有些呆板可爱的陌生“弟弟”再次笑了笑,温柔招手道:“随你啦,过来一起吃饭吧,来,你和我弟弟坐在一起。” 晏龙雨这才反应过来,屋里还有两个人。他赶忙向桌前的目盲老妇人问了声好,又朝着小弟弟招手笑了笑,厚着脸皮走向了小桌。 少女贴在老妇人耳边解释完后,目盲老妇人一脸笑意,她虽然看不见什么东西但对晏龙雨十分热情。而小弟弟则有些害羞,晏龙雨对其说话时他一直往姐姐的身后躲,因为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大哥哥。 以晏龙雨热络细心的“自来熟”性子,一顿饭的功夫他便大体了解了陶姐姐一家的情况。五年前,陶姐姐的爹爹死在了北境战场上,她的娘亲在生下这个弟弟后不愿守寡便也狠心离开了,陶姐姐和自家弟弟于是便和这个因为天生双目失明而没有嫁出去的姑姑生活在了一起。 养活一家人的担子就这么早早压在了一个如今才刚及笄的女子身上。陶婉秋因为天生貌美,出门时经常被街头的小混混调戏,没爹没娘更没人愿意为她出头,她只能一人默默的忍受世人充满恶意的羞辱和诽谤。渐渐地,她不再敢出门去了,她便想到白天待在家里做些女红再让长大了些的弟弟拿出去换些铜钱,晚上无人时其再在家门口种些菜食或是样些禽畜,如此维持生计。 好在村里有一个不收她们家学费的许先生在教弟弟读书,对她家里很是照顾。女子这才在绝望中生出了些许希望,其唯一的指望便是盼着她这个识字的弟弟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不再像她这般受苦。 女子过得很苦,但她却把弟弟照顾的很好。 陶婉秋就这么收留了比自己小三岁的晏龙雨在其家中住了一晚上。也是那一夜过后,年仅十二岁的晏龙雨便像是突然长大了一般。他一个人乖乖回到了启山,开始认真跟随秦先生读书,仔细钻研练那本《移花步》,很少再惹大人们生气。 少年把那个善良,坚强,勤劳,乐观的漂亮姐姐记在了心里。以后的六年间,晏龙雨只要一下山,就会抽身独自一个人来到陶姐姐家帮她做些需要男子的体力活。心智渐渐成熟的陶婉秋也了解了晏龙雨,接受了这个没有恶意的“弟弟”。也是因为陶姐姐,晏龙雨才阴差阳错的认识了那个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成家了的书呆子——教书先生许知卿。 陶婉秋,似乎成了晏龙雨心里时刻会想起但却不愿对他人提及的一个名字。那种感觉只有他一个人明白。 ———— 此刻,少年躺在床榻上,脑海中一直不自主的浮现着和陶姐姐相处的瞬间。虽然平时满嘴荤话,但其实并不知道情为何物的晏龙雨终究一夜难眠。他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要出事了! 试问,情之一字何解?此情无计可消除,确是无解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1章 小巷杀机风波起 翌日,天朗气清。 一夜难眠的晏龙雨总算是熬到了天亮,他在和独孤浩荡简单吃过了燕归煮的白粥之后出了小院。 三人准备先出去到集市上置办一些东西,然后中午再去找那个教完学生便来城里卖字画的许知卿。 一袭黑衣剑目星眉的华贵少年独孤浩荡抱着剑抬脚走了出院门,其身后白衣束发的晏龙雨满脸疲惫地拽着前者的袖袍打着哈欠吊儿郎当地跟上,然后是腰悬短剑的燕归跟在两人之后走出,转身锁上了自家院门。 三人来到巷子里一齐向望街上望去,却见其身处的这条破旧巷子的尽头正站着一男一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破旧小巷之中,杀意弥漫,剑拔弩张。 男子脸型瘦削眼窝微陷,布衣麻服身形健硕,身后斜背着一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古朴长剑,此人明明是二十几岁的青年模样却给少年们一种说不出的老练狠辣。 男人身旁的女子帷帽遮面身材曼妙,身穿红衣怀抱古琴,神秘难测。 很显然,这两个人来者不善。 燕归眼疾手快,迅速抽出了腰间短剑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位少年的身前,独孤浩荡微微眯眼,寒光乍起,与燕归同时拔出了其手中长剑。 背剑男子眼神不屑一扫,指着三人,嗓音沙哑道:“哎,你们三个谁叫晏龙雨,给我站出来。” 被指名道姓的晏龙雨苦涩一笑:“就知道又是来找我的。”他分别戳了戳挡在身前的独孤浩荡和燕归的后背,怯怯说道:“那人找我,你们两个让一让呗。” 独孤浩荡和燕归十分听话地向两边挪了挪。 这些年,在这郡城里被刺杀过数不清多少次的晏龙雨朝着独孤浩荡和燕归眨了眨眼,示意他们不必担心。 晏龙雨清了清嗓子踏出一步,张开双臂欠揍般笑着朝来人说道:“我就是晏龙雨,二位有何贵干呀?若是想杀我,那就尽管来吧。反正我绝不还手。” 巷口的神秘女子轻蔑一笑,“知道你有这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白衣仙人护着,我们今天来呀,只是给你带句话。” 女子身材曼妙火辣,声音却如银铃一般清脆温柔。 背剑男子道:“别得意,这扶龙郡内是没人能动你,但你若是敢出这扶龙郡,我二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你。” 抱琴女子应和道:“所以呀,听话,弟弟,乖乖在这扶龙郡里待一辈子吧。” 不知从何而来的两人在交代完了要说的话之后,便一起纵身越上了房顶,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燕归顿时松了一口气,将短剑归鞘说道:“那两人气息绵长,武学修为应是到了通息五境,离宗师只差一境,几近圆满。若是真打起来,我和独孤殿下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天下习武之人的境界从一到九,节节攀升。 第一二三境分别是知习境,破腑境和筑基境,停留在这三个境界的人称做“武徒”,多是些沙场陷阵的彪悍士卒,各门派的忠仆死士; 第四、五境,名为淬体境和通息境,能到这两个境界才配称得上是“侠客”,寻常武夫多是停留在此阶段; 第六、七境,名为凝神和御气境,到达这两个境界的武者被世人称为“宗师”,其无论是寿命还是对敌手段都达到了超乎常人的境地,拥有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能力—专注修器之人可以和器物相通,得心应手;专注炼体之人可以周身生出罡气,刀枪难透,因此宗师境界的武夫无论是在朝堂还是江湖之上都是不容小觑的人物; 而最玄妙的便是最后的法地八境和象天九境,能跻身这两个境界的便是“武道仙人”,其可以凭借自身气数和天地相通,“呼风唤雨”,修成第九境甚至可以摆脱凡人之躯,飞升天界。 在武兆王朝的五百年中能有象天九境这般修为且被青史留名的,不过区区十几人。 晏龙雨的父亲晏临霄生前,据说便是法地八境臻于圆满。 武徒和侠客这两个阶段对于武者来说,只要肯下功夫,破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因个人资质而异。 但要想跻身宗师或是武道仙人这两个门槛,却不是普通人靠努力便可以弥补的,需要经历诸如机缘巧合、心法加持、个人感悟、经脉蜕变、灵气注入等诸多变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也就是为什么有源源不断的江湖人挤破头都要依附根底深厚的高门大派的原因了。 所以说第五境通息境便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有人一辈子呕心沥血熬白了头都跨不过去,但也有人轻松自然一觉睡醒已然成为宗师。 所谓的“通息境”,通的便是自然、天地、万物之息。 看着一男一女消失,晏龙雨一笑了之,要杀我晏龙雨的人多了,你们倒算老几呀! 晏龙雨笑着看向独孤浩荡,“你几境呀,就敢拔剑!?记住了,你们以后见到比你们厉害的就赶紧跑,不用管我,我可是会移花步的,不比你们跑得慢。” 好心护他,却被其“嘲笑”的独孤浩荡收剑平静道:“我辈手执君子剑,岂能苟且活。我如今第四境圆满,一战有何惧哉。” “那燕归,你呢?” 燕归难为情地呲牙一笑,“我天生愚笨,自然比不过独孤殿下,如今第四境还未圆满。” 晏龙雨从中间搂住了两人的肩膀,推着两人走出了小巷,苦口婆心般说道:“你们两个以后呀,别再犯傻了。打不过咱就跑嘛,什么君子儿子的,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知道了没有……” ——郡城外的林间小道上。 巷前拦路的背剑男子和抱琴女子并排而行。 抱琴女子柔声道:“阿清,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呀?杀气比往日重了不止一些呢。” 背剑男子戾气深重,面色深沉,“因为我不服!同样是家破人亡,凭什么他晏龙雨就有这般好运,有忠仆,有好舅舅,有仙人照拂,有不知根底的兄弟拔剑相护,而我卢剑清就要背负灭师骂名,就要给人当狗,替人取命。凭什么?” “就算老国公这次不让我来杀他晏龙雨,我自己也会来。不为别的,就是看不惯他。” 抱琴女子在帷帽之下无奈摇头一笑,温柔道:“好啦好啦,别生气啦。那晏龙雨要是真论起来还得给我叫一声姐姐呢,我可不忍心自家弟弟受苦,你若是下手时可要对他轻一些哦。” 叫卢剑清的青年人心思深重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向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这就是他对其身边这位女子所有的温柔。 背剑男子卢剑清,正是十五年前被初登皇位的淳丰帝满门抄斩的雄州清风卢氏后人,全族上下唯一的活口。 而那个抱琴神秘女子姓殷,北地燕陵殷氏的殷。 —— 扶龙郡城南街多是些杀猪卖肉、织席贩履、挑担吆喝的市井小民,街道上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味道,鱼龙混杂。郡城里,但凡是有些身份的达官显贵,注重体统的风流名士都不愿意到这条街上来。 可单单就有一个人是例外。 每日午时前后,这条街上的某一个角落里就会出现一个摆摊卖画的读书人。 读书人并不准时,但每日都会来,他不担心没有摊位,因为这条街上的贩夫走卒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人们都很尊重这位年轻的读书人,每逢年关时,读书人会在这条街上低价为人们写春联,只挣一点笔墨钱,因此这条街的人都唤其为“桃符先生”。 这位不收村子里贫苦人家学费,给孩子们教授学问的清贫读书人,便是大桓帝师秦若阳门下的三个不记名弟子之一,扶龙郡“桃符先生”许知卿。 许知卿是本郡人士,家在郡城南郊,父母早亡,二十有三年纪,十七年前其曾有幸认识了初来此地的秦若阳,并跟着秦先生学习了两年多的学问,聪明过人,一点就通。可他学成之后却不愿去参加科举,而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开设了简单的学堂,免费给村里上不起学的孩子们教授学问,并于几年前在秦先生的主持下与一名逃难至此的同龄女子成亲。日子虽然清贫,但却过得有滋有味。 书生模样的许知卿今日和往常一样在南街的一个角落里摆起了画摊,看起来与周围那一圈卖肉贩酒的市井百姓格格不入。 读书人的画摊上,字很多,但画只有一幅——泼墨《枯松寒秋图》,棉里露锋,内藏沟壑。摆摊九载,日复一日,此画却至今没有卖出去。 不分贵贱,许知卿会向街上每一个向他问好的人躬身回礼,此时没人,他便拿出了一本无人能懂的晦涩旧书,坐在摊边眯眼品读。 “我看呀,咱们的桃符先生卖的跟本就不是什么画作,而是这一身的嶙峋傲骨!只是不知,你这一身傲骨要卖多少两银子?”晏龙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画摊前。 看书看到入迷的许知卿闻声猛然抬头,瞧见了早已站在摊前的晏龙雨三人,爽朗笑道:“哈哈哈,这整个扶龙郡就你晏龙雨一个人知我。我这一身傲骨要是别人来买,肯定是千金不换,但你晏龙雨若想要,我分文不取,尽管拿去!” 说话间,许知卿看到了晏龙雨身旁的黑衣少年,十七年前便曾见过,知道少年身份的许知卿又躬身笑道:“没想到独孤殿下都长这么大了,许某人见过独孤殿下。” 独孤浩荡今日见到了这个年轻的读书人,看到了摊子上的那一张枯松图,才明白了为什么秦先生会对竹屋里的那张枯松图整日爱不释手。少年抱剑回礼道:“你我也算半个同门了,不必客气。” “哪里哪里,泥水鱼虾怎可与潜龙并论。独孤殿下抬举在下了。” “唉唉唉,你们两个差不多行了啊。”听着面前一个“书呆子”一个“闷葫芦”在一起点头哈腰、死板教条,晏龙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朝读书人问道:“书呆子,找我什么事,说吧!” “那个,静松让我带句话给你,你家陶姐姐有事要见你,让你这两天去她家一趟。”一身穷酸的许知卿将头缓缓转向晏龙雨,面露为难笑意,似有隐瞒。 听到“陶姐姐”三个字,晏龙雨脸色骤变,朝许知卿沉声质问道:“你最好如实告诉我,陶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许知卿脸上笑容缓缓凝固,小声道:“她,她要嫁人了。” 听到回答的晏龙雨心口一沉,面色凝重,不再说话。 燕归和独孤浩荡一脸疑惑看向年轻读书人。 读书人左右为难。 冷静了片刻,面如生铁的晏龙雨再次一字一句咬牙问道:“姐姐她要嫁的那人,可是郡守之子,孙珖?” 看着眼前少年那似要吃人的眼神,许知卿怯生生嗯了一声,不敢多言。 得到回答的晏龙雨转头沉声说道:“燕归,你帮我打听打听那郡守家的二公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打听好了,晚些时日在城门口等我。” “好。” 第一次见到晏龙雨真正发怒的燕归不再多问,转身朝城内跑去。 晏龙雨继续说道:“独孤,陪我出城去见一个人,其中的隐情我路上说与你听。” 独孤浩荡点了点头,“好,我陪你去。” 两人随即快步朝城门外走去。 站在原地的年轻书生,看着少年们那匆忙离去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了惋惜,摇头叹道:“唉,真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2章 身上嫁衣送少年 两个少年在暮色中赶到了郡城南郊那女子的院外,可晏龙雨却只是默默站在院子外面,迟迟不敢进去。 独孤浩荡隔着院外篱笆向里望去,他看到了那个坐在院子里手摇蒲扇的目盲老妇人,看到了打理菜地的叫陶静松的小弟弟,却唯独不见那个晏龙雨一路上喋喋不休,提及过不下几十次的“陶姐姐”。 独孤浩荡轻轻拍了拍晏龙雨的肩膀说道:“进去看看吧,我在这里等你。” 晏龙雨眼中尽是忧虑,这个山上长大的少年第一次体会到了现实的无奈,他朝着黑衣少年苦涩一笑,上前缓缓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晏龙雨朝着正在给菜地浇水的孩子招了招手,强颜笑道:“静松,我来看你们了。” 以前总想着能穿一身新衣新鞋的孩子已经如愿以偿,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猛然转身抬头,看到了黄昏下的高挑白衣少年,泪水一瞬间涌出了眼眶。 在孩子看来,自己的姐姐就应该和龙雨哥哥这样的人在一起,那才叫郎才女貌,可姐姐如今已经被那个人糟蹋了身子…… 孩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带着哭腔走向少年,“龙雨哥哥,姐姐说她要在屋里等你,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你快进去看看她吧!” “姐姐她,被人给……”说到这里原本心情已经平复的孩子,复又泣不成声。 坐在院子里早已听到动静的目盲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沉默不言。 黄昏下,晏龙雨在得知了自己的陶姐姐已经被那郡守之子强行污了身子后,面对孩子的他忍不住攥紧袖口狠狠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走向了屋里。 屋子里很暗,却摆满了一担担贵重聘礼。 貌美女子略施粉黛,身着嫁衣头簪银饰,双目无神地端坐在床边。窗外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打在女子那惨白的脸上,泪痕隐现,楚楚动人。 陶婉秋看了一眼进到屋里的俊秀白衣少年,凄凉一笑,柔声道:“龙雨来了呀,看看,姐姐穿嫁衣可还好看。” 晏龙雨看着眼前女子如此憔悴,红着眼眶,嘴唇颤抖,“好看,姐姐不论穿什么都是这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那什么国色天香图上没有姐姐,便算不得是真国色。” 貌美女子会心一笑,“好啦好啦,都长这么高了,就别学静松哭鼻子了。” 晏龙雨竟是不由自主流出泪来,急切问道:“姐姐真的愿意嫁给那郡守之子吗?姐姐若是不愿意,我……” 女子打断了少年的话,瞪大了她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问道:“若我不愿意,你会怎么样?” 晏龙雨怔在原地,张着嘴哑然失声,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自己想说的那句话。 是呀!我晏龙雨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仇人杀死的人,能怎么样呢? 他给不了她任何的承诺。 没有等到那一声答复的女子缓缓摇了摇头,笑着站起身,走到了晏龙雨面前,踮起脚尖擦了擦少年脸上的泪,苦笑道:“傻弟弟,嫁便嫁了,我这身子倒能值几个钱呀!倒是嫁给了那孙珖,姑姑便有钱治眼疾了,静松便有新衣服穿了,那孩子的衣服都小得撑不下了,出门会被人笑话的……” 此刻,女子笑着哭,少年哭着笑,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对视良久,晏龙雨像个孩子一般哽咽道:“姐姐,你不该这般委屈你自己的!” 女子两行清泪缓缓流下,笑容依旧,“谁让姐姐只是个女子呀。” 晏龙雨问道:“是女子,又如何?” 陶婉秋凄婉一笑,缓缓退后坐回了床边,苦涩道:“因为是女子,我便要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因为是女子,我便连躲在家里不出门都不能留住清白之身;因为是女子,我弟弟静松就活该在外面被人欺负;因为是女子,我便连能识一两个字都成了一种奢望。” “你问我为什么?那你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都说天下之大,可天下再大,却怎么就是容不下我一个女子?” 陶婉秋长舒一口气,这个没有读过书的凄惨女子,似乎把所以的委屈,所有的怨言,在此时此刻都说给了晏龙雨听。 晏龙雨静听无言,身为一个男子,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只怪这天地不公,让受苦的人苦不堪言。 只比晏龙雨大上三岁的女子缓缓擦干眼角的泪水,瞪向眼前这个使她动心的少年,却是神色坚定地说道:“晏龙雨,你给我听着,我之所以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当年给你饭吃是因为我同情你可怜你,想让你给我们家干活。 如今我马上就要去做郡守家的少夫人了,你高攀不起了,以后永远也别再来找我! 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叫我姐姐了,我便只有静松这一个弟弟。” ………… 少年再次走出院子,离开那女子的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晏龙雨快步走在独孤浩荡之前,他不想让其看到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独孤浩荡心照不宣地静静跟在其身后。 晏龙雨知道姐姐是为了不让自己惹事才说出那样的话。但他做不到,连自己眼下在意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仗剑天下?少年现在只想去找到那个孙珖,替姐姐狠狠出上一口恶气。 只是少年有一件事并不知道—女子的嫁衣,只穿给心上人看。 小院内。 等到两个少年走远,屋里的那个貌美女子才凄惨异常地放声大哭起来。 孤单一人坐在床边的陶婉秋紧咬着嘴唇,梨花带雨,但最终还是含泪一笑,“傻弟弟,你有你自己的前程呀。我知道的,你本就该不属于这里。永远不要再来了,若是有下辈子,我只求不做的你姐姐,能给你做妻。” “这便是,有缘无分吧!” 院子里,叫陶静松的孩子听着屋里动静,泪如雨下,却不敢出声让屋内的姐姐听到。 孩子身旁蜷缩坐地的目盲老妇人也抹着眼泪,口中不断呢喃着,“都是好孩子,是我害了你们啊,是我啊!” ——郡城门外。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看到了等候多时的燕归。 在其身后,还有七八个吊儿锒铛的闲散汉子,整整齐齐站了一排。 燕归虽然不识几个字但却并不愚笨,自家小主虽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但他早就猜出了个大概,因此特意叫来了这些人。 看到来人,燕归指着朝他们走来的那两位少年,向自己身后的那几个混混厉声说道:“都给我叫少爷!” 于是,闲散汉子们便参差不齐地对着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叫了一声少爷。 独孤浩荡皱了皱眉头,表示对燕归的认可。 心情已经平复些许的晏龙雨心中迟疑:燕归这么一个腼腆的人,怎么就能使这么多的街头混混信服? 燕归朝着两个少年呲牙腼腆一笑,“两年前下山在这城里收的徒弟今日都在这里了。那郡守家二儿子孙珖现在就在北街的烟柳巷子里喝花酒,小主若是要动手,尽管吩咐便是了。” 其实燕归的腼腆只是对晏龙雨一个人而言的。 晏龙雨看着面前众人,面露凶光,似有要杀人的冲动。少年转身望着这城里通明的灯火,默默握紧了拳头,淡然一笑:“陶姐姐,没人给你做主我便替你讨回个公道。” “去他娘的孙珖,喝花酒,烟柳巷,老子今晚就让你这辈子都去不了烟柳巷。 “敢动我晏龙雨在意的人,别说是郡守之子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3章 夜幕血色染白衣 自神卿宋光霁重整地方、调度官制以来,王朝除桓州外的二十八州分管的二百一十四郡,一郡之长皆称郡守,为五品官员。 秦州治下所辖八郡,州城为前朝都城长安,历史底蕴丰厚,因此为历代王朝必争之地,更有先人言“得秦地者得江山”。 先帝忱尧曾将秦州赐给了他最看重的长子忱琼,封其为秦王,足见秦州之盛不可小觑。 扶龙郡坐落于长安城以西,地薄民贫,郡守孙长安自秦王叛乱,朝廷清除乱党后便被派来扶龙郡任职,明升暗降,此地为官十五年算不上清廉但也不多贪,时有造福乡里的政绩,可就是在这郡守之位上一坐多年,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是那个当年被新帝刺配千里的同姓老尚书的门生。 孙长安共有三子,长子孙瑜如今在王朝八军之一的华州玄武军中任八品校尉;三子孙璃苦读数载,小小年纪已成举人,准备他日入朝为官承袭父志;可单单就是这二儿子孙珖即不好文也不好武,唯独好赌好色,愁死了孙长安。 这些天孙郡守又听说自己这宝贝儿子又强入了一户人家糟蹋了一名妙龄女子,还扬言要娶那女子过门!他这些年攒下来的好名声,算是全毁在了这个二儿子身上,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长安是生怕这个天天惹是生非的二儿子哪天被仇人杀了,为此还特意花重金在江湖上聘请了五名淬体四境的侠客,连带着家仆十几人整日护卫左右,声势浩大。要不是淬体四境以上的武夫高傲,有钱也难请,他都恨不得把那大派宗师给孩子安排上两个。 ——扶龙郡里灯火通明,烟柳巷中人声鼎沸。 臃肿如猪的郡守之子孙珖醉得不省人事,被几个家仆搀扶着上了马车。 五名四境江湖人三人持剑两人握刀围在马车左右,一行十五人浩浩荡荡向郡守府行去。 街上百姓看见这一行人都纷纷闪躲,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没人敢去惹这只藏在扶龙郡里的孽龙。 去郡守府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两堵高墙围成的宽敞巷子,长约一里。巷子两边都是富贵人家的宅邸,因此这条巷子平日里很少有过往百姓,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夜里了。 马车缓缓驶进寂静无声的巷子,车里那位肥主子的鼾声在众人耳中变得格外清楚。 驾车的是一名披发中年剑客,也是五名江湖人中武道境界最高的—淬体四境臻于圆满。 剑客知道马车里睡着的那位是个吃里扒外为祸一方的角色,可早已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近十年没了少年时除恶扬善志向的他,并不以为意,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本就是天经地义,都快饿死了还谈什么江湖气节?这年头谁钱多谁就是爷,更何况主家还是个当官的。 十几人护卫着马车行至巷子中心时,一道黑影忽然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犹如鬼魅。护卫众人纷纷警觉了起来。 驾车的剑客坐在马车上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自己则从马车上抽剑敏捷跃下,动作一气呵成。 披发剑客轻蔑一笑,虽然他才四境圆满,但自信在这一个小小的郡城里武道修为也算是不俗了,要知道,虽然如今武兆武运兴盛,十人中便有一人是武夫,可这却并不代表像武道宗师、武道仙人这等境界也都满大街跑了。 武道宗师,天下一百个武夫中,只出其一;武道仙人,天下一百个宗师中,难出其一。 他朝着前方阴影处朗声大喝,气势十足:“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没胆子出来便趁早给爷爷滚!” 剑客话音刚落,一柄短剑便从众人身后飞出,刺在了为首剑客身旁一人的后心之上,一剑毙命。 车后几人敏捷转身,看见了身后来路上站着的一众身影,居中一人白衣飘摇是个少年,再仔细一看竟都是少年人。 巷子另一头,鬼魅般的那道黑影也缓缓显现,黑衣大袖君子剑。 正是白衣晏龙雨和黑衣独孤浩荡等人。 护送马车的十四人就这么被几个少年围在了巷子里。 看清来人的中年披发剑客并没有急着问清缘由,而是蹲在地上试探着那名死透了的家仆的鼻息,并没有多震惊,想要马车里那位命的人他见多了,也杀多了。 剑客站起身,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当是什么除暴安良的英雄侠客,原来只是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雏儿,怎么?要为民除害?”他用剑敲了敲马车,“那孙珖就在里面,有本事就过来试试!” 身后几个江湖人闻言笑出声来:就眼前这么几个撑死了静心三境的毛头小子,能奈他们何? “为虎作伥,留你不得!”感到多说无益,小巷那一头,孤身一人的独孤浩荡单手握剑直冲披发剑客。 冷面君子,剑如其人。 披发剑客纵身迎上。 交手瞬间,剑客面露诧异神色—这少年竟和我同境界! 另一头,看到独孤殿下已经动手的燕归咧嘴大笑,再无往日的腼腆模样。他背对着身后几个流氓般的徒弟,狠辣道:“怕死的现在就滚回去,以后出把门嘴闭紧,别说我是你们的师傅,我丢不起这人。” “不怕死的,现在就跟着我上。” “不怕!”身后几人齐声响应。 说完,连燕归在内的九人手持棍棒一齐快步上前,无人后退,野性勃勃地与护卫马车的一众人拼杀纠缠在一起,毫无章法可言。 唯有晏龙雨站在原地,看不清神情,明亮的双眸狠狠看向前方的那驾马车。 找准时机,晏龙雨一袭白衣踏步而去,步步生花、衣袂飘摇、身轻如燕。 有燕归在其身侧,没人能阻挡其去路。 吐纳间,晏龙雨已经接近了马车,他在地上轻巧地摸起了一柄铁剑,挥臂斩断马缰。 早已受惊的白马立即逃窜而去,失去平衡的车头缓缓坠地,车内一滩浑身酒气的肥肉摔出了车厢。 纠缠中,有三名江湖人见状奔向晏龙雨,却被重新取回短剑的燕归横剑拦下。 燕归以一敌三咄咄逼人。 再看独孤浩荡,遇上同境界的中年披发剑客竟能略胜一筹,事后晏龙雨曾问起,他只是说老贺教得好。 孙珖一身肥膘,摔在地上也不是多疼。 迷迷糊糊刚准备起身的孙珖却见一柄铁剑早已架在了自己本就不明显的脖子上,他毫不震惊,但酒却似乎醒了一半。 看着眼前素不相识的少年,孙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不认识阁下呀,说吧,是谁雇你来杀我的?我让我爹给你两倍的价钱,你给我杀回去!” 被刺杀貌似有些经验的孙珖,此刻关心到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不保,而是在找仇家是谁。可笑又可气。 晏龙雨没有理会眼前的胖子,反而恶狠狠骂了一声。 自诩阅人无数的郡守家二公子孙珖一动不动,斜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少年,恍然大悟般笑出声来:“嗷!看你这么英俊,怕不是和小爷我抢女人没抢过吧!” “哈哈哈,好说,只要能让你放下剑,想要谁尽管说,我让给你便是了,何必闹出人命呢。柳红?青眉?还是那装模作样,假装坚贞不屈的贱妇的婉秋?” 贱妇! 听到自己的姐姐被这头死猪如此羞辱,晏龙雨忍无可忍,猛地握紧了手中铁剑。 孙珖脖子上顿时渗出了丝丝鲜血,他有些慌了,惨叫般喊道:“我爹可是本郡郡守!杀我你可想清楚了,要么你现在就把我杀了,然后用你全家给我陪葬,要么就赶紧把我放了!都流血了!” “家人。”少年有些犹豫了,他此刻非常想亲手杀了眼前这头毫无人性的畜生,但却又怕事后给陶姐姐和凤叔他们惹上麻烦。 可实际上,现在已经很麻烦了。 一时间,晏龙雨举着剑骑虎难下。 而燕归和独孤浩荡他们,还在给少年争取着时间。 看着有些犹豫的少年人,孙珖知道他认怂了,自己死不了了,于是便讥讽地笑出了声来,透露着挑衅:你能奈我何? 听着胖子那刺耳的笑声,晏龙雨厌恶至极,却依旧举棋不定。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回荡在巷子里,传入了众人的耳中,“臭小子,这都不杀留着过年给你发压岁钱呀!你是真不随你娘。” 有人寻声看去,高墙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正是一袭青衫、木簪花鬓的西蜀凤绝,花凤举。 知道来人是谁的晏龙雨没有抬头去看,只是淡淡一笑。 他的心境顿时豁然开朗、再无顾虑,毫不犹豫地把剑从那胖子的脖颈间猛地抽出。 一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少年的衣摆。前一刻还在嘲笑少年无能的孙珖,声音戛然而止,死猪一般倒在了地上。 “有凤叔你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花凤举满意大笑着潇洒越下墙头,站于晏龙雨身前,故意幸灾乐祸道:“第一次杀人呀!杀一次,可就收不住手喽!” 的确是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晏龙雨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息,努力强忍着恐惧,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花凤举后,才心安了许多。 少年心中莫名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畅快,他暗下决心: 这样的畜,我晏龙雨日后见一个,便要杀一个! 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花凤举一把取走了侄儿手中的铁剑,转身看向四周,说道:“杀人就要杀个彻底,你且好好看着!我只教你这一次。” 下一刻,少年只见,十五年未曾出手杀人的花凤举左手握剑,敏捷越向空中又砸向地面,所过之处生出道道残影。 月色中,一道剑光闪过便是一人应声倒地。 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中年人再次走回了晏龙雨身边,他随手将手中铁剑扔在地上,拽起了晏龙雨那染血的衣摆擦了擦手上鲜血。 孙珖的十四名护卫已然生机全无,唯独只留下了那个正在和独孤浩荡过招的为首披发中年剑客。 晏龙雨睁大了清澈的眸子,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宗师! 凝神御气奔如雷! 少年燕归面露欣喜神色,快步跑到两人身前,向花凤举抱拳道:“弟子燕归,见过凤绝师叔祖!” 按辈分,燕归是燕十六的徒弟,燕十六的又是西蜀剑仙晏临霄的徒弟,而花凤举是晏临霄的小舅子。燕归理应称花凤举为师叔祖,称晏龙雨为师叔。 燕归向多日不见的花凤举行完礼后,一转身便换了副面孔。呵斥着几人混混徒弟快步离开,并边走边吩咐他们今晚的事谁也不能说。 实际上,这几个流氓见到花凤举出手时已经是吓破胆了,生怕那人一个手抖捎带着把他们也给宰了,就是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今晚的事他们也是不敢乱说了。 燕归带着人走后,巷子里的活人便只剩下晏龙雨、花凤举,还有眼前对敌的独孤浩荡、披发剑客四人。 晏龙雨知道凤叔留着那个披发剑客的用意:独孤浩荡四境圆满,离第五境通息境只差一线,而今晚便是他的破境之日。 刚才还傲气十足的披发中年剑客,此时已经是无地自容了。 试想,一个轻轻一挥手指便能杀你的人站在你面前却不杀你,而是抱着手臂像是在看耍猴一样让你给那个黑衣年轻人当练剑石,而自己还不得不班门弄斧一般硬着头皮和那年轻人继续打,要么把自己累死,要么被那少年杀死,横竖都是一死。 披发剑客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这孙珖惹了多大的祸,一个少年和自己同境界就算了,现在连宗师都来了。 花凤举环手而立看向独孤浩荡,潇洒这一方面,花凤举四十几年还没输过,他朗声问道:“独孤小子,我问你,何为君子!” 晏龙雨也学着凤叔环手而立。 脸上已有汗珠的独孤浩荡一边横剑格挡,一边答道:“品性端方,知礼护幼,不畏强权,敢为人先者,可谓君子!” 花凤举笑道:“行君子事,持君子剑,心中有君子手中便有剑。此人该不该杀?” “该杀!” 花凤举继续说道:“何为‘通息’?!所谓‘眼见为虚,心听则实’,以耳为目、心意相通,这‘息’便无处遁形了!” 独孤浩荡细细品味,口中默念,只觉得耳畔似乎隐隐传来了眼前那个中年剑客的呼吸声,他就这么缓缓闭上了眼。 披发剑客看到少年这一幕,心口一震:难道他真要破境了? 剑客慌乱中继续递出剑招,独孤浩荡却不再抵挡,只是闭着眼一直向后退去,他此刻仿佛用心看到了那剑客的一招一式。 少年在找破绽! 就在剑客准备再次抬手的瞬间,独孤浩荡感受气息,闭眼闪身向前迎面而去,刺出一剑,一剑封喉! 独孤浩荡直入通息境! 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披发剑客缓缓倒地,花凤举欣慰一笑,“是个好剑胚,但离当年的我还差很多。” 晏龙雨为自己的兄弟骄傲之余偷偷撇嘴:这世上就没有人比凤叔的脸皮还厚。 仿佛意犹未尽的独孤浩荡缓缓睁开了那双冷淡的漂亮眸子,收剑向花凤举施礼致谢。 花凤举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转身淡然说道:“你们两个这几日只管呆在燕归家里便是,这些人的后事我来给你们两个臭小子处理……” —— 晏龙雨有时觉得,只要有风叔在,天塌下来也不过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因为在凤叔的剑下,没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 黑夜中,两位少年若无其事地走在郡城无人的街道上,他们都是第一次杀人,却也都体会到了行侠仗义的快感。 少年不约而同地笑着跑了起来,像是奔跑在启山山野间一般,自由地穿行在这座郡城的大街上,朝着燕归的小院跑去了。 次日天明,整个扶龙郡城便沸腾起了来。 连同孙珖在内的十六颗人头,竟被某人齐刷刷地摆在了郡守府门前。 郡守府门上,有人用鲜血写着东倒西歪的八个大字,“杀人者鹿鸣令狐氏”。 郡守孙长安气昏当场。 有仇必报的花凤举,竟然将这笔人命帐记在了当年想去拦江却被张老天师拦下的鹿鸣谷身上。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4章 当年之事今再提 离孙珖被杀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两天里,郡城上下人心惶惶,失去儿子的郡守孙长安更是贴出告示重金悬赏寻求线索,并加派兵力驻守各处城门,对出城的商客仔细盘查,无论男女,一有嫌疑便直接押往郡守府受审。 孙长安也对那大门上的“杀人者鹿鸣令狐氏”八字有所斟酌: 在众多江湖门派中,秦州境内能叫得上名字的也就只有这鹿鸣谷了,更何况十六条人命其中还有五个淬体四境江湖人,就这么一夜之间无一活口,如此看来,也就只有这个解释能讲得通了,“无论是谁,我孙长安的儿子不能白死,若真是那鹿鸣谷,我倒是不介意和江湖人撕破脸皮!真以为郡守便是好欺负的?” —— 一到郡城便两夜没睡好觉的晏龙雨在回到燕归的小院后倒头便睡了一天一夜,替姐姐出了一口恶气,少年心情畅快了许多。 这一日,暖阳初升。 在燕归的小院里,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蹲在石阶前摆开阵仗下起了象棋,燕归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时呲出两排门牙腼腆一笑。 三位少年之所以能对象棋情有独钟,是因为在秦先生闲暇时经常和仆人老贺在院外的槐树下摆阵“厮杀”,少年们耳濡目染,也时常和先生杀几局。 院子里晾着晏龙雨那晚染血的白衣,但已经被燕归洗干净了,跟随少年们而来的老黄狗兴许是刚才在院子里晒太阳晒热了,此刻正躲在衣服的阴影下面闭目休息。 正如晏龙雨自己所说的:燕归一笑,生死难料。 燕归观棋不语,但只要呲牙一笑,“烂棋篓子”晏龙雨便知道大事不好了,是独孤浩荡要将自己的军了。 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的晏龙雨撇了一眼忍俊不禁的燕归,知道自己又要输了,干脆将错就错不再反抗,打岔道:“也不知道凤叔这几天去哪里了,那晚说让我们在这里等他,可到现在都没出现。” 突破第五境的独孤浩荡举起一子落出,棋盘之上大局已定,他看着面前没赢过的晏龙雨,平静道:“凤叔该来时便来了。倒是你,棋艺还是如此的不堪入目。实在不行,让燕归玩一局吧。” 被某人戳到痛处的晏龙雨顿时“无语凝噎”。 独孤浩荡自己都没有想到,刚说凤绝,凤绝便到了。 只见一道潇洒身影从屋顶缓缓落入院中,顺带着屋顶的一页瓦片落入了屋里,心疼的燕归来不及给“师叔祖”花凤举行礼便跑进了屋里查看。 “人家燕归家里屋顶本来就少了几片瓦,你倒好,又踩没一个,凤叔,咱就不能走门吗?”晏龙雨看着院中的花凤举,笑出了声。 独孤浩荡不忍直视。 被少年们拆台的青衫中年人有些恼羞成怒,说道:“臭小子,几天不见又皮痒了是吧?”中年人又指向自己的侄儿,“跟我走一趟,有人要见你。独孤小子,你和燕归留下看家,就不用跟着了。” 独孤浩荡点了点头。燕归也在屋里应了一声。 ………… 晏龙雨曾说叫舅舅显得生分,所以他不愿给花凤举叫舅舅,而是叫凤叔。 而这舅侄二人—杀郡守之子的幕后真凶,如今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在郡城的大街上。两人也不躲避四处巡逻的士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佩剑的花凤举坏笑几声,突然道,“这几天给你‘擦屁股’可是把我累个够呛,行啊小子,为了个女人都敢杀人了,给叔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倾慕那女子?看上了就去娶过来给我当侄媳妇啊!” “凤叔,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想起那陶姓女子的晏龙雨微微一笑,对身边的花凤举知无不言,“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对陶姐姐算不算是倾慕,她过得太难了,我只想让陶姐姐以后能过得好一些,不想再让她受人欺负,至于娶她……” “我想,她也是把我当一个弟弟看吧!那凤叔,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一旁的花凤举听到少年发自肺腑的坦诚直言,不忍心再逗他,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去霞州见过的那个女子。 当年的广袖仙子,如今也半老徐娘了吧。 “你凤叔我呀,杀人留名,雁过拔毛,早就凶名在外了,谁敢看上我呀!你呢?真不打算再去看看她!” 晏龙雨抬头看天,落寞轻声道:“陶姐姐说她不想见我,那就先不见了吧!再说,咱们本来就快离开这里了,而我又杀了那胖子,万一真查到了我的头上,多见她一面她便多一分危险,能不见还是不见了吧。有许知卿……” 提到许知卿,晏龙雨好像记起了一件事情—秦先生的信。 花凤举看着这个为别人思虑周全却唯独没想到自己的侄儿心中没来由窜出了一道火气,无端怒道:“小子,你今日便给我记住了,只要我花凤举还没死,你想干什么就去做,不用思前想后顾虑太多,就算是惹下天大麻烦也有我花凤举来给你摆平!” 晏龙雨笑着点头:“凤叔你对我好,我知道,所以我才更不愿意你为了我而涉险。对了,我们这是要去见什么人?” 这番话从晏龙雨嘴里说出来,花凤举心中欣慰,却皱眉答道:“此次要见的,是你爹娘的故人。我这次之所以下山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花凤举打量了一眼少年脸上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之前一直不问我,我也不愿给你说。但关于你爹娘的事,你迟早都要知道的。” “如今,有两个人正在等你,一个从燕北来,叫张弩,一个从西蜀来,名为顾北玄。” “那燕北第一刀张弩,就是当年滚龙江畔出手相助的刀客张弓,是你亲舅舅,如今的燕北王殷权的门客,你舅舅让他接你去燕北。而那顾北玄,是你爹的结拜兄弟,西蜀浮沉馆馆主,替你亲叔叔蜀王晏临渊,来接你去西蜀。” “燕北西蜀,何去何从,一切都由你决定,我不会替你做主!其实要我说,管他娘的燕北西蜀,天下之大,也不止这两个去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闯荡江湖,你不是吵着要当剑仙……” 一个是燕北殷氏亲舅舅,一个是西蜀晏家亲叔叔。 两者都是当朝藩王! 听到这些的晏龙雨面色僵硬。这些年,他时常来郡城里听说书人讲起,对凤叔口中的这些人其实早有耳闻,但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从凤叔嘴里亲耳听到这些人,这些事。 晏龙雨打断了凤叔的话,问道:“既然是燕北王,那当年我爹娘出事时,他们又在哪里?传闻我爹是死于江湖高手的围杀,这背后又有怎样的隐情?我爹既然死了,那我那亲叔叔怎么却被禅位当上了蜀王?还有那启山天人曾说我爹娘中有一个人还活着,他们之中谁还活着?这一切背后,当年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面对晏龙雨的一连串发问,花凤举最终还是没能说下去。他看着心事重重的少年,再次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孩子的脾气,不把一切搞清楚,他又怎么甘心远离是非,和自己浪迹江湖。 花凤举道:“这一切呀,今日你去问问那几个人,便知道了。” “嗯。”晏龙雨心情复杂,不再多问。 二人最终走进了郡城北街一家名为“浮沉醉”的酒楼,被伙计领上了楼上的一间厢房。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5章 当年往事今犹记 厢房内共有四人。 北地刀客张弩已经算是个老刀宗了,身形依旧如十五年前一般魁梧,只是和花凤举一样鬓角多了许多的白头发。 老刀宗背上背着他那柄足有八十斤重的无鞘大刀,此时正坐在桌前板着脸,一脸杀气地看向他对面的三人。 和张弩对坐的,是一位年近甲子、身材短小的和蔼老人,老人身穿上品青绿蜀锦,红光满面、气定神闲,正斜眼瞥向老刀宗张弩,默不作声,常人很难想到,这么一个和善富家翁打扮的老人,竟会是当年晏临霄的结拜兄弟之一,如今的西蜀浮沉馆的开派人,顾北玄。 老人顾北玄身后,还站着两名年龄相仿的干练少年,一左一右立如翠柳,如同两尊少年门神。 晏龙雨和花凤举推门直入,屋内四人的目光便一瞬间全部汇聚在了少年身上。 来自西蜀的老人赶忙站起身,不用身后两个年轻人搀扶,瘸着腿快步走到了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面前,像是看到故人一般仔细打量了一圈,随即瞪着眼看向花凤举,操着西蜀腔激动地骂道:“花凤举你个龟儿子,自己倒是一袭青衫潇洒快活了,你看看给我的好侄儿穿的是什么破衣烂衫?” 一向嘴上不饶人的花凤举在顾姓老人面前竟只是瞪这眼挺了挺腰板,破天荒没有还口。 身上穿着燕归的布衣的晏龙雨心情原本还有些低落,但此刻看到眼前这位正在咒骂凤叔的亲切老人,少年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了笑意: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敢让他西蜀凤绝骂不还口的人。 坐在桌前的老刀客张弩黑脸盯着晏龙雨身边殷勤无比的西蜀老人,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扯着嗓子说道:“差不多得了啊,我说那个西蜀老儿,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你们西蜀对这孩子上过什么心,今天倒是闹的是哪一出呀?” 老人顾北玄笑着招呼晏龙雨坐下,转头便对那燕北老刀客骂道:“放你的屁!谁不知道当年郡主嫁给我晏二哥时,你们燕北连个鸟都没来,今天想在孩子面前邀功了?回去告诉你们燕王,想要人,门都没有!” ”死瘸子,给你脸了是吧。” “姓张的,我要你给我脸?显你脸大?” ………… 这还没说两句,两位老人便吵了起来,骂声震天,被迫当上和事佬的花凤举拦都拦不住。 晏龙雨则注意到了屋内的两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人,朝着他们眨了眨眼。两位少年俏皮地咧嘴一笑,以作回应。却都没有说话。 “老小子,不服打一架呀!真以为我怕你浮沉馆呀!” “要是放在当年,我这腿还没坏,别说你张弩是什么狗屁刀宗了,就是神仙来了,老子都能给你打投胎了!” 眼看着这两人吹胡子瞪眼,马上就要打起来了,晏龙雨赶忙礼貌地高声说道:“那个张伯伯,顾,额叔叔,我今天来是想知道一些我爹娘的事情,你们可否告知小辈一二。” 顾北玄给晏龙雨的爹叫晏二哥,晏龙雨也就只能给这个比花凤举还老的老人叫叔叔了。 听到晏龙雨的话,两位老人这才有所收敛。骂得口干舌燥的西蜀老人坐下喝了口茶,待到心情平复后,老人才看向晏龙雨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从袖中掏了出来,递给了少年,“孩子,你想知道的,这信里都有。” ——信中摘录如下: 申武二十一年,西蜀锦官城里突然多了一名问剑天下的西蜀剑客,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处,只知他叫晏临霄,手中长剑名为“不思蜀”,往后的十年间,那人仅凭一剑惊艳江湖: 问剑夔州剑甲湖,和剑甲湖湖主战成平手; 登霞州灵拂宫,求得暖玉,宫主忘忧祖师亲自出宫相送; 闯南海桐凰仙岛,剑毁仙岛四位殿主之一的白虎殿主武道心境,使其此生止步宗师; 入奉州啼鸬关,连败七名当世枪宗之后,御剑离去,显露武道仙人之资; 剑指桐州逍遥宗,醉酒在逍遥宗门前刻下“难得逍遥”四字,大笑而去; 一路向北,再往燕州,立于燕北齐剑楼前请老楼主出楼,激战三天三夜,最终一败! 西蜀剑仙晏临霄自此名镇江湖! 申武二十九年,晏临霄于西蜀锦官城迎娶比自己小十几岁,慕名奔赴西蜀的燕北郡主殷缘。殷郡主两年后生下一子,起名龙雨。 申武三十四年,三王叛乱,晏临霄与携明妃姚氏逃难至西蜀的太子忱乾相识,晏临霄携花凤举,顾北玄在内的西蜀九名剑客奔赴毓华城,于青衣江畔杀尽秦王主力,逼死秦王忱琼,护送太子入京称帝,建年号淳丰。 淳丰元年,一月,三王之乱时选择袖手旁观而没有出手相助的蜀王忱毓为求自保,入京禅让王位于晏临霄亲弟弟,时任蜀州刺史的晏临渊。 二月,淳丰帝忱乾下旨,将其亲妹妹,锦华公主忱羡余,嫁与新蜀王晏临渊。 六月,钦天监老国师庞灵观,观出西蜀异象,自剜双目上谏淳丰帝,赐死晏临霄,废除蜀王。天子大怒,不与应允。 十月,魔教再兴,江湖各派齐聚定鼎山围剿魔教。晏临霄携其结拜兄弟魏冲、李重山奔赴定鼎山。 淳丰一年,一月,魔教被灭,西蜀剑仙晏临霄命丧定鼎山,与魏冲、李重山二人死无全尸,三人唯留下三柄断剑。 二月,天子诏书抵达蜀州锦官城,给西蜀晏家赐下一杯毒酒一道免死金牌,晏临霄之妻燕北郡主殷缘接下毒酒,一饮而尽。 —— 晏龙雨面无表情地拿过信,逐字逐句一页页看完,少年没有流泪,这些年里他已经在启山的每一棵无人的老树后,将对父母的思念倾吐尽。 此刻,面对父母的死讯,少年镇定地让屋内的几人沉默。 “所以,要杀我爹娘的其实不是京城里中那位,而是另有其人。而淳丰帝赐完毒酒又降下免死金牌,是为了敲打我们晏家。” 少年语气加重了几分:“江湖杀吾父,庙堂害吾母!可我却不知这大仇该从何报起!” 顾北玄、花凤举同时点了点头。 顾北玄道:“当年之事十分蹊跷,一切的背后就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暗中推波助澜。下诏的皇帝和杀你爹的江湖人只是明面上的一把刀,而那个幕后的握刀之人,我却至今没有找到。” 老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继续亲切道:“放心孩子,我建这浮沉馆的目的之一,便是给你爹报仇。 当年护送天子进京的西蜀十把剑里,除了凤举,连我在内的其他八个人,可都是你爹的结拜兄弟。可惜当年的西蜀九人已经没了五个,与秦王那一战后,我也成了个没用的瘸子。 不如凤举呀!不如呀!” 站在一旁的花凤举淡淡一笑:你不如我花凤举不是很正常吗?天下有几人能和当年的我比。 自兄长晏临霄死后,这个瘸了一条腿的老人便开始一手组建浮沉馆,如今,武兆的每一座大城里都有一家叫做“浮沉醉”的酒楼,负责四处搜集倒卖江湖情报,神龙见首不见尾,其搜集情报的能力仅次于朝廷所设的龙渊台。 晏龙雨问道:“顾叔叔,我想知道我那亲叔叔蜀王晏临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北玄思索良久,给了少年一个肯定的答复:“他是个情不由己,言不由衷的好人。” 晏龙雨松了一口气。 在这之前,少年最担心的便是这位身为王朝藩王的亲叔叔会与自己父母的死有关。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一直被无视的刀客张弩忍无可忍,又一拳打在桌上,不满道:“唉,顾老儿,话尽让你一个人说了,你也让我说几句呀!” 顾北玄瞪眼撇了这位刀客一眼,指桑骂槐般朝花凤举问道:“凤举,你们燕北人都是这么和人说话的?不知道的还也为我吃他们家饭了呢。” 花凤举觉得两人又要吵起来,干脆眼不见为净,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张弩这次没有管对面的西蜀老儿,而是看向晏龙雨说道:“燕北王让我给你带句话,必须以王爷的口吻复述给你,你听好了。” 于是,这位五大三粗的燕北刀客便提着嗓子,学着燕王的语气说道:“你娘当年嫁入西蜀是老燕王不让娘家人去送嫁,如今老燕王驾鹤西去,王爷世袭罔替做了新王,很思念这个的妹妹,想看看妹妹生的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其实做哥哥的谁能不疼妹妹呀!” 学着燕北王说话的憨厚老刀客话还未说完,厢房内的众人便放肆地笑出声来,惹得老刀客又锤起了桌子。 张弩怒道:“你们笑什么啊,还不准老子学我家王爷说话了?” 脸上还带着笑的晏龙雨站起身,朝着老刀客恭敬一拜,“还请张伯伯替我转告燕王。舅舅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爹娘的尸身埋在西蜀,我想先去西蜀看看,他日龙雨一定替娘亲去燕北看望舅舅。” 老刀客闻言,又是一拍桌子,不堪重负的桌子终于不用再受煎熬,碎成了两瓣。 老人站起身,背后一口铁青大刀寒气袭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厢房,粗犷的嗓音渐行渐远:“回去交差了!老子又白来一趟,真他娘的晦气。” 郡守孙长安刚死了儿子,城门内外戒备森严,晏龙雨很是疑惑,这个背着大刀招摇过市的老刀客该如何出城。 待到老刀客走下楼去,顾北玄才指着他带来的两个少年对着晏龙雨说道:“这两个孩子是我的义子,与你年纪相仿,一个叫莫非,一个叫何毕。他日去了西蜀我若不在,有事便找这二人。” 说话间,老人又拿出了一枚鲜红倒枣模样的玉坠放在了晏龙雨手中,“去西蜀这一路上,蜀王会派人接应你们。这个你拿着,若是入蜀途中遇事,便拿着这枚玉坠去随便一处有‘浮沉醉’字样的酒楼,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看了这个自然会明白。” 晏龙雨谢过后,也没有故意推辞,把玉收进了随身的口袋里,猛然间觉得有人打量自己,抬头看去,却是腰间别着一个镶金的轻巧算盘、温文尔雅面白如玉的莫非和风度翩翩脸庞棱角分明、手中握着一柄坠玉檀木纸扇的何毕,正朝自己笑着招手。 一直无所事事站在窗前的花凤举突然间笑出了声来,“莫非?何毕?顾老哥呀!你是真会给孩子们起名字呀!对了,你那两个儿子叫什么来着?” 顾北玄骂了一声窗口那人,笑眯眯地朝着晏龙雨道:“忘了告诉你,我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叫顾意,和你同岁,去了西蜀我让那小子去见你。正好继续做兄弟!” 晏龙雨一头雾水。 顾姓老人似乎想起了当年,沧桑的脸上笑出了褶子,“想我们兄弟几人当年呀,生孩子都要定个良辰吉日一起来,生下的孩子要是都是男的,那就和我们一样一起做兄弟。” “要是有男有女,哈哈哈!那正好订娃娃亲,以后做亲家。”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6章 当康虎将踏官门 在一切都交代妥当之后,此次为了少年特地而来的西蜀老人顾北玄便和花凤举一起坐着马车,悠哉悠哉地出了城门,似乎毫不担心晏龙雨孤身一人留在郡城里。 暮色中,送走了两位长辈的布衣少年神情落寞,他回忆着那封书信上关于父母生前的种种,不知不觉地朝着燕归家的那条破旧小巷走去。 等走到熟悉的巷子、推开燕归家院门时,晏龙雨一眼便看见了屋檐下那个捧着一本旧书、眯起双眼、埋头入神的穷酸读书人,许知卿。 燕归中午出门时,在巷口看到了这个正朝巷子里张望的读书人,认出了他是那个之前见过的在南街卖画的桃符先生,上前询问才知,许先生竟是特地来找自家小主的,便将其请进了小院。 进了燕归小院的读书人就这么举着书在屋檐下坐了一下午,其间独孤浩荡和燕归曾请过他不止一遍,但这位读书人却只是朝他们礼貌地笑了笑,始终不肯进屋。 此时,听到屋外开门声响的独孤浩荡、燕归二人也先后走了出来,而许知卿依旧没有察觉,一心读着手中书卷。 晏龙雨来了兴致,竖起一跟手指示意独孤和燕归两人不要惊动了看书入神的读书人,故意放轻步子来到了读书人的身前,然后猛地提高嗓门说道:“哟,稀客呀,咱们的桃符先生怎么在这呢!” 没有丝毫准备的许知卿吓得身躯一颤,将手中那本泛黄的旧书掉在了地上。读书人轻拍着胸脯幽怨地撇了一眼身前的高挑少年,竟又不失风度地呵呵一笑,眼神复归温和,自顾自说道:“许某人每逢看书入迷时,便不顾身边之事,家里娘子也会时常像晏兄这般捉弄我。这么想来,你晏龙雨倒是和我家娘子一般,都是没长大的天真心性,难能可贵呀!” 没来由竟被那读书人“调戏”了一番的晏龙雨颜面扫地,悻悻然道:“今日总算是知道凤叔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了,果真巧舌如簧。行!我说不过你,说吧!这次来找我又是什么事?” 许知卿温和一笑,不置可否,他虽然一身针角细密的穷酸补丁,但行事却格外儒雅,先是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书,然后又从书页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绣着几只鸿雁的精巧香囊,伸手递给了晏龙雨,“陶姑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她让我告诉你,赶紧有多远走多远,以后不要再惹事了,最好找个称心的好姑娘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很显然,那个细心的女子已经猜出来孙珖的死和他晏龙雨有关。 少年将陶姐姐送给他的绵软香囊凑在高挺的鼻尖上闻了闻,正是那女子身上的味道。 晏龙雨从腰间取出了他的随身口袋,将口袋里的碎银一股脑全塞在了许知卿的手里,说道:“这些银子你拿着,算是我求你了,替我照顾好陶姐姐,不要再让人欺负她了,若是不够我再给你拿。” 推脱不掉手里银子的许知卿直视着眼前少年,眼神复杂。 终究是没看错。 这世上多是为了财、色、权而不择手段的俗人,你晏龙雨肯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可怜女子去杀郡守之子,我许知卿便可以为你贱卖了这一身傲骨! 读书人许知卿郑重作揖行礼说道:“好,钱我收下了,这些银子就当是你晏龙雨买我许知卿的这一身傲骨了!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告知在下便是。” “秦先生既然赐许某人‘知卿’二字,那我许知卿定当不负卿!” 晏龙雨知道能说出这番话对这个骄傲的寒酸读书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随即朝着许知卿一揖到底,“桃符先生大义,是龙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读书人一边扶起了少年,一边打趣道:“你谦虚道歉的样子,可真是像极了我那不讲理的娘子。哈哈,好,你晏龙雨这个朋友,我许知卿便交下了!” 晏龙雨笑着骂了一句。 面对面、手挽着手,动作奇特的两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独孤浩荡在一旁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有燕归一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声问道:“独孤殿下,小主和许先生这是在干什么呢?” 独孤浩荡一脸正经道:“他们,好似男女在拜堂!” 和小院三人寒暄一通后,许知卿手里拿着晏龙雨交给自己的恩师秦若阳的亲笔信,走出了小院。 天色黯淡,郡城里又刚出过一桩人命案,所以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不拘小节的许知卿干脆蹲在了街边一户人家窗前微弱的灯光下,打开了恩师的亲笔信。 正当读书人看信入了迷时,有两道黑影在街上渐渐显露,缓缓从他身边经过。 竟然是一人一虎! 那人古铜色的皮肤,臂膀粗壮,身形高大,豹头环眼,棱角分明,虽然身着粗布便衣,但脚上穿的却是官靴。 汉子身后牵着一头足有十丈长的紫色黑纹吊睛大虎,虎背和那汉子等肩,背着一柄寒光四射的银戟,紫虎的眼睛在黑暗中不时闪动着幽幽的紫光,普通人光是看上一眼便能被其吓破了胆子。 只能用凶悍形容的一人一虎,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在扶龙郡城的大街上,朝着郡守府的方向而去。 那布衣汉子从专心看信的许知卿身边经过时,还特意看了他一眼,很好奇这个穷酸书生为什么不怕他们。 等到两个庞然大物走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许知卿才缓缓回过神来,眯眼喃喃笑道:“晏洗尘,好名字!恭喜先生收得高徒,原来先生你早有此安排,弟子愿为小师弟排忧解难,倾囊相助!” 其实,亲眼看着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个孩子长大的秦若阳早就为这两个孩子铺好了路。老人将其所收的这三个不记名弟子,两个安排在了小殿下独孤浩荡身边,另一个则引荐给了其关门弟子,晏龙雨。 老帝师秦若阳看似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为他们想到了。 ——扶龙郡郡守府中。 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一郡之守孙长安身穿从五品白鹇补服,在郡守府后衙内昏黄的烛灯下斜靠着椅背睡着了。 睡梦中,孙长安却隐约听见衙门外传来一阵阵哀嚎声。 满头白发的孙长安缓缓睁开眼,坐直了他那枯瘦的身子,这哀嚎声似乎变得真切了起来,甚是奇怪,其便清了清嗓子朝门外喊道:“刘管家,外面什么情况?” 话出不久,从外面跑进来了一个三角眼的利索老仆,正是郡守府的刘管家。 刘管家急切说道:“老爷,您快出去看看吧!有一个人带了一只紫色大虎就说要见你,也不说他是干什么的。我们的人拦都拦不住,已经被那紫虎咬死了十几个了。” 后衙门外,火光点点。 护卫郡守府的士卒和府内家仆五十余人乱作一团,将一人一虎围在了院中,却不敢上前。 先前在街上出现的高大汉子手持银戟端坐在虎背上,闭起了眼睛,胯下紫虎满嘴鲜血,眼眸泛起幽幽紫光,宛若食人恶鬼,四周遍地残躯,血肉模糊。 刚一出门便看到这般场景的孙长安一个踉跄,差点再次晕过去,幸好被身边的刘管家搀扶住了。他紧握着管家的手,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对着台阶下虎背上的汉子问道:“我儿尸骨未寒,灵柩至今还摆在前院,难道是天要亡我孙家不成!院中好汉又是何人?我孙长安可曾得罪于你。” 虎背上的布衣汉子嘴角勾起,睁开了眼睛,一挥手直接将一张金字令牌扔了出去,飞向了孙长安。 不会武的孙长安抱着头闪向一边。 汉子臂力惊人,令牌直接嵌入了孙长安身后的门里,等到这位郡守弯着腰被刘管家扶着走到门边时,才看清了那张令牌上写着的字—洪。 汉子嗤笑着看向台阶上那个吓得站都站不稳的扶龙郡守,中气十足道:“这便是你们扶龙郡的待客之道?龙威太平大将军帐下,从三品安东将军赵当康,今夜特来拜会孙郡守!” 听到那人名号的郡守孙长安,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击:太平大将军洪隐罡,当年的老国柱栾灵玉义子,如今的镇国八将之首,雄州二十万玄甲军的总统领,而下面那个骑着紫虎的汉子,正是洪隐罡帐下的中军四将之首,生平百战无一败绩的“当康福将”,赵当康! 大兆王朝在武兆的二百年间,中原大地上时常是叛军四起,势力横生。短短二百年,武兆就换了十六位皇帝,多是马上安天下,又难得寿终正寝,其中尤先皇申武帝在位时间最长,整整三十四年。 武兆武兆,所以武将风头往往盖过文臣。 申武帝在位时,神卿宋光霁便开始整顿朝堂,改良武将官制,使得朝堂中,文人和武将有了齐头并进的趋势。 在宋神卿的改良下,虽然取消了武将比同品阶文臣低半品的旧制,但王朝内武将四品即以上者才可称为将军,二品即以上者才可称为大将军。 一品武将可用“龙”字称衔,二品为“镇”,三品为“安”,四品为“平”,不可逾越,且二品及以上武将位次有限,不可随意任免。 可以说武将能至二品即以上,便是王朝内武将极致。 如今的淳丰帝时期,忱乾便亲封王朝内仅有的八位二品以上武将为镇国八将,分别掌管王朝八军。 其中除当年三王之乱中护主有功的洪隐罡为皇帝钦点的从一品龙威太平将军外,其余七人皆是正二品“镇”字大将军。因此,洪隐罡也被人们称为镇国八将之首,更有朝堂中的好事者私下里给这位武将之首叫做“武相”,与那淳丰二年新封的“文相”朱原普分庭抗礼。 扶龙郡守孙长安听到这如今的王朝第一武将的名号之后,便赶紧将院中那个高大的“使者”,请进了郡守府后衙内。 坐在主位上一身布衣的从三品青年将领赵当康,撇向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扶龙郡郡守,笑道:“孙郡守这是家里刚刚出了变故?” “想你孙长安也在这扶龙郡里待了十几年了,就不想去那秦州城长安为官?” 一脸谄媚,坐立不安的孙长安赶忙尴尬笑道:“家中二子被奸人所害,不劳将军挂心了。” “要说升官,谁不愿意呀!可您和大将军也知道,当年恩师—老兵部尚书孙承坚得罪了陛下,陛下不杀下官,已经是对下官的体恤了,我又怎么敢再奢望升官。” 赵当康冷哼了一声,笑着起身朝门外走去,他并不打算再和这个没有骨气的文臣继续聊下去,“这秦州别驾一职如今还空缺着,咱们大将军有意栽培孙郡守,才特派我前来告知于你。这些时日我就在长安,你要是想好了,便来长安城找我。” “我很期待和孙别驾一起为大将军效力。” 留下了这些话,赵当康便牵着自己那头名为“万人敌”的紫虎,在夜色中离开了郡守府。 孙长安愣了神,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他精明一世,虽身居地方,却洞悉那毓华京的朝堂局势。他早就看出那洪隐罡不是愿意久居人下的等闲之辈,有朝一日,或许可让这天地换个颜色。 是继续苟且终老,还是铤而走险位极人臣,这个选择如今就摆在他孙长安的面前。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7章 紫薇大帝天煞星 为陶婉秋鸣不平、随花凤举见故人、替秦若阳送书信,晏龙雨在解决了郡城中的所有事后,便被燕归送出了城,和独孤浩荡重新回到了启山。 虽然离山不过五日,但两位少年却都成长了许多。 独孤浩荡在与披发剑客的巷中一战中,突破了某些庸碌江湖人半辈子也摸不到的武道第五境,而晏龙雨则在知晓了父母的生平经历之后下定了决心,要查清当年的真相,顺便出去看看这天下的全貌。 晏龙雨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十五年来为什么会有源源不断的庙堂和江湖人要来取他性命,也难怪当年啼鸬关和逍遥宗会派人来滚龙江畔拦江杀他晏龙雨。这一切都是拜他那个剑仙老爹所赐。 “西蜀剑仙”的名号看似风流,但细数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可是把大半个江湖都得罪了个遍,什么入啼鸬关剑挑枪宗、在逍遥宗宗门上醉酒刻字、毁桐凰岛白虎殿主武道心境……简直是罄竹难书。 对于晏龙雨来说,只要自己一踏出扶龙郡,就意味着要与大半个江湖为敌,西蜀老人顾北玄在临走之时曾给过少年一个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和当年自己父亲的死有关,其中不乏江湖大派,如今江湖人评点出的江湖十大宗门中就有七个赫然在列。 少年一想到这些就哭笑不得,自己还没出山,他那剑仙老爹就已经替他提前得罪了大半个江湖,还谈哪门子的未来可期呀! ——山上的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间,夏热消散便快要入秋了。 花凤举在这些天里,郁闷至极,虽然侄儿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但他却是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不懂这少年的所作所为了。 那山上的白衣天人定下的十五年之限已经过了,可自家这位侄儿自从从扶龙郡回来之后,却一直没有要准备离山的打算,整日不是找秦先生听学问,就是带着那条养了十五年都没死的老黄狗一起在山上乱窜。 “平日里总嚷嚷着要闯江湖见世面,怎么,去了一趟扶龙郡就怕了?” 这一天。 清风吹过竹林,山间篱笆小院内酒香四溢。 闲来无事的花凤举正坐在竹屋外的门槛上细品着自己酿在院里的米酒,却远远看见侄儿晏龙雨从竹桥边走来,神情落寞。 最喜一袭白衣的少年大踏步跑到了花凤举身前,熟练地抢过凤叔手里的酒沽,一饮而尽,心情仿佛有些低落,“凤叔,咱们可以动身去西蜀了,黄犴它死了。” “啥?黄犴?哦哦。” 十几杯酒下肚,脸颊微红的花凤举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又转念一想,这是自己的好侄儿给那只养了十五年的黄狗起的名字。 花凤举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少年之前不愿意下山是为了亲自送走这只陪了他十五年的老黄狗。 黄狗老了,晏龙雨不想带着它四处奔波,希望它能长眠在这神仙居所之上,来世也能投个好胎。 而就在昨天夜里,那只通人性的黄狗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它不愿让少年们伤心,便孤零零地走出了篱笆小院,走过了老槐树下的竹桥,去山上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给自己挖好了坑,静静地躺在了里面,直到晏龙雨今天发现了它的尸体。 “对它来说,这里也算是个好归宿了吧!”少年重新舒展了眉头,“凤叔,咱们下山吧!去西蜀了……” 一向自诩心狠手辣的花凤举,还是被侄儿的善意所震惊到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孩子迟迟不肯下山竟然只是为了一条老狗而已。 不知是醉还是醒的中年人朝着少年点了点头,然后便起身走去了隔壁秦先生那里,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了老儒生。 秦若阳其实早就看出了少年的心思,摇头笑着说道:“除了那孩子也没人会在意一条狗的安危了。也罢,老贺,收拾东西吧,我们要走了。” 没人会想到,启山竹林中的两户“人家”,竟是因为一条狗的死去,才离开了启山。 当天夜里,山间清风习习。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竹桥边的老槐树下。 这是他们两人一起玩了十五年的地方,而今夜过后,两位少年便要离开这里远走他乡、漂泊江湖了。 清风拂面的独孤浩荡靠在竹桥栏杆上,鬓角青丝随风摇摆,冷淡说道:“先生说他要和老贺下江南了,让我和你们一起去西蜀。” 桥边正抬头望着天上繁星的晏龙雨笑道:“秦先生这是要为你收官了。” “闷葫芦,你说要是你以后真做了那大桓皇帝,我晏龙雨再找你帮我杀人,你还愿意吗?” “只要是该杀之人,我一定帮你。”独孤浩荡毫不犹豫地答道。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说什么。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了两人耳中,亘古幽远,“一个紫薇大帝,一个天煞孤星,哈哈哈,有趣!甚是有趣。” 随着声音的消散,两位少年身旁的竹桥上凭空显现出了一道人影,白衣飘摇,周身泛起温和白光,越来越真切。 当年的那个白衣天人在十五年后,再次来到山腰,重新站在了这座竹桥之上,只是一头青丝,已经完全变成了白发。 顿时,天生异象,斗转星移,原本位于西边的那轮残月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向了夜空正中,群星如众星捧月一般同时转动,最终,夜空如一张巨大的棋盘一般被人重新布局! 正坐在竹屋门槛上点着灯擦拭着他那柄已经有十五年没出过鞘的碧落长剑的花凤举,在看到如此异样之后,立刻放下了剑,朝桥边那抹白光跑去。 隔壁的秦若阳也在老贺的搀扶下,快步走向了老槐树。 在等到人都到齐之后,立于桥上,满头白发却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天人才洒然一笑,说道:“我上一世时,曾对来过这里的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大兆当兴五百年!” 这段王朝秘闻鲜有人知道,但身为大桓帝师的秦若阳却了然于心,“那个人是忱耳?” 白衣仙人缓缓点了点头。 花凤举,晏龙雨,独孤浩荡,包括老贺在内的四人顿时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忱耳,正是五百年前大兆王朝的开国皇帝! 白衣仙人看着夜空,并指缓缓指向了西方一处,继续道:“大兆王朝五百年间,前前后后二十六代皇帝,其中有八人靠着人间功绩死后升天做了仙人。” 众人顺着白衣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了天边挂着七颗散发微弱光芒的星星。 晏龙雨若有所思道:“您的意思是他们成仙之后,都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独孤浩荡问道:“可天上只有七颗星星,少了一颗去哪里了?” 花凤举似乎明白了什么,几乎是与秦若阳同时脱口而出,“谪仙下界!” 白衣仙人笑着点了点头,“自开天造人之日起我便应运而生。” “我什么都不是,只是这天与地之间的一道规矩罢了。为了让天地众生遵守规矩,我便先为自己立下了这不能出山的规矩。” “人间王朝更替犹如潮水起落,而在一个朝代向着另一个朝代更迭的时期里,便是天与地共通之时。有凡人升天、有仙人下凡,而我,便会在这时应运而起,来维持天地秩序。不让天上之人来扰乱人间之事。” 白衣转头看向两个少年,“而你们,便是这一代能够改变局面的天选之人。” 听到这话,晏龙雨尴尬一笑。 独孤浩荡古井无波。 只有秦若阳捋了捋胡须,眼神深邃地看向这两个把不着调写在脸上的少年,却是深信不疑。 白衣仙人此刻如一位油尽灯枯的老叟,缓缓道:“今晚过后,这世间便不再有我,全看你们了。” “这十五年间,你晏龙雨观云峰观云,早已观出浩然之气;你独孤浩荡洗心泉洗心,早已洗成无垢之躯,至于二者好处,你们日后便会知晓。这便是我这十五年来送给你们二人的东西。” 话音刚落,还不等众人再问什么,桥上白衣天人的身躯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缓缓消散,逐渐化作萤火,飘散在了天地之间。 这次,只有晏龙雨一个人的耳边渐渐回响起了三个字,“梦里见”。 槐树下的众人似乎一瞬间忘记了那白衣仙人的仪态,只记得他说过的话。 难以想象,神通贯彻天地的白衣,就这么消散在了天地之间。而对于启山众人来说,这十五年仿佛成了一场真真切切的梦。 众人呆立在了原地。 独孤浩荡入神道:“大兆当兴五百年,可五百年之期已至,这大兆王朝却依然还在呀?” 花凤举喃喃说道:“谁能想到,这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启山白衣,竟根本不是人。这一晚之后,世人口中的天下十大高手便只剩下九人了。” 回过神后,仆人老贺快步走到了白衣所站的桥上,却怎么也看不出半点门道。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8章 千古剑帝许晏尘 深夜,启山上的众人都各怀心思,没有一个人入睡。 繁星俯瞰山河,少年晏龙雨一个人披着白衫走出了竹屋,端坐在院内的竹梯上仰望着夜空。 那个告诫天下江湖人不要在扶龙郡里放肆的白衣仙人已经烟消云散了,在这扶龙郡里与世无争十五载的少年,明日便要真真切切地走出扶龙郡,走出秦州,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了。晏龙雨心中充满了激动和迷茫。 呆呆地望着天上群星,这个平日里在先生面前恭谦、在兄弟面前慷慨、在长辈面前温良,总喜欢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自己在意的人的少年,感觉到了天地的广阔和自己的渺小。 他数着天上的一颗颗星辰,回想着凤叔曾经给自己讲过的那些万古风流事: 八百年前,有千古剑帝万军丛中一剑开道,携一女子入江湖,宁负江山不负卿; 七百年前,有杀神裴起一役坑杀三十万人,尸山血海汇成河,凶名虽死犹震; 六百年前,有移花仙人种天下百花于南海,一人独揽天下繁华,引凤凰一路展翅南下; 五百年前,有风流宰相面对大兆兵起,怀抱殷朝幼帝孤身守国门,大笑赴死; 四百年前,有逍遥士、昔游客齐肩天下,十战十平,致死未分出高下; ………… 这天下,几乎每过一百年,便会有一段留芳千古的风流传奇。 少年握紧了双手,“我晏龙雨,要做便要做那颗最夺目星辰,驱散黑暗,光照万古!” 想着想着,原本毫无倦意的晏龙雨视野变得朦胧,眼睛变得酸涩起来,似乎天地都在旋转。他就这么斜靠在竹梯上睡着了。 晏龙雨缓缓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竟然盘腿坐在观云峰上。 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黑夜,鲜红的残光穿透峰顶的蒸腾云海,温和地打在少年的脸上。峰前的悬崖边有皓首老人一袭白衣无风飘摇,背对着自己。 看到这一切的晏龙雨想要说话,却张着嘴发不出声来。 白衣老人缓缓转身,一只手拿着他那本泛起白色气韵的无字书卷,笑容和蔼。白衣上前拉起了晏龙雨的手,牵着他往悬崖边走去。 晏龙雨快步跟上,直到无路可走,再往前一步便是无尽云海深渊。 白衣老人没有止步,继续向前踏出,竟站在了云海之上。似乎是老人手牵着自己的手的缘故,晏龙雨也没有犹豫,同样踏出,立在了老人身旁。 晏龙雨的脚下便是飘渺云海,如梦如幻,他发现他们身后的似乎在观云峰缓缓变小,不对,是他们脚下的云在移动。晏龙雨明明只是站在那里,但蒸腾的云海却将两人送到了天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转头已经看不到观云峰了,少年看到了天边的彩云,看到了远处的万丈霞光,看到了一道气势恢宏却虚无缥缈的威严巨门。 白衣老人松开了晏龙雨的手,上前一步,一挥大袖,将手中的书卷抛向空中。 无字书卷在晏龙雨的眼前渐渐变大,缓缓展开,隐隐浮现出同样虚无缥缈的文字。 老人面向那道门。 “封神榜在此,人间各派祖师,历代帝王,逍遥散仙速速现身见我!”白衣老人的声音响彻云霄,震撼庄严。 身后的晏龙雨张着嘴,瞪大了清澈的眸子。 声音传入天界,少年眼前的巨门缓缓打开。有仙鹤结对从门内飞出,刹那间,巨门之中,如吞云吐雾一般联袂飞出了百余位虚无幻影般的仙人,数丈身躯,在一老一少两人面前一字排开,神态各异。 有睥睨天下的帝王,大权在握,庄重威严; 有衣摆飘摇的老者,闭目凝神,事不关己; 有脚踏飞剑的剑客,一脸狂妄,目中无人; 有面容清雅的女子,眼波流转,笑意醉人; ………… 他们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就像凡人看到了两只蝼蚁一般渺小。 白衣老人一眼扫去,再次开口:“诸仙归位,此子身怀北方紫薇气运,有改换天地之能,你等谁愿为他降下一道福缘,待到日后人间事了,与他共享人间香火。” 天门外众仙的飘渺身形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应答。 一道威严的声音从其中传来,带着挑衅与不屑,“既是紫薇大帝亲赴人间,又何必来找我们这些修为短浅的小仙降下什么浅薄福缘?” 白衣老人闻言,声色俱厉,呵斥道:“放肆,今日这天门外可曾轮到你忱氏帝王说话!别以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真以为成了仙人便可肆意妄为!你们七人合力助那忱耳下界的账,我还记着呢!不是不算,时候未到!” 那道威严的声音,正是出自大兆忱氏死后靠功绩登仙的八位先祖中的一人。 又有一道声音传出,是名老者,“你白衣天人曾立下天地规矩,扬言再不出启山半步,可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天门之外?哼!你不把规矩当规矩,又如何要求我们来遵守规矩?” 白衣老人不屑一笑,“天上仙人不可干扰人间之事便是规矩,你们不守规矩,我便会出手。我若是不守规矩,你们又能耐我何!别忘了,这规矩可是我定下的,我便是规矩!” 白衣老人一番话,让对面开口的两名仙人哑口无言。 仙人每说一句,晏龙雨的心神便颤抖一次,似乎下一刻,心脏便要飞出身体。 天门之外,诸仙无言。白衣老人忘向众仙,气势恢宏。 “啼鸬关枪祖薛淮,可愿与此子结缘?” 仙人之中,无人应答。 “桐凰岛移花仙人,可愿与此子结缘?” 无人应答。 “儒释道三教圣人,可愿与此子结缘!” 依旧无人应答。 滚滚诸天之上,竟没有一位仙人祖师,敢赌上他们留在人间的后人的前程,来帮助眼前的少年晏龙雨。白衣老人似乎早就料想到了,仰天大笑,“没想到这飞升天界的仙人,也不过是目光短浅的庸碌俗物。一叶障目,不识泰山!” 百余位飘渺仙人,神情各异,有愤怒不满的,有认真思量的,还有袖手旁观看其他人笑话的,但就是没有愿意为那个少年降下福缘的。 白衣老人看着这威严天门,摇了摇头,将“封神榜”收入袖中,转身重新牵起了晏龙雨的手,准备离开了。数百仙人竟没有一个孩子活得通透,他对这千年之中飞升天界的一干仙人,失望至极。 众仙人的飘渺群像一个个消失在了天门外,天门再次缓缓合拢。 “白衣天人且留步,千古剑帝许晏尘,如今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缕残魂,您若是不嫌弃,我愿做此子福缘!” 就在这时,天地间凝聚而成一股金色韵气,环绕在了晏龙雨身边,将晏龙雨裹挟其中。 白衣老人牵着早已震惊地无以复加的晏龙雨停了下来,脱口而出道:“千古剑帝许晏尘,许晏尘、晏洗尘,呵呵,你们倒是真有些缘分。” 那道中正浩然的声音再次从环绕在晏龙雨身边的金色韵气中传出,“八百年前在下为了心爱之人辜负了天下众生,八百年后我便帮此子坐稳天下江山,也算是给天下众生还一个交代了!许某人三魂七魄中已有三魂六魄入轮了回,今日只剩下这一魄,便交给天人处置了!” “我替紫薇,谢过千古剑帝了。” 白衣老人点了点头,随即抬手并指,大袖一挥,那一道金色韵气便丝丝缕缕钻进了晏龙雨的七窍之中。 晏龙雨只感觉到气窍中有一股暖流,缓缓充斥全身,躯体舒爽而又神志迷离,最终陷入了昏迷。 晏龙雨再次睁眼时,却发现他睡在了自己的床榻上。天已经亮了,昨夜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但却格外的真实。 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却并没有反常。 “我是千古剑帝许晏尘!”这句话似乎在他的耳边一闪而过。 正当晏龙雨站在床榻上还在疑惑时,一个巴掌狠狠拍在了他的屁股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不是梦。 他看到花凤举重新背起了那柄挂在墙头已有十五年之久的碧落长剑。 “小子,你昨天不是说要去西蜀吗?怎么,怕了?今天赖床不敢出山了?” “凤叔,昨天晚上,你见过白衣仙人吗?” “呵,睡糊涂了,你可真行,你怕是在梦里见的吧!都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了,赶紧穿衣服!一切已经安排好了,秦先生和独孤小子他们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哦……” 晏龙雨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事实上,确实是梦,只不过做梦的不是他晏龙雨,而是花凤举,秦若阳,独孤浩荡和仆人老贺。 千古剑帝,已入他晏龙雨梦中!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9章 秋风起时晏南归 穿上了花凤举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身崭新的白底宽袖云纹袍服,简单梳洗之后,晏龙雨伸着懒腰走出了屋门。 秦若阳、独孤浩荡早已站在了院外,仆人老贺也牵来了早就准备好的一辆崭新马车,停在了老槐树下,马是最近刚从山下挑来的三匹枣红壮马。 秦若阳一身墨衫,白发半束,耄耋之年仍身形高挺,背上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竹箱,尽显大儒风彩。他看到穿着雪白新衣施施然走出的翩翩少年,饶有兴致,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弧度。世人常说的最美不过少年郎,不正是如此。 独孤浩荡依旧是他那一身华贵的大袖黑衣,握着那柄符合身份的君子剑,冷着脸站在秦先生身后。 看到了先生望向自己,一夜“乘云驾雾”的晏龙雨赶忙快步跑出了院子,恭敬地向秦先生行了礼后,便径直走到了独孤浩荡身边,故意摊开了双手,挑着眉头给独孤浩荡展示着这身新行头。天生孤傲的独孤看着眼前人炫耀的丑恶嘴脸,缓缓将头撇向了另一边眼不见为净。 收拾好一切的花凤举提着一个大包裹走出了屋门,给屋门上锁后又在院子里的酒缸中灌了满满一壶自己酿的米酒,最终缓缓拉上了篱笆院门。院门和侧屋的门并没有上锁,或许花凤举是希望这山上以后要是来了行人或是樵夫,可以进来歇歇脚。 秦若阳转身看着两个正在悄悄“眉来眼去”的少年,说道:“出了扶龙郡,过汉元郡、兴安郡便出秦州了,我和你们贺爷爷便在这兴安郡与你们分别,而你们要南下夔州,再过剑州,才能入蜀州进那繁花似锦的锦官城。孩子们,这一路行去,道阻且长呀!” 晏龙雨在先生面前故意憨笑道:“秦先生安心下江南便是了,我一定会看好独孤浩荡的,定不让他给先生惹事生非。听到没有,独孤,不许给先生惹祸。” 独孤浩荡冷哼一声,似乎在说,谁最爱惹事你晏龙雨心里没点数? 看着倒打一耙的晏龙雨,秦若阳破天荒开完笑道:“看来我这一路上还是要把戒尺带上,免得你晏龙雨太过思念这戒尺的滋味。” “先生,大可不必!”晏龙雨倒吸了一口凉气,自从他来到启山,秦先生的戒尺到如今都换了七八个了。往事不堪回首呀!晏龙雨连忙殷勤地和喊着独孤浩荡一起,扶着秦先生坐上了槐树下的马车,生怕他当真去取戒尺去了。 淳丰十五年,一阵秋风起。 晏龙雨和花凤举最后一次在启山下的那方土坟边祭拜过后,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滚龙江边颠簸的土路上,顺着江水朝下游驶去。 他们就这么离开了这生活了近十五年的地方。为他们送行的是身后渐行渐远的启山之中,那上山砍柴的樵夫用秦谱唱起的山歌:“江湖路远,何时相逢,山中一别后,此去再无声……” 出了启山,沿着滚龙江东行十五里,有一座朱漆木桥横跨大江,自此桥北上可至儒州州城晋阳,南下可至秦州州城长安。而两岸车马想要来往,这座秋日里格外荒凉的朱漆大桥便是必经之处。 此刻,有一对年轻夫妻和两个身份悬殊的少年一起站在江边,望向大桥的另一头。 秋风沁凉,头戴一柄做工粗糙的银钗的年轻女子搓了搓手,替身旁的夫君提了提衣领,满意地笑了笑。女子相貌平平,可看在他那读书的夫君眼里,便是美若天仙。 夫妻二人卿卿我我,一边的两个少年也只能有意躲开视线,尴尬至极,羡慕而不得呀! 这对年轻夫妻正是桃符先生许知卿和他“捡”来的娘子柳湘兰,而他们身边的两个少年也不是别人,正是背着一个破烂包袱,腰间别着精致短剑的燕归和那日“浮沉醉”酒楼里西蜀老人顾北玄的义子之一,莫非。 这四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今日却为了等同一群人,凑在了一起。 时辰尚早,这宽敞的大桥上几乎没什么的行人。四人没等多久,便看到了要等的那辆马车,许知卿一眼便认出了那驾车的刀疤脸老车夫。 马车过桥后缓缓停在了四人身旁,晏龙雨和独孤浩荡扶着秦先生下了车,花凤举也从马车车厢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众人相互打过了招呼。 白面书生模样,腰间别挂着轻巧算盘的莫非向他们解释道:“那日扶龙郡一别,义父放心不下凤绝大人和晏兄弟,便又让我折返了回来陪你们一起去蜀州,我这些日子便一直住在扶龙郡中,昨天收到了凤绝大人传来的消息,说你们今日赴蜀,我便带着燕公子一起来这里等你们了。哦,燕公子说这位许先生也是来等你们的,所以我们便一起来了。” 第一次被人叫做公子的燕归呲着牙腼腆一笑。晏龙雨观察到燕归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换上了新布鞋,甚至连头发都是洗过的,但其实换与没换都是一个寒酸样,没来由鼻尖一酸。 许知卿连忙补充道:“昨夜收到先生与在下告别的信,夜不能寐,今日弟子带着拙荆特来送先生和诸位一程。没想到在郡城外见到了燕兄弟和莫公子。所以便一起来了。” 听到夫君介绍自己,又看到众人的目光聚集了过来,一直拉着许知卿手的柳湘兰俏脸一红,扭捏地挪着步子躲在了自己夫君的背后,引得众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晏龙雨打趣道:“没想到这桃符先生家的娘子,真就是天真心境。许先生可是有福了。” 独孤浩荡依旧冷着脸,似乎是想要开玩笑,却有一丝尴尬,“许先生家的娘子,可真是羡煞旁人了。” 连着被两位俊朗少年夸奖,许知卿背后的柳湘兰已经满脸通红,没脸再见人了。 秦若阳看着眼前他亲手促成的一对美好姻缘,也是难得一笑。 细心的晏龙雨上前搂住了在众人面前插不上话的燕归的肩膀,他知道燕归一在长辈面前便不敢说话,便替他说道:“我就知道燕归你一定会来的,不愧是我晏龙雨的好兄弟。” 对细微之处特别敏感的燕归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意,他知道晏龙雨是在帮自己介绍,随即尴尬一笑,“小主去哪里,燕归我便跟到哪里。” ………… 在桥边驻了足半个时辰,晏龙雨再三和许知卿确认了那陶姓女子的近况,终于到了离别之际。 莫非把花凤举和晏龙雨请上了自己带来的马车,独孤浩荡也扶着秦若阳上了之前的那辆马车。燕归和仆人老贺分别驾车,两架马车一前一后,一路朝南而去。 临别时,许知卿将娘子养的六只信鸽分别送给了晏龙雨和秦若阳,若是有事,也可以给他来信。 秋风萧瑟,混浊江水滚滚东流,一行大雁从许知卿头顶飞过,他抬头看了看,感慨道:“入秋了,北雁南归喽!不知这雁(晏),是南归,还是难归呀!” 柳湘兰依旧红着脸,重新拉起了自家夫君的手,穷酸书生俏娘子,就这么手拉着手有说有笑的朝着扶龙郡的方向走去: “该给你买些布做一身新衣服了,刚才在你背后,又看到你衣服上一个小破洞。” “还能穿,省下的钱留着给娘子卖胭脂首饰。”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夫君呀!”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贤惠的娘子呀!” ……… 我许知卿要什么封侯拜相的破烂功名,能牵着她的手牵一辈子,便足够了。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0章 王朝八军镇国将 落叶满地,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扶龙郡南下的官道上。 靠后那辆由燕归驾车的马车车厢内,刚刚吃完莫非车上干粮的晏龙雨,无事可做,便从袖口掏出了秦先生亲手写就的那本《儒霸兵书》翻看了起来。花凤举取下了背在身后的碧落长剑,横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顾北玄义子莫非,就坐在两人对面,不时掀开车帘看向外面。 车厢内静了片刻,名叫莫非的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道:“龙雨兄弟,前些日子你让我们浮沉馆查的那两个人已经有些眉目了。” 正在看书的晏龙雨回了神,“莫兄说来听听。” 莫非声音独特,细而轻,却不失阳刚之气,“扶龙郡巷子里拦住你们去路的那一男一女,是从儒州晋阳城里来的,那男子身上背的那把古剑有些来头,名为青胆。” 听到“青胆”二字,花凤举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看向了对面坐着的莫非,他知道这把剑原来的主人,脱口而出道:“雄州卢氏卢浩真,留取丹心照青胆。” 莫非继续道:“不错,正是当年自称可与咱们西蜀剑仙晏临霄齐名的雄州卢氏卢浩真的佩剑,据咱们浮沉馆四处打探,有民间传闻称,当年雄州卢氏因为散播谣言被淳丰帝满门抄斩时,这青胆剑仙卢浩真的幼子并不在其中。” 晏龙雨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那天把我和独孤、燕归三人拦在巷子里放狠话的那个男人,是青胆剑仙卢浩真的儿子。这么说来,有能力操控全局,而又身处儒州晋阳城的,就只有……” 莫非道:“崇国公,姚崇!” 姚崇,申武帝时期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武艺平平韬略平平,可就凭他那一张溜须拍马的三寸舌,便可以和宋光霁、栾灵玉这样的国之股肱齐名,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后来又因为其献给淳丰帝的女儿姚氏被淳丰帝封为皇后,他自己也成了如今封居儒州晋阳城的崇国公,做了当今天子的老丈人,当今太子的亲外公。 晏龙雨纳闷道:“我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他一个国公,为什么要派人来杀我?” 莫非道:“姚国公当年和同为申武帝十大治世能臣的国师庞灵观关系最好,而那庞灵观就曾多次向淳丰帝上谏说你们西蜀晏家有反骨,义父猜测,这姚老国公便是因为此事所以要杀你。” 花凤举补充道:“正是如此,他那皇后女儿给淳丰帝生下太子之后便死了,而这个老国公要想让孙儿顺利当上武兆下一位皇帝,为他们姚家铺路,就要扫清朝堂内外所以的隐患,而西蜀晏家便是这隐患之一。” 晏龙雨、莫非同时点了点头。 莫非道:“还有一事,我们的人在找那两个人线索的时候,还发现了太平将军洪隐罡帐下的人去找过扶龙郡守孙长安,而后那孙长安便升官离开了扶龙郡,去长安城做了秦州别驾。此事义父已经传信告知蜀王了。” 花凤举叹道:“看来这镇国八将之首,已经满足不了他洪隐罡喽!” 晏龙雨来了兴致,将书收回了袖口,双手叠放在腿上,一副听故事的样子,“莫兄,这镇国八将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莫非温和一笑,开始娓娓道来: 十一年前,也就是淳丰四年,淳丰帝下旨封王朝内仅有的八位二品以上武将为镇国八将,分别掌管王朝内最大的八支军队。 八人中首先便是这唯一的一位从一品龙威太平将军,洪隐罡,掌管专门负责清除王朝境内叛乱的楚州二十万玄甲军; 皇城禁军统领,正二品镇威将军,冯沉,掌管专门负责皇城守卫的十万皇城禁军; 当年三王之乱中临阵投降的雍王叛将,正二品镇中将军,王宪章,掌管专门负责支援皇城、储备兵力的十万华州玄武军,更是唯一一支不由兵部负责,只听天子调遣的天子亲军; 青州都督,青州水师主帅,正二品镇东将军,贺若璧,掌管青州十万青龙水师; 蛟州都督,蛟州军主帅,正二品镇南将军,蒙虎,掌管负责抵御南象国的二十万蛟州军; 蓟州都督,当年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的兵神韩起之子,正二品镇北将军,韩兵胄,与北地魏王一起掌管负责抵御北汗国西线的四十万北地军; 凉州军主帅,正二品镇戎将军,霍川,掌管负责抵御北桓国、以及汗国北线的三十万凉州军; 棘州都督,棘州军主帅,正二品镇西将军,关云亭,掌管负责平定南诏诸部的十五万棘州军。 这镇国八将,便是洪隐罡、冯沉、王宪章、贺若璧、蒙虎、韩兵胄、霍川、关云亭。 晏龙雨似乎听得入了迷,好像这一个个沙场陷阵的悍将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由他检阅。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武兆确实是将星云集,可这人心齐不齐就不可知了。 花凤举听到关云亭的名字时会心笑了笑,对晏龙雨道:“你可知道那瘸腿老儿顾北玄,为何给你爹叫晏二哥?” 听到“瘸腿老儿”四个字,莫非眯起眼笑了笑,这么多年还没人敢这么称呼自己的义父,但他却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可以的。晏龙雨反问道:“为什么?” 花凤举眯眼道:“因为这大哥,便是如今的棘州都督关云亭。” 蜀地分剑、蜀、棘三州,蜀州便是蜀地的核心,三州毗邻,剑州在蜀州东北方,而棘州在蜀州的西边为武兆王朝的边境九州之一,棘州都督便是这一州之长。 花凤举皱眉道:“你爹当年在蜀州和八人一起结拜,我没记错的话,关云亭排第一,你爹排第二,顾老瘸子排第四,还有谁来这?” 莫非恭敬一笑,“还有我叔父莫烬,如今剑州玉山剑墟的二掌门上官青阳,以及已经故去的魏冲、李重山、萧河、吴武陵四位前辈。” 花凤举笑道:“唉对对,就是他们九个。号称什么西蜀九把剑,贻笑大方了,哈哈哈!原来那铸剑师莫烬是你叔父呀,难怪顾老瘸子会收你做义子。” 早已人到中年没了当年傲气的花凤举,此刻回忆起往事,眯着眼笑得像个孩子。 晏龙雨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多叔叔,难怪自己从小便总喜欢给花凤举叫叔叔而不叫舅舅,说不定真是自己小时候在西蜀时叫叔叔叫习惯了,“唉,叔到用时方恨少呀!” ………… 午时。 这两架马车从一块写着“汉元郡界”的石碑旁经过。 少年终究是走出了扶龙郡。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1章 刀宗怒杀竹叶青 在两架马车驶过两郡之间的界碑后。官道上缓缓走来了一道壮硕熟悉的身影,他背上那口明晃晃的无鞘大刀在秋日里无人的官道上,寒光乍现,格外显眼。 壮硕老刀客在石碑前站定,转过身眯眼望向来时的路,衣摆随秋风肆意摇摆,宗师风范彰显地淋漓尽致,“你们倒好,拍一拍屁股就去西蜀了,这擦屁股的活却留给了俺老张。” 此人正是燕北王府的首席大客卿,北地刀宗张弩。 自从那日在“浮沉醉”酒楼与晏龙雨等人一别之后,化名张弓的老刀客其实并没有就此返回燕北,而是时刻关注着扶龙郡里的动向。 老刀客虽然嘴上粗鲁莽撞,但心却及细,否则燕北王殷权这么些年来,也不会放心只派老刀客一人去找他的亲外甥。 石碑旁,老刀客的耳朵微微动了动,随即解下背上大刀,靠在了身旁的石碑上,他盯着空无一人的官道,轻蔑大笑道:“小小一个扶龙郡,江湖朝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卧虎藏龙,暗流涌动,就是为了联手欺负一个刚出山的孩子。笑话!你们想要那孩子的命,能杀了我再说。” 话音刚落,官道两旁的树林里便缓缓走出了三人。正是叫做卢剑清的背剑男子、红衣抱琴帷帽遮面的殷姓女子、和扶龙郡城外“一间客栈”里的王姓妇人。 没人想到,平日里老实本分靠在扶龙郡城外开客栈为生的夫妇二人,其实是早年间崇国公姚崇安插在扶龙郡里负责监视西蜀剑仙之子的两枚棋子。而那个在吃阳春面时被晏龙雨叫做王姐姐的中年妇人,其实是早已闻名江湖的四大杀手之一,竹叶青。 老刀客张弩分别看了那帷帽女子抱着的琴和中年妇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了背剑男子背上的那把古剑上,说道:“这姚崇老儿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当年魔教中人的玄音琴、四大杀手之一的竹叶青、现在连青胆剑仙的青胆剑都有了”刀客眯眼看向背剑男子,“小子,那青胆剑仙卢浩真是你什么人?” 听到刀客提自己已死父亲的名字,卢剑清并没有感到惊讶,相反,若是有人不认识那才是匪夷所思,毕竟这几十年间,江湖上能称得上剑仙的也就不过五人,而被人记住的名剑唯有西蜀晏临霄的“不思蜀”、如今十大高手之一剑甲湖湖主的佩剑“白蛇”以及自己背上背着的这柄古剑“青胆”了。 卢剑清恭敬沙哑道:“我不过是个晚辈罢了,就不劳烦张老刀宗记心了。” 刀与剑哪个才是武者最上乘的兵刃,历代以来,江湖上的刀客和剑客一直有个计较。张弩早年间便凭着一口重刀,打遍北地刀客且无一败绩,得了个“北地第一刀”的名号,而后又痴迷于“刀剑之争”,先后挑战天下数位成名剑客,到如今只败给过包扩西蜀剑仙晏临霄在内的三人,但却始终没有机会和那青胆剑仙比试比试,直到那卢浩真被淳丰帝所杀。而今日,令他没想到的是,这青胆剑重出江湖,就在他的眼前。 老刀客眼中流露出欣喜神色,仰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三个一起上?” 帷帽遮面的红衣女子想要说什么,却被卢剑清握住她纤细的胳膊拦下了,他上前一步,抱拳道:“既然前辈认得卢某背上的剑,那我今日便斗胆和您比试比试,我赢了您便放我们过去,您若是赢了我们这一路便不再找那晏龙雨的麻烦。” “好!是个爽快人!”张弩单手提刀,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卢剑清而去。 卢剑清并没有出剑,甚至那剑背在背上都没有解下来,就这么一个健步朝老刀客而去。 两人境界相差悬殊,张弩是实打实的七境刀宗,而卢剑清不过五境圆满。若论境界,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但两人都心有灵犀一般,卸下了境界的加持,单单比力与术。 翻云覆雨几回合后,刀客张弩占了上风,趁着青年人闪身的空档,老刀客再次拖刀上劈,卢剑清无法躲避,只能硬着头皮挡下,可他还是没有要拔剑的打算。 眼看足足八十斤重的大刀就要劈向自己胸口,卢剑清一抖双臂,布衣双袖之间各飞出一柄带链短刀,和张弩的大刀搅缠在一起,大刀瞬间失了几分力道,卢剑清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讪讪躲过。 张弩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改为双手握刀,刀锋一转,继续横劈向卢剑清。卢剑清隔着链刀的铁链用身体挡住老刀宗的大刀,仍旧胸口一震,嘴角渗出了鲜血来。 看着年轻人两袖之中伸出的两柄链刀,张弩冷脸一笑,了然道:“原来你师傅是‘两袖刀’,你就是那个亲手杀了自己师傅,顶替了其位置的小子啊,难怪背剑而不用剑。看来今天这江湖四大杀手来了不止一人呀!” 近几年,有江湖好事者依据江湖上流传的杀手取下的人头数和被取命人的身份,编排出了“天下四大杀手”,分别是竹叶青、两袖刀、梅花印和云行客四人。据说这四人取过的头颅光是江湖上有传闻的,便不下三十个。 两年前,有传闻称这四人之一的两袖刀被自己亲手带出的徒弟取了性命,并顶替他做了四大杀手之一的新两袖刀。 而那个两袖刀的徒弟,正是张弩眼前背着青胆剑的青年人。 卢剑清冷哼一声,从双袖飞出的两袖刀铁链死死缠住了张弩向自己砍来的大刀,笑道:“没错,我便是那个弑师传首的清风卢氏丧家犬,卢剑清!” 场面僵持,卢剑清显然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一旁的神秘红衣抱琴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那个四大杀手之一的竹叶青,帷帽下流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精瘦妇女模样的竹叶青冷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卢剑清嘴角渗血,依旧握紧铁链的双手青筋暴起,满脸通红,他戏谑般对张弩笑道:“我虽然赢不了你,但我有手段杀了你!哈哈哈哈!” 行事一向耿直的老刀客眼角微张,似乎反应了过来:原来卢剑清一开始的恭敬姿态不过是障眼法,目的就是让自己卸去修为给身后两人偷袭创造出手的机会。 张弩立刻松手弃刀,闪身后退,开始运行气海。 就在此时,竹叶青从其身侧飞掠而出,如同一尾轻巧灵蛇一般纵身飞向了已经弃刀的老刀客,直逼心口,一掌打出,在张弩的胸前绽起了一道道气波涟漪,其手心一道暗紫血气渗入了这名御气七境老刀宗的身体。 张弩七窍之中渗出了血丝,来不及反应,气血全力运行,凝聚于平日里可以提起八十斤重大刀的双手之上。 只在刹那间,张弩双手大张,迅速向胸前合拢,还在张弩胸前来不及闪身的竹叶青直接被老刀宗合拢的双掌硬生生砸爆了头颅! 老人身前,血雾弥散。 “七境刀宗,非同凡响!”卢剑清跪地惊骇道。 看到眼前的惨烈一幕,红衣女子瞳孔一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闻名天下的杀手竹叶青,在老刀客全力一击之下如此的不堪一击,竟然就这么死了! 张弩一脚踢开了竹叶青无头尸身,捂住胸口,嘴唇发紫,单膝跪地吐出了一口泛黑的浓血。他抬头怒目看向不远处的年轻男女,周身泛起了蒸腾杀意,那柄落在地上的大刀也开始剧烈的震颤了起来,似乎下一刻便要飞向老刀客的手中。 红衣抱琴女子见抱着古琴快步上前,单手拉起了虚弱倒地的卢剑清,身手敏捷,向官道一边的树林里飞身而去,边跑边柔声说道:“这竹叶青蚀骨掌的毒可是会要命的,老前辈莫要再运功使毒气蔓延全身了,还是快些回燕北去吧!燕北雪谷的雪莲或可救你。” 女子俏皮一笑,“哦对了,前辈回燕北时,顺便替我给我那燕王叔叔问个好,就说聆心想他了。” 女子的声音渐行渐远,被算计的老刀客最终还是收敛了修为,缓缓站起身子,逼停了体内的蚀骨之毒。他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虚弱道:“那女子叫王爷叔叔,殷聆心,莫不是,大郡主的女儿?” “妈的,大郡主的女儿要杀小郡主的儿子?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 叫做殷聆心的女子一手抱着玄音琴,一手扶着卢剑清,一口气跑了数十里后,终于在一条溪水边停了下来。 殷聆心轻柔地替卢剑清在在溪水里擦了一把脸,洗去了他嘴角渗出的鲜血,柔声说道:“你呀,还是低估了我叔叔的这位门客啦。” 他们三人的本意其实是用计联手杀死这个碍事的老刀宗,但现在看来,着实是低估了这“燕北第一刀”的道行。 躺靠在一棵榆树旁的卢剑清,看着一旁女子为自己忙碌的婀娜身姿,心头一暖,沙哑道:“无妨,拿她竹叶青的一条命,换晏龙雨那家伙一个老刀宗助力,值了。” “等我伤好之日,便是那晏龙雨身死之时!”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2章 中原十姓今犹在 世人口中常说谁谁家是“名门望族”、“高门大户”,可在大兆王朝这五百年间,真正能算得上是名门大族,朝廷七品以下官员路上遇见都要下马参拜的,五百年内只有十个姓氏,这十家也被世人称做是“中原十姓”,分别是:陈、王、宋、柳、殷、韩、曹、卢、柴和复姓司马。 这十个姓氏的渊源,也是各有千秋,分别代表着世人所尊崇的荣、尊、正、雅、贵、威、淳、清、富、豪十个字: 京州天华陈氏,与大兆王朝的帝姓——“忱”同音,天华陈氏并不是一整个家族,而是五百年前大兆的开国皇帝忱耳封赏功臣时,给几位有扶龙之功的臣子赐的姓,寓意为“与天子共享荣华”。时至如今的淳丰帝时期,天华陈氏流传五百年只剩下了一脉,不足百人。 天华陈氏,与天子共享荣华,当得起一个“荣”字。 桐州龙槐王氏,北方大姓,文道传家,武兆王朝五百年间,龙槐王室前后出了七位太师,十四位六部尚书,其余各方官员更是数不胜数,如今被淳丰帝重新启用的老太师王衾素,在早年间未发迹之时,便是靠着“认祖归宗”,依靠龙槐王氏,才一步步做上了太师的位置。 龙槐王氏,七代帝师之家受万民敬仰,当得起一个“尊”字。 唐州鸿儒宋氏,家学渊源深厚,可向上追溯七百年,其祖上曾有预言“鸿儒宋氏每三十年可出一个大材”,申武帝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天下文人的典范,“一品神卿”宋光霁,便是出身鸿儒宋氏嫡系。 鸿儒宋氏,一品风流,当得起一个“正”字。 蜀州青衣柳氏,以诗、书、画、乐四绝传家,三百年间诗豪、书仙、乐神、画圣,风流名士层出不穷。如今的蜀州司马柳宗玄,便是青衣柳氏的当代人杰。 青衣柳氏,风雅无双,当得起一个“雅”字。 燕州燕陵殷氏,前朝大殷国的国姓,五百年前,燕陵殷氏一脉曾代替大殷殷氏皇帝,传位于起兵建国的大兆忱氏,大兆开国皇帝忱耳因此亲自下旨,封燕陵殷氏世代为燕北王,掌管燕、奉二州;武兆时期,又被收回奉州,偏居燕州极寒之地。 燕陵殷氏,前朝帝姓,世袭藩王,当得起一个“贵”字。 蓟州兵神韩氏,“十姓”之中唯一一个以武传家的大姓,世代居住在北地,屡世公侯,替武兆王朝驻守北境。申武帝时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用兵如神的“兵神”韩起,和他的嫡子,淳丰帝亲封的镇国八将之一的镇北将军韩兵胄,便是兵神韩家正统一脉。 兵神韩氏,世代替天下百姓驻守北境,当得起一个“威”字。 楚州淳阳曹氏,楚辞大家,世人皆称“淳阳曹氏有大楚遗风”,当代曹家有三子功成名就,被称为“淳阳三杰”,分别是淳丰帝亲封的礼部尚书曹钦风、楚州刺史曹钦儒和楚风大儒曹钦籍。 淳阳曹氏,大楚遗风,当得起一个“淳”字。 雄州清风卢氏,真正的儒家正统,儒圣传人,只可惜在淳丰帝继位时便因为私议朝政,被淳丰帝下旨诛杀满门。 清风卢氏,儒家正统心系苍生,当得起一个“清”字。 唐州皇城柴氏,富可敌国,赈济天下。相传,皇城柴氏先祖曾为落魄时的大兆开国皇帝提供过钱粮支持,大兆开国后,大兆始祖忱耳便许诺皇城柴氏,“我大兆国存世一天,我便让你们柴家富贵一日,存世百年,我便让你们柴家荣华百世”。 皇城柴氏,独善其身且兼济天下,当得起一个“富”字。 儒州晋阳司马氏,祖上留有大兆开国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天子入门也需下马。更是江湖朝堂两道皆通的大家,晋阳司马氏喜好结交天下英才,繁盛时相传有三教九流,门客三千。 晋阳司马氏,广结天下,当得起一个“豪”字。 而这中原十姓之中,唯有那雄州清风卢氏如今已不再辉煌。只留下了旁支一人——背剑年轻人卢剑清,留存于世。 十五年前,淳丰帝初登皇位,为了巩固一手夺回的江山,在天下人面前立威。朝堂中,他洗旧迎新去老臣、换新人,而在高门大户中,他抓住了雄州卢氏的把柄,便将其撤底铲除,给其他九个大姓和天下人一个警醒。 清风卢氏的偏房旁支中,曾出了一个不喜学问,只爱练剑的人。那人二十几岁便远游西蜀剑州玉山剑墟,在剑墟悬剑坪上求得了古剑“青胆”,随后仗剑天下。西蜀剑仙晏临霄走过的地方他都去过,甚至那晏临霄没去过的地方这位青胆剑仙也去过。他发誓总有一天要和那个江湖上惊才绝艳的西蜀剑仙在天下间齐名。 终于,在晏临霄成名的四年后,青胆剑仙卢浩真的名号横空出世,也被江湖人所熟知。 淳丰元年冬,雄州卢氏全族被押往毓华京城,而负责操办此事的,正是还没当上崇国公的姚崇。 青胆剑仙卢浩真虽然早已经和雄州卢氏脱了干系,在乡野之间结庐而居,娶妻生子,但姚崇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姚崇派谴还未成为江湖四大杀手之一的两袖刀,负责就地诛杀卢浩真,将其头颅带回京城。 两袖刀自然知道以自己的修为肯定敌不过青胆剑仙,于是他便拿卢浩真四岁的儿子作为要挟,让卢浩真以命换命。 卢浩真照做了,他四岁的孩子就这么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面前,又亲眼看到那两袖刀不肯罢手,将自己的母亲、姐姐也一并羞辱杀害。 叫做卢剑清的四岁孩子看着一手拿着自己父亲佩剑一手提着几颗人头的中年杀手缓缓向自己走来,他含着泪伸长了脖子,闭上了双眼,静静等待着死亡。但他却没有等来,只听到那双袖里有链刀的杀手在自己身边冷淡一笑,孩子的手里多出了一柄剑,“你爹、你娘、你那姐姐都是我杀的,你想为他们报仇吗?想用你爹的这把剑亲手杀了我吗?你要是想杀了我,就乖乖做我的徒弟,我这一条命,一身本事便全都是你的了……” 孩子睁眼瞪着他眼前的这个杀手,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就这样,青胆剑仙之子,和自己的杀亲仇人做起了师徒。 两年后,六岁的卢剑清和自己的仇人师傅去了儒州晋阳城的崇国公府,也正是在这里,卢剑清认识了她,她喜欢抱着那把不知来历的古琴,喜欢穿红衣,也喜欢对着自己笑。他们做起了两个被豢养在崇国公府里的少年杀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淳丰十三年,那个是师傅也是仇人的两袖刀,在临死之际把已经长成少年的卢剑清叫到了病榻旁,把自己的贴身链刀交给了一手带大的少年,“孩子,一步错步步错,当年杀你全家,是我身不由己,我把我这一身本事已经传给了你,如今也该把这条命还给你了?孩子,现在就杀了我,割下我的头,别让我含着愧疚死去………” 卢剑清没有犹豫,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师傅”,他大笑着做了他这十几年来最想做的事,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将自己师傅的头颅传首江湖,却替仇人重新拿起了两袖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3章 西子湖畔活死人 汉元郡为秦州西南大郡,沃野千里,因为此地多产稻米,所产稻米多用来补给军队,供应皇商,因此素有“天下粮仓”、“秦地小江南”之称。 申时,云淡风轻,夕阳残照。 远处山崖间不时传来几声猿啼,空谷传响,属引凄异。 两架马车在山间铺有断断续续青石板、仅可供一车通行的小道上缓缓停下,车上众人陆续走了下来。 一路走来,晏龙雨一行人在这低矮的山林间没有看到一间客栈一户人家,看来今晚众人只能在这山间就地取火了。 仆人老贺分别解下了两辆马车上马的套锁,将六匹壮马绑在了附近的溪水旁,又给马儿们找来了几堆肥草。 燕归在附近捡回了一大捆木柴,正准备生起火来。 坐不住的晏龙雨则带着独孤浩荡和莫非进山里找野味去了。 两架马车旁,只剩下负手而立看向远山的老儒生秦若阳和无所事事斜靠在树上嘴里吊着一根枯草的花凤举两人了。 秦若阳开腔感慨道:“这北地日日艳阳高照,而南边天空却布满了阴云。再往南去,风雨怕是要来了!” 花凤举听出了身旁老儒生的言外之意,悄悄吐出了嘴里的枯草,答非所问一般迎合道:“是呀!今年的中原,北旱南涝,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怕是南北都要死不少的人了。” 无论南下还是北上,都不免是要死人的。 “也对。” 秦若阳继续看向远山,眯眼一笑,任由山风吹打在自己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不再说什么了。 入了秋以后,日头便一天比一天落的早了,天色不出两刻便暗了下来,燕归在马车旁点起了篝火,火堆边烤着几只晏龙雨三人刚从山上捉回来的山鸡。 老儒生秦若阳在简单吃了几口干粮之后,便进车厢里睡下了,其实入秋后老儒生的腿脚便时常锥心的痛,尤其是在夜里,但他并没有告诉过孩子们。仆人老贺盘腿坐地,守在秦若阳的车厢外。 晏龙雨拉着独孤浩荡、燕归一起,坐在火堆旁一棵大树之下,聚精会神地听着身边的莫非给他们讲那“国色天香图”上的一个个美人,花凤举就潇洒地躺在四人头顶的树梢上,抱着他那柄碧落长剑,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通过在马车上的相处,晏龙雨已经熟悉了眼前这个名叫莫非的少年。 莫非虽然出身于锦衣玉食的蜀州锦官城,但他并不像平日里晏龙雨在扶龙郡中看到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说话刻薄、刁钻,他比独孤浩荡活泼,比燕归自信,又比那许知卿少了些书卷气,谦谦公子的风度,很合晏龙雨的脾气。 正所谓,食色性也,几个少年谈起美人来,那是心驰神往、热火朝天。 莫非已经放下了先前的拘谨,兴致勃勃道:“国色天香图,下评十五人虽美却无才,只不过是下酒小菜。真正能算得上是才色双修的真国色的,当属上卷的这九位……” “先不说别的,光听这些名号便能让听者感慨,闻者艳羡…… 有我武兆朝的“大国名珠”毓秀公主,忱云钗; 有身怀奇香、文色双绝的楚州小乡君,白凝; 有身居京城,神似故去姚皇后的“通天彻地”奇女子,李欢君; 有迷倒江南无数风流名士的西子湖畔琵琶女,柳红施; 有能让皇室藩王说出“爱美人不要江山”的闽州闽王妃,阮玉娘; 有北地那位手持名剑“寒枝”的女子剑宗,剑舞美人,赵语燕; 有十大宗门之一的灵拂宫宫主首徒,“广袖仙子”,楚殷宣; 有同位十大宗门的南海桐凰仙岛之上的四大殿主之一,朱雀殿主,苏阿桃; 还有咱们西蜀锦官城里擅画美人扇、“女见犹怜”的那位温美人,温香蕊; …………” 莫非还在乐此不疲的说着,喜怒不形于色的独孤浩荡倒是还能镇定些,而一旁的晏龙雨和燕归两人却早已经脸颊泛红,浮想联翩了。 “真是一群黄毛小子,瞧你们那没见过女人的样子!”就在几人头顶的花凤举,听着少年们不时传来的阵阵憨笑,无语且无奈。 只是在听到“楚殷宣”这个名字时,中年人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想着和小姑娘们争奇斗艳。” 一个多时辰后,还不知道女子是什么滋味的几位翩翩少年郎,终于不再聒噪了。 难得清静片刻,花凤举从树上轻巧跃下,随手扔给了晏龙雨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之后,又纵身重新跃上了树梢。 晏龙雨打开盒子,看到了一枚四四方方的精巧紫色玉牌,玉上还刻着四个字—“醒龙汲雨”,少年抬头问道:“凤叔,这是什么东西呀?” 花凤举在树梢之上慵懒答道:“你娘给你留的玉牌,这些年我一直替你拿着,怕你小子弄丢了以后娶不上媳妇,现在还给你了,拿好了!” 晏龙雨皱起了眉头,将玉牌连同檀木盒子收进了自己的那个随身口袋,只是有些疑惑:我娘留给我的这块玉和能不能娶上媳妇之间,有什么联系? 夜里。 山林间寂静无声。篝火还在烧着,照亮了火堆旁熟睡的几位俊朗少年的稚嫩脸庞。花凤举依旧躺在树梢上,睁眼看天,没有睡去。 而晏龙雨,又做梦了。 …… 梦境中,晏龙雨仿佛置身于湖心的一座亭子里,他走到亭边环顾四周,雾霭朦胧,隐约看到了亭外水面上的荷叶。 少年打量着抬头,又发现水面上倒悬着数柄闪着金色气韵的飞剑,这些飞剑围成了一个圈,环绕着自己身处的这座湖心亭。 晏龙雨万千思绪急闪而过,最后脑海里只想起了一句话“我是千古剑帝许晏尘!”。 一道中正浩然的声音突然从晏龙雨身后传来,“没错,我便是千古剑帝,许晏尘。” 晏龙雨迅速转过身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亭子的中心多了一个盘腿坐地,脸颊深陷,双目紧闭,白衣披发,犹如干尸的中年人。 晏龙雨先是一惊,对峙片刻后,看中年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他便壮着胆子朝枯槁中年人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枯槁中年人如一个死人一般没有任何动作,但确有声音从他的身体里传出,“梦里,西子湖心。” 西子湖畔、飞剑、枯槁中年人,晏龙雨似乎想到了一个人,“你是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西子湖畔活死人!” 那道中正浩然之声再次从枯槁中年人的身畔响起,“我是今世的活死人南忧,也是前世八百年前的千古剑帝许晏尘。” “奉启山白衣天人之托,入梦为你传授剑术。” 一瞬间,立在亭中的晏龙雨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启山竹屋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如梦初醒一般,喃喃道:“原来那不是梦。” “鄙人八百年前曾携百万剑,于玉山之上斩尽天下妖邪,自悟剑招三十六式,与天罡三十六星相对,故此起名‘天罡剑诀’,鄙人今日便将它传授于你,能记住几式,便看你造化了。” 说完,亭心的枯槁剑客依旧如死人一般,没有动静。 梦境中的少年似乎感觉到气氛有一丝丝尴尬,朝着枯槁剑客不知死活地问道:“您倒是开始教呀?前辈,哦不对,祖宗,您是不是盘腿时间太长了,起不来了,要不要我扶您站起来呀?” “看外面!” 晏龙雨闻言转头,却看到那亭子外、水面上的一圈悬在空中泛着金色气韵的飞剑缓缓幻化成了一道道虚无的金色执剑人影。 整整三十六道金色人影,环绕亭子一圈,一人一式,悬空演示着那千古剑帝的“天罡剑诀”。 少年来不及犹豫,快步上前,扶着湖心亭的围栏,聚精会神,脚步不停,边走边看,一招一式看过去,围着亭子转了一圈。 半刻功夫。 演示完剑招的三十六道金色人影,悬浮在水面之上,同时收式,又以晏龙雨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成了三十六柄飞剑。 看完一圈过后,晏龙雨回味一般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又缓缓睁眼,一脸苦涩地对着亭心的枯槁剑客憨笑道:“祖宗,咱能不能再来一遍,我忘了。” “去吧!” …… 山间篝火旁。 在睡梦中的晏龙雨突然猛地睁开了眼,并迅速从草堆里坐直了身子,不由分说,抬手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少年失了心智一般癫狂吼道:“这不是梦了!我要回去,我要学剑!我要学剑报仇……” 火堆旁熟睡的众人被晏龙雨的吼叫声惊醒,纷纷站起身诧异地看向正一步步往火堆走去的晏龙雨,没有入睡的花凤举闻声也赶忙从树梢上跳了下来,他那平时一向漫不经心的脸上破天荒般流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再也顾不得摆什么宗师风范。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双目失神的晏龙雨弯下腰,在火堆之中缓缓抽出了一根带着火星的长条木棍。 燕归想要上前拦住晏龙雨,却被察觉到什么的独孤浩荡伸手挡下了。 下一刻,花凤举、独孤浩荡、燕归、莫非以及刚被仆人老贺搀扶出车厢的秦若阳全部都震惊了,因为晏龙雨正在以木棍作剑,一招一式地挥舞了起来! 夜色中,少年白衣胜雪,在晏龙雨的手中,带火星的木棍犹如一条鲜艳火龙,辗转生风,剑招凛冽,剑势或如游龙翱翔宇内、或如灵蛇卷身贴尾、或如飞瀑倾泻直下、或如莲花绽露芳华…… 花凤举看着眼前像是中邪一般的侄儿,使出了他行走江湖从未见过的一串流畅剑招,面色凝重,口中细细数来总共有十二式。 最后一招舞出后,少年手中木棍落地,筋疲力尽、倒地不起。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4章 路见不平拔刀助 八百年前千古剑帝所创的《天罡剑诀》三十六式早已绝迹江湖,却被晏龙雨在一夜之间学会了十二式。 翌日清晨,山间雾气弥漫,天色朦胧。 昨晚晏龙雨如走火入魔一般力竭倒地之后,略通些医术的秦若阳在震惊之余,给少年把完脉,发现并无大碍只是心力交瘁失了神志,便安心似的重新回车厢里睡下了,老儒生对于少年人那突然学会的剑术似乎并不怎么意外。 而仆人老贺、花凤举和几位少年却是守在昏睡的晏龙雨身边,一夜无眠。他们很想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一个十八年来从没有学过武的少年,如有神助一般,使出一连串行云流水且无人知晓的剑招。 “这小子平日里总吵着要什么一步登天的绝世秘籍,难道真给他撞见了?贺前辈,这小子昨晚的十二式剑招,您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见过?” “上乘剑术,闻所未闻,看这孩子昨晚的身手,已然是入了武学第二境了。” …… 花凤举正和仆人老贺议论着,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准备动身启程的莫非快步走了过来,“凤绝大人、贺老前辈,已经辰时了,晏兄弟还没醒吗?燕归和独孤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该上路了。” 花凤举撇了一眼睡在地上的晏龙雨,故意提高嗓门道:“我看这小子是死了,咱挖个坑埋了吧。” 听凤叔说这话,躺倒在草堆里的晏龙雨故意咧着嘴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其实他早就醒过来了,“凤叔,就不准我睡会儿懒觉了?”少年只觉得通体舒泰,随即起身站定,笑着看向眼前的几人,“贺爷爷,我当真是入了第二境了?” 脸上一道刀疤,十五年来,连花凤举都摸不透境界的的仆人老贺点了点头。 八百年前的千古剑帝,用自己的一生总结出了江湖习武之人,一生所追求的武道巅峰,归根结底总结起来不过三个字:力、术、境。 “力”是武道之根本,大多数江湖人的过招通俗讲便是以力服人;“术”是武道之途径,习剑之人有剑术,练刀之人有刀法,但术也分上乘和糟粕,这也是同境界武者一分高下的决定因素;“境”是武道之升华,境界攀升如同登山,站在高处自然可窥全貌,更能令山下之人望而生畏,这也是大部分江湖人都在意提升境界的原因,即便是术、力皆不如人,只要境界超人,便可以境压人。 武学九境之中的第一境为知习境,何为“知习”?知习便是武者通过所谓的研习秘籍或先人指点再加以亲身练习,从而对武道产生自己的见解,寻找属于自己的武学道路,知而习之,为武学修行奠定基础、确定属于武者自己的修习方向。而晏龙雨,显然已经一夜之间跨过了这个门槛。 一夜未眠的花凤举看着侄儿恢复如常,默默吐出一口气,只是又很纳闷,“小子,你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使的那十二式剑招是怎么回事?” 少年咧嘴一笑,怕花凤举担心又怕他不信,晏龙雨并没有把“千古剑帝”许晏尘的事说出来,他瞪着清澈的眸子思索道:“仙人指点,梦中所得!总之,我就这么学会了!” “也罢,算是你小子的造化,看你如今也并无大碍,你不是总嫌我不教你剑术吗?既然梦中有所得了,那我今日便好好教教你!”毕竟连启山白衣这样通天彻地的神人都见过了,对于这小子一夜间学会的剑招花凤举也没有过多惊讶,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着不远处正扶着秦先生上马车的燕归和独孤浩荡二人招了招手。 燕归和独孤浩荡看到花凤举手势,先扶着秦若阳坐上了马车,又快步跑了过来。 花凤举煽风点火道:“燕小子、独孤小子,我这侄儿说他昨晚在梦里学了一套剑术,已然是目中无人了,他说他要一人打你们两个,你们要不在这儿陪他练练?” 看着晏龙雨一脸无辜的表情,独孤浩荡嘴角微微勾起,缓缓拔出了手中的君子剑,“陪龙雨练剑,独孤当然义不容辞!” 晏归也呲牙一笑,把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剑递给了晏龙雨,自己赤手空拳摆好了架势,“既然如此,那小主,燕归我可不客气了。” “凤叔,不带你这么坑自己亲侄儿的!”眼看着独孤浩荡和燕归同时朝自己而来,晏龙雨狼狈地拔出了手中短剑。 并不会武的莫非给三人挥手助威,一旁观战的花凤举、仆人老贺看着眼前几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相视一笑。 三位少年因为是切磋,所以便不存在什么以境界压人之说。一盏茶的功夫,地上落叶四起,独孤浩荡的君子剑与晏龙雨针锋相对,燕归化掌为剑运用抽剑术主攻晏龙雨下盘。晏龙雨一面要用十分生疏的十二式天罡剑术与独孤浩荡周旋,一面要步步不停,使出移花步躲闪燕归的掌势,上下交替不停,显得格外吃力。 三人打地正起劲时,花凤举和仆人老贺突然同时将目光转向一处——有两人自山林中纵身飞出,一人持棍一人握刀,直逼正在切磋的三位少年,咫尺之遥。 花凤举不由分说,抬手一挥衣袖,四周落叶平地无风而起,漫天飞舞犹如翩翩枯蝶,拦下了两人的去路。晏龙雨、燕归、独孤浩荡三人看到身前一幕,警觉般收手。 被花凤举拦下的两人同时落地,站定之后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竟有剑宗! 花凤举凝视聚气,目光凛冽,朝这两人走去。 那突然出现的两人之中,有一人武夫模样,七尺身材,黑巾束发,手持一柄出鞘斩马刀,他看着前方已经收手的三人,又看了眼缓缓向自己走来的青衫剑宗,似乎明白了什么,赶忙陪脸笑道:“宗师且住手,我二人不是什么歹人,误会,误会了……” 原来两人只是路过,途经此地时听到有打斗声,上前一看众人围观一个少年,以为是以多欺少,两人这才准备出手相助。 手持斩马刀的汉子尴尬陪笑,看着杀意未消的花凤举,继续道:“不曾想,你们竟然是一起的,是我们二人今日没问清缘由,唐突了。还请这位剑道宗师莫要和我们计较。” 花凤举看人很准,这两个人不像是在说谎,他只是觉得无趣,本以为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来给自己练手了,没想到只是场误会,随即扫兴一般拂袖转身,收敛了杀意。 晏龙雨从小便是个自来熟,他看着两人手中的兵刃,没想到只有在武侠话本里才会有的桥段,竟然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行走江湖的豪爽,笑道:“无妨无妨,两位也算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义士,敢问二位尊姓大名!不如我们交个朋友?” 看着那位剑宗收手,武道不过才第五境的两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缓缓平复,两人同时持着兵刃抱拳,向晏龙雨即少年身后众人行礼。 手持斩马刀的汉子指着自己身旁行者打扮、提着一根铜棍的同伴,介绍道:“我们二人都是庆州人士,在下名叫韩江龙,没爹没娘从小跟着师傅在江边长大,人送外号‘捍江龙’;而这位行者,名叫黄文莽,江湖人称‘黄纹蟒’。我二人听说剑州的玉山剑墟今年要招收门客,我们便同往前去试试,没想到今日在此得见诸位。” 行者模样的人,张着嘴,笑着点了点头。 一条捍江龙,一尾黄纹蟒。 晏龙雨显然是没有听清这两人的绰号和名字到底有什么区别,但他注意到那行者模样的人是个哑巴,便识趣地不再多问什么了。 在少年的心中江湖就应该是这样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晏龙雨抱拳道:“小弟晏龙雨,字洗尘,初入江湖没什么本事,更没有什么名号,但你们两个朋友,小弟今日便交定了,他日若是江湖再见,必推杯畅饮。” 身后花凤举几人也跟着晏龙雨抱拳行礼,虽然像花凤举、独孤浩荡之流的人不像晏龙雨一样对谁都十分客气、热情,但江湖人的礼节却是不能忘的,这便是江湖的魅力,也是每一位江湖人不约而同的规矩。 送走了两位江湖义士,众人再次启程,只是这次有所不同,花凤举并没有让晏龙雨坐上马车,而是让他一路追着马车跑。晏龙雨在启山上看独孤浩荡和燕归刚开始学武时,他便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凤叔这是故意在锻炼自己的体魄,因为武学第二境便是锻体境。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5章 少年宴请江湖汉 在秦州汉元郡与兴安郡交界之处有一个小镇,名为桂花镇。由于这座小镇的各处都种满了桂树,每逢秋季九、十月间,大街小巷繁花盛开、丹桂飘香如临人间仙境,因此常引得汉元、兴安两郡的风流名士才子佳人慕名而来,在此地吟诗作画、一掷千金、花前月下,小镇里的上千户人家也沾了这些骚人墨客的光,日子过得比其他地方的百姓要滋润些。 然而今年秋季,这桂花镇里却没了往年那般的诗情画意。 古今千年历史中,这片中原大地之上每隔几十年便会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天灾,大旱、大涝、大雪、瘟疫、蝗虫、地震……一但兴起,便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而今年——淳丰帝十五年,则更甚,北旱南涝。 自今年开春以来,北地幽、蓟、戎、河四州便再也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大雨,入秋后,四州粮食相较于上一年减产了近百万石。正是此时,武兆国境以北的大汗国也因天气干旱,导致国内牧场大面积退化导致牧畜锐减,大汗为了获取钱粮过冬,试图铤而走险在幽、蓟、戎三州边境陈兵五十万,企图通过两国战争手段解决燃眉之急,而武兆光是今年夏天,在北地魏王忱嵩和镇北将军韩兵胄的亲自挂帅之下,就和北汗国在三州边境之处进行了四场大战,死伤近九万人。 北地无雨,而南方雨却连绵下个不停,剑州东部以及鹭州一州之地更是洪水泛滥,上万户百姓流离失所,而鹭州各地权势却为了发国难财,私吞朝廷下拨的赈灾款,导致灾民大量出逃,部分涌入武兆毓华京城后,此事才被淳丰帝查明,鹭州刺史刘安世更是被活活气死。 这种形势之下,地处南北之间的秦、庆、华、夔四州便成了众矢之的,既要替朝廷向治下百姓征粮解决北地战事供给和灾民缺粮问题,又要不断接收南方鹭州迁入的大量灾民。 而作为秦州大郡,素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汉元郡便要为此掉一层皮了,可笑的是这“天下粮仓”如今连本郡百姓的吃饭都成了问题,地处汉元郡交界处的桂花镇也因此受到殃及。 ———— 天色黯淡,秋雨朦胧。 往年一到秋季便是桂花飘香,游人如织的桂花镇如今却显得十分萧条,没有繁花盛开的景象,大街小巷的桂树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丫。而桂树上被文人雅士称作是“九里香”的桂花,早已被街边跪着的那些从南方逃难至小镇的乞讨灾民当做了填口的食物,吃进了饥肠辘辘的肚子里。 此景若是被那些怀古伤今的迂腐文人看见了,定要叹上一句有辱斯文。 晏龙雨一行人来到桂花镇已经有两天了,因为一连几日的秋雨,使得山间道路泥泞车马难以通行,所以他们打算先在桂花镇休养几日,等天晴之后再继续南下。 桂花镇以往多有达官显贵风流名士在此观景宴请谈天说地,是个搜集情报的好地方,所以镇子里有一家西蜀浮沉馆的“浮沉醉”酒楼,在莫非的安排下,他们一行人这几天便被安排着住在酒楼里。 晏龙雨自从在梦中学会了千古剑帝的十二式《天罡剑诀》入了武学第二境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一般,在众人的督促之下改掉了以往的懒散性子,除了赶路时要追着马车跑以外,在花凤举的指点之下,少年下每天坚持握剑,整日软磨硬泡想尽各种办法拉着独孤浩荡和燕归当面切磋。 短短几天下来,十二式剑招在少年手中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了。 这些天里,几位少年还根据晏龙雨十二式剑招的走势,给晏龙雨学会的这十二式剑招分别起了名字:游龙、灵蛇、吞鲸、飞瀑、长虹、莲池、踏雪、寻梅、拈花、折柳、秋雨、春风。 午时刚过。 雨还在下着,小镇行人熙熙攘攘,三个俊俏挺拔腰窄肩宽的翩翩少年宽袍大袖撑着油纸伞并排走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不时引得路上三两个从其身畔经过的闺中少女心神摇曳,偷偷斜眸一撇。 少年郎正是晏龙雨、独孤浩荡和莫非三人。来到桂花镇以后,晏龙雨便向花凤举要了几两银子,去铁匠铺子里挑了一柄称手的铁剑,学着燕归和独孤浩荡整日将剑背在身上,做起了哄骗妙龄少女的风流侠客。 一袭白衣惹人注目的晏龙雨走到了乞丐扎堆的街边,弯下腰给屋檐下一个独自乞讨的小姑娘手里悄悄塞了几块碎银,笑着捏了捏小女孩冻得通红的小脸,没有多说什么,又转身走回了独孤和莫非身边。少年很细心,怕他给小姑娘的银子被路边的其他乞丐抢走,故意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悄悄塞在了小姑娘手里。 逃难至此的小姑娘眼里含着泪花,默默将握着银子的手缩进了袖口,怔怔地看着那位在雨中撑伞的英俊大哥哥离自己逐渐远去。 走回街上,晏龙雨锁着精致的眉头叹了一口气,“整日呆在酒楼里闷得慌,便拉着你们两个出来走走。不曾想一路行来,看到这街边一个个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心里更闷了!” 独孤浩荡深有感触,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却冷着脸没有说什么。 莫非道:“鹭州的洪灾地方官员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气死了一位整日操劳却有心无力的好刺史,也凉透了天下人的心……” 或许是见不得街边这一幕幕家破人亡的凄凉景象吧,三人又一起朝着浮沉醉的方向走回了。 “你这店家好生奸诈,我二人要的是你们小镇的桂花酒,你却拿这掺了水的假酒卖给我们,今日我非砸了你们的店不可!” “两位好汉息怒啊,我们小镇的桂花早就被那些从南方来的灾民吃光了,小店实在是没有桂花拿来酿酒了呀……” 晏龙雨三人在回酒楼的路上,却听到了街边酒肆里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和酒肆里的伙计争吵。三人将油纸伞收起,一齐走进了那家酒肆。 酒肆里的那个熟悉的声音依旧喋喋不休,正是出自赶路至此的韩江龙之口。那日在山林里与晏龙雨等人一别之后,韩江龙和黄文莽便继续走着山里的小路,一天前也来到了这桂花镇。 两个背着各自兵刃的江湖汉子此时正满脸怒容的拽着酒肆伙计的衣领质问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已经进来的三个少年。 “韩黄两位哥哥若是想要喝好酒,小弟我倒是有个好去处,不知道二位哥哥可否愿意赏脸呀?”晏龙雨爽朗笑道。 背上背着那柄斩马刀的韩江龙,闻声一转头看到了门口的三个年轻人,脸上的怒意似乎消减了大半,重新舒展了他那不修边幅的眉头,抱拳笑道:“哈哈,着实是让三位小故人见笑了。” 行者打扮的哑巴黄文莽,也松开了酒肆伙计的衣领,抱拳张嘴憨笑着。被松开衣领的瘦弱伙计如逃脱缰绳的野马一般也不顾酒肆生意,迅速窜进了后院。 众人看到酒肆伙计的狼狈模样,面面相觑,哄堂大笑。 ———— 三个少年就这么把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江湖汉子带回了浮沉醉酒楼。 酒楼共分三层,四方回廊式结构,规模宏大,陈设风雅,一楼大厅摆有三十几张方桌,搭设有戏台,负责招待普通游人吃食,正厅挂有“顾盼生辉”四字大牌匾;二楼负责宴请宾客,分临窗雅座和单独隔断的雅间;三楼大小厢房四十间,负责接待住宿,此刻秦若阳和仆人老贺就在三楼一间上等厢房内奉茶捧书。楼内有管事一人,照门四人,大小伙计三十余人,下厨膳夫十八人,浣洗老妇八人,乐师、伶人、说书先生十六位。 几人进楼时,一楼大堂内没有客人,莫非吩咐着酒楼伙计给韩黄二人安排好了住处,晏龙雨领着两人上了二楼一处雅间,独孤浩荡则是找来了被晏龙雨逼着换了一身华贵衣衫而羞愧地不敢出门的燕归。 二楼雅间内。 晏龙雨、独孤浩荡、莫非、燕归、韩江龙、黄文莽衣着地位云泥之别的六人不分主次的在檀木桌前坐定,酒楼伙计将一道道山珍陆续摆在了六人面前。 桂花镇浮沉醉酒楼的主事人王随,听说是浮沉馆馆主的义子——莫非莫小总管要招待客人,亲自送来了几壶在武兆人尽皆知的名酒“浮沉醉”。 王随上楼后,先是看到了这几日早已熟悉的几位锦衣少年,又撇见了那两个衣着寒酸的生面孔江湖人,老道精明的他识人本领出神入化,分着主次先后向桌前的六人点头陪笑,又将酒壶放在桌上谄媚笑道:“一杯浮沉醉,千里快哉风,诸位贵人杯莫停!” 献完殷勤之后,王随便识趣一般快步走了出去,对于他来说能在顾老馆主的这些贵客面前露个脸,已经足够了,有些时候话说多了反而让人心生厌恶。 晏龙雨能喝酒,但是他并不喜欢喝酒,因为在启山上时见多了花凤举酒后可笑行径。而今日,晏龙雨却第一个站起身来举起了酒杯,朝向两位曾要出手相助自己的江湖人道:“那日分别时,晏某人说过,和二位哥哥再见面时定要一起推杯畅饮,今日酒有了,二位哥哥可有故事说与我们听吗?” 独孤浩荡、莫非、燕归也跟着晏龙雨一起站起身来,举起了酒杯。 雅间内,高山流水,草木鱼虫富丽堂皇,显然活了半辈子也没有来过这种风雅之地的韩江龙和黄文莽两个低层江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拘束。 两个江湖汉子相互对望一了眼,或许来这里之前他们两人心里还有些顾虑,但此刻看到少年们的诚恳态度后,他们两张憨厚的脸上就像是乐开了花,不再拘束,同时站起身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在四位少年面前一饮而尽。 浮沉醉里叹浮生,江湖人韩江龙回味着香醇浓烈的入腹美酒,畅快大笑道:“我们这些草莽江湖人,最怕的就是受人冷落,可是你们……”汉子顿了顿,随即又自嘲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显得矫情!只要兄弟们酒管够,故事可有一大堆………” 卿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这也许就是这个没读过书的江湖汉子欲言又止,想说却又表达不出来的话吧!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6章 风生水起杀机隐 浮沉醉酒楼就坐落在桂花镇的主街上。 日暮时分,秋雨渐歇。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如今总算是停了,桂花镇的主街上多了些出来透气的本地人,他们穿着体面的衣衫,迈着懒散的步子随意张望着,与街边那些逃难至此的灾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些桂花镇里的本地人很反感街边乞讨的灾民,若不是这些乞丐的到来,现在这个时节,桂花镇里早就涌满了观景赏花的风流才子,那可是他们的财神爷呀! 所以此刻,大街上就有几个身着整洁布衣的本地年轻人,似乎是在宣泄不满,没事找事一般羞辱着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老乞丐。 “老头,给小爷学声狗叫。” “老东西,从哪里来就赶紧滚哪里去……” 那几个跋扈的本地年轻人扯着嗓子,对老乞丐连打带骂,破衣烂衫的老乞丐哭嚎着跪地求饶,却始终换不来对方的半点怜悯,路过的行人也根本不去理会这一幕,甚至还有人驻足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街边其他乞丐更是怕被殃及池鱼纷纷躲闪到了一边。 浮沉醉酒楼的楼顶上,一袭青衫的花凤举独自一人提着酒壶,斜靠在楼顶那一排隆起的瓦片上,这位西蜀凤绝木簪挽发,鬓角霜白,碧落长剑斜靠身侧,正勾起嘴角冷眼看着楼下街上的那一幕人间闹剧,不时将一口淳酒送入口中,潇洒飘逸如酒仙下凡。 他似乎是在拿这街上的闹剧当做自己的下酒菜。 看着街上的那几个年轻本地人越发的肆无忌惮,楼顶的花凤举只是饶有兴致地冷笑着,他并不打算去帮那个老乞丐,除了侄儿和姐姐,花凤举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出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也就自己那个初入江湖的侄儿乐意去做。 无论在什么时候,花凤举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高处,去俯瞰他眼中那些俗人的丑陋嘴脸。 因为他花凤举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天才,所以他嗤笑那几个只知仗势欺人的本地人,更看不起那个宁愿跪地求饶也不敢放手一搏捍卫尊严的老乞丐。 面对世态炎凉,他曾对晏龙雨直言说过:“我花凤举的三尺青锋,只杀人!不济世!” 独座高台上,笑观百态生!花凤举在这方面的脱俗气度,是晏龙雨这些年来一直想学却怎么也学不来的。 不多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酒壶里的酒尽了,楼下的闹剧也要散场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躺卧在高处的花凤举鬓角随风而动,原本停息的秋雨又重新伴着几声闷雷从九天之上倾斜而下,人们纷纷四散避雨,街上顿时没有了行人,又重归了这几日的萧条景象,只留下那个被打的老乞丐在屋檐下挣扎着起身。 雨越下越大,花凤举的鬓角已被雨水打湿,耷拉在冷峻的脸颊两侧,他不紧不慢地扔了酒壶,提剑起身准备下楼去了。 可就在花凤举从楼顶站起身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脸色都在一瞬间变的警惕了起来。 他用余光撇见了对面屋檐下老乞丐的身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小师叔! 屋檐下的那人花甲年纪,身材魁梧却弯腰驼背,脸上就像写满了老实和窝囊,要不是他怀里抱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 此人就是十五年前在滚龙江畔替桐州逍遥宗拦下花凤举等人去路的逍遥宗六大客卿之一的王翠屏,更是当年花凤举在燕北齐剑楼跟随老楼主学剑时认识的那个王小师叔。 一个站在楼顶上,一个立在屋檐下,两人对视,各怀心思。 “你还有脸来找我呀!”花凤举浑身散发出了浓烈的杀意,他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位一向与世无争的王小师叔叛离齐剑楼,投向了逍遥宗;他知道当年滚龙江畔这位王师叔并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而是在替自己拖延时间。但他叛出宗门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翠屏如今已是七境宗师,离武道仙人只差一步,若是现在一战,虽然同为宗师,但已经失去一条手臂且心境尽毁的花凤举定是必败无疑,可王翠屏却并没有流露杀意,甚至气海吐纳都没有半点变化。 十五年前滚龙江畔一言不发的王翠屏今日站在了屋檐下,对花凤举苦涩笑道:“一言不发就要杀我,你花凤举这么多年来还是没变半分。” 独立雨中的花凤举冷哼道:“道不同,无话可说!逍遥宗的王大客卿!今日至此,怕不是来与我叙旧的吧!” 庄稼老人模样的王翠屏淡然一笑,没有在意自己这位师侄的嘲讽,像是一位老者看家族晚辈一般,看着楼顶的花凤举继续说道:“下来吧,你要站在楼顶淋雨吗?我有要事说与你听,和你一直护着的那个孩子有关。” 听到这两个怪人的攀谈,原先坐在王翠屏身旁的老乞丐生怕自己刚出虎穴又进狼窝,已经踉跄着身子一刻不敢停留的沿着屋檐走远了。 “我花凤举不像你,宁愿独立雨中,也不去寄人篱下!”花凤举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很诚实,他拂袖飞跃而下,抱剑站在了自己小师叔的身旁。 花凤举身上,习武之人肉眼可见的杀意渐渐消散。 同是出身燕北齐剑楼的两人,此刻同时抱着各自佩剑,站在了屋檐下,街对面便是浮沉醉酒楼,酒楼的主事人王随,正坐在一楼酒桌旁的悄悄观望着对面的这两人。 花凤举和师叔王翠屏两人心照不宣,都装作没有看到王随。 王翠屏轻声道:“有人透露了你们的行踪,逍遥宗宗主元翦,已经带着逍遥宗其他五个大客卿中的两人来到了这汉元郡,此刻就在桂花镇十五里之外。” 难道这江湖真的就不能放过一个孩子?花凤举心口一沉。 屋檐下,花凤举、王翠屏两人一问一答。 “我凭什么信你?” “我若是要害你们,何毕今日冒死相告,现在直接把你杀了交给那元翦,岂不更好。” “那你又为何要来告知我此事?” “谁让你花凤举是我那楼主师兄不想承认,却最在意的弟子,当年我叛出齐剑楼,师兄没有杀我,如今也是时候给师兄还礼了!” “既然在意我师傅,那你当年又为何要改换门庭?” “一言难尽。” 花凤举不再多说什么,思索良久再次问道:“那若是凭我一人之力,赢那元翦有几成把握?” 王翠屏早就猜到自己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师侄要这么问,嗤笑道:“江湖人评点天下十人,而这十人之中无一不是白发老叟。可那元翦仅仅而立之年便被评为是天下第十一人,更是啼鸬关老关主齐洪天口中的‘下一代江湖扛鼎之人’不折不扣的法地八境武道仙人!曾有人说他是逍遥宗祖师转世。” “他这次出来身边还带了逍遥宗李长峰、姬明月两个七境宗师大客卿,以及逍遥宗四境以上弟子三十余人。别说是你一人,即便再加上我,也毫无胜算。” 夜幕降临,雨还在下着,街上的情景已经朦胧不清了。 花凤举抬头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看了眼对面灯火阑珊模糊不清的浮沉醉酒楼,缓缓踏出了步子走向街上,他准备孤身一人往镇外走去。秋雨浸透了中年人的青衫,从身后看去,青衫贴背,露出了其隆起的脊梁。 “既然走不了了,不如就去会一会那所谓的天下第十一人!今夜我花凤举便要让这天下江湖人都知道,要杀龙雨,先过青衫!” 浮沉醉酒楼里,长着一道八字眉其貌不扬的酒楼主事王随坐在一楼大厅桌前,亲眼看着黑夜里街对面那两道模糊身影一前一后离开,嘴角微微上扬,脸色阴晴不定。他从袖口掏出了一道已经拆开的朱漆密信,一路小跑着上了楼。 ———— 南方灾民涌入桂花镇,显然是毁了那些风流才子的雅致,以往每逢桂花满街时节便座无虚席的“浮沉醉”酒楼里,如今却清冷无比,偌大的酒楼,就只有晏龙雨一行人,韩江龙、黄文莽两个五境江湖汉子,酒楼管事王随和剩下的酒楼伙计十几人。 二楼雅间,檀木圆桌前。 外面天已经黑了,雅间内点着烛灯,屋内六人毫无察觉,他们虽然门第、身份、学识、经历都大相径庭,但却其乐融融。 四位少年和两个江湖人相谈正欢,满桌的山珍已经被六人就着江湖故事和香醇美酒席卷一空,少年们脸颊微红,都喝了酒但都没有醉,相反,两个江湖人满脸绯红,显然是醉了。 这期间,韩江龙口若悬地河讲着各种江湖见闻和亲身经历,晏龙雨兴致满面不断地向韩江龙发问着,莫非饶有兴致不时补充几句,独孤浩荡面不改色只是听着,晏归和那行者模样的哑巴黄文莽只顾着咧嘴陪笑。 常年混迹江湖的韩江龙显然是看不透眼前这几位少年的来历,心想:这几人相貌非凡自不必说,能让“浮沉醉”主事人亲自送酒,更有青衫剑宗护卫左右,还有一个摸不透修为的刀疤脸老仆人,听他们谈及蜀州,莫不是蜀州锦官城里的世家子弟? 就在韩江龙思索的空挡,酒楼的管事人王随一脸谄媚地推开了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王随这次却没有向几人一一行礼,而是径直走向了莫非身旁,递出手中的那封信,又在莫非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后,便主动退到了已经站起来的莫非身后。 屋内众人都看向了莫非,莫非脸色剧变心明如境,斜眼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王随,犹豫着看向晏龙雨。 王随心头一颤,这少年能被顾老馆主重用,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怎么了?莫兄。”晏龙雨反问道。 莫非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王随递给自己的那封信原封不动地又递给了晏龙雨。 独孤浩荡和燕归疑惑着凑到了晏龙雨身旁,晏龙雨将信从信封中掏出缓缓展开,只见信中写着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七个字:“凤绝已投逍遥宗”。 晏龙雨亦是脸色大变,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莫非身后的王随,觉得十分蹊跷,因为他信花凤举,所以问题一定在这个送信之人。 可还不等他问清那王随缘由,一道羽箭从窗口射出,力道遒劲,直接刺入了晏龙雨左臂,强大的箭势更是让其身躯一颤。 王随似乎早有所料,赶忙抱头蹲下,扯着嗓子破音道:“楼外有刺客!” 独孤浩荡和燕归迅速拉着晏龙雨和莫非几人蹲下,韩江龙、黄文莽两个不明所以的江湖汉子也在第一时间醒了酒,蹲下身的同时摸出了各自身后的兵刃。 随后,一支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入浮沉醉酒楼,一瞬间,酒楼被射成了筛糠,浮沉醉里来不及躲闪的十几名忙碌伙计和两个照门,当场毙命,无一生还。 夜色中,一番激射过后,酒楼四处有三十余道黑影迅速收了手中强弩,取下背上宽刀,披蓑矫捷而行,涌上了街道,拥入了“浮沉醉”。 箭雨停息,独孤浩荡率先推门走出了雅间,却见楼下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一众蓑衣杀手。 人群中央,有一人缓缓卸下蓑衣,摘了斗笠,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瘦脸,抬头狰狞笑道:“逍遥宗客卿,李长峰,前来取西蜀剑仙之子性命!”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7章 楼兰剑痴斩拳宗 “是逍遥宗六大客卿之一的‘四臂拳师’李长峰!”燕归走出雅间,面色凝重地向着独孤浩荡说道,手中短剑已然出鞘。 楼下大厅中央的四臂拳师李长峰眼神戏谑,扬起下巴朝楼上一指,他身旁的三十几名逍遥宗杀手便如狼群般提刀涌上了狭窄楼梯,奔向二楼,人人都在四境以上宗师以下。 二楼雅间内,韩江龙和黄莽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两人已经提起了各自的兵刃准备出门迎战,却被挡在门口的晏龙雨伸手拦下了。 晏龙雨背朝着屋内四人,咬牙拔出了手臂上的箭矢,勉强笑道:“逍遥宗是冲着我来的,两位大哥莫要去淌这趟浑水,受了我的牵连,哥哥们留在屋内替我照看好莫非和王主事便是了。” 两个江湖汉子对望了一眼,又望向桌前正在凝神思索的莫非,无奈点了点头。 “兄弟小心。”韩江龙只得叹息道。 晏龙雨来到回廊,低头看了看楼梯上正朝这里涌来的蓑衣杀手,却发现独孤浩荡和燕归二人已经提剑站在了楼梯口处,少年眼中流露出一摸温暖,他拔出了背上那柄新铸铁剑,使出移花步大踏而去。 大敌当前,能有这么两个好兄弟时刻挡在你的前面,着实是一生的幸事。 蓑衣杀手中,有一人立功心切,赶在身后众人之前率先上了二楼,这人无视燕归短剑直刺,略微侧身,挥刀向眼前那个身穿华美黑衣的少年砍去。 独孤浩荡巧妙借力,一剑挑走了这人的宽刀,一旁被轻视的燕归不再给来人留任何回旋的余地,短剑直刺向那杀手的胸口,已自知轻敌的杀手躲闪不及,一个踉跄躲过,却被飞身而来的晏龙雨使出一记前几天新学的“吞鲸式”,割断了喉咙,血溅三尺倒地身亡。 一直立在原地的李长峰仰头看到楼上三个少年的熟练配合,依旧无动于衷,也许在他看来,这样几个蝼蚁般的小人物根本不用他亲自出手。 “莫要轻敌,那黑衣少年的修为可不比你们差。别留活口,全杀光便是了!”这位人称“四臂拳宗”的中年人向继续汹涌而上的其他人厉声说道。 话音刚落,这位七境拳法宗师猛然间脸色一凝,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气机从头顶压迫而来。他缓缓眯眼,抬高了视线,向三楼望去。 三楼的一间厢房内,有一道黑影破门而出,如一道炸雷凌空砸向一楼楼梯处。 一声裂响过后,碎屑横飞,一二楼之间的木质楼梯被那道黑影用身躯砸成了无数木絮。 正在上楼的十几名杀手坠下了大厅,更有一人被那道黑影活生生砸成了一滩肉泥,踩在脚下。 有一老人傲然立于倒地众人之间,气息悠长,并指为剑,双指之间萦绕起三尺白气,如三尺青峰握在手中。 晏龙雨三人又联手斩杀了上楼的两人后,猛然间察觉到眼前一幕,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眸,定睛忘向了楼下的这位老人。 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年来一直负责秦先生起居的老仆。 独孤浩荡口中的老贺。 晏龙雨口中的贺爷爷。 晏龙雨虽然知道贺爷爷身手并不简单,但他还是很难将那个整日里砍柴喂马的老人和眼前的这个绝世高人联想到一起,不由得张大嘴巴,激动说道:“我去!我就知道贺爷爷不简单,是吧,独孤、燕归。” 燕归早已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独孤浩荡虽然早已知晓老贺修为,但还是不免点头感慨,“我记得先生说过,老贺不姓贺,而是姓贺兰。” 三楼。 那间房门敞开的上等厢房里。 老儒生秦若阳双腿覆盖着棉被坐在桌前,手捧书卷,暮气沉沉。他低头看着书卷却听着楼下动静,自言自语般喃喃笑道:“大桓有剑骨,名为贺兰峋!” “当年问剑中原的‘楼兰剑痴’再出江湖了!哈哈哈……” 三十五年前,大桓楼兰州有一中年剑客,孤身赴中原,只为替大桓国剑客正名,问剑中原两大剑派齐剑楼、玉山剑墟,后又与当年还未成为武兆王朝第一武夫的栾灵玉战成平手,名扬天下。只是那人回到大桓国后,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江湖上再没了他的任何消息。 而这个人,正是秦若阳身边的仆人老贺,贺兰峋。 一楼大厅。 李长峰望向对面人群中央的那个刀疤脸老人,如临大敌,负后的双手缓缓垂下并握起,就在握起的一瞬间,双臂肌肉迅速地隆起,撑破了袖袍,双拳被绽放出的金色罡气萦绕,如一尊赤膊罗汉,威严庄重,随之嗓音也变得罡正了起来:“当今的十大高手里,可没有你这号人物吧!” 真名贺兰峋的仆人老贺闻言,淡然一笑,被秦若阳深藏于大桓独孤王室,大桓二王爷独孤北弑兄夺位后又追随秦若阳一路护送小殿下来到秦州,他贺兰峋隐姓埋名近三十年,也该让这座江湖记起他的名字了。 看起来比秦若阳要年轻一些的贺兰峋轻描淡写地举起了萦绕三尺剑气的双指,指向逍遥宗一众杀手身后金色罡气护身的李长峰,淡淡笑道:“后辈,使出你的全部本事来,看看是你的护体拳罡硬,还是老夫的三尺剑气长!” 说话间,贺兰峋双指间的三尺剑气之上再生出一道剑气,剑气凌人。 “剑仙!” 将贺兰峋围于圆心的杀手中,有人惊呼出声。一众杀手都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皆是围而不敢上前。 境界不同,心态自然不同,七境大宗师的李长峰倒是没有如何惊讶,他戏谑一笑,余光撇了一眼楼上置身事外的三个少年人,心中盘算:量他是剑仙又如何,别说是三十几个四境以上的逍遥宗弟子,就算是三十几块木头,也够那老家伙砍一阵子了。 他要杀的,只是西蜀剑仙之子晏龙雨! 李长峰缓缓后退,朝着围住那名老剑仙的人群敕令一声,“替我拦住他,莫要坏了宗主大计,宗主定会厚待你们的家人!” 三十几名逍遥宗弟子闻言后,视死如归,纷纷握紧了手中宽刀,向着那名他们一辈子也追赶不上其境界的剑仙前赴后继,飞身而去。 “找死?”贺兰峋目光似剑锋般凛冽,一指挥出,剑气如洪水般倾泄而出,将三十几人裹挟其中。 惨叫声此起披伏,不绝于耳。 强者面前人命如草芥,李长峰竟要以三十几条人命为代价,拖住这个横空出世坏了他计划的老剑仙。 独孤浩荡和晏龙雨几乎同时敏锐察觉到了危险,迅速盯紧了李长峰,独孤浩荡上前四步挡在了晏龙雨身前,燕归也后知后觉地跟了过去。 李长峰快步退至墙角,借力纵身一跃,如一头壮硕猿猴一般飞至二楼,他不给晏龙雨三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一瞬间闪至独孤浩荡和燕归身前,两张大手一把握住了独孤浩荡和燕归脖颈,将两人凌空提起,又用身躯飞速撞向晏龙雨。 晏龙雨使出移花步敏捷躲过,闪躲的同时又使出一记“莲花式”在李长峰的咽喉、心口、后背刺出三剑,但都被李长峰的护体拳罡挡在了要害三寸之外,不得入。 “身法、剑法皆是上乘,修为却是不堪入目!”说话间,李长峰双手发力,被抓住脖颈凌空提起的独孤浩荡和燕归霎时间体内血水翻涌,满脸通红青筋暴起,面目狰狞。 他本不知道眼前三人中谁是剑仙之子,但刚才独孤浩荡和燕归上前拦路的举动反而让李长峰认准了晏龙雨。 李长峰松开了昏死过去的两位少年,双拳紧握,拳罡浑厚,附身前冲,向晏龙雨砸去。 “这世上就没有只喝兄弟酒不帮兄弟忙的道理,我韩江龙可不想被兄弟日后嗤笑,说我们二人是贪生怕死!” 一柄斩马刀和一根青铜棍突然从晏龙雨的两侧杀出—是韩江龙和黄莽二人,还不等晏龙雨反应,韩黄两人已经一左一右主动迎上了李长峰的双拳。 两声铁器的钝响接踵而至。 手中兵器与双拳相撞的两个五境江湖汉子应声飞出。 斩马刀碎成了两截,刀柄嵌入了韩江龙血肉模糊的手中;青铜棍更是拖带着黄莽撞烂回廊,坠下了楼去。 如果说五境武者是人中龙凤,那么武道宗师便是仙人弃子,即便不是真正的仙人,也不是一两个凡人便能轻易撼动的。 五境武夫与宗师之间虽然只有一境之隔,但在武力与神意上,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李长峰分散内力的同时,晏龙雨趁势全力飞身一剑割向李长峰的咽喉,却只是割出了一道浅浅血槽。 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后者被彻底激怒了,只见其的护体拳罡一瞬之间凝聚于双臂之下,汇聚成了两条紧握双拳的虚无手臂。 双臂之下再生双臂。 “四臂拳宗”李长峰终于用出了他的看家本事,迅猛聚力挥出第二拳,再次砸向晏龙雨。 倒地的韩江龙见状,毫不犹豫,跪地扑到了李长峰的脚下,用自己的身躯死死拖住了这位七境拳宗的双腿。 原本躲闪不急的晏龙雨得以回身后退数丈。 却见四臂罗汉一般的李长峰一道虚无手臂裹挟着霸道的拳罡向下迅猛挥去,硬生生砸烂了韩江龙的肚肠! 血肉横飞。 明明前一刻还在雅间内和少年们把酒言欢的憨厚江湖人,此时却已成了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李长峰脚下的韩江龙似乎还在笑着看向晏龙雨,只是已经没有了生机。 十五年前,晏龙雨亲眼看着燕十六在自己眼前死去,而今夜,韩江龙又以同样的方式死在了他的面前,甚至听不到半句遗言! “韩大哥!”晏龙雨红着眼怒吼一声,忘却生死一般,握紧了手中铁剑向迎面而来的李长峰奔去。 “杀我兄弟,我要你血债血偿!” 少年奔向李长峰的同时,楼下的惨叫声也戛然而止。 “借剑一用!”贺兰峋苍老浑厚的声音复又在楼内响起。 所谓剑仙者,万物皆可为剑,万剑皆可趋使。 昏死在地的独孤浩荡和燕归两人手中的一长一短两柄佩剑缓缓脱手而出,悬于空中,又如两道直雷一般迅速飞向李长峰的后背,瞬间击碎了他那两道拳罡汇聚而成的虚无双臂。 贺兰峋凌空而起,衣摆飘摇、神采奕奕,宛若天神下界。 他提起双指猛然朝着二楼回廊上向晏龙雨奔去的李长峰一指,一道白色剑气犹如一条粗壮白蛇一般脱手而出,直接击穿那位逍遥宗大客卿的心脉。 “果然在剑仙面前,那三十几人连木头还不如,死在剑仙手里,我李长峰不冤!” 早已被剑仙在无形中吓毁了心境的李长锋临死仍没能打出第二拳,口中呢喃着脚步骤停,跪地身亡,被迎面而来的晏龙雨一记“游龙式”砍下了他那颗老态龙钟的头颅。 一切都结束了,逍遥宗大客卿李长峰客死桂花浮沉醉! 晏龙雨提起了那四臂拳宗的头颅,清澈的眸子变得湿润混浊起来。 看着韩江龙那尚未瞑目的尸体,看着倒地不起的独孤浩荡、燕归,少年哽咽说道:“凭什么都要来杀我!凭什么你们都要为我而死!我晏龙雨何德何能,值得你们这么做?!何德何能啊……” “小殿下只是昏了过去,并无大碍。”重出江湖的仆人老贺亲自试了试独孤浩荡和燕归这两个孩子的鼻息,处变不惊、仰头高声说道。 他在说给楼上的那个老儒生听。 接着,楼上厢房内,传出了秦若阳苍老的声音,却是说给晏龙雨听的。 “孩子,江湖不是你以为的豪言壮语仗剑天下,多得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阴谋算计。” “那些潇洒风流的侠客之所以能被人们知晓,也不是因为他们比常人多了多少大义,而是他们手中握有常人数不尽的人头!江湖没有对与错只有生与死!不想被别人杀你便要去杀别人!记住了吗,徒儿?!” “龙雨记下了!江湖没有对与错,只有生与死!” 老人和少年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死寂的黯淡酒楼里,久久不息,凄惨悲凉。 莫非闻声而出,像提着一条瘦狗一般提着王随的衣领来到了回廊外朝楼下看去,残肢遍地、血流成河、举目荒凉无道,这个曾被顾北玄夸赞“胸怀悲天悯人之心”的少年,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水,悲从中来。 权谋者的三言两语,便是百人千人的死无葬身。 这世道,烂透了。 做贼心虚的王随目光呆滞,如落水狗一般蜷缩在地,双腿不住地颤抖着,从裤裆里流出了一滩腥臭。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8章 逍遥宗主逍遥士 天下代有风流出,各领江湖一百年。与当今江湖评点出的武道十大高手不同,四百年前,这座江湖的武道魁首只有两人。 一个是观阅道家南华真人所著《逍遥游》而在武道一途自悟心法《逍遥心经》的逍遥宗开派人,逍遥士;一个是携剑览名山、独步入仙人的“山水剑仙”,昔游客。两人曾在其成名后的三十年间里,陆续相约天下各处,以自身武道修行比试过大小十局,十局最终却都以两人战成平手而收场,直到他们被人发现双双枯坐而死之时,仍未能分出高下。 对于他们的死,有人说是两人觉得其早已无敌于世间、孤独而终,也有人说他们是十战十平后各自染上了心魔、暴毙而亡,其中的真相,至今已经无法考究了。 昔游客孑然一身,死后什么都没有留下,而逍遥士却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气象宏大、另辟蹊径的武学门派——如今的“十大宗门”之一,逍遥宗。 逍遥宗建宗三百多年来,共换过五代宗主。与同为十大宗门的玉山剑墟的“一脉相承”不同,逍遥宗的亲传弟子并不拘泥于人伦血脉,且每一代宗主只选一人作为其亲传,成为下一任宗主,凡是成为亲传弟子者,才能修习逍遥祖师所著的《逍遥心经》。 桂花镇十五里外有一亭,名为醉翁亭。 相传百年前有位复姓欧阳的读书人被贬至秦州为官,郁郁不得志之时在此处醉酒顿悟,一夜白头,留下了一篇千古名篇之后洒然飞升天界,就在他走后的几十年里,此地风调雨顺再无大灾大难,本地人为了感谢那位读书人,特意找工匠建造了这座亭子,醉翁亭故此得来。 夜雨滂沱,山间漆黑一片,只听得刷刷雨声,唯有醉翁亭内的石桌前亮着一盏孤灯,桌前有两名面庞俊逸的中年人相对而坐,静听秋雨落长亭。 一人是逍遥宗六大客卿之首——姬明月,另一人是逍遥宗建宗三百多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宗主——元翦。 姬明月双鬓斑白、羽扇纶巾、眉眼狭长如剑,虽是一身风雅儒士装扮却难掩其常年杀戮养成的凛冽杀气,与之相反,其对面坐着的逍遥宗主便被衬托得更加飘然若仙。靠修习掌门心法《逍遥心经》武道修为已达法地八境的逍遥宗宗主元翦已然不似凡人,只见其双眸碧蓝如海,身穿一袭水墨长袍,飘然出尘,长袍洁白的两条大袖之上,是墨色泼就浸染而成的一鲲一鹏两只上古狰狞异兽。 姬明月生性暴敛却偏爱以儒士模样示人,是逍遥宗六位大客卿之中手上血债最多的一位,只要是经其之手而死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会留有全尸,残忍至极。姬明月年轻时因为失手杀人而拜在了逍遥宗门下躲避牢狱之灾,后因其资质尚佳而被老宗主看重,准许其陪同当年还是亲传弟子的元翦一同修行,将除了《逍遥心经》以外的宗门功法全部教给了他。老宗主死后,姬明月得到了新宗主元翦的重用,位列逍遥宗六大客卿之首,元翦每逢出行或是要取命杀人时,身边总会有他的身影。 逍遥宗首席客卿姬明月摇着手中羽扇,一副文弱书生的架势,朝着对坐于身前、亦主亦友的飘逸中年人不解地问道:“我的宗主大人,你可是咱们这一辈江湖人中的魁首啊,怎么今日却为了一个已经废了武道心境的花凤举,如此处心积虑。还不如让我和那李老拳宗一起去将剑仙之子杀了,再把那花凤举抓来见你,岂不是更好?” 眼眸湛蓝的逍遥宗主看着石桌上因为姬明月的羽扇煽动而左右摇曳的灯芯,勾起嘴角淡然一笑,“杀他容易,得他,却是要耍点手段了。” 此次元翦带着宗门半数大客卿从桐州来到秦州桂花镇,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替某个人杀西蜀剑仙之子晏龙雨,一是为了招降西蜀凤绝花凤举为其所用。为此,元翦亲自布局,先是买通了浮沉醉的主事王随,让其向西蜀那边放出花凤举已经投向逍遥宗的消息,再派与花凤举有些交情的大客卿王翠屏引花凤举来此见他,之后便让另一位大客卿李长峰带人去杀留在浮沉醉里的剑仙之子晏龙雨。 调虎离山、毁其声名、断其念想、绝其后路,看似天衣无缝。 中年宗主微微叹息,从容说道:“当今的天下十大高手尽是皓首老夫,暮气沉沉,而江湖年轻一辈中还尚未有几人崭露头角,所以,这往后的天下风云还是自要我辈出。而在我辈之中,真正能入我眼之人,不过三个半罢了。他花凤举算一个、那做了朝廷鹰犬的桐凰岛冯沉算一个、早已归隐的北地剑客李清秋算一个、而那啼鸬关杨家自毁经脉的杨彝算半个。” 说话间,亭前黑暗雨幕之中,出现了一道健壮的驼背人影,缓缓走进了亭中,正是比花凤举后走,却又比其先到的逍遥宗大客卿王翠屏,“宗主,我那师侄就快要来了。” 中年宗主看向来人,眯眼道:“你把我毁他名声、派李长峰杀他侄儿的事,也告诉他了?” 虽然元翦的语气平淡,但王翠屏仍是脊背发凉,他撇了一眼正用挑衅眼神看向自己的姬明月,同样平静答道:“是,他毕竟是我的师侄,我不能害他。” 元翦笑着站起身,走上前拍了拍窝囊老人的厚重肩膀,“王客卿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不怪你。也罢,你那师侄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了还愿意来见我,那就说明他还是为自己留了条后路的。” 王翠屏后背冰冷沁凉,已分不清是冒出的冷汗还是刚淋的雨。 “那就请两位随我去见识见识这西蜀凤绝,花凤举吧。”耳聪目明已经不似常人的元翦不去理会王翠屏那略微加快的轻微吐纳声响,一个人悠悠然走到了亭边,仰头向着雨幕一展水墨大袖。 顿时,一道形似大鹏的碧蓝恢宏气韵从其袖中飞出,在天地之间弥散开来。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 桂花镇一境之内的滂沱秋雨,一滴滴地凝滞在了小镇上空,又瞬间如水汽一般人间蒸发,夜幕之中云开雾散,星月同辉。 原来小镇这一连几日的秋雨,其实只是身为武道仙人的元翦为了留住花凤举等人而窃取的天象。逍遥宗掌门心法《逍遥心经》中有“御六气之辩”的说法,这“六气”分别是指:风、雨、晦、朔、阴、阳,步入武道仙人的元翦虽未能掌握后四者的心法要领,但对小小一镇之地的风雨操持,还是勉强能得心应手的,只不过窃取天象终会遭到天道反扑、压制境界、衰减气数罢了。 仰望着天地间的异象,即便是整日与元翦寸步不离的姬明月也不由得眯起狭长双眼神往起来,他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如此逍遥于人间。 姬明月、王翠屏两位大客卿一左一右跟在自家宗主之后走出了亭来,一齐朝着那条蜿蜒向桂花小镇的泥泞小道上凝目望去,等候着那个中年青衫剑客的到来。 片刻过后。 元翦笑道:“他来了。” 泥泞小道的黑暗之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想到,我花凤举销声匿迹十五年,还能有人对我心心念念,恨不得将那三十六计在我身上用个遍。” “不过,你元翦倒算个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打我侄儿的主意!” 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够狂傲! 可量是一向行事沉稳的王翠屏,听到此话,也不由得为自己的这位同门师侄捏了一把冷汗:他元翦可是实打实的法地八境的武道仙人,你花凤举一个毁了心境的六境小宗师是怎么敢的呀! 姬明月更是勃然大怒,骂出声来,“花凤举,你大胆!……” 身为江湖大派的一宗之主,元翦依旧平静如常,他抬手止住了身后姬明月的骂声,朝着那片黑暗缓缓踏步而去,“多年来,我寻访天下惊才绝艳之辈,不过是讨一个四百年前的心安罢了。” “启山白衣天人、毓华城头背匣老乞丐、青阳江上染江客、西子湖畔活死人、剑甲湖主王老怪、老枪神齐洪天、桐凰岛闻人老祖、灵拂宫忘忧祖师、齐剑楼老楼主、通冥谷裘镇道,此十人便是世人口中的武道十大高手。你问我是谁,我便是位列这十人之后的武道第十一人,逍遥宗主,元翦!” 元翦三步踏出。 “世人只知天下高手有十人,却鲜有人知,我逍遥元翦其实不比这十人中的某些人差,甚至犹有过之!若是非说我有一处不如他们,那也是年纪不如他们!” 七步踏出。 “我也曾想,挟飞仙一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十步踏出之后,元翦终于看到了那黑暗中慵懒地踏着步子同样向自己走来的青衫花凤举,虽然只是第一次相见但却好像久别重逢一般,一股悲愤之意顿时涌上了这位逍遥宗主的心头:我仍是那个天地逍遥士,而你却已非当年的山水昔游客了。 元宗主说了一句让在场几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凤举,好久不见!我元某人有把握修补好你那残缺的心境,助你登顶武道仙人!” 已经出现在逍遥宗三人身前的青衫中年剑客挑眉看向元翦,摇头不屑一笑,“老子不稀罕你那什么狗屁的武道仙人。” “元宗主就这么确信我花凤举是无路可走,才来见你们的?而不是,将计就计?或许元宗主还不知道,和我们一路同行的那个老儒生,名叫秦若阳,大桓帝师,秦若阳!” “难道……”元翦那双湛蓝的瞳孔之内闪烁着淡淡蓝光向桂花镇的方向望去,在黑夜中光彩异常夺目。片刻回神后,逍遥宗主神色惋惜,“万万没有想到,这几日窃取天象在小镇布雨的同时,我自身境界的也短暂跌落,失去了对方圆几十里内气机的感知,竟全然不知,小镇中还藏着一位剑仙。” “哎,李长峰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姬明月震惊道:“李老拳宗他,没了?” 逍遥宗主不合时宜的诡异一笑,继续道:“果然,‘心存邪念,任尔焚香无益’,诸般算计,功亏一篑,倒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此时,一柄悬挂着人头的寻常铁剑从小镇之中飞掠而来,悬空滞停在了元翦和花凤举两人之间,剑柄之上的人头正是取自逍遥宗大客卿,李长峰。 老剑仙贺兰峋人未至,剑已至! 花凤举在看到这柄挂着人头的铁剑之后,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的放了下来:此剑正是自家侄儿学着燕归整日带在身上形影不离的那柄,贺老前辈以此剑来报平安,着实是有心了。 元翦淡然转身,面向姬、王二人,平淡笑道:“看来大局已定,是我们输了。收好长峰的头颅,打道回府吧。” “凤举有勇有谋,好算计!我杀你侄儿有错在先,那李长峰的命便当做是我的赔礼了。” “山高水长,你我总有再见之日。” 本来觉得必会有一场死战的花凤举,就这么看着逍遥宗三人在自己面前转身离去,露出了诧异神色。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9章 功高震主魏王嵩 夜幕中,逍遥宗主元翦带着姬明月、王翠屏两位大客卿向北而去。 来时三十几人,此时却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山间的泥泞小道上,姬明月边走边快速地摇动着手上羽扇,心中愤愤不平,越想越气,“宗主,就这么把那花凤举放过了?那西蜀剑仙之子也不杀了?李老拳宗和他门下的三十几个弟子就这么白死了不成?” 和其并肩而行的王翠屏耷拉着他那张窝囊的面庞,面色阴郁,没有作声。 走在二人身前的宗主元翦双袖生风,气态从容,叹气道:“我可是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杀人。” “明月,你什么时候能真正静下心来思虑问题啊!你真以为我元翦和你一样是个莽夫,吃饱了撑的要来秦州杀他西蜀剑仙之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桂花镇里藏着一个剑仙?试问,杀了剑仙之子除了能让花凤举对我心生怨恨、并从此与西蜀的蜀王为敌之外,对我们逍遥宗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姬明月更加如坠云雾,探头问道:“那不杀剑仙之子,咱们逍遥宗不就得罪了北边的那位?”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翠屏突然开口道:“正因为不想得罪北边那位,宗主才会亲赴这秦州。北边那位想拿咱们逍遥宗当枪使,试探蜀王,他李长峰其实是早年间被那位安插在咱们宗内的一个眼线罢了。” 姬明月终于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咱们宗主其实和那花凤举一样,是在将计就计,演给北边的那位看的,顺便还给咱们宗门清理了门户!” 三人行至一处断崖边,缓缓驻足。 宗主元翦湛蓝双眸微微闪烁,凛然看向北方,轻声喃喃道:“他魏王忱嵩,想把我们江湖人当作牛马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元翦又岂能如其所愿。” “我心中的江湖人,从来都不是那些擅使权谋之人的杀人刀、试水石、过河卒,咱们江湖人,有江湖人自己的风流!” ———— 大兆王朝主掌天下的这五百年间,文兆三百年内共有十位帝王先后执政,平均每位帝王在位时间都在二十五年以上,可自从大兆第十一位皇帝武烈帝更名武兆以来,仅仅二百年的时间内就先后更换了十六位帝王,这十六人在位期间,不是短命夭折便是战死沙场,即位时间最短的不过短短两年,帝王薄命,似乎成了武兆忱氏这二百年间的一种无形诅咒。好在当今天子淳丰帝的父王申武帝忱尧推翻了这个说法,挽回了帝王家的颜面,在位执政整整三十四年之久。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申武帝忱尧膝下则共有八位皇子,生性各异,如今的处境也各不相同。分别是大皇子秦王忱琼、二皇子蜀王忱毓、三皇子闽王忱怀、当今天子忱乾、五皇子魏王忱嵩、六皇子楚王忱靖、七皇子雍王忱雄和小皇子齐王忱兴。这八人中,雍王忱雄、魏王忱嵩和当今淳丰帝陈乾皆是独孤太后所生,血肉至亲。 可生在帝王家,血肉至亲也难免要手足相残,当年的一场“三王之乱”,淳丰帝便亲自逼死了其大哥秦王忱琼,亲手杀了一母同胞的雍王忱雄,之后又在金銮殿前半推半就地逼着二哥蜀王忱毓禅位晏临渊,再将为其攻破京城献上小齐王人头的六弟楚王忱靖软禁在了京城之中。 淳丰帝为了稳固其帝位,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时至今日,武兆王朝的五大藩王之中,只剩下了三位忱氏宗亲。这其中,楚王忱靖至今仍被软禁在那毓华京城之中,整日活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闽王忱怀则是因为生性软弱至极,甚至在其封地之中都要任人摆布,才能一直顶着藩王的名头苟活于世;要说谁能称得上是如今的宗室实权藩王,还得是当今淳丰帝的另一位一母同胞,北地魏王,忱嵩。 魏王忱嵩虽然和当今天乃是一母所生,是其亲弟弟,但二人自记事起相见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淳丰帝陈乾自幼体弱,一直由其母后独孤氏养在后宫之中,而魏王忱嵩则是与之恰恰相反,相传其在十二岁时便可上马挽弓七石,神武非凡,因此一直被申武帝放在军营中历练,其十五岁时受封魏王,被当年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的兵神韩家韩起亲自接往北地就藩,并亲赴王朝北境抵御北汗国南下中原,战功累累笼络军心无数,先帝病逝,“三王之乱”席卷中原,唯有忱嵩按兵不动,依旧雄踞北境,才使汗国的草原蛮子没能乘虚而入,踏入中原。 淳丰帝自然知道自己这位亲弟弟功高盖主,可他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在其继位之日,他那亲弟弟忱嵩便已经从北地兵神韩家手中接过了北境的半数兵权,若是要打压他,那么王朝北境势必会大乱,所以天子陈乾这些年来为了暗中打压自己的这位亲弟弟是煞费苦心,却始终收效甚微。而作为王朝内唯一的一位实权宗室藩王,忱嵩这些年来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兄长面前留下过任何的把柄,心思城府极深,常人难以琢磨。 北地,幽州州城涿野,魏王府。 夜色中。 当今王朝的第一实权藩王忱嵩穿着一身华贵的白金蟒袍,气态稳健从容,正与一名其貌不扬、身形枯瘦的老人对坐于魏王府内的一处僻静小院之中。 小院名为逢春别院,有“枯木逢春”之意,院内摆满了王朝各地的各种珍稀草木花卉,生机勃勃。这位王朝第一的实权藩王其实有个不为人知的特殊喜好,那便是酷爱收藏奇珍花木,甚至几近痴迷的程度。淳丰帝曾费尽心机地在魏王的府上安插了一名招闻台眼线,以此来掌握这位王朝第一权臣在作风上的些许污点,从而对症下药,可那名眼线卧底半年有余,在传回京城的密信里却是密密麻麻的写着“今日无事,弄花赏草”、“整日观花,未曾出院”等诸如此类的记录,找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忱嵩膝下的两个儿子,也都以花木来取名,长子名为忱沁枝、次子名为忱劲柳。可见这位军伍出身的堂堂藩王除了上阵杀敌之外,喜好着实是独特且专一。 藩王忱嵩摆弄着桌上刚刚差人从蛟州一路运送而来的寓意为生死相隔的一株“彼岸花”,胸有成竹地问道:“那逍遥元翦亲赴秦州,夫子,你说他会替我杀了那剑仙之子吗?” 被藩王尊称为夫子的老人面目丑陋,嘴角之下还长着一枚豆大的黑痣,抚须冷漠道:“必然是不会。” 忱嵩手中拿着一把精致匕首,低头裁剪着奇花的杂乱枝叶,不解问道:“那夫子何必费此周章,折了我安插在逍遥宗的眼线?” 夫子像是审视不肖子孙一般看着这位王朝第一藩王,破口怒骂道:“拙口钝思,朽木难雕!有你们这样的后辈,难怪那人会说我大兆只兴五百年!” 堂堂藩王,面对老人的怒骂,竟依旧低头无动于衷。 丑陋老人转念一想,又叹气道:“哎,但是说来,忱氏你这一辈人之中,也就你忱嵩还能雕琢一二了。想要与天对弈,我也只能把复国的赌注都押在你的身上了。” 藩王忱嵩眼中闪过一丝阴郁,抬头继续恭敬地问道:“夫子,你既然说过那西蜀剑仙之子是紫薇星转世,西蜀晏家终有一日会掀翻了我那位皇兄的龙椅,那我若是现在派人去把那个叫做晏龙雨的孩子给杀了,那会怎样呢?” 这位敢对当朝帝王的家事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的老人,板着脸,不耐烦地说道:“蠢材!我是否还说过王朝更替乃是天道循环?你如今就算能杀了一个心志还未觉醒的紫薇星,日后也还是会再出现三个四个,直到紫薇登顶、天下易主为止。而你我二人又多少的春秋年岁,能等到下一个紫薇星重新问世?!” “你祖宗我,让那身负气运的逍遥宗主元翦主动入局,逼他去秦州干涉晏龙雨南归,不过是为了促其觉醒紫薇的救世之志,推波助澜,助他早些时日问鼎天下罢了。” 藩王忱嵩,低下头去不露锋芒,温顺一笑说道:“这么说来,那少年真正称帝之日,才是夫子你助我光复咱们大兆之时?” 其貌不扬的老人略微点头,起身走出了小院,说道:“还算你小子有些城府!不枉我多年的栽培。” “晚辈恭送夫子。”一直低头摆弄花草的当朝实权藩王,抬头瞪眼看着老人离开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时至壮年的他外表沉着内心狂傲,可二十多年来,却始终不敢当面顶撞这位令他望而生惧的夫子。 因为这位自称是其祖宗的老人,姓忱,名耳,自天上来。 ———— 在回浮沉醉的路上,花凤举心思深重,走得很慢,他倒不是在担心自家侄儿的安危,连启山白衣都说那小子是天上的什么星降世了,又怎么会轻易的死在这里?只是中年人在见过了逍遥元翦之后,莫名觉得凉了十五年的心突然变得燥热了起来,就好像猛地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很重要的事,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是雨过天晴后的爽朗景象。 花凤迈着懒散的步子,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浮沉醉外的街道上。 经昨晚一事之后浮沉醉大门前此刻已经挂上了“今日谢客”的牌子,大门紧闭,已是身心疲惫的花凤举径直推门而入,没有多做打量。 酒楼内光线昏暗,血腥气扑鼻,只是遍地的尸身残躯已经被莫非派人给清理干净了,花凤举环顾四周,发现大厅中靠窗一处的座位上笔直地坐着一人,正是坐在此处一夜未曾合眼的少年晏龙雨。 少年左臂上包扎的伤口隐约渗出血水,面容憔悴,眼角挂有泪痕,他缓缓站起身来后,平静问道:“凤叔,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凤举如实简洁答道:“有人设局,借逍遥宗之手来杀你,好在逍遥宗主只是借贺老前辈之手清理了门户,没有动杀你的心思。” 少年道:“是那崇国公,姚崇?” 中年人道:“不是,另有其人。” 晏龙雨突然反问道:“那因为我而死的韩江龙韩大哥就白死了?这浮沉醉里的十四个无辜伙计就这么白死了?” 心情本就有些烦躁的花凤举来到少年身前,漠然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说道:“对!就是白死了!没有我,没有贺老前辈,没有他韩江龙、黄文莽,没有那已死的十四人死在你之前,你也白死了!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吗?就凭你,能为他们报仇吗?”兴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青衫中年人自嘲一笑,抬起双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行了,你可是西蜀剑仙之子,人人羡慕的翩翩少年郎啊,别他娘像个死气沉沉的小老头似的,给叔笑一个。” 晏龙雨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咧起了嘴,“凤叔,你哄小孩儿呢,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狠不下心来,但我不想给我爹丢脸,你以后多敲打敲打我,想骂便骂。” “不过,我是个记仇的人,他们的仇,我日后一定会亲手替他们报的。” 花凤举竟突然觉得有些欣慰:孩子长大了。 西蜀凤绝感慨了一阵,终于打着哈欠,向楼上走去,“这就对了,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而我这个中年人,该上楼补觉喽。” “呃~~楼梯呢!”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0章 三生有幸与君醉 在回浮沉醉的路上,花凤举心思深重,走得很慢。 他倒不是在担心自家侄儿的安危,连启山白衣都说那小子是天上的什么星降世了,又怎么会轻易的死在这里?只是中年人在见过了逍遥元翦之后,莫名觉得凉了十五年的心突然变得燥热了起来,就好像猛地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很重要的事,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是雨过天晴后的爽朗景象。 花凤迈着懒散的步子,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浮沉醉外的街道上。 经昨晚一事之后浮沉醉大门前此刻已经挂上了“今日谢客”的牌子,已是身心疲惫的花凤举径直推门而入,没有多做打量。 酒楼内光线昏暗,血腥气扑鼻,只是遍地的尸身残躯已经被莫非派人给清理干净了。 花凤举环顾四周后,发现大厅中靠窗一处的座位上笔直地坐着一人,正是坐在此处一夜未曾合眼的少年晏龙雨。 少年左臂上包扎的伤口隐约渗出血水,面容憔悴,眼角挂有泪痕,见到来人,他缓缓站起身来,平静问道:“凤叔,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凤举如实简洁答道:“有人设局,借逍遥宗之手来杀你,好在逍遥宗主只是借贺老前辈之手清理了门户,没有动杀你的心思。” “是那崇国公,姚崇?” “不是他,另有其人。” 晏龙雨突然反问道:“那因为我而死的韩江龙韩大哥就白死了?这浮沉醉里的十四个无辜伙计就这么白死了?” 心情本就有些烦躁的花凤举来到少年身前,漠然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说道:“对!就是白死了!没有我,没有贺老前辈,没有他韩江龙、黄文莽,没有那已死的十四人死在你之前,你也白死了!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吗?就凭你,能为他们报仇吗?” 兴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青衫中年人自嘲一笑,抬起双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行了,别忘了,你可是西蜀剑仙之子,人人羡慕的翩翩少年郎啊,别他娘像个死气沉沉的小老头似的,给叔笑一个。” 晏龙雨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咧起了嘴,“凤叔,你哄小孩儿呢!”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狠不下心来,但我不想给我爹丢脸,你以后多敲打敲打我,想骂便骂。”说到这里少年突然神色黯然,“不过,我是个记仇的人,他们的仇,我日后一定会替他们亲手报的。” 花凤举竟突然觉得有些欣慰:孩子长大了。 西蜀凤绝在心中默默感慨了一阵,终于还是打着哈欠,向楼上走去,“这就对了,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而我这个中年人,该上楼补觉喽。” “呃~~楼梯呢!” —— 浮沉醉的一间上等厢房内。 少年莫非面色凝重,正在质问着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的直视他的管事王随。 此次晏龙雨一行人赴蜀是他们西蜀浮沉馆一手策划的路线,能够知道其行程的只有包括顾老馆主在内的寥寥几人,可他们刚到这桂花镇不过三日有余,逍遥宗的人便准确的找上了门来,其中的猫腻不言而喻,连燕归这种没读过几天书的精明人都能看的出来。 在少年的威压之下,贪生怕死的王随不出半刻,便将其收受百两黄金,泄露晏龙雨几人行踪的事竹筒倒豆般全交代了出来。 然而莫非却不以为然。 就凭王随这老道精明、贪生怕死的德行,对浮沉馆处理叛徒的手段定然是了如指掌的,若是其背后没有人物指使,他又怎敢明知故犯,拿自己的命来换钱? 少年心底似乎已经隐隐有了答案,王随背后的指使之人,一定是浮沉馆内某个与他相熟的大人物,也就是说,他们浮沉馆内有人与外人勾结,想阻止晏龙雨这一行人赴蜀,甚至是,想要他们的命。 莫非嗓音轻细,但听在王随耳中却犹如夺命判官一般,“王主事,我虽然年纪小,可你却不能拿我当孩子哄不是?” “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现在说出来,我也好替你向我义父求情不是?他老人家的手段,相信王主事比我要清楚吧。” 跪在地上的王随已然是将死之态,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猛地打了个激灵,颤声绝望说道:“莫小总管不必再白费口舌了,让馆里派个人来,杀了我吧!我后面那位你根本惹不起,就算是老馆主知道了,也奈何不了他。” 正所谓,少年人不轻狂,又怎么叫少年人? 闻此言语,莫非白皙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英气十足,他缓缓来到王随身前,弯腰挑眉说道:“这样呀,那我倒非要看看,是怎么样一位,连我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了。” “你觉得,我会怕吗?” …… 昨晚,为了护那少年人晏龙雨的周全,江湖汉子韩江龙和其兄弟黄文莽二人主动迎上逍遥宗大宗师李长峰的浑厚双拳。韩江龙最终被大宗师用拳罡活活砸死,死无全尸,而黄文莽却因为坠下楼去,摔断了其一条手臂,侥幸活了下来。 此刻,浮沉醉另一间厢房内。 哑巴汉子黄文莽耷拉着一条手臂,闭目盘腿坐在床榻之上,稳固着心神。 屋内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四四方方、渗出鲜血的竹制书箱,里面收殓着其结拜兄弟韩江龙那血肉模糊的尸身。 黄文莽乃是庆州白水郡人士,天生失语、性情懦弱,早年间靠杀猪卖肉维生,练得一双粗圆手臂,娶妻三年未得一子,后因其偶然间撞破妻子与邻人私通,气急之下操着杀猪刀结果了那对狗男女的性命,锒铛入狱,后又被其亲友散尽其家财一路打点出狱,离乡后拜于一游方老僧门下,学得一套无名棍法,成了个行走江湖的俗家行者,之后又在庆州结识了自小在江边长大的韩江龙。 二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后便相约前往剑州,参加玉山剑墟五年一次的门客招收比武。 他们同行至此后,便遇上了如今这般事情。 入定中,黄文莽听到了屋外的传来一阵逐渐清晰悠闲脚步声,随即猛然间睁开了眼。却见一袭青衫径直推门而入,皱着眉头站在了他的身前。 看清来人后,黄文莽不敢怠慢,正欲起身,却被来人随意挥手挡下。 一觉睡醒的花凤举瞥了一眼墙角那个血淋淋的书箱,略微同情般说道:“知道你不能开口,且听我说,你只管应和便是了。” 哑巴汉子点了点头。 “这几日,你定是心存困惑,想知道那几个少年的身份,对吧。” 黄文莽点头称是。 “那白衣少年名叫晏龙雨,他爹叫晏临霄,而我,是他舅舅,至于其他几个少年的身份,我无权告知于你。” 黄文莽嘴角抽搐,又惊又惧,他起初只当这一行人是来自西蜀的寻常权贵,却没想到其中竟有当年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西蜀剑仙之子! 一向喜欢拿最坏的心思揣测他人的花凤举没有理会汉子的反应,继续道:“不管你们二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要接近我那外甥,但你们昨晚替他出手却是事实,所以,我花凤举欠你们二人一个人情。” 黄文莽憨笑着,准备摆手示意不必,却被花凤举趁势,并指搭在了手腕。 “空有一身劲力,体内气机却是杂乱不堪。” 在给出了一个极其中肯的评价之后,花凤举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名为《固元纳气经》的佛门心法,随手递给了黄文莽,“这本《固元纳气经》乃是我年少时,燕州寒蝉寺的老住持所赠,虽然算不上什么佛门秘宝,但对稳固心神、凝聚气海都有其独到的见解,只要你肯潜心钻研,入六境小宗师,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黄文莽站起身来接过秘籍,愕然张口,似要说些什么。 花凤举淡然道:“安心收着吧,就当是拿你兄弟的命换的。” “你们原本是想去剑州,玉山剑墟对吧?” 黄文莽愕然点头。 “我与那玉山剑墟的二掌门上官青阳相熟,可以为你写一封引荐信,若是去剑墟,你直接去找他便是了。” 花凤举在为侄儿善后的同时,也无形之中给其在将来多铺了一条生路,他准备和黄文莽做一个或有或无的交易。 “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便是,你入大宗师之日,要还我侄儿一个人情……” 黄文莽斟酌过后,微微点头,他托着胳膊绕过花凤举,走到了桌前,用一只手倒了杯茶水,再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一行字。 花凤举在看到桌上的字后,也像个哑巴一般,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出了房间。 桌上写着:“可否先允我将韩兄尸身带回庆州安葬” 花凤举不得不承认,他那侄儿处事或许还稍欠些火候,但看人,是真的挺准,黄文莽是条重情义的汉子。 —— 次日清晨。 与少年们一夜酩酊大醉后,哑巴行者黄文莽趁着少年们熟睡时,离开了。 他背着兄弟韩江龙的尸身孤身一人返乡,并于数天后,将其残躯葬在了其从小长大的江边,和他那已死的师傅埋在一了处。 临走前,读过几天书的黄文莽给少年们留下了八个字,并托花凤举转交给了他们: “与君共醉,三生有幸。”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对韩江龙和黄文莽这样的底层江湖人而言,少年晏龙雨能够使他们真正动容的,并不是那些款待他们玉盘珍馐、琼浆美酒,而是那孩子发自本心的真诚态度。 他们在少年的举手投足间,感受到了失去已久的尊严和曾经无所畏惧的豪迈。 某种角度看来,也正是晏龙雨的那份真诚,葬送了韩江龙的性命。 但少年本无罪,真诚本无罪,有罪的只是这个冠冕堂皇、踩低捧高,打压的底层江湖人毫无尊严可言的混浊世道罢了。 黄文莽走后的第二天,晏龙雨众人也离开了桂花镇,继续南行。 为了彻查出隐藏在浮沉馆内,想要暗中阻止剑仙之子赴蜀的“大人物”,浮沉小总管莫非并没有继续与晏龙雨等人同行,选择留在了桂花镇里。 对晏龙雨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利益,莫非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位剑仙遗孤对于当今西蜀的局势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同时,身为一个同龄人,莫非却是很期待,这么一位心窍玲珑、却又心智单纯的少年,去了那富贵迷人眼的西蜀锦官城之后,会经历什么,又会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 其实,关于少年的一切,莫非日后便会亲眼所见,并且亲历其中。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1章 老骥伏枥志千里 黄文莽走后的第二天,晏龙雨众人也离开了桂花镇,继续南行。 为了彻查出隐藏在浮沉馆内,想要暗中阻止剑仙之子赴蜀的“大人物”,浮沉小总管莫非并没有继续与晏龙雨等人同行,选择留在了桂花镇里。 对晏龙雨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利益,莫非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位剑仙遗孤对于当今西蜀的局势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同时,身为一个同龄人,莫非却是很期待,这么一位心窍玲珑、却又心智单纯的少年,去了那富贵迷人眼的西蜀锦官城之后,会经历什么,又会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 其实,关于少年的一切,莫非日后便会亲眼所见,并且亲历其中。 —— 离开桂花镇后的第二天里,晏龙雨一行人快马加鞭、畅通无阻,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来到了秦州最南的兴安郡地界。 兴安郡不同于沃野千里的汉元郡,境内多是纵横山路,天黑则路险,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在秦若阳的提意下,众人便找了间开在山脚下的破旧客栈,落了脚。 虽然客栈内并没有多少客人,但由于独孤浩荡和燕归二人担心刚刚踏入锻体三境的晏龙雨再遇到什么危险处境,所以六人只要了两间客房。 晏龙雨、独孤浩荡、燕归三位少年人住在一间里,老儒生秦若阳和仆人老贺住在少年们的隔壁,花凤举则孤身一人睡在客栈外的马车上。 夜里。 客栈内陈设老旧、各种声响不断,除了闷热潮湿之外,还充斥各种难闻的气味。独孤浩荡虽然在山里长大,但从小就被秦若阳精心料理着起居,生活环境从未如今夜这般的简陋过,因此,他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独孤浩荡不断翻转身子的同时,睡在其身旁的晏龙雨听到了动静,微眯着睁开了眼,“独孤,大晚上的,怎么不睡觉呀!” 黑暗中,独孤浩荡摸起了身旁的佩剑,坐直了身子,“龙雨,不知道你听到没有,门外一直有脚步声,我没听错的话应该是从隔壁先生那里开始的,像是老贺的。” “你肯定是做梦了,我也时常将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的。”晏龙雨也揉着眼睛坐直了身子,仿佛还没睡醒,迷迷糊糊说道。 “既然你醒了,那就陪我出去转转。” “哦…你说啥?” 晏龙雨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独孤浩荡拽着胳膊拉下了床榻,迷迷糊糊地朝门外走去,二人在出门时,看到睡在门口角落里的燕归还在梦里吧唧着嘴,憨态可掬。 两人先是去了隔壁秦先生的房间,走到门口时,他们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而入后,却空无一人,桌上留有一封书信,字迹还未干透,只是黑暗中,二人看不到上面写了些什么。 晏龙雨立马还了神,疑惑道:“大晚上的,先生不在房间里,那会去哪里?” 独孤浩荡拿起书信,思索道:“有老贺在,先生不会出事,我若没猜错,先生是想不辞而别。” 晏龙雨突然记起了秦若阳说过的一句话,“你们入那兴安郡之时,便是我和老贺与你们分别之时”。 想到这些,两人同时转身,撒开腿不顾黑暗,朝客栈外跑去。 客栈外的马厩旁,黯淡无光,唯有花凤举一人背对着客栈,环手看向远处盘曲的山路,在其身旁,仅剩的三匹枣红壮马不时发出阵阵嘶鸣,停在这里的两辆马车,只剩下了一辆。 听到两位少年跑出了客栈,花凤举背对二人,没有转身,“你们的秦先生说,他活了一辈子,不怕死别,只怕生离,忍受不了与你们分别的场景,所以便一声不吭便走了,”中年人笑了笑,“要我说,他老人家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两个少年在月光下,展开了先生留给他们的信,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 老人在信中说道: “该陪你们走的路,我已经与你们走完,今此一别,再无缘相见。 望少年郎 身前常伴清风,不被尘俗迷眼; 手中常握规矩,不随丑恶合流; 心中常怀真理,不为乱世屈膝。 武兆历,淳风十五年,仲秋。 问天先生赠。” …… 明月当空,山风透骨。 仆人老贺快马疾驰,飞奔在盘曲的山路上。 马车内,大桓帝师秦若阳盘腿而坐,高大的身躯随着马车的颠簸左右摇摆,突然,老人感觉喉咙中泛起了一阵甜意,在掩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后,老人无力的垂下了双手,双手指缝间,渗出了鲜红血色。 “老贺,再快一些,恐怕我已经时日不多了。” 听到老友虚弱的声音,贺兰峋眉头紧缩,握紧马缰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道,自己是武道仙人之躯,少说还有半甲子的光阴可用来挥霍,但老友秦若阳却只是一个病体凡身的读书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限不远了! 坐在马车中,早已耄耋之年的秦若阳忍不住思绪万千,他先是想到了晏龙雨、独孤浩荡这两个个性十足的孩子,恍惚间,似乎又记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事…… 整整七十年前,武兆王朝的天子还不是什么淳风帝、申武帝,而是那淳风帝的太爷爷,申武帝的爷爷,景清帝。 景清六年春,天下大考尘埃落定,景清帝下旨定于三月十五,在金銮大殿之上,给考中殿试一甲的六人授封官职。 当年年仅十四岁的秦若阳,便位列这六人之中,身居榜眼次位,犹在探花三人之前。 举国上下,都为这么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感到无比震惊,当别人家的孩子十四岁还连字都认不全的时候,这位名叫秦若阳的孩子已经能披红挂花踏入金銮殿面见天子了,“生子当如秦若阳”,这句话一时间风靡了整个毓华京城。 可有人羡慕这个孩子的同时,也有人嫉妒他,甚至污蔑他。 不知从何时何日起,毓华城的市井间便突然传出了今科小榜眼替考、夹带小抄、甚至是贿赂考官等等流言,虽然流言不攻自破,可还是给秦若阳这个名字留下了许多污点。 就在授封官职的当天,朝堂之上,便有不少人对这个天才少年不怀好意,冷嘲热讽,言语相向。如果仅仅是这些,秦若阳还能勉强忍一忍,可接下来发生的,却让这位天才少年在武兆金銮殿上讥讽大笑,愤然转身离去。 就在刚宣读完册封诏书之时,除去秦若阳之外的五位当朝一甲榜生就好像串通好了一般,同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们上奏景清帝,言,“不齿与弄鬼弄神,德不配位之人同年为官”,若是皇帝不就地罢免秦若阳,他们五人便辞官不就! 很明显,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构陷,说其替考,却无人证;说其抄袭,却无物证;说其贿赂考官,却找不出赃款和收钱之人。 难道就因为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便让你们这些苦读寒窗,熬白了须发的迂腐书生感到无颜,感到羞愧难当了? 对此,披红戴花的秦若阳没有做任何解释,他用他那稚嫩而又高傲冷峻的面庞,讥讽地在朝堂之上扫视了一圈,却发现,这金銮殿上除了一张张愚昧丑恶的油腻脸皮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孩子失魂落魄,痴傻般大笑了起来,转身蹦跳着跑出了大殿,真正像个天真的孩子一般。看呆了景清帝和“满朝文武”,任由其仰天大笑出门去! 几日后,那个名叫秦若阳的孩子,便如昙花一现一般,消失在了毓华京城里,有人说那孩子疯了,溺死在了一座湖水里,也有人说他亲眼看到那孩子连夜出了京城,向西北而去。 之后,朝中有个复姓欧阳的年轻官员想为这孩子鸣不平,暗中查清了其被污蔑的缘由,在那孩子被罢官之后,原先的二甲进士中,有一人顺位变成了一甲探花,而那人姓王,正是出自家族势力在朝中可呼风唤雨的龙槐王氏。 至于秦若阳,只是年少无知,不通官场险恶,成了某人利益的牺牲品罢了。 那位复姓欧阳的年轻官员曾在一次集会中醉酒偶然谈起这个名叫秦若阳的孩子时,涕泪纵横地叹道:“可惜,可悲,可叹,我中原少了一位精彩绝艳的少年天才啊!” 之后的年月里,直到近二十年间,秦若阳这个名字,才在大桓,重新被人们记起。 …… 颠簸的山路上,车辙声里,透着几分凄凉。 回想起自己这些年幼时的可笑行径,老儒生秦若阳布满血丝的眼中忽而焕发出了一抹光彩,不知不觉间,微微勾起了嘴角。 有些事,做了会后悔,不做,也会后悔。 问天先生秦若阳缓缓笑出声来,回光返照一般精神抖擞,朝车外说道:“走吧,老伙计,下江南、进毓华,匡扶咱们的大桓独孤氏的正统一脉!” “吾身虽老,壮志尤在千里之外。”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2章 毓秀公主忱云钗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兴安郡紫竹县境内的唯一一间名为“清茗居”的茶楼内座无虚席,热闹非凡,不时传出阵阵哄笑声。 人满为患的茶楼里,一名须发皆白的说书老先生高坐台上,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向台下的一干听书人夸张的讲述着一些有趣的江湖传闻。 醒木一响,说书老人老道地喝了一口茶水,提着嗓子说道:“诸位看官,先前与你们说过了一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英雄汉,接下来,咱们再来说说这国色天香的脂粉美娇娘……” 听到“美娇娘”这三个字,台下立马炸开了锅,不管是路过歇脚的庄稼汉,还是消遣摇扇的公子哥,都多了几分兴致,纷纷叫嚷了起来。 “终于等到你老人家的拿手戏了!” “好活儿,赏一个!” 有人故意起哄道:“老头,你倒见过几个呀!说得这么玄乎?” “小伙子,别看我现在只是个在这里给你们说书的,年轻时,老儿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的。”面对质疑说书老人骄傲说道。。 茶楼内嘈杂的同时,面向众人的说书老人用余光瞥见,又有一前一后两拨人进了茶楼,看衣着,都是贵客。 第一拨人是三名女子,三人主仆身份一看便知,居中女子身穿华美白衣,衣角缀有金线,飘飘如云,丝丝如雪,帷帽遮面看不清面容,身形高挑、曲线曼妙,一举一动无不清雅华贵,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能生养出来的女子。 白衣女子的左侧,是一个低其半头、发髻如男子一般随意扎起的娃娃脸俊俏姑娘,姑娘十七八岁年纪,背后背着一个专属于女子的精巧小书箱,俏皮至极;白衣女子右侧身后,则紧跟着一个身躯魁梧,仆人打扮的花发老妇人。 第二拨人,是一路至此,想进来歇一歇脚的晏龙雨、独孤浩荡、花凤举和燕归四人。 在走到茶楼所处的这条街的街口时,晏龙雨四人便开始注意到了先他们一步进入茶楼的这三名女子。 两位年轻女子赏心悦目是一部分原因,更大一部分原因,则是“见多识广”的花凤举对这三人的随口评价。 “别看那高挑白衣女子穿得单调,可那衣服料子却不是在民间染织坊里就能找到的,即便是放在京城,也是有价无市,还有女子身旁的老妪,明显是个气机内敛的武道宗师嘛。” 两拨人分别被茶楼里两个有眼力价的店小二引着来到了楼上的清净雅座。 在为两位年轻女子安排好座位后,胆大的店小二临走,还不忘狠狠看上两个年轻女子一眼,只是在被两位女子身后站着的老妪瞪了一眼后,便尴尬地转头,撒腿跑开了。 而晏龙雨四人,就落坐在两名女子的不远处,悄无声息的观察着她们。 “忱姐姐,快看,有男人!”娃娃脸的俊俏女孩,转着眼珠指了指不远处晏龙雨四人的方向,俏皮至极,朝着坐在其身旁的帷帽白衣女子轻声说道。 帷帽之下,忱姓女子略微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四人,首先映入其眼帘的,是故意低着头,同样向她投来目光的晏龙雨。 女子心头一颤,这世上当真有少年眉目锦绣,如山河画卷! 见多识广的女子只是看了一刹那,便重新转回了头,像是在说女子悄悄话一般,宠溺道:“怎么了,我家好妹妹是看上哪个了,白衣?黑衣?还是那个四十来岁的青衣啊?” 本名范小纯的娃娃脸少女嘿嘿憨笑,不置可否,娇羞道:“忱姐姐,你就知道拿我打趣,人家只是觉得那个黑衣少年,有一点点俊朗,只是一点点罢了。” “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嘛。” 说着,范姑娘还伸出小拇指,在面前欲盖弥彰地比画了一下。 另一边,晏龙雨在隐约看到白衣女子帷帽面纱之下的标致鹅蛋脸后,故意憨傻一笑,用胳膊撞了撞坐在他身边的独孤浩荡,悄声道:“独孤,那个仙女姐姐刚才看了我一眼,你看到没有。” 独孤浩荡不想理会这个丢人现眼的货色,嫌弃道:“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子,以后出门别说你认识我们。” 被小主逼着换了一身细腻考究的土色兽纹绸缎却透着一股土气的燕归和其师叔祖花凤举并排坐在两人对面,听到两位小主说笑,燕归忍俊不禁,呲牙憨笑。 “姐姐你快听,楼下那个说书先生,好像是在说你呢!”范姑娘得意道。 白衣帷帽女子掩面嫣然一笑,端庄典雅,侧起娇柔身躯向楼下听去…… “咱们淳丰帝的这位掌上明珠,毓秀长公主生得何等模样,且容老儿我细细道来。生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眸若皎月,面若芙蓉,一顾倾心,再顾倾城,千城万诚,不动姿容……” 说书老人妙语连珠,引得台下众人一片喝彩。 然而楼上的帷帽女子,却听得羞红了俏脸,好在白纱遮面,没人能够看到。 这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是淳丰帝的嫡长女、当今太子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微服私访”至此的武兆长公主,忱云钗。 “哪有这么夸张的,说的我都不好意思听了。”忱云钗侧头轻声耳语道。 其身旁的国子监大祭酒范良春之女—亲手绘就那幅名扬天下的《二十四国色天香图》的“京城第一才女”范小纯却猛地摇头,不以为然,“依我看,明明是保守了些才对。” 两位女子的父亲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她们,也是自然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 忱云钗嗔怒着,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这位好妹妹的鼻尖轻轻刮了刮。 此刻,茶楼内一派热闹景象,却不知茶楼外来了一帮不速之客,气势汹汹。 一名面孔还勉强称得上是正人君子的中年人领着一个面庞猥琐的驼背读书人和八个臂膀粗壮的官府衙差出现在了茶楼外。 面庞猥琐的读书人口中振振有词,“钱大人,我看得千真万确,那两个外乡美人进了咱们县城之后四处逛了逛,便进到这清茗居里去了。” 钱姓中年人漫不经心地撇嘴一笑,官气十足:“吴师爷,你可真是咱们县令爷的一条好狗腿子呀,平时有好处不想着兄弟我,倒是替县令爷抓女人时,便想起我这个县丞来了。” 猥琐师爷不甘示弱,眯眼冷笑道:“钱来,替县令爷拿人,又不是给我帮忙,你倒是生的哪门子气呀!” 钱来不屑大声嚷道:“得得得,兄弟们,听师爷的,进去给咱们县令爷抓女人!” 吴师爷赶忙阻止,市侩笑道:“唉唉唉,钱大人,可不能乱说啊,那叫‘缉拿朝廷要犯’。” 县丞钱来翻了个白眼,带人向里走去,吴姓师爷为了避嫌则站在茶楼外笑眯着三角眼,看着九人大张旗鼓的进了茶楼。 走进茶楼后,八名衙差无视陪笑而来的几名伙计,在台下听书的人群中四散了开来。 紫竹县丞钱来,脚下一蹬,飞身踏上说书先生所在的高台,面向台下座无虚席的看客,拿捏着官腔,朗声说道:“紫竹县丞办案,缉拿朝廷要犯,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对于闭塞之地的百姓而言,本地父母官的令比那远在天边的皇帝陛下的圣旨还管用。 此话一出,茶楼内顿时鸡飞狗跳,人群四散而去,不出半刻功夫,就连茶楼小二和说书先生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县丞钱来眯眼环顾四周,最终看到了依旧坐在楼上的两名女子,随即缓缓抬手,八名衙差便拖着手中的水火无情棍,跑上了楼去。 楼上,察觉到楼下异样的两名京城出来的女子依旧端坐如常。 范小娘将头歪向公主姐姐,天真道:“姐姐,你不是让仓将军他们在县外驻军了吗?怎么又派了这几个衙役来跟着咱们?” 白纱遮面的忱云钗无奈道:“傻妹妹,看这些人的架势就知道,他们不是来保护我们的,倒像是来抓我们的。” “姑娘果然聪慧,的确是来抓你们的。”县丞钱来拍着手,缓缓走了上来。 钱来阴恻恻地摆手道:“这地方配不上两位姑娘的身份啊。兄弟们,请两位姑娘去县衙喝茶!” “得令!”钱来身后八人齐声道。 眼睁睁看着八个壮汉就要向她们走来,两位女子不紧不慢地同时朝身后的老妪望去,长公主忱云钗柔声道:“那就劳烦慕容姑姑了。” 老妪冷脸一笑,向前几步,横挡在了两位女子的身前。 还不等老妪出手,两位女子却看到有三柄剑、三道身影,朝着那八名衙差飞掠而去。 正是先前姑娘口中的白衣晏龙雨、黑衣独孤浩荡和燕归三人。 其实八名衙役上楼时,晏龙雨四人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们在来到这紫竹县之后,有意无意的打听过本县的一些风土人情,无意间了解到了关于紫竹县令纪春帆的一些私下作风,此人好色至极,却偏偏不爱风尘女子,最喜欢以权谋私,指使下吏暗地里做些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勾当。 兴安郡官吏腐败问题,其实不止这紫竹县一处,而是历史堆砌,积弊良久。 由于“十里一山,百里一崖”的独特地势环境,兴安郡自古以来便交通闭塞,与外隔绝,成了大小江湖势力、匪徒贼寇栖身的绝佳去处。 自淳丰帝即位以来,此地官府记录在册的大小江湖门派便多达二十余个,秦州第一门派,因为当年滚龙江拦江一事和晏龙雨有些过节的鹿鸣谷,便坐落在此间。 兴安郡大小官吏,在这势力横生,而又难以联络朝廷的局面之下,日复一日潜移默化之中,染上了横行霸道、蔑视王法、占地为王等江湖草莽的诸般恶习。 身材魁梧的老妪见这三名素不相识的少年剑已出鞘,正飞身指向那八名衙差,微微皱了皱眉头。她脚尖迅速一点,高于三人飞身而起,在空中掠出一个惊人的弧度,立在了逐渐靠拢的少年们和八个衙役之间。 老妪略微侧转身躯,合掌于胸前,有如流风一般肉眼可见的透明罡气自其双掌间生出,迅速蔓延至双臂,气机强势霸道,令在场之人望而生畏。 “不好!”一直坐在桌前,背对众人的花凤举突然高声道:“小子们,赶紧撤步抽身,莫要再往前去。” 花凤举话音刚落,老妪便展开双臂猛地向两侧立掌推出,茶楼内如石子入水泛起阵阵涟漪一般,以魁梧老妪为中心,炸起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霸道罡气。 轰的一声巨响,地面尘屑迅速蒸腾而起,连同县丞钱来在内的县衙九人被涟漪一般的阵阵罡气震得撞烂了茶楼楼身,倒飞出去,正好如落雨一般摔在了茶楼外向里张望着的县衙猥琐师爷面前。 九人皆是五脏六腑俱碎,七窍流血,命丧当街。 不明所以的师爷被吓得面目狰狞,撒开腿便往回跑,口中不住地喊叫着,“出人命了!” 因为老妪故意收敛的缘故,打算“英雄救美”的晏龙雨三人只是一连串小碎步后退了数十丈后贴墙跪倒在了地上,并无性命之忧。 花凤举忍不住起身朝着老妪气恼般叫骂道:“你这老太婆莫不是瞎了眼,我的这三个孩子们好心帮忙,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下手还这么不知轻重!” “我若是真不知轻重,他们三个现在怕是已经肝胆俱裂了。”老妪那双死鱼眼目不斜视,言辞冷漠,转身走回了两位女子身后。 “慕容姑姑,不可无礼。”帷帽白衣的忱云钗端庄起身,分别面向花凤举和三位倒地少年施了个万福,“小女子与妹妹初来此地便遭此难,多谢几位少侠出手相助,本殿…” “额,奴家姓陈,不知几位少侠可愿告知奴家尊姓大名?” 范小娘在听到公主姐姐差点说露了嘴时,尴尬一笑。 晏龙雨艰难地直起身子,重新整理好了衣衫,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年轻女子身后的那个魁梧老妪,吞了口唾沫,才故作镇定般说道:“在下晏龙雨,字洗尘。” 花凤举立马回应似的提着嗓子咳了一声,心中腹诽,这小子还真是个见了女人忘了疼。 独孤浩荡面色如常,拍了拍衣摆尘土后,站起身冷淡道:“复姓独孤,名浩荡。” 兴许是穿着不合身份的衣衫而被女子高看了几分,燕归也不得不紧随两人之后呲牙笑道:“我就是个下人,不劳姑娘您挂心了。” 下人哪有穿绸缎的? 虽然有些纳闷,但忱、范两位地位尊贵的女子仍是不失端庄的礼貌点头回应。 “京城第一才女”范家小娘子在听到那位黑衣公子说了话后,也赶忙站起身,面向独孤浩荡红着脸蛋轻声说道:“你好,我叫范小纯,独~孤~,你和咱们武兆的太后她老人家一个姓呢!” “哦,嗯。”独孤浩荡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接眼前这个傻姑娘的话,只是哦了这一声,便尴尬地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了。 晏龙雨玲珑心窍,猛然间似乎看出了这一男一女的微妙想法,故意向他们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惹得有些恼怒自己没能搭上话的范小娘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切,忱云钗都看在眼里,禁不住莞尔一笑。 转念一想,晏龙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两位姑娘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忱云钗离座柔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有请几位公子随奴家移步,去这紫竹县衙讨个说法吧。”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3章 好色县令纪春帆 武兆律,当街杀人者罚银三十两,杖刑二十,刺配充军;刺杀朝廷命官者没收田产,父母连坐,游街削首。 可这两位放纵仆从当街行凶一气震杀九人的外乡年轻女子,非但没有就此离开这是非之地,反而羊入虎口一般打算再去县衙走一遭,讨说法。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像她们这样敢如此不计后果行事的,一般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那扶龙郡里的孙珖一样有些背景的官家子弟,另一种则是像韩江龙、黄莽这样无牵无挂的江湖儿郎。 根据凤叔先前所说的,晏龙雨觉得这两人更偏向于是前者,而且她们二人的身份、背景,比起那个只敢在扶龙郡里撒野的地头蛇孙珖是只大不小。 晏龙雨恍惚间,他们已经跟在两名女子和花发老妪的身后走出了清茗居。 此时的茶楼外,聚满了先前被赶出来的听书茶客和路过看热闹的行人,县丞钱来和八名衙差的尸身就七零八落地横在他们不远处的脚地上,死相惨烈,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呦,刚进去就这么摔下来了,那叫一个惨啊!” “那死的不是钱大人嘛!昨晚醉春楼喝花酒,还看见他搂了两个俏的呢,” “唉唉唉,出来了两个外乡俏娘子,后面还跟着几个白面首,难不成是他们杀的?” “嘘!噤声,莫要被他们听见。” 随着晏龙雨几人的露面,围观人群的嘈杂戛然而止,他们神情呆滞,像是看怪物一般窃窃地打量着这几位从茶楼里走出来的年轻男女,并循着那为首白衣女子向前的脚步不自觉的向后退去,为其让出一条路来。 帷帽遮面的忱云钗云淡风轻般跨过几具尸体,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她熟悉的面孔,于是便牵着自家妹妹的手朝那人缓缓走去。 人群中,先前在清茗居里曾大胆瞧了这两位外乡女子几眼的茶楼伙计见两人正朝自己走来,心头一颤,吓得赶忙后退了几步,却不曾想撞在了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花发老妪的身上。 亲眼目睹了那花发老妪瞬息极行、错影分踪的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像是白日里见鬼一般纷纷喊叫着做鸟兽散去。可笑的是,就连平日里说起江湖传闻就如亲眼所见一般,自称“见过大场面”的茶楼说书老人也不例外,上演了一出“叶公好龙”。 “两位仙子美若天仙,小人也是猪油蒙心,狗眼昏花,无意冒犯了两位,你们就当我是个屁把小的放了吧……”清茗居伙计三腿一软,身子顿时矮了半截,带着哭腔语速极快地说道。 范小娘子觉得可笑,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叉腰不屑道:“杀你?我姐姐还怕脏了手呢!” “行了小纯,别吓人家了。”忱云钗看向伙计,轻声道:“本殿从不随便杀人,只是要问你个事儿,你们紫竹县的县衙怎么走?” 惊慌失措的伙计兴许是没有料想到女子会问这个,顿了一下,又赶忙伸手指了个方向,口中再次重复起了求饶的那番说辞。 得到答案后,忱云钗便不再理会那个自言自语的伙计,她转身伸出白皙玉指,向着不远处的晏龙雨几人指了指方向,便牵着妹妹的手径直向紫竹县衙悠然走去。 兴许是生在帝王家,见惯了许多勾心斗角,看淡了许多斤斤计较,女子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亲切的随意感,往往就是这种感觉最能让人无形中对其心生好感,尤其是像晏龙雨、独孤浩荡这样的未经世事之人。 可紧接着,这种感觉便一扫而空,花发老妪一个闪身来到了晏龙雨四人面前,冷脸说道:“四位,我家主子有请,移步吧!” 在经历了桂花镇一事之后,晏龙雨对行走江湖有了新的认识,游历于江湖之间不是仅凭一腔热血、豪迈气魄便能逢凶化吉、如鱼得水的,无论好坏,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承担后果,稍有不慎便会事与愿违、害人害己,阴差阳错为其而死的韩大哥便是前车之鉴。 少年想走更远的路,结识更多的人,但却害怕因为他剑仙之子的隐秘身份使越来越多的人因他而死。 晏龙雨的心性变得沉稳了几分,这次,他不想再去凑这个热闹了,既然两位姑娘都不怕惹火烧身,那他又何必再杞人忧天多管闲事呢。 但此刻,似乎由不得他怎么想了,那老妪的眉眼间充斥着肃杀之意,好像在无声中警告着他们不要不识抬举。 晏龙雨回头看向花凤举,似乎在等他发话,独孤浩荡和燕归也都将视线投向了这位西蜀凤绝大人。 花凤举有苦说不出,无论是境界还是武力那老妪都要压他一头,如果是以往,他一人无牵无挂也就罢了,打不过无非就是一死绝不会受这种窝囊气,可现在,考虑到这几个小子的安危,他不能再如往日一般我行我素。 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花凤举朝三个少年翻了个白眼,“都看我干嘛?你们几个不是爱凑热闹吗?人家都请你们了,走呗。” 在去县衙的路上。 燕归不解地小声问道:“小主,独孤殿下,咱们不赶路了?” 晏龙雨看了一眼突然瞪向燕归的花凤举,心领神会,忍不住笑道:“不敢了,不敢赶路了。” “唉!”花凤举自言自语感慨道:“真是三个小没良心的。” 独孤浩荡则一直没有出声,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那个精巧小书箱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紫竹县衙。 县衙后府正堂内挂着“明镜高悬”四字大匾。 此刻,牌匾之下,两个十一二岁皮肤滑嫩的女童正一左一右跪在地上,给一个翘着二郎腿斜靠在黄木交椅上的黑瘦中年人揉捏着瘦长双腿。 中年人披头散发、精神萎靡,七品绯色官服被其随意披在肩头,兴许是常年沾染饭桌油水和女子胭脂的缘故,官服袖口处已经肮脏到发亮了。 这位中年人正是此处的土皇帝,紫竹县令,纪春帆。 兴许是纵欲过度的缘故,纪春帆眼神迷离,正看着他脚下的这一双乖巧幼婢心生它念,那双枯黄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两人那白嫩的脖颈。 两名幼婢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心中抵触身体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的抗拒,继续僵直着脖颈替那人揉捏着。 见两人乖巧温顺,纪春帆满意地玩味一笑,这几日苦心调教,这对并蒂莲终于是张开了花苞。 正当他坐直了身子双手准备继续向下深入时,有一人突然跑了进来。 纪春帆顿时火上心头,他站起身,双手提着两名幼婢的脖颈将二人狠狠摔出,朝那人怒骂道:“他娘的,没良心!你今天最好有事!敢坏了爷的雅兴,你想死是吧!” 贫苦人家出身的两名婢女忍痛爬至县令爷身后,迅速替对方揩去泪水,赶忙站定,不敢流露出半分委屈。 来人正是一直被县令纪春帆叫做“没良心”本名吴良辛的县衙猥琐师爷,他大口喘着粗气,惊慌道:“大人呀!出大事了呦,钱县丞他,他被人给杀了!” 纪春帆撩起遮挡脸颊的鬓角,露出了阴鸷的面庞,“什么!你再说一遍?钱来四境武夫,怎会轻易被他人所杀,你且与我细细说来!” 猥琐师爷将他今天在街上看到的一切事无巨细讲给了这位县令爷。 在了解了事情经过后,纪春帆面色凝重,说道:“照你说来,钱县丞从进清茗居到被里面的人摔出来,前后不到两刻?!” “当真如此,绝无夸大,我无良辛可以拿姓名担保。”师爷拍着胸脯,怯生生道。 纪春帆看着这位狗头军师的欠揍模样,忍不住上前给了他一巴掌,“谁让你自作主张去惹那外乡人的!还缉拿要犯,你怎么不直接把我的名号报出来?还担保,你怎么不拿你娘的清白担保?吃里扒外的东西……” 吴良辛捂着一边脸,求饶道:“小的命贱,死了无非就是不能替县令爷您物色姑娘了,可爷您不能有闪失不是,您看咱们眼下该如何是好?” 纪春帆狠狠吐了口浊气,沉声道:“以钱来的本事尚且轻易便被杀了,这帮外乡人中定有宗师高手。” 纪春帆隐藏多年,其实是有些身手傍身的,但却也仅仅只是“有些”,武道修为与那曝尸街头的钱来不相上下。 他转身看了眼身后,挥退了那两名眼眶红润的女婢,继续说道:“他们不来找我也就罢了,咱们便退一步,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若是他们还敢不依不饶找上门来,哼,我也不是那路边的狗,任谁过来都能踢上两脚!” “爷您的意思是?请山上那几位爷出山?”猥琐师爷试探问道。 “不该你问的,最好别问!”纪春帆不置可否,瞪向了这位吴师爷,“若是他们敢找上门来,看我行事便是了。” 吴良辛意识到说错了话,自己在自己的另一边脸上狠狠又来了一巴掌。 就在这时,县衙门外许久未曾响过的登闻鼓被一位白衣出尘的女子重重敲响,击鼓鸣冤,鼓声低沉,响彻整座县衙府邸。 与此同时,一只递信青白鸾悄无声息地从县衙内飞出,掠上云霄,飞向远山。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4章 击鼓鸣冤为苍生 白衣忱云钗手握蒙尘鼓槌,一声接一声地敲响紫竹县衙门前的登闻鼓,抖落鼓面灰尘无数。 晏龙雨望向女子背影,怔怔出神。 其实,在那女子看来,她堂堂一国公主被人无礼调戏只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甚至有些可笑的小事,可这兴安郡大小七县官匪一家,无数良家女子受辱蒙冤十数年,却是一件不得不管的大事! 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若是她这个一国公主都对此视而不见,那么这天下女子岂不是没了王法可依?天理可容? 鼓声响了十数声之后,县衙官房内终于走出了一老一少两名应门府吏。 见到是两名女子在击鼓时,两名府吏面露诧异,相视一笑,在这紫竹县谁人不知咱们县令纪老爷那“采花圣手”的美名,往日凡是有些姿色的女子见到官府公人躲还来不及,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有人上赶着送上门来? “今日休沐,县令爷不接状纸,诸位请回吧!”两人中,年长府吏笑着说道。 忱云钗放下鼓槌,柔声道:“还请老者通禀,奴家有天大的冤屈,今日便要这紫竹县令亲自过审。” 面容和善的老府吏脸色一变,似有难言之隐,犹豫了片刻,最终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见几位是外乡人,老儿我便明说了,今日打发几位离去实在是为你们好啊!姑娘莫要不听劝,趁着县令爷还没被这鼓声惹恼,几位赶紧走吧!” 帷帽之下,这位身居《国色天香图》上评九大美人之一的毓秀公主眯起双眸,朝着老吏难得一笑,“老前辈有心了,不过今日讨不到说法,奴家是不会走的。” 老吏听闻此话,无奈又心忧,叹气复叹气,却始终挡在这几个外乡年轻娃娃身前,不肯移步。 以老者的见识,他不会想到更多的可能,只是心中惋惜,多好的几个漂亮姑娘和俊朗公子,怎么就是不听他的劝,非要往火坑里跳呢? 老人身后的另一名年轻府吏听了许久,面露不屑,终于不耐烦道:“杨老爷子,您老好人做够了没有?兴许人家是来自荐枕席的呢,你这不是耽误人家办正……” 年轻府吏话还没说完,声音却突然戛然而止,杨老府吏转头看去,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他那名年轻同僚已经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血水自脖颈喷涌而出在周身形成一团血雾,其身躯笔直,缓缓向后倒去。 血雾之中,一掌拍去年轻人头颅的花发老妪面色铁青,甩去手掌血污,看向她那位公主殿下。 公主姐姐身后的范小纯看到这般场景赶忙捂住了眼睛,一旁看戏的晏龙雨、独孤浩荡、花凤举和燕归四人见到如此生猛惨烈的景象,频频咋舌。 忱云钗看向老妪,从容点头道:“那就有劳慕容姑姑在前开路了。” 慕容老妪没有说话,转身便向县衙里走去。 反观杨姓老人,瘫坐在地,口鼻大张,如见凶魔一般浑身颤抖、不敢抬头,慌乱之际,老人听到了一连串从他身旁经过的脚步声,听到了那白衣帷帽的姑娘渐渐远去的声音,“老先生心中大爱,晚辈记住了,您先找个僻静地方躲起来,等着此地改头换面吧。” 这天,老人抬头望天,真正看到了天。 县衙内。 慕容老妪毫无顾忌,不出两刻,便先后杀了十几个碍眼拦路的衙差,以血水铺路,一路延伸至了县衙公堂之上。 忱云钗和晏龙雨等人踏着这条血路,不紧不慢,姗姗而来。 公堂大案前,二十多名衙差围作一个半圆,将案后坐着的一人护至身后,如临大敌般用其手中的杀威棒指向闯进县衙的这一众外乡人。 双方对峙,武力悬殊。 在一片死寂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堂木拍案的脆响,衙差们壮着胆子走向两边一字排开,以杀威棒杵地,却略显中气不足。 衙差散去,公堂案后坐着的那位县令爷,终于露出了尊容。 穿好官服,束起鬓发的纪春帆枯瘦阴冷如地府判官,他眯眼望向堂前的这几个外乡男女,阴鸷的脸上突然绽出诡异笑容,高声威严道:“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他这副模样,兴许能吓到那些未曾开化的百姓,却吓不到贵为长公主的忱云钗,她质问道:“官?你是哪门子的官!也对,像你这样的落第书生,恐怕不会知道我武兆的大小官员就任之前,吏部都会留有其画像吧!我是该叫你纪春帆,还是叫你,肖岚呢?” 纪春帆表面依旧镇定,心中却泛起无数波澜,看来眼前这个女子大有来头,他质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忱云钗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你本名肖岚,生于申武年间,家境贫寒本无缘官场,却因做富贵人家的伴读学得了三两学问,主人家见你可怜,便领你一同去参加科举,可你却不懂珍惜,沉迷青楼,打肿脸充胖子挥霍光了主人给你的银两,同年科举落榜,主人无奈将你逐出家门,而你却心生怨恨,三年后,你那主人中举,你便趁着他举家迁往这紫竹县就任之际,勾结兴安郡豪强,将其全家杀害,拿了他的就任诏书,顶着纪春帆这个名字来到了紫竹县为官,我没有说错吧,肖岚。” 贪心不足蛇吞象。 忱云钗的这番话,险些让晏龙雨和在场众人惊掉了下巴,这其中的隐情,居然比那清茗居说书老人的江湖话本还要离奇上三分。 本名肖岚的中年人阴冷一笑,“那人当年带我一同参加科举,只不过是想让我给他替考罢了,你还真以为他纪春帆就是什么好人?这种龌龊小人,我杀他有错吗?” 听到从那人嘴里说出“龌龊”二字,晏龙雨一阵冷笑,有孙珖强娶陶婉秋一事在前,少年对“逼良为娼”这四个字尤为厌恶,你肖岚和孙珖本就是一路货色,还有脸在这里乌鸦嫌贼黑,提龌龊二字。 可令晏龙雨疑惑的是,从击鼓到如今站在这公堂之上,已经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那假县令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可那陈姓女子为何会毫无察觉之意呢? 又或许,她是在将计就计? 忽然,众人听到堂外高空之上一声刺耳鸾鸣。 一直抱剑不语的花凤举和陈云钗身后的慕容老妪同时警觉起来,但却都没有急于出手,气机外泄。 县令肖岚难掩心中喜色,他暗中给两边的衙差们递了个眼神,这二十几个他亲自调教出来的亲卫便同时抬起了各自手中紧握的杀威棒,呈合围之势,朝晏龙雨等人而去。 晏龙雨、独孤浩荡、燕归迅速抽剑,呈三角之势,将忱、范两名女子护至其间。 与此同时,门外有三人联袂出现在公堂之外,一白发老者居中,其左侧是个妩媚的薄纱女子,右侧是位手握长剑的阴柔公子。 早已有所察觉的花凤举和慕容老妪此刻突然气机大涨,以宗师之境一瞬毙命近身的几个衙差之后,转身向公堂之外飞身而去,主动迎上了出现在其身后的这三个人。 肖岚见自己的助力已到,迅速从其身前的桌案下抽出一柄狭长雁翎官刀,踏案飞出,一连踩过几人肩膀越过正在与三名衙差对峙的晏龙雨,刀尖刺向白衣帷帽的忱云钗。 晏龙雨虽然只是武夫二境,但却有南海移花步和十二式天罡剑诀两种上乘武学心法傍身,虽然暂时还形成不了实质的杀伐气象,但却可巧妙游走于人群之间,化力于无形。 他见肖岚和自己擦身而过,便驭着移花步迅速后退,就在肖岚手中的长刀刀尖已经戳破女子帷帽的白纱,即将刺入忱云钗面门之际,晏龙雨自下而上使出一记“长虹式”,借力一剑挑起了肖岚手中的雁翎刀。 但同时,女子头上的帷帽却被肖岚那偏离原来轨迹的刀尖挑飞出去,如白蝶般落在了晏龙雨脚下。 忱云钗原本束起的发髻被生硬扯散,忽见青丝垂腰半遮面,女子露出了她那张精致到鬼斧神工一般的绝美面容。 看到女子面容不过短短一瞬,白衣的她慌了神,白衣的他也慌了神。 忱云钗强壮镇定道:“晏公子救我一次,谢谢了。” “无妨。” 肖岚见一刺不成,没有轻易放弃,而是人随刀走,从忱云钗头顶掠过,如草原雄鹰扑食白兔一般再次刺向一直小心翼翼躲在独孤浩荡身后的范小纯。 在刚才一直在察言观色的肖岚眼中,这两个女子就是这几位外乡人的命脉。 可境界与那钱来不相上下的四境武夫肖岚又怎会料到,这群人中除了那两个此刻已经无暇顾及这边的宗师外,竟还有比他厉害之人,这个背书箱的小姑娘一直跟着的黑衣冷峻少年,年纪轻轻却已经踏入了武夫五境! 独孤浩荡不出三招,便随手抹杀了一名衙差,见肖岚袭来,他迅速将范小娘子拉至自己身侧,他揽起姑娘纤细腰肢一踩地面,便带着范小娘子飞至高空。 扑了一个空的肖岚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正在缓缓坠下地面的独孤浩荡抛出其手中君子剑,自上而下插入了他的脊柱之中。 肖岚踉跄跪倒在地,眼中的不可思议愈发明显,刚准备张口,血水便从他的口中涌出。 这还没完,忽然,于乱群之中抽出身来的燕归从肖岚身前一闪而过,那柄短剑锋利划破其喉咙,只溅出血滴一二。 肖岚以跪倒之姿,上半身重重砸地,血水弥漫周身,呼吸紧促,气绝而亡! 见肖岚已死,没有帷帽遮挡的忱云钗以女子威严之音向仍在打斗的十几个衙差朗声道:“贼首肖岚已死,不想丧命者,速速罢手!” 在场仅剩的十一名衙差,竟被女子威严之声喝住,接二连三地扔下了手中的杀威棒,束手就擒。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5章 老将参拜尘埃定 晏龙雨盯着随手拿出一根玉钗盘起青丝的忱云钗,心头疑虑似有所解,已经对其真实身份猜出了七八,只差一个盖棺定论。 姓陈(忱); 自京城中某个权势颇高的大族中来; 身边有七境大宗师担当护卫; 相貌绝色倾城; 这普天之下,除了那位被淳丰帝视为掌上明珠的毓秀公主,又有何人能担当得起呢? 就在这时,有一人自偏门快步跑来,彻底坐实了他的猜想。 猥琐师爷吴良辛连滚带爬跪倒在忱云钗身前,再无以往的谄媚姿态,恭敬道:“龙渊台,庚字暗棋,吴良辛,参见公主殿下!” 龙渊台,为当今天子淳丰帝所创,由天子近侍曹红鹊亲掌,乃是当世第一大谍报网,脉络丛生,暗棋死士遍布天下,手眼通天,各地秘闻不分大小、源源不断输送朝廷,由红鹊拣选机要,第一时间送与淳丰帝亲自过目。 龙渊台中,负责潜藏各处卧底搜集情报之人,称作暗棋,按照其潜伏之处的重要性,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依次排位。 时至今日,仍无人可知龙渊台暗棋到底有多少人,分布何处,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身份。 吴良辛此话一出,除了晏龙雨、独孤浩荡和早已知晓其身份的范小纯外,公堂内跪倒一片,刚才还曾对其刀兵相向的十几名衙差顿时汗如雨下,四肢颤抖、脊背发凉。 忱云钗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没有跪下的晏龙雨两人,视线没有多做停留,又转向了跪在她脚下那位其貌不扬的吴良辛,带着几分讥讽意味问道:“在此处卧底多年,你给那肖岚找了多少良家女子?” 吴良辛身躯猛地一颤,将刚抬起的头又重新重重磕向地面,不敢做声。 忱云钗冷笑道:“你是我父皇的人,我又怎会杀你呢!只是看不惯随口问问罢了。再者说了,此次设局剿匪,为朝廷清理门户,可是多亏了你从中周旋,先是坑死了县丞钱来,再又提前敲打了县令肖岚使其引出幕后之人,你可是头功一件啊!” 吴良辛汗如雨下,颤声道:“小人汗颜,愧不敢当。” 施威过后,忱云钗轻声问道:“说吧,这肖岚背后的靠山到底有多大的背景?” 吴良辛不敢多言,问什么便答什么,“紫竹县六十里外的一座山头,名为枯松岭,岭上有五名头领,聚集匪寇上千余人,声势浩大,兴安郡七县中,已有四县被其用各种手段暗中操控,肖岚的紫竹县便是其中之一。” 晏龙雨对独孤浩荡轻声耳语道:“上千人!要知道,如今的十大宗门里人数最多的啼鸬关也不过如此了,小小一个山头,堪比一支私军了。” “不错,正是如此!”背对着二人的忱云钗回应道。 这位绝色公主不再理会跪地不起的吴良辛,而是转过身来用她那双足已令男人自惭形秽的漂亮眸子看向晏龙雨,说道:“两位公子,随本殿一同去外面看看吧!” 晏龙雨这才想到,凤叔和那慕容老妪还在外面收拾那三个突然出现的男女,便拽起了跪在地上的燕归,和独孤浩荡一起跟着走了出去。 走到公堂之外,偌大的府院内,花凤举和慕容老妪负手而立,谁也不去看谁,先前还摆出一副从天而降的高人风范的枯松岭三名五境头领却已经死了两个。 那名只是初入五境的妩媚女子被不懂怜香惜玉的花凤举一剑刺穿胸膛,算是留了个全尸。 一开始还有些托大的五境中期白发老者,不出两招便被已是七境大宗师的慕容老妪一掌拍进了墙里。 此刻便只剩下被老妪打得吊着一口气的负剑公子,一脸血污躺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怕是也活不过今晚了。 这位刚才还衣袖翩翩的阴柔公子,只是露了个面的功夫,现在却浑身血污,狼狈不堪,他用其充血的眼睛狠狠盯着缓缓向其走来的忱云钗,喘着粗气道:“这江湖果真有趣,抓了半辈子鹰,却没想到今日被鹰咬了一口。” “临死之前我不妨告诉你们,我们枯松岭,正有三百多号兄弟朝这紫竹县赶呢,你们有宗师又如何,还不是走不出这紫竹县,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这位枯松岭的青年俊彦头领便一口气没上来,一命呜呼。 忱云钗看着脚下尸体,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是吗?那我们再等等看看。” 地面微微震颤,一阵轰鸣的马蹄夹杂着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袭来,越发显得动人心魄。 不出半刻,一名身覆虎头银袍甲,腰背牛角龙舌弓的威严美髯公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老将仓周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老将军快快请起。”公主忱云钗亲自弯腰搀扶道。 这位老将的名号晏龙雨等人可能不知,但经历过当年“三王之乱”的花凤举却有所耳闻。 那时,还未称淳丰帝的太子忱乾一路北上攻打至华州时,这位老将身处雍王麾下,镇守鹤城,仅凭一口龙舌弓一袋白羽箭立于城头,便在七日之内射杀了太子帐下的六名将领,还不算伤的残的那十余人,鹤城也因为这位老将久攻不下。 随后雍王主将王宪章策反,亲自抓了雍王投向了太子,雍王势力土崩瓦解,太子忱乾见老将一手连珠箭使得出神入化,不忍杀之,便派与之要好的王宪章劝其归降。 淳丰帝登基后,划分王朝八军,老将仓周便随王宪章一起掌管华州十万天子亲军—玄武军,王宪章任统领,老将仓周官至正三品“安”字将军,任副统领,掌弩阵玄羽营。 正所谓用人不疑,此次公主出行,淳丰帝便亲自下令派老将仓周抽调一千玄甲军随行。 在与公主说过几句场面话后,这位威严老将便汇报起了战况,“奉殿下之命,末将率军驻守紫竹县外,今日果然有三四百流匪欲侵扰紫竹县境,末将活捉了四五个匪寇做向导,其余被尽数诛杀,现在只等公主一声令下,末将便可率军直驱枯松岭,诛尽贼寇余孽。” 忱云钗轻声问道:“老将军的一千骑,伤亡如何?” 仓周答道:“死伤不过八十余人。” “若是本殿今日不涉险引蛇出洞、各个击破,只是强攻的话,怕是会死更多……”忱云钗默默点头,忽然转身朝着慕容老妪说道:“慕容姑姑,你和仓将军一同去那枯松岭走一趟吧!” 慕容老妪有些犹豫。 忱云钗看向晏龙雨等人,道:“放心吧!有这几位公子在,我自然不会出什么事的,慕容姑姑若是能和仓将军一同去枯松岭剿灭匪寇残余,我武兆将士便能多几人活着回来,去吧!” 老将仓周为之动容,谢恩后,转身毅然走出府衙,亲自为公主殿下清点了一百人护卫后,便上马率众出县境而去。 慕容老妪犹豫再三,最终也紧随其后,飞身而去。 众人再次走出府衙,来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 重新以白纱遮面的忱云钗笑道:“晏公子,独孤公子,今天就委屈诸位和我们两位弱女子一起在这紫竹县住一晚上了,今晚过后,你们是走是留,本殿绝不再插手。” 走在女子身旁的晏龙雨转身看了眼身后紧跟着的一百凶悍甲士,嘴角抽搐,小声嘟囔道:“说得跟在和我们商量似的,你看我们敢反抗吗?” 这位集容貌与地位于一身的绝世女子没有回头,偷偷浣尔一笑。 在寻找客栈的路上,忱云钗突然想起许久没听到自家范妹妹的声音,便回眸一撇,却瞧见自家的范妹妹正像一个跟屁虫似的小心翼翼地跟在那袭黑衣的身后,兴许是独孤浩荡在刚才情急之下搂了这姑娘腰肢的缘故,她那脸颊已经泛起了一圈红晕,却憨傻不自知。 少女在心上人面前的娇憨之态,被其展现得淋漓尽致。 忱云钗眼神流转看向若无其事的晏龙雨,故意道:“我家妹妹再怎么说也是京城第一才女,怎么在你那同伴面前却变成了个呆傻痴女子?” 晏龙雨立刻懂了她的意思,笑而不语,搂起身旁燕归,看向独孤浩荡。 知道姑娘一直跟着自己,却由着她跟着自己的独孤浩荡顿时红了脸,他不善言辞却并不木讷,知道自家兄弟和那位武兆公主在给自己制造机会,便尴尬转过身去,看向那位面露憨相的范小娘子。 有些人,注定只看一眼便今生难忘。 两人相对而立,皆知对方心思,却不知当下如何是好。 独孤浩荡明知故问道:“你,你是京城第一,才女?” 范小纯羞涩道:“嗯,《国色天香图》中的二十四美人便是早年我随爹爹四处游历时画的,若是有时间,我可以给你画一副……当然,我只是说说,你不答应也行,别细想。” “好。”独孤浩荡道。 “我书箱里有纸笔……”范小纯赶忙扭转身子翻起了她那精巧的书箱。 忱云钗赶忙上前阻止这个傻妹妹,气笑道:“傻妹妹啊,咱们一会再画啊……” 晏龙雨带着燕归抚额大笑,和女子谈情说爱谈到这份上,这世间,除了你独孤浩荡也是没谁了! 公主殿下亲自给你机会,你却不中用啊! 孤家寡人的花凤举抱剑走在所有之后,他看着远处的这几个年轻男女,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果真是见色忘叔啊!白养这么大了。”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6章 窈窕君子淑女逑 皓月当空,紫竹县街头灯火惨淡,人影稀疏。 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县令爷死在了几个外乡男女手里的消息迅速充斥紫竹县的街头巷尾,百姓们暗自称快之余,也难免不寒而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夜不点灯。 但也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市井青皮混混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打着量盐买茶的幌子,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嘴脸,在街上三个两个一伙漫无目的地小心翼翼四处张望着。 当几个青皮寻着一道凄凉笛音来到紫竹县最大的客栈醉仙楼外时,几人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愣在了原地,不敢出声。 漆黑的夜幕之中,醉仙楼上下三层灯火通明,顶楼高台榭宇之上,有一袭绝美白衣宛若仙女下凡,身子斜靠在落地雕窗旁,鬓角随风而动,玉指轻抚玉笛,朱唇贴笛微抿,笛声凄凉婉转,悠扬回响在此方天地之间。 再观楼顶翘瓦之上,隐约有一名潇洒中年人醉卧其间,不时扔下一只饮尽的空酒坛。 醉仙楼外,是百余名覆面甲士好似神兵天降,手握重剑,腰背劲弩,护卫客栈四周,人人耳聪目明,闻风而动。 没见过世面的几个青皮一时间分不清眼前之景是人间还是仙境,难不成这醉仙楼里真的住进了神仙!还不等他们多看几眼,便有十几名甲士提剑而来,吓得几人抱头鼠窜、又撒腿往回跑去。 白衣鼓笛之人,公主忱云钗。 醉卧翘瓦之人,青衫花凤举。 此刻,这座已被玄武军甲士清场了的醉仙楼内,只有忱云钗、晏龙雨几名少男少女和曾隐匿于紫竹县的龙渊台暗棋吴良辛等人。 顶楼之上,四扇梨木落地雕窗围成一座观景台,窗前摆有矮桌软垫,熏香萦绕,窗外檐角下挂着一盏盏黄纸灯笼。 毓秀公主忱云钗头挽朝云髻倚窗而坐,玉笛飞声,清冷的目光始终望向窗外。 龙渊台暗棋吴良辛小心翼翼站在女子身后,量是将猥琐写在脸上的他,此刻也不敢抬头去多看这位倾城姿色的女子一眼。 身为朝廷特设,天下第一谍报网,龙渊台创立之初便立下过一条规矩:身处特殊境地之时,龙渊台暗棋可犯死罪而不死,可若是有朝一日其暗棋身份公之于众,那便要数罪并罚,罪加一等。 吴良辛在纪春帆身边卧底多年作恶无数,此次公主殿下亲临此地,上线将其牵出用来联络公主,可以说是被迫公开身份,已然成了个将死之人。 谈不上大奸大恶,却又算不得大忠大义,人们只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可像他这样小人物的是非功过又有几人评说呢! 而吴良辛之所以此刻要站在公主面前,倒也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死前尚有所求罢了。 忱云钗吹完一曲后将玉笛悄然握在手心,愣愣出神。又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公主殿下才转过身来坐回了矮桌,清冷说道:“我与你说的,都记下了?” 吴良辛赶忙道:“一字不漏,铭记于心。” 忱云钗朝门外挥了挥手,“去吧,把那位杨老府吏找到后,便回京把我的话带给父皇,本殿可保你那七旬老母不受你的牵连,至于你自己能否继续活着,听天由命!” “谢公主殿下救母之恩,来世小人必为公主当牛做马,以报恩情!”吴良辛热泪盈眶跪地一拜,再无牵挂,起身出门而去。 “且慢!”忱云钗轻叹一口气,又叫住了向外走去的吴良辛,“下楼时,顺便把晏公子请上来。” “遵命!” …… 二楼的一张方桌前。 晏龙雨、燕归二人并肩而坐,无聊地看着他们眼前相对而坐的独孤浩荡和范小纯二人。 范小纯双手撑着脸颊眼角堆笑地打量着独孤浩荡,独孤浩荡则始终木讷而尊重地直视着她。 燕归轻声问道:“小主,独孤殿下和范姑娘都互相看了对方一个时辰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 晏龙雨一本正经道:“这就叫‘相看两不厌’,你以后遇上心上人便懂了。” 燕归呲牙一笑,“那小的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懂了吧。” 对于燕归挥之不去的自卑,晏龙雨习以为常,只是恨铁不成钢般幽幽叹了口气。 不多时,下楼而来到吴良辛找到了晏龙雨,告诉他公主有请,于是晏龙雨便带着燕归朝顶楼观景台而去,只留下了对坐的独孤浩荡和范小纯二人。 身为当年“从龙之臣”范良春的独女,范小纯自小便入宫做了公主伴读,又被当朝画圣吴兖舟看中,授以丹青技法,画作闻名京城,十二岁时随其父范良春离开京城“奉旨游历”饱览名山大川,四年游历范小纯阅人无数,也绘就了那一册流传王朝上下的《国色天香二十四美人图》,奠定了她天下第二、京城第一才女的地位。 可这一切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而言却什么都不是,四年游历使范小纯养成了与普通女子截然不同的皓月朗星般的性情,她从不与人计较,从不沾染污俗,只活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她见过各色的男子,受到许多所谓才子的追捧,却始终遇不到一个能使她为之产生以身相许念头的男子。 直到今日,冥冥之中让她遇到了他,她才知那位白乡君书中所写的一见倾心是真实存在的。 范小纯深知她与他不过短短半日的相处,甚至话都没能说上几句,可她却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思,这是以往她碰到任何男子都未曾有过的。 终于四下无人,范小纯慢慢放下了撑着脑袋的双手,脸颊微红道:“他们都被姐姐叫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独孤浩荡眼神闪烁,摇了摇头。 范小纯突然红了眼睛,泫然欲泣,她知道若是今夜不能相互袒露心意,那么他们两个或许就此错过,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她黯然道:“公子就这么不想和小女子说话吗?” 独孤浩荡顿时手足无措,想替她揩去泪水可手刚抬起又缓缓收了回去,“姑娘青春正好,怎会有男子不喜。” 范小纯含泪问道:“那,是我姿色入不了公子的眼?” 独孤浩荡道:“姑娘姿色天成……” 范小纯站起身,弯腰将脸颊凑近了独孤浩荡,打断了他的话,微微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那你…就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吗?” 独孤浩荡不敢直视女子清澈真挚的双眸,缓缓闭上了眼睛,“看出了,又能如何。我独孤自小双亲遇害,家业被奸人所窃,身负仇恨与先生的期望,如今家仇难报,国恨未消,又怎敢再奢望儿女私情!” 白衣天人为少年铸成了无垢之躯,却没有给他无垢之心。 “错了,你错了。”范小纯哭腔说道:“我虽不知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为人父母者最希冀的便是子女安乐地活着,为人师长者最希冀的便是弟子坦荡为人正直为事,他们绝不会盼着你去杀谁、恨谁。” 女子在少年耳边轻轻哭笑,“你明明年纪轻轻,却又为何要暮气沉沉呢?你到底有没有对我有过哪怕一刻的动情?若是有,便点点头好吗?我只想知道你心中的答案。” 年纪轻轻!暮气沉沉!独孤浩荡终于明白秦先生为何要让他和晏龙雨一起去西蜀了,自记事起他便与秦先生和老贺两位老者朝夕相处,与人伦至理、帝王心术打交道,修身养性却从未修心!竟忘了自己也还只是一个未冠少年啊! 独孤浩荡缓缓睁开了眼睛,直视着女子那双哭红的泪眼,默默点了点头。 女子双手掩面,喜极而泣。 这一刻,她除了他的心垢! 这一晚,范小纯为少年作画一张,俊朗传神,独孤浩荡则向女子透漏了自己的身世。 第二日临行前,两人许下一个承诺,他日再见。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7章 命里无时莫强求 晏龙雨领着燕归往楼上观景台而去,行至半途燕归自觉在一处楼梯拐角停下脚步,任晏龙雨一人登台而去。 晏龙雨施施然登上观景台,穿过一道屏风后,顿觉四周香风萦绕,环视左右后,目光定在了正坐在窗前矮桌旁虚位以待的忱云钗身上。 这位容颜再无遮掩的天之娇女盘腿端坐于蒲团之上,微微收紧眉头,白皙的双手不自觉地摆弄着藏在袖中的玉笛,可谓“琼瑶玉额眉心蹙,星眸流转藏秋水”,使得见到此景的晏龙雨不由心神摇曳。 见晏龙雨来了,忱云钗收起了愁绪,浅眉低笑着举手示意晏龙雨在矮桌前坐下,晏龙雨没有推辞,礼貌轻笑着点了点头,撩起衣摆坐在了她的对面。 晏龙雨毫不拘束,侧转身子倚桌笑问:“公主殿下这是,有心事?” 忱云钗不露声色地打量着晏龙雨的一举一动,抿嘴笑了笑,没有说话。 晏龙雨继续道:“今日一事,公主殿下以身作饵,各个击破,只为给武兆百姓一个公道,只为让武兆将士多几人活着,殿下的胸襟胆识让晏某人佩服,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您贵为千金之躯,高高在上,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等闭塞乡野之地,恐怕不是仅仅为了剿匪这么简单吧?” 被少年一语中的戳穿心思,忱云钗苦笑道:“晏公子不愧是剑仙遗孤,果然聪慧过人,没错,本殿此次正是特意为你而来。” 晏龙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也对,以龙渊台的手段要想知道我的身世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我晏龙雨有什么本事能让你这位公主殿下亲自为我跑上一趟!” 忱云钗没有作答,而是神色落寞地看向晏龙雨,目光清冷惹人怜惜,反问道:“晏龙雨,你信命吗?” 命!晏龙雨对这个说法再熟悉不过了,好像自从他记事起,他身边的人都对他说过“你身负天命”诸如此类的言语,他的父母也或多或少因为他身上担负的所谓“天命”而身死,就连启山的白衣天人都说他是紫薇星转世,可晏龙雨从来没有自命不凡,甚至对自己担负天命的这种说法感到可笑。 我如今连自己都没活明白,又何谈你们口中的“替天行命”一说呢! 思索良久,晏龙雨答道:“我知命,但不信命!” 忱云钗眼中流露出一抹艳羡,显然为他的话而动容:“好一个知命不信命,可我却做不到像你这般洒脱。我父王初临帝位之时便请老国师庞灵观为我观过面相,老国师直言不讳,说我是‘无运之人而生于气运之地’,前半生气运鼎盛享尽人间富贵,后半生气运凋零,漂泊余生,历尽人间苦难、尝尽女子屈辱,终会暴毙而亡。” 晏龙雨随即追问:“那,可有解命之法?” 忱云钗苦笑点头:“这解命之法,便是找一个身负山河气运的良人,嫁其为妻,窃其气运,残喘余生便是善终。” 晏龙雨轻挑俊眉,略显谨慎的试探道:“所以,你今日找到了我。” 忱云钗神情低落,依旧淡淡苦笑着点头:“这些年来,通过钦天监的数次推演,我去找过许多的所谓身怀气运之人,其中也不乏名门望族青年才俊,可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七分敬畏三分淫欲,我很不喜,甚至觉得天底下的男子都是这般,但今日,我在你的眼中却始终看不到这些……” 突然,晏龙雨幽幽开口,阻止了女子继续说下去:“可是,你那皇帝父亲赐下毒酒毒死了我娘!” 晏龙雨言辞冰冷,忱云钗娇躯一颤,随即站起身走向了雕窗,她背对着晏龙雨双眼微红问道:“我是他的女儿,所以你恨我,对吗?” 当今天子忱乾为政果断狠辣,多年以来,凡是动摇其帝位的存在他便会不惜一切代价镇压、制衡,西蜀晏家就曾被其赐以毒酒敲打过。可身为一个男人,这位君主却算得上是天下男人的典范,他对与其共同经历过患难的姚皇后用情至深,在那位姚皇后死后,陈乾更是立誓不再宠幸任何妃子,为其守身。 因此身为皇帝,陈乾膝下却只有三子一女,其中幼子也是太子的忱天宝和长女忱云钗为姚皇后所生,陈乾对他们爱护有加,视若珍宝,可对待皇后在世时其她妃嫔为其所生的另外两位年长皇子,这位淳丰帝却是一直不温不火的态度,其痴情程度令世人唏嘘。 忱云钗深知这一点,她的那位父皇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唯独无愧她们母子三人。所以,任何人都可以私下里对这位狠辣无道的皇帝骂上一句,唯有她万万不能。 明月撒白霜,凉风吹动醉仙楼屋檐下的一排排灯笼,摇曳的火光映得楼下甲士的笔直身影左右摇摆。 顶楼的这二人一坐一立,静默无言。 晏龙雨心中踌躇许久,最终看向女子背影,笑道:“你是你,他是他,我不会恨你,但却也不敢对你有其他的心思。” 忱云钗身为一国公主,见过许多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都从未有过怯场,可此刻听到眼前少年的回答她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微抿起嘴唇释然般轻吐出一口闷气,高挑的身形又重新转向了晏龙雨, 却见晏龙雨正从其布袋中取出了一个檀木盒子,他一边将盒子放在桌上推给忱云钗,一边说道:“公主殿下穿金戴玉见多识广,可识得我这枚玉牌的质地?” 盒子里是那块紫玉,也是晏龙雨的娘亲殷缘留给儿子的唯一一件东西。 忱云钗重新坐定后,打开了面前的这个木盒,看到了一枚刻有“醒龙汲雨”字样的紫玉牌,玉身通透,夜色中玉牌周身似乎微微泛起一层紫色氤氲,神秘而又温和。 她垂下眼帘,伸出白皙双指轻抚玉壁,端详过后淡淡道:“这是霞州慕华山的独有玉种暖玉,此玉于女子而言有滋阴补阳,驱除寒气的作用,本就是玉中仙品,而这黛紫之色乃是仙品中的仙品。” 正当忱云钗准备拿起盒中的紫玉再仔细看看时,却发现紫色玉牌之下还压着一个针脚细密的香囊。 这枚出自扶龙郡那位苦命女子之手的香囊虽没有什么名贵的取材,却是处处相思扣,遍布同心结,其中的情愫不言而喻,比比皆是,也就不懂情之一字的晏龙雨至今没有看出来。 忱云钗沉默了,她将刚拿起的玉牌又重新放回了盒子里,眉头紧锁非哭非笑:“看来我马不停蹄还是晚了一步,她,定是时时刻刻在想你吧!” 晏龙雨摸不着头脑,愕然道:“你说啥?” 果然,女子心思最是难得,最是难忘,最是难懂! 这世间,又有多少无心之人伤了多少伤心的有心人呢? 忱云钗没有再给晏龙雨说话的机会,清冷且坚定道:“既然你我话已经说开了,那我们从今以后便井水不犯河水,晏公子便请回吧!” “既然如此,那我便告退了,今夜过后,我与公主殿下有缘必会再见的。” 似乎尚未意识到什么的晏龙雨蹑手蹑脚般取回了放在女子面前的檀木盒,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起身缓缓朝楼下走去。 其实,晏龙雨此时并不是真的不明所以,他只是不想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在他面前难堪,给他一个台阶下罢了。因为他也曾体会过她此时的处境,深知在男女情愫之中,最先动情的那个人,最是无助与卑微。 当晏龙雨快要走过屏风之时,忱云钗又突然叫住了他。 美若天仙却无法打动眼前人的女子猛然抬声问道:“晏龙雨,你我二人算是朋友了,对吧!” 晏龙雨没有回头,但点了点头。 “今日的救命之恩,本殿不会忘的。”忱云钗又补充说道。 晏龙雨转过头来笑了笑,绕过屏风,隐去了身影。 晏龙雨走后,忱云钗缓缓起身,缓缓走到了屏风前,怔怔出神,轻声呢喃道:“老国师说得不错,原来这世上真有一个我忱云钗想要却又得不到的东西,只是命里无时,又何苦强求呢……” 次日。 紫竹县县衙门外,得胜归来的老将仓周张榜以告百姓: 其一,毓秀公主亲临紫竹县; 其二,紫竹县令纪春帆勾结匪寇,已被斩首示众; 其三,作恶四县的枯松岭匪寇被朝廷悉数剿灭; 其四,奉公主殿下口谕,紫竹县县令之职由老府吏杨寿代掌。 全县百姓夹道欢庆公主殿下驾临的同时,晏龙雨、独孤浩荡四人辞别了忱、范二人,离开了正值热闹非凡的紫竹县,继续往西蜀而去。 在临行前,毓秀公主忱云钗将其此次出行所骑的一匹通体雪白、性情温顺的西域夜照玉狮子马送给了晏龙雨,马名为“思追”,以报少年昨日救命之恩。 才女范小纯含泪以画相赠,与独孤浩荡不舍分别,两人交换书信一封,其内容晏龙雨等人不得而知。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8章 鹿鸣谷主令狐闲 紫竹县南八十里外,有一处形似大碗的谷地,此谷地处秦州,界临夔州,物产丰饶,人口过千,是山岭崎岖、地薄民贫的兴安郡为数不多的富庶之地,因谷内常年有梅鹿成群驻居,所以得名鹿鸣谷。 清晨露出时分。 鹿鸣谷西麓溪水旁的青石小道上,有一对年轻的主仆一前一后东向而去,悠然自得。 走在前面的年轻男子仙风道骨,虽身着淡色云锦束袖华衣,其衣角处却绣有阴阳鱼,且头挽道髻,鬓续长须,足踩登云履,俨然一副干练的出世道人模样。 踏着小碎步跟在其后的同龄女子小家碧玉,身穿杏黄罗裙,奴婢扮相,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竹篮,竹篮中是她与自家公子刚刚在野田地里采来的荠菜。 行至溪水尽头,一片竹林出现在两人面前,罗裙婢女突然柔声叫住了自家公子。 道髻男子转身看到婢女那张可人的面孔,温醇一笑,问道:“前面竹林里藏着人?” 婢女不自觉伸手捏住了自家公子的衣角娇俏点头,故弄玄虚道:“那两人有武夫五境的实力,公子可要小心些哦。” 道髻男子勾手在婢女额前轻敲,带着几分宠溺道:“五境武夫很是厉害吗?可有我家桃叶那天生的六境小宗师厉害?” 听到自家公子的认可,名为桃叶的俏皮婢女心情大好,她故意揉了揉脑袋,放下了手中竹篮,十分利索地挽起袖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就要朝竹林中走去:“公子先在此地休息片刻,且看奴婢为您开路。” 男子十分清楚自家婢女下手的轻重,赶忙在其与自己擦身而过之际抓住了她的手腕,又将其拉回了自己身后。 被拉至原地的婢女有些气恼,无声中跺着脚鼓起了脸蛋儿。 瞧见自家婢女的任性举动,道髻男子不怒反笑,神情温和。 他一边无奈伸出枯黄的手掌安慰似的轻捏着婢女的白嫩脸蛋儿,一边侧转身去,望向竹林方向朗声说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不知是何方朋友做客我鹿鸣谷,可否现身一叙?也好让小道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话音落处,早已在竹林中等候多时的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并肩走出。 两人正是儒州崇国公府的两名少年杀手,袖中藏刀腰背古剑的卢剑清和红衣抱琴身世扑朔的殷姓女子。 两两相望。 名为殷聆心的女子柔声道:“早就听闻,鹿鸣令狐家当代家主乃是位儒、道双教贯通的青年俊彦,知天晓地无所不通,最擅奇门阵法,寻龙望气也是不在话下,小女子今日一见,果真是很难不信呢。” 卢剑清道:“我二人代崇国公,特来与令狐谷主做笔买卖。” 鹿鸣谷大族令狐氏世代德行端正,恩威并举,使百姓信服,威严盖过官府,雄踞此地的同时在江湖上也是自成一派,势力冠绝秦州,令狐氏家主更是当仁不让地被百姓们尊为鹿鸣谷谷主。 就在五年前,曾经的老谷主令狐袭不知为何突然将自己的家主与谷主之位交予当时年仅十八岁的嫡子令狐闲,自此销声匿迹不再插手江湖之事,更无人知晓其行踪。 其子令狐闲,少年英才、胸藏沟壑,不负所托,接管鹿鸣谷以来擎制官府休养生息、联合乡民共御外敌、大开仓廪兴建学堂,在此地官民心中立起了不逊于其父的颇高威望。 正是令狐闲的道髻男子并没有丝毫畏怯“崇国公”三字,他向来人温和一笑:“这里可不是什么议事的地方,来者是客,还请二位到我府上一坐!” 见帷帽遮面的红衣女子身材曼妙,婢女桃叶不由拧紧了眉头,在自家公子身后小声嘟囔道:“公子,可千万别被她给勾了去,桃叶可不想让她当公子夫人……” 口比心快的婢女似乎意识到自己漏嘴说出了心中所想,立刻低下头盯起了脚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令狐闲只得再次捏了捏婢女那低倾下去的通红脸蛋儿,轻声说出了“放心”二字。 一个时时刻刻关心着他的安危住行。 一个时时刻刻回应着她的少女心思。 这一双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年幼记事起便躺在一张床榻上嬉戏的鹿鸣谷主仆二人,已经不能算是简单的公子与丫鬟了,倒更像是一对形影不离的神仙眷侣。 几刻钟后。 四个年纪相差无几的青年人走过竹林,相跟着进了一座书声琅琅的清雅别院。 令狐闲孤身走去了自己的卧房,婢女桃叶则很不情愿地领着殷卢二人继续穿廊过道,最终在一处挂有“明非堂”字样的偏厅内落了座。 当令狐闲再次出现时,已经变了一幅截然不同的装扮,他散去了道髻,换上了儒衫,似一位高门儒生,温文尔雅。 待到令狐闲落座,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卢剑清首先开了口:“令狐谷主可知西蜀晏家?” 令狐闲眼眸含笑,似乎早就看出了两人的来意:“蜀王晏临渊,剑仙晏临霄兄弟二人,小生怎会不知。” 殷聆心笑问道:“小女子一向喜欢打听些江湖传闻,听说令尊十五年前曾率众去过那扶龙郡的滚龙江,不知令狐谷主可曾记得老谷主所为何事啊?” 在主人家打听主人的家事,乃是为客者的大忌,更何况是当面打听。 一直站在令狐闲身侧的桃叶心中愤愤不平,但自家公子并没有介意,她便不能擅自做出什么僭越之举,毕竟是在外人面前,她不能折了自家公子的威严。 令狐闲平静笑道:“小生年幼时呆顽痴傻,长到六岁还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家父也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听人挑唆,才会去那扶龙郡趟当年那趟浑水。” 卢剑清道:“那令狐谷主可知,你父亲当年要杀的那个孩子,如今非但没有死,而且还走出了扶龙郡,现正朝你鹿鸣谷而来?” 令狐闲微眯双眸,意味深长道:“若是来做客,小生定当款待,可若是像你们二位一般,打着做买卖的幌子,用什么狗屁崇国公的身份来压我鹿鸣令狐氏,让我为你们杀人卖命!那二位还是请回吧。我鹿鸣谷向来隐忍,不愿惹是生非殃及无辜,可这也不代表我鹿鸣谷就能任人驱使!至少,你们二位还不够资格!” 卢剑清神情凝重,额头青筋暴起,可在令狐闲身后那名女子小宗师的境界威压之下,有伤在身的他还是选择了默不作声,息事宁人。 相比之下,坐在他身旁的殷聆心倒是面不改色,她娇笑道:“令狐谷主着实是冤枉小女子了,我们报我家老国公的名号只不过是想让您高看我们一眼,不至于被您拒之门外罢了。说到底我们还是为您好,令尊当年的所作所为无疑已经得罪了那剑仙之子晏龙雨,他那舅舅凤绝花凤举更是睚眦必报的性情。想必令狐谷主不会没有听说过扶龙郡守之子被杀一事吧!那句‘杀人者,鹿鸣令狐氏''是谁的手笔,谷主一定比我们清楚吧!” 卢剑清冷笑道:“那花凤举如今境界大损,只要我们能联手,杀他一个六境小宗师定是不在话下呀。” 令狐闲置若罔闻,讥笑反问:“那你们二人可知为何那贵为国公的姚崇,要费尽心机让你们去杀一个从不显山露水的晏龙雨?” “为何?”殷、卢二人几乎同时撑大了瞳孔,齐声问道。 “一切因果,都源于那位远在京城的钦天监监正孙炆璞开法眼窥探天机时窥得的一句谶语‘天下乱局,遇洪而开,得晏而止’!”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稚童的嘈杂嬉笑声,兴许是刚才那朗朗书声的学堂下了学,令狐闲却没有因此受到丝毫影响,仍自顾自说着: “这谶语的最后一句,关键便是这‘得’之一字,是帝王得之,还是天下人得之,便是重中之重!我想那姚国公定是与小生想到了一处,都认为是后者。所以他要杀了这晏,来助其外孙登基称帝,而小生则要与之殊途了。” 得知天机之事的卢、殷二人心中大惊,两人各怀心思默然无声。 见两人迟迟没有动静,令狐闲与此刻心情大快的桃叶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公子,膳夫已经把我们采来到荠菜做好了,你该去吃饭了。” “这样呀!现在就去,你我二人一起尝尝鲜。哎呀,差点忘了我还有客人,你们二位是吃了饭再走还是在小生这处别院中长住啊?!” 令狐闲与桃叶一唱一和般说道。 如同顽劣学生难得听了一堂先生讲课,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卢剑清和殷聆心二人这才回过神来,同时起身,殷聆心道:“谢令狐谷主指点时局,既然你不愿与合作,那我们便就此告辞了。” 说罢,二人转身离去。 令狐闲却没有急着起身去吃什么荠菜,而是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了些什么后,亲自放飞了一只青白鸾。 而后,令狐闲简单吃过了素斋,又换回了道髻装扮,并命桃叶牵来了马匹。 桃叶充满好奇正要向其发问,令狐闲却早已飞身上马,笑着对她说了句“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