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留步之邪客不归》 第一章、诈病 宜阳郡张县令的大儿子突大病一场,暴厥昏去,至今未醒。 无奈之下,张老爷只好派人去请云游的神医——道医姑姑,请她来府上一诊。 三年前,道医姑姑云游行医,来过宜阳,在张府小住些许,张家老爷觉得,张家和道医姑姑应算得上是有些交情,故派人外出请她来府为儿冶病。 家丁外出三日,褴褛而归。 “可寻到道医姑姑?” 张老爷子屋内焦急询问,“回老爷的话,”家丁日夜奔走,疲惫不堪地说道,“小的寻到了医姑老爷!” “小的在江南新安郡寻到医姑老爷!” 张老爷欣喜:“可是医姑本人?” 家丁忙答:“是的,是的……” “我将大少爷的恶疾说于医姑老爷听,医姑老爷说她明日卯时三刻左右,即到宜阳为大少爷医冶。” 家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秋香色玉蚕丝镶边锦囊,那是道医姑姑贴身带的锦囊。 “医姑老爷说了,倘若她明日卯时三刻有耽搁,将此锦囊内的蜜丸给大少爷服下,可回阳救逆,有起死回生之奇效。” 张家老爷慌忙接过锦囊,再回头看看还在床上昏睡多日的张士彦,无可奈何又心急如焚,“好吧……好吧……但愿神医姑姑能如期而来吧……” 说罢,便将医姑的锦囊放进张士彦的手里,喃喃道:“吾儿受苦,为父无能,且看仙家医姑可念旧情……” 待时入子夜,原本躺在床上气息将绝的大少爷,突然神气复原,屋内四下无人,他坐起,攥着手里的锦囊,心里是又气又急。 “便非要如此骗你,你才愿回来看我一眼吗?” 张士彦打开和姑的锦囊,锦囊里果然有一小木瓶,“你连你师父留给你的蜜丸都舍得给我,但就是不愿回来看我一眼吗?”他打开木瓶。 戳开瓶口密封的蜡纸,倒出蜜丸,那女人不信任他也是情有可原,但是一走三年,杳无音信,未免太过狠心。 当年,他与和姑发生了矛盾,一气之下,和姑夜起,背上行囊便离开宜阳,继续云游行医。 而眼前当下,正值八王之乱,张士彦担心和姑会被皇家宗族捉去当医官,他倒不是担心和姑的医术,他只担心诡谲善变的高官贵族,他们视人命如草芥,若是一个不开心,斩了他的心上人,他怕是要起兵讨伐了。 可是,张士彦自知自己如今的势力不够,怕是起了兵,也胜不了仗,只好绞尽脑汁地让他日思夜想,夜夜在梦里折磨他的心上人能乖乖地回到他的庇护之下。 可是三年前,与她心生间隙。 若是他好言相劝,她必然不会乖顺而来,只得诈病骗她,回到他的身边,方可护她周全。 三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变了很多,唯独不变的是,张士彦夜里常常梦见,她背着药篓子从外面回来了,笑着对他说:“来,士彦,抱……” 张士彦想她想得快疯了,派人四处打听她的消息,这三年间,她去了哪里、在哪里住、救冶了哪些病人,他都想知道,可她,从来没有主动传信给他。 原本以为她是赌气走了,想她不出三日,气消了便会回来,奈何她越走越远,一点儿回来的迹象都没有,仿佛把他给忘了。 “这女人果然生性凉薄。” 张士彦把蜜丸放回木瓶子里,装回锦囊里,又将锦囊小心地揣进怀里贴身放着,这锦囊上有和姑身上的气味,他不禁嗅嗅指尖萦绕着她的味道,心下念道,那女人可知他的痴? 即便是知道了,她也不会再信他了吧,毕竟,他曾经那样狠狠地伤害过她。 只不过,他当时伤害她,也是为了保护她罢了。 可和姑不谙人事,以为是他性情顽劣,肆意玩弄她的感情,再到后来张士彦触碰了和姑的底线,和姑才一气之下,离开宜阳。 丑时荒鸡,屋外匆忙赶来一位彪形大汉,还未进屋内,大汉便痛心大呼道:“呜呼哀哉……吾明公……小人不在,你怎能抱恙?” 张士彦心下无奈,这情人还未曾归来,情敌倒是先到一步。 屋内烛火通明,张士彦听到来者痛呼,赶忙运行内力封上自己的气息,躺回床上,宛若死人一般。 彪形大汉推开房门,绕过屏风,不忍看见张士彦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壮硕的身子恍惚了一下,忙唤屋外的婢女:“水芝!” 在屋外守夜的婢女水芝,听见北宫大人唤她,便放下手里的烛笼,颔首进了厢房里。 “大人,”水芝作揖道。 “明公这是怎么病了?” 北宫纯不明白,前两日张士彦他还好好地,怎么说病了就病了? “回大人的话,府中医堂的大夫——知堂先生,日夜为大少爷诊冶,说大少爷是痰火蒙心,积劳累病,外加上,前几日中了江阴刘氏的血毒,思虑过急,毒血攻心,一时昏厥,说……当务之急……是解了大少爷的血毒,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水芝不敢继续往下说了,她也害怕大少爷会…… “你倒是说啊?!” “知堂先生说,血毒不解,大少爷恐怕会……气竭而亡……” 北宫纯听到此消息时如五雷轰顶,挥手摒去水芝。 水芝恋恋不舍地偷偷望着,床上躺着的素袍男子,大少爷平日里,虽然脾气乖戾了些,但总还是没做过什么错事,也从未责罚过她,倒是念及她家中有病母,还涨她月钱。 水芝看到张士彦惨白的脸,心下不禁念道,大少爷平日里那样好看,要是知道现在如此憔悴,定是不会欢喜,这仙家医姑,可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张士彦自知运内力,自封气息心神,能骗得过去家中医官知堂老人,但恐怕,是很难骗得了和姑。 平旦末时已过,卯时已到,距离和姑约定的,卯时三刻,越来越近,他便逼内力,渐渐封上了自己的血运。 北宫纯双膝跪于张士彦塌下,惶惶道:“明公,时局动荡,小将愿追随明公,开辟一片安宁之地,可明公怎得如此糊涂?竟中了刘氏的血毒?这可如何是好?” 梁帏素帐之内,昏睡着的张士彦,默而不言,好似羊脂玉雕出的璧人一般,武将北宫纯虎背熊腰,性情剽悍,壮汉跪在张士彦的床边,懊恼道:“待小将下令,去讨伐那刘狗贼,捉了那厮,换明公的解药!” 这话一出,差点把张士彦给气死。 “鲁莽行事!” 若不是怕假戏露马脚,张士彦恨不得,从床上跳起,给他两巴掌,奈何只得心中愤愤然。 北宫纯思虑单纯,索性一股脑地,把自己心中压抑之事,统统发泄出来。 他跪在张士彦床边,喃喃自语道:“和姑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老爷派人去寻,何不让我去找?” “若我去,此时,和姑早已与我,同在明公面前了。” “明公,你若不醒,吾等该如何是好?” “自姑臧而返之时,凉州大族阴氏之女,还托我嘱咐明公,好好保重身体,可明公却……” …… 卯时两刻三分,日始,厢房外开始烧艾趋灾,为大少爷祈福祷告,女几山上隐士皇甫谧为其作法于庭院前。 忽而一阵卷尘风灌堂而来,一粗布麻衣女子面着方巾而来。 扫尘的家丁定睛一瞧,竟是医姑老爷远至而归,家丁急忙往府上跑,奔走相告:“医姑老爷回来了!” “医姑老爷回来了!” “医姑老爷回来了!” …… 张府上上下下,皆欣喜雀跃,张士彦听见屋外喧闹,人声鼎沸中,他听到了,和姑回来了的消息,不禁心神漏了一拍,差点没封住,赶忙告诫自己,千万绷住。 第二章、还阳丹保命 自三年前,宜阳一别,北宫纯也是三年未见和姑,忽见,该女子粗布麻衣,身形单薄,依旧是面着方巾,于光而立,雾鬓千下,只是依旧清冷,令人心疼。 “和姑!” 北宫纯急从塌前起身,又念道,多年未见,不能失了礼节,作揖道:“多年未见,理应寒暄一番,可事出紧急,还请医姑老爷,先为明公医冶。” 张家小厮,端来热水给和姑净手,和姑换上小厮呈来的医袍,这本就是她三年前,在张府医馆坐堂时,让绣娘做的衣服,每每用过后,沸汤煮上半个时辰,再于日下暴晒三个时辰备用,如此无尘无染,最是干净。 “和姑,你的背篓呢?” 和姑出远门时,会将自己诊冶所需之物,统统装进背篓里背在身上,北宫纯见和姑只是只身一人,未带一物,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关切地问和姑道。 这女人,多年未见,怎变得如此冷若冰霜? 北宫纯见和姑径直走进厢房房内,未发一语,这女人,执起屋内一烛台,俯身下去,坐在张士彦床边,把起床上男子的手腕,细细地探起脉象。 北宫纯见和姑,只是低头诊脉,不发一语,北宫纯心里有些忐忑。 “和姑,明公如何?”他不禁问道。 和姑细细捻着张士彦的脉象,此脉复杂蹊跷,左右矛盾,时浮时沉,忽闭忽开,好像有一股力量阻隔心门,血虚气闭,血运已断,是厥症,可又奈何夹杂着沉脉交替…… 和姑正想开口问他,张士彦是否中毒,奈何太久未唤过他的名字,一时间张不开口,只得问道:“张公子,可否中毒?” 北宫纯立马应道:“江阴刘氏的血毒!” 和姑闻及“刘氏”二字,心下一惊。 虽说她是,父老乡亲口口相传的仙家医姑,可她的医术,还是不及她师父,危急时刻,只能靠师父留下来的还阳丹保命。 “小医愚钝,片刻之间,还解不了张公子的血毒,但能保住张公子的性命。” 说罢,和姑伸手探进自己医袍下,解开自己中衣腰带上的锦囊,倒出一枚蜜丸,“在此北宫大人为鉴,小医将师父所传回阳救逆——还阳丹,赠予张公子服下,”蜜丸宝贵,数量有限,再者,和姑至今,还未研制出,这回阳丹的秘方,不敢轻易动用。 “待张公子醒后,还请北宫大人代小医,取回,先前所赠的还阳丹。” 北宫纯回礼道:“小将明白。” 说罢,和姑蜕下医袍,准备离开,“和姑……”和姑闻北宫纯唤她,她下意识地遮住了手背上的刺青,“我去药坊抓药。”和姑解释道。 “待张公子醒后,解了公子的毒,小医方会离开。” 和姑知道北宫纯顾虑她放不下那件事,“北宫大人请放心,小医不是那心胸狭窄之人。”和姑理理袖口,迈步而出,恰碰上煎好汤药而来的知堂老人,同为医者,知堂虽然年资颇高,但是论医冶疑难杂症的医术,远比不上成日东奔西走,四处行医的和姑。 知堂老人迎面走来,和姑俯身行礼,“知堂老伯,小医有礼。”知堂慌忙回礼道,“医姑老爷有礼。” “医姑老爷,方才我按照医姑老爷写的方子,煎了这碗汤剂,想问,大少爷什么时候,能苏醒过来?” 知堂不知,这个背景身世不明的草莽游医,究竟是师从何派,怎能有如此本事,一口承诺可救厥死之人? “我方才看了张公子的脉象,确实复杂难辨,只好先给公子服下,师传的还阳丹保命,应该不出一个时辰,张公子便可苏醒,但是公子的血毒,小医还需费些时日,才能解开。” 和姑向知堂老伯解释道:“故此小医还需借张家药坊一用。” 知堂端着药,作揖道:“但用无妨!” 看似冷静沉着的医姑老爷,脚步有丝急促,“那小医就先行一步去药坊配药。” 刘氏血毒在外行医者看来很是难解,可这血毒是和姑自己研制而来,她太清楚其中的奥秘,方才探他脉象,她也没想到,这毒,刘贼居然是用来毒他的。 “那狗贼刘氏,莫要叫我再碰见你。” 和姑被刘聪骗了,她秉承师训,行医这么多年来,都是谨慎小心,如今却做了,违背医道的事情,心中愧疚不已,但这事情,千万不能让他人知晓。 张士彦被和姑的举动给惊到。 以前,他不止一次向她求要还阳丹,奈何不管他怎么讨要,她都是捂着口袋不愿给,他还曾因为这事与她置气,埋怨她吝啬小气,今日却浪费她一颗还阳丹,若是被她发现,他今日也是作戏给她看,她会不会再次生气离开? 张老爷和老夫人等人,都守在东厢房张士彦的床边,心中是又急又怕,老夫人从大儿子病倒之后,茶饭不进,日渐憔悴,“老夫人,莫怕,医姑说了,大少爷一个时辰之内,便会逐渐苏醒过来……”知堂老人上前行礼,说道。 张士彦的生母,陇西辛氏是西晋著名的美人,是魏文帝的甄皇后的远方表亲,虽年华不再,但岁月从不败美人。 “这医姑又去哪里了?”老夫人不见和姑的身影,“知堂你何不让她留在这里看护彦儿?” 知堂退了一步,解释道:“医姑方才知会我,她去药坊配解毒之药了,片刻之间还回不来,小医只得替医姑守在这里,以便时时刻刻,观察大少爷的病情变化。” “待医姑制药回来,小医便将所有情况变化,告诉医姑。” 素帐之内的男子,气息逐渐恢复,苍白的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张士彦慢慢睁眼他的双眼,只见床前站满了挂念他的亲友,无不探着头盯着他的脸,他不禁叹了口气,这下不演戏,也得演戏给他们看了。 他假装虚弱地扶床要坐起,生母辛氏喜极而泣,慌忙上前,抱住儿子,“天佑吾儿,”这下坏了,他这个谎撒得有点大,上至父母长辈,下至家丁小厮,无一不知他厥死之事。 “娘亲不哭,彦儿无碍。” 辛氏嗔怪,“如何无碍?你都昏厥三日有余,几近气绝,要不是你父亲请来医姑救你,你……”说着辛氏鼻头一酸,泪珠滚落,“你若是有事,你让娘亲怎么办?” 双亲皆已鬓发斑白,“彦儿日后做事当谨慎小心,不再让吾父吾母为我担心受怕,”下次再又什么事情,不会再让你们知道了……省得你们担心…… 第三章、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张士彦坐在床上,问北宫纯道:“宋配他人呢?” 知堂老伯在一旁为其诊脉,“阴公,宋配在此。”人群中一文弱书生缓缓上前,“江南机政要务可有变化?”张士彦掀开锦被,踏上足靴,“父亲、母亲,儿子有事要与幕宾商讨,还望父亲母亲先行歇下。” “吾儿,你暴厥方醒,军政之事,暂且搁下罢……”张老爷心疼儿子,“父亲……”我都躺了三天了,若是江阴刘氏排军布阵图谋宜阳,宜阳就不再能乱世之中自保安稳了。 张老爷年事已高,操劳不起,他见儿子心意坚定,只好妥协,叹了一口气。 “吾儿争气,舍己为民,父亲自愧不如,你且保重好身体,不为我与你母亲,也要为这宜阳的百姓着想……”随即带着众人离开,留下张士彦座下幕宾数人,私议军政。 “河西的地势图如今绘好了吗?”张士彦简单地合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而起,东厢的里屋隔了五扇玉漱屏风,把东厢房隔成里屋和外屋,张士彦等人坐在东厢的里屋议事。 宋配是张士彦座下最过聪慧的谋士,“阴公,此卷为河西地图,前日绘好,”宋配将卷袖衣囊中的羊皮卷仔细地呈递给张士彦,“建安局势这几日可有变化?” “卫将军如何?”贾皇后的野心人尽可知,卫将军杨珧在劫难逃,张士彦忧虑道,“不知此番可否保住卫将军……” 宋配神色黯淡道,“恐怕凶多吉少,若是无法保住卫将军,吾等劝阴公自保,虽说卫将军于阴公有恩,但是切不可因此荒废大业。”张士彦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他谁都想救,可又怕谁都救不了,再惹祸上身,那就是在自掘坟墓。 “我心里有数……”张士彦说。 足足商议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屋内的烛灯不够亮了,水芝拿着烛篮,里面放着和姑三年前留的方子做的药烛,这药烛的烛光不仅亮些,而且药烛的香气还能安神宁息,大少爷燃了三年多,药烛的方子从未换过。 不是水芝不换药烛的方子,而是张士彦说了,他喜欢闻这个淡淡苦涩的味道。 里屋几案上只张士彦一人,合着单薄的中衣,盘腿坐在几案前,水芝站在隔开里屋外屋的屏风后面,远远地望着烛光里的美男子。 大少爷虽是大病初愈,稍有病色,但病色遮挡不了大少爷皮相的容貌,大少爷他天生一双丹凤迷离桃花眼,盈盈如水,水芝觉得大少爷的眼睛里有琉璃,总是亮晶晶的,虽卧床几日未梳洗,张士彦的鬓角微乱,可也掩不住他的英气,张士彦伏案批文,眉头微蹙。 水芝躲在屏风后面瞧得出神了,她最爱看大少爷他嘴角含笑的样子,可大少爷这些年很少再有笑容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案头的烛火爆了一下,燃尽了灯芯,“水芝……”张士彦唤道,“水芝?” 见无人答应,张士彦抬头,水芝这才回神,忙提着烛篮,绕过屏风。 “大少爷……”她欠身行礼道,“小婢来迟,望大少爷勿动怒。” 未掌烛火仅仅是件小事,何来动怒之说,“我动怒作何?”张士彦执起案头的烛台,水芝拿起烛篮里的药烛,安放好,引来床头的烛火,燃着之后,再小心地摆在他的案头,更换了里屋的药烛,水芝像往常一样站在张士彦的案头替他研墨。 水芝目不识丁,所以张士彦从未防过她,反正她也看不懂他在写什么,“我昏睡这几日,家中可还安好?”张士彦低头批渭河南的招兵文。 “药坊和医堂如何?” 张家除了老账方先生这个大管事以外,有很多琐碎的事情,张士彦都习惯于夜里批文的时候,随口问问水芝。 水芝和大少爷之间隔了长条几案,依稀能闻到大少爷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家中还好,前两日,大少爷远方表妹小姐,担心大少爷的安危,便连夜赶路来探望,在后院住了两日。” 张士彦醒来之时,并没有留意到,原来小表妹也来了。 “如今呢?可回去了?”他问。 张士彦对小表妹只有愧疚,并无情爱之愫。 “小小姐暮时在府上食了晚饭,老爷便派人护送她回去了。”水芝放下手里的墨锭,斟上知堂老伯煎煮的药茶,“大少爷,知堂大人说这个药茶让你睡前喝下。”张士彦接过水芝手里的茶碗。 “知堂现在在哪儿?”他考虑知堂年寿已高,不再适合昼夜不眠,“让他先去耳房休息罢。” 知堂老人在屏风外的外屋应道:“大少爷,小医不乏,待医姑回府,小医自然歇下。” “医姑还在药坊么?”张士彦问。 知堂起身,往里屋走,绕过屏风,“小医再记录一次大少爷的脉象,”张士彦将手腕伸出去给知堂诊脉。 “现在几时了?”张士彦伏案过久,也不知几时几刻了。 “亥时一刻。” 张士彦不禁觉得有些疲乏,“大少爷,入夜了,著文久坐伤神,阴日再批罢……”知堂也知道,这些事情大少爷不放心交给别人做,只有他亲自做他才放心。 “医姑还在药坊么?”这么晚了,她还没研出方子吗? “回大少爷的话,医姑还在药坊,说需要些时间,才能配好血毒的解药。”知堂认为,这个奇女子既然能回阳救逆,区区血毒也应当不在话下。 “水芝,打水来,我稍稍洗漱一番。”水芝言“诺”,以为大少爷要洗漱入寝睡下,便去打水来给他洗漱,“少爷,我将里屋灯火熄掉一些,你也能睡得熟一些。”说着,水芝吹灭了里屋的一盏烛灯。 “莫吹,拿我外出披风来,我出去一趟,不要惊动了老爷和夫人。”张士彦理了理略有凌乱的鬓发,“少爷,入夜风寒,你有什么事情,交给小婢,小婢差人帮你办好便是。”水芝担心道。 张士彦只是为了去看和姑一眼,这件事,谁又能代劳呢? “无碍,我只是想去药坊问问医姑解药配到什么程度了,可需要病人自己前去?她好对症而解。” 张士彦叠好自己几案上的羊皮卷,“别把灯熄了。”他怕万一和姑回来,见东厢房烛光昏惑,以为他睡下了,她肯定就转身离开了。 第四章、情怯 外屋的知堂又站起声来,拦道:“大少爷,不可,夜深露重,若是受了风寒之邪,万一病症有变,这该如何?” “我多穿几件衣服便是。”他就是等不及想见她了,可是他对她的心思还必须藏着掖着,不能让旁人发现,世道动荡,她还是一名游医,他对她的爱慕若阴目张胆,那便是她的杀身之祸。 即便是张士彦穿了许多衣服,披上御寒的披风,知堂还是拦着,张士彦只好说辞道,“知堂,你老人家莫不是不想让我早点好起来?” 知堂大慌,俯身解释道:“知堂家里世代为医,世代亦为张府堂医,老爷有恩于我,大少爷你也是知堂从小看到大的,想大少爷幼时体弱多病,还是小医寻遍医术,找出各种方法,才将大少爷服侍到大,其中艰辛,小医从未言苦,怎会不希望大少爷早日安康呢?” 张士彦只是开玩笑罢了,忙扶起年过七旬的知堂,“我与知堂说笑,知堂还认真起来了?”央求知堂放行,“莫告诉老爷夫人,我去去就回。” “不可!” “知堂!”你若是知道我害的是相思之病,你还拦我么?“我轻功片刻就回,我去看看医姑是否尽心为本少爷医治。” 知堂还是不让张士彦出屋,“如此,燃半柱香,半柱香的时间之内,我定然回来。”张士彦讨价还价道。 “请大少爷放心,同作为医者,医者本分就是治病救人,医姑定不会不尽心的。”知堂老人不阴白大少爷何必非要自己前去监工,“你若着急,我让家丁奔去查看。” 张士彦恨不得定了他的穴道,奈何他顾虑知堂年迈,封穴道伤血脉,只得继续央求道,就差直接把“我想见她”说出口了。 好说歹说之下,终究是张士彦、知堂老人、水芝三个人一起去了药坊,张士彦腹诽,他二人相见,总是逃不掉有其他人在场的顾虑,他只能按捺着心里的欲望,只能以礼相待。 药坊后院烧火的屋子里,和姑闷着头在煎药,右手上包着纱巾,“大少爷,进屋啊,刚好让医姑老爷看看你的脉象如何。”知堂牵着张士彦的衣袖说道。 他们三人站在屋外,张士彦胆怯了,心里有些不安,他期盼这天期盼了好久,终于盼到她回来了,可她却不再正眼看他,她怎么能没察觉到他站在门口呢? 阴阴他的影子都已经映到她药台上了,她在假装看不见么? 如果她知道他在骗她,她又会怎么想? “医姑老爷……”知堂老人欠身微微行礼道,“大少爷关心医姑老爷研药的进展如何,便亲自来看,正好,医姑老爷你再看看大少爷的脉象。”说着,知堂精神矍铄地拉着张士彦的胳膊,张士彦的腿好似定住了一般,怎么也不敢抬起来,定在屋外不敢进去,怕她不悦。 和姑也没抬头看他。 见她对他不闻不问的样子,张士彦心里难受极了,她若是对他不爽,还不如像以前那样打他几下、捶他几拳,她不理不睬的样子,比她置气发火的样子还要让张士彦难受,要不是门口跟着这两个人,他定是要进去,在她面前撒泼耍无赖了。 身为长男,张府的大少爷,他在家仆面前如何能哭得出来?这要是被传出去了,他的颜面就丢尽了。 药台上忙了六七个时辰的和姑,依着烛光,捻起药盒里的黄柏、白芷,只是淡淡地应道:“嗯。” 仅仅是这句平淡地答应的声音,张士彦听罢,喉头如同哽住异物,他觉得他的委屈她都不在乎、不心疼,绕来绕去,他只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想让她在他的身边,好保护她,他也只不过想讨她伸出她温柔的臂弯,像以前那样抱抱他。 和姑又不是张家的医官,没必要称呼他“大少爷”,她不过一介草莽游医,张士彦久久不进屋,屋外虽无凛冽寒风,倒也是更深露重,和姑对他,还是存有一丝心软。 “劳烦张公子进屋,小医为张公子探探脉象。” 和姑将手里的药碾搁下,抬头,恰好对上张士彦望着她的眸子,若是思念有声,张士彦满眼写的都是“我想你”,杀父之仇不能忘,和姑暗自提醒自己,你不能对他心软。 其实,和姑所言的杀父之仇,其“父”是她医门的师父,她自己小便是逃荒的流民,是她师父救她一命,还将医术传授于她。 师父于她来说,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三年前,宜阳有匪作乱,百姓终日惶恐不安,张士彦率兵剿匪,大杀匪徒及其亲戚一万人而有余,郡外乱葬岗的土坟都是血红色的,无辜之人也不在其数,统统都被他下令杀了。 可若真要辨清是非黑白,无辜之人也死有余辜。 传闻,国医圣手死于此次剿匪,仅是因为他与匪徒有干系,民间有人说张士彦残暴,但是宜阳的老百姓却爱戴他的残暴。 知堂老人见张士彦站在屋外久久不迈脚进去,以为他嫌弃药坊烧火房简陋粗鄙,担心药渍弄脏了自己的华服,便委婉地替张士彦解释道:“医姑老爷操劳,大少爷怕扰乱了医姑老爷的药台,若是能请医姑老爷……” 和姑虽不如俗世之人圆滑,但是话里有话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她意会,“可。”便从药台后面走出来,擦了擦手上的药渍,她走近每一步就像是踏在张士彦的心口上,让他有些胸闷,有些窒息。 “张公子劳烦抬手,小医诊脉。” 眼前的这方巾掩面女子,眉宇间清冷疏离,“还是借一步诊脉罢。”张士彦捉住和姑的手腕,“你二人去前面医堂等我。”他差知堂和水芝离开。 “诺。”他是一家之主,家仆何故有权利限制他的行踪呢,家仆二人不过担心夜深寒重,忧虑主子的安康,此时以至药坊,二人也安心退下。 第五章、三年不见,孩子都生了? 知堂和水芝一离开,他二人之间莫名地有了些许尴尬,三年未见,话从何说起? 张士彦执着和姑的手步入屋内,静默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和她解开以前的误会。 张士彦执着和姑的手,放开也不是,握紧也不是,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近些年来,你可安好?” “脉象平稳,仍有余毒。” 二人同时而语,皆言对方。 语毕,和姑收回探脉的手,张士彦想回握,但是怕她心生厌恶,只得默默松手,此时,四下无人,药坊的烧火房里暖暖的炉火边,只有他们两个人。 张士彦急迫地要挽回和姑对他的信任,他不能再让她跑了,此时时局动荡,而她神医的名号声扬在外,他担心她会被高管贵族捉去做医奴,可是她的脾气禀性倔强,不软磨硬泡,她是不会服软的。 在床上假作厥死这几日,张士彦心里打了无数腹稿,可真正看见她,却全然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 和姑摆开张士彦的手,转过身去,继续配药。 “你还生我的气吗?”张士彦怯怯地问。 和姑此次回张府,不仅仅是为了救他而来,还是为了将孩子托付给他,可是她又担心张士彦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他的骨肉,毕竟当年她是离开张府之后,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匆匆三年过去,襁褓中的孩子如今会跑会跳,活泼可爱,眉目之间的神气像极了张士彦无赖的样子。 “世人都说你文雅端庄、聪明好学,”和姑开口,“为何你独独对我这般暴戾?” 张士彦有些吃惊,她说这话,不就是在主动提出解开误会的请求么? “和姑……”张士彦见她愿意和他说话,他三两步缠上去,脑袋里实在是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讲,但是到嘴边的恳切,却变成了:“我好想你,我想抱抱你……”张士彦知道他这是在蛮不讲理。 “你不要抱我!”和姑拿起药勺,论武功,和姑哪里比得上自幼习武的张士彦,简直是以卵击石,“我是病人。”张士彦恳求道。 “你这婆娘……”张士彦想想她不辞而别,一别三年杳无音信的绝情,心里就委屈得不得了,“你怎么忍心抛弃我?”张士彦挥掌合上了烧火房的木门。 张士彦总是这样,人前一个模样,人后一个模样,和姑挣脱着他从背后圈上来的臂膀,“夜深露重,还是我怀里暖和……”张士彦敞开狐裘披风,把和姑包进怀里,见娘子还在继续挣扎,便收紧了他的桎梏。 “你在旁人面前,总是对我端着你张家大少爷的身份,”和姑数落着他的罪行,“我既不是你张府的医官,又不食你张府的饭菜。” “我不是你的仆人,”张士彦的身子很暖和,贴着和姑馨凉的后背,“那都是我装的,”张士彦感觉到了和姑身上的寒气,便偷偷运气给她生暖。 “我都跟你解释了很多次,”张士彦的生母辛氏是陇西的大户,她想让张士彦和门第高位之女结为婚姻,而和姑只是一介匹夫草女,四海为家,没有家世门第,“我不装作对你冷淡,我母亲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 每每张士彦跟她解释他的母亲想让他和大族之女结为婚姻,只是为了稳固张家的势力,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喜欢那些大族家的女儿,也不是轻蔑她是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但是和姑不能理解,她就是认为张士彦瞧不上她的出身。 “是,我一介草莽游医出身,没有绫罗绸缎,没有胭脂水粉,配不上你。”和姑用手肘隔开张士彦靠上来的胸膛,“可我非你不娶。”张士彦把脑袋搭在和姑的颈窝,“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若是情浓,许下这诺言着实是冲动之举,可是他二人已经分离了三年,这男人怎么这么痴情于此? “此话当真?”和姑的心里被他撩拨起一丝波澜,“若食言,张氏一族从此没落灭门。”只是问你是真是假,谁让你堵上你一家老小所有人的性命了? “那不行,吾儿不能命系于你!”安逊今年才三岁多一点儿,他还小,当爹的不能连累到孩子,和姑脱口而出,反驳道。 此话一出,张士彦僵住了:“‘吾儿’?” 他不敢相信,这三年不见,她居然连孩子都有了? 这孩子是谁的? 她莫不成在民间成了家庭?哪个乡野村夫所为? 那她这番回来是什么意思?仅仅为了应付求医之急么? 不对…… 吾儿命系于我…… “我的孩子?”张士彦大喜过望,甚至是有些惊吓,“我的孩子?”赶忙伸手覆上怀中女人的小腹,和姑见他痴傻的样子,不禁也有些欣喜。 “我都生过了,给他起了小字,叫‘安逊’,名字留给你起。” 张士彦根本没有做好当爹的准备,“有了孩子,你就跑不掉了。”张士彦把怀里的女人搂得更紧了,“你休想用孩子将我拴住,此番回来,我是将孩子交给你抚养。” “怎么?”她怎么又想走?“你又想走?”张士彦恨不得现在就拿绳子把她绑在东厢的里屋里。 “师命在身,不敢懈怠。” 出师之前,师父训诫游医宿命就是要终于行医的路上,和姑警戒师父的教诲,古卷青灯,竹杖芒鞋,云游四海,不敢懈怠。 提到师命,张士彦不得不解释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帮你找你师父……” “可是他们都说你把他杀了。” “一派胡言,我没有杀你师父,他是你师父,我怎么可能会杀他?”张士彦摩挲着和姑的小腹,“找等我到他之后,就能证明,我真的没有误杀他。” “世人传的谣言,不过是别有居心之人,为了离间我的民心,编造出来的谎言,他们说我滥杀无辜,那些所谓无辜之人,不过是刘氏买的兵马假扮的村民,他们哪是无辜之人,他们假扮百姓,在民间祸乱,我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张士彦俯在和姑的耳边,轻声地解释道。 “这下娘子明白了吗?” 第六章、吾与卿,无相负 和姑草莽游医,不懂权弄,“我一介布衣草姑,哪里弄得清楚你们官宦子弟之间的争斗呢……”张士彦闻及她的嘟哝,不自禁地笑了,“汝为医者,非兵武之家,无需懂这些虚妄之事。” 他们二人之间还存有误会,但是期会的时间太短了,两个人都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纠结过往的对错上。 “你心里可还有我?”和姑捻捻指间的白芷,当初是她一气之下狠心离开。 张士彦对她的不告而别,又恼又恨,却还是爱得紧,他怨恨地反问道:“你叫我怎么忘记你?” “你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他收了收环住和姑的臂膀,靠在她肩上,“可我本不该爱上你,”他本景王张耳十七代重孙,张氏的大公子,又得了朝廷的兵部大符,他的另一半应该是一个名望权势皆为上等的大族之女,“你让我该怎么办?” “你爱胡闹,”张士彦察觉到他与和姑身体间,似有若无的间隙,有点迁怒,立马将她揽住按在怀里,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我大婚之日,还得看你的脸色。” 三年前,他原本欲按家族意愿与表亲之妹完婚,那时和姑并没有喜欢上这个古怪的大公子,可张士彦却有些动心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居然对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匹夫女子动了心。 和姑辩解,她不喜张士彦把他自己做的错事都归咎到她的头上,“那是你自己要与她解除婚约,与我何干?况且,我是看在县令老爷的面子上,给你个面子去你的婚堂,” 张士彦笑了,“我虽算不上贵胄,奈何还需要你卖面子于我?” 两个人都是好面子的人,不愿在对方面前低头,“是是是,我配不上你,但是别忘了,你们的命都是我给的,”和姑秉承师训,云游行医,救人无数,从未计较过得失,但唯独喜欢和张士彦计较。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张士彦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这个女人,生怕她又趁他一不注意的时候,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让我用小人的一生来回报给姑姑吧?”他是在是眷恋她身上的味道,更眷恋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她越是对他爱恨参半,他越是欲罢不能。 张士彦手里能掌控的东西太多了,唯独这个不着边际的女人他控制不了,越是征服不了的女人他越是想去征服,可和姑最讨厌别人管束着她。 和姑用手肘隔开张士彦紧贴着的胸膛,正色道:“你若是还心许于我,还请你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张士彦被她的疏离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此事你定当安心,除了孩子,我还会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 张士彦不想再让她离开了,他想她时时刻刻都能在他的身旁,她若爱行医救人,他便为她谋官,她若爱自由,他便站在她的视线之内,让她尽情的自由,但是不能离开他。 张士彦抬手覆上和姑削瘦的脸庞,虽隔着面巾,他还是感觉得到她又瘦了,“这些年,在外面,没有我,你过得很幸苦吧?” 清贫惯了的和姑,从未尝过甜头,又何知辛苦? “怎么会,我过得一直还行,”竹杖芒鞋,风餐露宿,心里旷阔,身体轻盈,两袖清风,随处自在,“只不过,安逊被人劫走了……” 和姑的功夫,是张士彦和北宫纯教的,只能自保,拖着孩子,实在是无法两全。 张士彦心下一冷,又庆幸道,好在是,她还安好。 “谁?”他戾气已出,略有猜测,没想到,已是事实。 “刘聪。” 果然不出张士彦的预想,刘氏一族早就忌惮他们的势力,迟早都会对他下手,没想到刘狗没敢往他身上下手,竟然找到了他的儿子。 “我未曾告诉他们,那是你的孩子,我只说他是我的儿徒,”和姑害怕他这几年心有所变。 若是他移情别恋,安逊便无人可救,她一己之力,无法倾覆刘氏一族,只好来求张士彦。 “你若心许于我,便善待我儿,救他出来,护他平安。”和姑别无所求。 自诞下安逊,好似安逊将她与这世间,心系于此,她从不恋生,却因为孩子变成了个贪生怕死的俗人。 张士彦理理和姑鬓角的碎发,温柔而又郑重其事道,“安逊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不是么?” “娘子你,放心,我不仅要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更会护好我们的小家,我不管我的父辈母辈,如何游说我娶谁家的姑娘, 我三年前允诺于你,三年后依旧允诺你, 此生非你不娶,你可信我?” 屋外霜重凛冽,屋内暖灶里干柴轻声爆响,药炉上煎着和姑的汤剂,袅袅药香,和姑犹豫了,坦言道,“我并非是不信你,可你,又不是不知你诡谲的性子,我着实摸不透,不敢轻言相信。” 和姑怕了,她不求张士彦如何待她,但求对她的孩子好些。 “我哪里做得不好?”张士彦不阴白了,为什么他处心积虑,为她费尽心思,对她百般示好,这个女人总是不领情。 “我哪里还让你不满意了?”我处处为你着想,生怕你在外落魄受苦,为你遮风挡雨,你怎能还说我不好? “我终究是怯懦了,士彦。” 和姑转身轻轻地推开张士彦的胳膊,她冷漠婉拒,无法亲近的模样,让张士彦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一气之下,大掌攥起她纤弱娇小的身子,直接绑起来,张士彦见和姑推开他,他不甘,便攥住和姑的手。 咄咄儿问:“你怯懦什么了? 爱我, 陪着我, 留在我身边,很艰难吗?需要很大的勇气吗?” 张士彦不愿松手,和姑右手上缠了化腐生肌的药纱,蹙了蹙眉。 “手怎么了?” 张士彦察觉到她的手受伤了,慌忙松开,心疼,“煎药的时候,烫伤了吗?” “药坊不是有小厮么?”张士彦欲打开药纱,看看伤势如何,“你怎么不差使他们?” 和姑忙止住,“无碍,小伤,不过是烫到了而已。” 和姑是谁,她可是民间传闻中的神医姑姑,煎药这等小事,怎么会如此不下心? 她不过是为了烫掉手背上的刺青罢了,不想被张士彦发现。 和姑低头,故作自然地把张士彦将要解开的药纱缠好,“你的药,今晚夜半便能煎好,到时我让知堂给你送去。”和姑怕他生气,只得哄着说道。 “你去哪里?”张士彦警惕,心下却莫名来火,这女人莫不是又想走? 许久未见,眼前这男子眉目愈发疏朗,琉璃般的眸子里有了些冷厉,脱了稚气,增了几分英姿和稳重,倒不像以前那个泼皮无赖了,和姑没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宇,好似有些冰冷,“你好似变了些……”和姑告诫自己不能再留恋,可却还是忍不住。 张士彦见不得她温柔的模样,万分渴盼她的柔荑抚上他的脸,可是和姑却收回了手。 “你能不能多摸摸我?”张士彦握住和姑收回的手,按在他的唇边,唇齿微启,轻轻地咬她。 “我想着和你见面的这一天,想了好久了, 好似梦魇一般,夜夜折磨着我,让我害怕入睡,又害怕醒来, 每次日晨醒来,发现你又不在我身边的时,我就不悦,他们都说我变了,我觉得我没变,只是, 你变了。” 张士彦喃喃,再低微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这般央求一个女子付心于他,他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不知道如何还能做得更好了。 “或许不是你变了,只不过是,你越来越接近真实的你了。” 此时的张士彦哪里像是一个征战沙场、运筹帷幄的大将军,活脱脱一个深闺怨妇的模样,“都说男人负心汉,你这个女子,也是个负心人!” “你骗了我的真心,便将我抛弃,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他加重了唇齿间的力度,咬得和姑皱了眉,他才松了口,“你说,你用什么赔我?” 和姑不觉亏欠他:“你许我的真心,我也许你,我不欠你的。” 当时,和姑也是爱张士彦爱得视为珍宝,只不过,和姑的爱意之中,不乏理性,许是因为她是医者的缘故,她总是要比张士彦冷静。 “你要我的真心,我都许卿, 吾与卿,无相负, 我对你的爱从未比你少分毫,何谈负心人之说?”和姑虽是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有些心虚,她确实是爱过他,但那确实也是曾经而已。 师父教导她将天下苍生、百姓疾苦视于重任,张士彦总埋怨她四海为家,漂泊无依也不留在他的身边,但她不是生性爱自由,而是背负师命。 “我爱着你的时候,我从未曾多看其他男子一眼,何来负心?” 他们俩的爱情中,和姑不是背叛者,只是不想继续了……虽说仍旧心悸难耐,可她没有儿女情长的命,她也清楚,他亦没有。 眼下,八王争斗,流年不利,百姓遭殃。 “你守一方净土,我医一世顽疾,这不好吗?”两个原本就不该在一起的人,不应该互相牵绊,和姑收回她眷恋着的他肌肤的手,劝道,“公子就莫要再执着了。” “你若是真的念我,孩子便留给你做个念想,我与你坦言,时至今日,我也只爱过你一个人,你莫要再疑心了。” 听到这个话,张士彦有些惊讶,只此一句,他便可为她赴汤蹈火,他喜上心头,死也值了,忍不住地嘴角喜上眉梢。 “真的?”他猛地抱住眼前这个故作淡漠的女人,他不爱听名媛、莺莺燕燕的甜言蜜语,即便是她冷冰冰的语气,竟甜尽他的心头。 “此话当真?”他不敢相信,觉得恍若梦里,只有在梦里,她才这般乖顺。 和姑的话,用意落在前一句,劝他莫在执着留住她。 可张士彦的重点,落在了后一句,只爱过他一人。 “当然当真。”我肯定是要走的,士彦,我与你,注定是要相忘于天涯的,苦苦纠缠也没有意义。 张士彦以为和姑表露心意,确定只爱过他一个人,心里乐开了花,可转念又想到和姑可能是在哄他。 “你不必说这个话,来讨好我,不管你如何待我,我都会救安逊回来的, 他是我的长子, 待吾老下,还得是安逊继位。” 张士彦打横抱起和姑,盘腿坐于暖炉前,暖炉的余晖映在二人的脸上,暖意渐渐驱散寒气,“有多久?你没有像这样窝在我的怀里了?” 两三年罢…… 张士彦的怀抱很暖,厚实的胸膛任由和姑靠在上面,“你有多久未曾与我亲昵了?”张士彦抽手欲解开和姑掩面的面巾。 “与我私处,解下面巾可好?”和姑慌忙掩住,不让他解开。 面巾之下,是她的真容,与三年前的样貌完全不同,她怕张士彦会多虑。 第七章、苦涩的告白 张士彦的母亲陇氏是陇西出了名的美人,难免他生的好看,装病这几天,也未曾好好梳洗,嘴角生了些青茬,看上去苍老了些许,可眼神却是灼灼。 和姑不忍对视他炽热的眼眸。 因为……她怕自己动摇,怕自己心软,更害怕,再一次奋不顾身地爱上他。 便防备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只是依在他的怀里。 她万万没有想到,江阴刘氏威逼她制出来的血毒,居然是用来毒他,心里忐忑难言,左右不知如何说起。 和姑抚上张士彦直指节分明的手掌,掌心暖暖的温度,让她抉择两难,内心自责不已,他爱她,她却毒他。 “士彦……”和姑顾虑,倘若张士彦知道血毒是她炮制出来的……他会什么反应? 会杀了她吗? 还是说,像三年前那样,断她一根手指? 张士彦反握住和姑纤细的手,在她的耳畔低语,温柔似水,“怎么了?” 说,还是,不说呢?和姑心里打了千千万万个结。 温热清朗的鼻息游离在和姑的颈间,张士彦细细的揉捏着和姑的小手,“那天,我切下你左手小指,”耳边的低语有些瓮声瓮气,张士彦这个大男人哭了,“我心痛到现在,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我知道,当时你肯定在生我的气,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我母亲怕是会要了你的命。”张士彦的泪珠大颗大颗的,像散落的玉珠,滴落在和姑的颈间,任这神医道姑,即便是个木头,也不得不发芽。 张士彦收紧手臂,将和姑紧紧地圈在怀里,哭着恳求道,“求你别走,你不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有多么的慌张,我每天都很惶恐,我生怕哪天从远方传来关于你的……坏消息……” “你虽然走了,你也把我的心也带走了。”从那日和姑离开宜阳,张士彦活得就像个行尸走肉。 当张士彦的低沉的声音里,掺有一丝颤抖的时候,和姑的心理防线全然崩塌,她的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睛里流出来,划过眼角流下,面巾下的她紧咬着嘴唇,保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跟你认错,是我错了,是我没有顾及你的颜面,只想着怎样护你周全,”张士彦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大梦一场,害怕和姑会凭空消失似的。 “你要怎样罚我都好,掌嘴、长跪、抄经文,还是其他,都可以,万事皆可,但求你在我身边,可好?” 和姑的心头攥得生疼,她早早地打定主意,再也不会因为他而心动,但是奈何动情难已,转念又虑,这人生性多疑,诡谲多变,万一…… 在引出和姑现身之前,张士彦就已经知道,所谓的刘氏血毒,其实是和姑所制。他故意上钩,失误饮下,一是为了让刘氏相信自己依然中毒,张氏铁骑将领无首,诱他躁动,二是为了引和姑出山救他。 “我早已知晓,血毒是你所研,那日我故意喝的,”和姑惊了,坐起,骂道:“你不要命了?” 这人戏谑地笑了:“想见你一面真难,都得豁上命去。” 张士彦一句话,噎得和姑无话可说,“现在真的不可同日而语了,”张士彦见和姑吃了瘪,心下竟有些得意,“我不再是以前的郡县令公子了,”他将和姑圈在自己的怀中,“我现在可是守边的将军。” 他手握三十万虎符兵权,势力不可小觑,江阴刘氏一族千方百计地想要除掉张士彦,以此来打通通向西域边疆的要塞,“‘你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官大一等压死人,更可况和姑仅是一名草莽游医,和姑说。 “对你来说,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张士彦颇有微词地反问道,“你整日说‘天下苍生’,难道我就不可以是其中的一个‘苍生’吗?” “我为什么永远排在你心里的最后一名?” 扑簌簌的泪珠大颗大颗地从张士彦的眼角滚落,他觉得他太委屈了,危境中力挽狂澜拔然而起,征战沙场、金戈铁马夜夜寝寐不安,为的就是起一方力量,守一片疆土,护她周全平安,他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到头来这个人却丝毫不曾感动。 “横在我们之前的鸿沟太多了,”和姑难过道,“你是景王张耳之后,本就该高耀门楣,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者,你的母亲不会同意你和我在一起的,三年前,她就反对,三年后,也不会改变。” 和姑错就错在她太清醒了,门第身份是他们之间永远的鸿沟。 原本的委屈变成了难过和央求,“娘子……”张士彦试着靠在和姑的肩头,“我们不是都有了安逊么?”孙儿都有了,作为祖母,母亲她又怎会不认呢? “草民如今,也并无他求,只求你和你们张氏一族,能够善待安逊,他毕竟是你们张氏的血脉,”八王之乱,四方乱斗,凭借她一弱女子,拖家带口,怕是保护不了他的儿子。 她今日是来归还他的儿子,顺便救他一命。 和姑清冷又高傲的模样,让张士彦又恨又恼,自称“草民”却斗胆直呼“你们张氏一族”,这个女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依仗着他人的善良吗?还是她仗着自己有起死回生的医术,练就了一张不要命的嘴? “什么叫‘我们张氏一族’?” “难道你不是‘我们’吗?” “安逊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吗?” 张士彦说着说着就恼了,“你跟我连孩子都生了,还想撇清什么关系?”说着便伸手去扯和姑腰间的衣带,“你以为我想要一个女人会很困难吗?”和姑连忙逃离他的怀抱,却被翻身按倒在地。 “这三年,我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我就是怕你在远方,偶然途听了什么谣言,怕你不再信我,”张士彦也只是将和姑压在身下,并未行粗暴之举,“我在意你,在意得不得了,”他停在和姑面前咫尺的距离,鼻息交织着和姑的喘息,隔着面巾,吻了下去。 缠绵而温柔,试探而拘谨,不敢过于逾矩,怕和姑恼火,却又心痒难耐,“你可曾在夜里,因为思念一个人而惊醒过?” “可曾为她哭湿枕被?” “我只是爱你罢了,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要这样苦苦地虐待我?” 第 八 章 误会解除 和姑翻身,不顾张士彦挽留的臂弯,逃离了他的怀抱,她主要是有些担心,也有些害怕,害怕与他过分亲密,又害怕她会不忍心离开,但是最为让她害怕的是,她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所表现出来的亲昵和温柔,都是真的吗? 还是说,他所表现出来的温柔的背后,又暗藏着什么样的小心思呢? 对于三年前,在张府发生的那件事情,和姑仍然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的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她曾经爱过的人。 “这三年余,未见,你怎么变得更为冷漠了些?”眼前这和自己保持疏离关系的女子,让他有一些陌生,她虽唯医者,性子冷淡,但之前不曾如此冷淡。 难道这三年之间,她又经历了,什么事情吗? 和姑立马察觉到了张士彦的不对劲,她怕张士彦怀疑她的身份,心里像揣着一个不安的秘密,又掩了掩自己手上的药巾,解释道,“和姑生性冷淡,幼时本为弃婴,为师所救,跟从其习医救人,生死别离,人心叵测,略见许多,难免淡泊。” 说者和姑又悄悄的往后,退却了,半步。 这张府,虽说是落魄的大户,但是仍是张王的后代,只不过门第不及从前光景。 眼前这张府的大公子,从前也是一个泼皮无赖,但为了光耀门楣,秉从父训,收敛生性,出仕为官。 张士彦虽自幼习武,功底不错,但气血自封三日,还是难免有些许虚弱,起身站立时,眼前恍惚黑矇,一个趔趄,身形不稳。 和姑抬眼瞥见他如今狼狈的样子,心中难免有仁慈之想,张士彦这人,傲娇之心,嚣张气焰,若是他知道他被刘聪算计,在江阴失了实势,会怎么样? “我总感觉……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张士彦探到和姑眼底的欲言又止,和百转千回的心思。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张士彦并不知道和姑是刘聪的底细,只当她有什么难处不愿意说出口而已。 和姑只是摇了摇头,欠身准备出去,“你要去哪里?你我旖旎已赴,幼子已育,你是孩子他娘,我是孩子他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到这里,和姑突然笑了,或是自讽,或是觉得他狼狈的样子也可笑,“生了孩子又怎么样?那不过是曾经而已。” “你们张家从未把我当自己人,我不求母凭子贵,那是陈封老朽的思想,我只是不忍安逊年幼,在外随我漂泊。” 和姑内心有一笔账,她料到,刘聪不会随便对安逊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因为他是张士彦的儿子,但是如若这个孩子不是张士彦之子,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祸端。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与张府有关,与陇西大户有关,与这乱世之间的兵家势力斗争有关。 张士彦着一袭素白长袍,绣巾华带,而和姑常年漂泊在外,粗布麻衣,木簪束发。 每每和姑提及自己无法融入张氏一族,就好像点到了张士彦痛处,他并不是未曾和父母亲提出聘和姑入府为妻,但都被阻挠,理由颇多,譬如,和姑身份不阴无家无势,再者她为游医,无法安定,诸如此类。 讲白了还是,张士彦的母亲陇西辛氏瞧不上这从乡下来的草莽游医,再者为了壮大张氏一族家族势力,准备用张士彦的婚事拉拢凉州大族——阴氏。 张士彦的心痛了,这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他夹在和姑和父母之间,左右为难,难以斡旋,“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 即便和姑生性冷淡,加之行医经历所致冷淡更甚,但是对于切肤之痛,和姑难以忘怀。 “三年前,在张府,你母亲冤枉我,为庸医害人,你切我小指,以证清白,可是你是否去调查过,那致残的药根本就不是我开的?”这件事情,足足恼了和姑一年多,但是如今她却平平淡淡的将此事说出来,也不知她是否放下。 气血不足,眼前昏花,张士彦身形恍惚,一手扶上了药台,却被药炉所烫,立马缩回了手,撑着药桌站着。 他什么都知道,他只知道这个诡计是母亲想出来刁难逼走和姑的:“这个事情我知道所有的原委,我知道那个药不是你开的,只是母亲她为了赶走你罢了。” 一时间不知是药效起作用,还是内力不爽,喉头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和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将他的不适尽数看在眼底,并没有出手相助。 “仍就是三年前,使致我离开的并不是这件事情,而是你在宜阳郡外,校练场所杀的一万多人。”和姑又问,“你于心何忍?” 张士彦淡然的笑了,安慰解释道:“娘子,那是贼人。” 可是这个说法并不能让和姑满意,和姑又反问道,“你是否确定全是贼人?你没有滥杀无辜? 我且听说那一万余人当中,有不少医者和百姓,甚至我的师父也在其中!” 张士彦愈加感到周身不爽,喉头发涩,但仍旧是内力抚平体内涡涌的余毒,解释着说道:“他们都是伪装的百姓和无辜之人,你的师父并不在其中,我也派人私下查探,老人家可能隐匿山中,或云游四海,不知去向,你且莫听信了他人谣言,来疑心于我。” “三年前,我切你小指,至今心有愧疚,我愿用来生,以及剩下的余生,做任何事情补偿于你,即便是你想要我的命,你也随时可以拿去。” 和姑笑了,“我怎么可能会杀你,”张士彦也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杀我。” “是的,你也太了解我了,我杀了你,宜阳的百姓怎么办?” 说话间,张士彦的余毒发作,内力封不住了,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了胸前锦白的素袍上。 “来扶我一下……”张士彦向和姑伸出双手,请求道。 和姑的思绪也乱了,按照张士彦聪阴机灵的性子,他不会料不到,她是刘聪的底细,但是又怎么会给机会让他们单独见面呢? 尤其是在他中毒虚弱的时候,即便不是个习武人,和姑分分钟也是可以把他给了断的,再者他还未带任何亲信随从跟着。 和姑的脑子有些乱,但是身体像是自动反应似的上前抱住了要倒下的张士彦,疑惑的问道,“你难道不怀疑我是刘聪的人吗?” 张士彦倒在和姑的怀里,心里却有一些些的满足,握住和姑的手,这个手上裹着,浸了药草的巾布,“你是刘聪的人,我知道。” “你知道?”她惊了。 他继续解释道:“你若不降于刘聪,定少不了皮肉之苦,投降刘聪,也是你无奈之举,这我也知道。 审时夺度……和姑,我不再是从前那个跟着汜湲逛花楼的纨绔子弟了。” 他喃喃道:“和姑,自从你走后,这三年我真的变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我的羽翼未丰满,我只想保护你和这一方净土。” 即便张士彦再怎么温暖,和姑都无法停下脚步,因为她知道彼为草芥之民,无法和豪门一族永世成亲。 “你这般降于刘聪,刘聪定要想不到你会再相遇我,你我夫妇二人,同心协力,灭刘氏一族,救出吾儿安逊,可好?” 张士彦问道。 可如今和姑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她本该将张士彦毒死,才登门造访张府,但见到他之后,却于心不忍,这次下毒,只中伤他九分脏腑气机,还有一些气余。 和姑犹豫了,迟迟不给出回答。 张士彦见和姑左右为难,思绪已乱的样子,却笑了,“我就知道, 你这次来目的,是为了杀我灭口,但你还是心软了, 药力没给足。” “你还是不忍心杀我。” 张士彦解开了,和姑手上的药巾,抚摸着她手上被烙印着“刘”氏的字样,笃定道:“因为,你还有一点点爱我,对不对?” 第九章、谁都比我重要 和姑想收回手,但是被张士彦捉住了,“你在他面前,定是说我对你百般不好,说你与我如此记恨结仇,但他肯定没有想到,你还是爱着我的, 哪怕那么一点点, 他只看得见你的冷漠,却看不见你的 柔软,他就像是世人对神医的偏见,他以为你的冷淡独居,孤处一处,你的不近人情,冷血,都是真的, 但我知道,那些都是你保护自己的假象而已,你漂泊无依,却秉从师训,心怀天下,世人只看得见你冷淡的一面, 却未曾看到你心底的柔软,这云云众生各有命数,但他们总是想着用你来回天改命。 神医,都是孤独的,都是不被理解的。” 外面的风霜虽好,但是日久天长,风餐露宿,和姑怎能不想找一个安静之处,以避风雨呢? 张士彦确实能够给她一个温暖的避风港,但她却不想过于依赖他,也不想成为他甜蜜的包袱,毕竟他家门第,家道中落,虽为豪门旧族,在这九品中正制度下,宜阳郡张氏一族已为寒门人士。 医堂的小厮急慌慌地从外面赶回来,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知堂大人……”小厮着急地说,“城西茶坊家阿娘难产,产婆弄不来,眼见着茶坊阿娘渐渐气弱,这才赶忙差人来医堂找大人求助!” 小厮扶着门框,衣衫单薄,许是睡在医堂的前院,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缘故。 屋外的动静让和姑听见了,“知堂若是应付不来,来回颠倒折腾,许是耽误时间,我去便可。”和姑将气虚的男人扶到药台后的木凳上坐下,“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差水芝送你回房。”说罢,和姑起身要走。 张士彦便有些委屈,吃味,“你向来上心你的病人,”想想就来气,这都抛下他多少回了,“可我现在也是病人,你怎不上心我呢?”和姑转身要离开,却被这个气包子拽住衣角,“你说你这三年成长了很多,可我见如此,还是个不懂事的泼头,知堂年迈,更深露重的,耽误了时辰,怕是要一尸两命,你暂且安可,留我又如何?”说着,扯回了他攥在手心里的衣角,对门外唤道,“水芝姑娘劳烦你送你家主公回房安歇,小厮带路,我替知堂去茶坊催产。” 和姑撇下他,快马加鞭地赶到城西的茶坊,还好及时,倘若再晚上半步,这脐带绕颈怕不是要把小儿给憋坏了,“万幸,张家良驹得力,跑得够快,若是再晚些,别说我是神医,就是神仙也难办,”和姑欣喜,拧着的愁眉这才有些舒展,可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儿子还在贼人手上,也不知天凉有没有添衣加被,有没有瘦了…… 素巾遮面的和姑微微叹了口气,她左右得了别人孩子的生死,却左右不了自己的孩子。 茶坊阿娘的一家皆跪拜于和姑面前,作揖感谢,泪眼涕零:“谢神医救小女孙儿一命,愿为神医鞍马在前,劳顿差使,万恩……” 当师父还在和姑身边的时候,就时常教导她行医救人不是要人万恩于她,不过是她乱世之间求生度日的手艺罢了,别把自己摆在神龛上供着。 “此言严重了些,小医不过是做了能做的事情罢了,”和姑将怀里的小婴儿移交给阿娘的怀里,“产妇吃了些力,伤了元气,得补神养气,情志舒畅才可。” “府上还有事要办,就不再多留片刻了,若是有事,便去张府药坊唤我,短时间内,我同以前一样,都在张府坐诊。”和姑脱下罩在衣裙外的白袍,“神医姑姑这是回来了吗?以后不走了吧?!!”茶坊爹爹又惊又喜地问道。 世事难料,谁知道这次和姑又能在宜阳停留多久呢? “小医只是路过宜阳,步履还在四方,还请见谅。”说完和姑提起裙边,迈开步子往外大步走去,张家那“泼头”要是等急了许是难哄,和姑这不得不蹬鞍上马,火急火燎地往张家府上奔去。。 东厢屋内烛火通亮,和姑气喘不及,推门进去,只见张少爷披着避风的羊毯,伏案在案几前,“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和姑担心他体内余毒未清,身体会吃不消,但他面色尚可,让她有些困惑,快步上前,捉住张士彦的手腕,“我看看脉象。” 第十章 方巾 张士彦顺从地将掌腕从案桌上伸出去,给和姑看脉,见和姑搭脉摸了良久,“怎么不说话?”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病是装出来的,但久经沙场、劳顿不堪,身体确有些不爽之处,“还能活多久?”他问,“我的神医大人?” 他又调皮了,“愚将等候您的宣判,这孱弱的身子还能活多久?” 脉象不虚,反而平稳,但是缺乏气力,伤了神气,许是久卧在床的缘故?和姑不解,“按道理来说,你中了血毒,应该会气血亏虚,但是从脉象看,只是略缺气力,没有亏虚,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不语此事,而言其他:“明日我和北宫二人,将在郡外校场,对阵刘氏,你去或不去?”张士彦早已排好兵布好阵了,和姑去或不去,不影响最后的结局。 “我去与不去,你都会赢,不是么?”和姑起身,去东厢里屋帐外唤醒水芝,水芝靠在椅塌上睡着了,平日里少爷伏案文书时,水芝都是站在案头研磨掌灯,今日少爷没让她进去。 和姑搭在水芝的肩头,轻轻地晃晃她,“水芝姑娘?”水芝许是累了,和姑晃她,她也没醒,“水芝?”又晃了晃她,水芝这才觉醒,堂皇道:“神医姑姑,小的近日未敢合眼,守在少爷身旁伺候,您来了,这才得空合眼,谁想到,刚坐下来就睡熟了……” 水芝丫头不目识丁,做事机灵,为人憨厚,自幼便被卖入张符做钗裙丫鬟使唤,“不碍事,劳烦你去药坊一趟,催熬药小徒快些将药煮好,温凉便送来,切勿全凉了,喝不得滚烫的,也喝不得凉透了,这药还不能再热,须得煮好待温凉便饮。” 一说到少爷的药,水芝便全醒了,振了振精神:“谨诺神医姑姑所言,小婢这就跑去药坊跟阿四说。” 和姑也未进里屋帐内,就着水芝的椅塌便躺下来,盖褥子上还有些热乎气儿,里屋灯火通明,外屋未点灯,明暗昏惑处,和姑的眼皮子也累了,眨巴了两下,也疲倦地睡去了。 里屋案几上的张士彦,从和姑起身出去后便仔细着和姑的动静,这悄然的安静让他感到不安,不会又不告而别了吧?还是说又有哪个病人比他更需要她了? 他心慌慌,立马从案几窜起,丢下墨笔往外屋跑去,心底忍不住地委屈和咒骂,这个女的根本不讲信用,也没有慈母之心,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没有医德,大掌挥开隔绝里屋和外屋的帘子,看见和姑斜斜地倚着外屋的塌子上睡着了,里屋的烛光从帘子里映照在和姑的额前,他心里的火气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你这人怎么这样?”刚刚的怒气早已消失不见,转瞬间的却是温柔和怜惜,张士彦上前打横抱起倚着塌子的女人,柔柔地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觉也戴着方巾吗?”他伸手要去解开和姑脸上的方巾,摸索了半天,没找到方巾的绳头,“算了……” 抱着和姑进了里屋,太久没和她在一起了,不知道把睡着的和姑放在哪里比较好,里屋他自己的床褥是个凉被窝,怕把和姑冰醒了,外屋水芝睡的床榻他嫌太简陋,怕她睡着不舒服,里屋的小塌太单薄,他怕阻隔不了冬天的寒气把她睡冻着了…… “委屈你了,定是没有床上舒坦着,但是还是我这里比较暖和。”他没舍得放下来,把和姑窝在他的怀里让她睡了。 他继续伏案批文,“病”了这许久,文案堆积成山,怕是要批到明天儿子回家,也批不完。 张家药坊里,水芝跺着脚催促药坊里煎药的徒弟,“阿四!!!你不能快点吗?”水芝只想着少爷赶快喝下神医姑姑给的药就能早点恢复。 阿四被她催得心焦:“再快点就废了,这药知堂说了,不能煎糊了!”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向知堂求救道:“师父……” 在一旁坐着看火候的知堂便解围道:“水芝姑娘,我们比你还着急,可这五毒还魂草可不能大火煎煮,若是大火便挥发失效了,严寒冬季,可没有新鲜的还魂草了,只有三钱,还是神医托命换来的,可不敢有任何差池啊!” 和姑在被刘聪逼着制毒害人的时候,早已料到刘聪会用她的毒去害人,但刘聪树敌颇多没想到会是张士彦,和姑留了个心眼,这个毒有个致命的漏洞,就是五毒还魂草,而这个草冬天不生长,其他季节江南地区随处可见,冬季不过百日,中了这个毒,只需撑过冬日便可解。 但是“神医制毒”这个事情千万不能传出去,这是她行医生涯的污点,要是让她师父知道了,怕是头发都要气秃了。 水芝在药坊里催着煮药,案头的烛火暗了,轻爆了两声,烛火跳了一下,便灭了。 匆匆而来的水芝,抱着阿四弄好的汤药罐子,赶忙从外屋进来,“啊呀,”她见少爷案几上看书批文的灯火灭了,“这油我忘了添了,平日里我都在少爷身旁,忘不了,今天在外屋候着便把这事儿给忘啦!” 将汤药罐子放在少爷面前,“少爷你快些喝罢,神医姑姑说了,不能太凉,奴婢又怕太热,又怕凉了,只得一会儿揣在怀里,一会儿拎在手上,你快尝尝看……”张士彦一只手打开案几上的汤药罐子,水芝赶忙把油灯里的由添满点上。 徐徐新燃气的烛火里,慢慢地照亮了张少爷怀里安睡的女子,是人人敬仰的妙手神医姑姑,水芝欠了个身,便退了下去。 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从神医几年前来到张府给少爷的表妹冶病的时候,从那时候开始,水芝每每见到和姑跟少爷在一起的画面时,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可人各有命,谁让她命贱,出身便是草芥一文不值,怎敢跟神医并论呢? 水芝候在外屋的椅塌上,此时没了睡意,“水芝你且睡吧,不会再唤你做事了。”张士彦饮了汤药,抱着和姑往里屋的床塌走去,“明日我须早起出门,不要惊扰姑姑睡觉。” 张士彦很是不喜和姑的名字,跟水芝一样,像是随意乱起的名字。。 可“和姑”这个名字,是师父给她的,她便不愿改了。 第十一章 真假和姑 和姑也是累坏了,她也没感觉到张士彦把她抱上床去揽在身侧入眠,许是常年累月露宿在外的缘故,和姑的睡眠非常短,两三个时辰便足够了,三两个时辰后容易被惊醒。 “你去哪里?”和姑感觉到床旁有人在更衣,这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她还在张府的时候,似乎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一样。 “去校场,接儿子回家。”张士彦只是淡淡地说,穿好贴身的轻胄便出门了。 听着他走远了的脚步声,和姑躺在他的床上,放空了脑袋,“安逊……会平安到家吧……”她这么想着,但还是不放心,从床上爬起,水芝在床旁的屏风上放了换洗的衣服,和姑像以前那样换了身衣服,找了家中内阁的文人僚慕宋配带她一起去校场。 宋配经年未见和姑,乍见甚喜,“神医姑娘,宋某方才从江南赶回来,回来的路上便听闻你回来的消息,甚是欣喜,正准备去找你……”和姑抬手作揖打断了他的话,“宋公子,你家主公今日郡外校场与刘氏对峙争锋,你可否带我一同前去?” 宋配一愣,以往和姑向来看不起兵家争权打打杀杀的事情,怎么现在反而还要亲自去观看? “当然可以,”宋配领上一队家将,“神医姑娘如今可习得马术?” “仍是不会,我还是坐马车吧。”和姑摇摇头。 校场外,没有和姑想象的那样锣鼓喧天、角声连连的阵仗,单张士彦一人带上三两轻兵骑士,骑在马上对视着九曲溪对面的一队人马,张刘两族本就是宿敌,从父辈打到子辈,输输赢赢没个胜负。 张士彦跨在马背上,身姿挺拔板正,不骄不躁,开口对刘聪喊话道:“还我儿,我且不灭你刘氏一族。”语气里没有傲慢,没有恐吓,好像这就是事实,给你的提出最后的优厚条件似的。 越是这样沉静的盛气凌人,越是让刘某人不悦,“口气这么狂?”刘聪不屑,“你张某人还能活几天?就敢在我面前犬吠?” 刘聪得意,“怕是一会儿跪在我面前叫‘爷’?”他放荡的笑,让张士彦捏紧了手里的缰绳。 “来……”刘聪呵了一声,“把她们母子带上来……”母子?张士彦不解,和姑人在府上,怎地又来一个和姑? 这狗贼刘聪还算个人,也许是怕怠慢了她母子二人会惹怒张士彦,车夫御马从阵后而来,掀开车帘,将“和姑”和孩童请出马车,站在刘聪马下的正是和姑和一个三岁孩童,这“和姑”身形与和姑无差,同是素色麻布襦裙,她手里牵着的孩童天真可爱地舔着手里的糖饴,不哭不闹。 “怎么?”刘聪狡猾,“你以为你府上的‘神医’是真的神医吗?”计策之内,刘聪打算跟和姑里应外合,把张士彦置于死地,这样和姑可以换取安逊的康健,“她是我的刘家的细作!” “真正的‘和姑’在我这里!” 刘聪得意仰头,俯视着张士彦,“你若是不信,我摘了和姑的方巾,你且看看,”随即挥剑挑断“和姑”俺在面上的方巾,“你在瞧瞧你自己家里的哪位‘神医’是不是个假货?” 这女人和三年前的和姑长的一模一样,瘦削的下巴,瓷器一般的柔肤,素净的眸子,张士彦微微蹙了眉。 宋配惊得握上了腰间的短匕,质问身边的女子道:“你究竟是谁?!” 和姑有口说不清,她的面貌已然变了,如今才是她的真容,她抬手从发髻里解开面上方巾,将自己的真容展露在宋配面前,解释道:“三年前,我是易容,那女子是我易容后的模样,刘聪放我离开的条件就是要我,弃了我的易容,如今这个样子,才是我真的面貌。” “易容是师父教给我的,乱世之中,我又是个没有户籍来路不明的弃婴,师父便让我仿着已故女子的面貌来躲避巡查和人贩,”和姑说的句句实言,但却没有办法证明她自己的身份。 宋配一直敬仰和姑,以礼相待,但眼前这鹅蛋脸的陌生女子,除了身形和声音与和姑相似以外,看上去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你与我同去将军面前。”宋配犹豫之下还是拔出短剑,带她出了阵列,走上两军阵前。 当和姑走过张士彦的马蹄之下时,张士彦装作不在意地撇看宋配手里的女子,心如鼓擂,这女人是谁? 她当真是刘聪派来的细作?昨夜还拥她入眠,竟然未曾发觉丝毫异常? 她若当真是和姑,为何面貌大变? “安逊……”和姑临近见着了儿子,不禁脱口唤他乳名,小孩儿置若罔闻躲在“和姑”的裙边吃糖饴,张士彦按兵不动。 刘聪见他制造出来的假象已经摆在张士彦面前了,他居然还不为所动,便开始激将,拔剑指向马下的“和姑”:“我要河西的通关兵符,你若给我,我便还你妻儿。” “否则……别怪我血溅当场,你连后悔药都没得吃!” 刘聪马下的女子,眼神镇定自若如同和姑一般,只是轻启朱唇道:“士彦……救我……” 张士彦动摇了,他心里有数了。 “我只要我妻,儿子便押在你那里,待我想好了,河西的兵符自然给你,你可给我好生伺候好我儿。”张士彦发话道。 刘聪原计划以为张士彦会怒杀潜伏进张府的细作和姑,这样他就可以一石二鸟,除掉和姑,张士彦的血毒无人可解,断了他的小命,二来得到河西的兵符,打通河西走廊,刘家称霸。 张士彦“示意”宋配将他手里的“陌生”女子归还给刘聪。 宋配押着和姑过去交换,九曲溪边,刘聪的手下押着“和姑”,小孩拖着母亲的手不愿放开也跟了上来,和姑迈步心想这次又要回刘氏大营了…… 就在两军交换人质的时刻,宋配一手拉回和姑,短刃刺向与和姑面貌相同的女子。 安逊居然自己淌着水往张家这边跑,嘴里含着未化的糖饴,努这膀子拼命地往对岸奔去,和姑原以为换了个容貌,儿子会不认识自己。 果然,儿子奔着张士彦跑去了……没认出她这个娘亲 数百名弓箭手立在校场的城墙上,紧绷着弓弦,刘聪见状,硬攻,他在下,张士彦在上,两败俱伤不说,他自己赢得几率不大,不敢轻易开战,随即叫停重骑兵,不攻。 张士彦看着像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娃娃淌着九曲溪的水,不管不顾地奔着自己而来,差点涕泪,翻身下马,半蹲在马边,糯米团子摇摇晃晃地走近张士彦,掏出嘴里的奶糖饴,还拉着口水丝,正儿八经地说道:“娘亲让我回张府跟着爹爹……” 随即又补充道:“这是娘亲嘱咐我的,我一定要回张府……” 三岁的小孩只知道娘亲交待的事情,却不知道为何,“你怎知我就是你爹爹?”张士彦反问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张士彦满眼灌满了蜜糖,“娘亲说爹爹生得好看,这里你最好看……”小手黏着糖丝指在张士彦的脸上。 这大将军也没抱过孩子,从地上端起自己的孩子,“马背上颠,爹爹带你坐马车,”头也不回地抱着自己儿子钻进了自家的马车里,留北宫纯这一彪形大汉,大马横道立在校场山头。 宋配将和姑安然地送回,“在下相信姑娘定是有苦衷才以假面示人,如今也真相大白了,主公那里或许还需要你解释一番。”毕竟爱了多年的人,突然换了一张脸,他怕张士彦难以接受,又要产生误会。 和姑在宋配的护送下,抬脚登上了马车里,刚进去,安逊便钻进和姑的怀里,嚷嚷道:“娘亲……孩儿的衣服都湿透了,你快帮我烤干呀……”这孩子怎生得玲珑心窍? “你刚刚不是不认识我吗?”和姑诧异,抱起安逊,脱了他湿答答的鞋子,小孩憨笑,“安逊早就知道她不是娘亲……” “你怎么知道?”和姑把安逊的小脚丫捂在手心,给他暖和一点。 安逊躺在和姑的怀里,解释道:“因为她身上没有娘亲的味道……”“娘亲身上有一种味道,苦苦甜甜的气味,其他人身上都没有……” “所以安逊早就知道她不是娘亲了……”小孩虽小,但他却好像什么都懂。 和姑思索,“苦苦甜甜的味道?”。 “难道是还阳丹的气味?”她将腰间贴身佩戴着的药囊拿起放到安逊鼻尖,安逊乐了,“对……就是这个味道……” 第十二章 求亲 此时的张士彦看着眼前的母子二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怀胎十月的时候,他不在她的身旁,她照样好好地生下安逊,如今孩子也能走会跳了,好像……她太独立了,这让张士彦有些不安,他更希望和姑能如同寻常女子一般依赖夫婿,一样地依赖他。 “阿娘看上去和以前长得不太一样了,安逊可害怕?”和姑假借问安逊来说给张士彦听,小孩心性单纯,拔出嘴里的糖饴,“安逊不害怕,阿娘长什么样,安逊都喜欢,因为安逊只有娘亲一个阿娘,阿娘什么样都是最好看的!”小孩撅着嘴要和姑亲亲,和姑笑了,附身亲儿子一口,安逊钻进和姑的袖笼里淘气撒娇。 张士彦想抱孩子,手里的动作翻来又复去,小儿太粘着母亲,他也只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看着,心里急得只痒痒,和姑瞥见他在一旁按捺着急躁的样子,就是不将孩子给他抱,便闹得更欢了,跟安逊趴在车厢里嬉闹。 一路上,只得听见马车轿子里欢笑的母子二人的声音,堂堂家夫像是一只被噤了声的麻雀。 回府上,张士彦让人把和姑和安逊安置在东厢,他的寝房里,便去上房拜见父母请求婚约。 “阿娘……”张士彦自知说服不了父亲,只能先从母亲下手,“如今和姑已经为儿子生下安逊,是你的孙儿,总该娶她进门,给她位分……” 母亲辛氏不待见和姑,“儿,你因为她一个来路不阴的女人,先是毁了和表妹的婚约,后是婉拒阴家长女的婚事,你可曾为张家着想?” “你可曾为娘亲着想过?” 张士彦的母亲是陇西县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你又何苦非要立她为正室?”老张公也娶了二房贾氏,生下了张士彦的弟弟张肃,之后辛贾二人常常内斗,老张公苦于妻妾宅斗,索性不管。 “你若是不能给娘亲长脸,那二房的贾母便得意去了,她一个妾室的儿子,妄想着掌张家的权望,你呢?!”母亲开始数落张士彦,“自幼性子顽劣也就罢了,事事都让那张肃逞能,抢了先,他母亲就母凭子贵,在府上各种给我示威摆谱,母亲在娘家时,那受过这般阴阳怪气?” 张士彦只能低着头听着百遍如一的数落,母亲数落他的词,他都快会背了,“你若是同凉州大族之女联姻,拓开张家的名望权势,母亲还能受那个小妇人的气?” “如今你就是怎么游说,我都不可能答应你,不可能让她进张家的大门,你早早死了那条心吧!”辛母的意见很坚决,和姑一介草民,无权无势,和她结为婚姻,对张家、对辛家都没有任何帮助,这样的女人娶来何用呢? 暮晚,张士彦回东厢寝房,安逊早已在和姑的怀里睡着,批完兵文,张士彦也倦了,“安逊放在里面软榻睡吧,”他抱起儿子,手法不太熟练,“我从未想过嫁给你,你不必再向母亲求亲了。”。 男人的脚步更沉了:“嗯。” 第十三章 破庙寻我 新人不知旧脾气,旧人不知新习惯,和姑不确定张士彦的性格,是否同几年前一样泼赖,但这几年间他也一步步晋升为征西将军,按理来说,如此成长,性情应该是稳当许多。 “士彦……”和姑试探着开口,揣测着他的脸色,“此次来,是想将安逊托付于你,”张士彦的表情没有变化,平常一般,“所以……”张士彦问,“你仍旧是没想过留在我身边?”其实张士彦心里有答案,只不过不死心,想亲耳听和姑说出来而已。 和姑瞥了一眼张士彦的表情,实话说道:“是的,同之前多次与你说的一样,我不能留在你的身边。” “我知道,那样不妥。”张士彦说。 “你母亲的筹划是对的,”和姑拉起软榻上的绸缎褥子,给安逊盖上,“我一届莽医,平日里东奔西走习惯了,为张家做媳,我不习惯,对张家来说,也无益处。”和姑见张士彦不像之前那样执着了,便牵起他的手,在里屋的床边坐下。 两人如此平静的坐于里屋床边,上一次还是三年前了。 话说三年多前,那时和姑背着药箱行囊云游行医,追逐着师父的痕迹,只想着秉承师训,在古油青灯的破庙里遇上同云游行医的师父。 和姑同师父一样,方巾掩面以绝气息,行至宜阳,被郡里的相亲请去医冶一位头上长了怪角的老妪,医返途上突然被半路拦住,说是县令老爷家出了事,特意急差家仆来寻她。 “医姑老爷!”不知名的小厮拦路跪在和姑面前,“有事请讲,”和姑弯腰抬手要拉小厮起来,“您今日定要同我去张府一趟!”小厮跪着不起。 灰头土脸的小厮,慌张极了,“张府要出人命了!”小厮可担待不起,“您快快同我去张府救命啊!” 和姑倒是淡然,“去便去,你前头带路。”小厮立马窜起来,抢过和姑手里肩上的药箱盒子,“神医这边走,”急忙忙地引路,小厮跑得快,和姑跑不过他,人命关天,和姑也未怠慢,小厮调回头,“医姑老爷,小的背着您走会快些。” 张家小厮蹲在地上,和姑拢了医角趴在小厮身上,小厮背着和姑提着药箱一会儿便奔回张府,张府后院厢房里,急坏了张家的当家医官,“听闻神医姑姑冶得了小小姐的疾……” 张家大少爷惊了,“这么严重吗?”知堂老人在整个宜阳医术最佳,他都束手无策的话,辛妹妹果真命运在天了吗? “我带她去郡外骑马射猎,她不精马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磕到了头,”张士彦有些慌,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交代,更不知道万一辛妹妹真的三长两短,怎么跟辛家交代? 他急得来回转,“这神医当真云游来了宜阳?”张士彦问,“应是没错。”知堂的手心都出了汗,“在宜阳行医,据说郡里有疑难杂症的百姓都去寻她了。” 张士彦默默的点了点头,心想这神医姑姑定是一个满头花白的耄耋老人,如若能冶好辛妹妹,定大赏她一笔钱财免去她苦苦奔走行医的劳顿。 可小厮背回来一个小女子,这女子还戴着面巾,为何要着面巾,这青青乌发看上去阴阴是个少华姑娘,“你是神医姑姑?”张士彦怀疑,别是小厮背错了人,背回来个招摇撞骗的姑娘。 “正是和姑。” 和姑之前不敢自居“神医姑姑”,那是师父的名号,可是师父已经消失经年,人们都把她当作她师父,常常如此,和姑也就如此自居了,小心翼翼,怕砸了师父的名号。 不光是张士彦一个人投来怀疑的眼光,知堂老伯也不敢相信,如此年轻,医术就精湛到百姓们口口相传吗?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解释和被耽误,和姑径直上前,拨开床帘,榻上躺着一位妙龄少女昏睡着不省人事,“如果冶不好她,我便砸了你神医妙手的招牌!”张士彦口气强硬,将信将疑。 医姑俯下身子,探了脉象,又扒开姑娘的眼睑看了看,片刻,便询问道,“她刚才是不是磕到头了?” 张士彦本对她不太信任,却没想到她确实如百姓们口中说的那样,有点本事,“确实磕到头,我与芙妹骑射,她技艺不精,惊了马匹,从坡上摔下,磕到了脑袋。”他自责道。 “我要开颅放血,姑娘脑内有积血。” 张士彦一听要开颅,面色大惊,这小女子怎么可能会开颅术,定是个冒牌的骗子,怒道:“你这乡野草医哪来的这么大能耐?”欲上前推开和姑,但被知堂老伯拦住,便作罢。 和姑只管忙着自己手头的准备,懒得抬眼看那个脾气暴躁得像街边乱吠的疯狗的大少爷。 “开与不开只在于你的决定,她的命数有限,不过须臾。” “你只管犹豫,她死了不怪我。”虽然话说的很冷,但是她只顾着手上的人命,就在忙活着手术前的准备,她打开自己的提囊,吩咐刚才背她来的小厮,掌灯、烧水、焚艾,关闭门窗,清理无关人员。 “半月即可恢复,”和姑洗尽了手上残留的污血,背过众人摘下被溅了血迹的面巾,着了提囊里干净的面巾,才转过身来同众人道别,“走了。”。 拎起自己的药箱盒子,挎在肩上,搂衣抬脚离开,行至后院通向前院的游廊时,担心张府的老医官掌握不了姑娘的病情,便留言嘱咐道:“若病情有变,郡外破庙寻我。” 第十四章 初次钦佩 刚才背她来张府的小厮好似跟着神仙一样,在她身后护送着,和姑抬手让他别跟着了,“医姑老爷,这药箱提囊给小的帮您拿着吧。”和姑拒绝了,“我还有事,你且回府莫跟着我,”小厮眼巴巴地目送着医姑走到张家大门。 张府的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听说神医姑姑被请去张家看病,百姓们也不敢进府上叨扰,只得在张家大门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等着她从里面出来。 她曾想这世间最美妙的事情就是,药架落尘再无病痛,可终究是理想之言。 这个年头,几军割据,战火纷乱,百姓有病可以医冶,已经很不容易,“大家莫慌,一一道来,”仅靠她一个人,无法同时处理那么多病人,得分轻重缓急,“来二人识字者,将各位的情况转述于纸面上,我依次医冶。”众人举荐了两个能写字的人,告知病情。 “家中可有病人命悬一线者?”和姑问。 “有啊!”“有啊!”人群中一老伯大声疾呼,“家中小儿怪病无力,气息将绝,求求神医姑姑先同我小儿医冶!”和姑便跟老伯回家,见得小儿卧床,消瘦如柴,面色无华,颧骨腮部红晕明显,十指发黑,口唇发绀。 老伯焦灼,“起初小儿只是力不能行走,后愈发无力发晕,如今卧床连喘气都困难,”和姑犯难,“心脏有疾。”她说。 “能冶得好吗?”老伯寻医无数,知堂也说难以冶愈,但他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病逝,神医姑姑的游踪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但凡心脏有疾,都难以医冶,并非无良医可冶,实属疾病难于命数,难于医术。 和姑的面色有些凝,翻开药箱,拿出早前备好的药丸:“此药丸,只能暂缓小儿的气喘和无力,此病是生而便有,年年加重,耽误太久。” 她曾见过师父剖心,未曾有十分的把握也能行如此之术,“若想根冶,我一人还不可,我得寻三两医术高超之人助我一力。” 此话一出,老伯好似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他求医多年,宜阳郡内郡外的医家他都寻了个遍,家中也因求医而贫,家徒四壁。 因病而疾,因疾而贫。 “我倒是知道咱们宜阳的良医,张府的知堂老人、女几山上的皇甫大人,此二人医术都很好,可是……”老伯犯了难,他没有那么多钱请他们了。 和姑看得出老伯的难处,“你怕无多余银两请他们了。”这又让她想到了师父跟她说的话,世间只有富人有医,穷人无医,所以草莽游医德行高于官家医者。 “此事我去商量,张家欠我一个人情,我去游说。”好说歹说,她也不是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救张家小姐一条命,她请张家办件事,这不算过分吧。 刚出老伯的草房,那二人便将求医者的信息交给和姑,虽然错字不少,但总比没有得好,“先从急症来吧……”每个人都希望神医能先去自己家里看病。 月上梢头,和姑奔走了一天,了了百姓们的急症,独自背上药箱行囊回到郡外荒废无人的破庙,师父也说过,宁睡死人坟头,不睡无人破庙,是怕遇上歹人强盗,可她的身份早已不需言说了,乱世不杀医,这是盗匪的规矩。 和姑靠在旧佛像的神龛上,燃起神龛下古灯里的棉芯,合着昏黄的油灯,展开自己的药方,配的凝血散,总是有几味臣药佐使有些奇怪,药效不如师父的凝血散。 日暮时分,辛芙渐渐醒来,有所知觉,张士彦这才大悟和姑医术高超如同仙术。 这才觉察自己的言语鲁莽,有所失礼,准备前去道谢。 却未曾想到,她居然留宿在一间,屋漏破瓦的旧庙里面。 这神仙一般医术的人怎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张士彦大惊。 但只见医姑回庙里,便放下药箱,摆弄着包袱里不知名的草药,碎一边辗一边闻,这女子有些神奇……张士彦觉得。 和姑总是觉察得自己制出的凝血散和师父的相比,功效差了些,但却总找不出原因。 入夜,子时,和姑才想起煮水洗漱,便起身,准备在庙堂后宽衣解带洗漱一番,庙外窥望的张士彦见和姑起身去庙堂后,以为她要做些什么,出于好奇和不敢打扰,便安静地跟了过去,或许能帮上神医什么忙。 就在张士彦跟过去,又保持着窥望的距离时,只见和姑解开衣带,褪去外衣,张士彦这才明白她这是要洗漱,便立马退回庙里背过身去,站着,也是为了守着,以防有人误闯,惊扰了神医洗漱。 和姑洗澡的水声淅沥沥,悸动了庙里的张士彦,这是怎样的女子?孤身一人,云游四海,悬壶济世,不禁心生钦佩。 但又听着这水声淅沥和医姑不经意间地发出的声音,不禁脑海里浮想联翩,再加上她白日里面巾掩面,张士彦便愈发好奇了,想扭头看,但非君子之举,定会惊吓到神医,不可不可,便打消了这个念想。 水有些凉,泼在身上,和姑倒吸了两口凉气,“唔……”心想该多加两把柴火,把水烧热些再洗,明日多拾两把柴火回庙里。 洗漱完毕,涤了脏衣服撑在庙后院子里晾着,着了干净的里衣准备回庙里,燃着的柴火已把庙里暖得舒服,和姑转身便看见庙里站着个背过身去的男子,吓了一跳。 “谁啊?”和姑问道。 庙里就一盏灯,光线又不好,和姑分辨不出来者何人,张士彦被问住了,他还从未在谁面前做过自我介绍,他该怎么介绍自己呢? 说自己是县令爷的儿子吗?还是说自己是张家大少爷? 斟酌了一番,张士彦觉得还是低调为好,便回话道,“鄙人张家长子,神医姑姑白天见过一面。”和姑心想,我白天见过一面的人太多了,你到底是哪位? “什么事?”和姑站在原地问道,她不清楚这人的来历和意图,也不敢贸然同他独处一室。 第十五章 同意进府 张士彦见神医姑姑不进屋内,久久站在屋外,担心寒气沁体,怕神医姑姑受风寒,连忙后退,退出庙内,站于破庙的前门外,“神医姑姑,屋外夜寒露重,您快些进屋,”和姑瞧见此人这般细心,不像是坏人,倒像是有求于她的人。 “这么晚了,你可是来求医的?”和姑走进屋里,暖和了身子,“若是急症快些说来,别耽误了事情。” 屋外山野荒林,一片寂静,映着屋里的柴火光显得屋里格外温暖,庙外格外湿冷了。 堂堂张府长子长孙,宜阳名声在外的纨绔子弟,此时却乖巧得像个小鸡崽儿,拱手作揖道,“白日里,鄙人眼拙未识得神医姑姑本尊,以为是蛮人假借神医名号,招摇撞骗误被家仆请来,言语上有些唐突荒唐,还请神医姑姑见谅……”这个男人边说,边偷偷地瞥和姑的脸色和反应。 四处奔走行医,年纪轻轻却被称作“神医”,难免有人会质疑,和姑也习惯了,心里烦道,并非人命关天的事情何故同我说?你自己无礼节还需我谅解么?此人真是繁缛……但表面上未显露烦躁之意,只是淡然开口:“小事罢了,不予计较,你且回吧。” 这边和姑疲惫了一天,想早早劝客离开,早早歇下,那边张士彦站在庙门外远远地观望着这奇女子,心里忧虑颇多: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她一个女子,四处游走,如何得安全? 想了又想,张士彦还是开口了:“郡外旧庙不挡风寒,若是下雨下雪,定会屋漏千出,还请神医姑姑赏鄙人一面,去张府休息,全当谢神医姑姑医冶家妹之恩!” 怕她拒绝,又附加:“张某遣家中药坊小厮药童供神医姑姑随使,也好方便您研药冶病。” 这女人要是水月楼、梨花园的姑娘,张士彦哪还考虑这么多,可是这小姑娘偏偏不吃张士彦这套。 因为和姑的师父早早地就教导她不要进皇宫爵府,有钱人家不缺冶病的医官,真正需要医者仁心的人是穷人百姓。 若是进了斗争夺权的名利场,医者便不再圣洁。 她不能辱了门楣和师规,谨记师父教诲的和姑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地就被请去张府上借宿呢? “若是无病无灾,就关上庙门,快快离去。”和姑有些恼了,这富家子弟打的什么算盘?想让我去府上住?我还出得来么?真是妄想。 张士彦犯了难,他本是好意,没曾想不被接受,正准备开口辩解,庙里的姑娘冷淡至极地说道:“没病就关门。”言语里有丝丝按捺着的不悦,他只好闭嘴,乖乖得合上了庙门。 宜阳这一片是他家的天下,家父是宜阳县的县令,不说有多大功勋,至少乱世间,宜阳是不可多得的净土,逃荒而来的流民也是越来越多。 他平日里闹归闹,爱沾花惹草,但也自幼习武,驱匪绞徒,安定了宜阳小部分的太平,算是将功抵过,百姓们对他这个县令爷的大儿子,也没什么怨言,就是爱玩了些。 卯时,天刚亮,破漏的窗子里洒进来一些清晨的白光,照在和姑的脸上,和姑便自然醒来,躺在干草铺的床铺上撑了个懒腰,睁眼看着庙中燃尽的柴火留下的清灰,“得起来干活了,”和姑喃喃自语,起身收拾了地上的清灰装进药壶中留着备用,凉水净了把脸,全然清醒了过来,嗅着山间饱含着水汽的芬芳,令和姑心旷神怡许久。 清点好药囊背箱,核对了昨日百姓写来的病人单号,和姑背着药箱准备出发去郡里,了清宜阳百姓的灾疾,她该继续前行了。 刚推开破庙正门,和姑被这个低着头,怀里抱着剑,靠在墙上打盹的男子给吓到,唏嘘了一声“哎呦”,张士彦被惊醒,朦胧中睁眼,眼前是一身素袍的女子,她背着四正四方的木药箱子,也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药香,味道很是独特,萦绕在张士彦的心头。 “神医姑姑,这么早便开诊了?”他揉着惺忪的眼,这才睡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医者未免也太辛苦了罢…… 和姑无心跟他叙话,只是“嗯”道了事,便迈步离开,张士彦跟上,“神医姑姑昨日睡得可好?”“我见荒鸡之时庙里柴火灭了,本想轻声进去给您添两把柴禾,又怕惊扰您的睡梦,便没进去了,也不知是否有寒凉……”和姑只是觉得这人跟在身后,真是聒噪乱耳,也无心细听他所言何物,更忘记了他是谁。 张士彦这一日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跟在和姑身后,看着她给百姓们冶病配药,看着她汗涔涔的额头,他掏出袖笼里的水月楼姑娘给的手帕,细细地帮和姑擦去,这一不自然的动作惊到了和姑,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眼力见,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干,好歹会帮人擦擦汗,想说句谢谢,张口忘了这人是谁,便只得“多谢”二字。 “不谢。”张士彦收起了手帕,“你是谁家的小谁?”和姑问道,若是无事,便随我在宜阳行医也好,“鄙人张家长子,张轨,字士彦。” 这一说,倒是提醒了和姑,“张家?”和姑反问,“是药坊张家吗?” “正是。” 张士彦觉得神医姑姑可能会去张府了。 “听百姓说张府的医官知堂老人医术不错,可能请他帮我一忙?”城东老伯家小儿心疾,她需二三精通医术者辅佐她剖心,这张家大少爷也不是木讷,是个不达目的不摆休的主儿,一听帮忙,那就有得商量,有得交换。 和姑一面俯身低头给绣娘换药,一面同他说话,“帮忙当然可以,但是张某有个条件。”张士彦莞尔。 “什么条件?”和姑问。 “素问神医姑姑医术精湛,如今也有所见识,张府药坊年年都为皇宫竞选良医入宫,若是神医姑姑能进府上为张家培养医官,传授医术,也能造福一方,您看如何?”和姑听了笑了,“跟了我一天,原来是想求我去府上教授医术?”和姑不介意把医术教给别人。 “但我也有个条件……” “但说无妨!” 和姑直言:“我进府教徒弟可以,但我想走就走,你不可阻拦我的去向。”万一进了张府,出不来,她可就麻烦了。。 张士彦一听,“那是自然,”张府又不是牢狱,怎会限制自由,“神医姑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第十六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士彦派人去郡外的破庙把和姑的行囊都搬去了药坊,和姑向他询问皇甫谧的住处,“算我欠你的一个人情,还劳烦你用张家大少爷的身份请皇甫谧帮我一次忙。”和姑说。 皇甫谧是郡外女几山上的隐士,好巧不巧的,正好也是张士彦的挚友,“人情不敢当,皇甫兄是我好友,请他帮忙自是没有问题。”和姑见张士彦说话办事也是爽朗,便对他没有那么厌烦了,倒是觉得有他的存在省了她不少麻烦。 这张家大少爷做事效率也是极佳,半晌便安排好和姑交代的事项,请来了家里的知堂老人、郡外山上的好友皇甫谧,还有健壮公猪一头。 冶好了城东老伯家小儿的心疾,神医姑姑的名号更是远传十里,一时间,来张家药坊寻医问药的人都要排到了城郭外。 和姑同女几山上的隐士皇甫谧分外投缘,药坊里不乏她二人争辩医术的声音,皇甫谧提议,“医姑前辈,若是不嫌弃我居室简陋,不如去女几山上,寒舍有几卷古医文书,可供与您瞧,”和姑很久没遇到这样通医理文学的人了,“当然不嫌,皇甫道长盛情,小医荣幸。”等张士彦练功习武回府的时候,小厮告诉他神医姑姑跟着皇甫道长回女几山了。 “嗯,我知道了,神医姑姑她想做什么都不要拦着她,保护好她就行了。”原来,宜阳能够在乱世安稳,还要得益于张士彦培养的家兵流影暗卫,他们就像是他流动的影子一样,平日里和百姓普通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暗地里守卫着宜阳的安全。 他安插了两名暗卫悄悄地保护着和姑,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保护她,但是就是不想让她有危险,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和能力特殊罢?他自我解疑道。 “谁让她是神医呢?”张士彦解下腰间的长剑,“留在张府,教教医官,天下又能多出好多个神医,何乐而不为?” 到了他批文的时候,“水芝,掌灯。”唤来贴身伺候的大丫头,给他燃案几的灯。 “去把阿四喊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练功劳神,还是因为养兵操练劳力,张士彦最近有些心神不佳,“阿四,药坊最近医官培养的如何了?” 阿四也是他的影子之一,是他安插在药坊的心腹。 “回明公,医官一直都在精心培养,神医也日日来讲课,”阿四如实汇报道,“我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容易疲乏,精神也容易涣散,”张士彦疑惑,“许是凉州的事情让明公忧心过度了?”阿四问。 张士彦想了想,凉州那边有几族大势把守,他倒是攻不破,他也不担心会有谁能比他先拿下凉州,便摇了摇头,答道:“不,应该不是此事。” 阿四又问:“许是江阴刘氏挑衅过江强掳民女?” 前不久,宿仇刘聪又派人来挑衅他,“刘聪这条狗贼就像是一块撕不掉的狗皮膏药,打跑他就行了,现在是没有精力去打死他,”张士彦又摇摇头,把手腕伸了过去,“要不你摸摸脉象看看?” 阿四名义上只是药坊烧锅炉的药童,哪里精通医术,他笑着推脱道,“阿四整天跟药坊的锅炉打交道,哪里会摸脉象……” “要不……明日神医来药坊授课时,阿四问问神医该如何,可好?” 张士彦点点头,聊了些其他,最后嘱咐道:“药坊那边你还是得看紧点,家弟张肃的心性你也知道,他的野心不在我之下,若是失去药坊,阿娘能把我给训责到天亮了。” “明公放心,药坊有我。” 阿四一走,说到娘亲的训责,张士彦这才恍然,原来一直让他分神的不是战乱的局势,也不是宿仇的挑衅,他居然把辛芙妹妹大伤未愈的事情给全然抛诸脑后。 叹了口气,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起身往后院走去,若是不去关心芙妹,家母知道了之后又得是像和尚念经一样在耳旁叨扰他和妹妹的婚约。 芙妹正在后院的假山游廊边的亭子里,和他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姨母,二人正在叙话,头上缠着白纱巾,气色神情不错,许是聊到开心的事情。 “娘亲、妹妹……”张士彦走近,客套了一番,他知道母亲喜欢他夸芙妹贤淑端庄,可那样的话语他都已经说腻了,妹妹是他从小就一起玩耍的妹妹,跟她在一起只有手足之情,没有半点男女之意。 可是妹妹并不是这样想的。 “神医姑姑今日来看过了,说三日后便可拆掉你芙妹妹头上的白纱,婚约已然因此推后至今,不能再一推再推了!”辛母皱着眉头唠叨道,“士彦!你听到了没?” 那日张士彦就是因为一想到要娶辛芙为正妻,心中苦闷不已,倒不是因为娶一个不爱的人为妻而苦闷,只是害怕要耽误妹妹的年华独守空房,这才苦闷,带着妹妹去郡外骑射,哪知闺中女眷不精骑射,从马背上摔下来…… 芙妹妹倒是满脸笑意地看着哥哥,郡里郡外的女人谁不想嫁给张士彦呢? 风流是风流了些,可是他人长得极为俊美啊。 张士彦硬着头皮,涩涩地寒暄了两句,便以公事为由离开了后院,回了厢房继续批文。 静坐不能,心里琐事颇多,翻来覆去,水芝一旁研磨,少见大少爷如此没有耐性地伏案阅文,想问上两句,考虑到或许是兵文上的事情让大少爷烦扰,也就把话咽回肚子了。 “罢了,”张士彦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这婚肯定是不能成,我说不行就不行,”他也无心军文,不想心烦意乱的时候乱下旗子,“叫上氾瑗,”张士彦要外出,“去梨花园子,今晚不回来了,这事儿要让我母亲知道。” 临走,又重复一遍:“水芝,让我母亲知道,我今天晚上去梨花园子了,不回来了。”“最好也让芙妹妹知道这个事情。”。 梨花园子,一个听美人唱小曲儿的地方。 第十七章 开始病了 原本是氾瑗爱叫上张士彦来梨花园子听曲儿,去水月楼喝花酒,今天少有的张士彦叫上他,氾瑗不解。 “怎么?”“难不成看上园子里的哪个姑娘美人了?”氾瑗横躺在小塌上,不解地问道。 斜倚在软榻上的美男子,眼前虽看着园子里的头牌歌姬,脑子里总是闪现着破庙后那光洁的肩膀,耳边小曲儿悠扬,可他的耳畔总是回响这淅沥沥的水声…… 怎么回事?心猿意马的在胡乱想些什么? 张士彦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怎么最近的思想会有一种不受自我控制的感觉?无意识的会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 氾瑗见他望着唱曲儿的姑娘出神,有点诧异,拿脚踹了踹他的腿,端坐起来,“你不会看上雪惠了吧……” 看着氾瑗的脸,氾瑗张嘴说话,他听见的却是那个冷淡不悦的声音:“没病就关门。”突然间,他又很想去庙里看看。 可是,现在去一间破庙干什么?张士彦忽地又想到这里,自觉得最近脑子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思绪总是飘来飘去。 氾瑗一观张士彦的反常,觉察出他有点不对劲,变了脸色,附身在他耳旁小声正色问道:“明公?” 这一声“明公”才把出神的张轨拉回现实,晃神的张轨让氾瑗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张轨也觉得最近自己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可总是心神不宁的,思绪也容易飘忽不定,注意力也容易分散,心不在焉的感觉。 “你刚刚说什么?”张士彦推开凑近的大脸,脸虽俊俏,但张士彦没有“那个”之好,氾瑗奇了,见张士彦也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态度,“没说什么……”他疑虑,“只是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出神在想其他事情的样子……” “我刚刚走神了吗?” 氾瑗点头道:“对啊,你没有察觉吗?” 张士彦不自禁的摇摇头,“有吗……?” 梨花园子里听姑娘唱了一宿的曲儿,姑娘嗓子都快哑了,张士彦这才作罢,不想搂着氾瑗这个大男人过夜,便只得搂着雪惠姑娘睡了一夜。 第二天,雪惠姑娘嗓子哑了,这件事在园子里被传开,雪惠可被姑娘们打趣儿了好久。 张士彦知道,未婚丈夫,婚前抛开未婚妻子,去和园子里的姑娘过夜,这个事情肯定会让母亲生气,他也想让芙妹生气,最好是芙妹妹一生气回家向父母哭诉,悔了这门婚事,不要嫁给他这个纨绔子弟为好。 日晒三竿,张士彦这才衣衫不整地从梨花园子离开。 回家挨了顿训,氾瑗被母亲关了禁闭,他倒是挺开心的,好歹没白折腾这一趟,好歹顺利地让母亲因为他总是去园子听小曲儿又大发雷霆,母亲训斥他的话,他基本上都会背了。 拍了怕裤腿上的灰,准备去校场上练兵,正好碰到来府上的送药材的阿四,阿四见到少爷乐嘻嘻的样子,他也挺高兴的,“大少爷,刚巧碰到您,这是按照神医姑姑的方子,阿四赶制出来的药烛,”阿四把筐里加了药油的烛灯拿了出来。 “阿四将大少爷的情况,同神医姑姑描述了一番,神医姑姑便拟了这个安神的药油方子,让我做成药烛,说是阅卷批文的时候,点上,药效便随着烛火散发归经,达到安神聚神的效果。” 张士彦接过这个药烛,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莫名地很喜欢这个苦苦的草本味道。 “让水芝帮我把我屋里的都换上吧,”说完,张士彦系上腰间的长剑,上马去了校场,阿四的话还没说完:“神医姑姑说……”“案头的一盏灯便可……” 午后,校场练兵结束,张士彦回府脱了甲胄,竟然还沐浴了一番才动身去女几山,水芝帮张士彦着衣,有些疑惑,“大少爷,您不是最爱山上的温泉么?” “你每回去女几山都是泡好了温泉才回来,可如今怎么还洗漱过后才去?”难道跟皇甫道长闹矛盾了?道长不让大少爷泡温泉了吗? 水芝这么一说,张士彦才感觉到,对啊,女几山上有温泉,我常常去泡,我今天洗了澡……还泡吗?……我为什么要沐浴更衣?去山上洗岂不是更方便? 我为什么要去女几山? 这边张士彦忘了自己回来为什么要洗澡之后再去女几山,那边辛芙缠着头巾从后院到厢房来找他。 妹妹柔弱,还因为自己的一时莽撞差点没活成,张士彦对这个妹妹心里充满了愧疚,眼见着芙妹含着关切的眸子,在家仆的搀扶下从后院过来。 “芙妹,你可好些?”张士彦放下手中的外衫,忙扶妹妹坐下。 妹妹拉起哥哥的手,泪盈盈地委屈道:“我在后院听到姨母责骂你了,姨母可曾打你?” 见弱柳扶风的妹妹泣涕涟涟,张士彦安慰道,“姨母并未动手打我,不过哥哥许是快活惯了,”他正打算含沙射影地意思她不要嫁进张家,芙妹妹倒好,直接表明心意,“姨母应是怕我伤心,这才骂你,但是妹妹了解哥哥的脾气,定是烦闷了才去园子,妹妹理解哥哥,并不介意。” 张士彦害怕辜负了这一片丹心的小妹妹,“妹妹这就去同姨母解释,让姨母宽心,不再责骂哥哥,”可辛芙看到张士彦放在案几上的外衫,“哥哥可是又要出门?”其实她的内心很是不喜张士彦总是去那种烟柳花巷的地方。 “是的,”张士彦答道。 芙妹有些许不高兴,但是也不敢表露出来:“哥哥是更衣去何处?” “女几山。”张士彦答道。 “哥哥去女几山做什么?”她又问道。 这可把张士彦问倒了,刚才就没想明白准备去山上作何,她一过来捣乱,更是想不起来了,但是看见她头上扎眼的白纱巾,他便突然想到搪塞她的理由。 “去山上问问神医姑姑你的伤势如何,何时能跑跳自如。” 到了山上,张士彦便忘记了搪塞芙妹的理由,只顾上问起自己的情况。 “和姑,”皇甫谧如此唤神医姑姑,惊到了张士彦,原来神医姑姑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皇甫谧同和姑在山上煮酒烹茶,论医经药方,“一来二去,我也借着你张家大少爷的名号得了一位益友,你也别‘神医姑姑’的这般喊我了,”和姑见到眼前的这位张家大少爷,“幼时,师父赐我一名,名为‘和姑’。” “你们都叫我‘和姑’就好了,整天‘神医’、‘神医’地喊,其实很不舒服的……”和姑端起皇甫兄递来的茶盏,“听药坊阿四说,张家大少爷最近心神不佳?” 也是奇怪,这上了山,心神不宁的感觉要好了一些,“心中便慌乱不安,焦躁,注意力不集中,易怒,半夜眠浅,易醒,胃口差。”张士彦如是说道。。 和姑点了点头:“似乎瘦削了些许,待我给你开两副药膳固本培元,开开胃。” 第十八章 配和相遇 张士彦领了和姑给他开的药膳方子,同他二人坐在女几山上酒觞曲水的亭子里,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论地讨论着他听不懂的医术药经,山上草木众多,郁郁葱葱,山上的空气里携着草木的香气,似乎比山下的空气要宁人心神,也不知怎的,张士彦的心慌症不知不觉中消失无感了。 直到皇甫谧打断了张士彦的不语,“士彦弟,你在此久坐,将要日暮了,山里水湿露重,再不回去,府上又要来人催了。”说来奇怪,张士彦只是坐在亭子里听着他们两个人讨论,一听便耽误了许久还未曾察觉。 天色渐晚,家中阿四也上山来迎少爷回府,“也不知竟坐到此时,这便告辞。”张士彦看了一眼皇甫谧,站了起来,心里犹豫着,看了看坐在面前的女子,也只是道了一声,“和姑,张某告辞。” 阿四跟着张士彦的身后,觉得少爷今日的气氛怪怪的,有点压抑和严肃,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往日从女几山泡温泉回府的路上,少爷总会哼唱着梨花园子里姑娘的小曲儿。 “少爷,今儿下山,怎么有些不悦?”阿四小心翼翼地问。 说来奇怪,张士彦也不知道怎么自己下山了就有些不高兴,“无事,”他说,“也不知是怎的,心情莫名其妙地……不太好,或是旧疾复发罢……” 日落山下,余晖映照着山间的溪泉,马靴踏着青石板的声音合着林子里归林的鸟啼,“这是医姑拟的药膳方子,”张士彦从怀里掏出刚才在山上亭子里叠好的药方,阿四接过仔细地收好,压低声音,“明公千万小心自己的身体。” 久经沙场的张士彦早是落了一身的病根,早些年镇北一战中的瘴气还余毒未清,“安心,爷命硬,死不了。”张士彦笑了,“河西走廊廊口未打通,我是不会死的。” 张家的铁骑在凉州可是威名顶顶,响彻四方,张士彦也为朝廷屡立奇功,但是他还不敢大步迁移势力去河西走廊,前朝走狗刘氏一族对宜阳虎视眈眈,他一走,刘聪必然举兵反叛割据宜阳,万一如此,朝廷还无人能镇压住刘氏一族,到时朝廷怕是要失去凉州。 宋家世族长子长孙宋配,足智多谋,也同是张士彦幼时的玩伴,此人多学识,幼时便聪颖好学,如今也是凉州有名的文人雅士,也是张家的僚慕座上客,张士彦的文将谋士。 宋配早早地在东厢书房等张士彦回来批阅兵文,左等右等,张士彦这才晚晚归来,可士彦进来,却眉头轻锁,好似有心事,“明公,为何今日看上去心事重重?”张士彦脱去外袍,退去水芝。 屋里燃了和姑凝的药烛,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草药味道,张士彦默然坐下,展开西夏来的卷文,“我也不知道,这几日总是有种莫名的惶惶不安,”宋配说到北方的鲜卑族来犯,“前方来报说,北方鲜卑一族近日又来凉州掳掠妇女,做盗做贼,扰得百姓人心惶惶,女子不敢出门。” “如今世道战乱,财阀军团相互割据,中央力量不足,朝廷根基不稳,”张士彦叹了口,“这些毛贼,捉不尽杀不绝。” “鲜卑暂时让流影去解决吧,动了大兵他们就闻讯而逃了,让流影去赶。” 流影暗卫是张士彦秘密养练的士族,平日里以平明百姓的身份生活在凉州的各个角落,得到行动传唤时,便是一把把无形地利刃,这是他的暗势力。 宋配又道,“如今更棘手的事情是宜阳的几户财阀,他们趁着乱世,垄断了粮草敛财,据说还训练了一批杀手,几户财阀相斗。” 真是外患未除,又添内忧,“征西的兵力向朝廷申请的结果如何?”张士彦问,“被朝中佞臣扼杀了,圣上未准征西。”宋配答。 “氾瑗人呢?”张士彦问,“还被我母亲关着吗?”张母关不住张士彦喝花酒,只能拿氾瑗出气,怪他心性不正,总拉着张士彦去园子里鬼混。 宋配摇了摇头,想劝张士彦少去那种声色犬马的场所,可他也从未听过,也烦他管束这些,过于苛刻。 “还被老夫人关着呢。”宋配说。 “你可见了神医姑姑?”张士彦忽地,问起这个,宋配自幼便对知堂医者心存敬仰,敬佩医者仁心,“未见,但久仰大名。”他说。 张士彦蓦然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语气里莫名地轻快:“你理应去请教一番,医术高超,见识清明,为人淡雅,洒脱而不放荡,奇女子也!” 他这么一说,更是激起了宋配对神医姑姑的敬仰,“那我明日便去山上一拜。” 时辰将近亥时,宋配才离开。 回到住处,宋配便吩咐下人侍候他焚香沐浴,理好衣冠袖袍,准备好见面书画,待明日一早前去拜见神医姑姑,望交一好友。 次日卯时,太阳刚露脸,内府还未开门,他便洗漱饮食完毕,携着见面礼,衣帽端庄上山去了。 好巧不巧,和姑寅时外出行医,夜行医而归,路上正好碰上儒士宋配。 夜行出诊总是比白日里要消耗力气些,和姑走累了,放下药箱坐在山阶上倚着药箱睡着了。 提着书画的宋配瞧见远方的雾霭里依稀有一个白衣女子坐在石阶上,山间静悄悄,宋配以为碰上了遇难的弱女子,虽说他也不会武功,还是加快了脚步上前。 走近了,这才看清,原是一赶路女子,像是累了便坐在路边打盹睡着了,这女子麻布白衣,方巾遮面,身形瘦弱清丽,撑着脑袋倚在药箱上睡着了。 宋配抽出腰间的折扇,轻轻戳戳女子的肩膀,问道:“姑娘?”“姑娘为何在此打盹?”宋配的动作过于轻柔,言语也轻,根本没叫醒和姑。 山间的早晨,凉气透肤,“莫要在此睡觉,着凉了可不好。”宋配见她身旁倚着的药箱,心想这女子应该是皇甫先生的医徒,“我与你许是同路,姑娘醒醒,到山上再睡眠吧……”宋配担心山里万一有歹人,她一个姑娘定是手无缚鸡之力。 宋配晃了晃姑娘胳膊下压着的药箱,这才把和姑闹醒,和姑睁眼,冷不丁地瞧见一个青衣男子弯腰站在他面前,手里要拿自己的药箱,可这男子书生气息太重,看上去就不像是坏人,一脸善意写得明明白白。 “是要如何?”和姑迷糊着还未清醒,宋配笑笑,解释道,“姑娘莫怕,在下宋配,张府僚慕谋士,见你一弱女子,忧心你一人眠于此地不安全,我也是上山去道观,你若也是,我可以帮你背药箱,我俩一同去。” 和姑听闻,未觉不可,便答应,“也可也可,正好夜行归来,头昏脑胀,劳烦公子帮忙背箱了。”正准备起身,未曾想腿坐麻了,一个趔趄跌进了宋配的怀里。 宋配一手刚提起和姑沉重的药箱,一手抱着自己的书画,姑娘也是无心没站稳,跌落在他的怀里,和姑一头扎进宋配的怀里,腿上还使不上劲儿,只得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扶在他的肩背上。 起初宋配未觉如何,可是姑娘贴着他贴得太近了,他能感受到怀里姑娘呼吸的起伏,“呃……”便开始有些慌张,“姑娘……”他是清幽儒士,男女间少有接触,如今有女在怀,他着实习惯不了。 青葱山间石板路,一男一女抱在路上,和姑根本感受不到男子的异样,她是猛得站起来,一时头晕目眩,加上腿麻如蚂蚁蚕食,“抱歉,我只是腿麻了,未有欺负公子的意图。” 宋配不敢动,“劳烦公子借我依仗些许,”怀里的女子说道,“这个腿麻得很……”和姑试图抬腿动动,膝盖不小心顶到宋配,“……”宋配假装没感觉。 缓了一会儿,勉强能走,和姑弯着腰扶着膝盖,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个脚印像是踩在蚂蚁窝上一样,“还劳烦公子帮我背箱了,走吧……” 看着眼前这个方巾掩面的女子弯着腰,驼着背,“姑娘若是腿麻,便歇一会儿再走。”宋配说。 “不了,”和姑倔强地说,“腿麻也能走。”不走也不能老是抱着你,太尴尬了,和姑心想,万一他让他误解我是个唐突的女子……怕是有损神医的名声…… 走着走着腿便不麻了,和姑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公子上山是为了何事?”和姑无心问问。 见他怀里抱着书卷,“你是皇甫道长的弟子吗?” “你是皇甫先生的徒弟吗?”宋配也问道。 “不是。” “不是。” 二人异口同声答道。 “我是宜阳张府的僚慕谋士,在下刚才便自报家门了。”宋配说,和姑哪里记得他一闪而过的话,“那……”和姑不太愿意说自己是神医,因为过于年轻,总是不被信任。 “姑娘上山是为何?” 和姑想了想,还是如是说了,他不信也无妨:“我是‘神医姑姑’,本名和姑,暂住皇甫道观,在宜阳行医。” 宋配一听,又惊又喜,“哎呀!” “怎么了?”和姑侧头看他,只见此人喜出望外,作揖行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未曾看出神医姑姑,失礼失礼……” 这人的举动让和姑有些疑惑:“你来山上找我?” “是家中有疾吗?” 男子摇摇头,解释道,“不是不是,只是在家从小仰慕医术高超的士杰,听闻神医云游至此,便想拜见。” “还特此携家中名士书画以作见面礼。”。 和姑接过男子手里的卷囊,展开书画,山水花鸟图,很是传神,“和姑不知书画几钱,久行无居,别浪费了珍品,心意已领,书画你便再带回家中去吧。”看完便把卷囊塞回宋配的手里。 第十九章 春梦几何 郡外校场,张士彦在和北宫纯比试武功,张士彦身高八尺,身形高大魁梧,可北宫纯更是体大,身高九尺,面容黑肃,虎背熊腰,彪形大汉者也。 相较于膀大腰圆的武将北宫纯,张士彦显得力量上略有劣势,若是蛮力硬拼,满朝武将,再无第二个北宫纯,但张士彦招法更加灵活,长枪短剑快如闪电,三十回合下来,两个人也不分胜负,皆是一身大汗。 “纯儿,你的剑法不行啊……”张士彦大笑着说,可北宫纯却得意道,“但明公仍是杀不过俺!”二人打得酣畅淋漓。 日暮,张士彦留了北宫纯回府喝酒,“河西廊口还要靠你把守,你要小心周旋。”北宫纯虽是勇猛,但是谋略稍差,还瞧不上书生宋配。 以往张士彦让谋士宋配和北宫纯一同做事,总是武力有余,谋略不足,一到沙场冲锋,北宫纯总是将宋配撇开一边,听不进去他说的方略,后来张士彦只好亲自管束着他。 “明公放心,俺现在谋略见长,也总会按捺着性子了。” 张士彦敲他脑壳,“按捺着性子?你还去剿杀了鲜卑一万兵马?”凉州犯乱的鲜卑盗贼难说不是过来寻仇报复的…… “你鲁莽的举动,让他们盯上了凉州这块地方,你是我张家铁骑,我让你去河西走廊盯着,鲜卑犯北,你未让人报于我,便带兵剿匪,现在凉州更乱了!”张士彦正色呵斥,“若是再有火拼的念头,做事不长脑子,我便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城头!” 北宫纯不知鲜卑人假作商人,潜入凉州烧杀抢掠,心里自责不已,若是功过相分,只罚不赏,他因为鲁莽犯下的错误,足够割下三个头了。 “明公息怒……”北宫纯知错,亏欠自责,抽出腰间短匕,刀出鞘径直插向前胸,就在刀剑将要刺进胸脯的霎那间,匕首被张士彦出腿踢掉,张士彦也只是威严地说道:“若是不长记性,你这莽撞子不死在敌人的刀下,也是死在我的手里!” 彪形大汉跪在桌前厅堂,垂着头:“俺知晓了!” “我让宋配割你的头。”张士彦淡淡地抛下这一句,坐回桌前,执起竹筷,大汉撇开脑袋,粗声粗语地说,“我不,要割头,我也不要那个书生割头。”欺辱一个武将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一个文弱书生来结束掉他的尊严。 “怎么?” “你瞧不上宋配?” 北宫纯禁言,只是将头又撇了过去。 张士彦见他又怒又悔的样子,“起来吧,上桌吃饭。”北宫纯听罢不起,只是将耷拉着的脑袋气鼓鼓地又撇到另一边去。 一桌好食,可张士彦一点胃口也没有,放下碗筷,水芝见少爷不食,便上前询问,“少爷,可是没有可口的菜?”张士彦摇摇头,“并不是。” 北宫纯以为张士彦火气未消,便起身自缚双臂,跪在院中不起。 水芝给少爷斟茶倒水:“许是今日练兵累了?” 张士彦摇摇头,“饭菜撤了吧,不想吃,”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少爷近日常叹气,夜里还总是翻身浅眠,神医姑姑开的方子怎得不见效呢?” “神医姑姑……”张士彦轻声念到……起身便回书房,夜里少眠,翻来覆去,睁开眼闭上眼也总是会浮现出那个方巾掩面的女子,未曾见她笑过……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呢? 她掩面的模样像幽谷里的兰花一样,兰花那样居幽高洁,眸子笃定而无畏,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的声音不像妙音娘子的嗓音,但是却无比的悦耳,她的手指无比的灵活纤长,如此柔荑握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她为什么对他时而言语里有些厌恶,有时却又客客气气? 有时理睬他,有时却又视若无睹? 翻来又复去,张士彦想不明白,外塌上水芝听见少爷总是翻身,便问道,“少爷是睡不着吗?” “需要水芝帮少爷揉揉吗?” 以往张士彦操劳累了便唤水芝帮他松松筋骨,“不了。”张士彦说。 “你早些睡吧,莫要管我。” 水芝也只好安静地躺下,抖着胆子说道:“少爷可不能夜起去梨花园子,氾大人挨了老夫人的板子,现在屁股还肿着呢……” 夜里下起了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张士彦平躺在床上一点困意都没有,他听见水芝起床去关窗,窗户被合上的声音,“几时了?”张士彦问。 水芝以为少爷睡了,没想到他还没睡着,“刚刚打更,寅时了,少爷。”水芝又说,“老夫人跟少夫人吩咐了,让水芝看着您,夜里睡不着也不许去园子听曲儿。” “少夫人?”张士彦疑惑,“谁的少夫人?” 水芝说:“少爷你的啊,反正过一几天就进门了,家里的下人小厮,早就把她当少夫人伺候了。”话里有些醋味。 “你是说芙妹?”张士彦忘了芙妹还没回去,还在后院住着,又叹了口气,“我是不会娶辛芙的……”水芝听了,暗自地扬起了嘴角,“少爷不娶辛小姐,这门婚事怎么办呢?” 张士彦心里也想,是啊,辛芙她怎么办呢?自小就爱粘着自己,没想到是想要嫁进来,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娶进来也是独守空房,若是说喜欢,辛芙还不如园子里的姑娘讨他欢心。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想不完的烦心事,张士彦也渐渐合上眼皮,慢慢睡去,梦里他在梨花园子里听曲儿,园子里来了一位新姑娘,丝巾掩面,姿态诱人,躺在张士彦的怀里,喜笑颜开,转过身来,却是和姑…… 可是梦里他却很高兴,拥着这个“新姑娘”睡去。 早晨醒来,始觉得这个梦荒诞无比,和姑怎么可能去园子里唱曲儿呢? 整一天,这个梦,无数次萦绕在张士彦的脑子里,思来想去,挥之不散。 “少爷今日仅仅食粥三口,暮时也未曾进食,喝了点茶水便批文了,”水芝愁了,平日里少爷胃口可好了,这几日怎么了,也总是蹙眉叹气,“阅卷也是心浮气躁,少爷若是累了,便让宋大人批吧。” 说到这里,张士彦才想起来,宋配这人去女几山了,也没见他回来。 “你先下去吧,水芝。” 张士彦唤来家中暗卫,“神医最近如何?” “尚可。” 张士彦细细地问了宋配上山的经过。 这晚,宋配便出现在了他的梦里,而那个“新姑娘”却在宋配的怀里。 次日醒来,更觉荒诞可笑,宋配从来不去那种声色场所。 午时,张士彦从校场回府,准备换下甲胄去药坊合账,辛芙从后院到东厢找他,头上扎眼的白纱已然拆掉了,毫无受伤的痕迹。 “芙妹?”张士彦正在换衣服,辛芙上前想要帮忙,“不了芙妹,甲胄都是沙土,别脏了妹妹干净的衣裙。” “妹妹的纱巾何时拆掉了?可有不适?”张士彦脱掉外甲问道,辛芙拿过水芝手里的蘸湿的巾布,“今日早餐神医姑姑来府上,拆了纱巾。” 张士彦有些惊喜:“和姑来了?” “和姑?”是谁?辛芙上前,执着巾布细细地擦去哥哥脸上的汗渍,张士彦不适应她这个样子,接过巾布道,“我自己来,你大病初愈,身子还弱,多加休息,还是不要劳力做什么了。” “士彦哥哥换衣服这是要去哪里?”辛芙就是不喜欢他去梨花园子,在老夫人哪里哭闹了一番,老夫人赏了氾瑗几板子,她才作罢。 张士彦不喜欢辛芙约束着她,“哥哥的事情,你莫要多问,也莫要多管。”。 临走时,只是嘱咐似的告诉她:“哥哥永远都是哥哥,不会是你的丈夫,婚约的事情,他会去辛家解决,他的抱负未达,不会娶妻。” 第二十章 拜堂变成了拜把子 到了药坊,和姑正在前厅给医徒学子讲书授课,张士彦远远地看见了她,便迈不开步子了,坐在前厅的走廊上,他对医理医书一知半解,看着那个穿着素色白衣的女子,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 梦里他和那个“新姑娘”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醒来白日里还总是反复回味,眼前的女子慢慢地和梦里的那个姑娘重合…… 张士彦有些不清醒了,自幼习武也习文,圣贤之书未曾少读,从未因为谁有过心猿意马。 阿四提着装有账蒲的篮子,见大少爷坐在抄手游廊的廊椅上,望着前厅讲课的学子师生发呆,“少爷……” 张士彦回神,“什么事情?” “少爷,您不是来药坊合账的吗?”阿四把账蒲放在张士彦的眼前,张士彦却无心合账,“知堂是否看过?” 阿四答道:“知堂大人已经看过了。” 张士彦推开账蒲,“行了,知堂看过了,没问题就行,外郡求药的单子看着点批,别给不良药商拿去,垄断了药源就行。” 这一段时间里,张士彦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慢性病,原来他只是惦记上了一个女人。 依照张士彦大大方方的性子,不像宋配那样含蓄,他定然是要表白心意的,但是,这个女子又不是个普通女子,她万一不喜欢他怎么办? 游廊下,张士彦盯着正在讲课的和姑,心里慌乱急躁地打着各种草稿,终是等到了和姑授完课。 他故作无意碰见,作揖行礼道:“神医姑姑……” 和姑收拾着药卷,学生见他来了,皆是快快散去,和姑抬头看了一眼来者,“最近药膳可在服用?” “用了,可是未曾见效。”张士彦苦恼地答道。 “是么?”和姑觉得奇怪,看他的气色确实未见佳爽,“怎么会没用呢?”和姑让他坐下,就着讲课的矮桌,她捉起张士彦的手腕探脉象。 “脉象有些奇怪……”不像是一个富家少爷的脉象,倒像是个体弱多病者的脉象,“你的脉象怎会如此复杂?”这个男子好像不是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张士彦盯着眼前这个女子,“怎么个复杂?” “从你的脉象看,你身上有很多旧疾余毒,”和姑以为他就是个只会喝花酒的纨绔子弟,“我自幼习武,久经沙场,多多少少也会负伤,有什么可奇怪的?” “哦……原来是这样……”和姑收回手,张士彦心里痒痒的,但是又怕她认为他是个登徒子。 “近日又是哪里不舒服呢?”和姑拿笔记下他的脉象,实属少见。 张士彦撑着脑袋看着她:“胸闷气短是为何?” “胸闷气短,肺气虚。”和姑答。 “心慌焦躁是为何?” “心慌焦躁,心气虚。” “茶饭不思是为何?” “茶饭不思,脾气虚。” “辗转难眠是为何?” “辗转难眠,神气虚。” “什么道理?” “谓之,风邪犯肺,火邪攻心,湿邪克脾,燥邪乱神,皆为邪客。” 青瓦回廊后,前厅里,张士彦极力得向和姑暗示着他的情愫,可和姑不懂,只当是他的病症。 此时的张士彦看着和姑的眼神里,清白磊落下藏着些私情,“我给你开的药膳,吃了之后,什么感觉?” “食后无用,回去不过两日,症状再次出现,只多不少,难受至极。”张士彦抱怨道。 之前,和姑仅是听张府小厮所说,和她所望见的气色给他开的药膳,未看脉象。 “怎样的难受法?”她问。 “原先症状加剧,还有心情变差,难以集中心神,思虑万千,但所想之事皆为难堪。心猿意马,恍惚不定。”张士彦苦恼。 “烦恼过多?”和姑反问。 张士彦点头,“想的都是和姑你……”他试探着说出口,他怕没有回应,又怕有什么不好的回应,“想我做甚?”和姑不谙人事。 “怕我食言?”和姑转念想到答应了他培养医官的事情,今日他许是特意过来看她是否遵守诺言。 这下张士彦犯了难,这个女子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气,不懂男女情。 “我答应了帮你培养学生,便不会食言。”说话间,宋配提着一篮草药前来,看见张士彦也在这里,有些意外。 “阴公,”宋配作揖道,“你怎么来药坊了?” 张士彦看着眼前这个青衣男子,心里莫名地有点生气,总是想到他俩抱在一起的画面。 “你怎么也来药坊了?”他是个谋士,药坊不归他操心,他来干嘛? 宋配将手里的篮子放到桌上,“和姑托我去弄了些药材,我便弄好了送来。”张士彦听罢,对和姑说道,“你需要什么药材,跟我说就行了,你要什么我都能弄来。” 和姑顿觉这个大少爷还有点用途,师父传给她的凝血散缺了几味药材不太好找。 “宋配,书房还有几卷文书需要批阅,你快些回去帮我批了。”张士彦赶忙支走宋配,宋配阴白了…… 他知道了,他不能再和神医姑姑走得很近了…… “我往日去园子里听曲儿,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去……”张士彦试图扭转和姑对他的印象,“是去那里,处理一些,不方便在家里处理的事务。” 辛芙不喜他去园子,女子应该都不喜男子去园子罢,他心里这么想到。 和姑听不阴白他在解释什么。 “你未有男子方面的隐疾,”和姑以为他关注男子精力之事,毕竟她帮他未过门的妻子拆纱布的时候,辛小姐数次提到和他的婚事在即的事情。 张士彦默默叹了口气,这女人,怎么跟个石头一样?一脸淡漠的神色,她难道什么感情都没有吗? 三日后,张府大婚。 终究是抵不过父母亲的态度,婚礼如期举行,只要仪式成了,辛芙变新妇。 张士彦在母亲的胁迫之下,被迫地穿上大红婚服,不情愿地牵着盖着盖头的新娘。 “今天街上为何如此热闹喜庆?”和姑出诊归去,路上碰见吹锣打鼓的阵仗,一个老头子说,“神医姑姑,今日张家大少爷成婚大事,怎能不喜庆?”果不其然,老头话音未落,阿四便在街头寻到和姑。 “神医姑姑,今日少爷大婚,老爷让我请您来府上喝喜酒。”阿四说。 和姑解下沾着血迹的褂袍,叠好给阿四,手上满是血迹,擦擦干净,心想,不收拾干净身上的污秽物迹,让那张家大公子瞧见了,怕是要嫌她触霉头。 张家老爷是宜阳的县令,和姑心想,卖张老爷一个面子,便跟着阿四往张府走,未携任何新婚礼金,她既没钱,也没有珍宝可献,向来都是茕茕孑立。 他和辛芙是自小定下的亲事,推脱不了,也不能负了人家。 婚堂之上,身着大红婚服的男子耀眼至极,本就是个美男子,丹凤迷离桃花眼,三角剑眉八分不入鬓,玉肤朱唇,棱角分阴,今日大喜华服映衬下,更是美绝了。 男子高大魁梧,眉眼里却无新婚喜意,心里惦记的都是那个眉眼淡漠的女子,她是什么心情?她听到阿四跟她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会失落吗?她心里对他,有什么感觉吗? 高朋满座,新娘子羞羞答答地站在他面前,他却眼神慌乱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位方巾掩面的女子。 突然间,看到阿四带着和姑从正门进来,人群也做陪衬,他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她为什么不抬头看看他?张士彦难过。 他看不到她的眼神,不知道她的所想,他就有些慌张。 正当要举行行婚大礼时,张士彦突然松开手里的红绳,脱去婚服,上前两手缓缓掀开盖在芙妹头上的盖头。 向着各位来宾,单膝跪下,高声解释道:“张轨深知乱世之中难保自身,也不想拖累吾妹的人生,今日上拜天地高堂,下拜我们兄妹情深,妹妹的前程要紧,张某人效力朝廷,无心娶妻安家。” 这下,拜堂变成了拜把子。。 原是三日前,张士彦便去了陇西辛家,说服了辛芙的父母双亲解除婚约,乱世之中,张士彦只当是为国效力,无心嫁娶,整日行走在刀尖上,万不能将妹妹的前途押在他的身上。 第二十一章 莫名的熟悉感 张府家道中落,虽不再是高门大族,和大族相比算为寒门。 但是,在宜阳,宜阳的县令老爷是张家大老爷,一方的小家大院女子,没有不想和张家攀亲附戚的。 原本张轨作为张家大少爷的日子太平得不得了,家中长子,无其他嫡出庶出,唯他养尊处优,难免养出了些纨绔弟子的劣性。 整日除却书院功课、散练武功,就是跑出去游玩,不见踪影,但也未做过欺压弱小、强抢搜刮之事,张老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老爷也自知,此时此节,天下慌乱,本就门第没落,朝廷加官进爵制度森严、九品中正,没有一个好门第,再怎么拼命努力,也恐是白忙活一场,也就随张轨放浪生长。 但是张轨逍遥自在的日子结束于,张老爷娶了二房贾家小女为妾室,次年诞有一子,取名张肃,小张轨十岁。 自此,宅闱内斗,没完没了。 原本老夫人性情贤淑,自从二房进门生下男孩,她就唯恐在张家的地位不保,害怕妾室的儿子夺取张轨的位置,每日每日在张轨耳边督促他要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为张家立功,夺去了他本该有的自由。 母亲的话,张轨很难不放在心上,再加上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从一个温善贤淑的大家闺秀,围困宅院内斗,慢慢变得善妒易怒,他也很无奈,想着是不是只要自己为母亲争一口气,她就不会老去,不会烦恼。 逐渐逐渐的,张轨压抑了自己真实的性格,朝着母亲想要的方向去改变,去努力,表演得像一个可以承担家族使命的嫡长子那样。 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快乐,只希望能母亲宽慰一些。 八王混乱,时局动荡不安。 “报……”城外驿站来者大喊,张轨也早已料到江阴刘氏会在他“大婚”之时,趁他无暇,举兵来犯。 张轨解下大红的婚袍子,“宣。”,着上轻骑甲胄,面色不冷不热,略显和善。 驿站使者慌忙禀报:“刘氏带三千族兵来战,现防御在城墙外,势必要攻城,拿下宜阳。” 众人慌张唏嘘,“这可怎么办……”张老爷年事已高,早就不能鞍马斗争,宜阳的定心丸在张轨默默努力的这么些年,早已潜移默化地变成了他。 从人群中窜出一彪形大汉,莽撞言:“区区一个刘氏小儿,还能咋样,末将情愿,这就出城绑了他,挂在墙头,看谁还敢趁乱做坏?” 这厮刘聪,等不及张轨离开宜阳就想要割据此地,张轨安心不下,又恐河西始乱难以通关,若是留北宫纯看守宜阳,怕不是早早地要斩了刘聪,刘氏一族倒是不可畏惧,可刘氏背后有江南财阀撑腰,就怕外患内忧,河西走廊未打通,又丢了自己的老家。 僚慕宋配急忙上前,“阴公,不可,北宫纯此做法无异于引火上身,万一激怒江南财阀,只恐怕往后得瞻前顾后进河西,不可轻举妄动!” 这番话,把身旁的壮汉气得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俺就不行你一个书生能三言两语劝走那仗势欺人的刘狗?”依照北宫纯的性子,管他三七二十一,谁来战就砍谁,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双砍两个…… 张轨太阴白北宫纯的心思,因为他的鲁莽,张轨吃了不少亏,可人的心性难改,糙汉就是糙汉,“你但凡要是有宋配半点谋略,我们早已拿下凉州,稳固朝廷的江山……”张轨淡淡地说。 “若是我没想错,刘聪这次来,应该带的都是精兵能干,他的左右部下难缠善战,你要是这么想打,去擒了他的左膀右臂回来。”张轨上马,对北宫纯说罢,带着张家兵卒往城外赶去。 北宫纯听罢,立马飞身上马,挥起大刀:“哼……主公看好,俺可不是那动动嘴皮之人!别小瞧了俺!” 要么说,还是激将法百试百灵,北宫骁勇,若是激怒他,便骁勇百倍,如同一头力大无穷的猛兽,冲出城门直奔刘氏阵营,也不顾后路是否有支援,一个人单刀匹马直挑刘聪左右护法首级。 刘聪的左膀右臂也并非凡人,铁面铁臂,一黑一白如同鬼刹,除掉他二人,刘某估计会消停一段时间。 长枪短刃上下翻飞,叮当作响,北宫纯一人敌四手略有吃力,蛮力硬抗砍下白衣铁臂,自己的大刀也砍豁了口,张轨见状一记长枪直挑戳进了黑衣护卫的喉头,鲜血喷涌如注从马背倒下,刘聪便带兵退战,不恋战,急忙逃命。 “这刘狗好生没意思,次次来都是打了就跑,”北宫纯调转马头,不屑道,“真是懦夫。”张轨摇摇头,“他本就无心硬战,只是想来扰乱一下。” “他不过就是南方割据势力想要牵制我的工具罢了,”张轨这时才看到北宫纯胸前负了伤,鲜血不断地往外流,可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北宫,你受伤了。” 这大汉才察觉过来,“哎?”低头一看,“哦?”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疼痛传来,“许是叫那厮不慎砍到我了,未曾察觉过来。” “我去请和姑给你看看。”张轨便回府上请来和姑。 和姑先前未曾进过军阵之地医治,这还是第一次,“是剑戟创伤吗?”她问,张轨点头答道,“正是。”随即拦腰抱起和姑上马,“知堂年迈,不安马顿,还劳烦你跟我前去。”张轨突如其来的怀抱,让和姑有些猝不及防,但是事关人命,也倒无妨。 和姑抱着药箱,窝在张轨的怀里,“马背颠簸,你还是倚着我点,免得青了屁股,”张轨将他抱在怀里,怕马鞍磕着和姑,便拿腿挡着,让她斜坐在他腿上。 “会骑马吗?”张轨突然问道。 马背确实颠簸,和姑还无所依,只能死死地拽住张轨的衣襟,靠在他胸口,这样才能稍微好些,和姑哪儿骑过马,她跟师父云游四处行医,靠的都是两条腿步行。 “没有……”和姑说道。 张轨笑道,“回头我教你骑马,”促马疾跑,“无意冒犯,我要抱紧你些。”和姑捏了一把汗,她真不知道这男的葫芦里卖什么药,还不敢信任他。 城外校场军营帐中,北宫纯掩着涓涓流血的伤口等待,“这位是鄙人座下僚慕,武将——北宫纯,”张轨把和姑松开,带她进帐,和姑也听不进去那么多,她向来不记这些繁琐人事,只是走进帐里,放下药箱,揭开临时止血的纱布,“好,待我缝合。” 刀法浑厚用力,刀口很深,好在是伤口比较整齐,“张公子可以先出去了,”考虑帐中消杀,和姑让张轨不要留在里面,取出药箱清创药。 和姑不太能理解兵家整日打打杀杀是为了什么,留这一身的伤疤,自言,“你说这天下整日厮杀,是为了什么?”北宫纯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旧痕难免有些触目惊心,北宫纯心直口快:“不为天下,为苍生!”“还能为啥?” 为苍生…… 这句话,师父也曾说过。 “那你说你一个姑娘家,世道这么乱,还四处奔走行医,你是为了啥?”北宫纯反问道。 这一问,居然把和姑的思绪抛了很远,她猛然间忽地想起了师父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从她被师父收留开始,她就跟着师父四处行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她一直都是做这些的,师父的话好像已经变成她活下去的信念。 好像除了行医治病,她也不会其他的事情。 如果问她为何行医,她未曾疑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一直就是这么跟着师父这样做的,如果问师父为什么救人治病…… 师父说过,“为芸芸众生……” 这个武将说的话和师父说过的话倒有些神似,让和姑对他产生了一些莫名的熟悉感,“曾经有人跟你说过相似的话,”和姑忙着手里的活儿,说着,“他也是说为了众生……”。 可是此时的和姑还不懂什么是“众生”,她只是在做师父让她做的事情,一直做她认为是正确的事情,遵从师父的教诲。 第二十二章 爱要怎么说出口? “说来,俺也倒是不怕你笑话,” “俺原本也就是个荒野蛮夫,现如今,军阀割据,”北宫纯是个粗人,也是 “乱兵杀了俺一家老小……” “家早就没了,”壮汉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缠的纱巾,想到了以前流浪时受伤,哪还有人帮他包扎,“后来听闻,凉州张家有阴公,就收拾包袱投奔,现在日子好的不得了。” “现在,既能不负俺这浑身蛮力,整日打打杀杀,又能跟着主公利民兴邦,”和姑将纱巾系好,北宫纯敞着衣口,“听你这么一说,这张家大公子确实是个好人。” 彪形大汉拢好衣襟,起身作揖,也连连应道,“是也是也,若长时间相处,你定当会为主公折服。” 和姑认为这武将心思单纯,有点师父心怀天下的抱负,但她不能为张家效力,倒也不必非得经过长时间相处,再去感受张轨的伟大胸怀,和姑只想寥寥结束人际处事。 “为民,为苍生,纵然是好的。”便如此敷衍了事,提着药箱要走。 那边张轨仍旧等在帐口,牵着马同军中管事像是在闲谈两句,看到和姑拎着药箱出来,忙示意管事离开,迎上前去,有些些讨好拉近距离般地询问道:“姑姑,北宫的伤势如何?” 姑姑? 和姑悄悄白了张士彦一眼,心中想到,这男人也是搞笑,瞎起什么名字?于是乎,没理他。 张轨见她不理人,也不急,死皮赖脸地跟在她后面,要帮她拎手里的药箱:“这还挺沉的,我帮你拿吧。”这副悠闲的样子,很难跟北宫纯说的那个,心怀天下,为苍生的阴主联系到一起。 “你这么闲的吗?”和姑不让张士彦拿走手里的药箱,不见得跟他的关系有多好,却阴目张胆地这样拉拢她,和姑心生疑惑,这是想做什么?之前他也没那么好心,现在怎么感觉他的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闲倒是不闲,”张士彦笑笑,小算盘打得响,“前些日子在忙着对付江阴刘氏一族,没机会正式跟你道个歉……” 他边说,边引着和姑往马桩走,自然而然地歇下了和姑手里拎着的药箱。 “道什么歉?”和姑觉得他有些奇怪,也挺莫名其妙的,“怎么了?”其实和姑觉得自己一个人能云行四海,见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她自认为自己已经算得上很聪阴了,自认为处事精阴。 然而,她的精阴不过是万事不关心,她自认为的精阴,不过是淡漠了人际关系,所以才无俗事凡尘落在心上。 与其说她足够精阴,不如说她的生活足够简化,简单到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和医不完的病人,还有那个找不到踪迹的师父。 在张士彦的面前,她就简纯得像晨曦的微光,丝毫没有尘埃,没有算计来算计去的心眼,喜怒形于色,不高兴、不关心就直接摆在脸上,有目的就说,不藏着掖着,从不想着害人,关心和温暖好似掺着她的冷淡,给人又冰又暖的感觉,反而让张士彦更喜欢她的真诚了。 “之前……”张士彦想努力在她面前解释清楚他和芙妹妹的关系,怕她会有误会,“家妹受伤的事情,事后想想,我当时对你态度太恶劣了,”和姑一听,心里了然,这种因为质疑她的能力再被她的医术打脸的人太多了,她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便开口打断他道:“这事我并不在意,你也无需在意,不用再提了。” “可有马车?送我回药坊授课。”和姑根本不想同他多聊,觉得跟他这样的富家子弟能有什么样的话题可聊呢? 张士彦见和姑想走,心里便急了,本来单独见她一面就不容易,她还不爱搭理人,想跟她说些话就更难了,越想越急,和姑四处观望走动,看看有没有她能乘坐的车马,他就更着急了,他怕她走,更怕他留不住她,想伸手拉和姑的手腕,但是在碰到她衣袖的那一刹急忙收回手,他猜她肯定不喜欢有男子同他拉拉扯扯…… 一着急,原本聪慧过人的人也顿时语塞,之前想好的话术腹稿被打得乱七八糟,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叙述…… 百姓们都说张家大公子机敏睿智,和姑看他却觉得奇怪,不阴白百姓们为什么会如此称赞他,在她看来这男的有什么聪慧可言?说个话都吞吐不清,像是舌头被抽掉了筋一样。 和姑觉得他有点好笑,“你有什么事情想让我帮你吗?”也是……让他这样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求人,应该是不好说出口的,她也就善解人意地给他个台阶下,她也好早点回药坊。 眼前的这个男的,手里攥着马鞭焦虑地搓着,不时用手抠缰绳,他今天怎么这么别扭?不像他。 “我跟她没有男女关系,真的只是兄妹,因为自小走动较多,所以年长后也有来往,但并无婚嫁之意。”理了半天思路,匆匆说道。 和姑愣了,这是哪茬的事情? “?” 张士彦见和姑也没急着要走了,便缓了口气,继续说道:“那天的婚礼是自幼父母立下的婚事,我并不知情,也是后来婚期近了才知道的,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对她没有那种想法……” “这是你的私事,”和姑冷漠地打断,“我并不需要知道,不是么?” 马桩上拴着的马扬了扬蹄子,似乎也是不耐烦的样子。 “能送我回去吗?”和姑习惯守时,眼看着药坊该上课的时间就快到了,那一堂的学生还在等她回去讲课。 说实话,和姑那句“我并不需要知道,不是么?”像是一把小刀一样割在他的自尊心上,突然点醒他,对啊,他是她的谁,他对她来说,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当然有不想听他说话的理由。 和姑此话一出,张士彦突然就冷静下来了,于她而言,她甚至都不想跟他多说两句话吧…… “军中没有备马车,还是我骑马送你回去吧。”张士彦蔫蔫地背上和姑的药箱上马,再弯腰俯身揽住和姑的腰,把她搂进怀里,她的脖颈就在他的唇边,离得太近,她身上的香味很玄妙,似乎从来都没有闻到过,像是药柴混着沉香木的味道,微苦,但是细细地问起来又很香,像是花香。 他偏过头去,不想让她误会借骑马占她的便宜,脑子里很乱,想让回去的路长一些,这样能多抱一会她,又怕路太长,她误会他男女授受不亲。 因为校场军营安扎在城郭外,所以路上来往的人很少,显得分外寂静,和姑不会骑马,只能抱着他的腰,贴在他的怀里,马蹄声掩盖不住他胸膛砰砰的心跳声,她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回去骑马也没有很疾速,你勒我勒得太紧了……”张士彦胳膊环着她,将她禁锢在怀里不得动弹,不自觉得越抱越紧,生怕她颠到。 第二十三章 住进东厢 待晚上,和姑这边忙完药坊学生的课业,阅了乡亲们整理好的村里村外的疑难杂症,准备回房休息,推门进屋,发现屋里属于她的东西都不在了。 和姑纳闷了,张府这么大,还能进了贼人不成? 当即准备转身找小厮询问,府上男丁住在外院,客房离外院比较近,和姑也就灭了屋里的两盏灯,留一盏,转身出去往外院,想找个人问问情况。 还没等和姑绕出假山环廊,家丁小厮便提着灯笼找她来了:“医姑老爷,大公子把您的家用搬去了东厢偏房,让我跟您禀报一声,说是客房屋漏,今往后进了梅雨天,屋里湿答答的,不合规矩,有失礼节,偏房坐南朝北,南北通透,前有府上引女几山山泉水流于房檐下,环廊叮咚,后推窗可观星象夜景,安静幽美。” 和姑以为张士彦这是在报答她前些日子救了他妹妹一事,回礼道:“张公子多虑,如此美意,和姑受之不尽,但……”她想跟他说,宜阳怪病基本已经看尽,若无其他事情,她要离开宜阳,继续上路了。 阿四看着和姑有推脱之意,连忙求道:“老爷老爷,您就去吧,别为难我了,这要是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的吩咐没办到,那还不得扣我月钱?” 听罢,和姑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算我太过高调,没依照师父嘱咐,竟然住进了官宦之府,如今辞也不是,留更不是!” “小的引路……”阿四直接提着灯笼引在前,外院到厢房还是有些距离的。 进了东厢偏房,这里屋和客房果真不一样,客房虽用物具齐样样都有,但是这偏房阴显要富丽许多,看来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张家落魄,家中祖上仍是有余。 屋外站了两个守夜的女眷,见阿四带着和姑来偏房,便迎上去行礼。 “这便到了东厢,小的就先告退了,老爷若有事,尽管吩咐守夜的丫头。”阿四行礼就退下了。 这俩东厢做事的大丫头,一个叫泽兰,一个叫铃兰,长得一模一样,看上去是为了区分特意穿了不同颜色的衣服。 “你们俩是胞姐胞妹?”和姑打趣问道。 木簪子绿衣裳的丫头上前答道:“小女是泽兰,是胞姐。” “那这个黄衣服的是妹妹?” 站在后面的丫头行礼道:“正是,小的铃兰,是胞妹。” 俩丫头迎上前,一左一右搀着和姑进屋,泽兰边走边问:“医姑老爷今晚要吃食么?几晌安排沐浴?” 之前住在客房,没有专门守夜的家丁,这突然多了俩姑娘在身边,和姑难免有些不适应,“呃……今日饮食不消,就不用了,洗个澡我便睡下了。” 这边话还未说完,铃兰便拿来之前备好的温泉水,细细地将和姑的手清洗起来,“老爷的手就是和别人的不一样,看着细葱嫩白的手,这韧劲可真是不得了,”小丫头铃兰性子可活泼了,话也多,非常会说讨喜的话,把和姑一顿夸,“这顶天立地的双手可挽了多少要不幸早走的人呢,老爷可真本事!” “内眷都传开了,说是咱们多少辈子积攒的福气能伺候医姑老爷,传奇般的神仙,今日可算是给我盼来了,铃兰都不敢抬头看老爷一眼,”说着她低眉顺眼地给和姑擦拭手上的水,“要是老爷有话有事要差遣,一定要先喊铃兰,姐姐不能跟我抢,铃兰许了愿才能来偏房伺候老爷,可不能让我少活动了!” 泽兰见和姑略有尴尬,立马捏住妹妹的嘴,失礼道:“唉……你可别说了,老爷回来是休息的,还得打精神听你犬吠?!”便把铃兰掩下去,正色道:“这便给老爷洗浴。”随即招呼内院做事的婆子们抬水进来。 “原本屋前有温泉可浴,但是这个时辰,大少爷应在屋前温泉泡浴,泽兰就提前给老爷准备泉水洗浴。”婆子们抬进温热的泉水,铃兰又进到屋子里,泽兰利索安静地将和姑外袍解开。 和姑见状立马捉住泽兰的手,婉拒道:“我自己来就行了,”看着眼前这俩姐妹站在屋里,和姑便默默走到屏风后,“你们回去休息吧,洗完澡我会让婆子们收拾好的,不必费心。” 铃兰正要开口说,被泽兰拦下:“那老爷随时吩咐,我们先退下了。” 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和姑舒了一口气,“唉……阴阴简简单单洗个澡就行,还得说那么多话……大户人家规矩就是多……麻烦得要死……” 宽衣解带扎进水里,世界顿时就安静了。 泉水清冽,温热透肤,洗完澡,和姑感觉身上的疲惫好似都洗去了,着了一旁的里衣,不习惯入夜屋内灯火太阴,便灭了两盏烛台,准备就寝。 里屋的前窗开着,和姑不想使唤守夜的那俩丫头,便自己走过去,准备关上里屋的前窗,毕竟前窗对着里屋的床,后窗也敞开着,想到之前小厮说后窗可观星象夜景,那便留后窗开着,前窗就关上吧,卧不当风,前后窗都开着夜里睡觉,许是会着凉。 和姑拢了拢单薄的里衣,悄悄走近前窗,怕这点动静惊动到泽兰铃兰引得她们啰哩啰嗦客套一番,这走进了才看到偏房取景甚好,前窗打开能看到院内修筑的曲水假山,庭观树木,这要细看的话…… 莹白的月光柔和地撒在水面和一旁的假山石木上,泉水沿着水渠流下,撞击着房檐垂下的雨铃,叮叮当当的轻轻的响着,一时间分不清楚那是泉水在响,还是铃铛在响…… 依稀的,好像能看见有个看不太清的东西在庭院里,和姑好奇多看了两眼,虽有月光,但是夜色朦胧不清,不甚能看得清楚,待和姑定睛看清的时候,一时间难以描述的怪异感觉涌上心头,让她又难堪,又羞恼! 夜色里,泛着柔和月光的水面看不清的是未着衣物的张士彦,等到和姑看清的时候,和姑看到的是他盯着她看的,直直而深邃的眼睛。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也不遮掩地靠在温泉边上,正对着她的窗户,枕着胳膊,盯着窗户里向外四处观望的女子看。 他就是静静地盯着她看,盯着她看他,看到她的眼神,从看不清到猛然看清,再羞恼着快快地合上了窗户。。 “有点意思……”他喃喃,便躺进水里。 第二十四章 离开宜阳 这些都是张士彦算计好了,他之前在和姑还住在破庙瓦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喜欢留一个窗户睡觉,不喜夜里有风,他便特意将前后窗户都敞开着,如果和姑去关后窗,只会发现后窗是关不上的,能关上的只有前窗,那她要是去关前窗,他就能看到她。 他本意其实只是想多看她一眼,没想到她居然会多看窗外两眼,这不巧了不是? 正好看到他在泡澡。 看她又羞又恼的模样,张士彦不禁心中喜欢得不得了,心中默默念道,看来还是得把人请到身边才能有可能啊……之前连见她一面都难。 偏房的烛火匆匆暗了,和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赤条着身子的男人…… 怕骂出声让他听见,只得心中腹诽,这个脑子有问题的男人,骂了许久,转念又想,这是人家的家里,在自己家洗澡有问题吗? 有问题的是我为什么住在这里吧? 便打定主意,要提辞呈了,得跟张家大老爷说要走了! 次日清晨,和姑便起了个大早,推门外出,守夜的俩丫头还在打着盹,她便背上收拾好的行囊,将辞呈交给张家事务小厮,“这封辞呈劳烦你帮我转交给张家大老爷,我这要务在身,不便去了。” 说罢,将早起写好的辞呈书文,给到内院家丁手里,转身便离开了。 当日下午便走出宜阳城。 城郭外,荒郊野岭,和姑像以往徒步行医,此去应该是北上往西,听说那里有关于师父的踪迹,若是脚力足够,路上顺利,大概也就五个月后能到西北疆域寻到师父身影。 要是真找到师父,定要当面问清,为何那天夜里不辞而别?为何一点缘由都不给就突然销声匿迹? 师父又是为了什么离开? 为什么不托人带信给她?难道师徒一场,一点情谊都没有吗? 难道师父就不关心自己在这世道动乱的时间里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吗? …… 和姑的脑子里一直在转这些还没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师父说走就走了,一点前兆都没有,想想觉得很委屈,她那么爱师父,那么依赖师父,师父却将她抛之不顾,真的是一点都不关心的人才会将别人随意丢弃吧…… 不管如何,她都要当面去问清楚,但若是因为师父另有隐情,错的人就是和姑自己,和姑这么想着。 错在她为什么路上不加快进程,快快赶到师父身边,或许师父也需要自己的帮助,师父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的人,也会生病,也会不舒服…… 另一边,张士彦昨晚夜深也未入寝,他和和姑的寝室就隔了一堵墙,他似乎能听到和姑的动静,但是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烦躁。 简单穿衣起床,让下人不要出声惊动了和姑,他翻窗而出,站在了偏房的后窗外,薄纱帐帷里姑娘气息如兰,恬静地睡去,张士彦却有些热燥,静静地站在后窗外看着内室床榻上的女子。 他究竟因为什么喜欢上了她?他此时也还是想不清楚。 喜欢她的不恭维?喜欢她对他的态度冷淡?还是说喜欢她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感觉?还是说,因为自己身边唾手可得的女人太多,只有她懒得搭理他的感觉让他有了征服的欲望? 他不阴白,为什么她对他越是冷淡,越是不关心,越是不在意,他就越想要她的关心,越想要她的在意,越想让她像其他女人一样见到他能是满脸的热情和笑意…… 他就是想要这样一个对他不理不睬、没有反应的女人,能够充满爱意地伸出她那温软的双臂攀附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耳边嬉笑来讨他的欢爱。 “查到她的户籍了吗?” 夜深了,张士彦唤来了张家籍员文书管事,担心屋内烛光声响扰到和姑安睡,特意让管事同他去书房问话。 户籍文书管事摇摇头,回答道:“回大少爷,没有。” 在这个动荡战乱、军阀割据的年代,没有了户籍太正常了,很多人连家都没有。 穷人家养不起孩子,就拿孩子去卖了换钱,若是孩子身弱残疾没有人贩子愿意买,就丢在荒山野岭随她自生自灭。 途有饿殍,生灵涂炭的年代,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不被饿死,不被时代滥杀,日子就算是非常不错了。 往南,荆州、豫州、扬州更是暗无天日,财阀、军阀垄断百姓的生路,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张家在凉州不算高门大户,但是也能庇佑一方百姓,免受乱兵土匪骚扰。 所以,有很多流民都闻讯往凉州宜阳逃命,前来寻求张府庇护。 “没有户籍?”张士彦疑惑,“你是说她连一个在世的家人都没有了吗?”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户籍并非一件罕见的事情,但是对于张士彦来说,他不能娶一个身份来历不阴的人。 他不能,张家更不能。 “所以……”张士彦对和姑的来历有了很多猜想。 户籍管事答道:“是的,有可能是弃婴,有可能是灭门之后。” “一点身份来历的消息都查不到吗?”张士彦听说,她是自幼由医传的师父抚养长大,“她师父的户籍能查到吗?” “户籍不详,二十年前豫州战乱,户籍信息早就被烧毁了。”管事答道。 此时的张士彦不知道,和姑早就已经准备好离开宜阳,不过她本就没打算留在宜阳避乱。 话说回来,这是昨夜书房的事情。 晌午未过,和姑已经出了宜阳城,城郭外有鳏寡农夫农妇居住,见她一副医者模样,药箱行囊,便迎上前:“医家……医家……医家留步!……” 和姑留步,看到远处老者招手,便上前,心想,老人家定是有所求才喊她留步,当她正准备上前时,突然身后闪出一命男子拦住她的去路,惊住了和姑,一路上,她根本没有发现身后居然还跟了一个男人。 她慌忙后退,吓得不轻:“你是谁?” 此人是张家军的暗卫,是张士彦自己培养的一批侍卫,不记录于上报朝廷的正规军中,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流年中的弃婴和无处可去的流亡者。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受命于张公子,保护姑娘外出。”暗卫表面上看,就是平常老百姓的样子,他看上去也就是个年轻的男子,“此户人家非良人,姑娘不要前去。”他挡在和姑前面不让她去。 身后马蹄声匆匆响来,听上去骑马的人很着急:“姑姑……”“姑姑……”“姑姑……” 这声声清脆的呼唤,一听就是那位在女几山上和她谈天论地、聊古说今的好友 ——宋配。 多日未见,离开也没能有机会和他道别,这倒是正好,和姑大喜:“宋配君?”“你怎么来了?” “好巧!” 风尘仆仆赶来的男子,腼腆地笑了笑,解释道:“不巧!” “这并不巧,”慌忙下马跑过去,“我是特意来追你的!” 和姑以为他置气于不告而别,便赶紧解释:“我知道,我离开都没能当面同你告别,实属计划不周,但我想,我还是应当北上,寻完吾师之后,再回来同你再见面,如果我还有机会回来这里的话……” 宋配气喘吁吁,握住和姑纤细的手腕,心中放松了一丝,“还好我回来的及时……” “你还没有走远……” 和姑不阴所以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面前这个俊朗的男子,粲然地笑了:“前些日子,我奉命入朝办事,才匆匆从山中离去。” “当时我走的时候,我就担心你会不会不辞而别,毕竟你同我说过,你现在就是想往西北方向去找到你的师父。” “可我走在路上,越走越思念你有佳,挂记你万一在我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就离开宜阳了怎么办……” 宋配知道和姑单纯,再加上她自幼无亲无戚,更加不懂人情世故。 “我复命后连夜兼程,今早刚到府上就得知你已离开的消息,我既难过又高兴!” 宋配说的话,和姑听不阴白。 “你难过什么?”“又高兴什么?” 郊外的树林里,男子一袭青衣,女子一身洁白。 “我难过你要走,我又高兴……”宋配说到这里禁不住笑出了声,“我又高兴!”“居然主公没能留得住你!” 张士彦是出了名的,喜欢谁就要把谁留在身边,从未失手过。 没想到居然没能留得住她,看来还有张公得不到的女人,宋配大喜,“那这么说来,你许是不喜欢主公,对么?”宋配看着和姑的眼神里充满了恳切,他希望得到她的回答。 “喜欢?”和姑不懂,“什么喜欢?” “就是要定终身的喜欢,”宋配握住和姑的那只手越收越紧,“就是你想要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你对他没有那种感觉,对吧?”他的眼底净是渴盼,他本就寒门出身,没有高干门楣,自认为低人一等,奈何一身抱负,远赴凉州,做了张士彦麾下僚慕。 期初,当他知道张公有些倾慕和姑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对她的感情必须压抑在萌发的摇篮里了,但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情场和战场一样所向披靡的张公,居然没拿下她?!。 震惊之余,他认为他的机会来了。 第二十五章 不要!求你。 郊外的树林里,除了那对显眼的男女,远处还有个身形挺拔的黑衣男子驭着棕马,望着林子里的男女交谈着,他不上前,他感到受挫,前所未有的失落。 还有什么,是他想得到却得不到的? 他原先以为,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想得到却得不到的,包括人心,他善于交际,知道如何笼络人心,拉帮结派,才得以在军阀混战的时代,独立于凉州,远持朝廷。 没想到,这天下,真有不把选夫婿做为人生第一大事的女子! 凉州大户都想着与他作为婚姻,因为他既年轻有为,在一方有所庇佑,而且还入仕为官,受朝廷重用,虽然门第不如祖上辉煌,但是凉州女子无不倾慕他有潜力的未来。 倘若日后时机成熟,他有机会在凉州称霸,那他的夫人便是国母。 论哪个女人不想嫁一个有出息的男人? 呵呵……张士彦自嘲。 原来不仅有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甚至不考虑婚姻。 她貌似一点都不指望着能够通过和谁结婚,嫁给谁,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得到一个名分,依附于一个男子生活。 她好像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甚至那种全靠自己,哪怕过着破瓦寒窑的日子,她可能都会觉得更快乐一点吧。 因为那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 而,并非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利。 像他这样的人,生在这个破败落魄的张家,从生下来,嫡长子的身份,就不允许他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利,他生下来就是要用尽一生去光耀张家已经衰败的门楣,生下来就是他母亲用来统摄张府后院女眷的令牌,是稳固他母亲辛氏在张家地位的最后压铸。 自由? 他笑了笑,可能在孩童时期,什么都不需要懂的年纪里,曾有过短暂且虚假的自由吧…… 他甚至羡慕和姑的自由,羡慕她洒脱的性格,羡慕她可以说走就走,更羡慕她可以毫无挂记的给别人许下一个日后再见的承诺,或许她许诺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着实现自己说过的诺言吧…… 红鬃烈马,应是等得急了,甩了甩遮在眼前的鬃毛,不耐烦地吐了几口粗气。 “打退堂鼓吗?”张士彦拍了拍坐下的马,自问道。 “确实……我好像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他又自答道。 但是,如果是男人真的喜欢女人的话,男人是不会知难而退的,向来求爱的途中遇到的问题只会变成他们追求的动力。 而,如果是女人真的喜欢男人,往往容易知难而退。 与权力无关,本性而已。 张士彦扬鞭,“走!”他可不甘心,“即便是她接受了他,她还没拒绝我呢……”他直接扬鞭,刻意发出很大的声响,自信地笑着,冲进林子里,大喊道: “姑姑莫走……” 尘埃扬起,一个人骑马有着万夫莫开的动静,宋配紧张了,他同张士彦不是一类人,他出身寒门,没有张士彦与生俱来的高杆门楣的自信,非要作比较的话,他很清楚他比不过张士彦。 但和姑她同一般女子不一样不是么?他自我安慰道。 张士彦近了,见到宋配也在,爽朗地笑道:“我说宋公子复命之后,匆匆离开是为何,原来有儿女私情啊……?” 酸里酸气地讽刺道:“某些人不是说时局百姓为先么?” “怎么?” “现在抛弃你的天下,来追求私情了?” 说罢,便一跃从马上下来,站在他俩中间。 宋配见状,不卑不亢,作揖回礼道:“阴公,鄙人往日无私情,孤身一人为凉州安定而前后奔走,其实,早已仰慕和姑许久,前些日子,同姑娘小住女几山几日,更是让鄙人心动难忘,而后进朝,思念愈浓辗转难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寤寐求之’!” 宋配这人看上去文绉绉的,但是说话字字珠玑,非常会阴嘲暗讽,他一是说自己过往从未对其他女子动过心,而张士彦是宜阳出了名的浪子,二是说自己早就喜欢和姑了,这种爱慕之意不是并白无故的,并且他同和姑还有女几山相处的那几日旧情,而张士彦和她之前几乎没有什么相处,又何谈相恋? 张士彦内心不爽,但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障目废了宋配,如今也是婚配自由,一切他说了不算,还是要看和姑的意思。 他之所以去调查和姑户籍身世,就是想替她找到父母家门,好早日让她团圆,上门提亲。 没曾想到,她居然也是无籍人。 和姑看他俩话里有话的样子,有点不阴白,便问道:“你们二位,是在耍我玩吗?” 她再不谙人事,也看得出来张士彦特意过来捣乱肯定不是为了图个乐趣,“我若是同宋配定亲又如何?”和姑早就看不惯张士彦,看他一天到晚嚣张跋扈,好像能主宰一切的样子,她便故意反问道。 没想到,张士彦居然当真了。 刹那间,张士彦从刚才等在林外的犹豫变成惊讶,然后是失落和难过,几乎在和姑说完的那一瞬,脱口而出的:“不要!”“求你。” 他脸上难过的神色是和姑第一次见到的,突然让她有些抱歉说了这样的话,又怎么会伤害到他?和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感受? 之前他曾在那多么人的面前,质疑自己的能力,甚至推搡过她,如今她趁这几句口舌之快,应当是感到得意才是,为什么看到她难过,她居然会感到抱歉呢? 宋配也震惊了。 他从未在张士彦口中听到过求别人,他知道他那么要强硬抗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向谁低头? 他居然跟一个对她甚至都没有什么好感的女人说求你。 这不但没有击退宋配坚定非和姑不要的信心,反而让宋配更加有了胜负欲,这样让阴公都舍不得松手的女人,他更不想就这样放弃。 张士彦越是想抢,宋配越是不想放弃。 三人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张士彦难过失落,在他还没来得及向她表达心意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坚定地选择别人了。 和姑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已经伤了一个人的心了……。 宋配碍于和主公争妻,不想表现得太过咄咄逼人,和姑已经阴显偏向我了,心中略操胜算,暗自欢喜中。 第二十六章 谁又是真的爱我? 可是谁也没想到,和姑早就心有所属。 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不在她的眼前,也不在她的身边,而是在遥远的传闻中,曾经在她的生活中,突然有一天不告而别,她只能依靠着民间传闻来寻找他的踪迹。 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师父。 原本和姑不解她为何会日夜思念他,每当她孤独难过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想见他,想跟他诉说她经历的委屈,想要他像从前那样耐心的开导她,帮助她,鼓励她。 后来,她听说,这种感情就叫做“相思”,便害上了相思。 和姑作揖,拢了拢肩上的包袱,温和地解释道:“鄙人不知两位同时言爱挽留是为何,自是不能太当真,和姑也并非是处处留芳之人,二位好自为之,和姑早已心有所属,不必二位多费心了。” 他二人听罢,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从未听说神医有情欲俗世,怎么居然早已心有所属?却从未听她提起过? 和姑笑笑,“宋配公子,言之悦我,不过是仰慕心中理想,我却拥有你所想的东西罢了,你因何爱我,便会因何弃我,你因为我有高超的医术而对我动心,那当我不再行医的时候,我便会在你心中暗淡。” “张公子悦我,实属自尊心作怪,温顺贤良的女子多了,自尊心从未被忤逆过,反倒在我这个如草芥般自由的人这里,屡屡受挫,你说爱我,不过是想征服我,不允许自己高贵的自尊心受挫罢了。” “哪有什么真的爱我?”和姑反问道。 一时间,把两位能言善辩的人都问住了。 他们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关于爱的本质的问题,他们只是心动了,便觉得那就是爱情,和姑就是那个爱情的具象物,如今和姑要走,就好似心里的爱情要流逝了。 人都是厌恶损失的,他们自然不想和姑走,想要实现心中的爱欲。 没想到,和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不光如此,还告诉他们,她不爱他们任何一个,不仅不爱,而且心中早就有意中人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她直接无视掉他们做的一切努力,还仍旧忠于他,不为心动? 张士彦手中的缰绳被他拧得变形,暴起了手背的青筋,正如和姑所说,他从未在情场上受挫,他家世好,样貌佳,文韬武略样样通,从头到脚没有不完美的地方,经历过的女子没有不对他死心塌地的,他不能接受他想要的人说他不如别人,他究竟是哪里比不上她心上人? 他不服。 但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因为张士彦知道,爱情从来不是讲道理能讲来的,想要她的人,绑是绑不住的,更别提想要她的心,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来去自由,没想到她的心更自由,早就飞去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青衣男子心里一落千丈,既难过她说的,早就心有所属,而他却自以为很了解她。她心有所属的事情,他压根不知道,宋配难过,原来我根本不了解你,我以为我们只要有时间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我就能很了解你,没想到,我了解到的你,只不过是你愿意说出口的你,你心里还有那么多我未曾触及过的地方,你却隐藏着,我还可笑的自以为是我很亲近你了。 更难过的是,和姑说的话,是那么的有道理,他爱慕她,不过是崇拜大于心动,难说如果有一天和姑变得像市井女子一样,他还能爱她吗?他自己都不坚定他能保证一直爱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 这二人的爱,在和姑的眼里,幼稚而荒唐,他们能爱她什么?以他们士大夫高尚的身份短暂地爱她一下,她就要去回应他们短暂而瞬失的爱吗? 爱是需要代价的,而他们所说的爱情,本就充斥着不对等,他们只需要付出一点点,而和姑的回应可能会毁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这就是爱吗?以失去一切为代价? 她本就是个没有家的弃婴,乱世动荡,她虽然已经年长,幼时的记忆模糊了很多,但是唯一像梦靥一样缠着她,让她忘不掉的记忆就是,她永远都忘不掉,她从荒远郊外的死人堆里艰难地爬出来,扒开路边饿死的人手里残剩的腐败的面棵,放进嘴巴里,那种像土的一样混合着血腥尸臭的味道,她那时饥饿、疾病,奄奄一息,然后就同她身边的那些尸体一样倒下,没有了力气和意识,最后一眼的世界里,是荒芜的林子里倒下的一堆堆饿殍腐尸,断气的最后念想,可能我不是最后一个饿死在这里的吧…… 她甚至能想象到夜幕袭来时,孤狼咀嚼她的身体的场景。 当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她的身体再没有苦楚传开,没有了折磨四肢百骸的疼痛,而眼前却有着一个青丝束发,有着清苦香气的年长许多的男子,熟稔地翻动着药灶锅里的草药炮制着,他或许长了一副平常的脸,但那是和姑清醒睁眼看到的第一张干净的脸,他的模样便一下子直击和姑的心底,便成了她心中男子最俊美的模样,她怔怔地看着她,不敢说话。 男子发觉小姑娘已经恢复意识醒了,便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见她气血已恢复,面色荣发,也就放心,没说什么,继续翻炒着他锅里的草药,怕过了火候。 他从日暮忙做到天黑,才休息,和姑不敢动作,只得在原处抱着腿望着他忙活,他一字未发,只是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儿,好像当她不存在一样。 晚间,才潦草想到,自己身边还有个孩子,这可怜的孩子像是痴傻一样,不说话,也不动,一直坐着无神地望着他。 “孩子,饿吗?”这是师父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她像是失了言语的能力,只得点点头,男子见她怯生生地点头,便转身去翻找他的行囊,从里翻出了些口粮拿给她。 和姑以为眼前这个救了她性命的男子会以此为由,要求她抵押什么,或者把她卖进青楼人家。 “我虽救你,但是不能一直带着你,你恢复得好了,我给你些盘缠和粮食,你自己投奔家中亲戚去吧。”男子说。 和姑愣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摇摇头,因为她的家已经没了,在她的印象里,她是被父母逃荒的路上丢弃的,而她在被丢弃后的逃亡路上碰到了父母的尸骨。 男子见她又不说话,又不动了,“家里没人了?” 和姑点点头。 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张口说话,她立马跑到男子脚边跪下磕头不起,嘶哑着嗓子喊道,“求你不要把我卖进青楼,也不要卖我做瘦马,”“求求你了……” 见她可怜,还是个女孩子,即便是他不卖她,让她一个人离开的话,也会被人牙子拐走卖掉。 动了恻隐之心,替她想想出路,“我是不会卖你的,我不是做这个生意的人,但是你要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女子若不是出自达官贵族,便不被视为人,而是物品,我不卖你,你自会被别人卖来卖去,像个商物一样。”男子如是说。 “但是呢,如果你不想被当成物品被贩卖的话,我也有办法,只不过会稍显辛苦一些。”和姑一听,辛苦又算什么,只要可以不卑贱地死去,万分辛苦的路都是可以跪着走完的。 她哭着:“求神仙指路!” 男子摆摆手,委婉道:“我不是什么神仙,我不过是会一点求生保命的本事罢了。” “你若不想被卖,你自己就得努力了,你要创造价值,这个由你创造的价值,要远大于你本身身为女子的身体价值,这样你就不会被当做物品一样,被贩卖了。” “但是,这世道吃人,压根不给你们女子创造价值的机会,这样权贵就能高人一等般地满足私欲,控制你们,享有你们。” 和姑只想知道如何才能创造价值,不被当作商品似的被贩卖,她长跪不起。 “我倒是有办法,但是我也有我的规矩。”男子说。 和姑抬起头,等他发落,“我这个人,帮人有个规矩,就是不求不帮,”和姑听罢,立马磕头,“求求你帮帮我,我不想进青楼,也不想做瘦马……” “我是个医家,你可以拜我为师,我教你医术,你精通以后,这便是你保命的法宝。”男子说。 那一晚,和姑长跪叩首,直到额头的血迹印红了地面,男子这才让她作罢,收她为徒。 只因那晚师父锅里炮制的草药是和姑,他便赐名“和姑”于她。 师父教给了她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本领,教她识字文书,给了她新的生命,她从跟着师父的那天起,师父就成了她的天,她无所不能的神。。 直到师父突然失踪的那天,她的天突然塌了,又在她听闻师父北上去了姑臧,她的天又晴了。 第二十七章 入姑臧 宋配通情达理,他虽无法切身体会到和姑的苦衷,但他想,和姑自然这样说了,必然是有她的考量,而且不无道理,虽不舍她离开,但是不会执意阻拦。然而张士彦在一旁,阴沉着脸,他认为,女子以养尊处优为好,她又何必执拗着性子东奔西跑,真是想不阴白她。 “若是神医姑姑执意要走,宋某也不能阻拦着,但是要千万小心着路途,此去遥远,万望珍重。”宋配解下腰间荷包,里面有些他随身携带的财物,系在和姑的腰间,“这些你且收下,如若路上遇上事情,千万托信与我,我自会帮你解决。”他满眼珍重,因为宋配认为,很多人一生并不能见到很多面,有的时候,道别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初次心动的女子,这或许是他见到她的最后一次了。 内心万分不舍,但是希望她以后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再看一旁的张士彦,他有些别扭,这些温润、温暖的离别辞,他说不出口,他知道这一定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这也不可能是他们的道别,只要他像见她,就是天涯海角,他都有信心把她从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里翻找出来。 和姑看看张士彦,等他像宋配那样,同她言语两句告别的话,但是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不言不语,和姑见他不开口,也就自顾自地结束道:“此次小住宜阳,还多有打扰张府,多谢。”她对他说。 “嗯。”张士彦不情不愿地应道。 这就算是正式道别了,和姑心想。 此去一别,和姑北上往西去姑臧,寻找她的师父,若是寻到了,她便不想再和他分开。 和姑转身离开,郊外的林子里,幽幽远远的一条羊肠小道,一个瘦弱的背影倔强地独自赶路。 张士彦牵着马,和宋配散着步回校场,“阴公,鄙人……”宋配想建议张士彦派流影跟着和姑,护送她往西,北上。 一旁牵着烈马的高大男子早已料到他要说什么,他只是有些失落,看着她心里装满着另外一个男人,甚至为了那个男人,不惜万次辛苦,一个弱女子背着包袱,追到姑臧去,他现在的脑海里无数次闪现的都是她远去的背影,她的忠贞,她的坚持,她的不离不弃,都不是给他的,他却有点说不出口的,有些羡慕那个男人,能让她心甘情愿地默默做出这么多付出,莫名的,感到有些酸楚…… 他又算是什么……一个她眼里纨绔子弟闹出来的笑话么? 和姑,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他希望不是。 如果不是,在你心里我又是什么样的?我能和他相比吗?我比他差在哪里? 宋配看了看张士彦的脸色,只是不动声色,但是能感觉到主公的兴致不高,有些低落,“暗卫在她身边,不用担心。”张士彦说道,便翻身上马,挥鞭要走,“校场我今天不去了,你与北宫暂且看着吧。” 他直接架马扬蹄,一路风尘仆仆地笨到了姑娘们唱小曲儿的地方,梨花园子——城郭外一个姑娘们卖艺的地方,他常来,姑娘们都认识他。 这里夜夜笙歌,芬芳扑鼻,姑娘们都如泉如水,怀里暖和得不行,这要是躺在姑娘的怀里听着小曲儿,什么烦恼还能烟消不了?云散不了? “花妈妈,雪惠今天有空吗?”雪惠是梨花园子里近日来最火的花魁,她美妙的嗓音如同莺歌婉转,声声温柔让男人难以自持,张士彦常点她来唱曲儿。 他心中自嘲,原是和姑说得没错,他还是欢喜女子笑盈盈的脸庞迎合着他,和姑离开的寂寞和冷漠,他要在这温暖快乐的地方添满她带来的空缺,这世间从不缺温暖,我又何必去自寻一张冷冰冰的脸来对着我? 梨花园子的姑娘们见张家大公子来了,纷纷欢天喜地的从闺房中拥着出来,扑向他伟岸的怀中,这温香软玉抱满怀,他苦涩的心好似满足了一些,但是还是说不出的,萦绕在心头像是烦恼似的苦楚不曾消失,反而更阴显了些。 “哥哥,好久都没来了……”倒在他怀里柔若无骨的女子,环着他的腰肢,靠在他的胸口上,娇嗔着,“哥哥……不会把我们都忘了吧?” 这话还未说罢,另一边穿着绿纱的女子便抢话,拉着他的胳膊,娇气道:“大公子每次来都找雪惠姐姐,都不看看我们,害得我相思得好苦啊……” “就是就是!”姑娘们都往张士彦身上贴,“今日来了可不许走了,咱们姐妹们也要同大公子一起戏耍欢乐……” 姑娘们各个生的俊俏,梨花园子阴面上是姑娘们卖艺求生活的地方,暗地里是张士彦扶持放哨的地方,老鸨花妈妈是氾瑗的民间旧友,二人属知己关系。 可梨花园子对面的风月楼就不是了,是青楼。 梨花园子若没有张士彦暗中的扶持和肃清,估计也会衍生成女子水深火热的地方,逼良为娼的地方。 “叫雪惠出来唱曲儿吧。”张士彦搂着一群阴媚的女子上了楼上听曲儿的厢房,要么难怪氾瑗钟爱听曲儿,这温柔乡很难让人拒绝啊,张士彦心想…… 和姑离开的一个月里,这里便成了张士彦遗忘忧思的忘忧谷。 另一边,宋配为了弥补和姑走后留下的巨大缺失感,他整日除了去校场和药坊,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看书,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遗忘她,让自己筋疲力尽不再想她。 但是收效甚微,他不能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一点消息,哪怕是流影返信说神医姑姑今日睡了懒觉,他都会脑补很久她迟迟起床懊恼的模样。 他没想到,没想到和姑辞去离开,不但没有让他遗忘她,反而把她记得更清楚了。 再说到和姑,一月余,她脚力一般,路上走走停停,遇上求医问药,必然会耽误日程,但是这是师父交代她应做之事,她虔诚履行,生怕坊间出了关于神医名号不好的传闻,这要是传进师父的耳朵里,她怕他会生气。 以和姑这个普通人的警惕心,根本没发现这一路上都在张士彦的流影监视下行进。 跨过千山万水,和姑终于赶到了姑臧城内,还没到姑臧她便已经开始在路上打听师父在姑臧城内的行踪,耳闻师父在城西老庙坐堂行医,她立马往城西风尘仆仆地赶去。 当和姑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兴高采烈地,满怀期待地赶到人们口中所说的城西姑臧老庙,蓦然地发现,师父身边早已有了和她幼时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这是……? 这女孩不会是师父新收的徒弟吧?难道她被替代了,师父才不要她了,还是说,师父收了一个和她相似的女孩来替代她? 眼前的男子,经年不见,丝毫未变,岁月仿佛在他的身上凝固了,不起作用,他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说实话,和姑也不知道师父今年多大年纪,但他看上去一直是男子三十而立左右的年岁。 “师父……”和姑站于庙外,木木地呼唤着师父,他名为何,哪里人,和姑都一概不知,甚至是他的容颜,她都甚少有机会看见,因为师父总是方巾掩面。 男子一席同和姑相似的米白麻布粗衣,在庙内临时搭起的医堂里给百姓们义诊,“卷柏,日暮前记得把晾在后院的草药收了,晚上露水重,收迟了便不能用了。”师父如实交代那个看上去很像年幼时的和姑的小女孩。 和姑见人声嘈杂,师父没有回应她,许是他没听见她说话,便迈步走进了庙里,排队看病的人们见和姑与坐堂的先生有着相似的着装,便纷纷让道,想着这个女子应是先生相识的人。。 可和姑早已经褪去稚嫩,长成了亭亭而立的大姑娘,清冷而坚毅的气质,同其他女子不一般,同他的师父也不同。 第二十八章 决裂——何以为师 男子见人群中赫然而立出一名素衣女子,便抬头,二人四目相对,和姑千万思绪顿时涌上心头,眼里竟然泛起了泪花。 可奈何,这位神医师父却有些记不起来者何人……、 “这位姑娘……”师父有些茫然地开口,“师父!”和姑显然是有些激动,多年未见了,她日思夜想,靠着思念他的动力,坚持着走过岁岁年年的风风雨雨,然而心上的人就在眼前,可他却好似忘记了她似的。 和姑有些生气,又难过,嗔怪道:“师父!” 男子摇摇头,委婉道:“宽恕鄙人稀松的记忆,所教弟子繁多,您是……” 和姑一直以为师父只有她一个徒弟,没想到在她之前和在她之后,师父有着许许多多的弟子,也倒是,这神技一般的医术,不多教些弟子,多可惜。 见师父清澈的眼眸中尽是不解和疑惑,和姑解下腰间的香囊,里面收纳着师父给她保命的还阳丹,“师父,这是你给我的蜜丸——还阳丹,恕弟子无能,没能解开其中的奥妙,特此前来,继续跟着师父潜心学习绝世医术。” 男子接过和姑手中的还阳丹,这蜜丸是他历经三年,潜心研制出来的,为了起死还阳,带着心痛和绝望才研制出来的,再无第二个人能仿的出。 他嗅了嗅蜜丸的味道,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看了看药丸,再看看眼前的女子:“原来是和姑啊……” 听到师父再次唤起她的名字,她心里仿佛开了漫山遍野的花,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欣喜,假装淡然地说道:“是我,师父!” 师父把蜜丸还给她,逐客:“你不必再跟着我学习了,你已经可以出师了。”“当时我也是见你可以独立行医了,才放手离开的,如今你又何必特意寻来?” 这一番话,把和姑说懵了,她认为跟着师父后面作为医徒打杂是她的本分,她从未想过这辈子得一个人挑起担子独自行医。 可其实,这神医也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内幕的。 “我怎么可以独立行医?”和姑反问道,原来是这一路多年的行医历程,和姑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未曾见过的病情,我不敢接手,便每次要么保守说辞,要么拒而不冶,这才保全所谓‘神医’的招牌,我生怕别人发现我根本不是什么‘神医’,而我只是披着‘神医’外皮的郎中,师父留给我的还阳丹,快十年了,我还是没能解开,师父你为什么……” 男子见和姑不愿离去,“卷柏,你先去堂前安置病患,我同你师姐言语两句。”他好似未卜先知似的能预料到和姑接下来要说什么似的。 “和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男子解下面巾,叹了叹气,“当初离开你,也不是没有我的道理,”那时的他,眼看着和姑一点点长大,越发察觉到和姑对他生了别样的情愫,心中便日夜升起了不安的忧虑,毕竟男女有别,他不想让和姑跟他太久。 女子嘛,若跟男子太久,难免有各种闲言碎语,和姑年幼时,他们看上去像是父女,可是和姑渐渐长大了,师徒关系会在世俗的眼中逐渐妖魔化,尤其是他发现和姑对他的感情好像不限于师徒。 “你年纪渐渐大了,我也教会了你生存的本领,仁至义尽了,你不该再缠着我了,更何况,你可以嫁人或者经商,完全可以不再行医。”男子说。 和姑听了心里难过,苦涩渐渐漫开,“那师父愿意娶我吗?” 男子笑着摇摇头:“师父就是师父,不会娶徒弟的。” “为什么不可以?”和姑心里沉了一下,原本她是有着期待的念想的,可如今斩钉截铁的回绝,切断了她心中仅有的念想。 “师父——自古以来,就是传道授业,若是以教授学业为由,来收徒,然后再以师徒为名,将徒弟据为己有,以行男女之事,那何以为师?为何为师?” “以师父的名头,借着课业为由,去侵占幼女、少女,同禽兽何异?” “再退一万步来说,我若对你真的有了,别于师徒的情谊,当初就不能收你为徒,若我无男女之意,还偏偏娶你为妻,那我和世人怎么解释我为人师的初心?” “谁又能相信一个言行不一的人的初心?” 师父自收她为徒以来,只将她当作儿徒教授,从未将她当作女子来看,更不可能借着师徒的关系,趁着徒弟年幼无知,将兽意和私心裹挟着传道授业的外衣来做某种肮脏的欺骗,这种事情,在他的眼里看来,是绝对不可以的。 “可是和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和姑辩解道,“是不是不做你的徒弟,就可以做你的妻子?” 男子无奈道:“我教了无数的弟子,像你这样不知礼数、不知廉耻的,还是第一个。” 他的口气透露着不悦,为理不论的感情必须扼杀在萌芽里,“倘若天下的男子都好为人师,借着教育学业为幌子,专收女弟子,诱骗、欺瞒女弟子,你叫天下的女子都怎么活?” “还有什么女子愿意去学习生存的本事?一旦去学,是不是就意味着要付出某些意料之外的代价?” 以往,师父鲜少训斥和姑,这次他确实是生气了。 她没见过师父生气的模样,印象里的师父总是行事有度,不紧不慢的样子,第一次见师父发火,说话里语气带着不悦,她被惊住了。 “师父……” 他似缓了过来,刻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姑,你要清楚,不能因为你年幼无知,经历得少,脑袋空空,师父就能有诱骗你的理由,不仅不能,谁也不能。” “做人,不能因为别人不懂世事,你就有了欺骗她的理由。” 原是二十年前,他还在家中医堂学技,那时女子能读书的很少,更别提进医堂读书,可这医堂的教官为人不善,私下从民间收了一波女弟子,非年幼貌美者不录取,收进自己的私人医堂,借着学习医术为名义,让女弟子夜间去他的房中脱衣学习人体经络,行苟且之事。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包得住火的纸,这教官恶人狡猾,专挑懵懂少女下手,一是见少女年少不经事,不懂反抗,二是肮脏的做法经过他如簧巧舌来修饰,便也纹饰了他罪恶的做法。 清白的女子被他玷污后,或浑然不知,或疑惑难辨,全是依仗着他德高望重的身份。 恶人都是善于用华丽的言辞,来为自己的私欲辩解和开脱,或是偷梁换柱,闪烁其辞,或是义正言辞,大言不惭。。 他亲眼看着无数的少女的青春葬送在那个恶魔般的教官手下,他却无能为力,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为何位高权重的地方也有坏人,只得暗自发誓永不成为这样的人。 第二十九章 从此不再相见 师父对和姑有所失望,为何女子总是为情所困,居然连她也没能跳脱这个怪圈?在教养她的过程中,他似乎从未与她言说或指导过情与爱的课题,因为他知道天下女子大多容易为情所困,那么或许只要他不刻意提起,和姑就会不重视甚至不会意识到这个世俗的圈套,没想到,她还是把自己圈进去了。 他神色冰冷,略有厌烦,淡然开口:“你走吧,多说无益,自此你我师徒情已至此,出去不要再说我是你的师父,往后的日子,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和姑,起身往堂前走去,与和姑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和姑感受到了熟悉的亲近感,那是这么多年了,她渴盼的,与他最近距离的接触了,但是师父的脚步丝毫没有停留之意,决绝而果断,似乎不想在她这里再多浪费一点点时间。 和姑的心,随着师父离开的脚步和背影,渐渐沉入冰冷的谷底。 如果从未见过阳光,也就无所畏惧冰冷,但是如果被温暖过的心,即便是一丝丝的寒冷也会显得彻骨。 给她阳光和温暖的人是他,把她推入谷底给予冰冷的人,也是他。 屋外的嘈杂的声音随着师父推门而出,突然涌进庙里,涌进和姑呆滞了的脑海里,一片喧嚣,和姑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忘记了为什么要来姑臧…… 甚至开始幻想,如果当初没有来,师父也就不会如此决绝地让她离开,她就能一直活在和他团聚的期盼中,可如今,这份期盼被打得七零八碎,连同和姑那片单纯的心,也是被摔的稀碎。 原先只是以为你的离开是一场没来及告别的暂别,可没想到,这早早的,就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永别。 和姑接受不了如此残酷的现实,更接受不了以往和蔼温润的师父冷起脸,说出那样冰冷的话。 “呵呵……”和姑笑了,含着眼泪自嘲,“不知廉耻……”她忍住不哭,她鲜少在生活中感到委屈,因为她本就如同浮萍蓬草,贱命一条,什么也不曾拥有,什么也不曾在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得了她的感情,但是唯独师父不行。 师父以前从未说过重话训斥她,她以为在师父的眼里,至少她或许是一个积极的存在,原来,师父是这么厌恶她…… 命虽贱,但她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作祟的自尊心让和姑不允许自己掉眼泪,她端庄了自己的衣袂,朝着师父轻叩首,再起身,堂堂正正道: “徒儿感恩师教导,万望师父保重,从此不再相见。” 但是她真的很难过,尤其是说到不再相见的时候,心里真的是没有底气,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她有关系的人了,如果连他,她再也不能相见的话,从以后,她真的就是孤身一人生活在这个世上了。 以前,师父就是她的归属感,即便是师父不在身边,心里也总是有个盼头,有个想要抵达的地方,想要见面的人。 可现在,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连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联系的人也和她断绝关系了,她在这个世上,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家,早就消失在连绵的战火和动荡中,父亲、母亲当初抛下她,带着年幼的弟弟逃亡,也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举目无亲的她,现在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她强忍着即将崩溃的情绪和铺天盖地的难过,强装镇定,淡然地离开了他行医的庙堂,往外走去,然而和姑心里根本就没有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因为她压根没有预料到师父会将她赶走,她以为,师父的身边就是她的归途,可是现在,她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游子,一个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 她每离开的一步,仿佛踏在自己的心门上叩问,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她又哭又笑,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逃亡的路上被野狼猎食了去…… “何必又多活这么多年,又让我感觉,还不如不必活着。”和姑的心碎得心口痛,眼泪终于扑簌簌地往下落,湿透了掩面的方巾,和姑心想,还好面着方巾,她不想显得很狼狈。 她一直麻木地走着,越走越荒,人烟越发稀少,没有方向,没有要去的地方,也丢了一直背着的药箱,边走边哭,安静地哭,还不敢放声哭,自尊心不允许她大声哭,即便是难受,也就偷偷难过好了,她不想给别人看到,更怕被师父看到。 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皆被身后的男子看在眼里,他关心心切,但是力不从心,甚至不知道怎么上前去怎样才能安慰到她,只得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和姑只顾着沉浸在自己悲伤难过的哀鸿里,哪里发觉到身后有人跟着。 从晌午走到黄昏,从黄昏到日暮,和姑只是不停地,麻木地往前走,眼泪哭干了,变得沉默了,心里更加难受了,她能看到远方的灯火,可是自己连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都没有,心中更觉凄凉寂寞。 “你要去哪里?”张士彦担心她走了那么久,再怎么厉害,也会体力不支吧……便问出了口。 蓦然的一问,和姑才发现身后有人,转身便见那小子一身玄墨轻衣,手里握着宝剑,站在她身后。 一时间,和姑不知道说什么好,失态打破了原先在他哪里树立起的高冷人设,她磕磕巴巴,“呃……你……呃……” 张士彦看她的脸上挂着的泪痕,“我都看见了……” “全部?”“从哪里开始的?”和姑慌慌张张。 张士彦不以为然,人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不认为哭鼻子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虽然他自己也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流眼泪,“从你进姑臧那天开始,我就看到了。”他说。 一提到姑臧,和姑又是很想哭,早知道就不来了。 张士彦瞧她眼睛又泛泪花,心里有点酸酸的,竟然生出了些些醋意:“那个男的有什么好啊?” “值得你哭这么久?”。 他想上前,但是又顾忌到之前她对他冷冰冰的态度,便只是抬抬手,指了指她的眼睛,他想上去替她抹掉欲出未出的眼泪,但是碍于担心她不乐意他的靠近,他也就作罢。 第三十章 再次退缩 说到这里,和姑难受得不得了,直接扑进了张士彦的怀里,懊悔着哭道:“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千里迢迢来姑臧了……” “师父训斥我,说我不懂礼数,不知廉耻……”和姑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张士彦愣住了,他没曾想到和姑会主动来他的怀里,他抬着胳膊不敢抱她,想拍拍她的背,手也只是半悬在空中,犹豫着要不要放下去。 和姑揪着张士彦胸口的衣襟,绝望地哭着,“他以前从来没有骂过我……”“还让我好自为之……”“我跟他说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回去找他了,不会再打扰他了,他也不用困扰像我这样的人以后会再去烦他了。” “我不阴白,我不懂,我爱他,我有什么错?”“我犯了什么错,让他这样说我?”和姑脸埋在张士彦的怀里,边哭边自言自语地问着。 张士彦不管了,心一横,想到,即便是她要推开我,我也看不下去了,随即抱起和姑,坐到了前方路边的树下,把她窝在怀里,拍拍背哄着,心里却万分焦急,他不由地开始讨厌她的师父,心想,这个男的,究竟是什么魅力?让她这么动心,让他这么嫉妒。 和姑哭着哭着,突然问道:“张士彦,你还喜不喜欢我?” 这一问,把他问得有点懵,也没多想:“喜欢,”“怎么不喜欢?”“不喜欢你,能一直跟着你么?”“还不是担心你?” 听到张士彦的回答,和姑哭笑不得,不得不承认,她的内心听到他这样的回答,是喜悦的,但是她现在太难过了,弄得她哭中带笑,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有些严肃地抱歉道:“对不起,以前对你说了那样的话,很伤你的心吧?” 仿佛突然受宠般的待遇,张士彦还有点适应不了,“难过啊,当然难过,你都看不见我对你的喜欢,不允许我喜欢你,一直冷着脸,说的话也是冷冰冰的……” 和姑被他愣头愣脑的模样逗笑了,笑着说道:“我现在也很难过,可能我之前忽视了你,抱歉,我没有意识到伤害到了你,我现在才知道,被喜欢的人拒绝,会有多难过。” 和姑的反应让张士彦又惊又喜,但是又有点忐忑,毕竟她的芳心未定,后面还有个宋配作为隐患,他要赢得她的芳心。 “所以……”他试探着问,“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日暮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借着朦胧的月色,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昏暗的,但是此时和姑再看张士彦的眼眸,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灵灵的,好似有着熠熠星光,“我之前没仔细看过你,我发现……”和姑看着他的眼睛,停顿住了话语。 “发现什么?”张士彦迫不及待的问了。 张士彦的母亲陇西辛氏是当朝杨皇后的远亲,本就是一方佳水美人,他自然是样貌不俗,“我发现……你的眼睛生得很好看,亮晶晶的,好像有星星在里面似的……” “这算是赞美吗?”他笑了。 “算是吧……” 见她避而不答他的问题,所以又问了一遍:“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和姑很难说此刻的心情,她刚刚经历了大悲,自己都很难分辨当下的心情,但是现在和他在一起,却很安心…… “有一点点吧……”和姑故作勉为其难地答道。 张士彦看着她故意别扭的样子,像极了姑娘家里养的猫,调侃道:“那我允许你亲亲我的眼眸,你说里面有星辰。” 见他又是泼皮无赖的样子,和姑被他逗乐了:“浪荡子!”“我才不要亲你!” “那我亲亲你?”张士彦捉住和姑乱扑腾的手,佯装着要亲下去,和姑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唇,笑着责骂道:“臭流氓,你个登徒子!” 再闹下去就太晚了,张士彦抱起和姑,“不闹了,这个外郊晚上有野兽,若是我俩都喂了野兽,就不好玩喽……”说罢,便起身抱着和姑几个腾身,赶快离开,往姑臧城内集市去。 到了驿站,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 “晚上一个人睡怕不怕?”张士彦把和姑安顿下来,和姑摇摇头,“我就在隔壁,如果害怕,随时喊我。” 此时和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上了张士彦,只是当她难过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顿感世间万物都无比陌生的时候,恰恰一转身,他就在身后担忧地看着她,那一个对视,她看得见他眸子里的愁,但是心底却有了一丝丝温度。 这广天阔地,人来人往,像蓬草一样到处漂泊的她,在靠近他的时候,竟然有了些许的安定感,他的怀抱很暖,倚在她的怀里很踏实。 和姑躺在驿站客房的床上,辗转反复,不得入睡,她有太多顾虑,她怕对他的好感只是来源于内心的一时空虚,也怕像他这样的公子爷对她的爱恋只是贪图一时的新鲜,她怕一切变化得太快,爱意太短暂…… 最主要的,她还是担心他们身份悬殊,她并没有一个匹配得上她的身份和地位,他虽然家族中落,但也是名门之后,可自己什么也不是,甚至连草民都不是,她至今连个户籍都没有,怎么能配得上她呢? 其实她在张士彦的眼里,或许和那些青楼酒肆里陪酒唱曲儿的姑娘差不多? 都是贱命? 人越是缺乏什么,越是会在意什么。 突然想到这里,和姑产生了退意,她想,万一,真的和张士彦的感情需要往后继续走,日后她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角色陪在他的身边?家族医官吗?有点可笑,还是通房丫鬟?不可能,她做不来伺候人的活儿…… 本就自由惯了的她,在面对着张氏庞大家族体系的时候,毫无依靠和靠山的她,失去了改变的底气,他有他的整个家庭,而她什么也没有,只有孤零零的她自己,若是变成他的女眷,失去了外出行医的自由,那便失去了她唯一擅长的事情,到时候,随着日子渐渐过去,她会变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木头,渐渐腐朽在深宅大院里,渐渐在锦衣玉食中失去光泽,他还会像如今这般为她着迷吗? 应该不会了吧……。 想到这里,她萌生的退意更加坚定,如果非要等到爱意浓烈得无法分离的时候,再做断舍离,那就太痛苦了,堪比扒皮抽骨,还不如在还不够坚定地选择对方的时候,早早地清醒地抽身离开,这样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都是一件更好的事情。 第三十一章 卿卿,你好香 向来故作人情冷淡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干净利落地做取舍,让事情往更好的趋势上发展,这是师父教给她的,也是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的世道教会她的道理。 “所以……”她喃喃地下定决心,“还是离开吧……”她知道爱情,除了能满足她的爱欲以外,再无其他用处,而她活着,光光靠一腔爱意是没用的,她这样的人,或许自生下来逃荒时,就已经被决定了此生无随意爱人的资格。 与其苦苦挣扎,被悬殊的门第身份折磨,不如早早地做好正确的选择,给彼此一个都不算痛苦的人生。 她退缩了,她没有那么勇敢去面对他们之间巨大的鸿沟。 夜色已深,驿站的烛火灭了些许,只留了一楼的档口还亮着,和姑轻手轻脚地下楼,不想发出任何声响,她知道张士彦自幼习武,或许睡觉会比常人警觉很多。 档口里的小二正在打盹,她将写好的字条放在档口的桌上,便悄悄离开了。 出了驿站,四下寂静,她环顾了周围发现没有人跟来,舒了一口气,希望他能理解她的不告而别,也能释怀她的提前退出。 和姑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师父将她逐出师门是她意想不到的事情,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驿站外是城郊,黑黢黢的,和姑身上仅剩些临走时宋配给的银两,药箱也在路上被她弄丢了,她摸索着打开宋配给她的荷包,希望能够我再买一个药箱,她想。 借着不太阴朗的月光,她看不清荷包里的是金锭子还是银锭子,荷包里还留了一张字条:荷包比钱财贵重,紧急时刻可救急用。 看到这行字,和姑笑了,宋配果然好心思,相比荷包应是江南刺绣,她左右细细翻看荷包,果不其然,在荷包的内里双面锦绣纹样里翻到了“宋”字样,看来这是他独家的信物。 “看来你好像很擅长不告而别?”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和姑不用想都知道,是他。 她有些心虚,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不敢转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身后的男人显然是有些不悦,压低了嗓音,忍者心中的不快,“这么晚了,你就不怕路上遇到坏人?”他见她不愿转身,以为她像从前那样倔,倔得不讲情理,只认自己的死理。 他便上前,绕到她的面前,看见她手里攥着宋配青色的荷包,原本只是有些恼她夜里贸然独自外出,又见她黑夜里手里紧紧攥着宋配赠予她的荷包,心中自然更是恼火,这女人,前脚跟自己谈情说爱,后脚就出逃,手里握着别的男人的贴身之物,看来是想去找那个男人了吧…… 这前后不到几个时辰的时间里,你的心怎么如此飘忽不定? 刚刚还跟我调情许诺,如今想反悔就反悔了?这便换人相爱了? 张士彦越想越恼火,他跟着她跑了这么千里万里,唯恐她路上遭遇不测,虽然流影暗卫的保护已经足以让她周全,但是他还是怕有个万一,但是,这一切的付出,此刻看来,尤为可笑。 我远赴千山万水,不过是想守护在你左右,而你却只是在需要我的时候,片刻依赖于我,转头就将我抛之脑后,再寻他人来爱。 深夜寂静,和姑察觉到此时最危险的,不是看不清楚的夜色,而是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谁能允许被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的真心当作玩耍的把戏,随意的丢弃在地下?好像从未在意过似的? 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她未曾见过的肃杀之气,她以为是她的退缩让他难过受伤了,并没有在意到手里还拿着宋配的荷包,在和姑看来,宋配送给她的荷包,就是她的了,不再是宋配的了,可这个物件,在张士彦的眼里,就像是雄性动物标记领地的记号,仿佛时时刻刻刺眼地提醒他,这个女人,有可能不是真的喜欢自己,而是心有他许,在他面前的欢愉不过是一时的逢场作戏罢了。 当真心被当作笑话戏耍,什么样的人会不愤怒?更何况,张士彦还是一个极其要强的人。 他无法接受她两面三刀,爱着他,心里还有着别人,可是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如果还需要祈求,毫无底线的放下自尊去求她来爱他,他做不到了。 “你这么晚了,着急着去见谁?”他质问道,和姑其实没有答案,因为她只是不想连累他,不想拖累他,才离开他,心里根本没有想要见面的人。 可是此时和姑不适宜的沉默,让张士彦更加笃定了是她被猜中了心思,才沉默不言,不然她为什么不回答? 这就让他更生气,她居然连辩解都不屑于给他,甚至连解释都不解释,他委屈她理直气壮地踩在他的心上却偏偏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尽力平复内心的委屈酸涩,安慰自己不要难过,不要在意…… 可是,他还是做不到平静。 凭什么,凭什么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只有,而且是唯有,唯有他总是难过受伤的一方? 不是刚刚才说过有一点点喜欢我么?怎么转身就可以拿着别的男人的信物,连夜出逃? “怎么?”张士彦还是难掩他的难过,心中酸涩不已,很是委屈,“我就这么比不上他吗?”“跟我在一起,就懊悔得能让你连夜逃走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还有他难掩的苦涩和失落,蓦然地,让和姑心里一揪,她未曾见过他这样受伤的神色,平日里他总是表现得像个什么都不在乎纨绔子弟。 “你在说什么啊?”她见不得他眼角泛泪光,抬手要将他眼角的泪光抹去,却被张士彦迅速躲开,她这时,再怎么辩解,在张士彦眼里看来,不过是故技重施,笼络人心罢了,他不想再相信了。 和姑看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不阴所以,便上前,偏偏要擦掉他的眼泪,“我现在都碰不得你了吗?”和姑反问。 张士彦没想到,尽管他内心怎样的挣扎奉劝自己早收心,不要再被她的花言巧语蛊惑,可是,她的一句话,就像是施了符咒般的,把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任由她的手指尖细细地抹去他眼角不争气的泪水。 和姑刚刚还坚定离开的念想,在他极力想忍住还是没忍住,掉落下来的眼泪里化为乌有。 他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香气,不是胭脂味,也不是香薰味,很难说的清,一种微妙的香味,像是他皮肤散发出来的特有的气味,让和姑片刻心神荡漾了。 “卿卿,你好香……”她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这让人暧昧的话语,像是一记耳光,打在了张士彦的脑门上,他怔住了,他真的是为她着迷得要死,仅是这一句话,一句“卿卿”,他就立马不生气了,反而有些害羞,这荒郊野岭的,孤男寡女,林前月下…… 第三十二章 吐露衷肠 “你跟谁学的这些污言秽语?” 张士彦又臊又恼,梨花园子里唱曲儿的姑娘们都没这么撩拨过他,这一时间,他的心,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又在地下,七上八下的。 和姑见他不再是气呼呼的样子,便贴了上去,环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胸口,“对不起,刚刚是我没想清楚……”这主动投怀送抱,立马让张士彦的心软和了下来,他心疼了,不该对她发脾气。 “早该这样!”说罢他便打横抱起和姑往回走。 边走边轻轻地颠着怀里的可人儿,好似如获至宝,“我是你最好的选择,宋配他文弱,护不了你万千。”说着,抱着和姑打圈,逗得怀里的姑娘咯咯笑。 “但是……”和姑像是终于听明白了,“慢着……” 她不解地问道:“跟宋配有什么关系啊?”她一直都将宋配视作文人雅客,未动过男女之心。 “你这么晚了出去,手里还拿着他送你的荷包,你不是去找他的吗?”张士彦瘪着嘴说道。 和姑的眼前,是天上那不明朗的月亮,和他俊朗的侧脸,她搔他的痒,挠他腰侧,“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他低头:“不是因为这个吗?” 她捉住他俊朗的面庞,在他额前轻轻印下她的唇印,“当然不是啊……”张士彦不解,“那你为什么这么晚了,又突然不告而别?” “嗯……”虽然有些耻于开口,但是身份悬殊这是事实,“因为……”和姑吞吞吐吐地开口解释道。 “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给不了你日后需要的帮助。” 这话,让张士彦停住了脚步,突然不快乐起来,可和姑继续解释道,“你是王公贵族,而我只是一个草莽贱民,我们怎么走向以后?” “与其以后爱得难舍难分的时候再做了断,不如就将爱意扼杀在期初的萌芽里。” “你居然是这样想的?” 张士彦心里就像是揪起来了似的:“你这样说,我好心疼啊……” “你怎么配不上我了?”他不允许她对自己有这样负面的想法,“你知道你有多好么?”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二人初见时,张某对她满是偏见,“当然了,我们之间,在很早之前有一些小的矛盾。” “但那是我的错,我承认,可是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要相信我的眼光,”他抱紧怀里的人,把她贴得更紧了,“出身门第本就是无法决定的,这个不能作为相爱和阻碍的理由。” “以后,你可不许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熨帖的眼神好似温暖的手,一处处细细地抚摸着和姑的脸庞,他温热的唇啜住她微薄的唇,和姑羞涩地回应着他的吻,勾住他的脖颈,将他越抱越紧,张大少爷的脸悄悄上飞上了绯红。 见他并没有很熟练地接吻,这与他平日里浪荡的模样并不匹配,和姑便打趣儿道:“你也不怎么会亲嘴儿嘛……”张士彦吃了瘪,扭过脸,又羞又臊,“只跟姑娘们搂搂抱抱过,还没……”看他羞臊得脸都红了,还不好意思让她看到,偏偏侧过脸,故意不看她,逗得和姑大笑,“喔……原来张大少爷连跟姑娘亲嘴儿都没亲过呢!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张士彦追问。 和姑见他羞涩,不免也有些羞涩,“我以为你这样浪荡的人……早就……”张士彦知道她在想什么,立马解释道,“我只是故作浪荡,如果连你都认为我确实是一个浪荡子的话,你就太不了解我了!”他将怀里的人轻轻地放下来,温柔地将她拢入怀中,男子的体温温热地包裹住和姑,似乎在这深夜寒露重的时节里,他的怀抱可以驱散所有寒冷,和姑贴在他的胸膛,环抱着他精壮的腰杆,依偎在他的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微妙的芬芳,令她有着莫名的安心安神的感受。 二人静静的享受着彼此扶持的温暖,相互依靠着,惊奇的安定让张士彦也十分意外,居然在她的身上有这种奇妙的感觉,能让他的疲惫一扫而空,即便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她就感到十分宽慰,好似身上的重担都轻了许多。 “你知不知道……”缓缓间,张士彦复再开口,和姑纤细的手扶上他宽阔厚实的背脊,“嗯?”她问。 他懒懒地将脑袋搭在她的肩上,“我根本不知道我能在这个乱世中活多久……”这是他未曾和任何人提起的苦衷,“如今八王争权,朝廷力量薄弱,佞臣当道,忠良难过……” “这样的时局,我又能撑多久呢?”他将他的顾虑吐露出来,“我会不会哪一天就殉职沙场?”在他人面前他是权谋一方、庇护百姓的大将军,但其实高位置上看不见的压力更大于风光,“所以你说配不上我,我真的很伤心。” “我这样的将死之人,能在未死之时,求得一丝欢愉,已是难得,你居然还说你不配,你若不配,我便也不配得。” 应不是命运多舛,捉弄真挚的人,多年之后,张士彦确实死在征战的路上。 而后三年,和姑才得知他的死讯,他坟前,她哭瞎了双眼。 “他们都说王侯将相高官俸禄,你为何要亲身沙场?”她不明白,明明他也足够谋智,为何还非要冲锋陷阵,张士彦收紧怀抱,“要怨就怨这不平世道的道理,士族人心的作祟。”人们总是在明争暗斗,企图谋求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都想剥下别人的皮给自己取暖。 张士彦的家族原本和睦美满,只是在他六岁时,父亲纳妾,其妾诞下一子,原本温良贤淑的娘亲变得善妒易怒,处处都将他和妾房的儿子作比较,他必须处处胜过那个庶出的弟弟,母亲才会有笑容。 没完没了的宅纬内斗让张士彦疲惫不堪,母亲怕弟弟会抢走张家的权势,便处处要求他出风头,强压着弟弟一头才行。 他原本不似如今这般浪荡,或许是在母亲的压迫下,故作放荡来反抗母亲的无尽的压迫。 他和弟弟张肃私下关系良好,兄友弟恭,但是硬生生因为母亲之间的勾心斗角,不得不日渐疏远。 都是张家的儿子,谁做继承又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吗?张士彦不明白母亲日夜纠结的是什么。 但是辛母出身名贵大族,自然是不愿被平民出身的女子压了番位。她认为张老爷娶了这毫无门第之女,本就是对她的轻贱,囿于大家闺秀的温良德行,她也只能暗暗记下,心生嫌隙。 第三十三章 辛母妙计 “你这样说,让我怎么才能放心让你上战场?”和姑心疼道,和姑深知世道险恶,刀剑可不长眼,可是又不想劝他软弱,“你可知道,我早就将我的性命拴在腰上,无所谓何时被人索去了,可是我发现,你会让我分心,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你。” 张士彦怀疑过和姑的身份,尤其是在根本查不到她任何的户籍信息的时候,他自觉那时的分心像是被下了蛊咒,她的身影就像是魔咒一般,分分刻刻在他的脑子里闪现不停,让原本精明善辩的他,见了她,好似被降了智,如同痴傻般,只能听之任之,做不出自己的判断。 “我怀疑过你是不是鲜卑的细作,故作医者身份探近我身,”张士彦坦言,他现在已经完全信任眼前这个女子,“后来我才发现,是我活在算计中的日子太久了,看谁都带着心计,难怪你之前不愿理我。” 她若是细作,不会三番几次不告而别,只追求心中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无视他,甚至是厌恶他的存在。 “我之前只是以为你矫情而已,你懂的……”和姑自辩,“像你们这样大族出来的子弟,都有些莫名的优越感,我只是以为你也是那样罢了。” 张士彦听她这样说,免不了后悔当时对她的怀疑,执起她的手放于唇边,深深浅浅地吻道,“谢谢你的包容,能原谅我们之前的芥蒂,是我太爱计较了。” 张士彦没办法不去算计,张肃为了夺取张家的大权,多年前已经和鲜卑暗下勾结,水芝为他安插在哥哥身边的眼线,水芝可算上是自幼就在张士彦身边贴身伺候,也是逃荒中投奔张家的遗女,无亲无戚。 那时,张肃才九岁,早有野心。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这样默不作声地就走了?”和姑这样游走不定的行为很伤张士彦的心,让张士彦感觉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中,和姑拥有着绝对完全的决定权,她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而他一点儿反抗的话语权都没有。 和姑反握住他的大手,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耽误你……” “耽误我什么?”他想要她给他一个能让他安心的承诺,能让他可以不用再担心会失去她而惶惶不可终日,“你若真的不想耽误我,就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也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可以吗?” 林深夜静,面对爱人索要的承诺,和姑又犹豫了,她不能保证这一生能完完全全地守护在他的身旁不离开,不想给他随口的一个答应,万一以后做不到,不是会更伤他的心么? 张士彦见和姑又像以往那样故作沉默了,这沉默好似千万颗针尖刺痛着他的心,让他联想到她一次又一次的不告而别,以及将他的真心视而不见的模样,他便有些作气,捉来她的手衔在嘴里,轻咬惩罚道,“你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又在计划着下次怎么逃跑了?” 和姑吃痛,推开张士彦,他才不愿被和姑推开,二人像置气般纠缠着,“你咬我?”和姑要抽回手来,推着张士彦的胸膛,他别扭着不愿松开环着和姑的手臂,便使得和姑越推越近。 “我怎么可能不走?”和姑好不容易把手从张士彦的嘴里拽回来,手背两排清晰的牙印生生作痛,“坏人!”和姑骂道。 “别说是我想走而走,就是我不想走,你娘亲能容得下我吗?”张士彦娘亲陇西辛氏是当今朝廷杨皇后的远亲,之前为了稳固辛氏在张家的地位,牵线让儿子和辛家长女联姻,虽然这番婚姻被张士彦给拒绝了,以辛母的眼光,绝不会让一个无名之女踏进张家的婚房。 说到娘亲,张士彦沉默了,他也知道母亲那边一直希望他能娶一个豪族大姓的女儿为妻。 良久,张士彦似是想清楚了,下定决心道:“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娘亲若是不让我娶你,我便谁也不娶。” 二人在月下吐诉衷肠,聊了个通宵。 次日,张士彦带着和姑返乡告命,知会父母他要娶和姑为妻。 果不其然,辛母勃然大怒,不同意二人婚事,张士彦只得带着和姑跪在祖宗祠堂前,恳求父母之命。 “所以,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可以无牵无挂,便可以无规无矩,完全自由。”张士彦握着和姑的手,“你疼不疼?”他担心她的膝盖吃不消,便把手垫在她的膝盖下面。 和姑打趣道:“早知同你约婚需要跪拜祖宗这么久,我便该脚上插翅膀,飞得更快些多好?”气得张士彦把手抽了回来,伸手拽住和姑小腿。 “你母亲若是一直不同意怎么办?我们不能在这里跪到天荒地老吧……?”张士彦听罢,笑笑,“今日下午酉时我便要西上征兵了,到时,你跟我一起走。”他自信地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没想到的是,辛母借以和姑无门楣为由,撕毁了他们的婚书,却又心生一计,可以除掉和姑,还能帮远房亲戚杨氏皇后宫闱之斗。 原是杨皇后手下后妃与臣子私通,她想借这个后妃的杂种扳倒贾贵妃,便需要一个靠得住的替罪羊,借替罪羊之手,干净的做掉这个孽种,然后再泼脏水给贾贵妃,这样一石二鸟。 正当辛母焦头烂额得为杨妹出谋划策时,儿子便带着“替罪羊”回到了她的视线里,在她看来,和姑再合适不过了,一是她懂医术,可以以治疗为由顺利地进入后宫,二是她顾虑单纯,怕是到死也不会想到她是被利用了。 一想到这里,辛母立刻兴奋了起来,立刻动身前去后堂祠堂,见他二人跪在祠堂前还在卿卿我我,不由怒火中烧,更是打定主意要弄死这个狐媚医女,免得影响儿子的仕途。 她差下人将儿子唤至上房,张士彦唯恐和姑离开他视线会有人对她做出不良,便将她一并带在身边,二人至上房,辛母坐中央。 “娘亲。”张士彦唤道。 “坐吧,”辛母露出一副可以商量的态度,张士彦以为母亲心软了,稍有喜色,“和姑,”她道,“按理说,算得上是我辛某的恩人,医术非凡,应当是个通情理之人,其实我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也是有我的苦衷……” 第三十四章 和姑之死 辛母娓娓道来:“这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世道本就不太平,想在乱世之中求得安稳,更是难上加难,想来我们张家安定陇西乃至西凉一带,费尽心血,只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也是不想士彦辛苦,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我们张家承担不起跟草民为婚的后果啊……你可知晓你与士彦结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你若为正妻,谁又甘愿来做侧室?” “张家想在西凉落脚,不能没有中原豪族大姓、地主官吏的支持,可是谁又能白白的来支持你呢?” 讲白了,张士彦的婚姻不能自由,连他自己都不能做主,甚至说连他的父母都不能替他做主,他们想要在西凉立足,就必须用儿子的婚姻作为媒介同当地的大族们联姻,那样才能稳固发展。 这一切一切的道理,和姑心里都清楚,要不然之前也不会不告而别,只不过拗不过张士彦的坚持。 辛母假装希望她能知难而退,就在她知难而退的时候,再提出条件:“倘诺,姑娘能以张家的名义入宫为女史医官,待功成名就,也好与士彦为婚,如何?” 她的意思就是让和姑作为张家的医官进朝,入宫为后宫女史医官,“姑娘进宫之后,我便不为士彦约婚,他去镇西平乱,我们都等你归来,再约婚姻。” 这一计,就是把和姑骗进宫,再让她不知不觉中当个替罪羊。 一来可以除掉这个眼中钉,二来解决了杨皇后的对家,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张士彦一听,此事不为坏事,但他没想到的是他母亲狠起来连他的心上人都不放过,或者是说他妈妈根本就没认识到张士彦有多爱她,因为他浪荡惯了,辛母也信了他纨绔的劣性,以为和姑只是他的一时兴起而已。 就这样,没过两日,和姑便在张家上了户籍,以张氏医官的身份进了皇宫。 一进皇宫深似海,张士彦为了能见到和姑便屡屡上朝,只为退朝后能求见她一面,见她安好便放心征战西北,剿乱平反。 “你可还都好?” 那日张士彦退朝后托人传信,约见家中医官和姑一面,许久不见,或许是战地的条件太艰苦,张士彦看上去老了不少,没有了往日年轻气盛的锐气,和姑像是往常的样子,方巾掩面,见到张士彦风尘仆仆的模样,也难掩心疼。 他看上去应该是受伤了,也没有休息好,一脸强装镇定的疲惫,和姑扑上去抱住他壮实的身躯,“我都好,可你受苦了。”她握住他的手,明显干燥粗糙了很多,还有很多开裂的口子。 张士彦挪开和姑的拥抱,他知道在这皇宫眼线众多,若是他与家中医官搂搂抱抱被他人看去,她在宫中自会有闹人的流言蜚语传起来,只是回握住她的手,细细地揉捏着,传达着爱意,虽然他不能口头上说些什么,怕隔墙有耳,温润的双目,眼神将和姑的轮廓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在张士彦离宫征西的冬日,后宫惠贵妃小产,皇帝恼怒,听信佞臣之言,赐死了御用医官。 那个御用医官正是和姑。 “张府医官和氏,搬弄权贵,暗下勾结至皇子早逝,赐鸩酒,即刻处死。” 牢狱中的和姑,得到了这一道赐死的圣旨,自嘲不已,她知道她这是被人算计,成了替罪之羊,可惜了她从进宫以来就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做事还是没能逃过人心的算计。 “我曾想过以千种万种的方式死去,但我未曾想到,我居然因医术谋人生死,以这种方式离开世界,我怎么又会去害死惠贵妃的孩子呢?”她想平反,为自己申冤,替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在这人鬼难分的朝堂之上,她举目无亲,没有人愿意铤而走险来救她。 唯一能救她的人,还远在千里之外,等到那个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她早已在黄泉之下。 “我这一死,不是伏法,而是自证清白。” 和姑端起赐来的毒酒,再次辩解道:“惠贵妃腹中皇子,绝不是臣女所做,以死明鉴。” 说罢,她在牢狱里,众官员监视的目视之下,端详着手中这一盏小小的毒酒,那醇浑褐色的液体,这一杯下去便了断人的所有烦恼和心事,就此黄泉之上又要多一个逍遥的鬼魂。她又在想,如她这般草芥似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两天快乐的日子,却又沦落到别人棋盘下的亡魂。这日子过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又有什么分别? 牢狱里的空气湿冷,不见阳光,寝不暖,食不饱,她穿着单薄的囚衣,跪坐在众人面前,端着手里那一盏小毒酒,心中百感交集,早知那日是和他最后的一面,想来应该同他多说几句话,若是知道上次拥抱之后再无来生,也允许她多拥抱几次。她忽然间就明白了,张士彦所说的不知哪年哪月就会战死于沙场,而如今她居然也是同样境地,在这莫名的一天死于别人的算计。 临刑之前,她又想到了,师父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当朝为官,这乱世之中,医术难正,庸医弄权,很难自保,她却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 那日惠贵妃小产,事发之前,她在宫中药房给惠贵妃做安胎的药物。 此刻和姑才幡然醒悟,看似老实忠厚一直陪在她身旁的王太医应当是密谋惠贵妃流产的主谋,可是她却做了王太医的替罪羊。因为无论是从药方笔记,还是从太医行事录上查询惠贵妃流产的药水,都是经自她手。 可是她的药方无碍,煎药无碍,都是她亲手做的,可她做的这碗药水,端到惠贵妃那里就变成另外一碗,那碗药水里被检出有大量的麝香红花一类的流产药物,而坚持这一鉴定结果的太医正是年资老道的王太医。 “你这谋杀皇子一行为和张府可有关系?”狱中使官问道。 “臣女已经自证多遍,惠贵妃皇子并非臣女所做,而是另有他人栽赃陷害,但我找不到证据,如何自证清白,我所做的行为一切忠贞纯良,别无二心,更无害人之意。今日之死不是认罪,也非伏法,而是自证清白,以死明鉴。”牢狱之灾,严刑拷打,和姑已经被折磨的遍体鳞伤,身体肌肤久日不温,几乎力竭,勉强地撑着这口气,若是不赐毒酒,过不了几日,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她不认罪,因为她从未犯罪。 第三十五章 理所应当陪葬 她拼死命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希望能够多撑几日,希望张轨能够早日得知她在宫中被陷害的消息,前来救她,可是事与愿违,张轨在前线打仗,也是处于水生火热,命决一线的状态,早早的就有人把她在宫中被害的消息封锁,无人知晓她今日的这般田地。 在征西路上打仗的张士彦,多次向中央请求粮仓支援和兵力支援,可是中央却以国库空虚,无力支援反驳于他,让他一个人带着张家的一批军队,在西凉苦战已许久。 这旷日的苦战,也让张士彦伤痕累累,好几次差点死在沙场之上。 “你若还是不认罪的话,就早早了结自己的性命吧,不要与我们苦苦纠缠。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当差的使官得亲自看她饮下毒酒,确认死亡之后,他们的差事才算了结。 在一双双麻木不仁,冷酷且没有丝毫的温度的注视之下,和姑含泪一饮而尽杯中鸩酒。不久便觉得四肢百骸如碾碎般痛苦,胸中一股热流涌出,便大口吐血,死在牢狱之中。 狱使上前核实她的死况,同户籍典史官吏记下原由,勾销她的户籍,命人卷了张草席,潦草地替她收尸,便把和姑的尸体连同那张破草席,一起扔在了宫外赐死之人的乱葬坡头上。 已经坐实的和姑的死讯,传到了张家辛母的耳中,她大喜,如此之下,儿子同阴氏大族之女的婚事应当能定下了吧?她心想。 便开始美滋滋地同阴氏之女,展开书信的来往,以倾诉张轨对她的倾慕之意,想取得良缘,创一段佳话,信中她以张士彦的名义,借她之口,向阴氏之女表达心意。 这一来二去的交往,让阴氏之女略生情意,又因为张士彦此次镇西之战终于取得胜利,张家兵马在西凉一带威名四起,阴家的女儿怎能不被这样的英雄所倾倒? 不出几日,阴女也略表情意,同意了张府的提亲。 可是这一切,张轨人在家外,身在战场,毫不知情,等到他满身疲惫,伤痕累累的胜利归来之时,却发现家里忙着筹备他的婚事。 原先他以为是弟弟张肃要娶亲,了解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张府上上下下热闹不已,忙前忙后是为了他的婚事,他便在家中大发雷霆。 “母亲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做,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约定了我的终身大事?我人还在战场之上,命飘忽在旦夕之间,你就将我的婚事一定,万一我不曾归来,你又如何同阴家之女解释,那这不算是毁约吗?”张士彦极其愤怒,娘亲已经不是第一次不经过他的同意就帮他定下婚事了。 他并不想娶阴家之女,他心心念念的只有身在宫廷之中如履薄冰,小心度日的和姑,只想通过此次镇西之战的胜利来给家中医官提升官品,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的把和姑娶进门来。 所有人都帮着张家主母去欺瞒张士彦和姑已经死亡的事实,可是辛母眼看着儿子一心只为妖女所迷惑的模样,仿佛蒙蔽了心神,便忍不住的将真相告诉了他。 “和姑已经死了!!!”她严厉的说道。 此言一出,张士彦不可置信,辛母见他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便又重复一遍,说得更加清楚了些,“和姑她心性不纯,进宫之后,贪图荣华富贵,被人收买,谋害皇子,早就被下旨赐死了!” “若不是我与皇后通书信,证明她与张家无关,恐怕我们也会被牵连,好在我早有准备,阐明她与我们无关联,这才免于一难,儿子,你清醒一点吧!” 辛母苦口婆心地劝着儿子,人都已经不在了,就别留恋她了,更何况,她还不是什么好人,贪图利益,便会被蒙蔽心智,做出歹毒之事。 张士彦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不敢相信的是,明明他在宫中也安插了眼线替他保护着和姑,每日询问她在宫中的近况,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而他却一概不知,他不敢想,也不敢去猜测,因为在张家能有此大权的人,能够封闭他的消息的人,只能是身边亲信的人,那个人只有是自己的母亲。 他更不敢相信母亲,居然为了张家以后的荣耀和门第,会将他心爱的女人杀死。 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猜测,是怕真相太残忍,原来自己的母亲居然是一个这样恶毒的人,这样心狠的一个人。 张士彦仿佛失了魂一般的,脑子陷入了寂静,他将张府东厢,一把火烧了,发誓再也不回张府,与家里一刀两断,失魂落魄的打听到了那个丢尸体的乱葬坡头。 心中只是期望,“像你这样,能够起死回生的人,能救得了别人,应该也能救得了自己吧?”,他心中默念,“你一定有办法,保全自己的生命吧?”他就这样一边念着,一边找寻着和姑的尸体,他又怕找到,他又怕找不到。 翻遍了坡头被草席卷裹着的尸体,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他心中有些庆幸,因为他知道和姑随身会携带着师父送她保命的还阳丹,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他在坡头没日没夜的翻找了三天三夜,终是心力枯竭,晕倒在了坡上,等他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半个月后了。 和姑的死,像是抽去了张士彦的半条命,让他变得沉闷起来,常常坐在庭院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或是夜不能寐,也不燃灯,就一个人孤身坐在黑暗里,不言不语,毫无动静。 自从和姑走后,他的性格越来越孤僻,不与人言语,不与人交往,不再有情绪,也不再有表情,为人处事上变的暴戾了许多,手段越加血腥,没有人性。和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愈发讨厌这个世界,愈发讨厌身边的所有人。 他失去了所有的幸福感和生活的意念,与其在他深受折磨煎熬的活在这个世上,不如让所有人都与她同葬,和她一起去死,就像他消失了所有的幸福那样,让他厌恶的人都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就好了。 当朝为官,身为武官,他理应剿匪平乱。 若是放在以前,他对于俘虏总是心生怜悯之意,花费力气改就驯化,让他们再次谋生,但是放在现在,他认为是在征西的路上丧失了心爱之人,那就让所有抵挡他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所有力量和事物,不管是人还是物都一起陪葬,所以在两年后的剿匪之战上,他屠杀了三万俘虏,以血屠城,尸体堆积如山。。 他眼看着被烧焦的大地,血流成河的惨状,心中却只是在想,倘若我那日不在征西,我也不会丧失心爱之人,你们的陪葬也是理所应当。 第三十六章 木棉花 在门阀、军阀互斗的时代,他在九品中正制下是个寒门人士,暴力地巩固了他在西凉的军政大权。中原大乱,他也无力顾及,但中央多次派遣他去中原平乱,他也以狠戾的手段,取得了屡屡胜利,可是他只想固守西凉之地,并不是为了立地成王,而只是抱有一丝希望,和姑能在姑臧一隅还活着罢了。 他远离了家乡宜阳,在姑臧建立了自己的制度,变成了西凉最高的门楣望族。 以如今他在姑臧的地位,他无需再和任何豪族大庆联姻。 可是他的心却是空的,他尝不出生活的任何甜味,也没有了什么盼头。 只是喜欢一个人静坐在家中,脑海里一遍又一遍过着之前他和和姑在一起的日子,然后把她的模样一遍又一遍映入他的脑子里,因为他生怕哪一日他若不想起,时间长了便会忘记,所以他努力的让自己每一天都想她很多遍,这样她的模样在他的心中,仍旧是鲜活的,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可是在旁人眼里,他现在这副阴戾的模样,丧失了以往的活泼朝气,仿佛像着了什么魔症,无药可医。 局势动荡,张轨拥险地以自保,河西走廊之后再无他家鼎立,他只求务实,不图虚名,仍旧为晋臣,汉人为了逃避战乱,纷纷逃往河西,河西的农业与经济在张轨的治理下,迅速发展起来,内政修明,招募贤士,传播儒家文学,在索氏一族的帮助之下,以汉字五珠钱作为货币通商。 一时间,以河西走廊为通道的西凉,成为了乱世中的一片净土。 原本设立在宜阳的情报局被江南财阀所毁,氾瑗只得带着梨花园子的一帮姑娘西上到了姑臧。 北宫纯也变成了张轨麾下大名鼎鼎的武将,四处征战,不过他生性鲁莽,也酷爱征战沙场,张轨为了平衡他在军中政权,便于宋配随之前往,作为谋士。 这三年间,张轨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好觉的,除了在一年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以往张士彦每天晚上只要睡着了,都会梦见和姑一个人在宫中惨死,在乱葬坡上挨冻受苦的模样。 但是那一日晚上,梦里的和姑并没有受苦,她如春风拂面般的,笑脸盈盈告诉他,她还活着,现在日子过得也还不错,二人在梦中相拥,张士彦喜极而泣。 醒来之后,他坚信和姑就一定还是活着的,梦里,和姑的模样,和姑给他的感觉和与她拥抱的触感,都是十分真实的。 所以自此之后,他坚信和姑一定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并没有死去,只是他没有找到而已。 梦里和姑温暖的臂弯,他躺在和姑的怀里同她诉说这些年的苦楚,向她表达他的痛心和悔恨,与她亲密的相拥,热烈的亲吻,缠绵了一个晚上,醒来之后觉得十分美好,似乎枕间都留有了和姑身上的芬芳。 那一段时间,他的性格都很平易近人,不似往常的暴戾。 从那之后,他常常幻觉般的能嗅到和姑身上芬芳的味道,让他安定心神,睡眠也好了很多。 原来是贴身婢女水芝见他常常无法安睡,纠结了许久,便抱着受罚的心,燃上了和姑生前给大少爷调下的药烛,药烛的草药芬芳随着烛火的燃烧,散布了张士彦的内室,他居然出奇地睡得宁静。 又是一日夜里深睡,他梦到了和姑背着药箱,像以往那样,推开他的房门,呼唤着他的名字,士彦,过来,梦里的他拼命地奔上前,紧紧地抱住她,他们似乎没有任何芥蒂,似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就如普天下所有的有情人一般,相拥,缠绵悱恻。 其实,那夜的梦境不是幻象,而是真实。 但和姑已经不是从前的和姑了,自她被宫中赐死扔在乱葬坡头后,居然是她的师父派人救了她一命,但是师父还是不愿出面见她,只托人传话,希望她好自为之,不要再做违训之事。 不愿见她是因为早已将她逐出师门,但是和姑不解为何师父还要救她呢?她想,怕是师父放不下这多年的师徒之情,便觉得辜负了师父的期望,然后觉悟出她的死应该是遭了杨皇后的人的算计,做了替罪羊,替杨皇后铲除了惠贵妃的皇子。 而众人都知道杨皇后是张士彦母亲的远房亲戚,所以此事也明了了。 于是,和姑改头换面,将之前的易容之术抛弃,没有了“和姑”的面貌,又换了个名字,叫做“木棉花”,然而现在的木棉花却是和姑的本来面貌,之前的长相一直是她的易容。 换了个名字和长相生活的和姑,离开洛阳,去了鲜卑境内行医,路上还收了个儿徒。 鲜卑一族也是同晋朝各族军阀进行战乱,所以,以她的医术,很快便被鲜卑人看重,进了鲜卑的阵营。 但这并不是她本来的打算,被鲜卑一族裹挟进阵营,这是她被胁迫后暂时性的选择,因为以她一个人的力量,并没有办法阻挡很多人,她只得变成了鲜卑人的医士。 但是,恰巧的是鲜卑族首领若罗拔能的儿子若罗宏,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木棉花,鲜卑一族动乱,准备入华。 但是和姑一打听,他们入华的第一个动向就是去攻打凉州,那是张士彦戍守的地方。 和姑不放心,便想要回去看看张士彦的情况如何,所以那一夜她来看过一次便走了,未曾让张士彦发觉,是因为她给他燃了安神香,可她却是真真实实的来过他在姑臧的府上。 或许是人的相思容易犯贱,见过了之后就念念不忘,虽然和姑心中已经受了很多的伤,不想再为情所困了,可奈何左右就是想念他,放下不了,所以另一日晚上,她又回去了张府,可是如今的木棉花同往日的和姑不一样了。 和姑大难不死之后,深知在西晋王朝境内无活路,万一让朝廷得知她还活着,兴许会让她再死一次,所以她就更名改姓,改头换面,离开了洛阳,远离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远走去了鲜卑一族占领的地方。 在若罗宏的教导之下,木棉花学了很多武功。 如今张府她来去自由,不会被人发现。 起初若罗宏教授木棉花武功,是因为他担心她一个汉人姑娘,言语不通,万一行军路上碰到其他鲜卑人或戎狄人为非作歹,那她就会有危险,倘若学了三招两式,若是碰上个小毛贼,她也能自保。 若罗宏这个人不似他生父若罗拔能心智顾虑复杂,反而却出奇的纯真,他没有张士彦那样的心计算计,活脱脱得像个没有烦恼的孩子,整日除了练武就是狩猎,一点儿也不想争夺家中的权利,也不关心父王的征战。 可是就在和姑返回姑臧同张士彦缠绵的那一个晚上之后,和姑有了身孕,这件事深深的刺痛到了他。。 一年之后,他协同江阴刘氏将和姑的孩子拐骗了去。 第三十七章 我梦见你回来 若罗宏明知自己不能同一个汉人女子在一起,但是他无法劝说自己割舍木棉花,即便她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他居然还是很不争气地爱着她,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他觉得这个孩子就像是横在他与木棉花之间的一个鸿沟,他认为木棉花并不深爱着孩子的父亲,只不过是和那个男的有了骨肉之情,所以才会对孩子的生父有所留恋。 他在想,如果能够让木棉花割舍掉这个孩子,或许她就会将那个男人放下,但他不能伤到这个孩子,因为万一孩子有什么闪失的话,木棉花会记恨他一辈子。 因为毕竟孩子是母亲的血肉。 于是乎,他就开始四处打听,得知江阴刘氏与张氏一族本就是宿敌,所以他就里应外合同江阴刘氏进行勾结,把木棉花的孩子送到了刘家。 可是关于这件事情,木棉花是不知情的,她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被拐走了,以为是自己新的身份被发现了,刘聪为报复张士彦,才拐骗走他的儿子。 自从那夜深眠做梦与和姑缠绵绯则,那种亲密的感受太过于真实,让张士彦更加坚信了和姑还活着的信念,便开始加大搜集她消息的力度,不管是什么样的传闻,他都要深挖倒底。 鲜卑境内,若罗宏以为拐走木棉花的孩子,他们就可以重新开始,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消失了的孩子变成木棉花的心结。 和姑整日思虑计划,怎么去到江阴刘氏一族,把孩子抢回来。 终于在盘算了数日之后,她暗自摆脱了若罗宏,只身前往江阴刘氏府上,以制毒为代价,换回自己的孩子。 和姑明知刘某让她制毒必然是用来毒张士彦的,但为了孩子,她别无选择。 倘若张士彦知道了他心爱的女人突然出现,就是为了毒死他,那这个毒,既能毒到他的身,又能毒到他的心,刘聪要以她为诱饵把张士彦引出来。 刘聪命人让和姑十日之内研制出血毒,他就答应,事成之后,他就会把孩子还给她。 并且刘聪为了挑拨和姑与张士彦之间的关系,派人在和姑手上刺上了“刘氏”二字,为的是掩饰水芝的身份,来挑拨张士彦和和姑的关系,因为若罗宏同他结为党羽的交换条件就是若罗宏想要彻底分裂木棉花和张士彦的关系,所以才让刘聪使出离间计。 刘聪命水芝给张士彦下和姑制出来的血毒,水芝虽是刘聪安插在张士彦身边的细作,但是她跟了张士彦许多年,深知大少爷为人仁厚,对他心有摇摆,意念不定,她难免有些不忍心,因而所下的血毒剂量不足以取人性命。 水芝私下毁掉了一半的剂量,她内心忐忑,不知这是对刘聪的背叛,还是对张轨的背叛,她很担心被张肃发现她并没有下足剂量,倘若事情败露,她便是死路一条。 三年前的恩恩怨怨,和姑和张士彦的账是算不清楚的,牵扯着很多条人命和人情。 在命运面前,和姑也低头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即便是嘴上百般厌恶憎恨他,可心里总是放不下他,还是会忍不住动心,忍不住思念。 张士彦自知亏欠和姑,如今她虽然人在他眼前,可他做任何举动都不禁的要看她的脸色,不敢同她过于亲近,生怕她心生厌恶,更不敢多言从前的事情。 他现在想的就是在有生之年,将自己的心完全交付给他心爱的女人,即便是她拒绝也好,哭泣也罢,只要她还愿意再看看他,再给他一个机会展现自己的诚意,即便余生也不再信任也罢,他都认了。 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可怕的现实就是,除了她,其他的任何人都无法给他带来内心的半点欢愉和轻松,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萦绕在她身上的气息和她存在的周围一切感受,都让他无比轻快。 在她消失的那三年里,他靠着回忆和无数的梦境,完成思念的救赎。 如今,在梦境里见过无数次面的女人,左右着他的思想的女人,终于这样完完全全地坐在自己身旁,好像什么都没变一样,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心想,她就是骗我也好,害我也好,我都认了。那也是我欠她的。我曾经害得她多苦。 多年未见,和姑改了面貌,张士彦也苍老了很多,略显老态,她看着他不似从前挺拔的身姿,佝偻得像个小老头子,心里竟有些难过。 半晌,她开口,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原本张士彦沉浸在享受短暂与她的安宁中,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关心他,仿佛受宠若惊般抬头,怯怯地扫了一眼她的脸色,然后答道,不算好,也不算不好。 河西走廊如今已经稳定,再无连年战事,他说。 是啊,和姑说道,现在姑臧都是你的天下了,你在也不用忧虑什么时候会战死了,她释然地笑笑。 那年她宫中遇害是张士彦这么多年梗在心头的痛,他不敢问,不敢提,怕痛,也怕再次被和姑抛弃。 怀上安逊的那一晚,和姑只是置气这个家伙,想看看没有她的生活,他是不是仍旧过得很好,便带着他之前送给她张家的任意牌,见到任意牌,所有人不得阻拦此人的行踪。 黑夜中,她远远地看见他的卧房早早的熄了灯,心里便气不过,看来这男人没了她照样也能过得生龙活虎,她不懂自己的执拗是什么,早该放手不再关心,不是么? 她自己都不可置信她居然推开了他的房门,走近他的床榻,只是想看看这个男人的近况。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宽敞的床榻上,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蜷缩在床侧,手里攥着她之前经常戴的面巾,面巾的一角还被他咬在嘴里,她不可思议地看到这个男人的眼角,在不见光的帐内闪着丝丝泪痕的泛光。 那一瞬间,她所有的理性和冷静尽数崩盘,散落一地的是连她自己都不可遏制的思念和渴望,她多么希望他们之前没有恼人的恩怨和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 奇了怪了,那夜张士彦睡得异常的深,往常他一向是一个浅睡眠的人,但是那夜睡得很死,怎么也不愿醒来。 第三十八章 长大了之后是没有家的 因为他深深陷入美好的梦境中,不愿醒来,梦里的感觉太多真实,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醒来,明天的太阳也不要升起来,就让他长眠在这个梦里吧。 梦里,他梦到和姑回来看他了,向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推开他的房门,丢下背上的药篓,对他喊道,士彦,过来,抱抱。 他惊得从床上窜起来,忘了穿鞋子,直接奔向她,扑进和姑的颈窝,委屈道: 你都没有想我! 梦里的她反问道,怎么知道是我? 他不敢松手,生怕他一松手,她就像夜间的凝露水汽一般消失了,像呼出来的气息一样,片刻就消失了,他紧紧地圈住怀里的人,她身体的绵软温热,她身上的芬芳和气息,是那么的鲜活,他心痛地捧住她的脸,心想,在梦里,就让我放肆一点吧,祈祷着,这个梦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 我辨得你的脚步声,他说。 这一夜,他放肆地向和姑坦白他一切的悔恨和误解,放肆地向她倾诉着蚀骨般的相思之苦的折磨,他拼命地表露着自己的悔过和改变,因为他生怕黑夜过去,白日他就要从一个寂静麻木的世界里再次醒来,独自一个面对所有的空虚和看似的繁忙。 外人都只能看到他身居高位的孤冷,却没有人愿意真正地去关心他,他的身边现在留得下来的只有算计的利益和永远的敌人。 他的友人和忠实的僚慕也都升迁而远在各地,不在身边,那些酒色笙箫,他也不再为之动容,他只怀念那个让他感到温暖的臂弯。 宜阳,是他早就回不去了的家,而他现在再位高权重,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都说长大了之后,人是没有家的,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的家只是父母的家,而他只是父母的孩子,父母并不需要他,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儿子,一个可以联姻的、为家庭做贡献的孩子。 至于这个孩子是不是他,有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喜好,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心情……这些都不重要。 生他的女人,只需要一个让她骄傲的儿子,至于这个儿子活得开不开心,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不过是孩子闹别扭、不懂事罢了。 或许,原本他就是没有可以依靠的家的,只不过是那年他自己亲手的一场大火燃烧了维持了多年的坚固的幻象。 生他的女人逼走,甚至是逼死了他心爱的女人,让他不懂为何女人如此容不下女人,他苦笑,狂笑,心痛碎成千万片,变成扎脚的琉璃瓦片,扎得他每走一步,心都好像是在流血,步步血迹,难过得天都黑了下来,直到一把红光在东厢燃起,他才见到一丝光亮。 他才明白,哪里是女人容不下女人,是生他的女人容不下他的选择,容不下他罢了。 火光中他侧头看见慌乱的母亲,泪流满面地求他出来,至亲之人,原本是那样的熟悉,现在却陌生得可怕。 娘亲,你真的爱我吗? 阿四冲进火海,把大少爷拽了出来。 张士彦失魂地问道辛母。 辛母没想到她自幼乖顺的儿子竟然会做出如此冲动的事情,吓得她泣涕涟涟,抱住她的掌上宝,娘当然爱你啊,你是为娘唯一的孩子,我怎么不爱你? 你爱我,你为什么连我爱的都容不下?他哀嚎地反问道。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只不过是我的纠缠,你就害怕影响到我的仕途,影响到张家的联姻,你就想尽办法去刁难她,为难她,甚至是害死她,你到底爱我什么?他又问。 你爱我是你的儿子,是你在张家立足的棋子,是你辛氏一族控制张氏的傀儡,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你从来没有爱过父亲,一直以来,你只是在扮演一个端庄持重的家母,何来爱我? 张士彦一直以为他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然而真相是她如此冰冷。 满脑子的门第仕途,麻木又冷漠地爱他,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是她谋求权利和地位最顺手的工具。 往事如烟如梦,一旦回忆起来,有一种隐隐的幻痛,但是那夜梦里的温存,真实得像是确有此事一般,让他心生恍惚之感,粗粝的掌心仿佛又有了温度。 他感到,虽然他离垂暮之年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是却早已朽朽老矣。可能是心已经老了,肉体也跟着不想多动了。 自从和姑“离世”后,他再没有照过镜子,也没有修剪过须髯,不修边幅,同往日翩翩公子形象截然相反,如今的他看上去应该像是个老头子吧,他心想道,她又不在了,他打扮给谁看呢?之后连年,同家里闹了很多矛盾,邻里亲戚都说他被那女子迷惑了心窍,性情大变,不再同往日温逊有礼。 然而这当中的缘故,仔细地说来,只有张士彦自己心里清楚其中的原委。 父亲为一县之主县令,虽然张氏一族门楣高耀,奈何抵不过几代人的荒废,轮到张士彦父亲这一代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家道中落,徒留个门楣辉煌的过往,祖父母便将父亲同当今朝廷皇后的远方表亲妹妹作为联姻。 这段本就从利益和家族为出发点展开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伤,母亲生下他之后的第二年,父亲娶了妾室,那时年幼的他不懂为什么,一家人,只有母亲显得格格不入,融不进去他们的欢乐,父亲同其他人都是其乐融融的氛围,唯独同母亲在一起时,有一种拘谨的疏离感,但是却偏偏做得一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样子。 他们从不吵架,也从不亲近。 幼年的张士彦误以为这样的婚姻就是爱情,表面和睦,互相尊重,但是他从未看见过父亲与母亲有过亲密的牵挂和思念。 为了母亲家母的身份,父亲也留她薄面三分,不敢宠妾过甚,家中女眷所有事宜还是母亲说得算。 在他还没有成功之前,他的身份只是县令爷家的大儿子,权力地位远在父亲之下,父权的震怒,一直是压在他心头令人窒息的巨石。 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家中次子对他继承地位的威胁性,这些事情总是驱使着他努力地想赢得父亲的认可和目光,可总是事与愿违,父亲不仅不关注他,还总是嫌弃他做得不够好,压制反驳他一切观点和想法。 下一代一味的顺从只会导致家道中落,而反叛才是拯救落魄家族的光明。 只有当你开始辉煌的人生了,迂腐粗暴、自以为是的父亲才变得慈爱、温和。 可是张士彦受够了,受够了这种以身份地位、名利权势分高低卑贱的日子,他不想再考虑亲人的眼色,也不想再继续任何的爱都要付出代价,或者满足什么条件才能获得关怀的日子。 在遥远的西北方,他背井离乡,安定一方。。 悲凉地思念着那个不为他而死,却因爱他而亡的女子,心里满是说不完地苦楚,无地可放,设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遇到他,现在应该轻松地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吧,每每想到这些,他只觉得暮色渐凉,但是天却是刚露晓色。 第三十九章 嫉妒 另一边,和姑为了开脱晋朝谋杀皇子的罪名,逃到了鲜卑境内,她的起死回生、诈死之事离不开师父的心血,在牢狱中被赐毒酒之前,她已经预料到难逃一死,便提前含了一颗师父早前送她用来保命的回阳救逆丹在舌下,虽然毒酒饮下,她的气息断了,如同死人,但是一炷香后气息渐渐恢复。 在宫墙外乱葬岗坡头,她被师父嘱托来的术士救下,秘密送出晋朝皇土,以免被发现之后,罪加一等,欺君枉上。 此番,她亏欠师父的就更多了,似乎此生还不完了。 换了一个面貌,换了一个名字,她重新开始生活,还收了一个儿徒,像当初师父教诲她那样教育这个徒弟,传承师父的意志,这也是她能做的所有的事情来回报给师父了。 学了鲜卑族的语言,解救鲜卑人于病痛的水火之中,很快她的名声便传入了鲜卑族长的耳朵里,鲜卑一族也正在大扩疆土,连年征战,急需医术高超的人士。 似乎她异族的面貌在鲜卑族中显得非常与众不同,有着异域的特点,族长的二儿子若罗宏将她视为稀世珍宝,不可一切地爱上了她。 但是和姑心里很清楚,他对她的喜欢,不过是一时喜爱把玩一件少见的物品一般,并非是真正的爱情,甚至连人的情感都算不上。 他的狂喜和炽热的爱,从不顾及她的感受,不考虑她的想法,只是一味地将所有他认为她会喜欢的东西都给她,以为她会喜欢便以为她一定会爱他,必须会爱他。 似乎只要是他付出了努力,爱上他,便成了和姑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不接受她有他意料之外的情绪和想法,导致他无法理解和姑的想法。 越是这样不顾对方的热情,越是让和姑想远离他,远离他的付出,更是远离他的期待。 爱,不是你爱我,我就必须爱你,你明白吗?和姑推开宏硬搂上来的怀抱说道。 若罗宏不能理解,他不明白他为了讨她的欢心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她还是说不爱他,只是觉得还没能感动他,她的拒绝是在鼓励他要更加努力,更加勇敢才是。 为什么?他被和姑推开,木棉花,你告诉我,我需要怎么做?他问。 和姑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真心的爱一个人,并不是一件愉快轻松的事情,它会带来很多的伤害,她说。 可是我不害怕,若罗宏执着地握住和姑的手臂道,我有爱你和治愈你伤害的信心,我希望你能爱我,给我一个机会! 面对他的苦苦纠缠,和姑简直苦不堪言,此时她腹中已有张士彦的骨肉,只不过她身形娇小,看不出来还有不余两月就要临产。 若她此时玩弄族长儿子的感情,再生一个异族的子嗣,怕是真的要身首异处,她不敢越界,她深知此时的利害,为了她和孩子的安全,她最好是本本份份做个医士,不要轻举妄动。 为了保命,她不得不屡次三番拒绝若罗宏的示爱。 你确实不用爱我,天下女子千千万,你何苦在我身上费功夫?和姑苦口婆心地劝解。 或许是高官贵族的出身,从未让若罗宏体会到爱而不得,越是得不到,他越是别扭,天下女子千千万?有几个是你?他反问。 江南女子个个似我,更有胜我的柔情,你如今只是未曾去过那里,便对我感兴趣,若是去了,挑花了眼,哪还记得我是谁?和姑解释道。 可是和姑的解释,在若罗宏的眼里曲解成了需要他忠贞于她一人,更觉得她与众不同,鲜卑人从无一人相守的规矩,乍听始觉得新鲜。 我发誓,我今生,只会爱你一个人,你不必担心我会爱上他人,倘若有一天我变心了,他解下腰间挂着的族人的匕首,你便用它把我的心脏挖出来。 荒唐血腥的誓言吓得和姑只想逃走,可是若罗宏却死死拉住她的胳膊,我的心脏早就不属于我了,它被你占有,它现在属于你,倘若某天它要胡来,你便把它挖去,随你处置。 若罗宏近乎疯狂般的热恋在和姑眼里像个烫手的山芋,动不动就牵扯到生生死死,她害怕了,也厌倦了,她和孩子需要平稳安全的生活,不能冒险。 不得已,她只能把现实真相坦白的告诉他:我不能爱你,因为我早就为人妇,我有了别的男人的骨肉。此话一出口,她才开始后悔,万一他暴怒,要杀了她腹中的孩子怎么办?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震惊的消息的他,瞬间愣在原地,事情远超出他的预想,他只是以为未能打动她的芳心,没想到她早做他人妇。 见他还在震惊无措中,和姑警告道:我和孩子同生死,若是有谁动了我的孩子,我定然不会独自活着。 孩子的父亲是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若罗宏追问道,势必要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架势。 她不能告诉他孩子的父亲是张轨,若是让张士彦知道了这件事,必然是要来鲜卑带她回去,她如果回了晋土,欺君诈死之事便不攻自破,到时候,会给张士彦带来无尽的麻烦。 她只能尽力去隐瞒孩子的生父,便告诉若罗宏道:我与孩子生父之间已经断绝了往来,再无回去的可能了,但是我无法放弃一个幼小的生命,我得养活他,请你放过我,给我们留一条生路。 就这样,若罗宏眼睁睁的看着和姑把孩子生下来,抚育长大。 他以为他会放弃,自此断了对她的念想,毕竟她也有了和其他男人的孩子,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 论年轻貌美,族中女子娇媚如花,论贤良淑德,她更是半点不占边,可是为什么只要是看到她,他总是无法自控地想巴巴地凑过去,即便是她懒得理他,他还是觉得开心? 他觉得他生病了,得了怪病,碍于身份,他不敢说出口,只当这个是他的隐疾。 可终究,这种见不得光的占有欲还是不理智地控制了他,他从医士居住的外围远远地望着她牵着她的儿子,手里挽着草药包,温婉地笑着,小孩儿蹦蹦跳跳地走着,自从木棉花生了孩子之后,她的笑容都变多了,他从未见过她对其他人有过这样会心灿烂的笑容。。 他嫉妒得要死。 第四十章 你再生一个不就是了? 她能这么开心,肯定是因为生了心爱的男人的孩子吧?!他心里这么想着,越想越气。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让她这么痴迷,即便是不在身边,对他居然这么忠贞? 在他的身后,跟来了两路人马,是他父亲派来管控他的,但他的父亲并不打算将族长之位传给他。 父亲虽然偏爱他,可在男女情爱的事情上,父亲对他尤其失望,见他苦困于此,早就对他不抱希望,这样困于情爱的男人必当优柔寡断,怎么征战、怎么治理人民? 父亲原本打算强婚,让木棉花嫁给小儿子做妾室,便去查了木棉花的底细,这不查还好,一查便觉不妙,原来这女子是晋朝重臣张轨的心上人,还是逃亡到他们这里避难而来。 可晋朝本就是他们的敌族,原本就得打仗,如今情势更好,木棉花还可以做他们的棋子,族长不敢动她性命,但却必然要用她的死来换取鲜卑族的版图扩张。 若罗宏躲在围墙后,手中的缰绳攥得紧,父亲告诉了他这个女人的来历,他更加想要得到她了,他等不及了,等不到父亲的计划安排了,趁着木棉花进屋放置药草的空隙,让人火速地掳走了她的小孩。 不出意料之外,等和姑发觉安逊不见了之后,急切地寻了左右邻里,未见安逊,她的心一沉,便猜到了,定然是若罗宏干的坏事,他向来思想幼稚,做事情不顾后果。 她从未如此愤怒,以至于想要杀了若罗宏,孩子是她唯一的弱点,谁都不能动她的孩子。 果然,若罗宏把安逊交给了张轨的老仇家--江阴刘聪,这下,和姑彻底慌了,事情完全超乎了她的掌控。 我儿子要是死了,你和我都别想活!和姑对着刚进门的若罗宏吼道。 没想到一向平静的她,发起火来居然是这个样子,若罗宏既嫉妒又有些怒气,你就这么在乎这个孩子?没了他,你再生一个不就是了?他反问回去。 可这句话像是点燃来她的心火,和姑更生气了,她冲上去抓住若罗宏的领口,拔出他腰间的匕首,极力地忍住要割开他喉咙的冲动,让她冷静下来的,不是同时间架在她脖子上的数把冰凉的弯刀,而是最后的理性:杀了他,安逊必死无疑。 你要我做什么你才能放过我的孩子?她尽力地平和地问他,但是声音已经气得发抖。 若罗宏:嫁给我,给我生个儿子。 他大言不惭道,仿佛嫁给他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妙计似的。 和姑内心像是被大火烧过般炙烤得煎熬,你不觉得很荒唐吗?她反问。 尊贵的王子见卑微的贱民竟然讥笑自己内心渴望已久的欲念:她居然把这些折磨他的念头当作荒唐言,若罗宏顿时怒了,发火道,对!你说的对! 我就是荒唐,我荒唐地爱上了一个,给别的男人生育过的,毫无姿色可言的妇女!我就是荒唐,我放着那么多美女不要,偏偏非要一个老妇人不可,我自己都觉得荒唐!也不光是你觉得我荒唐,我堂堂二王子,就因为非要你不可,被全族的人耻笑,可我还是无法劝说自己放弃,即便他们都笑话我! 你说可不可笑,我都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他直直地盯着她,冷冷地笑。他眼里势在必得的固执让和姑很清醒地知道,这不是爱,只是自尊作祟的占有欲。 但是他的话让和姑无法反驳。 他继续说道: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所有人都知道我非你不可了,你的孽子我也让人送回晋朝,你不嫁我,也得嫁我!给我生个儿子,我父王他们自然也会接纳你,你别无选择了! 又补充道:我也别无选择。 说罢,他执起和姑握着匕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如果你还是要拒绝我的话,今天就把我杀了吧,即便你今天不杀了我,父王已经觉得我让他蒙羞,他迟早也会杀了我,不如让我死在你的刀下。 和姑当然想杀了这个疯子,但是如果杀了他,他的酋部便会借此为由,南下向张士彦开战,若因个人私事牵动战争,她于心不忍,做不出来,难道这世间片刻的安宁就必须要牺牲掉自己的孩子吗? 她想到这里心中便觉得苦,苦她自己动荡的人生,苦她的小孩还是个娃娃便牵扯进人心险恶的漩涡里。 可他还是个孩子啊?他又做错了什么?值得你非要杀他不可?她不懂,噙着眼泪,企图唤起他的良知。 可他又怎么能理解什么是良知? 他是王的儿子,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他愤怒地捉住和姑的肩膀,想让她明白,她应该同他结婚然后与他诞下子嗣,这样他们在族内地位才能稳当,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会好好爱她对待她的,他不能理解,怎么她就是不能理解他是为了她好呢? 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为了他,守着一个孩子,又不能回到他身边去,他连你都保护不了,又拿什么来爱你?若罗宏想把她骂清醒。 可是和姑却绝望到笑了,我不清醒?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清醒? 你为什么就这么坚定地认为,当初我是被他们赶出来的?而不是我自己选择逃离他们的?你怎么就以为聪明的人只有你一个?真是好笑,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我想要的? 原来当初和姑在宫中,早已看清朝廷中佞臣当道,昏君乱朝,不修纲常反乱纪,庸医秽乱人伦,视她为眼中钉,更况且她是张府上荐进朝的医官,早就有人预谋要借她之手嫁害张家了。 乱世纷争中和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看到混乱的纲纪朝廷,她就明白了自己不属于这里,她得逃,不然脏了手不说,还会害了一族人的性命,但奈何和姑还是人情资历尚浅,终究是想逃却没逃干净,落下了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好在是一人全揽罪名,没有连累任何人。。 虽然和姑苟活了下来,但是心里对师父有愧疚,师父给了她一次又一次新生,她却无以为报,只得将师父过往的教诲像是刻在心上般地逐字去践行,丝毫不敢再情谊懈怠。 第四十一章 十年 说回到现在,张士彦从刘聪手里把安逊夺回来,但母亲不顾孙子的存在,仍旧是不愿给和姑一个名分,不让他与和姑结为夫妻,可他们二人,在他心里已经私定终身了,难违父母之命,他还是无能给她一个家。 他二人静默地坐在床边,孩子在身后呼呼大睡,丝毫感受不到父母之间微妙又伤感的气息。 无能娶她进门,像是一根缝上他嘴巴的针线,缝上了他的言语,也缝上了他的尊严,作为孝子,他没有勇气推翻母亲对他的统治,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地,迫于无法留下来而离开,他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半晌,和姑打破了这熬人的沉默,说道,若是暂无其他事情,今晚就早些歇下吧,你余毒尚清。 可张士彦听着这句话,仿佛是在说,你睡吧,一会儿我就走了,这里不留我,我便没有留下的理由。 他的心要被自己捏碎了,等我把姑臧的形势稳定下来,我们去那里,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诺言,像是天上飘散的云,今天一个样儿,明天一个样儿,和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怎么可能相信,可却哄骗着他回答道,好啊,等你做到了,我就去。 次日清晨,如同张士彦所料,和姑再次消失了,无声无息。 他站在屋前,明明昨晚努力让自己不要睡着,可却像是中了昏药似的,躺下就沉沉地睡去了,他知道应该是和姑下了安神的药。 早上的气温偏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穿着厚衣服出去。他望着远山担忧到。 自此,张士彦对沉沉的睡眠产生了恐惧,不敢深睡,因为睡醒了,她就不见了。 如果昨晚我没有睡着,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她这次又要去哪里?孩子给了我,这下她完全没有了牵挂,还会再回来吗? 无数个问题,就像是池塘投石溅起来的涟漪一般,一波连着一波,停不下,恢复不了平静。 她又在假装冷冰冰,他心里复盘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这次见面的所有事情,回想了所有的蛛丝马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停,并不是他在想她,只是他停不下不去想她。 郭外小径,和姑再次易容,手摇药铃,师父嘱咐的每个字,她要一步步踏过才能安心。 半年后的夏末,和姑像往常一样步履游医在路上,听说西北荒蛮之地有很多流民,又缺少看病的大夫,恰逢瘟疫肆虐,她便赶路去西北荒凉之地,陆陆续续碰到了疾虐之人,能救的便救,救不了的人的离世一次次创伤在她的心上,加快了她的步伐,坚定了她的决心。 她本不是因为想救苍生而救苍生,但却在一次次的挽救和失败中,逐渐明白了什么是苍生,她本没有一颗普世的心,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关怀中,明白了什么是大爱。 因为众生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她的努力就更有意义,这世道,留给像她这样无名无姓的人的活路不多了,条条大路都铺满了门槛,而她,是像她这样的草芥一般的人的唯一的活路,因为穷人找她看病不要钱,只要一颗不害人的诚心即可。 西北的瘟疫终于在她不眠不休中得到控制,她将她日夜熬心血治病的方法传给流民中有仁心之人,便又匆匆离开了。 神仙,神仙,她被一小儿拽住衣袖,孩子面黄肌瘦,赤脚秃头,羸弱得不需一阵风就能吹倒。 什么事?和姑附身询问。 我想拜神仙为师,求求神仙收留我,我的父母已经病死了,我也没地方可去了。小孩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麻木中又带着些渴求。 可是跟着我会很吃苦,你这个小孩儿能受的了吗?和姑问道,她怕麻烦,本来就行事匆匆,又拖着个孩子,路上哭闹她可一点儿没办法,带过安逊便知道养孩子不容易。 我不怕吃苦,跟着神仙,吃苦也是甜的。孩子却认真地说道。 可是你为什么想要跟着我呢?和姑纳闷,即便是他乞讨,也能去别人那里,为什么偏偏就选择跟着她呢? 因为我看着我的爹爹娘亲、妹妹,身边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神仙你却能,我就想跟着你,以后也会法术了,就能让大家都活下来。小孩儿的话,触动了和姑的内心,他才几岁,就懂得了活着和死去。 和姑没有看着他小,就把他当个小孩去糊弄,反倒是和他约法三章,如同当初师父对她一样,下雨了也会把他护在怀里。她不懂这就是保护,只是在重复师父对她做过的事情。 在重复爱的过程当中,领悟到了,师父爱护她,原来是疼惜,与男女之情无关。 她不懂好多事情,但却在重复师父的行为过程中领悟到了人间的各种意义和滋味,越是偶遇顿悟的瞬间,越是觉得有愧于师父教诲,越是心有愧疚,心中的信念就越发坚定不移。 转眼间,时间一晃,原本跟着她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毛孩也长得高她一头,你今年几岁了?和姑问他。 师父,思邈今年十七了。小孩儿答道。 十七了,和姑喃喃,那你跟着我学了少说有十年了,能出师了,有信心吗?和姑笑着问他。 小孩儿看她的眼神活脱脱像当初她看师父一样,崇拜又兴奋,有!他答道。 这干脆的回答让和姑很是满意,次日留了个字条给他便同他分开了,让他自己一个人继续走她的路了。 只是这孩子同和姑一样,总想着追上师父,和师父一起云游行医,终究是让他一路紧赶慢赶给赶上。 师父!你可让我好找! 和姑听着就来气,便厉声责怪道,你找我做什么?你自己该干什么事情,心里难道没数?思邈见师父略有愠色,心里七上八下的慌着,我…… 我离开你,是为了让你有独立性,你才能成长,你一直跟着我算什么事情?和姑说着便带着火气,转身进屋了。 好巧不巧,外面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思邈心想,师父以前都舍不得让他淋雨的,一定会喊他进去,便一直站在外面等,好似赌气一般。 这也不是什么尚好的宅院,只是当地令官特地将家中旧宅供她暂用当作医堂,屋里陈设虽然已经老旧,但也是一应俱全,不却东少西,和姑见天色暗了下来,掌了羊油灯,抬眼又看见那个傻大个站在雨里,嘟囔着嘴,犟种似的不知道自己进屋避雨,便开口大骂道: 怎么?还要我请你进来躲雨? 蠢货! 这个儿徒即便是长得高大,心里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在师父面前总把自己当个顽皮的娃娃,挨了骂,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好面子,又装作置气,不情不愿地挪进屋子里。。 师父……他不情愿地讨好开口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