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妆》
001 血色黄昏
大秦正元皇帝三十七年八月十八日。
太阳西斜,瑰丽如火的光芒染红了起伏了云涛。
环宫城的青石路上,铺着厚密的红色地毯,道路两侧的白槐青松,每一棵都挂着两盏红色宫灯。
红地毯上缓缓行进一支车马队。
居中的驷马彩绘轩车,马是四匹赤焰马,轩车以青铜制,镶以紫金白玉,披红曳彩,四角垂红花。
穆雪端坐在轩车内,穿一身玄色纯衣礼服。透过红纱,透过珠帘,凝望身着玄色端服,悠然驾车的张寒,听着乐伶奏响的迎亲乐曲,她红唇轻启,喃喃道:
“张寒,我终于嫁你了。”
白夫人说,她的女儿,当得起最好的男儿一心对待。
张寒把一只绿玉指环戴在穆雪的手指上,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说,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
穆雪微微笑了。
便有这样一个呆子,美女三千,只与她一人携老。
这样一个呆子,原是江湖上令人丧胆的游侠,从流民到咸阳城中尉署军官,一步步走上金阶,很难。而她,世家嫡女,深受帝宠的安宁公主,走下高台,也不易。
公主与流民,贵贱云泥都是过去。
从今日起,张寒是她的夫,她是张寒的妻,两个人,在一起,不分离。
相识相爱三年,终成正果。
穆雪轻轻笑起来,不能再囫囵叫张寒了,得改口。
夫君?张郎?寒哥哥?
噫!穆雪抖两抖,从头顶麻到脚底,下意识抱了抱臂,还是叫阿寒吧,自然,又不失亲近。
穆雪默默念着“阿寒”,不由羞得脸颊发烫,把流连张寒背影的目光,转向大街上。
大街上的人们,挤挤挨挨的好不热闹,个个的抬头抻颈,瞪圆了眼观望,生怕错过一眼,敬畏,惊奇,赞叹,兴奋,羡慕,嫉妒,各种情绪滋生。
穆雪心里掠过一丝怅然、郁闷,原来门第之见,深在人心。
咸阳人在提到张寒的时候,往往是他那张脸孔,令女人慕,令男人嫉,三年内从普通一兵到四品武将,人们都说是攀上了穆家的缘故,无视他的履历上那一笔笔军功。
就像此刻,人们只看到穆家嫁女的显赫——
轩车左右四名彩衣少女,簪蔷薇花,骑桃红马,巧笑嫣然,前后各十六匹黑色战马,骑士黑衣甲,红腰封,左肩缀红艳艳的香草,顾盼神飞。其后有十六辆轺车满载嫁妆,再后是百名步履一致的持戈甲士。
人们却不去想,若非张寒有真本事,怎么可能入了穆家人的眼。
穆雪永远记着,张寒救了她和长兄。
长兄出使西戎,被扣在元宝山铜县,穆雪率白夫人一手打造的虎鲨特战队,奔袭六百里,却为流沙所阻,陷入绝境。张寒匹马单枪,闯沙漠,诛马贼,寻水源,烤秃鹫,救整个特战队于生死界,随后夜入铜县,火烧府衙,枪挑郡尉,杀西戎追兵,携众使臣从容返回榆州。
穆雪抿抿唇,张寒,总有一天,你的优秀,你杰出的才能,为天下人知。
车马队缓缓驶进张家。
白玉为堂,紫檀为案,琴瑟清越,钟鼓悠扬。
在礼官大夫抑扬顿挫的赞咏中,张寒和穆雪沃盥焚香,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昏礼的仪程行云流水一般走下来,庄重又喜庆。
张寒向穆雪伸出手,笑,我娶到你了。
穆雪向张寒伸出手,笑,是的,我嫁给你了。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十指相扣,一生相守。
通向新房的花廊,鲜花铺地,幽香弥漫,九重红鲛纱以流苏金钩挽起,翩然垂地,徐徐轻风下飘曳如火,鲛纱之间两两相对六盏红色纱灯,红光熠熠。
“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
“阿九,阿九!”
宫装少女一路飞奔,一路高喊,满面泪水。
“十一,”穆雪轻笑,“何事哭成这样,可还有公主之风仪?”
十一公主紧紧地盯着穆雪,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泪水涟涟:“阿九,父皇崩了……下诏……穆氏全族殉葬!”
穆雪如被雷击,霍然松开张寒厚暖的手,僵化为石,不语,不动。
整个花厅陷入死寂,震惊,惶恐,不可思议。
正元皇帝归天?
穆氏全族殉葬?
张寒顾不得失仪,拉过十一公主:“十一公主,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十一公主哽咽道:“十八哥哥……奉遗诏!”
张寒退了两步,摇头:“不可能!皇帝陛下便是真崩了,也不可能下诏活殉,更不可能是穆氏全族!今日大喜,穆府上下正把酒向欢!”
十一公主哭道:“父皇在外,原说近日能归,我到母妃那儿闲话,有内侍见到了十八哥哥,我就去寻他,还见到了和父皇同行的高照,他们师生在一起,说秘不发丧做对了,兵马出其不意围住穆府,遗诏一宣,穆家人死定了,我出宫赶过去,穆家人全被带走,府里,空了!”
穆雪两眼发直,直木木地望着眼前那片流火的红色。
欢天喜地的朱红变得深了,变成铺天盖地的暗红,望过去,仿似血在流动。
满目的血!
十一公主望着穆雪,心里冷得直打颤,哑着嗓子:“骊……骊山陵。”
张寒突然把穆雪抱进怀里,只一瞬间又松开她,哑声道:“你,快走!”
穆雪双目寒光一闪,双臂紧紧环住张寒,亦只一瞬间便松开,道:“一起走!”
张寒抬手抚过穆雪的鬓发:“我不能走。”
穆雪喉中一哽,再次环住张寒,千言万语凝成两个字,“保重”,身形翩动,卷起一股风,人已冲出花厅,疾呼“越影”,须臾,一匹雪青马奋蹄扬鬃应声而来,穆雪飞身上马,回过头来,深深望一眼张寒,策马向城门奔去。
骏马奔驰。
夕阳西下,骊山辉映在淡金色的霞光之中,山势逶迤,树木葱茏,远望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
帝陵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曲折回旋,矗不知有几千万落。
金碧辉煌的帝陵东门外,战马嘶鸣,人声嘈杂,一排排灰衣甲士平举机弩,人数之多,竟以万计!
而那些被绑的人,果然是穆氏族人!
穆雪的身体剧烈地抖起来!
正元皇帝御驾车队东巡在外,穆岐穆岳兄弟一文一武,号忠信之臣,朝臣莫敢与之争。
君死。
臣殉。
每一件都是天塌地陷的事!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父亲的声音,随着风声,远远地传散开:
自吾先人及至子孙,忠心为秦,已有四代,吾将兵三十余万,枕戈待旦,从不敢有半点懈怠!皇帝归天,吾心如灯灭,甘愿一死,相伴皇帝左右,以不辱先祖之教,不忘主公之恩!然而,吾辈族人何罪?吾不信,皇帝有这寒天下人心的殉葬遗诏!这是阴谋!
“信与不信,又能奈何,阴谋阳谋,赢了就是大谋!你们自诩忠臣义士,那就乖乖就死!君要臣死,臣不死便是不忠,主死仆随,仆不随便是不义!我们好心,成全穆氏一个忠孝节义的好名声。”
“好一个臣不死便是不忠,该教吾知晓,哪位新君要穆氏全族死?”
“好教你明白,古山一战,大秦北方军团变成穆家军,穆氏不灭,由着你领三十万大军开进咸阳,为皇长子保驾护航吗?黄泉路上,皇帝、皇长子正等着穆家人,你们君臣父子要是不高兴,把幽冥王掀下来,自己坐镇地府,倒也不错。”
“长平一战,死白起一人,古山一战,竟死穆氏全族!何罪于天,无过而死!”
令下,箭放!
密集如蝗的羽箭咻咻咻离弦,穆氏族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穆雪想呼唤,喉咙里像被一团绒絮堵住,出不了声,想跳下马,身体却像被绳索紧紧缚住,动不得半分,胸腔里剧痛,心撕成千万个碎片,眼里却无一滴泪,一张脸宛如玉雕。
那些人,有她的爹娘,有她的叔婶,有兄弟,有姐妹,有刚满一岁的侄儿,有怀孕的嫂嫂……
夕阳沉入西边的天际,满天云霭,暗红如血。
血在地面流淌,蜿蜒成一道道涓流,殷红如霞。
低头看着身上的玄色礼服,看着指上的绿玉指环,穆雪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趴在地上干呕!
连营画角吞骄虏,
寒芦深处空埋骨,
朝霜暮尘孤雁起,
从此沉冤听谁哭?( )
002 重逢
九月初九。
穆雪站在天鹅湖畔的柳树下,枯叶从她眼前飘落。
越影低低地打了个喷,无力地垂着头,后腿轻微颤栗。
青灰石的街道依旧整洁,白墙黑瓦的房屋,家家户户遍挂茱萸,用来系茱萸的红绸却换成了白布,来往的人们的脸上,也无重阳佳节的欢愉之色。榆州,依山傍水的大秦北方军事重城,笼罩在凝重、安静的氛围里。
湖畔的街道旁,院门坍塌,残垣断壁,到处可见大火燃烧后留下的焦黑色,除了凄厉的风声,她听不到院落里有任何的声音。
这座名动天下的高宅深院,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作了一片焦土!
人活着,万人敬仰,人死了,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令大秦朝野莫敢仰视的穆氏家族,带着无尽的冤屈,消失于滚滚红尘!
穆雪极目远眺,碧茫茫的天鹅湖,荡起一轮一轮的微波,湖那边一只孤鹤向苍茫天宇飞去。
突然,大街上骚动起来,有人大呼着:
“不好了,北夏奸细混进来了!北夏人杀进来了!不好了,快跑啊!快跑啊!”
马蹄声骤然而起,人们惊惶失措,连哭带喊,四散奔逃,街市上登时混乱不堪,一片狼藉。
穆雪远远地看着。
战马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弯刀在阴霾中闪出刺眼的亮光。
穆雪冰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讽意。
曾经,秦军的歌声低沉铿锵而轻快:
“王师威猛兮三十万众,
胡虏北窜兮七百里远,
逡巡兮不敢南下牧马,
惶恐兮不敢弯弓报怨……”
穆氏家族刚灭,北夏奸细便在榆州悍然露面,欺秦人没有血气了?来得够快!
穆雪拍拍越影的脖子,拔出青铜剑,猱身扑上,避开马头,左一剑,右一剑,手起剑落,两匹战马扑通倒地,马上的北夏士兵哎哟一声,一头栽落地面,穆雪回剑便刺,北夏士兵撒手扔刀,抱腹蹲下。其他的北夏士兵嚎叫着举起长刀。
又一列骑兵出现在街道的拐弯处,马未到,箭已到,箭如急雨。穆雪闪身一纵,舞动青铜剑,身随剑上,转眼冲入马阵。她身形飘忽,剑光如电,又五六个北夏士兵惨叫着摔下马,倒地呼号。北夏士兵这回可真急了,“呼嗬……呼嗬……”他们大声吆喝起来。
随着粗犷的吆喝声,马蹄嘚嘚,由远及近。
穆雪心中一紧,剑尖戳地,纵身跳上越影,望一眼奔逃的人群,一拨马头向城门跑去。
北夏士兵嗷嗷叫着打马紧追,追着穆雪冲出了城门。
秋天的原野,粟谷掀金浪,天鹅湖遥山耸翠,远水翻银。
北夏士兵发出呜呜的低吼,勒着马在穆雪的身边转来转去,寻找着进攻的机会。
穆雪冷冷地注视着偷入榆州的北夏奸细。
当先一人,二十来岁,蓝袍玉带,面若中秋明月,眉如初春远山,眼角微扬,嘴角略翘,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透着十二分懒散神气。
“就是你伤了我们七八个兄弟?”蓝袍青年皱起了眉,用手掩了掩鼻子。咦,真难闻,这是女人吗?脏成这样也可以?衣裳破烂,头发零乱,面容枯槁,而一双闪亮的眼睛,寒意太浓。
扑通!越影前蹄屈仆,身体随后重重地摔倒,激起一股尘土。
穆雪猝不及防落了马,急旋身,只见越影右后腿内侧有明显刀伤,糜肉翻卷。
越影重重地喘息着,口里吐白沫,大大的眼睛蕴满了泪。
从咸阳一路逃至榆州,追兵日夜围杀,竟不知何时,越影受了重伤!
穆雪紧抿着唇,容色戚然。
越影,张寒送给她的生辰礼,现在也要离开她了。
越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睛阖上,眼角边滚出两颗大大的眼泪。
穆雪抬起头,望着水天一色的天鹅湖,竟似忘了自己被北夏奸细团团包围,以剑当锹,弯腰挖起坑来。
“这么骏的马,竟被你给累死。秦人好马,便是这样好的吗?”
北夏士兵往两边一分,一匹栗壳色的战马悠然而来。
听着清脆的马蹄声,穆雪不由得凝了眸子看向那匹栗色马。但见它头狭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穆雪微愕,竟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战马,即是张寒的骅骝名驹也稍逊两分。她不觉直起身,看向马上的骑士。
此人二十多岁,黑衣黑靴,身形高大挺拔,白玉冠束发,黑眉毛,黑眼睛,高鼻梁,线条很硬、轮廓很深的脸庞上,有一种寂寞,他的寂寞,使他看起来像那在高峰绝巅盘旋的孤鹰。
穆雪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我是夏侯云,你是什么人?”他的眼光冷若冰山。
夏侯云。
穆雪怔住了,他,就是夏侯云?他竟然是夏侯云!
夏侯云,北夏太子,素有北夏第一勇士的美名。
北夏与西戎签署互不侵犯和平共处协定,北夏太子夏侯云赴西戎都城凉州为质子。北夏边军向西戎发起突然袭击,西戎王大怒,杀质子夏侯云为戎军祭旗。
他没死?没死,也不该在这儿出现。
数百年来秦夏针锋相对,北夏常常扰边城,掳边民,从不肯成为大秦的附属部族。八年前秦夏大战,北夏溃败七百里,二十万人马尽折在古山脚下,从此缩居北地,不敢南下。
偷入榆州的奸细居然是北夏太子。
穆氏家族被灭,北夏正欢欣鼓舞吧。
面对北夏第一勇士,是逃,是战?她不想死,更不能死。穆雪吸一口冷气,木然不语。
夏侯云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脏得不能看的女子,看着她那双澄澈而变幻不定的眼眸,心中蓦地微微一凛,这双眼睛,似乎不那么陌生,似乎见过?
夏侯云不禁放软了声音,再问道:“你,是谁?”
穆雪闭紧了嘴,弯身继续挖坑,半眼也没瞟蓝袍青年。
蓝袍青年燕明睿甚是悠闲不羁,坐在马背上晃来晃去,道:“嗨,你竟是个哑巴不成,赶紧的吧,向我们的太……主公跪地求饶,主公心软,或许免你一死。”
夏侯云招一招手,道:“冷琥。”
冷琥领冷珀并两名北夏士兵,呼嗬着挥刀将穆雪困在当中,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凶手”。那些受伤的士兵都是他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
夏侯云勒马退了几步,道:“你虽然年轻,但我已知道你比草原上的狼还要凶猛,这是我的四名银甲卫,如果你赢了他们,我就不再追究你伤了我的人,自带着他们离开。”
这里是大秦的土地,当北夏人无条件离开,可惜她已是强弩之末,这才生了不战而逃的念头。
穆雪慢慢站起来,再次看向夏侯云。从声音听,从相貌看,他的确是八年前那个少年,那个骗吃骗喝的无赖少年。
这女子看起来脏兮兮的,目光却似夜半的空山,清冷,又透着一丝诡异。夏侯云有片刻的恍惚,她究竟是什么人?他咳嗽一声,半带安抚之意地笑道:
“空中的大雁飞到了南方,春天一到它们一定飞回来,天下不只是你们秦人讲信用、讲一诺千金,丫头,你若赢了,留下姓名,我夏侯云马上离开南秦,决不食言!”
穆雪平平举剑。
冷琥大喝一声,招呼冷珀等三名银甲卫拔刀出鞘,四刀齐出,刀法灵变、迅速、诡秘、毒辣,而且虚虚实实、变化莫测。穆雪面色冰冰然,在霍霍刀光中窜高纵低,闪转腾挪,挥剑之间,便见得淡淡的剑光一闪,温柔如春天的湖水,凄凉似秋夜的残月,无论对方招式多么猛烈,她只举剑轻轻一引,便消弭无形。
北夏银甲卫刀光更密,刀光四起,恍如天网,疏而不漏。
暮霭沉沉,风里沁着秋晚的凉寒。
夏侯云暗暗心惊。
穆雪东刺一招,西削一剑,脚下丝毫不停,但见她破衣飘动,剑气如虹,冷琥冷珀大呼围之,和她始终相差尺许,围之不住,战之不胜。
夏侯云轻皱起两道黑眉,他的银甲卫轻易地混进了南秦的边关重城,却远敌不过一个南秦女子!这女子竟然有一身骇人的武功,她如此潦倒,却又如此神秘,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燕明睿眼看冷琥冷珀败势隐现,悄悄地拉开了自己的弓,箭在弦上,箭簇对着穆雪的后心!
夏侯云想阻止,来不及了。
“嗖!”
箭风凌厉,距离短,北夏银甲卫不禁都吁了口气,他们知道那个南秦女子死定了,谁也救不了她。
燕明睿面子上嬉笑怒骂没个正形,骨子里绝对是北夏前十的射雕手,利箭离弦从无虚发。( )
003 忘记
穆雪听到了凌厉的箭风,说时迟,那时快,她微一侧身,长袖虽破,亦如流云轻舒,竟将那箭卷在袖中!手腕一转,反手掷出,这支箭结结实实射进了燕明睿的左肩!
银甲卫吓呆了!
燕明睿疼呆了!
夏侯云惊呆了!
他一下子想起了那让他终生无法忘记的可怕战斗……
八年前,古山脚下。
秦军中响起雷鸣般的吼声:“秦,秦,秦!”
箭如飞蝗,当箭雨到达射击的顶点而向下加速时,箭矢破空的那种风声形成可怕的震撼人心的狂吼!
那耀眼的三棱铜矢,轻易地贯穿了北夏骑兵的皮甲,轻易地射穿了奔腾长嘶的战马,骑兵中箭后痛苦的叫喊声,和战马临死前的悲鸣声,迅即淹没于奔雷般轰鸣的马蹄声,死去的和受伤落马的士卒,统统被战马无情地践踏而过,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土地!
秦军车兵犹如奔雷一般,震撼着整个战场。车体窄小灵活机动的战车,成人字形急速在奔跑中变阵,象一把尖锥直插北夏骑兵,快速分割他们的阵地,又仿佛一把沉重的铁锤,随时呼啸着砸碎任何接近的兵马,战车所到之处,箭矢如雨,枪头如林,车阵如山,狂暴的冲击力无可阻挡!
混战中的夏侯云看到了北方军团指挥官穆岐,高高的指挥战车里,他黑衣如墨,风动轻衣,神情之清贵,风采之潇洒,无人能及!
十五岁的夏侯云拉开铁弓,铁箭在弦,百步的距离,他有足够的信心射出必杀的一箭!
箭已离弦,夏侯云看到了他一生也忘不了的一幕:
穆岐微一侧身,长袖如流云轻舒,将那箭卷在手中,他向箭的主人看过来,然后搭箭在弩,嗖——
夏侯云目瞪口呆,这支被徒手接住反射回来的箭,带着死神的大笑从容射进了他的胸膛!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箭插在自己的胸口,剧烈的疼痛霎时像潮水一般侵袭了他的整个大脑,他一头栽倒马下!
……
夏侯云打了个冷颤,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见轻寒的暮风里,她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双眼半眯,夏侯云跳下马走到穆雪的身边,一偏头,凑到她的耳边,耳语问道:
“你与大将军穆岐,是何关系?”
穆雪感到胸腔里掠过一阵阵的疼痛,那样的疼痛,摧肝裂肺,椎心泣血。
穆岐,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令人望尘莫及,领军,治政,无一不杰出,称人中龙凤。
穆岐,三十万将士心悦诚服的统帅,可与正元皇帝出则同车,入则同榻,得皇长子牵马执学生礼,是大秦无数人心底顶礼的膜拜!
穆雪瞪视着夏侯云,脸色灰败,眸中三分惊,七分痛,然后,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穆雪感觉自己在雪原上奔跑,饥饿,疑惑,寒冷,恐惧,她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灰濛濛的雾气,幽灵鬼怪飘来荡去,喋笑不止。她气喘吁吁,扼喉的窒息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时,她看见浓雾中现出一个身影,朦朦胧胧的,她的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感激和渴望,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呼唤:阿雪,阿雪,她看不清这个人是谁,他用他坚实而温暖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让她靠进他宽阔而厚实的胸怀,他的笑容驱散了阴霾,她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想看清楚这雾中人是谁,“张寒,是你吗,张寒!”穆雪拼命地睁大眼睛……
穆雪睁大眼睛醒了过来。她看到了一张脸,微凸的眉峰,微凹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上眼光如此深邃如此闪亮,他是谁?穆雪的目光游离而茫然。这是在哪儿?
“丫头,你终于醒了!”夏侯云一牵嘴角,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啊,夏侯云,北夏太子夏侯云!穆雪环顾四周,简屋陋器,老帐旧被。她双手捂住脸,两行泪从眼里直滚下来。家真的破了,人真的死了,她落在死敌的手里。
夏侯云默默地递过来一方丝帕,注视着她,良久,他说:“这儿是祝家庄,距榆州二十里,我征用了村西头的院子,院子主人姓易,名青,赶巧是榆州军中的医曹,盖因易家长孙出世得了几日休沐。他说,你心伤气郁,起居无度,必须好好调养,免得油尽灯枯,倒叫人扼腕。”
家破人亡,二十天追杀不断,想活命,一个难字说不尽。
“丫头,我知道你已是孤身一人,南秦律法严密,你无处可去,不如到我那里,北地虽然苦寒,但我会尽我的能力让你过得好。”夏侯云顿了顿,柔声道。
穆雪看着夏侯云的脸,神情木木。
这张脸,退去年少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许冷硬和沉炼。
他以一种貌似关切的语言明白告诉她,她已失去自由,是他擒获的俘虏,他将把她带往北夏龙城。
不是商量,是陈述。
八年,这一点倒没变,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知道她的身份了?他要囚禁她?捉了穆岐的女儿,于北夏而言,算大功一件。
夏侯云眉眼弯弯,继续柔声道:“丫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不是哑巴,知道你的心里藏着很多事情,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舒服一些,我可以一直听你说的。”
丫头!穆雪的心底掠过一丝异样。
她没有听到过有谁能把“丫头”两个字叫得这么暖暖的令人怦然心动,便如当年他把“小丫头”三个字叫得人耳朵都发烫。
他还记得她吗,十岁的女孩,连花骨朵儿都算不上,穆雪的唇边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讽意,这无赖,见年轻女子便柔柔地唤一声亲亲“丫头”吧。
穆雪垂眸:“我昏了多久?”
“不是昏,是睡,深睡两天,易先生诊的。”夏侯云想,能够与她平和对话,他的计划可算迈出了第一步。
深睡?昏迷?深睡不是昏?她居然在他面前深睡两天!穆雪很是尴尬,耳根热了热,嚅嚅问:“我的马呢?”
“埋掉了。”马是士兵忠实的朋友,当好好葬之。
穆雪睃夏侯云一眼,垂下头:“我——想洗沐更衣。”
“那是净房,烧了热水,衣服……我第一次给女人买,你别嫌弃。”夏侯云指指一侧的小门。
从里到外买了个全,这事儿他觉得不该假手别人,于是亲自出马。莫说一国之太子,作为男人,实在是太难为他面红耳赤了。
“谢谢。”穆雪进了净房,耳根悄悄地热了热。突然昏迷的她怎么从天鹅湖畔到的祝家庄,她不敢问,作为一个身无分纹的俘虏,得到这样的照顾,她无话可说。
黄昏,炊烟缭绕,鸦鹊奔林,漫天匝地的夕阳嵌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
换了四次水,穆雪终于从净房走出来。
夏侯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白衣如雪,长发如云,苍白的面色使她看起来落拓、憔悴,但她的眸光明亮得宛似夏夜的星辰,万花丛中,她是一朵空谷里的兰花,清贵,骨重香严!
一瞬间的呼吸屏住之后,诡异的笑又一次锋刀利刃地在夏侯云心头滚过。
穆雪看到床上已换上了绣枕纱帐,锦被素褥,又看到案几上摆放的清粥小菜,心头微有暖意。
这无赖当太子这么多年,对陌生人心软,对敌人也心软,活到现在,真算上天厚爱了。
“宗子有故而不能致祭,庶子可代。”
废嫡长立庶幼,虽不合礼教宗法,于世家,于王室,却不少见。
据说,当下的北夏王夏侯寰,极宠苏夫人母子。
夏侯云与穆雪隔案而坐,看着她从容举箸,目中无别,睒睒眼笑道:“你到我那里,暂住而已,我不会把你当作俘虏,也没有人会把你当作俘虏,你是自由的。”
穆雪优雅而迅速地吃完粥菜,以丝帕拭口:“你,认出我来了?”
“你,出于咸阳三大世家之一的穆家,大将军穆岐是你的父亲,十岁时得正元皇帝亲封,与皇家十一位公主同序,行九,封号安宁,你叫……”夏侯云想了想,道,“你叫穆雪。”
看来,他完全不记得她,也对,十岁到十八岁,打花苞到花开,女子的容貌变化还是很大的,穆雪悄悄松了口气,若真被认出来,免不得一番尴尬。
“我是你父亲的手下败将,败军之将不堪提。”
“你,恨他?”不恨,才怪。父亲一顿军棍打得他屁股开花,一支铁箭射进他的胸膛。穆雪眸光微凛,那仇,结得可不小。
“我,敬佩他。”夏侯云把“也恨他”三个字放在心里说,没有人会对一个把自己贬作贱奴、几乎杀了自己的人,说我不介意。
穆雪心头微涩:“不当是俘虏,当收留一客?别人会怎么看你,你是太子。”
“在北夏辽阔的土地上,只有我知道你是正元皇帝的安宁公主,大将军穆岐的嫡女,有我在,你是安全的,自由的。”夏侯云貌似轻松的。
穆雪双手放于膝上,静静地注视夏侯云的眼睛:“你需要我做什么?”( )
004 失神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看上你了,不行吗?”夏侯云怔一怔,大笑道。
穆雪:“哦。”
夏侯云见她身形一动不动,眸子一闪不闪,知她半个字也不信,嘿嘿笑,道:“说笑了,对不起。”他的确看上她了,只不过,他的看上,不是那种看上。
穆雪:“哦。”
夏侯云的脸微微发烫了,道:“为什么说我会需要你做什么事,不可以是我单单地看你不好过,帮帮你?”
穆雪:“我信。”
“你信?”夏侯云讶然道,“信什么?”
“信你会帮不认识的人。”穆雪唇角微弯,“你是太子,心太软,不好。”
夏侯云有点儿不高兴,还有点儿被看穿后的泄气,打个哈哈,笑道:“你连自己的衣食都顾不好,我帮你,有错吗,需要你为我做事,你一个小女子,能做什么。”
穆雪默然片刻,道:“你笑起来,不好看。”
噶!夏侯云噎住了。她,说他不好看?她居然嫌弃地说他不好看!
穆雪很认真的:“你五官的轮线很硬挺,不笑还好,一笑,倒像刻坏的木头人,很假,从而让人觉得,你这个人就是个很假的。笑,要真心笑,不是真心笑,不如不笑。”
木头人!她说他像个木头人,刻坏的木头人!夏侯云以手击额,恨不得暴走,假笑,真笑,这世上,有几人不是假笑,有几人还能真笑,我笑不笑关你屁事!
长长地吸气呼气,夏侯云冷笑道:“你的身手倒是极好的,却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对得起你的姓么。”
穆雪:“依你见,当私入民宅,去偷,或是抢?”
“事急,无可,无不可。”夏侯云抻抻脖子,不在意的。
穆雪:“皇帝虽去,秦律犹在,以身犯法的事,不做。”
与奉新皇追杀令的人以命相搏,这不算以身犯法,还有什么算。夏侯云笑了:“那你的吃食从哪里来?既是逃命,为何不带足了钱物?”
从昏礼上跑出来的新娘,身上带着钱,才是怪事。
穆雪:“追杀我的那些人,带着吃食。”
夏侯云望着穆雪苍白呆木的脸孔,他想不到这一次榆州之行,得了穆氏全族为正元皇帝殉葬的消息,也想不到穆岐的嫡女穆雪居然活着,他可以想像她所过的那种逃亡的日子,破烂的裙袂,零乱的头发,枯槁的面容,还有被玄色掩住的血迹,以及身上那股不应该属于女孩子的味道,——艰难地,顽强地,求着生存。
夏侯云的心波不觉泛起一涟钦佩一涟怜悯。不过,这种不该产生的情绪,很快在他辗转心头的谋算中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知道我是北夏的太子,你听过我的名字?你父亲——跟你提起过我?”夏侯云问。
穆雪:“跟兄长提过,对你,有所闻。”
“有所闻?”夏侯云哦了一声,“原来你对我并不算陌生,正如我也听说过你一般。”
穆雪:“秦夏死敌,当互相有渗透。”
夏侯云噎了噎,原来派出斥候暗桩,在她看来,是件很平常的事,那么,在龙城,必有为南秦做事的人。双臂交于胸前,夏侯云故作不以为然:“秦夏死敌么,秦夏边境的互贸集市,从西到东,有十来个城镇吧,南货可比北货多。”
穆雪:“世人趋利,边贸有大利。”
夏侯云再次噎了噎,想着她的话。
她说,你需要我做什么。没听错吧。
她不反对随他去龙城,没断错吧。
夏侯云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南秦律法无处不在,户律连坐之下,黑户藏不住,逃犯更藏不住,万里秦疆,没有她的容身处,活着都难,何谈伸冤报仇。并非瞧她不起,实在是,一个小女子,翻不出大花。
既然她趋利躲到他的庇护下,即她有求于他,那么,便该向恩主奉献有一定价值的东西,那么,他得利便是理所应当的。相反,他以护顾为名提起需求,倒有挟恩求报的嫌疑,所得定不如她上赶着报答的。
夏侯云的眼眸闪闪烁烁。
在沙漠里,分出自己的食物和水给陌生女孩,那个无所求的单纯少年,在八年时光的碾压下,到底消失不见了。
穆雪垂眸,不去看他闪烁的眼神,淡淡道:“榆州向北可去北夏,向西可去西戎,西戎王膝下无嫡子,庶子有七,择其一而辅之,待有功,可随长驻大秦之使臣出使咸阳,秦律于我,无妨。”
夏侯云一呆,辩道:“西戎和南秦,关系有那么好吗?”
穆雪:“国与国,再好,小摩擦难免,再差,边贸不断。”
夏侯云直直盯着穆雪。
秦夏死敌,秦戎交好,在她往榆州逃亡的时候,她就打算了西去西戎凉州的吧,庶子七,择其一而辅之,有功,她对自己很自信。
而他,在肯定了她是谁之后,放下杀死穆姓人以解旧恨的刀,决定携她北上,不正是看上了她这份自信背后的能力吗!
夏侯云笑:“我的银甲卫输给你,不表示我会输给你,没人能打败我,你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的?”
“你是北夏第一勇士,不是天下第一勇士。”
山外有山,夏侯云未必真的打遍北夏无敌手,捧杀也是一种杀。
在穆雪无波无澜的注目下,夏侯云的底气悄悄飞走了,他不得不告诉自己,她若想走,不难。如果他再觉得她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不肯拿出诚意来,他将再也见不着她。这一瞬间,夏侯云感到心头隐隐地疼了起来,她想去西戎,想得美!他夏侯云看上的猎物,只能是他夏侯云的。
夏侯云咳嗽一声,在穆雪对面坐下来,认真地说:“灭门之仇,不死不休,你有暂离南秦避祸的打算,那么,在西戎庶王子和北夏嫡长子之间,选择帮我吧,他日功成,我倾全力助你报仇。”
穆雪敛敛衣袖:“我不会为了家仇,引夏军入秦。”
“那你说,”夏侯云以手击额,“我该怎么做,你才肯帮我?”
穆雪:“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可以说出来吗?
夏侯云怔怔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想听我的实话?说了,你信吗?”
穆雪:“说什么在你,听什么在我。”
夏侯云呆了呆,目光闪动:“我是太子,自出生起便是太子,我想要的,别人都会双手奉上。”
穆雪默,嘴角漫过一丝冷意,正待长身而起。
“我自己也不信。”夏侯云苦笑,“我是太子,名义上的太子,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有些状况我现在也改变不了,我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和行为,我想要什么,你真想知道?”
穆雪微抬眸,看到了夏侯云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忽现出一抹罕见而奇异的蓝色。穆雪攥了攥手,他的眼神变了,变得专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双眼睛,深邃如海,热烈如火,光亮如灯,漆黑如夜……像整个宇宙的眼睛,正对着她深深凝望。
下意识身往后倾,穆雪伸手掩住自己的双唇。当年,便是这样的凝望让她一时失了神!却原来他并不吝啬向女人抛出这样的眼神!穆雪眯起了眼。
夏侯云微微笑了。穆雪的这个动作取悦了他,自见到她以来,她总是木呆呆的,冷冰冰的,死气沉沉的,原来她也有这么傻乎乎的,变幻不定的表情啊!夏侯云的心情愉快起来。
穆雪瞅着夏侯云沾沾自喜的小模样,痛得麻木的心迸出一丝失笑。
见过张寒,任何人卖美人风采,于她而言,皆不过是清蒸江鱼前的一盘豆腐羹。
咸阳曾有淑女叹,张寒的笑容,令夕阳失色,令明月无光,她们整天守在中尉军大营外,只为看张寒一眼,扔一束香草,呼一声玉郎。
穆雪怔怔然,穆氏全族尽灭,她从昏礼上跑了,张寒呢,他也在被诛杀的名单上吧,而今她逃出咸阳逃回榆州,他不会束手待毙,也逃出了咸阳,正追踪寻找她吧,以他出神入化的能力,应该找得到她的,他在哪儿?也许,下一刻,他就推门而入?不,不会的,他没有与她一起逃走,就不会离开咸阳,他,还好吗?
夏侯云看出穆雪在发呆,她那双一直寒意深深的眼睛,变得雾濛濛的,眼底是一片含痛带忧的柔情,不由得郁闷了,坐在他面前,与他说着话,她却在想别人,她是在想别的男人吧。夏侯云更加郁闷。
其实对穆雪这个人,夏侯云所知都是众所周知的,也就限于她是穆家嫡女,封安宁公主,得正元皇帝喜爱。
他想带她一起回龙城,不过是听闻北夏第一强敌的穆家,家学渊源,儿女文武双全,至于穆雪的才学会不会让他失望,他不想考虑,有,总胜于无,不是吗?
他更没去考虑,南秦女子十六及笄,穆雪是已嫁或是备嫁、待嫁。此时,穆雪的神情分明在说,她有她深切思念的人。
夏侯云非常郁闷,心无旁骛才能全力以赴做他的门客好吧,若是宾主相谈甚欢,不及几日,她那意中人笑一笑招一招手,她便欢天喜地离去,他该向谁哭去。
夏侯云转念,能做穆家的女婿,想来人定是极有本事的,南秦无穆雪立足之地,自然也容不下她的夫君,届时请她的夫君也留下?
咦,那可太碍眼了!
夏侯云眼中流光闪耀:“你问我想要什么,好,我说,我是个贪心的,要得很多,我想要做北夏的王,我想成为正元皇帝那样的君主!”
穆雪惊,凝眸看他。
门被撞开。
“官府来人了!”燕明睿急道。( )
005 美梦
夏侯云和穆雪同时起身。
燕明睿换了件青色衣袍,左臂打着白棉带挂在胸前,视线从夏侯云转到穆雪,眼光一闪,惊愕不已。
“确认是南秦官府的人?有多少人?”夏侯云问。
“哦噢!”燕明睿还在惊愕中,喃喃道,“又是一个美貌佳人儿啊!”
夏侯云使劲敲燕明睿的脑袋:“问你呢,花痴!”
“村东五里,人数有二三十,穿衙门口的衣服,带着刀。”燕明睿回过神来,揉头,“小村子里一下子进了十多个带武器的年轻男子,不可能没人去衙门上报。”
“唉呀,唉呀,这一下我可被你们害苦了!”门外跌跌绊绊冲进来一个人,四十多岁,身材清瘦,背着药篓,虽满身沙尘,但神情很是秀朗,颇有士子安雅之风,——正是这院子的主人,易青。
“我们借住你家,可是付了五十贯铜钱的大价钱,数钱的时候数得手抽筋,这会儿又哭又喊的,装什么小绵羊!”燕明睿嗤地冷笑道。
一千个铜钱为一贯,十贯为一两金。
夏侯云咬咬牙:“南秦的户律果然无处不在,不过住了两天,二三十带刀衙役便来了,这是要把我们这些人押回衙门受审么。”
穆雪:“官府通过户律掌握民数,便如农人知道自家有几间房几亩地,牧人知道自己有几头羊几匹马,官府掌握了民数,才能以分田里,以令贡赋,以造器用,以制禄食,以起田役,以作军旅。”
“我还得感谢这样的户律,不然你不会离开南秦。”夏侯云牙疼得紧,向燕明睿道,“摆车马。”又看向易青,“铜钱给你了,收好,别让衙门的人说,钱财来源不明须得上交,我们这就走,不连累你。”
易刚哭丧着脸:“从你们闯进我的家门就已经连累我了!收留身份不明的人,隐瞒不报,当耐为隶臣,锢,毋得以爵,当赏免。”
“什么意思?”燕明睿问。
穆雪:“他会受到剃去须发的耐刑,就地免职,终身不得官职,不到爵位。”
“这么说,连累大了,”燕明睿咋舌,有些不忍,有些不服,“这位淑女,可就因为你,我们才投不得客栈。”
穆雪眸子一盼,眼波冰冷。
燕明睿这话说得很心虚,他混在一支商队进城,花十两金买了一张秦人的身份证明——身牒,夏侯云带着银甲卫在天鹅湖边转悠,在那片废墟附近来回转悠大半天,向晚时投宿客栈,一张身牒抵不得多人用,众人被客栈驱赶报官,慌不择路中与秦人起了冲突。
“那,我多给你些钱,当不得官,做个富家翁也罢。”夏侯云也有些不忍。
“我的哥,”燕明睿翻了翻眼睛,“你出门在外,能带多少钱,又买车,又买奴,全拿出来堪堪一个小小富家翁的百两金。”
夏侯云的牙更疼了。
易青眨眨眼,眼角的余光从穆雪身上掠过,直瞅着夏侯云:“这位公子,在下瞧你们,怕是在刀尖上过活的,在下不才,行医二十余年,不敢说活人无数,也还有两手家传技艺,公子若不嫌弃,在下便随你们去吧。”
穆雪眼眸微凝,易青,边军医曹。她贵为将军府嫡女,虽深居简出,出行时亦多乔装,但是父亲驻守榆州,政事军事一手抓,偶有特定场合,难免家眷露面。
“背井离乡,这话可随意说不得,”夏侯云浓眉挑起,“再说,我们是什么人,我想,久在边疆,身为秦军中的一员,易先生你不会判断不了。”
“故土确是难离,但一个人形影相对久了,有些事就没那么重要,在下的妻子离去整整二十年,儿女们各自成家,这院子只剩在下独居,”易青拱手为揖,道,“而今官爵再也无望,倒不如趁着身子骨还算利索,四处走一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什么不好,公子以为呢?”
夏侯云扶起易青:“北地苦寒,先生可得想好了。”
易青叹道:“在下也算被公子牵累,他日在下有所求,还望公子莫要推辞。”
“理当。”夏侯云应道。
院子里停着两辆马车,一辆青铜彩绘安车,一辆硬木轿车,轿车旁站着两个人,年长的三十多岁,年少的十四五岁,样貌周正。
“给你买的两个人,照应你方便一些,元元和她的舅母袁嬷嬷。”夏侯云道。
“谢谢。”穆雪木木的神情微有波澜,浮上一抹笑意,淡淡的一缕,停在眼角唇边。
夏侯云恍惚了。
这一笑,极轻,极浅,却几乎是摄人魂魄的,好似连绵阴雨乍现的第一线阳光,大雪初霁绽开的第一朵梅花,黑夜隐去漫出的第一片朝霞……
夏侯云的嗓子里干干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丫头,上车吧。”
众人登车上马。
夏侯云脚下轻飘飘的,身子轻飘飘的,迷迷糊糊坐到了栗色宝马的背上。
易青:“今日天色已晚,少不得露宿,村西山里头有猎户小憩的木屋,公子不妨落一落脚。”
夏侯云望了望面容苍白的穆雪,道:“就听先生安排。”
马车粼粼,快速离开祝家庄。
夏侯云吹起了笳。
深沉委婉的乐声,如涓涓汤泉,缓缓流过穆雪发硬发木的心,暖暖的,直令她泫然欲泣。撩开车帘,她朝夏侯云看过去。
那个善良又张扬的漂亮少年,已长成英俊青年,冷漠中不失温情,沉静中隐着忧郁,那双眼那么深,深不可测,既不同于父亲如云的高昂,也不同于张寒如月的俊逸,——他像风,仿佛草木山川皆向他俯首,他像鹰,仿佛大地生灵皆在他脚下!
北上,合适吗?抛开秦夏敌对,北上比西去前路明朗。然而,北夏二十万骑兵折于北方军团,父亲给了他一顿棍子一支箭,这国仇私恨,他能放下吗?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穆家人的血!
穆雪的手指轻摩自己的嘴唇。
没错,他是夏侯云,是北夏的太子,他也是那个于她有一饭一水之恩的少年,是那个借着重伤骗吃骗喝骗照顾,饶舌轻狂又不失纯真的少年。
往事如烟云,烟消云散,相逢何必曾相识。
夜静山空,风过林木,籁然有声,星月从树梢漏下点点光辉,树影斑驳。
银甲卫围着火堆搭起轻便的帐篷。
木屋里,一灯如豆。
地上铺了毡毯,夏侯云和穆雪隔着矮小的木几相对而坐。木几上摆放着粗陶的水罐水碗。
“你想好了?”夏侯云小心问道。
穆雪:“想好了。”做熟,不做生吧。
“不后悔?”夏侯云欣欣然。
“追杀我的人说,皇长子死,穆氏全族死,我信皇帝陛下已经归天,不信有诏书令皇长子自尽、穆氏全族殉葬。我父乃一品大将军,掌北方军团,与皇长子有师徒之情,我兄乃京畿二品骠骑将军,与皇长子有兄弟之义,还有我那最是沉静又桀骜的母亲,他们,哪一个都不会在一份突如其来的灭族御诏前引颈就戮,其间秘辛,我尚未知。而咸阳之变,谁得利便是谁操纵。”穆雪低眉看着指间的绿玉指环,“灭门之仇,不死不休,在等待报仇雪恨的日子里,能有一件事可做,人不会那么痛。”
王位之争,流血流泪,虽有宗法,然被废的太子数不其数,废太子,生不如死。她不知也罢,知了,总不得看着他被拉下太子位,她欠他一份恩。
穆雪也没去想,那恩,她已经还过了。
“哦!”做他的门客,竟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无聊事么!在她眼里,他是个吃了没味扔了可惜的鸡骨头!
夏侯云愤愤然,打个哈哈:“也没错。不管怎样,阿雪,我谢谢你。依我说,你选我就对了,西戎王的庶子,我见过,比我,差远了。”
穆雪:“皇帝陛下十年东征,一统天下,创不世伟业。你——为什么有那样的想法?”
沉默许久,夏侯云深如古井的眼睛,似被投下一粒石子,生出了片片涟漪,他说:
“我们北夏,与你们南秦,本是一脉相承,同宗同源,自先祖夏后氏淳维不得不由中原迁居北方,迄今已过千年,北夏时大时小,大草原上一百多个城村部族,各有君侯,各自散居,经常别散分离。秦夏古山大战以后,北夏百姓生活十分艰苦,更有悍邻虎视眈眈,强大的东夷,繁盛的西戎,北有熊氏五部,南有大小胡王。望着高天上飞翔的雄鹰,我有了我的梦想,秦国在南,我要成为北夏的王,我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北夏王朝,我要像你们的正元皇帝威加四海一样,马踏秦北的万里山川!”
穆雪僵木的表情破功了,吃惊地望着夏侯云,他的目光冷静而坚定,神色虔诚而坚定,这种坚定,使他看起来冷峻,刚毅,而英姿勃发!当年赖皮觍脸的顽劣不羁,再不见分毫!
穆雪咳了两声:“你这想法,可真是做梦来的,很有点儿惊天。如果,穷你一生,都走在这条注定不得平坦的路上,看不到尽头,你怎么办?”
“这样的路,注定不平坦,也注定光芒万丈,为梦想努力,一生不悔。”夏侯云肃然道。
穆雪:“有梦想,也就有动力。你要走的这条路,一开始就荆棘丛生,只有动力,没有能力,梦想便是水月镜花。”
“你是觉得我志大才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夏侯云觉得被羞辱了。( )
006 惊喜
木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灯苗摇曳。
“殿下,有异况!”燕明睿喊道。
穆雪:“燕五公子,殿下是君,你是臣,进门之前,你得先报一声,殿下让你进,你才可进。”
“唉!”燕明睿满不在乎吁了一声,“你不懂我们兄弟,我们不分彼此。”
穆雪:“兄弟之情大不过君臣之礼,不告而入,看似兄弟情深,实则是对殿下的不尊重。两个人,必须分彼此的地方,很多。”起身,向夏侯云揖礼,“殿下,没有规矩不成军,作为站在最高处的人,你得从自己做起。”
“听……阿雪,呃,秦淑女是我新请的门客,以后要听她的。”夏侯云朝燕明睿讪讪地笑,朝穆雪歪歪头,“秦,秦雪,秦淑女,没错吧。”
女门客!燕明睿很想拿头撞墙,又怕把这小木屋撞塌了,气呼呼跑出去,关上门,大喊一声:“太子殿下,臣发现山下有火光,呈五星形五堆红色火光,大概位置,距此十五里的缓坡。”
“燕明睿,眼神不错!”夏侯云大大地赞赏一声。
穆雪的眼里闪起一道亮光:“虎鲨来了。”
夏侯云呛住:“什么虎沙?”
穆雪从榆州将军府返回咸阳穆家祖宅备嫁,留守榆州将军府的人员中有虎鲨三队。如今穆氏家族不复存在,榆州将军府毁于一炬,虎鲨三队三十六人,有几人逃过大劫?距此十五里,即祝家庄方向,银甲卫小闹榆州,以他们的灵敏,这是探到她的消息,燃起了红色五星火光的虎鲨归队信号。
“虎鲨,他们点的火。”穆雪轻轻说道。
“哈,虎沙是人啊,你还有人呢!”夏侯云有点儿惊喜,“虎沙,这名字好听。”
从没到过大海,更不知虎鲨为何物的夏侯云,随口赞了一句,——好听的话,人人爱听。
穆雪目有浅哀,说起母亲讲过的传说。
女娲造人,天神造万物。
天神在造鱼的时候,给每个鱼都放了鱼鳔,鱼靠鱼鳔上浮下潜,以便在水里生存。一个疏忽,天神忘了给鲨鱼放鱼鳔,惋惜地想,用不了多久,海里就找不到鲨鱼这个物种了。
后来,天神来到海边,看到一群威风凛凛的鱼,大吃一惊。
鲨鱼说,我们没有鱼鳔,时刻面对压力,时刻不能停止游动,否则就会沉入海底,化作鱼虾蟹的口中食,所以,亿万年来,我们从未停止游动,从未停止抗争,游动与抗争成了我们的生存方式,因此,我们练就了最强壮的身体,成为海中的霸王。
“原来是有鱼的鲨啊,”夏侯云听得发呆,呐呐道,“那些有鱼鳔的鱼,过度依赖鱼鳔,养成了惰性,这种惰性使它们丧失拼搏精神和抗争意志,长此以往,一步步地沦为鲨鱼的口中食。而鲨鱼,因为缺陷,所以抗争,用抗争弥补自身的缺陷,最终成为强者,所向无敌。——虎鲨,是鲨鱼中最厉害的一种吧,好个虎鲨!”
穆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丛林,大海,人,都一样。”
“这样一支队伍,听着叫人向往。”夏侯云两眼放光。敢以海中霸王命名,战斗力一定不弱,惊喜,变成喜出望外了。
穆雪:“我,不能确定他们的来意。”
夏侯云一噎。
是啊,穆雪从咸阳逃出来,二十多天追杀不断,整个穆家只剩她一人,人心难测,这些曾经的穆家军,点起火,是要投奔她,还是要诱捕她,不好说。
穆雪:“你想确定吗?”
夏侯云笑:“要我做什么?”如果是投奔她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免费的好兵,不要白不要。
于是,在穆雪的安排下,银甲卫们挖坑,砍树,搬石头,堆枯木,围绕着小木屋好一阵忙活。
燕明睿嘟嘟囔囔:“这是要做什么,大半夜的瞎折腾不睡觉,明天不赶路了?唉唉,丘家的小妹妹怕是脖子都等拧了。”先挖个坑。
穆雪:“这是小八卦阵,可使百人迷失方向两个时辰,或死或伤也未可知。”
燕明睿哼一声:“吓唬人啊,哥胆小,悠着点儿。”
穆雪:“想死,你就试试。”
夏侯云拍拍燕明睿的脑袋:“做事!你话太多了。”
燕明睿再哼:“又见色忘义,有女人就忘兄弟,唉,兄弟就是卖不掉的甘蔗,随时靠边站。”再填点儿土。
夏侯云抬脚就踹:“聒噪!抓把草堵嘴!”
燕明睿掉头跑:“许你做,还不许我说,欺人啊!”挖坑,填土,埋不死你!让你瞒我!
穆雪正用剑劈竹子,劈成薄薄的竹条,弯成框架,抬头瞥瞥夏侯云。
初见他时,束衣束发,透着军旅之将的利落凛冽,此时,一根紫色丝带松松地系着如墨染的散发,穿一身紫金宽袖滚花袍,双臂交叉于胸前,火光洒在他的脸上,眉目深邃中隐有笑意,一双黑眸在晦暗不定的火光下熠熠生辉,闪烁着璀璨的光华。
穆雪的目光黯了黯。出身好,长相好,前途看似也很好,确实能吸引青春少女的喜爱,后.宫里成长,算是女人堆里滚出来的,若沾上几许脂粉……穆雪打个寒颤,噫,好可怕!
夏侯云也在看穆雪,她正低头专心地对付竹条,火光将她秀里含英的侧影勾出一抹暖黄的光晕,她长长的眼睫好似蝴蝶的翅膀,一眨一眨之间,在光影里翘出无限妩媚风情。
夏侯云觉得嗓子里又干干的,喉结忍不住滚了滚。
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陌生,他不知道是什么。
从他记事至十三岁,周围来去全是女人。寰王收进长安宫的女人,春花秋月,各有擅场,貌美如花,气香如花,瞧得多了,瞧得久了,再也瞧不见她们的各种如花,但觉得她们一个个面甜心苦,喜怒无常,叹世间女人哪有花好。
直到遇上小丫头。
小丫头!
那个花三个金豆子把他从奴市上买下的小女孩,软软糯糯的,似乎他抬抬胳膊动动腿哼一声痛,便可以让她手忙脚乱,站在他面前,想怒,忍,想走,忍,假假地笑,雪白的小脸都扭曲了,眼角红红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水润润的,那么轻轻一盼,他就酥成一团了,那样楚楚动他的心啊!夏侯云的心又酥了,眨眨眼,叫:
“阿雪。”
穆雪放下手里的竹架,四下看看,蹙蹙眉,走到夏侯云身边蹲下来,抬头,嘴角翘了翘,似笑不笑,伸手撩起他的外袍,夏侯云吓一跳,脸红,要喊,剑光一闪,喊声被割断,素绫中衣更被割了一大幅去。就见穆雪将素绫罩在竹架上,点燃固定在竹条上的蜡烛,竹架变成了风灯,穆雪举起风灯,然后一松手,风灯冉冉升空。
夏侯云一瞬不瞬望着那升空的风灯:“这是你回复虎鲨的信号?”
穆雪点点头。
夏侯云跳脚:“太过分了!用我的衣服!”山风一吹,冷气从脚踝袭到大腿,慌忙弯腰捂住外袍,“你,你是女人吗,扯男人的中衣,扯男人的中衣啊,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啊——”
银甲卫全都转过脸。这不是那个冷得像冰一样的太子殿下,这人是谁,不认识。
夏侯云跺跺脚,窜回小木屋,一会儿,换了一身凤穿牡丹的云锦长袍,走——啊不,一步一扭地扭出来。
银甲卫吓得抱头鼠窜,全躲远了去。话说,那什么小八卦阵,一不小心踏错就可能再也吃不到好酒好肉了,躲得远远的总是没错,虽然太子殿下的糗事很有说头,可,从来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燕明睿嘴角直抽抽,这厮,从见到这个杀气腾腾的小娘子,就开始不正常了!买衣服,头一回,横挑颜色竖挑款,买女奴,头一回,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换中衣就换中衣,连外袍都换了,打扮得这么娇嫩,笑得这么妖娆,惊悚也是头一回!
燕明睿以袖掩面,躲进小木屋,太吓人了,哥不认识这人,行吗?
穆雪的眸光又黯了黯,这人到底是后.宫浸泡过的,变脸也比戏台上的优伶快,骨子里的轻狂改不掉。穆雪忽然觉得,也许西去西戎才是对的,面对完全陌生的人,她不会带任何情绪。
夏侯云瞧着穆雪,她眼里闪了闪光又暗下去,慢慢地低下头去,心中一紧,不由脱口道:“不好看?不喜欢?”
穆雪举目向山下望去,道:“你刚才叫我,有事?”
夏侯云怔怔,他叫她?想了想,恍然道:“哦,啊,就是想问问,你在榆州的家,那沿湖的一带,除了官衙、校场、府院,有没有别的人家?”
穆雪心头一跳。
九年前,正元皇帝恼极了北夏攻以侵伐,扰边境,掠边民,发出对北夏一战的旨意,父亲受命前往榆州,母亲感天鹅湖风光秀美,就在湖畔租了院子暂住。战后,沿湖一带拆迁修建北方军团署、榆州治所、大将军府。
穆雪垂下眸:“没有。”
夏侯云默,明知白问还是问了,沿湖一带,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夜静山空,风灯缓慢地上升,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十五里,战马片刻即到。
夏侯云:“马蹄声很密,人还不少。”
淡淡的月光下,隐约可见一支马队,到达山脚,骑士翻身下马,夜风中,有铿锵歌声渐近渐清晰:
“夜色当中,我们是一把利剑;
黑暗当中,我们是一道闪电。
高山挡不住我们的脚步,
深水淹不没我们的信念。
我们是黑夜的精灵,
我们是平地的飓风,
我们是看不见的影子,
我们的队伍不可战胜……”【注1】
穆雪和夏侯云俱是一身白衣,火光映照下,女的纤秀婀娜,男的高挺冷峻,仿若惊鸿照影,说不出的和谐,令靠过来的虎鲨瞧得发呆,忘了接着唱歌。
夏侯云暗暗叫奇。
跑在最前面的是四个年轻女子,后面的年轻男子有三四十人之多。每个人的背后都背着一个深绿色大包包,鼓鼓囊囊,古里古怪的,其中一个女子还多背了古质斑斓的琴囊。
女子个个艳若桃李,男子个个气宇轩昂。这是一群有缺陷的人?骗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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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兔子从刘猛《狼牙》里看到的,超喜欢。有位亲告诉我,这是空降兵之歌,谢谢了!( )
007 背叛
四女直接忽略夏侯云,扑倒在穆雪脚下,其中两人喊一声“娘子”,四女皆伏地大哭。
虎鲨则迅速排成三列,有两人出列,向穆雪微微一躬,两手抱拳,哽一声“少主,虎鲨三队全员向你报到”,肩头轻轻耸动。
穆雪扶起四女,指了指两名虎鲨,向夏侯云道:“这是我的侍女,红黄绿紫,四朵蔷薇花,这是虎鲨三队的领队,白初,白次。”
夏侯云忍不住揉鼻子,直接忽略四朵蔷薇花,道:“这些虎鲨,长得也太俊了些。”
穆雪:“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呃!这种话,不是该男人说的么?夏侯云以手击额。
嗓音闷哑的白初和面色白皙的白次“扑哧”笑了,眼泪立时滚出眼眶,倒说不清是哭是笑。
右额角纹一朵紫色蔷薇花的紫蔷,擦了泪,嘀咕道:“可不是喜欢好看的人,张郎君有玉面魔君的美名,咸阳淑女争相求之,这个人长得也不错。”
同在右额角纹了一朵绿色蔷薇花的绿蔷,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穆雪走到虎鲨的队列前,抖一抖衣袖,右手压左手,举手加额,深深一躬,直起身,双手再次齐眉,缓缓放下。
白初忙道:“少主,这样大礼,当不得!”
穆雪:“吾家已破,君不离不弃,吾铭记在心!”
白初挥手,虎鲨解下背包,就地坐下。
但见这三十多人,盘腿而坐,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神情冷肃,动作整齐划一。夏侯云又惊又喜,再一次确认,自己的计划是完全正确的。
白初:“没有夫人,就没有我们这些人,生是穆家人,死是穆家鬼,少主逃出生天,我们自当誓死相随。”
穆雪嘴唇动了动:“跟着我,有家归不得。”
白次:“我们本无家,夫人给了我们安身之处,教给我们立命之能,少主往何处去,我们亦往何处去从。”
穆雪呆木的表情有了少许松动,道:“你们,可以向官府投诚的。”
“少主!”白初急了,“穆家从来没有投降的鼠辈!我们虎鲨,投诚也是死,少主这是不想要我们吗?”
我想要!我想要!夏侯云心中喊。
白次委屈:“少主,到了榆州,为什么不召唤我们?”
“我不想连累你们。”也不想有可能被出卖,“你们,怎么逃脱的?”
白初:“我们收到张郎君的鸽子,信上写,穆家大劫,少主出逃,让我们潜藏,寻找少主,保护少主。我们想不得太多,就悄悄驾船躲进了湖里的芦苇荡,没两天,将军府起火……”
穆雪看向蔷薇花。
紫蔷:“娘子从昏礼上跑了,奴婢当然不得落后,正收拾东西准备跑,冲进来数百灰色战衣的士兵,把张郎君围了。奴婢只好翻墙跑,趁着还没打起来,一路跑出城。奴婢在城外藏了十来天,打听张郎君的消息。”
穆雪的声音沙哑了:“他,怎样了?”
紫蔷撇撇嘴,大哭:“张郎君,张郎君,他,他不要娘子了!”
穆雪眼前一黑,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
“慢慢说。”绿蔷拍住紫蔷的肩膀。
原来,就在张寒和灰衣甲士对峙的时候,丞相司礼的长孙女司蕙芬,中车府令高照的嫡次女高瑞香,一前一后赶到张家,上演一出二女争夫的大戏,司礼和高照随后双双登门,谁也不相让,最后竟然弄出个两头大,把张穆昏礼变成了张司、张高昏礼,原本属于穆雪的新房,归了司蕙芬和高瑞香。那些灰衣甲士,是十八皇子以狩猎行营的名义,私建的材士营。
两头大。
燕明睿嗤地笑出声,急忙捂住嘴。
夏侯云的脸黑了。
蔷薇花同时探到,穆雪乘坐的驷马轩车离开穆府后,府里喜宴排开,主,客,仆,卫,祖宅的,榆州的,全都中了下在酒水里的暗算,绵软动不得。材士营捧出一张令皇长子自尽的诏书,皇长子不从,材士营当场刺杀皇长子,把府里的人全部拉到骊山帝陵东门外。一时咸阳城里很多人家挂起了白幡。
穆雪痴痴地望着篝火跳跃的火苗,那火焰在她的眼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夏侯云见情况不好,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倒下的穆雪,一个打横,将穆雪抱在怀里,走进小木屋,把她放到床上,叫燕明睿去请易青。
蔷薇花和虎鲨都惊呆了,这谁啊,就这么抱着他们的少主?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又想,少主突然晕厥,总不能让她摔倒吧,只怪自己光顾着悲伤,反应太迟钝了。
易青赶过来,手指搭上穆雪的手腕。
低头凝视穆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孔,嫁人了,还没嫁成,新郎娶妻了,妻子不是她,夏侯云的情绪莫名地飞扬起来。
易青长叹一声:“殿下,有道是怒伤肝,哀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这位淑女必是受了极大起落,兼之情性倔强不曾有过一丝渲泻,因而气血瘀阻于心脉,五脏六腑俱已受损……”
夏侯云:“救好她。”
易青开了张方子,白次抢过来,说声“属下去抓药”,人影已远。易青取出银针,一连九针,九针过后,终于见到穆雪的手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缓缓睁开了眼睛。
夏侯云低笑道:“丫头,你吓死我了。”
穆雪动了动,试图坐起来,蔷薇花的动作快,不及夏侯云快,夏侯云一屁股坐到床边,扶托起她的上身,眼光盯了盯靠在门边的燕明睿。
燕明睿哀叹一声,张开双臂,赶羊哄鸡一般,很不客气把屋子里的人全都轰了出去,不住口地念叨“坏人好事要折寿的”。
蔷薇花气得挥粉拳就要打。
燕明睿双手抱头,喊:“郁结于心,哭出来才好,再不哭,命都没了!你想你们的主人哭给你们看啊,女人哭起来稀里哗啦可是很难看的!”
蔷薇花窒息了。不能哭给她们看,就能哭给屋里那个男人看?难道她们这些陪伴娘子多年的侍女,比不得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太没天理了!
紫蔷也哭:“张郎君要跑,谁拦得住他啊,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果然是的,娘子逃了婚倒是好的,可怜的娘子,再没个人给她做主了!”
绿蔷仰望星空:“谁做得了娘子的主来?”
白初:“我觉得张郎君不会那么容易就娶了别人,他对少主是什么情意,怕是谁都比不得。”( )
008 哭泣
小木屋里。
夏侯云的手顺势抚上穆雪的肩,低头道:“想哭就哭,哭出来,才能好。”
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一个个死在眼前,不得不趟着血一路逃往异域他乡,父宠母爱、兄疼嫂让的日子仿佛已是前生的回忆,二十多天,穆雪的心里已经积压了太多的悲痛和仇恨,高山积雪过厚也会雪崩,张寒的背叛,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三年相爱,一生相守,竟是一场笑话!
低头凝视着手指上的绿玉指环。张寒说,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张寒说,小雪在我的心里没有人比得过,此情明月可证,我们永不相负!一个一个的字如利剑在心中划过,一阵惊一阵痛!
抬眸呆呆地望着夏侯云,八年前,她又饿又渴,又脏又累,绝望地倒在炙热的黄沙上,是这个人弯下腰向她伸出了厚暖的手!穆雪歇斯底里地转过脸去,眼角的泪滑落下来,无声的,大滴大滴的,片刻之后便如融化的冰川,汩汩而下,模糊了那张一向倔强的面孔。
不喜女人靠近,甚至对女人有种莫名恐惧的夏侯云,鬼使神差,将穆雪环住,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抚上她的背,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这一刻,他全忘了自己的计划,满心只有对这个冷静倔强女子的怜惜。
穆雪没有挣扎,这一刻,她只想自己疲惫的身心有个可以靠着的地方,让她发泄内心的痛苦。她哭出了声,也不管会不会惊了屋外的人,也不管夏侯云的衣衫被她的鼻涕眼泪弄脏了,她只是哭着,号啕大哭,十八年来,第一次哭得这么肆意。
只可惜了夏侯云千挑万选的新衣裳。
也不知哭了多久,穆雪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夏侯云紧抱着,羞恼之下止了泪,推开夏侯云。
夏侯云咳嗽两声,揉揉鼻子,掩住心里的尴尬和跳跃,低头望着穆雪忽红忽白的脸,不忍她难过,打开岔问起虎鲨和蔷薇花的来历。
八年前,对北夏一战大捷,穆岐进咸阳交印述职,正元皇帝大悦,敕穆雪为九公主,封号安宁。白夫人向正元皇帝讨要虎鲨的备选人员,——那些有意无意犯法或被连坐的刑徒奴子,同时为穆雪讨要侍女,选了四个被犯错嫔妃牵连而受刑的小宫女,红黄因被灌哑药,治无可治,绿紫被刺面,白夫人则为她二人纹了蔷薇花掩住刺字。
红蔷木讷,师从御膳房,做得一手好食。黄蔷手巧,师从墨派工师,炼得一手好器。绿蔷有星象天赋,师从太史令。紫蔷嘴碎最没出息,只会妆容。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夏侯云又想以手击额了。那白夫人,眼力、能力、想法、做法,实在是与众大不同!怪不得穆雪明明一个豪门淑女,金枝玉叶,却练得一身骇人的武功,气度不输于男子!
夏侯云真想望空喊一声,白夫人,你的女儿是专门为我养的,你知道么!我夏侯云谢谢你了!
夏侯云打水递棉巾给穆雪洗漱。
燕明睿的眼珠子几乎掉地上,这位俨然是一个对妻子照顾有加、殷勤备至的居家好男人,是他认识的花蝴蝶太子夏侯云吗?哦噢亲娘唉,我眼花了吧,我梦游了吧!
虎鲨、蔷薇花瞧得目瞪口呆。
白初一把揪住燕明睿,结结巴巴:“你,你们是,是什么人?”
燕明睿一把打掉白初的手,双手抱树,以头抢树:“那个傻乎乎蠢兮兮的呆头鹅,叫夏侯云,我,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神采英拔玉树临风的燕五公子燕明睿是也。”
白初又气又笑又惊,噗一声喷了。
蔷薇花也许不知,作为虎鲨三队的领队,白初知道,夏侯是北夏的国姓,燕氏是北夏第一大族,他心里忐忑起来,少主是被缉拿的“逆匪”,天网之下,不得不暂时远离秦土,这是要去北夏吗?北夏人,能容少主吗?那个叫夏侯云的,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对少主有企图!无事献殷勤,非什么即什么,白初抖两抖。
洗漱后的穆雪,恢复了平静,眼里闪着水光,唇边停了一丝苦涩的笑。
夏侯云:“事情都过去了,别想太多,以后,有我呢。”再没了牵挂,没了可想的人,才能安心做我的门客。
穆雪轻摩指上的绿玉指环:“是我痴了,一时没看出来。”
夏侯云:“看出什么?”
穆雪娓娓道:“皇帝陛下车驾东巡,十八皇子、丞相司礼、中车府令高照,都是随行人员。咸阳之变,皇长子死,穆氏灭,如果确认是他们联手做下的,我想伸冤,想报仇,几乎没有可能。与这样强的人为敌,没有绝大的勇气和绝密的谋算,骨头都剩不下。张寒他,要跑,不难,留下,才是踩在生死线上,他这是以他自己为棋子,去掀翻十八皇子,祭奠枉死的……”
夏侯云两眼看屋顶,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几乎无声,但觉肩膀一沉,夏侯云不由得苦笑,穆雪歪靠在自己肩上,闭着眼睛,睡着了。夏侯云把她轻轻放平,盖上被子,再苦笑,她这一睡,又得睡两天?她倒真放心他,换个人,不把她洗干净吃掉才怪!
这丫头,是不是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毛病,难过极了就睡觉?
如何不难过?亲人死,难过,爱人叛,难过,两痛相加,铁石心肠也承受不住。
只是,这丫头太傻了,张寒已与两个女人洞了房,她居然说出这种自我安慰的话,不肯相信张寒背叛了她!
究竟是颠鸾倒凤以求荣华富贵容易,还是忍辱负重以求报仇雪恨容易,用脚趾头想都会想的好吧。
如果穆雪不是穆家人,张寒能对她说爱,能在短时间里从劣民游侠摇身变成四品武卫将军?
如果司蕙芬和高瑞香不是出自高门大户,张寒能出卖色.相一身侍两女?
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不懂吗?
人可以蠢,但不能蠢得看不到人性的自私卑劣。
她这样蠢,于他,岂不是更好?
穆雪睡着了,没有看到夏侯云的微笑里有着极力忍耐却忍耐不住的兴奋,——一种鹰将俯冲、豹将跃起、猎杀前的兴奋。( )
009 袭击
将近黄昏,西方淡淡地染着一抹红霞,阳光依然是金黄色,金黄色的阳光照着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的草地被映照成一片金黄色。雁栖城就在这一片金黄色中,城楼上旌旗飞舞,彩带飘扬。
按照夏侯云的安排,车马队在雁栖城休整,然后取道往龙城去。
呜呜拉拉的喜乐由远而近,一支迎亲队伍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夏侯云举鞭示意马队停下避让。耽误了人家的吉时,可是会损阴德的。
红灿灿的缁车近了,驾车的男子穿着大红软缎金钱绣花彩服,年约四十岁,虽坐在驭座上,仍掩不住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皮肤松驰的大胖脸,稀疏的眉毛,狭小的眼睛,很不相称。不相称便不相称,嘴咧着,牙露着,显然心情极好。洞房花烛夜,心情不好可就怪了。
坐在缁车里的女子,红纱罩在头上,依稀可见发髻高堆,然身形纤细,想来年岁不大。跟在车后的嫁妆,仅两人一抬。
夏侯云听着那欢快的乐曲,勒了勒缰绳,回头向身旁的安车望过去。车帘低垂,什么也看不到。唉!
就在这时,端坐缁车里的新娘,双手合什,嘴唇翕动,突然站起,抬脚便跳下车,拎着裙子向安车冲过来,一低头,照着安车的青铜车厢猛撞,只听“咚”的一声,新娘倒在夏侯云的马下。红纱飘起,露出一张尖尖的小脸,未施脂粉,容色惊人的惨白,也惊人的娟秀,血从额角流出,洇红了身下的泥土。
燕明睿扭过头去。就说这厮招蜂惹蝶,没错吧,还没飞媚眼呢,人家新娘子都撞上来了。
夏侯云的脸也扭曲了,我招谁惹谁了,堂堂太子,停马路边,让你们新人通过,干嘛还瞧我不顺眼,血溅我的车!
迎亲的队伍顿时乱了,伶人张大嘴忘了吹打,胖胖的新郎气急败坏跑过来,上前便扯夏侯云的马。那栗色马长嘶一声,前蹄抬起,竟朝着胖新郎踏去。夏侯云连忙勒缰,跳下马来。
胖新郎惧于那马的凶悍,连退了好几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大声哭诉,娶个妻容易吗,这就被人害死了,指着彩绘安车,杀人偿命,杀了我的妻,就得赔个妻给我,这车里的人,不能走了!
此时炊烟四起,城外的行人要回城里的家,城里的行人要回城外的家,官道上人来人往,都歇了脚涌近前看热闹,一时乌泱泱的人头攒动,擦踵摩肩。
紫蔷下马,噔噔噔冲到胖新郎面前,大喝道:“你这死胖子好没道理!明明是那小娘子自己跳车找死,想赖到我们身上来是吧,也得看你有没这个本事!”
胖新郎就觉得眼前一亮,哟,好个标致的小娘子!丫环都这么标致,那车里的不知怎样天仙人物,全要了!嘻嘻笑道:“不管死不死的,你,那车里的,跟哥走吧,哥会好好疼你们的!”
紫蔷眉毛都竖起来了,抬脚照着那圆滚滚的肚子便踢。
燕明睿赶紧闭上眼,又睁出个缝儿瞧,那胖新郎已是满身土,帽子掉了,彩服破了,腰带歪了,捂着肚子喊杀人了,救命啊。
一个布衣少年横里冲过来,抱住新娘大哭,石榴,你答应我要好好过日子的,你说你会好好的,你这是好好的吗,你这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啊,天,疼死我了!
胖新郎的喊声嘎然而止,一张胖脸黑成了炭。
真有热闹瞧了,居然在雁栖城外被人讹上了,这些人,真是眼瞎啊!燕明睿耸耸肩,撇撇嘴。
易青从马队后方过来,蹲下身,把把新娘的脉,翻翻她的眼皮,站起,拱拱手:“这位小郎君,放下小娘子,小娘子只是撞得昏过去了,没死。”
胖新郎手搓了搓,脚尖点点地,埋头俯冲,把布衣少年撞了个四脚朝天,瞪着易青,嗤嗤冷笑:“你说没死就没死啊,你说没死就是想跑,想跑也行,留下女人!”
夏侯云气得打个哈哈,老虎不发威,当他是招财猫呢,抬手就要挥鞭。
“易先生,先救那小娘子。”穆雪撩开车帘走下车。
胖新郎小眼睛登时瞪圆了瞪成一对绿豆眼,呀呀呀,果然是天仙般人物!
黄蔷从背后的大包包里掏出一块纯白的长巾,双手一送,铺在地上,红蔷抱起新娘放在白长巾上,扯下她一块中衣扎了伤口。易青取银针施针。黄蔷从包包里又掏出一块白色圆巾,认真仔细地擦拭安车上的血迹。
新娘悠悠醒转,看看胖新郎,看看布衣少年,又看看夏侯云,看看穆雪,然后,挣扎着爬起来,扑在穆雪脚下,哭道:“淑女,救命!”
布衣少年看看胖新郎,看看那辆彩绘安车,瘦削的脸孔神色变几变,又看看新娘,也扑在穆雪脚下:“淑女,救命!”
穆雪怔了怔,她长得很慈悲吗?心软的那个人,明明站在旁边好不好。
新娘飞快地说起她的事。
她叫唐石榴,父亲和姑父合伙租了大胡王境内的小盐井,古山大战,两人被征入雁栖城的军队,因能力出众双双做了百骑长,大战中,两人临阵脱逃成为罪官,叔父借此将她母女赶出唐家,独占了盐井。母女二人不得已与姑母母子同住,姑父的姐姐为吴家主母,不忍弟弟的独子过得艰难,竟将四人一起接入吴家,唐石榴和吴家小郎君吴继泽年岁相仿,青梅竹马,双方换了庚帖,只等两人长大。
不想去年,雁栖城军中几个军官争爵,暴出事来,唐石榴的父亲和姑父原是力战而死,被上官贪了功去,栽赃陷害他们是逃兵。丘城主大怒,严惩闹事军官,为苦主平反,赏下金银珠宝。唐石榴的叔父见机,以唐石榴为唐家女的名义,将唐石榴强行带离吴家,随即许给丘城主庶伯父的遗腹子丘胖子。唐石榴始终不愿嫁给丘胖子,坐在缁车上,看到夏侯云一行气度不凡,想来非富即贵,这才跳车,以死相求。至于求到穆雪,唐石榴觉得,女人心善。
穆雪看向夏侯云,到底是你招来的!
布衣少年吴继泽以额叩地,哀求不止。
一道乌光闪过!
穆雪身形暴退,却撞上身后的大树,饶是她闪得快,那从吴继泽后颈机弩射出的箭,也射中了她的发髻,射进树干,将她钉在树上,动不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瞧热闹的人群里,变出一大群弓箭手,咻咻咻,箭矢密集如蝗,直射夏侯云和穆雪。
夏侯云飞身挡住穆雪,来不及拔刀,挥舞马鞭拨打箭矢。扑,一支箭射进左臂。燕明睿大叫不好,将刀抡圆了卷起道道刀光,箭刀相叩。
瞧热闹的人吓得四散奔逃,虎鲨、银甲卫追上去捉人,虎鲨砍瓜切菜,将袭击者尽数拿下,却见袭击者咬破衣领,口流黑血而死,竟都是些死士。而吴继泽被紫蔷一脚踢飞,躺在地上,用肘勉力撑着身体,嘴角沁血。胖新郎趴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屁股撅得比脑袋高,抖成了寒虫。
夏侯云小心翼翼为穆雪拔下穿透发髻的箭,脚下一软,摇摇头,浮出一个虚无的笑:“丫头,瞧着你眼熟唉,总觉得你是我很亲近的人。”仰面向后倒。( )
010 之一
穆雪慌忙托住他倒下的身躯,那染血的胳膊,血已变成黑色!箭上有毒!穆雪心头一颤,喊易青。
躲到安车下面的易青爬出来,连滚带爬,一看夏侯云的脸,再看渗出的血,失声道:“坏了!这是断魂花!快找,那些凶犯,找他们身上有没有解药!”
穆雪苦笑:“都是死士,哪来解药,易先生,只能靠你了!”
夏侯云已昏了过去,燕明睿铁青着脸,把夏侯云抱到安车上,易青连下十九针,额上冷汗滚滚。
穆雪:“这毒,如何解,都要什么药材?”
易青:“断魂花生长在干旱寒冷的草原沙漠边缘,毒性极为霸道,几乎是必死,金针度穴只能先保住心脉,再想办法解毒,然三天之内找不到还阳草……状若疯癫,力竭……”
“三天?!”燕明睿苍白了脸。
穆雪:“哪里能有还阳草?”
易青:“三百年的野灵芝才可称还阳草,野灵芝已是可遇不可求,三百年的……”
“丘城主的药库,有名贵药材无数,先到那儿去寻。”燕明睿吁了口气。
穆雪下车。
唐石榴抱着吐血的吴继泽,泪流满面,扑通跪倒,哭喊“求淑女救命”。
丘胖子的脸黑成了雷劈后的黑,怒喝手下人去抢唐石榴。
苍天在上,神仙娘子不是他这个凡人能够肖想的,赶紧跑吧。
众人拖着唐石榴往缁车去,吴继泽在地上爬,唐石榴哭得接不上气,哑了嗓子呼不出救来。
穆雪摆了摆手。紫蔷不由分说,连环腿踢飞拖着唐石榴的人。黄蔷厌弃地捂捂鼻子,把吴继泽带到穆雪面前,翻开他的衣领,扯下铁机弩。
穆雪:“谁指使你的?”
唐石榴跪趴在地,哭道:“表哥,你连鱼都不敢杀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说吧,淑女大度,会放过我们的!淑女,救救我表哥吧,他是个好人,从没做过坏事啊,求你了,给我表哥看看吧!”
紫蔷怒道:“小娘子好利的嘴,你们害我们在先,却叫我们以德报怨,不怕风大伤了舌头!伤了我家娘子,你们多少命也不够赔的!”
吴继泽捂着胸口,又咳出一口血,断断续续道:“不关,不关石榴的事,是我,是我干的,我一个人。”
穆雪:“那些行刺的人,你不认识?”
吴继泽:“不,不认识,我,石榴是我要娶的妻子,我,我斗不过丘家人,有个人给了我机弩,叫我在丘家人娶石榴的那天,赶到城门外,那人说,会有一辆贵气的马车经过,他让我想办法射杀马车上的女人,我照他说的做,他就会让石榴嫁给我。我,我就来了,我没想到真的会有……”
穿过边境的峡谷,到达雁栖城,他们这一队人马的行踪,竟然全部落在某个人的眼里,并提前安排了一场毒箭射杀,显然最终的目标是夏侯云,这个吴继泽,不过是个障眼法。
有哪里不对呢?
丘胖子娶妻的日子应该是早就定好了的,可夏侯云一行返回北夏进入雁栖城的日子并不确定,这个人居然算到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支队伍会在城门外碰上,居然算到夏侯云的马队里会有一辆豪车!
这就太奇怪了!
紫蔷:“你想娶唐石榴,就可以被人说动了去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吴继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读圣贤书竟读出一副狼心狗肺!你再睁眼瞧瞧,你觉得你杀了我家娘子,能跑得掉吗,那个混蛋给你画了一张大饼,你还真当可以充饥了!”
吴继泽张大嘴,拼命吸气:“什,什么,他,他骗我?”
穆雪:“你不过是那个人扔出来问路的石头。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不,不知道,那个人,帷帽很大,遮,遮了脸,看不清,看见他,我,我好冷。”吴继泽又咳出血。
唐石榴望着吴继泽一口口吐血,泪水滂沱,连连叩头。
穆雪拂袖:“我的人,还吊着命。对一个要我命的人,我不会救。你们走吧,自去寻医,是死是活,看天意。”
我的人!燕明睿“呃”了一声,只有别人是太子的人,哪有太子是别人的人,哈,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下有好看的了。
二白四花惊了惊,口误口误,应该是,我们的人,也不对,这边是秦人,那边是夏人,谁都不是谁的人。口快口快。
穆雪睃一眼二白四花,似乎嗔他们大惊小怪:“你们不是我的人吗?”
二白四花立即挺直背,大喊“是”。
燕明睿直挺挺后倒。
唐石榴犹豫地望了望丘胖子,跪地不起。
穆雪看向燕明睿:“太子殿下与丘家,什么关系?”
“咳!”燕明睿跳起,大咳一声,“我可以不说吗?”
穆雪:“不可以。”
燕明睿嘿嘿干笑两声:“丘城主的嫡长女丘婵娟,是现任太子妃——嘿嘿,之一。”
穆雪:“之一?”
燕明睿得意地奸笑三声:“两头大,另个之一,是东夷王的十七孙女檀曼莉,嫁过来时赐了公主的名号。”
穆雪:“哦。”
燕明睿垂头丧气了。
穆雪向丘胖子招招手。
丘胖子屁颠屁颠跑过来:“神仙娘子有何吩咐?”
穆雪:“你说,你妻子死了,要我赔你一个妻子。”
丘胖子慌忙摇头:“不敢,不敢,她活得好好的,胖子这就带她走。”
穆雪:“写休书,休了唐石榴,我赔你一个妻子。”
丘胖子:“啊?”
穆雪:“你也瞧见了,我的人中了毒箭,眼看活不成了,我得找好下家。”
噗!二白四花捂着胸口狂吐。
丘胖子又惊又喜,喜出望外,唉呀唉呀,人要走桃花运,神仙也动凡心啊!刷刷刷扯了块中衣,咬破中指写了一份血休书,坚决不悔啊。
唐石榴也惊也喜,收好休书,泪眼婆娑,向穆雪连叩三首,含羞带愧,扶着吴继泽走了。
丘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招呼乐伶赶紧的,喇叭吹起来,锣鼓敲起来,爆竹放起来。
穆雪一脚踏上路边的石头,脚尖一转,那石头化作了齑粉。
丘胖子的欢叫被这一脚踢回大肚子里。
穆雪:“你的哪块骨头比石头硬?”
丘胖子屁滚尿流逃回缁车,驾起车飞奔。
这是神仙娘子吗,这是铁脚娘子啊!( )
011 绑架
穆雪:“走吧,去丘家。”
燕明睿挠头:“说不定遇上丘胖子,媳妇没了,找丘城主哭去。”
穆雪:“他自己跑掉的。”
燕明睿呛了,人家能不跑吗,谁的骨头比石头硬啊,还哪块骨头,这是要把人大卸大块的节奏么!
穆雪:“我不知道今天的刺客是什么人,让丘胖子放了唐石榴,一不想豆蔻女嫁不惑男,二不想唐家女嫁进丘家。我没说错的话,三王子夏侯风,他的生母唐美人是龙城唐家的嫡支嫡女。唐石榴,沾了一个唐字,就得小心才对,别让人挖了太子殿下的墙角,还不自知。”
燕明睿愕然。这个南秦的小娘子,居然对北夏王室如数家珍!她是什么人?可恼夏侯云居然不肯说!
夜幕初张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丘家大院外,门口挂着四个巨大的水晶灯笼,灯光明亮,得了银甲卫送信的丘城主领着一大帮花花绿绿的人在大门口恭候,安车直接驶进大院。
丘城主年五十,可他的样子绝不是半百的人该有的,他看起来比丘胖子还年轻些,年岁丝毫不减他的魅力,更有种看你一眼,就让你如沐春风的感觉,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了因初次见面而生出的戒备之心。
这个人,很危险。
再看这丘家大院,琼楼玉宇,高阁低亭,曲径回廊,建筑群错落有致,更兼名花古木装点其间,更显奢华。
穆雪眸光幽闪,便是榆州的大将军府,广宇重堂,庄严曲雅,论及这份奢华,也逊了两许。
就是这样深厚的底蕴和沉淀,让燕王后选中了丘家作为夏侯云的助力之一吧。东夷公主,两头大,二女争后位,将来有得夏侯云头大的时候。
安车驶进客院,银甲卫抬着夏侯云进入主客房。
虎鲨排成三列,在安车一旁候命。
燕明睿开门见山,肃然道:“丘城主,我们在城外被人袭击,太子殿下中毒,必须还阳草救命,还得请丘城主打开药库。”
丘城主跺足捶胸:“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我的女儿啊!”
燕明睿怒:“太子殿下还没死呢,你女儿守不了寡的,哭什么哭!赶紧的,到药库找还阳草,就是三百年的野灵芝,丘城主,你可别告诉我说,丘家以药材起家,北夏第一药库,没有还阳草!”
丘城主急忙辩道:“老朽可不敢对太子不敬,老朽哭的是娉婷乖女!”
燕明睿一惊:“小翁主,她怎么了?”
丘城主招来丘家总管,吩咐他亲自去药库查看,抹了抹脸,悲苦道:“七天前的上午,小女带着侍女侍卫到三清观上香,贼人杀了侍卫,把小女绑走了,让侍女带书,十天内五万两金赎人……”
燕明睿吓一跳:“多少钱?”
丘城主哭道:“五万两赤金!”
众人皆怔,一两金够普通一户过活一年,一个城主之女,在劫匪的眼里价值五万两金,可见雁栖城是个珍珠如泥金如铁的好地方,随便拖个人出来,浑身都往下掉金屑子。
丘城主哭:“不交钱,他们就,就要污了娉婷的清白,把她卖到教坊去,呜呜,我那苦命的乖女,扫地都舍不得伤蝼蚁的,这是招了哪路煞神,引来了魔鬼谷的妖魔!”
老泥鳅,你的女儿能扫地吗,她会吗?燕明睿嘴角抽了抽,有些狐疑不信:“魔鬼谷?丘城主,你确认是魔鬼谷的妖魔绑了小翁主?”
丘城主叹气:“老朽敢骗燕五公子不成,留书上写着桃花谷,可不是那个神仙都绕路的魔鬼谷!老朽派了胆大的去瞧,山谷外的树梢上,正挂着,挂着娉婷的……手帕……”说不得啊,贴身的肚兜被人扯下来当旗子挂,千娇百媚的幼女受了多大委屈,传出去,以后怎么嫁人!
燕明睿似笑不笑:“那,魔鬼谷得罪不起,丘城主送上五万两金,赎回小翁主便是,难道丘城主觉得,小翁主不值五万两金?”
紫蔷吐吐舌头,什么宝贝疙瘩能值五万两金,自家娘子在皇帝陛下那儿,每月佚俸折合才四十两金。咸阳是什么地方,天下第一城!
丘城主大叫:“燕五公子说的什么话,老朽的女儿,那不是用钱可以说的!老朽无能,合家七天只凑得两万两金,若是凑得起,老朽能眼睁睁瞧着女儿留在魔鬼谷?”
燕明睿耸肩:“那只有两条路,一是等着从教坊赎人,花不了多少金,一是闯魔鬼谷,救人。”
丘城主拉长了脸:“燕五公子说笑么,老朽派了三拨勇士,全都有去无回!老朽不知本分,还存了一丝妄念,盼太子能瞧在婵娟的情面上,出手救一救婵娟唯一的嫡亲妹妹,毕竟娉婷出了丑,婵娟脸上不好看,也是抹了太子的脸面。”
穆雪悟。
以夏侯云的性子,必不甘交纳赎金,定会闯魔鬼谷救人。
既称魔鬼谷,必是凶险得狠,杀不死夏侯云,至少也给他抹黑,联姻便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丘城主怕也做了两手准备,硬救不成再交钱。贼匪索要五万两金,这肉割得正好,只让丘家破点皮,还是割得多了,丘家会流血?看来是割得多了,不然,丘城主不敢有惊动夏侯云,挑唆他出头的想法。
倒是个爱女的好父亲,只是有点儿偏心吧,因小女儿折了大女婿,大女儿该怎么办?
绑架丘家幼女,真正目的是借魔鬼谷之“妖魔”杀夏侯云。死在“妖魔”之手,断绝了忠于夏侯云的人为他复仇的心意,落一声“不自量力”的嗟叹,如此而已。
一个很干净的设计!这幕后人,是寰王吗?如果不是寰王,夏侯云的对手还真不弱!绑架,行刺,是同一个人的安排吗?不死不休?
穆雪向前走了一步,道:“两万两金,我去魔鬼谷。”
燕明睿跳起:“你要去?那是魔鬼谷!不知道吗,神仙都绕着走!”
穆雪:“多在人心,有时候,人比魔狠,人比鬼阴。”
丘城主并没忽略被一群年轻男子众星捧月一般拥在中间的素衣女子,那清丽的容颜,沉静的气度,优雅的举止,无不说她来历不凡。燕明睿没介绍,他也不好问。此时见她主动答话,顺势问燕明睿:“这位淑女是——”
穆雪:“民女应太子殿下邀请,到龙城做客。”
丘城主心有不悦,他可是太子的岳父,这小娘子居然连个礼都不见,是不把他丘家放在眼里吗?丘城主脸上并不显,拱手道:“老朽不明白淑女的意思,还请赐教。”
穆雪:“两万两金给我,我去魔鬼谷带回小翁主。”( )
012 魔怪
“老朽不明白淑女的意思。”丘城主的不悦显到脸上了,冷冷地重复道。
紫蔷冷笑:“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丘城主不是备好了两万两金吗,拿出来当报酬,我家娘子就帮你把小翁主囫囵个儿救回来。难不成,丘城主舍不得两万两金,想着白使唤人,还是想着到教坊赎个花魁?”
“你,当真的?两万两金,你会缺钱?”燕明睿跳了跳。
穆雪:“我现在很穷,一个铜钱都没有。”
燕明睿窒住了。
二白四花埋头当鸵鸟。
他们逃出来的时候,包包的空隙里没少装钱,没钱就没饭吃没水喝没衣服换,白夫人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话说,这会儿肚子好饿。
丘城主回头望了望客房,想了想,咬咬牙,一跺脚:“好!淑女救出小女,老朽必奉上两万两金!”
紫蔷嘿然道:“第一次和丘城主做生意,没底,还是,还是先把钱放到燕五公子这里来。燕五公子,你不会昧下我家娘子的钱的哦。”
燕明睿的脸黑了,我,我敢昧吗?
丘城主的脸也黑了,不是太子的客吗,也敢要太子岳父的钱!罢了,太子毒解,这钱一两不少还得还回来!丘城主黑着脸摆手。
八个强壮侍从抬进四口小小的铜箱。金子这种东西,体积小,份量重,两万两堆起来,不过一尺余见方。
丘城主狠狠道:“两万两金,一两不少,数数?”
穆雪:“不必,这点还是可以相信的。”
两万两金啊!紫蔷屁颠屁颠打开小箱子,霎时金光一片,闪了一众圈圈眼。
穆雪问燕明睿:“桃花谷,何谓魔鬼谷?”
燕明睿收起了惯常的嬉笑。
雁栖城西南是三千里烟波浩渺的雁栖湖,北部是一片绵延无际的丘陵,山势不高却也不低,坡度不陡却也不缓,古木参天,虎啸猿啼。其间有一片很大的山谷,谷中四季如春,桃花盛开,美得不似人间。正是这片迷人的山谷,流传着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有人说山谷中住着食人的魔鬼,魔鬼发怒时,电闪雷鸣,火光冲天,也有人说山谷隐匿着力大无穷的食人怪兽,能将成群的牛羊一口吞没,久而久之,人们称那里魔鬼谷。
也不知从何时起,那里出现了金发碧眼的妖怪,妖怪们用桃子和人们交换东西,那桃子被他们施了妖法,又大又甜,好吃极了,甚至寒冷的冬天也不改鲜艳美味。有胆大逐利的商人开始靠近魔鬼谷。
又不知从何时起,披头散发的魔鬼占领了魔鬼谷,改叫桃花谷,驱使妖怪为奴,他们来如闪电,去似飞魂,像残忍阴猛潜伏在草丛中守候单身行客的豺狼,无数人死在他们手里,被砍了头的,被剥了皮的,被破了肚的,被煮了成羹的,被剁了成酱的,被吸了血成干的,死相惨不忍睹。
桃花谷,美丽的名字,却令人闻之色变。
紫蔷抖两抖,垮了双肩:“娘子,我们都是凡胎**,不跟妖魔斗。”
穆雪:“丘城主,这么多年,你没派兵剿过?”
“剿,怎么没剿,为保这一方平安,老朽的四子、五子亲自带领人马前去围剿,还没见到鬼影子,雷就劈下来了,闪电亮得能刺瞎眼,大雨浇得人看不清脚底下,大队的人马就那么突然地从眼前消失了。不怕说出来让人听了笑话,吾家小四至今疯癫认不得人,一到雷雨天又哭又笑,发起狂来五六个人压不住他!淑女不晓事,说话寒人心呐!”
紫蔷:“我家娘子问一句都问不得了?什么桃花谷什么魔鬼谷,不问一问,难不成送过去让人家当砧板上的鱼肉,剁了蘸馒头吃?”
丘城主多年城主做下来,喜怒早已不形于色,却也听多了好听的,习惯被人奉承,此时,小娘子讹去两万两金也就罢了,还一百二十个瞧丘家不起,再好的涵养也破了功:
“老朽并没有请你们去救小女!大不了赔上整个丘家!”
穆雪:“丘城主肯赔,就不会动念头动到太子殿下头上。逞口舌之利,不如做点事,劳烦丘城主为我的手下准备晚膳,再找一个去过桃花谷外围的人做向导。”
丘城主郁闷之极,合着小丫环说话没关系,他说话就是逞口舌之利,想他堂堂雁栖城城主,不但被数落不能辩解,还被吆五喝六当下人支使,太过分了!哼,且忍一时之气,且看你能嚣张几多时!
一声令传下去,厨房里备的菜从八个变成十六个。
穆雪:“丘城主,劳烦准备一百六十四个棉套和布带,包裹马蹄用的,——向导加四个。”
燕明睿揉头:“你真要去魔鬼谷?”
穆雪:“西戎往西是西域三十六国,再往西到西边的大海,那里住着西洋人,有金发碧眼的,有红发蓝眼的,还有浑身漆黑的,他们不是妖怪。”
燕明睿惊,转念又不惊。咸阳号称天下第一城,八方来朝,不是偏安一隅的龙城可比,便那西戎,占着由南秦通向西域的必经之路,坐地生财,繁盛也不是龙城可比。
穆雪:“有商贾经西戎到西域,到西洋,将丝绸换成宝石带回来。”【注1】
燕明睿:“那,妖不是妖,魔是魔吗?”
穆雪:“见过才知。”
丘家总管急步进院,手里捧着个玉盒:“城主,库里百年以上的野灵芝,只得这一株!”
燕明睿急了:“莫不是你们舍不得拿出来,谁不知丘家药库,应有尽有?”
丘城主气极:“燕五公子慎言!难道老朽会藏着掖着,不愿太子平安?太子是国之太子,还是我丘家的贵婿!来人,传令下去,张榜,悬万金,全城求购三百年野灵芝!”
燕明睿立刻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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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以前看过某个考古,埃及发现三千年前的丝绸,传说桑蚕起源于黄帝之女,殷商时期便有丝绸,古丝绸之路起始,大概远早于汉代。( )
013 感动
易青听得动静,从客房里出来,从丘家总管手里接过玉盒,打开仔细辨认,说:“的确是百年野灵芝,难得,虽不能全解了断魂花的毒,也能延缓几日,劳烦总管大人送个泥炉砂罐来,在下这就将它煮了给太子殿下服用。”
众人用过晚膳,野灵芝还在炉火上煮着。穆雪让白初白次通知下去,带好恶战所需装备。更交亥时,虎鲨集合列队。
丘城主只派了识路的向导,自己回后院去了。不是他不关心这些人能否救回丘娉婷,实在是他不愿再见几个小娘子,他没得罪她们吧,怎么就要被她们挥来喝去外加冷嘲热讽呢,两看相厌,不如不见,坐等消息便是。
向导已上马,穆雪正待抓鞍,易青来报,夏侯云醒了,要见她。
穆雪松缰,快步走进主客房,高案上一盏玲珑奇巧的水晶灯,灯光明亮而柔和,夏侯云半坐半卧,靠在棉被上,脸色瓦灰,两眼黯淡,双唇青紫,显然那支百年野灵芝只缓解了毒性,让他醒过来,却不能让他好起来。
夏侯云努力想支起身:“阿雪,别,别去魔鬼谷。”
穆雪压住他的双肩:“别动,你好好休息。”
夏侯云:“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穆雪:“我会小心。”
夏侯云:“丘家,是我岳家,可,他们,不必为他们冒险。”
穆雪:“……你,与丘家长女不和?”
夏侯云咳了咳没接这话,道:“从龙城往西戎去,雁栖城是必经之地,我在凉州当质子,北夏要对西戎挑起战端,丘家可没派个人给我送信,要不是……要不是得了天马,我真死在西戎了。”
天马?他的那匹栗色马,就是传说中的汗血马?
天马的故乡在昆仑山西的大宛,那里的高山上生有奔跃如飞无法捕捉的野马,大宛的人们在春天的晚上,把漂亮的五色母马放到山下,野马和母马的马驹就是天马,天马体态优美,清细勃发,奔跑时如生双翼,因肩颈出汗殷红如血,又称汗血马。大宛将天马视为亲人,只送最好的朋友,咸阳宫有九匹,西戎王室据说也有一匹。
夏侯云在凉州为质子,居然得了西戎王室独一无二的汗血宝马?这里面有一段说不清的故事吧。
穆雪:“那又怎样呢?你做了质子,归期遥遥,丘家有丘家的家族前程,丘家不止一个女儿。”
夏侯云:“丘家放弃我在先,我不会为丘家冒险,你更不必。”
穆雪:“此时不同彼时,你既已归,丘家便不会再放弃你,于你,多一分助力总比多一分漠视要好,救下丘家幼女,丘城主便欠殿下一份人情,况且两万两金,值得冒险一次。”
夏侯云苦笑:“你真缺了钱不成,我也不缺,阿雪,不要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穆雪:“你缺钱,很缺。”
夏侯云不解。
穆雪:“打江山须得四有,有人,有钱,有兵器,还得有规矩,人与钱,是基础,多多益善。”
夏侯云呆住,倏的眼圈红了。
打江山。
他一个本该顺继王位的太子,竟然需要打江山!
不是暗算阴谋碾碎登基路上的绊脚石头,让众多变成唯一,而是直接将王位拿来,让那魑魅魍魉哀叹弯腰,让那狼邻虎舍屏气臣服!
就像正元皇帝,秦军十年征战,天下无敌,万里山川归于一统!
夏侯云有一种感觉,二十多年的生命,总是充满如陷云雾里的茫然,总在想,我要做北夏王,我要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明里暗里的排挤、陷害、杀戮,令他感到山重水复,他努力读书,圣贤书中找不到指路的明灯,他刻苦练武,鸾城大会夺魁也没有换来父亲的爱重,西戎之刀,南秦之剑,他几乎绝望了,他甚至只想找到他的小丫头,从此远离龙城。
此时,穆雪提到打江山要四有,并为之付于行动,让夏侯云感动的同时,顿觉迷雾尽散,天高海阔,仿佛立马绝巅,望不尽的江山如画!
夏侯云突然伸出手,抓住穆雪的手,说:“钱,可以想办法,你,一定要回来!——你在,我才踏实!”
穆雪眉尖微蹙,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你的毒还没解,少想事,多休息。”
夏侯云咳:“要不,让明睿跟你去。”
穆雪:“他还是留在你身边的好。”
夜袭,是虎鲨的长项,燕明睿,还是算了。有的时候,有些问题,不是武功好就可以解决的。
拿了丘城主的令牌,马队顺利奔出雁栖城。夜色里,隐约可见北方一带绵绵山脉,马蹄裹棉,静静向北急行大约四十来里,经过七八个岔路,进入一条山道,两山相对,山势和缓,老树参差,偶有野兽低鸣。沿山道再行七八里,向导坚决不肯再走,只指向黑黢黢山林,说离着魔鬼谷谷口不远了。
穆雪也不强求。众人跳下马,各找树干将马拴好,散开队形,刀剑出鞘,步行约两三里,山道已成峡谷,山势陡峻,仅容两三人并肩通过。
绿蔷忽道:“明明无雨,却又有雨,这地方,怪!”
狭长的深蓝色夜空上,圆月高悬,清光如注,星星闪着微光,山巅停着几片薄云,树木依稀可见。
紫蔷抬头看着天,扭着脖子转了两个圈:“这样的夜天会下雨,阿绿,没看……”脚底绊了一下,“错”字没出口,只听“唿隆”一声,绿蔷紫蔷一起往陷坑掉去,两人想做出自救的反应,一股臭气扑上来,登时被熏得几乎晕过去,红蔷两耳微动,黄蔷紧皱鼻尖,伸手拽住绿紫二人腰带,急急向后退,撞向后面的穆雪。穆雪侧身避让,拍掌欲将四人稳住——
一张大网兜头罩下!
白初白次多次配合,心有灵犀,立时挥剑,剑光暴涨,抖出层层剑波,宛似洪波滔滔浪浪,将绳网斩成寸寸断。
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竹钉板迎面撞来!
山道狭窄,四十余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白三白四飞身跃起,一左一右从竹钉板上方掠过,手起剑落砍断了竹钉板后的绳索,竹钉板轰然落地。白五白六和白七白八随后砍了接下来的两张竹钉板,一时尘土满面,呛得人直咳嗽。
不待松口气,数十根削尖的毛竹从山坡上射下来!
众人迅速舞动手中兵器,刀光剑气化作重重光影,将毛竹悉数劈成碎片,虽不曾伤了谁流血,但碎片横飞,砸在身上还是有点痛的。( )
014 惊魂
触发机关,幸好有惊无险。紫蔷悔得恨不能把脚跺了,两眼泪汪汪的,嘀咕骂那些妖魔挖坑,竟挖作粪坑,太缺德无耻。她并不知道,隐在粪水里还有密集的竹尖桩,掉在里面,不扎死也被粪水呛死,死都不得好死。
一阵凉凉的,有些冷的风刮了起来,薄云迅速聚拢。
穆雪:“从这些机关反而可以看出,隐在山谷里的是人,不是魔,我们很可能已经惊动了他们,大家小心。”
拐两道短弯,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隐隐绰绰大片桃树林,株株枝繁叶茂,空气温暖而湿润,然四周静悄悄的,暗色里不知潜藏了什么危险。
穆雪:“山谷很大,树木杂多,得尽快找到谷中人的居住地。”
白初:“娘子,我带人去查看,阿次留下。”
穆雪:“也好。”
白初打了几个手势,带领十七名虎鲨分成九组。
绿蔷抬头望着乌沉沉的天,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铁块般的乌云同山头连在一起,像铁笼一样把山野囿囚住。摇摇头,绿蔷道:“有雷雨,——星象无雨,怪哉。”
穆雪:“这地方有点邪,阿初,你们要小心。”
白初:“娘子也小心。”
十八名虎鲨分散潜入夜色。
蓝幽幽的闪电游蛇般的划破了天空,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震得大地嗦嗦晃晃,风更大了。
紫蔷:“这雨怕是小不了,娘子,到那边树下避避吧。”
绿蔷:“有雷,不可。得寻山洞。”
众人四下张望,一时半刻找不到山洞,向右侧的一块突兀山石靠过去。
风声里,似有数声凄厉叫喊,辨不甚清。
穆雪心意一沉,有些后悔鲁莽行事,高估了自身的战力,低估了自然的威力,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如何对得起这些追随自己,离开家乡,远赴异域的忠诚战士。
雨下来了,扯天扯地地垂落,仿似空中的河往下流,地上的河横流,雷鸣夹着电闪,电闪带着雷鸣!一道眩目的闪电从半空中笔直击下,“嘎啦”一声巨雷,不远处一株大树轰然起火,迅即又被大雨浇灭,然大树已成焦炭。天地混沌,岂止惊心动魄,简直令人魂飞魄散,好一场雷雨!
时过两刻,云开月出,圆月如玉盘,山空林静,景色幽绝得竟似刚才的电闪雷鸣根本没发生过。
那岩石面积不小,虎鲨又让穆雪和蔷薇花躲在里侧,即使如此,穆雪的衣摆也湿了,而虎鲨的衣服则湿透了,夜风一吹,不由得瑟瑟发抖。
在寒冷、焦灼中等了大半个时辰,侦察的虎鲨先后回来了,有两个靴子都没了,个个的泥水雨水狼狈不堪。
原来虎鲨出发未久,有五个组踩到了沼泽,幸好每组的两人都是前后行进,前面的人刚陷进泥沼,后面的见不妙,赶紧抛飞索将人拖拽上来。想来那所谓的吞没牛羊的怪兽,很可能就是那片沼泽,虎鲨心里的对之说的戒意和惧意,大大减轻。
不熟悉山谷地理,更兼之雷雨交加,虎鲨遂抛出飞索,在树梢上腾跃起伏,有一组队员遇到了罕见的球形闪电,狂奔中多次猛拐弯才躲过死劫,无比庆幸牢记了白夫人的常识课,所教授的野外生存要点。
最后,虎鲨聚到了桃林后面的平顶山。上山后,看到有众多样式奇怪的竹屋木屋,看起来能容数百人之众。夜静更深,平顶山上万籁俱寂。魔鬼谷凶名在外,路人白天都远绕了走,夜晚更是不敢轻入,因此平顶山上并无太紧防范。
白初让队友们潜伏草窠,独自在竹屋木屋间来回寻了一圈,没发现有被关押的年轻女子。虎鲨见对方人多,不敢惊动,返回谷口报信。
穆雪:“今晚果然要有一场恶战,这伙贼匪为祸一方,既然被我们碰上,那就端了匪窝。”
借助飞索,从半山坡的桃林上方掠过沼泽,众人悄无声息登上平顶山。刚登顶,火把一支支燃起,整个山顶亮如白昼。
上百人围了过来,手中长刀短刀明晃晃闪着寒光。
这些人,一部分戴着面具,牛头马面,青面獠牙,各种各样,另一部分真的是金发碧眼,暗夜里,火光下,看起来真如一群妖魔。
为首的贼匪戴一张瘦削的猴儿脸,阴阴地笑着:“老大断得没错,老泥鳅不肯死心交钱的,给你们多少钱,全都拿出来!说你们呐,把包放下,把钱掏出来!”
顺了顺鬓角的碎发,穆雪问:“丘家小翁主在哪儿?”
猴儿脸怪笑道:“哟呵,小娘子,知道爷冷清,上赶着暖被窝来啦,哈哈,爷收用了!看在几位小娘子的面子上,这些个混小子,爷就慈悲一回,放过他们,拿钱,走人,饶他们不死!”
穆雪拉住紫蔷,静静地问:“让我先见见丘家小翁主。”
猴儿脸冷笑道:“别不识抬举!想见丘家那小娘皮,以后自会见得多。别以为到了平顶山是你们有能耐,就可以和爷讨价还价,爷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穆雪:“我的剑,也不吃素。”心头微微一颤,剑在手里经年累月,真杀人见血,还是自此番逃亡始。
长剑出鞘,剑光闪了闪,猴儿脸的脸就滚到地上吃泥去了。
众贼匪失声大叫,骇然退后。
穆雪收剑,运气于丹田,大声道:“那些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你们罪不至死,反抗的杀,弃械的放!”
“喏!”蔷薇花、虎鲨亦大声应。
一个年轻的西洋人双手举刀,呛啷扔到地上,不住口高喊“萨满德尔”。
西洋人纷纷扔掉手中的兵器。
穆雪木无表情:“动手。”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帮贼匪,平日里装神弄鬼,欺良凌弱,抢女人、杀商贾什么的,还有几分胆气,真遇上虎鲨这样的特战精英,全都怂了,一个个的全成了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虎鲨掀王八,砍西瓜,活干得不要太轻松。
“住手!再再不住手,我我我杀了这小娘皮!”
穆雪一摆手,虎鲨尽皆收兵。
两个贼匪押着一个女子走过来。那女子头发乱蓬蓬的,满脸泪痕,眼睛红肿,衣裳也不是很整齐,但是却掩不住她的姿色,柳眉樱口,两颊生靥,那容颜分明是盛放的芙蓉花,临波照水,别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娇弱,令人见而怜惜不已。( )
015 敲诈
这两个贼匪可能是慌乱中弄丢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一个满脸横肉,一个满口黄牙,正将刀押在那少女的脖子边上。
穆雪:“五万两金,你们杀了她,一个铜钱都拿不到。”
黄牙两股打战:“有钱,还得有命花,钱有了,命没了,不是好买卖。”
穆雪问:“你叫什么?你姐姐叫什么?你家有什么人?”谨慎为上,不能让贼匪拿鱼目当珍珠给糊弄了。
少女抖成风中落叶:“救……救我!”
横肉牙齿上下磕:“放放放了我们,不不然就杀杀了她!老老老泥鳅花钱买你们,要的是会喘气的活活活人。”
穆雪:“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眼泪流下来,哭道:“我姐……姐夫夏侯云,是当朝太子,我爹是雁栖城丘氏族长,我叫丘娉婷。”
穆雪看着这张与丘城主颇有几分相似的俏脸:“没错就好,你爹着急上火,左脸上的痦子发了,脸肿得不成样子,回家后别再乱跑,少给你爹惹事。”
丘娉婷疑惑且瑟缩了:“你,你是什么人,我爹脸上没痦子,你不是我爹派请来救我的!”
黄牙哈哈怪笑:“多管闲事多吃屁,小娘子哪路神仙,还请高抬贵手,饶我兄弟二人性命。”
穆雪:“你放了丘家小翁主,我饶过你。”
横肉大喜:“说说说话算数!”
穆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横肉和黄牙押着丘娉婷向后退着往山下走,虎鲨一靠近五十步之内,俩人便疯狂大叫退后。
锋利的刀划破了丘娉婷细嫩的脖子,丘娉婷又疼又怕,大恨这些来救她的人,磨磨蹭蹭根本没有救她的样子。她却不去想,刀架在她的粉颈上,便是横肉黄牙临死前一击,也能割了血管,让她喷血而亡。
夜闯魔鬼谷的这些人,样貌好看,武功也好看,同伙连喊都喊不出,就痛痛快快奔向黄泉路。横肉黄牙已紧张到极点,且喊且退,穿过林间隐秘的小道,退至沼泽边。
沼泽上架着一座木板栈桥,正是贼匪平日出入平顶山的通路。
横肉黄牙押着丘娉婷往栈桥上走,丘娉婷绝望了,放声大哭。栈桥架在沼泽上,本来就不是很稳当,丘娉婷这一哭闹,横肉黄牙就有些站不住,手中刀也就有些歪,正待大喝,咻咻两箭射中横肉黄牙的咽喉。
刀跌入沼泽,横肉一手捂着嗓子,一手指向持弓走来的穆雪,嘎着声音道:“你你你骗我……!”
红蔷飞身接住往沼泽摔的丘娉婷。
穆雪望着陷入沼泽渐沉渐没不肯闭目的横肉,淡淡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再说,骗你又如何,你们本就该死,放过恶贼匪,是对善良人的残忍。”
白初:“娘子,匪窝端了,山上的那些像妖怪的西洋人,怎么办?”
穆雪:“与我们无关。”
白初:“无关?”
穆雪:“那些西洋人从遥远的西方万里跋涉来到这里,不向当地官府陈情报备,已属非法入侵,只不过这里不是大秦,律法不严,龙城政令传到各城村,多半流于口头,雁栖城当政由着他们啸聚魔鬼谷,我们何必多管。放过他们,不过是传说中他们以桃易物,并非大凶之辈。”
紫蔷:“还别说,这儿的桃树真是多,满谷满坡。”
穆雪:“回城。”
来到山谷外,众人打马向雁栖城疾驰。约行二三十里,对面来了一支马队,双方交错而过。至城下,穆雪让丘娉婷用丝巾遮面。丘城主派出三支人马前往魔鬼谷解救丘娉婷,只向领队透了底,而三支人马全军覆没,更无人知道丘娉婷被绑。凭丘城主的令牌叫开城门,抬头看圆月西坠,约在寅时末。众人返回丘家大院,黄蔷紫蔷扶着丘娉婷往后院去。
刚到客院门口,穆雪暗叫不好,院子里血迹斑斑,主客房门口没有银甲卫,地上倒有两摊血。踢门而入,房内空荡荡的,却无搏斗痕迹,猛转身,见易青和丘城主从另一客房出来。
易青急道:“秦淑女,白小哥,出事了,太子殿下,被劫走了!”
穆雪眸光一凝,无意间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什么绑架丘娉婷索要赎金,等着夏侯云往魔鬼谷营救,根本是做了两手准备,夏侯云不去魔鬼谷,他们就采取第二套方案,直接入丘家劫杀!这人,与夏侯云有什么血海深仇,设下这不死不休的连环计!
原来,子丑交时,易青起身往恭房,清完存货走到门口,忽听得院子里有动静,立刻缩到门后,便见十来个人提着刀,刀尖滴着血,其间一人背着一动不动的夏侯云,左右相顾后,皆使三爪钩翻墙离去。
易青擦去额头冷汗,寻找银甲卫,那些贼匪居然使了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迷.药——三步倒,迷晕院中人,并大开杀戒。守在主客房门口的冷琥冷珀背靠着墙,头耷拉着,胸前中刀,还有微弱呼吸,其他银甲卫俱已当场死亡。燕明睿被倒下的一名银甲卫压住,贼匪行凶时可能是想来个糖葫芦串,狠狠一刀扎下去,银甲卫死了,刀从燕明睿左肩的箭伤穿过,侥幸没死,伤也不算重。袁家舅甥因人多房少,睡在了客院的门房,躲到床底下逃过一劫。
三步倒,顾名思义,闻一点走三步即倒,且泼水不醒,药效达两个时辰。
易青使银针给冷琥冷珀封了穴道,然后去找丘城主。丘城主来不及穿齐衣裳,匆匆赶到客院,见得银甲卫尸体,吓坏了,哀求易青不要声张,——太子在他的家里被劫,银甲卫被杀,于大道上实是灭门的大祸。易青孤身一人,不敢多言,只得要来伤药,先救治还剩一口气的冷琥冷珀。
穆雪微眯着眼。
城外交错而过的那支三四十人的马队,不定就是劫持夏侯云的贼匪,怪道魔鬼谷那些贼匪不堪一击,原来硬点子都藏在雁栖城。
丘城主不肯声张太子被劫。这是想抹去夏侯云莅临雁栖城的痕迹,从而置身事外?
之所以没立即杀了无力反抗的易青、昏迷不醒的燕明睿,应是拿不定她这支人马去魔鬼谷是否一去不归,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个活口,太子在雁栖城失踪,就会传遍北夏,届时丘家吃不了兜着走。
她是夏侯云邀请的客,想和她谈判?
如此,倒不能便宜了这老泥鳅!
穆雪:“丘城主,先前两万两金,民女依约收下。”
丘城主暗暗磨牙,原说救回丘娉婷,有太子说合,可免去两万两酬金,却不想又出更大的事,这可真是祸不单行!没了夏侯云,丘城主也无意与穆雪多言,这小娘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竟也是亡命徒,比魔鬼谷的更凶残!早早送出门去吧。
丘城主:“老朽多谢秦淑女,太子出事,老朽……”
穆雪:“一万两金,我们现在就走。丘城主大可放心对外宣说,昨晚入住丘家大院的车马队,是太子殿下的客人,太子殿下正在往雁栖城来的路上。”
丘城主老眼中精光暴射:“秦淑女这是要打丘家的劫?”( )
016 威胁
穆雪:“拿钱消灾。”
白初白次无语。
白夫人说,小钱钱,真心甜。
这钱,甜到少主成了财迷?
丘城主气得脸色铁青。夏侯云一行进城,并没有刻意掩藏行踪,以客之说法议,倒是可以堵了城中消息灵通人士的嘴,不再担心穿帮,毕竟夏侯云中毒,不曾公开露面。可,一万两金,这小娘子真敢开口,穷疯了吧!
丘城主:“老朽同意,不过,老朽刚刚凑出两万两金,实在拿不出一万两金。”
穆雪:“没有也罢,等太子殿下安然,是拿钱,还是拿命,由他来说。”
丘城主阴笑:“你威胁我?”
穆雪:“你想杀人灭口,那就试试雁栖城血流成河,别忘了,魔鬼谷且由我们来去自如。”野战不是虎鲨的专长,巷战还是可以应付的。
丘城主冷笑:“太子安然,自然是好,他是我丘家的女婿,岂会与我丘家过不去!”
穆雪:“太子殿下被劫,丘城主至此时按兵不动,是想否认太子殿下来过雁栖城,以求保全丘家吧,敢问丘城主,可曾将太子殿下看作你的亲人?”
丘城主心中凛凛。
穆雪:“只等一盏茶,时间刻不容缓。”
丘城主差点儿吐血,一盏茶,一万两金!他的确有意谈判,不料谈判完全由对方掌握主动,一句一句把他的话全堵住,要么拿钱,要么死拼,可一拼,消息就再也瞒不住。只能拿钱,好个拿钱消灾!人比魔狠,人比鬼阴,说的就是她自己吧,一个女亡命徒!
丘城主狠狠道:“好,老朽豁出去,搬祠堂金凑齐一万,秦淑女可得说话算数!”
白初立刻想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的话来,唉,他好像发现少主其实很无赖唉。
穆雪:“祠堂金啊,看来我心太软,要少了。”
即让丘城主再备两辆结实承重的铜安车,一辆伤者,一辆死者,另备干粮清水。
丘城主算是体验了一把请神容易送神难,非也,请魔容易送魔难,非也,这魔不是请来的。
借着备金备车备干粮的空隙,穆雪和虎鲨各自回房换衣换鞋,重整装备和战马,做着即刻离开的准备。
白初白次默默不语,把装金的小箱子搬到承重力较好的彩绘青铜安车上。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丘娉婷急步而来。
但见她乌黑的长发轻松绾起,斜簪一支赤金如意钗,鬓角疏疏十多支钉螺银针插成半月形状,身上穿着一件长长拖曳至地的长裙,裙上细细密密以金线穿串彩珠,绣出百鸟朝凤图,华丽中更见娇媚。
丘城主多日不见爱女,虽知她完好归来,可还没顾上去看一看,乍见之下喜极泪下:“乖女……”
丘娉婷无视了丘城主的激动,娇声道:“爹,说是太子哥哥来了,他在哪儿呢?我就知道,太子哥哥不会不救我的!”说着,便要往主客房去,却被血迹吓得花容失色。
回府并无多久,丘娉婷竟收拾得一新,很有些迫不及待唉,脑门上写着两个红火火的大字,思春。穆雪为丘城主默个哀,为太子妃丘婵娟默个哀。
“娉婷!回自己院子去!”丘城主又恨又急,再思春,也不能在外人面前不加收敛吧。
丘娉婷:“我不!太子哥哥呢,这血,是,是……你把太子哥哥怎么样了?”
女心外向!丘城主脱口道:“我能把太子怎么样!太子被歹人劫走了!”
“去救太子哥哥啊,爹你还愣着干什么,不知道一刻也等不得吗?”丘娉婷顿时泪如雨飞。
“你——”丘城主气得心硬,“你没瞧见这么多人就是去救太子的吗!”
丘娉婷:“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丘城主一把拖住丘娉婷。
虎鲨来报:“娘子,太子殿下的栗色马,不让人靠近。”
天马竟能让虎鲨奈何不得,性子够烈。
穆雪:“我去看看。”
丘娉婷挣开丘城主:“我也要去!”太子哥哥的马,怎能随便让别人碰,还是个女人,尽管是个木头女人。
“那马凶得很,你去做什么?”丘城主大急。
丘娉婷洋洋得意:“爹没听说过烈马爱美人么,再烈的马,见到女儿我,都会乖乖的。”
客院的马厩里,孤伶伶拴着一匹马,它半低着头,并不嘶鸣,只轻轻抖一抖长长的鬃毛,或竖一竖尖尖的耳朵,似是对来者均不看在眼里。
丘娉婷笑着,颊上的两个酒窝忽闪忽闪,仿似两坛美酒,令人醉死也无悔。
天马突然动了动前蹄,昂头发出一声长嘶,嘶声雄壮。
还没靠近,该死的马就吓她!丘娉婷的笑挂不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敢吓她,且等太子哥哥杀了它,剁了它,喂鱼!
穆雪离着三四步远:“天马,我知你来自昆仑极地,不同凡响,我知你善解人意,对主人最为忠诚,现在,你的主人遇到危险,可否让我驱使一回,去救你的主人?”
天马注视穆雪,暴烈的目光慢慢归于清明,垂下头来,打了个响鼻。
穆雪不再犹豫,上前解开缰绳,将天马牵出马厩,抓缰在手,飞身上马。
丘娉婷只觉得脸被一匹马打得啪啪响,又怒又委屈:“我也要去!等等我!”
穆雪:“你去,何用?”
丘娉婷咬唇,挺胸:“太子哥哥是我的姐夫,我当然去得!”
穆雪:“我不管哥哥还是姐夫,在这时候,人只分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有用的,走,我护,没用的,留,我弃。”
“你——”丘娉婷扭烂了手中丝帕。
马队出了丘家大院。
穆雪:“阿初,阿紫,我先行一步,你们跟上。”
白初:“娘子,你不能这么拼命!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又淋了一场大雨,早膳还没吃。”
穆雪:“贼匪穷凶极恶,在丘家已耽搁不少时间,太子殿下若是丢了命……端了匪窝,我心也不会安。”
白初:“娘子,那些贼匪如果想杀太子殿下,就不会费力巴巴地劫了他去,这说明一时半刻他们不至下死手。”
“娘子,纵使不能容于大秦,天大地大,总有可去的地方,不是非往龙城去不可,秦夏死仇,奴婢担心唉。”紫蔷又嘀咕一句,“没了张郎君,好看的人也不止夏侯太子一个。”
穆雪面色骤冷:“夏侯云,他于我有相救之恩,休得攀扯!”扬手一鞭,绝尘而去。
白初怒视紫蔷:“就你是个嘴碎的,胡嚼舌头!少主是那不知轻重的轻浮女子吗!压在少主心里的痛不知有多深,你身为侍女,不说小心奉迎,还往伤口上撒盐!少主宠着你,真是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张郎君想什么,又岂能告之你我,在咸阳城外探了点消息,真把风当成雨了!”
红蔷黄蔷口不能言,本向紫蔷怒目,听白初如是说,对白初亦怒目。
绿蔷不紧不慢:“窝里狠,算什么,救人为上。”( )
017 难逃
平顶山,尖顶木屋。
三步倒的药效一过,夏侯云刚睁眼,还没弄清眼前状况,“砰砰砰砰”四响,一只大手在他身上连打四下,左肩中府,右肋灵墟,前胸巨阙,腹下按门,四大穴被击中,北夏第一的勇士,就像只破沙包,被人扔在墙角。
五个中年男子围坐屋子中央的长木案,案上有酒有肉。
一手拿酒碗,一手转动铁球的匪老三:“这笔买卖,做得值了,只待把人交出去,五万两金,到手了。”
匪老二摸着左耳边的一粒肉瘤:“值什么值,亏大了,咱哥儿几个去撕票,倒让别人把咱的票给劫了!还杀了那么多兄弟!老泥鳅那儿,拿不着一个铜钱,可真是赔了美人又折兵,晦气!”
匪老大剔牙缝里的肉:“熊熊个球的,你们说,敢闯魔鬼谷,敢从咱们兄弟手里抢一回票,会不会再来抢第二回?”这人长着一张尖如公鸡嘴的嘴巴,笑声亦如鸡啼一般,尖锐,短促,刺耳。
摇着一把折扇,自诩风.流名士的匪老五:“兵来将挡,咱们兄弟纵横这么多年,除北疆的秦军,还能怕了别的人去?拎过下边兄弟的耳朵啦,重新设陷阱,把守好谷口,进出平顶山就一条道,栈桥两头都设了迷.药阵,任谁插翅都飞不过来,天王老子不定也得被雷劈了。”
匪老四喝完碗里的酒,拈着肉乎乎的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大哥二哥生什么闲气,气大伤身,犯不着的,死了的那些个都是投过来的小马贼,算不得自己人,少一个还少个分钱的。先拿了那个金袍人的金子,回头再找老泥鳅要,咱能绑他女儿一次,就能绑二次三次,老泥鳅还有夫人儿子呢,绑哪个不是绑,下回就不必应着金袍人的话只绑那小美人儿。”
匪老大:“那真是个小美人儿,好像戳一手指头就要倒似的,滴滴的娇唉,本是想着,老泥鳅的钱,咱得要,老泥鳅的女儿,咱也得要,那样细皮嫩肉的小娘皮,不好找。”
匪老五:“逃了娇娘子,捉了俊郎君。那金袍人要咱砍头,不外乎杀人报仇,或是一个死人不能跟他争抢,既然咱把俊郎君劫了回来,那就跟他商量商量,留俊郎君一条命,左不过不放他离开桃花谷便是。”
“拉倒吧,小心打雁的让雁啄了眼,”匪老大瞪眼,“这小子据说厉害得很,不是老五你的三步倒,咱哪里擒得住他。”
“这不好办么,”匪老五笑道,“废了他的武功,没人看的时候用铁链穿了他的琵琶骨,借他八条腿也逃不了。”
匪老大意动:“嗯——是个不错的法子,对得起咱们兄弟这么多天的辛苦,老五总能说到老子心里去。”
“那是。”匪老五摇扇笑道,“有大哥的伐髓洗脑,有二哥的刮骨刀,有三哥的搜魂手,有四哥的涤心荡肺,还有小弟的销.魂美人功,就是一个绝世狼王,也得在咱们兄弟手上变成小绵羊。”
匪老三笑嘻嘻招手叫来喽啰撤去酒肉,笑嘻嘻拎起僵硬的夏侯云,摆到长案上。
匪老大:“那就——走着?老五想出的好办法,就你先来。”
“这等好事,当然是大哥先来。”匪老五推辞。
如果不是中了沾有断魂花剧毒的箭,他不会轻易被迷.药迷倒,也就不会轻易被点了穴毫无反抗能力,面对这五个令丘家不得不咽下窝囊气的悍匪,夏侯云的心沉进了千年的冰洞,丘城主连丘娉婷都没尽力,怎么会为他出兵,即使脑子抽抽派了兵前来,也来不及。原存一丝希望穆雪会来救他,听匪老五说山下事,又不想她以身涉险,她还有灭门之仇没报。
此时的夏侯云,根本不关心金袍人是谁,左不过是寰王或是那几个庶弟,他不想死,也不想活得不如猪狗,生命的鲜花刚刚盛开,高远的梦想正等着他一步一步去实现,便是死,也得死在向敌人发起冲锋的路上!
在绝境里,有着强烈求生欲.望的人,往往会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夏侯云强提丹田气,怒吼一声冲开被封的穴道,跳下木案便要往外冲,五匪被他惊住,一时没反应,断魂花的毒却不肯放过他,只迈出一步,一口黑血从胸腔里喷出来,夏侯云身子晃两晃,向地面栽去。
匪老大能当老大,靠的是强过其他四人的功夫。他向前一扑,一手扯住夏侯云后背的衣裳,一掌贴上他的后脑,内力一吐——
在尖厉似公鸡打鸣的笑声中,夏侯云感到,痛从脑后散向四肢百骸,如毒蛇吐着猩红冰冷的舌信,一分分,一寸寸,蜿蜒弥漫开来,紧接着又有手贴上他的头顶、丹田、前心、后心,阴冷的气脉在体内流转,如困兽一般在他的肌肉、筋脉、骨骼左冲右突,每一分每一寸都带着锋利冰冷的割裂、撕扯、拉锯,身体在地上跳动,肺腑在抽搐,手脚在扭曲,心口如有鼓槌大力锤击,疯狂的疼痛令他死去活来!
匪老三:“哈哈,老五,再下去,俊郎君要变成死郎君了。”
匪老五摇一摇扇子:“那就收手吧。”
五匪喋喋大笑,一齐收了手掌,俯视夏侯云。
夏侯云仰面躺倒,身体犹在抽动,头发被冷汗湿透,贴在脸上,乌黑的发,惨白的脸,凄惨之极,却凄惨得有种惊心动魄的精致,衣裳也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显出他修长高大的身形,宽肩,细腰,长腿……
匪老大吸了口气,叹道:“真是个鲜美多汁的小肥羊,不枉兄弟们费力把你留下来。”
匪老四笑道:“老大,此人十成武功毁十成,十成命送七成,今儿个就吃羊肉,保不齐羊会死的,岂不可惜?”
匪老五:“四哥说错了,你们都道绑了金袍人口中的硬点子很容易,却不知原来这小子已经中了毒的,毒入心肺,活不过明天,吃肉喝汤得赶紧的,死了就不好吃了。”
夏侯云听得明白,这帮贼匪不惜逆顶主谋金袍人的意愿,强行留下他的性命,竟是将他当作了小倌!来人世一遭,竟要这样耻辱地死吗?夏侯云气血翻涌,胸膛急促地起伏,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浑身绵软,徒然地伸了伸腿。
夏侯云的挣扎不甘,那急促起伏的胸膛,无疑增加了贼匪的兴趣。( )
018 抱紧
匪老二搓搓手,谦让:“大哥,你先来吧。”
“别忘了这是我的屋子,床在隔壁。”匪老五笑着,抬脚往屋外走。
匪老大咽了咽唾沫:“熊熊你个球,这回老子不跟你们客气,下回让你们,先出去等着。”
四匪嬉皮笑脸打着哈哈,退到了屋外,很体贴地带上门。
夏侯云又愤怒又惊恐,连撞墙自尽的力气都没有,这才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既然今日躲不掉要见幽冥王,那么,他定将幽冥殿闹一个天翻地覆,将幽冥王打到人间,打进教坊,好教他知道什么叫做后.庭开花!
匪老大又咽唾沫,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抓住夏侯云放倒在木案上,连多走几步去隔壁都等不及,一把扯掉他的腰带,去解衣上的扣子,一两下没解开,干脆扯住衣领大力一撕——
衣裳破裂,那肌肉鼓耸的胸膛暴露在空气里,夏侯云屈辱之极,闭上了眼睛,泪从眼角滑落,两手死死攒住木案的木板,全身绷得僵直。
似乎是触碰了什么圆物,轰隆一声巨响,地面突然裂开。
夏侯云转脸看过去,这匪老五的屋子下面竟有个一丈大小的地牢,此时此地,地牢里比木案上要好,夏侯云竭尽全力一滚,翻落进了地牢,扑通,似是落入水中,一股血腥味腾起。夏侯云勉力靠坐一边,这地牢竟是个地下血牢,那血有一两尺深,血味混着药味,十分刺鼻。
匪老大暗骂自己急色,竟忘了老五的提醒。屋外的四匪听得动静,赶忙进屋,一眼瞅见那血汪汪的地牢,全都愣住了。
昏暗的光线下,有东西自血里钻出来,赫然是一条洁白如玉的大蛇。
夏侯云吃惊,无力退,也无处退,嘴角含了笑,躲过人口,躲不过蛇口,如此死法,总算好过被轮死。
那蛇粗如小碗,半身没在血里,不知其长,半身高昂,蛇头忽伸忽缩,蛇口中一条红艳艳的分叉舌头不停地吞吐,腥气难闻。
匪老五:“这么好的肉落进蛇腹,可惜,可惜。”
匪老大套上衣服,伸手按住裆下,喘息道:“先把那小子弄上来,熊熊个球的,想进蛇腹,也得先饱了老子!”
匪老五:“大哥,这白蛇是用人血和稀药泡大的,小弟可不敢蛇口夺肉,怒了它,呵气成毒,没得救的。”
夏侯云突觉腿上一紧,腰上冰冷,心知那白蛇已缠上自己,一股辛辣的药味扑入鼻腔,那蛇头伸至他的面前,蛇信几乎舔上他的脸,夏侯云被熏得头晕,下意识地叉住蛇颈。
白蛇力大异常,蛇身蠕动着越收越紧,蛇头猛力靠近夏侯云的脖子。
夏侯云挺臂撑了一会儿,腿脚麻木,腰胸被缠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视线越来越模糊,再无丝毫力气抗拒。
白蛇扭了扭蛇颈,压着夏侯云叉颈的手向他的咽喉咬过来,那股辛辣气味呛得夏侯云的意识又复了点清醒,本能地低下头,整个脸都贴到了白蛇身上。身无反抗之力,只剩满口牙齿。昏昏沉沉的夏侯云张口咬住蛇颈,一股带着药味血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胃,苦辣麻辛腥,其味难当。
匪老五摇着扇子闭着眼,心情愉快地计算着养蛇已够十年,从花斑蛇到白蛇,再过半个月便可将蛇血炼成驻颜不老的秘丹,每日一粒,连服三月,便功德圆满。匪老五似乎看到娇娘俊郎争先恐后将他扑倒,不禁笑出声来,睁眼却见夏侯云正大口吸吮蛇血,再顾不得白蛇呵气成毒,一个旋身跃下,将紧紧缠在一起的夏侯云和白蛇提出了血牢。
但见得那白蛇软塌塌地绕着夏侯云的身体,干瘪干瘪的,显然蛇血已被夏侯云吸空了,匪老五惊怒欲绝,一脚将昏了过去的夏侯云踢出屋去。
匪老大直怕夏侯云被踢坏,跟着跳出屋,忽见浓烟滚滚,竟是着火了!山上树木密集,房屋均为木竹结构,最重防火。匪老大的邪心思一下子全飞了,发一声喊向着起火的地方奔去。
匪老二匪老三匪老四举目一瞅,似是自己的居住地,浓烟中火焰升腾,唬得喊都喊不出来,撒丫子紧跟了匪老大跑。
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养蛇十年的辛苦,毁于一旦,匪老五伤痛不已,提了刀窜到夏侯云身边,双手举刀,用尽全身力气劈下!
金光一闪,一支铜矢射中匪老五的右膝盖窝,剧痛下匪老五站立不住,扑通单腿跪倒,刀呛啷落地。不等他抬头做第二反应,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袭来,青铜剑挥起一道金光,匪老五人头落地,喷出一股腥臭的血。
穆雪再挥剑将白蛇斩断,屈膝弯腰抱起夏侯云,托起他让他靠着自己。
生龙活虎的夏侯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忍见他此刻的模样。
穆雪不知夏侯云满身是血都伤了哪儿,把住他的手腕试了试脉息,发现他肺经、脾经、心经、肾经、心包络经、三焦经、胆经、肝经,十四经脉之其八,俱已受损,武功全废!
穆雪一时怔住。
就在这时,有发现穆雪的喽啰飞报匪老大,四匪暴跳如雷,留下部分喽啰救火,带着部分喽啰提刀向匪老五的住处奔来,看到匪老五身首异处,不由得面如土色,先惊后怒,看向穆雪的目光变得狂戾,便似嗜血的恶魔见到鲜美可口的猎物突然变成敌人,赤红了眼睛,鼓起风暴,只待致命一击!
匪老大:“熊熊个球的,报上名姓来,是不是你抢走了丘家小娘皮,怎么,抢女人不够,还要再来抢男人,呔,小娘皮不要太贪心,吃多了会噎死的,那脑袋住在你的脖子上,住得不大安稳!倒不如留下来,老子帮你松松骨。”
调.戏、鄙夷的话从匪老大的公鸡嘴里出来,透着森冷的杀气。
匪老三大吼道:“大哥,小娘皮找死,可别让她痛快死了,老五的眼睛还没闭上呢!”
夏侯云在昏沉中听得吼叫,缓缓睁开眼,看到穆雪,一缕亮光回到他那双黑眼睛里,紧闭的嘴唇轻抿了抿,想说话,却没说出来,只在唇边牵出一丝难乎为情的笑意,接着,他挣扎一下,想自己坐起来。
穆雪轻轻叹了口气,扶着他站起来,低柔说道:“抱紧我。”( )
019 野谷
本是旖旎的话,此刻却是救命的天籁,夏侯云也不逞强,顺从地将整个身子挂在穆雪身上。
穆雪解下挂在腰间的飞索,将自己和夏侯云绑在一起。她知道这样会大大影响她的进击,但是她不敢放下他,贼匪有三十来人,她一个注意不到,夏侯云就得再落入贼匪手里,她不敢赌再寻回夏侯云时,他还活着。虎鲨什么时候赶到,她也把握不准,天马的速度远非普通战马可比,她的武功也在虎鲨之上。
匪老大刀尖一指:“瞧你们两个像是一对野鸳鸯,老子今儿个就发个狠威,来一出棒打鸳鸯两下飞,兄弟们,活捉了这两个苦命人儿,有肉吃肉,有汤喝汤!”
匪老二、匪老四领一帮喽啰嬉笑喊叫往前冲,刀枪棍棒劈头盖脑抡得狠了,好似狂涛怒浪般的翻滚而来,将夏侯云和穆雪整个儿淹没。
穆雪冷笑一声,面对凶猛而众多的贼匪毫无怯意,青铜剑扬起,寒光翻闪,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观战的贼匪惊骇又沮丧,力战的贼匪已死到临头。疾速的闪跃旋转中,穆雪宽大的衣袖迎风鼓起,嗖嗖嗖,袖箭疾射而出,贼匪惨叫着向后退去。
间不容发,穆雪一招“石破天惊”,青铜剑卷起九团亮光,虚一剑,实一剑,一剑快一剑,一剑紧一剑,一连九剑,闪电般直取匪老二,匪老二连呼一声救也没呼出,五六个窟窿戳下来,已成血人。剑势不止,剑力不休,余波向匪老四前胸掠去,匪老四丢了手里的刀,空手抓住刺入体内的剑锋,口里吐血,桀桀笑着。
匪老大大惊失色,抄起一条铁棍向穆雪抡来,穆雪纵身闪过,终因带着夏侯云躲闪不及,胸腹被匪老三的铜锏击中,穆雪只觉得喉间一甜,身子登时飞起来,重重地摔了出去,落地时却怕再让夏侯云受伤,急提气强转身体,侧倒在地上,滑出三丈远,连吐两口血,以肘撑地,想站起来,一时竟脱了力。
匪老大和匪老三见机不可失,提棍舞锏,双双扑过来,棍锏带着风声,向穆雪砸下来。
穆雪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白初纵跃的身影,奋力一个横滚。没想到这一滚,竟滚下了山坡,被岩石撞,被树干撞,扑通一声落入坡下的急流中。
水流湍息,水势浩大,卷着白浪,打着漩涡,向下游流泻。
精疲力竭的穆雪和武功被废的夏侯云,在河水里沉沉浮浮,水道曲了两个弯之后,两人眼前一黑,头顶上怪石嶙峋,进入地下暗河。
夏侯云紧紧抱住穆雪,不是他美人在怀,生出什么花花绮念来,而是落在冰冷的河水里,他却觉得腹内炙热无比,似有一团火球在燃烧,血液犹如滚水沸腾,骨肉又热又痛,与受废功之刑,一冷一热竟是冰火两重天,暗道自己怕是中了白蛇之异毒,莫奈何,只得咬牙闭目,承受热流在体内的烧灼。
在暗河里顺流漂浮,也不知撞了多少个暗石,穆雪浑身疼得要散架,心知自己特别容易青紫的肌肤,定然是青紫斑驳了。
暗河终于流出山体,但是,不远处水声轰鸣,暗河变成了瀑布,飞流直下。
穆雪赶紧爬上岸。
一夜无眠,拼力格杀。她累极了,趴在草地上,手指都不想动一动。
夏侯云解开将两人绑在一起的飞索,翻个身躺在了草地上。
这里群山环绕,四面悬崖峭壁,头顶上一方碧空,天青云淡,午后的秋阳洒下缕缕浅暖的光线,枯叶无风自落,入眼处古木苍翠,野草繁茂,似是一处人烟未至的野谷。
夏侯云仍然觉得很热,但不再痛,不再难受,体力也似恢复了些许,便坐起来,盘腿,试着运气,可是丹田内息就像被狗啃过的骨头,肉屑都没有。
一种绝望的情绪瞬间弥漫了他整个身心。失去武功,对他这个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来说,意味着只有死路一条,曾经的奋斗,都成笑话,孜孜的梦想,化作水中月,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与死又有何区别?
夏侯云双手捂住了脸,再次落下泪来。
穆雪也坐了起来,静静地凝望着夏侯云:“我把你救回来,不是让你自杀、自弃的。”
绝望的夏侯云风度全无,大声喊道:“我一个废物,还能做什么!”
穆雪:“还有力气啊,那就找点儿吃的来,我饿了。”
噶!夏侯云噎住了。“咕噜”,肚子很适时地叫了一下,夏侯云涨红了脸,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敞胸露怀,被撕裂的衣服被激流一冲,已开裂到下腹,慌忙双臂抱胸,臊得连脖子都红了,暗想,要是她问起自己的衣服怎么破成这样,该怎么说?
思绪开始飘飞飘远,免受奇耻大辱,这一生,他欠下小丫头的恩情,现在又欠下穆雪的恩情了,唉。
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衣衫不整吗,那挂在颈下的香囊,甚至那嫣红的两点,都已落入她的眼睛。便是与张寒,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这般“亲近”过。穆雪转过脸,想起并不是第一次如此相对,耳根更加发烫,用剑割了一截飞索扔给夏侯云。
夏侯云赶紧把飞索当腰带系了,不至于一个不小心就漏了春.光。正打着结,“咕噜”,肚子又叫了一声。
穆雪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忽似看到记忆中那个带着青涩的少年,心中一软,嘴角有了笑意。
夏侯云再也坐不住,爬起来去找食物,走了几步,想问“能起火吗”,没问出口,在水里漂了那么久,再好的打火石也打不出火星来,可是,衣服还在滴水,短靴一走一噗哧,不把火生起来烤一烤,等秋晚寒意升上来,冻不死也会冻病。
夏侯云抬头望了望空中飞过的鸟,低头瞅了瞅水里游的鱼,叹口气,搜寻了一些野果。等他往回走的时候,看到有烟升起,连忙加快脚步,一看,点燃了的枯草,火舌欢快地吞噬着枯枝,穆雪则往河边走。
夏侯云跟着她到河边,问道:“噫,怎么生的火?”
穆雪:“我带了打火石。野外生存,没火,会少很多生机。”自水里捡起两条带箭的鱼,从左臂上拔出一把三寸短刀,翻转间将鱼收拾干净,又拿刀削了两截细枝。
夏侯云这才注意到穆雪那一身奇特的衣裤,草黄.色棉布,大袖,细腰,臂上腰间缝了好几个口袋,口袋里皆似有物,而左臂的口袋和其它不一样,有刀鞘固定在里面。
夏侯云脱口道:“你这衣服,够怪的。”( )
020 解衣
“这是虎鲨专用作战服。——我的旧物都留在榆州,白初和虎鲨从将军府逃出来时,顺手全带上了。”穆雪默然,到咸阳成亲,自此便是内宅妇人,不可能像在北疆的榆州一样,作战训练包这样的东西,用不上的。
“作战服?打仗的?”夏侯云惊问。
穆雪收短刀入鞘,往火堆走:“每三个月,母亲会让虎鲨进行一次野外生存训练,我也得参加。训练时就穿这种衣服,我母亲设计的,很实用。”
夏侯云亦步亦趋:“你母亲她,让你和一群年轻男人一起到野外?”心里不大舒服了。
穆雪再默然,许久才慢慢说道:“虎鲨一共有三个队,虎鲨二队是女孩,她们和虎鲨一队,到咸阳为我的昏礼帮忙,……虎鲨三队留守榆州。”
夏侯云暗道了一声可惜,看她木木的目光空洞,不由自主说道:“也许,在他们心里,能和一手带出他们的白夫人一起赴死,是最大的幸福。”
这种便宜的安慰话,说着自己都觉得没一点儿诚意,顿一顿,幽幽道:“你母亲,真个是与众不同。”
一般大家闺秀,母亲都是为她们延请一些琴棋书画的老师,白夫人,那位从平民女到豪门妇的传奇女子,竟把女儿当战士养了,岂止与众不同,简直是个奇怪古怪的女人。
穆雪举起鱼:“会烤吗?”
夏侯云挑眉。
不一会儿,空气中飘起烤鱼的香气。
夏侯云递了一条给穆雪,自己低头咬了一口,淡,腥,难以下咽,唉,咽不下去也得咽。
穆雪从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铜盒,打开,拈出少许粉末,均匀撒在鱼身上。
夏侯云立马把脑袋伸过来,嗅了嗅,眼睛立马瞪圆了,这丫头,居然随身带了调味品,蘸一点尝,居然是盐、糖、辣椒粉、花椒粉的混合物!不用问,她的打火石也是放在铜盒里,铜盒放在某个口袋里,也不知别个口袋里还有什么宝贝。真是见鬼的作战服!
吃完烤鱼,拿过一个野果,穆雪忽见夏侯云的脸孔,红扑扑的,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绯色,问道:“你的脸色不大对,不舒服?”
夏侯云的确不舒服。任何练武者被强行废去武功,经脉都会受损,身体虚弱无力,吸食蛇血后,又痛又热,此时痛感虽然基本消去,但炙热不减,仿佛那个火球一直在血液游走,烧得他心里砰砰直跳。他在想,是不是断魂花毒和蛇毒,两毒并发了。
望着穆雪那苍白的脸,夏侯云话到嘴边,换成两个字:“还好。”神情却黯淡下来。
穆雪微微眯了眼:“你失去武功,我失去所有亲人,你的痛,比不过我。”
“痛是痛,你总还有复仇的能力。”
穆雪:“只是武功被废,行动还和寻常人一样,难道寻常人都不活了?”
“我不想做寻常人!”
穆雪:“不想做寻常人,便要吃得苦中苦,十多年武功被废,从头再练即是。”
夏侯云气苦:“人寿匆匆,我已经二十有三,能有几个二十年!”
穆雪:“姜子牙八十才出仕,辅建八百年大周,重耳逃亡十九年,花甲年始为晋文公,再为诸侯霸主。”
夏侯云灰透的心暖了起来。
穆雪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有一种武功,没有内力的人,也能练成高手,这种功夫,以速度取胜,当速度够快,击发的力量便够大。”
夏侯云眼前一亮,却又不敢相信,这是绝境里的柳暗花明吗?
穆雪:“你可以去问白初,还有虎鲨的每一个人。”
“白初没有内力?那他怎么使的轻功?”夏侯云愕然。
穆雪:“虎鲨的腾跃,借助飞索,算不得武学上的轻功。”
“那你教我?”夏侯云两眼闪闪发亮,随杆子上。
穆雪眨了眨眼:“白初可以的。”
夏侯云固执:“你教我,我——怕他藏私。”
穆雪:“……也好。”说着话,打了个冷颤。
“得把衣服烤一下,不然,会着凉的,把火生得大一点。”夏侯云望了望天,太阳已到西边的山峰。
穆雪站起身,又打个颤,张望片刻:“你到那边,再生一堆火。”
夏侯云翻了翻眼,暗道,你是女子,不能让人瞧了身子去,我也不想让你瞧了我的身子去呢。拿了几枝冒着火苗的枯枝,走得远远的,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生火去了。
把火烧得旺旺的,穆雪忍着头晕找来几根粗枝干搭成简易架子,然后解下作战服,拧拧水,挂在架子上,坐到火堆旁,解了中衣更近地靠着火翻烤。
太阳转到了山的那一边,山谷里的温度开始下降。
夏侯云捡柴,生火,把衣裳平展在石头上,只做了这一点事便累得气喘,心下不免难过,躺在草地上歇息,两眼看天。
那股炙热依然在体内流转。想那白蛇泡在血里,又有股药气,似乎邪门得很。夏侯云盘腿坐好,再次试行调息运气,结果,丹田内仍然没有任何内息,索性又躺了下来,任凭肌肤滚烫。
突然,一声低沉的吼叫,紧接着刮起一阵狂风,乱树杂草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白色大兽来。
夏侯云听得吼声,翻身爬起来,便见山谷那头出现一只白色斑纹大虎,一步一步向穆雪所在的方向行进,心中不由大急,手忙脚乱套上一条潮乎乎的中裤,还想再穿,那虎已靠近了穆雪,却不见她有任何反应,更是着急,随手抓了件衣裳披在身上,叫了声“阿雪”,发足狂奔。
然而,此时的夏侯云,脑子里的概念是不能让虎伤了穆雪,一没想到自己的体力并不比一个病弱书生强,二没想到遇上危险,穆雪自救的本事比他强,三没想到穆雪很可能潜着身,准备对虎一击。血往头顶冲的后果就是,刚跑七八步便摔了个嘴啃草。顾不得捡掉地的衣裳,夏侯云爬起来又跑,再喊“阿雪”。
穆雪没应答。
那白虎停下脚步,两眼如炬,瞪视着在它的领地狂奔的半裸男人。
夏侯云连滚带爬跑到火堆旁,大惊,穆雪蜷缩着,抽搐着,身上的中衣半干不干,衣带半解半系。( )
021 互暖
夏侯云扑过去抱住她,这才发现她已经昏迷,浑身冰凉,眉头紧锁,呼吸气粗,把住她的手腕,脉相沉滞。夏侯云暗叫一声糟糕,易青说,穆雪气血瘀阻于心脉,五脏六腑俱已受损,本当好好调养,培元固本,却不料这一夜奔波拼杀,心力交瘁,再落水受凉,想来犯了恶寒了。
夏侯云拖抱着穆雪爬到火堆的另一侧,加了两根粗枝,让火烧得大些。瞪着对面虎视眈眈的白虎,心底滑过一个念头,没死在蛇口,竟是为了死在虎口吗,蛇口,虎口,他都不想,拿起穆雪的青铜剑,拼了。
白虎抬起头,发出一声吼啸,却似半空里打个霹雳,震得四面山崖也晃,回声在山谷里反复,震得古木连枝带叶往下落。
夏侯云听着虎啸,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恶劣了,人欺他,蛇欺他,虎也欺他,他得多倒霉!
白虎躬起后背,把两只前爪在草地上按了按,做着猫科动物攻击前的标准动作,眼瞅着它就要跃起,忽地趴了下来,那两只前爪优雅地交叠在一起,一双蓝色的大眼,优雅地注视对面的人类。
夏侯云多年狩猎,经验非常丰富,白虎的这种体态,表明它暂时不会攻击。夏侯云不明所以,只道白虎是吃饱了回来的,现在肚子不饿,无意猎食,遂放下剑,轻唤“阿雪”。
穆雪没有醒。
夏侯云垂目望着怀中的女子,因衣带半系,露出颈下一片雪白肌肤,半干的白色中衣贴在身上,可见双峰耸立。她这是发现自己支持不住,赶紧穿衣,结果没等穿好,就晕过去了吗?
慌手慌脚将她衣带全都系了,夏侯云的喉结无意识滚了滚,暗暗思忖,无医无药的,怎么才能让她暖和起来呢?他正感身体肌肤热得难受,抱起她,冰凉入怀,倒有种三伏天饮冰的爽愉,那就抱着她,以身暖身?
倒不是他想占穆雪的便宜,在这种困境里,还不知怎么出谷,他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瞅着她病发恶症,万一魂销,他上哪儿再找一个绝好门客来。
其实,大概是因为穆雪的骠悍,让夏侯云压根没把她当成女人,也因为他所见的那些女人,个个媚笑嫣嫣,曲意讨好,没有穆雪这么木头样子的。
火光闪耀,夏侯云始而坐抱着穆雪,尽可能多地让自己的体肤和她贴靠在一起,继而倦意上升,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侧倒在草地上。
白虎悄悄起身,衔来枯木,用爪子推进火里。
穆雪迷迷糊糊的,觉得好冷,仿佛落进冰洞,冷得心底都打颤,然后,有一团火靠过来,热得发烫,让她在冰寒中感到不灭的煦暖,这感觉,很是舒适,舒适得让她把头向已经靠紧的火移了移,再移了移。
暮色在纯粹的拥抱之中,悠然降临。
归林的飞鸟欢快地鸣叫着,把穆雪从昏沉中惊醒,她睁开眼,却惊出一身冷汗,她居然被一个几近红果的男人抱在怀里!
穆雪羞愤难当,抬手便打,抬脚便踢,奈何大病在身,手足俱软,竟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倒成了挠痒痒。咬牙坐起来,才看清是夏侯云,不由得怒火中烧,伸出手,照着那张睡得正熟的脸,狠狠地打下去!
以为狠命打出一巴掌,穆雪却不想自己手打着颤,这一巴掌,颤微微的,恰似在夏侯云的脸上轻轻抚过去。
夏侯云被穆雪“抚”醒了,揉揉眼睛,屈膝跪坐,小心地问:“你,好点儿没?”
穆雪气得落了泪:“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夏侯云的意识还停留在她病得很重的概念上,茫然问:“我怎么了?”
穆雪气苦,说不出话,只落泪。
夏侯云恍然,低头瞅自己,噫,难怪她想歪了,光着上身,光着脚,因刚刚睡醒,某个地方悄悄地顶着小帐篷,那条薄薄的中裤,怎么看怎么欲盖弥彰唉。
夏侯云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用手去捂,弯下腰去,不想捂得狠了,疼得闷哼一声,五官全往鼻子靠拢。
穆雪侧过脸,心里有一丝异样,这人,听话音,怎么也是买过肉的,瞅他这毛手毛脚中透出的生涩呆样,难不成还没吃上一碗肉?在边防军营里长大的穆雪,又被白夫人当战士养,对那些吃过肉的男人的样子,还是知道一二的。
仰起脸,夏侯云有气无力地辩道:“本来在烤衣服,有老虎来,我心惧,来不及穿齐整就跑过来,见你发冷得昏了,不是要冒犯你,就是,就是暖暖……”
白虎体形健硕,此时趴在草窠里,半闭着眼睛,悠闲得像只大猫。
穆雪心知夏侯云说的是实话,眼波一瞥,看一眼他胸前挂着的那个香囊,色彩暗淡,流苏磨损,想来是个旧物,不觉呆了呆,又看一眼,即看到在他胸口有一个深深的伤疤,怔了怔,这,就是父亲射他一箭后留下的?当初,很疼吧。能活下来,半是人为,半看天意,上天还真眷顾于他。
气泄了,可他那紧致的胸膛,那鼓耸势欲裂肤而出的胸肌,实在是——太让人脸热心跳,太不雅了!
穆雪哼哼道:“作死啦,还不快走。”
夏侯云指了指白虎,无可奈何:“你我现在这样,谁也弄不过这老虎。”
穆雪:“它想扑你,早扑了。”
夏侯云愕了愕,瞳仁缩了缩,紧瞅着白虎,慢慢挪了挪脚,迈出一步。
白虎眼皮子不撩。
夏侯云再迈两步。
白虎抬起前爪,左爪摞右爪,换作右爪摞左爪。
夏侯云再迈三步。
白虎晃了晃巨大的虎头,从鼻子里打了个喷,下巴更深地放进草窠。
夏侯云怒了,臭老虎,你戏耍我!索性不去瞧它,撒丫子跑到石头后面,穿上那犹泛潮意的破衣裳,用飞索系紧了,套上勉强不滴水的短靴,跳起来去踩快灭的火堆,就像一脚一脚地踩着那只可恶的白虎,随后又捡些枯枝,回到穆雪这儿来。
穆雪已将作战服穿在身上,草黄.色的衣裳,衬得她那张脸更加枯槁,她双手环住双膝,索索发着抖。
夏侯云把枯枝添进火堆,没话找话:“那边的火都快灭了,这儿的火烧得还旺。天也快黑了,想找出去的路,只能等明天,——你扛得住吗?要不,我,还给你暖暖?”
穆雪慌忙摇头:“不,不用,……以后,你……不可以再那样……授……受不亲。”
“哦。”夏侯云心里不大舒服,仿佛在她眼里,他就是个登徒子,要不是怕她昏了一口气接不上来,他还舍不得他的怀抱呢,当谁都可以被他主动抱一抱的么,什么软玉温香在怀是销.魂一刻,整个一块大冰坨好不好。若不是他蛇毒发作,全身滚烫,就她那么冷,不定还把他冻坏了!( )
022 嫌弃
白虎站了起来,躬起后背,两只前爪,伸直一只,再伸直一只,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啸,瞪起一对圆眼,亮起两盏蓝荧荧的光灯。
穆雪:“这白虎,你见过吗?”
夏侯云:“我怎么会见……”忽然想起一事来:
八年前从战场上逃下来,在雁栖城养伤,丘家嫡长女丘婵娟经常端药送汤,盈盈眉眼里的欢喜,他就是个木头人也瞧得出来,吓得他不等伤口全好,就落荒而逃。
车队驶出雁栖城不久进入丘陵地带,停车野炊时,夏侯云看到山冈上伏着一只白虎,银甲卫将白虎捉了来,那是一只瘦骨嶙峋,奄奄待毙的年轻公虎。银甲卫兴冲冲便要剥皮剔骨挖虎鞭,夏侯云忽见虎目中波光闪动,流下两滴泪,心头蓦然一软,喝止银甲卫,走上前。
白虎张大了嘴,一股腐臭味从它嘴里冲出来。夏侯云被熏得打个跌,细瞧之下,原来一块骨茬扎在它的牙齿之间,牙龈烂了一大块。想必是因为口中疼痛难忍,无法进食,白虎才饿得快死了。
夏侯云将那骨茬拔了出来,清理溃烂创伤,撒上最好的外伤白药,最后在它脖子上挂了条羊腿,摸摸硕大的虎头,放它离去。
夏侯云眨眨眼,再看向白虎的眼神就变了,不再满是戒备,探探身子,说:“大白虎,是你吗?”
白虎又发出一声低吼。
听在夏侯云耳朵里,却似它在撒娇了。夏侯云笑道:“哈哈,真是你啊,这是你的地盘啊,看来不用发愁找不到出路了。”
白虎用头来蹭夏侯云,忽儿两爪搭上他的双肩,亲昵地呜呜着。
穆雪摇摇头,白虎通灵,看来也是个受过这人恩惠的,还记着他,只是这老虎卖起乖来,实在有点儿惊悚。
白虎轻咬夏侯云的衣摆。
夏侯云:“哈哈,是让我跟你走吗,好啊,去瞧瞧出谷的路。”
一人一虎同行,人摸虎的头,虎蹭人的腰,竟是诡异的和谐。
穆雪转过脸,不再去看,接连打起寒颤。明明酷冷难当,身体却发起烫来,滚烫滚烫,似置身蒸笼,明明燥热难当,却不停地发抖。脑子里嗡嗡的,像是一万只蜜蜂在飞舞,混乱着发疼。她闭上眼,想着自己是不是病得快死了,也罢,亲人已去,爱人已叛,一个人在这世上独活,好难过!
半昏半醒间,有人在旁边喊,阿雪,不能睡,阿雪,醒醒,陡然身子一轻,似落入一处温暖所在,懒怠地闭着眼,模糊的意识突又清醒,说,放开我。
夏侯云固执地圈住穆雪:“你病了,不要任性,放心,我不会冒犯你。阿雪,你瞧,大白让我采了什么来?”
在他的手掌上,托着个似果似花的东西,很大,很厚,红灿灿的,闪着微光。
穆雪惊了惊:“是,野灵芝?”
“是啊,野灵芝,长在那边的悬崖上,我费了好大劲才采到的。”夏侯云高兴极了。
穆雪也很高兴:“这株野灵芝,可以称得上还阳草了,这下可好,断魂花的毒,能解了,——白虎衔草相报,倒不失天定命数。”
“当然算得还阳草,这野灵芝可是株千年的,”夏侯云很激动,“在那崖下,我看到一块石碑,碑上的刻字看不大清,隐约可辨,先祖淳维北上时路过此地,看见新生灵芝,以为祥瑞,欣然刻石以记,求上天护夏氏不绝。千年的,怕是通了灵呢。”
毫不犹豫掰下一块野灵芝,塞进穆雪嘴边,“你先吃一点,既有还阳草的叫法,定然对你的病有好处。”
“竟有这等奇事,一伏一起,你的运气还真不坏。”穆雪也不推辞,细细嚼了咽下,失笑道,“呃,味道和野蘑菇差不多,你快吃了它吧,解了毒,或许对你的伤也有益处,别负了先祖的护佑,还有白虎,传说白虎也是祥瑞。”
夏侯云埋头咬了一大口,笑:“确实和野蘑菇差不多,要是有锅,煮一锅汤,必是鲜美无比,叫天下第一汤。”又掰一块塞给穆雪,“好东西要分享。”
穆雪看他吭吭吭嚼得欢,道:“这东西太稀罕,要不,留一点给你的家人?”
夏侯云怔了怔,眼里的亮光黯了,声音也闷了:“就这么点宝贝,给谁不给谁的,……母后不在了,我也就没什么家人了,那些人,哪个不存私心,给他们,不值得。”
穆雪:“你这么想,也存了私心,父母对子慈,子对父母孝,除此,有谁会无私地对别人好呢。这世上好东西那么多,每一样好东西都会引得一定的人喜欢,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用一些不伤大雅的小手段,做一些利用但不伤害别人的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稍顿,又道,“你倒不妨换个角度,有人利用你,说明你有利用价值,总好过那些浑噩的没有任何价值的人。”
夏侯云眯起了眼。
他和她,就是互有利用价值的人吧,他想借她的力上位,她要借他的势复仇。
然而,人与人,就一定是利用与被利用的么,没有无私的真心么,不,无私的真心太少,故而弥足珍贵,便似他和小丫头,谁又利用了谁呢,少年情怀才是最质朴的,最单纯的。
夏侯云的心微微地痛。
眼前这个木头女子,倒是隐有一种熟悉感,她的眼睛,与小丫头的一样,漆黑如夜,明亮如星。
他知道是自己妄想,穆雪是谁,赫赫穆氏嫡女,皇帝御封安宁公主,可以说是金枝玉叶,尊贵异常,而小丫头,她家的院子、陈设,无不说明她只是一个普通偏上人家的女孩。
若非南秦官方征用了沿天鹅湖一带的土地,他也不至于找不到她。
穆雪不知夏侯云的思维又跳到了别处,只是被他禁在怀里,心头刺刺的很不舒服,尽管他说是为了她的病着想,毕竟男女有别,他有妻,她有夫,这么搂着,算什么,只恨这病生得不是时候,来势又凶,浑身酸软竟推不得他。
眼瞅着他的下巴就要放到自己的颈窝,他的呼吸在耳边一阵热一阵凉地拂过,她可不敢说他没生歪心思,当初,他还不是仗了力气比自己大,做出那样的事,恼得她在给他的鸽子汤里下药,把他扔到野外。
穆雪想起那件事,沉下脸来,道:“把火烧得大些,夜里冷。”让你去捡枯枝,你总得放下我吧。
夏侯云将野灵芝吃了个干净,冲白虎道:“大白,听见没,捡柴去。”
白虎屁颠屁颠跑去捡,不,去叼。
穆雪气笑了,不跟他打弯:“你放下我。”
夏侯云:“你这身子,忽儿冷得像块冰,忽儿烫得像块炭,你以为我乐意给你当被子,抱着你不放啊,现在我武功全失,你要是病坏了,那些虎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剁成肉馅,做成包子,吃进肚子里,为了我的性命,你将就点儿吧。”
穆雪无语之极,心里一万匹马奔腾而过,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被他搂着,蹭着,他不仅有理,还这么嫌弃!( )
023 招供
一个病,一个伤,倦意沉沉。
第二天,穆雪和夏侯云在鸟鸣声中醒来,想来是那千年野灵芝的功效,两人的脸色都好了很多,但病去如抽丝,穆雪还发着低烧,匪老四锏击的伤,滚山坡、漂暗河的撞伤,全发作起来,甚是疼痛,却不好意思去揉,只咬牙忍着。
总是要出谷的,不能再耽搁,白虎领着两人沿河往上走,原来地下暗河隐在山体里的河岸,人弯下腰来勉强可以行走通过,白虎便是借这河道进出山谷。
与白虎依依惜别,夏侯云一手扶着穆雪,一手举着火把,慢慢地沿河滩行进,再见天光时,两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当他们从坡下爬上平顶山时,四朵蔷薇花飞奔而来,哭得泪如雨飞。
穆雪和夏侯云各自先去洗漱更衣。
受母亲的影响,穆雪洗沐从不要侍女在一边侍候。脱去衣裳,镜中的女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前胸更是青紫得惨不忍睹,穆雪忍着痛,从头到脚清洗了个干净,抹上外伤白药,穿好中衣,这才唤了蔷薇花,然颤抖的身体暴露了她的虚弱,红蔷含泪扶着她到床上躺下,被褥是黄蔷刚从安车上取过来的,紫蔷跑去找易青。
易青给穆雪诊完脉,在从匪窝里搜出来的药材中,挑了合宜穆雪伤病的,交给绿蔷去煎了。
穆雪靠在枕头上,听紫蔷述说。
昨天,穆雪骑着天马率先赶到魔鬼谷,白初白次领着二十虎鲨紧随其后,饶是白初动作最快,也只看到穆雪和夏侯云被打下山崖,狂怒的虎鲨血洗匪窝,只留了匪老大、匪老三两个活口问讯。
虎鲨逼供的手法千奇百怪,匪老大多年养尊处优,哪里吃得消。据他交代,夏侯云武功被废,而真正想要夏侯云性命的金袍人,还隐在暗处。
虎鲨心悸,不敢有太大动作搜寻,怕惊了金袍人,给他可乘之机,夏侯云,他们可以不管,穆雪的生死,对他们来说,大过于天。
白初绿蔷化装成山上贼匪,下了山坡,沿河寻找,河道在一处石崖下分了道,一条往山洞里去,一条沿山脚奔流。白初想着穆雪身手极好,肯定不会让自己漂进黑咕隆咚的暗河,遂与绿蔷沿明河找,到晚,只见野兽奔林,飞鸟在天,魔鬼谷的凶名流传在外,当真是无半点人烟。
一夜过去,又半天过去,蔷薇花和虎鲨正激烈商讨,是不是多派人手,太顾忌金袍人,倒成了投鼠忌器。恰在这时,穆雪和夏侯云回来了。
穆雪用完药,昏昏睡去,直睡到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红蔷送过来清粥小菜红豆糕。穆雪吃完早膳喝完药,虽觉得浑身无力,但整个人还是缓过了些劲。
蔷薇花喜极泪下。
窗外,雨停了,乌云满天,似乎酝酿着下一场大雨。
紫蔷:“娘子,往后再不能这么不顾惜自己,这一天一宿的,奴婢的心都被掏空了。”
穆雪望着收拾得纤尘不染的屋子,知是黄蔷一夜辛苦的结果,这个小娘子,眼里容不得一点脏,给她送去一个安抚的浅笑,然后转看紫蔷:“我知道了。——太子殿下怎样?”
紫蔷:“好得很!易先生说,断魂花的毒已经解了,问他怎么解的,他也说不清,只说被一条白蛇缠得紧了,吸了那蛇的血,我们都见过一条干瘪的碎蛇,花不拉叽根本不是白色的。”
在秦、夏、夷、戎待诸多地区,炼丹的方士,算命的术士,是不少贵族的座上宾。
夏侯云服用了千年野灵芝,又失了武功,若是传散开来,不定在有些人的眼睛里,他就是一个移动的灵药,将他捉了去炼成丹丸,求个长生,不得长生,也能大大益寿。因此,两人在出谷的时候统一了口径,绝口不提白虎和千年野灵芝。
穆雪:“那蛇是我斩断的,我见着时,的确洁白如玉。”
紫蔷:“哦。娘子,想那太子殿下已失了武功,怕是护不住娘子,还是另寻安身所在吧。”
绿蔷:“弃恩人于危难,不是娘子会做的事。”
紫蔷:“此番娘子救他于匪窝,也算还了恩情。”
穆雪:“阿紫,你想去哪儿?”
紫蔷:“大秦容不得,北夏是敌国,而且穹庐毡席,冰天雪地,都说东夷强,西戎盛,奴婢觉得,去东去西总比往北好。”
穆雪:“论强,论盛,没有哪个国家比得大秦,在山一样的大秦面前,谁敢收容穆家人。当利益足够的时候,谁还能护着我们,不把我们送到咸阳。”
紫蔷不以为然:“当利益足够的时候,这位夏侯太子,能做到不动心?”
穆雪:“他是个心怀仁厚的人,而且,他的心太大,什么样的利益都不够他吞下。”稍顿,“你们也要记住,往后,你家娘子姓秦,秦家娘子。”
紫蔷:“大秦灭了穆家满门,娘子改姓,姓什么不好,还得姓个秦。”
穆雪:“这秦,是皇帝陛下之秦,不是十八皇子之秦。”
窗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白初来报,夏侯云和燕明睿前来探视。
紫蔷瞪起眼:“这也太早了吧,奴婢瞧着他活蹦乱跳的,可不像刚失了武功。”
红蔷站床头,黄蔷站床尾,两人垂目恭立。
夏侯云:“我见你这里的灯亮了,想是你醒了,来瞧瞧你。”
穆雪:“我还好,你是想提审那两个匪首吧。”
夏侯云:“是的,我想知道,那金袍人到底是谁。”
燕明睿抚着肩上的刀伤:“被人害得这么惨,若是连元凶都弄不清楚,这脸丢得太大。”
“我想,与你单独讯问匪首。”夏侯云语声迟疑,态度坚定。他不知道匪首都招了些什么,若是什么都招了,他这脸真是丢大了,本想一个人讯问,又担心被匪首反制,这才拉上穆雪一起。
白初白次把匪老大、匪老三提了过来。
穆雪目注夏侯云,与你,单独,这话不要太让人乱想,经了白虎谷一事,这人更放肆了?看到夏侯云眼中的羞愧、哀求,穆雪暗叹了一声,挥手让其他人全都退下。红蔷黄蔷放下帐帷,最后出屋。
俩匪首实在是怕了虎鲨的手段,浑不敢起半点反抗的意思,一个比一个撂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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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 坑钱
七八年前,秦军整肃边防,一伙常年打家劫舍的贼匪再也藏不住,便逃离大秦,几经流浪,路经魔鬼谷附近时,遇到收购鲜桃的商队,一番盘问勘察,众匪发现魔鬼谷简直是他们的天堂,对居住在山谷里的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先是谎言欺骗,后是血腥镇压,终于在魔鬼谷站稳了脚跟,自此以西洋人为奴,做起拦路抢劫的无本买卖,没过多久就收降了两支马贼。
时日一久,商队绕路而行,众匪的酒肉日子又开始艰难起来,守着富得流油的雁栖城,众匪不止一次进城抢劫,奈何丘家军进攻不行,守城还是杠杠的,财物没抢多少,倒折损了不少人。
就在众匪为钱头疼的时候,有金袍人上门来求做生意,以五万两金为价,杀一个人。众匪喜出望外,收下两万两定金,对金袍人言听计从。这才有了以绑架丘娉婷为诱饵,行杀夏侯云之实,金袍人承诺,丘家的赎金,他分纹不取,剩下三万两酬金,凭夏侯云的头颅,他分纹不少。
夏侯云:“尔等与那金袍人交易,想必不止见过一次,那人,长什么样子?”
匪老三:“一身金黄袍子,一张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
匪老大:“那双眼,长得好极了,媚得像三月里的桃花,看人一眼,能瞧得人骨头都酥了。”
夏侯云的脸登时黑了,只恨没带佩刀,怒从心头起,攥成拳头的双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穆雪心中一跳,道:“既是以头颅换三万两金,你们为何不当场斩下头颅,却费力地将他劫到魔鬼谷来?”
夏侯云默默流泪,这是怕他死得不够快么。
匪老大抢道:“老五看上了,定要带回谷。”他可不敢说是他下的命令,斩首改劫持,反正老五当时眼都瞧得直了,推到他的身上,不算冤枉他。
穆雪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夏侯云,恍然明白他那衣裳是怎么破的了,男.色也撩人啊,男.色还救命?若不是这些贼匪见色起意,此时夏侯云只会喊“还我头来”了。
穆雪:“那两万两金呢?”
匪老大:“都被壮士们抄走了。”岂止两万两金,他们这么多年辛苦的家当,全被抄了!
贼匪爱财,英雄也爱财啊!匪老大的心里,泪流成了河。
“殿下,还有三万两金,你想要吗?”穆雪似是随口问道,那语气,好似在说,这碗白菜汤,你吃不吃?
“那是要用我的脑袋去换的!”夏侯云觉得脖子疼。
穆雪:“我知道。”
夏侯云不由得伸手去摸脖子了。
穆雪:“你们怎么与金袍人联系?”
匪老大:“那金袍人留了些粗管子,他说,如果我们得手了,就在空阔地点燃,他便能瞧见。”
穆雪:“你们两个,想我放了你们吗?”
匪老大抬起头,盯着帐中的人,没听错吧?两腿一软跪下了,连声喊“想”。
穆雪:“那好,听我的安排行事,我会放了你们。”
匪老大激动了:“一定听,绝对听。”
夏侯云气得七窍冒绿烟了,接下来,却让他目瞪口呆。
紫蔷的那个深绿色大包包里,有一个薄木箱子,箱子里分作大小不一的格子,格子里盛着各种妆容用品,堪称一个移动的妆容铺子,有些东西,连深宫女人堆里出来的夏侯云,也不认得。
在紫蔷的一双手下,白初、白次、白三变成了匪老二、匪老四、匪老五,而匪老五那颗被穆雪一剑斩下的头颅,变成了夏侯云的脸。在活人的脸上揉来捏去,涂来抹去,变成另一张脸,可谓神奇之术,可拿着一颗死人脑袋也这么揉啊捏的涂啊抹的,众人不知道是想吐呢,还是要说紫蔷你太强,能把人头当艺术品。
夏侯云心里呐喊,穆雪,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最没出息,只会妆容的侍女,这,是,妆,容,吗!他的脑洞忽然开大了,不会穆雪的妆容就是这个叫紫蔷的打理的吧,呕!
当匪老大从被搜出来的物品中翻出十几个粗管子,夏侯云的脸变了!
“烟花!”燕明睿失声喊。
众人皆怔,烟花?
夏侯云:“世人过新年,都会丢爆竹,表示辞旧迎新。烟花点燃了,会在半空中开出五彩缤纷的图案,比星星还绚丽,美得不可想。这种烟花,最早就是出现在苗家铺子里。——二王子妃苗藿,苗家的女儿。”
“苗家铺子,”穆雪默然良久,道,“二王子妃苗藿,是商户女?”
“是的。”夏侯云说道,“苗家铺子新出了烟花,如何好,别人并不知,那苗藿借着七夕,燃起了十数支烟花,烟花绽放,大街上结伴玩耍的年轻人,全瞧得呆了,据说去买烟花的少年郎,差点儿挤塌了苗家铺子。”
穆雪:“你的意思,七夕,龙城上空第一次燃起烟花,引得苗藿被二王子看重,继而嫁进了二王子的星府?”
“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燕明睿转了转手中的烟花。
穆雪:“那就让我也见识一下这烟花绽放的魅力。”
燕明睿点燃烟花,砰的一声,烟花飞上半空,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尽管是在晨间,但满天阴云,倒也看得分明,的确五彩缤纷,美不胜收,只是那飘浮的笑脸,俯视地上的人类,渐大渐散,似乎在嘲笑人类的渺小。
燕明睿恨声道:“夏侯星竟然拿出五万两金,来买殿下的头颅,姑母可真是养了一条白眼狼!不杀了此贼,枉为燕家人!”说着,将烟花一支一支点燃。
穆雪:“也许是,也许不是。苗家铺子的烟花是对外出售的货品,谁都可以买到。十几支烟花,不足为证。”
虎鲨伪装成贼匪,按事先的约定,到魔鬼谷谷口等候。
穆雪大病未愈,体力不支,带着蔷薇花,与夏侯云一起隐到了边沿的一间小屋,燕明睿带了顶破皮帽子,穿了身脏兮兮的羊皮袄,混在虎鲨里窥视金袍人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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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 求婚
金袍人骑着一匹枣红马,驾车同行十二名金衣人。这些人,头上戴着金灿灿的高冠,明黄的衣服以金线刺绣百花齐放,腰带上嵌着金如意,靴子上镶着金飞燕,果然是财大气粗,把黄金当铁片用。
匪老大和匪老三得了穆雪放他们走的允诺,卖力地延请金袍人到谷中稍歇。
金袍人丝巾遮面,并不接匪老大的话,沉了嗓子要走匪老二捧着的木头匣子,小心打开,仔细地端看石灰粉里的头颅,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竟似在瞧梦中的情.人,低低呼了声“云哥哥”。
虎鲨只听得毛骨悚然!
金袍人一摆手。
金衣人从车上抬下六个铜制小箱子,放到虎鲨预先备好的马车上。
金袍人怀抱木头匣子,拱一拱手,便要离去。
白初见己方的马车缓缓启动,向谷中驶去,发一声喊,东倒西歪的虎鲨立刻精神抖擞,向金袍人扑去。
金袍人桃花眼一闪,心知中计,山上的贼匪被反制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金袍人迅速得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的结论,叫一声“快走”,两脚一点,平地身起一丈,凌空一个旋身,跃上马背,扬手一鞭,枣红马仰头长嘶一声,卷起漫天尘土,急驰而去。
四个反应快、身手好的金衣人大哭一声,砍了驾车的四匹马的缰绳,上马逃走,剩下的力战到最后,要么死在乱箭下,要么咬破毒牙自杀,竟无一个活口。
虎鲨带着三万两金,高高兴兴返回平顶山。白初白次相视无语,自跟了少主进入北夏,不过数日,竟得了八万两金,加上匪窝里的珠宝玉器,实在是发财发大发了!
匪老大、匪老三讨好地望着众人,等着穆雪发话,他们就逃过这一劫了。
“贼球!”燕明睿大喝,“你们不是说,那金袍人是个男的吗,我瞅着怎么是个女人呢,个子高了一点的女人。”
匪老大吓得腿软:“爷,小人见到的金袍人,真是个男人啊。”一扯匪老三,“老三,你倒是说话啊。”
匪老三连连点头:“不敢撒谎,真是个男人。”
“哈,有那胸脯比馒头还圆溜的男人吗,”燕明睿怪笑一声,“白老二,你的眼睛可没少往那勾人处瞄,说话!”
白次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死燕五,不知道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啊,耸耸肩,道:“那些人长什么样子,真没能注意到,那一身金光灿灿的衣裳,眼睛差点被亮瞎了,等回过神,才发现那金袍人不大像个男人。”将那金袍人的言行学了一通,当那句“云哥哥”喊出来的时候,在场的众人齐齐打个大大的冷颤。
穆雪看向夏侯云,似笑非笑:“不会是哪个女人求你不得,干脆买凶杀了你,让你的头颅永远陪着她?”
噫!众人齐齐又打个大大的冷颤。
夏侯云的脸忽红忽黑,恼羞成怒,甩袖子就要离去。
绿蔷忽道:“魔鬼谷的雷电特别多,因为这里是一个藏量很丰的铁矿,地下的铁矿吸引了空中的闪电。”
铁矿!铁!
如果要问北夏最缺什么,几乎每个人都会说,盐,铁!家家餐几上要有盐,缺盐,人会生出很多病。铁,没有铁,就没有农具,没有兵器。北夏每年要花大量的钱财,向周围的地区买盐石、买铁沙。
夏侯云跨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两眼放绿光地盯着绿蔷:“你,说的是真的?这可不是玩笑!真的有铁?”
绿蔷翻眼睛看屋顶。
有虎鲨来报,西洋人前来探视。
跟在虎鲨身后的西洋人,一个灰头发,灰眼睛,满脸皱纹,另一个二十多岁,发如赤金,眼如碧玉,进得屋来,两个人以手抚胸,深深一躬,老者自称叫亚历山大,用生硬怪异的腔调说起他们的往事。
二十年前,他们的国家被敌人攻破,大肆屠杀凌虐曾经抵抗,后来放下武器的国人,国人不堪忍受,拥护小王子查尔斯逃离故国,一路向东,被抢劫,被杀戮,三万人只剩七百。
活下来的人们,深感魔鬼谷这个地方,虽然经常雷电交加,但是,气候温暖如春,满山桃**夭,更喜这里没有外人侵扰,实在是上帝赐给他们的一方福地,于是停下流浪的脚步,开始在平顶山砍树建屋,定居下来。他们把桃子卖给那些胆大的过路商人,以此谋求生路。
直到贼匪闯入魔鬼谷,抢他们的屋子,杀他们的人,把他们当作奴隶驱使。
现在匪首被捉,查尔斯和亚历山大代表他们的族人,来表示最真诚的感激,并恳请将匪首交给他们,他们这些深受匪害的人,要亲手杀了匪首,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穆雪:“贼匪刚入魔鬼谷时,你们有多少人?”
亚历山大:“六百有余。”
穆雪:“贼匪有多少人?”
亚历山大擦汗:“五十有余。”
紫蔷:“六百对五十,你们六百个人就是压,也能把五十个贼匪压成肉饼,这么多年,你们由着贼匪欺凌,屁都不放一个,现在跑来说要报仇,要脸不要?卖桃子卖得多了,想吃落水桃子?”
亚历山大:“那些贼匪,人人手里有兵器,个个穷凶极恶,还有的会法术,一跳就跳到树上。我们的反抗,只是白白死了五十三个同胞!这些恶魔,把我们死去的同胞,剥了皮做鼓,砍了头做夜壶,剁了肉做菜,他们不是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穆雪:“这两个匪首,我答应了他们,会放了他们。”
查尔斯忽然单腿跪地,怪腔怪调地说:“亲爱的公主,嫁给我,做我的王妃吧!”
蔷薇花、虎鲨吓得几乎跳起来,神色大变!
穆雪木木的:“公主,这里谁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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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回推,头顶上能不顶那么多书吗?泪啊!
再次说一声,谢谢诸位读者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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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 疏离
查尔斯:“在我们那里,美丽的女孩都可以称为公主。亲爱的公主,嫁给我,做我的王妃吧!”
夏侯云冷冷道:“在我们这里,只有君王的女儿才可以称为公主。而且,这位美丽的女孩,她有男人了!”好个西洋鬼子,把他夏侯云当死人啊,居然要拐他的猎物!
她,有,男,人,了!
众人一齐翻眼睛,太子殿下,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粗鲁!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酸气冲天!
查尔斯显然不相信:“你骗我!你自己瞧,你们这么多人,男人,女人,你们都在这儿,但是,没有一个男人和她站在一起,你们这些男人,对她都很恭敬,这不是丈夫对妻子的态度。”
夏侯云磨牙,死洋鬼子,眼睛倒挺贼!
穆雪拢了拢衣袖,道:“查尔斯王子,我的确成过亲了,我夫君他不……”
夏侯云大步走到穆雪身旁,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瞪查尔斯一眼:“这是丈夫对妻子的态度了吧。”一转身,进隔壁卧房,还回过头来,补了一句,“亲爱的查尔斯,你要进来确认吗?”
众人一齐吐血。
紫蔷大叫:“嗨嗨,他的武功不是废了吗,哪来的力气?”
燕明睿凉凉道:“这是专属于男人的力气,没武功的男人,也能轻松抱起百十斤的重量。”
紫蔷大怒:“敢占娘子的便宜!当我们都是死人啊!我杀了他!”提剑就要冲。
绿蔷伸手拦:“娘子叫你了吗?”
紫蔷呆了呆,抱头蹲墙角画圈圈去了。
卧房里。
穆雪:“放下我。”
夏侯云:“不放,你向我保证,不会跟那个西洋鬼子走。”
打横抱着,头贴在他的胸前,咚咚咚的心跳声在她耳边有节奏地响着,他的呼吸灼灼地撩拨过她的脸孔。穆雪只觉得自己的脸又热又烫,这人,抱她上瘾了吗,如此的肌肤相近,气息相融,穆雪又羞又恼,咬牙道:
“别逼我伤你!”
“你就知道欺负我,先前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嫌我没用,是个废物!”夏侯云说着,眼底浮上水光。
乍然失去武功,心里真是难过极了,又因为白虎谷她的劝慰,他不想她失望,就把这份难过藏起来,给她一个坚韧的,打不垮的背影。
穆雪看着那欲落不落的泪,心脏缩了缩,声音软了:“我保证,看着你成为北夏的王。放下我。”
夏侯云心头一松,放下穆雪,低头凝视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双臂忽地一紧,将她拥入怀里,把脸埋在她的头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低低呼道:“小丫头,别离开我。——我想你。”
穆雪的身子僵硬了。
小丫头,别离开我。
这是夏侯云喝下放了药的鸽子汤,昏过去之前说的话,也是八年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夏侯云这是认出她来了?他也记得八年前的事?
“你,在叫谁?小丫头,是谁?”
夏侯云的身子也僵硬了。他放开穆雪,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咳:“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穆雪退后两步,看着他的耳垂慢慢地红起来,这人的这个小表情还没变,撒谎的时候,耳垂会不受控制地发红。合着,自己成了自己的替身!
八年时间,她的容貌真有那么大的变化,变得他认不出来?还是在他意识里,他早已经忘了小丫头的容貌,不过是还记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她把往事尘封到心底,从不向任何人提起,原来她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甚至他说过的话。
穆雪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往事,就是过去的事,事情已经过去,相逢何必曾相识。
穆雪放弃了向夏侯云承认,自己就是他口中的小丫头的想法,再退后两步,肃然道:“太子殿下,这是最后一次,我虽向你保证,看着你成为北夏的王,但是,你若再这么轻狂不守礼数,我收回我的话。别忘了,你有你的妻子,我有我的夫君。你和我,只是合作的关系。”
夏侯云僵了僵。
突然的疏离,甚至是冷淡,让他觉得心里慌慌的,好像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可是,她的话没错,他不应该和她太亲密,可是,他就是想抱她。
抱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呆木松软下来,他就很开心,看着她羞恼、欲怒又忍的样子,他就有一种小丫头到他身边来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像干涸的沙漠里注入一汪清泉,让他欣喜。
她说,如果他再抱她,她就要走。
那,以后该怎么逗她发怒呢?
穆雪不再看他那纠结的表情,迈步出了卧房。
匪老大谄笑:“小人年轻时候在铁矿上做过活,太子殿下要开矿的话,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穆雪斜瞅着匪老大那比公鸡还尖的嘴,心头一阵烦闷,冷冷道:“开不开矿,太子殿下自有定夺。你们二人,我说过我会放了你们,那就会放了你们。你们走吧。”
夏侯云:“且慢。”
匪老大激动地:“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人万死不辞。”
夏侯云:“不用你万死不辞,留下项上人头再走。”
燕明睿拔刀向匪老大便砍。
匪老大失声喊:“你们说要放我们兄弟走的,说话怎么能不算数,说话不算数,要被五雷轰顶的!”
穆雪:“我向你们两人允诺过,帮我拿到三万两金,我就放了你们。就在刚才,我说,你们走吧,难道我不是放了你们?”
匪老大喊:“太子殿下不放我们兄弟啊,太子殿下饶命!”
穆雪:“既然我放了你们,那我说话就是算数的,五雷轰不到我。太子殿下不放你们,那就与我无关了。”
查尔斯拔出一把细长的弯剑,加入对两个匪首的进攻。
匪老三吼:“你们是一伙的,怎么说无关呢,骗我们,你们不得好死!那金袍人不会放过你们的!五万两金,神仙鬼怪,都买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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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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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你说错了,我与太子殿下,真不是一伙的,我和我的人,是秦人,太子殿下和燕五公子是北夏人,北夏人要你们的头,西洋人要你们的命,与我们秦人何干呢。至于金袍人,我很想看看,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匪老大和匪老三对视一眼,避开虎鲨,双双向较弱的查尔斯扑去,查尔斯见俩匪首面目狰狞,四只拳头全照着自己的脸面,吓得脚一软,摔倒在门坎上。俩匪首夺门而出。燕明睿提刀紧跟,以一敌二,奈何左肩又是箭伤又是刀伤,渐落了下风。
夏侯云见虎鲨笼着双手,神闲气定地观战,气道:“阿雪,你当真要放了这两个贼球?”
穆雪:“我不想被五雷轰顶。”
紫蔷靠着门,幸灾乐祸:“我家娘子,从来说话算数。”
白初默默看天,少主是女人。
绿蔷:“亚历山大,查尔斯,你们不是要为死去的族人报仇吗?”
亚历山大摸出个铜哨,吁吁吹响。不一会儿,就见上百人跑过来,拿刀的,拿剑的,拿木棍子的,呼啦啦
围住俩匪首,这一顿乱打,打得幽冥王鬼判都不认识他们是哪个,人胎投不得,投畜生胎去了。
八万两金和一大箱子珠宝玉器,夏侯云只带走四万两金。绿蔷与白次带着十五名虎鲨,守在魔鬼谷,继续考查魔鬼谷铁矿的具体矿脉。按计划,夏侯云返回龙城后,立刻派出可信人员,两方汇合交接后,由虎鲨主导,带着钱,带着刀,到东夷边境的浮石铁矿挖墙角。对那些懂找矿、懂开矿、懂炼铁、懂锻造的人,能请则请,请不动就绑。当然,抵达魔鬼谷后,开给他们的月钱,会让他们觉得再绑一次也值得。
临行前,众人火烧了死难的银甲卫,用陶罐装殓骨灰。而夏侯云,和查尔斯进行了一场谈判。
大体意思是,查尔斯一族既然不远万里来到北夏,在魔鬼谷定居,宁可顶着妖怪的名声,也不愿再回家乡。龟缩在魔鬼谷,不敢与外面的人来往,靠卖桃子维持生活,想来也是饱一顿饥一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现在,魔鬼谷很可能是个铁矿,夏侯云要在这里开矿,打造铁器,查尔斯一族可以做工赚钱。等到将来夏侯云成为北夏的王,他不但保障查尔斯一族的安全,还让他们融入北夏,成为北夏人,而不再是无根的流民。
查尔斯和亚历山大与族人商量后,接受了夏侯云的建议。
车队离开魔鬼谷,黄昏时分穿过丘陵地带,即将进入腾迅里沙漠,极目远望,层层沙丘,浩浩滚滚,接天连地。车队在山脚下的沙漠客栈停了下来。
客栈里似有很多人歇脚,周边搭了一大圈帐篷。
天马发出长长的嘶鸣。
白初率先下马,往客栈走去,入眼只见马匹,不见驼商的骆驼,身为特战人员的本能,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急速向后翻身,大喝“有埋伏”,虎鲨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取弩,上箭,拔剑。
从客栈里走出十多个人,着皮裘,戴皮帽,手按长刀,中间一名山羊胡子老汉。便听那山羊胡子大喊:
“孽徒!偷了师门的宝贝,逃到哪里去?”
白初愣住,这老头,说什么呢?
山羊胡子又大喊:“孽徒,速速交出师门宝物,否则,休怪为师清理门户!”
说话间,四面八方各有一伙持械人围过来,人数有两三百人,全都死死地盯着这一列车马。
白初心下凛然,看这些人脚步沉稳,竟都是武中好手。
“九转回魂丹是你家的宝贝?想认徒弟,贼老儿你好不要脸!就凭你们师徒,也敢觊觎武林至宝,当姑奶奶只会暖床的?”一个绾如意高髻的美貌妇人,扭扭摆摆往前走两步,轻吹一下自己的指尖。
白初干笑两声:“诸位前辈,莫不是认错了人?”
如意髻嗤笑:“小子,老娘行走江湖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就凭你们,守不住宝丹的,何必为一死物枉送了性命,早点儿拿出来,早点儿逃命去吧。”
白初:“什么是九转回魂丹?”
“小子,装,你就装吧,找死呢!”一个红脸大汉挥舞双斧。
穆雪撩开车帘,不急不徐下车,微微一福:“诸位江湖上的前辈豪杰,都是为了宝丹而来的吗?”
“不为宝丹,老子能在这里守半个月?”一个虬髯大汉舞动链子钩。
“九转回魂丹,听名字就是个好东西,”穆雪淡淡道,“原来诸位前辈,在这里等候很久了。那宝丹,不是什么大事,小女子有一事不明,但请解惑。”
花白胡子:“既然宝丹不是大事,那就交出来吧。”
穆雪:“小女子与诸位前辈素不相识,诸位前辈以何为凭,小女子有九转回魂丹?”
如意髻:“你们有汗血宝马。”
穆雪:“诸位豪杰,是要杀人夺丹吗?”
话,尖锐,不好听,却是事实。一票江湖豪强你看我,我看你,按了按手中兵刃。
穆雪:“家兄身染重疾,这些侍卫不过是有些粗笨手脚,不敌诸位前辈人多艺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小女子倒是把家人的性命瞧得不如死物了。”
这是在讽刺他们这一帮江湖老油子,以大欺小,以众欺寡,以强欺弱。
穆雪再微福:“小女子愿意拿出宝丹,还请诸位前辈慈悲为怀,放我们离开。”
白初呆住,少主真的有九转回魂丹?
一票江湖豪强再度你看我,我看你,既夺了丹,自然要灭口,谁会蠢到放苦主平安离开?
穆雪从袖中摸出一个黑色香囊:“如果诸位前辈不肯发誓放我们离开,小女子宁为玉碎,也要将宝丹毁去!”
如意髻:“呵,小妹妹,有胆气,不过,宝丹只有一颗,你将宝丹拿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让我等拼杀,你再坐收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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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crystai夏伤、天无问心亲的平安符,2015即将到来,祝亲们新的一年平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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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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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宝丹只有一颗,有我没我,你们都会抢,小女子既然以宝丹保全家人,自然不会再与你们争抢。”
红脸抱拳道:“小娘子识时务,我等也不再为难,那就请小娘子交出宝丹,我等放你们离开。”
穆雪:“君子一言——”
虬髯接口道:“驷马难追!小娘子,你也得说话算数,不可以再与我等抢丹!”
穆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白初打个大大的冷颤,为眼前的江湖老油子默个哀。
如意髻:“小妹妹,那就交出宝丹吧。”
穆雪从黑色香囊中取出一物,托在掌上。
一票江湖豪强只觉眼前一亮,盈盈玉掌之上,一颗硕大的宝珠,闪烁着璀璨而又柔美的光华,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犹如一轮小小圆月,即使未到黑夜,那流转的光华,亦清晰可见。
饶是这些江湖老油子见惯奇珍异宝,乍见之下,也不由得心慕手追,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宝珠,怎么想也想不起还有什么珠子能比得这么晶润华美。
虎鲨也被璀璨珠光惊得目瞪口呆。
“不是说,是九转回魂丹吗,怎么是一颗珠子?”人群中有人呐呐问道。
穆雪:“这颗珠子,名为九转轮回珠,以讹传讹,被说成九转回魂丹,也未可知。诸位前辈若是看不上此珠,执意要什么回魂丹,小女子只能说,抱歉,没有。”
虽不是离奇的丹药,却实在是罕见又罕见的宝物,望宝物而空手归?不可能!
穆雪眼眸一盼,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双唇微抿,忽地抛出飞索,身随索起,跃上客栈主屋,将宝珠稳稳放于屋脊之上,收索返回。
病虽未痊瘉,但凭轻功直接跃上屋脊,还是可以的,借助飞索,不过是让那些江湖老油子感觉她武功平平,从而生出轻视之意。
宝珠熠熠,居高更如月,光华如波。
虎鲨引着车马,退避两箭之地。
说离开,并不是走远,夜晚穿行腾迅里沙漠,凶险异常,今晚留宿客栈,是必须的。
客栈前,一起由一颗珠子引发的血案,就此上演。
夏侯云望着那一幕混战:“阿雪,那……”
穆雪:“你觉得呢?”
夏侯云擦擦额角的汗:“这么多江湖豪强守在沙漠客栈,就为了一颗九转回魂丹,夺丹是假,杀人是真。”
穆雪:“夺丹是真,杀人也是真。有人散布了武林至宝九转回魂丹的谣言,针对的还是有天马的你,无论你怎么辩解宝丹不存在,都不会被宝迷心窍的人采信,而我们,寡不敌众,不交出宝丹,只有死。你死于江湖豪强之手,便是白死了。”
燕明睿抚着受伤的肩:“好狠毒的借刀杀人之计!”
夏侯云:“那个幕后人,对我们的行踪,似乎很了解,不知与雁栖城外的刺客,有没有关系。”
穆雪:“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夏侯云:“古人云宇宙上有三十六天罡,下有七十二地煞,合一百零八天地,上古五帝之帝喾之宝珠,采撷孕育了天上日月星辰之皓光,太空风晴雨露之润泽,大地山川万木之颖华,人世精神魂灵之瑞祥,宝珠故有三十六彩、七十二霞、一百零八光,高贵、华丽、而神秘。”
缓一缓,接着道,“当今咸阳宫至宝有随侯珠、和氏璧,这颗九转轮回珠,虽不能和帝喾之珠相提,怕也不逊于随侯珠,着实是一件珍奇稀有之宝。阿雪今日露了珍宝,都是我的罪过。”
穆雪:“那颗珠子,没有名字。”
燕明睿插话:“随侯珠,和氏璧,都是咸阳宫至宝,和氏璧天下皆知,那随侯珠竟为何物呢?”
穆雪:“凡天下宝物均有奇闻。据传早年随国诸侯出游,见一异蛇受伤于路旁挣扎,心生怜悯,涂药救之,隔几日,异蛇衔一宝珠前来,自言东海龙王之子,感随侯救命之恩,以宝珠相报,宝珠径盈寸,纯白而夜光,宛若明月。其后楚国伐随,随侯珠在战乱中失落,多方辗转,最终收入秦宫。”
燕明睿:“随侯珠既有说头,秦淑女那颗珠子,又有什么说头?”
穆雪:“有一种夜明珠,属玉石类,非是海中巨蚌所蕴。”
燕明睿:“哦?”
穆雪:“昔年,晋献公以垂棘璧、屈地马贿赂虞侯,自虞国借道以伐虢国,虞侯贪恋美玉名马,允晋军借道,晋灭虢后即破虞,此役因此有假途灭虢、唇亡齿寒之典故。战后,屈地马还归晋献公,垂棘璧不知去向。二百多年后,传闻为定陶商客陶朱公(范蠡)所有,随之又没了消息。”
“后来魏、赵、韩三家分晋,魏国有一老农拓荒,掘到一块径尺大小的发光石头而瞎了双眼,其子恐骇之下,以发光石头为祸端,将石头打碎,弃之远野沙砾。一个玉工听说后细细寻找,将那些被打碎的石头琢成十个径寸圆珠。这十颗玉珠,每颗玉珠的光芒在夜晚可照亮十二辆战车,一百二十辆华车相连,便是一条气势壮观的绚丽彩龙。”
“玉工怀璧其罪,合家被杀,玉珠落入盗贼之手,官府又剿杀盗贼,贪欲横流,盗贼再盗,官府再剿,往往返返,不知多少官兵盗贼饮血,这十颗玉珠到底不曾再出了魏国疆界,最后归于魏惠王。魏惠王邀请齐威王在郊外行猎时,向齐威王夸耀的镇国之宝,便是这十颗玉珠。”
夏侯云失笑:“齐威王说,齐国的镇国之宝,是五位大臣。”
燕明睿:“玉珠何辜,引无数惊心动魄血光之灾,唉。”长长地叹息一声,“难道说魏惠王的十颗玉珠,竟来自于久已失传的垂棘璧吗?秦淑女那颗无名珠,便是魏惠王十颗玉珠之一的么?另外九颗又在哪里呢?”
穆雪:“魏惠王晚年,魏国势力日渐衰退,或许担心强国强索,或许太过钟爱,十颗玉珠成了魏惠王的陪葬之物。各地盗贼岂肯就此罢手,前赴后继屡次掘墓,但十颗玉珠再无下落。”
燕明睿笑,若真无下落,客栈屋顶的珠子,又是什么。
夏侯云:“到底是染了太多血,还陪葬,兆头不好,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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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 灭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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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冷冷道:“便是你口中不吉的凶物,救了你不被江湖豪强砍成肉泥。”
玉珠何辜,贪的是人心,死的是歹人。十七岁生辰,张寒送她一马一珠,雪青马越影,无名玉珠。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随身佩带自是应当。
燕明睿叹道:“十颗玉珠,每颗玉珠的光芒可照亮十二辆战车,书中记载,虽是有夸大之嫌,却也可见玉珠之光芒绚丽。今日得见秦淑女的玉珠,才知世上珍宝,当真有让人瞧一眼,终生不忘的。”
白初:“娘子,那边已经打上屋顶了,毁了玉珠,该怎么办?”
穆雪:“几百人打剩几十人,他们不会让珠子毁了的。”
白初:“那我们什么时候出手?”
燕明睿奇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是保证不抢珠子的吗?”
白初两眼看天:“我家娘子,是女人,不是君子。”
噗!燕明睿捂心,这样也可以?
夏侯云笑。
蔷薇花笑。
穆雪:“为了做君子而委屈自己,不值得。”
夏侯云:“与君子交才论君子,与小人交自然论小人,这些江湖豪强,从他们出发往沙漠客栈来开始,他们就是要夺他人之宝的小人,与小人论君子,蠢。”
紫蔷跃跃欲试。
穆雪:“留两个活口。”
虎鲨和蔷薇花答喏一声,向客栈奔去,待得一箭之地,举弩,瞄准,放箭。
一票江湖豪强惨叫着倒下,丫的,这是粗笨手脚的侍卫吗,分明是正规军队好不好,那箭,分明是秦军的三棱铜矢好不好!
夏侯云:“从前听说,秦人闻战则喜,果然如此。”
没多久,白初和紫蔷各拎着一个血人折回。
紫蔷将玉珠还给穆雪。
燕明睿捂眼睛,这两人,正是先前搭话的红脸和虬髯,手筋脚筋都被挑断,没一丝反抗之力了。
红脸的脸涨得发紫,咬牙切齿:“小娘子,你说话不算数!”
穆雪:“鹬蚌相争,从来是渔翁得利。再说,你们得了宝珠,能不杀绝我们吗?自己做不了君子,就不要寄希望别人是君子。”
虬髯嘶嘶吸气,眼中凶光闪一闪,不接话。
穆雪:“你们的生死,掌在我的手里,我问话,你们答,看诚意,我会考虑放不放你们。”
红脸和虬髯相视,颓丧道:“问吧,我们兄弟照实答就是。”
穆雪:“你们什么时候收到消息,有携丹之人路经沙漠客栈?”
虬髯:“一个月前。”
红脸:“有三十四天。”
穆雪:“什么人给的消息?”
红脸:“西戎那边传来的消息,西戎王室的汗血马被盗,同时失盗九转回魂丹,盗马贼据说是龙城人,从榆州北上返回龙城,必然经过腾迅里沙漠,宿住沙漠客栈,我们兄弟就赶到客栈,结果发现,江湖上比较有名的门派都得了消息,都守在客栈。”
穆雪:“九转回魂丹,是个什么东西?”
虬髯吃惊地:“不是那颗九转轮回珠吗?”
红脸:“我们兄弟最初听到的消息,九转回魂丹,可以白骨再肉,起死回生,习武之人服用此丹,可增六十年内力,延寿百岁。”
穆雪:“有这等宝丹,不吃进肚子里,成为天下第一高手,难不成等着你们来抢便宜?利之所在,趋之若骛,这么简单的骗局都看不破,抑或存了几分侥幸,以为自己是上天垂青的那个。”
红脸和虬髯面面相觑。
穆雪:“也教你们死得明白,西戎王室的汗血马的确被盗,盗马的人,乃北夏太子。至于九转回魂丹,不过是个噱头,某些人想借江湖豪强的手,杀了太子殿下。”
红脸和虬髯登时面如土色。
红脸挣扎着向夏侯云跪下,哀求道:“我们兄弟已是废人,求太子殿下高抬贵手,饶我们兄弟贱命一条。”
夏侯云:“本宫落在尔等手里,尔等会放本宫一条生路吗?自己是凶徒,就不要期望别人都是良善人。”
白初手起剑落,道:“娘子,虽然没有九转回魂丹,那玉珠被外人瞧了去,终究是隐患。”
夏侯云:“那就做你们该做的事。”
易青从安车后探出身来:“我也去。”
白初:“易先生,你去做什么?救治那些要杀我们的凶徒?”
易青理直气壮:“我是医士,人死不死的,我知道,有那没死的,不得补刀吗?”
白初扶额。
紫蔷招呼虎鲨,拿钱去啊,有名的江湖门派,身上不会不带钱的。
就在这时,客栈里冲出来二三十人,手持长刀,向穆雪、夏侯云冲来。刀刃黑黝黝的,赫然沾了剧毒。
虎鲨骂一声“卑鄙”,纷纷拔剑迎战。
紫蔷:“还有不怕死要收渔利的。”
红蔷守第一辆安车,黄蔷守第二辆安车。
穆雪手中拿了一把小弩,一扬手,嗖嗖嗖三声响,三支短箭射了出去,全中刺客咽喉。
刺客看到穆雪,打一声呼哨,呼啦啦挥手中刀,齐奔安车扑来,方寸之间亦互抢先手,把刀挥舞得风车般疾转,一时寒光大起。
穆雪将弩扔进车里,拔青铜剑迎上,剑光在夜色里闪过,映照着她冷如千年冰潭的眼睛。剑气霍霍,俨似金电盘空,人立时隐入一圈圈光幢之中。
刺客手中刀更不相让,竟如骇电惊霆贴着穆雪的身子飞舞,招招夺命,不留半点逃生的空隙。
白初大惊,发一声喊,虎鲨将剑抖起,抖起万丈洪波。
洪波滚滚,裹挟着刺客,滚进忘川河。
肃清客栈里外之后,虎鲨发现,客栈一片死寂,店主早已死在后院,清水食物全被下了毒,没有水,通过腾迅里大沙漠,简直就是找死。
面对太多尸体,众人无语望天。
穆雪:“死了这么多人,你路过这里,这个消息,未必不会被人利用,——太子草菅人命,不堪为人君。”
燕明睿:“怎么办?毁尸灭迹?无迹可寻,也无非可生?”使劲一拍脑袋,指向西边的山梁,“我想起来了,那边是流沙,一眼望不到头,飞鸟都落不得脚。”
山势并不陡峭,上了山,众人才看到,那边竟是悬崖,月光下,茫茫一片沙海。扔一块石头,便见那沙子打起漩涡,漩着漩着,石头不见了。
于是,虎鲨当起搬尸工、抛尸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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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舞落亲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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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夜谈
夏侯云:“离着这里一百多里,有一片绿洲,绿洲有一潭月亮泉,月亮泉水甘甜清透,驼商称它神泉。我们带出来的食物和水,还够抵达绿洲的。”
穆雪:“在这里伏击我们,又在水里下毒,只怕月亮泉已被他们占领。”
燕明睿举目望天:“都是必经之路,没别的路可走,只能闯一闯。”
穆雪:“三十四天前,你在哪里?”
夏侯云想了想:“从凉州回龙城,刚两天。”
穆雪:“从凉州到龙城,无人围杀?”
夏侯云:“有,仗着马好,跑得比杀手快。”
穆雪:“夏军犯西戎边,谁会算到你能盗马逃出凉州呢?你的对手里,怕是有个神算子。”
夏侯云默。从榆州北上,进入北夏境内,步步杀机,这种被动挨打的感觉,实在不好。
穆雪:“刚回龙城,寰王就让你南下榆州?”
夏侯云仔细算了算:“二十一天前,我奉命南下。”
这可就奇怪了。
夏侯云还没接到寰王的命令,南下榆州,江湖上已经疯传盗丹贼从榆州返回龙城。
那么,知道夏侯云将有南下一行的,只有准备下命令的寰王。
实在不想夏侯云当太子,废黜便是。
何至于让他死于乱刃,死无好死!
何至于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曝尸荒野!
何至于让他死后进不了祖庙,化作孤魂野鬼!
虎毒不食子,何至于此!
夏侯云脸色惨白,叹了口气:“都怪我没用,不但拖累你被人围杀,还等不得你的病全好,阿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还是带着虎鲨走吧,如果一时想不到去哪里,魔鬼谷也可先落个脚。”
穆雪:“你,真的想我离开?”
夏侯云噎了噎,眨眨眼,老老实实道:“不想。”
穆雪:“既不想,就别再说,当走时,我自走,你亦留不住。”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傻了吧。燕明睿翻了白眼:“最后出现的那些杀手,虎鲨又打又杀,好不热闹,我在一旁瞧着不大对头,殿下躲在安车里没有露面,那些刺客刀刀指向秦淑女,却无一刀往别处,分明要刺杀的人就是秦淑女你。”
穆雪怔了怔,好像真是这样子。
蔷薇花和虎鲨面面相觑,心中却惊慌起来,难不成材士营追杀安宁公主,追到北夏境内来了?
白初仔细翻看还没轮到丢抛的刺客尸体,道:“这些人的身上,虽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是,长期的生活习惯在他们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我可以肯定,他们不是秦人,确系北夏人。”
北夏人要杀穆雪。
这也奇怪了。
夏侯云惊异,不得其解。
难道是穆雪的真身份暴露了,引来北夏人的围杀?
不应该。
穆雪随他进入北夏,连燕明睿都不知道她是穆不姓秦。
知道有穆雪这样一个硬点子进入北夏的,只有雁栖城的丘城主。
难道是老泥鳅气恼被穆雪敲了三万两金,因而**泄愤?
雁栖城是北夏名城,繁华不在北地的龙城之下。三万两金对丘城主来说,不过是破了皮的伤,不至于让丘城主买凶杀了夏侯云邀请的客,从而与夏侯云撕破脸,而且能从魔鬼谷毫发无伤救出丘娉婷,足以让滑不溜秋的老泥鳅三思而后行。
现在看来,雁栖城外那场连环射杀,目标可能不仅有夏侯云,也有穆雪。
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人洞察了先机,知道夏侯云将带穆雪进北夏,进龙城,那人且知道穆雪是个硬点子,将给夏侯云以莫大助力。
难不成当真有通天晓地的神算子?
一念及此,夏侯云激泠泠打个冷颤,他的所有作为,岂不是一一摊开在那人面前?岂不是连亵裤都摆到了案几上?这种浑身赤.裸行走人前的感觉,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狼一样的对手。”穆雪看一眼夏侯云,向客房行去,留下一句飘忽的话,“希望你不是猪一样的队友。”
虎鲨齐齐抬头看天。白夫人的句子,总是那么经典。
白初呐呐道:“少主这是把挑战太子殿下的对手,当成任务来做了。咱们虎鲨,不定会有四队、五队。”
紫蔷踢了踢白初,闷声道:“娘子九死一生逃出大秦,本该寻一隐秘所在,养精蓄锐,以图来日,却不想被这杀运当头的北夏太子拐了来,生生当了挡刀挡箭的盾牌,夫人在天之灵,瞧见不知得多心疼。”
白初亦闷了声音道:“却不知少主如何欠下了那太子的恩情,一个在榆州,一个在龙城,真不知怎么回事。”
紫蔷闷闷的:“我也不明白,什么样的相救之恩,值得娘子这般回报。”手指朝上指,“也就天知道。”
白初:“少主自有少主的思量吧,单凭咱们这些人,想为主人报仇,这辈子都难。”
子夜,客栈并没消停,金衣人来袭,因穆雪在客栈外布下小八卦阵,金衣人困在阵中,不但迷失了方向,还被飞沙走石砸得头破血流。
虎鲨怒极,这刺杀还没完没了了!让不让人睡觉了!那好,你既敢来之,我则敢收之,连环弩好一阵乱箭,客栈外留下近百具尸体,虎鲨一改往日的轻手,狠狠地从尸体上拔下三棱铜矢,擦净血肉,收入箭袋,放回深绿色背包,气哼哼再次做起搬尸、抛尸的活。
穆雪叹了口气:“你做太子做得太久,久得想你死的人太多,这是要你死在外面,不死不休。”
“总不见得为了活命,就把太子之位拱手送出去吧,废太子,死得不要太多。”燕明睿唉声叹气,“做兄弟的,不能同日生,就不上赶着求同日死了。”
夏侯云:“真是好兄弟啊。”
穆雪:“现在,你可以说一说你的家人。你是嫡长子,是太子,可你并不得寰王爱重。我想,在进入龙城前,还是了解得全面一点比较妥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她这是真的要帮他了!夏侯云心知自己的计划终于迈出了最成功的一步,雀跃之际,倒有些紧张,呐呐道:“从哪方面说起?”
穆雪:“你掌握多少,就说多少,——别告诉我说,在你的庶弟庶妹身边,没有你的人。”
“噫!”收买,安插,什么的,要不要说得这么光明磊落?夏侯云双手按在木几上,身子前倾,高挑眉毛。
穆雪:“不想说?”
“我说,我说就是了。”夏侯云泄了气。
深秋的大漠,夜越深,寒气越重。
夏侯云在山脚的树下生起火,望着月色里沙丘的剪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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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15第一天,兔子祝大家新年快乐。
最简单的祝福,表示最真诚的心意!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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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 夫妻
北夏王夏侯寰,四十五岁,夺位为王二十五年,王后燕氏已故两年,后.宫以凝香殿苏夫人为大,唐美人居披香殿,掖庭待诏数以百计。夏侯云为嫡长,下有夏侯星、夏侯风、夏侯雷三个庶弟,庶妹有八。
二王子夏侯星的生母原是宣室殿的研墨宫女,几番得幸有了身孕,本以为母凭子贵一步登天,不料生产时一脚踩进鬼门关,血崩而死。燕王后怜惜夏侯星孤弱,将他养在永宁殿。
长大的夏侯星看起来彬彬有礼,笑呵呵的从不对人发怒,很有君子样,内里却是个极惫懒的,怕坏了眼睛不喜读书,怕练出茧子不肯学武,勉勉强强练成轻功,每天就剩玩了,赛马,逗鸟,捉虫,听戏,狎妓,赌钱,有龙城第一纨绔之名,府内莺莺燕燕,吹拉弹唱,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十七岁那年,七夕节龙城上空烟花绽放,夏侯星撒泼打滚要娶妻,燕王后气得差点昏过去,夏侯星看上的小娘子名叫苗藿的,竟是西城的商户,家里开了个爆竹铺子。时隔未久,中秋节,烟花彩灯与月争辉,锦江上画舫停弋,堤岸上少女们争相竞放许愿花灯,有女子被挤落水,有少年跳河救人。明月花灯,流水画舫,成就了王子夏侯星和商女苗藿的姻缘。
苗藿嫁进夏侯星的星府以后,夏侯星玩得更欢了。
龙城的冬季,冰天雪地,水果菜蔬量少而价高。苗家铺子开始出售水晶片,有专职工匠为花得起钱的豪贵人家安装暖屋,指导仆从利用充足的光照,在水晶暖屋里种植蔬菜鲜花。
天寒地冻,人们大多不愿出门,苗家铺子出售靴底钉铁美名“冰刀”的皮靴,夏侯星亲自试穿,在冰冻数尺的锦江上滑行,如飞一样的速度,如舞一样的姿态,吸引了无数少男少女,往年死寂的锦江上,笑语喧天。
春天来了,苗家铺子出售水晶制品,水晶灯,水晶球,水晶雕,水晶盏,还有罕见的彩色水晶饰品。
与贵有利,与民有趣,男女通吃,夏侯星改邪归正的新玩法惊呆了龙城上上下下,人们对夏侯星从摇头叹息到赞许相看,无不笑说他娶妻娶了个聚宝盆。
三王子夏侯风,生母唐美人。唐氏家族在北夏世家里排第四,唐美人系嫡支嫡女。夏侯风天生神力,九岁杀马,十四岁举鼎,嗜武如痴。
十年前,唐氏有一庶支,分家后向南迁居,邻近大胡王的地界,距雁栖城两百多里。大胡王境内多有盐井,唐氏庶支耗尽家财,租得一口小盐井。五年前,大胡王的爱妾的叔叔仗势夺了盐井。十六岁的夏侯风,领唐家护卫,乘夜越境,将大胡王的爱妾的叔叔一家主仆近一百多口,全部斩于刀下,席卷财物,放火烧了宅院。
夏侯风为人端正严谨,不苟言笑,不近女色,除了花房里有一位女花工,满府的阴性也就是出没其间的虫鼠了。唐美人苦劝,怎么着也得有两个侍候起居的丫环,夏侯风把唐美人送来的美女全都送回了披香殿。堂堂王子,过着几乎是清心寡欲的修行生活,令人惊叹,清贵之流大赞夏侯风德厚言谨。
去年三月,桑家的海棠花会一如往年的花团锦簇,人动如潮。桑家在北夏世家里排第二,桑老廷尉有嫡子桑勇、桑猛,养子桑刚,庶子桑强,嫡女桑婉、桑柔,庶女桑静。花会正热闹时,桑家后院爆出尖利的叫喊,在桑柔的院子,观花的人们观了一场活春花,夏侯风和桑静抱在一起,难解难分。
事后,夏侯风说,他本在客院与桑刚对酌,有小丫环来报,大郎君桑勇有事寻三郎君,桑刚离去后,又有小丫环来报,说桑家阿柔请三殿下移步往花园赏花,与桑府少有来往的夏侯风,跟在小丫环身后,拐几拐之后,但见前方梧桐枝繁,海棠花胜,令他惊奇的是,那海棠花竟然花香幽幽。脑子定格在满目的绿树香花,夏侯风不知道自己到了桑柔的院子,更不知道怎么就和桑静行了欢好,还被众多人瞧去了现场。
桑静跪在祠堂,泪流不止,她说,她只是来寻嫡姐桑柔去花园赏花,谁知赏花不成,反失了清白,她一个闺中娇女,哪里敌得过夏侯风的蛮力。
看似与这件事扯不断关系的桑柔,冷笑道,她一早便去了城东的碧霄道观,发生在府里的事,她一无所知,观主璇玑道长可为她作证。
本着一俊遮百丑的原则,夏侯风合宜娶桑静为妻,至少也得纳桑静为贵妾,桑家人却没想到夏侯风拒不肯接桑静入王子府,更是向桑老廷尉直言求娶桑柔。
桑柔早在十三岁时,便与表兄乔飞订亲,乔飞是乔太尉的嫡幼子,乔桑两家,已经在就昏礼仪程进行商讨。
桑老廷尉老姜弥辣的性子,哪里能容夏侯风胡作又胡言,不顾君臣礼仪,将夏侯风赶出桑府。
夏侯风夤夜进宫,跪了两天两夜,求得寰王赐婚。
三日后,赐婚诏下,夏侯风与桑柔,乔飞与唐家女。
九月菊花黄,桑柔嫁进三王子的风府。
未几日,桑柔带着丫环护卫冲到南城的一处宅院,将住在那里的孕妇当街杖毙。那孕妇竟是夏侯风养在府外的清倌。消息传开,龙城人百感交集,既感于夏侯风不喜美婢喜美妓,不养妾室养外室,更有可能庶子压了嫡子,太荒唐,也惊于向来端方雍容的桑柔,竟然是个心性暴虐、手段狠辣的女子,毫不动容要了两条人命,也不怕冲了新妇的喜气,太残忍。
不久,又有消息传开,桑柔的陪嫁丫环夜半爬上了夏侯风的床,桑柔妒意大发,使枕头生生将那丫环捂死。
夏侯风不要桑静,令桑静不能自容,投缳未遂,往碧霄道观做道姑。桑柔心疼庶妹,作主将桑静纳为良妾。
而夏侯风,对桑柔的不假辞色,百般容让,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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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 旧识
四王子夏侯雷,十三岁,生母苏夫人。苏夫人是苏侯的幼妹,名苏文绣,兄妹之情甚为深厚。苏文绣明眸善睐,笑靥承颧,腰软如柳,人媚如狐。寰王爱她如珠如宝。
苏氏久居西部边陲的鹤鸣山下,因经常与西北的蛮人为灌溉水源械斗,族人勇猛剽悍,有一支骁勇善战的私兵,三四百年来,苏氏远离朝堂,几乎为北夏遗忘。
五月的鸾城大会,是北夏一年一次的盛会,北夏的年轻男女,都渴望在盛会上崭露头角,找到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个人。
二十五年前,苏家长女苏文锦在鸾城大会上一舞动天下,十五年前苏家幼女苏文绣一舞动君心,寰王收她入长安宫。
自此,鹤鸣山苏氏被人们从记忆里找了出来。
秦夏古山大战,苏家军阻击秦军,护寰王北归有功,夏侯雷自此被寰王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朝臣渐渐看出寰王有废长立幼的心意。
苏家是夏侯雷的坚强后盾。
苏家嫡长子苏伯颜,早先年在外游历,据说有很高强的本领,北夏最隆重最热闹的鸾城五月大会,苏伯颜从未登台,甚至不曾在众人面前显现过一招半式,给人的感觉,好似闲云野鹤,什么都不在乎。
三年前,据说苏伯颜进入秦军,在北方军团里当起了普通一兵,后来做到千夫长,今年年初回到鹤鸣山,接手了苏氏部族的主要事务。
“大概就是这样子。”夏侯云拎过架在火上的水罐,倒了两碗水,递一碗给穆雪。
穆雪眸光闪了闪:“我认识一个叫苏伯颜的人,三年前入伍,后任千夫长,眉清目朗,样貌秀峻,看起来是个端正的好兵,——原来竟是北夏苏家军的核心人物,奸细的活儿干得真不错!”
夏侯云呛了呛:“北方军团三十万,千夫长以数百计,你认识苏伯颜?岂不是苏伯颜也认识你?”
穆雪:“苏伯颜是张寒的结义兄弟,自然认得。”
张寒!她在昏迷的时候喊过这两个字。夏侯云揉揉鼻子,似不经意的:“听说有个大闹铜县的人,叫张寒,西戎人称之玉面魔君,你说的,是那个张寒吗?”
穆雪微不可见地笑一笑:“张寒是我夫君。”
“你,你……”夏侯云正喝着水,慌忙憋了气转过脸,一口水喷到毡毯上,呛了又呛,憋着气道,“紫蔷不是说,你从昏礼上逃了么,他怎么就能算是你夫君了?”心里暗暗嘀咕一句,夫君夫君的,也不羞。
穆雪正色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沃盥焚香,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昏礼的仪程,我们都走过了,怎么就不算?难道你觉得,只有洞.房了,才是夫妻?”
“咳咳咳……”夏侯云大咳,要不要说得这么直白,这么直白是很放肆的,你是女人么,是么!依礼依俗,不止要洞.房,还得焚香祭祖,之后才算真正的夫妻,一家人。夏侯云哼哼着瞪穆雪,在她清亮的目光下,却莫名地,心虚地转开脸,以咳嗽掩饰,岔话道,
“正月里新年祭祀大朝,各地君侯都要到龙城参会,苏伯颜很可能在腊月里随苏侯同行,到时得避着些。”
穆雪默然,端起夏侯云递来的陶碗,喝两口,放下,道:“你的弟弟,你怎么看?”
“老四有寰王撑着,寰王身体素来强健,等到老四成年,一点问题没有,”夏侯云犹豫很久,还是说了出来,“我这个儿子,已经是寰王眼里的钉,之前与西戎签和平协定,让我到凉州做质子,将将一个月,借口两个牧人失踪,夏军压上西戎边境,借西戎的刀杀我呢!这次让我到榆州来,明为查探军情,龙城朝野做梦都不敢与秦再战,探了军情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想再借南秦的剑。明睿混在一支商队里先行进了榆州,天不灭我,被他抓了正在军营外茶寮里,闲话‘北夏太子不日偷入榆州’的人。”
穆雪:“在军营外无声无息带了人走,他倒有做斥候的天赋。”顿了顿,“西戎刀,南秦剑,江湖豪强夺丹杀人,你这个太子死了,连查一查你是怎么死的都省掉了,不殃及朝臣,不牵连民众,只说一句时运不济,叹息两声而已。很干净的设计。——想到这种设计的,看来不止一人。”
夏侯云的眼里浮上痛色。寰王,那是他的亲生父亲啊!
穆雪:“夏侯雷得寰王钟爱,于你而言,是个被瞧在所有人眼里的人。——你觉得夏侯星是个纨绔?”
“难道他不是?”夏侯云失笑。
穆雪:“和谁都客客气气的,从不对人发怒,你觉得正常?”
“他一个既无生母看护,又无父宠的,哪来底气对人发怒?
穆雪:“他是寰王的儿子,无生母看护,无父宠,那也是王子,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欺负的,没有必要对每个人都低头致意,既然彬彬有礼,为人做事又怎么会太乱了章法。”
夏侯云神色凛冽:“你是说,他在装,装纨绔。”没有疑问,这种念头,在他心里不止滑过一次。为了生存,不装的人又有几个。
穆雪不语。
“娶个商户女,不啻告诉别人,他对王位不感兴趣,毕竟是我母后带大的,跟谁争,也不会跟我争。”夏侯云用说服自己的办法,说服对面木讷的女人。
穆雪:“燕王后已故,宗法妾不为妻,苏文绣不可能扶立为王后,从嫡庶论,夏侯星养在燕王后名下,你若有故,他最顺理成章。”
夏侯云抬头望月,月光如水,大漠上似浮了一层薄烟。
穆雪:“那些新玩法,你确认是在夏侯星娶了商户女苗藿之后才有的?你能肯定你没有对这个你母后养大的纨绔掉以轻心,从而忽略了某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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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秘信
“我查到的便是这样。”夏侯云有一种暗桩很无能的感觉。
“你所看到的,或许正是他想让你看到的,”穆雪顿一顿,道,“龙城人笑说苗藿是个聚宝盆,那有没有人说,这个宝盆是夏侯星发现的,没有识宝的能力,怎么会挖到宝?”
夏侯云又不语了,揉两下鼻子。
穆雪:“苗家的爆竹铺子就在那里,苗藿就在那里,你为何没发现苗藿是一个能聚钱财又聚好名声的聚宝盆?”
“我眼瞎,不识宝,不识人!求了你来,就为了听你挖苦的!我过得太好,找虐的!”夏侯云有点儿愤愤了。
穆雪给夏侯云的陶碗续上水,曼声道:“你是太子,专心文武之道,治国之道,有些事不是你的专长。北域人多豪爽,少弯弯绕。”
噗!这算安慰吗,算打一巴掌给一红枣?多豪爽,少弯弯绕,直说他就是个没脑子的拉倒了!夏侯云咬牙,恨恨地端起水碗。
穆雪:“从夏侯星认识苗藿到娶了苗藿回家,王室的仪程一步步走下来,不简单,时间仅仅从七夕到入冬。苗家铺子的东西,别的我不懂,单说水晶暖屋。苏伯颜曾说,他在他的别院修过汤泉池,饰以水晶,名水晶宫,他说,水晶那种石头,从发现矿脉,到开采矿石,然后切割、打磨,做成所需要的水晶片成品,得有一套完整的流程,有一批熟练的制作工匠。从他的闲话里可辨,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前期要有大量钱财和人力的投入,而后期以水晶片修成水晶建筑体,安装工匠也得接受一定的培训。”
夏侯云顾不得愤愤了,铁矿,水晶矿,这类事,他真的不懂,学海无涯,他所知道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原来他从未了解过夏侯星!如穆雪所说的,夏侯星这么大的动作,他居然毫无察觉,甚至整个龙城都毫无察觉,做成这样的大事,瞒得滴水不露,可笑他还在夏侯星是不是真纨绔间纠结!
水晶片应是早就齐备了的,只在等一个好的时机推出来,从商户女到二王子妃,苗藿成了最好的屏障,聚宝盆,苗藿成功地把夏侯星的风头全部遮掩了起来。
夏侯星,绝不是个对王位无感的人!
苗藿,聚宝盆大名之下,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老二的后宅里,美婢美妾众多,苗藿刚入府的时候,老二把美妾全都送到庄子上,只说为博苗藿欢喜一笑。大概两个月后,西城的苗家铺子据传大晴月夜遭了雷劈,失天火烧成渣渣,苗藿赔了很多钱,才把左邻右舍安抚下来,之后大病一场,据说得了崩漏之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夏侯云略带怜悯,“她倒是贤淑大度,把那些美妾从庄子上全接了回来,还怕老二厌旧,另买了两个美貌清倌。龙城人提到苗藿,有羡慕她福厚大享富贵,也有惋惜她福薄体弱。”
穆雪轻抿唇:“你这个弟弟、弟妇,都有点儿意思。”
“前期投入大量钱财和人力,那么,在夏侯星的背后,有一个拿得出钱,又拿得出人的家族,或不止一个。”夏侯云锁起眉,掰着手指算,“苗家不可能……燕、桑、丘、唐、乔、徐,六世家,我还真想不出谁来。”
穆雪:“赚钱,赚名声,由他们去,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当你足够强,他只能向你称臣。”
这话,真好听!
这话,真爱听!
夏侯云眯起眼得意地笑起来,目光在穆雪的脸上流连不去,不识宝,不识矿,不识人心,瞎便瞎吧,能识得眼前这人便好!得意更在心里,他知道她沿着他铺下的路,向他挖好的陷阱又迈了一步。
穆雪垂眸,避开夏侯云意味不明的注目,道:“雁栖城外,唐石榴,她父亲战死前,在大胡王境内租了一口盐井,她叔父为霸占盐井,将她母女赶出唐家,夏侯风领唐家护卫,越境杀人,起因便是盐井。”
夏侯云:“唐石榴的父亲和叔父,是龙城唐家南迁的庶支?”
穆雪:“可能吧。夏侯风能越境杀人,即与庶支唐氏有来往。唐石榴嫁进丘家,不定有夏侯风的推手,而且,刺杀自丘唐结亲起,或许夏侯风已经与丘家暗通款曲,这一路刺杀,怕也少不了夏侯风。”
夏侯云:“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我一个不得君心的太子,丘家,也不止丘婵娟一个女儿。老泥鳅打得一手好算盘。”
穆雪:“这是猜测,没有证据。——好在唐石榴没进丘家的门。”
夏侯云:“多亏你谨慎。”
穆雪:“第二世家的桑氏,是夏侯风的外家,三王子妃桑柔是桑家的嫡次女,夏侯风对桑静始乱终弃,对桑柔百般容让,那么,桑家对夏侯风这个女婿,怎么样,桑家嫡长女桑婉,花落谁家?”
“在龙城,桑老廷尉可谓德高望重,桑家子女都有极好的教养,龙城的少年郎都以娶到桑家女为荣。桑婉嫁给徐太常的嫡长子,现在已是徐家宗妇,名声极好,少年郎无不艳羡乔飞抱得美人归。桑家、徐家都属纯臣,与诸王子并无私下交往,只桑家的养子桑刚,与老三略走得近。桑柔出嫁的前天,在桑家花园的水榭里,她哭倒在桑老廷尉脚下,求父亲以桑家全族为念,便当没有她这个女儿。”夏侯云老实回答。
世家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穆雪眸光微凝:“桑家有女百家求,乔家与桑家联姻不成,改与夏侯风的外家联姻,夏侯风这是打了乔太尉一棒,又给一西瓜,既把桑家拉到他的阵营,又不肯放了乔家离去,还没忽略徐家的存在。乔家,是什么反应?”
夏侯云:“乔飞至今未娶,唐家多次催婚无果,乔太尉是在军营里滚爬的人,挨了一棒,没那么容易吃下西瓜吧。”
穆雪:“这西瓜,不想吃,也得吃。夏侯风踩着桑家庶女娶桑家嫡女,强夺他人之妻,行事很龌龊。然而从龙之功,众所趋之,水榭之哭,桑柔这是把她自己从桑家割裂开来,不想桑家成为夏侯风的踏脚石。这于夏侯风大不利,能肯定这个秘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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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 喜欢
“十年前,北宫修缮完毕,我从长安宫搬出来,那时候大雪刚停,车马到北宫门口时,我看到高墙下团了个人影,披一身雪,已冻得僵了,就让冷琥把那孩子抱进门房,转过年的鸾城大会,”夏侯云揉揉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小桑柔来寻我打赌,赌桑勇能拔头筹,结果我输了,桑柔要走那孩子,做了她护卫里的一员,还给他改了名叫山椒。”
穆雪:“大冬天,顶着风雪搬家,你可够奇怪的。”这人,真是心软惯了的,在哪儿都不吝啬伸一伸手。
夏侯云噎了噎,如果不是长安宫里住不得了,他能在冰天雪地里搬家嘛!
“山椒告诉我,”夏侯云喝水,咳嗽,说道,“那天,桑柔没带一个丫环,孤身独往花园水榭,水榭里只有桑老廷尉一人,桑府总管亲自侍茶,山椒本不知晓水榭里在说什么话,倒是桑柔叫了他添茶水过去,听得桑柔一句泣声,求父亲莫与三王子来往。我去过桑家花园,那水榭四周藏不住人,老三应该探不得。”
穆雪:“山椒受你救命之恩,桑柔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夏侯云答道。
穆雪:“山椒跟你不到一年,跟桑柔九年,桑柔的行为,有利用山椒向你传达某种讯息的意思,她这是笃定山椒的心在你这儿。你——不觉得奇怪吗?”
夏侯云忍不住又要伸手揉鼻子:“这么说,是有点奇怪,山椒进桑府九年,安心做着桑柔的护卫,桑柔出嫁后,他做了桑老廷尉的护卫,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时不时地给我送信,主动变成暗桩。”
穆雪:“桑柔奉旨嫁进风府,表面上看,桑家成为夏侯风的助力,却又因为,桑柔不按常理喊打喊杀,颇有些损害夏侯风的名声,而主动将桑静接进风府,即坐实了夏侯风始乱终弃、功利、卑劣,但凡桑静在人前露一露面,人们就会想起当初看到的活春花,如此这般,夏侯风被桑柔、被桑家带到沟里去了。”
夏侯云:“桑柔,桑家,都在坑老三?”貌似很有喜感么。
穆雪:“夏侯风,一个能在一夜间斩杀百余口的人,能对妻子无条件容让?他强娶桑柔,是喜欢桑柔,还是借机将桑家、乔家、唐家,甚至徐家,都拴在一起,桑柔与乔飞订婚数年,也该算青梅竹马……夏侯风,桑柔,这样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山椒是桑柔要去的,成为桑家和你之间的一颗暗棋……”
夏侯风抬头看屋顶。
穆雪忽然道:“桑柔喜欢的人,不是乔飞,而是你?”
噗!夏侯云又呛着了:“咳咳,我不知道!”
穆雪:“你长得好看,又是太子,桑柔喜欢你,不奇怪。”
噗!夏侯云吐出心头血,那是他弟妇好不好,这种话说不得好不好!
穆雪:“夏侯星比你有钱,夏侯风比你手狠,夏侯雷比你有势,可真是狼一样的对手。我母亲说,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说完你的对手,再说说你的队友。”
夏侯云:“……”
穆雪:“知彼,不知己,不成。”
“我说。”夏侯云举起手。
千年前,夏后氏淳维国破家亡,不得不离开故土,一路颠沛往北,改称北夏,燕家作为王室甲卫,始终坚守职责。夏后氏淳维深感燕家忠贞坚毅,歃血立誓,凡夏王必须娶燕家女为妻,立燕家女为王后。千百年来,夏王可能不是燕氏生子,夏王后一定是燕家女,燕家成为北夏第一世家。
近百年来,燕家不管是嫡支,还是庶支、远支,添丁都不多,成年男子或患病故,或意外亡,寿数都不大。到四十年前,燕家远支已湮没,庶支显败落之势,嫡支情况也不太好,燕家老侯爷毕生致力于添丁事业,战果是辉煌的,嫡庶子十三个,结果是悲痛的,到二十五年前寰王成功夺位,活着的只剩下嫡出的行四的现任燕侯,和庶出的行十三的幼子,女儿也只长大了一嫡一庶。
燕侯今年五十四岁,算是燕家男丁里罕见高寿的一个,无庶子女,侯夫人生嫡子二、嫡女二,长子夭折,长女夭折,嫡次子燕明哲,嫡次女燕明萱,继室夫人生嫡子三,嫡女一,独活行五的燕明睿。燕侯的弟弟只得了燕明芷一女。
燕家人丁不旺,龙城人诸多猜疑,有说燕氏祖坟被坏了风水,招来血光之灾,有说燕家男丁罹患遗传隐疾,殃及子孙,有说王室不容外戚做大干涉朝政,暗下黑手……
燕家老侯爷也曾从多方面查察,仅有远支那边露了一条线指向当时的王,还似有似无,根本不能确定。
如今的燕家,顶着第一世家的名头,自己都觉得心虚。燕王后故去以后,燕侯更加屏气敛声,称病不出。燕明哲、燕明睿亦无职无爵。
穆雪似笑非笑:“燕家,还真是命运多舛,你觉得为何?”
夏侯云有气无力:“我不知道。”
穆雪:“怀璧其罪,罪在璧,偏舍不得璧,罪便及人,——你知道的。”
夏侯云肃然:“我只知道,燕家的人,一如他们的祖先,忠贞坚毅。”
穆雪:“你只知道你认识的这几个燕家人。”
夏侯云握紧了拳。
燕氏本为夏王国甲卫,以武传家,他的武功,有来自燕侯,有来自王伯父保国公,还有来自北宫总管冷毅。当年,若不是燕明哲舍生忘死把他从战场上背下来,他早死了,逃命路上,燕明哲被一支巨弩射得钉在地上,若不是雁栖城丘金珠救了他,他也早死了。如果燕家兄弟都不能信任,他想不出还有谁可以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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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 心乱
穆雪:“越是濒临困境,越不肯放弃,越挣扎,死得越快,也许只有在寰王临死的时候,才会告诉下一任北夏王,夏侯王室百年来的大秘辛。不过,燕家人也算守得云开日出,你在,燕家便在了。”
所谓第一世家,不过是外戚世家,千百年的漫长岁月里,外戚专权想来也不会少见,没有外戚上位,已算燕氏厚道。夏侯王室也容不得燕氏屡掠锋芒,只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以至于燕氏百年来明里风光,暗里被掏成了空架子。燕老侯爷应该察觉了燕家的颓势、王室的不善,试图力挽狂澜,重兴燕氏,惜乎失败了。在这种情况下,燕家更不愿意放弃外戚这块能灭顶、也能借之浮出水面的木头。
穆雪:“燕明萱,是……?”
夏侯云怔了怔,声音一沉,道:“她已经死了。”
“对不起。”穆雪也怔了怔,好一会儿才问,“那,除了山椒,你在桑家,在别家,有暗桩吗?”本想接着问他的队友,话到嘴边,换了个问题。
“六大家族,朝中大臣,基本都有暗桩,没有暗桩,就像人没有眼睛耳朵,看不到,听不到,心里干着急,朝臣多是墙头草,我得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的动态,以便做出及时反应,化解可能发生的危险,”夏侯云拂去心头阴影,小得意,“知己知彼,料敌于先,我也记不清躲过多少次毁我名声,夺我性命的事。”
穆雪:“暗桩,的确很重要,这么多暗桩,要费不少心思。”
“小时候在长安宫看多了后.宫里的女人,那些女人忽哭忽笑,忽嗔忽喜,变脸比戏台上的优伶变得还快,口蜜腹剑,面甜手狠,”夏侯云被夸奖了,更得意,“母后时与她们周旋,几乎行走在刀尖上,可幸各殿都有她的人为她报信,瞧着母后抓住那些女人的痛脚,决定她们的沉浮,我就开始养暗桩,这些年来成效还是不错的。”
穆雪:“原来是长于妇人之手,脂粉熏大的。”
“你!”夏侯云怒起,“怎么说话的,这么难听!我,我有一丝女气吗?”
穆雪:“你以为靠偷听壁角,掌握对手的家长里短,就能战胜你的对手?”
“哼!”夏侯云重重地哼一声。
穆雪:“王位之争,有多少兵不血刃的?暗桩的确很重要,但还有更重要的,你把心思全费在暗桩上,盯着眼前的一点得失成败,眼界窄,格局小,我只得送你四个字,志大才疏。”
“我活该!求了你来羞辱我!你说我该怎么做!”夏侯云冷冷地瞪着穆雪。
穆雪:“你见过的虎鲨,全名虎鲨特战队,是我母亲一手打造,专门执行特别作战任务,潜伏,侦察,暗杀,绑架,他们的战斗力,你也都瞧在眼里了。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在我父亲的军队面前,不堪一击。弩兵方阵万弩齐发,车兵方阵驾车,骑兵方阵驱马,长矛,利箭,车轮,马蹄,从战场上犁过去,渣都没了。”
夏侯云瞳仁一缩,那血肉横飞的战场又浮上脑海,的确是无数人——渣都没了!他差点也渣都没了!都是拜眼前这女子的父亲所赐!
夏侯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翻滚的滔天恨意,以无奈又钦佩的语气说:“秦军无敌,我做梦都想拥有秦军那样的军队!”
穆雪:“没有,可以练,骑兵阵、特战队都是练出来的。我母亲说,打江山须得四有,有人,有钱,有兵器,还得有规矩,至于守江山,打下来再说。现在,你有什么?”
我有什么?
我有什么?
夏侯云听她再一次提到打江山,那种如拨开云雾见晴日的感觉,又在心头升起。是啊,既然人家不肯把江山给他,既然暗争暗杀的太小家子气,那就光明正大地打下来好了。打,可是从前没想过的,该怎么打?
四有,有人,有钱,有兵器,还得有规矩。夏侯星比他有钱,夏侯风比他手狠,夏侯雷比他有势。夏侯云觉得自己心乱如麻,呆呆地看着穆雪。
穆雪:“军队的调动权都在君王手里。如果消息没有错,你们北夏,王后可调卫尉军锦燕卫五千,太子可调卫尉军银甲卫五百,你可以拥有五千五百人。”
“五千锦燕卫的兵符,在寰王手里。”夏侯云叹了口气,“燕家有私兵三千。”
穆雪:“那就想办法,把五千锦燕卫从寰王手里要过来,那是燕氏王后代代相传的卫士,没错吧。”
“加起来不过八千多人,能成什么事?”夏侯云深深地不以为然。
穆雪:“你的第一目标是龙城,是长安宫,不是从野地里横扫四方。”
“龙城中尉军五万,长安宫卫尉军金甲卫一万五千,”夏侯云不喜她隐隐居上风的语气,懒懒应道,“中尉卿桑勇,卫尉卿李世昌,卫尉丞徐树林,三个人都曾经在鸾城大会上拔过头筹。”
穆雪:“桑勇竟是中尉卿,无怪夏侯风要娶桑柔,寰王居然肯下赐婚旨意,怪了。”
“寰王极宠苏夫人,也很宠唐美人。”夏侯云哼哼道。
穆雪:“哦。——寰王若想亲自送夏侯雷上马,你也难挡。那李世昌?”
“李世昌出身贫寒,古山大战时救过寰王的命,攒军功一步一步做到了卫尉卿,对寰王忠心不二。”
穆雪:“徐树林,徐氏世家的人?”
“也是,也不是。徐树林是徐家二房长子,最受老祖徐太常宠爱,宠得没规矩了,徐树林非要娶个身边的婢女为妻,徐家礼仪传家,哪有以婢为妻的,一时闹得人仰马翻,最后徐太常忍无可忍将徐树林除族。”夏侯云歪头想了一会儿,“徐树林和那婢女生活在一起,算起来快有两年了。”
穆雪:“除了族的人,能做到卫尉丞?”
“寰王就是看上徐树林再无半点依靠,除了抱定他的大腿,别无出路。”夏侯云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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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 征服
穆雪:“有所长,有所短,也得徐树林有真本事,压得住高高在上的卫尉军。”
夏侯云不能不服:“倒是,徐树林本是徐家子弟中的翘楚,算得文武双全,做了寰王的孤臣,油盐不进。”
穆雪沉默许久,道:“你在朝中的势力,看起来比较单薄,寰王牢牢掌控着朝局。”
“王子不得与朝臣结交,明面上谁也不会去触朝纲底线。”夏侯云莫可奈何。
穆雪:“你这个结交,是指拉拢朝中的文武大臣吗?”
夏侯云噎住,唉,这女人说话,能不这么直白吗?
穆雪:“你是长子,嫡子,太子,守礼的忠直之臣自然会奉你为主,心有私念者,观风望雨者,又岂是你想拉拢就能轻易拉拢得了的。不付出代价,谁会选中你?代价这种东西,只要你允出一次,就得允出一次又一次,直到你忍无可忍。忍无可忍要下杀手,那样,你就会被人称为鸟尽弓藏的寡恩之君。”
夏侯云:“朝臣上百,人人一副心肝,哪有不比周不朋党的,不与朝臣结交,谁会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得不到朝臣支持,就登不上王位,登上王位也坐不稳。”
穆雪:“那就用你的能力,魅力,征服朝臣,让他们对你心悦诚服,当你成为所有力量中,最强的那一支,一切观风望雨者都会自动投向你。”
夏侯云热血澎湃了。
在北方军团,成百上千的战将,个个骁勇善战,却像百鸟朝凤一般,穆岐的战旗指到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只因为穆岐是那绚丽的丹凤,值得他们膜拜!
在南秦,数十开国重臣,个个命世之才,却像众星捧月一般,站立在正元皇帝的朝堂之上,甘当发光的星星,只因为正元皇帝是那高悬的明月,值得他们仰望!
夏侯云霍然长身而起,走到穆雪对面,一躬到地:“阿雪,帮我!”
穆雪侧一侧身,受了他半礼,道:“殿下,别人做什么,不重要,还得看你怎么做。太子这个位子,太高,高得每个人都看到,你坐在上面太久了,久得别人忍不住要杀了你,而你,现在力量又不够,不如示敌以弱,以退为进,给自己三年时间。”
夏侯云沉思良久,道:“对,我需要时间。人,五千人到手并不算,练成铁军才行,钱,四万两金只少不多,还得想办法赚,兵器,绿蔷刚探得铁矿,到第一批兵器出炉,还得等,规矩,倒是现成的,拿了秦军的直接用。指了指夜空中明亮的星月,“得上天的垂青,得先祖的护佑,我夏侯云大难不死,还得了你相伴,往后,往后……”往后会怎样,夏侯云一时语塞,脑子一热,上前两步,把穆雪抱进怀里,“我会对你好的!”
穆雪眉头一皱,沉下脸来,默运正宗道家玄功,将夏侯云震开,冷冷道:“你忘了我说的话了!”
夏侯云被震得倒退数步,站立不稳,摔倒沙埃,那种武功被废的伤痛顿时冲上心头,抱头喊道:“你说什么话了,我就知道我会对你好的,你,你嬚弃我是个废人!”
穆雪怔了怔,凉凉地笑起来:“我嫌弃你是个废人?在你自己心里,你才认定了自己是个废人吧!我看你二十多年过得太顺利了,竟受不得这一点挫折!你去吧,我不拦你,那边的流沙,足够把你埋得任何人找不到!”
委屈忽然漫上心间,心沉进了这委屈的河,夏侯云跌坐在地:“你不是嫌弃我,能把我推得摔倒么!”
对,就是嫌弃,若不是嫌弃,当年小丫头能在鸽子汤里下药,能把他扔到荒郊野外吗?她倒不担心他昏迷不醒,来野兽把他拖走吃掉!
那一扔,她扔得轻松,他想再找,找不到了,让他说“跟我走”也没可能了!
穆雪忍着怒气:“我不推你,难道还由着你无礼?你是男人,想抱谁,就抱谁,想抱多少个,就抱多少个。我却不行,我心里,”以手抚住心口,“我的夫君,张寒,他在我心里。”
夏侯云脱口道:“可他,已经娶妻了,还一娶娶俩!”
穆雪眸光微凝,道:“即便是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的,不定就是别人演给你看的,何况只是听到。张寒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深深吸一口气,“殿下,你对我的好,我记着,但是,你说的那种好,或许很多人需要,我不需要。我要的,你给不起。”
“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北夏王,你志在天下,感情于你,会成为弱点。”穆雪的嘴角浮上一丝冰凉的笑,“你,不合宜有情,我,心有所属,我们两个,其实可以是最好的合作搭档。”
夏侯云呆呆地望着穆雪。
原来在她的意识里,他就是个轻浮的,到处留情的,无情的混蛋。想起那个花蝴蝶的名号,他叹了口气,只是伸一下援手,给一点钱财,跟拈花惹草一个铜钱的关系也没有好吧。
夏侯云揉揉鼻子,貌似自己是有点儿怪怪的,从天鹅湖抱到祝家庄,他没嫌她又脏又臭,从平顶山抱到白虎谷,他没嫌她又冷又硬。——这是抱她,抱出瘾来了?
眯起眼睛瞅着对面的女人,夏侯云颇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哼,穆丫头,木丫头,你不让我做,我偏要做,偷着做,我才不信你心里能像你脸上一样木头。
穆雪瞥一眼他那转来转去的黑眼珠,大有年少时的无赖模样,有点气,又有点失笑,道:“刚说的示敌以弱,你可想好?”
夏侯云嘟囔道:“我脑子笨,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了。”
穆雪拂袖转身离去,扔下两个字“幼稚”。多大的人了,还赌气,貌似他还有理,嗤!
她却没看到,在她走后,夏侯云的脸倏忽变得冰冷,哪还有半点无赖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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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劝止
“你这样子,就像饿馋刁恶在草原上跟踪过路人的狼,实在不好看。”燕明睿披着红色狐裘,慢慢走近火堆。
夏侯云双手抹抹脸,道:“你怎么来了?你来,怕是瞒不过她。”
“人家又没做出格的事,没说出格的话,不怕被我瞧见。”燕明睿撇撇嘴,耸耸肩,坐下来,拿火棍拨火,加两根柴。
夏侯云冷笑:“倒是我做了出格的事,说了出格的话,我却不知,你什么时候胳膊肘朝外拐了。”
“心虚了?”燕明睿呲牙笑,“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拿出一点真诚来,否则,你会后悔的。”
夏侯云:“什么意思?”
燕明睿十分认真地:“虎鲨那些人,武功好,人也忠心,单纯,直来直去的,没那么多曲里拐弯的心思。”
夏侯云被燕明睿的认真惊着:“你这什么样子,去去,正常一点。你在说我曲里拐弯的。”
“嘁,我打浑的时候,你骂我没正形,现在我很认真,你又骂我疯,让不让人活了,明明你心歪了好不好。”燕明睿撇嘴,皮笑肉不笑,“深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个心思简单的,你习惯心口不一,藏着自己的真面目。我说太子表哥,你这样子,对那些意味不明的人,或许很好,但是,对这些秦人,不好。你想要穆家女,要她的虎鲨,依我说,别费多余的心思,按她说的,做一对合作搭档。”
“你怎么知道她是穆家女?”夏侯云神色一凛。
“你当我眼瞎,没脑子啊,”燕明睿哂笑两声,“虎鲨那样的特战队,岂是一般人家养得出来的。秦淑女狼狈不堪,你要带她到北夏,她就跟你走,可见是南秦容不下她。当下的南秦,除穆家遭了灭门之祸,还有别家吗?如果她是个寻常小娘子,你会拐了她到北夏吗?受过你援手的人,并不少,你有什么心思,别人不知,兄弟我靠边站,正好瞧得清楚。”
夏侯云默然,幽幽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更希望你知道你该怎么做。秦淑女,呼,她不会对你动心的。”前一句很严肃,后一句又变成调.笑了。
夏侯云不悦:“那她为什么乖乖地跟我走,为我,她能那般拼命?”
“你还真是个多情的?自我感觉不要太好,”燕明睿一脸讥笑,“阿初说,你于他家少主,有相救之恩。”
“我,我救过她?我怎么不知道!”夏侯云惊讶极了,想了又想,“啊,榆州城外,她突然陷入深睡,我把她带到祝家庄,这,算相救?也算哦,我要是留着她在那儿,她就死在追兵手里了。”
燕明睿耸耸肩:“阿初没说,我瞧着他也不清楚。不过,关于秦淑女的夫君,倒是被我套出不少话来。”
夏侯云眨了眨眼,故作不在意地:“你可真无聊。”
“嘁!”燕明睿撇嘴,拖长了腔调,“原来你不想知道啊,那算了。我睡觉去,明天还得赶路,月亮泉,嘿嘿,还得有场恶战。”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什么时候学着娘儿们腔腔的,磨叽。”夏侯云忍不住了。
“哈,到底谁娘儿们腔啊,就不喜欢你这样子,明明想知道得要死,偏偏嘴硬。”燕明睿给自己倒碗水,道,“张寒这个名字,你我都不陌生。他曾夜袭西戎铜县,被西戎人称玉面魔君。我们北夏有不少射雕手,被他一箭穿喉,也怪那些人心气高,不甘当年惨败,偷潜进入古山,结果,成全了张寒玉面魔君的名头从西戎叫到北夏。”
夏侯云不语。那丫头说,张寒是她的夫君。
燕明睿:“秦淑女的夫君,就是这个玉面魔君张寒,据说他们两个认识有三年之久。”
夏侯云磨牙,三年,这么久,那,是不是,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呢?情绪低落下来。
燕明睿:“张寒的本事,我就不多说。我问阿初,那张寒能得了玉面魔君的叫号,想来是玉树临风的。阿初笑道,他就没见过有比张寒更好看的人,张寒与同僚在山间游玩,樵夫远望之,惊呼‘神仙子’,张寒步履优美,咸阳有路人效仿之,不但没学好,还忘了自己原来的步法,只好爬回家去。”
“有这么夸张吗?”夏侯云悻悻然,转了转眼珠,“那,比我如何?”
“咳咳咳!”燕明睿大咳,缓过气来,一脸茫然,“你不是最恶别人拿你的长相说事吗?”
夏侯云揉揉鼻子:“比比,又没别人知道,你还会说出去不成?”
燕明睿摆出一脸向往:“那还是别比了,阿初没说,不过,瞧他那样子,显然把张寒看作梧桐树上的彩凤凰。”
夏侯云哼哼道:“他是彩凤凰,我是什么?”
“你是展开羽翼的孔雀啰。”燕明睿立马换上一脸嘲笑。
夏侯云大怒:“你才是呆头呆脑的孔雀!”
燕明睿拍掌大笑:“你让我说的啊。”
夏侯云情绪更加低落。
燕明睿收了各种笑,正色道:“张寒有本事,人长得好看,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还有什么?”夏侯云闷声。
燕明睿啧啧叹了两气,道:“张寒发誓,与秦淑女,一世一双人,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夏侯云呆住,忽然明白过来,穆雪说,“我要的,你给不起”,她要的是,一世一双人!她还说,他是北夏未来的王,原来她在指,王的后.宫注定一片芳菲,他给不起任何女人一世一双人!
夏侯云的心蓦地痛起来,他从来也不想娶别的女人!他要当北夏的王,不是为了那一宫的姹紫嫣红!
燕明睿又叹了两气:“人生自是有情痴,我总算是懂了燕二公子跪门口跪一夜的心意,女人如花,百花齐放,却不是每一朵都能入了眼,遇到心仪的,娶一人足矣。”
夏侯云磨牙:“山盟海誓,无不动听,转头成空,不如不发誓。”
燕明睿再叹了两气,又是一脸你真白痴的哂笑:“人家不信,你又奈何。”
“不信么?”夏侯云轻轻吐出三个字,眸底幽光闪烁,不信么?
“我们是兄弟,像天上的鹰和雁。我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自误,秦淑女感你相救之恩,一路护救,是个好女人。她父亲射你一箭,她救你一命,也算了结旧怨。秦淑女与她的虎鲨,抛开秦人的身份,都是真君子,君子相交,以真心换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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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 车震
夏侯云冷冷道:“你倒是能忘了我们的惨败,失去古山下的大片土地,那是我们北夏最好的牧场。”
“我没忘。”燕明睿换了上很严肃的表情,“正元皇帝和寰王,是决策者,下令者,秦夏大战的制造者,穆岐是秦军的指挥官,你是夏军的参战者。既是大战,便有输赢,输不起,就不要开战。听祖父和父亲说,那些年,寰王没少在秦夏边境挑事,曾两度亲往古山。”
“你在指寰王挑起战端?”
“难道不是吗。”燕明睿淡淡讽笑,“想扬名,想扬威,想做震天下的君王,就要打仗。可打仗是要看对手的,东边,西边,北边,敌人那么多,偏要挑上最强的对手,只能说寰王太看得起自己,太看不起秦军。明知鸡蛋砸石头,祖父还是带着明哲上战场,结果,祖父死了,明哲也险些送了命。”
燕明哲重伤失踪,燕明睿南下寻找,也险些把命丢在流沙里。那年,他十二岁。
夏侯云眸中幽光更深。
一番话,尖锐地揭开了那场战争的本来面目,那二十万北夏人马,与其说死在秦军的铁蹄下,不如说死于寰王的好大喜功,寰王之败,败在不知己,败在不知彼。
但是,想扬名,想扬威,想做震天下的君王,不对吗?
正元皇帝有心,有力,故而有十年统一战争,灭函谷关东六国,结束南方五百年诸侯争霸。
夏侯寰有心,无力,故而被秦军揍得一蹶不振,再不敢南下。
他也有心,他的力呢?
夏侯云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火苗,推翻之前的计划,重新考虑和穆雪的关系?
穆岐一顿军棍,打得他血肉模糊,一支铁箭,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与穆岐,算不得有仇吗?
战场上只分敌我,他闯秦营刺探在先,不敌被擒挨打在后,他射穆岐一箭在先,被自己的箭射中心口在后。
夏侯云咬咬牙,打他,射他,死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技不如人。但是,穆岐不该羞辱他,把他当军奴拍卖!
可,若不是他被当军奴拍卖,也不会与小丫头再遇,有那么一段回忆至今的日子。
他还该感激穆岐不成?
无论怎样,若不是他命大,死在穆岐手里死两回了!
夏侯云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望着月光下无边的沙丘,自嘲道,遇到穆雪这块冷木头,他一天比一天笨,难不成真该被沙子埋了,埋得任何人都找不到?
第二天上午,众人收拾行装,从客栈里找出特制的木排,安装在车轮上,免使车轮陷进沙子,用金元宝压一张羊皮纸,上写,“客栈疑似遭劫,店主下落不明,食水有毒,后来客谨慎。太子夏侯云留书”,随后向百里外的绿洲进发。
晴空万里,气温上升很快,明晃晃的阳光下,整个沙漠进入一片晕死状态,人不欲语,蹄落无声,异样的寂静带来异样的孤独。
安车上。
穆雪背靠厚厚的棉垫,看一眼打地铺蜷腿而眠的夏侯云,心里很是无语。
这人借口要与她筹谋后续事宜,挤上安车来,抱起榻上的一床被子就地躺下,闭上眼装睡,装着装着真打起轻鼾来。他的身体的确不适合长途骑马,三辆安车,一辆做了死难银甲卫的灵车,一辆躺了重伤员,他挤到这辆豪华安车上来,是没车可去,还是把她当门客不当女人?
要不,自己下车骑马去?瞅他的睡姿,不叫醒他,就得从他身上跨过去,那样,不太好吧。
“殿下。”穆雪轻声道。
夏侯云一动没动。
穆雪站起身,跨过去算了。
“你的病还没好,不能太辛苦,”夏侯云想伸直腿,咚地踢在厢壁上,不得不再次蜷起来。好不容易挤上车,怎么能让她下去。
穆雪:“这样子,不好。”这么狭小的空间,一男一女,怎么说都是不好。
夏侯云忽地翻身坐起,手捂着心口,紧咬牙关,面色渐渐发白。
穆雪:“你怎么样?”
夏侯云竭力抬起头,哼了一声:“不好,疼!”
穆雪想起他十四经脉已伤其八,道:“这种事,哪有不疼的。”叹口气盘腿坐下,默运道家玄功,右掌按上他的后心,一股内息渡进夏侯云的经脉。
气脉形成气流,使得两人的头发飞起来,衣衫鼓起来,四角悬挂的铃铛发出丁当清响。
夏侯云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从身体流过,冲击自己各处穴道,骨节却似利刃肢解,疼痛难当,疼痛之中,又有一种轻松之感。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的感觉渐渐减弱,但觉那股巨大的暖流在血管中流转,化作一团火焰在体内燃烧。
穆雪:“还疼吗?”
夏侯云:“疼,还热。”
穆雪收回手掌:“那换个姿势。”
夏侯云喘息着挪了挪。
瞅他吃力的样子,穆雪暗叹,武功被废,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得了的,双手轻柔压上他的肩:“别动,我来。”说着,坐到他对面,将手掌按上他的胸口。
夏侯云也在默叹,他一弱,她便心软,这木头,真是好骗,以后还得多费点心,免得被别人骗了去。正往远处想,一股清凉之气直透心田,直似饮了玉液琼浆,将身体里的烦燥之烈火,涤荡得干干净净,而那股暖流仍然在体内奔腾,有说不出的舒爽。
穆雪:“舒服些了?”
夏侯云叹息道:“舒服多了。”
穆雪:“还疼吗?”
夏侯云:“不疼了。”
穆雪:“那还要继续吗?”
夏侯云:“要。”不知不觉拖长的声音里,透着他自己还未察觉的娇软。
穆雪:“先到这儿吧,你身子还弱,太久了经不住,这种事,急不得。”
夏侯云转了转丹田气,感觉身子轻快很多,便站起来,伸个懒腰,不料手臂撞上车顶,发出砰的一声响,揉揉手腕,很不满地哼哼道:“好吧,听你的,以后慢慢来,不急。”
燕明睿举目望天,一张俊秀的脸,红红白白变幻不休,青天在上,黄沙在下,他怎么有一种,顶着花蝴蝶名头的夏侯云,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被推倒,被吃干抹净,还被嫌弃不中用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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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 姿势
驾车的白初,眼角的余光扫过骑在马背上的一众年轻人,个个的这么缩着肩,垮了腰,偻着背,竖了耳朵,满脸红扑扑的,满额汗涔涔的,这天,有那么热吗?
白初哀叹,这些熊货,想到哪里去了,张郎君那般神仙人物,不过拉拉少主的小手,这北夏的太子,除了出身高贵一些,有哪一点比得张郎君。况且,区区北夏,太子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白初再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一番话,实在叫这帮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熊货,不得不往歪了想。
车里的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呢?他也很好奇唉。
白初挺直腰,大声唱:“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虎鲨偷瞅自家统领那张发黑的脸,赶紧挺直腰,跟着大声唱:“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歌声雄浑。
穆雪眼中微有湿意。人们都说,母亲是个从民间女到豪门妇的传奇,她却知道,这世上,只有母亲那样的女子,才能与人中龙凤的父亲比肩。湿意渐深,穆雪垂下头,两滴泪挂在长长的眼睫上,将落不落。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歌声中揉进了哽咽。
夏侯云拿了丝巾给她,那两滴泪落下来,正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他心头微痛,再强,她也不过是一个小娘子,一个乍然失去所有亲人的小娘子。夏侯云解下腰间系的木管,双手持管。
乐声始而欢快似泉水叮咚,不一刻之后,低如夜雨敲击,微风轻拂,呜呜咽咽的,带着一种缠绵、孤独的情感,在沙漠干燥的空气中飘散,飘散……
燕明睿摇头笑,夏侯云这家伙,怕是本想吹曲讨那小娘子欢喜,不料触了自个儿心事,竟吹出这么千回百转的曲子,这不添乱吗!唉,貌似他们这些人,谁也高兴不起来。
穆雪抿唇,抿出一个莫可奈何的笑。这人,影射一句君王无情,他便来一个乐通心声,在他心里,有他思念专情的人。
“你这吹的管器,叫什么?”这是他第二次吹曲了吧。
“潮尔。早先就是将芦苇叶卷成圆锥管用来吹着玩的东西,芦苇叶随季节有无,我就用芦苇杆,芦苇杆做的不太结实,我又把它改成木头的,长长的管身,开三个出音孔。”夏侯云把他的潮尔递给她看。
穆雪接过来:“想不到你的手这么巧,做得真精致,吹的声音也动听。”
夏侯云:“你父亲能将七弦琴改成音律铿锵的十二弦秦筝,我也能做出一种适合马背上吹奏的管乐。你们秦人称它叫笳,就是葭,芦苇叶的意思。”
穆雪:“这就是笳?笳竟是你做出来的?”
夏侯云扬眉。
穆雪斜瞅他小得意的样子,满满一只摇尾的小狗,不觉莞尔。
安车停了下来。
燕明睿惊呼:“殿下,殿下!”
穆雪和夏侯云下车,走到车马队前方,只见漫漫黄沙之上躺着一人。
那人简直不像是个人,就像一只架在火上烧烤的羊,他赤果果地被人钉在地上,手腕、脚踝,绑着牛皮,湿牛皮被太阳晒干,越来越紧地嵌入肉里。他的身上,新伤摞旧伤,伤痕累累,皮肉被晒得翻卷,胸膛微弱的起伏说明他还有一口气。
夏侯云慌忙转过穆雪的肩,送她回车,倒不是怕她瞧见那人的惨样呕吐,而是,那是个男人,浑身上下没一片布头。
燕明睿挑断牛皮,拿毛毡将那人裹了起来,又用棉丝蘸了水,让他轻轻吮吸,口中喊道:“韩加林,韩七,阿七,你醒醒,醒醒!”
夏侯云怔了怔,仔细看去,果然是韩加林,西戎凉州城外失散的银甲卫副统领。
韩加林开始颤抖、呻.吟:“水……水……”
燕明睿知道,此时让韩加林放量猛喝,韩加林立马会死,叹了口气,道:“韩七,殿下在这儿,水多得很,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韩加林猛地睁开眼:“殿,殿下,在哪儿?是,是你,燕五,快,快,殿下,殿下在哪儿?”
夏侯云握住韩加林伸出来的手:“我在这儿!阿七,我在这儿!”
韩加林咧了咧干裂的嘴唇,眼泪流下来:“殿下,殿下!”
将韩加林抬上车,易青为他清创上药。
夏侯云喉咙发涩:“阿七,你,受苦了!”
两个月前,在西戎凉州做质子的夏侯云,因夏军突犯西戎边防,面临被西戎王室斩杀祭旗,夏侯云及银甲卫趁雷雨之夜逃出凉州,西戎王宫守卫追至城外,夏侯云骑天马逃跑,银甲卫断后陷入混战,韩加林身中数刀,可能是雨太大,天太黑,西戎兵以为银甲卫全部战死,追夏侯云而去。韩加林趁机躲到一个猎户家里,所幸钱囊丰厚,买了那猎户为他购药疗伤。伤势一瘉,韩加林即往北夏赶。偶听杀手谋划,跟踪未果,寡不敌众被擒。
韩加林撑着一口气说完,晕了过去。
夏侯云抬头向车窗外望去,浩瀚尘沙,艾维尔的笑颜在沙天接连处出现。那个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不过一面之交,竟在雷雨夜,杀了看守城门的士兵,为他的逃跑赢得宝贵时间,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天际边突然起了一排浓浓墨黑的长云,好像空中卷浪,汹涌而来,地平线远处,一排滚滚黄尘排山倒海般直倾过来。
夏侯云心中一紧,惊叫:“沙漠黑风!明睿,快,下车,守灵车!”他跳下车,向白初大喊,“黑风,黑沙暴,快,下马!”窜上安车,拉起穆雪,下车,躲到早已伏卧的天马身后。
霎时间沙飞石走,遮天盖地,但见怪石嵯峨,槎丫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伴着阵阵如雷滚,如地震,似海啸,似山崩的呼号,一股股巨大的暴力狂攻猛袭。
燕明睿在灵车上,刚用棉被把骨灰罐压好,趴在棉被上,就听得噼里啪啦沙石砸在车厢上的声音,所幸车上有黄金压重,不至于被掀翻。
白初和虎鲨刚下马,把战马圈在一起,还没趴下,全身有如撞壁,瞬间被掀翻了好几个跟头。
狂风阵阵,呼啸而来,咆哮而去;黄沙滚滚,铲地而来,刮地而去。一望无际的腾迅里大沙漠上,尽是黄灰色的尘沙,像数十百里厚厚的黄幕,遮天蔽地,白日青天,顿成黑夜。
天马后的夏侯云紧紧压住了穆雪。
这种姿势,对穆雪来说,是陌生的,却不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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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 女贼
从榆州返回咸阳祖宅备嫁,母亲曾拉着她女扮男装混进教坊,瞧得她脸热心跳,满腔悲愤,有见过带女儿逛教坊的娘吗!是她亲娘吗!
穆雪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这人,怕她被沙暴卷走么,护得这么紧,把她看作娇娇女了,却不记得他自个儿经不起她一脚轻踹。嘴唇动了动,想说,没说,手动了动,想推,没推。
不管是他男人自以为强的本能,还是他内心底的纯良,这份护顾,不伤害的好,尤其在他受伤脆弱的时候。
猛然间,风势骤大,一堆沙丘随着狂啸怒吼的狂风疾涌而来,中间还有着几块大石头。风中,一名虎鲨踉踉跄跄,眼看着狂悖的沙丘将之淹没,白初抖身扑去,抱着他骨碌碌一阵奋力横滚,避过沙丘,迅即翻坐到战马的后面。
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后,黑风停止了,天开了,云散了,放眼望去,除了一片尘沙,还是一片沙尘。
蔷薇花从沙子里费力爬出来,紫蔷情不自禁骂了一句:“见鬼的黑沙暴!”随即愕了愕,嘴角轻抽。
栗色战马后,夏侯云将穆雪紧紧压在身下,脸颊贴脸颊,那样子,不换地方也得让人往歪处想。
穆雪推一推夏侯云,低低道:“沙暴,过去了。”
低头看着对面的脸孔,长长的眉,半眯的眼,线条完美的丹唇,夏侯云忽地发起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一次冲上他的心头,见过她?在哪儿?他不可能见过穆家女!目光落在那紧抿的红唇上,喉结不由得滚了滚。
穆雪耳根发热:“快起来!”
“哦!”夏侯云恍然,赶紧翻身爬起来,这一起,手不小心就按到她身上,软软的,绵绵的,不由得又一呆。
穆雪被他按到胸口的锏伤,疼得闷哼一声。
夏侯云耳根暴红,逃也似的跑开。
白初清点虎鲨人数,领着大家扶起倾斜的安车,清理沙土。羊皮水囊大多被沙石打破,装着食物的搭裢被刮跑了十多个,侥幸无人员马匹伤亡。
燕明睿悻悻道:“这回,不去月亮泉都不行了。”
太阳西斜,一行人翻过又一个沙丘,终于看见一片青绿,绿洲的林木间,赫然传来兵器相叩的打斗声。
紫蔷:“我们还没到,这就打起来了?”
穆雪下车,听了一会儿,对走下车的夏侯云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阿黄去看看。”
夏侯云:“我和你一起去。”
紫蔷:“你确定你去,不会添乱?”
夏侯云面色一僵。
穆雪微微眯了眯眼,道:“好,一起去,——我对这里,不熟悉。”
她不熟悉,他也不见得有多熟悉,她这么说,怕他心里不愉,还顾着他的颜面,不让别人觉得他成了废人。夏侯云心头一暖。
白初:“我也去。”叫上白三白四,“一起去。”回头嘱咐虎鲨,“守好车马。”
这片绿洲不但树木蓊郁,而且面积不小,木叶间隐约可见一汪碧水,波光粼粼,水边绵延上百个白色帐篷,在这丑恶的腾迅里沙漠中,突然出现如此美丽的地方,几乎像个神话。
而打斗声更近,也更猛烈。
穆雪带着夏侯云掠上树梢。
一群粉衣少女与一群牧人打扮的男子,激战正酣。
当先一名青衣女子,青巾遮面,手中一根银色鞭子。那鞭子细长竟有三丈长,鞭法也古怪之极,舞动并不迅捷,无丝毫破空之声,东一卷,西一翻,招招式式都在意料之外。与她对手的男子根本近不得她的身。突然,粉衣少女右手横溜,执住鞭梢,三丈长的鞭子伸出去,搭上一人的肩背,将那人卷了起来,灵活竟如手抓一般。鞭头一甩,将人甩远,鞭头一空,又向另一人卷去,夕阳下看得分明,那鞭头装着十多只明晃晃的锐利倒钩。
穆雪:“有你认识的人吗?”
夏侯云:“没有。”
穆雪:“那就看看吧。”
夏侯云:“那些粉衣少女,不弱。”
穆雪:“还行。”
夏侯云顿了顿:“你说,虎鲨原也有女子。”
穆雪默然片刻,道:“比不得。”
白初:“二队的,有几个,我都打不过。”她们都随白夫人去了,是幸,是不幸?
夏侯云:“奇怪。”
穆雪:“的确奇怪。”
白初:“奇怪?怎么奇怪?瞅粉衣少女,差不多占了上风。”
夏侯云:“论武功底子,那些男子该占上风的,只不知为何,粉衣少女对对方的套路较熟,总能出其不意地抢得先手,先发制人。”
黄蔷打了几个手势。
穆雪:“阿黄说,那些男子,手里的刀,与雁栖城外那拨刺客的,形状相同,铁质相同,造工相同。”
夏侯云:“那抓个活口来。”
穆雪:“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我们不能随意灭口,那就不要露了虎鲨的底。”
白初:“都是死士,抓住了也问不出事。”
又看了一会儿,那些刺客渐处下风。
青衣女子本在酣战之中,她那明媚的眼波,蓦地朝穆雪这边一转,穆雪立即知道,她已发现他们。
白初:“我们被发现了,不去帮忙吗?”
穆雪:“她们应付得了。”
夕阳西下,那些男子都成了死人,粉衣少女架起火堆,焚烧尸体,刺鼻的气味顿时随着晚风飘向沙漠深处。
白初骇然:“女人也能这么狠,夜叉女啊!”毁尸灭迹什么的,不该是男人干的粗活吗?
穆雪:“不招惹我们就行。”
白初:“看起来夜叉女已控制了整个绿洲,我们得招惹她们了!”
夏侯云:“未必能控制整个绿洲,敢在沙漠绿洲开客栈的,都不简单,遇到打架的,不关己则挂起。”
穆雪:“阿初,交代下去,我们只是路过,别惹事。”
白初:“属下知道,一定让他们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退回车马队,一众人稍作收拾,缓缓下了沙丘。
花了百两重金定下食宿,众人拿着新买的羊皮水囊,往月亮泉取水。
站在泉水旁的青衣女子,看着一行人越走越近,静静地看过夏侯云,注视穆雪片刻,看向白初身后的五名虎鲨,目光中渐渐现出惊异来,又瞥过穆雪和白初,突兀将鞭子一甩,喝道:
“站住!”
穆雪眸色微凝:“淑女有何事?”
从凹凸有致的身姿,从清脆的声音,这青衣女子不到二十岁,而她那双露在青巾外的眼睛,越看越暗,越看越冷,竟毫无生气,寒意森森似黑夜里飘出来的无常。
青衣女子顿了顿:“你们,什么人?”
夏侯云:“过路人。”
青衣女子甩了甩鞭子,冷冷道:“此树是我栽,此泉是我开,要想灌泉水,留下——”鞭头一指五名虎鲨,“留下美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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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秋风猫二世、越游越野、竹苑青青的平安符~~好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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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归来
五名虎鲨脚下一软,齐齐打个趔趄,差点儿把手中的水囊扔掉,面面相觑。这是杀男人还带劫男.色的女贼?
忍俊不禁的话,冰冷僵硬的腔调,白初觉得自己被震得内伤了。
穆雪平静地说:“淑女想劫人,该劫更好看的那个。”
夏侯云呛了呛,这是怕女贼没瞧见他?她得多嫌弃他,居然主动推他到女贼面前。
青衣女子:“好看就会多看,多看就会眼累,所以,太贵的不劫。”
噗!白初无语望天,有贼劫财嫌财重的么!
五名虎鲨再次脚软。
青衣女子瞟瞟夏侯云:“有主的也不劫。”
夏侯云挑眉看向穆雪。
穆雪失笑:“那五个兄弟,有主,这个,没主。”
回眸,见夏侯云正笑着,笑得明朗,高挑的眉宇间如有阳光洒落,眼底流淌着一抹明显的讨好意味。穆雪闭了闭眼,一定出现幻觉了,怎么看到有一条尾巴正在他身后欢快地摆动呢,呃,一定是累坏了,眼花了。
青衣女子暗黑的眸子闪了闪:“他,不是你的么?”
穆雪:“但劫无妨。”
夏侯云曳住穆雪的衣袖:“你不要我了?”可怜兮兮的,大似一只将被主人丢弃的狗狗,虽然个头儿太大点。
青衣女子僵了僵,惊愕地看向夏侯云,肩头一阵耸动,突然掩面狂奔,奔进一座帐篷。
随即有大笑声传过来。
白初缩缩肩,带着虎鲨向月亮泉急急而去。
穆雪低头看挂在衣袖上的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抬头看那张半嘟着嘴表示不满的脸孔,想起天鹅湖畔再见他的时候,他一身黑衣,冷冷的冷如千年不化的冰山,亦不觉笑了笑,呐呐道:“这青衣女子,怕是认识你的。”
那女子笑成那样子,想来是被“妩媚”的夏侯云惊着了。
夏侯云回过神,脸色青白,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个幼稚可笑的人就是自己,愤愤地用手拍额,自遇到穆雪这个冷木头,他的智力直线下降,转过身,屁股对着穆雪。
深宫里出来的人,都是会变脸的吧,这人,哪一张脸才是最真实的他呢?穆雪沉默。
夜幕低张,灯光亮起,水中映着灯光的影子,静静的,纹丝不动,青黑色的月亮泉,闪着微光,仿佛一块上好黛玉。
穆雪:“那青衣女子,真若是认识你的,不定你也认识她,遮着脸,因为某种原因,不想与你相认。”
夏侯云想了一会儿:“认识我的女子,或许比我认识的多,我认识的女子,都文弱得很。”
“是吗?”穆雪拂袖便要离去。作为一个相貌英俊、文武双全的太子,很受少女追捧,别人认识他,他不认识别人,完全可能,但是,随后的那句话,真不把她当女人看待么!
“除了你。”夏侯云赶紧扯住她的衣袖,补一句。
穆雪低头:“松手。”
“不松。”
穆雪:“你不饿啊,吃饭去啦。”
“好。”话一出口,夏侯云恨不得再拿棉巾堵了嘴,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是一只狗,主人一叫,摇着尾巴就凑上去了!夏侯云身子一僵。
穆雪:“那些女子,她们出现在这里,将准备向你行刺的刺客悉数杀死,还灭了痕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那青衣女子,如何知道得这么准确?”
夏侯云一凛,慢慢道:“即使她与幕后人不是很熟,也是相识的,对幕后人的行动,有所知,有所不知,”叹了口气,“左不多是那父子四人,没想到在他们身边,还有人对我存了善意。”
穆雪:“尽管我们不需要她出手,你还得领她这份善意,青衣女子武功不弱,你的暗桩可以在这方面查一查。”
夏侯云:“这么一路杀回龙城,也烦,损了哪一个都不好,倒不如调整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得完全不在人的预料当中。”沉思良久,慢慢道,“出了腾迅里沙漠,即是金沙县,很多驼商会在金沙县倒货,街市很是繁华,客栈很多,不定每个客栈都有人守株待兔。总有他们想不到的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歇脚。”
穆雪:“什么地方?”
夏侯云:“棺材铺子。”
**********
进入十月的第一天清晨,龙城人看到了一支送葬队伍,缓缓地从城外往城里行进。两辆铜安车,一辆轿车,在后二十匹驭马拉着二十两板车,板车上放着黑漆棺木,两名神情冷肃的男子骑马在侧,另有二十匹空鞍战马随行。
人们吃惊了,这是谁家啊,一下子去了这么多人。当人们看到骑士之一赫然有燕明睿,更吃惊了,燕家发生了什么骇人的变故?燕五公子也受了伤,脸色那么难看!
事不关己,那就瞧热闹去。
队伍在城里缓缓行进,走不多远,在一家朱漆大门前停下来,燕明睿上前敲开门,驭手抬下一口棺,牵过一匹马,门口顿时哭声一片。
这家主人,似乎是郎中令手下的一名给事谒者。
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的人渐渐多起来。第二家是少府手下一名客曹,第三家是廷尉手下一名法典,一路下来,死者竟全部是官家子弟。
棺木越来越少,跟着的人越来越多。
当北宫的大门打开,一个黄衣丽人俏生生走出来的时候,人们的眼都直了。
她头戴鹅黄色绒帽,身穿鹅黄色衣裙,披着金黄色斗篷,姿貌端华,眉目如画。
太子妃丘婵娟,北夏第一美人,真的是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啊。
她的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
安车静静地停着,车帘静静地垂着,没人下车。
迎出来的北宫总管冷毅立即下令打开车马道的大门。
车辆徐徐驶了进去。
人们才恍然想起,那些官家子弟,似乎都是长安宫卫尉下的银甲卫,是太子卫士。
太子出事了!
长安宫前的金鼓被敲响了,咚咚咚的鼓声震憾着长安宫内外。二十位职位高低不同的官员嚎啕大哭,要求寰王严惩杀人凶手。
龙城,一下子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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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id=3377870,bookname=《世妻》]
亲,无聊闹书荒了吗?
想看庭院深深搞宅斗吗?
想看男主女主相爱相杀男主玩傲娇女主玩洒脱吗
想看女主怎么治理刁蛮下人腹黑妯娌吗?
请看这本《世妻》!
成熟作品,已有多部完结作品垫底,点开它,你不会失望,也不会感到上当,这是你打发时间的绝佳选择!
以上,引自mm书评组猫空长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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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丘妃
北宫内。
车辆缓缓停在德阳殿。
德阳殿是北宫的正殿,长廊如带迂回曲折,飞檐斗角弯转回环,青石路两侧耸立苍松翠柏,风过处,松香淡淡,枝叶沙沙作响。墙角一汪碧池,池旁几株芙蓉初开,一簇簇桃红,粉红,临波倩影,娇嫩欲滴,给冷峭的德阳殿平添了几分柔软。
冷毅迎到第一辆安车前。他是个已过五十的老内侍,手持玉柄拂尘,额上皱纹甚深,额角略鼓。
丘婵娟的心里有些忐忑。在她的印象里,夏侯云骑术一流,便是进长安宫,也从没坐过车。
红蔷紫蔷,还有袁家舅甥,从轿车里走下来,走到安车前。
紫蔷瞪一眼站在车旁的冷毅,很不客气地说:“让开。”
丘婵娟怔了怔,这几个女人,她不认识。难道车里……一双茶色水眸,泛起了薄烟。
车帘撩起。
丘婵娟来不及多想,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容如此动人,宛若春天里湖面上的涟漪,那样轻缓地一圈圈漾开。
穆雪扶着元元的手慢慢走下来
丘婵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冷毅往车内看去,大惊,窜入车内,一把抓住夏侯云的手腕,内息所剩无几,气脉淤阻于下肢,不仅武功丢失,双腿还废了!冷毅的额上滚下了汗珠,喃喃道:“殿下……”
夏侯云苦笑:“能活着,已是侥幸。”
冷毅心头大痛,面上不显,下车叫来两个小内侍,把夏侯云抬下车。这俩小内侍,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双生子,圆乎乎,胖乎乎,嫩乎乎,像两只刚出笼的包子,让人很想咬一口。
丘婵娟捂住了嘴。
夏侯云坐在一辆木轮椅上,双腿盖着长绒毯。
冷毅躬身施礼:“老奴参见殿下,殿下……”终是忍不住悲伤,声音哽住,额上的皱纹更深了。
“殿下!”丘婵娟颤声呼道。
夏侯云扯了扯嘴角,容色淡淡,对冷毅道:“毅叔免礼,冷琥冷珀,还有韩七,身受重伤,在后面的安车上,你安排他们歇下,叫鲁太医看着,拿牌子去太医院请太医,再派人给韩内史送个信。”
“韩七回来了?”冷毅呆了呆,没多问,再施礼,“是,老奴这就去办。”
夏侯云抬头看向穆雪:“你,还是住在这里吧,——踏实些。”见鬼,本来瞧她是低头瞧,现在可好,变抬头瞧了,她一定是成心让自己坐在这个东西上的!
丘婵娟眸色顿黯,努力维持唇角的笑意。
德阳殿原是历代太子处理政事的地方,夏侯云搬进北宫后,德阳殿同时成为他的起居所在,因为心照不宣的原因,北宫的侍女想到德阳殿当差的,人脑子想成了猪脑子。整个德阳殿,从上到下,全部由内侍打理。
现在,夏侯云让一个女人住进德阳殿。这是要与她朝夕相处,片刻不离?
丘婵娟心里被针扎了,不由得更仔细地打量穆雪。
一头黑发只以白丝带绾起,一身素衣无半点刺绣,一件黑斗篷无一片金玉,简单到极点的黑与白,衬着一张无娇无嗔似带病容的苍白脸孔,隐隐的似无人的生气。
说白了,像个女鬼。
即便是个女鬼,也是个容貌精雅的女鬼。
丘婵娟心头苦涩,果然是人看人好,鬼看鬼好么,夏侯云自己冷得像冰,这番外出,便带了个冰美人回来。
穆雪:“相信你自己的人,我还是去住客院。”于她而言,家族尽灭,亲人殆亡,她不能为他们披麻戴孝,如此素服,聊以寄托哀思。
丘婵娟眸光一闪。客院。看来人家对北宫的后殿无意,是真的无意,还是欲擒故纵呢?丘婵娟往前迈两步,道:“殿下,这位淑女是……”
穆雪微微一礼:“民女姓秦,叨扰丘妃,不知客院……”看装束,这位佳丽是主人,看容貌,颇有几分丘城主的影子。
丘婵娟微笑道:“原来是秦淑女,秦淑女好样貌。”向夏侯云盈盈一福,“殿下,不若由妇带秦淑女去客院?”
夏侯云扬声:“毅叔。”
走到门口的冷毅折回:“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夏侯云:“先带秦淑女去客院。”瞅着冷毅,两眼闪了闪,向西瞟了瞟。
冷毅暗暗一惊。客院是在西南方向,而德阳殿往西,那是**殿,原为历代太子的寝殿,夏侯云住进北宫以后,在**殿遍种**花,虽时常逗留其中,却从不留宿。
冷毅抖了抖拂尘,又看穆雪一眼,见她乌黑的双瞳目光冷而明澈,举止谦而不卑,神态傲而不冷,与娇贵的檀曼莉,柔媚的阿尔丹显有不同。
冷毅无声一喟,收拂尘,以手抚胸行一礼,道:“秦淑女,请随老奴来。”
丘婵娟没看到夏侯云的小动作,却也知道夏侯云这是不信任她。可真是冤枉她啊!
她是太子妃丘婵娟,是北宫的女主人,怎么会不好好安置新来的女客人,她会殷勤地带女客人到飞虹殿去,那可是北宫里风景最好的所在,且离着她的飞霜殿很近。
“殿下——”一声娇软的长呼,紧接着,一个紫色的人影裹挟一股香风直扑过来,正待往夏侯云怀里扑,却见他坐在一辆简陋的木轮椅上,吓得花容失色,却已收不住脚——
眼瞅着夏侯云连人带椅要被扑倒,穆雪脚刚动了动,冷毅在听到那个“殿”字的时候,就插拂尘于背后,身形闪动,双手去抓椅背,轻轻一转,如此,轮椅便躲开了来人的恶虎扑食。
那紫色的身影跑得太急,撞不到轮椅,便往呆立在轮椅旁边的小男孩撞过来,穆雪眼光闪了闪,一把拉过那个头大身子小的孩子。
一直被无视的男孩脸色发白,两颗泪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当穆雪的手轻拍他的后背,那带着安抚的动作,让他的委屈瞬间爆发,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落。
夏侯云脸色发青,冷喝道:“夏侯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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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 檀妃
穆雪怔了怔,取了丝帕,蹲下身来,为夏侯冬擦泪,双唇抿了抿:“你叫夏侯冬?是——小殿下?”
夏侯冬不用费力地抬头,就可以看到穆雪的脸,心里忽然轻松了,眨眨水汪汪的眼睛,点点头。
穆雪向夏侯云望过去。儿子六七岁,这人多大就当爹了?
夏侯云的脸色更青了。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只要这孩子站在自己面前,他就会想起那个不堪的夜,他本可以忘记,可夏侯冬的出现,让那个夜,成为永远!
夏侯云冷冷道:“回你的飞霄殿去。”
夏侯冬紧抿着嘴。
穆雪收回目光,平视夏侯冬:“你爹受了重伤,心情不好,不是故意凶你。冬冬,别想太多。要不,我刚到这里来,什么都不知道,你帮帮我?”这孩子,长得并不像夏侯云,像他的母亲,燕明萱?
夏侯冬的眼睛亮了,转瞬又暗了,低低道:“我也不熟呢。”
穆雪:“你自己的家,怎么会呢?”
夏侯冬:“我住在舅舅家。”
夏侯云盯着丘婵娟,眼光冷淡得毫不掩饰,像冰一样散着彻骨的寒气。
丘婵娟笑不出来了。
夏侯云从西戎归来后,去燕家拜望时,丘婵娟看到夏侯冬在玩一把嵌玉的短刀,套出的话竟是夏侯云从西戎给他带的。在北夏,赠刀,要么是长辈对晚辈寄托厚望,要么是朋友间的立誓永不相叛。
丘婵娟恍然,夏侯冬是嫡长子,燕明萱既死,燕氏再无嫡子,那么,北宫里的女人,无论是谁都会视他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夏侯云借口不喜夏侯冬,把他送到燕家长住,抛开血脉,燕家为了燕氏的利益,也会全力护顾他的周全。什么父子不和,分明是夏侯云做给别人看的。
收到丘城主发来的鸽书,书上说,不曾见着夏侯云到雁栖城落脚。
丘婵娟思来想去,不得不想是不是因为那件事,夏侯云恼了自己,迁怒丘家。既然他藏着对夏侯冬的亲情,那么在他归来时,一下子看到夏侯冬,就算他面上不显,心里一定会记她一个好。她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呢。
就这样,丘婵娟费尽口舌,说服冷毅,一起到燕家把夏侯冬接回北宫。
丘婵娟眼中水汽氤氲。夏侯云这是真的不喜夏侯冬,那把短刀,只怕另有蹊跷。丘婵娟心里痛极,拧紧了手帕,他,还在生自己的气?那事,说到底,能怨她吗?
“殿下,你回来了也不告诉我,非得让我来找你,你才开心吗?哦,殿下,你这是生病了吗?”这来的人自然是东夷王的十七孙女,檀曼莉。但见她一袭由浅紫到深紫、刺绣百鸟朝凤的湖丝长裙,丰肩软体,环低鬓冁,雅淡如粉荷滴露,娇羞如杏花润雨。
穆雪瞟了瞟夏侯云,这人还真有艳福,娶个联姻的别国女子,竟也这般美貌。
夏侯云也瞟了瞟穆雪,心里没来由地心虚,随口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檀曼莉呵呵笑:“自然是有人告诉我,我听不到大雁飞过留下的叫声,还能不知道你在哪里吗?殿下,你还没说,你这是怎么了?我扶你进殿去吧。”说着,便要来拽夏侯云的胳膊,口中呐呐道,“出去了这么久,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啊?”
穆雪向冷毅睃去一眼,示意对方带路往客院去。
冷毅默默叹一声,垂头不动。
“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今天你回来了,我很高兴,殿下,你是太子,也就是北夏未来的王,当整个北夏匍匐在你脚下的时候,我就是北夏最尊贵的女人!”一霎不霎地望着夏侯云,娇婉软糯的声音几乎滴得出水来,“你的母亲临终前亲口允了我的,你也握着她的手起了誓的,你没忘了吧,我可不想受别人的压制。”
丘婵娟手里的帕子快拧烂了。
夏侯云:“现在不说这个,我很累,你先回去吧。”
“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你的心里也应该只有我一个。你走了这么久,是不是只想我一个?”檀曼莉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爱.欲的热烈光芒,对着夏侯云的脸俯过身来,红唇微启。
这种话,不该是两人私语吗,这是把在场的人都当死人,还是眼里根本就没别的人?
紫蔷嘟了嘟嘴,想说,收到穆雪警告的眼神,看到内侍宫女全都缩肩垂头,一副我是木头人不会看不会听不会说话的样子,不由得撇撇嘴,这位太子,不若张寒那般女人莫近。
夏侯云略略一偏,偏过头,偏开俯过来的脸,凉凉笑道:“我说只想你一个,你相信吗?”
檀曼莉撅起厚嘟嘟粉嘟嘟的嘴唇,半嗔半怨:“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来哄哄我吗,你就说想我一个人不行吗,我只想你一个,你也该只想我一个的。”美目流盼,贝齿隐现,真真是艳如红杏带雨,娇若粉荷滴露,令人意乱情迷,有一亲芳泽的索求。
夏侯云咳嗽一声,叫:“毅叔。”
冷毅走两步:“老奴在。”
檀曼莉:“叫别人作甚,我来扶你,哦,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夏侯云:“我走不了啦,别费那劲。”回头对冷毅说道,“毅叔,把秦淑女带过去便可,请太医为韩七和琥珀兄弟诊伤要紧。”
檀曼莉直接扔掉前面那句话,大声问:“带什么人?带到哪里去?”向前迈了几步,瞪着穆雪,从头瞪到脚,“你是什么人,到北宫来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就你这穷酸样儿,别想着麻雀变凤凰!”
紫蔷大怒:“你算哪根……”
“太子殿下受伤,侥幸被民女遇到。殿下仁厚,念民女投亲未遂,带来北宫暂住。”穆雪拦住紫蔷,“有叨扰之处,还请檀妃见谅。”
檀曼莉:“知道叨扰,你还来!口不应心!”
夏侯云眉头紧锁,指着侍立一旁的宫女内侍,喝道:“送檀妃回飞霞殿,无事,不得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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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 信物
檀曼莉大怒:“夏侯云!你敢禁我的足!我哪里不对了!凶我,禁我的足!你个北夏穷佬!娶我的时候好话说尽,哼,敢凶我!我让你凶我,让你禁我的足!我跟你拼了!”说着,卯足了劲,向夏侯云扑过来。
夏侯云坐在轮椅上,气得差点儿跳起来,忍了又忍,双手紧紧攥住扶手,青筋全都爆了起来。
一帮宫女内侍见多不怪,死死拖住檀曼莉,却也不敢硬推着她往外走。
檀曼莉骂道:“夏侯云,你给我记着,你又凶我了!我,我,我不活了!贱婢,贼奴,放开本公主,本公主要上吊去!”
丘婵娟叹了口气,柔声道:“檀妹妹,别闹了。殿下受伤,你不问,还责难殿下的恩人,怎怪得殿下要禁你的足?快向这位秦淑女道谢,多谢她救了殿下,秦淑女大量,必不与檀妹妹计较。”
檀曼莉骂道:“丘婵娟,谁是你妹妹!少装好人!你不让内侍到飞霞殿报殿下回宫,不就是想你一个人凑到殿下面前么!敢拦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装得一脸无辜的,捏着鼻子哄嘴巴呢!”
穆雪为夏侯云默个哀。
夏侯云见穆雪似笑不笑地瞅着自己,不由得又羞又气,恨不得掩了自己涨红的脸,且知她并没注意丘婵娟话里的挑拨,默默哀叹,这个女人,怕是不懂、不屑于懂女人背后的手段,罢了,他只能多操点心。
丘婵娟若是听得夏侯云的心声,一定要说,殿下,你多想了,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夏侯云面沉似水:“毅叔,劈昏她!”
檀曼莉吓一跳:“敢!”
冷毅怔了怔,以前都是殿下落荒而逃,今儿动不得身,倒动起粗来,也是,从前能记着檀妃是东夷的公主,而今成了废人,若是医治无望,那与王位也就无望,既然要过普通人的生活,那又何必再忍一个夜叉女?只是不知这普通人的生活,别人肯不肯放殿下过。
敢不敢的,奈我何。冷毅森森一笑,正待一记手刀劈向檀曼莉的后颈。
檀曼莉忽地拿出一个织锦香囊,冷笑道:“这里装的,是谁的头发?”
夏侯云一呆,心头飘起一个含笑挥刀的倩影。
檀曼莉咬着唇:“你,你在找野女人!这香囊,这头发,是那野女人送你的信物吧!”目光闪亮,盯着穆雪,“那个野女人,不会就是你吧?”
紫蔷大怒:“你才是野女人!你全家都是野女人!”
夏侯云厉声道:“大双!小双!把铁梨案,丢出去烧了!冷琉,冷璃,守不住德阳殿,带上来,打二十板子!冷毅,身为总管,失职,罚半年佚俸!”
站在木轮椅左右的,那两个胖乎乎的双生子小内侍,答应一声,往书房跑去。另有内侍将站在德阳殿门口的两个银甲卫按倒在地,啪啪啪抡板子揍上了。
这是恼羞成怒吗?那缕头发,有故事啊。穆雪垂眸。
檀曼莉掰断了一根珊瑚簪子使劲攥着,硌得自己手心生疼,双眼闪闪亮亮,仿佛两支就要射出去的火箭:“夏侯云,你用不着杀鸡!花蝴蝶,可真是改不了的风月性子,到哪儿都忘不了采野花掐野草!放一把头发在书案上,怎么着,想时时看着,想一辈子记着吗!你!算你狠!你狠,你狠!”抬脚向夏侯云踢来!
冷毅急忙推动木轮椅,叫道:“檀妃,有客在!”
“客?好个尊贵的客!”檀曼莉大笑,笑得眼中泪纷纷坠落,仿若带雨梨花,把那缕头发从香囊中扯出来,“花蝴蝶,你欺负我!今儿带一个野女人回来,明儿是不是要把这头发的主人也领回来呢!你心里想要多少个野女人?好啊,你把那野女人领到我这儿来,倒让我瞧瞧是个什么花妖转世,惹得你这般割舍不下,拿一把头发当宝!”蹬蹬跑到德阳殿外,用力扬手。
夏侯云脸色铁青,眯眼看着风将那头发卷得无影无踪,道:“送檀妃回飞霞殿。”
檀曼莉提裙子奔过来,直直地瞪视端坐木轮椅上的夏侯云,又气又怒,一种被羞辱的红晕在她粉雕玉琢的面庞上时隐时现。她急促地吸着气,照着夏侯云的腿踢了过来,大哭道:“我是东夷的公主,几千里的离了家,到你这破砖烂瓦的苦寒所在,竟由着你百般轻贱不成!”
丘婵娟上前拖住檀曼莉:“檀妹妹,殿下受伤,檀妹妹暂且忍耐些!”
夏侯云:“檀曼莉,我知道你是东夷的公主,很尊贵,龙城的破砖烂瓦比不得你东夷的雕梁画栋,你既然来到龙城,既然嫁给我夏侯云,该怎样对你,我心里明白得很。”
泪珠自眼角溢出,檀曼莉悲泣道:“你,你明白得很么,我嫁给你两年了,两年来,你是怎样对我的?你别忘了,我是你夏侯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檀曼莉,东夷的公主,只有我,只有我才有资格做北夏的女主人!”
夏侯云觉得自己的心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忍耐道:“你来到龙城,就是为了成为北夏的女主人吗,你要嫁的人是北夏的王,并不是我夏侯云。”
“你……你……你怎么这样和我说话,又冷淡又傲慢!”檀曼莉的泪直滚而下,“我对你不够好吗,为了你,我离开我的东夷,来到你……”
夏侯云:“你一定要在这里,把你的话,再说一次吗?”
檀曼莉愕然。
“我不想说让你不好受的话。”夏侯云转动木轮椅,道,“大双,小双,你们俩送檀妃。”
两个双生子小内侍正指挥其他内侍,把铁梨木雕花书案抬出书房,往德阳殿外抬,闻唤颠颠地跑来,向檀曼莉哈腰:“檀妃,请!”
檀曼莉怒道:“我不走!你还没说,这女人是谁,你别欺负我,你要记得,我为了你……”
“你既然不想要脸,我又何必给你留脸!”夏侯云语声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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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 搭讪
“檀曼莉,你是不是想再一次告诉我,你的东夷王国是多么强大、多么富饶,你是多么地不愿意离开那辉煌的王宫,”
他一凛脊背,眼光倏地冷漠得像昆仑山千年不化的冰峰,他的声音残忍得像穿心而过射死梅花鹿的箭,“你来到我这天寒地冻的北夏,来到我这破砖烂瓦的北宫,高高在上像个女王,对我施舍着你的爱,哦,我受宠若惊,我应该立即拜倒在你的裙裳下去嗅你的脚!很可惜,”缓了一口气,“真的很可惜!”
檀曼莉惊住了,张大泪眼瞪视夏侯云。
夏侯云:“毅叔!”
冷毅:“檀妃,得罪!”一记手刀劈在檀曼莉的后颈。
内侍战战兢兢,抬来肩舆,抬走了檀曼莉。
夏侯云瞥了瞥丘婵娟:“你也走吧。”
丘婵娟低声应了个喏,退出德阳殿。在殿门口,夏侯云的斥责传来:
“冷琉,冷璃,德阳殿是正殿,以后再放女人进来,自己再领板子去!”
脚底一滑打个趔趄,还知德阳殿是正殿么,请了那女人住进去呢,那女人第一天进北宫,檀曼莉就跌到泥里了!丘婵娟心头一阵发冷,举目望天,天阴沉沉的。阴沉沉的天尚有晴朗的一刻,阴沉沉的心,何时能拨开云雾?丘婵娟下意识裹了裹斗篷。
穆雪告退,跟在冷毅身后。
紫蔷临出大门,丢给夏侯云一个幸灾乐祸的笑,道:“这就是公主啊。”望着自家娘子纤瘦的背影,嘀咕道,“娶了个夜叉女,怪不得在外面偷香窃玉。”
穆雪随着冷毅走进**殿,看到满目**树,先是一怔,既而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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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朝,朝堂上热闹非凡。
太医院报,太子夏侯云受严重内伤,武功已废,气血不畅,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太子夏侯云递上奏折,三年内如果伤势不能痊瘉,自辞太子位。
朝臣又惊又怒,纷纷上折,要求寰王彻查行刺之人,死难银甲卫的家人更是群情激愤,要求严惩杀人凶手。
桑老廷尉奏道,太子夏侯云受伤,既然有可能痊瘉,那么理当加派重兵,保护太子养伤期间的周全,不能再让凶徒得逞,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
保国公附合,锦燕卫是燕王后的亲卫,燕王后已逝,锦燕卫合宜护卫太子。
大街上,一辆没有标记的乌篷马车缓缓行驶。
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人烟凑集,车马如流,各式服饰各种装扮争奇斗艳,行人往来甚是悠游自得,商铺鳞次栉比,鼓箫箜篌,不绝于耳。
夏侯云:“蔷薇花她们有定制的衣裳,短时间内你也不会离开龙城,不妨多转转,多买几件,还是觉得比不上咸阳的华美?”
元元:“殿下,这就是龙城最繁华的街市吗,奴婢觉得,比榆州好不了几分。”元元,人如其名,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子,圆圆的下巴,很有点儿珠圆玉润的样子。
穆雪:“北地苦寒,自然不及南方富庶,元元,这里不是榆州,我们都不熟悉,北宫人多耳尖,别让人抓了痛脚,救都救不得。”
元元:“哦,舅母说,要多看,多听,少说话,舅母还说,惹了……惹了祸,想跑都没路。”
穆雪:“你舅母是个得用的。”
元元:“嗯,舅母说,谢谢娘子的看重,她一定会尽心做好**殿的管事。”
乌篷车停下。
驾车的白初一甩鞭子:“娘子,那边有糖炒栗子。”
夏侯云怔住:“你,喜欢吃糖炒栗子?那是民间野食。”
元元:“娘子,奴婢给你去买。”
穆雪:“你会挑吗?”
元元苦了脸。
向夏侯云微一点头,穆雪撩车帘下车,元元紧跟在后。主婢二人走到干货铺子前,新鲜出炉的各种干果,香味扑鼻。
元元欢叫道:“娘子,这栗子又大又亮,看上去就好好吃的样子唉!”
穆雪:“这是东古山油栗,当然好吃。”
“唉呀这位淑女,你也认得童姥姥家的栗子是东古山油栗啊,不是小生摆大话,这满龙城的糖炒栗子,就数童姥姥家的最好吃,小生可算见着同道知己了!”
这话说得有点轻佻。
数步外,一个紫袍书生手执紫笛,正笑吟吟地望着穆雪。这书生面如冠玉,紫玉冠束发,发如墨染。
穆雪呆了呆。对面的那张笑脸,五官无不精致。能令她发呆的,并非他的精致,而是此人面容竟然与张寒有些许相似,神态比张寒多一分憨涩,少两分清峻,眉眼间多三分婉媚,一双桃花乌眸,轻轻地一转,如桃之夭夭,令人见了不觉生出温喜之意。
紫袍书生正为贸然搭讪有所惴惴,见女子若有所思,而无厌烦之色,心头微安,拱一拱手,浅笑道:“小生不打逛语,童姥姥家的糖炒栗子,值得吃一吃的。”
穆雪让元元舀了两斤栗子,元元正数铜钱,紫袍书生往铺子里扔一片金叶,摇笛笑道:
“童姥姥,这位淑女的栗子钱,记在小生账上。”
元元的手不由自主捂住钱袋,猛觉失态,讪讪地望一眼穆雪。
穆雪几不可见地蹙一蹙眉,款款道:“那小女子就多谢了。”径直向乌篷车走,踩木几上车。
紫袍书生朗声道:“淑女,小生桑刚,东街桑府的三郎君,二十一岁,尚未娶妻。”
元元脚底一滑,木几翻倒,手中的食篮差点儿丢出去,你娶妻不娶妻,与我家娘子何干,难不成你以为几个栗子就能娶了我家娘子去?
紫袍书生大笑。
穆雪回头,展颜一笑。
夏侯云怒了:“阿雪!”这冷木头,居然对着别个男人笑得比牡丹花还灿烂!
穆雪剥了一枚热乎乎的栗子:“你们北夏的男子,都这么——热情吗?”
夏侯云:“当然不是,桑家老三,自诩谪仙子,龙城第一美少年,不知道哄了多少女孩,哭着喊着要嫁他。”
穆雪:“那他也是个见惯美貌佳人的。”
夏侯云:“可不。”满心在想,对别人能笑,对自己怎么就木头了呢,浑没注意她话里那个咬重的“也”字。
穆雪:“那像我这样的木头,桑三那样的风.流人物,会一见钟情吗?”
你还知道你是个木头啊,夏侯云眯起了眼:“咳,一见钟情什么的,桑家老三那妖孽也不是做不出来,这想女人想到北宫来,真把我当废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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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又一个美人儿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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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布局
穆雪:“我初进龙城,按理无人认识我,可一路围杀,隐似有个洞察先机的神算子。初见桑三,他若是惯常性表述,直当他嘴欠,若是别的什么……一个个的都沉在水底,怎么看清谁是谁。”
夏侯云沉思,道:“你随我进龙城,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我的人。以后北宫的往来,认识你的人总会多起来,桑家老三那一声喊,损你的名声,也损我的名声。都说桑家老三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鲁莽,倒是反常。”
穆雪:“别人都把你当废人,你才能沉到水底。看别人在水面上翻花,有何不好?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不到最后,谁说清?桑三敢使美男计,我就看他吃不吃美女计。”
美女计!夏侯云捂住喉咙,圆溜溜的大栗子卡住他的嗓子,上不上,下不下,不一会儿憋得一张脸发了紫。
白初一鞭子抽得重了,拉车的马唏溜长嘶一声,快跑起来,唬得白初勒紧缰绳,擦擦汗,少主,属下可以为那个桑刚,提前默个哀吗?
穆雪一掌拍上夏侯云的胸口,道:“那么多刺杀都闯了过来,被一颗栗子呛死,你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夏侯云不住咳嗽,无力地指着穆雪:“丫头,你就欺负我吧。”
乌篷车拐过一条街,又停了下来。
白初:“娘子,那边,有火烧后的废墟。”
夏侯云拍了拍前额:“哦,毅叔告诉我,十五天前,博士署驿馆失火,烧一宿烧成废墟。”
穆雪:“博士署驿馆?冷总管可曾说,起火原因是什么?”
夏侯云:“毅叔说,韩内史给寰王的奏折,说是到龙城来的一个士子,挑灯夜读,困极而眠,火盆靠着床榻,炭火燎着帐帷,引起大火。”
“一个火盆烧光了驿馆?”穆雪眸光一闪,“你是说,到龙城来的士子,士子到龙城来,候官吗?”
夏侯云点头:“今年是三年一度的孝子廉吏举官,有赶早的,八月便到了。”
穆雪:“博士署驿馆失火,那些候官的士子,现在住到哪里去了?”
夏侯云:“韩七的父亲是龙城内史,发生在龙城内的事务,都由韩内史负责,龙城的官家驿馆,不止博士署独有,士子们会得到妥善安置的。”
白初:“娘子,隔一条巷道,隔一个文房铺子,有所大宅子,有方巾士子出入,门匾上写,流星花园。”
穆雪推开车窗,掀起纱帘,凝眸望去。
灰墙青瓦,乌漆大门,一对石貔貅镇宅,门前悬挂两盏水晶灯,倒也不似多好的所在。有三两手捧书卷的方巾士子,不急不徐,笑意盈盈,往宅子里走。
穆雪:“阿初,眼力不错。”
白初笑:“谢娘子夸奖。”
夏侯云:“流星花园,从外面看不出什么,里面大得很,厅堂轩楼,亭台斋馆,无一不精美,山石水榭错落,名葩奇木点缀,除了王室苑囿,堪称龙城第一园。老二花了四年时间修建,今年初夏完工,苗妃时常在园子里宴请各家女眷。”
穆雪沉默良久,嘴角浮起一抹凉凉的笑,幽幽道:“凡事,谁得利,便是谁做。四年前开始布局,够有耐心,真像狼,忍耐多时,一击即中!”
“布局?”夏侯云看着流星花园四个大字,水晶镶嵌,亮光闪闪,他的目光渐渐凛冽。
穆雪抿唇不语。
夏侯云缓缓道:“博士署驿馆失火被毁,候官士子陷入食宿无着的困境。邻近的流星花园,对士子们开放,既在焦头烂额的龙城内史那里卖好,还得了博士署祭酒另眼相看,又使惊魂不定的士子们安心,绝好的景致更笼得士子们欢心,士子们感激花园的主人,自然而然与之来往。这些士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多数进入博士署候用,随后陆续走上官途。龙城候官之变,在他们心里留下永久又深刻的印象。三五年后,龙城官员,不定有十之五六,捧着礼物再进流星花园。”
穆雪:“这一局,夏侯星不动声色,赢得很漂亮。”
夏侯云不免心焦:“驿馆失火,已定性为夜读士子大意,夏侯星哄得士子们心向于他,我们只能干瞅着?”
穆雪:“局已经做成,你不瞅着,还能怎样?”
夏侯云:“士子们进龙城,早在八月、九月,夏侯星要放火,要让出流星花园,为何不早一些?”
穆雪:“博士署烧得早了,官府自然要安置士子,士子若流连流星花园,不从官府安置,难免有享富贵、攀王室的嫌疑,于将来的官途不利。火起至放榜,时长一个月左右,官府安置却不讨巧,因为榜单一放,士子各奔前程,花费的人力财力便似重拳击在软棉上。流星花园抢了这个空档,官府承情,又无碍士子名声,而结交未来官员的目的,达成于无形。”
夏侯云愤愤:“夏侯星!竖子敢放火,就别怕被揭了底!明面上没有证据,在平静的水面放点风,吹起涟漪,纵然于大事无补,能让士子们心里有所疑,也是好的。”
穆雪沉默片刻,道:“没有证据,真亦是假,假亦是真,流言这个东西,虽上不得台面,有时候也能成为伤人的刀。”
白初两眼看着马屁股,叹了口气,少主,说好的光明正大呢?
对一个要抢王位的人,流言多成破皮之伤,见不了血,而消除流言,只需一个更大、更新、更猛的流言。
这句话,穆雪没说,凉水泼多了,失了自信,没了斗志,那就只剩死路一条。
穆雪撩开车帘:“阿初,沿这条街走一遭。”
白初喏一声,扬鞭驱车。
马车辚辚,从街头走到街尾。白初正想着,是调头,还是拐弯,听穆雪道:
“流星花园斜对角,有个安泰客栈,到那儿停车。”
白初想了想,驱车拐弯后才调头,原路缓行。
带着元元,穆雪走进安泰客栈。
客栈的装饰简约大气又不失华丽,里外收拾得很是干净,或许是没到晚饭的点儿,大堂里,七八个小厮趴在案几上,一个中年男子歪倒在高柜后,都似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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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 看中
元元使劲一拍高柜,大喊道:“管事的!”
中年男子腾地跳起来,还没睁眼,嘴里已喊:“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儿,小店有新到的秋茶饼,可要来一壶?”
小厮们亦都围过来,热情地介绍客栈的菜式,仿佛刚才那幕酣睡是个错觉。
元元扑哧笑道:“我家娘子说,来一壶上好的茶,来一壶上好的酒,来四样最拿手的菜。”
穆雪在中年男子的带领下,进了二楼一间比较奢华的雅间。
“在下姓方,是这安泰客栈的管事,淑女还有何吩咐?”等小厮送上茶酒,方管事殷勤斟茶,“老话说得好,春茶苦,夏菜涩,要好喝,秋白露,小店的茶饼,绝对正品,是我家主人从南秦运的新秋茶。”
穆雪:“方管事,请坐。”
“不敢,不敢,淑女是贵客,在下不敢唐突。”
穆雪:“我坐着,你站着,我与你说话,还得抬头,你还是坐着好。”
方管事噎了噎,道:“那在下就放肆了。”遂屈膝而坐。
穆雪望了望窗外,静静问:“方管事,你家客栈,生意不大好?”
“哪里,这会儿申时中(下午四点),不到住店打尖儿的时候,人少点,不正常么?”
穆雪:“茶还行,酒,菜,都算不得好,如何引得客来。”
方管事:“淑女这话诛心!小店的酒,放在龙城,也就比燕家老酒逊色,比流星花园的酒,强不止三分,小店做菜的厨子,原是宫……公开求招的,菜品绝对的好,只不过比流星花园少了些新花样……”
穆雪抿一口茶:“方管事,何故总与流星花园相较,流星花园影响你的生意了?”
方管事眨眨眼,果真是被流星花园气着了,一个铜钱管一个士子一天的食宿,这是斩断了这一条街上客栈、酒楼、茶馆的活路。
穆雪再抿一口茶:“方管事,你这店,卖给我吧,出个价。”
方管事惊得跳起来,道:“淑女何出此言,寻在下开心吗!”
穆雪:“方管事被流星花园挤得没脾气,小女子倒想试一试,你就当我钱多了闷得慌,找点乐子。”
方管事笑了:“淑女可知,民不与官斗。”
穆雪:“深宫里有宫斗,大宅里有宅斗,民与官斗,其乐无穷。”
方管事噎了噎:“淑女与流星花园有旧?”
“无旧。”
“有怨?”
“无怨。”
“那又为何?”
穆雪眯了眯眼,直直看着方管事,悠然道:“小女子就看不惯,一边卖肉,一边立牌坊。”
这么举止优雅,气度从容的淑女,说话不要太粗好不好。
方管事端正差点儿扑倒在食案的身子:“淑女,请恕在下直言,本店不卖。”
穆雪:“不卖啊,也行,那就合作。做生意,有赚有赔,我没做过生意,不敢保赚,不过可以给句话,赚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
方管事:“淑女,本店不与任何人合作。”
穆雪微扬眉:“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撑着?”
方管事笑道:“待士子们赴任离去,这条街便会恢复从前的样子,那流星花园总不能,一个铜钱走到底。”
穆雪:“的确不会一个铜钱走到底,再多钱也经不起这么撒,不过,名声打响了,来日,流星花园辟出临街一角开个酒楼,便是一两金子,也会有人抢着去。这世道,没钱人很多,却也不缺有钱人。”
想起自家主人绘制的流星花园平面图,方管事忍不住打个冷颤,勉强道:“小店再不济,也是主人一番心血,淑女用过膳,请自去。”站起身,躬身一礼。
“不肯卖,不肯合作,”穆雪眯起眼,“开门一天,吆喝一天,为了赔钱的?那是不是说,你家主人开这个店,意不在赚钱?”
方管事一震,摆出一张哭笑不得的脸:“淑女,你若有法子赚钱,这条街上另有客栈酒楼,他们一定欢迎。”
穆雪:“我就看中你家店了。你家店,够大,也够好,距流星花园最近,出了流星花园,就可以看到你家店。”
方管事笑了笑,再躬一礼,推门离开。
元元小心道:“娘子,那怎么办?”
穆雪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笑道:“买不到,抢啰。”
元元打了个哆嗦,往角落里缩了缩,唉呀我的舅母,娘子笑得好可怕,舅母啊,那店家,算不算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穆雪:“这些菜,是你家娘子花钱买的,都吃了,不许浪费,我先下楼。”顺手拿了钱袋。
元元忙不迭点头,娘子,你是好人,我开吃,你开打。
穆雪来到大堂,环顾四周,不见方管事。
小厮:“淑女这是要走么,小店还有红豆糕、绿豆糕、桂花糕、海棠糕、蒸糕、油糕各种美味糕点,淑女不点一份尝尝?保证好吃。”
穆雪:“有铜糕吗?”
小厮瞪大眼:“铜,铜糕?”
穆雪从钱袋中倒出十多个铜钱,摞在掌心。
“这位淑女,”方管事急匆匆跑过来,“淑女,赶巧我家主人来了。”
穆雪:“还请一见。”
方管事迟疑片刻,道:“我家主人,我家主人自惭颜陋,只让在下给淑女带话,开门做生意的都是为了赚钱,淑女既有良策,我家主人愿意与淑女合作,所赚五五对分,赔了,赔了算我家主人的。”
穆雪眸光闪动,默然不语,良久,呼出一口气,道:“那小女子可就不客气了,一切先得听我安排。”
方管事擦擦额汗:“谨听淑女吩咐。”
穆雪失笑,并不多问,笑道:“西城有个苗家铺子,有劳方管事去那里买些烟花,要最好的。”
元元奔下楼梯,打个呃,摸摸辫子,谄笑道:“娘子,奴婢吃完了,一点儿不剩。”
穆雪放下手中的铜钱,把钱袋丢给元元,走到门外,听得一阵清亮的口哨,熟悉的旋律,让她微微一怔,闪目望去,白初坐在驭座上,悠然吹着口哨,驭马旁站着个年轻妇人,身旁跟一婢女,似听得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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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 有趣
白初看到穆雪,忙道:“娘子,怎样?”
穆雪不经意道:“茶还不错,酒菜差点儿味,走吧,换一家。”瞟了一眼那对主婢,弯弯唇角,“有劳这位夫人借道。”
这妇人,二十岁左右,有一张白净细洁的鹅蛋脸,上穿米白色绣桃花薄袄,下系桃红色长裙,披一件白色绣花滚白貂毛斗篷,一头青丝绾作流水髻,髻上插两对水晶簪,细碎的水晶珠串成流苏坠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动。
此时,她看到穆雪走来,大眼睛眨一眨,落下两行泪。
穆雪心头发毛,暗道,这眼神,怎么似看久别的情.人呢!北夏男人在大街上向陌生女人表白,北夏女人则在大街上向陌生女人抛泪眼?噫!穆雪抖两抖,她知道自己长得好,可也没好到像金子,男女通杀吧,倾倾身,道:
“夫人,借道。”
年轻妇人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对不起,妇听小哥吹哨,听得痴了,竟拦着淑女的道,对不起。”左颊上一个小小的酒窝,因她的笑容忽闪,声音却是哽哽的,带着哭调。
穆雪看向白初。
白初也被年轻妇人的眼泪惊着,忙道:“娘子,属……娘子上了楼,小……小人无聊,吹个曲,没做别的。这位小妇人说好听,求小人再吹,小人,小人……”
“明白,不好意思拒绝么,”穆雪微福,“夫人,可以借道了吗?”
年轻妇人以丝帕拭泪,笑道:“淑女是初到龙城的吧,小哥的曲子,甚是特别,以后……吹给家人听也罢,在外,还是别吹了。”说完,扶了婢女的手离开。
穆雪眯着眼,静静看那主婢走进停在街那边的彩绘轩车,无声吐一口气,道:“阿初,这儿是北夏的龙城,虎鲨的曲子,别唱了,被有心人听去,不定惹麻烦。”
白初应喏。
夏侯云忍着怒气:“你,喝酒了!”
穆雪眉尖微扬:“燕家老酒,是龙城最好的酒?”
“没错,燕家有一口老井,井水甘醇清冽,沏茶清香,酿酒浓烈,便是梅花上的冰雪,也比不得。燕家老酒,一坛十两金,还有价无市。”
穆雪:“哦,哪里有卖燕家老酒的?”
夏侯云:“没得卖的,燕家再落魄,也没到卖酒的地步。你别打岔,问你,怎么喝酒了?”
穆雪:“没有卖的啊,很好,我现在需要这龙城最好的酒,你想办法吧,多多益善。”
夏侯云气阻:“问你,怎么喝酒了!”
穆雪:“我喝酒,很重要吗?”
夏侯云:“你一个丫头片子,独自在外喝酒,醉了怎么办!”
“不会醉的。”穆雪不以为然。
元元打个呃,笑嘻嘻道:“那个管事的好不懂事,不听娘子的话,娘子要把那客栈抢过来,喝酒壮胆啊。”
噗!夏侯云默默咽下喷出的心头血。到龙城第一天就抢人家客栈,嚣张两个字,打得住吗,话说,这女人,做事需要喝酒壮胆吗?
“娘子,”白初道,“那辆轩车,跟在我们后面。”
穆雪:“那个听你吹曲的妇人?”
夏侯云:“那就是二王子妃,苗藿。”
穆雪睁大眼,又半眯,幽幽道:“有趣。”
安泰客栈里。
方管事和众小厮,张大嘴,看着高柜上的铜钱。十数枚铜钱挤成一团,纹线分明,却再也分不开。
小厮吸了口冷气,嚅嚅道:“这,就是那娘子说的,铜糕?”
方管事哭笑不得,这是恐吓么?那位淑女瞧着斯斯文文的,手底下的功夫,怕不在自家主人之下!拿了钱让小厮去苗家铺子买烟花,自个儿脚底下发飘,来至三楼东首雅间。雅间的柏木酒案后,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一身黑衣,丰神秀逸。
方管事:“公子,现在可以说了吗?”
黑衣青年把转手中的玉杯,笑道:“你想知道什么?”
方管事苦笑:“那位淑女居然把铜钱捏成了铜糕,怕是小人去得迟了,店里的家什要被砸得稀烂。公子啊,求你告诉小人,那位淑女,是谁?”
“铜糕?”黑衣青年失笑,“也许吧。”
这是不相信那位淑女会砸了客栈?有什么不对头,方管事怔怔,公子一直在微笑?微笑的公子,很对头啊,笑狐狸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方管事摇摇头,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这感觉,不好。
“公子,那位淑女脸生得很,可以肯定从前没见过,她瞧破了二殿下的局,却与咱们客栈过不去,不知是哪位殿下的人。”
黑衣青年笑:“脑子又笨了?既是新到龙城的,那有谁刚从外地回到龙城?”
方管事:“公子的意思,那位淑女是太子殿下的人?”
黑衣青年:“跟随太子到龙城,不一定就得是太子的人。——真是好奇得很,太子如何拐了她的。”
方管事深知自家主人不想说的,任哄,任刑,都不会多说一个字,干脆不再问,另起话头:“我们的客栈做了筏子,可就直接与二殿下摆明车马。公子说过,从龙之功,贵之极,也险之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子们的夺位,不参与为上策。”
“夏侯星,以庶子之身,不感嫡母养育之恩,觊觎嫡兄太子之位,比之夏侯风、夏侯雷,他更让我不齿。”黑衣青年转一转玉杯,“我与父亲说过,与你们也说过,我们,择明君而从之。”
方管事笑了:“公子这话说得,怎样才算明君,那太子殿下的名声可不大好,性子绵软,还招蜂惹蝶,有个花蝴蝶的浑号。”
黑衣青年斟酒自饮:“寰王的四个儿子,有名声好的吗?没有一个名声好的,不是怪事一件吗?”
方管事苦着脸:“薛太医传来的信,太子殿下的两条腿,废了,站起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薛太医亲自问的诊,十成十错不了,一个残废……以小人见,几位王子,四殿下年少,公子何不遂……”
黑衣青年扬扬手:“方叔,那话,别再提了。龙城的水,只怕比我想的还要深,有些事,由不得我。”
方管事讪讪闭了口,静一会儿,又道:“二殿下的局,公子瞧在眼里,也曾搜找证据,却是无果,公子说,捕风捉影,如隔靴搔痒,换是公子,当怎样破局?那位淑女,又会怎么做?放烟花,那可是苗家的拿手。”
黑衣青年弹一下玉杯,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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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热闹
十月初三,巳时正,卜卦,大吉。
轰!轰!轰!三声巨响。
走在街上的,停下脚,坐在家里的,奔出门,抬起头,但见得半空中烟花绽放,灿烂仿若云蒸霞霨。
白日里灿若云霞的烟花。
苗家铺子又出新烟花了!
流星花园燃放新烟花了!
人们在惊讶之余,兴奋起来,抬脚都往流星花园赶来。
爆炸声一声接一声,半空中开满五彩缤纷的焰火。
真的是新烟花啊,璀璨如夏夜的流星,绚烂如春日的繁花。人们更兴奋了,加快脚步赶往流星花园,人潮涌涌,到了流星花园,人们才发现,放烟花的是流星花园斜对的一家客栈。
这是开新店吗?有钱的人家开新店,不定会撒铜钱的。
果然,门旁边放了一只竹筐,满满的铜钱。
说的,笑的,叫的,喊的,嘈嘈杂杂。
方管事穿一身大红新衣袍,拱手道:“小店今天更名换匾,放几支烟花,求大家捧个场,图个热闹。”
人们这才注意到,客栈门上方,一块红绸覆着匾额。
改店名啊,换字匾啊,已经来了,那就瞧瞧吧。那竹筐里的钱,是要撒的吧。
吉时已到!一声长长的唱喏。
两名新衣小厮登上木梯,揭下红绸。
随云居。
人们笑起来,随云居,客栈也讲斯文么,斯文是斯文,不如安泰两个字吉利。
小厮欢笑着,抓起一把铜钱,丢出去,喊着同喜同喜。
捡钱的也笑着,喊着同喜同喜。
总有那不愿为几个铜钱折腰的人,比如,读过书的士子。
“随,云,居,瞧那匾,乌木,唉呀真是乌木的,拿出来做匾,太奢侈了,啧啧,新店名,真好看!”人群中有人低呼。
“居,好……”
“不,随字好……”
“云字最好,就像天上云在飘……”
有几个懂字的方巾士子看得痴了,摇头喃喃自语。不认字的摇头笑,乌木唉,要不要趁夜偷了去呢?还是算了吧,敢用乌木做匾额,这随云居的主人一定不凡,在乌木上刻字,那字一定好,不好怎么做匾额。
新匾额,太闪人的眼睛了!
方巾士子们的额上沁出汗珠。如果乌木算一个好,另一个好便是字,可以说一寸乌木一寸金,那字,可以说一字千金吗?
“哈哈,瞧你们这些读书人,最是拿腔作怪,不就是一块新匾写了新字嘛,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总不得说,说得出来的好,算不得好?”一个马车夫举着鞭子,放声大笑。
“对,对,”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士子大叫起来,“说得出来的好,算不得好,这说不出来的好,才是真的好。”说着,竟对着那马夫车一躬到地,“小生受教,多谢兄台,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诚不余欺也。”
有几个携了文房的士子,席地而坐,身旁的书僮飞快地磨墨,一个锦袍士子提起笔,指尖颤了颤,墨汁滴到竹简上,懵懵然竟不知如何下笔。
另有士子道,走,走,回去取笔墨。
方管事暗暗松了口气,拱手笑道:“小店内备有文房,另有一匾,七十八字,还请参详。”
“七十八字啊,不能不看。”
“走,走,看看去。”
“别挤,别挤,成什么样子,有辱斯文。”
客栈里,干干净净,食案亮得照见人影。
白墙上,红绸覆匾。
“快揭了,快揭了。”
两个小厮笑嘻嘻揭了红绸。
白杨木的匾,七十八字。
姿淑窈窕伯邵南周凤兴自后妃
归思广河女卫郑楚樊厉节中闺
迤逶路遐志咏歌长叹不能奋飞
颀其人硕兴齐商双发歌我衮衣
蕤葳桀翠荣曜流华观冶容为谁
悲情我感伤情征宫羽同声相追
真真七十八字。
不一会儿,大堂里便挤满了人,却静静的,陷在一片诡异的宁静里,看字的士子们,仿似看到百鸟朝凤,千岭叠嶂,万马奔腾,只觉得一股股战栗,从头顶直到脚底,又忍不住想要跳起来,跑起来,喊起来,唱起来,呜呜的,竟有人哭了起来。
小厮忙着安排士子们就座。
砰!有东西掉在地上。
大多人的目光集中到惊慌失措的小厮身上,在他脚下,一滩水渍,一个碎了的圆肚小陶壶。
更名,换匾,大喜事。
大喜的日子,摔坏了东西,不吉利。
小厮扑通跪下。
方管事脸变了又变,最后换成笑脸,招呼小厮清理,口中道:“碎了就碎了,碎了好,碎了好,岁岁平安。”
众人吸吸鼻子,有什么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酒。
酒的味道。
这酒味……
忙碌的小厮不敢再大意,轻手轻脚,引了大堂里坐不下的士子到楼上雅间。
那字匾挂的位置极好,各个雅间,或开门,或开窗,都能看得到。
展开竹简,磨起墨,有提笔落字的,更多的,提着笔发呆。
方管事拱手道:“诸位贵客光临小店,实是小店的荣幸,我家主人说,这七十八字,有成诗者可得酒一壶。”
“成诗得一壶酒,这是免酒钱么?”
“管事的,那白得的酒,不会就是你家店自酿的酒吧,小生前几日喝过,尔尔而已。”
方管事再拱手:“确是小店自酿的酒,不过,今天这酒,是我家上上先祖亲手酿的,与以前的不一样。有多少年头,诸位贵客不妨小赌一回。”
“哈,刚才有小厮摔碎了陶壶,那酒,难不成就是你家上上先祖亲手酿的?”
“唉呀那酒,闻起来确是有些年头,就不知吃到肚里怎样。”
“管事的,你说的得酒一壶,那壶,不会就是刚才碎掉的小茶壶吧,可太小气啦。”
“敢问管事的,这字是谁人所写,是你家上上先祖吗,可否引见,容小生当面请教?”
“不当玩笑,谁家上上先祖还在世的。赌酒的年头,倒也有趣。”
“作诗作诗,作成了诗,喝上酒,什么事都好说。”
方管事靠着高柜,三年前新开店那日,也不及今天人多。
“小生不才,献丑了。”穿粗布衣裳的士子清了清嗓子,徐徐念道,“邵南周风,兴自后妃;卫郑楚樊,厉节中闺;咏歌长叹,不能奋飞;齐商双发,歌我衮衣;曜流华观,冶容为谁?情徵宫羽,同声相追。”【注】
有小厮从高柜后捧出一个绘如意花纹的漆盘,漆盘上放一只陶壶、一只陶杯,那陶壶,果然如摔碎的那个一般小巧玲珑。
众士子大笑,皆道店家太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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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五音即五声,《周礼-春官》:“皆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徵羽。”本章的回文诗,引见魏晋苏蕙回文诗,取840字之7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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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连环
方管事双手托盘,恭敬问穿粗布衣裳的士子:“敢问士子高姓?”
“免贵,小生姓陈。”这位陈士子拔了头筹,不免得意,仰起头,嘴对了壶嘴,喝了一大口。
“陈士子,这般小壶,这般牛饮,辱没斯文!”有士子笑。
一口酒下肚,陈士子只觉得五脏六腑全烧了起来,三万六千个毛孔个个冒火,说声“好烈”,那脸,一层层红起来,身子摇两摇,脚底滑两滑,扑通摔到地上,十分惬意地伸直腿,展开臂,说声“舒坦”,没了动静。
方管事眼疾手快,抢了酒壶捧在怀里。
作出诗的陈士子,醉了。
“咦,刚喝一口就倒,太不能喝了。”
“这酒量,笑死个人。”
“管事的,你家这酒,是陈年老酒,还是磕睡药,再陈年的老酒,也没有一口就倒的吧!”
众士子又吃惊又好笑。
方管事高高举起手,陶壶微倾,一小注酒线流下,流入他张开的口中,面皮发红,两眼发亮,长叹了口气:“自然是酒,我家上上先祖亲手酿造,独门秘酿,龙城第一陈,龙城第一烈。”
“管事的说大话,燕家老酒才是龙城第一酒。”
方管事笑道:“燕家老酒啊,燕家老酒是龙城第一酒,随云居的酒,是龙城第一陈酒,第一烈酒,没错啊。”
“作诗作诗,作成了诗,就有酒喝,倒要吃吃这龙城第一陈、第一烈、第一好。”
“诗都已经作出来了,还要怎么作诗?”
“小生献丑,”一个锦袍士子从二楼雅间走出来,轻倚木栏,曼声吟道,“情徵宫羽,同声相追;曜流华观,冶容为谁?齐商双发,歌我衮衣;咏歌长叹,不能奋飞;卫郑楚樊,厉节中闺;邵南周风,兴自后妃。”
短暂的沉寂之后,有人高声道:“兄台耍奸,将那陈士子作的诗,颠倒念了一遍。”
锦袍士子叹道:“陈士子的诗,通得,小生的诗,通不得么?”
众士子低头沉吟,不由得叹道,原来都是通的!原来是回文诗!
锦袍士子再次曼声长吟:“周南邵伯,窈窕淑姿;楚郑卫女,河广思归;长歌咏志,遐路逶迤;双商齐兴,硕人其颀;华流曜荣,翠粲葳蕤;宫徵情伤,感我情悲。”
众士子呆了。
小厮送了两壶酒上楼。
锦袍士子摇头笑道:“小生的作法,自中行各借一字,互用分读,得四言十二句,照这种作法,除了陈士子先前那首,小生两首,还能再得一首。”
“哈哈,小生明白了,将兄台刚吟的这首,颠倒一下,便是另一首。哈,这第四壶酒,算谁的呢?”
锦袍士子笑道:“小生既得两壶,兄台请便。”
“承让,承让,小生贱姓齐,兄台不弃,共饮如何?”
“齐兄请!”锦袍士子双手拱礼。
齐士子高声道:“小厮,管事的,你家店,既有新酒,当有新菜,上四道,齐某与兄长把盏言字,言诗!”
小厮亦高了声音唱喏,往后厨去。
不一会儿,两个小厮各端一只彩绘托盘,碎步小跑往二楼去。
那是新菜吗?
那盘子,蓝紫色牵牛花形,是玉盘?
那菜色……
那菜香……
一番热闹,时已至午,众士子或摹字,或吟诗,兴之所至,三五聚作一处,点菜,点茶。有那作不出诗、钱袋又满的,花一两金点一壶一口醉的随云居独门陈酒。吃了玉盘里的菜的人,皆忍不住以箸击案,大呼“再来一盘”。小厮很抱歉地说,牵牛花玉盘的菜,一天只出三十盘,今天开张,加十盘,已经没了。
而那七十八字,回环往复,藏了多少首诗,一时无人说得清楚。
有取两边四字,吟出四言六句,如:窈窕淑姿,河广思归,遐路逶迤,硕人其颀,翠粲葳蕤,感我情悲。
又有两边分读,成四言十二句,或两边各连一句,或两边遥间一句,皆成四言。
又有两边分读,左右递退,成六言六句;互用分读,成六言六句;虚中行左右分读,成六言十二句;左右连一句,亦成六言。
不一而述。
方管事忙得脚不沾地,擦擦额角的汗,道:“诸位贵客,小店天字一号客房,有我家主人出的对子,如有对得工整的,我家主人斋戒相候。”
“天字一号客房?”
“十两金一晚。”
“什么对子,要十两金才能看到?”
“什么对子,能值十两金?”
“十两金算什么,那字,那回文,谁能比得?还能得店主人斋戒相候!能得那样高人指点,二十两金也值。”
**********
三楼东首雅间。
黑衣青年把着玉杯,杯中酒清冽,浓烈,真是陈酿好酒啊,他淡淡笑着,眼中有笑,嘴角有笑。
好字,好诗,好酒,好菜,绝对,这些心比天高,附庸风雅的读书人,尽在她的预断之中。
夏侯星不动声色,四年布局,被她一天破掉了,破得如此的不动声色。
在以后的日子里,随云居会比流星花园更加响亮。
流星花园,有的是人造的美景,随云居,将成为读书人会聚的地方。
随云居。随云。云。
黑衣青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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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德阳殿。
门房里的冷琉、冷璃,趴在床上,你看我,我看你,大大地叹气,殿下,说好的不许女人进德阳殿的呢,这二十板子,白挨了!
花厅里。
白初看着小双跪坐在墙角添加银炭,他不认得那火焰闪动的壁炉,遂问起话来。小双笑得像只肉包子,说,这种修在墙壁里的炉子,用来生火取暖,最早从苗家铺子流传出来,天冷生起火,比火盆暖和,干净,还不呛。白初忍不住喃喃,夏侯星,还真有新花样。
大双撤下碗箸,奉上清茶,递给燕明睿的是一碗清水。
夏侯云看看穆雪:“舅舅舅母不爱喝茶,明哲、明睿也都不爱喝茶。”
穆雪:“哦。”
燕明睿舌头在嘴唇上转一圈:“阿红做的菜,怪道让那些士子大呼再来,我看怎么吃都是不够,三贯铜钱,价儿还是定低了,随云居,哈,好可惜,没亲眼瞧着那热闹,打夏侯星的脸啊,打得啪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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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蜜胖儿、乡土宅男的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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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 幻觉
夏侯云:“以后,打脸会有很多,踢屁股也不会少。”坐在轮椅上,比之跪座锦垫的穆雪,视线略高。
燕明睿怪笑道:“烟花引了人到流星花园,门匾引了人进客栈,字匾引得人驻足,好酒引得人坐下把盏聊天,好菜勾住人的胃,最后来一个绝品对子,引得人住下不走,这一步接一步地走过来,不刻意,不张狂,行云流水一般。秦淑女,真高人也。阿初,现在客栈里住进了多少人?”
白初拍了拍小双,走近案几,屈膝跪坐:“天字一号客房里的绝品对子,让那些士子全心痒了,客房住不下,有些痴于字诗的,求着方管事在大堂里摆地榻,方管事也绝,一张地榻收一个铜钱。”
燕明睿笑:“估计啊,很多人想着寻机偷偷看一眼,什么样的绝对,能让店主人那样的高人,斋戒相候。”
夏侯云:“高人在这里,北宫的人。”
穆雪垂眸,又出现幻觉了,那人身后欢快地摇着尾巴唉。
燕明睿叹息道:“读书人,这么喜欢风雅啊。”
白初:“那方管事也算个妙人,什么我家主人亲手酿的酒,我家主人写的字,说起白话,张口就来。”瞅瞅燕明睿,“客栈里醉倒了不少人,燕家老酒号称龙城第一酒,那酒,不会让人察觉就是燕家老酒吧。”
“不会,那可不是一般的燕家老酒,我没喝过,我爹、祖父,曾祖都没喝过。”燕明睿撇撇嘴,“我爹真是豁出去了,把埋了一百年的酒都拿出来。那酒啊,族谱上记,一百多年前,燕家连失两位嫡子四个庶子,有术士说燕家气数将尽,需重修大宅以改风水,酿酒的水采自大修前的甜水井,封坛时先祖留言,等燕家大兴,开坛痛饮。这一等便等了一百多年,我爹说,燕家只剩两个嫡子,俩嫡子只得一庶孙,再留着那酒也没什么意思,能帮表哥的忙,倒是酒尽其用,用得其所。”
夏侯云:“明哲已经没救了,明睿,你也体谅体谅舅舅舅母盼孙心切,成家生子吧,还在等什么呢。”
燕明睿撇撇嘴:“嫡子庶子,不都是儿子嘛,我就没见过,有比我那小侄儿更漂亮的小孩子,比苗家铺子的烟花,还漂亮。”
“嘁,有这么打比方的吗?”白初笑道。
“苗家铺子的烟花,的确是好东西。”穆雪语气淡淡,她的脸依旧苍白,无嗔无悲。
“娘子没能亲见,属下都觉得可惜。”白初半扬着脸,“今天的烟花,人们都说比以前见的更好看,那是苗家铺子新出的烟花,效果一等一的好。”
夏侯云笑道:“居然买到了新出的烟花,连上天都帮我们的忙。”
白初:“新出的烟花,倒不是方管事买的,方管事说,天没亮的时候,苗家来人,说小孩子不懂事玩水,把烟花全浸了,客栈先前买的烟花,点不着,为苗家铺子的信誉,苗家管事送上新做的烟花。”说着话,白初想起那个听他吹口哨,听得落泪的二王子妃来,心下暗问自己,那口哨声,有那么好听,那么感人吗?
燕明睿大笑:“这算歪打正着吗,苗家铺子这么配合,岂不是狠狠打了夏侯星的脸!我现在特别想到流星花园去,看看夏侯星那张脸歪不歪。”
穆雪:“还真是巧。”
夏侯云:“所以我说,上天都帮我们的忙。”
穆雪:“巧合多了,就不是天意。苗家铺子的烟花,算一个巧合,安泰客栈,有问题的。”
夏侯云不以为然:“今天的事一出,夏侯星一定会竭尽全力查访随云居的新主人,我们不必费劲,也能看到安泰客栈的旧主人。”
穆雪:“敢与夏侯星摆明车马的人,不知对你,对夏侯风、夏侯雷,是什么态度。”
夏侯云:“阿雪,你痴了,那姓方的能做到一家大客栈的管事,认人的眼力一定是有的,在龙城,有几个人愿意与夏侯星作对。你这张生面孔,很容易让人想到北宫来。”
穆雪默,可不是痴了。
燕明睿前后晃着身子:“那小消息,还散不散?”
夏侯云沉吟:“流星花园有着随云居无法比拟的居住条件,那些士子暂时离了流星花园,难免不会生出再住回去的心思。小消息,按预定地散出去,我不求再打夏侯云的脸,只想在那些士子的心里,埋一颗怀疑的种子。”
冷毅走进花厅,臂弯上挂着拂尘,向夏侯云、燕明睿行个礼,又向穆雪行个礼,道:“殿下……”
“毅叔,你来得正好,问个事,”夏侯云欠一欠身,“你有个外甥,在中尉署武库司做考工左丞,没错吧。”
冷毅点头。
夏侯云:“让他想办法,带几个手艺好、靠得住的匠人,分次离开龙城,到金沙县去,秦淑女在那里留了人。——这事,非常重要,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不对头。”
冷毅笑了笑:“老奴会把这件事,办得妥妥的。”
夏侯云迟疑一下,道:“还有件事……”
冷毅:“殿下,你还跟老奴客气吗?”
夏侯云:“记得母后说过,毅叔的家乡是营江上游的曹县,我看过舆图,一江之隔,营江东岸是东夷的浮石山。浮石山有东夷最大的铁矿。”
冷毅有所动容:“老奴,二十多年没有回家了。”
“毅叔这份恩情,我们母子铭记在心,有朝一日,毅叔归家,必十里锦绣!”夏侯云也有所动容,顿一顿,“毅叔,母后还说,你在家乡有个哥哥,他是开武馆的,得意弟子有数十,师徒有时会帮豪强跑跑镖。”
冷毅:“殿下,想做什么事?”
夏侯云:“我的人手,毅叔都是知道的,派出去的多了,难免被人摸了风影去,如果毅叔你那哥哥还可靠,我想请了他们做事。毅叔,你打理永宁殿,是母后尤为信任的人,我搬到北宫,你随了我来,把北宫管得该张张,该驰驰。这次我从榆州回龙城,秦淑女拿下了神仙都绕路的魔鬼谷,阿绿发现那里有铁矿,秦淑女留了十多个人,但人手远不够……”
冷毅:“殿下不必再说,老奴明白,家兄吃的就是刀头舔血的饭,老来有个安定去处,是他的福气。”
夏侯云起身,深深一躬:“毅叔费心。”
“殿下还是坐着好。”冷毅笑,“改掉起身的习惯,才不致被人瞧出破绽。”
夏侯云笑了:“知道。”
燕明睿打个哈欠:“毅叔,你过来,是有事要说的吧。”
冷毅摆了一下拂尘:“是,飞霞殿大丫环杏枝来报,请殿下解了檀妃的禁。”
夏侯云寒了脸:“这刚一天,就不肯消停了?”
冷毅苦笑:“肯消停一天就算不错啦,殿下,这禁,还是要解的,早些日子檀妃得了东夷送来的新茶,发帖子请各家来北宫品茶,三天后就是正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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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 意外
次日早朝,长期告病的燕侯,出现在长安宫金銮殿,递奏折,以年老体衰、疾病缠身为由告老,燕家爵位由燕二公子燕明哲承接。
寰王温言劝慰燕侯安心调养。燕侯坚持请立燕明哲,寰王好语凡事但放宽心。君臣两个,你来我往,奏折留在寰王案头,未得加玺发还。燕侯亦不如寰王所愿拂袖而去,倒也不再激言力争,垂手立于一旁,闭目不语,当起了木偶。
初时,寰王甚为不痛快,众臣有所不适应,久之,都熟视无睹起来。
快散朝的时候,内侍报,太子殿下到。
众臣齐齐看向殿外,有一阵子没见着太子夏侯云了,前日太医说他重伤残废,也不知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大双和小双推着轮椅,缓缓进入大殿。
众臣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夏侯云,私语声四起,充斥各种情绪。
寰王也在看着夏侯云,一双鹰眼如千年古井,幽深无底。
夏侯云的神色十分淡然,请旨往北郊的烟霞山庄治伤休养。
寰王准。
夏侯云谢恩,大双小双推着轮椅便要离开。
燕侯突然出列,朗朗道:“大王,太子一日是太子,一日便是国之储君,此番南下榆州,遭遇多路人马追杀,银甲卫舍生忘死,以身殉职!烟霞山庄风景独佳,虽适宜太子疗伤,然距龙城五十里,太子之安全堪忧。”
不等寰王开口,燕侯接着说,“王后故去,锦燕卫闲置,老臣恳请大王,许锦燕卫守护烟霞山庄,不使枭小再得手,杀了国之储君,踩北夏之脸面于烂泥!”
寰王一口气没接上,差点憋过去,合着老家伙在这儿等着,什么请立燕明哲为新燕侯,驳他一道折,还能再驳他第二道?饭得一口一口吃,吃相太难看,逼得六大世家同气连枝,可就糟了!这些年,燕家人夹着尾巴,可都在别人的眼里。老家伙这番话不多,一句赶一句,句句挑不出刺儿。
这舅甥俩,合起来唱了一出戏。
寰王看向自己的长子,一条长绒毛毯盖在他的双腿上。他得多招人恨,才有多路人马追杀,银甲卫死得剩两个,两个只剩一口气。这不仅在杀他的儿子,也在打他夏侯寰的脸!
他的儿子,是死,是活,他这个当父亲的说了算!他的江山,由谁来接,他这个当君王的说了算!
寰王的目光转到出列的几名宗室国公,保国公,卫国公,护国公,这些人,想说什么,他很清楚。摆摆手,寰王冷冷道:“准奏。”扬声叫,“中尉卿。”
桑勇赶紧出列:“臣在。”
寰王冰冷的目光,一一掠过站在朝堂上的臣,冷冷开口:“中尉军左骁卫,与锦燕卫,即日听太子调。”
桑勇惊了惊,礼:“臣,遵旨。”
夏侯云愕然,锦燕卫五千,中尉军左骁卫五千,寰王拨了一万人马,由他调遣?抬头向寰王望去,接触到一对黑黝黝深不见底的眼睛。噫,争得面红耳赤呢,吵得不可开交呢,说什么都不给呢,全没了?一万人马,这就归他了?夏侯云如落梦里,怔怔低头,道:
“谢大王关切。”
寰王看着长子离去的背影,双目更黑,更幽深。
直至回到北宫,夏侯云也没想明白,寰王为何这么干脆。轩车正要驶进德阳殿,夏侯云下令改道合.欢殿。
合.欢殿花厅。
元元送上茶具和茶点,点起紫泥茶炉,煮起茶来,在穆雪的示意下,笑令侍候的宫女全都散了。
穆雪望着案几上的燕子金牌、中尉军左骁卫虎符,淡淡道:“这两个东西,真代表一万人马吗?”
夏侯云:“太容易得到了,反而难以置信。”
穆雪端起茶碗:“你们北夏人的心思,也九曲十八弯。”为了那个最高的座位,人头打成猪头,这人还活得好好的,肚子里没有十八弯,也有十七弯吧。
夏侯云也端起茶碗:“怎么说?”
穆雪:“锦燕卫,看起来是王后的亲卫,可也是北夏的子民,说到底归北夏王所有。这张令牌,加上虎符,爽快地交给你,一是寰王对完全掌控朝局的自信,另一,是在发出一个信号,警告那些向你下过手、准备向你下手、还想向你下手的人,若是承受不住一国之主的雷霆怒火,最好罢手。”
夏侯云犹有疑虑:“你的意思,寰王不允许再有刺杀我的事件?”
穆雪:“如果那些人还不收手,导致你死在龙城,那么,不仅打了寰王的脸,也打了整个北夏的脸。一个国家的治安,连国之储君都保不住,那么,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平头百姓,都会有一种不安全感,晚上睡着了不知早晨还能不能起。这种感觉,天天存在,会把人逼疯的。”
夏侯云:“我意外拿到两卫人马,的确会让那些参与刺杀策划的人,谨言慎行起来。他们的行动,可能会从让我死,转成让我永远残废下去。”
穆雪:“你请辞太子位的奏折,没说刺杀地、刺杀次数、刺客特点。太医院来了一多半太医,结论是相同的,暂时不会有人质疑,而且,刺客尽死,幕后人收不到任何反馈,只看到银甲卫死、你残废的结果,无从推断当时的具体情况。不知便会怀疑,怀疑便会乱想,乱想便会犹豫,他们的犹豫,就是你的机会。”
夏侯云笑意冰寒:“没想到,装一回残废,倒得了寰王的庇护。”
穆雪蹙着眉沉默很久,说道:“我在想,寰王要废黜你,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不是一定要取你的性命,怕也未必真心。”
夏侯云:“我若是废太子,我不死,对新太子是个威胁,即使我无意再争抢,也会有人撺掇我与新太子对抗,与其留着我为祸为乱,不如让我死了。所谓西戎刀、南秦剑,我死在异国,不仅消了新太子的隐患,更能激起夏人同仇敌忾,有利于稳定朝局。”
穆雪:“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神算子,但,自雁栖城外刺杀起,很多事给我一种,我总是被动挨打的感觉,仿佛先机被人窥破。今天,你顺利拿到锦燕卫,比预期的还多了左骁卫,倒让我觉得,寰王,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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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 往事
夏侯云叹息道:“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那接二连三的刺杀,未必都是寰王所为,未必不是有人混水摸鱼。可,不管是谁所为,总是寰王给出的机会。”
穆雪:“现在,太医证明你重伤导致残废,寰王把锦燕卫交给你,未必不是告诉你,他不愿你当太子,只要你好不起来,他就不会再杀你,也不允许别人再杀你,你,毕竟是他的儿子。”
夏侯云笑得更寒:“阿雪,天家无父子,你这个安宁……咳咳,这话一般人都听过,你会不懂?”
穆雪:“血,浓于水。”
夏侯云打个哈哈:“血是浓于水,苏文绣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穆雪:“你可曾想过,寰王,为什么存了废你的心思?”
夏侯云哼道:“倒是我的不对?!”
千年外戚世家,已经成为夏侯王室心里的刺,百年前便开始打压燕氏,如今的燕氏,人丁凋落。夏侯云的生母是燕家嫡女,夏侯云与燕家越亲近,寰王越忌惮,寰王存了废长之意,夏侯云与燕家只得更亲近,这便形成一个死循环。这个环,又是怎么扣起来的呢?
穆雪眸光亮了亮,示意元元退到厅外,沉声问道:“你说,寰王二十五年前夺位,那,寰王成功夺位,燕家,做了什么?”
夏侯云面色微冷:“过去的事,与现在有关吗?”
穆雪:“世事如环,环环相扣。”
夏侯云双手抱颈,靠在轮椅背上,幽幽道:“好,我说。”
二十多年前,燕家子女频频死亡,只活下嫡六公子、庶十三公子、嫡七女、庶八女。依照北夏祖制,嫡七女燕槿被册封为太子妃,太子夏侯宪,生母是上一任燕王后。夏侯寰上有兄长,下有幼弟,生母是**里沉默的良人,本与王位无干。
太子大婚前夕,燕八庶女燕柳约了燕槿游玩,行至山顶,燕柳将燕槿推下山崖,这一幕被跟随的侍婢护卫看在眼里,却因为燕柳的精彩表演,他们看成了燕槿自己失足跌落。燕槿被崖上的树木挡了几挡,保住了性命,却摔断了腿,留下再也治不好的残疾。
夏侯宪便以燕槿之残为借口,解除与燕槿的婚约。
让燕槿没想到的是,太子大婚如期举行,夏侯宪娶燕柳做了太子妃。
燕老侯爷在燕家宗祠前大笑三声。
北夏王这是用太子妃作饵,使燕家内乱。
燕老侯爷如北夏王所愿,逐新太子妃燕柳出族。
一个被燕家遗弃的女人,再也不是燕家的助力,趁了北夏王打压燕家的心意。又因燕柳流着燕家的血,夏侯宪所为,还算不得违背祖制。而燕柳,包括她将来生下的孩子,没了外家支持,圆扁全由夏侯王室搓捏。
北夏王父子,把整个燕家玩于股掌之上。
燕槿身心遭受重创,非常绝望,一时想不开,绝食了。
这时,夏侯寰出现了。在燕老太君面前跪了三天三夜,盟誓求娶燕槿。
夏侯寰想干什么,燕老侯爷心知肚明。北夏王利用燕柳的贪婪,打压燕家,燕家就该把脖子洗干净,送过去挨刀吗。燕家也可以利用夏侯寰的野心,使夏侯兄弟倾轧,王室流血内乱。
燕老侯爷以六十四抬嫁妆,把病床上的燕槿高调许给了夏侯寰。
一个月内的两场婚礼,让人们惊叹。
庶女嫁作太子妃,三十六抬嫁妆,依足了太子大婚规格;嫡女嫁作王子妃,六十四抬嫁妆,却是君王大婚规格。想指责燕家的人,却也说不出什么。因为,依宗法,循礼教,嫡女的地位在庶女之上。
见过燕槿的人,皆生怜悯之意,燕槿不仅摔断了腿,还受了严重的内伤,随时迈上黄泉路。于是,对抢了嫡姐太子妃位的燕柳,对抛弃重伤未婚妻的夏侯宪,人们不约而同地生出鄙夷之意。
这样的人心倾斜,正是夏侯寰和燕家共同谋求的结果。
一年后,北夏王去世,夏侯宪顺利登基。
那年鸾城大会,一个来自鹤鸣山的少女,叫做苏文锦的,撼动了整个鸾城。她貌美如花,智敏如风,灵动中时有慧黠,大气里隐着真诚,仿若天之娇女,几乎所有的年轻男子,都愿意登攀最古老的冰川,采撷最美丽的雪莲花,别在她的衣襟上。
夏侯寰爱上了苏文锦,他说,这样的女子,美好纯粹,当以万里山河作聘。
而燕槿,在人们的眼里,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当长安宫宫变的时候,宪王抓了苏文锦,把她当人质,逼夏侯寰退兵。
夏侯寰望着苏文锦,流泪说,她是他心里的深爱,他会永远怀念她。他让苏文锦在宪王的刀下,含笑赴死。
在那种时候,人们才知道,夏侯寰不过是把苏文锦推到了众人眼前,用来掩盖他早有的野心,隐藏他可能致命的弱点,苏文锦,只是他利用的对象。
在那场逼宫决战中,燕家给了寰王倾族之助。
夏侯宪兵败身死,夏侯寰成为寰王,燕槿成为燕王后,一年后,刚出生的夏侯云,被立为太子。
花厅里静悄悄的。
通往权力巅峰的路上,充满了算计,流满了血。
穆雪:“你父亲要夺王位,你母亲要泄心头之恨,燕家要报被打压、被玩弄之怒。寰王利用燕家,燕家也利用寰王。这样的燕家,难怪你父亲忌惮,甚至将这份忌惮,延伸到你身上。”
夏侯云:“后.宫美女众多,我母后从未主动害过一人,燕家对我,真心还是假意,我心里很清楚。外祖父死在战场上,留书给外祖母,保得家人安好便可,燕家女,不再嫁入王室。”
穆雪:“那冬冬……”
夏侯云握紧了拳,脸色忽青忽白,半晌,道:“都是苏文绣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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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 巧合
穆雪呛了呛,记起夏侯云对夏侯冬的不假辞色来,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那夏侯冬,与苏文绣……那寰王……穆雪被这个念头惊着,咳咳,咳咳咳,呃!用棉帕裹了手指,提起紫铜茶壶,往紫砂茶碗中注水。闻着轻溢的茶香,穆雪静心抿一口茶,转过话,道:“那个叫苏文锦的……”
夏侯云也给自己冲了一碗茶,缓解情绪,道:“苏文锦的兄长苏文显,当年是北夏一等一的高手,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潜进长安宫,他从乱军中抢走苏文锦。苏文锦回到鹤鸣山,听说至今未嫁。鹤鸣山,从此与龙城断了来往,大有国中之国的态势。苏文绣是十五年前在鸾城大会露面的,对寰王,嗯,一见钟情……”
穆雪一口茶喷出,咳道:“一,一见钟情?”
夏侯云拂去茶案上水渍,不以为然:“寰王当年,有北夏第一少年郎的美名,对他一见钟情的女人,多了。”
穆雪叹口气,幸好没喝茶,不然又喷了,缓口气道:“那寰王,偏着夏侯雷,是为鹤鸣山那个地方,还是为苏文绣那个美人?”
夏侯云翻了个白眼,哼哼道:“我不是寰王,不知道。”
穆雪蹙了蹙眉:“寰王逼宫,那夏侯宪和燕柳呢?”
夏侯云:“夏侯宪中了寰王三箭,摔下宫墙而死,燕柳,燕家留了她一命,送到北海牧羊,没两个月,不堪受苦,投北海而死。”
“殿下。”冷毅在厅外喊了一声。
夏侯云:“毅叔,坐。”
冷毅屈膝坐下,道:“殿下,秦淑女,消息都拿到了。殿下离开龙城这一段日子,各个宗室国公,朝中大臣,只有佑国公出城,行猎十五天,得不少猎物,岩椒回报,出发时五十人,回城时二十八人。”
“佑国公!”夏侯云眯起眼,“也就是说,与各方交好,不站队,一团和气的佑国公,暗里是我的敌人。”
冷毅:“老奴记得,这一年来,佑国公府多次发卖奴婢,我们放进去的人,只剩救过佑国公夫人一命的岩椒。这么说,一年前,佑国公在诸王子中做了选择。”
夏侯云:“由他去吧,不作死,就不会死,他要死,我拦不住。我那几个好弟弟,又有过什么动静?”
“四殿下在宫里,偶尔还会在金銮殿上露面,二殿下在流星花园,与众士子把酒作赋,三殿下,”冷毅忍不住露出嘲笑,“三殿下的风府,又闹出笑话来,妾在妻之前报有喜,桑妃大怒,大骂三殿下嫡庶不分,不但灌了那侍妾一碗西红花,还招呼陪嫁护卫打了三殿下一顿,之后,呼啦啦带人回了桑府。据说三殿下的脸,被桑妃抓烂了。花椒的消息,三殿下一直在府里养伤,没脸见人。”
穆雪呛了一下,道:“桑柔回了桑府,山椒可有相应的消息传过来?”
冷毅:“桑妃住在出嫁前的院子里,气得病了,山椒也没特别的消息,廷尉夫人每天都去看桑妃,药材流水一样送过去,直到五天前,三殿下到桑家,求了桑妃随他回风府。”
穆雪:“殿下,冷总管,冒昧问一下,你们与派出去的暗桩,是单线联系,还是多线联系?”
冷毅看一眼夏侯云,道:“每个暗桩都是老奴派出去的,他们不与任何人联系,有消息,报平安,都用密语书写,通过水道,流到北宫。”
夏侯云补了一句:“锦江在龙城西,北宫位于长安宫西北,原来消息通过水道流入长安宫,我搬进北宫之前,母后以北宫衰破为由,大兴土木,我们趁机对水道进行了修整,让消息改道北宫。”
长安宫,作为北夏王宫,宫里少不了各种活水池塘,活水的来源就是从城西流过的锦江。
利用水道传递消息,隐秘快捷,各个暗桩之间互不相识,全都掌握在夏侯风和冷毅两个人手里,可算得把暗桩这个活,做出花儿来了。
穆雪:“冷总管之说,暗桩有岩椒、花椒,是不是还有辣椒、青椒、丹椒、黑椒之类的?”
冷毅的额上沁出汗来,这些椒,真的存在啊。
夏侯云忽然想拍死自己,怎么给暗桩们取了这么……这么……的名字!瞧人家虎鲨,初次三四五地排下去,直叫一个痛快。
穆雪:“殿下,你不觉得,桑柔,很奇怪吗?”
夏侯云:“在沙漠客栈,你就说过桑柔很奇怪的话来。”
穆雪:“今天,冷总管的话,让我觉得,桑柔,确实奇怪。殿下,你说,十年前你往北宫搬,救了一个孩子,半年后,桑柔与你打赌,彩头就是那个孩子,结果,桑柔赢了你,给那孩子取名山椒,现在,山椒成了你们放在桑府的暗桩。”
如果,桑柔取山椒这个名字,是巧合一,桑柔成亲前,给了山椒一个桑家秘密,是巧合二,山椒自此由桑家护卫变成北宫暗桩,是巧合三,一连串的巧合,还是巧合吗?
夏侯云的眉皱得紧了。
冷毅垂目,心中道,感谢上天,让殿下遇到这位秦淑女。
“在你南下期间,风府出事,一个伤了脸闭门不出,一个大闹一场跑回娘家,冷总管,麻烦你向花椒、山椒问一问,在这段时间,他们可曾见到夏侯风、桑柔。”穆雪又想起一事,道,“冷总管,还得请你查个人,一个擅使长鞭的年轻女子,她在月亮泉绿洲,杀了准备刺杀殿下的刺客,她手下有二十来个少女。”
冷毅允一声喏。
夏侯云:“你觉得,夏侯风和桑柔,演了一出戏,给人看,为了掩盖夏侯风的行踪?”
穆雪淡淡一笑:“已经有一个夏侯星,多一个夏侯风又怎样呢,何况,有桑柔挖坑不止,屡坏夏侯风的名声。你的弟弟,弟妇,都很有趣。寰王突然有了父子情,给你一万人马,殿下,好好珍惜吧。”
“娘子。”
花厅外,紫蔷叫了一声。
“进来吧。”
紫蔷向穆雪福个礼,道:“娘子,有客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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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可喜
紫蔷眨眨眼:“宫门口来报,有人给娘子送来两斤糖炒栗子。”
夏侯云登时炸了:“糖炒栗子?!”
紫蔷笑:“说是桑家三郎君,与殿下有拐弯的姻亲,守门的又认识,可不好让人家在外等,已经请进前殿。”笑得很欠揍,对于能给这位太子殿下添堵的事,她很乐于做一做。
夏侯云脸黑了,桑刚,没完了是吧!
“正说桑家事,来了桑家人,”穆雪勾了勾嘴角,“阿紫,叫元元进来,传令殿里的宫女内侍,全都各就其位,把北宫的规矩,好好端起来!阿紫,你去迎那位桑家三郎君来此。”
“不行,你不能见那妖孽!”夏侯云脱口道。
穆雪:“冷总管,请你送殿下回德阳殿。”
“我不走。”夏侯云怒,这女人,这块木头,怎么可以单独见外男!
穆雪:“你信寰王有让女人一见钟情的魅力,我不信有男人对路人一见钟情,不与他接触,怎知他目的,你不走,他什么都不会说。”
冷毅抖了抖。北宫有个檀妃口无遮拦,这秦淑女……
夏侯云:“在合.欢殿,你是主,我是客,桑刚也是客,他那个客来了,我这个客就得回避,反而不疑的都得生出疑来。我觉得,还是随意的好。”
穆雪沉思良久,慢慢道:“也对。”
桑刚一手摇紫笛,一手拎食盒,跟在紫蔷身后,书僮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三人穿廊绕径。当紫蔷往合.欢殿进的时候,桑刚笑意盈盈的脸孔,僵了僵,抬头盯着殿门上方的新匾额,“客院”,笑意渐深,悠然来到花厅,看见穆雪和夏侯云隔茶案而坐,似在品茶。
“草民桑刚,见过太子殿下。”
桑家书僮进不得花厅,留在外面。
“坐吧。”夏侯云很随意地摆手。
桑刚道声谢,屈膝而坐,把食篮轻轻放于案上,目光扫过茶案。
一个紫泥茶炉,一个紫砂茶壶,两个紫砂茶碗,一个茶饼锡罐。
穆雪把茶碗中的茶一饮而尽,看着桑刚那张隐似张寒的脸孔,微微恍了恍,道:“我不认识你。”
桑刚轻轻一笑:“人都是从陌生到熟悉的,一回生,二回熟,便是这个理。小生桑刚,东街桑府三郎君,小生的妹夫,正是太子殿下的弟弟,淑女是太子殿下的客,说开了,算不得外人,自然可以熟悉起来。”
这一笑,有些邪气,邪气里透着令人恍惚的魅惑。
夏侯云暗里咬牙,脸上笑眯眯的:“元元,失礼了,给三郎君上茶。”
元元喏一声,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盘,送过来。
穆雪:“虽是不认识,可瞧着,竟有两分熟悉,三郎君如此豁达,倒是民女拘泥了。”
夏侯云噎住了,似曾相识什么的,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头啊!
桑刚大喜:“小生便说,龙城人喜欢童姥姥家的糖炒栗子,却鲜有人识得是东古山油栗的,淑女可算是小生的同道知己,今天路过童姥姥家的铺子,小生便想起淑女来,小生也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淑女,有种熟悉感,故而斗胆,借送栗子来看看淑女。”看向夏侯云,“太子殿下大度,又是亲眷,必不会责怪小生鲁莽的。”
夏侯云一口气堵在嗓子里,顺杆子爬不要爬得太快,嘁,他若责怪,就不大度?他从来就是很小气的人!
“三郎君是风府的常客,自然也是北宫的客。”
穆雪放下茶碗:“殿下,你这儿的点心,好是好,可惜这茶碗太小,喝茶喝不爽快。”
夏侯云怔了怔,心念频转,道:“茶碗就是茶碗,大了就不是茶碗,而是饭碗了。”
穆雪嗤道:“都是碗,还得分茶碗、饭碗、汤碗、酒碗么,真是麻烦。”
夏侯云浅笑:“习惯了就好。”
桑刚拱手为礼:“小生还没请教淑女高姓。”
穆雪:“你都说了高姓,那就姓高啰。”
桑刚怔住。
夏侯云心情顿时大好。
元元噗哧笑了:“娘子,人家三郎君说的是敬语,是在请教娘子的名姓。”
穆雪:“哦,民女姓秦,不高。”
桑刚笑道:“原来是秦淑女,”看向元元,“这位小娘子是……”
元元吃吃笑道:“奴婢……”快要晕了,这位桑家三郎君,那笑容,闪得直叫惊心动魄唉!
“叫她元元就好。”人生从来花痴多,穆雪淡声道,“三郎君,你知道吗,毛栗子这个东西,有补肾健脾、强身壮骨、益胃平肝等功效,可是,性甘,味咸,吃得多了会上火,口角生疮,进恭房的时间会很长。”
夏侯云用手揉鼻子,借掌心掩住嘴角止不住的笑意。明明金枝玉叶,高高在上,偏偏说起话来,想雅便雅,想俗便俗,难不成真是军营里长大的,又被白夫人当战士养,学了不少将士间的粗话?什么叫进恭房的时间会很长,气不死个谁!这女人,平淡的语气,呆木的神情,此刻在夏侯云看来,却是格外的可喜。
元元把脸扭到一边。自家娘子,不易讨好啊。人哪,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凭你一介书生,讨好讨到北宫来,只能说你一句,长成神仙样也不顶用,胆子不小,脑子不大。
穆雪:“元元,拿个大点的碗来。”
元元喏,提裙子退到花厅外,吩咐宫女取个玉碗来。
夏侯云斜眼看着桑刚尴尬不已,咳一声,很大度地解围:“三郎君,听说你妹妹前些日子病了,可曾好些?”
桑刚以丝帕拭口,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流言当不得真的,舍妹不舒服,府医诊治,诊出喜脉……”忽然止住话,察觉失言,急道,“舍妹说,日子尚浅,不宜传开,还请太子殿下当不知道。”
夏侯云嘴角一抽:“哟,这可是喜事,早知晚知总得知,少不得要备了礼去道贺,不然,北宫可失了礼数。”
穆雪目光闪了闪。
有孕,自以保胎为重。桑柔当在桑府养胎,不可能离开龙城。那,月亮泉绿洲的青衣女子,向夏侯云释放好意,会是谁呢?夏侯风养好脸上的伤,到桑府接人,桑柔有喜,随夏侯风回风府,一切看着那么自然,自然得让人忽略,那时间,比夏侯云回龙城略早。这,也算一个巧合吧。
桑刚苦了脸:“太子殿下,舍妹下了封口令的,太子殿下送了礼去,小生可就难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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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 杖责
提着紫铜水壶来上茶水的紫蔷,一边往茶壶里注水,一边道:“你难做啊,太子殿下也难做啊,知道了不送贺礼,还当是北宫忌恨风府有喜呢,人嘴两张皮,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好说不好听的,太子殿下不冤枉吗?”
桑刚愕然,忙道:“小生,小生不是这个意思,小生断不敢有这个意思,小娘子是……”
“阿紫,这是贵客,轮不到你多话。”穆雪摆摆手,向桑刚道,“阿紫是家母的弟子,野丫头一个,三郎君不要见怪。”
桑刚拱手道:“不敢,不敢,秦淑女,令慈是……”
穆雪:“家父家母开武馆的。”
紫蔷嘴角抽抽。
夏侯云咧了咧嘴,可不是开武馆的,弟子有点多,三十万。
桑刚大喜:“原来秦淑女家里开武馆啊,小生真是羡慕!”
穆雪:“乡野小民,也值得桑家三郎君羡慕?听说,桑家在北夏,可是了不得的大族,跺一跺脚,很多人肝都要颤的。”
桑刚忙道:“不敢,太子殿下跟前,可不敢这么说。小生最是羡慕武功高强的人,恨不得拿了鸾城大会的头筹,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舍妹常常笑话小生,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
穆雪:“三郎君可羡慕歪了,你该羡慕你家大哥,当着大官儿,跺一跺脚,很多人肝都要颤的,刚听殿下说,他的人,还是从你大哥手底下要来的。”
紫蔷翻翻眼睛,这花厅,不能呆了,自家娘子,刀一样锋利的人,也会装傻啊!转念一想,白夫人就是古灵精怪不按常理行事的,她的女儿,能差了去?
夏侯云垂目品茶,这块木头,又僵又直的,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元元奉了玉碗上来。
穆雪:“这个碗,差强人意。”拎起茶壶准备倒水,没注意茶炉的火吐着青焰,紫砂的茶壶烫手得很,唉呀一声,扔掉茶壶,捂着手大喝,“拿凉水来,烫死我了!”
元元的脸一下子白了,惊惶往厅外跑。
紫蔷追上去,一脚踢翻元元,狠狠道:“敢烫我家娘子,打不死你个贱婢!”身形闪动,冲出花厅。
这两个丫环,似乎都没看到,茶壶往桑刚那边滚去,壶嘴冒着热气,眼瞅着就要落到桑刚的身上,桑刚吓得跳起来,跳得太慌乱,撞翻了茶案,茶炉滚动,向夏侯云那边滚去。穆雪抄起玉碗,向茶炉砸去。茶炉落地,银炭在水磨青石的地面上嘶嘶冒火。桑刚被茶案的反作用力撞得站不住,忙不迭避开炭火,身子歪了歪,向夏侯云摔去。夏侯云坐在轮椅上,避让不得,被桑刚撞个正着,一下子翻倒,摔了个仰面朝天,后脑重重地砸在地面的长毛地毯上。
花厅外候命的宫女内侍,嗷地惊叫,蜂拥来拖桑刚。
桑刚吓坏了,口中喊道“太子殿下饶命”,越慌,则越乱,被众多内侍东拉西扯连喝斥,吓得手脚全软了,倒在夏侯云身上,呜呜哭起来。
穆雪喝一声“散开”,内侍们激泠泠打个颤栗,不由自主退到一旁,有伶俐的赶紧拿起紫铜水壶灭火。那边,穆雪拎起桑刚的后衣领,把他扔到一旁。内侍七手八脚,扶起夏侯云。大双和小双撒丫子跑,一个去请太医,一个去喊冷毅。
冷毅很快赶到,望着昏迷不醒的夏侯云,眼中闪过浓浓的戾气,不敢有所移动,命令内侍抬来便榻,铺上厚褥,亲自抱起夏侯云,把他轻放到便榻上。
不一刻,詹事府的鲁太医赶了过来,后面跟着太医院的薛太医。薛太医上前把脉,翻眼,看面色,然后提笔开方。太子身残,寰王责令太医院随时查诊,太医院生怕担责,把医术最好、人缘最差的薛太医推了出来。
穆雪:“冷总管。”
冷毅压下心头怒痛:“秦淑女。”怎可如此大意,竟让殿下昏了过去!
穆雪:“在我的家乡,平民冲撞了衙门里的官儿,官儿会给平民定个不敬的罪名,打平民板子,即使平民是无意的,也逃不脱挨打,冷总管,那官儿做得对吗?”
桑刚目光闪了闪。
冷毅:“以民犯官,以下犯上,不管有意无意,都属不敬,自然该罚。”
穆雪哦了一声,忽地大声道:“大双,小双,押住桑家三郎君,给我打板子!”
大双小双愣了愣。
桑家书僮早已瘫倒在地,说不出话来。平时跟在三郎君身后,吃香喝辣看美人,哪见过这喊打喊杀的阵势。
穆雪冷笑一声:“你家殿下被桑家三郎君撞倒,摔得昏过去,这不算不敬吗?还是你们觉得,桑家三郎君,打不得?殿下在北宫里受伤,你们不动手,要我动手吗?”
大双小双唬一跳,发一声喊“打”,扭住桑刚按倒在地,另有内侍拿了板子,冲上来就打。
太子被撞昏迷,这罪名,杀了桑刚都不为过,打几板子是轻的。单看寰王今天给了太子两卫人马保护安全,长安宫里得了信,还不知道要怎么发落他们这些奴婢。先把伤了太子殿下的人揍一顿,不定太子殿下瞧在他们为他出气的份上,饶他们一命。
桑家三郎君,管他打得打不得,反正有人下了命令,事情闹大了,天塌下来,自然有个子高的去顶。
板子打下去,桑刚惨叫不止,连声求饶。
薛太医:“呃,冷总管,在这儿行刑,不好吧,桑家三郎君,不是北宫的人,有行私刑之嫌。”
穆雪:“也对,谢太医提醒。大双,小双,去请桑家三郎君的爹来,打了儿子,爹不露个面,说不过去。”
薛太医:“老朽什么都没说。”埋头写方子。
穆雪:“桑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别打多了,三十板子就够。”
三十板子还叫别打多了,打多了得是多少板子?薛太医默默吐血。
内侍们偷眼瞧冷毅。大总管沉着脸一言不发。好吧,那就三十板子。
三十板子打完了。
穆雪:“这位太医,麻烦你给桑家三郎君瞧个伤,可别留下什么后症,倒怪起北宫行事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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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 谢打
薛太医噎了噎,打了人,还不让人说不好,这位淑女,破了夏侯星的局,打了夏侯风的舅兄,这是妥妥地向觊觎太子位的人宣战啊,怪道公子做了选择。可是,从脉象看,太子殿下的腿,好不了了,难道还有什么他不懂的医术?
把写好的方子交给冷毅,看着趴在地上咬牙不吭声的桑刚,薛太医莫可奈何叹了口气,外伤什么的也没啥可看的,上药吧,喊了桑家书僮扶桑刚,又请一个力壮的内侍半扶半背,去了偏厅。
冷毅安排内侍领药煎药。
合.欢殿打人的消息,很快被丘婵娟和檀曼莉探了去,两人前后脚赶到合.欢殿,看着站在花厅门外的穆雪,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丘婵娟叹了口气。
这一叹气,檀曼莉怒了。合.欢殿是什么地方,作为太子妃,她不可能不知道。看向穆雪的目光,明显带着不善。
“我却不知,北宫的事,要你来管,我倒想问问,你以什么身份来管北宫的事?如此嚣张,在北宫行私刑,你是要害殿下背个暴戾的名声,还是以为自己是北宫的主人,可以发号施令?”
穆雪没理檀曼莉,向宫女内侍摆摆手:“该干嘛干嘛。”回头往花厅走。
内侍已将花厅清理干净,保留现场什么的,还是不要了,桑刚的爹,那是老廷尉,断过的案子不知几何。
檀曼莉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跳脚:“哪里来的野女人,竟在北宫放野,没人管了吗,来人,给我……”
穆雪:“檀妃,你是北宫的女主人……之一,与太子殿下共一张脸面,德容言功,不必我这个客提醒吧。”
檀曼莉听得对方教训自己,怒极,可前面那句,又令她愉悦,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合适。
丘婵娟婉婉道:“秦淑女,太子殿下,好些没有?”
穆雪:“太医看过。”
丘婵娟:“我们可以去看看殿下吗?”
檀曼莉怒:“我们去看殿下,还要向一个外人请示,真是笑话!”拂袖就走。
穆雪静静地注视丘婵娟,静静道:“太医正在给太子殿下施针。”
丘婵娟眸光温婉恬静,隐有焦灼与担忧。
紫蔷急步过来:“娘子,大双小双回来了。”
穆雪:“桑老廷尉,到了?”
紫蔷:“跟着过来了。”
穆雪的目光看过一众宫女内侍:“知道怎么做吗?”
“把北宫的规矩端起来!”一众宫女内侍齐声应道。
走到花厅门口的檀曼莉吓一大跳,便见那些在她面前,缩手缩脚的宫女内侍,个个站得笔直,神情肃然,眼观鼻,鼻观口,沉心伏气,以至于整个合.欢殿有了一种凛然之气,檀曼莉脚下闪了闪,怎么回事?
跟在大双小双身后的人,须发皆白,但容色矍铄,两眼犀利地看过院子里的女人。
“老朽谢过这位淑女救了小儿一命!”桑老廷尉率先开口,向穆雪深施一礼。
檀曼莉忍不住:“桑老儿,你搞错没有,这个……是她让人打你儿子的,三十板子呢,屁股都烂了吧。”
桑老廷尉一脸哀容:“太子妃,老臣已知是小儿冲撞太子殿下在先,害太子殿下受伤,小儿罪无可恕。既得这位淑女责罚,老臣恳请太子妃,高抬贵手,就此饶小儿一命吧!”说着,施一礼。
元元站在穆雪身侧,嘴角直抽,儿子挨了打,当爹的喊打得好,我的舅母,我怎么不明白这世道了呢?
檀曼莉气阻,斜眼看穆雪,桑老儿不敢追究儿子被打,还不是慑于北宫的威严吗,哼,等太子殿下醒来,识破这女人的凶残面目,定不会再容她。
丘婵娟闭了闭眼,很安静地往花厅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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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街桑府。
桑刚哼哼唉唉。
桑柔倚在软榻之上,凉凉笑道:“三哥,挨几板子打,这就受不住了?换了谁,就是自己被烧焦了,脸摔成烂酱了,也不敢往太子殿下的脚底边扑,你倒好,扑人家身上,要是有那喜欢嚼舌头的,还当你是龙阳呢!”
她穿了一件渐变刺绣长裙,从浅白到蓝青,裙边绣了一丛丛盛开的兰草,长发绾了个朝月髻,环了一圈玉珠串,打扮得简单又不失典雅。
桑勇坐在茶案后,面沉似水。
桑刚哼哼道:“阿柔,那是几板子的事吗,三十板子啊,那些内侍,个个咬牙切齿,每板子都下了狠气力。三哥我的形象算是全毁了!”
“到这时候,三哥还顾着自个儿的形象,难不成觉得挨打挨得冤了?三哥,桑家养了你十一年,你就是这样报答桑家的?拖着桑家死,你是和桑家有仇吗?你还拖累殿下,害殿下被朝臣误会,以为是殿下的指使,欺负一个残废,这话得多难听!若不是唐母妃哀求,殿下就被禁足了!”
说话的是桑家庶女,桑静。她的打扮比桑柔亮丽,一身胭脂粉色宫装,衣袖裙摆绣着大朵牡丹,头发绾作参鸾髻,发间别一朵水晶珠串成的小朵牡丹,另有一对赤金凤钗,凤尾嵌水晶,凤嘴衔一串水晶珠,晶光熠熠。
桑老廷尉一双白眉毛拧成了疙瘩,直直地看着夏侯风。
夏侯风站在软榻一侧,腰背笔直,朗声道:“岳父,小婿断断没有让三哥到北宫去,更无试探之意。”
桑老廷尉不语。
“只是,岳父上折请罪求罚,却让朝臣对小婿生出误会,父王申斥了小婿。”夏侯风的声音里有股忍了又忍的不悦,“岳父上折之前,实应该与小婿商量一番的。”
桑柔翘了翘小指:“殿下,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难道桑家满门的性命,在你眼里,比不得父王一句申斥?伤害太子,放在哪一朝哪一国,都是要抄家灭族的,这是大不敬之罪!如果不是父亲反应快,及时送了罪己折上去,给父王的怒火一个发泻的通道,桑家满门,现在不是在法场上等着挨刀,就是在廷尉署的监狱里挨杖。跟你商量,你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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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 分歧
夏侯风窒了窒:“当然是性命最重要,可,让朝臣误会,总是不好,商量也是想要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桑柔:“那我替爹爹道个歉,那样紧急之下,爹爹一时思虑不全,累及殿下,还请殿下宽恕则个。”
夏侯风:“阿柔说哪里话,我怎敢有怪岳父的意思。”
“没有吗?口不应心。”桑柔笑了笑,纤纤手指从夏侯风的脸颊上划过,“爹爹最早提出,让锦燕卫护全太子,成了,可让你落个友善对待兄长的好名,不成,就当面子话,让北宫承个人情。你是怎么说的,万万不能有军队落到太子手上。殿下,太子的残废,到而今已无庸置疑,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倒显得你没有手足之情,是个冷心冷性的人,别人还怎么敢跟你。事成前为你上窜下跳,事成后被你一刀砍了,那可怎么好。”
夏侯风噎住,脸顿时黑了,心里却叹了叹,这样尖牙利齿的桑柔,他该怎么对她才好!
桑老廷尉一双老眼,眼底有晦色闪过,拈须不语。
桑静:“殿下,姐姐的话不错,太医院那么多的太医,众口一词,不是北宫能收买的,既然太子殿下上折,三年后自辞太子位,殿下不妨转一转念,姐姐说,二殿下最近很活跃,在士子中频频博好。”
夏侯风沉下脸面:“的确,一向不打眼的星府,最近太红火了些,却不知那随云居是个什么来历,把士子们都给拉了过去,岳父,你在廷尉署,人脉宽广,帮小婿查查那个随云居,如何?”
桑老廷尉拈着白胡须:“能让流星花园伤脑筋,老朽的确要查一查。”
桑柔不以为然:“不过是家客栈,开门做生意想的是赚钱。流星花园一个铜钱管一天食宿,弄得整条街的客栈酒楼,生意萧条得要关门,人家想办法让生意兴隆起来,没什么不对。殿下,这龙城里做生意的,有几家是平头百姓,没有靠山的?查来查去,别查得得罪了人。”
桑老廷尉拈须笑:“阿柔这是不信爹爹的能力?爹爹想隐着查,自然不会让被查的人有一丝感觉。”
桑柔:“爹爹是老廷尉,女儿知道啦,女儿就是提个醒,别给殿下招来不能惹的对头。”
桑刚挪了挪身,牵到屁股上的伤,不由得哼了一声。
“小婿相信岳父定能把随云居,不动声色地查出来。可,”夏侯风忍了又忍,忍不住道,“岳父,大哥,阿柔,三哥不过是不小心摔一跤,太子妃惩处倒也罢了,何至于让北宫的一个外人打,这是打桑家的脸,也是打风府的脸!我不能不管,北宫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得让她明白,有些人,不是她打得起的!”
桑柔:“殿下这话,我不爱听。三哥,你自己向天发誓,你当真是无意撞倒太子的吗?欺负一个残废的太子,这是打整个夏侯王室的脸!依我说,三哥你得感谢那位下令打你的女人,她救了你一命,也救了桑家满门!桑家,该送重礼感谢人家!”
桑刚气哽,有天理吗,挨了打,还要谢打,谢打不够,还要谢礼!他这是撞人吗,撞铁板了!桑刚眨了眨眼睛,水雾的双眼又泛出桃花来,那位秦淑女,救他一命呢!
夏侯风不乐意了:“桑家跌了脸,风府跌了脸,还要拿重礼去谢?太子的伤,难道就不能是装的吗,还有,太子殿下有了两卫人马,往后再对付他,真的不易了!大哥,那左骁卫,能不能,嗯,换些老弱的去呢?”
桑勇非常吃惊:“三殿下,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大王怪罪下来,桑家满门担不起!再说,左骁卫有哪些人,不是我一个人知道,我是中尉卿,中尉署也不是我桑勇的一言堂。”
“是我失言,大哥千万莫怪,我,我只是觉得,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太子,不会轻易让出太子位的。”
桑静:“一个废人,让不让,还能由他说了算?”
夏侯风:“有些事,没有发生,人就不知道。废人,废人也能卷土重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桑勇闷声道:“殿下,太子殿下已经残废,大王对太子殿下也起了回护之心,我看,在这个风口,还是不要触怒大王,二殿下、四殿下那里,才是重点。”
夏侯风目光闪闪:“也对,星府,是个变数。”
桑柔抚了抚平坦的小腹:“二殿下,是个变数呢,还记得当年人们都称他,龙城第一纨绔。”
夏侯风看向桑柔的肚子,阴沉的眼神渐渐软了下来,下意识地握了握双手,阿柔,再不会让你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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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阳殿寝殿。
素纱帷幔,虎啸松林的屏风,铁梨木雕花大床,陈设不多,贵重而精致。
夏侯云半靠在软垫上:“毅叔,你就别沉着脸了,易先生已经说我没事了,你还不信易先生吗?如果不是他的神奇银针,我这不良于行的双腿,可装不出来。琥珀兄弟,让太医以为就剩一口气,不容易。”
冷毅心疼:“殿下,那你也不能拿自己当靶子啊。”
夏侯云:“我们做了准备的,摔在那么厚的长毛地毯上,没事,昏过去是因为秦淑女点了我的昏睡穴。虽然有太医给出诊断,说我武功已废,双腿已废,总有人不信,要来试一试。不让试一试,什么老鼠蟑螂的都想往北宫钻。桑刚到北宫来,送栗子也好,试探我也好,他总是夏侯风的舅兄。多好的靶子,不拿他试手,都对不起他喊夏侯风一声妹夫。”
冷毅忍俊不禁:“殿下吓死老奴了!”
夏侯云一想起桑刚在自己身上又按又压,丫的,那妖孽,长得像女人,不会是个龙阳吧!夏侯风与桑刚自小比较亲近,难不成……一念及此,竟忍不住要吐。
穆雪:“你,怎么了?”
冷毅急急端了水盆来:“殿下,还说没伤着,怎么说你才好,王后若是知道,不知该怎样心疼!”
夏侯云缓了缓气,恨恨道:“桑刚那个妖孽,打三十板子,打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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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天无问心i、天苍野月的平安符,努力存稿,上架爆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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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 奇事
冷毅:“也不能多打了,毕竟是桑老廷尉的儿子,桑老廷尉,在龙城,德高望重,不能得罪狠了。”
穆雪:“送上门来的靶子,不打白不打,打了还白打,桑家送了大礼来,可见桑家还是明事理,知轻重的。如此,人们都会知道,太子殿下真的伤重不良于行了。而来人是桑家三郎君,人们就不能不往夏侯风身上联系,夏侯风,再想隐在暗处,隐不住了。有一个夏侯星,再来一个夏侯风,看别人斗,很有乐趣的。”
夏侯云笑:“那妖孽挨了你一顿揍,不会再拿糖炒栗子来了吧。”
穆雪:“如果他有目的,在我这儿,只会越挫越勇。”
冷毅摇摇头:“老奴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脑子灵活,只希望别再这么吓老奴了,老奴经不起。”
夏侯云:“桑老廷尉自请罚俸一年,名头是养子不教,以下犯上,寰王准奏。桑老廷尉就这么把事情摊到朝堂上告罪,泻了寰王的气,不至于寰王一气之下,把桑刚当作靶子砍了,却也坐实了夏侯风欺压北宫这件事。——夏侯风,又被桑家挖了暗坑。”
穆雪:“关键还是寰王的态度。在别人看来,殿下刚得两卫人马,桑刚就明晃晃到北宫来,把太子殿下撞得昏过去,自然是为风府做事,只当殿下如从前一样,忍而不发,做起事来肆无忌惮。没想到这回,撞铁板上了。我觉得,从寰卫拨两卫人马,再到怒准桑老廷尉所奏,都是在警告那些想对殿下不利的人,对殿下,寰王起了回护之心。”
夏侯云闷闷道:“我知道,因为我残废了,对夏侯雷没威胁了,他就想起我是他儿子来了。”
冷毅沉思良久,唏嘘道:“桑家,历来都是纯臣,老奴却以为,不可对桑家轻心,三殿下毕竟是桑妃的夫君,桑妃又是桑老廷尉捧在手心的嫡女。老奴记得,桑家阿柔小时候大病一场,桑老廷尉急得一夜白头,可见他们父女情深。”
穆雪:“一夜白头,竟有这等奇事?冷总管,且说说看。”
冷毅:“嗯,那日子老奴没法忘。殿下刚从长安宫搬到北宫,王后设宴贺迁居之喜。因着王后暗存选太子妃的意思,很多大臣的子女都到北宫来了。佑国公夫人,和桑家夫人,同是乔家女儿,两府交情甚厚,桑家阿柔与佑国公府的姨姐妹在花园玩耍,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并无异常,回府以后竟发起烧来,昏了七天。桑老廷尉和乔夫人守在床前,上天垂怜,桑家阿柔终于醒了,桑老廷尉的头发就是那时候白了的。”
夏侯云:“我记起来了,桑柔醒了以后,乔夫人感念上天之德,把桑柔送至城东的碧霄观,做了璇玑道长的方外弟子。桑柔住在碧霄观,十六岁及笄那年回了桑府,直到璇玑道长升仙之前,桑柔时常前往碧霄观小住。”
穆雪:“璇玑道长,升仙?”
冷毅甚是虔诚:“璇玑道长自然是世外高人,半年前羽化升仙,整个碧霄观的道姑,上香的道众,都瞧见了。”
穆雪:“瞧见一个人,成仙?”
冷毅:“老奴虽不曾亲见,但亲见者众多。据说,璇玑道长登仙前,大集观中道姑,讲论天星、河图之法,传付秘箓,足足一个时辰,方口吐紫气,含笑而去。坐化时,满殿异香,光明四照,天上祥云数朵,悠悠来集。此后,无数少女生了出世之念,要到碧霄观做道姑,得亏莫言道长严词拒绝,否则不知多少少年郎失了姻缘。”
穆雪:“这可真是奇事。”暗想,天下多少人求道不成,竟在这北地苦寒所在,有了凡人成仙,那窥先机的神算子,莫非与璇玑道长有关?
夏侯云:“你在想什么?”
穆雪:“想去碧霄观看看。”
夏侯云:“这有何难,想去,明天一早出发便是。”
穆雪:“你回到龙城,众人皆知你的伤残,很多人会在心里重新选择,你得以‘我没事’的姿态出现,让观望的人多一些观望。所以,檀妃的秋茶会,时间定得极好,要在不经意间让人们明白,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夏侯云笑:“那,还要让易先生再扎针吗?”
冷毅:“殿下,这是说笑的事吗,总封着双腿的血脉,不残也要残了。”
穆雪:“有了桑刚挨三十板子,我想没人再敢近你三步之内。”
大双进来报:“殿下,飞霞殿大丫环梨枝来寻冷总管。”
冷毅:“想是为了秋茶会,老奴去去,殿下,不妨早点休息,多休息,精神才会好。”一摆拂尘,起身离去。
穆雪:“冷总管,我和你一起走。”
“白三和黄蔷那边,回消息了吗?”夏侯云问。
穆雪:“金沙县离龙城不近,有些东西需要特制,等他们购齐,快也得半个月二十多天,到时直接往烟霞山庄去。”
夏侯云:“我都迫不及待要去烟霞山庄。阿雪,你知道吗,烟霞山庄的梅树,上百年树龄的随处可见,一场大雪后,暗香浮动,花开如烟如霞,美极了。”
穆雪:“冷总管说,让你早点休息。”
夏侯云哼了一声:“我现在还不想休息。”
穆雪:“我想休息,殿下请便。”自向寝殿外而去。
“你!”夏侯云趴在床上,用力捶打被子。
**********
十月初六,碧空如洗,阳光灿烂。
北宫门前,宫女忙着迎接各家贵眷,内侍忙着将车马引进车马院,喧闹无比。
前殿,内侍一声声喊:
乔太尉郑夫人、乔淑女到——
徐太常俞夫人、徐淑女到——
唐典客窦夫人、唐淑女到——
保国公顾夫人、十一翁主、十五翁主到——
佑国公乔夫人、十二翁主、十三翁主到——
卫国公康夫人、贾夫人、十翁主、十七翁主到——
燕老太君、燕小淑女、燕小公子到——
二殿下、苗妃到——
三殿下、桑妃到——
……
檀曼莉惊得心要跳出胸腔,亲娘,我没发这么多帖子好不好,这些九卿夫人、国公夫人,谁请她们来的,无帖子上门做客,太无礼了吧,可是,她流泪了,能不让这些贵妇进门吗?那位燕老太君,虽然该喊一声舅母,貌似连成亲的时候都没见过好不好。
今天刮什么风?
不请自来的人太多,檀曼莉得意的同时,可不敢托大,事关北宫脸面,不得不求了丘婵娟帮忙,丘婵娟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两位美人并肩而立,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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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 荟萃
既是品秋茶,诸位贵妇便欣赏起贵女们的斗茶。乐声悠扬而起,如山巍巍,如水泱泱,贵女们轻舒皓腕,分茶,点茶,不一会儿,晶莹剔透的玉碗里,开出了一朵朵汤花,梅兰荷菊,牡丹海棠,美不胜收。
有贵女手捧茶碗,吟出一首回文联:“心清可品茶,茶品可清心。”
又有贵女指着满殿佳丽,笑吟:“处处飞花飞处处,声声笑语笑声声。”
一时,贵女们纷纷思吟起回文句来,贵妇们笑道,都是随云居的回文诗惹的祸。便有贵妇提到随云居的独门陈酒来,笑说家中老少爷们儿吟不出回文诗,灰溜溜拿金子买酒,结果醉倒一屋子,趴在门口的狗也醉了,被那酒气熏的,小厮起早赶去随云居,排队抢一盘牵牛花玉盘的菜肴。
苗藿的脸色不大好看。
随云居火了,流星花园冷清了,夏侯星摔花瓶了。又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星府为了用流星花园笼络士子,火烧了博士署驿馆,住不进随云居、留在流星花园的士子,纷纷搬出,乐坏了那条街的客栈。
星府,五年来没这么压抑过。
当着她的面,捧随云居,踩流星花园,不就是欺她出身低微么!你们眼高于顶,姑奶奶还不侍候了!
苗藿带了丫环香瓜,起身往外走,同行的两名年轻女子赶紧跟上。
一阵风过,银杏叶纷纷扬扬,像是下着金钱雨。
小径那头,一个矫健的身影闪过。
脚比心先动,苗藿一路小跑起来,追着那身影,见那人进了一处宫殿,跟着就要往里走。
守门的老宫女看着急匆匆奔来的女人,忙迎上前道:“苗妃,这里是合.欢殿,不招待外人,还请见谅。”
苗藿整整衣衫,缓了缓气息,道:“嬷嬷,敢问刚才那位小哥,是哪里人,瞧着眼生,从前来北宫,没见过。”
香瓜从袖中摸了个香囊,上前塞给守门的婆子:“嬷嬷,天冷了,用手炉会暖和些。”
老宫女笑着推开:“苗妃,不是老奴不给面子,老奴能到合.欢殿来当差,很不容易,不敢坏了秦淑女的规矩。”
苗藿闪了闪眼,笑道:“那劳烦嬷嬷通禀,苗藿求见秦淑女。”
老宫女:“苗妃稍候。”说着,叫过一个小宫女,往里送信。
花厅。
燕老太君坐在穆雪的对面。
穆雪执壶给燕老太君倒一碗热水。
跟随燕老太君同来的两个孩子,女孩燕清,六岁,男孩燕波,三岁,是燕明哲的嫡女和庶子。那小燕波,粉雕玉琢,胖乎乎的可爱之极,红红的小嘴唇,软软嫩嫩喊一声“祖母”,听得人心软成了一汪水,恨不得立即抱过来咬一口。
燕清虽是女孩,很淘气,丫环婆子便带了姐弟俩去花园玩耍,穆雪示意紫蔷悄悄跟随。
燕老太君并不老,四十四岁,面容清瘦,绾成高髻的头发已现斑驳白发,一双杏核眼亦有干涩之意。仿似过得并不舒心。
燕明睿行五,这位燕老太君曾经连失两子一女,这种痛,让她未老先衰?
燕家人丁如此凋落,百年来找不出原因,真是怪事。当真如那术士所言,燕家气数将尽?
燕老太君终于开口:“老妇听明睿儿说起淑女,若不是淑女相救,老妇怕是要一根白绫挂梁上了,淑女可算救了老妇母子两条命,大恩不言谢。”
穆雪:“老太君不必客气,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殿下,燕五公子,都会好的。”
燕老太君:“借你吉言。听侯爷絮叨,星府最近有点儿火大,不妨避着些。不怕淑女笑话,老妇那女儿若是活着,便也如淑女这般大,老妇看着淑女温婉的样子,竟似在看自家女儿。”眼圈微红。
穆雪:“那燕老太君便常来北宫走走,或往烟霞山庄走走,听殿下说,烟霞山庄是燕王后的陪嫁庄子,那里的很多梅树,都是燕家先祖亲手种植的,风景格外的好。”
燕老太君:“老了,不想动了,偌大的燕家,空荡荡的。”
穆雪:“燕五公子成了亲,燕家会热闹起来的,有山重水复,便有柳暗花明。听说燕二公子伉俪情深,自然也会多子多福。”
燕老太君眸光黯沉。
穆雪未再说话。这位燕老太君,与燕二公子燕明哲,是继母子关系,这是一种很难相处的关系。
元元进花厅:“娘子,外头有小宫女报,苗妃想拜访娘子。”
穆雪:“苗妃?既来之,就请之吧。”
一会儿,元元引着苗藿来到花厅。燕老太君欲起身行礼,苗藿忙以燕家是太子外家、她乃晚辈为由,免礼。穆雪只微微一福,正是陌生人见面的礼节。
苗藿身后的女子娇声道:“燕老太君是长辈,免大礼也就罢了,你一个无品无阶的小娘子,见王子妃,竟不知要行大礼吗?”
穆雪的目光落在那两名年轻女子身上,一个穿粉橙,一个穿粉蓝,俱是十五六岁,削肩细腰,粉面桃腮,袅袅婷婷,甚有风韵。
苗妃轻斥那女子退下,道:“燕老太君息怒,秦淑女莫见怪,这两位是我家殿下新纳的侍妾,进府时间不长,还不懂规矩。乌云,蓝云,秦淑女是这里的主人,由不得你们放肆,快向秦淑女问安。”
穆雪又看了看那两个女子,叫了声:“元元。”
元元近前道:“娘子有何吩咐?”
穆雪:“让宫女去请丘妃,请二殿下。”
小宫女来到前殿,向丘婵娟恭敬行礼:“丘妃,客院秦淑女有请丘妃。”
佑国公乔夫人放下茶碗,笑道:“秦淑女?可是那位打了桑家三郎君三十板子,逼得桑老廷尉送礼谢打的秦淑女?”
丘婵娟皱起了眉。
客人抢在主人前开口,这是很不礼貌的事,而说出来的话,更是指责北宫暴虐。
出于女人的本能,丘婵娟不喜穆雪。但此时,却不是顺势拿石头砸穆雪的时候。北宫,只有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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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 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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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婵娟用帕子拭了拭口:“桑老廷尉是朝中重臣,刚正不阿,久在廷尉署,破案无数,熟谙北夏律法,本妃对桑老廷尉,向来敬重。”
一个刚直又精法典的人,做出送礼谢打的事,自然是屈于理,绝不是屈于北宫权势。
佑国公乔夫人笑道:“丘妃温如春风,老妇着实喜欢,那位悍女来请丘妃,老妇怎么着也得陪丘妃走一趟。”
好像是怕丘婵娟被人欺了去,却是想瞧丘婵娟的热闹。谁家妻子能看好夫君从外带回的野女人呢。本来,太子带一个女人回龙城,不算什么事,可是,这个女人,刚进北宫,就打了龙城第一美少年,让三王子在御前受斥,让桑老顽固谢打,可就是大事了。
桑柔盈盈起身,清隽的脸孔上,是一片莫测喜怒的笑容,道:“妇随太子妃去看看。”
贵妇借这话,纷纷欠身,皆道陪丘婵娟去看看,话里话外,无不是要给丘婵娟撑腰。
檀曼莉恨不得咬碎一口贝齿。她才是请客的东主,这些女人喝的茶都是她的,茶还没凉,眼里就没有她了,合着来喝茶是个幌子,瞧那个野女人才是真。
丘婵娟想拒绝,北宫的事,再是笑话,也不能让外人瞧了去。可一看这贵妇贵女的样子,便是她拒绝了,她们也会当没听见。那些贵女愤愤难耐,是在为桑刚鸣不平吗?
桑刚,龙城第一美少年,有谪仙子之称,先后订亲三次,三位备嫁女,第一位落锦江淹死,第二位一跤跌死,第三位吃元宵噎死,即使桑刚背着克妻的恶名,还是有很多贵女不惜屈尊纡贵,不怕死地要嫁这个桑府的养子,浑不怕变成第四个横死的准新娘。于是乎,调.笑传开,便是跪在地上为桑刚擦靴子,也有很多人抢着去。
丘婵娟忽然想笑,你们想见,好啊,那个女人,既打得了你们的心尖尖儿,怕也不会被轻易摆弄了去。
来请丘婵娟的小宫女快哭了,她真的只是奉命请丘妃的呀,这么多人,瞧着都眼晕。差事办砸了,她还能在合.欢殿呆下去吗,虽只有几天,北宫的谁不知,太子在合.欢殿的时间,比在德阳殿还长。小宫女心里泪花流,娘亲是燕王后的陪嫁嬷嬷,靠着旧情,娘亲管着北宫的采买,她说,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单秦淑女,她瞧太子殿下,可有半点在瞧一个废人?跟着秦淑女,不定有大造化。小宫女瘪着嘴,娘亲,大造化什么的闺女我不敢想了,不被打板子就好。
穆雪见着浩浩荡荡的美人队伍,几不可见地蹙蹙眉,这些贵妇贵女,太闲了吧。
丘婵娟淡淡笑道:“诸位夫人,淑女,这位是秦淑女,客居北宫。秦淑女,这位是风府的桑妃,这位是保国公府的顾夫人,和国公府两位翁主,这位是太尉府的郑夫人、乔淑女……”
穆雪并不如人们所想的那样,丘婵娟介绍一位,就行一次礼。她双手虚环身前,长袖拂拂,向众人行了个半躬身礼,淡淡道:“民女见过各位夫人,各位淑女。”随即转身,向宫女吩咐,取锦垫来,让各位贵妇贵女坐。
苗藿扬眉笑:“这位秦淑女,是个爽直的,各位夫人,还请随意。”
丘婵娟呛了呛,这里,谁是主人啊!
有几个贵妇面色不虞,还想着让那女人多行大礼,人家可好,一个普通礼全打发了,而且不等这里品阶高的说“免礼”,人家就直起身了。这是不把这些人瞧在眼里啊!
如果紫蔷在这儿,一定会翻眼睛看头顶的屋梁,嘁,就你们这些人,给我家娘子摆垫子还是抬举了。
丘婵娟保持着完美的温和笑容:“秦淑女,在这里做客,可有不便?”
穆雪:“丘妃稍候。”转头道,“元元,给桑妃的垫子,铺得厚暖些。”
苗藿:“秦淑女,这是厚此薄彼吗?”
穆雪:“桑家三郎君说,桑妃有喜,民女惶恐,恐桑妃有所不适,多说了一句,还请苗妃见谅。”
桑柔的脸瞬间变了,赤橙黄绿,变化得十分明显,十分精彩,而抬手间,腕上的紫玉凤纹镯,与插在朝凰髻上的金累丝紫玉凤簪,相映相辉,夺人双目。
贵妇贵女们向桑柔道喜,道喜之余,又有贵妇语重心长的劝戒,早孕,头胎,怎么能外出闲逛呢,下次不可再任性,甚至有悄悄话,想给兄长出气,可不能赔了自己。
桑柔盯着穆雪,双眸一瞬不瞬。对方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孔,什么表情都没有。桑柔嘴角拧了拧,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去深黑莫辨的眸色。
穆雪注视着桑柔,却未从桑柔的脸上看到羞喜,那种初为人母的羞涩和欢喜,不觉眼眸黯了黯,不大对头。
“那边长案上放着琴,想来秦淑女颇懂音律,还请秦淑女不吝,弹一曲让我们逗个趣儿?”
元元沉下脸。当我家娘子是弹琴取乐的优伶?
穆雪淡淡道:“民女不过是北宫一客,不敢喧宾夺主。那位淑女想听曲子,请说与丘妃、檀妃知,她们会安排最好的乐伶,为淑女助兴。”
“好个北宫一客!别人不知,王室中人还能不知,这里是合.欢殿,是历代太子的寝殿。我却是奇怪,有谁家的客,住进男主人的卧房的?”
穆雪:“这位淑女,这里原为何用,与民女无关!请你到殿门外看一眼,匾额上写得清楚,难道这位淑女识不得几个字?”
元元咬着嘴唇。话说,这里既是历代太子寝殿,那位太子殿下把娘子安置在这里,岂不是把娘子放火上烤?得亏那天写字刻字,娘子弄了三块大匾,合.欢殿,虽有满殿的合.欢树,也算名副其实,娘子一句不喜,合.欢殿三个字减成了客院两个字。话转回来,太子殿下这么做,是不是,呃,一定是有特别的意思。
苗藿喝了口茶:“妇倒是识得几个字,殿门上写着‘客院’两个字。”
“嗤,丘妃,你入北宫最早,还能不知,这里本是太子寝殿?”
丘婵娟欠一欠身:“好教十三翁主知道,太子殿下自入北宫,一直居住德阳殿。”一个不明来历的女人,无名无份,初进北宫便住到合.欢殿,夏侯云可以打她的脸,她还得顾着北宫的脸面。
转一转身,丘婵娟对穆雪道,“秦淑女,这位是佑国公府的十三翁主。”
穆雪:“民女谢丘妃介绍。”
“哼,是客又如何,我命令你,弹琴给我们姐妹听!”
穆雪:“却不知十三翁主,以何身份,下这命令?”
十三翁主:“明知我十三翁主的身份,还来问一句,这话倒是可笑。”
穆雪:“民女知道,你是佑国公府的十三翁主,这里是北宫,不是佑国公府。十三翁主下命令,僭越了。”
有窃窃的说话声,声音里透着各种笑。
十三翁主俏丽的小脸涨得通红。
佑国公乔夫人岂能看着女儿丢脸,喝口茶,笑道:“十三口快而已,秦淑女大度,不要与小孩子计较。”
元元哼了一声:“瞧着,没谁的肚子是大的。”
噗!有人笑出了声,却又立即捂住了嘴。
苗藿连忙道:“十三翁主明年及笄,现在的确还算是小孩子。”
噗!掩口微笑中,有更多忍不住的低笑。北夏女孩通常十二岁开始议亲,十六及笄出嫁,待嫁的得说一句,吾家有女初长成。
苗藿耸耸肩,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么,她说错了么,嘁,说错话又能怎样,计较商户女说错的话,岂不是和商户一般见识?自降身份的事,这些人会做么,会么。苗藿十分坦然地继续喝茶。
桑柔不紧不慢:“在爹娘眼里,孩子再大,也是小孩子。”
佑国公乔夫人闻言,面色稍虞,喝口茶,笑道:“谁家孩子,都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宝。秦淑女,你那琴,瞧着不错,借我家十二先弹一曲,也算抛砖引玉,大家坐得乏了,听一听,评一评,倒是趣事。”这琴,让你弹,你就得弹,一个小娘子,还能翻了天?
佑国公府侍女便要去取琴。
元元上前,拦住那侍女。
佑国公乔夫人面色一沉:“放肆!”
穆雪:“乔夫人,民女是北宫的客,暂住在这个院子,便是这个院子的主,这里任何一物,你可以向民女说一声借,民女也可以向你说一声不借,你的侍女,未得民女的允许,众目之下擅自取物,民女可以断为,抢。谁放肆呢?”
静寂。
佑国公乔夫人气得哆嗦。已经记不清上次被顶撞,是什么时候的事,只记得顶撞自己的那人,骨头都没了。
十二翁主落泪:“这位淑女,家母不过想听一曲,淑女何必这般推阻刁难,一张琴而已,不是为了弹的何必摆在那里,既然摆在那里,不就是告诉别人,你会弹琴吗。”
穆雪:“弹琴,只为怡心怡性,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不为人前炫耀,也不为取悦别人,更不为争强斗胜。”
元元好整以暇地望着佑国公府的母女三人,再扫一眼厅里的姹紫嫣红,怪道舅母说,有的女人,一个能顶五百只鸭子,今儿天时不正,来了成千上万只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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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 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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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柔开口:“姨母,何必强人所难,姨母想听曲,改天到风府,阿柔给你吹埙。”
十三翁主恨恨道:“以为自个儿攀了高枝,不过一个废人,有哭的时候!”她的声音并不大,偏偏这时四周一片静寂,被人听得分明。
丘婵娟、燕老太君齐齐变了脸。
穆雪:“十三翁主,废人,是你对太子殿下的称呼吗?”
十三翁主冷笑道:“难道不是吗,太医都说了,再也站不起来,不是废人,是什么?”
穆雪:“太子殿下残废不残废,不重要,大王一日不下废黜的诏书,太子殿下一日便是国之储君,你以废人称国之储君,是为大不敬。”
所有人的脸,都变了。有些事,哪怕是事实,却不能说,说出来便犯了忌。
大不敬。
桑刚便是因大不敬,挨了三十板子,桑府还送重礼谢打。
佑国公乔夫人的脸绿了,看向丘婵娟,目中带了示好。
檀曼莉立刻接上穆雪的话:“大不敬,自然是要打板子的,来人,伺候十三翁主!”这些北夏的公主、翁主,明明穷酸得很,还自以为貌美如花,对她冷嘲热讽,给她下绊子,也不想想,谁才算得真正的公主。眼前报仇的机会,错过了是傻子!斜眼瞥向穆雪,头回觉得,这野女人还不错。
丘婵娟扭过了脸。檀曼莉说打,她能说不打?北宫的脸,只有一张,她和檀曼莉就算你死我活,也不能让佑国公府打到脸上来。
十三翁主花容失色,哭喊娘亲。
龙城的人都知道,太子妃丘婵娟温柔如水,檀曼莉那个泼皮最是难缠。有心开口劝阻,实在是十三翁主自己丢了把柄,这求情的话说出来,也只能往少挨几板子上说,娇滴滴的女儿,一板子也受不住啊。
佑国公乔夫人护住十三翁主,泣道:“丘妃,檀妃,小孩子口无遮拦,绝不是真心对太子殿下不敬,还请两位太子妃高抬贵手,饶过小女,国公府定以重礼相谢。”
檀曼莉怪笑一声:“哟呵,北宫能少几个钱吗?敢辱太子殿下,屁股得够结实,把十三翁主拖下去,打三十板子!”那一句两位太子妃,刺到檀曼莉的痛处,咬牙切齿喊打。
桑柔:“檀妃,我求个情,十三翁主是个女孩,三十板子下去,会送命的。”
檀曼莉:“哦,三十板子会送命啊,既然桑妃求情,本妃就允了吧,打二十五板子。”
呃!众人抚额。
苗藿:“檀妃,我也求个情吧,二十五板子下去,女孩子家家的落个残疾,一辈子毁了,请檀妃高抬贵手。”
檀曼莉怪笑道:“你们都是仁慈的,合着没辱到你们头上!她不是说太子殿下是废人吗,本妃就得让她知道,废人是个什么样子!给本妃重重打!”
十三翁主惊恐气怒,推开佑国公乔夫人,向穆雪冲过来:“我跟你拼了!前天打刚哥哥三十板子,今天打我三十板子,想打我,我撞死你!”照着穆雪狠劲撞来。
穆雪随手扔了个茶碗,砸中十三翁主的小腿。
只听十三翁主痛叫一声,便见她扑通摔倒,正趴到穆雪脚下。
檀曼莉大笑:“刚哥哥,啧啧,好亲热的刚哥哥,哪位刚哥哥啊,十三翁主的哪位哥哥,名字里有个刚字啊,还是十三翁主未来的夫婿,名字里有个刚字呢。”
十三翁主的哭声似被一刀截断,抬头望着檀曼莉,一张俏脸红红白白。
丘婵娟垂下头。十三翁主吓傻了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檀曼莉这么一笑,龙城人还有谁不知道,十三翁主心仪桑家三郎君,佑国公府有热闹瞧了。
太尉府郑夫人紧盯着自家女儿,微微摇头,抬手拂过女儿鬓角的头发,低低道:“别忘了你爹的嘱咐。”
乔家母女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两步,隐入众贵妇贵女中。
“合.欢殿请本府,竟是为了让本府观刑么?”
十来位锦袍年轻人缓步走来。
十二翁主扑过去:“三殿下,妹妹是无心的,求三殿下为妹妹求个情,饶了妹妹吧。”
穆雪唇角微微一翘,道:“檀妃。”
檀曼莉嗤地笑道:“难不成,你也要求情?本妃打不得辱及太子殿下的人?”
“不敢。”穆雪微福,“檀妃,民女觉得,苗妃、桑妃说得有理,十三翁主是王室中人,是没及笄的女孩,打得重了,宗亲会对太子殿下不满,可十三翁主辱及太子殿下,为了国之尊严,还不能不打。”
上升到国之尊严的高度,夏侯星、夏侯风,没法开口求情了。
檀曼莉看到大双小双推进来的夏侯云,心中痛了痛,那么多太医,真的治不好了吗,大声道:“不错,有罪就得罚,二殿下,三殿下,你们是太子殿下的亲兄弟,不会帮着外人一起欺负北宫吧。”
夏侯星、夏侯风被堵了嘴,只得说,有罪就得罚。
檀曼莉眸中波光流转,走过去推轮椅:“那就开打吧,打一板子,本妃赏一贯钱。”
“且慢。”穆雪道。
她看了看走在最前的年轻人。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美人折扇,身穿千丝锦收身衣袍,束发的金冠镶着蛋大的水晶珠,肤色明润,嘴角微微上挑,脸上的笑容透着一股慵懒的温柔。
穆雪的目光扫向随后的红袍人。
那人也正看着她。
此人五官棱角分明,有刀削斧砍的冷峻,然那双细长的双眼,眼中的森冷阴戾,令穆雪感到寒意迎面袭来,瞬间竟似在看一个从地府里爬出的厉鬼,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那种透骨的寒意,仿似将人冻得透不过气。
然而,无论怎样的气息,也不足以让穆雪后退半步。
穆雪判断出这两个人,便是夏侯星和夏侯风。
檀曼莉:“哟,不会是秦淑女缺钱,想要二十五贯钱?”
穆雪眯了眯眼睛:“檀妃,请换个打法吧,打耳光,不会残,也不会死,王室宗亲怪不得北宫,二十二巴掌,正合适。”
夏侯风目中厉光一闪,迅即闭眼,掩去那抹厉色,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温和,向桑柔走去。
檀曼莉转转眼珠,貌似打脸比打屁股有趣哦,人脸打成猪脸,从此以后,这位骄横的十三翁主,不会再有脸来嘲笑自己了。檀曼莉笑嘻嘻道:
“那就打耳光吧。二十二下,为什么?”
穆雪淡淡一笑:“这个数,佑国公心知。”
丘婵娟:“檀妹妹便听吧,想必殿下也是心知的。”
檀曼莉的笑容登时没了。
桑柔抬眸,注视丘婵娟,目中幽光闪动,看到夏侯风走过来时,幽光更深。
穆雪似乎没注意檀曼莉因为丘婵娟一句话而变脸,神色依旧淡漠。
佑国公乔夫人大悲,二十二个巴掌,女儿花一样娇嫩的脸孔,肯定毁了,扑倒在夏侯云脚下,连连叩头。
夏侯风轻抚桑柔的肩:“阿柔,你身子重,受不得惊吓,我们先走,如何?”
桑柔:“无妨。”
啪!啪!两巴掌下去。
十三翁主满是泪水的脸,指印分明,疼之极,便恨之极,大声哭道:“本就是个废人,还不让人说,你堵得了我的嘴,堵得了龙城人的嘴吗,堵得了北夏人的嘴吗,还当别人都是瞎的,都是傻的,北宫的女人上几百,五六年没一个能生的,瞧王孙那个长相,有半点像……”
佑国公乔夫人面如土色,拿手捂了十三翁主的嘴。
夏侯云脸色铁青。
燕明睿大怒,照着十三翁主就是一脚。十三翁主被踢得飞起来,身子撞上茶案,案翻壶掉,茶案后的两位夫人止不住惊叫。
怀疑王孙夏侯冬,便是在指摘先太子妃燕明萱的清白,这不仅在打北宫的脸,更在打燕家的脸!
穆雪眯了眼瞧着两位太子妃,却没看到夫君能力受质疑,妻子该有的恼羞成怒,丘婵娟沉静里隐有暗恨,檀曼莉似有犹疑。穆雪不由自主把眸光转向夏侯云,呃,被人当众质疑男人的能力,这脸,要埋到泥里了,呃,这人,不会真的不行吧。眼波一转,穆雪发现,夏侯星在看丘婵娟,嘴角停着一抹嘲弄。穆雪抿唇,这么多人,脸已够多,每个人还挂着不止一张脸,真心累,为夏侯云默个哀。
燕明睿扯住佑国公乔夫人的衣领,将她拖起来:“原来端方刚直的佑国公,暗里竟是个嚼舌头的长舌妇!嚼舌头便嚼舌头,连死去的人都要侮辱!欺负死人不会跳起来揍人?好啊,我这就登一登佑国公府的高门,与佑国公切磋切磋!”
佑国公乔夫人只剩呜呜哭了。
很多人都这样,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别人都是脚底的泥,可以随便踩,一旦碰到狠的,立马怂了。
穆雪:“殿下,佑国公夫人拳拳怜女之心,令人感动,苦求殿下饶过十三翁主,殿下若是不饶,岂不显得心狠小气,念十三翁主年幼无知,不若小惩大戒,剩下二十巴掌,便由佑国公夫人领了吧,以正佑国公夫人养女不教之过。”
十三翁主一番哭骂,震惊了一众贵妇贵女,这一番不疾不徐的话,众人听得傻了。
夏侯云嘴角勾了勾,道:“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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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 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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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苦主,人家不计较小孩子犯的口舌,不能不赞一句大度吧。
而这二十巴掌,由十三翁主领,佑国公乔夫人舍不得女儿的娇颜,由佑国公乔夫人领,十三翁主不孝的名声再也洗不掉。谁来领打呢?
打耳光,说起来比打板子轻,却比打板子丢人,因为,这是妥妥的打脸!
檀曼莉哈哈大笑。
“十三翁主辱及王孙,便是辱先太子妃,欺死人不能说话,对先太子妃不敬,便是对太子不敬,对太子不敬,便是对夏侯王室不敬,这大不敬之罪,按律可以抄家问斩,若这么忽略过去,便是当在场的,都是聋的,都是傻的!”面向夏侯云,穆雪微微一福,道,“殿下,你一向宽厚,不想罪及整个佑国公府,佑国公是长辈,你也不会想他老来无依,丢了爵位,便让佑国公,向北宫,向燕家,负荆请罪,将此罪揭过,你看如何?”
夏侯云:“很好,本宫准了。”转头下令,“大双,派人给佑国公送信,请他到北宫来领人。”寰王难得的回护,不用白不用。
领人吗?众人皆无语。
佑国公,那是先王的儿子,寰王的兄长。佑国公府在龙城,那是跺一跺脚,龙城颤三颤的主儿,今天因为妻女无状,跑到北宫来踢人,算是踢到铁板了!
有心的人不禁想起佑国公府两位翁主不经意的言行,嘲讽夏侯云,哀求夏侯风,难道,不偏不倚的佑国公,暗里选定了风府,所以北宫才狠打佑国公府的脸?
穆雪并不关心巴掌落在谁在脸上,举起茶碗向丘婵娟敬了敬,道:“丘妃,民女想问一下,在龙城,到别家做客,可有带着侍妾登堂入室的?”
丘婵娟讶然道:“侍妾算个什么东西,岂不是打主人家的脸。”
苗藿急忙赔上笑脸:“对不起,我绝没有不敬北宫的意思,实在是,这两位美人儿想到北宫来看看,二殿下一时没在意,就让我带着她们来了。”
丘婵娟拖长了声音:“两个侍妾想到北宫来看看?”目光落在那两个美人儿身上。
众人全都屏了气。丘婵娟的话腔里,分明指,星府的侍妾宵想北宫。侍妾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宵想呢?这可就要深思了。
在丘婵娟冰冷的目光下,两个美人儿便要往夏侯星身后躲。
苗藿:“别动,别再惹了太子妃生气。”
夏侯星瞪了苗藿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一摇折扇,夏侯星笑嘻嘻道:“大嫂千万别生气,小弟不过多说了几句北宫的富贵,这两个眼皮子浅的便上了心,也是想着与大哥大嫂一向亲近,小弟纵有鲁莽之处,大哥肯定会包容的。大哥,对吧。”
夏侯云眯了眯眼,笑道:“二弟的确鲁莽了,好在你我兄弟,下不为例。”
夏侯星:“不敢再有下次,哪敢再惹了大嫂不高兴。”说着,向丘婵娟睃去绵长的一眼。
丘婵娟垂下头。
穆雪:“丘妃,在民女的家乡,大户人家的奴婢,名字不得与家主相同,叫避上讳,不知在龙城,有无这种说法,还请赐教。”
丘婵娟:“避上讳,在哪里都是要讲的。”
看夏侯云的态度,可知他毫不在乎与佑国公府撕破脸,也就是说,北宫与佑国公府之间,一定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丘婵娟心里发冷,北宫的事,她不知道的,太多。她竭力维护北宫的脸面,可夏侯云,把她当北宫的女主人了吗?
穆雪转看苗藿:“民女尚且知道避上讳,苗妃,你不知犯上讳吗?”
苗藿似笑不笑:“妇本是商户人家出身,不知大户人家的忌讳。”噫,火烧到她这儿来了?
穆雪:“府上两位侍妾,名犯主讳,必须改名。”
苗藿狐疑地看了看站在身后的美人儿,狐疑地用手点了点,问:“秦淑女,是指她们俩,乌云,蓝云?”
夏侯星摇了摇折扇:“本府在外也听了一会儿,秦淑女,你可是自称北宫一客,怎么,为客的管不得北宫中事,就来管星府中事?还是说,想让本府领了你到星府?”语气甚是轻佻。
夏侯云的脸阴沉下来,这一个个的,真当他是废人呢!
穆雪:“二殿下,星府侍妾,名字中带云字,便是犯了太子殿下的名讳,不改名,当拔舌!”
苗藿只觉得身边阴影一闪,回头只见两个美人儿软倒在地上了,不由得两眼放光。
夏侯星:“秦淑女也说了,她二人是星府侍妾,非北宫侍妾。既非北宫侍妾,哪里犯了主讳?况且,她二人的名字乃是她们的父母所赐,改之,岂不是不孝?”
穆雪:“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太子乃国之储君,只在君王之下,二殿下的星府,府中人皆是北夏子民,敢与太子同名,不是犯主,又是什么?除非二殿下认为自己不是北夏臣民,太子不是北夏储君。二殿下,你的身上流着北夏王室的血,既不认自己是臣民,那便是主。二殿下以王子之身称一国之主,居心可见。”
再一次静寂。
众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话,太诛心了!
苗藿连忙道:“二殿下记错了,这两个美人,进府的时候,一个叫大妮,一个叫二妮,你说那名字太土。”
噗!众人绝倒,苗妃,你这一刀,补进二殿下的心窝了。
“大妮,二妮,”穆雪凉凉道,“二殿下给侍妾改名了啊,孝与不孝的,不算最重要,犯太子讳,敢问是何意?”
苗藿嘻嘻笑道:“侍妾么,就是用来暖床的。”
穆雪:“名犯太子讳,莫不是二殿下觉得,该太子殿下来给你暖床?”
噗!这话,太,太,太惊悚了!
夏侯云的脸黑了。
夏侯星温文尔雅的脸孔终于破了功,现出狞色。
穆雪浅笑道:“二殿下知错便改,善莫大焉,太子殿下心慈,不会计较的,这两个侍妾原叫大妮二妮,那从此就叫乌妮、蓝妮吧,听着也不土了,倒不浪费二殿下为她二人改名的苦心。”
噗!夏侯星吐血。是不土了,成泥了,还是污泥、烂泥,能想像床榻上一团污泥,一团烂泥吗!
众人发笑的同时,瞅着苗藿浑不以为然的样子,再一次外焦里嫩。唉,商户女就是商户女,不懂得夫妻共着一张脸,说错话还不自知,可怜,可怜。
宫女领着痛哭的佑国公府母女三人,往前殿去,贵妇贵女们看着她们的身影,不由自主颤一颤心肝。
原本不信一个外来女,敢打龙城谪仙,敢收桑府谢打礼,敢在北宫颐指气使,于是,上赶着到北宫来喝茶,没料到喝了一肚子凉飕飕的茶。
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太子新宠,一打桑家三郎君,二打佑国公府十三翁主,三对星府毫不客气,为护太子的尊严,竟是寸步不让。
亲和得像熟杮子的北宫,随着银甲卫的死,太子的残,终于扔掉心上的刀了吗?
太子,还能站起来吗?
这龙城的天,又要变了?
寰王的心思,几位王子的作为,都被瞧在朝臣的眼里。
都是千年的狐狸,每只爪子都滑得很。
夏侯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微笑,一种被回护的暖意静幽幽地漫上心田,暖暖的,柔柔的,如一汪春水。行与不行,这种问题也值得费心吗,等他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来,自然没人嚼舌根子了。
夏侯风望着陆续起身的贵妇贵女,眼角的余光瞥向落在人后的穆雪,眼底的阴鸷更深。这个女人,到底还是来龙城了!
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也发生了很多没有发生过的事。
武功已失?双腿已废?
上一世相信了夏侯云武功已失,最后被乱箭穿身。
这一世多出来的双腿已废,是因为他多做出来的事情,使夏侯云未能从重围中全身而退?
没有任何消息传到龙城,他筹谋已久的布局,化作了沙漠里的尘埃,再也看不见。从雁栖城到金沙县,死士一去不复返,江湖豪强消失在沙漠客栈,夏侯云,燕明睿,银甲卫,加上秦淑女主仆,满算一行不超过三十人,如何就能从数百高手中突围而出,活着回到龙城呢?
一切,竟是天意吗,未到死时,如何也死不了?该死时,一刻也拖不得?
上一世,北宫总管冷毅给各家送去银甲卫的骨灰,死难者家属忍气吞声。
这一世,夏侯云未进北宫,先送棺木,二十具棺木惊了整个龙城,朝野上下顿时群议汹汹。
上一世,夏侯云武功全无,寰王受保国公、佑国公、燕侯苦求,最终不情不愿下令,增加锦燕卫守护太子。
这一世,他谋得了佑国公的支持。结果,关于锦燕卫,却是桑老廷尉主提,保国公附议,燕侯再提。寰王不仅爽快地给出锦燕卫,还给出桑勇手下的左骁卫。
左骁卫,披香殿的冷落,寰王是在警告他?寰王,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知道?
夏侯风弯弯腰,对桑柔道:“你身子不便,要不,我们先回府?”
桑柔竖一根手指在唇边:“听。”
檀曼莉:“前殿的筵席快开了,太子殿下派了好几十个内侍,天没亮就到随云居去排队,可算抢到了二十个牵牛花玉盘,诸位夫人,诸位淑女,请吧。”
众人笑起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吃,脚下不由自主加快,往前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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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4 溺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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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明睿笑:“德阳殿分了几个玉盘?”
丘婵娟很抱歉地:“没有,都在前殿,还请燕五公子箸下留情。”
燕明睿转身就跑:“那可不行,谁快算谁的。”
呼啦呼,后来的年轻男子直追燕明睿而去。
苗藿摇头笑道:“天天有口福,这样过日子才幸福,没吃货不热闹呀。”
夏侯星一摇折扇,呵呵笑道:“阿藿,我就先走一步,去晚了,怕是全进了燕五的肚子。”
苗藿:“去吧去吧。”眼波一转,看着穆雪,嘴角一勾,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继续坐着喝茶。
穆雪微微眯了眼。那天,她从安泰客栈出来,正与苗藿撞上,而且,还被苗藿跟踪。先前,苗藿主动寻来,此时更是不走。她想干什么呢?
桑柔拂开夏侯风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牵牛花玉盘,听见没,你快去,今儿个我不想吃别的东西。”
夏侯风笑道:“阿柔,何必赶这热闹,明天我亲自去随云居,将那牵牛花玉盘的厨子带到风府做菜。”
桑柔凉凉笑道:“有你这想法的,怕不是你一人,我可不想你请不到厨子,连今天的美味也错过了,快去。”
夏侯风赔个笑脸,直起身往外走。
上一世,夏侯云将五千锦燕卫练成一支奇兵,铁鹰骑,在鸾城大会上大放异彩,寰王死后,夏侯云成为北夏云王,并且在流放北海之后,突破十道封锁线,率铁鹰骑杀回龙城。
这一世,夏侯云有了一万人马,属于云王的辉煌,铁鹰骑,还将再现吗?
天意是什么?
他夏侯风重生一回,意义何在?他能重生,自然是上天的青睐,他才是天定的主,北夏风王!
夏侯风向前殿走,脚步越走越快。
寰王已经疑心。
他该沉寂下来,由着命运的车轮,按原来的轨迹行驶?
不!
他必须弄清,贪杯好色的锦燕卫,是怎样变成雷霆万钧的铁鹰骑的。
他还要弄清,那位只知姓秦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烟霞山庄。
烟霞山庄正等着夏侯云入住。
既然双腿已废,那就永远不要站起来。
铁鹰骑的辉煌,终将属于夏侯风!
北夏的江山,终将迎来一代新主,风王!
桑柔在丫环宝慧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丘婵娟、檀曼莉告辞,在转身的瞬间,看到宫女扶着燕老太君往屏风后转,忽然神色一变,扬声道:
“燕老太君。”
燕老太君喝了些水,正往净室去,听得有人唤,回过身来:“原来是桑妃,桑妃安好,有事找老妇?”
老太君!老太君!
尖叫声传过来,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惨。
桑柔神色一变,扭过脸,黯然叹了口气。
燕老太君脚下一软,抓着丫环的胳膊改往花厅外走。
不一刻,一个绿衣丫环连滚带爬跑进来,哭喊道:“老太君,小公子,小公子,跌进莲花池了!”
燕老太君身子晃两晃,险些栽倒,颤声道:“快救啊,救了没?”
绿衣丫环哭道:“找不到啊,奴婢找不到小公子啊,莲花池那边很多人在找,奴婢给老太君送个信!”
穆雪蹙眉。她没去过花园,不知那莲花池深浅,可找不到落水的孩子,大概是莲花池面积大,又是活水的缘故。隐在暗处的紫蔷,干什么去了?
燕老太君甩开丫环的胳膊,向合.欢殿外疾走,出了合.欢殿便小跑起来,接着提起裙子飞跑。穆雪让元元速请易青,自己紧跟在燕老太君身后,只怕她跑得太快跌倒。
莲花池畔,丫环婆子跪地大哭,地上两汪水渍,一个小孩子躺在地上,面部青紫,一动不动,正是燕波。紫蔷浑身水淋淋的,正一腿跪地,另一腿屈膝,将燕清的肚子放在屈膝的腿上,一手扶住燕清的头部,使她的脸朝下,另一手在她后背上挤压。
燕老太君哆嗦着,双手伸向燕波:“阿波,阿波怎么了,为什么不救阿波?为什么不救阿波?”
“咳咳咳……”燕清的口中吐出混浊的水。
丫环赶紧从紫蔷手里接过苏醒的燕清。
燕老太君抱起燕波,厉声喝问:“你为什么不先救阿波?为什么不先救我的孙子?”
紫蔷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声音里带了同情:“燕小公子,没了。”
穆雪伸手捏住燕波的手腕,试了又试,轻轻道:“燕老太君,燕小公子他,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燕老太君……”
燕老太君倒退数步,痛苦地摇摇头,道:“到底让她算计了去。”两眼向上一翻,身子直向后仰。
丫环婆子吓得大喊,争相当肉垫托住燕老太君。再看燕老太君,已经晕了过去。
穆雪接住跌落的燕波,孩子那圆圆的小脸青里透紫,肢体冰冷,试心跳,无,试呼吸,无。穆雪心头一阵骇然,燕家后代又一个意外身死的,难不成,冥冥中,燕家真被诅咒了?
六岁的燕清一声声哭喊弟弟,凄惨之极。
易青飞奔而来,接过燕波,左查右看,摇头叹道:“救不过来了。”
燕清放声大哭。
“丘妃!丘妃!”飞霜殿两个大丫环,水鹂和水莺,失声大喊。
穆雪回头一看,丘婵娟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手臂前伸,指着燕波,喃喃念“阿好”两个字,也昏倒了。
现场更乱。
“我来试试,行吗?”跟过来的苗藿说道。
穆雪:“你?”
易青惊讶:“燕小公子……苗妃,你有起死回生之术?”
苗藿:“没有,只是听说过,用……用渡气的办法,也许能让溺水的人,恢复气息。你们既然说救不过来了,那就让我再试试吧,能救回来,大家都好,救不回来,也算尽了最后一点力。”
易青看向穆雪。
穆雪:“好。”向易青道,“燕老太君,丘妃,交给先生了。”
苗藿把燕波平放在地上,解了腰间的衣带,叠好垫在燕波颈下,使他的头稍向后仰,然后跪蹲在燕波身侧,一手捏住燕波的鼻子,另一手托住他的下颌,深吸一口气,嘴对嘴,封住燕波的小嘴,一口气吹了过去。接着,右掌按在燕波的胸口,两臂伸直,身体前倾,稳稳地向下压,松开,下压,如此有节奏地压了五六次。
周围的人瞧得眼都直了。
易青给燕老太君施了针,燕老太君悠悠醒转,哭声“苦命的孙子,祖母跟你一起去吧”,眼中泪直流下来。
穆雪扶住燕老太君,但见她花白的鬓发,一点一点变得雪白,不觉倒吸冷气,道:“燕老太君,稍安,稍安,苗妃还在尽力。”
燕老太君看着苗藿忙碌,瞪大了眼,颤声道:“还能救吗,还能救吗,”忽然双膝跪倒,举手向天,呼喊道,“上天,让阿波活过来,老妇愿从此茹素,不,老妇愿减寿十年,只求阿波能活过来!”
穆雪伸手扶燕老太君。
燕老太君:“不要扶,老妇要跪着,求上天开眼!阿波是燕家的独苗啊!燕家,燕家不能绝了啊……”
“弟弟已经死了!不许你又掐又压!不许你欺负弟弟!”捂脸大哭的燕清猛然冲过来,一头撞上苗藿的后背。
半蹲半跪的苗藿被撞得站立不稳,身子向前扑去,这要摔在燕波身上,燕波缓过气来也得被压得背过气去。苗藿双膝跪地,双手撑地,掌心登时被粗砾的青石磨破。
香瓜大痛,喊:“王子妃!”
燕老太君大怒:“孽障!送……把她送给那个……送她回家!交给她爹!走!走!”
丫环婆子慌忙来拖燕清,燕清哭喊着“不许欺负弟弟”,有粗壮的婆子背起燕清,匆匆离开。
苗藿顾不得手疼,继续给燕波做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
消息传到前殿,夏侯云、燕明睿急火火往花园而来。夏侯星、夏侯风也跟了过来。
易青在给丘婵娟把脉。
桑柔垂手站在一旁。
夏侯风心里滚过一阵冷笑,只顾着对付夏侯云,倒是忘了燕家的大事,燕明哲的庶子燕波,落入北宫莲花池溺死,燕老太君伤心过度,留了一个“冤”字,投缳自尽。燕明哲宠妻欺母的恶行传开,燕家的名声落到了千年来的最低点,随着燕明睿破家自立,千年燕家终于退出了北夏的上层。
夏侯风的目光落在苗藿身上,瞳仁缩了缩。
星府,是个异数。
寰王死,云王继,夏侯风逼宫夺位,流放夏侯云到北海,夏侯云突破十道封锁线,与铁鹰骑汇合,铁鹰骑万箭齐发,夏侯风死了。却又活了,活在二十岁那年,算计桑柔失贞的一刻。
当时,他分不清是梦是真,完全呆住了,呆得完全不知自己红果果的,被人瞧活春花正瞧得热闹。
定下神来,他又兴奋,又疑惑。
记忆里,桑家中立,子女皆不与王室中人嫁娶。为了娶桑柔为妻,他与桑静联手做局。
记忆里,在他身下承欢的人是桑柔,睁开眼却变成桑静。
记忆里,桑柔不曾订亲,睁开眼却得知,乔飞是桑柔的未婚夫。
记忆出了问题?
令夏侯风更吃惊的是,他多了一个哥哥。
明明宣室殿的研墨宫女一尸两命,怎么就有夏侯星呢?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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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5 疑惑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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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风在跪求赐婚的那两天两夜,前思后想,终于稳住自己的心神。不管上一世,不管这一世,桑柔都得是他的妻子,谁也夺不走。北夏的江山,更是属于他,夏侯云休想再夺回去。
至于多出来的二哥夏侯星,端看他碍不碍事。
夏侯星是多出来的,苗藿自然也不在他的记忆里。
苗藿,这是要救燕波?
易青向夏侯云施了一礼,笑吟吟道:“恭喜太子殿下,丘妃有喜了。”
夏侯云如被雷劈:“你说什么?”
易青笑道:“殿下,草民虽不擅千金科,喜脉还是号得清。丘妃的身体照拂,请殿下传太医来看诊。”
夏侯云迅速转脸,直直地盯着丘婵娟,那神态,有惊,有气,有无措,独没有喜,转瞬间,他便笑成了风中的春花,笑道:“的确值得恭喜,丘妃,你辛苦了。”
苏醒后的丘婵娟垂着头,眉眼间有几分紧张局促。
穆雪想笑,先前十三翁主指龙城人暗传夏侯云不行,这会儿就曝出丘婵娟有孕,佑国公府的脸,被打得啪啪地响,佑国公不想负荆请罪都不成了。上天对这人,还真算是青睐有加。
夏侯星拱双手为礼,笑道:“恭喜大哥,大嫂有喜,可真是喜事啊!”
丘婵娟的双肩微微颤了颤,身子几乎靠在大丫环水鹂的身上。
夏侯云笑道:“水鹂,水莺,你们两个送丘妃回飞霜殿休息,派人去请太医,有什么需要的,向冷总管领了便是。飞霜殿,所有宫女内侍,本宫,都有重赏!”
水鹂脚底下一软,连带着丘婵娟险些摔倒,慌忙告罪。
穆雪微觉怪异。听到主人有喜,不该喜形于色吗,如何战战兢兢的?龙城的水很深,北宫的水,也不浅?
丘婵娟抬起苍白的脸:“我……我等阿波醒来。”
桑柔忽然道:“三殿下,我累了,回风府吧。”
夏侯风瞥一眼忙碌的苗藿,道:“好,我去叫小马车,阿柔你再等一会儿。宝慧,好好照应你家王子妃。”
时间一点点过去。
汗珠从苗藿的前额滚落,苗藿还在做着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动作已不如开始时流畅。
燕老太君跪不住,靠在燕明睿怀里。
夏侯星:“阿藿,你不是神仙,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已经尽力了,燕小公子,这么久了,救不过来的。”
苗藿:“再试一会儿,有的人,或许要一两个时辰。”
燕老太君老泪纵横:“苗妃……老妇,谢谢你!”
易青也跪蹲在燕波身侧,手指捏住燕波的脉门。
一个半时辰后,气息全无的燕波,因为苗藿的不肯放弃,终于有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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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殿花厅。
洗漱更衣后的紫蔷,叙说发生在花园里的事。
时已初冬,花园里草木凋零,只在墙角有几枝早梅,初绽花蕾。燕清带着燕波拈花惹草,不亦乐乎。莲花池上有九曲桥,桥柱上雕有各种形态的狮子,两个孩子跑上九曲桥数狮子。燕波数不过来,闹着要上船。宫女们荡起小船,燕清忽然大喊有仙鹤在飞,众人都抬头,果然看到一只仙鹤悠然飞过,却听得扑通两声,燕清和燕波双双落水。紫蔷听得水声,张望寻找,却不见两个孩子扑腾。紫蔷仔细搜寻水面,隐约看到燕清趴在水底,入水将她救起送到岸上,再次寻找,终于在燕清沉底的地方,找到燕波。
穆雪左手执青铜剑,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从剑页上轻抚而过,闪耀的剑光从她脸上掠过。
传承千年的燕家,真的气数将尽?
两个孩子,都落了水。因为有仙鹤飞过,竟没人看到两个孩子是怎么落的水。
落了水,却没挣扎。要么,落水前陷入昏迷,要么,落水后被人按在水里。
如果不是意外,是谁做的局?
燕家一双儿女死在北宫,北宫和燕家之间,必将出现裂痕。
苗藿,似乎还不错。
燕老太君和燕明睿母子俩,能审出什么来呢?
对两个小孩子下死手,不怕被雷劈了?
燕家的事,夏侯云还有哪些没说出来的?
紫蔷拨了拨茶炉的火,提壶倒水泡了一碗茶,道:“娘子,喝茶。”
穆雪轻弹剑尖。
紫蔷:“娘子,可想出什么来?”
穆雪摇头:“没有。”
紫蔷:“也是,我们刚到北宫,对这儿一点儿也熟悉,谁知道那些笑脸后面,隐藏的是什么。”
元元:“奴婢倒是听说,太医确诊了丘妃有喜,詹事府那边笑声不断,北宫的宫臣们都替太子殿下高兴,还有的人说要到祖庙去祷告。”
穆雪:“于北宫言,这的确是一件喜事。”
元元撇嘴:“怕也不见得,奴婢还听说,飞霞殿碎掉的碎片,抬了两筐,檀妃对宫女们又打又骂,凶得狠。”
穆雪:“她是东夷的公主,脾气大了一点也不算什么。”
元元耸了耸圆圆的鼻头,道:“太子殿下在德阳殿,谁也没见,不知道在做什么。”
穆雪:“太子殿下是北夏的储君,担负着北夏未来的命运,要想的,要做的,比别人多。”
紫蔷哂笑道:“就这一会儿,元元探了这么多消息来,鬼机灵。”
穆雪:“元元,我们是客,暂时借住北宫,不需要知道北宫的事,以后别再探听消息,高门大户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现在是我的侍女,我不想你被人捉了痛脚。小心为上。”
元元:“哦,奴婢还以为,知道得多一些,可以防着被人算了去。”
紫蔷:“想法不错,没弄清状况,我们不会在这儿久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元:“不在这里住?那到哪里住?”
有口哨声隐隐传来。
穆雪推开窗,寻声望去——
花墙根的合.欢树下,倚树而立一个年轻女子,向晚的风吹过,橙黄的裙子裙裾飞扬,那种随风欲去的娇软,颇似飞在花尖的金红蝴蝶。离着她四五步远,站着一个蓝衣青年,半扬着头,轻轻吹着口哨。
正是苗藿和白初。
穆雪不觉皱起了眉。
燕波得救后,众人离开花园往前殿,行至合.欢殿,疲累不堪的苗藿昏昏欲倒,穆雪只得引了她到偏厅休息。夏侯星不知接了什么消息,等不及苗藿睡醒,先行离去。
苗藿醒了,醒了没来辞行,却寻了白初。想从白初口中套话?
远远地望过去,一个蓝衣,一个橙衣,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美婉柔,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一曲吹完。
白初:“苗妃,我可以走了吗?”
苗藿:“我在家的时候,爹娘和哥哥们,都叫我藿藿,后来,见了我还要行礼,我再也没听他们喊一声藿藿。”
白初两眼看树叶,藿藿?与我有关系吗?
苗藿:“你吹的曲子,我也会唱,我唱给你听。”曲子是哼出来的,苗藿心里默默唱着词,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白初吃惊地看着苗藿,那支虎鲨每个队员都会唱的歌,他用口哨吹出来,就吹了一次吧,这个女人,有过耳不忘的本事?
苗藿的眼里水光流动:“我听见秦淑女叫你阿初,我,也可以叫你阿初吗?你还可以再吹一个曲子吗?”
白初:“苗妃,天色不早,你该回你的星府了。”
苗藿:“你,再吹一个曲子,好不好?”
白初:“我……我的口哨吹得并不是多好,你想听,我想,星府里不会少了会吹口哨的乐伶。”
苗藿:“我就是想听你吹的曲子,再吹一个,好不好?求你了!”
白初:“你不要强人所难好吧,是你说,我的口哨很特别,不能在外吹,我家娘子,我家娘子不想惹麻烦。”
站在墙根的香瓜气呼呼道:“我说白小哥,让你吹,你就吹一个,在这儿还怕被别人听了去?你知道不知道,上次听你吹口哨,我家主人没敢回星府,回娘家住下,听说随云居买烟花,我家主人忙了一夜,亲手做了二十支绝品烟花,就因为在随云居门口听的口哨,这叫,叫……爱屋及乌,不对不对,唉呀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随云居门口吹口哨,在随云居门口听口哨的苗藿,给随云居送了二十支绝品烟花,绝品烟花吸引大量龙城人到随云居,结果随云居挖走了住在流星花园的候官士子,北宫破了星府的局。
星府输在他的口哨上?
这算什么逻辑?
白初心里纳闷又好笑:“听我吹口哨,不敢回星府?”
香瓜:“我家主人哭得眼睛都肿了,哪里敢回星府?本来身子就不好,熬一整宿,不知多长时间才补得回来。”
白初闭口不语。虎鲨唱的歌曲,气势雄壮,振奋军心,并不适合一般女人。这个叫苗藿的女人,喜好与众不同?她是星府的女主人,星府是北宫的对头,她究竟想干什么?
香瓜又急又气:“我说你吹个曲子,有那么难吗,给钱好不好,你要多少钱?”
“你有多少……”看着苗藿那哀求的眼神,白初泄了气,很没出息地吹起另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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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6 救命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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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里。
燕明睿一张总是笑嘻嘻的笑脸,此时笑得很是无奈:“我娘让我来,谢谢阿紫。”
穆雪:“可问出什么结果?”
燕明睿摇头:“都看仙鹤了,仙鹤是祥瑞之鸟,也怪不得她们。前殿有说法传开,仙鹤飞临北宫,丘妃有喜,此子必是大吉大福。”
穆雪:“那就查仙鹤。”
燕明睿不解。
穆雪:“仙鹤飞临北宫,燕府子女双双落水,算不得祥瑞。这个季节,鹤群已经南飞,一只孤鹤出现在龙城,总会有痕迹的。”
燕明睿倒吸了口冷气。人们把仙鹤和太子妃有孕连在一起,也就忽略了燕府一双儿女因为仙鹤落水,若燕家人都顾忌祥瑞之说,那么,所有人都会肯定,落水就是一场意外。燕家人意外而死的,已经太多。燕明睿的脸色更加难看,母亲听说随云居的事情,很想见一见秦淑女,难得离府一次,如果燕清燕波溺死,母亲她……
穆雪:“你父亲避嫌,你和你的母亲一起到北宫来,带着你哥哥的孩子,那你哥哥呢,太子殿下九死一生才回到龙城,他不来看看太子殿下?”
燕明睿:“二哥他要照顾二嫂,二嫂她身体不大好。”
穆雪:“一直不大好,还是突然不大好?”
“一直不大好。”
穆雪:“你二嫂一直不大好,燕明哲一直守着她,别的事都不管?燕清被送回燕府,燕波差点没命,也不见他们两人来接一接?”
燕明睿:“阿波他,是庶子。”
穆雪:“庶子,不是他燕明哲的亲生子吗?”
燕明睿有些不高兴:“燕家的事,你也要过问?”
穆雪:“燕家的事,本与我无关的。我多问一问,也是不想太子殿下的外家,再出意外,意外多了,就不是意外。”
燕明睿挑眉:“我们当然知道,意外多了,就不是意外,可……”
“燕五公子,”穆雪喝了口热茶,“你说,太子殿下若死于追杀,幕后凶手最有可能是谁?”
燕明睿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道:“你说的,凡事,谁得利,便是谁做,自然与另几位殿下有关。”
穆雪:“你二哥是嫡子,你也是嫡子,燕家的爵位只有一个,就燕家人论,在外人眼里,谁最想燕明哲出事?”
燕明睿跳起来:“我可从来没想过要那爵位!”
穆雪:“你说你不要,相信的人多,还是不相信的人多?”
燕明睿泄气了:“你想告诉我,如果今天不是苗妃相救,阿波的死,会被栽到我的头上,人们会传,是我们母子联手害燕明哲……不,你不知道我娘有多疼阿波,阿波是我娘亲手带大的,出生以来,就没离开过我娘。外人说得再多,也没用,我爹相信我娘就行。”
穆雪:“你怎知,不会有人说,燕老太君把燕波带在身边,是为了拿捏燕明哲?”
燕明睿颓然地大口喝热水。
穆雪:“燕五,阿波是燕老太君带着的,燕明哲,也是燕老太君带大的吧。”
燕明睿呼呼气:“我娘进燕家门的时候,二哥不到两岁。”
穆雪:“两岁的小孩子没什么记忆,燕老太君若对他好,他应该和燕老太君很亲近。”
“我娘对二哥很好!我娘对二哥,和对我一样,真的一样,没有因为二哥不是她亲生的,就放纵二哥,该亲则亲,该打则打,我娘说,燕家子嗣不丰,她不会把二哥往歪处养。”燕明睿分辩道,“二哥话不多,对我娘,非常孝敬,我娘和二哥,和亲生母子没有不同。二哥有很多习惯,都随了我娘。”端起水碗,笑,“我娘自小不爱喝茶,二哥也不爱喝。”
穆雪:“是吗?”音调拖长,显然不信。
燕明睿无力地放下水碗:“我不知道,那年二哥要成亲,二嫂是丘家的庶女,我娘不大高兴,她说,二哥是要承爵的,庶女当不起燕家。后来,又出了二嫂的哑婢那件事……”
八年前,燕明哲护着重伤的夏侯云,与秦军追兵且战且退,往雁栖城方向逃跑。一支巨弩射来,射穿燕明哲的胸部,将他直接钉在地上,他仰面倒下的时候,后脑撞在一块石头上。
半个月以后,燕明哲睁开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从听来的话里知道,那是一对母女,少女把昏死的他背回家,她的母亲有家传医术,把他从幽冥王手里抢了过来。少女说话略带嘶哑,她的母亲却娇声婉转。妇人说,他撞了头,大脑里瘀血压迫,使得他暂时失明,她让他不要太担心。
妇人偶尔来给他看诊,基本是那少女照料他。燕明哲很是难为情,上药,更衣,擦身,那少女全都做了,便如妻子照料夫君一般。燕明哲的外伤渐渐康复,又过了一个多月,他的眼前终于有了亮光,依稀可见少女的婀娜身姿。十九岁少年心里的火焰,一点点燃烧起来。
他拿出随身的玉珮,送给少女。
随后的三天,少女没再出现,妇人也没出现。燕明哲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定是自己唐突佳人,让那母女觉得他是个登徒子,不再管他了。
傍晚时分,饿得头晕眼花的燕明哲,等来了南下寻兄的燕明睿。兄弟二人好一阵唏嘘,燕明睿把燕明哲押上北上的安车。
回到龙城,在太医的精心调治下,一个月后,燕明哲恢复了视力。正欲前往雁栖城寻找救命恩人,燕家当铺送来了他的玉珮。追踪之下,少女兄妹二人住在一家小客栈,少女当玉珮为重病的兄长买药。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原来之前染了轻微风寒。
少女说,她本是雁栖城丘家庶女,名叫丘金珠。幼年丧母,养在丘城主的平妻郝夫人膝下。郝夫人猝卒,兄妹二人不容于丘氏,不得不离开雁栖城,辗转来到龙城,兄长丘放却患了重病,人事不知。
丘家兄妹被接进燕家,当晚,丘放病重不治,去世。
燕明哲派人前往雁栖城打探,却探不到半点关于郝夫人的消息,想必是丘府下了封口令。燕明哲一边派人护送丘金珠返回雁栖城,一边打点财物,向丘家重金下聘,聘丘金珠为燕家宗妇。
燕老太君觉得,庶女不堪为燕家宗妇,始终没有把燕府中馈转到丘金珠手里。
燕明哲和丘金珠婚后一年,丘金珠艰难生下燕清,却伤了根本,太医诊断,再难孕育。丘金珠哭劝燕明哲纳妾,燕明哲既感丘金珠救命之恩,又念丘金珠庶女之身,命运多舛,坚决不肯纳妾。
燕波的生母,是丘金珠的哑婢。丘金珠外出时偶遇,怜她容貌被毁,口不能言,把她带进燕府,做了一个粗使丫环。
那是燕老太君四十岁生辰,燕明哲喝多了。他与哑婢之间,究竟怎么发生的,燕明哲醒酒后一个字不肯说。丘金珠大恸,竟昏了过去。燕明哲又痛又悔,为求丘金珠原谅,跪在她的门前,竟跪了一宿。
得知燕明哲与哑婢有了首尾,燕老太君迅速将哑婢带到自己的春晖院,不久,哑婢被诊出有孕。
燕波出生后,哑婢求燕老太君把燕波留在春晖院,她自己继续侍候丘金珠。丘金珠几次提出,燕波是燕明哲的儿子,当由她这个嫡母教养,燕老太君含笑拒绝,哪怕燕侯出面劝服。
燕老太君和燕明哲之间,越来越相看如冰。
燕明睿说到这儿,眼圈红红的。
穆雪拿银箸拨了拨茶炉的火,缓缓道:“燕明哲和丘金珠,他们感情很好吧。”
燕明睿:“二哥不多话,对二嫂多有维护。”
穆雪:“我母亲,平民之女,嫁给我父亲,我祖母也是不喜。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我母亲说,男人,会做的,两边瞒,不会做的,两边搬。”
燕明睿:“我二哥做得不好?”
穆雪:“按你的说法,燕明哲成亲前,与燕老太君甚为亲近,成亲后,原因种种,直到现在,燕波差点死了,燕明哲也不在乎。其实,不管多少原因,只有两个,一是燕府中馈,二是燕波。燕老太君把着这两个,不放手。从丘金珠的角度,她是燕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是未来的燕家宗妇,掌燕府中馈,养庶出子女,是很自然的事情。”
燕明睿:“我也曾多次劝我娘,轻松享福,我娘总是说,等我成亲。我也想成亲啊,可又怕娶个不省心的,家里更乱。”
穆雪:“你若娶个嫡女,怕她不甘被丘金珠压着,你若娶个庶女,又怕燕老太君伤心。其实,燕五,你该换个角度想,燕老太君把着燕府中馈,把着燕波,并不是不接受一个庶女做燕家宗妇,而是,不相信丘金珠。”
燕明睿急了:“二嫂,是个好女人!二嫂自入燕家的门,她孝顺舅姑,敬爱夫君,疼惜孩子,对府中奴仆亦多宽待,她是个善良的好女人!”
穆雪:“丘金珠孝顺长辈,燕老太君却把着燕家中馈,把着燕波,原来,燕老太君是个苛待媳妇的。”
燕明睿更急了:“你!我娘从来不曾苛待过任何人!”
穆雪双手一摊:“那就奇怪了,都是好女人,怎么弄得燕五公子不敢娶妻了?”
燕明睿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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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7 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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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
飞霜殿。
寝殿四角垂着水晶灯,殿内光线柔和明亮。
丘婵娟跪坐在锦垫上,垂头专心地编着红绳,面前的楠木长案上,放着一排打好的络子。
水鹂心疼地:“翁主,你已经打了一个时辰,再难过,也得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丘婵娟头也不抬:“这种打络子的手法,还是阿好教我的,她最是手巧,我打出来的,总比不得她的好看。嗯,让你们准备的谢礼,准备好了就给苗妃送过去。”
水鹂:“翁主,你以什么身份去谢苗妃?”
丘婵娟:“你呆了不成,阿波是我侄儿,我谢苗妃,不应该吗?”怔了怔,“从太子那边认,阿波得叫我一声表婶,从……从丘金珠那边认,阿波得叫我一声姨母。”
水鹂含泪道:“太子那边,燕家那边,都送了谢礼,翁主你没理由再送了。”
丘婵娟:“可,可我是阿波嫡亲的姨母啊!”
水鹂:“燕小公子是翁主嫡亲的姨侄儿,又有谁知道呢?翁主护不着他们母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得护好你自己啊,歇一会儿吧,你这样子,会伤了肚子里的孩子的。”
水莺上前,扶起丘婵娟,把她扶到软榻上躺下。
丘婵娟脸色煞白:“要不,我去告诉燕家,阿波是我们丘家嫡女的儿子,不能让他们轻瞧了去。”
水鹂:“翁主,你真是被吓坏了,如果可以说,我们能拖到现在吗,姣好翁主连自己的身份都隐下了,还能为燕小公子多说一句吗?”
丘婵娟茶色的眸子转了转:“为什么?为什么?”
“郝夫人发生那样的事,丘城主一日不认姣好翁主,姣好翁主一日就不是丘家女。”一名褐衣武士大步进殿。
这人二十七八岁,体格健硕,须发略带棕黄,腰下佩一口厚背薄刃的三尺弯刀。
“墨勒!”丘婵娟起身,向来人伸出手,“墨勒,我看见我爹,他杀了郝夫人,满床的血,满屋子的血……”
墨勒一把抱住丘婵娟:“婵娟,你回回神,魇着了,魇着了,婵娟,燕小公子没事了,燕老太君请了龙城最好的孟医士,燕小公子不会有事的,婵娟!”
丘婵娟身子一僵,轻轻推开墨勒。
扶着丘婵娟坐好,墨勒解开她的长髻,拿过案几上的牛角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她一头长发,注视她的侧脸的目光,柔和得泪水欲滴,分明有着近乎痴狂的爱慕和怜惜。
丘婵娟侧过脸:“墨勒,你相信,阿好,是我妹妹,阿敏,是我弟弟?”
墨勒的手指轻轻勾着自己浓密的深棕虬髯,道:“相信。”
丘婵娟:“可是,爹爹不相信,不相信阿好是他的女儿,阿敏是他的儿子。你相信,郝夫人与别人有私情吗?”
墨勒:“不相信。”
丘婵娟笑起来:“别人又相信,我与你有私情吗?”
“不许你这样轻贱自己!”墨勒眼角扫了扫水莺。
丘婵娟浅浅一笑:“水莺,去煮青鱼丸,当宵夜。”
青鱼丸要取锦江的新鲜青鱼,沸水烫熟,剔骨去皮,斩肉成泥,与姜汁、蒜汁和在鸡蛋面粉里,揉得有弹性了,再捏成圆球,清鸡汤煮熟,是极费事的一道宵夜。
水莺低声应喏,退至门外,抬头望了望斜挂天边的新月,眼里闪过一丝寒意,抬脚向小厨房走去。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不是吗?
水鹂取来茶罐,燃起茶炉,煮上茶汤。
墨勒低笑两声,从背后环住丘婵娟:“凭你是雁栖城丘家嫡长女,千宠万爱,任谁都该待你如珠如宝,夏侯云却不珍惜你,是他对不起你在先。”
丘婵娟再次推开墨勒,笑:“你相信,阿波落水,是意外吗?”
墨勒眼底微暗:“不相信。”
水鹂:“要奴婢说,最想燕小公子死的人,怕是金珠娘子吧,可燕清也差点儿溺死了,燕清是金珠娘子的心头肉,这落水,是意外还是谋害,真不好说。”
丘婵娟嗤笑道:“你们瞧,别人相信的,未必就是真的,别人不相信的,未必就不是真的。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
墨勒:“别人信与不信,没什么了不得的,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燕明哲从来把丘金珠捧在手心里,纵使丘金珠生燕清伤了身子,再难生养,燕明哲也不肯纳妾,别人嘲笑他宠妻绝嗣,夫威不振,却又有多少女人对丘金珠又羡又嫉呢。”
丘婵娟忽然冷了脸:“丘金珠于燕明哲有救命之恩,燕明哲于夏侯云有救命之恩,我什么话都说不得。可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晓得么,得宠不得宠,与我有一个铜钱的关系吗,我揭她的面皮,也就是撕了丘家的面皮。我只恨造化弄人,对阿好太苛刻,母丧,父弃,弟死,容毁,身残,还被燕明哲那个混蛋磋磨,那就是个把死鱼眼当珍珠的瞎子!”
水鹂:“姣好翁主性子绵软,当年在丘家时,那些庶出的,明里迎着姣好翁主,暗里没少笑话她呆傻好骗。”
“那是阿好不与他们计较罢了,她和郝夫人一样,心思单纯,满怀医者的仁慈。”丘婵娟拿过墨勒手中的牛角梳子,插在头发上,“我记得,两年前阿波满周岁,水鹂水莺你们两个去给燕家送贺礼,在丘金珠的院子见到一个哑婢,然后墨勒潜入燕家,确认那脸上有刀伤的哑婢就是阿好,并且得到阿好是阿波生母的消息。我没记错吧。”
墨勒:“没错,当年你与姣好翁主最为亲近,水鹂水莺对姣好翁主非常熟悉。谁能想到呢,一个传说死了六年的人,居然藏在燕家的深宅大院,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哑巴女奴,居然能被燕家少主宠幸,且得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儿子,的确是造化弄人。”
丘婵娟的手指卷着一绺乌发:“郝夫人精通医术,一支银针使母亲免于一尸两命,是母亲和我的救命恩人。丘家后宅的女人众多,觊觎母亲的宗妇之位,嫉恨郝夫人的盛宠。母亲对那些女人设过圈套,但从无害郝夫人之意,盛宠的郝夫人为母亲挡了不少暗箭,母亲也多次为郝夫人解难,一个正妻,一个平妻,比亲姐妹还亲近。”
水鹂微微哽道:“奴婢也欠郝夫人一命,奴婢高烧,府医都说没救了,是翁主请郝夫人来,郝夫人那么尊贵的人,屈身为一个婢女看诊,奴婢……”
墨勒叹了叹:“郝夫人最是心善,看诊只问有无病患,不问身份贵贱。”
丘婵娟:“那你们,还记得八年前的事情吗?”
水鹂:“奴婢那时是姚夫人身边的小丫环,亲眼见,想忘也忘不了。”
那天,天还没亮,有丫环慌慌张张跑到正院,向姚夫人禀报郝夫人突病。那天正是丘城主到姚夫人房中的日子,听得消息,丘城主和姚夫人一起往郝夫人的院子去。
院子里不见一个丫环婆子,夫妻俩心中疑虑顿生,屏了气往郝夫人卧房走,刚到门口,便听得隐有男女交.欢的声音,杂着含混不清的男声,心肝,爷爱死你了,你是个好女人,帮我生了女儿,还生了儿子,可笑丘泥鳅再滑溜,也被你攥在手里攥得死死的……
丘城主一脚踹开屋门,楠木鲛纱的大床上,两具白花花的身子抵死缠在一起。暴怒的丘城主,抓起案上的弯刀,一刀一个,将两人砍死。
闻讯赶来的丘婵娟,只见得满床的血,满屋的血,惊吓过度昏了过去。
姚夫人立即下令,封锁院子,见丘城主口喊“咋种”,提刀要往外冲,姚夫人哪敢将事情张扬着阖府全知,令丫环去传郝夫人的一双儿女,丘姣好和丘学敏。
丫环惊惶回报,姐弟俩刚刚逃出丘府。
狂怒的丘城主命丘总管火速缉拿。丘总管更不敢将事情传到府外,令护卫悄悄寻找丘姣好和丘学敏姐弟俩。消息传回丘家,在雁栖城外通往魔鬼谷的岔路上,一对少年男女死于先.奸.后杀,面目全非,从衣裳和空钱袋看,正是丘姣好和丘学敏。
姚夫人掌管着丘家后宅,意识到丘城主中计,随即展开调查。
那个禀报郝夫人突病的丫环,不知从何来,往何去。郝夫人院子里的丫环婆子,全都中了迷.药。郝夫人卧房里的那把刀,非丘家专用,乃街市上常见的长刀。郝夫人的院子被封,丘姣好和丘学敏如何得了信逃出丘府,没人说得清。姐弟被害现场,也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郝夫人被杀,丘姣好和丘学敏惨死,养在郝夫人膝下的丘金珠,惶恐丘城主迁怒,与其胞兄丘放弃家而逃。
事情到此陷入僵局。
丘城主下了封口令。明知是一桩冤案,却找不到凶手,姚夫人怒,也无奈。
之后,燕明哲重金礼聘丘金珠为燕家宗妇,洋洋喜气冲淡了丘家上空的阴霾。再后,燕王后以太子妃礼,为夏侯云聘娶丘婵娟,莫大的荣耀使得丘家人,再也记不起雁栖城曾有一个仿若天女般曼妙的女子。
世人,总是那么忘性,那么凉薄。
当丘婵娟得知,丘姣好竟出现在燕家,不由得又惊又喜,暗里传信可将她带出燕家,丘姣好却冷淡之极,口不能言,亦不肯写一字。
墨勒余光盯着那把牛角梳子,口中道:“今天听到燕小公子落水的消息,我也在想姣好翁主,她为什么宁愿做侍婢,也不肯离开燕家到北宫来,因为燕小公子吗,还是怕给飞霜殿抹黑,总之不太对头。算起来,燕小公子出生之前三年,姣好翁主就在做金珠娘子的侍婢。嫡女做庶女的侍婢,金珠娘子也不怕折了寿。”
丘婵娟望着水晶灯柔和的光辉,幽幽道:“不用想了,一定是阿敏,阿好没死,阿敏或许也没死,或许也在燕家,只是阿好不肯说,当年的事,她一个字也不给我。”
水鹂:“翁主,如果敏公子也活着,是不是说,姣好翁主和敏公子,把自己的衣裳换给城外惨死的少年男女,让丘家人认为他们姐弟死于非命,从而不再追查他们的下落?”
丘婵娟:“有这种可能吧。”
水莺:“奴婢倒是觉得,姣好翁主不带着敏公子逃家,有姚夫人坐阵,城主不定能听一二辩白,郝夫人失了清白是真,也不至于姣好翁主和敏公子,至今背着难听的名声,有家归不得。”
丘婵娟叹了口气:“父亲的盛怒,丘金珠都吓得跑了,阿好阿敏恐慌之下弃家而逃,亦是难免。”
水鹂:“不知敏公子在哪儿,说不通姣好翁主,说通敏公子也好啊。”
丘婵娟:“墨勒,没事的时候,你去燕家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阿敏,上天保佑阿敏还活着,不定能从阿敏那里弄清一些事。”
墨勒点头,紧接着眉头一挑,立身而起,站在丘婵娟身前。
一个人影从飞檐上轻掠下来,推窗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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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 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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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勒冷冷道:“二殿下,今天可不是你该来的日子。”
身穿深灰色夜行衣的夏侯星,撩撩眼皮:“本府来向丘妃道贺,从丘妃入北宫至今,有五年了吧,终于传出喜信儿,这可是大喜事一件,本府焉能不贺?”
丘婵娟:“本妃谢过二殿下关怀。”
墨勒:“二殿下贺也贺过,可以走了吧。”
夏侯星嗤地笑道:“本府与丘妃说话,需要向你回禀?当自己是北宫的主人?啊,难不成说,丘妃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种?”
丘婵娟脸色发白,颤声道:“二殿下,你说过,绝不辱及我和墨勒!”
夏侯星怪笑一声:“本府有哪一字辱你们两个了?哦本府说错了,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自然是太子的种,本府就说啊,太子妃有着北夏第一美人的名头,这般风.流,太子怎么会只看不吃。本府便是觉得好笑,丘妃这喜信儿露得毫无痕迹,谁说太子不行的,哈,丘妃有喜了!本府倒是好奇,太子那人瞅着龙精虎猛的,怎么就喂不饱太子妃呢。”
墨勒长刀出鞘:“夏侯星!再污言秽语,信不信我杀了你!”
“不信哦!”夏侯星笑道,“就凭你那点儿手脚,本府双手掰不过,双脚却跑得过的,放眼龙城,本府跑第二,没人跑第一。再说,本府与丘家的合作非常愉快,一个要钱,一个要权,一场钱.权交易而已,没有谁受了谁的恩泽。大实话不爱听?嘁,你们这些人,就喜欢摆出谦谦君子的样子,却不知自个儿,内里都脏透了。”
丘婵娟脸色发青:“夏侯星,当初你拿了本妃的短,要挟本妃,怎么,现在赚到钱了,就想把丘家踢过墙?倒嫌丘家脏!难道你在人前,没摆出君子如玉的清高样子?谁比谁干净?”
“本府知道自个儿不干净,老泥鳅肯与我合作,不过是多寻一个放鸡蛋的篮子。”夏侯星斜眼瞟墨勒,“丘妃,你不满意太子,合该找本府才对,怎么说,当初与丘妃完成昏礼仪程的人,是本府,如何不成器地搭上个陪嫁护卫。”
墨勒的脸涨得发紫,冷笑道:“凭你也想!”
夏侯星耸耸双肩:“你算什么东西,吃软饭的孬货!本府给一句忠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两个,还是得欢且欢吧。”哈哈怪笑一声,“本府最奇怪的是,丘妃,你是怎样让我那个大哥,认下你肚子里的孩子的?”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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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冷如冰。
穆雪跟在冷毅身后,往德阳殿走。
刚刚洗净绞干的头发,以一根白丝带松松的绾着,冷风吹过,柔软的黑发变得僵硬,发梢结了冰茬。穆雪裹紧了斗篷。
冷毅十分抱歉地:“这么晚了打扰秦淑女,老奴实在过意不去,只是,太子殿下他,原本不宜饮酒,加之身子受了重创,再那样喝下去,老奴怕他落下病根,着实放心不得。”
穆雪:“北宫再得喜讯,太子殿下兴奋之余,多喝两杯,也是正常,冷总管多虑了。”
“唉,秦淑女有所不知,”冷毅甩一下拂尘,叹道,“太子殿下他的体质,真的不宜饮酒,喝得多了会出酒疹,三五天见不得人。”
穆雪眉头微蹙,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她把夏侯云从奴市买下的时候,他受了箭伤,挨了军棍,伤口发作,人高烧不醒。她趁着父母都在军营练兵,把他藏在了自己的闺楼里。白夫人性子冷僻,行事独立,因此带到榆州的家奴并不多,两个丫环又在随她野外生存的时候失踪,倒免了有人察觉她藏了人。碍于自己的闺誉,碍于他是敌国斥候,她不敢请医士来诊治,无奈时,便按白夫人曾说过的办法,使烈酒给他擦身降温。体温降了,体表却起了红疹,吓得她直给他灌解毒药。就那么糊里糊涂的用药,他居然缓过来,烧退了,红疹退了,在上好的伤药的作用下,他的外伤渐渐好起来。
穆雪没再接冷毅的话,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夏侯云离开花园后,就把自己关在德阳殿,谁也不见。他不会是一直在喝酒吧,丘婵娟有喜,至于把他高兴得不顾身体,一直喝酒?
在冷琉冷璃朝天翻眼睛的唏嘘中,穆雪来到寝殿。
四面山水立屏之前,夏侯云正坐在轮椅上,转动着手里的玉杯,嘴角似笑非笑。织锦的地毯上,滚落了四个玉壶,雕花长案上另放着六个玉壶。
穆雪轻轻摇了摇头,要按冷毅说的,这人不出酒疹才怪,看来有必要请易青来一趟。
大双小双悄悄摆手,带着内侍退出寝殿。
穆雪屈膝坐在锦垫上,静静地看着夏侯云:“醉了吗?”
夏侯云身子晃了晃:“你,来做什么?”
穆雪:“喝了四五壶酒,要放水吗?”
“放水?什么玩意儿?”夏侯云怔了怔,不由得浑身僵硬,双眼喷火,瞪着对面好整以暇的女人,以手击额,“你,你,这话也问得出来?”忽地两眼一眯,笑道,“我想放水了,你扶我去?”放下玉杯,向穆雪伸出手。
穆雪勾了勾嘴角,略扬声音要唤大双小双,“大”字刚吐了一半,夏侯云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身子向前倾,双手撑着长案,可能是动作大了些,酒往头上涌,晃两晃,双腿一软,头往后一仰,直挺挺便向后倒,撞翻了轮椅,扑通重重摔在地上。
夏侯云扒拉轮椅,想站起来,吃吃笑着:“许久不走路,该是站不住了,丫头,你就不肯扶我一下?”
穆雪看着他绯红的脸孔,眯了眯眼:“扶了你起来,你还会摔倒,不如躺在地上。”
夏侯云揉鼻子想了一会儿,笑道:“也对,屋是帐,地是床,躺在地上,倒也舒坦。”伸展四肢,真的仰躺不再挣扎,忽又笑道,“丫头,如此,你和我岂不是睡在一张床上?”
穆雪冷了脸,直起身:“既然殿下以屋为帐,以地为床,那殿下便休息吧。冷总管说殿下会起酒疹,我去请易先生来。”
夏侯云翻了个身,抓住穆雪的衣裙:“别走,我……难受,心里难受。”
穆雪低眉注视他,他眉头紧锁,双眼半闭,有六七分醉意,长眉大眼间,堆着数不清的寂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呢?她心头蓦地软下来。
八年前,父亲奉命北上榆州,整顿边军,母亲带着她随行。抵达榆州后,他们两个很快沉浸到冗繁的练军当中。
穆雪住在天鹅湖边的小院里,想起白夫人曾带她在终南山野外求生,心下甚是意动,撺掇丫环收拾行装,向古山进发。探险是可以的,冒险却要付出代价,两个丫环先后走散,迷路的穆雪越走越迷路,竟走到了古山西北的沙漠。
没有水,没有食物,脸上涂抹的墨绿油彩,被汗水洇得污乱不堪,空中骄阳似火,穆雪心头冰凉,只当自己要送命了。
马蹄声声,一支马队急驰而过,当先的少年驰远了又折过来,朗朗笑着,伸手扶她,给她食物、水,随后拉她上马,共乘一骑,送她到榆州城外……
穆雪默默叹了口气,扶住夏侯云,柔声道:“酒是浇不了愁的。”
夏侯云酒后无力,撑不住自己,靠着穆雪的身子往地上溜,头枕着穆雪的双腿,喃喃道:“我知道酒入愁肠,愁更愁,可我真的难受,我不想的,不想的,很多话憋在肚子里,肠子都打结了,我不想的,不想的……”
穆雪:“不想便不想,以后,你不想做的事,就不去做,没人再能强迫你。”
夏侯云嘿地一声冷笑,道:“那已经被强迫了,怎么办?抹得掉吗,可以抹掉的事,偏偏留下抹不掉的记号,上天很乐意留记号,一个不够,又来一个。”
穆雪没听明白这话,只是发觉他的语气变得极为羞恼,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呼吸,一股股喷出来。她沉默片刻,恂恂道:“如果,有话,想说出来,我可以听。”
烛光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没有犹疑,没有探究,只是单纯的关切。
夏侯云眨了眨眼,吃吃笑道:“你想知道我的秘密。”
穆雪凉凉说道:“肠子打结,很疼的,顺一顺,不好吗?”
“我——从没对人说起过,”夏侯云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你会嘲笑我的。”
穆雪呼出口气,淡淡道:“咸阳宫有数不清的美人,为博皇帝陛下一顾,各展才艺。北方军团三十万将士,为争一功一爵,各显神通。可笑的事,见得多,也听得多。我现在是你的门客,吃你的饭,住你的屋,可不敢有不敬之意。”
夏侯云抬抬胳膊,手搭上穆雪的小腿,笑:“你是我的门客吗,我觉得你是我的老师唉。你对我存一分敬意,我都觉得怪哉。”长长地吁气,“心里藏的话多了,人会憋出病来,丫头,你总是有理。我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穆雪看着他把自己的双腿当枕头,忍不住想暴起掀翻,这人着实轻狂得紧,与张寒的持重守礼,无异于一方美玉一块顽石。
秦人都说张寒出于劣民游侠,却不知,正元皇帝发起十年统一战争之前,中原大地七分天下,张寒的父亲原是旧六国之赵国的贵族,世家沉淀的礼仪刻在张父的骨子里。张父,那个至情至性的男子,只因为遇人不对,落得一生颠沛坎坷。
穆雪以为自己忍住了,其实真的暴起掀翻了夏侯云,冷冷道:“殿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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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 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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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丁地,夏侯云头就落到织锦的地毯上,双掌撑地,撑起身子,抬头看穆雪:“你摔着我了。”
穆雪:“我看你很有闲心,摔摔能醒酒。”
夏侯云:“我要是摔成傻子,你可得负责。”
穆雪似笑不笑:“不难受了?那好,我告辞,放心,我回客院前,先去请易先生,酒疹发起来,有得你难受。”
夏侯云把衣袖挽起,把手臂伸到穆雪面前,笑道:“你看,没有酒疹。”
穆雪瞥一眼他那光洁的肌肤,道:“算你走运。”过敏这种病,也能无药自瘉?还是曾服下的野灵芝的作用?
夏侯云顺势躺下来,离着穆雪也就半尺远,双手枕在脑后,叫道:“阿雪。”
穆雪:“有话要说?”
“不说,憋得慌,该从什么时候说呢?我告诉过你,自我出生,寰王便立了我做太子,长安宫里的美人数以百计,没有人能撼动母后半分。十五年前,寰王从鸾城带回苏文绣,封苏文绣为夫人,仅在母后一人之下。半年后,苏文绣突然离开龙城,等她再回长安宫时,老四满了周岁。”
夏侯云苦笑,“她这一行为,给母后挖了好大一个坑,流言四起,直指母后加害妃嫔王子,自此,寰王待母后,待我,日渐疏离。那些女人也蠢蠢动起来,不断给母后下绊子,却不去想,老四之后,后.宫再无一子一女出生。寰王,心偏了。”
穆雪默然。
夏侯云的声音缓慢而忧伤:“我拼命读书习武,日夜苦读苦练,从不敢有一丝松懈,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表现得够好,寰王便不会再疏远我。有时候忍不住委屈,我就一个人骑马,跑到城西北天狼山的葫芦谷,卷两片芦苇叶吹,音通心声,我不敢在人前吹曲。十年前,我十三岁,那年初冬,营江西岸的小胡王哄抬盐价,寰王带着金甲卫去辽州,与小胡王议盐。”他的声音略有颤抖,低下头来,迟疑地看着穆雪。
穆雪默。这人,身形高大挺拔,一颗心却柔软而又敏感,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已染上了戒备。穆雪心头微叹,柔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夏侯云凝视着穆雪温润如玉的面庞,又沉默很久,语速更加缓慢:
“苏文绣派内侍,叫我到凝香殿领五公主,内侍说,五公主打伤了老四。五公主夏侯瑜,生母多病,将她寄养在永宁殿。我怕阿瑜受欺,立刻赶到凝香殿。凝香殿的花厅,空无一人,屏风后隐有人影伏卧。我以为阿瑜受伤,绕过屏风,却是苏文绣在小憩。我问她阿瑜在哪儿,她说她很不舒服,让我倒碗水,我不得不忍下气。苏文绣起身接水碗的时候,盖在她身上的薄毯滑落了,她只穿着一件纱衣,像蝉翼一样薄的纱衣。我惊住了,慌忙转过身,她却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不知所措,她极快地扯掉了我的衣带。”
穆雪忽觉得有一根针,狠狠地刺进自己的心房,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夏侯云。
夏侯云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穆雪:“苏文绣是个心机阴狠的女人,我很快清醒过来,挣脱逃出凝香殿。苏文绣扣住阿瑜,给她侍疾,每每以阿瑜为借口让我到凝香殿,我不去,她就磋磨阿瑜。母后已经够苦,我不想她担心,只与苏文绣小心周旋。”
嘴角不觉含了一抹气苦的笑,“又一天,苏文绣命宫女押着阿瑜跪在花厅外,叫我陪她喝酒,她穿是特别少,在我身边扭来扭去。花厅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我刚想站起来,苏文绣一下子撕开她的衣服,露出大半个身子扑到我怀里,寰王狂怒地挥起马鞭抽我。苏文绣哭倒在寰王脚下,哭诉这一段时间来,我多次到凝香殿欺负她,凝香殿的宫女内侍,纷纷跪下作证。鞭子落在我身上,也不知有多少鞭,直到母后闯进来。”
穆雪绷紧的心弦松了松。说多了,都是男.色惹的祸呀!
夏侯云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穆雪,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但没找到。
“阿瑜的生母被苏文绣灌了寒毒,关在凝香殿后阁,毅叔悄悄给她解毒。寰王听着母后的斥责、阿瑜母女的哭泣,什么话都不说,暴躁地把我们赶出凝香殿。”
苦笑更深,“冰天雪地,我搬出长安宫,到北宫居住。从那以后,寰王再没踏进母后的永宁殿,开始流露要废掉我太子之位的意思。因为正做着与南秦决战的准备,寰王一时也没特别行动。战役将始,我被派作先行军,到古山一带备战。”
夏侯云的思绪不由自主飞远。
进出榆州必须接受检查。夏侯云在天鹅湖结冰的冰面上行走,向榆州而来。
远处的山峰云缭雾绕,明艳妖矫的夕阳,把雪峰云雾染成一片玫瑰色。铺洒着薄雪的天鹅湖冰面上,一群女孩嬉戏追逐。忽然一缕琴声清越而起,女孩们围成一朵盛开的花,花蕊间一个素衣女孩,挥洒广袖翩然起舞,洁白的长裙飞舞如流转飘逸的白云,冰面的薄雪被激扬得飞起朦朦雪雾,而琴声流亮如碧波潋滟,轻云出岫,童音更是清脆直如古磬玉器: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跳舞的女孩身姿柔若风柳,或旋转,或滑行,或游走,云袖破空,裙裾飞扬,直似天女散花一般,尽情渲染着鹤舞雁翔的无尽欢乐,映衬着碧水青山,似梦,似幻……
夏侯云瞧得呆了,也听得呆了。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冰面上空空寂寂。
夏侯云捡到一枚银丝流苏的香囊,却不知是谁遗落。
恍恍然,有人在说,那个香囊,是我的。
夏侯云猛然回身,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素衣飘飘,薄纱掩面,隐约可见精致脸容,一双大眼澄澈明净。
“是你?”女孩掩口,将一声惊呼压下。
“香囊,真是你的吗?”夏侯云笑起来,握着香囊的手在她眼前一晃,“不给。”
女孩咬咬唇:“这是我绣的第一个香囊,给我爹的,你还给我!”
夏侯云笑道:“这是你绣的第一个香囊么,我更不能还给你。”
女孩跺脚,欲从夏侯云手中抢夺。
夏侯云玩心大起,转身便跑。女孩身形一翩,翩若惊鸿,追了过来。夏侯云心中喜悦,跑得更快,不料得意忘形,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飞出去,“咚”,摔进一方捉鱼的冰窟,呛了两口冰水,他攀着冰沿往上爬。女孩伸出脚,那么轻轻地一踢,夏侯云又落入冰窟。翻个身,夏侯云从水里探出头。
女孩:“给不给我?”
抹一抹脸上的水珠,夏侯云使劲摇头:“不给。”
女孩毫不犹豫,再次伸脚将攀住冰沿的夏侯云踢下冰窟。
如此三番,夏侯云冻得浑身发抖,憋着气沉入水中不再露头。
女孩久久不见夏侯云上浮,吓得跪蹲在冰面上,伸手入水划拉,冰凉的湖水激得她打个冷颤,口中急喊:“你可别死啊。”
夏侯云悄悄握住女孩伸入冰水的手,女孩竭力将他拖出水面,他闭紧眼,咬紧牙,装死。
女孩拖背着一动不动的夏侯云,借助院墙外的大树,悄悄翻墙溜进了湖畔的一个院子,把他安置在后院的小楼里,然后匆匆离去。
冰冷的衣服让夏侯云冷得直哆嗦,他很想立即洗个热水澡。握着那枚没绣完的香囊,他不停地念叨“忍,我忍”,四下环顾,确认是女孩的闺楼,他所在的屋子,应该是丫环守夜的耳房。
听到女孩急匆匆的脚步声,夏侯云赶紧躺在地毯上继续装死。
女孩生起两个火盆,耳房里渐渐暖和起来。女孩围着夏侯云转了两个圈,跺了跺脚,蹲下来给他解湿衣服。她的手指非常慌乱,显然是想解开衣扣而不碰到他,可是越慌便越乱,一双小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直摸得他起火,憋得他内伤,实在忍不住,嘴角扬起,睁开了眼。
女孩很美,眉凝春山,目含秋水,五官精巧如玉琢,那双水眸,闪着波光,看着苏醒的夏侯云,泪珠欲落不落,哽咽道:“我没想你死。”
夏侯云鼻子抽动,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女孩递过来一罐**姜汤。
接下来的日子,他一会儿用个热水袋,“我好热,熟得骨头都酥啦”,一会儿用个冷水袋,“咦好冷,冻成冰坨坨啦”,弄得她搞不清楚他在发烧还是在发寒,一会儿有气无力,脉动时有时无,一会儿脸色煞白,有进气没出气,“我快死了,见死不救等于谋财害命啊”,以至她忐忑他下一刻就见幽冥王,忽儿饿,“我想吃鸡,烤得外焦里嫩的”,忽儿渴,“我要喝茶,甘润清香的蜀中云雾”,忽儿嘀咕做噩梦,“好可怕的梦,你帮我找找魂儿”,忽儿汗津津要洗澡,“呃好臭,臭虫都要搬家啦”,忽儿探手去摸女孩的脸孔,“这么细白,比玉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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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 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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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明明很生气,轻啐夏侯云“无赖”,却被他一口一个“小丫头”喊得软糯了,后来再对着他,只是好脾气地微笑着。夏侯云难得薄脸皮地后知后觉,那俨然是一只优雅的白狐,在看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啊!
如此过了最放松的两天,无星无月的暗夜,天很黑,风很大,耳房里有点冷飕飕的。女孩送来银炭和棉被。夏侯云静静注视着给火盆添加银炭的女孩,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女孩添完炭,直起身,笑了笑。
对面的少年目光幽黑,深如海,烈如火,明如天,淡淡烛火下,那绝美的脸孔浮动着暖暖的晕黄。
女孩失神,不觉怔住。
“有你,真好。”夏侯云呐呐道,突然一把搂住女孩,低头吻住她,用力分开她紧咬在一起的唇,恣意掠过她的每一缕清芳。女孩的眼睛里燃起羞愤的怒火,她挣扎,却挣不开他强有力的拥抱。而他的心,在欢唱。
他亲了她,她就是他的人,无论富贵、贫贱,健康、疾病,青春、年老,她都是他的妻子。
当夏侯云甜蜜蜜睡一觉,舒惬惬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榆州城外郊野的荒草里,女孩,竟把他当作垃圾,扔了出来!
或许是夏军不慎,被秦军探了消息,榆州形势大紧,夏侯云见进不得榆州,便往秦军军营刺探军情。机缘巧合被他寻到秦军的指挥中心。他悄无声息突破三道防线,刚刚瞥见秦军最高指挥官的背影,即落入重重包围。一番生死搏杀,粗.大的铁链锁住了他的脖颈手脚,粗糙的棉巾勒住他的嘴。挨了三十军棍后,他被拖到奴市,锁在石柱上。肩上的弩箭几乎穿透肩膀,腿上的弩箭入骨三分,鲜红的血一滴滴,滴落在石板上。
奴市上,男奴一般五贯。最高八贯。女奴一般两贯,最高三贯,军奴尤贱。只一贯铜钱。
北夏太子,等值两张兔子皮。
这样深的耻辱!
有人叫价。
优馆买他当舞伶,教坊买他当男倌,富商买他当娈童。
夏侯云像困兽一样挣扎。铁链哗啦啦响。拽着石柱迸出串串火星。
銮铃叮当,一辆轻车缓缓停下。女孩迈步下车。悠然而行,似乎在寻找有无合意的婢女。
夏侯云但觉得绝处逢生,更用力地挣扎起来,但。急切的狂呼被棉巾勒成了一声声呜呜。也许是铁链的哗啦声惊动了女孩,她终于看到浑身是血的夏侯云。
女孩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些出钱买夏侯云的各种声音。然后走近前,看着他。黑眼睛里闪出暖暖笑意,扔下三颗金豆,买他当车伕。
便是这一瞬间那抹浅浅的暖笑,注定了夏侯云今生的梦绕魂牵!
顶在心口的一口气一泄,重伤的夏侯云晕了过去。好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一双手一次次抚过他的身体,轻轻柔柔的,初而凉,继而热,浑身每一块骨头,无一不舒坦,浑身每一个毛孔,无一不——剧痒。他便在这剧痒中醒了过来,——又身处那间耳房里了。
炭火盆里的银炭烧得正好,耳房里暖烘烘的。他趴在黄藤榻上,被褥散发着清浅的花香。伤口,肩上腿上的箭伤伤口,屁股上的棍伤伤口,凉丝丝的,十分痛已减了三分,铁链勒磨损破的部位也敷了药,但肌肤上一片片红疹,吓着别人,痒了自己。
于是,夏侯云发现自己浑身光溜溜的,像一枚剥了壳的鸡蛋。脸上一阵阵发烫,腹下一阵阵发紧,想起意识模糊中的那双手,他的心里弥泛起绵绵不绝的蜜意,甚至,很没脸皮地感激起那凶狠的三十军棍。
女孩对他的照料很细致,也容忍他行动不便的故意妄为,上药,喂饭,穿衣,绾发,乃至帮他洗沐。夏侯云时有一种错觉,他蛮缠,她呵护,他们就是一对平平常常的小夫妻,她就是他温润如玉的小妻子。她的眼神暖暖的,声音也暖暖的,只在被他逗弄急了,忍不住白他一眼,啐他一声无赖。
当女孩修长柔嫩的双手抚上他的肌肤,她的每个眼波,每个呼吸,都是索命的诱.惑,足以使他百炼钢锻成绕指柔。内心冲动如火,他忍,忍,忍无可忍也得忍,他害怕她再把他当垃圾扔掉,一腔热血沸腾得心脏快要爆炸了!
女孩还年幼懵懂,却也知男女授受有违礼教,因此到耳房来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每次都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又气又恨,双眸泪水汪汪的,偏偏容忍着他的种种无赖行为。
他们之间似乎是亲密的,他在她面前袒露了自己的分分寸寸,而她,做得虽多,却吝啬得不肯多说一个字。
夏侯云一直没有走出那栋小楼,甚至没有走出那间耳房,晚上也鲜少点灯。他亦不愿有人看到他,而损了她的闺誉。夜里悄然推窗,可见那院子不算小,但绝算不上大,陈设简单,窗前不远种一株合.欢树,望过去甚为清冷。女孩备下的内外伤药,疗效极好。她的衣饰简约,质地做工却绝对上品,她年不过十岁左右,而举止雍容,又不失凝炼,究竟是谁家的女儿,这般温暖,这般美好,又这般神秘?
终有一晚,雪霁月出,清光无限。
夏侯云:“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孩淡淡笑道:“你和我,就像站在两个山巅的人,迎风伫立,遥遥相望,不可能再近一步。在你走了以后,你我便是相逢不相识的陌路人。”
夏侯云大痛:“陌路人!你看我是陌路人,为什么要救我?”
女孩的笑还是淡淡的:“长得好不是你的错,你这样的人,不该变成别人豢养的宠物。”
夏侯云喉中发出一声闷吼,强搂她入怀,让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小丫头,你听,我的心在说,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这一辈子都不变!”
女孩推开他,抿抿唇,眸中水光流转,淡淡笑着:“看来你的伤已经无碍了。”
夏侯云不管不顾,扣住女孩躲闪的身子,俯过脸来,便要吻她柔软芳幽的唇。
女孩淡淡的笑忽然变得飘忽,低一低头,避开他的脸,道:“先用宵夜吧。”
夏侯云抱了女孩在怀,舍不得放开,顾不得她挣扎,用力搂紧了她,吻上她的脸,吻住她的唇。女孩被吻得急了,张口咬他的舌,而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泪水簌簌而落。夏侯云心疼,吻上她的眼,然后放开她,取过案上的汤碗。
女孩说,汤凉了,再热一下,提了食篮离开。
夏侯云摩挲着自己的唇,更坚定了等她长大,娶她为妻的心意。那样可人的小丫头呀!
浓香的鸽子汤,最宜外伤瘉合。
夏侯云接过重温的热汤,轻轻笑道:“小丫头,你煲的汤,闻起来香扑扑的,吃到嘴里,味道不是特别好,我告诉你,煲汤应该……”一气喝完鸽子汤,他絮叨如何煲汤。
说着说着,夏侯云眼前一阵眩晕,愣愣地看向女孩:“你——”身子往下软,他竭力抓住女孩的手,道,“小丫头,别离开我……”
等夏侯云醒来,赫然发现自己身在荒郊野树下,草丛里放着一把刀,还有涨鼓鼓的食物褡裢、透着苦香的药包、装满水的水囊。他苦笑,心痛之极,女孩再一次把他扔出来,弃在荒野。
她是真的不想与他有关联啊!
……
夏侯云追忆至此,满心苦涩,手抚住衣领。衣领下,是那枚已经褪色的香囊。他举起银壶,张开嘴,一注酒线直灌口中。
穆雪拿过一把银壶:“想喝酒,我陪你。”
夏侯云怔了怔,道:“你一个丫头片子,喝什么酒。”来夺穆雪手中的银壶。
“即是好酒,喝得太多,头也会疼的。”穆雪顺势将两把银壶放回长案,“你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天,有些事要做。”
夏侯云身子摇两摇:“我的话,没完。”
穆雪:“那好,接着说。”
夏侯云摸摸鼻子:“我——说到哪儿了?”
穆雪斜睃他一眼,许久沉默,还当这人今夜就此沉默了,居然还有话,当真是酒多,话也多?
“你在榆州城外备战。”
备战,其实是刺探军情吧。被父亲责打三十军棍,贬为军奴,便是刺探军情,失败被捉吧。依秦军军规,俘获的斥候,都是这样处置。他的运气差在长得太好,落在某些人眼里,成了可居的奇货。
夏侯云又摸摸鼻子,道:“战场上,秦军锋锐无匹,夏军溃败,我向你父亲射箭,却被他反射,明哲救我逃出战场,他受重伤,与我失散,我被银甲卫送到雁栖城,……就这样认识了丘婵娟,伤势稍有好转,我就逃出丘家……”
穆雪抿抿嘴,看来年轻的丘婵娟,不似如今的柔绵如水,而是热情如火,火得某人带伤而逃。
当年,她并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是敌国一个普通的斥候,却明了自己的身份,有那情苗滋长,也不能不连根断去。古山战后,她被封安宁公主,更不可能有对不起家国的言行。而他,亦如吹过荒野的风,一去再也不出现。后来,偶尔听父兄提到关于北夏王室的曲折,却从没想过会和自己救助过的人有关。
穆雪心间微起波澜,沉在心底的往事一点点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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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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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双眼幽黑,深不见底:“燕家的护卫带回外祖父的遗书,嘱燕家女不再嫁入夏侯王室,母后亦无让我娶燕家女的意图,表姐燕明萱,比我年长四岁,表妹燕明芷,年方五岁。在我养伤时,十二岁的阿瑜,被苏文绣许给了苏家一个远支,那人是卫尉署一名吏员,这就也罢了,却是个有龙阳之好的。寰王,可见他偏心已偏得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穆雪默。
“明睿从雁栖城寻回明哲,我得了信儿到燕家去看他们兄弟,”夏侯云声音沉郁,“却没想到表姐给我设了局,燕家几个婢女作证,我偷窥她洗澡。她那决绝的样子,让母后害怕,一旦流言传开,谁能相信我一个男人是清白的,之前已经有我对苏文绣不轨的流言,母后害怕旧波未平,新波又起,便松了口让我娶燕明萱。我不愿意,宁可身败名裂,母后一下子病倒了。”
穆雪保持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心弦却微微松了松。
“我总不能看着母后一病不起,不得已答应成亲。我把燕明萱迎进北宫,昏礼仪程正要开始,人们就看到我脸色煞白,汗如雨下,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昏礼顿时乱了,太医赶来诊治,说我中了毒,北宫一时忙得人仰马翻。我换了粗麻衣裳,翻墙离开北宫,在城门关闭之前,纵马出了龙城,独自登上天狼山。天狼山山高林密,千万匹苍狼居住在天狼山纵横交错的山谷里,草原上的风都在传说,天狼山是苍狼为魔鬼跳舞的地方。”
穆雪眉尖一跳:“昏礼上的毒。是你自己服下的?就为了破坏昏礼?你也太儿戏了。”
夏侯云冷哼一声:“燕明萱想做太子妃,我给她太子妃的名位好了,想做我夏侯云的妻子,不可能。我在卧狼台,天狼山的最高峰,站了三天三夜。日升日落,云来云往。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我发誓,北夏,一定会在我的脚下。我夏侯云的妻子,一定是我心爱的女人,我是盘旋在高天的鹰,她就是鹰的羽翼!”
穆雪有点发僵。身为太子,太子妃自然是他的妻子。原来在他心里,竟将太子妃和妻子,分割成两个概念。这算什么?捏着鼻子哄嘴巴?
“天狼山狼群出没,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也敢孤身前往,倒不怕死于狼腹。”
夏侯云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嘴边。嘘一声,道:“人有人君。狼有狼王,那时候天狼山的狼王,是一匹白狼。我说过,我偶尔会到葫芦谷吹笳,有一次遇到白狼被豹子追杀,我点火吓退了豹子,白狼产下三只小狼崽。呃,葫芦谷是我取的名,那山谷很小,看起来就像个葫芦。”
穆雪不禁扶额,这人,先前见白虎衔灵芝报恩,再听狼王任由他出入领地,且不知那只豹子会怎样对他了。
“你从昏礼上跑……”这话一出口,穆雪囧住了,她也是个从昏礼上逃跑的人唉,与他不同的是,她真心想和张寒成亲,三年相爱,一朝离别,重逢不知在何年。
夏侯云打个哈哈:“你瞧,没话说我了吧,你有你不得已的理由,我也有我不得已的理由啊。”
穆雪抿抿唇,道:“那你回来以后呢,燕王后,燕侯,没说什么?”
夏侯云的脸色阴沉下来,半晌无语,眉头皱成疙瘩,眼底幽光闪烁,竟是羞愤之极。
穆雪心头微震,抿唇不语,由他纠结。有些话,他想说,便说,不想说,她亦无意探他的秘密。
夏侯云伸手抓过长案上的玉壶,咕咚喝了口酒,嘴角满是苦意,沉声道:“我吹了三天冷风,回到北宫就病倒了,燕明萱一直守在床前,接药递水,我——万没想到,在我风寒快好的时候,她把春.药下在茶水里!”
穆雪一口气没咽好,呛着了,止不住咳嗽。
那燕明萱,牛人也!设局让夏侯云看见她洗澡,已够离经叛道,居然下.药,对夏侯云来了个硬上弓!
夏侯云这倒霉孩子,太倒霉了!
穆雪深呼吸,缓过气来,再深呼吸,呼吸隐有所阻,再深呼吸。
夏侯云说到这儿,眼底浮上悲凉的笑:“冬冬,他不是我的儿子。”
穆雪瞳仁缩了缩,出现幻听?夏侯冬不是他的儿子?
夏侯云重复道:“冬冬,是燕明萱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穆雪吃惊地瞪大眼,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打结。
夏侯云:“那碗下了药的茶,我喝了一半儿,发现不对头,抓过燕明萱,把药茶给她强灌下去,然后砸碎碗,把碎片插进大腿,剧痛让我保持微弱的清醒,我喊了在殿门外值守的银甲卫,自己躲在净室里。”
那一夜,外面经久的交.合呻.吟的声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耳膜,春.药的药力在体内翻滚,他泡在凉水里,晕眩往头上涌,血液往下腹流,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对自己使用五指妞,满脸的泪水,满腔的耻辱,那样漫长的一夜,长得他以为再也看不到天明。
人们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他以为,随着时间的过去,那一夜,留在心里的印痕,会渐渐淡去。但是,夏侯冬的出现,让他再不能面对燕明萱。他再也没见燕明萱,直到她临死。
夏侯冬,就是一个记号,一辈子洗不掉的耻辱的记号。
穆雪嘴唇翕动,想说,却无语。这人,够心软,狠起来也够狠。这样的秘密憋在心里,憋得久了,真能憋出病来。风传夏侯冬不是他的儿子,嚼舌根子居然嚼到真相。风传这人不行,难不成是那夜受刺激太强,留下阴影而不.举了?可是,在白虎山谷,这人衣衫不整,却也瞧见了他某个地方,支起帐篷的,还有丘婵娟……
沉默很久,穆雪道:“你不愿意娶她,也已经娶了她,你那么做,对她,对你,何苦……”
“我不愿意。”夏侯云轻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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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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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多么简单的理由。
夏侯云:“她要做太子妃,我给了她太子妃的荣耀,别的,我给不了。”
穆雪叹了口气:“那燕明萱,自己知道不知道?还有,冬冬的生父……”
夏侯云黯然:“他本是我的亲信,我亲口叫的他,他没有拒绝,事成后就在我面前横刀自刎。燕明萱,我想她是知道的,是她自己在产后服药引起的血崩,临死时她说,不要撕了燕家人的脸面。”
穆雪眸光一黯,燕明萱难道不知道嫡长子意味着什么吗?
“她太自私了,可知如此,冬冬便占了你嫡长子的名。这样对你,极不公,对你以后,极不利。燕家知道吗?”
“人们都以为燕明萱死于产子血崩,我若说冬冬不是我的儿子,那就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羞辱燕家所有人。明哲于我有救命之恩,燕明萱自杀身死,冬冬的生父因我一句话而死,我什么话都说不得。脸面这个东西,燕家丢不起,我也丢不起。”夏侯云满嘴发苦,“还算好吧,母后基于外祖父的遗言,曾经和舅舅说过,为了燕家的长平久安,燕家女不再嫁入王室,冬冬得一闲职便可。冬冬,他若安分,我会护着他。但是,我不想看见他。”
“冬冬虽是无辜的,可你们名为父子,这样子冷待,他容易长歪,受人利用反而不好……”停下话,穆雪默默撇一撇嘴,让他时时看着冬冬,岂不是让他时时面对罩顶的绿色?太难为他了。
燕明萱本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却坚持把他生下来,这是妥妥地在打夏侯云的脸,甚至以死逼夏侯云给夏侯冬一个名份,嫡长子的名份,这是要让夏侯冬和夏侯云的亲生子,为了王位相争相杀。
她在报复他对她的冷落!她要她受的羞辱,永远成为他的耻辱!
穆雪抬眸凝视夏侯云,看着他眼底的痛,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燕明萱,她达到她的目的了!
“我记得,你说,是苏文绣逼你的,我没听出来与苏文绣有关。”穆雪迟疑开口。
夏侯云理直气壮:“不是苏文绣先坏了我的名声,燕明萱再坏我的名声,母后也不会逼着我娶燕明萱。”
穆雪抚额:“那后来呢?”
夏侯云自斟自饮一杯,凉凉地笑了笑,继续说:“燕明萱死了以后,正月祭祀大朝将至,各地君侯赶来龙城,丘婵娟的母亲姚夫人,向母后透出结亲的意思,丘婵娟年长我一岁,姚夫人说,女大一,抱金鸡,穿锦衣,好脾气。母后想的是,丘家所居的雁栖城,是北夏第二大城,丘家排世家第三,财力却在桑家之上,与舅舅商议之后,便与丘家换了庚帖。等我知道的时候,成亲的日子都定下来了,赶在燕明萱的百日之内,丘家嫡长女嫁得如此匆忙,便有流言,说我在雁栖城养伤时,与丘婵娟私相授受。”
穆雪心中一动,似乎关于这人的负面流言,太多了一些,有人在暗里操纵?名声毁了,对朝局持观望态度的人,难免会有新想法。
夏侯云苦涩地笑了笑,半眯着眼:“母后怕我再在昏礼上闹状况,竟给我下了迷.药,药量不算大,扶着能走几步,使不出半分武功。我根本不想成亲,借势躺在床上,连手指都不动。最后,夏侯星替我走了昏礼的仪程。还是那句话,想做太子妃,可以,想做夏侯云的妻子,不可以。”
穆雪端的囧囧有神了。这人,两次成亲,没有最混乱,只有更混乱。难怪丘家摇摆不定,热丧续娶,已够委屈,还来一个替代仪程,这委屈,太大了!可怜的丘婵娟!
夏侯云:“母后说,燕家在火炉上烤得太久,该退下来了,王后太子都不必再出于燕家。两三年前,东夷的使臣到龙城来,临走时与母后私晤,愿嫁一个公主过来,并给母后看了檀曼莉的画像。当时,卫国公历数我品行不端,提议废黜,保国公怒以捕风捉影为由,坚决反对,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母后气得卧病,立即遣了舅舅往东夷去,向东夷王求娶檀曼莉,许诺,我若为北夏王,檀曼莉便为檀王后。”
穆雪再叹,王室真心乱。想当初,皇长子正妃病逝一年,白夫人以安宁公主的封号,与皇长子有兄妹之嫌,婉拒了皇长子的求娶,便是不想她落入皇家深宫的纷争。白夫人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她的女儿,当得起最好的男儿,一心对待。
夏侯云的眼里浮出恨意:“檀曼莉到达龙城第二天,苏文绣大闹永宁殿,母后气得昏过去,我赶到永宁殿,比太医还早。”
太医迟迟不到永宁殿,单凭苏文绣是做不到的。
夏侯云握紧双拳:“母后抓着我的手,说,人无信不立,无论是谁,都不能违背许下的诺言,又说,她知道我不喜,可为了活下去,我必须赢得东夷的助力,必须担下她对东夷的承诺,她让我发誓。我总得让母后去得安心……我举手发誓,如果不立檀曼莉为檀王后,我死后必弃之天狼山。”
穆雪打个冷颤,天狼山有无数苍狼,弃之天狼山,便是尸骨不存,这誓,发得够狠。
夏侯云哼了一声:“在我许下这个誓言的时候,我非常清楚地告诉自己,那传说中恐怖的天狼山,就是我最后的归宿,我夏侯云,不在乎有朝一日,与魔鬼和苍狼共舞!”
穆雪噎了噎,誓言,也可以这样发?
夏侯云:“母后薨了,昏礼自然停下来,我直接把檀曼莉送到飞霞殿。她们都要做太子妃,很好,我把北宫送给她们。我不去后殿,她们也别进德阳殿。一年大丧守制,倒也相安无事。”
穆雪无语。这第三次成亲,想乱也乱不起来,昏礼不办了。
夏侯云口角含了冷笑:“过了母后的丧期,那两个女人都蠢蠢欲动,丘婵娟已失了王后的可能,只剩下生子可封太子的希望,檀曼莉得了封后的诺言,生子则因混血没有封太子的可能。后位,太子位,白天鹅斗成乌眼鸡。教坊ji.子以身体换钱财,我要以身体换她们父族的支持,每念及此,我根本连硬一硬的冲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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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曾做修改,字数有点少,抱歉,后面的仍然是三千字章,遁~~r1152( )
073 呆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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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冷冷地笑着,“流言便起来了,说我不行。不行就不行,虱子多了不怕痒,那些不好的流言,开始还能伤我,现在,随风滚去吧,我看一个个的就是太闲,让他们到沙漠里去种树,由得他们再嘴淡。”
穆雪忍不住看屋顶,耳根发烫,烫得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丝粉意。
太子殿下,硬与不硬的,行与不行的,这话也能在我面前说?真是酒多了,豪气万丈!
不过,这人的想法,是不是太奇特了?都按他这种卖.身说,也就不会有自古到今的联姻。话说,这世道,是男人纵横的世道,男人,有清白之说吗?这人的脑子,到底怎么构造的?
一时,穆雪很想把这人的脑袋劈开,看看里面是浆糊,还是脑浆。是脑浆,那么,是人的脑浆,还是某种奇怪生物的脑浆。
夏侯云眨了眨眼:“东夷,丘家,他们把女儿嫁进北宫,不过是为了利益,利益换利益,可管不了我在哪儿睡觉。寰王倒是因此顾忌起来,这便有了借口签订和约,让我去西戎做人质,借西戎刀,杀我。”
夏侯云顿了顿,目光有些飘忽。
那个助他盗天马,助他逃出凉州,毅然拔刀自刎在他面前的少女,去得那么无怨无悔。只留下的一缕乌发,让他记着,曾有那样一个美丽又多情的少女。
温晓玉,西戎公主。
凉州城外,轰雷急电,大雨滂沱,马蹄声,喊杀声,声声惊心动魄。
他说,你帮我,救我,便是叛了你的国家,不能再回去,跟我走。
她说,我不能背弃我的心意,看着你死,我也不能背弃自己的国家,跟你走,亲人,爱人,我哪一个都舍不得!
弯刀出鞘,刀光闪,血飞溅,飞溅的血迅速湮没于无边水幕。
温晓玉倒在他的怀里,眼神宁和,平静,她说,你,要过好以后的每一天,忘了我吧,忘了我……
夏侯云垂眸。
忘得了吗?她的深情,她的生命,他无以为报,此生,负,便是负了。
穆雪抿唇不语。想起西戎王室仅有一匹天马,想起被檀曼莉丢弃的那缕乌发,这人,在凉州做人质,一定发生了桃色故事。不想说的事,才是真的事,哼!
夏侯云忽地笑道:“丫头,我把自己摆在你面前,你说,我像不像个笑话?”
穆雪:“别人的看法,随风滚去吧。”
夏侯云嗤地笑了:“你说我说过的话。”
穆雪抿唇,不语。
夏侯云:“我从西戎逃回龙城,回到北宫,满身风尘,在上朝堂之前,我要把应对之词再捋一遍。我以为德阳殿的门户很紧,一个人在净房泡澡。有些女人,为达目的,端的是无所不用其极,丘婵娟买通了烧水的内侍,把春.药下在热水里。”
穆雪噎住,瞪大眼,瞅着夏侯云眼里的压抑和悲愤,心底隐约有点疼。
原来,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春.药这种肮脏的东西,燕明萱拿来对付他,有着绝顶脱俗姿容的丘婵娟,竟也想得出。燕明萱因此生下夏侯冬,混淆夏侯云的血脉,丘婵娟被诊出喜脉,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难堪的事吧。
“那药很厉害,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意识就模糊了。醒来的时候,就见韩加林一脸的仰慕,冷琥冷珀一脸猥琐的笑。”夏侯云闭上眼睛:“现在,我说,我就是个笑话,你还说随风滚去吗?”
穆雪怔怔地望着对面的男人,那双仿佛远山里深潭般的眸子,透出一种忧伤的冷漠。她心头跳了跳,尴尬地勾一勾唇角,不知该说什么,搜肠刮肚,挤出一句:“你,既然意识模糊了,也许,什么都没做?”话一出口,只恨不能捂了嘴收回。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我也希望是什么都没做。”夏侯云闷声道。醒来的时候,他泡在浴桶的冷水里,但是,那满床的狼藉,他能当没看见?糜腐的味道,他能当没闻到?丘婵娟彻夜呻.吟,他能对在外值守的冷琥冷珀说,你们听错了?韩加林那句猥琐的“如狼似虎”,他能当没听到?苦守二十三年的清白,就那么丢了,他很想杀了丘婵娟,他只恨不能立马杀了丘婵娟。
穆雪囧。这人戴了一顶绿帽,总不能再戴一顶。丘婵娟的运气真不错,一边土地肥沃,一边种子优良。呃,想歪了,想歪了。
“那种事,没见哪个男人说自己吃亏的,你这样子,难不成那是你第一次?”
穆雪扭头,几乎要捂脸遁走,这种话,更随便了,想想都是罪恶,怎么就说出来了呢?呜,都怪母亲带她逛教坊,使得她总往歪处想,荤素不忌。
夏侯云一呆,扭扭身子。那张俊颜,因饮下烈酒而红扑扑的,羞恼不会让他再红一分,眉眼间却显出令人抚额的青涩。
穆雪眨眨眼,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样子,倏然记起母亲说过的两个字,蠢萌,呃,貌似很配这人。穆雪不由得抚额了。
二十三岁的成年男子,以他的相貌,以他的身份,居然是个雏,竟至被女人用药强上!他身体不坏,脑子坏掉了!
穆雪不由自主脑洞开大了,脱口道:“你,不会是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吧?”
话一出口,穆雪再次抚额,她的脑子也坏掉了!
夏侯云怒起:“你!想笑我就笑,别欺负我!”
这人,还真是蠢萌蠢萌的!
想起榆州城外,他骑在天马上,那冰冷凛冽的样子,大概应着母亲说过的另外两个字,装酷。
“啵”,烛案上一排红烛中的某一支,爆出一朵烛花,烛光摇曳,寝殿里静悄悄的。
穆雪干咳一声,道:“你把她们娶进北宫,却把她们留在后殿,不闻不问,我能明白你的自尊,你的骄傲,却不认同你的行为。在她们的角度,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无不是为你,缦立远视,翘首低眉,无不是在等你,闻车马声而不见人,夜夜寂寞空窗,那种委屈,你想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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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 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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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委屈,后.宫从来不缺。
夏侯云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的虚无哀凉。穆雪,你不认同,是因为你不懂,当一个人的心里,满满都是另一个人,那么,所有的美色都抵不住爱人的一笑一颦。穆雪,张寒对你发誓,一世一双人,不移,不易,不离,不弃,你明白这份誓言的重量吗?
“我也发了誓。”
夏侯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怔怔许久,才知是自己在说。对,他也发过誓的。
穆雪:“发了誓,就得应誓,你,宁愿尸骨不存,也不肯封檀妃为檀王后?”
夏侯云:“如果做了王,还不能依自己的意愿,做那个王,不如不做。”
穆雪缓缓道:“我想,北夏的主人,可以让天狼山变得生机勃勃,恐怖的天狼山,从你这里,可以变成神圣的天狼山,天狼山可以因你,成为整个北夏最不可侵犯的圣地!”
神圣的天狼山!北夏的圣地!
夏侯云屏气凛神,凝视着穆雪那双清澈的明眸,眼里忽有一丝湿润,一种被了解、被信任、被支持、被激励的暖流,瞬间浸泽他酷冷的心。
久久地凝视着穆雪,夏侯云忽然道:“阿雪,你什么时候到榆州的?”
穆雪心头一跳,平平道:“战后。”
夏侯云眯起眼,喃喃道:“没见过啊,那为什么,我看你,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穆雪容色微冷:“殿下,你是不是看谁,都会说一句,似曾相识呢?”
夏侯云呆了呆,身子向前倾,与穆雪,脸对脸,眼对眼:“你说你不会嘲笑我,倒是没嘲笑,却也和别人一样看我,龙城人说我是花蝴蝶呢,你,信吗?”
今夜之前,信。
穆雪嘴角勾一勾:“如你这样的人物,我见过了,怎么会不记得呢?”
的确记得,榆州重逢,一眼就认出他。反是他,到现在还没认出她,偏来一句似曾相识,她长得就那么让人记不住?这人,还夺了她的初吻,可恶!得亏他没认出来,不然,倒有送上门让他轻薄的嫌疑了。
夏侯云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念一转,那张寒的容貌,宛如栖在梧桐树上的彩凤,更是让人不能忘记吧。唉唉,这可怎么是好?这女人,是个倔的。
穆雪被他晦涩不明的目光盯得发毛,在他眼前摇摇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夏侯云怔怔,还有什么想说的?有,但不想再说。
穆雪望着他发呆,摇了摇手:“话都说出来了,我看你气色好了不少,不如歇吧,——明天,还有重头戏。”
夏侯云:“重头戏?什么意思?”
穆雪:“钱。”
“钱?”夏侯云摸摸鼻子,“从魔鬼谷带回的一万两金,已经送去烟霞山庄了。”
穆雪:“桃花谷,有白次绿蔷,留了四万两金,用于开矿的前期准备。金沙县,有白三黄蔷,留了三万两金,用于采购定制士兵训练的器械。送去烟霞山庄的一万两金,分到锦燕卫和左骁卫,一万将士每人只得一两金,用于训练和装备,远远不够。”
夏侯云揉揉鼻子:“北宫的账上,应该有些钱的。”
穆雪:“北宫还得正常运转,抽走大笔钱财,会让人生疑,再起流言,可不好了。”
夏侯云再揉鼻子:“我还有私库啊。”
穆雪欠一欠身:“多少?”
“呃……五万两金吧。”夏侯云有点儿小得意。太子佚俸每月三十两金,能攒到五万两金的私库,绝对不少。
穆雪:“丘娉婷被绑架,贼匪索要五万两赎金。”
夏侯云噎了噎,笑不出来,咳嗽一声,弱弱地解释道:“丘家以药材起家,北夏很多生意,丘家都有涉足。母后说,士农工商,商在末位,我是太子,沾不得贱业。朝堂上的清流们,个个自命不凡,抓我一个痛脚,不定就要做撞柱的忠臣、直臣、名臣。我的地位本就不稳,被弹劾得多了,寰王不定就势夺了我的太子位。这五万两金,还有三万是母后留给我的。”
穆雪:“北夏穷佬。”
怪道檀曼莉一口一声“穷佬”,燕王后,想法有点偏,眼前这人,极品的孝子。
夏侯云气阻,哼哼道:“我就是穷佬了!南秦,东夷,还有丘家,都是有钱的主!”
穆雪:“有时候,钱是人的胆气,是成事的基础。”
夏侯云:“那怎么办,就这么多,五万两金,看来也不在你的眼里。”
穆雪:“五万两金,锦燕卫五千人,尚可,加五千左骁卫,不够。带出一支装备强、武力强、心智强的一流强军,没钱,不成。”
夏侯云:“现在做生意赚钱,也来不及了。”
穆雪:“你知道,这世上,做什么来钱最快?”
夏侯云双手揉额角:“不知道。”
穆雪起身:“那你歇吧。哦,起酒疹没?”
夏侯云挽起衣袖,把两条胳膊都伸到穆雪面前:“你看。”
穆雪退后一步。
夏侯云缩回双臂,踉跄两步,软软地倒下了。转瞬,发出轻微的鼾声。
穆雪瞪着喝多了终于安静的夏侯云,看了看长案那头的轮椅。他双腿的情况,不宜让更多的人知道,近几个月,夏侯云或西去,或南下,北宫的宫女内侍,还真未必都是可靠的。
沉思良久,穆雪咬咬牙,轻啐一口无赖,上前扶起夏侯云,气沉丹田,运力于全身,将他打横抱起,绕过屏风,穿过三重纱幔,走到铁梨木雕花大床前,把他轻轻放下,敛眉,咬牙,蹲身为他脱去皮靴,为他盖上织绣飞龙在天的锦被,放下帐纱,然后,转身离去。
当穆雪转身往寝殿外走的时候,夏侯云睁开了眼,一双眸子亮如夏夜的星辰,无醉意,亦无困意,看着穆雪修长窈窕的背影,嘴角一点一点翘起来。
这女人,待他还是不同的。
白初对燕明睿说,他曾于穆雪有恩。木头说,古山战后她才到的榆州。见都没见过,何来有恩一说?
夏侯云的眼眸一点一点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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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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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地处北域,除了王位更迭时期,偶有动乱,千年来没发生过战事,因此,龙城的夜晚没有宵禁之令。
西城至乐园,在龙城的赌馆中属后起之秀,短短四五年前,跃居龙城赌场老大,不仅因为至乐园花木竹石掩映,风物绝佳,更因为赌博名目繁多,豪门子弟,贩夫走卒,腰缠万贯的,三五铜钱的,都能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的位子。更有端茶送水的美貌婢女,虽不能吃,也能偷揩个油。
十月十二。
夜幕低张,华灯初上。
至乐园的前厅如意厅里,呼卢喝雉,嘈嘈杂杂,弥漫着酒味、汗臭味,和女人身上的脂粉味,至于场上的男人,一个个的,满头热气,满脸汗光。
放眼望过去,有人眉飞色舞,有人垂头丧气,有人镇定从容,有人紧张得全身发抖。
如意厅的东花厅,数张方案前围坐着的人,或轻袍缓带,或脑满肠肥,整贯整贯的铜钱,整条整条的赤金,在一双双流着汗的手里转来转去。方案旁配有茶几,几上摆着香茶、美酒、甜点。十多个珠围翠绕的少女,笑容妩媚,穿梭于人群,在这边捏一贯铜钱,在那边拈一锭金条。
能到东花厅赌钱的,根本不在乎这点儿边角,哈哈大笑着,顺手拖过少女,在前突上摸一把,在后翘上掐一下。于是,输钱的,钱袋空了,赢钱的,钱袋也没见增多少。
忽然,整个如意厅安静了下来,二男一女出现在大门口。这三个人,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容貌很平常,衣饰很平常,平常得就像沙漠里无数沙子中的一粒。但是,此刻,不仅如意厅,整个至乐园,上下都如临大敌,押宝的赌客们则几乎欢呼起来,大长案前拥挤不堪。
个子稍矮的布衣男子走到大厅正后,放上钱袋,尖着嗓子道:“买一千个筹。”
小厮没吭声,向另一边看过去。
一个身穿翠绿长衫、瘦得像风干鸡一般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拱手道:“这位兄弟,在下是至乐园的管事,姓汪,有什么吩咐,在下办得到的,一定照办。”
布衣男子:“一千个筹。”
汪管事赔着笑:“这位兄弟,在下已备千贯,这便让人取来。”
布衣男子:“一千贯?”
汪管事招呼小厮:“领这三位君子到茶厅喝茶。”
布衣男子:“我是来赌钱的,不是来喝茶的。”
汪管事笑道:“在下已备了千贯,这位兄弟,随时取用。”
高个儿玄衣男子缓步走来:“汪管事是吗,怎么,不让我们兄妹赌?你们至乐园,既然开赌馆,岂能拒绝我们兄妹来赌钱?开饭馆的不怕肚皮大的食客,开酒楼的不怕酒量好的酒客,开赌馆的就怕了手气旺的赌客?”
布衣男子:“合着汪管事的意思,我们兄妹缺了一千贯钱?不让我们赌,这话,说到官府,也说不通吧。”
汪管事面色略变:“树树有皮,人人有面,我们至乐园,不想惹事,可也不怕事!”枯瘦的脸,又似晒干的桔子皮,没肉,没水分。
玄衣男子笑道:“我们兄妹是来赌钱的,也不想惹事。”
汪管事:“你们,想怎么赌?”
玄衣男子:“今天换我妹妹玩,我妹妹喜欢摇骰子,摇骰子最爽快。”
汪管事的脑子里想着手下人的报告。
这兄妹三人,脸生得很,应是新到龙城。前晚,三兄妹出现在东城畅意园,玄衣男子押宝,只押大,一夜连开十八局大,昨晚,三兄妹在城南陶然园,布衣男子押宝,只押小,连开十八局小。两个晚上,三兄妹便赢了一万两金。赌馆疯了,其他赌客也疯了。开赌馆的暗里都知道,开大开小是可操控的,畅意园和陶然园上下,脑袋想得打结,也想不出怎么就顺着人家的叫押,连开了十八局,想找出人家出千,还无迹可寻!
畅意园的悍奴出手打劫,却被揍得爹娘都认不出来,甚至都没看清谁揍的,陶然园似是感到赌不过,又打不过,不得已咽下了这口闷气。
最让这两家赌馆憋气的是,居然没找到这三兄妹住在哪里,想下个套,都无从下起。
开赌馆的都有一定的门道,这三兄妹没头没脑闯龙城,从赌场上卷钱,一万两金,也不怕被金子砸死!
须知,在龙城,大户人家坐馆教书的夫子,辛苦一年才得二两金,一般人家一辈子都难见百两金。
畅意园和陶然园的怪局,使自家主人留了心,此刻,自家主人正在至乐园的如意轩坐候。至乐园是龙城赌场老大,不要命卷钱的三兄妹,一定不会放过。
果然来了!
今天晚上,至乐园的赌客明显增多,押宝那处案子,更是人头攒动,怕是都在等着三兄妹,想借机赚一把。听得他们兄妹不玩押宝,改摇骰子,瞧瞧,那么多人都失望了呢!
这帮见血就叮的臭虫!
摇骰子,可是个手艺活儿,出千也得苦练,没有运气。
汪管事皮笑肉不笑打个哈哈:“那好,在下就陪三位君子玩几把,请。”
布衣男子把钱袋一扔:“好极了,既然汪管事出马,这赌头就不能小了,我这里有千两金,你们看清楚了,这一把骰子,就赌千两金。”
一赌千两金!
如意厅顿时鸦雀无声。
汪管事倒吸了口冷气,忽又恼自己,还没开赌就要输了气势,同时惊叹布衣男子气力不小,怪不得那三家赌馆的悍奴,劫钱不成反挨打,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
大厅正中央的方案被腾空,小厮拿出一只玉骰盅和三粒骨骰,赌客化身捧茶瞧热闹的看客。
汪管事:“在下也要取千两金出来吗?”
黑衣女子:“至乐园价值三万两金,你们,有的是赌本。”
汪管事眉头一皱,原来这兄妹三人看上了主人的至乐园,嘁,可真是人心不足,也不怕噎死!
“好,在下倒要请教这位娘子的赌技,至乐园,就在这里,有德者居之。”
众赌客失笑,有德者居之,明明是有本事拿到手才对。
黑衣女子并不在意,拿起骰盅和骰子,在手里转了转。
汪管事打个哈哈:“我们至乐园,在龙城可是响当当的名号,不可能行假。”
这所谓的兄妹三人,自然是乔装改容的,穿玄衣的是夏侯云,穿布衣的是白初,黑衣女子便是穆雪了。
穆雪木无表情,将骰盅和骰子推过去:“点大为胜。我若先摇,要是来了十八点,汪管事你就没机会再摇了,我不占这个便宜,你先摇吧。”
赌场规矩,同点数,先摇中者算赢。
汪管事暗道,让你先摇,怕是我会败,让我先摇,那就是你必败无疑,这可真是,想死,九头牛也拉不回。手握骰盅,左右摇摆,啪的一声,将盅扣在案上。
“开不开?”
穆雪:“开吧。”
小厮开盅,唱道:“二六一五,十七点,大!”
汪管事微微一怔,平日直往外跳的十八点呢,关键时刻怎么少了一点,不过,十七点也极为难得,遂转了笑脸:“十七点便十七点,你赶吧。”
穆雪将骰盅和骰子接到手中,手掌翻飞,须臾即将盅放下。
小厮开盅,呆了呆,颤声道:“三个六,十八点,大!”
汪管事怔住,这女子,那么轻轻一摇,竟摇出十八点!忍不住喝道:“有鬼!再摇!”伸手去抓骰盅。
穆雪:“好,再摇,我现在有两千两金的本,这一摇便是两千两金了。”
汪管事暗想,自己从懂事起就开始玩骰子,三四十年浸yin,手头劲力大小,可以随心所欲,摇骰子的手法更是练过千万遍,要多少点就多少点,从无一失,在雁栖城,提起他的名号,至今都令赌客发疯。今日不可能败在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子手里。
“两千两金,便两千两金。”汪管事上下摇动盅骰,啪的扣案。
小厮开盅,声音更颤:“二六一五,十七点,大!”
汪管事怔住,可真的有鬼,十八点呢?这骰盅和骰子都是自家的,可栽不到人家头上出千,心下不免忐忑。直瞅着对面的女子轻松摇盅,又摇出一个十八点,脸上顿时挂不住,打雁的让雁啄了眼,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白初斜了斜眼:“汪管事,还赌吗,不赌,拿钱吧。”
赌场的规矩,输家才能说停赌。
汪管事的额头顿时流下汗来,再赌,便是四千两金,认输不赌,两局得赔出去三千两金,他便是个金人儿,也不够三千两!自家主人怪罪下来……
一声清笑,有人叫道:“且慢,我也要来赌一赌!”
但见一锦衣人从人群中缓缓走出。
穆雪微眯了眼看过去。
那人,面容惨白——敷了厚厚的白色香粉,双唇鲜红欲滴——抹了浓浓的红色口脂。口鼻以上戴了一个银面具。银面具的樱花图案,以粉色碎珠镶嵌而成,艳美之极。整个人,透着一种邪魅的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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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 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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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
樱花面具笑道:“怎么,三位君子不敢和我赌?”
穆雪哑着嗓子:“接着赌,我这里,连本带利四千两金,下一注,你有多少赌本?”
樱花面具:“至乐园三万两金,够吗?”
“原来是至乐园园主。”穆雪沉声道。
“敢问这位娘子,有多少赌本?”樱花面具笑道。
穆雪:“得利一万两金,你应该知道。”
樱花面具:“一万两金,少了点儿。”
穆雪:“赌一把还是够的。”
“爽快,就以一万两金为赌。”樱花面具拊掌,抬手指了指方案,“还用这套骰盅和骰子吗?”
“随意。”
小厮换过一套全新昆仑山羊脂玉的骰盅,和婆罗多象牙骰子。
至乐园里赌客众多,此时全都聚来,个个屏气凝神,两眼放光。
一万两金赌一局,怕是一辈子也见不着第二回。
樱花面具:“点大为胜,君先摇,还是我先摇?”
穆雪:“你是庄家,你先摇。”
樱花面具笑:“承君谦让,那我就不客气,占一个便宜了。”
汪管事暗道,自家主人玩赌的各种技巧,随心所欲得逆天!这兄妹三人,不作死,就不会死。
“承让。”樱花面具笑道,左手握骰盅,轻摇,就听得玉石叮叮,极为悦耳,然后啪的一声,骰盅扣在案上。
小厮开盅,大喜,唱道:“三个六,十八点,大!”
众赌客嘘声大起,十八点最大,即使那黑衣女子也扔出一个十八点,还是输了。
穆雪瞥了瞥骰盅里鲜红的十八点,平平道:“我输了。一万两金,你需得派些人,才拿得过来。”
夏侯云:“汪管事,你们这里派人去拿一万两金,我妹妹赢你两局,三千两金,也兑了吧。”
汪管事两腿发软,看向自家主子。
樱花面具浑不在意:“好说,好说。这位娘子,方才与汪管事对局,赢了三千两金,连本带利四千两金,不若与我再赌一局,赢了,翻手便是八千两金,如此,也不差一万两金太多。”
穆雪回头看夏侯云:“还赌吗?”
夏侯云亦不知穆雪在想什么,想干什么,笑了笑:“你随意。”却未察觉这声音里带着一丝娇宠。
穆雪木木的:“好,再赌一局。”
樱花面具笑道:“这位娘子,真爽快人也。这回换君先摇,便宜不能都让我占了不是。”
穆雪并不推辞,接过骰盅便摇。
小厮开盅,大声道:“二六一五,十七点,大!”
众赌客失望地嘘起来。平日里十七点可算难得,今天却像大白菜一样稀松,在轻松摇出十八点的至乐园主人面前,十七点实在不够看。这兄妹三人的好手气,到头了。唉唉,今晚为什么不押宝呢?
果然,樱花面具摇出十八点。
穆雪木无表情:“我输了。赌场上的规矩,赢得起,也要输得起,派人随我们兄妹取钱去吧。”
樱花面具摇摇头,笑道:“我有个好提议,听不听?”
穆雪没接话。
樱花面具:“老话说,二不过三。君与我已赌两局,不如再赌一局,如果君赢了,我前头赢的两局都不算,府上的一万两金,带来的一千两本金,和三千两赢利,还是君的。”
众赌客唏嘘起来,唉呀这可是天上下铜钱雨的好事唉。
穆雪:“如果我输了呢?”
樱花面具淡淡道:“我不要钱,你们兄妹三人,签下卖身契便可。”如果能得这样的赌博高手,便可将至乐园开到其他城市,做成北夏最大的赌馆。
穆雪目光闪了闪,似有犹豫,回头看夏侯云和白初。
夏侯云口中发苦,这木头,不会真存了卖他的心吧,挑眉看着樱花面具,让他这个太子签卖身契,这至乐园园主,也得有胆子收下。
白初扯了扯嘴角:“……我们都听……妹妹的。”
穆雪看向樱花面具,问:“怎么赌?”
樱花面具:“赌要赌得痛快,之前都是点大为胜,现在赌,点小为胜,如何?”
穆雪:“只论点数大小?”
“对,只论点数大小,点小为胜,”樱花面具笑得大度温和,“这回轮到我先摇,同意吗?”
穆雪:“随意。”
在众赌客炯炯有神地注视下,小厮开盅,欣喜唱道“三个一,小”,众赌客又唏嘘了,三粒骰子,三个一,小得不能再小了,这兄妹三人,又输了,倒霉的,好端端的便成了奴了!
樱花面具笑着,慢吞吞道:“这位娘子还摇吗?”
穆雪没说话,拿过骰盅,缓缓地摇起来,轻轻扣于方案中央。
小厮开盅,两眼瞪圆,结结巴巴道:“这,这……”
骰盅里,三粒骰子叠在一起,形成一个骰子方柱,最上面的那粒骰子,一点鲜红夺目。
穆雪拍拍手:“你三点,我一点,点小为胜,你输了,我赢了。”
摇骰子,还能这么摇?众赌客很想说,这不是耍诈吗,好像也不是哦,人家在摇之前就问得清楚,只论点数大小,算是取巧吧。到此时,至乐园算是输出去三千两金。三千两金可不算小数,对至乐园来说,倒也不算太多,重要的是,经此一赌,至乐园输了面子,往后再想在龙城赌场呼风唤雨,有点难。
至乐园,会认输吗?
樱花面具眼中闪出厉色,暗道一声大意了,连着深吸三气,笑道:“这位娘子好手法。你们兄妹今晚到至乐园来,似乎为了至乐园?我以一万两金作赌,赌你们三兄妹的卖身契,如何?”却不信凭他的手法,不能收了这三兄妹。
夏侯云和白初相视微笑,果然这进了赌馆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品,输了的想翻本,赢了的想赢得更多。赌馆,就是一个贪念横流,充满铜臭的地方。至乐园园主也不能免俗。
穆雪木无表情:“刚才一局,赌资一万四千两。”那意思,再赌,不能少于上一赌吧。
樱花面具哈哈大笑:“好,好,本……这一局,我便以两万两金作赌。”要赚钱,至乐园要做大,得用的人很重要。
穆雪:“随意。”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樱花面具:“够爽快,这一局,还是点小为胜,只论点数大小。”
穆雪:“随意。”
樱花面具:“我是庄家,我先摇。”
众赌客有些不满,纷纷出声,说好的轮流摇呢,赌钱也讲个公道,得让输家输得心服口服。这至乐园园主,不能这么明晃晃欺负人吧,赌场上的规矩,不守了吗?
穆雪淡淡地:“随意。”
樱花面具在火热的目光注视下,不负众望,也摇出一个骰子柱,一点。落在众睹客眼里,却是东施效颦,到底落了下乘。
白初翻了翻眼睛,这至乐园园主,脑子不大好使。
穆雪握着骰盅,摇得更缓。
小厮开盅,再次张口结舌:“这,这……”
骰盅里,只有一堆粉末。
穆雪:“你一点,我没有点,点小为胜,你输了,我赢了,两万两金。再赌,我有三万四千两金的本。”
玉骰盅完好无损,里面的象牙骰子变成牙粉,好厉害的内家功夫!怪不得能顺顺利利地,从畅意园和陶然园拿走了一万两金!不过,想拿至乐园的钱,命可得够硬!
骰子也能这样摇啊,众赌客顿时觉得,自己涨学识了。
樱花面具眼珠子转转,笑道:“好,以至乐园,再陪你赌一局,这一次我……”
穆雪:“你是庄家,你先摇。”称呼变了,表示心情不大好吧,心情不好,还能笑出来,是个能忍的。
樱花面具松了口气,笑道:“承让,这一局,点大为胜。”
穆雪:“随意。”
众睹客轰然。这位娘子,脑子坏掉了吧,刚才点大为胜,她可是输了两局,这不是以己之短,比人之长吗!这三兄妹,硬闯至乐园,赢得了,怕也拿不到手,甚至会送了命。
小厮重取了玉石骰子来。
在众赌客带了鄙夷的目光中,樱花面具不紧不慢,摇出十八点。
在众赌客半同情半瞧热闹的目光中,穆雪旁若无人,指掌翻飞,速度之快,竟将骰盅摇成一个圈。
小厮开盅,吭吭两声,说不出一个字。
骰盅里,三粒方骰子似被利器拦腰截断,变成六个扁骰子。
这是摇骰子赌钱吗,这是红果果地炫耀武功。众赌客默默吞回自己的同情,自己才是那个该同情的好吧。
穆雪:“你十八点,我二十一点,点大为胜,你输了,我赢了。现在,至乐园是我的了。”
至乐园,那是棵摇钱树,作为它的主人,怎么可能甘心输掉!
樱花面具冷笑道:“我的点数是比不过你,只能说,我武功不如你,却不是赌技不如你,你敢不敢孤注一局,只凭手头本事,不靠武功逼人?”
穆雪:“以什么作赌?”
没有骰盅的遮掩,看你如何把骰子当豆腐。
樱花面具大笑:“还是以你们兄妹的卖身契做赌,我下注,五万两金。摇骰子,换掷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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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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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赌客发不出声来。万两金作赌,已是百年不得一见,今夜,注定成为龙城人一生忘不了的日子。
穆雪:“至乐园估价三万两金,我原有一万一千两金的本,赌到现在,连本带利,我有六万四千两金的身家,你拿五万两金来和我赌身契,岂不是说,我们兄妹三人,在你看来,贱得要倒贴钱?”
众赌客哄笑。
樱花面具笑道:“你是不想赌了?赌场的规矩,赢家说停赌,不作数。”
穆雪:“赌场上还有个规矩,要赌得公道,至少说,看起来很公道,赢的理直气壮,输的心服口服。”
樱花面具身上那团邪魅之气散了,有一股寒气开始飘起来。
穆雪:“我们兄妹,不再赌身契。”
樱花面具:“刚刚已经赌了身契,三次。”
穆雪:“没钱,赌身契。”
已有数万金的身家,再去赌从良籍到奴籍,真得让人赞一声,脑袋泡粪水了。
樱花面具语塞。
穆雪:“你可以选择不赌这一局。”
赌场上,这种面对面的赌博,彩头须得双方认可,绝没有输家强迫赢家的。
樱花面具磨牙。
穆雪:“你想拿回至乐园,赌五万两金。”
樱花面具嗤地冷冷一笑:“至乐园估价三万两金,五万两,你也开得了这口。”
穆雪:“你可以选择不赌这一局。”
众赌客面面盯觑。这貌不惊人的女子,两次说出同样的话,是想停赌呢,还是想停赌呢?
樱花面具眼珠转了转。单凭赌技,自己绝对不会输。再说,赢这一局,从赌案上将至乐园赢回来,做得好看一些,输了又如何,这三兄妹,连人带钱,还能逃了去?
“五万两金,便五万两金,孤注,掷骰子,不得取巧,更不得使用武功。”
众赌客顿时神情振奋。
穆雪:“吃是真功,穿是威风,赌是两碰,你可想清,可能会输掉多少金,可想妥当了?”
小厮送上来玉海碗和玉石骰子。
樱花面具向众赌客拱手为礼,笑道:“这一注,算是至乐园开馆以来最大的一注,各位都是至乐园的常客,将这骰子,校验一下吧。赌,我们至乐园,便要赌个公正。”
象牙骰子在几个赌客手里转了转,表示无假。
穆雪:“这是孤注一局,既要公正,便不得拖欠赌资,本当立字为约,但是,我们兄妹不想做北夏的名人,你怕是更不愿意露了至乐园园主以外的身份,所以,现钱交易为好。”
樱花面具怔然,怒道:“你这是不信我们至乐园?”
穆雪:“信。到至乐园来的赌客,哪一个不信至乐园?只是我们兄妹的身家,都在明处,我们相信至乐园有地契,也拿得出两万三千两金,可这孤注的五万两金,数字有点大,我们兄妹,怕拖欠,还怕死。”
众赌客窃笑之时也在想,千年龙城,便是那些世家大族,也不能轻易拿得出五万两金,无怪这三兄妹提出现钱结账。然而,五万两金,谁家也不可能搁在床底下,随时拿得出来。这么看,至乐园可就有空手套白狼的意图了。这是仗势欺人吗?
樱花面具:“现钱,你的意思,让我们至乐园,现在就在五万两金摆在眼前来?”
穆雪:“看不到钱,我们赌什么,空口白话?”
樱花面具笑道:“五万两金,不是五万个铜钱,你也得给我时间去拿。”
穆雪:“那就对了,你什么时候拿出来,我们什么时候赌。”
樱花面具握拳,倒是小瞧了,竟是个滴水不露的硬点子。
穆雪:“现在,可以把之前的赌账结一结了。承惠,至乐园的地契,两万三千两金。”
樱花面具阴**:“还没赌完,怎么能结账?”
穆雪:“你放心,我们兄妹会一直等你,钱到,孤注开。赌账,按赌场上的规矩,没钱的写欠条,有钱的账不过夜,对龙城赌场的老大来说,绝不至于写欠条,所以,这账,一定要结的。你不必担心我们兄妹逃之夭夭,五万两金,谁不想要呢。”
众赌客讶然,这其貌不扬的女子,腰挺得笔直,说话毫无惧色,难不成,专门来踢至乐园的场子?
樱花面具也想到这里,谁探了至乐园的底,与他过不去?在畅意园和陶然园掀起飓风,引起至乐园的注意,两局大胜汪管事,激得他亲自出马,又两局输得精光,使他心生轻蔑,他见过太多的人,输光了钱,卖妻卖女卖自身,还是大意了,接下来三局竟被对方巧取豪夺而胜。
怎么办?接着赌,拿现钱,不赌,至乐园易主,他再也无颜在赌场上叱诧,那份损失,将是一辈子的。
樱花面具呵呵长笑:“这位娘子是个爽快人,这一孤注,我们至乐园,赌了!汪管事,备金!”
备金!
如意厅一下子安静下来,众赌客的眼睛刷刷刷全盯着樱花面具。至乐园自开业以来,凭新奇的赌具和赌法,赚得钵满盆满,却没料到,能赚到这种地步。
夏侯云脸上不显,心里极为吃惊。轻松拿出七万多两金,便是寰王,怕也不能!这至乐园的背后,是谁呢?木头赌钱赚军费,算是歪打正着,端掉了一个可能威胁自己的财团。
穆雪眉尖微蹙。至乐园四五年间敛财无数,这棵摇钱树,还是留给夏侯云的好。至于那些倾家荡产卖妻卖女也要赌的疯子,就按夏侯云说的,把他们送到沙漠里,种树去。
众赌客明明很累,却谁也不肯离去。开玩笑,错过这次孤注豪赌,必是一生之憾事。
寅时中,至乐园的悍奴吭吭哧哧抬来十五口铜箱,在大厅上一字排摆。箱盖打开,金光闪闪,一千两一块的金砖。金光闪了众赌客的眼,也晃了心思。不惧露财于众目睽睽,这背后的势力得有多强!如此,即使这三兄妹赢了孤注,又岂能从容携金而去?或者他们的后台,更硬?
穆雪微眯了眼:“验。”
这可不比丘城主拿出来赎丘娉婷的金,过于相信别人,吃亏的就是自己。
白初,走到铜箱前,取出一块金砖,刀光一闪,将金砖劈成两半。
众赌众惊,好锋利的刀!仔细看去,不过是一把三寸短刀。
夏侯云眯了眯了眼,同样的短刀,穆雪也有一把,想来又是虎鲨专用。
白初仔细查看被劈开的金砖,将两半金砖在手中掂一掂,然后掂起剩下的所有金砖,挑出二十三块,毫不犹豫连挥二十三刀。
嘘声不断,这二十三块金砖,赫然是二十三块铜砖,外包着一分厚薄的金皮。
樱花面具甩手给了汪管事两记耳光:“该死的东西,敢坏至乐园的名声,拉下去,打,打死拉倒!”
众赌客都是赌场上的老油子,谁能不明白个中内由,脸上笑一笑,由着至乐园重抬了金砖来,倒是对白初另眼看起来,这手上的准头,也太准了,先前的感觉怕是对的,这兄妹三人,绝非等闲之辈。
金砖耀眼,放在金砖上的至乐园金帛地契,更耀眼,有这张地契,便有更多的金砖。
樱花面具长长地吸气,压下内心的涌动,道:“钱,齐了。”
穆雪:“怎么赌?”
樱花面具:“点大为胜。你先摇。”
众赌客甚是奇怪,经过刚才几次交锋,樱花面具难道看不出来,黑衣女子是个赌钱的高手,想要多少点,就有多少点,为何还让她先掷?想捉人家出千?
夏侯云笑道:“那就承让,我妹妹先掷了。”
穆雪微微侧身,对白初低语两句。
白初取了四块金砖,放在方案上,尖声道:“这一孤注,在场的兄弟,有想飘红的吗?我们兄妹出四千两金,算作公共赔注。”
所谓飘红,即局外赌,对赌博双方进行下注。放在眼前这一局,即对黑衣女子和樱花面具押注,如果押黑衣女子赢,结果黑衣女子输了,那么所下注的钱就变成公共赔注,赔给另外参与飘红的赌客,若结果是黑衣女子赢,那么不仅保本,还可以拿到公共赔注的利。按惯例,公共赔注由参与飘红的赌客出,现在黑衣女子拿出公共赔注,也就是说,凡参与飘红的,输了不会赔本,赢了有大利。
众赌客一下子哄声大起,七嘴八舌一番计较后,各自下注。
樱花面具气恼,面具下的脸孔扭曲了,这叫什么,有人吃肉,大家喝汤,这三兄妹还没把至乐园稳拿在手,已经开始收拢人心。人心总是贪的,有便宜占,谁不占,便如此时,押对方赢的,明显多于押己方赢的,这使得孤注一掷尚未开局,自己已输了气势。
穆雪拿起骰子,一把掷了下去。
闹哄哄瞬间归于安静,静得听见身边人的呼吸。
海碗中三粒骰子正在滚动。
围观的赌客中,有人一声猛喝:“杀!”
小厮唱道:“三个二,六点,小!”
樱花面具吃吃笑道:“原来是个小六。”
掷骰子,正常情况下,最大十八点,最小四点,三点通赔。六点,几乎必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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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 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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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心知对方有高手在场,那一声大喝,用了传声震物的功夫,把她掷出来的点数震得变了,但是,玩骰子呼卢喝雉非常普遍,谁也不能干涉。
对方挖的坑,在这儿等着埋土呢。
夏侯云默默叹口气,输便输吧,这一孤注,不过赌了至乐园的地契,好在还赢了两万两金,也算不虚此行。
押樱花面具赢的赌客,纷纷击掌欢呼,押黑衣女子赢的赌客,则大失所望,甚至有愤愤然瞪向穆雪的。
夏侯云心头一震,木头说,在赌场上,人性阴暗的一面会放到极点。多年来,因为太子位不稳,唯恐言行不当招来弹劾,故而处处循规蹈矩,不入教坊,不进赌馆,这三天,在畅意园、陶然园、至乐园,算是见识了普通民众,藏在敦厚勤劳下,阴暗的那一面。
樱花面具得意之极,一把抓起骰子,哗啦一声往玉海碗中掷去。骰子在碗里滚动。众赌客突听一声“阿嚏”,抬眼瞟了瞟,原来是黑衣女子打了个喷嚏,正不好意思地以袖掩口,站在她周围的赌客,有几个鼻子耸动,张大嘴,然后“阿嚏”便出来了,都很响。
就在这时,小厮唱道:“双二一一,五点!双二一一,五点!”声音颤抖,显得震惊,又恐惧。
穆雪放下衣袖,容色依旧呆木,道:“原来是个小五。我赢了。”
樱花面具看一眼众赌客,有一人轻轻摇头,又点头,随后轻悄悄退出。樱花面具双手缩在衣袖中,攥拳,松开,抖抖长袖,揖礼道:“我,输了,钱,是你们的,至乐园,也是你们的了。”
夏侯云哈哈大笑:“承让,承让,这运气好吧,神仙都挡不住。”双手一拱,大笑道,“见者都有缘,来者都是客,我们兄妹特意从随云居购了他们的独门陈酒,诸位兄弟,不妨到寒舍一醉方休,往后,还请多多关照至乐园。”
众赌客心知肚明,随云居独门陈酒好是好,可也得有命喝,樱花面具岂会甘心丢了至乐园,有心推辞不去,却见布衣男子站在门口,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尖利的呼哨,霎忽间,脚步声响起,喝喊声、惨叫声随之传来,未多时,便见十多个深衣人跑过来,沿路两侧站定,又有十多个深衣人跑进大厅,抬起铜箱向外走,这些人的脸上,全都戴着戏台花脸的面具。
樱花面具目光阴冷,这三兄妹,完全是有备而来,早已安排人手接应,至乐园的悍奴显然敌不过。究竟是看中了至乐园,还是成了心要对付他?谁探了他的底?
众赌客轰然,喝酒去!那飘红赢了的赌客们,更不相让,吵嚷分那四千两金的公共赌注。发财了!发财了!
至乐园的圆形大门口,停着两辆四马轿车,深衣人正把铜箱往车上装。
连装金的车都备好了,这就是到至乐园赢钱来的。
众赌客纷纷向夏侯云拱手招呼,开玩笑,有这样的能力,还怕震不住至乐园?至乐园的新主人,可得先讨个好,混个脸熟。
当至乐园门口归于寂静时,樱花面具跌坐在门坎上。
他的力量,似乎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强大。
究竟是谁?谁挖了这个巨坑?
樱花面具悚然一惊!
一夜豪赌,他与那三兄妹面对面,得有三个时辰,可是,此刻,车辆和众赌客的背影,还在看得见的前方,他已经想不起那三兄妹的长相!
太诡异了!
冷汗,立即湿透内衣。樱花面具不能不再次判定,有人识了他的底!
如果夏侯云还站在这里,一定会说,樱花,你多虑了,哥就是冲钱来的。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进。众赌客,有钱的坐车,没钱的走路,热热闹闹跟在后面。
车帘低垂。
夏侯云笑道:“这样阵仗,那至乐园园主,使不得坏,出不了闷气,会不会憋死?”伸手,轻轻揭下薄帛制成的易容面具,露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孔。
穆雪:“你是至乐园的园主。”
夏侯云笑道:“原来有钱的感觉这么爽快,怪不得商人逐利,不休不止。阿雪,你说,这个樱花面具,和出现在魔鬼谷的金袍人,会是一伙的吗?都是抖一抖袖子,直掉金子的主。”
穆雪:“不好说,若真是一伙的,这些人,势力小不了。”
夏侯云笑道:“真是一伙的,我也不惧,都是你的手下败将,再来,再打就是。”
穆雪抿唇。
夏侯云侧一侧身,道:“把我们准备了三天的院子,漏给至乐园,为什么?”
穆雪:“你说呢?”
夏侯云咳嗽一声,道:“至乐园园主纵横龙城赌场数年,一定不甘心丢了至乐园,九宫阵,会让他的手下有来无回。不把他打疼了,他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斜过身,笑眯眯瞅着穆雪,“那个姓汪的,作为至乐园的管事,不该摇不出十八点。”
穆雪:“那骰子过了我的手。”
“过了你的手,东西就坏掉了。”夏侯云拉过穆雪的手,拍了拍手背,“你这双手,细细白白,也没什么茧子,怎么练的,就能杀人,能写字,能赌钱,还能做什么?”
穆雪:“还能拧断你的手。”
夏侯云讪讪缩回手,改摸鼻子:“后来的骰子,你都没碰过,所以那个樱花,想摇多少就摇多少。阿雪,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学了赌钱呢?”
穆雪抿唇,道:“十年统一战争,国库有些空虚,父亲领兵北上榆州,军费不足,得皇帝陛下默许,母亲赌遍咸阳大小赌馆,赢了三百万两金。”唇角掠过一丝苦意,曾是游侠的张寒,赌技更是出神入化。张寒说,玩骰子是一种技巧,也可以是武功的体现,有一段时间,她睡着了也瞧见骰子在眼前飞来飞去。
夏侯云失笑:“原来赌钱筹军费,来自你母亲!咸阳的赌场就能吐出三百万两金,天下第一城,才真的是黄金如铁!今天我才明白,有时候,赌钱不靠赌技,靠武功。”说着,声音便哑了下去,略染了颤音,“我,真的还能练成好身手?”
穆雪:“你是要做王的,头脑,最重要。”
夏侯云黯然:“人,还是要靠自己,如果连自己的命都保不周全,再好的头脑,也敌不过别人的刀快。”
穆雪:“你是要做王的,不是快意恩仇的刀客。”
夏侯云:“手下将士都在拼杀,我总不能还由别人护着,一个护不住,再好的头脑,也……”
穆雪:“你是要做王的,不是冲锋陷阵的先锋将领。”
“王是要做的,可……”
穆雪抿抿唇:“你说你自幼苦读苦练,那,你都读过哪些书?”
“长安宫书库的书,我全都读过,且抄了一份存于北宫书库,诗、书、礼、易、乐,春秋、孟子、大学、中庸,左传,墨子,道德经,逍.遥游……”夏侯云掰手指数起读过的书,颇有些眉飞色舞。论读书之多,记忆之强,在龙城,鲜有人能与他相比。
“除儒、墨、道之外,法家书,兵家书,你读过哪些?”穆雪打断他的絮叨,怪道这人行事拘泥,不越雷池一步,合着读圣贤书读得迂了。
夏侯云:“法家的《势》、《术》,兵家纵横十六家一百零七篇,都读过。”
穆雪蹙眉:“纵横十六家,属外事交攻一类,算不得兵家,还读过什么书?”
夏侯云不由得悻悻然了:“长安宫藏书,哪比得咸阳宫藏书,焚了书,也是天下第一书库。”
穆雪冷冷道:“咸阳焚书,禁在民,不禁在官,内府所藏,未失一册,所焚之书,主为关东旧六国史记官书,次为诗书古文,而诸子百家言论,非其所重,农医工杂家之书,尤受珍视推广。”【注】
夏侯云怔了一会儿,道:“南秦以法治国,以农兴国,以军功扬国威,这一类书,都属国之重器,南秦境外,估计一册也无。儒墨忠君仁爱之道,甚合北夏朝野之策。”
穆雪:“儒墨之道,或可扬于太平盛世,于大争乱世,却是益处平平。”
夏侯云很不服:“圣贤书,明礼,知耻,崇德,向善,自然是益处多多。”
穆雪:“史载,赵国境西有中山国,受大国所欺而变强,为强国所占而又复国,二百多年不屈不挠,然至中山桓公,大推儒墨仁爱非攻之说,最终落一个亡于赵国铁蹄的结局。我母亲说,读书,要知其精华,明其糟粕,一味信书,不如无书。”
夏侯云:“难不成,儒墨显学,算不得圣贤?”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月有圆缺,人有悲欢,凡人,凡事,该从多角度看。”穆雪欠一欠身,“你要做王,要做马踏秦北万里山川的王,便该懂得丛林法则。你要做太平王,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教化民众,儒墨圣贤之道正相宜。”
“丛林法则?”夏侯云茫然了,“丛林,法则?”
穆雪:“丛林里,万木生长,万鸟在天,万兽在林,强者生存。”
夏侯云沉默良久,道:“丛林法则,就是,不想死,就变强。”
穆雪:“刀剑之下出王权。”
夏侯云不语,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不过三四十人一顿拳脚,即震住至乐园上下的反抗,一夜豪赌,众赌客瞧个热闹而已,当他们觉得至乐园旧主硬,便不敢与之翻脸,当他们发现至乐园新主硬,立刻笑脸追从。于他们而言,至乐园的主人是谁,无关紧要,只要至乐园在,他们就会去找乐。
赌客如此,这世上的人呢?
强敌当前,强势当头,保得住命,保得住财,道德碎了一地又怎样呢,美名其曰明哲保身。
墙头之草,只要留得墙头那点土,任吹东南西北风。
圣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所谓患不均,也就是患己少,患人多吧。
这就是普通人本性阴暗的那一面,惧强,自私,贪婪。
法家说,人之初,性本恶,当以法束人性之恶。
儒家说,人之初,性本善,当以道弘人性之善。
王室子弟在通往王权的道路上相遇,朝野臣民在通往权力的道路上相遇。礼让吗?儒家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得民心者得天下。
道,是什么?民心,有多重?
兵家说,万骑奔腾,万箭齐发,道,民心,全是渣渣。
这是一个强者才能生存的世界。
你不够强,就不要埋怨别人踩着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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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不清白
也算得点娘资深读者的兔子,知道在这里有一些比较干净的人。现实中干净的人太少,让我们一起在小说中寻找~~
所以兔子特意发这个声明,男女主绝壁是清白的。
至于男主怎样从不清白到清白,请看正文,可能会在字数有几十万的时候才能揭出来,谢谢~~i )
079 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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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双目闪亮,他终于看到了那盏通向梦想的指路明灯——
强国之策,在于兵,在于法,以兵使国强,以法使国齐。儒墨之道,于太平世教化民众,要忠于君,要孝于宗祖长辈,要礼于身边人,要——安分守己。
穆雪不再说话。
夏侯云猛地探过身来:“阿雪,你读过什么书?”
穆雪:“你读过的书,我也读过,忘的多,记的少。”
夏侯云微窘,道:“我是说,兵家,法家,你可有读过?”
穆雪:“单以法论,属《商君书》,论帝王将相谋,《权》与《术》大不如《韩非子》。将之兵家,有《吴子兵法》、《孙子兵法》,阵法之兵家,有《孙膑兵法》,帝王之兵家,有《尉缭子》。纵横策,有《鬼谷子》。”
夏侯云两眼放光,猛地抱住穆雪,闷声笑道:“丫头,你才是聚宝盆,你是我的聚宝盆!”微微松开,并没完全松开,依然拥她在怀,低笑道,“有虎鲨那样的特战队,我以为你母亲与众不同,不想你父亲也是与众不同!你的父母,竟让你读这一类书!你,阿雪,丫头,我的聚宝盆,我的!我的!”喃喃念着,下意识将她抱紧。
穆雪轻轻一挣,挣出夏侯云的怀抱,玉面含怒:“殿下,你,又失态了!”
夏侯云直接忽略她的羞恼,道:“丫头,我就是太高兴了,对不起,对不起。阿雪,你说的那些书,你都读过对吧?不,丫头,我不要你再说什么门客,你是我的老师,丫头,丫头,你让我又失态了!”
穆雪正恼他放肆,听得这么乱叫一气,沉默了。
父宠母爱,还父慈母严,母亲说,女人容颜如花,情性当如青松,要想活得恣意,目光就不能拘于内宅。
琴棋书画,女红算学,她会,还很好,然而,在咸阳的豪门世家看来,安宁公主就是长歪了,歪得很厉害。穆雪的唇角凝了一丝苦笑。
十六岁及笄,在咸阳宫办礼,宫中大筵,有关东不愤家国被破者,扮成演戏的优伶行刺,她一掌打得一个女刺客吐血,一脚踢得另一个女刺客滚出五六丈远,举手投足,拿了十个女刺客中的四个。结果,传出穆家虎女的名头。咸阳少年戚戚焉,莫敢提亲。从争到避,穆家宗亲的心碎一地,这才睁大了眼去瞧不怕挨揍的张寒。
夏侯云见她黯然,自觉是提到她的父母,引起她的伤痛,遂软了声音,道:“阿雪,那仇,总有一天会报的!”
穆雪回过神来,顿了顿,想起先前的话,道:“那些书,穆家都有。穆家人,不拘男女,都可以读书习武。十八皇子得灭咸阳穆家,占的是阴谋手段,想灭岭南穆家……”
夏侯云惊道:“岭南,还有穆家人?”
穆雪:“咸阳穆家,是穆家嫡支。当年皇帝陛下派五十万大军,征战岭南,穆家有庶支、旁支子弟,随南方军团南下。”
夏侯云:“那,咸阳之变,你没想过去岭南?”
穆雪:“岭南多瘴,南方军团初入岭南,多水土不服而死者。我怕没死在追兵手里,倒死于丛林的瘴气疫病。穆家自有不为人知的传信通道,十八皇子圣旨到了岭南,岭南穆家必然做好了应对准备。”
夏侯云:“咸阳穆家已经没人,谁给岭南穆家送信?”
“张寒给榆州虎鲨送信,也会给岭南穆家送信。”
穆雪低头望着指上的绿玉指环。
张寒说,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
穆雪眼角微湿,轻摩指环,张寒,你在咸阳,还好吗?
夏侯云窒住,还有个张寒啊。那厮,已娶两个豪门妻,她还念念不忘?夏侯云倏忽泄了气,他又有什么道理对她说,你别再惦着张寒,做我的聚宝盆,做一辈子?她总要嫁人的,不是吗?她是他的门客,合作搭档,有聚便有散,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夏侯云觉得心头一阵隐痛,那口窒住的气,堵在胸腔里,憋得生疼。
车厢里诡异地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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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府,海棠正院。
正院名为海棠,却无一株海棠花,而遍种银杏树。
站在树下,抬头看天,天空湛蓝如洗,一片片金色的扇形叶随风飘落,翩似一只只轻舞的黄蝴蝶,清晨的阳光洒下来,蝶翼染着夜来的薄霜,反射出柔和的银光。
桑柔拈起一片落在肩头的叶子,眼底闪过一抹暗色,扶着宝慧的胳膊,缓步向近风前院走。
守近风院的小厮恭然有礼。
“砰!”从书房里扔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落地成碎块。
桑柔:“宝慧,这个月,买多少个砚台了?”
宝慧低声道:“三十个。”
桑柔:“再买一百个,紧着三殿下砸着玩。”
“喏。”宝慧垂目,不敢露一丝笑意。
进了风府才知,三殿下有个算不得毛病的毛病,生气就摔砚台,似乎这个月始,三殿下摔掉的砚台有点多,新买的三十个砚台,所剩不过五。
桑柔站得远远的,扬声道:“殿下,扔完了吗?没扔完,接着扔。”
“阿柔!”夏侯风走到书房门口,讪讪唤了一声,“外面冷,进屋。”
走进书房,桑柔解了斗篷交给宝慧,瞥一眼垂头站在书案旁的男子,认出他是风府的护卫统领,蔡一卓。
“哟,这么早,宋大统领就来了,让本妃说你什么好,眼力真差,怪道三殿下摔砚台呢。外面的消息不大好?说来听听,本妃正闲着。”
书生气浓郁的蔡一卓,躬身施礼:“属下参见王子妃。回王子妃的话,腌臜之地传来的消息,恐污了王子妃的耳。”
“腌臜之地么,”桑柔扫了扫书案上的酒具,目光落在茶具上,凉笑道,“也对,殿下从不去腌臜之地,从不做腌臜之事,如何就摔了砚台呢,合着,宋大统领觉得,殿下是个胡闹的?还是起床气闹的?”
蔡一卓缩了缩肩,悄悄向暗处退。这位三王子妃,顶着妒妇、毒妇的名头,不以为耻,而沾沾自喜,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真不知自家主人中了什么邪祟,把她捧在手心上,就因为她是桑家的女儿?
夏侯风来扶桑柔,桑柔拍掉他伸过来的手,夏侯风忙道:
“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的事,不过是一家赌馆换了主。”
看到桑柔,夏侯风硬如刀刻的脸庞,线条趋于柔和,声音亦由冷转温。
蔡一卓又向暗角挪两步,努力当起透明人。
桑柔冷笑道:“赌馆换主,也值得你摔砚台,殿下这是越来越不能承事了?”
夏侯风:“阿柔,是我鲁莽,这一阵子做事不顺当,你别怪我,好吧,做大事的要沉得住气,我记住阿柔的良言。别生气,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有人踢至乐园的场子,还真踢翻了。”
“至乐园?”桑柔蹙了蹙眉,斜过眼,“至乐园,教坊?”
“不是教坊,是一家赌馆,算龙城赌场的老大。”夏侯风温声道,“因是下三滥的买卖,我们没放人手,了解得也就不多,谁知,那竟是个金窟,昨晚一赌,至乐园输出去七万两金的现钱,可不是七万个铜钱,七万两金,真是……”
“你眼红人家比你有钱了?”桑柔嗤了一声。
夏侯风苦笑:“阿柔,做大事的要沉得住气,做大事的,也要钱啊。”
桑柔:“早知道赌馆这么挣钱,你也开一家两家三家去了,是吧。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夏侯风叹道。
转过年来的五月,就是寰王死、云王继,而且,他原已准备多年,重生回来更是布置周全。五月的鸾城,寰王,还会死,云王,不会再有。夏侯风拿过书案上的酒壶,自斟一杯,一仰头饮尽。届时,北夏的万里山川都是他夏侯风的,一个赌馆,算个屁。
令夏侯风介意的是,前世并未出现过至乐园,或说,至乐园是存在的,但绝没有数万金豪赌这件事。一家赌馆四五年前做到龙城老大,积攒下令人不可想象的财富,背后的势力,究竟属于谁呢?无所畏惧挑了至乐园,那位新主人,会是谁呢?那么多金,谁不眼红?围着至乐园,不定有好戏看。
“来不及啊,”桑柔咬唇,微微一笑,笑道,“做大事的,我只道钱多好办事,却不知,殿下嫌金子咬手。不,至乐园的金子咬着殿下的手了,咬得还很疼,疼得殿下失手摔了砚台。”明艳的笑容掩去眼底飞掠的一抹暗色。
夏侯风恍了恍,道:“阿柔,你想要那金子,我去夺来便是。”
蔡一卓躬一躬身:“殿下,新招募的……人,已经送到鹿……山庄,福总管有意让属下去一趟……山庄。”
夏侯风:“福总管想说,山庄缺钱?”
新招募的死士。死士南下截杀夏侯云,夏侯云回来了,死士一去无音信。死士,真成了死士,送死的武士。他不得不重新调派人马,寻找活口,并查探腾迅里沙漠客栈。夏侯云从数百江湖豪强手里逃脱,简直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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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 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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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里缺钱,风府也缺钱啊,”桑柔捏着帕子的手,戳了戳发髻上的碧玉飞凤钗,“这钗子,可是昨天买的,戴两天了!”
“好,好,今天晚上就去劫金,明天我陪你一起上街。”夏侯风连声应许。
蔡一卓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靴尖。
这位三王子妃,就喜凤纹玉饰,所购玉饰,只戴一天,龙城的饰物铺子供不及,三殿下便花费五万两金,购买上好美玉,请巧工设计琢磨,以满足三王子妃的需求。
英雄难过美人关。冷硬如铁的夏侯风,算是栽给桑柔。
蔡一卓下意识再向角落挪步,很想消失在这夫妻二人的视线里。
桑柔甩甩帕子:“老鼠在晚上出窝,猫的眼睛在夜间最亮。”
噗!蔡一卓忍不住翻眼,去看书架上方的书册。
夏侯风怔了怔:“阿柔,你——”什么猫啊老鼠的,听着别扭。
桑柔:“白天人多声响,做什么事都不引人注意,夜静更深,想着吃肉分羹的,少风府一个不少。我,说错了吗?最想夺那些金的,是至乐园,谁能疑到你的头上来?”
夏侯风苦笑:“那是去抢,会死人的,白天怎么能行。”
桑柔:“随你意吧,上次买的玉,不多了,你要去山庄做事,我回桑府小住。”
“怎么又要回桑府,阿柔,你身子重,月份小,还是多歇歇。觉得闷了,我去请花满楼的优伶,给你唱几场大戏。”夏侯风阻止。
“有人想看大戏了?”桑柔斜斜地瞥一眼夏侯风,“我眼睛不好,脑子不好,鼻子还灵,像狗一样灵。殿下,你身上的胭脂味,熏着我了。我闻不得这香味,躲着总可以。”一甩帕子,“宝慧,咱们走,免得坏了人家的好兴致。”
夏侯风青黑了脸。
桑柔:“下次藏起来的时候,记着收了茶具。殿下曾说,书房重地,防火防水,品茶这等雅事,当在水榭,有水,有花,有美,其乐也哉。罢了,本妃不在这儿碍眼,告退。”
夏侯风来拉桑柔:“阿柔!”想说,又无话可说。
盖因桑柔有孕,近不得身,夏侯风遂歇息在近风院的书房。昨晚吃得有点补,一念放纵,招来婢女侍奉。这是有人传了消息给桑柔,桑柔到书房,“捉.奸”来了!谁的嘴这么淡呢!
不过,桑柔肯到近风院来,就说明,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对婢女侍寝,不介意。
夏侯风自知理亏。依宗礼,侍妾必须在行完事后离开,婢女整夜不去,着实打了正妻的脸面,正妻来到,婢女躲而不见,更有恃宠生骄之嫌,难怪桑柔说,要回桑府。
夏侯风委屈地看向桑柔,那大补的晚膳,可是阿柔你备下的!
桑柔冷笑道:“你可以不吃的。”
“阿柔做的,我吃撑着,也得吃光光。阿柔,别生气,你瞧,”夏侯风拉住桑柔,向蔡一卓喝道,“瞧着作甚,将那贱婢拖出去,杖毙。”
蔡一卓愕,低头喏一声,向书柜后转,拖出一个粉衣婢女。粉衣婢女被拖曳着,巴掌大的脸庞,惨白如夜间的雾,紧咬紫青的双唇,眼眸里的恐惧、憎恨、绝望,在一声低不可闻的悲叹里,化为一片深浓的虚无。
桑柔斜瞥一眼夏侯风,来到院子里。两个粗使婆子把粉衣婢女摁在地上,又两个粗使婆子抡起刑杖便打。
“慢着。”
夏侯风扶住桑柔的肩:“阿柔,你就别看了,对孩子不好。”
桑柔走近粉衣婢女,食指勾起她的小脸,盈盈笑道:“打你,可服?”
粉衣婢女啐了一声:“服怎样,不服怎样,你们这些人,高高在上,不过是比我会投胎罢了!下一世,我为主来你为奴!”
桑柔笑了:“你可知,人到这世上,第一个本事就是,会投胎。我不求下一世,哪怕下一世从幽冥殿滚进畜牲道。现在,你为奴来我为主,你的命,在我手里。”
“你拿去便罢!”粉衣婢女冷笑,咬破食指,举指向天,“我以我血发誓,死后变成厉鬼,绕风府不去,且看着你们这些恶人,一个个地滚进畜牲道!”
夏侯风大怒:“塞铁胡桃!杖毙!扔天狼谷!厉鬼,我叫你尸骨不存!我夏侯风岂惧区区厉鬼!杖毙!”
“慢着,今儿总算有点乐子,”桑柔甩甩帕子,伸手从粉衣婢女的脸上抚过,“啧啧,这小脸嫩的,比水豆腐还嫩,真个迷人得紧,怎么,不乐意侍候三殿下?”
粉衣婢女:“这风府里,有王子妃这样的主母,谁不惜命?奴婢区区弱质,拧得过三殿下?富贵是好,也得有命享用。奴婢只知道,守好自己的本分。”
“守好本分,”桑柔盈盈笑道,“这风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三殿下的,为奴为婢的本分就是,侍候三殿下,让三殿下满意。你一个卑贱之身,得了三殿下的宠幸,本该感恩戴德,却在这里大放厥词,真是该死!”
夏侯风满目柔情地看向桑柔。
蔡一卓本能地又向后退,三殿下,无药可救了!
粉衣婢女:“被三殿下拖到床上,奴婢就知道自己必死,死就死吧,活着由人驱使,死了做个厉鬼,也好教活着的人怕一怕!”
桑柔笑道:“厉鬼,好啊,好得很,我桑柔不知厉鬼之厉,倒想留你一命,看你做不做得驱使别人的人。”
粉衣婢女猛地抬头。
夏侯风阴冷的深眸盯着粉衣婢女,那眸中的厉色,俨似暗夜厉鬼!粉衣婢女吓得低下头,冷汗一层层沁出,沁湿了内衣。
“殿下。”桑柔只轻呼一声。
夏侯风迅速来扶桑柔。罢了,桑柔愿意饶过这个放肆的婢女,饶便饶吧,真杖死了,虽是他下的令,可容不得侍妾的妒名,还是要加在桑柔的身上。
“阿柔,随你吧,这贱婢就交给你了。”夏侯风掸了掸桑柔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保重身子,我去……山庄,今晚定回,你等我,可好?”那些金子,不劫白不劫,劫了,别人只会套在至乐园旧主的头上。
桑柔似笑非笑:“好吧,记得回来用晚膳。”
夏侯风打个趔趄:“阿柔,太医说,那样的膳食,再过两个月,就可以的。”直瞅着桑柔,目中意味分明。
桑柔一甩帕子,斜嗔夏侯风,随即垂眸,长密的睫毛掩下眸中的暗色,嘴角勾起一抹笑:“好吧。”
夏侯风心花怒放,喏一声,带着蔡一卓迅速离去。
桑柔摆摆手,让粉衣婢女起身,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粉衣婢女跪瘫在地上。没人愿意死,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凭着一腔怨气,她敢与主人对抗,突然发现自己不会死了,顶着的怨气一泄,便如筋骨被抽去,再也站不起来。
宝慧喝道:“王子妃问你话。”
“奴婢春环,丁香院的烧火丫环。”春环哆嗦着。
丁香院是夏侯星侍妾居住的院子,良妾桑静住在东厢,另有七个侍妾分住南厢、西厢。
桑柔弯腰,伸手勾起春环的下巴。
这张小脸,琼鼻,朱唇,贝齿,眉眼如画。
一个烧火丫环,到近风院的书房重地,给夏侯风暖床,脚后跟也能想得出来,是谁做下的。
用夏侯风宠幸烧火丫环,来腻味她这个当家主母,还是昨晚,根本不止春环一人?让她怒杀爬床的丫环,让龙城人再笑一次毒妇,让夏侯风厌她而远她,还是让她盛怒之下,动了胎气,落掉才好?
桑柔直起身,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嘴角勾出一抹讽笑,淡淡道:“这细皮嫩肉的,干烧火的粗活,可惜了。春环,你既已是三殿下的人,那就好好侍候三殿下,别再不情不愿的,本妃保你一次,不会保你二次。”转过身,扶上宝慧的胳膊,“回吧,宝慧,一会儿你去安排,让春环住北厢,得用的人手,由她自己挑。丁香院里谁有不服的,到海棠院来便是。”
宝慧喏了喏,道:“王子妃,一个干粗活的,何必这么抬举,奴婢瞧着,殿下并不当回事。”
桑柔:“三殿下当回事,不当回事,重要吗?人家打到我脸上来了,岂能不还回去。”
宝慧叹了一声,道:“唐家的窦夫人又到乔家去了,大王赐下的姻缘,六郎君再拖,终也拖不过去,落一个抗旨不遵,乔家顶不住。”
桑柔默然许久,幽幽道:“到底是我误了六表兄。宝慧,我一会儿写封信,你给表兄送去,有些事该怎么做,由他自己决定。”又默然许久,缓缓道,“宝慧,蔡一卓提到的山庄,你想,会是哪个山庄?”
宝慧:“殿下名下的山庄,就是城东的呼啸山庄。”
桑柔轻轻摇头:“如果是呼啸山庄,蔡一卓不会打嗑巴,他似乎说了个,陆字。呼啸,呼?陆?对,就是陆!”
宝慧想了想,不确定:“陆?”
桑柔喃喃念道:“陆,路,露,璐,鹭,录,禄,碌,鹿,辘,麓……同音的字太多,会是哪个字呢,宝慧,你想想,郊外有名的山庄,哪个带陆字?陆,陆,鹿——鹿鸣山庄!”
宝慧愣住:“城北的鹿鸣山庄,是佑国公乔夫人的陪嫁庄子,乔夫人是王子妃你的四姨,就算沾着亲,乔夫人也不会舍了陪嫁庄子送给殿下。”
“没有什么不会的,只看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桑柔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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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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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云居,三楼,东首雅间。
黑衣青年站在推开的窗前,沉静地望着西边的天空,那淡淡的一抹玫瑰紫亮色。
向晚的风吹过,衣袂轻扬。
方管事:“公子,都打听清楚了。”
黑衣青年转过身来。
方管事:“畅意园被赢去四千两金,姓何的管事忍不得气,领了悍奴追劫,丢面又丢里,畅意园恼怒不已,打了何管事二十板子,把他给轰了出去。今儿午后,在至乐园指挥交接的,却正是一瘸一拐的何管事。”
黑衣青年讶然:“畅意园的何管事,现在成了至乐园的管事?”
方管事点头:“这么一来,至乐园背后的那股力量,必定要与畅意园过不去,或许有人会认为,那三兄妹就是畅意园找来,特向至乐园挑战的。”
黑衣青年失笑:“那三人,不是兄妹,薛太医,走眼了。”
“这又关薛太医什么事?”
“薛太医不是拍胸口说,太子双腿废了么,人家都玩到赌馆去了。”黑衣青年笑,叹道,“龙城一派歌舞升平,孰知,暴风雨来临前,水面上都很平静。”
“呃!”方管事拍拍自己的脑袋,“公子,你是说,那三兄妹,不,那三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太子殿下乔装的?不可能,薛太医还能瞧错?”
黑衣青年轻叩窗台:“那就说明,太子身边,有了比薛太医更厉害的医士。”
“还能有比薛太医牛气的医士?”方管事眨着眼睛,结结巴巴道,“那,那那三兄妹中的妹妹,难不成就是,改了咱们店名,让流星花园有苦说不出的,打了桑家三郎君三十板子,让桑老廷尉登门道谢的,打了十三翁主二十二个耳光,让佑国公负荆请罪的,那位秦淑女?”谁来告诉他,他的两条腿为什么发颤呢?
黑衣青年的手指叩窗台不止:“你觉得,还会有别人吗?你没发现,龙城人再说太子时,多了几分敬畏?”
方管事苦了脸:“公子,这是,真上了太子殿下的贼——船?”
黑衣青年笑道:“上太子的船?天字一号客房的对联,至今无人能解,也就无人能见到为随云居写字的人,也就无人能够指证,随云居与北宫有关系。”
方管事:“唉呀公子,你知的,小人知的,这客栈赚了钱,总是要分红利给人家的。”
黑衣青年大笑:“人家赢了至乐园,还看得上你这点蝇头小利?”
方管事擦擦汗:“苍蝇头上的肉,也是肉,人家可以不要,小人不能不给。小人倒是认为,太子殿下到赌馆,怕不是找乐子的。据小人以前得到的消息,太子殿下从不越矩,精穷精穷的,那位东夷来的公主,时不时地就喊穷佬。”忍不住要笑。
黑衣青年叩窗台叩得更快,皱起眉,若有所思。
方管事再举袖擦汗:“公子的陶然园可赔了六千两金啊。”
黑衣青年:“你该感谢陶然园不够有钱,没被人家瞧在眼里。若非至乐园是龙城赌场的老大,也不至于一夜之间,输尽四五年攒下的家当。这世上,从来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方管事恍然,一脸的狗腿:“所以,公子做事,从不求名头上的第一,做得够大,够好,而不是最大,最好。”抖抖衣袖,又道,“公子,那位秦淑女,写得一手好字,如何会赌钱呢?”
黑衣青年目光有些飘忽。
方管事又问:“公子,太子殿下突然这么聚钱,想做什么?”
黑衣青年把手伸出窗外,指着天。
方管事看看自家主人的手,又看看渐亮的天色,茫然不解。
“天机不可泄露。”黑衣青年诡诡地笑道。
噗!
“公子,”方管事很无力,“不带这么戏弄小人的。”
黑衣青年扬扬手,道:“至乐园那位带面具的,查到底了吗?”
方管事立即神气起来:“自至乐园开园第一天,小人就觉得它不一般,姓汪的贼货,以为瘦成风干鸡,别人就都拙了眼,不认得他是雁栖城的赌王汪大胖子。这四五年,至乐园顺风顺水,可见得背后的主人势力很强,有汪贼货坐镇,至乐园不想输的钱,从来没输过,园主不露面,也就没人知道他是谁。太子殿下这一番折腾,逼出个樱花面具来,咱们安在至乐园的暗桩,别的本事没有,一双招风耳只会听音辨人……”
“少显摆啦,到底是谁?”黑衣青年懒懒笑道。夕阳下,深轮廓的脸孔浴着一层金辉,神清而气肃,竟显出无匹的俊美来。
方管事瞧得发痴,桑家三郎君是谪仙子,他家主人便当得神仙子,不知谁家娘子能采了这朵怒放的花去。
黑衣青年抬手拍打方管事的脑袋,喝道:“樱花面具,是谁?”
方管事吓一跳,赶紧回话:“二王子,夏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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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星的星府,以山水风光闻名于龙城。厅堂轩楼,亭榭斋馆,清泉环阶,浓树凝烟,三四十丈纵深,形似琵琶的琵琶湖,波光潋滟,沿湖修建的建筑群,疏朗而典雅。
山樱院,在青竹正院的西角方,因院内种植大片的山樱树而得名。自苗藿被诊出崩漏之症,夏侯星便宿在了山樱院。
此时,夕阳西下,南厢的寝室里,一片春.意盎然:地面铺着整张的细编草席,草席上铺着短绒地毯,地毯上仰躺着两个光洁的少女。壁炉里的银炭烧得正好,不至于冻坏了佳人。
夏侯星从少女身上爬起来,背靠锦垫,喝声“滚”,闭上眼睛。
两名侍妾噤若寒蝉,立即无声退出。
青竹院,堂前屋后,青竹随处可见,暮风吹过,竹叶婆娑。
水晶灯前,苗藿斜靠在便榻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
香瓜挪开水晶灯罩,剪去烛芯,复扣好灯罩,然后点起茶炉煮茶。
“山樱院那边传来的信儿,二殿下今儿个一天,招了九个婢女,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苗藿放下书简,双目炯炯:“呵,我以为夜御九女只是个传说,原来有日御九女的,二殿下威武得神勇啊。”
香瓜噗哧笑道:“王子妃,你就自己哄自己乐吧,这青竹院,二殿下得多久没来,满院的竹子,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哟,香瓜,还知道竹潇潇啊,不错,不错。”苗藿放下书卷,“二殿下这么神勇非凡的,可知是什么原因?”
香瓜泡了一盏清茶,递给苗藿,答道:“奴婢心里愤愤,二殿下白日里做下那等丢人的事,可算把青竹院的脸面踩到泥里了,那些贱蹄子,奉高踩低,越发不把青竹院放在眼里。”
“我就是个商户女,别人怎么瞧不起,我左右不了。香瓜,在这星府里,我们活我们自己的,那些人,爱怎么斗,尽管斗去,侍妾再受宠,也上不了位。”苗藿喝了口热茶,“跟那些人计较,大没必要的,青竹院的用度,二殿下也没刻薄了,况且不靠着星府,我们也过得去,何必为难自己,想那些有的没的,坏了心情。”
香瓜:“也就王子妃心宽,这脸,被贱蹄子打得啪啪响,那等丢人的事,王子妃还赞得出威武神勇来,奴婢难过。”
苗藿笑道:“难不成让我好言好语安慰你?你还没说,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香瓜:“二殿下身边的小丸子,特意来告诉奴婢,说二殿下火正大,青竹院能避开就避开。”
“多大的事啊,至于小丸子来叮嘱你?”
香瓜拍拍胸口:“王子妃,事情还真不小,二殿下手里有水晶矿,还有个至乐园,至乐园出事了!”
苗藿:“至乐园,那个位于西城的赌馆?怎么,有人踢场子?”
香瓜:“哪里是踢场子的好事,让人家连场子端了,现钱还输出去七万多两,小丸子说,都抽了矿上的钱了!”
苗藿怔了怔:“那姓汪的,不是说他赌遍北夏无敌手吗,他怎么敢把至乐园输出去?”
香瓜:“地契,现钱,都是二殿下自己输掉的,汪管事被打死了,说是拿铜砖冒充金砖,丢了二殿下的脸面。”
“又是个替死鬼罢了,过两天下元节,烧点箔给他吧。”苗藿怔怔一会儿,道,“那药,怕是又要服了。”
“王子妃!”香瓜花容一变,“王子妃,那药,再吃,你这身子,真没得救了!”
苗藿:“二殿下受那么大挫,损了至乐园那棵摇钱树,一定会来找我,不交出他要的东西,他不会罢休的,我……”
香瓜哭道:“王子妃,那你就应了二殿下吧,把东西给他,你带着奴婢走,这日子,太憋屈了!什么东西也贵不过你的命啊!”
“傻瓜,日子再憋屈,总有到头的时候,”苗藿笑道,“你瞧,二殿下开始吃瘪了,吃的闷瘪,有苦说不出的,流星花园,至乐园,二殿下再想瞒过别人的眼,不易。”
香瓜呆呆望着自家主人。
因失血而苍白,因抑郁而清瘦,苗藿看起来就像一片枯叶,没有生机,而此时,脸上浮动着一片娇娇软软的笑容,眸中却水汪汪的,似乎一眨,便落下泪来。
香瓜哭道:“王子妃,你这样自苦,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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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盛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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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阴了两天,入夜开始下起小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开始还伴着零星小雨,渐渐的,雪下得大了,纷纷扬扬,未到子时,大地已银装素裹。
德阳殿,书房,十数支红烛,烛光柔和,高高的书架上堆满了书简,显得有些黑黢黢的,墙角的铜鸾香炉里燃着一炉檀香,香烟袅袅,清宁可人。
夏侯云双眼半眯,歪坐在轮椅里。
“龙城的治安还算安定,撇开小打小闹,七八年间真没发生过械斗,前夜北城一处私家宅院,遭遇武装袭击,这件事,大王非常震怒,责成父亲五日破案。殿下,父亲发愁得紧,让属下来讨一个定心丸。”
说话的青年,方脸庞,厚嘴唇,细长的单眼皮,正是银甲卫副统领,韩七韩加林,伤势已瘉。
夏侯云:“少来,定心丸,瞧你这小样子,分明吃了开心丸,我给你搓两个泥丸。”
韩加林谄笑道:“殿下神机妙算,成全了我爹功劳一件。我爹说,那些在现场抓获的持械歹徒,死的活的,有三四个来头,北宫完全不在人们的视线里,弄得好了,他能从大王那里,赚些小钱花花。”
夏侯云:“有什么结果?”
韩加林冷笑一声:“风府,这次站到风口浪尖了,死尸当中还有个活的,居然是风府福总管的侄子,福康!”
“福康?”夏侯云一怔,“福总管少年进宫,福家单传福康一个,即便风府派人参与夺金,也不会派福康去,怎么回事?”
韩加林:“刚开始福康很嚣张,我爹把限期破案的圣旨供在大堂上,衙役们杀威棒一戳,福康傻了,撂得贼溜快,他正和婢女嬉耍,就觉得脑袋一懵,醒过来发现滚在死尸里,吓得尿都下来了。福康交代,福总管的确派了人去夺金,还指认了死尸里,有风府护卫统领蔡一卓的弟弟,蔡小卓。”
夏侯云:“福康被人打晕了,扔到劫金现场的?”
韩加林笑:“听他口供,是那意思。这个打晕福康,把他扔到劫金现场的人,显然要跟风府过不去,若没有蔡小卓的尸体,便有可能被风府推翻成栽赃。蔡小卓死在当场,风府否认不了劫金的事实。”
夏侯云:“夏侯风劫金,这可真是笑话。风府很缺钱吗?”
韩加林:“我爹也纳闷啊,福康说,桑妃痴迷玉饰,每天都要戴新品,海棠院里的博古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凤纹玉饰,单这一项开支,就把风府掏得空了。”
夏侯云的眼睛眯成了细长的缝:“那也不至于去抢金子。夏侯风,忍不住了。果然,我沉到水里,别人就浮上水面,阿七,告诉你爹,我们看戏。”
韩加林:“我爹担心殿下的身体,让我带了些野参过来,虽然北宫不缺这个,总是他一番心意。殿下放心,我只说在沙漠里被殿下救了,别的,什么都没说。”
夏侯云:“知道你是个嘴紧的,替我谢他老人家。”
雪花无声,夜风中隐有断续琴声。
夏侯云眸光一闪,道:“阿七,推我到合.欢殿。”
德阳殿的书房在西南角,合.欢殿的寝殿在东北角,相隔不远。
韩加林呆了呆:“殿下,外面下雪,很大……”
“她在弹琴,阿七,你没听到琴声吗,阿雪在弹琴,我还没听过呢,快推我过去。”夏侯云有点着急,大恨装什么病不好,偏装腿废。
“大双,小双,”韩加林扬声道,“侍候殿下,到合.欢殿去。”
大双小双像两个包子滚过来,给夏侯云披上貂裘,双腿盖上羊毛毯,夏侯云又示意把笳取来。雪覆石径,行走不便,大双小双索性抬起轮椅,来到合.欢殿。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黑沉沉的夜空落下。
琴声已清晰,在风雪中徘徊,始而欢愉轻快,好似站在高巅之上,凌虚傲啸,脚下草木清新,花开锦绣,不知不觉中,曲音变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夏侯云颇通乐律,但觉从春暖花开的时节,忽然来到木叶摇落的秋冬,萧瑟之感,弥漫心际,十多年的艰难隐忍,在这一刻迸发,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琴声中,有低回的歌声:
梦回故里,楼台依旧,流水如昔,
欢笑逝,呢喃止,俪影无处寻觅,
难提一句不分离,再见已是不易,
云天漫漫恨无期,千里长思忆……
今天是下元节,祭祖的日子,穆雪没烧一个箔,说相隔太远,顺大风吹,也吹不过去大秦去,到底意难平,以素服绝食相祭。此时,夜静,雪紧,木头她念起活人来了!夏侯云用力吸着冰寒的空气,竭力让冷气直达肺部,舒缓胸口的窒息之感,吸气吸得太急,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琴声停了。
殿门打开,穆雪站在门口,映着殿内的烛光,依稀一抹剪影。瞧在夏侯云眼里,却如虚,如幻。
穆雪:“风雪正紧,你来,有事?”
夏侯云拂去口鼻处的薄霜,道:“听琴,弹得真好,可以再弹一曲吗?”
穆雪望着貂裘上落满的雪花,微一迟疑,退后,让大双小双抬着轮椅进殿。大双小双随后无声退出,关上殿门。寝殿两边燃着银炭,殿内甚是温暖。
夏侯云缓缓起身,解了貂裘,随手扔在轮椅上,露出一身银灰色龙凤底纹的滚花常服。
穆雪倒了一碗热水递过来:“暖暖吧。”
夏侯云双手握着茶碗,注视穆雪。
一身宽袖素衣,长发以一根素带绾起,眼睫半垂,容色略见苍白,一动一静间,尽显轻柔,却了无生气,俨似一个飘忽的幽灵。
暗叹一声,夏侯云的目光转到黄花梨木长案上的琴。普通琴为七弦,此琴以梧桐木制,十二弦。
穆雪跪坐在锦垫上,道:“这就是秦筝,我父亲亲手制的,当七夕节的礼物。”
那一年七夕,天鹅湖上,薄雾氤氲,在水面上展开,仿佛浮动的雪,轻风中充满碧波的气息。远处的榆州,花灯绽放,万点灯火,闪闪烁烁,如夜空的繁星。
十五岁的穆雪坐在湖畔的高石上,凝视着起伏的湖面,倾听着穿梭的夜风,微侧头,半眯眼,漫拢琴弦。琴声细碎如雨,带着挥不去的淡淡孤寂。
有箫声飘在星月下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和着她孤独的琴声。然后,箫声越来越清晰,深沉,宛转,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寂寞天地。
穆雪站起来。
不远处站着一人。风,吹卷着他的衣衫,飞扬着他的长发,映衬着青碧的天,深蓝的水,如诗,如画……
琴箫又和一曲,静静相视,相视微笑。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说:“我叫张寒。”
穆雪想要甩脱,但他抓得很紧,她不再抗拒他温暖的手掌,说:“我叫穆雪。”
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传递着人类最高贵的讯息,像是相识已久,更像是在人海中彼此寻觅已久,忽地发现伊人就在眼前,那份悠然和自然,如风行水上。
……
穆雪的手指从琴弦上掠过,琴声像一滴雨水,滴落在空山古刹的深潭,咚的一声,幽深,绵长。
夏侯云的心里忽然升起莫名的忿然:“我知道,你的人跟我到了龙城,你的心,还在咸阳。”
穆雪轻摩手上的绿玉指环,沉默着,良久,唇角缓缓绽开一丝笑意,低低道:“有一种酒,一点点就能醉人,有一种人,相识了就难以忘怀,有一种情,就算不常见面,也会彼此牵念。”
“张寒他……”夏侯云不再说,有些事,不提也罢,他还不至于没品得背后饶舌。
穆雪抬眸,凝视夏侯云,道:“我和张寒,相识三年,他原是……原是个游侠,——金线袍,银丝甲,宝刀轻裘千金撒,青铜剑,骅骝马,美酒佳人走天下。那样自由自在的人,投在军中做了一名小兵,他经常领兵穿越古山,深入北地各地查探军情,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夏侯云咬牙。北夏境内也有那位玉面魔君出没的踪迹,死于他箭下的射雕手,有多少?不知道。那些不满北夏大败,自恃艺高,总想找回场子的,往往有去无回。张寒的军功,沾满北夏人的血!
“他好像什么都会,刀剑枪弩,笙箫琴瑟,酒书诗画,没人能难得住他,问什么,都能说得明白,让人觉得,他那么强,似乎是不可超越的。人们都说他是神仙子,美得不似凡人,微微一笑,谁也拒绝不得。”
“在我看来,他很真,是个很简单的,没什么理想的人,从军,挣军功,升职,就是为了让穆家人接受他,如此而已。我父亲很爱重他,他也不负我父亲的爱重,他们的相处,像父子,又像兄弟。离开榆州到咸阳以后,皇帝陛下很喜欢他,每遇旧六国民风的事情,常常招他入宫。”
穆雪唇角的笑意渐深,亦渐苦涩,“他那样的人,认识了他,就再难相忘。”
在一个男人面前,盛赞另一个男人,呆木头,你就气我吧,夏侯云磨牙磨得咯吱响,这么盛赞张寒,木头她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弹一曲,我听。”
穆雪垂眸,良久,道:“累了。”
夏侯云拿出笳:“我吹一曲,你听,如何?”
穆雪抬眸看着夏侯云,又是良久,才道:“累了,你——”
“听一曲,累不着。”夏侯云从袖中拿出笳。
笳声听起来,本有低沉、铿锵、悲凉之质。夏侯云却生生吹出了轻快温柔之调,宛然花坞春晓,莺歌燕舞,见梧桐生于朝阳下,听凤凰鸣于高岗上。
穆雪垂眸,冰冷的心泛起浅浅的暖意。这人,想听曲是假,吹曲宽慰她才是真。
夏侯云要说的是,吹曲是真的,听曲也是真的。
笳声突止,夏侯云双手按胸,向前栽倒,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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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 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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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面色通红,脸上汗出如浆,紧紧咬住的嘴唇已沁出血来,穆雪慌了:“殿下,殿下!”
夏侯云但觉得烈火在血液里燃烧,每个毛孔都渗透出灼热的剧痛,片刻之间,头发、衣服都被汗水湿透,浑身散发出污浊的气味,汗流得越多,痛热越甚,忍不住的哼声从齿间溢出来。
“殿下!”穆雪压低声叫,“你怎么了?”这汗,出得也太多,气味,也太刺鼻了。
“怕是,怕是蛇毒发了!”夏侯云想起在魔鬼谷,吸食蛇血之后的反应,这么久不见异常,只当没事,原来低估了那些贼匪的阴狠。
穆雪扣住夏侯云的脉门,被他的体肤惊着,这么烫,像握了一团火炭,怎么会这样?眉头不觉紧紧皱起,有零散气息在他体内窜涌,虽弱、混乱,却极为精纯,似中毒,又不似中毒。
“殿下,我去请易先生,你先忍着。”
夏侯云反手攥住穆雪,喘息道:“阿雪,别,别离开我,别……”烧灼的剧痛从胸口向四肢蔓延,一团火球在血管里游走,所到之处,痛不可抑,下意识把她的手攥得更紧,瞥到她僵呆呆的表情变成紧张、焦急、不安,心里如有温泉漫过,痛感竟似减了三分,口中却把闷哼变成低冗的呻.吟。
穆雪挣脱不得,急道:“殿下,这样不行,我去请易先生。”
“易先生一直没发现,没发现我的身体不对头,叫,叫他来,怕也不顶用,这疼,先忍过去,等,等一会……”夏侯云想着蛇毒发作,“在白虎谷,发过的,痛一阵子,就没事了。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这呆子,身体里潜着毒,还不让治,不要命了?”穆雪按住他蜷缩的身子,自己一条右臂,被拉到他怀里去了,忍着恼道,“我不走,你松开,由大双小双去请易先生。”
夏侯云:“不能去。请易先生到你的寝殿,来给我治毒,传出去,传成你对我下毒可就坏了。又不是第一次毒发,发作过去就好,明天我找易先生来诊。”
穆雪:“那就请殿下记住,没事别再到客院来。这会儿想起避嫌,你吹一曲,当客院的人听不见?当别人不知你晚上到我寝殿来?你有看重我的名声?毒发当时不治,过后再诊不出,这次能过去,下次不定就过不去了!”
夏侯云眨着眼,看她一脸的恼不得,恨不得,眉眼生动,有说不出的娇嗔之态,心情立刻飞扬起来,痛感又减三分,忍着火球游走血脉的烧痛,笑道:“阿雪,我……”蓦地闭了嘴,浑身僵硬。
穆雪:“怎么了?”
夏侯云忽然呆住,那团火球迅速向下腹烧去,某个地方悄悄地硬起来,一种曾经熟悉的,让他倍感愤怒、耻辱的感觉,袭遍全身,灼热的痛感一层层退去,那个地方一点点挺直变硬!
夏侯云烧得发红的脸孔变得惨白,随即涨成紫红,弯下腰去,哼了一声,把穆雪的手死死攥住:“阿雪,别,别让人进来,我,我不知道,我没想的,你守着我,别让人靠近,千万别让人靠近我……”又哼了一声。
穆雪的手被他攥得生疼,见他满脸红晕,两腿打着颤,黑亮的双眸喷着邪火,大吃一惊,低叫道:“殿下,殿下,你这是哪儿不舒服?”
夏侯云心中冰冷,那蛇毒,发作起来,不但是烧灼的痛,还有春.药的yin.邪!他竭力保持冷静,万不想在穆雪面前露了丑态,可那个地方涨得太疼了,而且,那团火球似乎变作一团邪火,随着血液的流动,开始焚烧他的每一寸肌体。夏侯云低头望着近在身旁的穆雪,鼻端飘浮着青春少女的馨香,理智在流失,身体发起抖来。
穆雪在军营里长大,又被母亲带去逛过教坊,也算见过欲.火中烧的男人,但是她没把夏侯云往歪处想,只以为他蛇毒发作,性命将要不保,抬起左手便要封他的穴道,——毒发之时,护住心脉最为重要。
夏侯云不想出丑,意志却敌不过翻涌的热潮,视线渐渐模糊,天旋地转,眼前景致忽变,简陋的小屋,炭火烧得旺旺的,女孩站在那儿,巧笑嫣然……夏侯云喉中发干,身下叫嚣,喃喃唤一声“小丫头”,灿然一笑,将女孩拉进怀里,一个翻身将她压倒,抚上她细洁如玉的脸孔,叹息道,“真想你啊,小丫头,有你,真好!”低头便吻她娇艳如玫瑰的唇……
穆雪的左手已触上夏侯云的衣服,突被他打横一抱,推倒在地,接着听见那句“小丫头”,不由瞳仁一缩,目中寒光一闪,眼瞅着他的脸俯来,就要碰到自己的脸,大急,手指疾掠,戳上他的昏睡穴。
夏侯云闷哼一声,没了动静。
穆雪恼怒地掀开他的身体,悻悻踢了他一脚,险些又被他吻了去!想起被这人夺了初吻,心中更加恨恨,抬脚还想踢,在脚尖碰到他大腿时,忽地停下来。
夏侯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竟不知出了多少汗,头发贴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于是,穆雪看到他身上的某个东西,高高地昂着头。穆雪囧住,慌忙转开脸,这人,难不成又中了春.药?这是谁给他下的药?
穆雪囧囧有神。进过教坊,见过活春.宫的她,对男女之事不算太懵懂。眼角的余光斜斜地扫过去,那东西,就那么挺着,很骄傲,一副誓不低头的神气。穆雪更囧了。
时间长了,这人会不会废呢?穆雪囧囧地想着,要不要叫人呢,是叫两妃之一呢,还是传宫女呢。穆雪揉揉额角,两妃隔得有点儿远,远水不解近火,宫女一定是乐意的,近太子的身是个大造化。可,这人两次中药,意识里宁愿自残也不肯被女人近了身去,他好像很嫌恶女人的靠近,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他说,千万别让人靠近他。穆雪叹了口气,合着,在他眼里,她这个大活人就不是人。罢了,就依他说的,守着吧。穆雪转身去抱被子,按她刚才一怒之下的力道,昏睡穴被封,至少得睡两个时辰,冻着可不好了。
穆雪刚走七八步,但觉一股劲风从背后袭来,心念一沉,向左侧一闪,正待挥右拳,混浊的汗味扑鼻而来,不禁顿了顿,收拳,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夏侯云将她扑个正着,抱着她就地一滚,将她压在身下,低头吻上了她的脸,另一只手撕扯她的衣带。
穆雪的反应算是很快了,不等夏侯云的唇碰到自己的唇,一掌重重劈在他的后颈,夏侯云哼也没哼,晕了过去。穆雪一跃而起,低头望着他红得要滴血的脸孔,再瞟一眼耸立的某个东西,又羞,又恼,又惊,又担心,武功已废的他,居然冲破她封的穴道,真是邪怪!
穆雪拿出帕子,使劲擦去他留在脸上的唇迹,恨恨地想,这人在说别让人靠近他的时候,一定存了歪心思,哼哼,若非外面风雪漫天,一定把他送进教坊,做一只名副其实的采花蝴蝶!穆雪恶意地想着,嘴角向下一拉,弯腰抱起夏侯云,迈步走进净房。
净房用光滑的青石板砌铺,墙上嵌一面硕大铜镜,室内正中间,放一个箍着三道铜圈的大木桶,两侧各有一个方形扣盖的石瓮,一瓮热水,一瓮凉水,瓮中漂着一只长柄木瓢。
穆雪将夏侯云放在浴桶里,拿长柄木瓢舀凉水,一瓢一瓢,恶意地泼那个不肯低下的头。
看夏侯云无知无觉泡在凉水里,穆雪抿抿唇,暗道,花蝴蝶,你得感谢我心善,没把你扔到雪地里。手指搭上他的脉门,发现他体内那些散乱的气息,仍在经络中乱窜乱行。
沉思良久,疑窦丛生,穆雪一手扶住夏侯云,一手拍上他的后心,内力一吐,引导那些气息,始于丹田,归于丹田,大小周天运转,直至觉得那些散气汇成一股不息的气流。
夏侯云睁开眼睛,转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摸上后颈的大鼓包,用头盖骨想也能想到,穆雪打晕了他。木头真能下狠手啊!随即看到自己泡在浴桶里,不觉摸摸鼻子,心底划过一痕,想起昏迷前那种冲动,不禁脸红脖子红,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待瞥见穆雪那红红的耳根,一阵尴尬之后,一阵窃喜,呆木头,冷木头,是你亲近我,可怪不得我!
至于把穆雪扑倒,张嘴就啃,还咸猪手一回,某个人表示,完全不记得。
阿嚏!夏侯云打起喷嚏,这才惊觉凉水透衣,浑身冷透了。
“醒了便好,热水缸里的水,还热着。”穆雪抬脚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夏侯云从浴桶里站起来。
我不走,你洗澡,我看着?脑子坏掉了吧!穆雪气乐了,没好气地:“去叫大双小双给你拿衣服。”
夏侯云嘿嘿笑两声:“我在你的寝殿,换衣服,别人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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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 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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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一呆,面孔大红:“你再进我的寝殿,我就把你扔莲花池!”转身便走。
夏侯云笑道:“我的衣服。”
穆雪疾收步,回头,冷冷瞪着夏侯云,咬牙切齿:“太子殿下,我去给你拿,好吧!”
夏侯云勉为其难:“好吧。”看着穆雪落荒而逃,挑起眉,暗忖,要不要搬些衣服到合.欢殿呢,要不要呢?还是不要了,等到烟霞山庄,呵呵。
夏侯云洗这个澡,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好似一个月没洗,污垢搓了一层又搓一层,漂在水面上,瞧着直犯恶心。好容易放三回水洗净,拿了大棉巾擦身,手从胸口抚过,夏侯云不由得呆住,那个深深的创口,变得浅了,目光转到肩和腿,当年中箭留下的疤痕,亦只剩浅浅一痕,全身的肌肤,像光洁的玉,细腻,凝滑,浮泛着一层柔润的光泽。
夏侯云发呆,想不明白怎么回事,隐约觉得与药蛇有关。
那个擅用毒物的魔鬼谷匪老五,将蛇养在自己屋子下,可见其重视。日夜泡在血里,由花斑蛇变成白蛇,应是秘法驯养。
今夜十五,月圆时自然万物总有异象。一番如受火刑,便是吸食的蛇血在消融,燃烧体内废物,化作臭汗排出?神话里有脱胎换骨,武术上有易筋洗髓,他这算是因祸得福?痛便痛,为什么有那极度的欲.望,难不成,男女双修,才能达到最佳境界?
在白虎谷,有痛,无欲,是因为掉在冰凉的河水里?
手抚着胸口,夏侯云暗道,伤痕淡了,曾经受过的那噬心刻骨的伤痛,也会淡么?
摸了摸发疼的后颈,低头瞧见腹下密密的黑丛,心意忽地一沉,从猛热到突凉,不会激坏吧。虽然没想男女双修,却也不能就此坏了男人的根底。
一团软绵飞过来,落在怀里,紧接着,砰的一声,闻声望去,但见净房外的屏风倒了,穆雪趴在屏风上,用力捶一下织绣的屏风,跳起来跑开,那背影,狼狈之极。
那一团软绵,正是自己的衣物,夏侯云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
穆雪又羞又气,这人,洗澡居然不关净室的门!想她避开巡夜的银甲卫,避开宫女内侍,偷偷潜进德阳殿,偷偷取外衣也就罢了,还取了内衣,她容易么!回到寝殿,绕过织绣鸾凤和鸣的屏风,准备把衣物放在净房的门口,却见得,荧荧烛光下,那蠢萌货低着头,五指妞玩得正欢!
穆雪羞愤交加,苍白的脸立时一片晕红,扔了衣物,转头就跑,却一头撞上屏风,摔了个五体投地,偏偏屏风的木框硌着前胸,痛得几乎要流泪。
这辈子没有这么狼狈过!
穆雪磨牙,又磨牙,她的眼睛啊,会长肉刺的!羞一阵,恼一阵,怒一阵,穆雪愤愤地喝着茶,碎碎念道,反正不是第一次瞧见他,脱他衣服脱两回了,瞧也瞧过,摸也摸过,拭血抹药不是摸吗,擦酒降温不是摸吗?
穆雪悲愤不已,想当年,她才十岁,什么都不懂好不好,只想着不能让他死好不好,脱也就脱了,瞧也就瞧了,摸也就摸了……坚决不能承认,自己就是他念叨的小丫头!
穆雪端起第五碗茶要喝的时候,想起夏侯云体内流转的气息,眼眸闪了闪。
“这茶,太浓,再喝下去,休息不好了。”夏侯云施施然走过来。
浓密的黑发披在肩后,眉如墨染,目若寒星,挺鼻,薄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在熠熠烛火下,仿佛上好冠玉雕成,玉光莹洁。
穆雪的眸光缩了缩,似乎有哪里不对,垂下眸思忖。
夏侯云兀自倒一碗茶喝:“你不敢看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被看了身子的人,是我,不是你,你羞什么,我得谢谢你,没让别人进来。”袍下的两条腿,却在微微打着哆嗦,如果木头露出一点嘲笑的意思,他会立刻跳起来逃走,那一幕,实在是太捂脸了!
“你——武功恢复了?”
“啊!”夏侯云呆了呆,她说什么,她没笑他?
穆雪:“恢复了几成?”
“呃!”夏侯云揉揉耳朵,“你说什么?”她,真不笑他?
穆雪:“你,的,武,功,恢,复,了,几,成?”
夏侯云眨眨眼,目光骤然一亮,双手握拳,双拳传上熟悉的力量,盘腿坐下,吸气,呼气,果然有一股真气从丹田奔出,随着他运功,沿经脉流动,运转两个周天,通身舒畅,不觉大喜:“阿雪,真的,有两三成啊,这是怎么回事?功力比从前精纯、流畅,怎么回事?”
穆雪:“你问我?”
“易先生说,我十四经脉,损伤其八,这一段日子你隔天就给我疗伤,没察觉吗?”夏侯云摸摸鼻子,眉眼飞扬,须臾,身子前倾,颇为忧虑,“阿雪,你身子没受损吧?”
穆雪:“我没那么善良,也没那么大本事,把自己的功力输给你。”
夏侯云又往药蛇想。
穆雪:“你体内的气息十分精纯,充满阳气,非异蛇之力能及。”
野灵芝。两人同时想到,张了张嘴,都没发出声音。夏侯云更是联想自己肌体发现的变化。
穆雪微微眯了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侯云。夏侯云被她瞧得心头发毛,好像在她眼里,他是个待沽的货。
“我身负血海深仇,只恨一己之力不能诛灭敌人。而你,食了千年野灵芝,还吸了异蛇之血,在丹士眼里,你是炼取灵丹的好料,好到天材地宝级别的,在我眼里,你是增长功力的灵药。上天关了穆家的门,给穆家人留了一扇窗。殿下,你认为,哪种进补方式最有效果,生吃,还是熟吃?”
夏侯云瞪大了眼,吃?吃什么?
“九转回魂丹是个噱头,你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增功添力大补丹,洗干净送到我面前来,我再谦让,岂不辜负上天美意。”穆雪磨磨牙,“我认为,生吞活剥进补最佳,吃肉,喝血,骨头砸碎了吸骨髓,……”
夏侯云凉凉道:“吃我肉,喝我血,要不要寝我皮?”
穆雪噎,哼道:“我很想武功大进,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为家族报仇。你和我,就像肥羊和饿狼,羊在狼眼前晃,狼能不吃羊吗?所以,殿下,非公事,别到客院来。”
“吃肉喝血么,不用你动手。”夏侯云扬眉,高挽衣袖,露出左臂,直伸到穆雪面前,右手摔了茶碗,捡起碎片,照着左手腕划下去,血一下子嗞出来!
“你疯了!”穆雪跳起来,抓住夏侯云的小臂,血一滴滴地滴落,滴在黄花梨木的茶案上,开出一朵朵鲜艳的红梅。
这人,真狠得下手,伤在腕上,再深一点便割断经脉了!
“喝血啊,喝啊,舍不得,你心疼了?”夏侯云笑道,“哈哈,你心疼了!”
“疯子!”穆雪冷声道,“腿没废,倒想手废!”找带子绑他的胳膊止血,一时着急找不到,扯下自己束发的素带,扎紧他的小臂,然后找出作战服口袋里的外伤白药。
“我手疼,你心疼。”夏侯云眸光闪了闪,心头软成一汪水。
穆雪睃他一眼:“你是主,我是宾,我可以另投明主,你只有一条命,你不心疼你,想别人心疼你,脑子被熊掌拍了。”
夏侯云:“后脑被你拍了。”
穆雪斜瞥夏侯云,似笑不笑。夏侯云还一个皮笑肉不笑。
她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无半点妆饰,望之如流瀑,如青丝,光泽微微。因给他的手腕上药,她靠他很近,有发丝掠过他的脸颊,微痒,不自禁的,抬手去拂那发丝,发丝入手,轻盈若无,不自禁的,他的手指卷起那缕垂下的鬓发,轻绕到她耳后。
穆雪将白药粉细细洒在伤口上,浑然未觉他的小动作。
夏侯云的左手被她握住,掌心传来她手指的柔软细滑,突觉得心头怦地一跳,想起诗里的句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世上,果然有这样的女子,清新,曼妙,摄人心魄!
夏侯云望着她披垂的乌发,暗忖道,手指穿过这流波一般的长发,那感觉,一定很好吧,青丝满头,情思满头,木头杀起敌人来,酷冷如冰,平日里木讷讷的,不屑多话,其实,很是心软,也有着女儿家千丝万缕的柔细心思。只是这心思,系于那个玉面魔君张寒的身上。
夏侯云又觉得胸口闷闷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穆雪取一方干净丝帕,将伤口包扎了,道:“明天让易先生瞧瞧,别内力回来,手却废了。”
“你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这手废不废,有什么打紧。”夏侯云眯眼笑道,“能得美人一疼,流再多血也值。”
穆雪:“殿下,你熟读圣贤书,当知礼义廉耻。合.欢殿更名客院,你是主,我是宾,你若再不守礼数,率性妄为,我只能离开。我不是你的俘虏,来去自由,这话,你说的。”
“我说过吗?好,说过的,阿雪,”夏侯云苦了脸,“今晚的事,我也没想到,你要怪,怪魔鬼谷的贼匪好了。”
穆雪默,许久,道:“那些贼匪,受雇于人,关于金袍人,有线索了吗?”
夏侯云:“佑国公府与乔府、桑府有姻亲关系,桑府是夏侯风的外家,我不在龙城的这段日子,夏侯风窝在家中养伤,花椒暗查之后,虽然一日三餐不断,但无人见过夏侯风。那金袍人,十之八.九就是夏侯风。”
穆雪:“虎鲨说,金袍人有一双桃花媚眼,雌雄莫辨,夏侯风却阴冷得像夜半的无常。一个人可以妆改容貌,却改不了眼睛。”
“桃花眼,雌雄莫辨,”夏侯云低呼道,“难道是——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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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 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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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雪霁日出,北宫内外粉妆玉砌。
偏厅,穆雪正用早膳。
元元:“娘子,太子殿下来了。”
紫蔷怒视房梁上的彩绘,太过分!昨晚在娘子的寝殿,殿中便他们两个人,离开时已是寅时中(凌晨四点),此刻时交辰初(七点)。再这么下去,这位太子殿下就该搬到合.欢殿来了!还真想不通,这位太子殿下怎么就让少主甚为迁就。
容貌比不得张寒,虽为太子,却杀运当头,看着人的时候,很清冷,甚至是冷冽,仿佛谁也不在他的眼里,更可恼的是,后殿里住着两位太子妃,一个温柔如水,一个热烈如火。
这水火之中,是人过的日子吗?
而那位容貌极好的,尚未娶妻的桑家三郎君,被设计挨了三十板子。呜呼,白夫人说的颜控呢?
穆雪看到大双推着夏侯云进来,轻嗯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早膳。
“阿雪,今天博士署放榜,我觉得,去看一看的好。哦,”夏侯云揉揉鼻子,“不着急,你慢慢用,那个,冷琥冷珀大好了,在外面候着,谢你的救命之恩。”
穆雪放下碗箸:“救命之恩,不必了,他们两个,该谢的是易先生。”
夏侯云看了看食案,不悦道:“元元,可是合.欢殿的宫女偷懒,怠慢你家娘子,燕窝粥也不上一碗,面条,做得再好,也太简单了!”
元元连忙施礼:“宫女姐姐们都很勤快,燕窝粥、银耳粥、八宝粥,都是有的,阿紫姐姐说,今天是……”
“今天是我家娘子的生辰,一碗清汤长寿面,怎么,殿下认为,一碗面让北宫破费了?”紫蔷没好气地嗤道。
“阿雪,今天是你生辰?为什么不早说?”夏侯云很意外,更不悦,呆木头,冷木头,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告诉他,好像,木头也没告诉过她,她的岁数。呼了呼气,夏侯云扬声叫,“冷琥。”
冷琥应声进厅,躬身礼:“殿下。”又向穆雪一躬,“秦淑女安。”
夏侯云:“阿琥,你陪毅叔去苗家铺子购十……”两眼睒睒,“阿雪,你多大?”
穆雪:“殿下不必费心,一碗面,足矣。”
“那可不行,你瞧你身边的人,撅嘴瞪眼的,只当我苛待了你。这是你到龙城来的第一个生辰,怎么着也得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夏侯云睒了睒眼,“我知道,不宜大办,我让冷琥去购水晶彩灯,”稍顿,又道,“很多人家都用上了苗家铺子的水晶灯,北宫还点着烛火,实在是落伍,挂一挂灯,算不得你违礼,不过是让灯数合上你的岁数,略表一庆而已。”
穆雪心头微软。
热孝中的人,有很多要守的礼节。她迫于现状,没有守过灵,不能穿孝服,将失亲的恨痛埋在心里。一碗素面,是她能为自己做的极限。他以北宫换灯的方式,来给她庆生,当在天地鬼神前,谁能说她不孝?这一番辗转心思,她能拒绝吗?
那双大眼睛,直溜溜地注视她,乌黑的瞳仁,瞳孔里透出一抹罕见而奇异的蓝色,深如海,黑如夜,而热情如烈焰。
穆雪低低叹了一声。这人,再多的圣贤书,再艰难的境地,改不了他骨子里的任性,真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那就让他做好了。
“今天,是我十九岁的生辰。”
夏侯云笑了,摆一摆手,道:“阿琥,让毅叔购十九盏水晶灯,要最好的,别跌了北宫的脸面,本宫——不差钱。”
冷琥脚底打个滑,北夏穷佬不差钱,咦,好冷。喏声退出偏厅,站在廊下,望着东方的天空散开的红霞,冷珀暗想,太子殿下,怕是栽进去了。
穆雪目光闪了闪,为什么她瞧见一只大型犬,在摇尾卖乖呢,一定眼花了,呃,睡眠不足。
“阿雪,”夏侯云微微一笑,“你原来的雪青马很不错,北宫的马厩里养了不少好马,你去挑一匹如何?”
紫蔷哼哼道:“殿下,奴婢也能要一匹吗?奴婢的那匹桃花马,原本凑喜事的,真和别人打起来,不得劲。”
夏侯云:“好。阿紫,你可以再给阿红挑一匹,阿红在随云居,辛苦了。”
紫蔷转转眼珠:“博士署放榜,阿红,该回来了吧?”
“小双一早便去了随云居订午间的座次,”夏侯云点点头,“和流星花园的对局结束了,我们去用膳,顺便接阿红回来。”揉揉鼻子,夏侯云暗想,木头说,非公事别到合.欢殿来,只要红蔷回到北宫,他就有了进出合.欢殿的理由,合.欢殿的饭菜好吃,民以食为天么。
穆雪睃了夏侯云一眼,过河拆桥,要不要做得这么快?
一行人出了合.欢殿,缓缓向位于北宫西北的马厩行去。内侍清理了石径上的积雪,两侧的松柏上,挂着团团的雪球,晨光下毛茸茸的,亮晶晶的,可见一道道小彩虹,空气湿冷而洁净。
穿过一片竹林,一带灰色花墙出现。
有内侍小跑上前通告,却有怒斥声传来,接着一阵马嘶,此起彼伏。
夏侯云沉声道:“这帮下作的东西,竟敢欺负我的马,真当我管不得他们了!”
“殿下!”冷毅急匆匆奔来,“殿下!”似是奔得急了,拂尘成了一条横线,到得夏侯云身前,急收步,一抖拂尘,躬身道,“殿下。”
夏侯云:“毅叔,没遇到冷琥吗?”
冷毅:“水晶灯的事,老奴稍后即办。”
夏侯云挥挥手:“大双,带人先去马厩,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的马。”
大双喏,领着宫女内侍向马厩去了。穆雪示意元元和紫蔷随大双去。
冷毅:“殿下,花椒启用紧急联系,报,鹿鸣山庄,被三殿下拿去了。”
夏侯云:“夏侯风拿了鹿鸣山庄?好得很,佑国公向北宫负荆请罪不长记性,这是死心塌地要帮夏侯风了!阿雪,你说得不错,我这一残废,沉在水里的鱼纷纷跃出水面,却没想到,佑国公府做了出水的第一条鱼。”
冷珀解释道:“秦淑女有所不知,城北的鹿鸣山庄原是乔家的祖产,乔老太爷有四个女儿,最是疼宠乔四,鹿鸣山庄便做了乔四的陪嫁,归到佑国公府。鹿鸣山庄是乔夫人的陪嫁,按理佑国公府做不得主,只怕三殿下与佑国公、乔太尉的来往都密切了,这可能就是花椒急报的原因之一。”
冷毅:“怕是乔家也有了打算,前几日唐家的窦夫人到乔家,商讨乔唐结亲之事,大王赐婚,乔太尉拖了一年余,也算在大王、在唐家那里挣足了脸面,再拖,拖不下去了。”
穆雪:“花椒的秘报,可有说夏侯风和乔家有密切的往来?”
冷毅:“没有。只说鹿鸣山庄一事。”
穆雪:“佑国公府的岩椒,乔府的绿椒,可有秘报,报乔家人与佑国公府、风府有密切的往来?”
冷毅:“暂时没有。”
夏侯云:“佑国公府的乔夫人,和风府桑妃的母亲,同出乔家,是亲姐妹,这三家,原本可以说是同气连枝。”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联姻是为了两利两好,如果伤及自家利益,”穆雪止一止,道,“出嫁女,什么都不是。”
冷珀嗤地一笑:“唐家女,也什么都不是?”
穆雪:“乔唐结亲,在所难免,不必太在意。乔家既是北夏六大世家之一,自有世家的气度卓见,乔太尉是乔家家主,于他,乔家的利益至上,一个唐家女,不值得整个乔家压宝。殿下身残,的确会令不少人提前站队,真正聪明的人却该看到,寰王体健,三五年间,长安宫不会易主。现在就站夏侯风的队,胜算并不大。”
“也许就有人被从龙之功晃了眼,乔太尉掌国之兵事,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冷毅忧心道,“殿下即日搬去烟霞山庄,这件事朝野尽知,而鹿鸣山庄与烟霞山庄,隔谷相望,相距不过三里远。烟霞山庄一动一静,都会落在鹿鸣山庄的眼里。”
夏侯云:“苗家铺子有一种东西,竹节和水晶做的,叫做望远镜,三里远的距离,用望远镜看,无处不仔细。”
穆雪:“烟霞山庄作为训练新军的中转点,夏侯风到鹿鸣山庄来监视,殿下,倒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个神秘莫测的神算子,是夏侯风的人,他又算到了烟霞山庄。从榆州到龙城,一定少不了夏侯风的手脚。”
夏侯云沉默良久,道:“夏侯风,势在必得啊。阿珀,”抬头望着竹叶上的雪团,道,“你和阿初跑一趟金沙县,迎一迎白三,舅舅那里日日寻地方,还没消息,不成的话,让白三等一等。”
冷珀:“喏,属下这就与阿初出发。殿下放心,必不会被跟了影踪去。”
“稍等,”穆雪眉尖微蹙,“烟霞山庄,鹿鸣山庄,那一带,还有什么庄子?”
冷珀:“城北的盘龙山,山势巍峨,南坡平缓,山花满谷,山林满坡。山间有七处温泉,两处温泉位于夏侯王室的甘泉宫内,另外五处建了温泉山庄,燕家的烟霞、乔家的鹿鸣、徐家的红栌、宋家的果酒、康家的落照。这五处山庄,散落在方圆三百里的山地。”
穆雪见冷珀如数家珍,垂眸轻睨轮椅上的夏侯云,微感异样,原来低眉俯视的感觉,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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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6 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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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珀:“果酒山庄原是唐家的,两年前的围猎,唐家十郎君和宋家小郎君以果酒山庄作赌,赌谁的猎物最重,宋家小郎君得了彩头,果酒山庄易主。康家是龙城巨贾,地位低,康夫人以落照山庄为陪嫁,嫁进卫国公府。卫国公还有位两头大的贾夫人,贾夫人的父亲是宋丞相手下的四品少史。”
夏侯云补充道:“寰王没继位的时候,宋丞相是他的门客,二十多年一步步做到百官之首,可说是人精中的人精。他还是个教子有方的,宋家子弟多俊杰,出仕的口碑都极好。在龙城,宋家算得是方兴日盛的家族。”
穆雪:“这样的宋家,倒是值得唐家把果酒山庄输掉。五大温泉山庄之一,众目睽睽之下,唐家输给宋家,两家的关系,不近也近了。”
夏侯云:“唐家这是想取代燕家,做北夏的第一外戚。”
穆雪:“一路截杀,是第一局博弈,殿下你赢了。借鹿鸣山庄监视烟霞山庄,是第二局,你让阿三延缓行程,是想避开鹿鸣山庄,如果烟霞山庄一直在鹿鸣山庄的监视下,那这第二局,殿下,你就输了。”
夏侯云窒住,避,等于不战而认输,不避,由鹿鸣山庄监视?让他们看给他们看的东西?
穆雪:“殿下慢慢想吧。马厩那边,有点乱。”
冷毅抖一抖拂尘:“那老奴告退。”躬身礼,离去。
冷珀推着轮椅,穿过圆形大门,一眼看过去,宽阔的跑马道上,悠然踱着几匹无缰无鞍马。临近厩舍的拴马桩上,拴着一匹红鬃马。
雪地里,跪了一大片宫女内侍,檀曼莉穿一身粉紫衣裙,披一件深紫斗篷,正挥着鞭子抽打红鬃马,红鬃马奋力抬蹄,奋力长嘶,地面的泥土雪水被激得飞扬,火红的鬃毛抖动着,像一团燃烧的火。
夏侯云大怒,若不是穆雪眼疾手快,双手按上他的双肩,他就暴跳起来了。
“冷珀,给我拿下檀曼莉!”
冷珀应声很响,脚下却没动。拿下太子妃,开玩笑,这种活儿是他这个侍卫能做的吗,以下犯上也就罢了,以男犯女,能被檀曼莉扔进锅里煮成肉羹。
檀曼莉听得这句话,怒气更甚,手中鞭子抽得更狠,大声喝道:“这孬马,竟敢不让我靠近,打死又怎样!拿下我,敢,我倒看看谁敢!”
飞霞殿大丫环梨枝和杏枝扑通跪倒,叩头哭道:“殿下,太子妃只想要这匹马,这马是殿下猎回来的,这马顽劣,不肯太子妃靠近,太子妃这才鞭打,只想将马驯服,不敢有别的!”
夏侯云冷笑一声:“想要我猎的马!檀曼莉,你也配!”
檀曼莉大怒,两眼闪亮,将鞭子抡圆了,照着马身狠狠抽下去:“那谁也别想得到!”
一鞭下去,带起一串血珠。红鬃马又挨了两鞭,四蹄狂踢,身体狂躁地甩动,仰头长嘶,奋力挣扎之下,竟挣断缰绳,朝天打个响鼻。檀曼莉惊叫,连连后退,手中鞭子落在马颈上。红鬃马抬前蹄,向檀曼莉俯冲。檀曼莉涨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急闪身,挥鞭子又抽向红鬃马。红鬃马抬起后腿,踢中檀曼莉。檀曼莉惨叫摔倒。红鬃马迅速转身,抬前蹄向檀曼莉当胸落去。
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呆呆地望着狂性大发的红鬃马,竟不知救主。
眼看檀曼莉血溅当场,穆雪脚尖一点,身形跃起,直落红鬃马光光的马背,一勒缰绳,圈住红鬃马。狂怒的红鬃马更怒,连跳带纵,又旋又转,时而将前身直立,时面将后腿高高腾起。穆雪紧握缰绳,两腿夹住马身,任它如何刁难弄险,只是紧贴马背,一点也不放松。
红鬃马甩不掉背上的人,扬头发出几声长嘶。穆雪见它腾跳趋缓,一掌打在马臀上。红鬃马不再泼野纵跳,放开四蹄,沿跑马道狂奔。一盏茶后,红鬃马放缓脚步,慢慢停下来。
穆雪跳下马背,这才发现,红鬃马的身上,新伤叠旧伤,伤痕累累。想来是檀曼莉试图驯服红鬃马,始终无果。穆雪抬眸向檀曼莉看去,梨枝杏枝已将檀曼莉扶起,檀曼莉气咻咻的,胸脯一起一伏,倒显得她身姿凹凸玲珑,粉面含怒,别有一种韵致。
穆雪牵着红鬃马来到夏侯云面前:“我就要这匹马了,请兽医来吧。”
夏侯云眯眼望着呼呼喘气的红鬃马,看着那些伤痕,脸色阴沉。
马厩的管事内侍见状,拖着两股打颤的兽医,连滚带爬爬过来,趴在地上,口中连喊饶命。
夏侯云:“赶紧诊治,治不好,滚出北宫。”
兽医泪流满面,这些马,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岂敢怠慢,怎奈太子妃三天两头来寻红鬃马的晦气,叫他一个兽医,有什么办法。兽医爬起来,打开医药箱,熟练地为红鬃马洗伤上药。
穆雪从兽医手里拿过伤药,轻轻拍了拍红鬃马的马颈,小心地将药膏抹上伤口。
“夏侯云,这马我要了!”檀曼莉两眼喷火,瞪着夏侯云。
夏侯云紧闭嘴,看着檀曼莉,容色冰冷。
“夏侯云,这马,我要了!”檀曼莉咬着牙,一字字道。
穆雪抿抿唇,看了看夏侯云,向趴在地上的马厩管事内侍瞟了一眼。
夏侯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冷冷道:“你就是马厩的管事?”
马厩管事内侍磕头:“奴婢在。”
冷珀:“你可知罪?”
马厩管事内侍:“奴婢知,知罪,殿下饶命!”
冷珀:“好个知罪,罪在哪里?”
马厩管事内侍大哭:“奴婢知罪,没有照看好殿下的马,奴婢知罪!”
夏侯云冷笑道:“本宫看你不知!我的马,被鞭挞,你罪在不报!罪在认不清谁是你的主人!来人,绑到拴马桩上,赏二十鞭子,送回少府!马厩里所有当差的,罚半年月钱,不尽心,不尽力,不想留在北宫的,滚回少府去!”
马厩管事内侍大惊,想叫喊,被大双塞了一把草料,有内侍迅速将他绑起,有内侍抡鞭子,有内侍喊数。
檀曼莉怒冲冲,那句认不清主人,气得她心都发硬,举着手里的鞭子,指向夏侯云,马厩管事内侍挨的一鞭又一鞭,好似抽在她的脸上。
“你,你,你别忘了,我檀曼莉才是北宫的女主人!你的猎物,不是说从不送人的吗,这马,你算是送了?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女人?”
“嘁!”紫蔷怒起,道,“你才是野女人!你quan家都是野女人!你祖宗八代都是野女人!”
“好,好好,很好!”檀曼莉流火的目光盯着夏侯云,“你很好!就是这样做北宫主人的,由着贱婢辱骂本妃!你不管,本妃管!来人,给本妃撕了那贱婢的嘴!”
檀曼莉的人,多来自东夷,紫蔷的话,有辱东夷。梨枝杏枝得了令,指着一众内侍向紫蔷扑来。
紫蔷向梨枝杏枝勾一勾手指头,笑道:“来呀,美人儿,别客气。”
“大双,送檀妃回飞霞殿!”夏侯云冷喝道。就檀曼莉的那些人,全扑上去,也不够紫蔷摔,檀曼莉再糟糕,还顶着太子妃的身份,檀曼莉太丢脸,他夏侯云的脸上也没光。
大双拦住梨枝杏枝,道:“两位姐姐,回吧,殿下让你们回,赶紧回吧。”细若蚊声道,“沾一身泥水,可就不好看了。回吧。”复大了声音,喝斥摩拳擦掌的内侍,“怎么,一个个的皮痒痒了,太子殿下的话,也要违抗?”
梨枝杏枝怔了怔,转身扶住檀曼莉,与檀曼莉低语,檀曼莉回过头,盯着给红鬃马上药的穆雪,哼了一声,甩袖子走了。
穆雪向元元伸了伸手。元元撅着嘴,把藏在袖中的甜点拿出来。穆雪放在掌心,让红鬃马舔食,待红鬃马吃完,拿帕子擦了手,问:
“这马,有名字吗?”
夏侯云眸色深深,道:“它本是一匹野马,我第一次看见它,它正在月夜下的草原上奔驰,四蹄腾跃,迅猛,而又优美,追月,叫追月如何?”
“好,追月。”穆雪抚过红鬃马长长的鬃毛,看向恭候一旁的兽医,道,“殿下,换个尽责的兽医吧。你的马,这些人都敢懈怠,这马归了我,还不知怎样,伤了,饿了,瞒着不报,不定哪天就变成一堆血肉了。”
兽医扑通跪下:“臣再也不敢,求殿下饶过臣这一回,臣赴汤蹈火,一定让马厩里的马,匹匹康健,殿下,臣不敢推卸责任,红——追月受伤,臣也不想的。”不住磕头。
夏侯云:“本宫饶你这一回,待冷总管派来新管事,给本宫守住马厩,后殿的女人,再也不许进马厩!任何一匹马有损,吃鞭子滚蛋!”
兽医松了口气,磕头不止:“臣记住了,臣记住了。”
穆雪:“好好照看这些马,它们虽不会说话,在战场上,却是最忠实的战友。人爱护它,它才会还人以忠诚。”
“臣记住了,从现在起,这些马,都是臣的爷。”兽医恭声道。
一行人离开马厩。行走在竹林间的石径上。忽然,一道白光在竹林外闪过,冷珀即刻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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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7 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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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停下脚步。
夏侯云眯一眯眼,挥手示意大双带人退出竹林。听着穿过竹林的风声,夏侯云问:“有话说?”
穆雪:“令则行,禁则止,没有规矩不成军。冷珀自己撞上来找打,只看你打是不打。”
夏侯云:“我知道令行禁止,可,冷珀找打,什么意思?”
穆雪:“殿下,你好好看看你的北宫,奴仆对主人敷衍到什么程度,有瞒上,就有欺下。银甲卫守不住德阳殿的门,马厩的下人任由檀妃妄为,而冷珀,做错了事,你还意识不到。”
夏侯云不语。
穆雪:“令行禁止,殿下知道,却没做到。你是太子,心善,性软,本是难得,然而,一直这样对待你的人,就不大好了。你说的话,听了没赏,不听没罚,明明白白的错事,你重拿轻放,岂不知,久而久之,那些人便油滑惫懒起来,得过且过,在他们的心里,对你,怕是没多少敬畏之意。北宫恶奴欺善主,你想练出秦军那样的强军,若依旧赏罚不明,一辈子也练不出来。”
夏侯云:“以德服人,心悦诚服,以力服人,非心服……”
穆雪失笑:“你能以德服夏侯风,让他不再觊觎王位吗?你能以德服刺客,让他们放下刺向你的刀吗?你能以德服檀妃,让她和丘妃一样温婉雍容吗?在强武面前,德,就是渣渣。强武是手段,打赢了,再以德攻心。力德相合,才能长治久安。”
夏侯云陷入深思。
穆雪垂眸不语。
“檀曼莉鞭打追月,我说,拿下檀曼莉,冷珀应得很爽快,却没半点动作,之后也没半点解释。阿雪。你说得对。我对他们,太好了,一个个的。全都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夏侯云微微抬头,凝视穆雪,“你下令打了桑刚,打了十三翁主。今天,为什么不下令。打冷珀?”
穆雪:“桑刚,十三翁主,都是外人,我下令打。在外人看来,就是你下令打,立的是北宫的威。冷珀是银甲卫。我下令打,是喧宾夺主。是对你不敬,你下令打,才能让银甲卫警醒,立太子的威,立你的威。”
“阿雪!”夏侯云凝视着穆雪,暖暖的笑意拂过眼角眉梢。
“走吧。”穆雪眸色淡淡。
“你推我。”夏侯云微微笑道,“我得想想,怎么打冷珀,人多了,吵。”
穆雪望了望竹林外,默然片刻,推起轮椅。
轮椅缓缓行进在石径上。白雪青竹,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地面上光影斑驳,晨风吹过,竹叶瑟瑟,碎雪纷纷,林间一片宁静。
夏侯云抬头望着竹林上方的天空,心头一动,若有一日当真走不得,让穆雪这样推着,或者,她坐着抚琴,他站着吹笳,便如诗里说的,琴瑟再聊,岁月静好。
想着,夏侯云笑道:“你说,你老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牙掉了,背驼了,还会对着我指指点点吗?”忽地想起“琴瑟再聊,岁月静好”的前八字,“终身所约,永结为好”,不觉愣住,发起呆来。
穆雪微怔,道:“便是我能活到那么老,也是活在大秦。”
夏侯云又觉得不好了。木头是秦人,终究要归秦的,她所思所想,是与张寒“终身所约,永结为好”。夏侯云眼中闪过霾色,归秦,她是穆岐的女儿,他能放她走吗?
竹林外的人,睁大了眼。
背后是竹林,竹上是雪团,一对年轻男女,一坐一站,缓步而来,一个微抬头,一个半低头,并无言语,亦无亲呢之举,却令人觉得,宁静,美好,如画,如仙。
大双差点儿哭了。
在北宫生活十年,作为太子殿下身边的资深奴婢,他看着燕明萱住进飞霄殿,丘婵娟住进飞霜殿,檀曼莉住进飞霞殿,这三位由燕王后娶进北宫的太子妃,没能让太子殿下多看一眼。他几乎要为三位太子妃抱屈。
大双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这位住进合.欢殿的美人,他一定做到随传随到,随退随滚。
德阳殿正厅。
银甲卫分列正厅两旁,个个盔明甲亮。
韩加林:“回禀殿下,银甲卫列队完毕,除一百人当值,冷琥外出,其余应到甲士,无一缺列。”
夏侯云:“韩七,银甲卫统领缺编,你这个副统领,实际是银甲卫的最高指挥官。本宫且问你,军令如山,此话怎讲?”
韩加林:“军令如山,军营里的命令像山一样不可动摇,指挥官发布的军令,下属必须执行,不得违抗,如有违抗者,斩无赦。”
夏侯云:“冷珀。”
冷珀:“属下在。”
夏侯云:“你可知罪?”
冷珀:“属下知罪,求殿下饶恕则个。”
夏侯云淡淡道:“韩副统领,你看冷珀,可有知罪的样子,可有对军令的畏惧?”
韩加林垂头:“回禀殿下,没有。”一声韩副统领,韩加林浑身绷住,这称呼,不是不熟悉,可从太子殿下喊出来,实在太陌生了。
冷珀赶紧行礼道:“属下知罪!殿下让属下拿——拿人,属下没拿,属下……属下不能拿,求殿下明查。”
夏侯云:“冷珀,适才在马厩,本宫命令你拿人,你口中喊喏,却无半分动作,本宫问你知罪否,你口中喊知罪,却又寻借口为自己开脱。韩副统领,你说,该怎么处置?”
韩加林狐疑地看向冷珀。多大的事,要这般计较,且往重处说,殿下必舍不得冷珀。韩加林清清嗓子,道:“冷珀是北宫的银甲卫,对殿下的命令置若罔闻,并不思悔改,应按军律处之。”
夏侯云的目光从银甲卫的脸上慢慢扫过,微不可闻地叹了叹,这些人,果然不把军纪放在心上,果然对他的话选择性地听从。
目光转向冷珀,眼中微有不忍,硬了硬心肠,夏侯云道:“按军律,当如何处之?”
韩加林:“违抗军令者,斩无赦。”
夏侯云微顿,道:“那就将冷珀押下去,斩!”
冷珀大惊,失声喊道:“殿下!”
夏侯云冷冷道:“不服?”
“属下不敢!”冷珀的额角沁出了冷汗,“属下……”
韩加林也吓一跳:“殿下,冷珀他……”
夏侯云哈哈冷笑一声,道:“韩副统领,你说依军律当斩,本宫便依了你。本宫说,带下去,斩,韩副统领,你没听见吗,你也要违抗本宫的命令?”
“臣不敢!”韩加林的额角也出汗了,“臣,臣……”到底怎么个状况,殿下真要杀冷珀吗?
夏侯云:“韩副统领,你的脑袋,呆在你的脖子上,太稳当了,也想吃一刀?说起军令头头是道,落到行动却推三阻四,很好,好极了!本宫数到三,不开斩,本宫成全你们袍泽情深,一起吃刀!军律条条,军纪森严,便是说到金銮殿,本宫也理直气壮!一——”
韩加林大惊:“臣遵命!臣遵命!”指两名银甲卫,将发懵的冷珀押到厅外,拍拍冷珀的肩膀,苦笑道,“兄弟,对不住了。”悄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冷珀满口发苦:“檀妃鞭打那匹野马,殿下让我拿下檀妃,那是太子妃,我敢吗,我能吗?”
韩加林摸了摸脖子:“拿下檀妃,这话也就一听,殿下竟当真了?当成军令来说?”
冷珀:“那匹野马,殿下送给秦淑女了,取名叫追月。”
韩加林吓一跳:“你是说,殿下把他的猎物,送给那个南秦女人?”
冷珀:“我还能骗你不成。檀妃是东夷公主,是北宫太子妃,犯她,这事心知罢了,可不能当众说,有损殿下颜面。”
韩加林:“檀妃鞭打野马,野马现属那个南秦女人,难道,是那个南秦女人,气不过野马挨打,撺掇殿下要杀你?殿下还听入耳了?”
冷珀:“这话可不敢乱说,殿下何时被女人左右过。”
韩加林阴沉着脸,拍拍冷珀的肩膀:“这么说来,殿下也就是吓吓你,不会真动刀的。殿下心软,我再说几句软话,送个梯子,况且你还护着殿下的颜面,没事的。”
“韩加林!”夏侯云厉喝一声,真怒了,“所有银甲卫,列队,出去,观刑!”
那两人勾肩搭背,嘀嘀咕咕,究竟是视死如归,还是认定不会死,太明显了。他这个太子,原来这么窝囊!
银甲卫面面相觑,不敢迟疑,依次走出正厅,站在院子两侧。
夏侯云:“大双,传令,关闭北宫大门!传詹事府所有当值的北宫宫臣,速到德阳殿,两刻不到者,斩无赦!”深吸一口气,“白初,守住殿阳殿的大门,有延迟者,当场斩杀!”
白初看一眼屈坐一侧的穆雪,见她微垂眸,立即大声应道:“喏!有延迟者,斩,有不到者,怎么办?”
银甲卫全都瞪大了眼。
韩加林怒道:“白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敢在德阳殿耍威风?”
夏侯云冷冷道:“延迟者,斩首,不到者,刑腰斩!便是翻出北宫,本宫也要让他一刀两断!”
斩首,一刀下去,直奔黄泉路,倒是痛快。腰斩,一刀下去,肠肠肚肚流一地,趴在地上还能写十多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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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 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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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双打个颤,喏一声,往前殿詹事府急跑而去。
白初一手按剑,一手托着沙漏。
冷珀站在院子中央,尽管气温低寒,额角上的汗还是不断沁出,心里敲起鼓,整个北宫的宫臣都在,太子殿下若是不杀他,那可丢尽面子了,太子殿下杀他,动真的?
不一会儿,北宫宫臣陆续赶来,参见夏侯云后,被勒令站到院子里观刑。整个德阳殿,黑压压站满了人。
冷珀的头盔已被打掉,由两名银甲卫押着,跪在青石地面上。
人们看向冷珀的眼光,多为怀疑不解。北宫的人,哪个不知,太子殿下对冷琥冷珀尤为信任倚重,今天却要斩了冷珀,真的,假的?
大双推着轮椅来到廊下。
穆雪细观这些北宫宫臣的神态,并无惧意,多是抱着瞧热闹的心思来的?
夏侯云:“好教你们知道,冷珀身为北宫的银甲卫,却视本宫的命令若无,经韩副统领确认,凡违抗军令者,斩无赦。军令如山,军律如山,冷珀犯律,本宫不会姑息。今日斩杀冷珀,便是让你们记住,军律面前,再无人情之说。决曹何在?”
有人提官袍上前,躬身,语气平淡:“臣在。”
夏侯云:“行刑。”
决曹纪玦略带颤音:“臣,遵命。”真杀?不可能吧?转身,拖长了尖音,“典狱,殿下有令,斩冷珀,行刑。”颌下那七寸长的四缕胡须,随着他下巴的抖动,摇成风中的狗尾巴草。
两名皂衣小吏出列,回话,往德阳殿来得急,没带行刑的砍刀,言词恭敬,神态漫不经心,斩冷珀,有没有搞错。夏侯云心头发冷,这就是北宫的官吏,忍怒命韩加林解下佩刀。两名小吏接了韩加林的刀,看向纪砄,纪砄看向韩加林,韩加林抬头看向夏侯云。
夏侯云一甩袍袖:“白初,交给你了。北宫的这些人,本宫使唤不了了。”
这话一出,韩加林,以及詹事卿董青、詹事丞梁铖,全都出列,长躬不起,连连告罪。
夏侯云紧闭了嘴,面容僵冷。
白初大步来到两名小吏面前,站定,道:“殿下传令于纪决曹,纪决曹传令于你二人,斩冷珀,行刑,你们,听清了吗?”
“听清了,怎么……”这人谁啊,在德阳殿蹦跶?
白初也气,这都什么人呐,森森一笑:“听清了很好,到了幽冥殿,黑白无常问起来,把话回明啰,你二人为什么死,那是因为,对太子殿下不敬,对顶头上级抗令不从,论罪,当诛。”
剑光一闪,两名小吏哼也没哼,栽倒地上,颈下一点红。嗨,咱还有话没说完,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斩冷珀!
院子里的人皆张大嘴,与其说是吓,不如说是惊,惊于白初谈笑杀人,惊于白初杀人多费一分气力都不肯。
白初又站到纪砄面前,伸手揪了揪纪砄的四缕胡须,满满怜悯的笑:“纪决曹,殿下传令于你,你犹豫不决,虽未抗令,却也未执行命令,论罪,罪不至死,削发代首,让你记住,身为北宫的人,殿下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
剑光一闪,纪砄但觉得头皮一凉,颌下一凉,伸手摸头,一根头发也没了,伸手摸下巴,一根胡子也没了,骇叫一声,双手抱头,衣袖挡住了脸,只露一双眼,惊恐地瞪白初,说好的削发代首呢,为什么连胡子也削了?这位快剑手,难道分不清头发和胡子?
院子里的人望着纪砄那颗亮闪闪的光头,皆变了神情,这回,是吓的,也是震憾的。
冷珀脸色惨白,军令,军律,太子殿下这是杀一儆百,真想不到他冷珀会死得这么憋屈,还不如死在回龙城的路上,落一个英勇守卫太子的名声。
白初压上冷珀的肩,道:“阿珀,你我相识不久,也算兄弟一场,到了幽冥殿,别急着转世投胎,等我。男人,做错了事,要敢于承担,别像女人家碎碎念埋怨。阿珀,军令如山,身为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
青铜剑扬起,院子里的银甲卫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听着剑风,白初没省一分力,这是要让他死得痛快些,冷珀看一眼夏侯云,看到他握紧的双拳,心中低叹,闭目等死。就在剑锋割破皮肤的一瞬间,冷珀突然缩身,就地一滚,大喊:“殿下,属下有罪,罪不至死!”
白初收剑,退回穆雪身后。
夏侯云:“好个罪不至死,本宫依律斩你,还斩错了?”
“不敢,属下可以死,但不想死后背一个对殿下抗命不忠的恶名。”冷珀跪倒,“属下知罪,属下想说的是,军令如山,军营、战场上的命令,才算军令。现在是在北宫,殿下下的命令,就是命令,不能算军令,属下违抗的是命令,没有违抗军令。所以,属下罪不至死。”
穆雪嘴角微弯,弯出一抹浅笑。
夏侯云眼角的余光瞥到那抹浅笑,也不由得松开双拳,脸上则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冷珀。
德阳殿一片肃静,听得见风声。
大双转了转眼珠,看一眼夏侯云,又看一眼穆雪,耸耸鼻子,上前跪倒:“殿下,奴婢觉得,冷珀的话,算是狡辩,军令不可违,殿下在北宫的命令,就可违吗?要是人人都像冷珀这样,当殿下的话,想听便听,不想听便不听,那么,北宫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冷珀松了口气,这话,听似落井下石,却把命令和军令分得开开的。
韩加林被大双一瞪,回过神来,急忙躬身行礼:“殿下,抗军令者,斩无赦,抗命令,当问决曹。”一脚把抱着光头吓得发呆的纪砄,踢到人前来。
纪砄带着哭腔:“依,依律法,违抗上级命令,造成严重后果的,当斩,一般抗命,视情节严重程度,杖责十至八十。”
韩加林:“殿下,冷珀违抗命令,所造成的伤害,并不大,罪的确不至死,当杖刑。”
夏侯云:“韩副统领,说斩是你,说杖是你,合着,律法,人命,在你嘴里,便如儿戏,想怎样便怎样?”
韩加林慌了:“不敢,不敢,臣,臣就事论事,依法论事。”心下大悔,以为太子殿下舍不得冷珀死,仍然会重拿轻放,才没问清楚就往重里说话,若非冷珀自己临死的急智,他那人头,可真落地了!太子殿下亦从未对他重言过,今天,天时不正,刮邪风了?
夏侯云:“决曹,冷珀在马厩,对本宫的命令置若罔闻,本宫问韩副统领,当如何处置,韩副统领说,依军律当斩。现在,冷珀自辩抗命令,而非抗军令,不当死。决曹,你说,这案子,该怎么办?”
这是连韩加林也不放过?纪砄飞快地瞟一眼白初,习惯地摸胡子,摸个空,剑过下巴的凉意,使纪砄打个寒颤,惴惴道:“冷大人在马厩违令,不宜采用军律,当判杖刑,韩大人……韩大人随意给冷大人定罪,有不敬律法之罪、草菅人命之罪,冷大人没死,草菅人命之罪暂不成立,饶舌之过却不能免,当,当判掌嘴。”
韩加林脚底下打滑,怎么绕到自己头上来了?掌嘴?脸被打肿了,以后别见人了!
冷珀擦擦额角的汗,合着,自己被韩加林糊里糊涂地坑了?若不是自己灵光一现滚得快,若不是自己一滚白初就收了剑,这会儿就站在幽冥殿了,黑白无常还得嘲笑他,做鬼也是个糊涂的。
夏侯云:“本宫今日整顿北宫,不以个人好恶,决一事对错,一切依照北夏律法。决曹判冷珀当杖刑,判韩副统领掌嘴,那么,当判多少数?”
他一个法典小吏,弱不禁风,受不起银甲卫一拳一脚唉。纪砄的心里,泪流成了河,更受不起白初再来一剑唉,口中吭哧道:“回殿下的话,臣不知冷大人有多大过错,不敢量刑,韩大人,韩大人,当判掌嘴二十。”话到最后,细不可闻了。
夏侯云:“看来剃了你的头发,并没让你长记性,本宫问你话,你也……”
“回殿下的话,”纪砄腿一软,跪下了,大声道,“当判掌嘴二十!”
院子里的人想笑,谁也笑不出,谁也不敢笑。
韩加林忙道:“殿下,臣愿受杖刑二十,殿下宽恕臣则个。”
冷珀:“殿下,属下愿受杖刑三十,绝不敢再抗命!”
夏侯云:“韩副统领,冷珀是你的下属,三十杖,由你执行。冷珀,韩副统领对你量刑过重,二十杖,由你执行。你们两个,谁先执杖?”
韩加林和冷珀面面相觑,这是让他们两个互殴的节奏?有内侍送了刑杖来。
冷珀:“韩副统领是上级,属下先受杖。”就地趴下。
韩加林执杖在手,满嘴苦涩,往轻了打想蒙混过关,有太子殿下冷眼瞅着,有院子里数百双眼睛贼溜盯着,往重了打,他还怕冷珀打回来呀!说声“对不住”,一杖打下去,结结实实打在冷珀的屁股上,冷珀痛哼一声“韩七你真打啊”,第二杖下来了。
白初接到穆雪的示意,迈两步向前:“殿下,小人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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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9 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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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白初:“殿下,韩副统领和冷珀,两人都在回龙城的路上,为守卫殿下身负重伤,而今刚刚伤瘉,重责之下,留下伤残,不免可惜了殿下对他们的栽培。责罚意在警示,小人恳请殿下,减刑,没打的杖数先记着,再犯错,加倍责罚。”
大双看到了穆雪对白初使眼色,连忙站出来声援:“殿下,奴婢觉得,白大哥言之有理,殿下一向仁爱,看在他们伤势还没全好的份上,记下这笔责罚,记在银甲卫的日志上。想他们二人,眼高于顶,鲁莽冲动,犯错是经常的,到时加倍打一顿。殿下,奴婢很久没碰刑杖了。”
韩加林和冷珀齐齐黑了脸。这一对双生内侍,打起人来,能将人内脏打烂而体表无痕,能将人骨头打碎而苟活两天,能将人打得血淋淋惨不忍睹而无内伤,各种离奇手段,直叫人瞠目结舌。
“殿下!”
冷毅和冷琥快步走进德阳殿,望着满院子人,愕了愕,冷琥先行一礼,道:
“殿下,博士署,出事了!”
夏侯云容色微沉:“冷琥,先退一旁。”向纪砄招手示意,道,“决曹,你认为白初所言,有理吗,可行吗?”
纪砄双手一抱头,又感失仪,慌忙深躬行君臣礼:“回殿下的话,白……白大人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夏侯云:“鲁太医何在?”
站在宫臣中的鲁太医,撩衣袍出列:“臣在。”
夏侯云:“到偏厅查验二人伤势,董卿,梁丞,你们一同前去。以示公允。”
詹事卿董青、詹事丞梁铖走在前头,韩加林、冷珀、鲁太医跟在后头,向偏厅去了。
夏侯云:“冷琥,本宫让你购置的东西呢?”
大双缩了缩肩膀,暗道,若是冷琥没买水晶灯,就为了博士署的事情跑回来。算不算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会不会挨打呢?瞪向冷毅。使劲挤了挤眼,悄悄伸手,手指指向偏厅方向。
冷毅刚回北宫。不知宫臣和银甲卫为什么都在德阳殿,却是明白太子殿下正在处置严重事情,收到大双的挤眉弄眼和暗示,心知有异。拂尘一抖,阻了冷琥回话。抢先道:
“殿下,殿下让老奴添购的物品,由小双在后运取,不会耽误殿下的事情。老奴与冷琥返回时。经过博士署,先行一步回宫,向殿下回禀。”
夏侯云心知这两人还没去苗家铺子。一阵悲哀,这就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人。为他着想,替他做主!夏侯云紧握拳,忍下怒气,不接冷毅的话。
冷毅见夏侯云面色极为不虞,暗说不好,自己老眼昏花,低估了秦淑女在太子殿下心目中的位置。
不一刻,去偏厅的几个人折回来。
鲁太医行礼:“回殿下的话,韩大人的脉息,有虚浮不稳之相,冷大人前胸的伤口开裂两分。”
夏侯云:“本宫只问,他二人,受不受得杖刑?”
鲁太医嚅嚅道:“杖刑虽是皮肉之伤,受是受得,只是两位大人旧伤不算痊瘉,再受杖刑,怕一时……”
夏侯云:“需要本宫到太医院请别个太医诊断吗?”
鲁太医大惊:“殿下,韩大人和冷大人的旧伤算不得痊瘉,但是,以他们的体质,还承得住一二十的杖数。”
夏侯云:“自来有欺下瞒上的说法,本宫没想到,北宫的人,倒有瞒上联下的习惯,决曹,太医该当何罪?”
纪砄亮闪闪的脑袋上,一颗颗汗珠也亮闪闪的。寻常见的你好我好大家好,被认为是袍泽情深,今天似乎踢到了铁板,瞒上联下,联下并不要紧,瞒上,才是太子殿下步步进逼不肯放过的原因吧。一个转念,纪砄还没开口,又听那冰冷的声音:
“看来,本宫要向少府,提请另派决曹。”
纪砄双腿又软了,急道:“殿下息怒!臣在想鲁太医该当何判,鲁太医避轻就重,瞒哄殿下,情节较轻,当掌嘴十下,以示惩戒。”
夏侯云:“鲁太医,你是接受打脸,还是学韩副统领,改打屁股?”
鲁太医的脸变成猪肝色,打脸,打屁股,可以都不要吗?打屁股,坐得悬着,睡得趴着,走得瘸着,算了,还是打脸吧,手打的,肿便肿,抹点好药,一两天就没事了。
纪砄擦汗,叫出另两名典狱。这两名典狱再不敢耽搁,啪啪,打了鲁太医十记耳光。鲁太医捂着脸,愤愤瞪着垂头恭立的董青和梁铖。
夏侯云:“韩副统领和冷珀的杖数,依鲁太医所言,酌情减半,余数记录到银甲卫日志,如有再犯,双倍罚之。决曹,行刑。本宫提醒一句,轻了,重了,本宫就让你领了那余数。”
纪砄哭丧着脸,吩咐典狱行刑。两名典狱从内侍手中接了刑杖,照着韩加林和冷珀的屁股,啪啪打上了。打别人,自己又不疼,谁的脑袋重,也重不过自己的脑袋。
冷毅和冷琥你看我,我看你,屏了气,都在想,什么事激怒了太子殿下,让他不顾情分,当众责打韩加林和冷珀。
典狱回报行刑完毕。有内侍抬来行军榻,将两人抬起。
夏侯云接过大双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热茶,道:“今天的事,从冷珀抗命起,本宫算是看得清楚,你们一个个的,讲袍泽,讲团结,本宫很高兴,真的高兴。都是北宫的人,就该众志成城,为北宫做事,为本宫做事。但是,你们讲袍泽之义,却忘了本宫是储君,忘了君臣的本分,对本宫有所瞒,有所不听!”
再说下去,就是欺君之罪了。院子里的人们,再也站不住,全都跪倒行君臣礼。口喊“不敢”、“殿下息怒。”
夏侯云:“君臣礼,袍泽义,君明臣贤,兄友弟恭,圣贤之说,哪能不对呢。在北宫久了,你们都知道本宫重情。重君臣情。重兄弟情。本宫没想到,这重情,成了是非不清。赏罚不明,纵得你们一个个的,对北宫说的话,敷衍。阳奉阴违,说着为本宫着想。却在为本宫做主。本宫是什么,是你们谋荣华的梯子,是你们挡刀剑的盾牌,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蠢货。”
这话。说得极重。院子里又是一片肃静。
夏侯云:“本宫今日整顿北宫,不以个人好恶,决一事对错。从今以后,北宫的一切事务都依照北夏律法。本宫提醒你们。本宫双腿已残,能好不能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本宫不想拦着你们的富贵路,有不愿意留在北宫当差的,银甲卫向韩加林递辞,詹事府宫臣向董青递辞。本宫给三天时间考虑。韩副统领,董卿,你们两人可向本宫——”
“殿下,臣自跟了殿下,就没有想过改换门庭,臣再有不当言行,任殿下处罚。殿下是健康,是残废,住不住北宫,臣绝没有不忠不敬的不臣之心!”韩加林勉力撑着身子,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夏侯云嗤了一声,健康,残废,你小子心知肚明,这忠心表得,屁股不疼吗?
董青行礼,道:“殿下,殿下十年前入住北宫,臣便到了詹事府,韩副统领说臣是殿下的跟屁虫,龙城人还有个说法,臣是殿下的狗。”
夏侯云眉锋微扬:“哦,你自己觉得呢?”
董青:“臣得多谢龙城人对臣的赞美。”
韩加林笑道:“说你跟屁虫,你急赤白脸,说你是狗,倒成赞美?唉呀……”唉呀,屁股真疼。
夏侯云:“董卿善辩,这话该怎么解?”
董青十分认真:“好教殿下知晓,狗有五德,见主而摇尾,礼也,见贼而扑咬,勇也,见险也护主,忠也,猎物以报主,义也,嗅气而寻踪,智也。说臣是殿下的狗,岂不是在赞美臣?”
这番话,配着董青的样貌,院子里爆出忍不住的笑。
这董青,一张脸,上窄下宽,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猥琐不够,还一肩高,一肩低,走路时并不瘸,瞧在别人眼里却是瘸的。
十年前在辽州,董青凭三寸不烂舌,逼得小胡王折价卖盐,辽州郡守举荐他到龙城候官。董青本以为凭满腹才华能得朝堂委用,不曾想,风.流倜傥的卫国公嘲笑他,样貌实在有损北夏形象,将他轰出博士署。董青在酒楼大醉,击案高歌,小厮当是疯子赶他到街上。醉酒的董青躺在街边,被夏侯云捡到的时候,已冻得僵了。之后,董青当了夏侯云的门客,来到北宫。
夏侯云忍俊不禁:“董卿这是瞧本宫气阻,不惜颜面逗笑么?”
董青无比认真:“臣说的是实话,比石头还实。”
夏侯云:“好了,本宫知道你们两个的心思,让你们的人,散了吧。”
银甲卫和宫臣依次行礼退出德阳殿。
夏侯云:“易先生犹擅外伤,这会儿可在?”
易青越过往殿阳殿外行走的人群,整整衣冠:“给韩大人和冷大人诊伤,在下也算轻车熟路,两位大人,请。”
四名内侍上前,分别来扶韩加林和冷琥,大双推动轮椅往花厅走。
冷珀看到半隐在夏侯云身后的穆雪,两眼一闪,道:“秦淑女,今日之事,是你撺掇殿下的?”
“撺掇?”穆雪微蹙眉尖,“冷珀,你觉得被打得冤枉了?”
冷珀闭紧了嘴。被殿下打,没什么,可在几百人面前挨打,这脸,丢得太大,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解决,非得弄得人尽皆知?
穆雪:“我是殿下的门客,自然要尽门客的责任,有些事,我可以提醒殿下,做不做,怎样做,还在殿下。”
白初打个哈哈:“冷珀,白某以为你是个男人,敢作敢当,原来是个蠢的,挨了打,还不知自己为什么挨打。”
冷珀:“白初,我没听殿下的话,是我不对,可是,殿下让我拿下的人,是檀妃,我怎么去拿?”
白初嗤地冷笑:“殿下让你拿人,你就得拿人,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与你无关。因为,你是银甲卫,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什么是天职,无条件执行指挥官的命令,——难怕命令是错的,也得执行。”
韩加林懵了:“白初,什么意思,命令错了,也得执行?”
白初:“一道命令发布下来,你认为错了,它就一定是错的吗?你站在山脚,指挥官站在山顶,看到的风景能一样吗?你没看到,就说指挥官错了,蠢不蠢。”
穆雪:“你们能把殿下的话,当作可听可不听的,你们的下属也能把你们的话,当成可听可不听的,这叫上行下效。试想一想,战场上,军令发出,将士却不执行,或打折扣地执行,或随自己心意去执行,这样的仗,会是什么结果?军令不畅,是军中大忌。一支军队,最起码的素质,令行禁止。”
白初翻眼睛看天:“你们当军令如山,军律如山,是说着玩的?”
冷珀面色灰败,忍痛向夏侯云深深一躬:“殿下,属下知错,属下再也不介意当了那只吓猴的鸡。”
韩加林回想刚才一幕幕,汗如雨下:“殿下,臣失职!”
“北宫上下和气是好的,好得过了,就不好了,你们都是我夏侯云的人,想不通就多想,想通为止。”夏侯云摆摆手,让内侍扶了两人去偏厅,由易青为他们疗伤。夏侯云低头瞅着自己绞扭的手指,“毅叔,阿琥,你们自己说,该领什么罚?”
从永宁殿到北宫,多年总管生涯,使冷毅的心思早已玲珑剔透,看着长大的太子殿下,说出要罚自己的话,冷毅又难过又欣慰,雏鹰,长大了,抖抖拂尘,道:
“老奴老了,有些事确实僭越了。殿下刚刚说,北宫一切事务依照律法,老奴岂能例外,老奴……”
“属下认罚。”冷琥赶紧说,“阿珀不听殿下的,被罚杖刑,属下没听殿下的,也该受杖刑。师父年纪大了,有事弟子服其劳,属下一并受了。”
夏侯云:“那好,自己去詹事府,领十五杖。毅叔年纪大了,罚一年佚俸。”
“喏。”冷琥向冷珀撇嘴,咱们可真是难兄难弟。
“稍等,”夏侯云道,“博士署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这么狼狈地赶回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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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 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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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琥:“殿下,今天是博士署放榜的日子,华阳街被堵得水泄不通。”
夏侯云看向穆雪,解释道:“华阳街上多是官衙,平常行人比不得其他街陌人多。”
冷琥:“御榜公布,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回家有人留,本是再正常不过。却有那士子不服,指御榜上有人贿笼了博士署的官吏。于是,那些落榜的群议汹汹,在博士署门前空场聚集不去,哭诉不公平、不公正,一声声地引了很多人去瞧,属下离开时,已经是人头攒动了。”
夏侯云:“都指了谁贿笼?”
冷琥:“属下没记那些无名小卒,单记了宋浩然,宋家的小郎君,言词指宋家小郎君能从士子到博士,完全因为博士署的官吏畏惧、讨好宋丞相。”
夏侯云:“宋家子弟出仕,都是按普通士子走的路,一路走过来的。宋浩然素有才名,武艺也拿得出,他的名字挂在榜上,按说很正常。”
穆雪:“这位宋士子,是那个赢了唐家果酒山庄的宋家小郎君吗?”
“就是他,”夏侯云不解,“当时唐宋两家以猎物重量作赌,宋浩然以一头棕熊赢得果酒山庄,他是宋丞相的嫡子,去年弱冠。”
穆雪:“可能博士署有收钱的,于龙城人而言的无名小卒,不足以引起龙城人的重视,攀咬宋浩然造势,才能博得同情。人,总是偏向弱的一方。”
夏侯云:“从士子跃到博士,基本上就算有了官身,即使做个小吏。博士署立衙到现在,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早就门儿清。这一次,想是有那心高气傲的,落了榜,无颜面见家乡父老,索性闹开。阿雪,你说,事情会闹大吗?”
穆雪:“你也想瞧热闹?还真不怕龙城的水浑。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得看博士署怎么处理。”
夏侯云:“随云居离华阳街不远,华阳街堵路,我们就早先往随云居去吧。阿琥,你和毅叔先买灯去,回来再到詹事府领罚。”
冷毅和冷琥相视一眼,苦笑,以为士子们攻讦宋浩然,攻讦宋丞相,太子殿下会很重视,这才屁颠屁颠折回来报信。太子殿下这态度,分明没放在心上,这会儿想想,可不,几个外地士子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倒是他们两个小题大做,未必没有拉着太子殿下去瞧热闹的心思。应喏一声,两人退出花厅,买灯去,最好的水晶灯。
内侍将车马备好,没有标记、外表很不起眼的乌篷马车悠然驶出北宫。
乌篷马车经过华阳街,围观的人的确算得上人头攒动,远远的,零星可听慷慨激昂的喊声。
夏侯云:“宋丞相铁忠寰王,你说,如果我有三言两语暗偏宋浩然,算不算在宋丞相那里讨个巧,虽不指望他倒向北宫,至少让他在往其他王子靠的时候,多一分考虑?”
穆雪:“依你的说法,宋浩然是个不错的,那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那些士子扯出博士署政风不正,最后也能把宋浩然干净地摘出来。现在事情刚发,你为宋浩然说话,反而容易激怒那些士子,把怒火烧到北宫。况且,你能想到那么做,别人就想不到吗?”
夏侯云摸摸鼻子:“也对,博士署那些官吏,每逢士子候官,都能把钱袋塞得满满的,而郎中令安排诸郎的职位去向,更是把钱袋撑破。这股歪风,也该有个由头整治一下了。”
看着日头已到午时,乌篷马车缓缓驶出人群,停在随云居门外。
早有门童通报方管事,方管事赶到门口的时候,正见穆雪先下车,白初和大双抬着轮椅后下车,不由得目光凝了凝。这位秦淑女,与太子殿下竟熟络到同乘一辆车,难不成主宾关系已经有了变化?那自家主人怎么办?
在方管事的心目中,自家主人当得起北夏最好的女子。作为资深暗桩,已婚男子,方管事瞧得出自家主人对这位秦淑女的不同,甚至可以说,因为这位秦淑女,自家主人带领整个家族提前做了选择。太子殿下这么做,君夺臣妻,不厚道。
方管事的脸色有些沉沉,安排小厮将乌篷马车停进车马院,延请夏侯云和穆雪到预订的雅间,大双和白初被领到另一雅间。
透过打开的窗户,夏侯云可以看到那方写了七十八个字的木匾,可以听到大堂里嘈嘈切切的说话声。食客多在议论华阳街博士署,有说士子抗议已过一个多时辰,博士署竟没一个人出来应对,怕是心虚得紧。
夏侯云眉头轻锁:“阿雪,你说,现在是不是,全城都议华阳街?”
穆雪:“落榜的士子心情不好,可以理解,下次再到龙城,需得三年,再想从当地官衙拿到士子的推举名额,还得费一番心思。博士署这样避而不管,有心虚,更瞧不起这些落榜的穷士子,在他们看来,蚍蜉撼不了大树。”
小厮陆续送上酒菜。
夏侯云拿起酒壶,放下,拿起酒杯,放下,笑道:“这一壶最多二两酒,酒杯更是小巧,像个把玩的器物。”倒了一杯酒,“丫头片子喝什么酒,别喝了。”
穆雪:“冷总管说,你喝酒会起酒瘆,还是你别喝了。”拿过倒满酒的酒杯。
“起酒瘆也没关系,有你在,我死不了。”夏侯云抢过酒杯,一饮而尽,长长地叹息,“这酒不能再卖,留着以后有大事再饮。”
穆雪:“博士署刚刚放榜,你一要带人走,二不肯卖酒,这桥拆得不要太快。”
夏侯云:“阿红是一定要带走的,这酒,我记得送十坛来的吧,这样一小壶一小壶地卖,够卖一阵子,再送十坛,不能再多。百年百坛,喝一坛少一坛,一两金一壶,我都觉得贱卖了。”
穆雪:“酒窖里存八十坛,倒是够你继位用的。”
夏侯云眯眼笑:“大事可不止继位一件,娶媳妇,生儿子,件件大事。”
穆雪呛了呛,自斟一杯饮下,掩饰忍下的笑。瞧他那小得意的样子,几乎看到一条小尾巴在他屁股后面不停摇动。
夏侯云抢过穆雪的酒杯:“这酒烈,你不能喝。”手底下忽地松一松,木头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呃,有点期待哦,这酒烈得男子都一口就倒,木头能扛多久呢?
穆雪淡淡地瞟了夏侯云一眼,又倒一杯,一口饮下,似笑不笑地吃起菜来。
夏侯云怒,木头你一个丫头片子,真不怕喝醉出糗?她要真醉,便宜谁抱了去?让他装双腿残废,她一定是故意的!愤愤然也倒一杯酒喝个干净。
穆雪:“这酒烈,起酒瘆就不好了。”
夏侯云哼一声,伸出左手,把衣袖一挽:“你看你看,没有没有。”
穆雪眉头一跳,看着他的手腕,昨夜拿茶碗碎片割破的深深伤口,此时已是浅浅的一道粉肉,不由得惊道:“你的伤——”紧咬唇把话咽回。
夏侯云一瞥,不以为然:“今天早晨起床,就是这个样子,你问我,我不知道。或许是后遗症……”
“别说了!”穆雪打断他的话,低声道,“你不想被炼成丹药,就闭紧嘴巴!”这种伤口的愈合速度,只要不是当场死亡,再重的伤也奈何不了他,这人,真成活宝了!
夏侯云噎住,木头凶他?木头竟然凶他!拿起筷子,气势汹汹伸向菜盘,把一口醋溜白菜嚼得咯吱咯吱,权当是对面的女人,咬成渣渣,吞进肚子里去。
“淑女,”方管事抱着一个匣子走过来,行一礼,“在下想和淑女商量一件事。”向夏侯云行礼,“在下问这位郎君好。”摆出一脸我根本不晓得你是太子的漠视。
穆雪:“方管事请坐下说。”
“不敢,”方管事暗道,与太子同席而坐,得胆子够肥,脖子够硬,将匣子轻放在食案上,道,“淑女之前送来的十坛酒,只剩两坛,我家主人问,能不能再送十坛来?”
穆雪:“方管事开这样大的酒楼,自然懂酒。这酒极为难得,一次拿出十坛,其间目的,方管事心下明白。主人家心软,允诺再匀出十坛。过后方管事还得另想办法。”
方管事把匣子打开:“酒的确非同一般,还请淑女代向你家主人道谢。这是卖酒的钱,一共三百五十两金,我家主人说,散碎金子不便携带,特意从库房兑了金元宝,五十两一锭,七个。”
穆雪拿起金元宝在手中转动。
夏侯云几乎要掩面,木头啊,你能不能不这么财迷,看见金子,两眼都放光,你能不能把那放光的眼睛,放到我这儿来呢?
穆雪眸光微凝,问:“这些金元宝,都是你家库房的?”
方管事点头:“淑女放心,我家的金子都是赤足金。”
穆雪放下金元宝,推过一个到方管事面前:“富贵人家都会把散金熔成金元宝,并且在金元宝的底部做独特的标记,以和别人家的金元宝区分开来。方管事,你再看看这个金元宝。”
方管事翻看推到眼前的金元宝,相比另六个,形状有细微区别,底部椭圆的弧度略显得更圆一些,光滑没有任何记号。方管事一拍脑袋,笑道:“淑女好眼力!客栈是小本买卖,收一个金元宝着实罕见,在下记得清楚,这个金元宝是乔家六郎君拿来的,一共两个,买两坛酒。”
“乔家六郎君?”穆雪转看夏侯云。
夏侯云:“就是乔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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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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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辚辚向北宫行驶。
马车里,穆雪和夏侯云隔棋案而坐。
棋案上放着棋盘,棋盘上落棋子。白子温润如玉,柔而不透,黑子仰视若碧玉,俯视若点漆。棋盘棋子均嵌磁铁,使得马车行进中,棋局丝毫不乱。
夏侯云落一颗白子:“阿雪,那个金元宝,与魔鬼谷截来的五万金两,真有关联?”
“那五万两金,有金砖,有金元宝,到底一样不一样,得拿着实物比对,而且,我看的只是外形,阿黄看过验过做出判断才算。”穆雪微微一喟,落一黑子。
夏侯云:“带回龙城的一万两金,和赌钱赢来的金,都送到了烟霞山庄,要不要派人去取来,先做外形比对?”再落白子。
穆雪执黑子不语,许久,问:“如果真是乔家……”
“乔太尉掌北夏全军,有各级军官的考核和任免大权,乔家在北夏,举足轻重。乔家想要我的人头,自然是为某个王子做事,我不能仅凭山椒一句话,就认定桑家真的无意追随夏侯风,从龙之功,富贵滔天,。而今最坏的结果就是,风府、唐家、乔家、桑家、徐家、佑国公府,都上了一条船。”夏侯云打断穆雪的话,飞快地说,“而我,除了一个不稳当的太子名分,要钱没钱,要势没势,孤掌难鸣,独木难支。”
穆雪:“殿下……”
夏侯云笑了笑:“我不会放弃的。既然选了这条路,死,也要死在向前走的路上。”笑容,苦涩,而又坚定。
穆雪又沉默了,捏着黑子,再问:“你有暗桩放在别家,别家也当有暗桩放在北宫,那些暗桩,你都清楚吗?”
夏侯云:“基本清楚。我没动他们,放他们在那里,时不时送一些我想让他们送的消息。我觉得,与其清除旧的出去,换上新的进来,不如留着旧的。你也知道,总有那埋得深的,所以我并不能完全掌握,只把德阳殿看得紧紧的。”
穆雪落下黑子:“你掌握的别家暗桩,有多少?”
夏侯云:“二十九人。”落白子。
“这么多!北宫可漏成了筛子。”穆雪愕然,黑子夹在指间,迟迟不落,嘴角渐渐勾起,道,“你和夏侯风的第二局博弈,可以终结了。”
“啊!”夏侯云身向前倾,“刚刚开局,就要终结?”
穆雪:“你不想终结?”
“怎么可能不想!”夏侯云一把抓信穆雪落黑子的手,“丫头,需要我做什么?”
穆雪的手没动,口中凉凉道:“殿下,你又越矩了。”
夏侯云讪讪缩回手,嘀咕道:“人家高兴的嘛。”
“高兴就可以不守礼,不高兴是不是可以杀人越货?”穆雪语音冰冰。
夏侯云揉揉鼻子,道:“没那么严重好吧,我一向……”把后面的“很守礼”三个字嚼碎吞了,他才不想跟她守什么礼,瞧见她好似被狗欺负了的猫,又怒又忍的样子,他心里就开了花,这个福利一点也不想丢。落下白子,夏侯云胡乱道,“该你了,快下。”有什么不对么,呃,他才不是欺负猫的狗!
穆雪半眯着眼,手在棋盘上划拉一圈:“不下了。”
“好好好,不下就不下,让你三子都输,臭棋篓子。”夏侯云把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盒,“快告诉我,怎么让夏侯风吃个大瘪?”
穆雪容色淡淡:“我说,你做?”
“嗯。”夏侯云点头。
穆雪:“回到北宫,就开始安排,往烟霞山庄去。”将自己的计划慢慢地说了出来。
夏侯云手里转了黑白子,默然片刻,道:“丫头,我算发现了,遇到事情,你首先想到的是迎上去,给对方痛击,而不是畏缩、隐藏、避让。”
穆雪:“你不是不知你的庶弟存夺位之心,有夺位之力,你也有暗中的布置,所缺的不过是与他们放手一搏的决心,兄弟情束缚了你的行动。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你可以紧急抽调的,值得信赖的力量,与目标相比,不是不若,不是少,不是敌,而是倍、五、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局大势已定。”
夏侯云握紧了手中的棋子:“你说的,只一条不能依,今天晚上我们得留在北宫,烟霞山庄什么准备都没有,委屈你的生辰过不好,我会不安。”
“兵贵神速。”穆雪不赞同。
夏侯云:“神速不差这一天,紧急调动暗卫,部署行动,太匆忙会有不周到的地方。阿雪,明天早晨,我们出发到烟霞山庄,夏侯风不定会多派人,到时也能多剁一些尖爪子。”
穆雪:“虎鲨,可以在一个时辰内,从休息状态进入齐装满员的战斗状态。”
“呃!”夏侯云噎了噎,恨声道,“我会把暗卫交给你,练成虎鲨四五六七八.九十队。”
穆雪:“虎鲨是我母亲亲自训练的,你想要更多的虎鲨,要锦燕卫、左骁卫向秦军看齐,我只会把训练方法告诉你,怎么做,还得靠你自己。”
“你想甩手可不行!”夏侯云急道,“我……我没底。”
“兵,自己带的,才会忠心,那种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就是从摸爬滚打的训练、血与火的战场上,一点点得来的。”穆雪捏摩黑子,不急不徐,“我也没有实际的经验,你才是一万多新军的脊梁。殿下,我是你的门客,在你的属下面前,太多指指点点,会不利于你,喧宾夺主是轻的,传成牝鸡司晨,你丢脸,我罪过。”
夏侯云心头一暖,她竟然想到了新军中他的威望,不自禁伸手去握她的手,突又缩回,道:“有你,真好。”
有你,真好。
穆雪怔怔。
那是个五月的黄昏。将军府的花园里,花木扶疏,竹影横斜,芍药、荼蘼的花蕾婉约微绽,微风送来丝丝缕缕的芬芳。
画架前,穆雪握着笔,注目尚未画完的兰草图,眉尖略蹙。
一道黑影闪过,笔已不在她的手中。
张寒笑吟吟道:“这兰花画得美则美矣,惜乎少了些许灵气。”
穆雪嗔道:“来了也不说一声,悄没声息又吓我一跳。”
张寒提笔在锦帛上龙蛇游走,寥寥数笔,线条流畅俊秀,但见一个素衣少女立于兰花丛中,长发如云,衣袂翩然,双眼若闭若睁,似微微低眉驰思,又似醉于兰之清幽。整幅画图兰花因少女而更轻灵,少女因兰花而更飘逸。
穆雪脸色微红:“你画得有些过了,一个红尘俗人尔尔,可比不得你的画中人,这么……”
“你本美玉天成,岂沾人间烟火之气。小雪,你在笑我只画得你七分容貌三分神韵么。”张寒放下笔,微笑着拉过穆雪的手,轻握她的皓腕,“我愿时光为你止步,你当为我妆出一份别样美丽。”
穆雪抬眼凝视张寒那深邃明亮的黑眸:“你说过,我们将相守一生一世,我所做的必定顺从于自己的心。”
张寒低眉望着她的眼,握住她的手放到他心口,说:“有你,真好。”
有你,真好。
似乎,昨天晚上夏侯云体内蛇毒发作,昏沉间,他抱着她,说,有你,真好。
似乎,很早他就说过?那夜很冷,风很大,炭火烧得旺旺的,淡淡的火光使简陋的耳房充满晕黄的暖意,他说,有你,真好,将她强拉入怀,咬上她的唇。
张寒是北方军团普通一兵,身在军营,不能随意外出。与他并不太多的相处中,在琴棋书画之外,就是玩骰子、下厨房。她只会煲汤,他只会做甜点。一道热汤,一个甜点,暖暖的,甜甜的。一天天的日子也是暖暖的,甜甜的。
她曾见到的少年夏侯云,很无赖,很啰嗦。给他送吃的,先评不好吃,然后开始指点该菜该怎么怎么做,给他送穿的,先评不好看,然后开始指点穿衣服该怎么怎么搭配,总被他气得跳脚,直想赶他走,却又顾着那一饭一水的相救之恩。短暂数日,就在生气与忍气中过去。此番与他重逢,一路刀光剑影,接下来,还将踩在刀尖上。
所有的温暖,清甜,都消逝在那个黄昏。留给她的,只有——等待,等待复仇,等待与张寒再相见。避开南秦新皇的追杀,她就有机会重返咸阳。张寒,在咸阳。
张寒。穆雪唇角微微勾起,浅浅的笑意未达眼底,便被沉思驱散。
夏侯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神游天外,胸口隐隐有堵塞的憋闷感。
乌篷马车回到北宫,白初随夏侯云去了德阳殿,穆雪带着红蔷走进合.欢殿,抬头可见各处悬挂水晶彩灯,袁嬷嬷笑呵呵说,内侍送来很多菜果,晚膳正在预备当中。红蔷对紫蔷比几个手势打招呼后,一头钻进厨房。穆雪迟疑片刻,跟在红蔷身后。
当厨房里飘出萝卜排骨汤的香味时,红蔷紫蔷和白初的眼睛全都红了,汤不见得稀罕,却是张寒的最爱,自家少主的心里惦记着远在咸阳的张寒。
那深仇,那深爱,哪一个都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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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 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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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朝,夏侯云递奏折,说雪后梅花艳,启程往烟霞山庄休养。寰王准奏。午后,夏侯云摆开全副太子仪仗车马,银甲卫开道,浩浩荡荡出北门,往盘龙山迤逦而来。
驷马安车缓缓行驶。
穆雪:“你的人,昨晚都到位了?”
“气我是吧,”夏侯云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虎鲨一个时辰齐装满员,我的人,一个晚上还不能到位,我也不用去抢王位了。”
穆雪唇角微勾:“既然离开龙城到烟霞山庄来了,燕明睿借着玩耍,找没找到合适的地方,锦燕卫和左骁卫等着开营。时间,对你来说,很重要。”
夏侯云叹了口气:“合乎要求的地方着实不好找,明睿让人送了口信,倒是发现一处山梁,离天狼山不远,地形地貌还得再查看查看。说到开营开训,我比你急。”
穆雪没接话,谁比谁急,还真说不好,训练新军不是一件三两天三两月就能完成的事。他想着他的王位,她也想他早日坐上王位。
他坐到王位上,她就可以拿到出使大秦的文函和使节,以使臣的身份回到咸阳。有紫蔷在,整个大秦,唯有张寒能认出她来。
作为使臣,就有上殿面君的机会。
她穆雪,出于穆家嫡支,可不是那个被燕国太子奉为上宾,弄出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悲壮,却被一剑砍断大腿毫无还手之力的名剑客。将门虎女的名头,不是白得的。
至于秦夏两国的邦交,从来不曾好过。没有穆岐的秦军,有夏侯云的夏军。秦夏再次交战,夏军还会一溃七百里吗?
穆雪的嘴角又勾了勾。
夏侯云敲敲茶案:“丫头,我在你面前,你能专心一点吗?”手掌张开,掌心赫然三枚白玉骰子。
穆雪默。
“教我玩。”
穆雪斜斜睃他一眼,道:“你内息不够,我教不了。普通人熟能生巧的玩法。我不会。哪天缺了钱,直接向各赌馆征税,有至乐园领头。畅意园附合,还怕别的赌馆不掏钱?”
夏侯云笑道:“这不成了明抢?怎么能做那种事?”
穆雪凉凉道:“征税怎么是明抢呢?暗抢还差不多。许开赌馆的暗抢赌客的钱,就不许你暗抢赌馆的钱么。”
夏侯云忍笑道:“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遇到了你,全是硌脚的石头。能踢多远,踢多远。”
穆雪坐得端端正正:“殿下,小女子哪里不遵礼,哪里不守信。哪里不温良,哪里不仁让,哪里不淑女?”
夏侯云大笑:“温婉端方。你不淑女谁淑女!你们穆家的人,真可谓千人千面。我知道龙城有南秦的暗桩。却不想竟会是你叔叔穆岳的儿子,你的堂兄。畅意园,何英,小小的赌馆,小小的管事,毫不起眼。穆字半边为禾,禾通何,何英即穆英。”从茶案下取出一只翠玉碗,将手中的骰子抛掷入碗,玉石相叩,琳琅有声。
“二三四,九点,是大,还是小?”
“你说呢?”穆雪抓骰子,“我发现,你的运气真不错,七哥有个畅意园赌馆,还有个怡心楼教坊,都是上好的消息集散地,有他暗助,谁家的猫狗打架,你都会知道。”随手一掷。
“我的运气,从遇到你开始,就变得一天比一天好,感谢上天,感谢先祖。”夏侯云笑道,“三个六,十八点,丫头,你别骗我,就你这轻飘飘的动作,能使内力么,教我教我,不许藏私。”两眼闪闪,十八点,都是钱啊。
穆雪:“闲得你。仪仗路过华阳街,我瞧着博士署那边,似乎还聚着人?”
夏侯云:“没散。董青报说,落榜的那些士子聚在博士署门前空场,一天没见着一个人出来应承,天黑时候也不肯散去,竟然静坐一夜。”
穆雪呆了呆:“静坐一夜,这样寒冷的夜,会冻死人的。一旦有士子冻死,事情可就大了!”
夏侯云:“不但冻,听说那些士子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水都没喝一口,这是在逼迫博士署向他们低头。上榜的未必个个都付了钱,落榜的也未必个个都干净,这样子搏仕途,倒不怕把命搏没了。”
穆雪:“博士署怎么应对的?”
夏侯云:“我从长安宫出来的时候,在华阳街驻足,看到博士卿正在和那些士子说话,小双去转了一圈,说博士卿满嘴泡,满眼泪,苦劝士子们回去,承诺博士署会妥善解决他们的诉求,又说他官职卑微,有些事也做不得主。”
穆雪一怔:“确认小双没听错?”
夏侯云不悦:“我这儿有你相信的人吗?”
穆雪沉默良久:“坏了!”
夏侯云皱起眉。
穆雪:“那些士子聚集不散,忍饿忍冻拼了性命,诉求岂能轻易满足得了。如果此次博士署低头退让,那么,得了博士,他们还会要郎,得了郎,他们还会要官,得了官,还会要大官。不给,他们就聚,就闹。如果小双没把博士卿的答话听错,那么,事情怕不是上榜的送钱、落榜的没送钱,这么简单。”
夏侯云怔住。
穆雪:“博士卿说,博士署会妥善解决那些士子的诉求,听起来是安慰语,从另一角度看,却是认下了博士署收有某些士子的钱,这是收.贿营私,不到生死关口,谁会认这个抄家的大罪!两种情况,其一,博士卿是干净的,恨极候官当中的不公正,想借这件事整顿博士署,其二,挖了坑,要埋博士署的上级。那句他做不得主,相比其一,更应其二。”
“博士署的上级,丞相府,”夏侯云慢慢道。“宋丞相出面,也不能轻易许出博士的功名。那就是彻查博士署官吏,这得桑老廷尉出面。”
穆雪:“上榜的不肯下来,落榜的想挤上去,谁会承认自己送了钱,又有谁会承认自己收了钱,便是有那收了钱不办事的。证据又在哪儿呢。倒也好。龙城越热闹,对你越有利。白三黄蔷那边按计划应该已经出发,趁乱过来正合宜。”
进入山区。山道冻滑,银甲卫使粗麻裹了马蹄。大雪压松柏,树木断阙处露出一带灰瓦红墙。
雪后天睛,闪目望过去。早梅千枝万朵,花吐胭脂。香欺兰蕙,雪地里疏影横斜,空气中暗香浮动,美得不似人间。
下了马车。穆雪扶着轮椅,行走在梅树下的石径上。
夏侯云:“烟霞山庄的梅树,树龄老。品种多,颜色绚丽。能从十月开到来年二月,堂前溪后墙角,花开一片,远望如烟如霞,这便得了烟霞二字。”
穆雪:“的确很美。”
夏侯云抬手指着隐现在梅林中的一排金碧闪闪的琉璃瓦屋脊,道:“那儿就是烟霞山庄的新月院。新月院里有新月轩,轩中修建有新月形的温泉池,池水是流动的,不用担心洗了我洗过的水。望梅楼在东,倚梅楼在西,三建之间有画廊相连。你就在倚梅楼歇下,泡一泡温泉,休息一下,到望梅楼来用晚膳。”
穆雪咬牙:“我住客院。”什么叫他洗过的水,假惺惺请她去,其实不想让她去?
夏侯云似笑不笑:“不敢和我住一个院子?”
穆雪还他一个似笑不笑:“不敢。”
夏侯云:“到了烟霞山庄,我就是你的学生,冬夜酷寒,离得远了,听课授课,冻坏谁都不合适。我们,没有生病养病的时间。”
穆雪:“有貂裘,冻不着。”
夏侯云:“丫头,这儿是烟霞山庄,荒山野岭,目前的防卫远比不得北宫,当真遭到袭击,你离我那么远,怎么救得及我。”
穆雪:“我把阿初借给你。”
夏侯云以手击额:“白三很快从金沙县过来,他们虎鲨合当住进客院,和他们住在一起,你觉得合适吗?”
穆雪:“主院客院以外,总还有院子。”
夏侯云忧愁地:“烟霞山庄不是北宫,没有那么多院子,韩七,明睿,还有锦燕卫、左骁卫的主要将官,他们在烟霞山庄都得有个落脚地,甚至,甚至,呃,你懂的。”
穆雪淡淡一笑:“太子妃来了,住新月院便是。”
夏侯云悲愤了:“丫头!你别气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担心,我也担心!你担心你的清誉,我还担心你把我,把我……那啥,打起来,我可打不过你,药都省了。”
穆雪耳根一热,面色顿沉,双手用力一推。
通向新月院的这条宽阔石径,一则因山势略有向下的坡度,二则因雪后凝冰很是打滑,再加上穆雪用了七分力气,夏侯云装残不能跳离,轮椅便失了控,咕噜噜向前滚动,越滚越快。
于是,整个烟霞山庄的人们,都听到一声惨叫,齐齐打个大冷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貌似这叫声,是太子殿下发出来的?有那脑洞大开的,拔脚便要护驾,被大双小双一脚一个踹到雪地里。
穆雪释释然看着满地的大雪块,释释然看着被雪块埋得就剩屁股的某人:“殿下,你撞坏了人家辛苦堆出来的雪金刚。这律法里可有一条,损坏别人的东西,要赔。”
夏侯云翻个身仰面躺着,哼哼道:“丫头,算你狠!你存心欺负我,才让我装腿残的是不是?”
穆雪哼哼道:“一张臭嘴,不干不净,我看你闲得骨头痒痒。”
夏侯云呼地坐起身,张大嘴,对着穆雪大呼气:“我一张臭嘴啊,你怎么知道臭不可闻的,闻过了?你害我摔这么大跟头,合着是帮我松骨松筋?小丫头片子,这么凶,谁娶……去,去,你就知道欺负我!”
穆雪的耳根微微热了热,扶起倒在一旁的轮椅,推着转转,道,“阿黄做出来的东西,就是结实。”
夏侯云气呼呼道:“扶我起来啦,唉呀唉呀,冷死我了!”
穆雪冷哼道:“自己爬起来。”
夏侯云摸摸鼻子:“我是站不起来的残废,你不扶我,我怎么起来?”
“殿下——”大双小双飞奔过来,喊,“殿下,乔,乔家六郎君,来了!”
夏侯云愣住:“谁?乔飞?他到烟霞山庄来,干什么?”
大双小双:“乔家六郎君说,他想赏梅。”两人心意相通,齐齐盯着自己的脚面,暗道,可以当作没看到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坐在一堆乱雪里,头发上衣服上沾满碎雪,鬓角挂着一片可笑的雪粒子吗?哦,太子殿下这是摔跤了?还好摔在雪里吧,不然得毁容了。
噗!夏侯云打个哈哈,道:“我与他素无往来,不过是见面点点头,赏梅,好借口。”气咻咻向穆雪伸手,“扶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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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 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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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双小双赶紧伸手来扶夏侯云。
夏侯云斥道:“你们两个孬货,粗手笨脚,弄疼了本宫,打不死你们!滚,把秦淑女的东西送到倚梅楼!”
大双小双喏一声,就地一倒,双手抱头,双腿蜷起,咕噜噜沿来路滚远了。
穆雪失笑,难为他们两个能逆坡滚动。
夏侯云睒睒眼,伸着手:“阿雪,扶我起来啊。你让我装腿残的,可得负责到底。”
穆雪啐一声:“自己爬起来。”
夏侯云苦着脸:“这么狼狈的样子,被大双小双瞧了去,别人都会说你在欺负我,丫头,别太狠心。再被别人瞧见我站起来,大事可就不好了,偌大的烟霞山庄,我不敢保证每双眼睛都是干净的。”
穆雪怒道:“我狠心,还是你成心!大双小双扶你不行吗,他们两个服侍你有些年了吧,粗手笨脚,你这么娇贵,不如调宫女来,那一双双小手,比我这拿剑拿弩的手,粉嫩多了!”
夏侯云摸摸鼻子:“我怕被那些宫女占了便宜去。”
“嘁!”穆雪凉凉笑道,“你倒不怕被我占了便宜去。”
夏侯云咧咧嘴:“你丽质天成,秀逸无尘,谁占谁的便宜还说……唉唉,别打,你和我,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穆雪气不得,恼不得,恨恨上前:“你就嘴碎吧,不敬老师,我扣一册书!”
“天地君亲师,君在师前,你把太子摔了个大跟头。是为大不敬,”夏侯云啧啧笑道,抓住穆雪伸过来的手,顺势攀住她的胳膊,趴到她肩上,往她耳洞里吹口气,“你说的。大不敬该打板子。本宫心软,就罚你好好讲书,一册不许少。”害他摔跟头。怎么着也得找点儿利息。
灼灼的呼吸就在耳边,吹热了穆雪的耳根,穆雪恼他轻薄,伸手在他腰上一拧再一转。夏侯云就觉得一阵痒痒,嗤地笑出声。跌进轮椅,随即抬起头,两眼射向穆雪。穆雪呆了呆,这人腰上几乎没有软肉。几乎是揪着衣服而已,却在他的直视下,不由自主垂眸。突又一怔,迎上他的目光。
两人对视。
穆雪很快败下阵来。容色冷沉:“既然认我为师,就得有个学生的样子,别忘了,书在我脑子里。”
耳垂却在慢慢地变红,当年,他总是气得她跳脚,有一次气不过,拧他腰间的软肉,听他吃吃笑个不停,她才知道他怕痒痒。穆雪斜瞟夏侯云,这人已长得高挺冷峻,还和从前一样怕痒痒,也太可笑了。
“哦。”夏侯云的嘴角微微上翘。
还记得小丫头掐了他的腰,他一边笑,一边拽她的手,说,你摸我的腰,得负责,小丫头扭过头,哼一声,什么叫负责?是啊,十来岁的女孩懂什么叫负责呢。她花了三个金豆把他从奴市带到她的家,这个重伤流血的身体,便被她三光了,脱光、瞧光、摸光,他想让她负责,她又在哪儿呢?这么多年过去,多少次梦中辗转,听她一声声喊无赖。当年她不过十来岁,而今,她能和他一样,遥望星空,喃喃说,我很想你吗?
两人都不再说话。
朔风拂面,梅香沁脑,山庄里的早梅恣意怒放,花瓣上点点白雪,在西斜的阳光下,白雪折出淡淡金光,梅花灿若云蒸霞蔚,人间胜景,莫过如此。
进得新月院,夏侯云稍加收拾,去了前院的映梅堂,见不请自来的乔飞。
穆雪没奈何来到倚梅楼。
倚梅楼是一座三层小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元元笑着说和蔷薇花分住一楼东西两侧,那一脸的欢欢喜喜理所当然,浑然没有不妥当的觉悟。
穆雪叹了口气,迈步上楼。
二楼设花厅和书屋,书屋里的长书案上,整齐摆放笔砚和竹简。三楼为主卧房,分内外室,以天青色鲛绡帷幔相隔。人过处,鲛绡轻飘,似一汪春风吹皱的池水,家俬皆以紫檀制成,镂刻各种简笔花卉,墙角摆放两个铜制炭火盆,火苗跳跃,驱散了很久没有人住的阴冷之气。外室中央的长案上,放着一个羊脂白玉瓶,玉瓶里插一束红梅花。内室一张雕花大床,床上铺着崭新的锦被绣褥。整个三楼,弥散着低调的奢华。
天色渐暗,大双小双来请穆雪到映梅堂用晚膳。映梅堂烛火通明,温暖如深春。穆雪把貂裘交给元元,向夏侯云微微一福,定睛看向久闻大名的乔飞,不觉深感意外。
夏侯云已是挺拔高大,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竟更高,也更壮,胸肌臂肌鼓起,像一个个小山丘,他的神态看上去却憨态可掬,一双圆圆的眼睛大而明亮,好像清晨时分的湖水,水底能反映出没有一丝浮云的天空。
这就是娇小玲珑又心狠手辣的桑柔的竹马?这就是出自北夏第五世家的男儿?
穆雪抿抿唇,轻福:“六郎君安好。”
乔飞还躬身礼:“秦淑女安好。”
穆雪眸光微闪,在夏侯云身边屈膝而坐,乔飞笑了笑,也不客气,在夏侯云对面落坐。
夏侯云淡淡笑道:“六郎君,今年梅开,你算是烟霞山庄的第一位赏梅客,本宫虽与你不熟,总得让你高兴而来,高兴而归,特备清茶,与君一饮。”
乔飞憨然一笑,指着案上的酒坛:“殿下,喝茶太清淡了,乔某特意从随云居购来两坛独门陈酒,愿与殿下痛饮。”
正在一旁煮茶的小双,哂笑道:“六郎君好大口气,这可是殿下存留的七年老茶,产自南秦境内极南的滇地,一两茶十两金,比那一两酒一两金的随云居独门陈酒,要贵十倍,一般人可喝不到。”说着话。手底谨慎而缓慢地开始冲茶,捧起茶碗递给夏侯云和穆雪,“六郎君不喜饮茶,奴婢就省一省了。”
穆雪唇边笑意飞掠而过。一两茶叶岂止冲出一斤茶水,燕家的百年老酒,放眼天下南北东西,怕也是独一无二的。若不是为破夏侯星的布局。一坛也舍不得拿出来,一两酒一两金,实在贱卖。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夏侯云冷冷道。“不用你煮茶,出去吧,把北宫的规矩,抄一百遍交给冷总管。”
小双低喏一声。垂头退出。
夏侯云:“随云居独门陈酒,本宫也听说过。能从随云居一下子拿到两坛酒,想来不止简单花钱。不过,六郎君似乎忘了,本宫不与人喝酒。”
乔飞面皮微红:“我知道。不管什么宴,殿下从不饮酒。我是想,北夏男儿没有不喝酒的。殿下克己自律,为人钦佩。可这会儿什么宴也不是,喝一……”
“六郎君有所不知,本宫不是不想喝,而是不能喝,你喝酒会醉,本宫喝酒会病。”夏侯云似笑非笑。
乔飞慌忙直身行礼:“我,殿下恕罪!我,我喝茶,以茶代酒。”
穆雪瞟了瞟夏侯云。就这一段日子,这人没少喝酒吧,酒瘆却没再起,过敏症竟似好了。就这么告诉乔飞,试探乔飞会不会说出去,以后会不会有人用酒来对付他?
夏侯云睒睒眼,道:“喝茶太难为你了,由秦淑女代本宫与你对饮吧。”很期待看到木头喝醉的样子哦。
穆雪倒了两碗酒,推一碗给乔飞,道:“小女子喜欢有话直说,六郎君追着殿下来到烟霞山庄,不是真为了赏梅饮酒吧,有事,说事。”
乔飞面孔大红,吭吭哧哧道:“我……阿柔说,我要是躲在烟霞山庄,没人会想到,也就没人会找到。”
夏侯云呛了呛:“躲?你躲什么?”
乔飞摸摸硕大的脑袋:“躲……躲唐家的人,我爹说,这桩亲事已经拖得太久,再拖下去就扫了大王的脸,可我……不想成亲,唐家女,我不能娶。”
夏侯云挑挑眉。
穆雪:“你喜欢桑柔?只想娶桑柔?”
乔飞摸头:“我和阿柔一起长大,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家里给我们订亲的时候,我就想,如果长大了一定要成亲,那就阿柔好了。三王子喜欢阿柔,娶了阿柔,我也不好说恨什么的,大王下旨让我娶唐家女,可唐家儿女那么多,我分不清谁是谁,谁又是谁的丈夫,谁是唐家的儿子,谁又是唐家的女婿,想想就不想娶了。”
穆雪失笑。兄弟姐妹多,分不清连襟,分不清子和婿,这是多么奇葩的拒婚理由,而且听他的话,也没非娶桑柔不可,这乔飞,是真憨还是装憨。
夏侯云忍不住摸鼻子:“唐家有女二十四个,有子十九个,年龄相差不到十岁。”
勤翻地,广播种,大丰收,真是英雄的父亲!
穆雪庆幸还没喝酒,不然就喷了。
乔飞一脸有理:“就是啊,唐典客有儿女四十三个,唐家嫁女出过事的,说嫁十一娘,结果抬出去十四娘。”
穆雪无语。
夏侯云耸耸肩:“六郎君,你躲到烟霞山庄来,乔太尉能不知道?”
乔飞:“我留了书信,我要像苏公子那样外出游历,我准备了很多天,他们不会想到我会往殿下这儿来,我和殿下不熟,对吧。”
“苏公子,苏伯颜吗,”夏侯云气乐了,“我和苏伯颜不熟,和你也不熟,你确信我会收留你,而不是把你押送给乔太尉?”
乔飞:“阿柔说,我不肯娶唐家女,殿下一定高兴,殿下一高兴,就会收留我了。”
“六郎君,”穆雪眸光微闪,“你不想成亲,寻求殿下帮你,那位阿柔左说右说,她可曾告诉你,乔唐联姻,是大王下的旨,你这么做,会害得殿下和乔太尉不合,会害得殿下在大王那儿落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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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 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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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飞脸色变白:“我……我没有!阿柔不会这么坏心!我……”忽地直身,咬破食指,将血滴在酒中,端起酒碗,将碗中酒一气喝干,道,“殿下,乔飞没别的想法,但请殿下收留,从今天起,乔飞就是殿下的人,如有……”身子晃两晃,使劲摇头。
穆雪轻轻一点:“倒。”
乔飞应声而倒。
夏侯云探身瞧:“一杯,啊不,一碗酒就醉了?不对啊,这乔飞,可有千杯不醉的美名。”
“你觉得他装醉?”穆雪起身,走到乔飞身旁,“那我就让他真睡。”伸手在乔飞身上连拍三下,“可以睡到明天早晨了。”揉揉手掌,“这一身肉真结实,和石头似的,拍得我手疼。”
夏侯云的脸登时黑了:“你,在我面前,夸别的男人,一身肉结实得像石头,嫌弃我不够结实?”
穆雪愕然望着夏侯云。乔飞结实不结实,与她有关系吗,他结实不结实,与她有关系吗?一张脸黑得像刮得下锅灰的锅底,脑子又坏掉了?
夏侯云气得要跳:“你得多笨,才在男人面前夸别的男人?”
穆雪继续愕然,她夸人了吗?眸子转了转,瞥一眼躺在地上打鼾的乔飞,瞥一眼横眉怒目的夏侯云,她夸乔飞了?有吗?
夏侯云泄气,瞪着穆雪,慢慢露出笑容,高声叫大双小双,把乔飞抬出梅仪堂,抬到客院,挥手驱尽堂中侍者,笑眯眯道:
“阿雪,饿了吧,我们吃,这菜虽然比不上阿红做的,也还好吧,吃啊。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下人围观用膳,你瞧,我把他们都轰出去了,快用吧,一会儿还有好戏要上演。”
穆雪眨眨眼,这算阴转晴?轻哼一声,坐下,拿筷,端碗,夹菜,吃饭。
夏侯云用筷子压住她的饭碗,笑眯眯道:“你倒的酒,还没喝完,我记得你和元元说过,浪费可耻。”
穆雪放下碗筷,端起酒碗,皮笑肉不笑:“你想看我喝醉?”
“咳咳!”夏侯云咳嗽道,“没的事,你说的,浪费可耻,我只是用了你说过的话。”
穆雪似笑不笑:“一个人喝酒可无趣得很,要喝,你陪我一起,我一碗,你一碗。”
夏侯云摸鼻子:“我很少喝酒,这么烈的酒,我可抵不住,要是再起酒瘆可就坏了。要不,我换寻常的酒来?”
穆雪:“我可不想看你发酒瘆,以茶代酒,你一大碗茶,我一小杯酒。”
“以茶代酒?”夏侯云拖长音腔,“丫头,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
穆雪扬声叫大双小双,让他们俩送来一罐开水、一个茶饼、十个海碗、十个酒杯。将海碗和酒杯一溜排开,穆雪一拍茶饼,茶饼碎成茶末,茶末全都落进水罐,将乔飞带来的酒,从酒坛倒进酒壶,再倒满酒杯,然后提起水罐,将热茶冲进海碗。
夏侯云瞅着十个超级大碗,直想笑,还能找出比这更大的碗吗?
穆雪认认真真问道:“殿下,要等茶凉一点吗?先把饭菜吃了?”
“也好。”夏侯云点头。
不一会儿,大双小双屏气凝神,撤去碗筷盘碟。
穆雪拍拍食案:“从这会儿开始,你我不得以任何借口离开此地,离开此案。”
“好。”夏侯云一口允应。
穆雪端起一只酒杯,说声“请”,一饮而尽。夏侯云也没去想等她醉倒,捧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碗底朝天。穆雪抿唇,轻轻一笑,接着连饮两杯,夏侯云嘿嘿一笑,喝掉两大碗茶。三杯酒下肚,穆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三碗茶下肚,夏侯云觉得有点撑了,打个水饱嗝,瞪着穆雪,木头的酒量竟这么好?下一杯,她一定倒下!
穆雪端起第四只酒杯,挑眉笑道:“殿下,喝不喝?”
夏侯云拍拍肚子,笑道:“喝。”
穆雪唇角弯弯,笑一笑,将酒倾斜成一注线,倒入口中,吞下,叹口气,眉眼也弯弯:“该你了。”
夏侯云咬牙,喝干第四碗热茶,就觉得那茶已顶到喉咙,再打嗝就能喷出来,同时小肚子开始发涨,不由自主扭了扭屁股。
穆雪端起第五只酒杯,不再说话,仰头喝尽,放下酒杯,身子略向前倾,很严肃地说:“殿下,该你了。”
夏侯云望着六只超级大碗,面孔微微扭曲,肚子更涨了。
穆雪:“殿下不该是想去放水吧,这可不好,我没倒下,殿下可不能离开,刚刚说好的。再说,活人不会被……不放水憋死的。该你喝茶了,快。”
夏侯云咬牙切齿,我还就不信,今儿个我喝水都灌不醉你,一气喝下两碗。
穆雪抿唇一笑,喝下第六杯,晃一晃空酒杯,又喝下第七杯,浅笑盈盈:“该你了,殿下。”
夏侯云的额角出汗了,望着汪汪的茶水,稍稍一动身,都能感觉到满肚子茶水在晃荡,小肚子沉甸甸涨鼓鼓热烘烘,快憋不住了!再喝,非出糗不可!
穆雪笑容更盛:“殿下,该你了。”
夏侯云眯起眼凝视穆雪,但见她玉面染晕,眉眼含笑,笑颜明艳宛如盛开的牡丹,一时瞧得痴了,能搏木头一笑,出再大糗也值,豪气万丈把第七碗茶倒进肚子,一扔碗,跳起来,弯着腰,夹着腿,奔屏风后的净室去了。
穆雪大笑。
夏侯云从净室出来,一张脸羞恼得粉扑扑的,恨恨道:“算我低估了你的酒量。这酒醉倒无数人,丫头,你真行!”
穆雪的黑眼睛又清又亮,流溢着满满的笑意:“殿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听说过酒漏子吗,我就是,再烈的酒,到了我的胃里,也会化成水。”
合着自己傻傻的,上赶着让木头耍了一回?夏侯云用手指着穆雪,满脸气急败坏加万分委屈:“丫头,你,你又欺负我!”
穆雪咬唇忍笑。
夏侯云哼哼道:“这也好,倒不担心哪天你被人灌醉占了便宜去。”可惜他也只能想像一下她醉酒的憨态了。
静夜里,响起金属相叩的声音。
夏侯云走到窗前,推开窗,冰寒的夜风扑面而来,风中带着一声声惨叫。
“开始了。阿雪,你说,我们会成功吗?”
“一般来说,突然袭击的闪电战,成功机率很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觉得吧,你运气还算很不错的。”穆雪歪歪头,笑道。
夏侯云低头望着她的笑靥,心中一动,她说她是个酒漏子,喝不醉,可相比没喝酒时候的僵冷毫无表情,这会儿的她,明媚,俏皮,对捉弄了他表现出明显的洋洋得意,那不加掩饰的得意,实在是太——可爱了!
夏侯云转头仰望窗外的星空,星光灿烂。他的笑容渐渐散去,目光飘忽,八年,小丫头的如花笑靥,正对着谁盛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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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朝。
快报:锦燕卫、左骁卫尚未完成调防,太子夏侯云在烟霞山庄遇袭,死二十九人,伤八十五人。
寰王拍案而起,冷笑道,寡人还没死呢,这就等不及,见得光见不得光的,冲寡人来!
快报先后送来:佑国公府的鹿鸣山庄,遇袭,死三十人,山庄被洗劫一空;宋家的果酒山庄、徐家的红栌山庄、卫国公府的落照山庄,遇袭,虽无人员伤亡,庄内财物遭劫。
核对时间,都在昨夜子时三刻。
寰王将快报用力扔在金阶下,冷森森吐出四个字,欲盖弥彰。随即派遣太医,携药、携三千两金前往烟霞山庄,以示安抚。
以薛太医为首的十名太医,从烟霞山庄回到太医院,送上诊断报告,二十九人的致命刀伤都在前胸,显然是向前力搏而死,八十五名伤者,皆为刀伤,其中二十七人重伤。
寰王派人给风府送去《礼》书,令夏侯风不得出府,专心抄写二十九遍,错一字重来。
风府里,送走宣旨的内侍,夏侯风将新买的砚台,一个一个砸碎,连砸二十九个,一口血顶上来,喷出一丈远,气得几乎昏过去。鹿鸣山庄实际死亡人数二百三十人,除了守庄的粗使下人,他安排在那儿集训、监视的新老死士,一个都不剩。烟霞山庄的死伤,肯定是与鹿鸣山庄死拼的结果。
损失惨重的是他夏侯风,他却什么都不能说!夏侯风骂一句夏侯云,砸一个砚台。
夏侯云竟然知晓鹿鸣山庄的行动,竟然有这样斩尽杀绝狠厉的手段,竟然吃定了鹿鸣山庄不敢声张,竟然贼喊捉贼让他背杀人的黑锅!寰王,竟然怜恤起夏侯云来!
为什么?明明他占尽预知前事的先机,精心计划,缜密筹谋,却总在行动时,遭到凌厉的反击,这些前世不曾有的行动,使他损失惨重。难道他只能和前世一样,等待鸾城大会的突然翻盘?不,他不想再死在铁鹰骑的万箭之下!
桑柔站在海棠院里的银杏树下,抬着头,望着残雪下还未落尽的银杏叶,眸底一片幽深。
宝慧把青色斗篷披到桑柔的身上,道:“王子妃,身子要紧。”低了声音,道,“卫国公来了。”
而烟霞山庄,此时,夏侯云正顶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一脸苦大仇深地对着穆雪。昨夜的茶水,不但量大,还味浓。唉,真是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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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5 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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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亮闪闪的三千两金,听到冷毅禀报寰王罚夏侯风抄《礼》书,夏侯云大笑:“夏侯风气得吐血吧,这才是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臊,哈哈,佑国公一定很郁闷!”
紫蔷笑道:“果酒、红栌、落照三个山庄,劫回的金子加一起有千两,不及鹿鸣山庄的十之一,我们又发了一笔财。”
白初嗤笑道:“从雁栖城到龙城,我们一路打杀,一路发财,打杀发财两不误,还真叫痛快上瘾。金子这个东西,比神仙子神仙女还要人见人爱。”
冷毅抖拂尘,笑:“三殿下那儿还没完。卫国公听说大王罚三殿下抄书,立刻带人找上门去,要求赔偿落照山庄的损失,一千两金。卫国公大摇大摆离开风府后,徐太常俞夫人带长媳桑婉也到了风府,拜访桑妃,人们看到徐家的马车,空车而来,满车而归。随后便是佑国公。想来也是佑国公自己心虚,怕不露面不要赔偿,被大王看出他是风府派系。大王知晓三府要了钱,派锦燕卫左骁卫,到风府领调防的金,三千两。”
白初翻白眼:“果酒、红栌、落照,三个山庄一共才得千两金,卫国公可真敢开口,夏侯风还真给,这么蠢,笑死人了!”
穆雪很无语地紧抿着唇。
夏侯云大笑,想像着夏侯风愤懑又憋屈的神态,越想越笑:“毅叔,今天中午开席,让大家全都尽兴!不过,受了伤的,喝多喝少,得易先生说了算。”
冷毅乐不可支:“的确痛快,三殿下失了圣心,再做什么事,追随的人会谨慎很多。”
穆雪:“没有寰王的态度,受了损的几家,也不会去闹风府,都是做给寰王看的。畅饮可以,殿下自己还须戒骄戒躁,谁沉得住气,谁才有可能赢到最后。”
夏侯云:“知道啦。鹿鸣山庄的收获出乎意料,真没想到夏侯风在那里藏了那么多死士,若不是阿初反应快,发了信号回烟霞山庄求助,我们的人只怕是有去无回,那样,局面会很糟糕。昨夜一战,胜得侥幸。寰王的态度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冷毅驰思,道:“老奴记得,宪王死的时候,曾有人提议,先王的几个儿子都不能留。当时大王说,无能的,没有底气的,才会靠杀功臣、杀兄弟来稳固王位,曾经和他作对的,会遭到他的报复,那些曾经大力相助过他的人,会遭到他的忌惮,一个连至亲血脉都不肯放过的人,还能指望他对别人好吗,大王还说,真若是那般的人人自危,国将不国。”
穆雪眸光微闪。
夏侯云唇角不由得轻抽了抽,冷笑道:“说的比唱的好听,宪王被他亲手射死,我这个嫡长子更是他的眼中钉。如今倒摆出一副慈父嘴脸来,不过是看我残废了,挡不了夏侯雷的路,打压夏侯风,也是在给夏侯雷铺路。”
穆雪唇角又抽了抽:“圣人云,子不言父过,殿下你越矩了。”
夏侯云噎,瞪起黑圈圈的眼。
冷毅咳嗽一声,肃容说起博士署的事情。
落榜的士子们在寒夜里,不顾性命静坐一夜,到昨天上午博士卿与他们见面,流泪勾通,尽管博士卿承诺妥善解决诉求,却因没能说出具体办法,落榜士子们很不满意,高呼要见宋丞相,在博士署门前空场聚集不散。
过午,有两个落榜士子饥寒交迫,支持不住,昏迷倒地。便有华阳街上泰康医馆的医士主动上前,将昏迷的二人抬至医馆救治。
博士署门前空场,原本事不关己看热闹的人们,瞧不过眼,有三两人从家里取了热茶热饼,送给落榜士子们聊以裹腹。落榜士子们大义凛然,声称为了揪出营私的官吏,在官衙给他们答复之前,坚决什么都不吃。
而在博士署的议事大厅,宋丞相和桑老廷尉将所有官吏招来,巨大的压力面前,有一个议曹扛不住,率先招供,他收了某士子十两金,保证那位士子上榜,正要交代是哪位士子,议曹突然倒地,七窍流血。博士署上下官吏全都噤了声,面如土色,再无一人招供。
宋丞相没办法,走出博士署,面对瑟瑟发抖的落榜士子们,声称,为避嫌疑,先行免去宋浩然的博士功名,丞相府正在积极调查营私一事,望众位士子顾惜自己的身体,回住处等候结果。
落榜士子们高呼,没有他们要的公正结果,不严惩营私的官吏,坚决不回住处。
上榜的士子们再也稳坐不住,但怕自己也如宋浩然一般,情况未明、罪名未定,便被夺了博士功名,纷纷聚到博士署。
入夜,落榜上榜的双方,谁也不肯示弱先行离去,便都在寒风中瑟缩。龙城人心软了,不约而同送来火盆,供他们取暖,士子们感动得涕泪交流。又有四名士子耐不住饥寒而昏迷。
宋丞相和桑老廷尉连夜进宫,因为聚集的士子众多,寰王下令,太医院不当值的太医全部连夜前往博士署,以保全士子们的性命。
今天上午,宋丞相再次出现在博士署大门前,向士子们宣布寰王旨意,免博士卿之职,罚博士署上下官吏一年佚俸,以儆效尤。
落榜的士子们没听到有说重新选拔博士,激愤之下,有人向宋丞相扔石头土块,痛哭大呼不公。上榜的士子们恐惧重新选拔,反唇相讥,双方吵得声嘶力竭。
桑老廷尉见势不妙,令衙役护着宋丞相退回博士署,随后进宫向寰王禀报。
穆雪眉头紧蹙,望着夏侯云。夏侯云的手停在鼻尖上,沉默不语。
冷毅斟酌再三,慢慢说道:“殿下,秦淑女,老奴觉得,这事不好办。朝堂一免宋浩然,二罢博士卿,连退两步,成了极坏的例子,如果朝堂再退,重议博士御榜,那么,以后的候官,但凡有士子落榜,不定效学聚众喊不公,博士署的差事可就没法干下去。”
穆雪:“忤逆儿是爹娘惯出来的,刁.民便是父母官让出来的。我想,朝堂也是基于这种考虑,才维持原榜。”
夏侯云:“那些落榜的士子,打着揪出营私官吏、以正朝纲的光明旗帜,如今看来不过是扯一块遮羞布,掩盖他们想要上榜的目的。博士署营私要查,但绝不纵容借机滋事,为私心谋官谋利的人。”
穆雪:“殿下,你想一想,这次事件的第一个受害者,宋浩然。如果这次事件得不到很好的解决,但有宋丞相在,宋浩然,以及更年轻的宋家子弟,有可能永远不能出仕,而宋丞相倒了,宋家失去领军人物,就很难在老牌的世家大族中站稳脚跟。”
冷毅老眼一闪:“难不成,这事情背后,还藏着别的说头?宋丞相向来唯大王命,失势,于殿下倒是好事。”
穆雪略沉默,摇头:“殿下,我记得你说,宋家子弟多俊杰,出仕的口碑都极好。宋丞相从寰王的门客一步步位极人臣,有他独到的能力,和眼光。这样的新兴家族,若能对殿下心悦诚服,殿下要走的路将会平坦很多。”
夏侯云沉默。
冷毅有些激动:“秦淑女要借这次事件,为殿下收服宋家?”
穆雪怔了怔,失笑:“冷总管太抬举我了,宋丞相那样的人精,岂是我能看破的,宋家汲汲营营,无外乎是想跻身名门之列,继寰王之后,他们自当有认为最适合宋家的选择。做我们自己该做的,当殿下成为最强的那一个,他们就会主动靠过来。我觉得,殿下该回龙城,沉在水底,静观水面变化,不出手则已……”
“稳,准,狠,出手就不能输。”夏侯云嘴角一翘,莞尔笑道,“不管那些士子怎么闹,闹着闹着,一些事,一些人,就会显露出来。好,毅叔,吩咐下去,即刻启程返回北宫。”
烟霞山庄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白初、易青和乔飞结伴而来。乔飞对自己喝醉酒,没能帮着御敌,十分自责,跟在看伤的易青身后,搭一搭下手,向伤者表示歉意。白初哭笑不得,万分感激自家少主的英明,这憨货要是醒了酒帮忙御敌,暗卫们非得哭爹喊娘不可,他那一对铜锤,舞动起来,沾着即死,挨着即亡。
易青说,从太医那里大概知晓士子闹榜的事,既然有晕倒的士子,他作为医士,就有责任去为他们诊治。当然,套出底话来再好不过。
乔飞摸着大脑袋,想起唐家众多的儿女,急忙表示,他守烟霞山庄,再不让一个贼匪来打劫。
匆匆用过午膳,车马启动,快速奔驰,申时初(下午三点),从北门进入龙城。夏侯云穆雪换乘乌篷轻车,白初易青骑马,往华阳街而来。
华阳街。街道上积雪未化,人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不远处人影幢幢,伴随着啪啪砰砰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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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 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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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坐在轮椅上,穆雪推着轮椅,冷毅在前,大双小双护卫左右,白初易青在后,一行人缓缓穿过人群,离着博士署三四十丈的地方停下来。
原本空阔的博士署门外空场,此时坐满了头戴方巾的士子,有些士子走在人群中,振臂高呼,斥朝纲不正,官心不古,对不起天地,对不起先祖,声音听起来铿锵激昂。
穆雪:“听起来,龙城的官吏,以死谢罪都不够。殿下,速调银甲卫吧,再观望下去,恐起民变。你们瞧,来回走动不时呼喊的那几个戴方巾的,脚步沉稳,像是习武已久,武功不弱。”
“的确不太对头,大双,小双,按秦淑女说的,除值守北宫的,其他全都调来,我们在街口等。”
冷毅犹豫道:“银甲卫的职责是守护北宫,调到这里来,怕有越权之嫌。”
穆雪:“殿下身为储君,为朝堂做事,为王室分忧,责无旁贷。”
冷毅老眼一亮,威,此时不立,更待何时!一转头,大双小双已不见踪影。
有高呼声传过来:
“宋丞相,你出来!你是当丞相的吗,怎么当起乌龟来,不敢出来见我们吗,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着官饭,不办民事,只顾着自己的锅里满,不管别人的碗里空!出来!滚出来!”
有东西从头顶飞过,撞上博士署紧闭的大门,砰的一声,落地,啪的一声,却是一只陶碗,大门口落了一地的碎陶残羹。
穆雪:“殿下,你看那些扔东西的人,臂力准头似乎都不错。你还记得冷总管说,宋桑二人审查博士署官吏,有个要招供的议曹当场死于非命。殿下,这次御榜事件,想来营私只是个借口,我们恐怕等不到最终目的暴露,也抓不到幕后人。”
夏侯云:“为什么,真若作乱,不抓住幕后操控的人,怎么能行?”
穆雪:“照眼前的局面,渐成候官士子哗变之态,如果朝堂不能迅速安抚下来,只怕要引起龙城民变,一旦民变,再控制事态就会有死伤。你看,人群中响应士子高呼的,很多都是普通民众。他们送食送炭,不仅是同情,还是支持。”
夏侯云冷冷道:“法不责众,原来他们抱的是这种心思。”
“幕后人颇懂人心。须知,人们对官家多爱恨交加,爱官家的地位权力,恨官家的地位权力不在自家。又爱又恨,就会潜生各种不满足。利用落榜士子的不甘心,正义地竖起反营私的旗帜,挑起民众内心的不满足,凭借法不责众,使参与的各方都不自禁为自己谋取利益,从而掩盖幕后人想要达到的目的。我们看到的这些人,群情激愤,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朝堂处置稍有差池,龙城将血流成河。”穆雪的语速很慢。
白初咝了一声:“属下听着,似乎是有人要谋反?龙城一旦内乱,城防再被突然攻破,长安宫可就危险了。”
冷毅唬一跳:“不至于吧,区区几个士子,能掀出什么大浪来?”
夏侯云:“寰王朝政还算清明,要谋反,理得直,气得壮,什么人,凭什么。”
穆雪:“现在不是讨论什么人凭什么的时候,没人谋反更好,你们看,任由这事态发展,官民流血冲突怕是难免。阿初提到的城防,我觉得,最好加强,以防万一。”
夏侯云想了想,道:“毅叔,你到长安宫去,禀告寰王,我就在博士署外,请寰王下令中尉军加强龙城内外巡查,如果寰王不重视,即刻调锦燕卫和左骁卫,值守各个城门。”
冷毅一抖拂尘:“老奴这就去了,还请秦淑女护顾殿下周全。”
穆雪:“我在,殿下在。”
冷毅微怔,迅速向长安宫飞掠而去。
夏侯云:“我们去街口。”
华阳街口,银甲卫整齐列队,银色的盔甲在西斜的阳光下,银光闪闪,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沉着冷肃,丝毫不在意大街上众多投来的注目。
夏侯云低声道:“看来,揍韩加林揍对了,个个的老实得多。”
穆雪嗔道:“闲得很,话多。”
夏侯云朗声道:“从现在开始,本宫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军令。有违抗军令者,斩无赦。”
“喏!”银甲卫齐声呼。
在夏侯云的布署下,银甲卫快速进入华阳街,将博士署外围团团围住。在二十名银甲卫的护卫下,穆雪推着夏侯云向博士署大门行进。就在这时,大门两分,白发苍苍的桑老廷尉,带一队皂衣衙役,踏着满地的碎陶残羹,急步走向夏侯云,躬身施君臣礼,山呼:
“参见太子殿下!”
夏侯云:“免礼,平身!”
穆雪侧一步,向桑老廷尉行了一个晚辈见长辈的礼:“民女见过桑老廷尉。”
“秦淑女请起。”桑老廷尉目光微闪。
大双小双运气,高声喊道:“太子殿下驾到!”
空场上的士子们,大多相互搀扶,起身行礼。
有皂衣衙役很体贴地递过来一个铜喇叭。
夏侯云:“韩内史在哪里?他是龙城内史,士子们在他的地盘上忍饥挨冻,他倒躲了?”
桑老廷尉:“回殿下的话,前夜韩内史在此维持秩序,受了风寒,高烧卧病不起。”
夏侯云眉头一皱,暗道回北宫后得让韩加林速回韩府探父。转身面向众人,对着喇叭口,夏侯云朗声道:“本宫知道,你们都是这一期的候官士子,为了维护博士选拔的正义,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龙城的百姓在感动之余,自发给你们送食送水送炭,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从自家的钱袋里数出来的。他们钱袋里的每一枚铜钱,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都是干干净净的。”
在人群中间劝慰的龙城人愣一愣,咧开嘴笑了。太子殿下这话,大暖人心,听着太舒服了。便有人开始喊太子殿下英明。
夏侯云微微一笑,弯腰捡起一片破陶,高高举起,摇一摇:“本宫想问一句,龙城人送给你们的食物,不喜欢吃,可以不吃,你们为什么要砸掉?嫌弃这些食物粗糙,入不了你们这些斯文士子的口?”
咧开嘴笑的龙城人闭上了嘴,面部的表情慢慢僵住。
“不是的,不是的!我们没有不喜欢!更没有嫌弃!我们抗议候官徇私营私,抗议官吏处事不公,抗议官衙风气不正!在没有明确答复之前,我们不会吃饭!”
夏侯云笑道:“徇私营私,官风不正,每一个热爱北夏、热爱龙城的人,都可以抗议。本宫却不明白,抗议和吃饭有关系吗?吃饱了饭,才更有力气抗议,不是吗?龙城人正是这么想的,心疼你们饿肚子吹冷风,这才给你们送这送那。你们拒不接受,还弃如垃圾,不是嫌弃,是什么呢?”
人群中,一个老者沉着脸,抬脚离开。
“不是的!我们都是些没权没势的升斗小民,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表示我们的愤怒!”
“那些当官的,都不肯出来见我们,我们没办法才扔东西的!只怪当官的,见钱就扑上,见事就躲开,我们要和大王对话!我们要见御驾!”
大双小双四只眼睛一齐看天,你以为你是谁啊,一国之君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夏侯云:“本宫在此,正在与你们对话。还是,你们认为,本宫不配与你们对话?”
经过铜喇叭扩散的声音,在空场上空回荡,躁动的人群出现短暂的静默。
夏侯云:“伸张正义,表达愤怒,有很多种方法。你们都是斯文士子,偏偏选择很不斯文的行为。你们对龙城人送来的饭食,坚决不吃,随意丢掉,在本宫看来,你们就是瞧不见龙城人的辛苦,认为龙城人都不干净,配不上你们的正义,认为龙城人的关心,都是惺惺作态,配不上你们的坦荡。”
人群中响起零星的反驳。
嗡嗡嗡的交头接耳后,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人群,甚至有人轻啐。
一番诡辩即瓦解了士子和民众的同盟关系,穆雪向夏侯云悄悄竖大拇指。夏侯云心中得意,脸上半分不显。
“没的废话!宋浩然被免,博士卿被罢,便是说明了朝堂对此番候官中的腌臜事一清二楚!想我等严己宽人,苦读诗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御榜题名!那样沾满了铜臭的御榜,我辈不服!”
“重议御榜!不公正的御榜,不服!”
夏侯云:“你们这么多人,本宫纵有千张嘴,也不能一一回答,请你们商讨一下,派出代表,再与本宫对话,朝堂一定慎重考虑你们的诉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大门里又走出一队衙役,高挑灯笼火把。空场上仍然人头攒动,龙城的百姓则站到了外围,笼着手,又当热闹在瞧。不一刻,走出来五个方巾士子,当前一人穿粗布衣裳,紧接着,又走出四个方巾士子。
“我们要求重议御榜!”
“对,重议御榜!”
“不可以!凭什么他们落榜的说重议御榜,就得重议御榜,往后的候官,还不能有落榜的了?”
“维持原榜!”
夏侯云看着情绪激昂的粗布衣裳士子,问:“你是哪里人?”
“小生陈钜,鹤鸣山人氏。”
夏侯云:“听说,安泰客栈更名随云居那天,有位姓陈的士子拔了头筹,一口酒醉倒当场,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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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 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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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钜又惊又喜:“正是小生。太子殿下听说过小生的名字?小生自幼饱读诗书,秉承圣贤之道,十年寒窗,却因没有拿出钱来,落在御榜之外。但请太子殿下作主!”说着,深深一躬。
落榜的士子们见势有利,不约而同诉说自己的苦情。
夏侯云示意安静,问:“陈士子,鹤鸣山苏家的荐折,带在身上吗?”
陈钜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请太子殿下览阅。”
穆雪上前接过竹简,念道:“陈钜,鹤鸣山人氏,家道殷实,父死分户,家业尽与两弟,独奉母。渐贫,有子三岁,母减食与之,钜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子可再有,母不可复得,妻不敢违,钜掘坑埋子,坑深三尺,见黄金一坛,金上刻字,天赐孝子陈钜,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夫妻得此金,孝母养子,怡然得乐。陈钜孝感天地,特荐士子之身。”
夏侯云沉思片刻,淡淡笑道:“陈士子,本期御榜,不再修议,你们当如何?”
陈钜面色大变。
“太子殿下好没道理!陈士子至纯至孝,孝感天地,更才华出众,竟不得有博士之功名,如此御榜何其不公!怎能不做修议?我辈不服!”另一布衣士子大呼道。
夏侯云重复道:“陈士子,本期御榜,不再修议,你们当如何?”
陈钜胸膛起伏,深吸气:“宋丞相身为博士署的顶头上官,对手下人营私置若罔闻,导致御榜不公,事发又避而不见,有负大王信任,有负百姓拥戴,当辞去丞相一职,以谢天下!”
“宋丞相当引咎辞职,以谢天下!”另有士子愤然附和。
“宋丞相二十多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依照北夏律法,失察之过,不足以使宋丞相退出丞相之位。”免了宋浩然不够,还要宋丞相下台,矛头对准宋家?夏侯云眸色变幻。
“御榜不公,龙城朝堂营私成风,如何令各州城心服!满腔抱负因无钱而不得展,有心为国效力却不能!既然龙城朝堂不肯修议沾满铜臭的御榜,既然太子殿下君无戏言,倒不如放了各州城自选官吏,也省得我辈千里迢迢往龙城来,却无颜回乡见父老。”
“陈士子言之有理,龙城朝堂不公不正,倒不如放了各州城自选官吏!”
“各州城自选官吏,此言谬也,那样子会变成官吏本地任职的局面。面对家乡父老,姻亲错结,谁敢保证举官避亲,没有营私徇情?不如以腾迅里沙漠为南北之分,南方人勤勉,定能使南方更加富庶。”
“北夏地域辽阔,南北之分,不如东西南北之分。”
夏侯云笼在袖中的手握成拳,问:“你们是哪里人?”
“小生雁栖城人氏,贱姓……”有布衣士子向前一步。
“罢了。”夏侯云摆手打断,直视陈钜,淡淡道,“陈士子,自选官吏,是你的意思,还是鹤鸣山苏家的意思?”
陈钜:“小生是鹤鸣山人氏。”
“原来是苏家的意思,很好,”夏侯云举起铜喇叭,扬声道,“自选官吏,各州城将在很大程度上脱离龙城王室控制,变成一个个相对的国中之国。陈钜,你啸聚落榜士子围住博士署,放言鹤鸣山苏家有意自选官吏,又鼓吹东西南北各自分立,陈钜,你的目的是什么,想架空龙城,想鹤鸣山脱离龙城,还是想北夏四分五裂?”
嘈杂人声突然静谧。架空龙城?分裂北夏?这是谋反的节奏吗?
陈钜大惊:“太子殿下诛心之词!御榜不公,小生只想朝堂还我辈一个公正!”
夏侯云:“你代表公正?”
“小生不敢!”陈钜腰背挺得笔直,“我辈讨要公正!”
夏侯云指一指陈钜身后的四名士子,又指向空场上翘首以待的众多士子,凛凛道:“各城州自选官吏,东西南北分立,陈钜,你能代表多少人?”
四名士子面露惶色,向后退两步,空场前头的士子退了四五步。
夏侯云又问:“陈钜,你能代表鹤鸣山苏家?”
“小生……”
“鹤鸣山苏家人在此!”一道清亮的男声凌空传来,“臣子苏伯颜参见太子殿下,鹤鸣山苏家,绝无自选官吏、架空龙城、行政独立、分裂北夏之意!”
人们抬起头,四下寻找,竟不知说话人在何处。
夏侯云瞳仁一缩,看一眼穆雪,扬声道:“苏公子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哈哈!”清亮的笑声传来,“苏伯颜自惭颜陋,相见就不必了。”话到最后一字,人似乎已去得远了。
穆雪想起那个总是眯着狭长的眼,笑得像只千年狐狸,总是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张寒,出双入对有龙阳之嫌,风采卓然的年轻男子,不觉勾了勾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笑意。
夏侯云哼哼一声:“我累了,这儿交给你了!”听到声音就笑得花开,若是见面,岂不是要笑得春天来临!木头,你能不能不这么花痴!
穆雪斜睃夏侯云,心里也哼一声,不安好心,想灌我酒,我灌你浓茶,灌不死你憋死你,憋不死你累死你。
“太子殿下!”陈钜大喊。
穆雪提气,传送声音:“陈士子,太子殿下有伤在身,气力不足,已把这儿的事情交代给我,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很多人认为你孝感天地,又才华出众,理所应当被博士署选上御榜。我来告诉你,你落榜的原因。”
陈钜愕然,其他士子也愕然。不应该落榜的!
穆雪摇摇荐折:“陈士子,你父亲在世时,你们兄弟三人,你为长,家道殷实。可对?”
陈钜:“对。”
穆雪:“陈士子,你父亲去世,你们兄弟三人分户自立,你是长子,做主将家财全部交给两个弟弟,你什么都没要,只将老母接到自己家中奉养。可对?”
陈钜:“对。”
穆雪:“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你们兄弟三人的分户,两个弟弟占据全部家财,不给长兄分毫,这是不悌;占据全部家财,却不养老母,这是不孝。陈士子,你陷你的弟弟于不孝不悌,是何用心?”
“小生没有!小生冤枉!小生只是舍不得幼弟受贫承苦!小生只想侍奉家母!太子殿下,你得为小生做主!”陈钜大急。
穆雪:“也算有理。陈士子,你独自赡养老母,家境日渐贫苦,已到养不活家人的地步,你儿子挨饿,你老母舍不得,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留给你儿子,祖孙相依为命,可对?”
陈钜微微迟疑,点点头。眼前这个毫无表情却言辞犀利的女子,似乎在陈述荐折上的赞语,却恶意明显。
穆雪:“陈士子,你舍不得你母亲挨饿,就对你的妻子说,儿子还能再生,母亲只有一个,在养活母亲和儿子之间,你选择把儿子活埋。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你母亲为了自己活下去,宁可孙子死掉,这是不慈。陈士子,你陷你的母亲于不慈。”
陈钜痛哭:“但凡有一点办法,小生也不会不要儿子!母亲生养之恩,恩深似海,小生岂敢相忘!”
穆雪:“虎毒不食子,陈士子,你竟然亲手将亲子活埋,把你比作禽.兽,都羞辱了禽.兽的情感!你不要跟我辩天赐黄金。我可以肯定地说,你弟弟得到的家财,绝不是陈家家财的全部,他们拿到的是别人看在眼里的明财,陈家的暗财,陈家家财的大头,被你昧下,埋在土里。”
“胡,胡说!”陈钜气得哆嗦。
“陈士子,”穆雪心平气和,不紧不慢,“天赐孝子黄金,你让自己孝名远扬,如愿得到鹤鸣山官衙的荐折;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假如有官吏见你一夜暴富想分一两金,假如你弟弟上门讨要黄金,便是逆天行事,天地不容。分户、养母、埋子、得金、独占,你想出了一条连环妙计,处心积虑,谋财,谋官,不择手段,踩着亲人的名声,换你的名声。如你这般,陷母不慈、陷弟不悌、对子不慈、秉性贪婪、心思歹毒、欺世盗名的人,纵有千般才华,博士署也不可能选拔你!你不落榜,谁落榜!”
鸦雀无声。孝感天地,还可以这么解?
陈钜大汗淋淋。
“你不闹榜,还能维持你伪善的嘴脸!”穆雪转过身,向桑老廷尉微福,“桑老廷尉,陈钜涉嫌以欺诈手段,骗取士子荐折,该不该羁押待审?”
“正当如此。”桑老廷尉挥手,命皂衣衙役将陈钜拿下。
穆雪:“这几位士子,放言南北分立,东西南北四立,意在分裂北夏,有不臣之心,有谋反之嫌,该当如何?”
桑老廷尉再次挥手,命皂衣衙役将另几个士子一同拿下。
“太子抓人啦!要坐牢啦!快跑啊!”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咆哮,“快跑啊,太子抓人啦,要坐牢啦……”
震惊于陈钜落榜的“真相”,不少落榜士子正心慌慌自己跟着他闹事,又见廷尉衙役拘了陈钜,更加心慌,这一声喊,一下子忍不住掉头就跑。空场上顿时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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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陈钜引自二十四孝之《郭巨埋儿》。一家妄言,勿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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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8 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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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眸光一敛,身形翩然而起,直扑那位咆哮君。衣随身舞,长袖蹁跹,仿如一只白鹤飞去又飞来。砰的将咆哮君扔在桑老廷尉身前。紧接着,运气发声:
“诸位士子请停在原地,你们最为关注的御榜,太子殿下有最新旨意!”
连着重复三次,空场上再不见有人跑动,全都抬着头,往博士署看来,最新旨意,是什么?躲在博士署大门后的太医们,见形势稍安,立刻抖擞精神,拎着药箱跑出来,为那些摔伤踏伤的士子诊治。
穆雪运气发声:“桑老廷尉,妄语扰乱人心,造成踩踏伤人恶事,该当何罪?”
桑老廷尉两眼一闪,拿过夏侯云手里的铜喇叭,大声道:“妄语扰乱人心,造成踩踏伤人恶事,当拔舌,当杖五十!”
夏侯云:“请桑老廷尉监刑。”
桑老廷尉挥手,皂衣衙役上前,两名按住咆哮君,两名抡起杀威棒开打。
总有唯恐不乱的,四下里有人大喊“杀人啦”“我们没有谋反”“不能等死啊”“冤枉啊”“拼了”,推搡着身边的人向前涌动。
后头的士子们受视线限制,只听惨叫,不见实情,心中更加惶惶,谋反是重罪,我们是来要功名的,不是来谋反的,一定要让太子殿下知道,我们没有谋反,乌泱泱全都往前头冲。
穆雪提息运气,送出命令“银甲卫护驾”,招呼白初、大双小双,腾身跃起,挟雷霆之势。直扑人群中发声呐喊的人,一手一个,抓着后衣领。
濛濛夜色里,乌光闪起,利箭飞来,直射穆雪。穆雪暗叫不好,立即丢了抓住的两个呐喊君。身子疾速后退后仰。避开第一箭,同时拔剑出鞘,挡去接连的冷箭。
与此同时。借着夜色,连环箭射向了轮椅上的夏侯云!
二十名银甲卫,离着最近的也有三丈远,而紧候在侧的白初和大双小双扑出去捉人。夏侯云知晓。一旦起身避箭,之前的示弱行动全都付之流水。寰王必定重新审视对待自己。箭中要害是死,箭上有毒是死,只能赌一把体内灵芝的效用。电光火石间,夏侯云把心一横。侧身,以肩臂接箭。
易青的眼力差得多,当他发现密集的冷箭。来不及想,本能地抱头蹲下。
寒光闪过。风声骤起,一条长鞭自半空卷来,矫如灵蛇,飞舞起一道光幕,将乌黑的铁箭挡在幕外,紧接着一道青色人影从博士署的屋顶上掠下。
面如土色的银甲卫惊喊“有刺客”,举起长矛围住来人。
夏侯云,眸光一凝,这蒙面的青衣女子,正是出现在月亮泉绿洲的那一位。
说时迟,那时快,堪堪击落暗箭的穆雪,眼角余光瞥见夏侯云受袭,惊出一身冷汗,急急运气发出命令:“银甲卫护驾!”待瞥到青衣女子,略一思忖,腾身抓住跑出七八步、没来得及消失在人群中的呐喊君。
那边大双小双额上冷汗滚滚,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长出一口气,而白初已将抓住的呐喊君抛起,丢到桑老廷尉跟前,扭身扑向射出暗箭的地方。
此时,守在外围的银甲卫,一半分散值守,一半向博士署大门跑来。远处隐隐有紧密而整齐的脚步声。
见穆雪回到夏侯云身旁,青衣女子甩出长鞭,勾住檐角,飞身而起,消失在夜色里。
夏侯云先茫然,又释然,青衣女子既不肯露了面容,便是不到相见之时,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揭了那方蒙面的黑纱。
刺客突然出现,士子们唯恐祸及己身,想离去,又不踏实,太子殿下的最新旨意,被刺客打断了,一生的功名几乎系在今天晚上,再撑一撑看看结果,不妙,就赶紧跑,功名重要,命更重要。
被捉住的呐喊君滚作一堆。
“造谣滋事,煽动民心,造成严重事态,该当何判?”
“杖五十,行刑!”
“大人,小生有话要说!”
“打完再说!”
“说完再打!”
“打!”
棒打声,惨叫声,一声一声。空场上的人们惊得发呆,没了挑头的喊,一时都停在原地,面露恐惧。法不责众,说好的法不责众呢?
却有人捡起各种盛物的陶皿,趁着夜色,发疯地砸向银甲卫,斥骂间充满挑衅意图。银甲卫执长矛,挺立列队,把自己当成墙,不退不进。
穆雪明如秋水的声音在空场上空响起:“太子殿下有令,上榜的士子请先回住所,殿下以北夏王室的荣耀,保证上榜的士子绝不会像宋浩然一样,在没有证据证明犯罪的情况下,被无端革了博士功名!”
听到第二遍后,很多人面露喜色。又有人高呼,你是谁,我们要太子殿下的保证。
桑老廷尉忙道:“这样放士子们走,刺客也会趁机逃跑的。”
夏侯云捡起一支铁箭:“分散闹事的士子要紧,刺客是谁,逃不逃,不重要。”
桑老廷尉怔怔然,几乎死在刺客的箭下,抓住刺客却不重要?
穆雪微微点头,将声音平稳送出:“太子殿下重伤未瘉,气力不足,无法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他的话。我是太子殿下的护卫,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太子殿下的授意,殿下保证,绝不会发生无罪革除功名的事情!如果你们坚持留在这里,只能说明,你们不相信自己无罪!”
“我们都是清白的!”得了准话,上榜的士子们大大出一口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被当作刺客同党抓了,有冤向谁说去,一个个撩衣袍便逃。
噔噔噔的脚步声,两队金盔金甲的士兵跑过来,一手执金矛,一手举火把。当前一人手按佩刀,对夏侯云抱一抱双手:
“臣李世昌盔甲在身,请太子殿下恕臣不能全礼参见。”李世昌四十多岁,身壮膀圆,卧蚕浓眉,二目炯炯,络腮胡子似一把板刷,然而举止轻慢,神情倨傲,显然对夏侯云不大瞧得起。
“免礼。李大人辛苦。”夏侯云见惯了朝臣的态度,并不介意,“李大人来得正好,再过一会儿,这个地方就可以完全交给你了。”向桑老廷尉要过铜喇叭,大声喊道,
“本期不在榜上的士子们,如果你们现在返回住处,那么,本宫就给你们一个复审的机会,如果继续留在这里,那么,这个复审的机会,就是别人的!”
上榜的士子已抱头鼠窜,落榜的士子瞧得欲哭无泪,刺杀太子殿下,其罪当诛族,这一番饥寒交迫算是生生白受,想走,功名在远处招手,不想走,廷尉大牢在开门。磨磨蹭蹭的,人就像落进油锅,整个儿都不好了。刺客先生,你们什么时候出现不好,偏偏在这紧要当口呢?
当夏侯云重复第三遍的时候,落榜的士子弯腰低头小跑,只怕自己的脸被人记了去。
空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博士署大门前的人们,都松了口气。
穆雪再次运气发声:“银甲卫是太子亲卫,袭击银甲卫,犯大不敬之罪!银甲卫的兄弟们,看清袭击者了吗,那些还没逃跑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抓了,要活的!”
银甲卫欢呼怒吼,追着抓人去了。
桑老廷尉咧嘴,苦着脸:“殿下,这样不好吧?事态可算平息,再激起什么变化……”
“审讯是桑老廷尉的看家本领,所有的活口都交给廷尉署,有李大人在这儿,一切都会好的。本宫累了。”夏侯云貌似很疲倦地揉揉额角,道,“大双,小双,回北宫。”
李世昌:“太子殿下就不怕那些士子,群起而攻之?”
夏侯云:“士子们静坐寒夜,不吃不喝,有对官风不正的痛恨,也有在赌自己的前程。既有对功名的追求,自然是怕真死的,有私心的人,做不到置自己于死地。诱之以利,分散击破,这便成了李大人看到的样子。”
李世昌默,随即拱一拱手:“殿下,大王口谕,请殿下进宫。”
夏侯云:“大双,小双,改道长安宫。”
易青跟在夏侯云身后,靠进李世昌的时候,忽然以只有对方听到的声音低语,然后朗朗笑道:“在下易青,北宫一客。”
众人便见李世昌脸色大变,由黑变白,变青,两眼喷火,竟似恨不能把易青生吞下肚。
易青视而不见,随着北宫一行从容而去。
“太子殿下请留步。”暗夜里闪出一人,躬身行礼,“小生宋浩然。”
“哦!”夏侯云牵牵嘴角,“宋郎君,对你,本宫只有一句话,如果你是干净的,谁也不能免你的功名。阿雪,我们走。”
穆雪推着轮椅,微微回头,看向宋浩然,借着火把的淡淡光芒,依稀可见这位能猎棕熊的年轻人,眼睛里水光闪闪。
走近轻车,正待抬脚上车,穆雪回过头来,问:“易先生,你对李世昌说了什么话,把他气成那个样子?”
易青摸摸下巴:“医术上讲,望闻问切,望,观气色也,闻,听声息也,问,询问症状也,切,指摸脉象也。通晓医理,再经长年沉淀,即可望人的腠理、肌肤、肠胃、骨髓心肺。”压低声音,道,“易某观李世昌大人,心肺已朽,寿命不足两月。”
——————————。(未完待续)
099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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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脚下滑了滑,扶车厢稳住身子,低声回:“李世昌看起来生龙活虎的,易先生可确定?”
易青面有得色:“十之八.九。”
穆雪:“如当年扁鹊见蔡桓公?”
易青正色道:“不敢比神医。”
穆雪笑,上车后,便见夏侯云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不觉失笑:“殿下,你这样子,有损你的俊颜。”
夏侯云打个大大哈欠:“再俊的颜,你也瞧不见。”
“闲得你。”穆雪道,“李世昌亲自带金甲卫来接管博士署,可见寰王听进了冷总管的禀报,想必中尉军也已经出动,龙城应该可以平稳度过这次危机。”
夏侯云没精打采:“可惜抓不到幕后人,一天抓不到,龙城一天不得真正安稳。”
穆雪:“那么多活口送到廷尉署,总能问出点东西来,鸟在天上飞,总要落到枝头,鱼在水里游,难免浮到水面,幕后人行动越多,露的痕迹就越多。”
夏侯云:“寰王召我连夜进宫,丝毫不体恤我昨夜遇袭,唉。”
穆雪呆了呆,瞅着夏侯云:“殿下,你这样子,我会以为你在撒,嗯,娇。”
夏侯云眨眨眼睛:“你欺负我的,你看,昨天,白天害我摔跟头,晚上害我睡不好。”
害不害的,怎么听怎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呢?穆雪头痛地看着装腔作势的夏侯云。
夏侯云满脸伤心欲绝外加恨铁不成钢:“今天,你打架打得欢,要不是那个青衣女子,我这会儿就是一具尸体了!你还一点过意不去都没有!我说,你一个丫头片子。动不动龇牙咧嘴,拳脚相加,好看吗?”
穆雪似笑非笑:“你敢你说不认识她?人家为你两次出手了哦。”暗暗磨牙,好看不好看的,谁请你看了!知恩不报,再多的圣贤书也改不了一肚子不知好歹的狼心狗肺!
夏侯云揉揉鼻子,也似笑不笑:“至少说。我不认识会使鞭子的她。你想想。这次的刺客,是谁的人?士子闹榜,场面混乱。乱中出乱,如果我真死了,那些闹榜的士子,一口大黑锅。想不背都不成。”
穆雪凉凉道:“没想到龙城的水,深得不见底。你这个太子。真悲哀,处处有人欲置你于死地。”
“庸人才不遭人嫉恨。”夏侯云哼哼道,“阿雪,这么晚了进宫。寰王能有什么事?”
穆雪:“你不知道?”
夏侯云:“不知道。”
“这么笨,拿什么来拯救你的脑子,”穆雪抬手支着下巴。四十五度看天,“听说。狗很聪明,要不,炖狗脑给你补补?”
夏侯云很认真:“你是说,狗比我聪明,我不如狗,狗都不如?”
穆雪也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说过这话吗?我确信自己的表达没有错误,一定是你理解错误,果然很笨。”
夏侯云瞪着穆雪,泄了气,用手一戳穆雪的额头:“你就欺负我吧。”
穆雪一本正经:“我欺负你?殿下,话不可以乱说的。桑老廷尉说,乱说话是要拔舌的。”
夏侯云仰天长叹:“不但凶拳恶脚,还伶牙俐齿,我这日子怎么过!”
穆雪凉凉道:“搭裆合作期可以提前结束的。”
“千万别!”夏侯云大惊,“拳脚是凶恶了一些,但动作看起来赏心悦目,牙齿是伶俐了一些,但声音听起来琳琅如玉,本宫乐在其中。”
“无——”赖字啐到舌尖,吞回喉咙,变成含糊不清的“外面脚步密集,想是中尉军正在巡防”。穆雪耳根微热,有一种不太陌生的气息在他和她之间流动,不觉悚然一惊,屏气正色,道:“你一会儿见寰王,说正事。”
夏侯云懒洋洋道:“听着呢。”
穆雪:“士子闹榜,不明身份的武士混在士子中间煽风点火,其真实目的并不明朗,是拖宋家垮塌,或是有州城初步谋求行政独立,还是架火把闹榜变成民变获取利益,也许兼而有之,也许仅限于落榜士子的不甘心,在廷尉署的审讯结果出来前,不宜下任何结论。”
夏侯云:“寰王连夜召我进宫,能有什么事,不外乎是眼前的困境,御榜重议不重议,博士署营私查不查,怎么查。解决妥当,那是寰王圣明,解决不妥,我就是抵挡朝野攻讦的盾牌。你放心,我什么话都不说。我身子已废,寿元将尽,谁来逼我,谁就是铁石心肠。”
穆雪:“你明明洁身自好,却被人称作花蝴蝶,明明仁善忍耐,却被看成性子绵软,你的名声并不好。榜上榜下的士子都得了你的允诺,你若甩手,将在士林失尽人心。所以,至少关于御榜重议,你得说话。”
夏侯云:“这个话不好说。现在大家都认定有营私舞弊的恶行,不修议等同默认买榜的行为合法,默认便是赞同,以后的御榜将更难公正。修议,却会掉进落榜士子闹榜的泥潭,往后放榜,落榜士子再聚集闹榜,又该如何处置。”
穆雪眉头紧锁:“的确是个死扣。”
夏侯云:“今天能够迅速压下士子们的嚣张气势,很重要的一点,你一番诡词把落榜士子的代表人物陈钜,驳得哑口无言。想那陈钜,按你的说法,便是个有才无德的。也不知博士署哪位官员火眼金睛,将他给踢了。”
穆雪:“陈钜能得到鹤鸣山官衙的荐折,可见他的孝感天地在当地得到一致认可。我只是觉得天赐黄金玄之又玄,朱门灯红酒绿,蓬户饥寒交迫,有人不伤蝼蚁,有人杀戮无数,神仙忙着与天同寿,妖魔忙着修成正果,鬼魂忙着勾.搭判官投个好胎,天上地下哪个有闲时,来管凡尘俗世的人多事多。他们都来伸手,要人君做什么。”
夏侯云嗤地笑了:“诡辩。长安宫可快到了,怎么办?”
穆雪想了想:“任免官员,一般以德才为据。我父亲曾说,德才兼备是上品,重用,有德无才是次品,选用,有才无德是危险品,慎用,无德无才是废品,不用。”
夏侯云无力抚额:“别说空话,这德才岂是一天能相看的。”
穆雪沉思,道:“一个人的德,一天内看不清,你可以估且相信荐折上的赞语,而一个人有才无才,试一试便知。我记得大秦统一之前,关东齐国有个稷下学宫,兴盛时期,汇集天下贤士有千人多,学子要想闻达于众,就与其他学子辩,舌战群生。”
夏侯云嘴角牵牵:“碰到韩非那样口吃的,与人辩却是辩不过。”
穆雪:“说不出来,可以写出来吧,口吃的韩非写出惊世之作《韩非子》,谁能说他无才?”
夏侯云揉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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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内外灯火通明。
四十五岁的寰王,身形瘦而挺,一张脸孔有棱有角,下颌方方的,胡子不长,但很浓,很黑,眉毛也是浓而黑的,一对眼睛深邃而朦胧。当年的北夏第一少,而今有如一杯又醇又烈的陈年酒。
从古至今,酒的力量都很神奇,让人喜欢,让人着迷。岁月如刀,却令寰王这杯酒更加醇烈、令人沉醉欲罢不能。二十多年来,多少美貌女子醉死在这杯酒里,九死而不悔。
坐在轮椅上的夏侯云,仿佛没看见跪了满殿的官吏,径直向寰王行过礼,语声淡淡:“大王召儿臣夤夜进宫,不知有何吩咐?”
寰王目光炯炯,盯着夏侯云:“那些士子,都散了?”
“基本上。”
寰王:“士子闹榜,你怎么看?”
“桑老廷尉捉了几个人,相信他会给大王一个答复。”
寰王:“满意的答复?”
“不一定。”
寰王:“有刺客借机刺杀你,怎么回事?”
“不清楚。”
寰王:“你这么招恨,让人非杀了你不可?”
“也许吧。”
寰王目光更深:“你保证上榜的士子,无罪不会革除功名,你保证给落榜的士子复审的机会,寡人便问你,如何保证。”
夏侯云笑道:“大王说笑了。儿臣以驱散闹榜士子为目的,所用手段,当然由朝中的重臣弥补,宋丞相足智多谋,诡——人中俊杰,自然能替大王分忧,儿臣已是残废之躯,不敢妄议朝政。”
宋丞相忍不住咳了两声,这是妥妥的只管挖坑不管埋?
年近六十的宋丞相,个子不高,身躯微偻,穿一件光闪闪的朱红广袖官袍,漆纱笼冠下一张宽胖松驰的脸,花白的胡须稀疏不齐,有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
寰王:“在其位,谋其政,你一日是太子,一日当议朝政。”
夏侯云微微撇嘴:“有宋丞相临危不惧,大义灭亲,大王何必为难儿臣。”
寰王:“那好吧,寡人这就传旨,有不服御榜的,到北宫寻太子理论便可。”
“儿臣已递了奏折,去烟霞山庄休养。”
寰王:“烟霞山庄遇袭,死伤惨重,还是北宫安全。”
“有锦燕卫、左骁卫守护,烟霞山庄很安全。”
寰王:“寡人收回两卫。”
“君无戏言!”
寰王:“此一时,彼一时。”
“别!”夏侯云放淡声音道,“儿臣有个想法,可行不可行,还得大王定夺。”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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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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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摆出一脸轻描淡写:“各州城既然推荐那些士子到龙城来候官,龙城便大方承认,他们都是厚德之人。既然都是厚德之人,难分伯仲,不如以才学取博士。听说士子们在流星花园对面的随云居流连不去,那里以酒为彩头,请士子们作诗,大王何不以博士功名为彩头?春花秋月,各有风.情,大王可让士子们自选长项,写出锦绣华章,论策、论兵、论农、论工、论商、论纵横、论武艺,是花是草,是牡丹是野菊,开出花来便可知晓。大王只需高坐御书案后,让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们,各找各家娃。”
寰王的眼底飞掠过一道惊色。
寰,为广大宇宙,他的四个儿子,云,星,风,雷。
在人们眼里,太子夏侯云,不爱家花爱野花,人送外号花蝴蝶,更令寰王气不过的是,明明生得英毅肃峻,却是个绵软的性情,被打了左脸,恨不得把右脸凑过去,枉然拿过鸾城大会的头筹。自西戎凉州归来,人变得森冷,却是看起来而已,照样由人踩一脚,再踩一脚。寰王无语了,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却一派忍气吞声的小家子气。于是,愤怒失望之下,将夏侯云踢去了榆州,生死由天。再见他时,他坐在轮椅上。北宫传出来的消息却像炸雷一样,一个一个炸得寰王目瞪口呆。
桑老廷尉,佑国公,北宫宫臣,夏侯云一打二打三打,毫无畏惧。更不留情,似乎要把十多年的憋气全都打出去,打得朝野皆惊。
有人说,因为身体残废,所有希望破灭,导致破罐破摔,不管不顾。
给寰王的感觉却是。夏侯云像一把刀。褪去华丽的刀鞘,露出锋锐的刀芒。
在夏侯云的这些动作里,可以清晰看到他带回的那位秦姓女子的身影。她是谁?
寰王眼眸里暗色更深。
关于重议御榜,朝中的大臣都看到了无穷的后患,面对士子们静坐绝食的巨大压力,连素日里以诡计多端著称的宋丞相。除了把博士署上下恨得咬牙切齿,也没想出两全齐美。堵住悠悠众口的办法。
夏侯云似恭不恭,亦端亦邪,滔滔不绝的一番话,归纳起来只有八个字。以才取士,人尽其才。
这样的方法,既从最大程度上免了人为取士出现的营私现象。还以最快的速度让朝臣看到士子们的擅长,更快地安排到合适的职位上去。
这样的方法。是性子绵软的花蝴蝶想得出来的?少不得那位秦姓女子吧。那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寰王望向宋丞相。
宋丞相却是满面的惊艳,恰似名士看到了佳人,喜形于色:“大王,殿下的说法着实可行。本期候官,以才选博士,榜上榜下的士子不服也得服,都是走仕途的,无才怎么可以为百姓做事。厚德之士,这是大抬各州城官员的脸面,以后的荐折发放,他们将不得不更加慎重。”
其他几位重臣均有异色,上前附和宋丞相之语。
夏侯云耸耸肩:“大王,没别的事,儿臣告退。”
寰王冷哼一声:“你这么能干,多做点儿事也是应当的。下面那些人,交给你了。”
夏侯云张大眼睛:“那么多人,儿臣瞧得眼晕,还是算了吧,有大王给的两卫人马,儿臣够使了。这些人看上去满脸红光满肚子肥油,儿臣囊中羞涩,养不起。”
跪倒在地的一众官员悲愤了,跪一天的人还能满脸红光?哪只眼睛能透过肚皮看到肥油?
寰王敲了敲御书案:“寡人好像听说,你的马车停在宫外,从宣室殿到宫门口,路途遥远,你腿脚不方便,寡人这就传旨,让你的马车到宣室殿来接你。”
“别,还是宫里的辇车坐着舒服,”夏侯云摸摸鼻子,“落榜士子举报博士署谋财营私,即使原告说清被告的名姓身份,没有第三方的人证,物证又不清,被告再咬着牙不承认,坐堂审案的也莫奈何。那就交给上天啰,举头三尺有神明,让博士署所有官吏滴血,以他们的父母子女发誓。”
寰王:“发誓?”
夏侯云:“对。比如说,本人某某某,以父母子女发誓,在这次候官中,本人没有营私,否则,父母子女将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跌死,骑马摔死,晴天出门被马车撞死,雨天出门被雷劈死,白天坐在屋里被房梁砸死,夜里睡觉被被子捂死……”
“行了!”寰王气得脸色铁青,“你这不是耍无赖吗?”
夏侯云冷笑道:“营私不是耍无赖吗,许他们耍无赖,不许我耍吗,大王要有好的办法,拿出来用啊。”
寰王:“发誓又怎样,不发誓又怎样?”
“三界六道,无数双眼睛盯着人世间,人在做,天在看。”夏侯云淡淡道,“不发誓,就把钱交出来,大王大人大量,既往不咎,如有隐瞒或再犯,两罪并罚,罚到腾迅里沙漠种树,种不活十万棵树,不许离开。发誓,那么现在就可以到金銮殿偏殿休息了,明早直接去博士署当值。”缓了缓气息,接着道,
“刚才看到李大人,脑满肠肥的怕是闲得肉疼,不如就由他带着人马,配合御史大夫们,明早去发了誓的官吏家里,干一干查账的活。凡家中有财物来源不清的,以欺天之罪、欺君之罪,抄家不灭门,全家赶去腾迅里沙漠,子子孙孙,种活百万棵树,才得自由身。凡家财清楚的,大王就破费一二,加俸、升职、赏钱,随意啰。”
寰王:“这动静闹得不要太大!”心眼却在朝天看,沙漠种树,易种不易活,十万棵,百万棵。经年累月,千难万苦,貌似是个不错的主意?
夏侯云:“所以,让他们自己交出来,求得大王的原谅。”
宋丞相忍笑:“所以,殿下不让他们回家,避免财物转移。”
夏侯云:“金甲卫一定非常乐意干这种活。”
寰王深深呼吸。
做官做得久了。难免不干不净。发誓只是一个噱头。相比至亲应誓、抄家种树,的确不如主动承认营私,交钱赎罪。有腾迅里沙漠随时恭候。往后那些不知足的心思,必得极大收敛。
这样的方法,有没有那个秦姓女子的示意?
“诸位臣工,想必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想清楚了没有!有愿意照太子所说发誓的。站到殿门外,对着举头三尺的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十二元辰、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百零八天将、满天神明,滴血发誓。有不愿意发誓的,到宋丞相那里登记所贪钱财。明日一早送往御史府。”
殿里响起窸窸窣窣提衣服起身的声音,忍痛的咝咝吸气的声音。
“早交代早完事,也省得膝盖疼肚子饿。”夏侯云幸灾乐祸。哈哈道,“腾迅里大沙漠。翰海黄沙,风光壮美,是个很好的去处。在那里,你会觉得人的心胸实在是太狭窄了,人的视野实在是太短浅了,花天酒地实在是太胡闹了,勾心斗角实在是太无聊了,左拥右抱实在是太荒诞了。”
众臣擦汗,太子殿下,你才是闲得肉疼的那一个!算你狠!
夏侯云向寰王微揖:“儿臣告退。”
“且慢。”寰王淡淡笑道,“寡人听说,北宫那位秦姓女子,是个美人,明天送她进宫吧。”
夏侯云容色一变,盯着御书案后优哉游哉的寰王,舒了口气,悠然道:“她是我的女人。”
“哦。”寰王浑然不信,“寡人听说,她以客的身份,住在客院。”
夏侯云凉凉道:“大王当知那是合.欢殿。”
寰王:“寡人听说,合.欢殿已更名为客院。”
“一块匾额而已。”夏侯云笑意冰冰,“她很嚣张。”
寰王:“寡人不介意。”
“她很无礼。”
寰王:“寡人不在乎。”
“她很能打架。”
寰王:“寡人不惧怕。”
“她很忙。”
寰王:“寡人可以等。”
“她说,不喜欢漂亮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老男人。”
寰王:“……”
夏侯云彬彬有礼地揖一揖,叫过大双小双,扬长而去,留下憋得脸青紫的宋丞相,斜眼看寰王,晦暗不明。
无边夜色里,星月迷离,殿宇朦胧。
长安宫外,乌篷轻车启动,辚辚向北宫。
夏侯云借蜡烛的浅浅火光,呆呆地看着穆雪。
穆雪被他瞧得发毛,摇摇手:“殿下,回神,御榜和营私,都解决了吗?咦,出什么事?”
夏侯云:“寰王让我明天送你进宫。”
穆雪吓一跳,脱口问:“进宫?为什么?”
“他听说你是个美人。”
穆雪:“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温雅顺从。”
“他说他不介意。”
穆雪:“你说我尖牙利齿,没理也搅三分。”
“他说他不在乎。”
穆雪:“你说我一言不和,拳脚相加。”
“他说他不惧怕。”
穆雪:“我要给你疗伤,要帮你打人,医士、护卫、打手的活全干了,不得闲。”
“他说他可以等。”
穆雪:“我会把长安宫拆了。”
夏侯云想了想:“那有点难度,换个简单的。”
“哪个简单?”
夏侯云:“同行不够,跟我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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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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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
夏侯云:“长安宫里美人纭纭,你这样的木头疙瘩,找不到第二个,罕见便新奇,寰王尤喜猎奇。不过,他是君,我是臣,君不能夺臣妻,他是父,我是子,父不能夺子妻。”
“殿下,你认不认太子妃,与我无关,我有我的夫君,如果你忘了你我仅是合作,我可以离开北夏,”穆雪似笑不笑,“带着虎鲨,去西戎凉州。”
“别!”夏侯云靠在车厢壁上,“阿雪,你可答应帮我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穆雪:“和小人,我从来不论君子。”
“谁是小人?”夏侯云瞪眼,“我再谦谦君子不过了!你以为我在跟你说笑?你只有和我住在一起,寰王才会歇了歪心思,——你放心,我没歪心思。”我只是心思不大正。
“我不放心。”穆雪嘀咕道,横他一眼,凉笑,“你不良于行,何必做掩耳盗铃的事。”
夏侯云嗤道:“两条腿不行,第三条腿行就行。”
穆雪愣了愣,忽地脸孔大红,咬牙切齿,森森笑道:“信不信我废了你第三条腿。”
夏侯云眼珠子转转,耳根渐热,那种话,怎么就脱了口呢,和她在一起,这脑子总是打结,正又恼又羞,听她一说,登时恼羞成笑:“我会捂得紧紧的。”口里说着,两只手真的往下捂。
但听得轰隆一声,乌篷轻车的乌篷破了个大洞,穆雪自洞中窜了出去,淡淡剑光一闪,驾车的马长嘶一声。脱缰奔走,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
星月之辉自破洞中洒下,洒在夏侯云扭曲的脸上。匹马驾驭为轻车,驭马没了,马车寸步难行。
白初跳下车驾,看着步行的大双小双,还有二十名跟在车后的银甲卫。耸了耸肩膀。可以想像车中人的脸得有多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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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府,海棠院内。金色的银杏树片叶不剩,光秃秃的。透着冬的萧索。
桑柔双手捧着茶碗,披一件红色狐裘坐在壁炉前。宝慧偶尔添加银炭,炉内跳跃着蓝色的火焰,照着桑柔略染青白的脸。
有小丫环报。三殿下来了,须臾。院子里先后响起丫环婆子恭敬而喜悦的声音。
桑柔放下茶碗,把狐裘裹得更紧。
夏侯风进得屋来,只觉一股热气扑上脸孔,解下斗篷扔给身后的小厮。搓搓脸,道:“阿柔,火生这么猛。小心燥着。宝慧,给你家王子妃上清茶。”
桑柔:“有热茶。就是身子发冷。想烤烤火,暖一暖。”
夏侯风急忙来扶桑柔:“身子发冷,可曾传太医来瞧?”
桑柔淡淡道:“听说最近太医院最是繁忙,太医们都去了博士署,我派人去请,岂不是给父王添乱。若是太医再说一声不妨事,便留了话柄让人说小题大做。”
夏侯风额上已有薄汗,脱了外衣,坐到桑柔身边,环住她的肩,手放上她的小腹,温声道:“这是我的长子,没有比你们母子平安更重要的事,谁敢废话,我让他全家都说不了话。”微抬头,“宝慧,拿本府的帖子,去请太医。”
“喏。”宝慧应声,脚下挪了两个碎步。
“宝慧,给我加点热茶。”桑柔拂开夏侯风的手,“不必去请太医,父王让你禁足抄书,你还是不要太掐尖,免得我又被人说恃宠生骄。”接过宝慧端来的茶碗,抿一口,凉凉一笑,“我的孩子,可担不起你长子的名头,你的长子次子,都化作一滩血水了呢。”
夏侯风僵住。
桑柔浅浅笑道:“龙城人都说,我是毒妇、悍妇、妒妇,我桑柔既然做下了恶事,就不怕别人说,如果有因果循环,那就报到我身上来吧。”
“不许你胡说!”夏侯风伸手来掩桑柔的口,“不管什么事,由我来顶,你好好养身子。”抬头,“宝慧,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请太医去。”
桑柔拦住宝慧:“夜已经深了,外面又冷又滑,殿下若不放心,明天送个信给桑府的姜医士,让他过来一下,从小我的身子就由他照看,再熟悉信任不过。”
太医院的太医,行走后.宫和高门,谁是谁的人,谁也说不清。夏侯风在脑子里搜了一下关于姜医士的资料。
姜医士祖辈行医。多年前,有个病患在四处求医被拒以后,找到姜家医馆,不久病故,家属哀痛之下大打出手,天天哭诉姜家医院治死了人。姜医士心灰意冷,离开龙城,经过南城门时,妙手救活一位被马车撞翻的守城兵士。是时桑勇是南城门一名伍长,把姜医士带到桑府,桑老廷尉派人调查闹事者,得知那是一伙专门敲诈医馆的骗子。姜医士感激之余,将医馆交给子侄,自己做了桑府的府医。从此,桑府再也没请过太医。
“也好。”夏侯风斟酌道,“阿柔,和岳父商量一下,借姜医士到风府,全意照看你的身子,好不好?”
桑柔不喜:“姜医士久住桑府,冷不丁地把他借到风府来,我爹我娘他们年岁大了,由谁照看?”
夏侯风:“自然有太医院的太医,为岳父岳母诊平安脉,这本就是岳父当享的尊荣。”
桑柔未语,抿口茶。
夏侯风:“阿柔,夜也深了,歇息吧。我洗洗就来。——倒不必等我。”
净室里水汽浮动。夏侯风坐在浴桶里,眉心竖起深深刻痕。
事态,和前世的一样,又不一样。
前世。闹榜的士子闹了五天五夜,第六天清晨闹出了有士子冻饿而死、龙城百姓愤而占据华阳街、烧毁各处官衙、士子要求南北分治、朝中大臣附议的恶性事件。夏侯云从北宫出来,带着银甲卫,以闪电动作、血腥手段瓦解、驱散、拘捕、射杀聚集的人群。随后,夏侯风看到朝堂废除旧榜,以各类策论取博士。黄金珠宝则堆满了御史官衙,沸沸扬扬的闹榜风波就此风平波静。朝野对夏侯云毁多于誉,既感他迅速平息民变,又惧他霹雳手腕。夏侯风几番查探,才知夏侯云向寰王进言。
这一世,他把夏侯云的进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写成奏折。准备在明天。闹榜的第四天,递交寰王。他还安排了暗卫潜身在博士署对面的民房里,让他们记下挑唆者的相貌。以便上报缉捕,让他们在夏侯云出现的时候,趁乱将他射死,以栽到闹事者的身上。
却是变了!
自十六日放榜至今。刚刚三天,还没士子冻饿而死。龙城百姓还没占据华阳街,还没火烧官衙,虽有南北分治要求,却只是一个小声音。还没形成汹汹群议。
夏侯云在第三天的晚上就行动了!有瓦解,有驱散,有拘捕。可是,血腥的射杀呢?铺天盖地的诋毁呢?暗卫们射出的暗箭。也被突然出现的青衣蒙面人挡掉了!
为什么会这样?
抄起一捧热水,捂上脸。差错出在哪儿呢?夏侯风想不通。
此时的夏侯风还没意识到,因为他比前世多出来的动作,事态发生了诡异的,又在情理当中的蝴蝶效应:
夏侯风凭前世的先知,争取到佑国公府的支持,暂时借得鹿鸣山庄,作为监视铁鹰骑诞生的据点。
穆雪和夏侯云发现夏侯风得到鹿鸣山庄,立即明白己方将被监视,果断采取行动,摧毁鹿鸣山庄,并成功地把黑锅扣在夏侯风的身上。
士子闹榜,官衙对抗无力,穆雪和夏侯云原意回到北宫,静观其变,在经过华阳街静观时,发现苗头不对,当机立断调来银甲卫。
夏侯风的暗卫们射箭刺杀夏侯云,心存私念、不够同仇敌忾的士子们,害怕被当作刺客同党遭砍杀,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火还没烧起来,大水就浇下来了。于是,某人殚精竭虑布下闹榜、民变、分裂、宫变、夺位的连环局,还没到第二步民变,就被破掉了。此时,某人正在龙城某个豪华的角落吐血,夏侯云,某与你誓不两立!
当事的穆雪和夏侯云,却在为没抓住这个幕后布局的人而遗憾。
夏侯风穿上中衣,走进卧房。红松木的雕花床,纱绡轻垂,桑柔侧身而卧。夏侯云凝视着散在枕上的乌发,不安的心绪,更加躁动。
化为血水的长子和次子,夏侯风眉头微跳。
前世,在嫡子之前,他的确得了两个儿子,一个外室子,一个妾生子。前世,两岁多的外室子直到他继位为风王,才被他接到身边,妾生子出生于他成功夺位的那一天。
去年重生回来,他发现身边的女人,多少都有些变化。
桑柔和乔飞早订婚约。
外室派丫环送信给桑柔,说三殿下的长子不能生在风府外,被人质疑血统。于是,前世的长子没了。
爬床的侍婢被诊出喜脉,说三殿下的长子不能是婢生子,要侧妃位。于是,前世的次子没了。
夏侯风撩起纱幔,躺了下来。
前世,他的女人很安分,恭谨谦卑,从不越礼一分。这一世,仗着有孕要名份,名份没要到,孩子没了。
这一世的不同,似乎有点多。没变的是,桑柔还是他的妻子,桑家还是他的助力,他和桑柔的孩子,还是如期而来。
夏侯风双手枕在脑后。
桑家,乔家,徐家。徐家,一个名字飞快划过夏侯风的脑海。
徐树林。
再过两个月,徐树林将接替李世昌,由卫尉丞升职卫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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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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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风呼啸,气温骤降。廷尉署传出消息,被抓的真假闹榜士子,全都中毒而死,下毒的是廷尉署一名狱吏,同时服毒自尽。线索中断,幕后人失去踪迹。
北宫往城东碧霄观的行程安排,不得不推延。到二十二日早晨,风过天青,穆雪决定继续碧霄观的行程。
合.欢殿里,红蔷紫蔷眼里闪着雀跃的光,元元更是满满期待。听说碧霄观有仙姑,引无数少年竞折腰,有人曾在碧霄观的山墙上留诗,璇玑羽化升九天,此地空余碧霄观,道长一去不复返,多情少年枉流连。之前去梅开恣肆的烟霞山庄,是为偷袭,顾不得赏景,今天去碧霄观,可是纯玩。凡人成仙的地方,想想就心潮澎湃,看不到仙人,沾点儿仙气也行。
就在众人收拾妥当的时候,有内侍来报,长安宫来人,请秦淑女即刻入宫。穆雪微怔,寰王有意让她进宫,竟是真的?沉吟片刻,让内侍回话,有事请报德阳殿。待内侍离开,穆雪坐到茶案后,吩咐元元煮茶。
茶水还没开,大双小双推着夏侯云来了,夏侯云挥手令所有人退下。
穆雪静静望着茶炉里细碎的火焰,道:“你打算怎么办?”
夏侯云笑道:“瞧你这左不是右不是的样子,担心我护不住你?”
穆雪:“寰王是君,是父,你是臣,是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臣父子大义面前,你又能抵多久。”
夏侯云不以为然:“正因为君臣父子大义,即便你进宫去,那也只是转一转就出来,他不能把你留在长安宫。”
穆雪唇角微微下拉:“殿下,你可真敢说。你不记得我是谁,我可以提醒你。如果你没有别的办法应对寰王。我会选择离开。我有夫君的。他叫张寒,即使你在巅峰状态,也不是他的对手。”
夏侯云:“阿雪。我知道你的心思,咸阳情况不明,你不会因为距离、时间而改变。但是,从你不得已逃离南秦。决定做他人门客的那一刻起,你该明白自己会被贴上归属标识。闺阁名声不存。凉州,龙城,西戎王,北夏王。有区别吗?你长得美,难免被人觊觎,相比西戎王子。至少我会真心护住你,不让别人欺负你。况且。你是我的女人,只是名义上的。如果张寒对此不能谅解,我等着他来杀我。”
穆雪转眸凝视夏侯云,半眯起眼。完全陌生的西戎,完全陌生的西戎人,她将面对的情况,的确比面对夏侯云要复杂得多。穆雪忽然笑了,这番拘于名声得失的心态,倒好比那不守清规的道士,一边吃鱼吃肉一边念无量天尊。她能理解张寒在咸阳的凶险,张寒也能理解她在外逃亡的艰难,两心相知,不移,不易,两情相悦,不离,离弃。
夏侯云心中哀叹,丫头,这么轻信,容易上当,是不是该给你炖狗脑?
“碧霄观,去不去?”
穆雪轻哼:“走吧。”
又有内侍在门外报,卫尉卿李世昌送来了寰王的赏赐。
穆雪眸光微闪。
北宫前殿。
一身轻袍缓带的李世昌,看到夏侯云进来,行君臣礼:“臣李世昌参见太子殿下。”
夏侯云:“免礼,平身,大王的赏赐,当是少府来送,李大人揽了这粗活,合当交给手下人来办,如何亲自跑一趟,倒叫本宫不安。”
两名士兵接去红绸。那是一块玉石,莹白透润,纹线柔美,属上好的羊脂玉,令人惊异叫绝的是这块玉石的大小,高五尺、宽两尺、厚一尺。
夏侯云眸光一凝。从没见过如此巨大、如此完美的玉石坯子!灰头土脸离开北宫的内侍还没回到长安宫吧,寰王这是什么意思?拿玉石换美人?休想!
“李大人,这么好的玉石,送错地方了吧,本宫听说,风府桑妃最喜美玉。”
“哪能送错,殿下让大王发了大财,大王给殿下送点小财。”李世昌又躬身,“殿下,臣是个粗人,说不来弯弯绕,从大王那里求了这趟差事,其实是想见一见那位叫易青的先生。”
夏侯云明知故问:“李大人见易先生,何事?”
李世昌示意跟随的士兵都退出门外,道:“求殿下摒退左右。”
大双小双带着一帮内侍也退出门外。
李世昌再一躬,很直接:“殿下,臣求易先生救命。”
夏侯云:“救命?李大人言重了吧。”
李世昌:“殿下容禀。那天晚上在博士署门前,臣与易先生初次见面,易先生在臣的耳边说,臣已病入心肺,只剩两月寿元,臣并不相信,第二天却莫名摔了一跤,气力全无。臣不敢惊动太医,私下到华阳街的泰康医馆,求那位最被龙城人称道的孟老医士,孟老医士把了半个时辰的脉,才吞吐说臣的病再无医治。殿下,臣不想死,思想易先生凭一望便望出臣有病,不定有法子救臣一命。求殿下成全!”
夏侯云笑道:“李大人,你该求大王的。”
李世昌一僵,道:“臣知道自己没做过对殿下有利的事,可臣也没做过对殿下不利的事。殿下若肯救臣一命,臣愿立誓效忠,永不背叛!”
自屏风后,转出两个人来。正是穆雪、易青。
李世昌脸色顿亮:“易先生!”
易青摇头叹了一声:“李大人,易某实在抱歉。若能早见李大人三月,或可一试。”
李世昌的脸色瞬间灰败,倒退两步,说声“对不起,打扰了”,转身往门外走。
穆雪:“李大人,你还有两月寿元,难道不想对身后事做个安排吗?还是相信大王,会照顾好你的病妻弱子?”
李世昌的脸色更加灰败,脚下却迈不动一步。
穆雪:“李大人,请稍候用茶,这是北宫珍藏七年的滇地老茶。”点茶炉,摆茶盏,动作美如行云。
几人围坐茶案。不一刻,穆雪把煮好的茶,倒一碗递给李世昌。
李世昌捧着茶碗,意识定格在那句“病妻弱子”上。
李世昌祖籍金沙县。多年前,金沙县有三害之说,腾迅里的风沙,腾迅里的巨蝎群,和街痞李世昌。有人捧李世昌艺高胆大,有人激李世昌只敢与人斗狠,许诺杀得蝎群,摆酒三天。李世昌带一把朴刀便闯大沙漠,追觅蝎群,火烧蝎窝。一个月后,衣衫破烂的李世昌走在金沙县的大街上,耳边不时响起人们互道李世昌已死的庆贺声。他的心凉了,回到家里,妻子看着他,说着他听腻的话,你回来啦,吃饭了吗,我给你做去。
妻子是童养媳,他常常数落她,长得不好看,不解风情,胆小,窝囊,他连看一眼都觉得累。
那一瞬间,他冰凉的心又热了起来。
李世昌在街上摆个小摊,卖妻子做的包子。没有人靠近他,一天下来,连乞丐都不敢接他的包子,三天,五天,一个都没卖出去。妻子说,城里驼商多,做小生意的更多,没人买包子,应该是包子不好吃。
李世昌开武馆招弟子,有驼商让手下护卫到武馆来学几招,李世昌耍一套刀下来,别人瞧不清楚,请他分解招式,他越讲,别人越糊涂,渐渐没人再到武馆来。妻子说,是那些人太笨,领悟不了他的武艺精要。
李世昌到沙漠边缘种树,想种成林子卖木材,头天种下树苗,晚上被人偷走,就地搭帐篷看守,三年时间,林子初具规模,却在月黑风高之夜,被人放火烧得精光。妻子说,你一身好武艺,投军去吧。
李世昌投军了。赶上寰王大练兵,他迅速崭露头角,被编入卫尉军。秦夏大战,他跟随寰王出征,是少有的立下军功的将领之一。
战后,李世昌把妻子接到龙城,面对高墙大院,他奇怪地问她为什么不惊讶,妻子说,你总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他接着问,没有人看好他,为什么她愿意相信他,妻子说,世上可做的事千千万,总有一桩适合你。
……
李世昌捂住脸,多年的艰辛拖垮了妻子的身体,两子一女,他若是死了,他们母子四个能依靠谁呢,他积攒下的人脉,年仅十七岁的长子,根本掌握不了。该怎么办?
夏侯云眉头皱两皱,淡淡道:“易先生,送一送李大人。还请李大人转告大王,本宫谢谢他的玉。”
李世昌猛地抬头:“太子殿下一向仁厚,一定不会计较李某这个快要死的人的。告辞。”
“李大人认为太子殿下自身难保?”穆雪突然发声。
李世昌回头看向穆雪,传说中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是太子新宠。
穆雪语气淡淡:“朝堂上近来事端频发,李大人都看在眼里了吧。”
李世昌犹豫很久,才说道:“泰康医馆的孟老医士,与太医院的薛太医,是表兄弟。薛太医在外说,太子殿下救不得,在家也说,太子殿下救不得。”
易青挑眉笑道:“依李大人之见,易某与孟薛表兄弟两人相比,谁更厉害?”
李世昌眼中厉色微闪。
易青给自己倒了碗茶,低头品起茶来。
李世昌垂手,衣袖落下,袖中的手握拳,松开,又握拳,又松开,叹了口气,道:“如果易先生能保太子殿下健康,李某可以先透一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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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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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青毫不犹豫:“李大人请讲。”
李世昌直直地注视易青,见他从容不迫,一派稳坐钓鱼台的笃定,立即把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夏侯云,但见对方容色平淡,似乎他和易青讨论的人完全与之无关,不觉心念一闪,道:
“殿下,凭殿下的看法,李某要是突然死了,谁能接卫尉卿的位子?”
夏侯云:“李大人和徐大人都是大王的爱臣,徐大人在卫尉军中,颇有声望,李大人缠绵病榻日久,大王或有别的安排,李大人突发意外,卫尉卿的位子,十之八.九会着落在徐大人的身上。”
李世昌:“看来,殿下也认为徐树林是大王的纯臣。”
夏侯云眉头轻跳,身子微僵。
李世昌大笑。
“好吧,”穆雪轻轻笑道,“李大人,你赢了。”她把手放到夏侯云的肩上,“我是个女人,还很年轻,我可以保证,三年以后,殿下完全康复。”
太子殿下,你赢了,抱得美人归。易青的脸微微扭曲,勾肩搭背什么的,不该注意时间、场合吗?
夏侯云一把抓住那只送过来的手,笑道:“为你,我一定早点站起来。”手指悄悄用力,在她手背上捏两下,挑.逗意味明显
穆雪脸色一黑,她一定是疯了,这种暧.昧不明的话也能说出来,果真被他那句“他的女人”带进沟里了!低头看着他的爪子,好想一分一分撅了它!
在李世昌看来,这位太子新宠瞧太子,微嗔犹喜,半恼还羞。与那晚平息闹榜所见的冷硬如刀,大不相同。李世昌年轻时候也曾满肚子花花肠子,是个对女人很有经验的人,他很清楚,一个残废的男人不可能让女人用这样的表情来对他。而太子瞧着他的新宠,眉眼间俱是欢喜,无半点惭色。
李世昌心头猛跳。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却说不出,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快要跳出来,脸色变得酱紫发乌。易青叫声不好。急急取出随身的小药箱,拿出一个金红漆瓶,将一粒黑色药丸塞进李世昌的嘴里。李世昌大口喘气,易青随即给他下了三针。稍候,李世昌缓过气来。喘息着说道:
“你不说我快死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要不是孟老医士的诊断,我都要以为是你给我下了毒.药。”
易青摇头道:“心悸之症。早期便有心慌、胸痛、气短等症状,李大人可别说什么感觉都没有。性子刚强,些许不舒服。能扛就扛过去了,是不是这样?”
李世昌默然点头。
穆雪递过一碗热水。刚服药。不宜饮茶。
李世昌喝口水润润嗓子,又沉默一会儿,道:“徐树林那个人,能做到卫尉丞的位子,一来是他的确有本事,二来也是大王看重。有本事的人很多,得大王看重的则少。他在同僚中的关系,还算不错,如果说他有什么短处容易被人捏了,便是他家里的那个女人。”
夏侯云:“徐树林似乎没有成亲?”
“徐树林和那个婢女住在一起,差不多有两年了,确实没有成亲。不是徐树林不想娶她为妻,而是那个婢女的卖身契,一直被徐家攥在手里。”顿了顿,李世昌道,“徐家还是顾念徐树林的,毕竟以婢为妻,当判监两年。”
“所以,”夏侯云幽声道,“有人拿这件事来引徐树林。”
李世昌:“是不是拿这件事来说,我不清楚,依我想来,能让徐树林动心的,也就这件事。废除一个奴婢的奴籍,赐一个身份,对大王来说,很容易做的。”
夏侯云:“对大王来说,很容易做的,大王却没做,为什么?”
李世昌笑:“这就要问大王了。”
夏侯云:“和徐树林走得近的,是夏侯星,还是夏侯风?”
“二王子那个纨绔,殿下也想得起他来,”李世昌笑道,“这种往来都是瞒着人的,哪能让人看到,不过是机缘巧合。南城有个当铺,有我入的伙。我曾见到蔡小卓拿一对极品玉璧当了一千贯。蔡小卓那个人,殿下可能有所耳闻,嗜赌成性,经他当出来的东西,就没有赎回去的。我很喜欢那对玉璧,就想带回家和拙荆一人一块。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蔡一卓押着蔡小卓,拿钱赎当。后来,我在徐树林的腰上见到其中一块玉璧。”
夏侯云:“蔡小卓,似乎死在不久前的劫金案发现场?”
“没错,”李世昌笑,“据说案发现场打斗十分激烈,巡防衙役人手不足,还惊动了中尉军。我倒奇怪,蔡小卓想钱想疯了,劫金也敢去。”
夏侯云沉吟片刻,道:“李大人,你是直性子人,我不跟你妄语,说些有的没的。我需要你的人脉,你的命,我救不得,但是,我可以保证,保证你的妻儿平安无忧。你的儿子成器,我保他前程,不成器,我保他富贵。别的,我不能承诺。做王的,不是哪一家哪一人的王。”
李世昌眉头紧锁,苦笑:“我李世昌这辈子算是亏着妻儿了,只能拿这条将死的命,为他们博一个好一点的日子。徐树林靠上三王子,我就在临死前,把他拉下来吧。”起身,行礼,“殿下,臣告辞。”
“李大人且慢,”穆雪道,“李大人爽直,与徐树林共事已久,对徐树林亦有赞赏,殿下仁厚,可不想李大人去得不安心。民女倒有几句话,请李大人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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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街李府。
夜风森寒,四周静寂无声。李世昌站在廊下。
这座宅院,相比二品卫尉卿的规制,要小很多。妻子不愿换,他就婉辞了寰王的恩赏。住在这儿,算起来有七八年了。春天,妻子会在墙角种上爬墙的胡瓜豆荚,到了夏天,绿油油的叶子在温煦的阳光下,看着就觉得心静气宁。从进大门到后院,妻子搭了葡萄架的长廊,秋天,累累垂垂的葡萄,引得人馋虫大动。
李世昌屏气。小菜园里传来长刀劈空的声音,那是长子在练刀,小书房里亮着灯,次子还在读书,正屋里传来妻子和幼女的说笑声。
这是他的家人。
李世昌用手按住心口,缓缓弯下腰,然后掏出易青给他的金红漆瓶,仰头吞下一枚药丸。当气息归于平稳的时候,他凝视着映在窗上的身影,深深地看一眼,又看一眼。有些事,要做,就拖不得,李世昌转身,大步向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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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家前院烛火闪烁不定的时候,北宫德阳殿书房的烛火也闪烁不定。
冷毅说,据山椒报,桑老廷尉应夏侯风的要求,暗查随云居的背景,已查出原安泰客栈属于五公主夏侯瑜的夫家,即苏家的一个远支,此人目前是卫尉署的一名卫士丞。据岩椒报,乔老太君到佑国公府,拿走了鹿鸣山庄的地契,鹿鸣山庄重归乔家。据绿椒报,六郎君乔飞留书一封,外出游历,乔老太君大骂乔太尉逼走乖孙,乔家上下鸡飞狗跳。
穆雪:“乔飞躲在烟霞山庄,殿下准备怎么办?”
夏侯云:“乔家乱了,那就由着乱好了,乔飞不想娶唐家女,何必使这世上又多一对怨偶。乔飞逃婚,乔唐两家结亲不成,倒结了仇。好事。”
穆雪:“山庄遇袭,寰王一赏一罚的态度给了人们一个认知,袭击是夏侯风做的,袭击烟霞山庄为真,袭击其他四庄为障眼法。乔家要回鹿鸣山庄,不啻传达一个信息,乔家与风府不涉,这就说明另一件事,乔家已知佑国公和夏侯风来往密切,已知鹿鸣山庄落在夏侯风手里,而乔家暂时不属意夏侯风。”
夏侯云:“寰王直接把黑锅扣在夏侯风的头上,可见他已知之前的刺杀,与夏侯风有关。”
穆雪:“乔飞偏在此时外出游历,人们看过来,无疑是乔家坚决划清和风府的界线。如此,朝臣对夏侯风会有更多的看法。”
冷毅插话道:“乔家划清和风府的界线,并不说明乔家就属意北宫。”
穆雪:“殿下是嫡子,是长子,于宗法,于礼教,都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朝臣只要无意于其他王子,就是对殿下正统的默认。”
冷毅:“安泰客栈有苏家的背景,是不是可以认定,安泰客栈真正的主人,是四殿下夏侯雷,苏家为四殿下做事。我们拿安泰客栈做筏,坏了二殿下的好事,是不是可以说,苏家也瞧出流星花园存心不小,正好借我们的手,削了二殿下的势?我们费心费力扶起随云居,结果竟为四殿下做了衣裳么?”
穆雪:“冷总管也别这么灰心,夏侯星图谋不成,对夏侯雷有利,对殿下也是有利的。随云居借之前的风雅,终将成为读书人常去的地方,与其让苏家利用随云居,在文士清流中为夏侯雷造势,不如拿来成全殿下礼贤下士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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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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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毅苦笑:“那些清流名士,一本正经的,一个比一个自诩学富五车,张口君子如兰,闭口青竹若心,内里最是能言又死心眼,不好对付。”
穆雪:“读书人么,自有读书人的脾气,让他们口服,就得让他们心服。”
夏侯云笑道:“礼贤下士?说错了吧,传一传才名,天字一号客房的绝对,至今还悬在那里,你这个出上联的人,把下联告诉我,我去对出来,一定能把那些酸儒呕得吐血。”
“你读的也是儒家书!”穆雪斜瞟夏侯云,“既然敢说绝对,那就是没有下联的。我母亲说,上联问世,几百年间也没人能对出完全合意的下联。”
“几百年间?”夏侯云的嘴张成圆形,露出一口整齐亮白的牙。
穆雪哼道:“书上写的,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句子,没听过,只能说明,你读书不够。”
夏侯云噎住。相比南秦百家争鸣,书海浩瀚无边,北夏的确差得很远,就穆雪提到的那些书,有的他连书名都没听过,身为太子尚且如此,何况民间,秦人嘲笑夏人是未受教化的蛮夷,轻蔑之下,也算有一点对。
“秦淑女写的上联,是什么?”冷毅一边为自家殿下悲哀,一边忍不住好奇。
穆雪淡淡一笑:“只有五个字,烟锁池塘柳。”
“烟锁池塘柳,对个下联,很难吗?”
夏侯云满嘴发苦:“毅叔,这句子听着简单,却极具诗的意境。而且,这五字的偏旁包括金木水火土五行,下联也得有五行才能对得上。阿雪,当真几百年无一应对?”
穆雪:“自然是有对的,不过,有的欠对仗工整,有的欠自然诗意。倒有一句。算是八.九分合意,不过,现在说出来。季节不对。”
冷毅抖抖拂尘:“对个句子,还要季节?”
穆雪:“那句下联,桃燃锦江堤。龙城外可巧有一条江,叫锦江。但眼下是冬季,霜天冰地。对出三春桃花.夭夭之句,不仅不显才气,还会被人捉了痛脚直接骂作弊。”
冷毅看看夏侯云,看看穆雪。道:“老奴告退。”老内侍后知后觉自己很碍眼,很多余,赶紧消失方为上策。
夏侯云:“烟锁池塘柳。桃燃锦江堤,锦江对池塘。确实略欠一两分工整。阿雪,从你到龙城来,我觉得连吸气都畅快。我,想跟你读书,我——不想眼界窄,格局小,志大才疏。”
说着,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穆雪跟前,低眉望着她略见苍白的玉容,忽地单腿跪地,“阿雪,我夏侯云跪天跪地,跪父跪母,从未跪过别人,今时诚心诚意拜你为老师,只望你收下我这个学生。”
穆雪吓一跳,下意识就往旁边闪。
夏侯云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阿雪!”
穆雪眸光微暗,她的手被握在他两只手的掌心,厚暖之意顺着指尖直透心头,她想摆脱,可他就那么单腿跪在她的面前,抬着头,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那双黑色眼睛幽深如古潭,瞳孔里隐现那抹奇异的深蓝色,似期盼,似深切,还似下定决心不顾一切的果断,忽令她心头纷乱。
“阿雪!”夏侯云又叫。
穆雪抿一抿唇,道:“你是要做人君的人,这样跪我,折我的寿么?”
“不是的。”夏侯云拽着她的手,起身,“阿雪,我怕你不允。”
穆雪低低一叹:“秦夏之战,北夏丢了古山北七百里水草丰美的牧场,你不会甘心的。”
夏侯云怔,沉默片刻,道:“阿雪,我保证,我这一生不与南秦为敌。”
穆雪嘴角微抽:“你还发过誓呢,誓言都不能约束你。”
夏侯云:“那不一样,我不愿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宁可粉身碎骨。”
“永远放弃那七百里土地,不再与大秦交战,也是违背你心意的事情。”穆雪摇头,“你的保证,我信不过。”
夏侯云忍不住揉鼻子:“我在你这儿,信誉就这么差?你收我做学生,我以那七百里土地作拜师礼,此生若是主动挑起秦夏战争,我便是欺师,天地不容!”
“那七百里土地已经烙上大秦的疆印,”穆雪嗤一声,嘟哝道,“什么拜师礼,你分明什么都没给。”
夏侯云苦笑:“你知道的,我就是个穷佬,那点私库全给了你花用,现在,除了我这个人,别的什么都没有。”
“真是穷佬,拜师这么没诚意。”穆雪哼道,“我不会收你当学生的。”直接忽视那句意味含糊的“我这个人”。
夏侯云低眉注视穆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抹“快来讨好我吧”的俏皮,心头不觉大软,道:“丫头,我还不想给你当学生,老师长,老师短,把你叫老了可不好,低了一辈更不好。”
那样的呆木、冷无表情,并非真正的她。她本是天之娇女,享尽人间荣华,她本是促狭的、无忧无虑的,有着温暖的亲情和爱情。一切美好,一夕消逝。那是怎样的痛?
夏侯云心波忽起,生出将她永远护在身边的热潮,却又在片刻之后,化作微微的笑意,含笑注目。
在他长久的目不转睛之下,穆雪的耳根开始发热,强自平静,道:“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就好。”
夏侯云笑:“我说过很多话,你指哪一句?”
穆雪眯起眼:“你跟我耍——赖?”把一个“无”字咬碎吞回去。
夏侯云连忙举手:“不敢,不敢,我有求于你,怎么敢得罪你。”
穆雪气恼,抬头看他,嘴角微微一扭,道:“殿下。你该坐回轮椅去,这么站着,被人看去,再传开,可是欺君之罪。”
夏侯云哼哼道:“我坐在轮椅上,你就可以俯视我,俯视的感觉是不是很好?丫头。我就知道。你是故意让我坐轮椅,仰视你。”
穆雪似笑不笑:“你想多了,殿下。夜也深了。你该休息。明天见。”
夏侯云哼哼:“今天见。你该留在德阳殿,和我住一起。”
恼意慢慢爬上穆雪的脸庞。
“你瞧,你要给我疗伤,要给我讲书。最重要的,你和我住在一个屋里。才能绝了寰王的念想。”夏侯云眨眨眼情,满满的无可奈何,满满的不得已而为之。
穆雪怒了,瞧他这臭样子。让她和他住一起,他倒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她又被他嫌弃了!
寰王若真存了让她进宫的心思。她只得离开龙城。可离开龙城,又能去哪里?北夏王贪美。西戎王不好色?西戎王子是君子?想归南秦,必须要有新的身份,谁能给她一个可以进入咸阳的身份?难不成真要住进德阳殿?
穆雪眼眸一转,为难地:“殿下,不大好吧。”
夏侯云眉锋跳了跳:“的确不大好。”
穆雪张大眼睛:“可不,我要是住进德阳殿,那么,你就是我的男人了。别人说起来,可不会说你是君子,坐怀不乱,你可就失.身给我了。有朝一日,你想娶你喜欢的女人,怎么跟人家解释,你已经不清白了?哦错了,我的男人,得忠诚于我,不可以再碰别的女人。”忽地伸手弹一弹他的脸颊,笑,“你这么好看,我这么会打架,别人怎么看你和我?”
咳咳咳!夏侯云呛着,咳得说不出话,用手指着穆雪,满脸不可思议,你是大家闺秀吗,这种话你也说,转瞬满脸悲愤,他看起来很弱吗,是个娇软易被推倒的?
穆雪十分认真地:“我觉得,为了你的清白和自由,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你爹那里,你去摆平。”撩起帘,打开门,冰寒的夜风扑到脸上,打个哆嗦,“噫,这么冷,晚上就不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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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属王室的锦江苑,位于长安宫东北,是名副其实的龙城第一园。丞相府的动作很快,经寰王同意征用锦江苑作为本期士子论策的场所。在卫尉军的监督下,士子们顺利完成三天的书面策论、一天的现场大辩论。现场辩论,寰王君臣面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士子们,既觉新奇,又觉宽慰,拍案往后的候官都依照这个流程。
士子们走出锦江苑,各回住处,休息一夜,次日,随云居又热闹起来,意犹未尽的士子们在大堂里展开新一轮辩论。
方管事笼着手,接待一位金甲卫购买陈酒,对方拿出卫尉卿李世昌的牌子,方管事咂嘴收下一锭金元宝,叹道,这独门的酒,快没了,满脸的万般不舍。
士子们辩至酣处,兴致激昂,门外走进来数名银甲卫,有两人去摘写了七十八字的白杨木匾。士子们哄声大起,上前阻止。
方管事急忙招呼:“诸位贵客稍安勿躁,今天换匾,由七十八字匾,换八百四十一字匾。”向抬匾的银甲卫一躬,“两位兄弟,请,太子殿下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众士子愕然,八百四十一字?
新匾挂在整面白墙上。匾上的字五寸大小,字体一如之前,优美得令人窒息。
“横二十九,竖二十九,正中间缺一字,共八百四十字。缺在正中间,难不成是个中字?”有人发问。
“正中间缺的字,是心,中心的心,人心的心,人活于世,本心最重。有哪位士子自觉可以提笔补上,小女子愿与他把盏言字,不醉不休。诸位士子,这八百四十一字,可吟咏成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计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诗。”
八百四十一字。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诗。
众士子惊得目瞪口呆,望着那一对年轻男女。
男的坐在轮椅上,冷峻英毅的气势不减半分,女的推着轮椅,安然雍雅。两人缓缓行来,如同行走在飘逸清灵的水墨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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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苏蕙回文诗,841字,循环7958首诗,借古人作,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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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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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管事呼道:“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众士子纷纷躬身行礼。博士署门前远远一见,天色又晚,并未瞧得分明,原来太子殿下生得如此——夺人!他身边的素衣女子,刚才那道清丽如美玉的声音,出自她的口?似乎有听过的熟悉感,女护卫?
“敢问太子殿下,随云居的这些字,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这新匾的八百四十一字,果真藏了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诗?”
穆雪眉眼弯弯:“这位兄台,小女子确认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简单好懂。”
问话者满脸黑线:“小生难以置信。”
大双伺候笔墨,小双展开一卷素帛,穆雪提笔,略思忖,指一指大堂四角的取暖火炉,洋洋洒洒写下十字: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众士子齐齐发懵,让他们叹为观止的字,竟是太子身边,捉人如捉鸡的女护卫所写!听说太子殿下从外带回一位新宠,如今看来,果然有才子佳人的妙趣传说,眼前的两人,似乎更合女才郎貌的说法。众士子心里蠢蠢欲动,咱们也出去转一转,遇一遇天赐良缘?
有人的眼光落在夏侯云那覆着羊毛毯的双腿上,脸上便现出惋惜之意
“红炉透炭炙寒风,炭炙寒风御隆冬,冬隆御风寒炙炭,风寒炙炭透炉红。小生宋浩然,参见太子殿下,参见秦淑女。”锦袍玉带的宋浩然一躬到地。
还是回文诗!众士子气,气宋浩然抢先一步,唉,谁让他们发懵。一惊字,二惊人。
夏侯云:“宋郎君免礼。看宋郎君春风得意,想必对拿到博士功名,信心满满。”
宋浩然:“太子殿下英明睿智,三言两语平息朝野之乱,使人心大定,朝局大安。小生心悦诚服!不知可否向殿下敬酒一杯。略表感激之情。”
夏侯云:“英明睿智的是大王,本宫可担不起宋郎君的美誉。今天的酒就免了,本宫还有别的事。要出城的。”
宋浩然:“小生正得闲暇,不知可否与太子殿下同行,也好讨教一……”
“太子殿下,”有带笑的问话响起。“敢问太子殿下,凭什么让安泰客栈更名随云居?这店名。这字匾,小生是不是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随云居与太子殿下有关?”
夏侯云淡淡一笑:“安泰客栈想更名,想成为读书人聚散的风雅之地。偏巧本宫身边的人,写得一手好字。仅此而已。”
方管事默,想来若不是我家主人同意得快。那位淑女已把安泰客栈砸成渣渣。
“太子殿下,小生今日初见这位娘子。甚为爱慕,小生愿意送上十名绝色女子,以求这位淑女陪小生三天。”
“唐十!”宋浩然震惊地喊道,素知唐十郎专喜有夫之妇,这变.态嗜好竟转到当朝太子的头上,真是疯了!
这时候的世风习俗,年轻女奴有侍候日常的婢、歌舞的姬、暖床的妾,可买可卖。在勋贵名流中,双方互赠美婢艳姬,有时会被传为一件风雅的美谈。而上官以美奴赏下属,上官带走下属的小妾,也是见惯的事。
夏侯云拍拍穆雪扶在轮椅背上的手,微微一笑,看向被众人闪避一侧而露出来的锦衣人,平平笑道:“唐十,唐典客府上的十郎君。看来唐府绝色女子很多,多得让唐十郎认为北宫应该接受唐府的馈赠。本宫倒想问问,这十位你口中的绝色女子,可有比丘妃更美艳的,可有比檀妃更尊贵的?”
众士子呆一呆,唐府美女比北宫美女多,算不算僭越?听说,北宫的丘妃有北夏第一美人之誉,北宫的檀妃本是东夷王朝的公主。
唐十郎哑口。
夏侯云笑眯眯道:“唐十郎,既然你的绝色女子,比不得丘妃美艳,比不得檀妃尊贵,本宫凭什么要被你要过的女人?”
众士子都听出最后几字拖长的音调,无不觉得唐十郎荒诞。
唐十郎很快回神,向夏侯云行一礼:“太子殿下,风传这位娘子是北宫宠姬,太子殿下既有美艳无匹的丘妃,又有尊贵无比的檀妃,不若将这位娘子恩赐于小生,成全小生相思之苦,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
不过是长安宫一个位份不算多高的美人,就使唐家人忘形了?竟比苏家人还嚣张!
夏侯云心底森寒,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唐十郎,你觉得——”
“唐十郎,”穆雪抬手压上夏侯云的双肩,道,“开口之前先得弄清状况,你是大户人家出来想走仕途的人,千万别说你没听过奴籍才通买卖这一条律法。唐十郎,小女子平民之身,来去自由,倒有几个问题请教,说得对头,小女子可以考虑你的美谈。”手下微用力,压下夏侯云的怒气,脸上露出微笑。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要么不笑,笑起来,便能让人觉得春回大地,万物复物,花开只在一眨眼间。
大堂里的人们都瞧得痴了。可怜只有夏侯云,背对穆雪,丝毫不见她故意的笑靥。
唐十郎的自我感觉瞬间膨胀,甩甩头,摆出一个潇洒出尘的造型,温柔笑:“娘子但问,小生一定知无不言。”
穆雪:“唐十郎,你比太子殿下好看?”
唐十郎一窒。长得好看不好看,得看的人说了才算。
穆雪:“唐十郎,你比太子殿下高贵?”
唐十郎窒住。除了王,谁能比国之储君更高贵?
穆雪:“唐十郎,你比太子殿下有钱?”
唐十郎呛了口气。唐家钱很多,分摊到每个人头上,钱就不多了,况且,谁敢说自家比北宫有钱。尽管北宫的穷佬之名传遍龙城。
“唐十郎,你比太子殿下有才?”
唐十郎挺起胸脯,这个有得一比。
关于太子夏侯云,朝臣们在金銮殿上时不时见得到,龙城人却只在每年各季的狩猎大会远远一见。在龙城人的印象里,太子骑术精湛,武艺也不错。为人品性口口相传却大不好。软弱、贪杯、好色。夏侯云对中伤自己的流言,已从愤怒到无奈,到麻木。至于说起夏侯云的文采。没有人试问过,也就无人知晓。
而唐十郎,世家子弟,在龙城士林中也算颇有名气。
穆雪凉凉地笑。叫银甲卫稳稳抬起夏侯云,叫大双小双伺候笔墨。夏侯云提笔蘸墨,很随意地在中间的空白处补上一个“心”字。
大堂里鸦雀无声。
这个“心”字,笔锋未必比得那八百四十字,字魂却呼之欲出。观者不由自主扪住自己的心口,想问一问,自己的心。有没有长歪。
穆雪笑眯眯地:“唐十郎,你长得不如太子殿下好看。出身不如太子殿下高贵,不比太子殿下有钱,不比太子殿下有才,米粒之珠,也想放光华,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解下腰间的青铜剑,“唐十郎,我本意割了你的舌头,可我实在不想沾你一指头,”剑鞘向前一送,重重戳上唐十郎的后颈。
唐十郎躲闪不及,惨呜一声,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
穆雪:“你的哑穴被封死,别试着解,一个不对会送命的。唐十郎,我这是为了你好,免得你哪天因为说错话而招来杀身之祸。我这么帮你,你不必谢我,承惠一贯铜钱便可。”
举手之间封死唐十郎的哑穴,令唐十郎从此说不了话,唐十郎还得付举手费。一贯钱,是指举手不值钱,还是指唐十郎不值钱?
大堂里的人们,一张张脸红红青青,青青白白,白白紫紫,直叫一个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夏侯云微微笑着。在夏侯风的屡次刺杀行动中,一定少不了唐家人的存在。夏侯风屡次失手,一定对木头起了疑心。唐十郎嗜好变.态,却以风雅不拘一格自居,今天公然挑衅到他的头上,未必没有夏侯风的言语作用。
封死唐十郎的哑穴,令唐十郎失去做官的资格,既是对唐十郎的惩戒,也是对唐家的警告。
木头,似乎从不去想忍耐和避让,这样的无所畏惧,一往直前。虽然让暗藏的敌人再也藏不下去,却也难免过激、过急。他该怎么办呢?龙游大海,虎啸山林,北宫的规矩要端起来,太子的威风,也不必再敛着。
“大双,小双,翻一翻唐十郎的钱袋,取一贯钱。”夏侯云平静地吩咐,“唐十郎不能言,更不能辩,留在随云居当个看客都占地儿,请他出去吧。”
大堂里的人们,表情更精彩。瞧那对双生子,是翻一翻人家钱袋么,底都翻掉了,打劫吧。望着银甲卫将唐十郎主仆推出随云居,个个乖觉地闭着嘴,祸从口出,诚不欺我,谁再说太子殿下软弱,谁是白痴。
方管事缩在高柜后,脸皱成了菊花,他一点也不想多想好吧。
唐十郎废了,唐家岂肯善罢甘休,一时奈何不得北宫,还能奈何不得唐十郎出事的地点?安泰客栈,刚打夏侯星的脸,又得和夏侯风顶上?唐家找上门,北宫若袖手看热闹,苏家只得露面,那样,岂不是成了四王子伙同太子,和二王子、三王子过不去?
北宫探知安泰客栈是苏家的产业,并且把安泰客栈归到四殿下的身上?唐十郎的妄语,正好给了北宫一个绝好的借口,把苏家推出来直接面对夏侯风?这是把三位王子对王位的渴望,对太子位的角逐,本是心照不宣的东西,全放到了明面上?北宫倒可以坐在桥头观流水了!
可笑更多的人看成,北宫一系列动作,都出于太子身残,泄一把怨气。却没注意到,在不知不觉中,人们不敢再对北宫说三道四,今日,太子以一个可正人心的“心”字,撼动了士林。
凝香殿的苏夫人,会怎么看?长安宫的寰王,会怎么看?
噔噔噔的脚步声,韩加林急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殿下,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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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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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出大事了。
卫尉丞徐树林,一拳击中卫尉卿李世昌的胸口,李世昌当场吐血身亡。
卫尉署最近很忙。值守长安宫、维持正常训练以外,还要协助御史察查官吏营私、巡防锦江苑。面对曾把龙城折腾得乌烟瘴气的士子,卫尉军不敢有丝毫懈怠。现在,士子们平安走出锦江苑,卫尉军上下都松了口气,便有人提议一起喝酒解乏,七嘴八舌说了好久也没个定论,一片吵闹中有人提议,到徐大人家里吧。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眼睛都看向温文尔雅的徐树林。
徐树林愕然地望着开口的男人,蒋思辰。李世昌从卫尉卫士做到卫尉卿,蒋思辰却一直在卫士令的位子上打转,这家伙武功颇高,能力也强,人缘还不错,奈何平日总是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爱逛教坊,爱下赌馆。冷面冷性的李世昌,对蒋思辰从称兄道弟到疾言厉色,到深恶痛绝。徐树林初到卫尉署,也曾被蒋思辰的死党为难过。军人讲实力,徐树林靠拳头,把这帮军中悍将收拾得伏伏贴贴。
蒋思辰嘻嘻笑道:“徐大人,咱们卫尉署的将官,论起宅子大小,谁家都越不过徐大人家,怎么样,在酒楼里吃吃喝喝,来回就那么几个还算不错的,早腻味透了,徐大人不怕麻烦,咱们就热闹热闹?”
徐树林没说话,脑子里浮出一幕:束楚和笼中的鹦鹉说话,说她不能赴官眷家的宴席,也不见他一次带人到家来做客,偌大的徐宅。很多话只能对鹦鹉说,也不知他后悔不后悔……
“蒋思辰,你这糙货,皮痒痒,臭嘴欠抽,作甚为难徐大人!兄弟们,李某请客。到随云居喝酒。可听说随云居那里酒好菜好!这几天不耐得很,那帮酸书生在屋子烤火,咱们兄弟在外面吹冷风!走。让他们瞧瞧,什么叫爷们儿千杯不醉!”李世昌招呼众将。
蒋思辰咧咧嘴。
徐树林:“李大人,既然兄弟们想到徐某家里,徐某怎能拂了兄弟们的好意。只要兄弟们不嫌弃菜简酒陋。”
蒋思辰咂咂嘴:“兄弟们聚一起吃酒,就图一乐。哪那么多讲究。不过,李大人既有好意,不如劳请李大人弄些随云居的独门陈酒,好教兄弟们过过酒瘾。外面可把那酒传得邪乎邪乎。”
抱着从随云居买来的一坛陈酒,众将呼啦啦来到徐家,有小厮送上茶水。众将坐不住。四下蹓跶,但见楼台高峻。庭院清幽,皆赞叹徐树林世家子弟,斯斯文文的算是儒将,不似他们这些老粗。
觥筹交错。蒋思辰的劣性子便冒了出来,吵嚷着没歌舞助兴,也不比酸书生们美人在怀,连个添酒的红袖都没有。马上有人接口,徐大人惧内,只用赭衣的小厮,不用红袖的丫环。徐树林二十多岁位居三品,已养得性骄气傲,大笑,使人向后送话,叫束楚把年轻丫环全都带过来。随云居的陈酒,酒力太强,众将虽是好酒量,两三杯后也不成,舌头开始打结,脚底开始发飘。
绿衣丫环众星捧月一般,拥着束楚出现在众将面前,众将半醉半醒的,打量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人送外号龙城第一婢的女子。
瓜子脸,柳眉杏眼,唇红齿白,乌发以水晶串珠挽作瑶台髻,身穿红色福纹金蝶戏百花的丝绫衣裙,披金银丝织锦羽缎斗篷,镶水晶珠的颤枝金钗,红玛瑙孔雀纹耳坠,红玉珊瑚纹手镯,远远望去,直叫人眼前大亮。
琴声便起,如微风低语,如山溪轻泻,如细雨落在芭蕉叶上,带着一种缠绵的倾诉,在空气中散开……
蒋思辰常在风月之地行走,随着琴声频频点头,大声道,怪不得徐大人爱这位婢女如宝如珠,果然当得宝珠二字。
丫环们散开给众将倒酒。
徐树林满目柔情地看着束楚。
“你叫什么名字?”李世昌瞥一眼束楚挂在腰间的玉璧,突然问道。
徐树林笑道:“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卫尉卿李大人,束楚,给李大人见个礼。”
束楚浅笑吟吟,向李世昌福礼:“李大人安好。妇名束楚。”
李世昌睁眼:“这名儿太绕口,有什么解头?”
束楚:“郎君说,束楚二字出于诗经,有‘扬之水,不流束楚’之句,有‘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之句,寓意郎君与妇,命运相连,生死相随。”说着,目光落到徐树林脸上,眼中深情,深如一汪湖水,令人溺死亦不悔。
“哈哈哈!”李世昌大笑,喷着浓浓的酒气,“好个命运相连,生死相随!哈哈,徐大人,御史们要是知道你给一个婢女取名束楚,可坐实了你以婢为妻的罪名,还能放你安生当你的卫尉丞吗,李某厚道,今儿就带走这个要毁你前程的祸害,免你被告了判下两年的牢狱。”
说着话,李世昌一把拖过束楚,扯进自己的怀里。束楚又痛又惊,花容失色,惊呼郎君救命。
徐树林大怒,拉住束楚,想将她带离李世昌的怀抱,却又怕弄疼了她,怒喊:“李世昌,放开我妻子!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的家事,大王都不管,你放开她!别逼我!”
李世昌啧啧笑道:“大王不管啊,怪不得这小美人儿还是个奴籍,小美人儿,跟爷走吧,爷保证,从徐家消了你的奴籍。徐家一定非常乐意看到你做爷的女人,送你一份丰厚嫁妆都是可能的。”将束楚搂得更紧,几乎是挟着,抬脚往外面走。
徐树林目眦尽裂,吼道:“李世昌!你竟敢抢我妻子!我再说一遍,放开她!”
李世昌哈哈大笑:“徐大人,李某不过要你府上一个婢女,这抢人妻子的罪名,李某可当不起。怎么,徐大人舍不得?”
蒋思辰吓得酒意全醒,跺脚道:“李大人,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咱们卫尉军上下,谁不知道徐大人爱妻如命?别开玩笑了!”
李世昌呵呵大笑:“徐大人还没娶过妻,哪里来的爱妻如命?姓蒋的,难道说李某要不得徐府的一个婢女?这小美人儿李某着实喜欢,怎么办呢?”
“李大人真是喜欢,可以到徐太常家去要啊。听说徐太常捏着龙城第一婢的卖身契。”有人打着酒嗝。
徐树林顾不得去看是谁落井下石,挺身拦住李世昌,揖手哀求:“李大人,我徐树林家的任何女人,你都可以带走,唯独束楚,李大人别为难兄弟!”
李世昌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紧紧掐住束楚的细腰:“兄弟,你自己睁开眼瞧瞧,你家这些丫环,歪瓜裂枣,我瞧着都替你伤心。这样吧,改日李某给你送十个小娇娘,仗义吧。”
束楚被禁在李世昌的怀里,泪流满面,哀哀道:“郎君!”
徐树林的心都要碎了:“李大人,别逼我!”
“逼你,我逼你了吗,舍不得?”李世昌吃惊地晃晃身子,喷出浓浓酒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婢女而已,真舍不得,过一个月两个月,我再给送回来。唉呀,小美人儿真香,”伸手勾起束楚的下巴,猛地低头,啵地亲上她的嘴唇。
徐树林怒吼一声,一脚踢上李世昌的屁股。李世昌站不住,搂着束楚向前扑去,徐树林眼疾手快,趁李世昌站立不稳,一把拉过束楚,护在身后。
李世昌稳住身体,慢慢转过身来,两眼通红,瞪着徐树林:“徐树林,李某告你犯上不敬,你就得吃牢饭!知趣的服个软,把这小美人儿送我。世家大族里,都说女人如衣服,脱你一件衣服,就不成了?瞧不起李某出身低是个粗人,不比世家子会怜香惜玉?徐树林,你称兄道弟的这些人,有几个出身高的?难不成你口里喊着兄弟,骨子里却是大大瞧不起的?”
众将本来瞧着两个上官掐架,瞧得正好笑,听到这里,不由得变了变脸。
徐树林脸色发青:“李大人,还请看在同殿为臣、同军为将的情分上,放兄弟一码!”
“徐大人,至于吗,李大人从没对哪家小娘子动过心,徐大人便从了吧。府上还能缺了女奴?”
“徐大人,李大人肯要你家的婢女,那是给脸,你该兜着呀。”
“徐大人,李大人都说会送你十个美婢的。”
蒋思辰分开六七分醉意的众将,拱手:“李大人,向来只有你说我荒唐,今天这事倒是李大人荒唐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李大人何必与徐大人较这个劲,为一个女奴大打出手,多不值得。”
李世昌:“嚯,李某还就合意这个小美人儿,娇滴滴的,香喷喷的,那小嘴又甜又软,啧,李某把话放这儿,徐大人,给不给吧,李某也退一步,借十天,就借十天。连借都不肯,李某就得和徐大人掰扯掰扯,廷尉署近来热闹得很,李某不介意让那儿更热闹。”
束楚脸色煞白,绕过徐树林,扑通跪下:“李大人,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家郎君,我家郎君一个人拼到现在不容易,放过我家郎君吧!妇……”泪水滂沱,“妇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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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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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昌大笑,一伸手拖过束楚:“小美人儿真是善解人意,爷刚刚在想,要不要把徐大人打飞,带着你走,你倒自己送到爷的脚下来,爷不带你走,就成负心薄幸了。”
徐树林感到一阵愤怒。两年前,徐家也曾这样迫他,宗法,礼教,绝不允许以婢为妻。最后,他破家而出,带着束楚,两个人过着清贫的日子,束楚把身上的金玉饰物全送进了当铺。到鸾城大会,他拔了头筹,寰王将他安排到卫尉署,不久又提为卫尉丞,从那以后,曾经嘲笑过他的世家子,纷纷换了脸孔,争先恐后与他结交。
徐树林暗想,寰王定是不在意他以婢为妻的,有寰王的不在意,他又何必畏惧来自上官的逼迫!
想着,拳头就挥出去了。李世昌正把束楚拉起来,大手在她吹弹得破的脸颊上揉捏,徐树林这一拳,狠狠打上李世昌的侧脸。李世昌头向后仰,身子后倾,脚下退了两步,晃晃被打得发懵的脑袋。
“姓徐的,你踢我屁股,我没与你计较,你打我脸,真当李某好脾气?好啊,你我上一次打架还没分出输赢,今儿一并算!你要是输了,小美人儿就是我的,我要是赢了,小美人儿跟我走!”
众将嘘声大起,蒋思辰冒出头来,我赌一两金,赌徐大人赢,立马有人追赌,赌李大人赢。
徐树林满腔悲愤,便是在徐家时,对束楚的奴籍深恶痛绝,也比不得此时恨到极点,护不住心爱的女人。算什么男人!怒吼一声,双掌翻飞齐出。
李世昌当即轻舒左手,以擒拿法来切徐树林的手腕。徐树林猛见对方五指犹如鹰爪,心中一惊,立即将掌向下一沉,以掌化拳。拳风掌影,两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围观的众将便瞧得如痴如醉了。一招一式,无不精妙绝伦。
八十个对招过去,两人攻势丝毫不见减缓。只见李世昌身形旋转。左掌斜斜劈下,右掌悬于后腰。徐树林眼光缩了缩,想起前天李世昌与蒋思辰切磋交手,蒋思辰格他左掌时。他身子刚巧转过,右掌随即从腋下劈出。这一招连消带打,虚实不定,出手的部位又奇秘,可算是罕见的杀招。徐树林曾为这一招赞叹不已。反复琢磨应对之招,机会稍纵即逝,他脚下一个漂移。左掌自下反切向上,直切李世昌的右掌。待李世昌转过身,右拳一招黑虎掏心直向李世昌的左胸打来。
只听得“砰”的一声,李世昌被徐树林打得飞了起来,重重落到院子里。四下惊呼声中,蒋思辰一掠数丈,如惊鸿掠到李世昌身边。只见李世昌口吐鲜血,身子微微抽搐,气息渐无。
众将呼啦都围过来,无论谁都看得出来,李世昌当场身亡,齐齐变了脸色,惊恐地看向徐树林。
徐树林木立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心神完全混乱,李世昌,卫尉军第一高手,就算避不开他那专门的对招,也不至于完全避不开当胸的一拳。徐树林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看不到。李世昌,竟然死在他的拳下!
蒋思辰落下泪来,嘶声道:“徐大人,你至于为了一个女奴,就下死手杀了李大人吗?”
跟随李世昌的护卫,发疯地往外跑,仿似跑晚了会被徐树林灭口,一路跑,一路喊,杀人啦,徐大人杀了李大人啦……
大街上立刻骚动起来。
束楚身子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抖得站不住,全身缩成一团,脂粉也掩不住她发白的脸色。
徐树林青松般挺立的身形一点点折弯,脸上充满悲哀和绝望。
当众杀了上官,谁也救不了他。
消息很快送到金銮殿,朝臣不约而同看向徐太常,大家心里也不知是惊讶,是嘲笑,是愤怒,还是同情,也许各种情绪都有,同情还是多一些,尽管徐树林已被赶出徐家,却改变不了他是徐家子孙的血脉。
寰王怒远大于惊,李世昌,徐树林,一个卫尉卿,一个卫尉丞,为一个婢女大打出手,最后落得一个死于拳下,一个将死于刑刃下,朝臣的脸都被丢光了!
“徐太常,寡人竟不知,怎样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能让寡人瞬间折了两员大将!徐氏礼仪传家,竟养出一个祸国殃民的婢女!寡人怜惜徐树林小有才华,竟害了寡人的肱骨大将!”
徐太常跌跌撞撞回到徐府,却看到徐府的门前挤满了瞧热闹的人,台阶下,粗衣布裙的束楚跪倒在地。
围观者听束楚哀哀哭泣,她与徐树林两心相许,徐家人棒打鸳鸯,逼得徐树林破家自立,现在徐树林犯下死罪,她只求徐家出面,救徐树林一命,她的命,任由徐家予取。
那梨花带雨的娇颜,轻柔委屈的诉说,更兼此时磕头磕得血肉模糊的前额,令围观者大为怜悯。
徐太常又恨又气,爱孙被除族,将上刑场,起因都是这贱婢!瞧这场面,徐家若是将她杖毙在门前,围观的人能把徐家门楼拆了,贱婢好大本事啊!
满腹诗书的徐太常极度郁闷,命令门房关紧大门。
入夜,寒风刺骨。
风府,近风院书房。
夏侯风两眼赤红,摔了一地砚台的碎块。
明明李世昌死在两个月后,训练中战马受惊,摔下马背,被马拖死,明明卫尉卿的官印落到徐树林的手里,明明蒋思辰接了徐树林的卫尉丞。
重活一世,他早早安排蔡一卓不动声色接近徐树林,向徐树林许下诺言,他日事成,将赐束楚王室翁主的身份,在长安宫为他们办一场盛大昏礼。徐树林犹豫很久,才收下蔡一卓送去的极品玉璧。
一切心血付之流水!
他就该想得到,徐树林能为束楚不惜破家破族,能为束楚做风府的内应,还有什么不能为束楚做的。可恼李世昌脑袋被熊掌拍了,一向油盐不浸,不沾嫖赌,竟对风姿绰约的束楚生出心思!对风府来说,成也束楚,败也束楚!
而今蒋思辰得利,连升两级,坐到了卫尉卿的位子上。蒋思辰,毛病多得像筛子,这样的人,倒不必多费心思。
夏侯风森寒的双眼,闪了闪幽光。
与此同时,海棠院花厅,桑柔坐在红松木的茶案后,静静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束楚。宝慧在一旁,优雅地煮着茶。花厅里静悄悄的,听得见茶水开沸的声音。
“我见犹怜,楚楚动人。怪不得能让徐树林为你破家,能让李世昌和徐树林为你生死相搏,能让围在徐府门前的闲杂人指责徐氏无情,能让廷尉署的狱卒放了你进大牢探视钦点重犯。本妃见了你,都觉得拒绝你是一件焚琴煮鹤的残忍之事。”
束楚心头委屈之极,两颗泪珠随着她的轻摇头,滑出眼眶,落在腮边,额上系着的素帛,隐有血迹渗出。
桑柔眉尖紧蹙,眼底浮动着幽冷的微光,淡淡道:“你可知那放你进大牢的狱卒,现在如何了?”
束楚泪眼凄迷。
桑柔:“他被打了五十板子,再也当不了廷尉署的差。”
束楚泣道:“妇只是想见一见郎君,没想连累他的。”
桑柔:“你只想做你要做的事,达到你的目的,你没想连累旁人,因为你觉得,别人为你做事,都是理所应当的。至于别人为你做了逾礼违规的事,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你的确不会去想,因为你觉得,都是别人自愿的,自愿为你做事,自愿为你受罚,甚至自愿为你送命。”
束楚惊骇地抬头看桑柔,接触到一对黑漆漆冷森森的眼眸。
桑柔叹道:“你该是个宝珠,被人捧在手里,奈何薄命。如今真的薄命。”声音里似有怜惜,眼底却无半分。
束楚泪如泉涌。当初两人面对徐家重压,徐树林便说,本是纤柔玉质,可叹薄命为奴,她笑道,若不是兄嫂卖她为奴,如何能认得郎君。
“桑妃,妇别无所求,李大人因妇而死,妇愿一命抵一命,但求三殿下为郎君御前求情,放郎君一条生路。妇入幽冥府,甘受地狱万刑!”
桑柔凉凉笑:“三殿下不肯见你,你还不明白吗?”
束楚:“郎君自允了三殿下,便对三殿下忠心耿耿,三殿下若能救郎君一命,郎君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桑柔:“看来徐树林没少教你读书。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和徐树林一样,被你吃得死死的。徐树林当众杀了上官,铁案一件,判他明日午门处斩,是大王亲口下的旨,谁敢违抗?你去探视徐树林,便连累狱卒受了重责丢了差事,三殿下那样的人,还能为徐树林求情?”
束楚脸色死灰,嘴唇翕动。
桑柔:“你只想徐树林不能死,却不想李家,听说李大人的妻子,身体很不好,家中二子一女,尚且年幼,人家该怎么活?还得承着外人的嘲笑。”
束楚悲泣道:“妇何曾想李大人死!李家人无辜,郎君就不无辜么,李大人身为上官,不自重身份,强抢下属之妻……”
“打住!”桑柔淡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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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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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龙城的人,除了徐树林把你当他的妻,别人都知,你不过是徐家一婢,竟也敢自称徐树林之妻!竟也敢在本妃面前自称‘妇’!可知道,仅凭这一条,就能让御史弹劾,将徐树林下狱两年。之前大家都不说,不过碍着徐太常的面子,碍着徐树林颇得大王信任,本妃想,怕是徐树林与你双宿双栖,得意忘形,忘了人们对你俩有多不齿,忘了李大人于大王有救命之恩,李大人在大王心里,比徐树林重得多。”
束楚哽咽道:“妇……奴……奴若是求得李家人谅解,三殿下能为郎君求一求情吗?”
桑柔忍不住冷笑:“你觉得李家人应该谅解徐树林吗,你又想施展你的魅力,迷惑别人,来达到你的目的?你可以再狠一点。”
束楚垂目,两行珠泪滚落:“奴——奴没有!”
“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只等徐树林明日法场受死,徐家必不放过你,一个逃奴的罪,直接扭到内史衙门,牢房里有的是法子,无声无息整死一个人,”桑妃哂笑,“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怜香惜玉的,尤其是那些被关了很多年的老囚。”
束楚的脸,失了最后一丝血色,那样子,生不如死吧。求徐府,徐府大门紧闭,求风府,风府冷嘲热讽,还能再求谁?杀人偿命,她给李世昌偿命,不行吗?
桑柔:“你可知这两年,世家主母把自家儿子身边的丫环,都换成了小厮,只怕出个龙城第二婢。”
束楚泪眼婆娑:“奴便知,都把奴当作攀主的贱女子。无人信主婢也有真情。”摇摇晃晃站起来,勉强向桑柔行一礼,往门外走。
“也许徐树林不认风府为主,倒有锦绣前程,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生死贫富两重天。”桑柔凝眸,望着束楚款款摆摆的身形。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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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前。团团阴云在半空中移动,露出的小片小片天空,亦是淡淡的灰色。寒风呼啸而过。大街小巷行人疏落。长安宫午门外,却是人动如潮。
午门问斩,在龙城人的记忆里,似乎是一件很久远的事。久得往前数二十五年,寰王承继大统时。在午门外杀了几位铁心追随先王的重臣。
午门外西南角的刑台上,五花大绑昨天还是卫尉丞的徐树林。穿着囚衣,头发已被打散,身上虽无用刑后的血迹。亦再无世家子半分的优雅从容。
人们唏嘘着,眉飞色舞地争论着,仿佛徐树林成了一个可以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接着便扒拉起那位龙城第一婢,再次印证红颜祸水的传说。一时间。不知多少人家的男女主人,对家里的婢女都生出了警惕之心。
亲,你想家破人亡吗,从给小郎君挑选婢女开始。
徐树林对人们的讽刺议论,充耳不闻,布满血丝的双眼焦急地人群里搜找。
透过阴云的日光照着刑台前的木杆。咚咚咚,第一通鼓敲响。
一个中年女人提着食篮,慢慢地走近徐树林。徐树林呆呆望着她,喊一声“娘”,眼泪流下来,眼里的光却一点点暗下去。
徐母缓缓屈身,打开食篮,将酒菜摆开。
徐树林哭道:“娘,你来做什么?儿子已经不是徐家人了!”
徐母微微笑道:“你不是徐家的子孙,总是娘的儿子,阿林,不是今天这样的日子,娘还见不到你。这些菜,还是以前你在家的时候最喜欢吃的,这么久了,娘不知道你的口味变没变。”
徐树林哽咽着说不出话。
徐母一手端盘,一手挟菜:“吃得饱饱的,也有力气往黄泉路走,娘会多烧点箔给你,到那边还能衣食无忧。”
徐树林和着泪,一口一口吞下母亲送来的最后一顿饭,泣道:“娘,儿子不孝,儿子让你丢脸了!”
徐母的眼圈突地红了。自长子徐树林被赶出徐家,丈夫冷落,妯娌讥笑,侍妾趾高气扬,她灰了心,若非膝下还有年幼的亲子,她会自请到郊外的庄子上养病,长久以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徐树林杀人受死,徐家无一人来告诉她,这是完全地不把徐树林当作徐家人。天亮前一刻,有蒙面人潜入送信,请她为徐树林送别,她心头忐忑,左思右想,不管蒙面人是什么目的,她送儿子最后一程,总是情理中事。
徐树林:“娘,儿子一死不打紧,求娘为儿子做两件事,儿子只有两个请求。”
他也没问自己过得好不好,徐母心头一痛,无论在他的心里谁最重,在她,他是她最爱的儿子,一直最重。徐母轻拭眼角,道:“娘允你。”
徐树林:“娘要保重身子,再勿以儿子为重,另一件事,想必娘猜得出来,儿子既死,求娘放了束楚奴籍!”
徐母轻轻一颤:“阿林,那卖身契,在大房那里。”
徐树林:“束楚不能脱了奴籍,儿子死不瞑目啊。”
人群中冲出一个年轻女子,浑身缟素,跌跌跘跘奔向徐树林,扑倒在他脚下,抬头喊着郎君。
徐树林顿时泪如雨下,只恨双手被绑,不能抱住心爱的女人。
束楚向后退两步,向徐母跪下,吐字悲凄:“娘,束楚自知没资格叫你一声娘,可郎君视束楚为妻,束楚便该叫一声娘,娘,束楚福薄,不能长侍娘亲膝下,今生不孝,来生,束楚定以配得上郎君的身份,欢欢喜喜叫你一声娘!”
徐母未语。恨吗?恨的。恨这个不知尊卑的婢女,勾得曾是徐家最出色的子孙失去宗族的庇佑,勾得她最疼爱的儿子走上断头台。
束楚转身,毫不顾忌地抱了抱徐树林,道:“郎君,在别人眼里,你是主,我是奴,在我们自己心里,你是夫,我是妻,你我这一份情意,你知,我知,山川万物曾见证我们相携走过,这一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今生不能共白头,来生,我们重续夫妻情缘!”
徐树林失声喊道:“束楚!今生得你深情如此,我九死不悔!别让我去得不安心,活着,替我孝敬娘亲!”
咚咚咚,第二通鼓敲响。执刑的刽子手来到徐树林的身后,怀中的大刀闪出一道森森的寒光。
束楚直起身,淡淡笑着:“郎君,我不能依你!你说过,我们命运相连,生死相随!现在,你快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会很冷,很苦,郎君,你知道,我很怕冷,很怕苦。”再次抱了抱徐树林,猛地退后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帕,帕上一粒金丸,仰头吞下,轻唤道,“郎君,我生相从于你,死相随于你,来生,我定要一个高贵的身份,等你骑马来娶我……”
口角流下一道血线,双臂抱住徐树林的腿,软软地倒下了。
徐树林心胆俱裂,仰头向天,自胸腔中绞出一声悲号!人世间不容他们两个,天上地下,魂魄总可相依!
围观的人们有些乱了,推搡着,议论变成声讨,吵吵嚷嚷。监刑的廷尉衙役惊呆了,冲过来,一边高喝维持秩序,一边拖走束楚的尸身。
有大户人家的郎君,不由得慨叹,府里的丫环爬上他的床,并不都是向着他的财富地位,也有真心爱慕他这个人的,不是吗?
徐母痛呼一声“放下”,抱住束楚,坚定地说:“阿林,你死以后,娘会将你们葬在一起。”
“谢谢娘!”徐树林昂了昂头,“娘,来生,我和束楚还做你的儿子、儿媳!”
鼓手再次擂鼓,监斩官抓了火签令便要往下扔,就听一声“且慢”,举目望去,一队银甲卫之后,太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监斩官急忙上前行礼。
夏侯云招监斩官近前,扬了扬手中明黄的帛,道:“大王有旨,暂缓行刑,本宫想先问话徐树林,不知可否通融?”
声音并不高,监斩官将将听清,怎能不通融,心头却奇怪,有旨不宣,为何?
穆雪推着夏侯云来到刑台前。
夏侯云看着徐母,道:“夫人还是放下的好,免得污了手。”
易青对束楚检查一番,微微侧过头来:“回殿下,呼吸已停,脉搏已断,心跳也停止。”
徐树林脸上无悲无惧,无愤无怒,是一片待死的灰败:“人都死了,还得承太子殿下轻蔑!只道我能护住她,原来实在高看了自己,真是可笑。”
“你的确可笑。”夏侯云招招手,“本宫只想让你做个明白鬼。”
从银甲卫后面小步跑来一人,直向夏侯云点头哈腰,然后开始说,他在南城门内开了一家小客栈,凌晨寅时初(三点),来了一位年轻女子,要求投宿三天,住进甲字号客房,上午离开,留话晚归。
白初扔给徐树林一个包裹:“这就是那位年轻女子留在客房的包裹。”解开包裹皮。
徐树林瞳仁缩了缩,认出都是束楚的金玉饰物。
店主仔细辩认后,确认束楚就是留宿小客栈的年轻女子。
徐树林怒道:“竖子血口喷人!束楚已经死了,欺负死人不能说话?”口中骂着店主,眼光却瞥向夏侯云。
夏侯云再招招手。
徐树林看着来人,目光一滞。
——————————。(未完待续)
109 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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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着肩走来的人,俊秀的长相因挤眉弄眼,显得有七八分的猥琐,正是束楚的哥哥。
束楚的父亲,开药铺为生,染上痨病,家财耗尽,不得不将药铺典当,束楚七岁那年,父亲病故,兄长卖了嫂嫂的陪嫁,又把束楚卖进徐府,凑了钱赎回小药铺。徐树林和束楚离开徐府后的那段艰辛日子里,束楚曾向兄嫂借钱,被轰了出来,在徐树林到卫尉署当差后,常常见到他们两个登门求赏。束楚心软,总是有求必应,渐渐养得他们心大,讨赏越讨越狠。
夏侯云:“徐大人,你知道他有个药铺,你查过他都卖什么药吗?”
徐树林愣住,半晌,呐呐道:“小药铺而已,一家子吃喝都管不了,能有什么好东西。”
夏侯云:“徐大人,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一桩案子,关于飞天大盗王老五。”
徐树林:“那案子轰动朝野,飞天大盗王老五横行多年,盗抢劫杀无数,被韩大人设计捉住,韩大人因此案当上了龙城内史,王老五不堪受刑,咬碎了藏在牙中的毒药,自杀身死。”
夏侯云:“本宫若是告诉你,月余前,本宫被王老五追杀,你信吗?”
徐树林瞪大眼:“怎么可能?”
夏侯云:“韩内史捉拿王老五,本宫曾有参与,与王老五见过一面。在腾迅里沙漠,本宫遇刺,刺客中有人使链子钩,当时略觉那人眼熟,昨夜听得你这位舅兄招供。才知那使链子钩的虬髯大汉就是王老五。”
徐树林默,飞天大盗王老五,成名兵器正是一对链子钩,翻墙入户如履平地,进退搏杀奇招迭出。
夏侯云:“你这位舅兄,的确开着一家很不起眼的药铺,你却不知。他有个混号。十两金,意思就是,给十两金。他什么药都敢做。”
作为资深暗桩,穆英的手里有极多的消息来源渠道,几乎无所不知。
“不过,这能让仵作都上当失手的假死药。却是你那位岳父的杰作,穷一生做了三粒。试验用掉一粒,留给他们兄妹一人一粒。你这位舅兄的那粒药,以百两金卖给了王老五,之所以卖掉束楚。就是逼束楚交出假死药,而束楚不肯交。现在,她当着你的面。当着无数人的面,把那药吞进了肚里。”
徐树林的身子轻轻颤起来。痴痴地望着毫无声息的束楚,耳边是束楚兄长絮叨的话:
昨天深夜,束楚来到他的药铺,放上五十两金,说,让他务必明天到午门外为她收尸,事后再付他一百五十两金。
一个金元宝滚到徐树林的脚下,那熟悉的标识刺痛了他的眼。
徐树林嘶声道:“太子殿下,你竟然找来证人说束楚的不是,我与她命运相连,生死相随,她怎么可能假死来骗我?”
穆雪:“徐大人杀了李大人的消息,在街上散开时,太子殿下正到随云居与士子们闲聊,当即派了白护卫到你家转转,你这位妻子的举动都在白护卫的监视之下。所以,你才会见到这些看起来你并不愿意见到的证人。徐大人,你觉得,太子殿下有必要为一个婢女,大费周章寻找伪证吗?”
徐树林颤抖得更剧烈,呐呐道:“为什么?”
穆雪:“你丢尽了徐氏的脸面,如果她不在众人面前死一回,徐家人会放过她吗。死在你面前,歇了徐家人的各种念头,她既为自己搏得一个痴情女子的好名,还为以后做了铺设,别人就算认出她,至多感叹一句人有相似而已。”
“不可能!我被赶出徐府,身无分纹,那样穷苦的日子,我们一起嚼过草皮咽过糠,谁也没放弃谁,束楚不是你们以为的,攀主求富贵的女子!我们,真心相爱!”
穆雪:“鸾城大会的前三名,大王都会亲口封官。太子殿下查过,你被徐家除族是在二月,五月的鸾城大会你便拔了头筹,入了卫尉署,如果连三个月的苦都吃不下来,又怎能让你死心塌地,以婢为妻?”
徐树林嘶吼道:“我不信!”那些窗前月下,柔情蜜意,难道都是假的吗?
穆雪:“或许该这样说,束楚对你的感情,不及你对她的感情,你那份情意,像水晶一样纯粹,像鲜花一样美好,没有欺骗,没有算计。”
徐树林沉默了。
“可惜,你看错了人。”穆雪淡淡地补了一刀。
徐树林眼里的怒火渐渐黯淡,变得犹疑、挣扎、否定。束楚十一岁时被派到他身边,当了他的贴身侍婢,她温顺,乖觉,灵巧,聪慧,一双雾濛濛的眸子,总在不知不觉间令他沉醉。他是她的主,她视他为天。这样的弱女子都信不得,还有谁能让他相信?
夏侯云露出烂泥扶不上墙的嫌弃来,这就是李世昌赞誉有加的人?人可以单纯,可以固执,但是,又单纯又固执,就成愚蠢了。
穆雪:“徐大人,太子殿下给你选择,斩首,立即行刑,你可以和你美好的爱情天长地久,在幽冥殿等束楚,或者,缓刑一天,等着束楚醒来。”
徐母扑过来,哆哆嗦嗦问道:“太子殿下,臣妇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要是束楚醒来,我儿,我儿还会死吗?”
夏侯云:“那就再做一次选择,斩首之刑继续,或者,把束楚交给徐家人。”
徐母:“交给徐家人?”
穆雪:“束楚没杀人,装死也不犯法。官衙不能将她怎样。”
徐母抱住徐树林,大哭:“阿林,若束楚是个好的,娘豁出去被徐家休了,舍了命,也会将你们葬在一起,可若是骗了你,娘便是做鬼也不能放过她!太子殿下给了你一线生机,娘的儿,你真狠心抛下娘?你可知晓,娘和你弟弟,在徐府举步维艰?!”
徐树林呐呐道:“我失手杀了李大人,大王岂能饶过我。”
夏侯云:“本宫自有说法。”
徐母双眼一亮,口中哀哀唤道:“阿林!”
徐树林的目光没有离开束楚,脸色灰黯,嚅嚅道:“我杀了李大人,杀人偿命,唯有一死,才能抵杀人罪,我……甘愿就刑。”
徐母怔怔,忽地啐了一口:“徐树林,你真是我的好儿子!这么懦弱!你宁愿一死,带着你所谓的真心相爱,去寻找虚无的魂魄相依,也不敢活下来看一眼那贱婢死而复生活过来!你不敢面对被欺骗,被愚弄,你不敢面对自己一腔赤诚变作一场笑话!你以为你死了,就听不到别人嘲笑你了吗,便过路过你的坟头,别人也会唾你一口唾沫!”
徐母厉笑几声,“好,好,徐树林,你深情地喜爱一个婢女,凶残地杀死你的上官,你慷慨地就死吧!你把爹娘的养育之恩视如草芥,你把兄弟的手足之情看作尘土,活着,你对不起生你养你的娘,对不起养你教你的爹,对不起敬你如神的弟弟,你让你爹背上教子无方的臭名,你让你娘顶着生一个蠢儿子的骂名,你逼着你弟弟一辈子以你为耻!徐树林,死得负债累累,你就这么安心吗?”
眼泪流下来,徐母泣不成声,“我早该对你绝望的,你爹,你娘,你弟弟,徐家所有的人,和你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在你心里,比不过一个心机深厚的婢女!我是做了什么孽,有你这样一个荒诞怯懦的儿子!你死吧,和你自以为是的真爱,一起下地狱吧!徐树林,我告诉你,贱婢死了,我也不会让你们葬在一起,贱婢活了,我会让她后悔来到人世间!”
徐树林失声喊:“娘,你——”
徐母拭去眼泪,冷冷道:“我改主意了!贱婢害我这么惨,我是个没本事的,活着没奈何她,只好让她死后挫骨扬灰,不得安宁!你不要我这个娘,我又何必再认你这个儿!”转过身,对夏侯云颤颤施礼,“太子殿下,此婢乃徐府中人,妇请太子殿下抬抬手,让妇带她回徐府。”
夏侯云:“徐府中人,当由徐府处置。”
徐树林痴痴地望着束楚那没有血色的脸孔,母亲的话,一字一字狠狠敲在他的心上,她骗了他?他连面对被骗的勇气都没有?
鼓声再次响起。众人退让到三丈之外。刽子手抡起了手中刀,刀光一闪。
徐树林向后一倒,就地翻滚,鱼跃而起,颤声道:“太子殿下,臣徐树林请求缓刑!”
夏侯云凉凉微笑,想起两个时辰前,宣室殿的小朝会,文武重臣各述其事。
“大王,关于徐大人危害李大人一案,臣有异议。”夏侯云打断众臣的禀报。
寰王气恨不休:“异议?众目下的杀人案,你有异议?”
“不错,有异议。”夏侯云不紧不慢,“臣要说的是,李大人不与徐大人动手,也会死于心肺绝症。”
寰王惊愕,冷笑道:“李世昌身强体健,他会有心肺绝症,这话说出来,也得有人信。”
夏侯云:“臣在华阳街的泰康医馆,听得医馆的孟老医士亲口述说。孟老医士正在宫门外等候传见。”
寰王:“你去泰康医馆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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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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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太医们众口一词,臣已是个站不起来的废人,那么,臣去龙城最受赞誉的泰康医馆,请最受称道的孟老医士看诊,没什么不对的吧。”
众臣默,对,很对,偷听孟老医士给李世昌看诊,也很对。
寰王拧眉。
夏侯云:“孟老医士的诊断准不准,可以由廷尉署的仵作,验查一下。徐大人当死不当死,也好给个准确的说法,一个人只有一条命,头颅落地,便落地了。”
桑老廷尉出列:“大王,老臣失职,老臣这就回衙门,查验李大人死因。”
寰王摆手:“准。”
桑老廷尉退出。众臣不约而同闭了嘴,袖着手,站在原位,等着廷尉署的验尸结果。
寰王眼角的余光扫着静坐一侧的夏侯云。解决了令朝臣束手无策的闹榜风波,又插手二十五年来最荒诞的凶杀案,他似乎开始看不透这个长子来。
“寡人看你很闲。”
夏侯云:“儿臣不闲,正忙着收拾行装,明天就往烟霞山庄去。”
“不闲?”寰王嗤笑,“不闲,你还伸手管区区一件凶杀案?”
夏侯云:“杀人偿命,这是人尽皆知的律法。儒家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法家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不知谁对谁不对,只是觉得,蝼蚁尚且偷生,断狱,当不唯上,不唯书,以客观事实真相为依据。李大人若不是死于徐大人的拳头,徐大人到了幽冥殿。幽冥王岂不要责怪大王,不分曲直弄出一桩冤案。臣是为了大王的名声着想。”
寰王的眉尾向上挑了两挑,道:“让你送秦淑女进宫,如何还不见人来?”
夏侯云斜斜地朝寰王看过来,懒懒道:“长安宫年久失修,一个手痒,不大合适。”
众臣默。这是要拆长安宫的意思?胆子太——壮了!
寰王默默无语。也斜斜地瞅向自己的儿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回大王的话,臣子乔飞外出游历。不知何时才归,臣不敢耽误唐家娇女,不知大王能否收回圣命?”乔太尉瞥一眼寰王嘴角的弧度,又瞥一眼。跨前一步,颤了声音问。
“大王。乔六郎欺人太甚,大婚在即,竟玩起外出游历的把戏!老臣不服,也不信。必是乔太尉要唐府丢脸,将乔六郎藏起。老臣恳请大王下令,限乔太尉三日内把乔六郎交出来。唐家。也不是乔家能耍着玩的!”
乔太尉:“唐老典客,太子殿下刚说。断狱要有依据,今儿在大王面前,乔某提醒唐老典客一声,说话要有依据,乔某敢在这里对天发誓,乔府的每一寸地方都翻遍,龙城的大街小巷都找遍,大小客栈都查遍,亲朋好友都问遍,六郎的确不在龙城内。乔某教子无方,甘受大王责罚!”
唐老典客:“大王,莫听乔太尉诡辩,唐乔联姻是大王的圣意,乔家拖延至今,龙城上下哪个不明白乔家的意思,莫过是三殿下——”
“唐老典客!”乔太尉气呼呼道,“乔家的意思,乔家有什么意思?依礼,通常加冠之后才能娶妻成亲,六郎的二十生辰在明年正月,这一段日子以来,乔唐两家不曾议三书,不曾议六礼吗!”
唐老典客气咻咻道:“依礼,依什么礼,太子殿下依礼了吗,二殿下依礼了吗?”
乔太尉淡淡笑道:“殿下是殿下,臣是臣,臣不敢不守礼。”
唐老典客鼓着腮帮子,怒视乔太尉。
寰王很是不悦,唐家有唐家的理由,乔家有乔家的借口,在宣室殿便敢大呼小叫,读的书呢,学的礼呢,活的岁数呢,全交给狗了?
“大王!”桑老廷尉急急赶来,行君臣礼后,喘歇两口气,道,“回大王的话,仵作细验,李大人果然有心肺恶症,徐大人的一拳击中李大人胸口,力道、准头并不足以使李大人殒命,经太医和仵作合作鉴定,李大人寿元无多,真正死因是,拳伤诱发心肺恶症急性发作。”
竹简由内侍接过转给寰王。
寰王:“李世昌纵有恶症,徐树林也不当以下犯上,李世昌纵然寿元无多,也是因徐树林的殴打导致猝死。桑老廷尉,徐树林当如何判罪?”
桑老廷尉:“徐树林以下犯上,过失致李大人死亡,当剥夺官身,流放北海,永不录用。”
寰王:“徐太常。”
徐太常出列:“臣,无异议。”
夏侯云:“臣有异议。”
寰王:“你又有什么异议?为徐树林求情?”
“不求情。”夏侯云淡淡道,“徐树林为一婢女被徐家除族,为该婢女以下犯上,臣很想看看,徐树林一无所有以后,那位龙城第一婢还会不会死心踏地跟着徐树林。徐树林流放北海,这精彩大戏,龙城人就看不到了。桑老廷尉,改抄家,杖八十,可行否?”
“唔……”桑老廷尉抬眼,看到寰王很有兴趣,看到殿中众人两眼闪闪,看到徐太常怒目而视,不禁抚额,“回大王,回殿下,这个,那个,依律法……”
“准太子奏。”寰王大声道。
午门外的法场,高挑灯笼火把,起风了,风呼啸,夜寒沁骨。监斩官暗暗叫苦,原说监斩三品大员的差事很露脸,没想到这张脸全露在夜风里了。皂衣衙役送来烈酒,又点起一堆堆篝火,人们回家换上厚暖的衣服,又聚到法场外围观,死而复生,有谁见过?徐树林目光呆滞地望着火堆旁的束楚,心头一片茫然。
子时三刻,毫无气息的束楚,手指动了动,凹凸有致的胸部有了轻浅的起伏,一声低长的叹息之后,她缓缓坐起来。徐树林并没感觉到心痛,也许是跪得太久,全身都麻了,心也麻了,眼中的神采也无痛色,也许是睁得太久,眼皮都僵了,泪也干了。
夏侯云轻轻挥手,招监斩官近前,低声道:“徐树林若是死于八十杖刑,徐家的好戏就没了,那样大王会很生气,大王一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监斩官两腿打颤:“太子殿下,臣该怎么办?”暗道,龙城第一婢死而复生,徐家的好戏便拉开帷幕,微臣也想瞧一瞧啊。
“那你就瞧着。”夏侯云回头唤,“冷琥,冷珀,大双,小双。”
冷琥冷珀拖过徐树林,大双小双抡起刑杖,一杖,两杖,三杖,冷琥冷珀大声报数,十杖后,每一杖都带起一串血珠。围观的人看得直哆嗦。束楚面如死灰,她苦心谋划的阳光大道,崩塌了。
**********
北宫合欢殿,书房。
风,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深,寂寞也更浓。琴声稍歇,一个绵邈的叹息,低郁而悠长,然后是沉沉的寂静,久久的回味。
今天是十月三十日,穆雪到龙城一个月,去年的今天,是张寒离开榆州往咸阳就职的日子。
……
新月如眉,月光如绡如纱,湖边绿草如茵,绵绵无边,张寒握住她的手:“今天晚上是个偶然,也是个永恒。”
雪山冰峰,倒映湖中,冰湖雪水,与天一色,张寒吹着他的玉箫,低头凝视着她,繁星满天,星光如水,他的目光那么深沉,那么专注,迷离的波华,溢彩的流光,令人沉溺不愿再起。
张寒把绿玉指环戴在她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今生今世,我们不离不弃,永生永世,我们相许相从。”
流火的红色中,张寒突然把她抱进怀里,只一瞬间又松开,哑声道,你,快走!她双臂紧紧环住张寒,亦只一瞬间便松开,道,一起走!他抬手抚过她的鬓发,道,我不能走。
……
穆雪轻抚着秦筝,一双深冷的黑眼睛里,有淡淡的哀痛之色,宛如澄清的湖水上笼罩着一层凄迷的薄雾。
元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娘子,那两个女人来了。”
穆雪:“哪两个女人?”
元元气喘吁吁:“就是,就是太子妃,那两个大大的美人。”
穆雪眉尖微挑,轻叹道:“太子殿下在德阳殿,她们到这儿来,又能做什么?”
“太子殿下不在这里,我们就不能来了么?”檀曼莉拉开门,掀起门帘,迈步进屋。
穆雪便觉眼前一亮,但见她二人肌映流霞,娇艳尤绝,顾盼之间,光彩照人。她淡淡地笑了笑:“两位太子妃请坐。”吩咐已然发呆的元元赶快送上茶水糕点,退后半步直身未行任何礼,“太子妃芳驾光临,有什么事?”
檀曼莉扫视着这个小小的书房。中央放着一张长书案,书案上有一支细青竹软毛笔,有一方研着墨的砚台,陈列几卷竹简,竹简下有一柄嵌玉青铜剑,两卷展开的竹简上墨迹未干。另一边的茶案上摆放着刚刚送过来的茶水糕点。茶案旁是琴案,有一张似琴非琴的琴,小巧的青铜香炉里插着一支没点燃的沉水香。
檀曼莉抬了抬下巴,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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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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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曼莉抬了抬下巴:“听说太子殿下让你随他一起到烟霞山庄。”
穆雪:“对。”
檀曼莉:“听说太子殿下让你住进新月院。”
穆雪:“对。”
檀曼莉:“去和太子殿下说,你不住新月院,当然,你说不去烟霞山庄最好,非得厚着脸皮去不可,住进西院也就可以了。”
穆雪平淡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新月院是烟霞山庄的主院,有温泉池的新月轩就在新月院内,”檀曼莉怒冲冲道,“你只道自己是北宫一客,既是客,住烟霞山庄就该住山庄的客院,哪有客与主人住一处的!”
“檀妹妹喝口茶。”丘婵娟轻扶腰,“如今我们该称秦淑女一声秦妹妹。”
檀曼莉尖声一笑:“秦妹妹?哦呵,现在龙城人都说太子殿下新得宠妃,出入同车,这是极大的僭越,御史会弹劾太子殿下的!再受宠的姬妾也得明白自己的身份,主院不是那么随便可住的!瞧你还算伶俐,别装不懂!”
太子宠妃!在龙城人的眼里,她真成了夏侯云宠爱的女人?!心头恼怒,穆雪扬起眉,将眉扬成一对出鞘的剑,欲辩,又止,冷淡道:“两位太子妃,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小女子,承太子殿下收留,我已感激不尽,未有其他想法。”
檀曼莉并不理会,哼哼道:“你知道我和丘妃是太子妃,但你知不知道,本公主来自强大的东夷王朝,日出东方。东夷永昌,本公主是东夷王最宠爱的孙女!丘妃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雁栖城城主,太子殿下很早就与她有约。万里迢迢的,把本公主从东夷娶回北夏也有两年了。”两眼直盯着穆雪,“这些,太子殿下跟你说过吗?”
穆雪眉尖略蹙,心头掠过凉凉的笑。有约。想说私相授受吧。她与夏侯云相识的时候,这位傲慢骄纵的东夷王室女还在玩过家家。
丘婵娟看着檀曼莉,笑道:“檀妹妹。太子殿下素性放浪形骸,与秦妹妹说起的怎么会只有我们,必然是精彩绝伦的。”
“的确精彩绝伦。”穆雪淡淡地,“民女纠正一下。丘妃姓丘,檀妃姓檀。民女姓秦,无亲无故,当不得姐妹相称。民女也不习惯与人称姐道妹。”
丘婵娟噎,脸色微沉。柔婉不改。
“你也配与本公主姐妹相称!”檀曼莉怒道,“米粒之珠,也敢与夜明珠争光!”
元元咬紧了嘴。生气地瞪视着闯入的两个女人。她的心里却在唱歌,枕下的小匣子已有五粒玉珠。丘妃实在是个出手阔绰的人。丘妃说,只要她把太子殿下和秦淑女之间的事情说出来,她就可以得到更多玉珠,串成漂亮的珠链。
北宫的人都看到,太子殿下和秦淑女出双入对,几乎形影不离。她比北宫的人更知道,太子殿下的腿没有任何残障,他注视秦淑女的热烈神情,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是太子,总有一天成为高高在上的北夏王,他会让谁站在他的身边呢,自然是他最喜欢的女人。
元元以她十五岁少女的心意,天真地认为,玉珠是她所要的,长安宫第一侍女的名分也是她所要的。她很清楚丘妃在想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可以说些什么,既不背叛太子殿下,又能赚到晶莹透亮的玉珠,多好的事儿。
这一刻,元元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穆雪:“两位太子妃,你们来到我这里,就是想说烟霞山庄新月院?”
檀曼莉傲然抬头:“太子殿下是群峰中最孤傲、最坚定的山,是天上高飞的雄鹰,是天下最勇猛又最热情的男人!北夏的大草原无边无际,我们的州城部落遍布在雄鹰看得到的地方,美丽的女人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太多的美丽女人愿意伏在太子殿下的脚下,渴望得到他的恩宠,太子殿下见过的女人数也数不过来,又有哪一个比得上本公主的尊贵,哪一个比得上丘妃的富赫!”
最勇猛最热情的男人。穆雪在心里摇头,对女人,夏侯云几乎算得苛待自己,当是最狠厉最无情的男人。一碧的秋水升起薄雾,穆雪的目光变得飘忽:“两位太子妃,你们似乎忘了,太子殿下的太子位,坐不了太久,残废之躯,怎堪继承大位。你们到我这里来,到底想说什么?”
檀曼莉拿起茶盅摔了出去:“太子殿下一定会站起来的!谁也夺不走他的太子位!谁也夺不走本公主的后位!本公主今天屈尊到你这里来,就是想告诉你,不要以为太子殿下天天跟你在一起,就是真的喜欢上了你,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他现在之所以给你攀附他的机会,那是因为你是秦人,你与北夏女人不一样,他感到新鲜,他在猎奇!”
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记得。穆雪冷漠地坐着,内心冲击如火,却只轻描淡写地牵动一下唇角,凉凉道:“丘妃,檀妃,我想你们是误会了,误会了太子殿下,也误会了我。”
“误会?说得轻松极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丘婵娟对檀曼莉轻轻一笑,心里却忍不住咬牙,“丘妃”两个字,以及那凉薄的语气,深深地灼痛了她。在檀曼莉进入北宫之前,人们都敬称她“太子妃”的!
“误会?好个误会!”檀曼莉怒极,“你当别人的眼睛都是瞎的!哼,龙城里的每只狗都知道,都知道你是个狐狸变的妖女人,你勾走了太子殿下的魂!”横胳膊甩袖子,将茶案上的茶碗扫了个稀里哗啦,将茶壶里的水浇透书案上的有字竹简,将研了墨的砚台扔到窗帘上,又向琴案上的秦筝抓过去,“做几个古怪的甜饼,画几个妖魔的鬼符,弹几首蛊惑的魅曲,你就是靠这些小玩意儿来取悦太子殿下的吗?你这个狐狸变的妖女,你以为你就能永远拢住太子殿下的心吗?”
穆雪身形翩然一动,将秦筝抱在怀里。她实在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子,尽管内心像火焰一样,但仍自然地,用淡漠的笑容,高傲的姿态,冷静而轻蔑地压制内心极度的愤怒,保持着不动声色。
檀曼莉抓起装茶点的漆盘,把甜饼一个一个摔在地上:“你只是一个卑贱的野女人,你百般地讨太子殿下的欢心,只是因为他将成为北夏的王!地上的野狗,也想追上高飞的天鹅!你这个可恶的、淫.邪的女人,竟然发癔症想爬上北夏王后的宝座!我告诉你,”一脚踹翻茶案,又一脚喘翻书案,怒吼道,“你这辈子休想!”
腰背笔直,眼眸微眯,穆雪开口了,声音不激动,也不愤怒,冷冷的,静静的,带着一抹鄙视与不屑的笑:“你们都是北宫的太子妃,都想成为北夏的女主人,可是,你们,从未了解夏侯云,从不知道他高在云天之上那孤独傲岸的心!他是鹰,山川都在他脚下!他是风,草木皆向他俯首!”
丘婵娟怔怔,这女人,竟然直呼太子的名字!可见那人对她宠得没规矩了!
“我和夏侯云相识多年,早已经指天盟誓,倾心相爱,他是北夏草原上最伟大的王,我就是他最亲爱的妻……秦王后!”穆雪抬手一指门口,“我的话说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檀曼莉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鼻尖上沁出了汗珠,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秦王后!你也敢!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说的话付出代价!”她怒气冲冲地冲出书房,冲出合欢殿。
宫女内侍呼啦啦跟着往外跑。
丘婵娟瞥了一眼冷若冰山的穆雪,匆匆离去。
在这短促的一瞥中,穆雪却已看到了一股被竭力压制的、满足的得意,在她脸上流露,在她那亮晶的眼睛、润泽的朱唇、轻微的笑容之间掠过。穆雪轻舒口气,坐了下来。
在小花园对练的红蔷紫蔷,早停了手中剑,在书房外等候,冷冷看着檀曼莉和丘婵娟离开,掀帘进房。
紫蔷:“娘子,那两个女人,原本是一对乌眼鸡,竟联起手来对付娘子,我们该怎么办,她们一定会跟去烟霞山庄的。白夫人说过,不能小看女人的心计。”
穆雪:“她们去烟霞山庄,也好。”
紫蔷吐血:“她们去烟霞山庄,怎么会好!奴婢就不懂了,一个大家眼里的废人,也值得争先恐后?”
穆雪:“太子,未来的王,一日是太子,便得争一日,争的是那个位子,不是那个人。”
紫蔷:“这么说来,太子殿下也够可怜的,人不如一个位子。”
“那是最高的位子,因为那个位子,死去的……”穆家满门,岂不正是因为大秦的最高位子而灭?古往今来,多少人死在奔向那位子的路上,多少女人惦记着紧挨那位子的位子。穆雪轻摩指上的绿玉指环,慢声道,“咸阳宫美人无数,陛下在位三十七年,不认识的要比认识的多得多。”
紫蔷:“娘子,奴婢觉得,有英郎君的人,娘子不如返回榆州,等待时机。龙城的水,太深。”
穆雪:“咸阳的水,更深。英哥离家数年,我们兄妹比你们更想回榆州,回咸阳。可大秦不是北夏,没有合适的身份证明,我们潜藏不了太久。阿紫,君子报仇,不争一朝一夕。”
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宫女在书房外禀报,长安宫里又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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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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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
宫装华服的女人,缓步走进来的身姿仪态,优雅中有不盈一握的软媚,肌色如月而月色生香,一双圆圆的眼睛,眼窝深陷,眼尾先下弯而后翘,勾成一抹细长的圆弧状,轻轻地一盼,百媚横生。
腰软如柳,人媚如狐。
穆雪半垂眸。这样的美人,还可再加一句,体轻如燕可掌上舞,大有一代妖姬的姿态,无怪能在长安宫盛宠不衰,曾有龙城第一少之称的寰王愿意为她废嫡长立庶幼。
此时,这位美人,微微偏侧的头,略略后仰,轻轻地颔首,仿佛置身于高台之上,脚下匍匐着无数的子民,媚姿里透着长久居于上位的高慢。
穆雪裣衽一礼:“民女见过苏夫人。”
苏文绣莞尔笑道:“你就是太子殿下从南秦带回来的小娘子?”
“喏。”穆雪半垂眸。
紫蔷翻个白眼,明知故问的人,都是喜欢拿捏作态的。
苏文绣:“你怎么知道是本夫人呢?”
穆雪唇角微牵:“苏夫人的装束、风采、容貌,非一般人可比。”
苏文绣很安静地看着穆雪煮茶、分茶、点茶,她的动作看起来不见得多流畅,似乎不常做这样的事。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是人生八大雅趣,也是一般大户人家的闺秀必学的功课,说与做都能有模有样。难道真如她自己说出来的那样,只是一个民间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家里开武馆的?
苏文绣接过茶碗,不言不语,有意在沉默中给对方压力。
这个来自南秦的女子。头上未戴一支钗环,以雪白丝带绾住一头如云黑发,身上未佩一片金玉,穿一身素锦衣裙,素净得几乎可说是寡淡,然而,乌黑的双瞳。目光明澈宁静。举止谦而不卑,神态淡而不冷。与娇贵的檀曼莉,柔婉的丘婵娟。气度显然不同。这样的气度,却又不似普通人家能够养得出来的。而与传言中的嚣张跋扈,更是不沾边。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苏文绣浅浅地一喟。那个笑意从不达眼底的混蛋,原来也有动心动情的时候。可笑他冷漠如盘龙山不化的冰雪,坚定似盘龙山屹立的松柏。这个来自南方敌国的女子,注定成为他心里永远的痛!
“太子殿下自己看上的女人,风高云淡的,果然与众不同。”苏文绣微笑。只端着茶碗。
穆雪唇角轻幻。不在自己特别熟悉到绝对信任的地方,后宫里的女人,绝不会碰一点入口的东西。夏侯云酒后说。在他十三岁时,这个妩媚的女人曾对他大施美人计。唇角的弧度深了一分。某个蠢萌货身边的女人,无一不是貌美如花,女人中的女人,竟然能不为所动,真够冷心冷性的。他偶尔低唤出来的“小丫头”,究竟是在试探她,还是情满不自禁的流露?喜欢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难不成是恋童癖?穆雪一思及此,不觉抖了抖。
苏文绣保持沉默的微笑。
燕王后,那个北夏最尊贵的女人,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是病,在失去寰王宠信之后,为了她的儿子,可谓呕心沥血。丘婵娟,檀曼莉,她们背后的势力,本是夏侯云继承王位的强有力后盾,却在夏侯云的不情不愿中,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苏文绣的微笑渐深。
北宫的一连串动作,似乎惊动了寰王,寰王对太子带回的南秦女子,似乎兴趣颇浓。此刻一见,竟是如此轻灵翔动,绝不同于长安宫中的任何一个,寰王一定不会放过。
对这个女子,父与子有相同的心思,必然是一件绝对有趣的事。
作为寰王的枕边人,她又很清楚寰王对南秦的忌惮与痛恨,秦夏两国的仇恨是无法化解的。
失宠,早晚而已。
身为臣子的那个人,会做什么呢?
苏文绣很期待。
穆雪抿口茶,毫不在意苏文绣的目不转睛,也不去想苏文绣到北宫来的意图。
苏文绣放下渐凉的茶碗,掩口笑道:“北夏苦寒,你一个南方人,住得惯么?”
穆雪:“还好,谢谢苏夫人关怀。”
苏文绣:“你这里太过简单,太过朴素,可不像是宠姬可以居住的。换个地方,如何?”
穆雪:“烟霞山庄风景绝佳,是个好住处。”
苏文绣笑:“烟霞山庄是个赏梅的好去处,却过于单调,又在城外,冷清得很。在龙城,风景最佳的当属长安宫。”
穆雪容色不动半分,抿茶。猎手想一箭射中猎物,一定要有耐心,着急的不是她。她感到几许无奈,龙城上下果真把她看作夏侯云的女人了!
大秦威加四海,北夏偏安北域,秦视夏为患,夏视秦为敌。她是穆雪,大秦穆岐的女儿,正元皇帝敕封的九公主,封号安宁,即便没有与张寒成亲,她与夏侯云,最友好的关系仅限于各取所需的合作。
“民女承太子殿下垂怜,得一容身所在,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另存奢求。”
苏文绣:“有些东西,求是求不来的,有些东西,落到头上,也不是想推就能推掉的。秦淑女,本夫人奉大王圣谕,来接你入宫,这样的脸面,本夫人当年都不曾有过。”
穆雪抬眸,轻声道:“好。”
寰王让苏文绣出宫来接她入宫,的确不是想推就能推掉的,她只有见机行事。她是秦人,秦夏对立,稍有不慎,夏侯云未必护得住,当危及到他切身利益时,他能护也未必肯护。
对夏侯云,或者说,对她要选择投靠的贵主来说,所倚仗的只有学成的文武艺。自做出逃离大秦往西戎去的计划,她就有女人做事不易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会与夏侯云重逢,没想到他会是北夏的太子。想过会被寰王盯上,没想到会这么快。寰王贪的是色,能够给她以使臣身份出使咸阳的,只有夏侯云。
穆雪的手从脸颊轻轻抚过,要毁了这张脸?
红蔷打了个手势:少主,我和你一起去。
穆雪披上紫蔷拿来的银灰色狐裘,想了想。示意两朵蔷薇花跟在自己身后。向花厅外走。
苏文绣忽然吟念道:“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注】
穆雪怔了怔。脚下微滞。
苏文绣:“你是秦人,当知晓这首《秦风-晨风》。便也当知男人多薄幸。”
穆雪微蹙眉。这首诗寓意多种,可以是痴情女见弃于薄幸男,也可以是臣见弃于君,士见弃于友,不一样人读,不一样情怀。苏文绣吟出这首诗,想说什么?寰王喜新厌旧,靠不住?夏侯云薄情寡义,靠不住?还是夏侯云被夏侯寰放弃?
穆雪抿抿唇。那一对父子有情无情,于她并不重要,寰王有意废嫡长立庶幼,也不是自今日起。苏文绣想用这悲情的诗句来搅乱她的思绪?
走到合.欢殿外,但见太子仪仗一溜儿排开,穆雪心头一暖,抬脚上了驷马轩车,望着夏侯云幽深的黑眸,抿出一丝浅笑。
摆出太子仪仗,想告诉所有人,南秦美女属于北宫?事情越来越好玩了。苏文绣笑得妩媚万方。这副仪仗还能用多久?太子的位子还能坐多久?
她的姐姐苏文锦,何其无辜!当年,夏侯寰和燕槿设下圈套,害苏文锦在先。自懂事起,她就认定,是燕槿抢了苏文锦的后位,是夏侯寰欺辱苏家人太甚,是夏侯寰和燕槿害得苏文锦一生孤苦!夏侯寰和燕槿的儿子,她就是要把他从太子的位子上掀下来,让燕槿活得寂寞,死了也不得安宁,就是要让他们父子反目成仇,自相残杀!
仪仗威威,轩车辚辚,向长安宫去。
夏侯云注视穆雪抿得紧紧的薄唇,道:“怕了?”
穆雪:“还好。”咸阳宫远比长安宫辉煌,正元皇帝的排场令各国望尘莫及,多大的场面也不会让她退缩,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面对未知的对手,穆雪难免有些惕然。
夏侯云眸中幽光闪烁,忽唤:“丫头。”
穆雪心中微凛,静默不语,容色淡然。
夏侯云咳了咳:“你,以前见过我。”
“不曾。”
夏侯云:“相识多年,指天盟誓,倾心相爱,怎么解?”
“有吗?”
夏侯云:“自己说的话,不记得?”
穆雪语气淡淡:“殿下,你觉得,有过那种事吗?”
夏侯云心头突突一跳,紧紧盯着穆雪,小丫头的音容笑貌悄然浮上心头。八年前在榆州,他查探秦军军情,确定没见过穆岐的女儿,但是,小丫头也不是那数月间他唯一见过的南秦女孩。远远看一眼,连相识都算不上。
没有的事,木头也能说得一本正经,端的没酒也醉人。
为什么,他总会有淡淡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穆雪睃他一眼,平淡无波地补了一句:“一句气话,你还当真了?”
夏侯云觉得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外冷透了。冷木头,呆木头,他磨牙,狠狠道:“我还就当真的,你说,我是北夏的王,你就是我的妻——”
穆雪木无表情:“你听岔音了,秦王后,秦。我呢,姓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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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注】鴥(yu):鸟疾飞的样子,晨风:鸟名,即鹯(zhān)鸟,属鹞鹰一类的猛禽。隰(xi):低洼湿地。駮(bo):木名,梓榆之属。檖(sui):山梨。
113 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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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忍不住捂脸:“丫头,你是不是觉得,气着我了,你很开心?”
穆雪想了想:“有吗?”
夏侯云默默吞下心头血。
“被气着的那个人,是我吧。”穆雪轻哼一声,哼声透着飕飕的凉意。
夏侯云默然片刻,道:“不会再有第二次。”
穆雪:“你要威胁她们?”
夏侯云不语。
穆雪:“冷落,威胁,你可以对她们更狠一点。你承认不承认,她们都是太子妃,是你娶进北宫的女人。”
夏侯云低眉,忽道:“丘婵娟,为我挡过刀。”
穆雪一怔。
“那天是母后去世百日的日子,我在王陵守制,有两个刺客行刺,可能是长时间的恨痛哀绝,我发起高烧,浑身无力,慌乱中也不知自己的刀扔哪儿了,眼看一个刺客的刀就要扎进我的胸口,丘婵娟突然冲过来挡了那一刀,那一刀正扎在她的腹部,我看着她倒下去,看着血汩汩地流,却没有一点力气去扶她,幸好冷琥冷珀及时赶到。”
穆雪:“如此,你欠丘婵娟一命。”
夏侯云搓搓脸:“救命之恩,不是必须以身相许吧。”
穆雪默然了。她曾欠他一命,从没想过以身相许,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穆雪倏然兴致缺缺,闭了眼靠着软垫养神。
夏侯云:“明睿回来了。”
怕燕明睿一身臭味熏着她,把他赶进净室洗漱,便是这一会儿,后殿的两个女人进合欢殿寻她的不痛快,他想拦。又想看看木头的反应,便遣了冷琥来窥探,竟然得到“相识已久,指天盟誓,倾心相爱”的话。望着冷琥一脸谄媚的恭贺,他郁闷了。
他和谁指天盟誓倾心相爱了?真心冤枉!便是心底那点秘密,他都不好意思说。那是他一厢情愿啊。他喜欢小丫头。可小丫头把他当垃圾扔过两次,分别多年,他在榆州找她。可找不到,让他对谁倾心去。
穆雪没睁眼,淡淡地:“知道。”
夏侯云:“白次带十二名虎鲨,已潜入东夷的浮石铁矿。”
“知道”
夏侯云:“毅叔安排的人手。先后都到魔鬼谷,和绿蔷见了面。绿蔷大概划定了矿石开采口。”
“够快。”
夏侯云:“毅叔的兄长,徒子徒孙有二百多人,从东北曹县往西南雁栖城赶,横穿北夏。昨日收报,距魔鬼谷还有八百里。”
“够快。”
夏侯云:“白三和黄蔷,离龙城二十里。”
“哦。”
夏侯云:“我们明天离开北宫。到烟霞山庄去。”
“哦。”
夏侯云忍不住揉鼻子:“知道,够快。哦,气我不够,是吧,说句话都懒得应。”
穆雪闭着眼:“你的意思,魔鬼谷铁矿进入开采倒计时,新军训练即将展开。接下来会很忙,很累,我借个空歇会儿,不可以吗?哦,殿下,你不会是想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吧。”
夏侯云一口气憋在胸腔,猛咳两声:“我是那样刻薄的人吗,还不是瞧你紧张兮兮的,找些话让你打打岔。”
穆雪睁开眼:“如果你很想说话,应该说一说长安宫的情况,对于未知的地方、未知的人,警惕是一定有的,还不至于紧张到神经兮兮的。”
夏侯云噎,恨恨道:“算我白痴!旧燕国勇士初进咸阳宫,吓得全身软成泥,一步都走不了,你进出咸阳宫,如进出自家庭院,岂会害怕区区的长安宫。”
穆雪:“的确可以说是自家的庭院。”
夏侯云又噎着,木头是大秦的安宁公主,咸阳宫可不算是她家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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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宫,宣室殿。
寰王坐在御书案后,用笔尾轻轻地敲着案面。
卫国公屈膝坐在对面,正细细地磨着墨,说话的声音低沉如风:“王兄当真要重用蒋思辰那个破筛子?”
寰王笑:“朝臣都以为李世昌和蒋思辰不对付,寡人岂是他们两个能糊弄的。”
“原来是这样。”白皙微须的卫国公默默一叹,“徐树林色令智昏,可惜王兄一片爱才之心。”
寰王:“寡人用他,便是因为,除了寡人,他别无依靠,该是个孤臣。多情总被无情误,李世昌之死,倒让他明白,在世人眼里,他像小丑一样可笑。”
卫国公:“王兄爱徐树林之才,委以重用,为何不遂了他的心愿,放那婢女自由身,也不至于这般惨淡收场。”
寰王冷笑:“一个奴婢,敢勾得主人破家,即便他们的情意比真金还真,寡人也不可能成全。世家大族里奴仆成千成万,女奴勾男主人,男仆勾女主人,有一学一,后宅岂不大乱。”
卫国公:“经此一变,徐树林一无所有,大殿下把他从刑场上拉回,还把他从骗局里揪醒,他会感恩戴德,为大殿下效力吗?”
寰王沉思许久:“大郎身残,寻孟老医士问诊,不是不可能。李世昌患重病,怕太医乱传,寻孟老医士问诊,也不是不可能。”
李世昌既知自己身罹绝症,又怎么会看上束楚,而与徐树林大打出手,送了性命?同殿为臣,同军为将,两人不过泛泛之交,李世昌不至于为了破解徐树林的所谓真爱,而把命搭上。整个事件中,得利的是与李世昌情同手足的蒋思辰。李世昌病重身亡,最能照顾李家母子的,只能是蒋思辰。李世昌以死拉徐树林下马,送蒋思辰上马。
寰王叹了口气,君臣交不抵袍泽手足情。
卫国公也想到这里,道:“那蒋思辰……”
“蒋思辰心志坚韧,不在李世昌之下,有的是手段坐稳卫尉卿的位子。——寡人成全李世昌的苦心。”寰王用笔尾敲敲案面,“佑公,又到你府上哭诉了?”
“诉是有的,哭倒没有。”卫国公知趣地转了话,心知寰王不想再提李世昌和徐树林,毕竟,李世昌于他有大恩,徐树林是他选中的孤臣。
寰王:“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寡人以为他是个老实的,却不想也贪了心。”
卫国公俊颜微沉:“大殿下回龙城以来,佑公的颜面一扫再扫,妻女受辱,不得不负荆请罪,鹿鸣山庄明明是乔夫人的陪嫁,乔家也豁出脸面要回去。这种事搁谁,都不好过。”
寰王:“身不修,家不齐,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寡人看他是锦衣玉食,醉卧温柔乡,忘了为臣的本分,从龙之功也敢贪!寡人的儿子也敢动!没有鹿鸣山庄的事,寡人还不能确定他又蠢又瞎!”
卫国公:“总是因为唐家人丁兴旺,庞杂的姻亲关系,其他世家都没得可比,拧成的势力,看起来可不小。王兄禁了唐美人的足,唐家会更加急切。”
寰王:“三郎能对大郎屡屡下手,一旦得了势,能容下二郎和四郎吗?”
“这个,臣弟可不敢揣测。”卫国公在砚上添几滴水,随意地磨墨,“大殿下与之前很有些不同,也许是大难不死,不再顾东忌西。他越恣意,王兄越安心,不是吗?”
“也许是寡人顾忌多了。”寰王长长地叹了一声,“当初,死的不过是宪王一个。而今的人心,变得这么狠,狠得容不下自己的兄弟。”
卫国公:“四殿下是个好的。”
寰王摆了摆手:“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我的心意,你也是知道的,你,怪我吗?”
卫国公:“臣弟不敢。”
“不敢,那还是怪的。”寰王叹道,“这么些年,我时常想,有没有更好的遮掩办法,想不到。也许重来一次,我会算计更深,会把整个苏家算计在内,那样,死的人会少一些。”
卫国公不语。死在那场逼宫中的,有一半是燕家人。
内侍进来报,太子殿下摆开全副仪仗,护送秦淑女进宫,已到宫门外。
寰王怔了怔,嘴角向下一拉。
卫国公退开数步,躬身:“臣弟告退。”
“不急,”寰王脸色沉沉,“你也见见这位来自南秦的女子。”
卫国公苦笑:“臣弟还是不见的好,若是一个不留神,说错了什么,被打板子事小,丢王兄的脸事大。”
寰王笑道:“一个小娘子而已,有什么可惧的。”
卫国公苦笑:“桑家三郎君,唐家十郎君,一伤一残,现在,朝野谁个不知,大殿下与三殿下闹翻了,可不就是这个小娘子来了以后才有的事。”
寰王一怔,眼底幽光闪了闪。
卫国公:“虎啸山林,万兽来朝。狐狸披上虎皮,吓跑了狼,到底不是虎。”
寰王怔怔:“你是说,没了那小娘子,大郎连狐狸都不算。”
卫国公:“随云居回文诗,王兄想必也听过。恕臣弟直言,大殿下被先王后养废了,嗜酒贪色没担当,无谋无勇,扶之不起。那样奇特的小娘子,与其浪费在北宫,不如收在长安宫。”
寰王叹了叹:“大郎用太子仪仗送她进宫,摆明了向别人说,那是他的人,寡人怎么留得下?”
卫国公:“后宫沉寂多年,叶落花残,早该进新人。眼下人已入宫,王兄想留,自然有办法。”
寰王:“说说你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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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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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公:“城东碧霄观,是璇玑道长升仙的所在,可让那小娘子先去碧霄观修行,为北夏祈福,过一年半载,便说她随璇玑道长而去,再将她悄悄接进宫,即使有人还记得她,一句人有相似,便可搪塞过去。”
寰王嘴角慢慢翘起:“是个好办法。”
不一会儿,大双小双推着夏侯云,穆雪跟随在后,来到宣室殿。
寰王闪目望去,不由得一愕,这个把龙城惊得波澜大起的女子,年纪轻轻的,不着锦罗,不施脂粉,不佩金玉,如此寡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吗?
穆雪看夏侯云揖一揖,眸光微闪,做了个和夏侯云相似的揖礼。
寰王:“你叫什么?”
夏侯云:“姓秦,单名雪。”
“秦,是南秦的国姓。”
夏侯云:“南秦皇家姓秦,并不是所有姓秦的,都与皇家有关。”
“寡人没问你,不用你抢着答话。”
夏侯云:“你会吓着她。”
“她是那么容易被吓着的人吗?”
夏侯云:“一般人吓不着。”
“你待一边儿揉腿去。”
夏侯云:“废了的腿,再揉也没感觉。”
寰王怒,目光炯炯,盯着穆雪,道:“长得不错,当得美人两个字。”话锋突转,“为什么打伤桑三?”
“桑三对殿下不敬。”
寰王冷哼道:“佑国公是王室中人,也是北宫能打的?”
“长安宫下是北宫,佑国公府对殿下不敬。”
寰王哼了哼:“何至于让唐十再也说不了话?”
“唐十对殿下不敬。”
寰王满头黑线落下。一句不敬,就大打出手,这么护短。哪是把自己当成北宫一客,分明把北宫之主看成她的人!某个被她护着的人,还一脸无知无觉的感动,和欠抽的得意!乾坤颠倒!阴盛阳衰!这么矬,居然是他的儿子!
寰王:“你不过是北宫一客,唐十想讨了你去唐府,往最大了说。对你有轻蔑之意。算不得对北宫不敬吧。”
夏侯云凉凉道:“父王又忘了,阿雪是儿臣的女人。”
寰王冷笑一声,道:“寡人没见着她。由你胡说也就罢了,站在寡人面前,你也敢欺君!睁大你的眼瞅瞅,她梳的可是少女头!等你坐实了她是你的女人。再到寡人面前来咬牙切齿!”
穆雪满脸黑线。
夏侯云忍不住揉鼻子。
寰王:“秦雪,寡人封你为少使。即刻留住长安宫。可愿意?”
穆雪心头波涛大起,容色显出七八分强装的镇定,微颤了声音:“民女,不敢高攀。”
寰王冷哼道:“不敢攀少使的位分。嫌低吧?寡人封你为良人,如何?”
夏侯云大急,急道:“不可以!”
寰王冷笑:“一个未嫁的女人。寡人不能要吗?良人的位分可不算低!”
卫国公眼观鼻,把自己当透明人。嘴角略略翘起。
穆雪浅浅一福:“回大王的话,民女已经成过亲,有夫君。”
花蝴蝶生冷不忌,拐人家的妻子?寰王惊了惊,怒道:“成了亲的人,还跟着别的男人跑,私奔?把规矩礼教当成儿戏?”
穆雪沉默片刻,嚅嚅道:“只因家父家母患病,民女成亲冲喜,终不曾救得父母。盖因夫家穷乏,夫君不得不远行谋生,民女贫病交困之际,遇殿下心慈怜悯,得以借住北宫。”
寰王:“好个远行谋生,嗯嘿,丢下你不要了吧。你虽是秦人,但已到北夏,当守北夏的礼。在北夏,父母大孝,男守一年,女守三月,满三个月便可行敦伦之礼。”
穆雪垂眸,直把这话当风。
寰王:“弃妇的日子确实不好过,罢了,寡人看你很感恩,给你个恩典,长宫安良人,太子良娣,选一个吧。”
穆雪垂着眸,浅浅一福:“回大王的话,好马不配双鞍。”
夏侯云一把拽过穆雪,手下用力,将穆雪拽入自己怀里,扬声道:“太子良娣就算了,儿臣已经有了两个太子妃,不在乎多一个,父王要下旨,就下旨封阿雪为太子妃吧。”
卫国公不禁斥道:“胡闹!”
穆雪默运功,震开夏侯云的双臂,淡笑道:“不要胡闹。”
夏侯云瞥向卫国公:“小叔说谁胡闹?哦,父王要封阿雪为良人,的确胡闹。”
卫国公呛了呛。
寰王瞪大眼,瞅着夏侯云,道:“太子妃,是可以随便册封的吗?”
夏侯云:“依礼,依祖制,太子妃只有一位,可是,儿臣已经破一次规矩,再破一次又能如何?”
寰王:“寡人若是不下这个旨呢?”
夏侯云:“那就等儿臣有能力给阿雪妻位的时候再说。”
寰王:“你视她如妻?”心里为死去的燕槿点一支白蜡烛。
穆雪斜斜地瞟过来一眼,警告意味浓浓。
夏侯云笑道:“父王,你看着办吧。”
寰王满脸笑容:“好,寡人依你,就封秦雪为太子妃,金牒随后送到北宫。”笑容里恶趣味满满。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太子妃,古来没有,且看花蝴蝶游戏花丛。燕槿费心思折腾出两头大的太子妃,不如他白捡一个孤女塞给儿子。
穆雪斜瞅着夏侯云,倏地露出一个奇特的笑。夏侯云猛醒,金牒上写秦雪为太子妃,木头叫穆雪,她会承认才怪!夏侯云眸光一沉,却也松了口气。
“两个月后,正是新年接旧年的时候,寡人会通知徐太常,择吉日为你们办一场昏礼。”寰王顿了顿,补上一句,“不会像你母后办的。那么混乱。”
夏侯云脸黑了。
穆雪不觉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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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飞霞殿。
殿内焚着薰香,青烟轻袅,一殿的幽幽静香。净室的门大开着,炭火盆里火苗跳跃。
檀曼莉坐在桃木的浴桶中。水波晃动,花瓣漂浮,撩拨着她柔软的肌肤。水和舒温软,似情人温柔的手。细细安抚她焦躁的少女之心。
大丫环杏枝和梨枝随侍一旁。
檀曼莉紧紧地蹙着眉。眼里尽是愤恨。
梨枝默然无声奉上一碗奶茶。
檀曼莉轻嘬了一口,立刻把碗扔了出去,怒道:“这是你倒给我喝的奶茶吗?你这个蠢货!”她忽地站起身。甩手给了梨枝一个耳光。
梨枝低着头,眼中含泪。
檀曼莉缩回水里,冲杏枝喝道:“水都凉了,不知道给我加点热的吗?”
杏枝立即上前舀入两瓢热水。
水汽热腾腾的烘上檀曼莉的面孔。她用丝巾慢慢地擦拭着年轻而饱满的躯体。柔滑的丝巾溜过她吹弹得破的肌肤,更似情人温柔的手轻轻抚摩。她的小腹涌起一股暖热的躁动。
自入北宫,两年来,太子殿下从来没有碰她一指头,枕下的压箱底被她翻烂了。徒然增添无尽的燥热。
檀曼莉站起身,站到硕大的青铜镜前。
镜子里,伊人俏生生独立。粉雕玉琢的圆润是枝头怒放的桃花。颤悠悠地绽开着粉色的蓓蕾,蓓蕾下有秋日阳光里的圆圆菊蕊。菊蕊下是那最神秘迷人的花园,花园里隐着令人无限向往的的香草鲜花。
如今,鲜花盛开,却无采花人!
水珠一颗颗从她的皮肤上滑落,冰凉冰凉的,一如她凉透的少女情怀。檀曼莉呜呜捂住了脸。
杏枝悄无声息走过来,将一件水红色纱绡中衣披在她身上。
檀曼莉一扬脸,冲着杏枝喝道:“你总是弄不懂我的意思,我要的是那套金红的衣服,你给我拿的是水红的,你是不是要我剜了你的眼睛啊!”抓起纱衣,劈头盖脸砸在杏枝的头上。
两名大丫环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檀曼莉瞪视着呆若木鸡的大丫环,突然冲出净室,爬上宝榻,趴在枕头上,扭起两个小巧挺翘的屁股蛋蛋,大哭道:“我要回东夷,我要回江京,我要回家,我要母妃,我要我的母妃,我不要待在北夏了,我不待了!”
被打耳光的梨枝大着胆子近前一步:“公主,是因为丘妃有喜,还是因为秦淑女也被封了太子妃?”
檀曼莉翻身坐起,披上杏枝捧来的金红衣裳,愤愤然道:“北夏真是一点规矩没有,当太子妃是破铜烂铁,什么阿三阿四都可以有!丘婵娟那个贼女人,没声没息有了身孕,母凭子贵,属于我的后位还不得被她给挤了!燕王后虽然许诺,可她已经死了,那允诺还能算数吗!这帮北夏穷佬,气死我了!还有,那个燕明萱死就死吧,留下个夏侯冬!嫡长子!我就快气疯了!”
梨枝陪着笑脸:“公主莫非忘了,太子殿下许过誓言,册封公主为檀王后的,天不可欺,神灵不可欺,天狼山是苍狼与魔鬼跳舞的地方,哪里是人能够去的,更不是死后得到安宁的地方。公主其实不必担心,燕妃已经死了很多年,冬王孙愣头愣脑的没什么聪明样子,看上去跟太子殿下一点儿也不亲近。”
细细留意檀曼莉的脸色,梨枝接着说,“我们东夷的王,公主你的祖父,现在病重不起,我们的主人,公主你的父亲,指日就是东夷的新王,只要主人成了东夷王,你就是天下最高贵的公主,北夏不敢不立你做檀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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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媚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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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枝小心侍候檀曼莉穿好衣裳,唯唯笑道:“秦妃不过一个孤女,即使丘妃又能算什么呢,她父亲区区一个城的城主,哪能跟我们东夷王相提并论!公主宽心便是。”
梨枝再近前一步:“飞霞在天,飞霜在地,可见太子殿下对公主是看重的。太子殿下迷上秦妃只是暂时的,公主绝顶的姿容,只在别人之上,还怕拢不住太子殿下的心,受冷落不成,公主最是年轻了,还怕没有孩子吗?”
檀曼莉止住哭声,瞪着一双泪眼看着两个大丫环。
梨枝小心翼翼地:“我们的人并没看到太子殿下去过飞霜殿,丘妃那个孩子怎么来的,正在查探当中。依奴婢看,不如散些小消息,让丘妃动起来,丘妃一动,我们的人不定就能抓住她的痛脚,就算没有痛脚,也能让太子殿下心里不舒服。”
檀曼莉眨了眨眼,道:“好,你去做,要把源头送到秦雪那边,这样更好玩。”
梨枝:“这是小事,公主要想的应该是,尽快把太子殿下从秦妃那里夺过来,这样才不致让丘妃独得了好处。”
檀曼莉:“这个我知道,可是怎样才能让可恶的夏侯云离开那个可恶的秦雪呢?”
梨枝压低了声音:“公主,你忘了我们东夷最美丽的花——紫莲花了吗?”
檀曼莉微微一怔:“紫莲花?那种传说中世上最罕见的花?”
“紫莲花生长在雪山间的千年沼泽中,花色艳紫,绝美而绝冷,却是自然之至毒,燃烧时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绝无解毒之法。”梨枝的声音更低,笑得诡异,“紫莲花,毒性至阴至柔,因此只作用于女人,中毒的人死便死了。一张脸能烂毁得爹娘不认得。绝对奇妙之极!”
檀曼莉脸色微变,她是知道紫莲花的:“这种花,我只是听说过。雪山融化的雪水流到山谷的盆地,天长日久形成沼泽,千年的沼泽里生长着一种花,绝美的花。绝顶的毒。我贵为东夷的公主,却也是从未见过的。”
梨枝呵呵笑道:“公主远嫁北夏之时。主母担心公主年少天真遭人暗算,特意准备了一枝紫莲花,本意是防止丘妃对公主不利时,可以先下手为强。而今看来,先对付了秦妃也好。至于丘妃,对公主还算恭敬。若有什么不轨,我们再想办法就是。”
檀曼莉大喜。举起右手握成拳头:“我会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让那个可恶的女人从我的眼前消失!在这个小小的北夏龙城,我倒看看谁能把我怎么样,谁又敢把我怎么样!”
“妹妹这是在和谁生气呢?”丘婵娟悠然的笑声传过来。
梨枝变了脸,低声道:“该死的,守门的宫女居然不来通报!公主,飞霞殿的规矩也该立一立了!”
杏枝低低道:“明天公主要去烟霞山庄,这时候立规矩,等公主回来,不定又忘了疼。”
檀曼莉款款在茶案前坐下,瞥了丘婵娟一眼,转过脸去阴沉不语。
丘婵娟泰然一笑:“听说檀妹妹身子有些不爽,姐姐特意赶来探看探看,”茶色的瞳仁一转,“怎么,檀妹妹身子不爽,太子殿下没来么?”
檀曼莉冷笑道:“太子殿下进过后殿吗?身子不爽的是丘妃吧,丘妃眼下可金贵得很,这么有空,逛完合欢殿,又逛到飞霞殿来,怎么,想着炫耀你承太子殿下雨露有多么荣宠,还是想搬进合欢殿,来寻我帮你?”
接过梨枝递上的奶茶,丘婵娟轻轻一叹:“檀妹妹取笑了,姐姐哪有什么荣宠!秦淑女在北宫住进合欢殿,在烟霞山庄住进新月院,而今得了父王的封敕,往后人们只会当她才是太子妃。从来只见新人笑,半点不闻旧人哭,说得正是。”说着,眼圈一红,似有泪盈。
檀曼莉勉强哼了一声:“太子殿下不良于行,就是得了名分,住在一个殿里,又能怎样呢。”
丘婵娟巧笑倩兮:“檀妹妹这是捏着鼻子哄嘴巴呢。太医的诊断也有语焉不详的时候,有些话不会说得那么明白。相识已久,倾心相爱,出则同车,入则同殿,檀妹妹想说他们干柴烈火也是清白的,没做过什么,若是心里真相信,姐姐亦不会劝檀妹妹不信。只是檀妹妹和姐姐不一样的,姐姐我现在有了孩子,对很多事就无所谓了,可檀妹妹花样的容颜韶华,正合着千般恩宠集于一身,不可以轻易辜负的,檀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檀曼莉咬紧了唇,明眸皓齿中已有咄咄怨怒。
丘婵娟啜一口奶茶。
长袖轻掩,口中的奶茶悉数吐入袖中。
凝目望着檀曼莉,丘婵娟放下茶碗:“檀妹妹的这条金红色长裙,拖拖曳曳的好似天边舒卷的霓虹,绡绣的牡丹,每一瓣每一叶都占尽韶光旖旎的春华,真真羡煞姐姐了。”
檀曼莉略显骄矜地抬一抬下巴:“本公主的衣裙都是江京王宫里的南方秦人,用他们的绫罗剪裁缝绣而成,自不是北地裘毡可比的。”
丘婵娟笑容不改:“这样的衣裙穿在檀妹妹身上,衬得檀妹妹容貌愈发水嫩了,这一头青丝黑亮顺滑,真似一帘瀑布,还透着极轻雅的香气,太子殿下瞧在眼里定是爱不释手的。”
檀曼莉用牛角梳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公主的头发,又香又滑的可是天生,丘妃羡慕不来的。”
丘婵娟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轻柔笑道:“檀妹妹心思聪颖,容颜娇俏,得太子殿下宠爱自是应当。太子殿下终究要做王的,后宫的女人只会往多了说,姐姐对檀妹妹的心意一如从前,姐姐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影响了我们的姐妹情谊。”话锋一转。“太子殿下已从长安宫回来,秦妹妹得父王喜爱,心想事成,檀妹妹身子不爽,理应让太子殿下知道,太子殿下心软,本不是情薄的人。若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当是能来问询妹妹的。”
檀曼莉又哼了哼,道:“我累了,丘妃请回吧。”眼睛看向梨枝。
梨枝心领神会。伶俐地点点头。
丘婵娟袅袅扭扭离开飞霞殿。
檀曼莉冷笑一声:“倒是好算计,利用我打前阵,坐收渔翁之利,好啊。我就打这个前阵让你看看,一个一个的不想死就跪在我脚下!”唤过梨枝。“到烟霞山庄,带上紫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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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苍茫。
丘婵娟缓缓走在石径上。
水莺看一眼水鹂,想说这不是往飞霜殿的路,又闭了嘴。低头跟随。忽听水鹂的惊喜呼唤,奴婢参见太子殿下,水莺惊了惊。不远处竟是合欢殿。
丘婵娟向夏侯云福一礼,道:“殿下!”望向夏侯云的脸。充满喜悦的光辉,面颊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连头发也快乐地飘动起来。
夏侯云眯起了眼,眼中波澜不起,静静看着丘婵娟。
丘婵娟在他长久的注视下羞怯了,和羞怯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种微妙的悲哀。母亲说,正妻不仅要让丈夫尊重,也要让丈夫欲罢不能,因此刚刚及笄的她,便开始修习媚术。也许是出于世家女的矜持,也许是想得到夏侯云的真心,她从未跳过媚惑人心的手鼓舞。
寰王册封的金牒送到北宫,丘婵娟知道,五年的等待,换不来夏侯云一顾。她是北夏最美丽的女人,曾有无数少年跪在她的裙下,乞求她看一眼,夏侯云却拒绝了她,让她夜夜抱枕独眠!那样长久的寂寞,她不能忍!她要他再也舍不下她!
丘婵娟朱唇微启,皓齿隐现,火焰在她茶色的水眸里燃烧,燃烧得她整个脸庞都粉艳艳的,丰盈婀娜的娇躯似是因为喜悦,而有轻颤的扭动,高胸,圆臀,轻颤着,轻扭着,传递着她压抑的热烈。
夏侯云心头一冷,双眼半睁半闭:“有事吗?”
丘婵娟:“妇斗胆,请殿下往飞霜殿一行。”
夏侯云的眸光微显飘忽:“有什么事?”
丘婵娟浅笑:“妇新习了手鼓舞,想请殿下一观。”从水鹂手中接过一面玉色手鼓,轻轻一摇,有铃声流泻,手指从鼓上划过。
一串叮咚声入耳,夏侯云眉头一皱,一种奇异的酥麻的痉挛从头顶掠到脚底,身体渐次灼热,好似有一团火苗自心头烧起,心跳随之变快。
丘婵娟再次划过手鼓,浅笑:“殿下,这鼓声可还入耳?这舞姿可还入眼?”
夏侯云:“好。”
丘婵娟摇一摇鼓,对推轮椅的大双小双说:“殿下要去飞霜殿看本妃跳舞,你们且去安排晚膳,殿下自有本妃的丫环来推行。”
大双心中吃惊,脸上不显,躬身嘻笑道:“丘妃,奴婢不敢丢下自个儿的差事。安排晚膳,小双一人去便可。”
夏侯云的眼光更飘忽,喃喃道:“就在这儿跳。”
丘婵娟击一击鼓,柔声道:“妇的手鼓舞,只愿跳给殿下一人看。”
夏侯云:“将别人拦住便是。”
丘婵娟微愕,媚舞一起,总不能在这路上欲仙欲死吧,娇嗔道:“殿下!”手鼓轻摇,腰肢款摆。
气血翻涌,体内热流汹涌,夏侯云哑声道:“回德阳殿。”
丘婵娟水眸一黯,又明,立即跟上:“好,随殿下到德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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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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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殿偏厅。
穆雪拿着一方洁白的丝帕,轻拭青铜剑的剑页。
元元一边摆着晚膳,一边哼着山曲,一边偷望高案上的金牒,两眼闪闪放光。
紫蔷冷冷笑道:“元元,瞧你高兴的样子,直以为你得了大赏赐。这么想做太子妃的大丫环,怕是要让你失望的,我家娘子不是你能想得到的,要富,要贵,趁早侍候太子殿下去吧。”
元元撅撅嘴,嘁,做不做太子妃,已经不是北宫能说了算的。
穆雪:“阿紫,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有些事,我们预料不到,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心。”
红蔷跑进来,打着手势。
紫蔷怒起:“我就知道是个靠不住的,满嘴打飘没一句实话!当真以为名分定下来,娘子就会跟了他!很好,把人带进德阳殿!阿红,我们走,撕了那不要脸的!”
穆雪转一转剑身,剑光从她脸上掠过:“做什么去?”
紫蔷气红了眼:“娘子,你这儿刚得太子妃的名分,德阳殿那边就厮混上了,这么扫娘子的脸面,以后我们在北宫还不得被人笑死,太欺负人了!”
穆雪:“你们该去吗?”
紫蔷愣住,又气又急:“娘子,你不承认不管用,龙城人都会把你当作太子妃,丘婵娟就是故意踩你,你不在乎,别人只会当你好欺!花心混蛋!”
元元哭了:“娘子,奴婢听宫女姐姐们说,太子殿下从不去后殿,就算雨露均沾要宠幸后殿的女人,太子殿下也不会选在今天啊!娘子。太子殿下中邪了吗?”
穆雪呆了呆。
红蔷急急打手势:丘妃拦住夏侯云,要跳舞给他看。
紫蔷跺脚:“娘子!”
穆雪放下青铜剑,身形一掠,出偏厅,掠墙而过,落进德阳殿,隐约听得鼓声点点。脚下一点。翩若惊鸿直到寝殿,鼓声更加清晰。殿门外,大双小双等一众内侍垂头默立。却不见当值的冷琥冷珀。
有悲泣声传出:我是你的女人,你不想要我吗?我要我的丈夫,难道有错吗?
众内侍见到穆雪,不约而同缩头缩肩。只恨不能马上消失。
穆雪叹口气,她的名声算是完了。既然完了。那就彻底完吧,一脚踹开寝殿的门,殿内的暖气扑面而来,但见丘婵娟。摇闪细腰,轻挪莲步,小皮鼓叮叮咚咚。鼓声悠扬而又缠绵。再看夏侯云,双手紧握轮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额角颈侧的青筋也都鼓起跳动。
穆雪大惊失色:“丘妃,你疯了!”疾步上前扶住双眼赤红的夏侯云,便见血从他的口鼻流下来,“殿下!”
夏侯云软软地倒进穆雪怀里,低笑道:“我知道她不怀好意,低估了她,高估了……”
“别说话。”穆雪抓住他的手腕,脉搏跳得极快,经脉里气息混乱,“明知道她不怀好意,你还凑上去,当自己是铁打的,不会死吗?再顶一刻,你就爆血管了!”
夏侯云闷声笑道:“你会让我死吗?”
“没有三个时辰,这伤好不了!”穆雪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丘婵娟,叫大双小双进殿,冷冷道:“送丘妃回飞霜殿去。”
大双小双一见夏侯云口鼻流血,吓得魂飞魄散:“丘妃,你谋害殿下?”一齐出脚,将丘婵娟踢倒。
“送丘妃回飞霜殿!”穆雪冷冷道,“在殿下没有处置丘妃之前,丘妃还是北宫的女主人,岂是你们两个可以大呼小叫的!丘妃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你们胆子肥子竟也敢加害?犯了北宫的规矩,自去詹事府领杖!”
大双小双后悔不迭,押着失魂落魄的丘婵娟离开德阳殿。
寝殿里只剩下穆雪和夏侯云两个人。
夏侯云顺着穆雪的扶持,攀住她的脖子,把下巴放到她的肩窝,气息很不稳地:“阿雪,别把我扔冷水里。”
腹部传来的被硬物顶住的感觉,让穆雪满面红晕。穆雪忍着羞恼,冷声道:“好,不把你扔冷水里,你再不放开我,我打昏你。”
夏侯云愁眉苦脸哀求道:“怪我托大,中了丘婵娟的诡计,阿雪,我忍得血管快爆了,你救救我,好不好?”
穆雪:“不想死就坐下,再聒噪,真打昏你。”
夏侯云的脸皱成一团:“我难受!”
穆雪凉凉笑道:“要不要给你找九个宫女来?”
夏侯云大惊:“夜御九女,那可是传说,千万别!阿雪,有你给我,就够……”接触到穆雪恼羞成怒就要暴起的眼神,暗道不好,自己可打不过她,垂头丧气闭紧了嘴,想盘腿坐,身子却绵软无力,往地上滑去。
穆雪急道:“殿下,殿下!”伸臂扶住他的腰背。
夏侯云把自己挂在她身上,苦笑:“没力气了。”
穆雪拿丝帕拭去他口鼻处的血:“还能坚持吗?”
夏侯云吸了吸来自她脖颈的体香,懒懒地:“别的事做不了。”
穆雪拖长了声音,凉声道:“别的事做不了啊,切了,是不是可以做别的事了?”
夏侯云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嗤嗤笑道:“切啊,我没力气动手,你来吧。”摆出一脸任君采撷的期待。
穆雪气恼,横肘撞开他:“不想死就赶紧坐好。”
夏侯云被撞得仰倒,手脚伸直,道:“你我第一天做夫妻,你就这么凶,看来我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穆雪似笑不笑:“殿下,你真想当我的夫君?”
夏侯云双手撑地,坐起来:“我想啊,你不肯。”
穆雪似笑不笑:“我可以做的妻子,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后宅女主人,管着你的妾,让她们争宠,但不让她们过火,管着你的儿子,让他们修习文武之道,兄友弟恭,每一言,每一行,都以你为天,唯你命是从。”
夏侯云想了想,挑起眉,一阵恶寒:“别!我不缺这样的女人。我们的关系,不是夫妻,是合作,合作关系。”
穆雪容色冰冷:“殿下,这话,可终于由你说出来了,以后,别再做合作关系以外的举动。”
“哦。”夏侯云愁眉苦脸地盘腿坐好。
穆雪在他身后坐下,掌心抵住他的后心,所有意念都集中到内力的运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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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霜殿。
壁挂的水晶灯发出柔和的光辉,映照着丘婵娟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孔。
夏侯云,她的丈夫,宁愿自伤,也不肯碰她一指头。
只以为他如冰山一样的冷,对任何女人都一样,原来他也会张开双臂去拥抱。那耳鬓厮磨,那呢哝软语,强烈地刺激着她的记忆,嫉恨与愤怒绞紧了她的心,使她浑身疼痛而开始抽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绝望,五年了,她早该绝望的!
泪珠滚滚而下。
墨勒掀帘推门闯进来,怒冲冲瞪着丘婵娟,见她满脸的泪,不由得大痛,上前搂住丘婵娟,急道:“婵娟,婵娟,不哭了,不哭了!”
丘婵娟狠狠推开墨勒,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墨勒抓住丘婵娟的肩膀:“你说我来做什么,我都听说了,你在他面前跳手鼓舞!”
丘婵娟慢慢止住泪,淡淡道:“墨勒,很多年来,你是我父亲的侍卫,父亲对你的信任不亚于对他的儿子。你却辜负父亲的这份信任。我及笄那天,你第一次偷窥我洗澡,到我十九岁离开雁栖城,你偷窥过多少次?”
“婵娟,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像风中的桃花,每一个动作都是完美的,你远远地站着那儿,根本没在意我,却让我感觉到抵挡不住的气息,黑夜里星光闪烁,你嫣然而笑,星光也失去光彩,我只看得到你!”
墨勒一把抱住丘婵娟,凑过脸来压上她的嘴唇,嘟哝道,“现在,你是我的女人,没有什么事能比得到你更让我快活。婵娟,我还没问你,那时候我看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为什么要揭发我,害我差点儿被狼吃掉?”
“父亲压下你的罪,罚你到奴隶角斗场听候天命。那天,那个巨大的场馆热闹极了,看台上坐满瞧笑话的人。你从看台前走过,抬头盯着我。我记得你流露着哀求的眼睛,好像希望我告诉你,那两道侧门里,哪一道是通向外向的自由之门,哪一道是有七匹饿狼的死亡之门。”
墨勒把脸埋在丘婵娟披泻下来的头发里。
“墨勒,你相信了我的指点,打开了那道死亡之门,七匹饿狼向你扑去,人们惊叫着,嘻笑着,看着你将被撕成碎片,成为狼的美味。你却让那些人失望了,你赤手空拳打死了那七匹饿狼,成为雁栖城第一个从角斗场的狼爪下活着走出来的人。”
墨勒:“从那个时候你就该知道,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会有半点迟疑。”
丘婵娟冷冷一笑:“我没让你干的事,你也干了。我当上太子妃,你做了逃奴,在我到龙城的第二天,你就摸进北宫。两年前,檀曼莉住进飞霞殿,宫女内侍改了口叫我丘妃,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你装成太子的模样,骗了我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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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露兰银亲、芳菲亲的打赏,么!(未完待续)
117 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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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勒嘻嘻笑道:“眼瞅着你在北宫三年,他都不碰你一下,我心疼得直哆嗦,能让你知道人活着还有那样欲仙欲死的极致快活,我死一百回也乐意。”
丘婵娟:“你得寸进尺,夜夜不走空,没多久便惹出事来。你快活了,害我肚子上挨一刀。”
墨勒又内疚又心疼:“我也不想你吃苦的,却是没办法,也是你谋划得当,一举两得,落了胎,还让他承情,后来的日子才过得比檀妃好。”
“救他一命,也没换来他的回头一顾。”丘婵娟心头燃起极度怨怼的怒火,怒火烁烁地烧烤着她的心,“他就像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
“不要生气,气着孩子就不好了。”墨勒把手伸到丘婵娟的腹部,抚摩一会儿,那种属于男人的骄傲而愉快的笑容,从心底里涌上来,戏舞在他的脸上,眼里虽有一丝忧悸一闪而过,声音还是充满欢喜,“大了一点!”忽又怒形于色,“婵娟,你怀着孩子,居然向他去献手鼓舞!那鼓声是个男人都听不得!你还想做他的女人不成?”
丘婵娟冷笑道:“你能给我什么?荣华?富贵?爱情?你只会把我拖到床上,做你喜欢做的事!”
墨勒脸色变化不停,嚅嚅道:“你不喜欢吗?你想我做什么?”
丘婵娟哈地一声笑:“我想你做什么,我想你杀了秦妃,你敢吗,我想做北夏最尊贵的女人,你能吗?”
墨勒呆住。半晌才说:“我可以去杀秦妃。”
丘婵娟冷冷哼一声。
“我来满足你的要求。”一个黑影从窗外翻进来,正是夏侯星。
“二殿下来了,这么早,不怕被银甲卫发现,乱箭之下死得像只刺猬么。”丘婵娟讥诮道,“本妃没记错的话,今天月底。后天才是水晶矿对账的日子。”
“北宫上下明天就往烟霞山庄去。错过今天,本府想要的机会不知哪天才会有。本府原想到这儿来歇歇脚,没想到能听得这么精彩的故事。”夏侯星大大咧咧坐在茶案后。自己给自己倒一碗热茶喝了,“挂在屋檐下还真是冷得慌。大嫂,本府早说过这软饭货靠不住,怎么样。考虑一下小弟吧,荣华。富贵,爱情,小弟都给得起。”
墨勒脸涨得黑紫:“二殿下,你敢对太子妃不敬!”
“嘁!你都爬了太子妃的床。让我大哥知晓,五马分尸都是轻的!就算是他不要的女人,也轮不到你这个下贱的东西染指吧。”夏侯星嗤笑道。“本府原以为,你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的情意,原来竟是你强占了大嫂!大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身子痒,耐不住,可以叫小弟帮你啊。”
丘婵娟一张脸红红白白灰灰,死绞着手中的帕子,颤声道:“二殿下,你,你……我自甘堕落,自甘下贱,夏侯星,你再辱我一句,信不信我让你的水晶矿开不下去!丘家,还真不在乎你那点儿金!”
夏侯星忽然板起脸,指着墨勒,喝道:“下去!”
墨勒愣了愣,梗起脖子冷笑道:“二殿下,你让我避开,存了对太子妃不轨的心思!婵娟,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样!”
夏侯星:“本府今夜到北宫来,有大事要办,主人的事,也轮得到你一个下人置喙?下去!”
丘婵娟:“二殿下,你有什么事要办?”
夏侯星笑:“大嫂不相信小弟?这就是大嫂你的不对了,小弟若是存了对大嫂不轨的心思,还能等到现在吗?事关重大,小弟不想被外人偷听了去。”
丘婵娟思忖片刻,道:“墨勒,把我准备好的沉水香,给那个小贱婢送去,点给她的主人用,告诉她,如果下次还没闻到香味,我有的是办法让她消失。”
“婵娟!”墨勒很不情愿,当他是瞎子,看不见二殿下眼里的邪火吗。
丘婵娟面色一沉。
墨勒狠狠瞪向夏侯星。
夏侯星打个哈哈:“都说北宫近来规矩甚大,居然还有欺主的大奴。”
丘婵娟怒:“快去!没胆子杀人也就罢了,送个东西,你也不敢?”
墨勒一步一蹭退出殿。
丘婵娟:“二殿下,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大事了吧。”
夏侯星笑:“大嫂,可还记得壁炉?”
“壁炉?不是你最先弄出来的么,有壁炉生火取暖,无烟,不呛,暖意均匀,为此你还得了父王的赏赐。”
夏侯星:“大嫂,可还记得北宫修壁炉,小弟费了不少唇舌?”
“太子心眼小,看到你被父王夸奖,心里不痛快,一直拖着不修,你跑北宫十多次,北宫才动了工。”
夏侯星:“北宫修壁炉,小弟设计、督造,忙里忙外,可曾拿过北宫一两金?大嫂,你当知道,小弟喜欢做生意,无利的事情,会做吗?”
丘婵娟思索:“本妃愚钝,看不出有利在哪里。”
夏侯星得意地笑:“本府是最有耐心的,做事惯于放长线钓大鱼,你且看着吧,明天就会有一个震惊全龙城、全北夏的大消息!”
“什么大消息,能震了整个北夏,除非是父王崩,二殿下,你想做什么?”丘婵娟心惊肉跳。
夏侯星不以为然:“跟父王无关。”
丘婵娟更吓:“跟父王无关,那便是跟太子有关,难不成,你对太子下手?”
夏侯星嘻嘻笑两声,一把搂过丘婵娟,扯住她的头发使她抬起头,嘻笑道:“你以为呢,对太子下手的又不是我一个,父王也没把夏侯风怎样,可见太子不得君心,再说,我才没夏侯风那么蠢。做点事不但不成,还朝野都知,还以为别人不知,蠢得太可爱了。”
丘婵娟:“不得君心,怕是未必!长安宫里曾有传言,父王看上了秦雪,要太子亲自送她进宫。倒是进了宫。竟然如太子的愿,成太子妃了!父王的圣旨,比母后的懿旨。重得多!”
夏侯星打个哈哈:“又能怎样呢,留在长安宫,还能留条命,在北宫。今儿个晚上就和太子一起死吧,黄泉路上结伴行。做鬼也风流。”
丘婵娟不禁颤声:“为什么会是今晚?”
夏侯星笑:“明天,你们都到烟霞山庄去,我就动不了手。说到底,也是太子逼我不得不提前动手。”
丘婵娟冷笑:“太子逼你?他对你不要太好!不过是借着你的侍妾。发落星府几句,那也是星府挑衅在前。”
“那个不算什么,我不至于小肚鸡肠记在心上。”夏侯星把自己的嘴压上丘婵娟的嘴,紧搂着她。道,“别动,动得狠了,伤着肚子里的孩子,就不好了。”
丘婵娟羞愤不已:“二殿下,你总算唤我一声大嫂,有你这样对大嫂的吗,你果然没把太子当兄长!”
夏侯星:“你的消息一向灵,听说过吧,几首回文诗,几壶陈酒,就让那些士子,弃了流星花园直奔随云居而去。我原也不知随云居与太子有关,太子自个儿跳出来,那回文诗竟是新晋的太子妃所写!我布了四年的局,竟让他们两个一朝破了!他可有把我当兄弟!”
丘婵娟无语。秦雪的才气,谁都挡不住。这世上,真有一种人,只许他谋别人,不许别人反击。
夏侯星:“还有夏侯风,我输了钱也就输了,他居然也跑去劫财,算定了要栽到我的身上来,可惜谋事不周,被内史衙门捉了痛脚,这次,就别怪我栽到他的身上。”
“输钱?劫财?”丘婵娟愣,问,“之前至乐园易主,难道与你有关?”
“至乐园是我辛苦四五年的家当!”夏侯星愤愤道,“不知哪个混蛋与我过不去!”
丘婵娟哂笑:“人心不足,你不和人家赌,能输得精光?你可探了人家的来历?”
“你敢笑我!”夏侯星一个翻身,把丘婵娟压在身下。
丘婵娟吓得护住腹部叫道:“你压着我的肚子了!”
夏侯星抬抬腰身:“大嫂,难不成你真要把这个下贱的野种生下来?明天,我会让人给你送药来,喝下去。心痛太子突逝,导致小产,多么感人的夫妻恩爱。”
丘婵娟:“话不要说得太满,你想怎么下手?”
夏侯星的手压上丘婵娟的胸,在那最是荡人心魄的一团温软上搓捏:“大嫂,等太子死了,我再告诉你,免得你一个心软,跑去通风报信。你放心,你要的荣华、富贵,我全都能给你,你喜欢床上运动,我的技巧绝不是一个下贱的软饭货可比的。”
丘婵娟满脸通红,抓住夏侯星的手,不让他乱动。
夏侯星但觉得激情喷涌,将丘婵娟抱起狂吻一通,咭咭笑着,满眼风月:“大嫂,先让你尝尝小弟的味道,感受一下小弟的本事,保你满足,满满的,足足的,满足得不能再满足。”
楠木的雕花大床,帐帷落下。
眼前的女人,是北夏长得最美的女人。夏侯星望着丘婵娟,口中发干,她一双剪水明眸水汪汪朦朦胧胧的,成熟女人的娇媚风情,极大地魅惑着早是老手、高手的夏侯星。
丘婵娟想,如果夏侯星真能无声无息杀死夏侯云,那么很有可能杀夏侯风、夏侯雷于无形,很有可能继寰王之后,登基的是星王。以她的魅力,即使不能专宠,盛宠总是足够的。丘婵娟的眼角湿了湿,得不到夏侯云,那就把夏侯星捏得牢牢的。
这么想着,丘婵娟腰肢扭了扭,唇边漾开脉脉的笑容,一双臂滑过去绕住夏侯星的脖子,暗中用起修习多年的媚术。温热的舌迎接着夏侯星的侵入,热烈地缠绵在一起,衣裳散开,丰满细嫩的躯体明艳艳呈现在夏侯星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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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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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星轻轻托起十二分弹力的饱满,含混嘟囔着,将那一片耸立的薄桃色,整个吸入口中。丘婵娟的身躯被他有力的吸.吮.吸得一阵颤抖抽搐,轻声地、曼声地呻.吟着,小腹不自禁向上挺起,水眸半掩,感受夏侯星俯压下来的热力,纤腰圆臀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扭动起来。
一件一件衣服散落在床前,如同盛开的鲜花。鸳鸯绣被翻红浪,夏侯星扯去丘婵娟最后的衣裳,挤压揉搓她柔若无骨的娇躯……
时间并不是很长,夏侯星又吻上丘婵娟,一颗带着苦香的药丸滑入丘婵娟的喉中。
“你,你给我吃的什么?”丘婵娟颤声问。
夏侯星爬起来穿衣服:“我先去办大事,你在这儿好好歇会儿,等着我。”双腿一软,险些栽倒,撇嘴笑道,“好美人,这是要有精尽人亡的节奏,哈,等我啊。”
一阵寒意从头掠到脚,丘婵娟想拉过被子盖上光裸的身体,却发现浑身僵硬,手指动不得,舌头也麻了发不出声。
“你到底是太子妃,虽然和我小快活了一场,可我还是怕你给太子报信,你得体谅我的小心。”夏侯星穿戴整齐,弯腰给她盖上被子,指腹从丘婵娟唇上划过,嘻笑道,“等着我,我知道你还没够。那边,很快的。”
丘婵娟望着夏侯星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涌起一片悲凉。她悲凉地觉得,自己就是路边的一只发情的草狗,丑陋,而卑贱。
墨勒无声走过来。呆呆地跪倒在床前。
作为雁栖城丘家的嫡长女,丘婵娟坚持给人温婉、娇媚、大方的感觉,她不喜欢哭,认为那是妾生女才喜欢的花招,扮柔弱,装无辜,让自以为是的大男人心疼呵护。嫡女便是嫡女。大妇便是大妇。自有风范。但此时此刻,她的脸上满是泪水。那些泪水,仿佛以前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井当中。此时此刻才一下子涌出来。
墨勒慌了:“婵娟,婵娟,不哭,不难过。你说话,我去杀了欺负你的人!婵娟。我知道我很笨,很没出息,不能让你穿金戴银,不能让你呼奴唤婢。给不了你要的富贵荣华,可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婵娟。你聪明,会谋划。做事滴水不露,没有你想做做不成的,你想,我做,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
丘婵娟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洇入绣枕。
墨勒猛地掀开被子,一股糜腐的味道扑入鼻端,一片一片的青紫刺入眼帘,墨勒又嫉又恨又疼,心都要裂开了:“婵娟,你怎么可以让他这样对你!”手抚上那些印迹,“他怎么可以下这样重手!婵娟,你说话呀,婵娟!”
丘婵娟想摇头,动不得,睁开眼,直直盯着墨勒。
墨勒恍然:“你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忽地站起身,“不能让你再受欺负!我要杀了他!”
“你想杀了谁?”夏侯星去而复返。
墨勒赶紧给丘婵娟盖好,转身挥拳向夏侯星打来:“打死你这个活畜!”
夏侯星身子一窜,窜出两丈远:“你想她就这么死,带着满身亲热过的痕迹死掉,你就打死我吧。我想走,你拦得住么,丢脸的又不是我。”
墨勒硬生生收回拳头。
夏侯星打个哈哈,给丘婵娟塞一粒药丸,拍拍手道:“事成了,明天一早就有大消息了。”
丘婵娟深吸气,深呼气,冷冷道:“我不信。太子这么容易死,早死几百次了。”
夏侯星在床边坐下来,笑得极为得意:“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懂的。刚才跟你提过壁炉,北宫的壁炉是我一手设计、督造,当年我就留了后手的。”
丘婵娟不懂。
夏侯星忍不住炫耀:“到了冬天,大户人家使用银炭取暖,因为银炭基本无烟,不呛,其实,不管什么炭,燃烧时都会产生新的气体,二氧化碳、一氧化碳,能够致人于死地。说了你们也不懂,简单说,就是炭气有毒,一般时候并不显,当空间密闭,时间够长,身在其中的人,一定会缺氧中毒而死。更妙的是,面色呈樱桃红,虽死犹生。”
丘婵娟想了想,道:“空间密闭,时间够长,你说的那种有毒的气,听起来需要不大的空间、够长的时间,才能让人不声不响地死掉,可是,德阳殿的寝殿,面积可不算小。”
夏侯星洋洋得意:“我当然知道,所以,在设计排烟道的时候,我让德阳殿所有屋子的排烟道,与寝殿相通,在开启机关堵住排烟道的情况下,炭气全都涌进寝殿,两个时辰足够让寝殿充满有毒的炭气。”
墨勒惊跳:“你,你要杀太子?”
夏侯星呸了一声:“你想通风报信?去啊,你看太子活下来,会不会饶了你们。大嫂,你瞧瞧你自己的样子,你不浸猪笼,还有谁浸猪笼,敢混淆夏侯王室血脉,丘家就等着抄家灭族吧。”
墨勒怒瞪夏侯星,在夏侯星讥诮的目光下,墨勒退缩了,抱头蹲到床脚。
丘婵娟拥着被子,颤声道:“你,你故意在我身上留下这么多痕迹?”她还以为,他完全拜倒在她的身下,那么疯狂是因为她的媚术!
夏侯星打个哈哈:“大嫂,我们继续吧。”说着,就往床上爬。
墨勒悲吼道:“二殿下,你放过婵娟吧!求你了!”
夏侯星呸一口:“还真把自个儿当根葱,滚!不滚也行,趴一边看着,看爷怎么让女人爽!跟爷学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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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殿。
紧挨着寝殿的偏厢,是值夜宫女的卧房,红蔷紫蔷和元元暂时住在这儿。白初双眼瞪得溜圆,怒视着对面绞扭衣摆的红蔷和紫蔷。元元已被白初打昏,塞在被子里。
红蔷打手势,我不知道啊。
白初:“阿紫,别忘了,我们都是秦人,不得已离开大秦避难,总有一天要回到大秦,回到榆州!少主身负血海深仇,更不可能留在北夏!”
紫蔷:“你说的我都明白,我有什么办法,少主与夏侯太子深夜独处,也不是头一次。”
白初气道:“上次,上次,我押送金子去了烟霞山庄,阿红在随云居,少主身边就剩你一个,你竟然由着夏侯太子在少主的寝殿逗留!以后,怎么和张郎君交代!”
“和张郎君交代,有什么要和张郎君交代的,我们都打探得分明,张郎君一下子娶了两个高门女,不比穆家的门庭低!”紫蔷愤然道,“少主想做什么,是我这个做侍女的能阻止的吗!”
“白夫人说过,做侍从、侍女的,除了守护主人的安全,还得提醒主人不要做错事!少主和张郎君才是穆家人认可的夫妻,是皇帝陛下认可的夫妻!”白初又怒又急,道,“让我信张郎君会背弃少主,除非张郎君亲口说。阿红,阿紫,你们俩就表个态吧,跟不跟我去德阳殿?”
红蔷看向紫蔷。
紫蔷忍着气:“阿初,德阳殿那边送了信的,少主在给夏侯太子疗伤,少主最不喜别人干涉她的行动。”
白初:“这会儿已是三更子时中,疗伤疗得也太久了,你不去,我去,阿红,你去不去?”
红蔷站起身,打手势,我去。
紫蔷气道:“你们两个都去,我能不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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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阳殿寝殿门口。
冷琥迎上来,手指横在唇上打个嘘,压低声音:“阿初,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不怕冷啊?”
白初定睛望去,寝殿黑漆漆的,不透一点灯光,冷下脸来:“我家娘子呢?”
冷琥挤个眉,低声道:“当然是在给太子殿下疗伤了。”
白初伸臂横肘推开冷琥,大声道:“娘子,白初有要事回禀!”
冷珀跳起来,压低嗓子吼道:“喊什么喊,白初,有什么紧要的事不能明天说!坏人好事,会折寿的!”
白初神色大变,更大声地喊:“娘子,白初有要事回禀!”
紫蔷叹了口气:“阿初,你喊也晚了,别惹恼了娘子。”
白初目光闪了闪:“冷琥,冷珀,你们两个,一直守在这儿?”
“值守寝殿,一直是我们兄弟的差事。”冷琥拍拍白初的肩膀,低笑道,“大王下了圣旨,你家娘子已是我家太子妃,和太子殿下住在一起,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白初:“你们听到寝里有动静了?”
冷珀眨眨眼:“这倒没有,许是不好意思吧,头一次,可以理解。”
紫蔷哼了一声:“有你们两个偷听壁角的,能有动静,就不是我家娘子了。”
能够做到虎鲨的领队,白初的警觉性比普通人要高得多。他微微偏头聆听,确认殿内没有任何声息,大步走到殿门前,毫不犹豫开门,一股刺鼻的味道扑出来,不禁呛了呛,心头叫声不好,就听身后冷琥发出狐疑的噫声,接着是打火石摩擦的声音,白初想阻止冷琥点火折子,已来不及,“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寝殿墙倒梁塌,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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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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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初和红蔷被爆炸的冲击波,掀得向后连滚了三四个跟头,爬起来,想也不想,埋头冲进火场。到处烟尘滚滚,烈焰熊熊,冲击波导致殿内的大件器物支离破碎。
白初拼命喊“少主”,紧跟进来的冷琥冷珀拼命喊“殿下”。
红蔷扑倒在地,急速匍匐向前。白初见状,暗赞红蔷冷静,大喊冷琥冷珀蹲行搜寻。紫蔷跺脚大喊“走水”,撕下裙幅掩住口鼻,大哈腰进入烟火升腾的寝殿。
爆炸声惊动了整个北宫,最先赶到的冷毅和韩加林,心急如焚,组织德阳殿值守的银甲卫和内侍,迅速打水灭火,一桶桶冷水接连泼向燃烧点。
红蔷很快发现,一块屏风倒地,压着一个人,爬过去,掀开屏风,见是夏侯云,红蔷划拉碎瓦破木,找到了穆雪。听到声响的白初,辨清方向,一溜蹲跑,跑过来,和红蔷合力,一人背一个,连跑带跳,连滚带爬,冲出了火场。
詹事府轮值的宫臣面如土色,与赶到的各殿银甲卫,加入灭火的队伍。
焦头烂额的白初和红蔷,背着昏迷不醒的穆雪和夏侯云,由易青和鲁太医指引,本停在德阳殿花厅门口,白初回头望着人影幢幢喊声嘈嘈的德阳殿,和红蔷说一句回客院,直奔合欢殿花厅。
紫蔷跃身而起,抢先奔向寝殿,招呼宫女送来便榻,摆在花厅中央的羊绒地毯上。
易青先后给两人把脉,开方,鲁太医接了方子去拿药、煎药,守药炉。鲁太医的心里泪流成了河。太医院派驻北宫的太医,先王后和颜看作上宾,什么时候沦为药童了!
“易先生,我家少……娘子怎样?”白初嗓音嘶哑。
“心跳过速,呼吸过急,有中毒症状,脉象沉滞。真气逆转。有内伤症状。”易青看了看脸色灰青的冷毅,“太子殿下的症状略轻,可能是秦淑女给太子殿下运功疗伤。损耗过大,受的伤害更重。”
“有多严重?”白初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易青:“不算太严重,你们不要围在这儿,打开窗户通通风。我这就给他们施针,可能一两个时辰就能醒来。一会儿我再开个方子。让宫女煎了,进火场的人都喝一喝,清清肺,润润嗓。”
冷毅气急败坏:“怎么会中毒呢。德阳殿的守护最是严紧。中毒在前,着火在后,谁这么狠!易先生。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交给你了,冷某得去找凶手。”
“冷总管。留步,”白初接过紫蔷递来的茶碗,连喝几口热水,“我家主人曾经对我们兄弟说过,冬季取暖,最得防备炭气中毒。在相对封闭的空间,炭火烧得过旺,释放出来的炭气就会达到伤人的浓度。炭气无色无味,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窒息、昏迷、死亡。”
紫蔷犹有后怕:“今夜要不是阿初一定要去德阳殿请回娘子,明天早上,我们见到的,就是两具尸体了!”转身抱住红蔷,放声大哭。
冷毅:“炭气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纵火岂不是多此一举,把不知不觉变成惊天动地了?”
白初苦笑:“我家主人说过,一定浓度的炭气,突然遇火,会引起爆炸,寝殿是被炸塌的。火是冷琥点的。”
“混蛋!”冷毅大大地滑一下脚,“他怎么敢!?”
“可能是他不懂吧。”白初想起惊才绝艳的女主人,哑声里满满怀念,“我家主人说过,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能够使爆炸现场的人身受重伤,甚至震破内脏致人死亡。我和阿红找到娘子和太子殿下的时候,他们已经中毒昏迷倒在地上,侥幸只受了轻伤。”
你家主人。你家主人这么强,是谁啊?你家主人不强,你家少主能强?冷毅默默吐口血,蓦地打个冷颤,少主,是白初急切之下本能的称呼,能称少主,地位绝对不低!寰王为什么下册封新太子妃的圣旨,还把昏礼定在新年之时?
白初敛了敛气,道,“我家主人使用的是铁炉子,铁炉子上连着铁烟囱通到屋外,烧炭烧出来的炭气顺着烟囱排到屋外。我看龙城这边,有用炭火盆的,有用壁炉的,这炭气怎么排?”
冷毅带白初到壁炉前看燃烧的炉火,又到厅外看屋顶的方形建筑,指着建筑上方隐约可见的热气:“都知道炭气呛人,使用炭火盆的时候,屋顶的天窗会一直开着排气。那个方口就是排烟道的外口,用壁炉产生的炭气,经排烟道排出屋子,屋里不再有呛人的味道,几乎没有炭灰落下,宫女们内侍们清理起来轻松多了。”
白初:“这样说起来,壁炉和铁炉子,道理是一样的。我家主人说过,烟囱被堵,炭气就会倒灌,德阳殿寝殿那么浓的炭气,一定是排烟道被堵引起的。看那个青砖外口,整个排烟道都是青砖修砌的吗?”
“是的。”冷毅抖了抖秃毛的拂尘,“先王后在世时,给太子殿下用的东西,一向是最好的。”
白初沉思许久,慢慢道:“我听小双说过,在龙城,壁炉是从苗家铺子流出来的新东西。”
“壁炉最早出现在星府,二殿下极力向朝臣推荐,朝臣多观望,二殿下转而游说富商,壁炉在富商之家率先畅用,方便又干净,深得大家赞誉。第二年入冬前,朝臣都有修造,苏夫人的凝香殿抢了长安宫的先,在先王后的永宁殿前动工,唐美人的披香殿不甘居后,敲敲打打做了第二。那时候,二殿下对先王后极孝,对太子殿下极恭,跑前跑后,永宁殿和德阳殿的壁炉修造,一直是二殿下亲自监工。”
冷毅尽可能说得详细,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希望白初这个旁观者。能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夜空被火光映红,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德阳殿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冷毅调派人手巡逻值守合欢殿,屋顶、树上、墙角,到处布置明哨暗哨,谨防凶手听说穆雪和夏侯云没死。去而复返。
巨大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惊动了整个龙城。寰王派了宣室殿的郭大总管前来查询。郭大总管很客气地表示,没有太子殿下苏醒的准确消息。他不能离开北宫,冷毅延请他到合欢殿的偏厅,宫女送上茶。
半个时辰后,大火终于熄灭。与寝殿相邻的楼阁都未能幸免。
望着余烟袅袅的一片废墟,白初眉头紧锁。在他的要求下,冷毅和韩加林安排银甲卫,将德阳殿寝殿残留的排烟道,一块青砖一块青砖地拆下来。却没找到堵塞物。白初仔细回想白夫人说过的引发炭气中毒的原由,蓦地握紧双拳。
冷毅和韩加林看着白初在废墟上走来走去,翻动着犹有余温的断砖残瓦。心中不解,却也不敢打扰。他们已经察觉。太子殿下带回的这几个秦人,各有各的本事。白初翻看良久,请银甲卫继续拆砖,拆德阳殿所有屋宇的排烟道。
夜风森寒,大地更黑了,并不是星光被薄云遮掩,而是黎明前的这一时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
夏侯云慢慢睁开了眼,头很痛,心很慌,想坐起,身子似被碾过,动弹不得,想说话,嗓子里似被燎过,发不出声。紧守在一旁的大双小双喜极泪下,不住口地问东问西。夏侯云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听在大双小双耳里,只是模糊不清的哼哼。
“殿下是问太子妃吗,太子妃还没醒,易先生说,再过一会儿就好了,殿下不要担心,殿下先喝了药,殿下……”小双絮絮叨叨,端过药碗。
夏侯云闭上眼睛。丘婵娟的手鼓舞,诱发他体内的蛇毒突然发作,木头给他运功疗伤,然后,好像木头昏倒了,他想扶,浑身无力,跟着栽倒,然后,好像没然后。不对,小双说,太子妃还没醒。丘婵娟没醒?檀曼莉没醒?太子妃?木头!木头没醒!夏侯云猛地坐起来,一下子撞翻小双手中的药碗,声似破锣:
“秦,秦淑女在哪儿?”
大双慌忙来扶:“殿下,殿下,别急,太子妃在寝殿,这儿是花厅,德阳殿被毁了,这儿是合欢殿,殿下!”
夏侯云一把推开大双,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花厅里的宫女内侍张大了嘴合不上,太子殿下,能走了?太子殿下的腿好了!呼啦啦全跟着夏侯云跑。
夏侯云脚下虚浮,跌跌撞撞冲进寝殿,嘶声喊道:“阿雪,阿雪,……”透过纱幔,看到穆雪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更慌了,冲到床前,抱起穆雪,一迭连声喊阿雪。
守在床脚的红蔷紫蔷,生怕夏侯云弄伤穆雪,上前拉扯,眼角的余光瞥到茶案后的易青,撑着肘,打着盹,不由得叹了口气,松了手,愤愤退到一旁。
穆雪意识模糊,感觉自己在雪原上奔跑,饥饿,疑惑,寒冷,恐惧,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灰濛濛的雾气,幽灵鬼怪飘来荡去,喋笑不止。她气喘吁吁,扼喉的窒息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这时,她看见浓雾中现出一个身影,朦朦胧胧的,她的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感激和渴望,她听到低沉的呼唤:阿雪,阿雪,她看不清这个人是谁,他用他坚实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让她靠进他温暖的胸怀,他的笑容驱散了阴霾,她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想看清楚这雾中人是谁,拼命地睁大眼睛,
“张寒,是你吗,张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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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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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朵蔷薇花默默转身,默默捂脸。
易青淡定地换了个手肘撑着,继续打盹。
夏侯云的脸黑了,黑得像暴风雨前的乌云,有心扔下穆雪,又怕她磕着,两条胳膊就那么僵硬地抱着她。
殿外一阵喧哗。
郭大总管当先走进来,一眼看到帐幔后直立的人影,颤颤微微行君臣礼:“老奴参见太子殿下!”
夏侯云身子一僵,轻轻放下穆雪,慢慢转过身来,道:“郭大总管免礼平身。”嗓音嘶哑。
小双拎着药罐,赶紧倒一碗药:“殿下,先用药。”
夏侯云一口气喝完苦药,温水漱口,不等郭大总管开口说话,先向易青质问:“易先生,你说本宫不良于行,是因为双腿血脉不畅,须得扎针三年,才有可能恢复行走,却是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一掠三丈远。可是你瞧,本宫现在就能走了,虽然走得不稳当,怎么回事?”
易青揖礼,一本正经道:“殿下不良于行,的确因为下肢血脉不畅,太医院的太医已给了明确诊断的。但是,血脉不畅,并不等于血管里的血液停滞不流,只不过是血脉瘀阻于经脉的某一个点。德殿阳被毁成渣渣,当时殿下就在火场里,侍女发现殿下的时候看得分明,铁梨木的屏风架子正砸在殿下的腿上,大概,也许,说不定,正好砸中了那个瘀阻的点,砸得通了,经脉不再阻着血脉,通则不痛,通则可行。于是,殿下就能走了。但是,殿下血脉不畅已久,似乎,应该,可能会,留下什么不好的后遗症。”
红蔷紫蔷抬头看屋顶。低头看脚尖。扭着脖子,拧着腰,就是不看人。
郭大总管听得直犯迷糊。摇摇头,闭闭眼:“给句人话,太子殿下,好了没有?”
易青:“太医院的太院已给了明确诊断。太子殿下十四经脉,已伤其八。到底好没好,或许,大致,不好说。”
夏侯云忍不住要掩面。温文尔雅的易青,遇到刺客就往车底下钻的易青,给重伤没死的刺客补刀的易青。插科打诨这么顺溜!
郭大总管额角直跳:“你,是什么人?”
易青揖手道:“小人姓易名青。是武馆的医士。哦,大总管有所不知,我家主人生前是开武馆的,弟子众多,打个架受点伤,总得有人照看。小人专治跌打损伤。”
夏侯云掩面了,低头去看穆雪,不由得唤道:“阿雪,你醒了?阿雪,你吓我!”扶着穆雪徐徐坐起。
郭大总管:“太子殿下,大王让老奴来问问,北宫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侯云问:“北宫到底出了什么事?”
易青:“回殿下的话,德阳殿的寝殿发生大爆炸,引起大火,半个德阳殿被烧光了。”
夏侯云吃了一惊:“到底怎么回事?”事情竟然这么大!处在事发现场的他们两个,只受了轻伤,可真是上天有眼,先祖庇佑!夏侯云郁闷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大难,也太多了吧!
“小人来回殿下的话,”白初进殿,揖手为礼,“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大总管,小人刚从德阳殿来,爆炸的原因已经弄清,炭气从壁炉暖风口倒灌进寝殿,遇到明火引起爆炸火灾,值夜的内侍已死,确认死于炭气之毒。”
穆雪揉揉额角,在红蔷的扶助下,喝药,漱口,因晕眩得厉害,夏侯云很体贴地请郭大总管到花厅叙话,郭大总管表示,大王还在宫中等候消息,不敢耽搁,即刻起身回宫。当合欢殿安静下来后,穆雪勉力靠着被枕,听白初述说真相。
白初把探查的结果细细说了一遍,德阳殿各处壁炉在修建时,排烟道相通,并设有机关。
不用白初再说,夏侯云也想得到,凶手与星府有关,昨夜可能有人潜入北宫,也可能是逃过之前清理的深藏暗桩。夏侯云还没意识到,他对丘婵娟和檀曼莉的无视,使银甲卫对后殿的防卫有些轻慢,因此,打架渣渣、轻功一流的夏侯星,进出北宫后殿,如入无人之境,而从后殿潜至德阳殿,绕开银甲卫,则比直闯德阳殿方便得多。
让夏侯云吃惊且齿冷的是,夏侯星顶着龙城第一纨绔的头衔,已经很多年,掩饰下的真面目,像残忍阴猛潜伏在草丛中守候孤身路人的豺狼,像蜿蜒吐舌从幽谷里爬出来缠上猎豹的毒蟒!为了给他的目标致命一击,他可以成年累月地布局、等待。这一份忍耐心性,端的可怕之极!
紫蔷:“阿初,你对长安宫来人语焉不详,半字不提夏侯星,有什么想法?”
白初:“少主几乎送命,属下可咽不下这口气,不把星府折腾出花儿来,对不起虎鲨的荣誉!”
天亮时分,龙城内流言四起,德阳殿失火被毁,太子殿下再受重伤,却又机缘巧合,残废的双腿不治而瘉。
金銮殿大朝,文武大臣略议了议手头的事,交头接耳议论起北宫。如果说太子殿下是个好的,他的德阳殿怎么被火烧成废墟呢,如果说太子殿下是个不好的,他那被确诊无治的腿怎么又好了呢。
因祸得福,祸也太大,上天究竟在预示什么?
寰王坐在御书案后,阴沉着脸,始终一言不发。
北宫往烟霞山庄休养的计划,则不得不推延。流言在北宫里悄悄传散,飞霜殿昨夜来了飞贼,有人恍然,怪道曾经看到黑影往飞霜殿去,太快了,直以为眼花,竟然是飞贼,不一刻,太子没进后殿一步的事被翻出来,人们看向飞霜殿的眼光就变得神秘兮兮的。
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飞霞殿真相了。
大双小双说完突起的流言,胆颤心惊地看着自家主人。这么一顶绿帽扔过来,谁忍得下谁是王八。
冷琥冷珀气得脸发青。丘妃溜进德阳殿那夜,正是他们两个值守,寝殿内传出来的声音,让他们两个面红耳赤,热血澎湃。
夏侯云的脸色也不好看,想起那些不堪的夜晚,穿金戴玉。呼奴唤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贪心不知满足。没男人会死吗,他这个男人,没女人还活得好好的!夏侯云极不耐烦:“禁飞霜殿的足。”
冷毅吓一跳:“禁足?”不该追查流言的来源吗,敢泼太子脏水!
穆雪淡淡道:“殿下。禁不得足。”
“禁不得?”夏侯云恼怒,又让木头瞧笑话了!
穆雪:“明天。殿下就要往烟霞山庄去,丘妃和檀妃都随行。殿下现在禁丘妃的足,会给人你不相信丘妃清白的感觉,丘妃的孩子没出世就受质疑。这无异于让散布流言的人,目的得逞。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冷毅:“老奴这就去追查。”
穆雪:“有什么好追查的。凡事,谁得利。谁做。散布这样的流言,要么是抹黑殿下,和殿下不对付的人折腾出来的下三滥招术,要么是抹黑丘妃,嫉妒丘妃有喜的人,想让殿下对丘妃和她的孩子不喜。”
夏侯云容色沉沉:“传本宫令,北宫中再有饶舌的,拔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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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府,海棠院,花厅。
桑柔望着夏侯风走过来,走过去,像只没头没脑乱撞的笼中鸟,只叫宝慧煮了清心茶,并不多话。夏侯风终于停下脚步,一连喝了四碗茶,道:
“阿柔,上天怎么不开眼,让他被火烧死呢,德阳殿烧成一片,还烧不死他们两个,太不开眼了!”
桑柔:“上天的确不开眼。”
上一世,直到夏侯云做了云王,北宫完好无损。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夏侯风不得不这样告诉自己。
偏离了上一世的轨道,发生过的事,可能还会发生,可能不会发生,没有发生过的事,可能会突然发生。就目前来说,上一世没有发生过的事,这一世发生了太多。
他所知道的那些先机,全都得重新掂量。面对隐在云雾后的未来,可见,又不可见,夏侯风不免有些惴惴,似是想寻一个心安,他将桑柔搂进怀里。桑柔由他搂抱,只垂下眼睑,掩去眸底变幻不定的幽光。
第二天,新的流言传遍龙城,星府昨夜闹鬼,数不清的鬼魂在星府飘荡,二殿下夏侯星被鬼摸了头,满头黑发掉光了,连两只耳朵也被摸掉了,二王子妃苗藿惊恐过度,卧病不起。
消息传进长安宫,寰王正在宣室殿批阅奏折,笔尖的墨落在奏折上,洇了一片,心头忽然烦躁,再也坐不下去,往殿外走。内侍亦步亦趋。寰王猛抬头,望着眼前已显颓败的宫殿,以为自己走到了永巷。内侍嚅嚅道,那是永宁殿。寰王恍惚起来,永宁殿,他有多少年没来过了?
长空无云,阳光带着冬日里少有的温暖。
北宫的太子仪仗威风凛凛驶出北宫,红蔷紫蔷静听着大街上的议论,大多是关于星府的鬼剃头,相视一笑,白夫人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白夫人还说,世上本无鬼,庸人自扰之。星府出现的鬼,不过就是白初和两朵蔷薇花,还有老当益壮的冷毅。冷毅说,他必须去,为太子殿下出气,为先王后出气。四人潜入星府,竟被传成无数,可见流言多么不可信。
接到调防军令的锦燕卫和左骁卫,已于两天前驻扎在烟霞山庄周围。昨天午前,冷琥冷珀出城接了白三和黄蔷一行众人,直奔燕家父子寻找的新军训练营地安置,凤凰谷。
凤凰谷,是盘龙山深沟绝壑中的一个大盆地。一条大河闪着冰光穿行在遥遥相对的千仞峰岭之间,河流的上游是入谷口,入谷口有大片森林,下游流入山腹,在山的那一边,天狼山的绝壁上,形成气势磅礴的大瀑布,长满原始苍松翠柏的山峰上,一片鸟尽兽绝的洁白,冷风在盆地中穿梭往复,发出呜呜的回鸣。
这里保留着人迹未至的原始地貌,有河流,有沟壑,有丘陵,有险峰,有草地,有森林,宽阔深邃而又崎岖坎坷,堪称天然的新军训练营地。
燕家父子带领燕家私兵,跋山涉水,饮冰卧雪,辛苦半个月,找不到合适的地点。累极的燕明睿仰望天空,突然看到一对彩凤从大山深处冉冉飞起,划过天空,留下绚丽的光雨。燕明睿精神大振,向彩凤飞起的方向搜寻而去。这片盆地便有了凤凰谷的名字。
十一月三日至七日,盆地内旌旗飞舞,一片忙碌。两千燕家私兵在夏侯云的指挥下,砍树,挖坑,削尖桩,钉木排,堆石头,安放机弩,在盆地四周的山脚下排布九宫八卦阵,在入口处更添加了大型*阵。三百银甲卫和两百燕家私兵,由白三领着虎鲨打头,搭建三百顶大帐篷,组装各类训练器械。还有八百燕家私兵,用燕家商队夜运过来的建筑材料,由白初率领,抢建烧水房、洗澡堂等基础设施。
十一月八日至九日,锦燕卫、左骁卫拔营,顶风冒雪,齐装进入凤凰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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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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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风消雪停,东方一轮灰色的太阳疲乏地挂在天空,好像被昨夜的狂风暴雪打击得筋疲力尽,对着大地冷冷淡淡地没有神气。
等候在冰河旁广场上的,锦燕卫左骁卫两卫将士,颇感寒意。
远望太子,身着玄色金线滚花袍,披红色狐狸皮斗篷,端坐在栗色宝马的马背上,神色从容,气度沉稳,如山停岳峙,不禁惊叹龙城的传说竟是真的,太子殿下果然好了。也有人在想,太子殿下究竟有没有不好过呢?又有人想,都说桑刚是龙城第一美少年,似乎未必?果然第一什么的,都不大靠谱。
那骑在红鬃马上的年轻女子,就是传说中太子从南秦带回的新宠,大王册封的新太子妃,但见她乌发高挽,紫貂斗篷下素衣飘飘,仿似御风而降的青女素娥。
两个年轻人并马一起,竟有神仙伴侣的风采!
白初带着虎鲨,从帐篷里钻出来,身穿草黄色迷彩作战服,脚踏深棕色战靴,喊声齐步脚的口号,迈步走上冰河旁的三尺高台,离盖着红绫的台首三尺远,十八人站成两排,背手跨立。他们的动作整齐、有力,而潇洒好看,两卫将士瞧得有点眼发直。什么人啊,牛气哄哄的?
大双递过铜喇叭。
夏侯云举起铜喇叭,道:“本宫今天把大家聚到这儿,也没别的意思。大王把本宫的安全交付给你们,你们就算是本宫的人。擂台上的十八个弟兄,都是太子妃秦雪的手下。本宫摆擂台,就是想看看,是本宫的人厉害。还是太子妃的人厉害。”
穆雪怒目。公然称她太子妃,可不在他们商量的范围内!这人又自作主张!
广场上响起嗡嗡的说话声。原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是为了打擂台瞧热闹,太子殿下真是闲得很。
夏侯云:“本宫把话说明白了,都是自家兄弟,赢了,点到为止。输了。不许纠缠。谁打第一局?”
白九向前数步:“少主,属下打第一局。”
穆雪微笑点头。如果连虎鲨也称她太子妃,她得崩溃了。
一个人影凌空跃过。落在白九的面前,向白九抱拳施礼:“在下唐越,左骁卫卫士。”唐越较常人个子稍矮,但猿臂鸢肩。狼背熊腰,眉宇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
白九抱拳还礼:“在下白九。”
战鼓一响。两个人拉开架式,交上了手。
穆雪侧一侧身,问:“唐越,唐家的?”
冷珀解释:“唐越是唐家庶支。唐越的曾祖与唐老典客的祖父。是嫡兄和庶弟的关系,唐越的亲高祖母是唐家高祖的宠妾,唐家高祖死后。曾祖净身出户,亲高祖母不堪被嫡高祖母卖入教坊。服砒霜而死。唐越这一支和唐家嫡支再无来往,并且受嫡支打击,始终贫困潦倒。唐越年少时候离开龙城,在外地做主意小赚了些钱,四年前的鸾城大会,唐越拿第三,从此在中尉军当差。唐家嫡支不肯放过,入职时的卫士丞被整成了低等卫士。”
冷琥笑:“依属下看,唐越这是想借今天的机会,给殿下留个印象。”
夏侯云笑道:“当卫士当了四年,被唐家憋得要死,蠢货才会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
穆雪看了一会儿,道:“观察细致、头脑敏锐的人,就会悟到,今天的擂台,绝不是殿下所说的,双方比比拳脚看个热闹,这个唐越率先跳出来,不惧输赢,是个敢抓机会的人,果断,自信。”
擂台上,唐越猛地跳到一旁,抱拳道:“再打一百回合,也分不出上下,不如罢手。”
白九觉得丢了人,又觉得不依不饶更丢人,尴尬地抱一抱拳,退回队伍。
白初轻声问:“区区一个卫士,你也拿不下?”
白九泄气之极:“是个硬点子,真没想到这样的硬点子,只是一个卫士。”
白三有点急:“初哥,我们兄弟身手相仿,下一局若是扳不回来,虎鲨的脸可就丢尽了。”
“岂止虎鲨的脸丢尽了,少主的意思,让我们一下子震住这些北夏士兵。”白初想了想,“下一局只好我来了,第三局,只好请少主出面。我们,只能赢,不能输!”
两卫将士中有人看到唐越轻易就打成平局,不觉跃跃欲试,而知晓唐越本事的,不觉缩起了肩。结果第二局伊始,白初一招就将对方放倒,对方不服,爬起再打,被扔了七个跟头以后赖在台上不肯走了。虎鲨傻了眼,白初哭笑不得。
到第三局,白初也不知道该派何人出战,两卫将士心里也敲起鼓,双方正僵持,就听得一声大吼,好似半空打个霹雳,太子殿下,乔飞想打第三局!
白初低声道:“这个乔飞,力大无穷,不大好对付。”
夏侯云闪目望去,乔飞那大个子,站在人堆里,一眼就望到,便见他分人群往前挤,不禁呸一声:“好个乔六郎,拆我的台来了!阿雪,这憨货有点儿力气,我把他打发走。”
穆雪:“怎么打发?”
夏侯云摸摸鼻子:“刚才说得清楚,与你的人对阵的是我的人,乔六郎什么都不是,他凭什么上台。”
穆雪失笑:“我看,从乔飞赖在烟霞山庄不肯走,又偷偷跟着两卫到凤凰谷来,他就没把自己不当你的人。乔家在算计什么呢?”
夏侯云急了:“那怎么办,以前在狩猎大会上见过,这憨货链子锤打出去,打碎了棕熊的脑袋。我看虎鲨习的都是近身格斗,硬拼会吃亏的!”
穆雪:“第三局,可以让虎鲨全员上,两卫出三倍人数,算上乔飞,十八人对五十五人。”
夏侯云表示怀疑。
穆雪:“乔飞没入过伍。从没和两卫一起训练,缺乏默契,配合默契正是虎鲨的长项。”
夏侯云举起铜喇叭,笑道:“一对一的打斗没多大意思,太子妃说,她出十八个人,本宫出三倍五十四个人。进行一场大比武。”
两卫将士嘘声大起。太子殿下真给太子妃面子,这是踩着大老爷们的面子,取悦新太子妃。配合,还是不配合?
夏侯云接着说:“赢了的那一方,本宫有赏,每人赏一两金。哪位百骑长肯出自己麾下的五十四个弟兄?”
两卫将士嘘声再起。上官不克扣,低等士兵每月可得六百个铜钱。一两金算是重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呼啦啦有十多个百骑长大喊。笑话,新太子妃的面子。比得上真金吗?
乔飞急了:“太子殿下,乔某呢?”
夏侯云:“太子妃说了,你算本宫的人。可以参加第三局的比武。”
两卫将士更激动了,有大力士乔六郎助阵。五十五人对十八人,稳赢,谁不想要金子谁是呆子。
夏侯云嗤了一声:“瞧你们那点子出息,听到金子,袍泽情全丢了,睁大眼看看太子妃的人,那才叫真战士!”
十八名虎鲨呈跨立姿势,双手背在背后,抬头,挺胸,收腹,提臀,仿佛一切都放空,金子,是什么东西?两卫将士不免大大羞惭,尤其是将官,都尉斥千骑长,千骑长斥百骑长,一番商讨,由左骁卫百骑长桑强应战。
冷珀在一旁讲解:“桑强,桑家庶子,行四,原是金甲卫卫士员吏,新近调入左骁卫,时间在大王将左骁卫交给殿下的第三天。”
那种有人窥破先机的感觉又涌了出来。穆雪和夏侯云不约而同想,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神算子,之前认为他算到了烟霞山庄,现在看来,还算到了新军训练。风府,竟然有如此神通的高人!
对手如狼,只有让自己变得比狼更狠!
他们哪里想到,世事多奇诡,夏侯风比别人多了一世的记忆。
夏侯云凉意飕飕:“进了凤凰谷,想出去,只有横着出去。存了心想进来的,天狼山的狼群非常欢迎。”
两卫将士各退五十步,空出一大片地方,虎鲨跑步进入,桑强带着他手下的五十三人围了过来。战鼓擂响。
夏侯云一提缰绳,马往前走,定睛观看赛场上的两队人。
开打之初,虎鲨以一个奇怪的阵形困住乔飞,眼花缭乱间,乔飞一招没发,就挨了十八脚摔了个四脚朝天,被踢得发懵,躺在地上忘了爬起来。
虎鲨随即变化阵形,三人一组,十八个人分成六组,各守一角形成六边蜂窝形,阵形乍看简单无奇,细看却又变化多端,将随机应变发挥到了极致。
虎鲨出拳踢腿,乍看每个人只攻不守,细看才能发现,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队友,每个人都不让队友落进险境,这种一往无前、契合自然的攻势,凌厉,高效,挟了雷霆万钧之威!
没等夏侯云看得如痴如醉,只*个回合,比赛就结束了,五十五个人,以各种姿势倒在地上,捧胳膊的,捂肚子的,抱腿的,想喊唉哟,实在喊不出,太丢人了。
阳光洒向凤凰谷,万人俱静,听得见枯枝被风吹断的咔嚓声。
虎鲨重新列队,依然是跨立姿势,神闲气定站在擂台前。
两卫将士从看虎鲨,转为看穆雪,目光神情全都变了。
夏侯云:“本宫的人,这么不经打啊。乔飞,躺在地上很舒服?”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腔调。
乔飞打挺跳起来,摸着大脑袋,憨声憨气道:“我还没准备好,他们就踢上了,不算,重来!”
哄声嘘声大起。
“本宫知晓,很多人不服,不小心轻敌了,也有人说,怕伤人,没尽力。本宫倒想问问,上了战场,与敌人面对面,有机会重来一次吗?”夏侯云笑道,“不过,今天本宫护一次短,就再给个机会,以己之长克对方之短,十八人对十八人狩猎,以正午为限,哪一方猎物的数量多,就判哪一方赢。”
锦燕卫都尉燕柏大声道:“前三局都是左骁卫出的人,这一次该轮到我们锦燕卫。”
左骁卫嘘声顿起,嘲笑锦燕卫不嫌丢人,抢着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燕柏大笑:“太子殿下给的脸,怎么能不接着。”很快推出十八名射雕手。
战鼓响起来。
十八名射雕手发一声喊,迅速向山林前进。虎鲨从作战服的某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铜盒,将脸涂抹成黄绿黑相间的大花脸,披上红黄紫三朵蔷薇花送来的半截白色斗篷,然后,跟着十八名射雕手的足迹,向森林跑去。
两卫将士看呆了,衣服相同,身高相近,脸上抹着色,一眼看过去,十八个人如同一个人,分不清谁是谁。
夏侯云蓦地回首,紧紧盯着穆雪,道:“我认出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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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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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一惊,脸上却是淡淡的疑惑,语气也淡淡的:“认出我?殿下,此话怎讲?”
夏侯云双眼眯了眯,掉过头,举喇叭道:“比赛要到正午,还有一个半时辰,大家各自回营休息,正午鼓响,一起来点收猎物,晚上就有肉吃了。”
普通士兵大多出身于贫寒人家,为了有一口饱饭而从军,平日里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此时听太子殿下说有肉吃,不禁咽口水,转念又想,上万人,有肉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低等卫士。怀着明知没有却依然惦记的心思,两卫人马解散回营。
穆雪心头忐忑。
他认出她来了,认出她就是他无意识喊过的那个小丫头!想起往事,虽然,那时候,他们都还年少,但是,毕竟,他被她三光过,她被他夺了初吻。
穆雪只觉得耳根热烘烘的,脸颊也发烫,一时说不出话,又觉得造化弄人,如今,他成了亲,她也成了亲,他有马踏天下的心,她有满门被灭的恨,他将是北夏未来的王,她曾是大秦正元皇帝宠爱的公主,他们两个,就像站在两个山巅的人,迎风伫立,遥遥相望,不可能再近一步。
穆雪的心里,各种情绪交杂,装作没听懂夏侯云的话,强作漫不经心地回到自己的帐篷。
穆雪和夏侯云的寝帐,并立于一座小山丘上。山丘下围着圈的帐篷分属银甲卫、虎鲨和蔷薇花,其间最大的一顶,是新军议事的地方。
穆雪解下斗篷交给紫蔷,红蔷递过来热茶。还没喝完碗里的茶,帐帘被掀开,夏侯云走进来。
“你们两个退下,我有话和你家少主说。”
红蔷紫蔷听得熟悉又陌生的“你家少主”四个字,都抬头看向穆雪。穆雪摆手,示意她们退出。过去的事,她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
炭火盆的炭火烧得正旺。小小的帐篷里暖融融的。花梨木的矮床上铺棉褥丝被。床头悬挂青铜剑,长书案的案头放几卷竹简,竹简旁有笔有砚。还有一摞极难得的羊皮纸,另一个案头是茶炉茶具。
夏侯云歉意地:“这么简陋,实在是委屈你。”
“还好,”穆雪问。“殿下,有什么事?”刚刚平缓的心跳又加起速。耳朵又发起热,承认,还是不承认?
夏侯云黑眸转了转,道:“你答应教我兵家书的。现在可以开始了吧。”是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哦,”穆雪暗松一口气。“那……”
“你说,我写。”夏侯云在书案前屈膝坐下来,打开一卷竹简。
穆雪研墨,夏侯云提笔,穆雪徐徐念,夏侯云笔走龙蛇: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
夏侯云的神态认真之极:“这段话,怎么解?”
“不能明白?”穆雪讶然,这人读过那么多书,怎么会不懂呢。
夏侯云露出羞惭之意,眼底却有一丝幽火闪烁。
穆雪煮起茶,轻咳一声,缓缓道:“殿下写下来这一段是孙武兵法的开篇,孙子曰,军事是国家大事,关乎百姓生死,关乎国家存亡,是不能不深入加以考察的,所以必须从五个方面来运筹帷幄,以求得对敌我双方真实情况的了解。”
夏侯云一脸求知的真诚:“道、天、地、将、法,怎么讲?”
穆雪摆好两个茶碗:“所谓道,是指能使百姓与国君同心同德的战策谋略,它能使百姓甘愿与国君同生共死而无所畏惧。所谓天,是指用兵时所处的时节和气候,是晴是雨是寒是热,是春夏秋冬四时季节中的哪一季。所谓地,是指用兵时,与敌军距离的远近,所处地形是险是夷是宽是窄,是处于死地抑或生地。所谓将,是指统率军队的将领是否具备足智多谋、赏罚分明、关爱部下、勇敢果断、治军严明的品质和能力。所谓法,是指军队的编制、法令、法规和对各级指挥官职责的划分、管理以及后备物资的管理。”
夏侯云的手指从鼻尖上掠过去:“领兵打仗,这些事情都要有所了解的。”
“道、天、地、将、法五事,只有能真正了解这些情况的人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一知半解含混不清是不能取胜的。因此,为将者必须认真地对它加以比较、讨论,才能求得对实情的深入了解,要了解敌我双方,哪一方为政清明,谋略正确,哪一方的将领有才能,哪一方占有天时和地利,哪一方的兵士体质强健,训练有素,哪一方的军队纪律严明,赏罚公正,有此五事,便能预知战争的结局谁胜谁负了。”
穆雪垂眸,避开他闪闪烁烁的目光,“书上写的用兵之法、谋战之术都是相对的,只有灵活地用到每一次兵事行动中去,指挥官才有把握能够打得赢。”
说完,面色一沉,穆雪凉凉道,“殿下,这一段文字,我不信你不懂。”
夏侯云很无辜地举起手:“不懂便是不懂,我不能不懂还装懂。”
穆雪呆一呆,视线落在他举起的手上。这只手,指节修长,肤色莹润,骨肉匀停。蠢萌货一只手,竟好看得能动人心弦!目光略略抬起,扫到他的脸上,长眉大眼,鼻挺唇薄,肌肤细致得几乎瞧不见毛孔,一张脸仿佛极品的冠玉雕塑而成。
穆雪心头突跳,怪不得有些人不惜下药,也要吃他一回!真是一道美味啊!
夏侯云把手伸到穆雪的鼻子前,摇了摇:“嗨,我说的对不对?”
穆雪心中大惭,一时忘了他刚才说什么,只得装模作样去泡茶。
夏侯云长叹了口气:“阿雪,你也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穆雪端着茶碗的手一抖,刚沏的热水差点儿洒了,几滴热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唬得夏侯云跳起,抓住穆雪的手,拖她到门后,把她的手按进凉水桶里。
“知道害怕了?让你不说实话!疼不疼?你等着,我去拿药。”夏侯云的嘴角翘了起来。出其不意地把话丢出来,不给她思考的时间,才会得到真实的结果。她果然骗了他!相信她每一句话,以为她是个好骗的,原来他才是那个好骗的!丫头骗子!
“习武之人皮厚,没什么大不了的,凉水泡一会儿就好了。”
夏侯云笑了:“皮厚,怪道骗我不打结巴,脸皮是够厚的。——手真的没事?”
穆雪抬起手,甩了他一脸水珠,愤愤道:“你才是骗子,骗吃的,骗喝的,无赖!”
夏侯云又气又乐:“明明是你骗了我,我什么时候骗你的吃喝了,你的吃喝都是我的!”
穆雪怔,抿紧了唇,他没想起她来?那他把她认成谁了?
夏侯云不依不饶:“你说,我什么时候骗你的吃喝了?”
“呃——”穆雪眸子一转,细声细气道,“就是,就是那天,我过生辰,你挂了十九盏水晶灯,那天的晚膳,我下了厨的,你用十九盏灯骗我下厨,给你做吃的喝的!”
夏侯云大笑:“好吧,算我骗你,我认,那你骗我,你认不认?”
“我怎么骗你了?”穆雪心虚,声音低若蚊子哼哼。
“你还不认,成心气我,”夏侯云哼了一声,“我问过你,你什么时候从咸阳到的榆州,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张口就来,战后,你要是秦夏战后才到的榆州,那我在沙漠里捡的花脸女孩,是谁?”
穆雪转转眸子:“我说过吗?”
夏侯云抬手在穆雪头上一拍,气呼呼道:“我还问你,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又是怎么回答我的,有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我一直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于你有恩了,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瞧着你眼熟,哼哼,原来你就是那个小花脸!真叫我吃惊,我还没到榆州,就救了穆大将军的女儿!你喝我的水,吃我的饼,骑我的马,哼哼,我们两个,八年前就见过,还真是有缘!”
穆雪被他一个缘字羞恼得满得通红,缘还不止那么一点好不好,合着这人只是认出,她是被他救下、又送回榆州的沙漠小花脸,并没认出她还是那个把他踢进冰窟窿、把他从奴市上买回家、把他三光了的小丫头。
穆雪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没认出来,不然,没脸见人了。
两个人都没意识到,夏侯云那个拍头的动作有多亲密。
夏侯云笑道:“说吧,穆大将军的女儿,差点死在北夏的沙漠里,是仇家干的,还是遇到拐子?”
穆雪弱弱地笑:“我要是说,我迷了路,误入当时的北夏境内,你信不信?”
夏侯云:“不要再骗我。”声音忽然低下来,这一生,戴着假面生存,骗与被骗,太多。
“好。”望着他由灿烂变得悲凉的脸孔,穆雪不自禁脱口说道。话出了口,穆雪想,是他没认出她来,可不是她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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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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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紫蔷在帐篷外叫道,“阿黄有事回禀。”
穆雪顺顺被夏侯云拍得有点乱的发髻,道:“进来吧。”
三朵蔷薇花进了帐,红蔷一眼看到穆雪打湿的衣袖,急打手势问发生了什么事,要赶紧换了湿衣服,外面寒冷容易生病。
穆雪:“阿黄,你先说事。”
黄蔷把五个金元宝放在书案上,打手势说,随云居送来的金元宝,与魔鬼谷截得的金元宝,原料、铸工完全一样,外形看上去没有区别,只不过,魔鬼谷的金元宝,底部全都有一道极浅的弯痕,可以推断,来源相同,批次不同。
夏侯云:“你换一下衣服,我去问问乔飞。”
穆雪:“殿下,这么容易生气可不好。乔飞到烟霞山庄,到凤凰谷,究竟存了什么心思,还没弄清,他那样的人,要么是个极简单的,要么就是个复杂到返朴的。殿下先不要惊动他,暗中加强监视,看他会与两卫中的哪些人走动。再传信给留守北宫的冷总管,转告绿椒,密切注意乔家人,有消息随时报。”
夏侯云:“乔家,与桑家有姻亲,与佑国公府有姻亲,桑家是夏侯风的外家,佑国公已投风府,乔家参与魔鬼谷的刺杀,自然是帮风府做事。”
穆雪:“夏侯风是王子身份,明面上的佚俸不会比你多。谋划太子位得有足够的财富,拉拢各方势力,蓄养死士。夏侯星做生意赚钱,夏侯风靠什么来钱?魔鬼谷一战,金袍人损失了五万两金。如果金袍人来自风府,风府抖一抖就有五万两金,何至于黑吃黑,打劫我们从至乐园弄来的钱,那个风府活口福康,虽招供风府有意打劫,可没承认他参与打劫。福康还交代。桑妃极喜美玉,天天换花样地佩戴玉饰,把风府都折腾得空了。”
夏侯云沉思良久:“你想说。金袍人,可能与风府无关?”
“风府透出来的各种消息,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找不到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月亮泉绿洲出现的青衣女子。似是已知风府刺杀行动。再有劫金事件,风府要做。也当绝密,却有两个纨绔搅了进去,蔡小卓,福康。一死一活,将风府钉死在劫金的凶案上,可是。再想一想,其中总有拖风府下水的痕迹。蔡小卓怎么可能参与劫金。福康又是被什么人打昏,扔到案发现场的。”
喝了茶,续道,“博士署外的暗箭,经易先生检验,箭头上抹了断魂花的毒,与雁栖城外的相同,即与风府相关,青衣女子再次出现,她怎么会知道有人暗箭伤人。花椒报说,夏侯风在人前消失,桑柔回桑府,山椒并没见到。我曾怀疑桑柔就是青衣女子,只有熟悉夏侯风,并为夏侯风信任的人,才能得到夏侯风的计划,却又觉得与情理不通,夫妻一体,夫贵妻荣,再则桑柔早孕,不可能远行、恶斗,青衣女子是谁,依旧成谜。”
夏侯云下意识不想提青衣女子,道:“的确说不通,不过夏侯风受寰王屡次申斥,可见他也不得君心,金袍人当属于另一股要杀我的势力了。夏侯星设下壁炉排烟道炭气的长久计划,大概不会再花重金买凶,五万两金,不是小数。排除夏侯星和夏侯风,就是夏侯雷了。苏家在鹤鸣山经营数百年,有钱,有人,金袍人很有可能来自鹤鸣山。”
“苏家的人,”穆雪喃喃道,“苏伯颜的确有那个能力,如果他亲自动手,你的生死可说不准了。”
“苏伯颜?”紫蔷问,“少主,那个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张郎君的苏郎君,大名不就叫苏伯颜吗?”
“也许吧,”穆雪微叹,“重名也未可知,张寒从没说过他的结义兄弟是北夏人,只有见到这个苏伯颜,才能确认是不是那个苏伯颜。”
夏侯云坐到书案前,抽过一张羊皮纸,画下苏伯颜的画像。
紫蔷惊呼:“可不正是苏郎君!”
穆雪微蹙眉尖:“苏伯颜在博士署前惊鸿一现,闻声不见人,当时,我没带面具,没易容,说了话,露了面,捉了人,苏伯颜应该很容易看到我,并认出我来。”
夏侯云放下笔,起身:“鹤鸣山苏伯颜,即秦军中的千夫长苏伯颜,他认识你,居然没揭穿你。不揭穿你,也就奈何不了我。”
“什么揭穿不揭穿,”紫蔷嘟哝道,“苏郎君怎么会害少主,苏郎君看少主,那眼神和张郎君是一样的,少主跟他说句话,他走路能飘起来,你跟他笑一笑,他能笑三天……”
“休得胡言!”穆雪沉下脸,“苏伯颜是张寒的结义兄弟,才不会那么龌龊。”
紫蔷叫道:“少主,也就是你,你的眼里只有张郎君,什么时候瞧过苏郎君,以前有张郎君,奴婢可不敢说,你问阿红阿黄,谁瞧不出来,谁眼瞎——呸呸,奴婢说错了,奴婢不是说少主,呃,奴婢知错了!”
“要是这样,倒可以解释博士署外的事情,苏伯颜喜欢你,怕你危险,才没向寰王和苏文绣告密。”夏侯云阴阳怪气说道。
三朵蔷薇花屏住呼吸,溜出帐去,再不溜,就被那酸气熏个仰倒了。
夏侯云酸溜溜地:“苏伯颜不肯告你的密,他一定很憋屈没能借机送夏侯雷上位。”
穆雪斜斜瞥一眼:“你觉得,一个男人会为了说不出口的私情,而放弃从龙之功吗?会把个人私情看得比振兴家族更重?殿下,你身在高位,见惯沉浮,难道不知道,在地位和权力面前,个人情感总是最先被舍弃的?”
夏侯云:“有了地位、权力,没有知心的人说话,也是不完美的。”
穆雪凉凉道:“你瞧,没有知心人只是不完美,可见知心人并非必须有。知心的人。什么叫知心的人,陪你说话,哄你开心,为你的成功喝彩?”
夏侯云又觉得脑子打结了。不对吗?对的吧,可听着为什么别扭呢?
“人活在世上,本来有得有失,可就是有些人。恨少不怕多。没有财富、权势的时候。一心想要财富权势,得到了财富权势,又想有个知心人。在你高兴的时候。她与你分享快乐,在你痛苦的时候,她安抚你受伤的心,在你失败的时候。她鼓励你继续拼搏,在你成功的时候。她递上一杯茶,看你眉飞色舞。”
夏侯云呆呆地点头:“对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福祸相依。生死相随。”
穆雪凉凉道:“那么,面对你的知心人,你了解她的喜恶吗。知道她想什么吗,在她高兴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痛苦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失败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在她成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夏侯云呆呆的,心里转念,小丫头不肯告诉他她是谁,把他当垃圾丢出来,是不是因为他只顾自己想的,自己要的,没去想她想什么,她要什么?
木头似乎在说,美好的情感,是双方对等的付出和得到,没有高低之分,苦乐共享,是双方的苦乐共享,不是单方的予求予取。
可是,圣人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夏侯云抬头四十五度思考状,夫为妻纲,妻以夫为天,唯夫命是从,似乎,好像,很闷,很无趣?
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小吵吵,小打打,小闹闹,同喜,同怒,同哀,同乐,同起,同落,同生,同死,似乎,好像,值得期待?
穆雪并不知夏侯云瞬间转了一大堆念头,兀自蹙着眉问:“苏伯颜认识我,如果我穆家女的身份暴露,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夏侯云:“寰王会下令杀你,要死的,不要活的,苏文绣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提请废黜我,朝臣不会有人为我说话,他们可以接受你是秦人,却不能接受你是穆家女,是皇家公主。秦夏之战,南秦方面,提议的是你义父,动手的是你亲父。”
穆雪的脸冷了下来:“许你们攻以侵伐,扰我边城,掠我边民,不许我们大秦奋起还击?打不过就怪别人没让着你?”
夏侯云不语。北夏战败,二十万人马损失殆尽,还丢了七百里沃土。七百里,指古山往北七百里,秦夏以古山为界,东西逾千里!
穆雪看到他眼里的不甘,声音淡了:“殿下,我就跟你说实话。当日改西去的计划为北上,是相信你这个人,能够在沙漠里,把食物和水分给素不相识的人,不计回报,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愿意用自己的所学,支持你实现梦想。时至今日,我和虎鲨救你多次,也算还了昔年的救命之恩,还了如今的庇护之情。你让我教你兵家书,你想有一支属于你自己的强军,我都赞成。我母亲说,人活在世上,要自强,要自爱。可惜……”
夏侯云有种不妙的感觉,伸手去抓穆雪的手:“阿雪!”
穆雪拂去他的手,淡淡道:“是我错了,我忘了一些事,忘了秦夏是死敌,几百年来没有相安过,忘了你的梦想很大,大到会威胁大秦的边境安全。我父亲打下来的大秦疆域,我不能让它因为我而丢掉。”
夏侯云再次抓住穆雪,沉声道:“阿雪,我想做北夏的王,我想收复失去的国土,我想北夏跻身强国之列,你觉得我错了吗?阿雪,我在八年前遇到你,八年后还能与你再遇,同过生,共过死,你和我就是姻缘天定!如果,我说,那片土地当作我娶你的聘礼,我放弃与南秦再争,我愿与南秦,各守疆土,缔结盟约,互通关市,共享太平,”
顿了顿,吸一口气,夏侯云问,“你愿意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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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说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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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抬头望着夏侯云,他那幽深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说:“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夏侯云:“我在求你嫁给我。”
直白的话,让穆雪抚额了:“殿下,大秦如空中皓月,繁星不能掠其光芒,大秦公主不需要下嫁异国,穆氏世代忠良,耿正端方,不需要穆家女联姻朝臣。我不会把自己的私事与国事绑在一起,我要嫁人,唯一原因就是我喜欢那个人。而且,我很小心眼,那个人的心里若装着别人,哪怕再喜欢,我也不会嫁他。”穆雪悚然一惊,他会在不经意间喊“小丫头”,可是,假若这声“小丫头”,喊的并非她以为的小穆雪,而是另有其人,她的纠结岂不是一场笑话!人家早忘了的事,她还耿耿于怀,岂不是自作多情!这么想着,穆雪的表情变得有些咬牙切齿。
夏侯云却怔住,心里装着别人?
穆雪凉凉道:“而且,王的后宫姹紫嫣红,各州城送的,各部落送的,小国送来结盟,大国送来笼络,你现在不进北宫的后殿,以后还能不进长安宫的后宫?而且,你说你不愿为了联姻献出你的清白,以至于让人下药对你硬上弓,你真的不愿意吗,还是有什么说不得的毛病?而且,你把位分和妻子分得那么清,若是做不到你心目中的妻子,岂非要抱着枕头过一辈子?而且……”
“我有说不得的毛病!”夏侯云抓住其中一句,狠狠地拖着穆雪往床边走,气咻咻道,“我就让你看看。我有没有毛病!”
穆雪运力一震,震得夏侯云站立不住,向前踉跄几步,趴到床上,夏侯云悲愤了,用力捶打棉被:
“你又用武功欺负我!穆雪,我发誓。有朝一日我武功比你好了。不把你打得求饶,我就不叫夏侯云!”
穆雪忍俊不禁:“你的武功恢复了,也不一定打得过我。”
夏侯云翻身坐起来。眯着眼直瞅穆雪,哼哼道:“我算明白了,你以气我为乐,说吧。还有什么而且。”
穆雪弯眉一笑:“而且,我已经嫁人了。我的夫君叫张寒,而且,你自己说了,你和我。是合作关系。”
夏侯云闭紧嘴。嘴碎的后果,就是常常让拿话堵嘴。
“但是,”穆雪敛容道。“这个合作关系,现在该解除了。”
夏侯云瞪大眼:“你想去哪里?你想丢下我不管?”
“你是秦人。我是夏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不想给大秦的边境带去危险,不想大秦有一个强大的敌人,不想死了无颜见我父亲,无颜见皇帝陛下。”
夏侯云沉默片刻,走到穆雪跟前,道:“阿雪,缔结盟约,互商互市,共享太平,也是我真实的想法。阿雪,你既然觉得我还算个好人,相信我一次,那么再相信我一次。你说,我们北夏一贯攻以侵伐,那么,我以北夏的江山,以我的子孙,向你发誓,我夏侯云,今生绝不主动向南秦宣战,绝不主动与南秦为敌。”
穆雪的心里并无轻松之意。他的意思很明白,他不会主动挑起秦夏战争,也就是真放弃了古山北那片土地,但如果挑起战争的是大秦,他也不会坐以待毙。这个誓言,很实在。
此时,他们两个人就像谈判席上的对手,各自找着可退的底线。
他需要她的才学,她需要出使大秦的身份。
“我再相信你一次。”穆雪开口。
夏侯云微笑道:“阿雪!”
这一笑,穆雪恍若看到,他那双黑色眼睛里的深蓝色瞳仁,焕发着奇光异彩,给他的笑容平添了桃花盛开的绚丽,穆雪不觉怔怔,这人,笑起来也太——勾魂摄魄了!
夏侯云伸手拍她的头:“怎么又发呆,都说入芝兰室,久而不闻其香,看来,你对我的注视太少,”双手捧住自己的脸,伸到穆雪眼前晃两晃,“看吧看吧,好看吧,好看就多看点。”心里却嘀咕,白初说没见过比张寒更好看的人,木头一副花痴样,不会是被张寒的相貌勾去的吧,这么肤浅!
穆雪正为自己发呆而羞惭,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脸孔,不禁恼羞成怒,一掌拍到他的前额,啐道:“没个正形的,让我怎么相信你!”
夏侯云大笑。
笑声中,穆雪更恼,恼得脖子都红了。
咚!咚咚!咚咚咚!
夏侯云看一眼门侧的沙漏:“还没到正午,鼓就响了,也不知是哪一队人回来了。”
穆雪哂道:“还用想吗,当然是虎鲨回来了。”
“这可不一定了,比的是猎物数量,不是猎物的凶猛,锦燕卫选出来的都是狩猎的好手。”打擂台,两个人只是定下了三局格斗一局狩猎的项目,木头说,怎么打,由虎鲨自行安排,自负责任,这样,比赛结果就不在他们两个人的可控范围内。夏侯云皱起脸,射雕手若是在狩猎上输给虎鲨,也太没面子了。可要是虎鲨真输了,接下来的戏该怎么唱呢?
“你先去看吧,我换换衣服再来。”
两卫一万将士听到鼓声,重新集合,列队在冰河旁的广场上。擂台上,锦燕卫十八名射雕手脚下,有二十多只鸟兽,收获颇丰,而虎鲨这边,一只不大的口袋里倒出一堆小松鼠。
松鼠出了口袋,吱吱吱叫着四散窜逃。
谁也没笑。
因为,十八名射雕手是被虎鲨,一人扛一个,扛回来的。
虎鲨在袭击擒获十八名射雕手的同时,还抓了松鼠,个个都是活的。
夏侯云望着那些羞惭得要钻裤子的射雕手,但觉有一万只乌鸦嘎嘎叫着从空中飞过,留下满地彩色斑点。转过头,一往深情地凝视穆雪。深情款款地说:“太子妃,你的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穆雪恶寒,低啐道:“说正经话。”
夏侯云举起铜喇叭:“锦卫燕的将士们,左骁卫的将士们,你们都看到了,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些人,是真正的战士。他们有个名字。叫虎鲨特战队。知道什么是虎鲨吗,在遥远的东方,是连接着天际的大海。大海里最强悍的鱼,就叫虎鲨。”
风过山谷。
“我想问一问,你们在锦燕卫当兵,在左骁卫当兵。你们当中,有没有人想成为这样骁勇的。热血的战士?”
喊声由零星几个渐渐变成一片。
“我要说的是,从今天起,不再有锦燕卫,不再有左骁卫。你们将是我的骑兵,你们的名号,铁鹰骑。是不惧风雪翱翔高天的雄鹰,是勇往无前驰骋大地的骏马。有着打不碎压不垮的铁的精神!”
“我要说的是,现在是冬季,天气很冷,风雪很大。别人都在自己的家里,烤着火,喝着酒,吃着肉,耍着女人。我们铁鹰骑将面临最严峻、最残酷的考验和挑战!曾经的锦燕卫是什么,曾经的左骁卫是什么,是北夏各个州城部落里选出来的精英!我们就是要做不再窝冬的北夏男人!我们就是要有跟风雪斗、跟寒冷斗、跟自己斗的勇气和决心!当我们熬过这个永远刻在心里的冬天,我们就是北夏最精锐的骑士!我们的马蹄所踏到的地方,敌人都向我们投降!”
士兵多年轻,年轻多血气,热血冲上头顶,无数士兵大呼着“我们有勇气和决心”,“我们就是北夏最精锐的骑士”……声似滚雷。
“我要说的是,从今天开始,我们铁鹰骑,将接受全新的训练,过全新的生活,最终完成北夏骑兵,从散骑游勇到集团攻守的转变,成为作战勇猛、攻守进退有序的威武之师!铁鹰骑的将士们,北夏的好女子都将盼望成为你们的女人!”
最后一句话,让将士们轰然大笑,也让普通士兵更加热血澎湃。赚钱干什么,娶媳妇儿,娶媳妇儿干什么,生儿子!谁不知妻贤夫祸少,好妻旺三代?
“我最后要说的是,铁鹰骑的训练,是一场完全封闭的训练,战术是全新的,战法是全新的,军纪是全新的!铁鹰骑的一切,都是不可泄露的秘密!因此,进了凤凰谷,你们的自由,你们的生命,都不再属于你们自己!训练中的各种辛苦,你们主动吃,被动吃,都是吃,不吃也得吃,吃不下去也得吃下去!”
“我宣布铁鹰骑第一条军纪,也是军令,一年之内,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可以离开凤凰谷!”
广场上安静下来。一年之内不能出谷,也就是长达一年见不到家人,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可以?
穆雪向白初举手示意,白初走近盖着红绫的台首,猛然掀起红绫,将士们看到,红绫下是一口亮漆大木箱。白初的双手左错右错,便见箱子的几面木板齐齐散开,刹那间,一片金光扑入所有人的眼,阳光下,那一层一层的金砖子,一锭一锭的金元宝,流转着比少女光洁玉体更迷人的光华!
“这里是十二万两金,凤凰谷汇聚了锦燕卫、左骁卫、燕家私兵,共一万三千人,一年之内,十二万两金会用在你们的身上,从我的手上转到你们的手上。另外有一万两金,锦燕卫左骁卫,一万人,一人一两金,北宫会派人送到你们家里,交到你们亲人的手上。”
广场上鸦雀无声,普通士兵想走的心思全歇了,不就是吃苦挨训吗,以前吃的苦挨的训不够多吗,这么多金子分下来,每个人能得十两金,就算上官多拿,也能得五两金吧,当兵一年挣不到一两金。
“铁鹰骑的将士们,不要试图违反第一条军纪!我保证,谷外的人闯不进来,谷内的人闯不出去,凡是私自要闯凤凰谷的,都是苍狼的口中美餐!凡是私自逃出凤凰谷的,都见不到凤凰谷外的太阳!”
夏侯云大声道,“有谁还想出谷的,现在就可以去闯一闯!”
能够在锦燕卫和左骁卫这样的军队中,任一定军职的,大多是世家中人,十两金并不在他们的眼里。不能出谷,不仅是见不到家人,还没女人,这要素一年,那不得见着老母猪都觉得亲切啊。在他们看来,大话谁不会说呢,进谷的时候,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出谷大不了没出息地顺原路走。
陆续的,有几个人躬身一礼,向自己的军帐走去,背起行军包,结伴而行。
夏侯云笑眯眯地看着穆雪,道:“阿雪,我们吃饭去。”
午饭的号角吹响,将士们见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若无其事地走了,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带队回营。当士兵们看到,每个人都有一小碗红烧羊肉的时候,心思千回百转,想走又观风的犹豫了,不想走的更坚定了。
就着羊肉羊汤吃大饼,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轰鸣声,将士们纷纷跑出帐篷,寻声远望,但见进谷口的林子里烟尘大起,轰声不断,不一刻又归于安静。紧接着,他们看到,隶属新太子妃的十八名虎鲨,向进谷口跑去,拖回来几具尸体。
呕!呕!有些胃浅的士兵,死命捂着嘴,不想将刚吃下的肉吐出来,却经不住一阵阵上泛的恶心,连苦水都吐了。那还能叫人吗?果然没见到谷外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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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兔子的存稿,截止这一章,已经全部发完。兔子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码字龟速的兔子,都说慢工出细活,好文是修出来的,还请亲们不要放弃凤妆。
兔子知道,点娘小说的种田文、宅斗文很多,甜宠文很火,兔子不知道自己的文该归于哪一类,只知凤妆算得上一个传奇,布局比较大,结构严谨,所有的大坑小坑,都会给出一个绝不烂尾坑的结局。兔子可以保证,不灌水,不拖沓。当然,百人百感,千人千味,也许兔子觉得不拖,读者亲却认为拖,有认为拖的,请告诉兔子,兔子一定修改。
凤妆中的男女主对手戏之多,怕是众多点娘文中很少见的,求包养~~
么么哒~~
125 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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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丘婵娟觉得自己好像落在水里,一会儿在浪尖,一会儿在波谷,情绪十分不稳。
德阳殿发生爆炸时,夏侯星正在她的身上起伏,巨响惊天动地,也惊动了正准备发起最后冲锋的夏侯星,大惊之后是大惧,夏侯星一下子从丘婵娟体内滑了出来。
在那一刻,丘婵娟看到他身下黑乎乎毛乎乎粘糊糊的一坨,累累垂垂皱皱巴巴地挂着,她的胃里一阵痉挛,立刻有翻江倒海的恶心冲击她的神经,她翻身趴在床边呕吐,却因胃里空空,只是一番面红耳赤的干呕。
巨响同样惊动了抱头蹲在门外的墨勒,呕吐声更比巨响让墨勒害怕,站在门口,脚下压几压,鼓足勇气推门入内,看到披头散发的丘婵娟,直扑过去,痛叫“婵娟”。
夏侯星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大惧变大喜,发出一串压抑的笑:“原想天亮前关了机关,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会有一场爆炸一场火,让那两个人死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再好的仵作也验不出死因,真是天助我也!”
趁北宫大乱,夏侯星迅速逃走。
水鹂扶着梳洗后妆容一丝不苟的丘婵娟,站在飞霜殿门口,一直站到天光大亮。
随着夏侯云的苏醒,北宫流言渐起。丘婵娟始而魂飞魄散,以为丑事暴露,继而冷笑不止,心知有人故意栽害,再而惊惧,只怕夏侯云严查恶审。飞霜殿虽然密不透风,然而,墨勒的妄行。夏侯星偶有出没,难免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忠心保密与私心保命之间,并不难选择。是个男人都不能忍,何况高居贵位的太子,狂怒之下还能留下她的命,那才奇怪。
犹如坐在火炉上的丘婵娟。看着沙漏一点点平静地漏落。心绞到了一起。她想好了很多理由,去化解他的疑虑,她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说。
他却一直没出现。她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了。
那样恶险的流言,夏侯云问都不问,是相信她而不问。还是认为她不重要,没必要问?
丘婵娟想告诉自己。夏侯云相信她,怕她伤心,才不问,却实在骗不了自己。她被夏侯云无视了,彻底地无视了,仿佛她清白不清白。夏侯云一点也不在乎。
怎么会有这样做人丈夫的!
入夜,丘婵娟要来了酒。将所有人轰出去。
一杯,一杯。
那个漫长的夜,是丘婵娟二十四年来过得最漫长的夜。
八年前初识,五年前成婚,她满心欢喜,她要做他最爱的女人,她的一生一世,都与他在一起。
成婚五年,他把她丢在飞霜殿,不闻不问,她冷了,他不知,她饿了,他不知,她病了,他不知,她的清白没了,他也不知,她怀了别人的孩子,策划一次假刺杀,他还不知。她的事,他有知道的吗?
她又怀孕了。这一次,她想报复他。她要让一个野种叫他父王,她要让他跪在她的脚下,哭求她放过嫡长子夏侯冬。顶着银甲卫灼灼的注目,她走进夏侯云的寝殿,换上轻若无物的纱衣,向正在浴桶里泡澡的他走去。
她看着他满面通红,在水里挣扎,想爬出浴桶,却又跌坐滑倒。恶意地停下脚步,她忽然很想看他主动的样子,主动向她扑来,主动抱她,主动吻她,主动碾压她,哪怕明知那是药的作用,她也疯狂地想看他主动。
这一停下脚步,她的身体就腾了空,墨勒竟然翻天窗偷偷溜下来。下在水里的那份药,是三分春.药和七分迷.药的混合。墨勒说,她是他的,他无法亲眼看着她做别人的女人。
丘婵娟愤怒之极,墨勒竟敢坏她的计划,她有多希望与夏侯云赴鸾台一次,就有多恨墨勒!
也许是在夏侯云的床上要丘婵娟,墨勒分外兴奋,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一刻不肯放开她。她不敢喊叫,无声地发疯地拒绝撕咬,纱衣被轻易扯掉,她紧紧拢着两条腿,墨勒竟然俯下身,饿狗吃食似的,在她双腿上舔舐,慢慢移到她那片茂密的草丛。丘婵娟习过媚术,身子本就敏.感,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猥.亵,呻.吟着,身子软成一团,她为自己泛滥的孽欲感到羞愧,却又在墨勒的狂吻中喊出痛苦激情的哭声,墨勒一声不吭……
德阳殿的人,都以为一夜狂欢的是她和夏侯云。
夏侯云杖毙了德阳殿当值的守卫,将德阳殿的所有用物付之一炬。没有人再提丘婵娟进过德阳殿。
丘婵娟端着酒杯,手抚小腹,腹中的这个孩子,没死于失控的墨勒,也没死于花样百出的夏侯星,结实得令人惊叹。
她从没想过她会背叛夏侯云,但是,她是个女人,是雁栖城的天之娇女,是北夏第一的美人,那漫漫无尽头的孤寂,她无法想像,也忍受不了。她唾弃自己的堕落,却又沉迷于肉.欲的欢愉。
一杯,一杯。丘婵娟醉了,看着自己的心,慢慢地,慢慢地,变成死灰。
水莺来报,北宫车驾启程前往烟霞山庄,檀妃随行,丘妃也随行。
丘婵娟的心一下子热起来,他是相信她的,他根本不信那些流言!在那一瞬间,丘婵娟发誓,再也不做对不起夏侯云的事。她拿给墨勒二百两金,让他或返回雁栖城,或自谋生路,从此不许再在她面前出现。
车驾行驶在大街上,星府闹鬼的议论声传过来。
夏侯星的脑袋被剃成了瓜,也就失去与夏侯云竞争的资格。
丘婵娟心头怦怦乱跳,她似乎押错了宝。
残废的时候,夏侯风恶名远扬,越来越不得君臣看重,刚刚不残废。夏侯星立刻成了残废。没有夏侯云的手笔在里面吗?夏侯星的忍,夏侯风的狠,不但没玩死夏侯云,还把自己玩废了,就算夏侯雷长大,一定能玩过夏侯云吗?
丘婵娟庆幸自己迷途知返,不免又生悔惧。夏侯星那个冬瓜头。活着就是她的威胁,想了想,叫水鹂立即去找墨勒。告诉他,不想离开她,就杀了夏侯星。
来到烟霞山庄,丘婵娟住进西梅园。对穆雪住在新月院、檀曼莉住进东梅园,无任何不悦。她的淡定优雅。成功激怒檀曼莉,檀曼莉挥舞马鞭,鞭打西园内的梅树。西园一片狼藉。夏侯云大怒,指大双小双押住檀曼莉。令烟霞山庄的守梅女工抽了檀曼莉十鞭子。檀曼莉又疼又怕,灰溜溜回到东园。丘婵娟虽没得到夏侯云的安慰,只当夏侯云一向言少。以行动表示他的关怀。
她忽略了,烟霞山庄是燕王后的陪嫁庄子。山庄的每一棵梅树,都是燕家人的心血。
丘婵娟的开心没持续多久。
夏侯云和穆雪一起离开了山庄,去向不明。驻防在山庄附近的两卫,几天以后也拔营而去。接下来的时间,那么多人仿佛人间蒸发,而深居简出,久不现人前的燕侯,在山庄的客院住了下来。
丘婵娟有一种感觉,夏侯云就在附近,他在做着一件不想别人知道的事。他不让她知道,是怕她担心吗,丘婵娟不敢有如此多情的想法,被夏侯云排除在外的念头,一点一点吞噬她的心,胸腔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刚有一丝热度,又在忐忑中渐渐灰了下来。
墨勒,再无音讯。他走了?他也不要她了?
这一天,难得阳光灿烂,丘婵娟在水鹂和水莺的陪同下,在梅林里散步。被人称作燕老头的山庄总管急步而来,禀报桑家三郎君来访。丘婵娟呛了,北宫的三十板子没把桑刚打疼,到烟霞山庄来讨打?
“燕总管,太子殿下不在山庄,请桑家三郎君回吧。”
燕老头:“老奴说过了,经不住桑家三郎君不肯走,非得见过主人。”
“山庄的主人,也不止本妃一人,燕总管往东园引便是。”
燕老头:“檀妃性烈,老奴有所惧。”
这是担心暴躁的檀曼莉,有可能得罪桑刚,得罪桑府吧。丘婵娟苦笑,看起来燕老头还不知,早有人打人家儿子,收人家钱,将人家得罪大了。
丘婵娟缓步来到前院。
桑刚一袭紫袍,站在梅树下。
淡蓝的天,几片薄云,梅花轻舞,都是他的背景。
他就站在那儿,不动,静如画。动一动,则似从画中走下,不沾一丝人间烟火。
丘婵娟叹道,这样的人,承受杖刑,想来天帝之子,落入凡尘,经历人间苦难,莫过于此。
桑刚拱手为揖:“小生见过丘妃,丘妃安好。”
丘婵娟延请他入前厅,命宫女奉茶,道:“本妃易乏,就不与三郎君寒喧。三郎君到烟霞山庄来,若是想见太子殿下,本妃只好说声抱歉,太子殿下有事外出,归期不定,若是赏梅而来,本妃可命庄子里懂梅的相陪。”
“小生得丘妃接见,不胜惶恐,但望丘妃保重芳体。”桑刚恭敬揖礼,“小生特来向秦淑女谢恩。”
“谢恩?”
“是啊,家父说了,若不是秦淑女责打小生,凭小生冲撞太子殿下的犯上大罪,桑家有灭门的可能。”桑刚一脸余悸犹存,道,“秦淑女责打了小生,太子殿下这才宽容,饶了小生一条命,不追究桑家满门,所以,秦淑女于小生有救命之恩,小生伤好,自然要来谢秦淑女相救之恩。”
丘婵娟笼缩在长袖中的手,紧攥着绣帕,不咸不淡道:“三郎君失言了,如今该称秦妃。”
“是吗,”桑刚笑了笑,否定道,“丘妃着急了,小生没记错的话,秦淑女还没成婚,当不得秦妃的称呼。”
丘婵娟怔,寰王之命,婚礼在新年举办,成不了婚,自然不会是秦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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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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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刚又揖手:“丘妃,小生求见秦淑女。”
丘婵娟不解,微凝眉:“燕总管没与三郎君说,秦淑女也不在山庄吗?”
美人蹙眉,别有意韵。
“秦淑女真的不在山庄吗?”桑刚露出不敢置信的惊讶,叹道,“这样冷的天,她一个弱女子,理该烤烤火,赏赏梅。唉,小生既然见不到秦淑女,总得给她留个信,让她知道小生来过。”
桑家书僮送上一只漆匣。
“还请丘妃转交秦淑女,小生略表心意,请莫拒绝。”
丘婵娟眸底闪了闪:“水莺,去把元元叫来,秦淑女的东西,理应由她收着。”
水莺喏一声,退出厅外。
丘婵娟低头喝茶。
桑刚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花,笑道:“小生叨扰丘妃,实不敢当,小小金花,请丘妃不要嫌弃。”
那是一朵纯金的海棠花发簪,海棠花大小如真花,花瓣极薄,吹弹可破,花瓣上的纹理清晰流畅,造型逼真婉和,金色的光晕轻轻地流转,仿若阆苑仙葩。
丘婵娟眼光一缩,金饰很寻常,可这样一朵金海棠,美轮美奂,令人心慕手追的,却没见过。丘婵娟本不想要,奈何动了心,说不出拒绝的话。
“丘妃,”桑刚笑着,“不过一朵金花,略表心意而已。”
丘婵娟:“水鹂,三郎君一片心意,不要辜负了。”
水鹂上前,小心接过,托到丘婵娟面前。喜叹道:“奴婢替太子妃戴上吧,也就是太子妃这样的容颜,才压得住这么好看的金花。”说着,轻轻插进丘婵娟梳成的如意髻。
“奴婢参见丘妃。”元元进厅,向丘婵娟福礼,又向桑刚福礼,“奴婢见过桑家三郎君。”裙下的腿有些发抖。娘子打了他。他还来谢恩,她小小的脑袋真的弄不清这个世界了。
丘婵娟:“元元,三郎君是来给你家主人送礼的。这礼,本妃只好叫你来收了。”她可不想过一遍手,万一出点什么事,她百口莫辩。
元元又害怕。又高兴,从桑家书撞手里接过锦匣。转身道:“奴婢替我家娘子谢过桑家三郎君。桑家三郎君有什么话留,奴婢一定带到。”
“小生要对秦淑女说的话,小生会亲口对她说,你只要好好侍候你家娘子。不要怕辛苦,你若是敢怠慢你家娘子,可就惹了小生不高兴。”桑刚笑着,从袖中取出一物。直接戴在元元的双丫髻上,“小生来得匆忙,没给元元小娘子备好礼物,这支发簪,就当小生赔礼了。”
元元没看清发簪,丘婵娟主仆的脸变了,发簪,金杏花!元元笑呵呵道谢,给丘婵娟福礼,喜滋滋告退。可能是欢喜过了头,好似一脚踏上自己的裙子,整个人向前扑去,正扑在丘婵娟的脚下,手中的锦匣摔了出去,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丘婵娟就觉得发髻上的金海棠,烫极了!
滚出来的东西,也是一支发簪,牡丹花,真花大小。
牡丹和海棠,花开之时,皆态浓意远,骨重香严,有花中良师之名。然而,牡丹素誉花王,百花中,海棠居于牡丹之下。而杏花,盛放时送媚含情,有花中解语婢之称。
丘婵娟大恨水鹂自作主张,把金海棠给她戴上了,原是对桑刚的谢意,此时成了明晃晃的讽刺。给秦雪的金花放在锦匣中,有珍视之意,送给她和元元的则取自袖中,他在暗指,在他眼里,她与婢女无异吗?责问的话却说不出口,那金杏花大小不足金海棠的五分之一,杏花与海棠寓意明显,海棠与牡丹岂能没有明显寓意!
丘婵娟忍着气苦,冷笑两声,将金海棠还给桑刚,讥讽道:“三郎君好算计!心仪秦妃,尽管去向她示好,何必拖别人下水!借人赶人,想法不错,却不可行,秦妃那样的淑女、才女、美女,岂是别人能轻易算计的!”
什么感谢相救之恩,不过是想在夏侯云的眼里扎一根针,明知秦雪不在山庄,偏让燕老头避开檀曼莉找到她这儿,不过是看檀曼莉太蠢,没有赶走秦雪的能力。凭什么认定她就是个有心机深沉的阴险女子!现在赶走秦雪,她能得什么好处!她虽静居飞霜殿,对龙城发生的事亦非一无所知。
丘婵娟冷笑着,连“好走,不送”的主宾话都懒得说,起身往厅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三郎君,吃肉喝汤,各凭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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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府,青竹院,苗藿的卧房。
苗藿靠在便榻上,一卷竹简放在脸上,双眼微闭。
香瓜的声音很低:“王子妃,那天晚上的鬼,真的是人装扮的?”
苗藿嘻笑道:“你做亏心事了吗,没做亏心事的人,不怕半夜鬼来敲门。”
也许是有鬼的吧,不然她怎么会到这个世界来。但是,那夜把星府闹得鸡飞狗跳的鬼,绝对不是鬼,其中一个就是北宫合欢殿的白初。谁让他吹口哨与同伴打招呼呢。装鬼,削发,割耳,北宫的人这么做,一定是夏侯星得罪狠了北宫。
听说,头天夜里北宫的爆炸,太子和新太子妃险险双双死于大爆炸。吃这样大的亏,不报复回来,只会吃更大的亏,以血还血才叫血气。北宫报复的对象是夏侯星,也就是说,北宫掌握了夏侯星是大爆炸主谋的证据。
削发,以发代首,表示留下他的命。割耳,即废掉了夏侯星角逐太子位、王位的资格。北宫的报复,果断,又留有余地,可见都是一些不够狠绝的人。然而,对敌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夏侯星那种人,不会感激别人的留情。只会更加穷凶极恶地反报复。
苗藿叹了口气。
香瓜的脸皱起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神叨叨地说:“山樱院那边,被二殿下踢死好几个了,那两团泥,生生被踩断了肋骨死的!”
苗藿睁开眼:“被割了耳朵,怒便怒。恨便恨。有本事把人家削成冬瓜!在不如自己的人面前,像头狼似的,遇到比自己强的。立马怂成摇尾巴的狗!”翻身下榻,披斗篷,“哪个不是娘生爹养的,由他这么作践!香瓜。我们看看去。”
“王子妃,别去!小丸子说。”香瓜拖回苗藿,脸蛋红扑扑的,小声道,“小丸子说。二殿下可能不行了。”
“不行了?什么不行了?”苗藿愣了好一会儿,看着香瓜羞得不行,恍然道。“真不行了?”
“可能是,不敢肯定。”香瓜泪。这种话是她一个黄花小丫头该说的吗。
苗藿转了转眼珠:“难道,鬼不仅割了他的耳朵,还割了那个地方?要是这样,也够狠的,断子绝孙啊。”
香瓜看着自家主人脑门上亮闪闪的幸灾乐祸,唉,这是妻子对丈夫应有的态度吗,想当初,自家主人和二殿下也恩爱过啊。香瓜的脸更加红了,吞吞吐吐道:“不是割掉的,就是不行了,被鬼吓的?”
苗藿发出一声拐了七八弯的嘘声,木立了许久,叹口气,才躺下去:“随便吧。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本府倒是不知,苗妃这么悠然自得。”夏侯星一脚踢开门,照着香瓜就是一鞭子,怒吼道,“小贱婢,滚,滚不滚,爷打死你!”
苗藿赶紧把要往自己身前站的香瓜往门外推,道:“去大厨房,让他们帮我炖些燕窝粥,去吧,二殿下是我的夫君,没事的,快去吧。”手下轻拧香瓜的胳膊。
香瓜眼中含了泪,望着温文的二殿下变身凶神,吓得腿发软,脸发白,被苗藿一直推到门外。
“燕窝粥!爷供你吃,供你穿,把当你祖宗供,天天给你上供品,倒把你养出心眼来了!”脑袋包得像只熊的夏侯星,鞭子一舞,案台上的东西都滚到地上,“苗藿,今天给爷一句话,爷要的炸药,做还是不做,爷不怕告诉你,苗家的人,爷全带到星府来了!你每说一句不做,有一个算一个,爷给你一个一个挑刀尖上灭了!”
苗藿握紧拳,指甲划破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苗家主仆二十一人,加我和香瓜,二十三人,这些年,我们的命一直被你捏在手心里,一天天过得胆颤心惊的。我知道,你做得出把人挑在刀尖上的事,我更知道,把炸药交给你,死的人可能有两百三,两千三,甚至两万三。那都是些与我无关的人,对我而言,就是一串数字,而苗家人不同,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兄长亲人,你算定了我不会看着苗家人死。”
夏侯星冷笑:“爷能忍,可爷也是有限度的!不怕教你知道,只要苗家铺子不关,谁会管一群蝼蚁的苗家,龙城人谁不知苗妃你缠绵榻多年,即使突然而死,又会有谁在乎呢。”
苗藿:“区区商户,的确没人在乎,苗家又没有什么特别让人觊觎的东西。你有的是办法让苗家人死于非命,而你作为苦主,可以大博同情票。我不怕告诉你,苗家人从苗家铺子消失,十二个时辰以后,你做过的那些事,就会直接送到寰王的御书案上,寰王不会砍你的头,不会断你的腰,寰王会赏给你盛大的火刑。”
夏侯星暴怒,挥舞马鞭向苗藿打来:“你还敢威胁我!今儿个不把你打痛了,你只当爷是个好说话,不与你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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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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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藿一闪身,摸了一把后腰,往夏侯星身上扔,嗞地一声窜出火花。
夏侯星吓一跳,慌忙扔马鞭,双手划拉扑灭火星子,眼睛盯着苗藿手里握的烟花,这个瘦得吹一阵风就倒的女人,居然拿烟花烧他!
苗藿笑道:“看你的熊样,我知道,你很清楚谁伤了你,我也知道,你不会甘心。长安宫里那个位子,你坐不上去,也不想你的仇人坐上去,你会与你的仇人的敌人进行合作。但是,至乐园豪赌,你输得太多,你在想,拿不出让人一见倾心的东西,别人未必瞧得起你。你再次把念头转到炸药上。”
夏侯星郁怒:“苗藿,你不是个拎不清的人,怎么就与你说不通呢!我们从同一个地方来,有幸相识,有幸结为夫妻,于理,于情,都该互相帮助。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们到这个地方来,难道不是为了站上最高处,看最美的风光吗?”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确风光无限,可我不想死在攀绝顶的路上,只想好好活着。”苗藿的眼中隐有泪光,更显得她清瘦的身躯娇弱不堪。
夏侯星:“在没遇到我之前,你可以碌碌无为,你遇到了我,嫁给了我,那就说明,你的绝技不该被湮没,龙城的舞台,我们是主角!”
苗藿:“你已经做不了主角了。”
“我做不了主角,你很开心?你要是早点把炸药做出来,龙城早就是我的!”夏侯星阴冷地盯着苗藿,“你只想活着,你得清楚。得不得活着,你自己说了不算,这么不想死,拿炸药来换命!”
苗藿:“那你就拿我的命,去填你的险峰之路吧。”
夏侯星捡起鞭子:“给我一个说服我的理由,为什么不肯做炸药?”
“为什么,”苗藿淡淡一笑。左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你把我娶进星府,夫贵妻荣,夫妻一体。我有什么理由放着自己会做的东西而不做呢。你再问我,我还是那句话,我只会做烟花。”
夏侯星:“你在逼我杀你!”
苗藿:“杀了我的念头早就在你的脑子里,我向你求饶。你就能不杀我吗。苗家二十三条命,你想要。拿去好了,反正,苗家人是烂瓦,你是玉器。苗家人是石头,你是鸡蛋。”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夏侯星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了耳朵的耳窝疼。没了头发的光头更疼,下面那个光头。在要冲刺的时候受爆炸巨响惊吓,低下去就再没抬起来。
夏侯星瞪着对面容色苍白的苗藿。
数年来,夏侯星软磨硬泡要苗藿做炸药,苗藿就像一颗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而夏侯星,则像钻进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的千层棉套头里。
夏侯星茫然了,他该拿她怎么办?天知道她写了他什么事,天知道她把东西放在哪里,他的确不想拿玉器碰烂瓦,不想拿鸡蛋碰石头,他还得看着夏侯云被拉下太子位,被乱箭穿身,被五马分尸!苗藿对他的心理看得透透的,他却怎么看也看不透她!
夏侯星扔下一句“青竹院禁足”,垂头丧气地离去。
苗藿望着那颗包成熊的脑袋,嘴角轻轻翘起。
**********
凤凰谷。
穆雪和夏侯云带着虎鲨,对谷中的一万三千人进行筛选,挑出五百个身手矫健的小伙子,跟虎鲨习练特种作战,五百个老弱士兵调整到后勤的位置上,一万两千人重组为铁鹰骑的骑兵战士。随后,燕家商队送来了首批三千件特制絮衣软甲戎服。
有秦夏大战幸存的老兵,眼睛亮了。
秦军士兵穿夹袍而无铠甲,似乎没有防护装备,然而,就是那看起来翻卷着圆厚领袖的夹袍,抵御了战场上满天飞的流矢。【注】
白初试穿絮衣软甲,韩加林射箭,在铁甲铜甲可御、石甲皮甲难御的范围,铁鹰骑的将士们眼睁睁看着箭矢从絮衣软甲上滑落,不禁轰然叫好。
这样的絮衣软甲,这样轻便漂亮的战衣,想要吗?拿实力来换。
有肉吃,有酒喝,有金拿,还有上好的新式战衣,这样的军营生活,是普通士兵从不敢想的好日子,铁鹰骑的一万两千人,暗下决心,一定要以极大的热忱和忠诚,投入到火热的新军训练当中。
夏侯云每晚必到穆雪的帐篷,学习兵书,讨论即将展开的新军训练可能出现的问题。
夏侯云端着大碗,咕咚喝几口牛骨汤,笑道:“阿雪,这牛骨汤的味道好极了,和上次吃的萝卜排骨汤有得一比,难不成是你煲的?”
穆雪:“不想喝就放下,聒噪!”
夏侯云喜出望外:“真是你煲的!阿雪,你就像初秋的盘龙大山,不知道有多少使猎人意外的惊喜!”
穆雪淡淡道:“我只会煲汤。”
曾几何时,张寒和她相对而坐,一樽好酒,一碟小菜,一道高汤,一盘酥饼,观花,赏月,听风,张寒说,他们不移,不易,不离,不弃,温言犹在耳,相逢又何年?
穆雪平淡的眼底,隐现凄伤。
夏侯云笑道:“会煲汤就很好了,我告诉你啊,煲汤可算是一门很精深的厨艺……”
穆雪有些失笑。她被敕封为安宁公主,在咸阳宫走动,天天去找御厨,白夫人怕她打架惹事,让稳重的红蔷寸步不离,结果,红蔷学得一手好厨艺,她学会了煲汤。为什么想跟御厨学煲汤呢,似乎正是因为她炖的鸽子汤,受了眼前这人的嫌弃?
“打住!”穆雪打断夏侯云关于煲汤的碎碎念,“明天就要开训了,你倒有闲心。孙膑兵法中的各种阵。你记住了多少?”
夏侯云咳嗽一声,正声道:“昨天说到鹤翼阵、鱼鳞阵、锋矢阵,鹤翼阵主要用于形成包围圈,鱼鳞阵是把兵团分成一层压一层的阵形,主将的位置位于中后方,锋矢阵是全军形成箭状,主将在最前方。适合勇将突击。这两个兵阵防守力较弱,如受到敌从后方的打击则易溃散。在战场上,攻击类的阵要达到攻击的效果。就要保证全军穿入敌军后不被冲散,基于此,将士们要有强悍的作战本领、严谨的纪律意识,和互为手足的袍泽团结。绝不允许个人利益高于众人利益的存在,不可贪个人军功。而逞匹夫之勇。”
穆雪:“军纪不可犯,军令不可违,赏罚有信,进退有序。是一支强军的基本素质。你需要让每一名战士,时刻牢记在心上。”
夏侯云:“每座帐篷里都挂着军纪牌,每天吃饭睡觉前。都会让他们念一遍。久而久之,一定会有效果。”
“那是你要做的事。建成一支忠诚于你的军队,军心,忠心,都得你自己去抓。”
穆雪喝了一口热茶,接着说阵,“孙膑的兵法,把兵阵完整系统地分为十种:方、圆、锥行、雁行、钩行、玄襄、疏、数、火、水,前八阵都是以步兵车兵为作战群体。水火之阵只在特殊战法情况下使用,常用的以方、圆、锥为主,锥行车兵在前主攻,圆阵车兵在中主守,方阵车兵在后,保证阵形有足够厚度和反冲击的力度才能做到攻守兼备,疏、数阵是以步兵打车兵的散兵战法,雁行阵是弩兵的特殊战术,在于加大弩兵正面的射杀,玄襄、钩行二阵较为复杂,除非训练有素才能运用自如,威力极大。”
夏侯云叹气:“我知道,当今世界,能列玄襄、钩行两阵的,只有南秦的军队。”
穆雪很不谦虚:“南方军团在丛林、水域作战,不易用阵,北方军团车步骑混合作战,最适合阵形展开。”
夏侯云斜瞥着她骄傲与伤感并存的颜容,收住自嘲不愤的语气,道:“北夏的州城很少,大部分是草原沙漠,北夏人大多逐水草迁徙,以射禽猎兽为生,战时方如飞鸟之集。单骑虽多剽悍,却不堪重阵碾压。把散骑游勇练成步兵车兵一样进退攻守的阵列,我觉得不大合适。”
穆雪:“你有什么想法?”
夏侯云沉思着,慢慢说道:“骑兵,在于正面突击、长途奔袭、战略合围、断敌后路,以居高临下、灵活机动见长,如果生搬硬套,拘泥于阵形阵法,便是将骑兵的优势也放弃了,如果能把阵法的精要,灵活地用到骑兵队形中,才能更大程度地发挥阵势的威力,和骑兵的机动。”
穆雪:“骑兵有骑兵的特点。大秦先民原是前朝天子的马官,数百年来与各族游牧人往来征战,大秦骑兵诞生在血泊之中。倾尽前辈将领的心力,秦军逐渐形成了完美的临敌骑兵军阵,四骑一组,三组一列,八列一队,编队冲锋,团队作战则配合紧密。”
夏侯云喜形于色:“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骑兵要有独属于骑兵的阵形,骑兵突击不能一窝蜂的一拥而上,需要注重各骑之间的间隔,注重前后左右各兵器的使用。我觉得,甚至可以有意将横列间隔拉大,排成相互之间不碰不挤的多列。两军相撞以后,敌骑进入我军空隙,不至于堵塞我军向前的道路,冲毁我军阵形,我军后继骑兵则可以在高速前进中,将敌骑一一斩杀,——前军后军呼应,从而形成勇往直前、雷霆万钧的冲锋波。”
说到高兴时,夏侯云忘了形,越过书案,抓住穆雪的双肩,用力摇晃。
穆雪对夏侯云的这种行为简直无语,说他占便宜,他摆出一脸懵懂的无辜,说他无辜,眼底是忍不住的兴奋小得意。
穆雪只好故技重施,将夏侯云震开,并暗用巧力,使他两条胳膊如被电击,动一动麻到了骨头里。
夏侯云立马露出一脸“你又欺负我”的控诉表情。
穆雪气不得,恼不得,有一种抬脚把他踢出去的冲动。
“殿下,”韩加林在帐篷外急喊,“唐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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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秦皇陵兵马俑,三分之二的士兵穿袍而无铠甲。秦军的絮衣软甲,参看《中国古代军戎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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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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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越跑了?
夏侯云吃惊之极:“阿七,说清楚,怎么回事?”
韩加林跺脚:“唐越分在一骑营,他还有个哥哥,分在三骑营。确切地说,逃跑的是他哥哥,听说因为他嫂嫂有八九个月身孕,他哥哥很想回家。唐越是追着他哥哥一起跑,还是想把他哥哥追回来,就说不清楚了。”
穆雪:“往哪个方向逃跑的?”
韩加林:“向南。大家虽然说不出自己的具体位置,却也知道是在盘龙山中,向南,就是奔着龙城方向。”
穆雪和夏侯云相视,凤凰谷的出入口在东南方向,从地理上看正好对着龙城。唐家兄弟向南,倒也不算错。然而此时天色已黑,布置在四面八方的九宫八卦阵,随时张着血盆大口,等待吞噬蓄意闯阵的逃兵。
如果不能及时相救,唐家兄弟必死无疑。
唐家兄弟的生死,关系到军心的稳定。在将士们看来,军纪之下也有人情,一个因为担心家中怀孕的妻子,一个因为担心兄长出事,都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逃兵,都情有可原。夏侯云若是袖手旁观,必然被认为冷血,漠视士兵的生命,这将成为扎在所有士兵心上的一根刺,不定什么时候化脓流血,反过来给夏侯云致命一击。
穆氏家传绝学中,有一项就是排兵布阵。穆雪身为穆家女,本来没有学习的可能,奈何她经常出入穆岐的书房,更奈何她的两位兄长,脑子不太灵光。学了很久只得皮毛,她这个在一旁看书的,倒学了个七七八八。
九宫八卦阵是穆家历代优秀将领,精研各期兵家前辈的阵法,逐渐演练成熟的一个综合大阵,以山川入阵,可挡万军。以将士入阵。可御十倍强敌。白夫人一手训练出来的虎鲨,面对九宫八卦阵,也不敢轻进。夫妻两人曾有斗法。穆岐随手摆一个小迷.魂阵,硬生生把十名虎鲨困了三天。
夏侯云既不能在将士们没有归心的时候,说出山上遍布奇阵,泄了自己的底。也不能看着有意搭救唐家兄弟的士兵们去送死。
“我去吧。”穆雪平静开口。
“少主!”紫蔷和白初同时喊,即使少主熟悉奇阵。也还存在万一,尤其是在黑夜,人在黑暗中走,自我感知模糊。容易遇到鬼打墙。
穆雪:“进山的人越多,死伤越多,只有我能避开危险。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许靠近山林。你们到冰河旁点起大火堆,唐家兄弟能在受到攻击的最初。准确找到返回的方向,很重要。唐家兄弟没事,你们就放一支烟花。”
“阿雪,我陪你一起去。”夏侯云眯眼笑道,“我对盘龙山的了解,比你多得多。”
“殿下!”韩加林喊。
“就这么定了。”夏侯云挥手道。
穆雪带上各种可能用得上的用品,和夏侯云各骑战马,来到唐家兄弟消失的山脚下,下了马,徒步走进黑黢黢的山林。
“阿雪,你觉得唐家兄弟的出逃,有几分可信?”
“一万人,一万副心肝,各方势力都会有渗透,或早或晚,或明或暗,谁也分不清,我们封锁新军训练营地,便是基于此。唐家兄弟,夫妻情深,手足情深,确实提出一个新问题,一万人后面有一万个家庭,你送去了钱,却送不去人家急需的帮助。”
夏侯云:“也对,为人子的,为人夫的,为人父的,谁家没点儿急事。我看得有人专门做这件事,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凤凰谷外日子安稳,凤凰谷内才能安心新训,凤凰谷内报出平安,凤凰谷外才能安心守候。”
“燕五去了金沙县筹集物资,燕侯负责转运,冷总管留守北宫,关注龙城动态。为将士和家人传信,增加了泄密的可能,却不能不做。做这件事的人,需得绝对可靠,又做事细致,说话耐心,你准备安排谁?”
夏侯云:“魔鬼谷,金沙县,凤凰谷,一个人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阿雪,你觉得交给明哲,可以吗?”
穆雪沉默片刻,道:“你说过,燕二公子于你有救命之恩,你相信燕二,相信燕家,燕家也在掏家底地帮你。可是,一万多人,一个月只写一封信,一来一往便是六七百封,你觉得,燕二做得了吗?物资转运的繁重差事,听说原本交给他的,他也答应了,结果呢,殿下,你舅舅五十多岁了!救你命的那个燕二,是八年前的燕二,现在的燕二,与当年的燕二,还一样吗?”
夏侯云也沉默,半晌才说:“二表嫂身子弱,又不得舅母欢心,明哲不照顾她,还有谁照顾她。”
“没见过的人,一般不好说。我不知道以前的燕家是什么样子,现在的燕家,给我的感觉是,人不多,问题不少,你舅母与燕二母子离心,燕明睿开朗下是左右为难。你觉得呢?”穆雪伸手拉夏侯云,避开一处小土丘。
“你觉得,燕家有内忧?”
穆雪:“对燕家来说,人丁不旺是内忧,人心不齐,更是内忧。”
“人心不齐?舅母和二表嫂,是不大对付,明哲夹在中间,也很为难。”夏侯云叹了口气。
穆雪淡然道:“你和燕明睿,从榆州回龙城,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作为你的表哥,作为燕明睿的亲哥,他到现在也没感谢我一声。我不是需要他的感谢,只不过觉得,这个人,有些凉薄。你不提他,我只当这人不存在。”
夏侯云怒起:“明哲若是不在乎兄弟情义的凉薄人,怎么可能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抢了我一起离开战场,没有他,我早死了!”
穆雪笑了:“你瞧,说着又绕回来了。在乎兄弟情义的,是八年前的燕明哲,现在的燕明哲,我就觉得是个凉薄的人。
夏侯云:“我被你绕糊涂了!”
穆雪:“那你承认不承认,现在的燕明哲,与八年前的燕明哲,不一样?”
“呃……”夏侯云只好点头。“他也为难啊。”
穆雪抬手压下夏侯云的头。避开一根下伸的树枝,道:“你不要先帮他找借口,你帮他找借口。就说明燕明哲的变化不是一般的大,大到需要找借口去掩饰。那么,在他发生变化的这个过程中,他身处的环境。他周围的人,都有什么变化吗?”
夏侯云哼哼道:“燕家能有什么变化。没什么变化。”
穆雪:“燕家没有别的变化,燕明哲还是有变化的,他成亲了。燕明哲性子上的大变化,与成亲这个小变化。是不是有关呢?你想想,哪个成了亲的男人,会像燕明哲那样。眼里只剩下妻子,不再关心别的亲人?”
夏侯云倒吸了口冷气:“二表嫂。温和,谦让,顺服,不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穆雪停下脚步,暗夜里双眸闪闪。
“你怎么了?”夏侯云也停下脚步。
“我在想,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男人如此怜惜。燕明哲宠她,对养大自己的继母相敬如冰,燕明睿早该娶妻,却不敢娶,怕娶进来的妻子不敬嫂嫂,怕委屈了嫂嫂。你这个对自己的妻子不闻不问的男人,也对她称赞有加,心疼她被你舅母为难。”穆雪凉凉道,“殿下,你可算是脂粉堆里滚出来的。”
夏侯云怒:“谁是脂粉堆里滚出来的?”
穆雪打个哈哈:“那你说,燕家,母子离心,兄弟离德,根源在哪儿?这样的燕家,对谁有好处?”
夏侯云呆了呆。
穆雪:“被黑雾遮住了眼睛,比箭头上沾满尘土还可怕。都说北域人豪爽,竟是个美丽的误会。龙城第一婢搅乱了徐家,燕家就像一条表面华丽的破船,随时被风浪卷没。”
夏侯云:“明哲和……丘金珠成亲,因为丘金珠救过他的命,也因为明哲喜欢她。如果丘金珠是被安排到燕家的暗桩,为的是搅乱燕家,说不通啊,在燕明哲重伤的情况下,直接杀死他,断燕家一条根,不是更方便?”
“燕家乱象已现,那就针对说不通的现象,找出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来。做事,不怕外乱,只怕乱从内部起。”穆雪拉着夏侯云蹲下,手掌拍向一旁的树根。
轰隆隆声音大起,尘土大起,经久不绝。
夏侯云吓一跳:“你做什么?”
穆雪笑道:“不弄出一点动静,你的人不当我们在找人,不认为山林有多可怕,当有人受不住苦时,还会想着逃跑。”
夏侯云眉头一跳:“那为什么唐家兄弟到现在也没弄出动静来呢?他们不可能绕过陷阱,走这么远。”
穆雪:“也许他们在一进山林的时候,就被暗箭射死了。”
“那我们还满山地找?”
穆雪斜眼看他:“找给你的人看的,让你的人看一看,他们的太子殿下,很勇敢,很仁爱,重视铁鹰骑每个生命,关心铁鹰骑每个人。这么好的收买军心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夏侯云忍不住摸鼻子了:“是你要进山寻找的,你想收买军心?”
穆雪轻哼一声:“你会让我一个人进山吗,我进山了,你会不跟着吗?”
夏侯云呛:“阿雪,我被你算计了!”忽地想起刚才的话,不禁打个颤,“阿雪,你们女人,算计起来真可怕!”
“那也是你们男人太自以为是,瞧不起女人,又或者,某人甘愿被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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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嫌她吃的太多,竟然把她嫁给一个懒得连吃饭都不愿意的王爷。
吃货配懒货,天下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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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有点瘦,求包养~~
129 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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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揉鼻子了。
貌似他就是那个甘愿被算计的呆子?就因为,她的算计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为什么她丢个肉骨头,他就乖乖地啃呢,为什么就不能矜持一下,让她以为他不啃,啃也啃得没那么欢呢?
夏侯云的脸皱到一起。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屁股后面,有一条尾巴在欢快地摇动呢?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夏侯云讪讪地问。
“生火,取暖。”穆雪指着不远处一块略微平坦的空地。
火星一闪,一大团火绒窜起火苗,引燃划拉到一起的枯枝。两人坐在火堆旁。
一轮圆月挂在中天,冰冷的月光,凝结着满天的霜气,泼洒在盘龙山的雪谷冰川里。一条小瀑布凝成一挂冰帘,挂在半山崖上。
夏侯云抱着双肩:“传信那件事,要么就交给舅舅,由他带出谷交给毅叔,再让毅叔安排人手分发,把收上来的信函,交给舅舅带进来。遇到不好解决的难事,也请舅舅和毅叔打理。这样,那些家属们就会记北宫的好,记燕家的情。”
穆雪:“你觉得好就行。”
夏侯云往穆雪身边挪了挪,迟疑道:“阿雪,你看,骑兵营,虎鲨营,都要开训了,我跟着你读书,可我……你是真正了解我的,我的梦想就是使各州城、各部落,真正归聚到龙城的控制下,北夏成为一个统一、富强的王朝,可是,假如我因为没武功不能自保。死在战场上,那得多冤啊。”
穆雪斜瞟一眼,火光下,他那张脸,线条刚柔交合,眉峰微凸,眼窝略陷。大大的眼睛上那长长的眼睫。在冠玉般细洁的肌肤上,划下一道阴影。
榆州城外再见时,如果他顶着此刻这张脸孔。她怕是不敢认他的。从前也觉得他好看,却没见这么天怒人怨的,给人一种看一眼心脏停跳的感觉。
穆雪暗暗惊奇。
“你在听我说话吗?”夏侯云对着神游天外的脸,有些不高兴。木头又发呆,又在想张寒了?屁股挪一挪。挪到穆雪身边,抬手在她肩上一拍,“阿雪。”
穆雪惊了惊,也挪了挪身子。避开他控诉的直视,唇角微抿,抿出一抹浅笑:“你是王。不需要冲锋陷阵。”
夏侯云很不高兴:“还没做王的时候,就需要冲锋陷阵。就那么被敌军砍了头。我会死不瞑目的。”
穆雪:“对你来说,瞑目不瞑目重要吗,你总是要被扔进天狼山喂狼的,狼会因为你没闭眼睛,就不吃你吗?”
咳咳咳!夏侯云呛:“阿雪,你能不能不气我?”
穆雪似笑非笑。
夏侯云敛容道:“阿雪,我说认真的。你教我兵家书,我应当算是你的学生,学生向老师请求,将你的武学也教给学生。”
穆雪摇头:“不可以,穆家武学是穆氏绝技,从不传外人。”
夏侯云咬咬牙,向前一步,单腿跪下:“阿雪,不是我要戳你心窝子,事实就是,穆家只剩下你和穆英了,对穆氏绝技的掌握,穆英不及你,你就忍心穆氏绝技,从你这里失传吗?”
穆雪怔。
夏侯云咬牙膝行一步,抓住穆雪的双手:“阿雪,你教书,摆阵,不算破穆家规矩吗,一次破是破,两次破是破,破三次又如何,教我武学吧。”
穆雪:“不一样。书是兵家圣者所著,阵是诸多前辈心血的凝聚,武学却是穆家历代的传承,从不传外人。”
“阿雪,你要是不答应,今夜我就跪在你面前不起来!”
穆雪下意识脱开他的手,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紧闭的双唇,咬成一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固执,黑色的眼睛那么深,那么亮,那么灼灼地,一眨不眨地望她。在这摄魂夺魄的注视下,饶是穆雪淡定,脑子里也晕晕的一阵慌,一阵乱,不觉伸手去扶他,嚅嚅道:
“你,又耍无赖!”
夏侯云怔。
无赖?多少年没听人这么骂他,无赖,对他来说,是个天籁般的呼唤。眼前的女子,长长的眉,弯弯的眼,琼鼻樱唇,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涌出来。夏侯云赶紧凛住几乎飘飞的心神,把涌上心头的乱绪压下去,紧紧握住穆雪伸过来的双手,将她拉近自己,沉了声音,一字一字道:
“阿雪,你忘了,我不是穆家的外人,你是我的妻,寰王已经下了旨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成亲。”
穆雪呆了呆,嚯一声,推开夏侯云,凉凉笑:“殿下,你觉得,寰王的旨意,对我有用吗?”
夏侯云眯起眼。
穆雪看他单腿跪地不起来,抿唇,抿出一弯玩味的笑:“殿下,难不成你当真了?”
夏侯云哼哼两声,忽地大声道:“我就当真了!我要娶你,我会疼你,爱你,陪你一辈子!”
穆雪唬一跳,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瞅着夏侯云,然后伸手在他额上轻触了一下,道:“没发烧啊,怎么说起糊话来。月圆之夜,狼会嗥叫,人会发春?”
夏侯云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声道:“你就欺负我吧,告诉你,你这辈子,只可以欺负我一个人!”拉住被雷得外焦里嫩的穆雪,噘着嘴,笑道,“你想怎么欺负,都行!”
穆雪呆,大窘,满脸绯红,什么叫“怎么欺负都行”,他那是什么表情,任君采撷?穆雪的脸皱起来,由他跪着,由他拉着,由他继续说“欺负”?这个无赖,耍起赖皮来,和从前一样一样,他不羞,她还羞啊。
“好啦,教你剑法就是。”穆雪一时找不到可转移的话题,竟顺着他方才的要求,说出教剑来,话一出口,恼得要咬舌头。
夏侯云眼睛一亮,哈哈道:“阿雪,不许反悔!”
穆雪努力平缓跳得有点猛的心跳,实在不想再与他大眼瞪大眼,拔剑出鞘,道:“你的内息有所恢复,仅对剑法的招式来说,也还够用。你可以先把招式练得熟了,对敌就不着急去想。体力不够,练剑的时间不宜太长。”
“听你的。”夏侯云眯眯笑道,一脸“我是乖宝宝,你来夸我吧”的谄媚,心里却在哀号,木头嫌弃他体力不够!
穆雪头痛不已,这人越活越小了,狠狠瞪他一眼,屏气凝神,将穆家剑法一招一式使了出来。她使得很慢,能让夏侯云看得分明。
攻则绵密,守则严谨,不数招,夏侯云已瞧得血脉贲张,心驰神往。
穆雪缓慢挥剑:“穆家剑法只有十八招,以简应繁,以捷对冗,越是强敌越显威力。敌刚我刚,敌柔我柔,不论对方如何腾挪变幻,自有相应的招式衍生对抗。或守,或攻,亦虚,亦实,似有,似无,迅捷沉凝并重,诡奇灵动共有,凌厉轻缓同存,变化间不拘形迹,如行云流水,如风起草偃,行于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月光透过树枝照下来,如雾如绡,月光疏影下,她衣袖轻舒,长裙曼曳,斗篷翩飞,轻灵翔动。
虽然她的人伸手可触,夏侯云心中却觉得缥缥缈缈,如烟如雾,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和他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不可触摸。
夏侯云偷偷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接过穆雪的青铜剑,深深呼吸,静心静气一招一招演练。一时间剑光霍霍,当真是进如灵猿窜枝,退若骄龙疾走,起如鹰隼冲天,落如猛虎扑地,夭矫变化,不可名状。然而,享誉天下的穆氏家传武学,其精妙之处,绝非一朝一暮可以参悟,招式看起来简捷,练起来丝毫不简捷。以夏侯云绝高的悟性,练来练去只练会了一招。
穆雪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道:“今晚只好将就露宿,明天开训,有你忙的,歇吧。”
圆月中天,远近疏落几颗星星,冷冷的寒气,冻得星星也直僵着着眼。
夏侯云:“太冷了,我再找点枯枝。”
“是挺冷的。”穆雪搓搓手,“一起找吧,别枯枝没找来,你掉陷阱了。”
夏侯云默,他又被鄙视了。
新添了粗壮树枝,火烧得旺了。
穆雪抱着双臂,下巴放在双膝上,一侧脸,看到夏侯云那双明锐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自己,那水波潋滟的黑眼睛里,有一汪柔情。
穆雪被他这么看着,不觉发毛:“这么看我干什么?”
“总觉得瞧你眼熟。”夏侯云并未收回目光,不仅眼熟,还有一种奇怪的,若隐若无的,想靠近她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不由自主想多看看她。
这张棱角分明如玉雕的脸庞,能够收到无数年轻女孩的青睐。穆雪半垂了眼眸,心口蓦地抽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抚摩温润的绿玉指环,悄声叹口气,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当你眼神专注的时候,瞳仁就变得深蓝莹莹的。”
夏侯云眨眨眼,吃吃笑起来,直笑得身子前后摇晃。
穆雪被笑得发毛:“没病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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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解药
————(吃点肉,喝点汤,哈哈~~)
夏侯云眯眼笑了,笑得诡诡的:“你看到我眼睛很特别了?璇玑道长说,谁能看出我有一双深蓝瞳仁的眼睛,那个人才是我命定的妻子。”
噗!穆雪喷了:“若是个男人看出来,你也娶回家?别逗了!”
“我就是这样责问璇玑道长的,”夏侯云笑得更诡,“璇玑道长说,哪个男人瞧男人,会瞧得那么仔细,一个男人盯着另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一定是个龙阳,一定要离得远远的。想想也对,男人看男人,只看你会不会喝烈酒,对不对臭脾气。”
呃!他的意思,她看他太仔细,太仔细也就是花痴!穆雪气哼哼,嘁一声,凉凉笑道:“枝头开了一朵桃花,过路的人觉得好看,走过去看一看花瓣和花蕊,就是要把桃花摘下来带走么?那朵桃花,得被多少人摘?”
“桃花如果有灵,一定开在人手够不着的高处。”夏侯云打个哈哈,指着自己的眼睛,笑:“阿雪,除了母后,除了你,再没人知道。”
“还有璇玑道长知道,给你指姻缘呢。”穆雪哼哼道,“貌似你母后,没听璇玑道长的话?”
夏侯云举起手:“这是我和璇玑道长的秘密,璇玑道长说……”
“你这个璇玑道长,与那个紫气升仙的璇玑道长,是同一个璇玑道长?”
夏侯云:“成仙的道长说的话,你该信吧。”
穆雪唇角勾了勾:“可惜。”
“可惜?可惜没能亲眼见璇玑道长升仙而去?”
穆雪唇角一点一点翘起:“璇玑道长紫气升仙,自然把她的预言带走了。所以,现在,你有妻子。我有夫君,你和我一定要说有缘,也是缘浅,止于合作,深一点说,朋友。”
“我有妻,你有夫。哈。你说得对,”夏侯云站起身,“阿雪。明月在天,山川在脚下,你问一问,什么是夫。什么是妻,是走过的一套套仪程。还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是平平安安的一生富贵,是大难临头的各自飞。还是患难与共,生死相随?”
穆雪怔怔,欲辩。又觉苍白,什么是夫妻?
并不是所有人都两情相悦在先。走风俗仪程在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夫妻若如主宾,一家人从何说起?遇难各自飞,是趋利避害,还是留得青山?患难,生死,听者涕泪下,其间真滋味,是甜蜜,还是艰苦?平安富贵,混吃等死,舒服倒是舒服,会不会在临死的时候,回想此生无作无为,从而觉得枉来人世一回?
什么是夫妻?穆雪发起呆来。
“你从昏礼上逃跑,逃出咸阳,一心想的是为家人报仇。你可曾想过,报过仇以后,你该做什么。张寒另娶高门女,就算没有背弃你们的情感,你和他还能回到从前吗?”
夏侯云望着她清亮如水的眸子里飘过迷离的波光,望着她略显紧张而苍白的脸庞,心头怦地一跳,听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他几次对她说,要娶她,难不成他的心里,已喜欢了她?
夏侯云被这个念头吓出一身汗,她可是南秦穆家女!他怎么能喜欢穆岐的女儿!心跳突然加速,血液随着心跳的加速,变得热起来,越来越热,在血管里左冲右突,额角突突直跳,夏侯云就觉得浑身也发起热,鼻子格外灵敏,少女的幽香一丝丝钻进鼻翼,脑子懵懵地,忽地就将穆雪拉过来,拉进自己的怀里。
“你又发疯!”穆雪惊跳,挣开他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
“不许用武功欺负我!”夏侯云闷声喊道,两条手臂更紧地将她箍在怀里。
穆雪被他喊得怔忪,一抬眼见他满面潮红,双眼充血,不由得大惊:“你,你怎么了?醒醒!”他这个样子,似乎不陌生,透过树梢,看到空中那轮圆月,穆雪暗暗叫苦,难道夏侯云体内的邪毒,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复发?这可如何是好?
少女在怀,夏侯云更觉燥热难当,不由分说低头压上了她的唇。
唇碰在一起,穆雪本能抗拒,运力震开,却震不开他的搂抱。夏侯云诡异的大力,让穆雪想起上次毒发时,他匪夷所思冲破她封闭的穴道。一个愣神间,夏侯云的唇舌分开了她紧紧咬在一起的嘴唇,他的唇狂热而鸷猛,带着心灵热切的索求!
穆雪头昏眼花,心怦怦怦直跳,跳得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唇齿相依,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如波涛起伏的暖洋洋的感觉,这种奇异的感觉,使她无可奈何地屈服于他惊人的力量,和热烈的柔情。思想与意识在远离她,双脚好似踩在云雾里,双手不由自主圈住他,身子那样虚软,那样轻飘飘,如梦,如幻……
当穆雪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在迎合着夏侯云的热吻,以一种她以前从不知道自己可能产生的激情,回吻他的时候,她畏缩了,只觉得有根鞭子狠狠地从心脏上抽打过去,疼痛,酸楚,刺伤,委屈,她满脸通红,神情狼狈,用力去推他,却被他搂得更紧,脚下一空,被他推倒在地。
面对失去理智陷入疯狂的夏侯云,自诩从容淡定,但从未被男人如此对待的穆雪,也惊了,慌了,乱了,大睁着眼,脑袋里轰轰的,一片空白,空白得不知道如何反抗。
夏侯云的唇压着穆雪的唇,手袭上了她的胸,那种耸立的绵软的极致弹触,更加挑起了他的激热,喉咙里发出一声又一声闷哼,身子扭动,双手开始解穆雪的衣带。
他的气息顺着呼吸冲进心里,脸颊贴脸颊感受到的他肌肤的热度,火烫得有烧灼感。邪毒引得体温这么高,上次把他扔进冷水,这次该怎么办?穆雪打个冷颤,她可不想做解药!左手抓住夏侯云往衣襟里探的手,右手举起想在他颈后狠劈——
夏侯云动作极快,力气极大,一只手抓住她的两个手腕,扭按到她的头部上方,另一只手钻进衣襟,摸上那曼妙的饱满,手底下软如花、润如玉的盈盈触感,令他的闷哼变成舒惬的呢哝,更紧地压住穆雪挣扎的双腿,将那滚烫的挺立在她腹部摩挲。
穆雪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羞愤难当,他的武功不是废了吗,她的全力居然敌不过他一只手的气力,被他又顶肚子又袭胸!
眼角滑下晶亮的泪。
穆雪想起夏侯云的气话,有朝一日我武功比你好了,不把你打得求饶,我就不叫夏侯云。此刻,被邪毒操控的夏侯云,狂兴大发,力大无比,即使她求饶,他也听不到。
被男人压在身下的异样感、屈辱感,让穆雪慌乱,又羞愧不已,她的脸色更加嫣红,奋力绞动双腿,绞动腰肢。夏侯云一个没压住,穆雪翻身就跑,他哪肯放她逃去,嗷一声向前飞扑,迅猛之极,将跑出三四步的穆雪再次扑倒。
一个邪毒发作急于发泄,一个不肯丢了清白,两个人对抗着就在地上翻滚起来。只听刺啦一声,夏侯云的斗篷被石块勾住,撕了一条大口子。
这一声刺耳的破衣声,让穆雪冷静下来。
草原上被狼咬住的羊,越拼命挣扎越被狼咬住喉咙不放,越陷越深直至沦为狼的美餐,男人是猎手,女人是猎物,猎物的挣扎只会激起猎手更强大的征服欲。
于是,穆雪放弃挣扎,像条死鱼一般,一动不动。夏侯云得逞地嘻嘻笑着,松了抓她手腕的手,去解一个单手没解开的衣结。穆雪展开双臂,轻轻环住夏侯云的腰,夏侯云身子一僵,呼吸顿时粗重,等不及解开衣结,双手扯住衣领便要往碎里撕——
穆雪变双臂环抱为双手扣住,扣住夏侯云腰间的痒痒肉,轻轻地挠,重重地捏,狠狠地掐。夏侯云耐不住痒痒,吃吃笑起来,趴倒在穆雪身上,又笑又扭。穆雪趁机腾手,重击夏侯云的后颈。
夏侯云倒了下去。
穆雪翻身坐起,摸着他滚烫的手,将他扶好,深吸,深呼,舒缓自己紊乱的气息,随即掌心贴头顶,内力尽吐,引导他体内汹涌奔腾的气流,大小周天地运转。
片刻,穆雪发现夏侯云的脸越来越红,敛气收手,手掌抚上他的前额,体温似乎在上升。扶他躺下,眼角余光瞥着某处鼓起,似乎更鼓了。
没有冷水可用,崖上有悬冰,冰敷?寒气太重,救人变成伤人就不好了。难道,不泄火,体温降不下来?穆雪惶惶,她一点儿也不想做他的解药!无奈无措之下,脑中倏忽微光一闪想起教坊里的事,一张脸瞬间红扑扑的。
放在他前额的手,感受着他体温的灼人,穆雪咬咬牙,耳垂红得几乎滴出血,噫!反正他不知道!天在上,月在上,她可不是要占他的便宜,那样羞人的事,吃亏的是她!
穆雪闭紧了眼,把手伸进夏侯云的外袍,哆嗦着解开他的裤带,掌心抚上他腹部滚烫的肌肤,向下伸过去,伸进夹裤,又羞涩难当,隔着中裤,握住昂首挺立的那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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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逼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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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夏侯云的身体一阵剧烈抖动后,他的脸、脖子、手,露在外的肌肤,先是一粒一粒的汗珠沁出来,接着就像淋在雨水里,汗珠一线一线往下流,津津的,打湿了头发,汗味里透着辛辣的药味、腥味,刺鼻之极。
确认无疑,夏侯云月圆之夜的毒发,就是因为吸食了白蛇的血。
穆雪再试他的体温,已是正常,听他的呼吸,也渐平稳。果真是要泄火才退烧!穆雪松了口气,如果那事做也做了,体温却降不下来,她该找谁哭去啊!
穆雪恍然,又有些恐慌,难不成往后的每一个月圆之夜,蛇毒都要发作?毒发时的症状,似乎就是出汗、要女人,而不发作时,易青竟也诊不出脉息异常。
唉,夏侯云再不喜后殿的女人,不想亲近她们,也由不得他自己,或者,某个宫女要有造化了。
抚额,她真的不是他的解药!
穆雪暗暗惊奇,魔鬼谷的贼匪用人血和名药,养这样一条蛇,做什么用?
握住夏侯云的手腕,穆雪探试他的脉息,再舒口气,凝神片刻,扶他坐起,继续掌心贴他头顶,专心运功,引乱息大小周天运转,纳入丹田。
夏侯云缓缓睁开眼。
“你还好吧?”穆雪顶在心口的气全松了,浑身再无气力,瘫坐在火堆旁。
夏侯云扭了扭腰,闻闻衣袖,闻闻腋下,苦着脸:“不大好,又湿又粘臭哄哄的——蛇毒又发了?”湿透的中衣,散出来的汗味。有点熟。
穆雪嗯一声。
夏侯云抚额,上次毒发那么狼狈,这次……目光从她鲜艳红肿的嘴唇。转到她低落的领口,转到她松散的扣带。零乱的襟幅,眼睛慢慢眯起来,吞吞吐吐:“阿雪,我……欺负……你了?”
穆雪脸颊一红,只想着发作的蛇毒不能伤了他的身,竟没顾得上整理被他扯乱的衣裳,唉,她一定是疯了!想着。眼圈微微红了,她有夫君的,她还是个黄花女啊!
“阿雪,你别哭啊,我,真欺负你了?”夏侯云身向前倾,小心地靠近穆雪,局促不安地绞了绞双手,“我,我记得亲了你的。你——阿雪,我,你嫁给我吧。以后,我随你欺负,好不好?”
他的手指从那线条完美的薄唇上轻轻划过,发出一声轻嘘,半眯的眼,满是风月,分明在回味那些热吻!
“不许想!”穆雪口中怒吼,心里痛哭,比起那种事。亲个嘴都不算什么了!
夏侯云眨着眼,又迷惑又委屈:“不许想什么?”
呃!穆雪很想挠他的脸。他凭什么委屈啊,她的委屈都没法说!
“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唉。”夏侯云补一刀。
呃!穆雪很想挠花他的脸,她可没脸说她把他那个了!
“我应该做了什么的吧,却不知道什么滋味,唉,可惜!”夏侯云又补一刀。
呃!穆雪很想挠烂他的脸,什么滋味,以为几下就可以的,结果,手酸死了!羞死人了!
“你把我对你做过的事,对我做一次吧,我欺负了你,总得让你欺负回来啊。”夏侯云再补一刀。
穆雪磨牙,一张脸化作雨后飞虹,七彩斑斓。已经欺负回去了,就不让他知道!不由自主握了握拳,那硬硬的,热热的,触感犹在掌心……穆雪愤然,还让不让她活了!
都是他惹的祸!
穆雪脚尖一勾,勾出一块燃烧的粗树枝,脚腕一转,带着火的粗树枝向夏侯云飞去,夏侯云大叫,闪身躲,粗树枝落在他的背上,嗞地燎着了狐皮斗篷,火苗上窜,燎着发梢,吓得夏侯云就地一滚,滚灭了火焰,那斗篷已是又焦又秃,难看得紧了。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夏侯云嘟起脸,暗想,木头这么羞恼,难不成,他把她欺负狠了?默默流泪,一点记忆也没有啊!
穆雪没理他,沉着脸,坐到火堆旁。
夏侯云摸摸鼻子,木头真生气了,罢了,好男不和女计较,添点树枝吧。想着,夏侯云站起身,刚走一步,身子猛地僵住,转头去看穆雪,见她抱膝而坐,不看他一眼,晕黄的火光映着她的脸,神情是疲惫的,迷茫的。
疲惫是因为给他运功疗毒吗,迷茫,因为什么?
夏侯云眸子转了转,叫声“阿雪”。
穆雪抬头看他,目光是茫然的,散乱的。
夏侯云双手抓捏云纹锦絮棉外袍的两侧,慢慢往上提。
在他的脚腕处,他的夹裤、中裤全滑了下来,堆了半截小腿。寒风吹起外袍的袍摆,露出半截笔直的光裸的小腿。
穆雪的瞳仁一缩,张了张嘴,嗓子里干干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忘了把他的裤带重新系上!他这一站起来出了糗,她做的事也暴露了!
不能承认!
穆雪慌乱地转过脸,压住声音的颤抖,生硬地问:“你不冷吗?”
当然冷。夏侯云嘴角微微上扬,目不转睛地注视穆雪,手底下不紧不慢地提裤子、系裤带,心里却有一万匹马咆哮而过,裤子都脱了,他把她吃干净了!可他连她是圆是平都不知道!这也叫吃的话,亏大发了!
“阿雪,”夏侯云慢慢走近穆雪,在她身边坐下,“阿雪,相信我,我会疼你、爱你、陪你,一辈子。”
穆雪望着跳跃的火焰,闷闷道:“这话,不要再说了。”
夏侯云揽过她的肩:“阿雪,你相信命吗,我信。我现在非常感谢寰王让我南下榆州,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成全了我和你的重逢,八年前,年少的我们擦肩而过,命运让我们重逢,就是让我们相爱的。阿雪,你是我的女人,我不疼你、不爱你、不陪你,还能疼谁、爱谁、陪谁?”
穆雪恍了恍,往事如烟,八年前,不错过,也得错过,她和他都是身在高位的人,谁也不能对谁轻许诺言,如果重逢是为了相爱,八年间发生的事情,又算什么?
“殿下,八年前,你救我一命,八年后,我还你一命,我不是个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人,请你不要再说什么我是你的女人的话。寰王的旨意,真的对我无用。”穆雪捂了脸,八年时间,她变了!
夏侯云抓住穆雪的双肩:“阿雪,看着我,不要逃避。蛇毒发作,我虽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有眼睛,你我衣衫不整,你眼里的迷失!我知道,凭你的武功,我本是近不了你的身的,你还是由了我,你舍不得我毒发身死,对不对,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穆雪满面嫣红,结结巴巴:“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不要这么脑补!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什么样?”夏侯云追问,“阿雪,你说啊。”
穆雪默。她能说,她被他摸了,差点被他顶了?她能说,她对他使用五指妞?
“你告诉我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担着,你相信我。”
穆雪:“没什么事发生,就像你说的,你打不过我,我可没那么心软,让你欺了去。”
“你衣衫乱成那样,总不能说是你自己弄的,可见我是对你做了什么的,成与不成,我都不能逃避欺负了你的责任。”夏侯云认认真真地说,双手松开了穆雪,捏着自己的袍边,长袍下的两条腿,绷得紧紧的,腿上的肌肉轻轻跳着颤。认为自己从没主动碰过女人,其实的确没碰过女人的夏侯云,在这一刻,非常紧张。
穆雪:“我不需要什么责任,你意识不清,和猪没区别,让猪拱一下……”
“阿雪!”夏侯云直觉她的话会不好听,打断她,说道,“我懂了,你的衣衫是我扯的,”俯过身,侧过脸,从下往上看穆雪的脸,“那你告诉我,我的——衣衫,也是我自己解的吗?”
“当然——”
“阿雪,”夏侯云的手指紧揪衣袍,“如果是我自己解的——衣衫,那么,我会当作你和我,什么事都做了。”
穆雪羞恼道:“你和我,什么事都没有!有事,我也不要你的责任!能不能不再说了?”
夏侯云:“阿雪,你答应过我,不骗我的。”
穆雪:“……”承诺什么的,果然不能随便给出去!
“阿雪?阿雪!”夏侯云唤道。
穆雪无可奈何地承认:“你的武功不废,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可是,蛇毒发起来,你发了狂,我却敌不过你,……你……你……你解裤子,我才趁机打昏你,我给你运功疗毒,可是,你的体温越来越高,火烫火烫的,”眼光不由自主瞄向他的某个地方,“……,你……你懂的,我就……就撩起你的外袍,露出来,吹冷风,冷透了,缩了……体温降了。”
夏侯云弯腰,眉头皱起来,悲哀的,某个地方不争气地硬了!
“就,就这样。”穆雪抬头看天,看月,看火,不敢看夏侯云。
夏侯云哼哼道:“你看见小云云了。”耳根热哄哄的,还好夜黑林密,视线不清。
啥?穆雪呆。
——————————。(未完待续)
ps:多谢梓妖的平安符,今天元宵节,祝亲佳节快乐,每一位看凤妆的亲,都开心!
132 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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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小云云了。”夏侯云重复道。
“没,我闭着眼睛的!”穆雪欲哭无泪,但觉得今夜把一辈子的红脸都红掉了。
“阿雪,你骗我,没看见怎么知道缩不缩。”
夏侯云也快崩溃了,他怎么会和女人讨论小云云的状态问题,他能说,讨论这个问题,小云云很生气,硬挺挺的,硬得他很难受?
夏侯云腰弯得更深,嘴角却翘得更高,等木头缓过劲来,她更不会说实话了,丫头就是改不了的骗子啊,打铁要趁热,逼供要趁巧。
穆雪气恼羞愤,脑子一时短路,扔掉淑女的风范,大吼道:“我不想再说了!再说,我我我我废了你!”
她比他还紧张!
夏侯云的紧张忽然全飞了,眼睛睒睒,大声道:“我懂了!我碰了你,你不要我的责任,原来是你看了我,要给我责任,阿雪,我愉快地接受你的责任!”
穆雪泪:“你没碰过我!”
夏侯云没吭声。听说女人某些时候喜欢说反话,他果真碰过她了。
穆雪看着他不以为然又若有所思的表情,心虚泪奔:“我没碰过你!”
夏侯云怔一怔,眯起眼,原来她也碰过他了!那不就是说,他们两个,已经做过那事了?也对,如果没做那事,他的邪毒怎么会解除呢。夏侯云发愣,吃肉不知肉味,算吃肉吗,一念及此,小云云硬得生疼,强烈表示食而不知其味的不满,难受得夏侯云几乎站不住。不自禁从唇齿间溢出一声闷哼。
静谧的山林里,这一声闷哼,明晰。缱绻,意味绵长。
夏侯云呆住。脸一下子红了。
穆雪呆住,在给他降温的过程中,听过这种让人脸热心跳的闷哼!
呆呆望着火焰上方飞舞的火星,穆雪烦躁的心绪倏然安静下来,情绪却跌落到谷底。为了一个可以回到咸阳的身份,她连为人最基本的羞耻都不要了!她真的疯了!这样不择手段、退守底线的穆雪,她自己都不认识!
“殿下。”穆雪清冷冷开口。
夏侯云心头一凉,这样僵木的神情。这样冷漠的声音,表明,她在和他之间划了一条深沟,在她的身边筑起一道冰墙,他再也不会听她说今夜的事,仿佛朝夕相处的亲密无间,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怎么会这样?
“丫头,”夏侯云在穆雪说话前,抢先道,“我饿了。——我们好像没带吃的。”
穆雪被夏侯云打了岔,有些怒,对着他小心翼翼的笑容。又觉得怒得没理由,中毒不是他所愿,毒发不是他所愿,就是他此刻说的想娶她,会对她好,也不是他所愿,责任二字,如此而已。
穆雪恹恹的,重又抱膝而坐。晓夜风寒,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往火堆旁靠。
夏侯云看着浮动在她周身的疏离,看着她微锁的眉头那抹淡淡的凄凉。看着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把自己藏起来,心里一点一点地抽痛,默然很久,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拽了拽她的衣袖,道:
“我饿了。”
穆雪淡淡道:“殿下,离我远一些,你身上的气味,太难闻。”
夏侯云面色一僵,转转眼珠,低下头,左闻闻,右闻闻,露出嫌弃、尴尬的愁苦表情,悄悄伸手再拽她的衣袖,软声道:“丫头,我饿了。”
穆雪:“山林这么大,总会有填你肚子的东西,自己找去。”
夏侯云小声道:“我怕没找着吃的,就被暗箭射死了。”
“那就忍着吧。”
她不想理他,不想管他的事,他与她无关了。是这样吗?
夏侯云垂下头来,任哪个女人被男人强要了都会生气的,如她这样烈性桀骜的,没一剑杀了他,还由他占了清白去,真是她心软,还能不让她发发小脾气?
夏侯云偷偷瞄一眼穆雪,然后起身,拍拍肚子,肚子很配合地咕噜一声,又咕噜一声,夏侯云嘴角扭了扭,很无奈地说:“你歇吧,我去找点吃的。”拔了她的青铜剑,四下看看,抬脚就往黑暗里走。
大约二十多步,几株老梧桐树在一片松柏林中出现,夏侯云回头看穆雪,见她一脸冷木,暗叹一声,再走三步,忽然觉得身边的树在移动,大雨哗哗直下,雨点落到头上身上,扑扑扑打得头脸生疼,竟是一场石头雨,夏侯云转身要跑,又收住迈出的脚,他落入了大阵的陷阱,方向感知已出现偏差,乱跑乱动,只怕穆雪也救他不得,于是双手抱头蹲下,一任石头雨倾注。
石头雨来得猛,去得快,夏侯云浑身上下疼得紧,暗想自己也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这般狼狈的模样,木头看了或许会消气?站起身踏出一步,脚腕一紧,身子立刻悬了空,头冲下,脚在上。
夏侯云也不挣扎,任由自己倒挂在树下,左等右等,也不见木头动一动,重重地叹气,捏着嗓子装作有气无力,一声一声喊“丫头”。
穆雪终于向他走过来,却没放他,问:“饿吗?”
夏侯云更弱了:“饿。”
“饿肚子总比丢了命好,”穆雪围着他转两圈,道,“你可以试着两手撑地,练一练倒挂功。”
夏侯云费力地咽一口心头血,却呛在嗓子里,咳咳咳大咳,伸伸手想拉穆雪的裙摆,却够不着,晃来晃去,细声道:“丫头,我冷。”
“冷啊,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我们可以下山,走起路来就不冷了。”
夏侯云:“丫头,你也饿吧,树上有个鸟窝,可以捉了鸟来烤着吃。”
“你闹这么大动静,有鸟也早飞了。”
“那说不定有蛋,”夏侯云两眼睒睒,道,“一个蛋给我,两个蛋给你,好不好?丫头,我都被石头砸成这样,你就可怜可怜我,放我下来吧,我烤鸟蛋给你吃啊。”
“剑在你手里。”
夏侯云嘟嘴:“我怕砍不着绳子,砍了自己的腿。”
穆雪哼道:“你有那么笨吗?”
“我哪敢在你面前说聪明,都被嫌弃到泥里了,你看我,不比看呆头鹅好两分。”
夏侯云听她那一声轻哼,心头一喜,她若总是冷冷呆呆的,他还不知该怎么办,兵书没学多少,武学刚开始教,惹恼了她,遭殃的是他。这些时日来,每看到她故作镇定下的羞涩,忍怒噎气后的宽容,他就觉得开心。
夏侯云的嘴角又微微翘起来,木头面冷心软,他示弱就对了,与她既有了夫妻之实,她耍耍小脾气,欺负欺负他又算什么呢。摸了摸鼻子,貌似对她的欺负,他甘之如饴,难道有受虐的喜好?夏侯云一阵恶寒,不觉抖了两抖。
穆雪以为他冷着了,便拿剑砍了绳子。
夏侯云头朝下扑通落在地上,哀声道:“丫头,我的脸摔毁了,鼻子疼,是不是歪了?”
穆雪嘁一声:“歪便歪,你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人神共愤的,毁了正好。”
夏侯云翻身,眨眨眼,一脸不相信:“你倒是说过我长得好看的话,丫头,你真觉得我好看?”人神共愤什么的,听着欢喜,可是,有张寒那样的存在,她还是会嫌弃他长得不够好看吧。
“长得好看又不是你的本事,有什么可得意,瞧你,尾巴都快摇……”穆雪看到他脸上几块醒目的青紫伤痕,吃了一惊,“你——”
夏侯云摸摸发疼的脸:“丫头,看我被砸成这个样子,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去掏鸟蛋给你吃。”说着,抱住树干就往树上爬。
穆雪怔怔,生气?生他的气?她生他的气了吗?她只是不想理他。
坐在火堆旁的穆雪,心里天人交战,一会儿觉得自己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罔顾廉耻,一会儿觉得总不能冷心袖手,看他毒发身死,思来想去,左右不爽。
看着夏侯云吃力爬树的身影,穆雪叹口气,看样子石头雨把他砸得不轻,忽然又怔,难不成以为他受了伤,就能讨她的好,让她不生他的气,故意挨砸的?这呆子,真不比呆头鹅好两分!
穆雪脚下一点,身形一纵,向树梢急掠而上,攀住树枝一看,鸟窝里有一枚径寸大小的鸟蛋,蛋壳散着一圈浅浅的毫光,显出几分神秘来。穆雪刚把鸟蛋握在手心,就听嘎巴一声,攀住的树枝折断了,穆雪一下子失去平衡,身子直往下落。
夏侯云看到穆雪从树梢跌落,本能地张开双臂想接住她,却忘了自己站在树干上,脚底下一滑,站立不住从树干上摔下来,一屁股落在地上,疼得喊了一声。
直坠而下的穆雪左脚点右脚,身子略向上窜,减缓下落速度,抱住一根粗枝,稳住身形,鸟蛋便脱了手。
在重力的作用下,鸟蛋沿直线下落,砰地落进了张嘴喊疼的夏侯云的嘴里。
夏侯云吓一跳,猛地坐起,鸟蛋卡在了嗓子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噎得他直翻眼睛。
落地的穆雪一看,手掌在他后心一拍,咕咚一声,那枚鸟蛋滑进了夏侯云的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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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抱歉,今天单更。因操作失误,丢失四千字。主要原因,去年受伤的颈椎又不好了,肩颈疼得头抬不起来还转不了。很抱歉,接下来一个星期以单更为主。希望颈椎能尽快好起来。么亲~~(未完待续)
133 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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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呛了好一阵,用手指着穆雪:“你,你给我吃什么?”
“鸟蛋啰,那么巧的掉进你嘴里,我倒是想帮你拍出来,没想到你给咽了下去。不过不妨事,虽然生蛋不大好吃,还不至于不能吃。”穆雪袖手看他直拍胸口,嗤一声道,“说不定又是你的什么造化,老梧桐树上的鸟窝,燕五追着凤凰找到的凤凰谷,凤凰栖息在梧桐树上,那蛋,是一枚凤凰蛋也未可知。”
夏侯云没力气地甩甩手:“你就取笑吧,取笑我能让你不生我的气,随你取笑好了。”
穆雪退两步,慢慢说道:“殿下,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我觉得,有些话,说在前头,比较好。今夜发生的事,天地知,你我知,我……你以后都不要再提了。”唉,天知,地知,你不知。
夏侯云没吭声。她再三要求他保持缄默,是想把那事抹掉,而抹掉那事,是因为不想与他有纠葛,而不想与他有纠葛,是因为她不喜欢他。夏侯云郁闷了。
穆雪:“殿下,你读儒家书,当知儒家推崇三纲五常,重礼义廉耻孝悌忠信,讲男女大防,为着你和我各自的名声,我想,还是恪守规矩。在外,你是主人,我是门客,在内,你学兵家书,练穆家武艺,请殿下守一守师生之道,殿下逾矩,我便拒绝传教。”
夏侯云更郁闷了。还划得清界线吗?在龙城人眼里,她是太子宠姬,得寰王认可后,册封了太子妃,人们早把她看作他的女人,如今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各自的名声早已变成夫妻一体,木头这么说来说去的。算掩耳盗铃吧,倒是固执得可爱。她就不能想着试一试喜欢他吗?难道她不满意他的表现?夏侯云华丽丽囧了。神志不清的他,不能算真实的他吧?夏侯云举目望天。
穆雪:“你答应不答应?”
“好。”夏侯云收回遨游天外的心神,随口应道。她说的规矩,就一定是规矩么,不被他承认的规矩,都是茅厕里的砖头。
山的那一边,透出一抹浅淡的亮光。
灭掉篝火,两人往山下走。
穆雪感受到走在身边的夏侯云。时时伸过来扶她的手,生怕她摔着碰着,看他一眼,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那种带着讨好的开心,令穆雪心头隐隐生疼,眼中生涩,不由得脚下越走越快。
夏侯云望着她急于撇清的背影,蓦然觉悟,心里顿时像被塞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
燕明萱,丘婵娟。檀曼莉,三张脸孔飘浮变幻,变幻为一个小小女孩,向他招手。
他想把小丫头放到记忆的最深处,相逢是有缘,相处是有缘,奈何缘浅,不得再相见。
眼前的女人,主宾义。师生情,也许他和她的关系。只能止于此。
她是穆岐的女儿,穆岐是他的仇人。国仇私恨,如千斤石悬在头顶,秦夏大战,夏军闻秦军而色变,夏人闻穆岐而胆寒。
他看重情意,世人看重封号,生前同床,死后不同穴,对她来说,是一种羞辱。
她比他看得更远,想得更透,既然缘浅,心便不可乱。
今夜的欢好,是个意外,这个意外,也不足以使她改变心意。
够冷静!够坚定!够狠决!
夏侯云心乱如麻中,生出恨意来,他就那么笨,那么差,得不到她的喜欢?
这一番千回百转的心思,夏侯云若是说出来,穆雪一定会凉凉一笑,殿下,你想太多了,我是秦人,我一定要回大秦咸阳的。
快出山林时,穆雪拉住夏侯云,两人放慢脚步,绕过一片灌木丛,弯下身蹲行,便见一个翻板陷坑,陷坑里有一人被尖桩戳透。再蹲行十多丈,悬石下趴在一人,背上插两支长箭。
“果然是一进山林就落了陷阱。”夏侯云沉思着,“丫头,唐家兄弟逃跑,有些古怪。”
穆雪:“怎么说?”
夏侯云:“昨天中午,闯谷的几个人惨得看不了的死法,应该有鸡死猴惧的震慑,我又说过,私自闯山出谷的人见不到谷外的太阳,唐大郎心系家里怀孕的媳妇,按理应该至少观察三五天,不至于不惜命,莽莽撞撞当逃兵。”
“的确莽撞。”
夏侯云:“中尉军十六卫,每年都会新进新兵,能进左右骁卫的,都是服役两年以上的老兵。唐大郎,不该这么莽撞。”
“的确不该。”
夏侯云:“那些混在军队里的暗桩,突然被关在凤凰谷,必然着急与谷外取得联系,便有人利用唐大郎情急,唆使唐大郎趁夜逃跑,让唐大郎做了他们试探谷中守卫情况的棋子,唐越很可能是担心兄长危险,想将他追回,结果兄弟两人一起去了黄泉路。”
“唐大郎肯听信挑唆,那个人或许是他熟悉并信任的,”穆雪指着趴在地上的唐越,“唐越还没死,或许会有你需要的口供。”
夏侯云试唐越鼻息:“又流血又挨冻,命还真硬,我们赶紧下山,叫人来。”
“好事要做到底,好戏要唱全套,你背唐越。”
“我背唐越?”夏侯云惊。
“用你的真心,去换铁鹰骑的忠心。你不背,我背?”
“别!我来吧。”夏侯云嘴角弯了弯。
于是,守候在山脚下的虎鲨、一骑营和三骑营的很多士兵,渐渐看清,在微明的的薄雾晨曦里,太子和太子妃蹒跚着走出山林,太子的背上伏着一个人影。
有时候,说一万句,不如做一件事。
从此,夏侯云仁爱勇敢的形象,深深烙在铁鹰骑将士们的心上。
铁鹰骑开始了新训,基础的马术、射箭、搏杀之处,更多的是骑兵的编队冲锋回防,演练集团作战的阵形阵法。刮风。下雪,夏侯云和将士们一起摸爬滚打,不怕苦。不怕冷,不怕累。不怕脏。中午时分,夏侯云坐在将士们中间,向将官反复讲解阵形变化中应当注意的事项,强调团体的力量、集团作战的重要。
凛冽的寒风里,将士们生龙活虎,凤凰谷内,军旗招展,热火朝天。
将士们还看到。白衣红马的太子妃,带着她三个漂亮的侍女,立马在高坡上,时而会请太子喝碗热茶。
有美人观训,年轻士兵们练得更加卖力。逢休沐时,便有不少士兵往三朵蔷薇花前凑,尤以紫蔷招人喜欢。至于太子和太子妃,在他们看来,形影不离,相亲相爱得令人羡慕加嫉妒。
让铁鹰骑的将士们羡慕嫉妒恨的。还有虎鲨的训练基本在巨大的帐篷里,吹不到冷风,还能烤火。训练结束后还有药池子里泡澡!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有一天,白初将小鲨拎出去野训三天,把小鲨折腾成烂泥狗,铁鹰骑上下闭了口,个个庆幸自己是骑兵。有了比较,夏侯云得意地笑,将训练强度提高三成,这一下。谁也别笑谁,都成烂泥狗了。
最热闹的地方当属洗澡堂。人挤人,竟不知自己身上的手是不是自己的手。很多小士兵愤愤被咸猪手摸了便宜,怒起,凿冰河冬泳。
一到这时候,夏侯云就把穆雪堵在帐篷里,开玩笑,那么多裸男,哪能让她去看。
每天晚上,夏侯云都在穆雪的帐篷里读书。穆雪先后写下孙武的《孙子兵法》、吴起的《吴子兵法》、孙膑的《孙膑兵法》、田穰苴的《司马法》、尉缭的《尉缭子》。夏侯云很刻苦,不仅烂熟于心,更力求字字了然于心。穆雪看他消瘦得厉害,给他煲了骨头汤补身。
有时读书读乏了,夏侯云便吹起他的笳。他常吹起的曲子,曲调明快悠远,颇似大秦民歌《鹤鸣》,当他吹起这首曲子时,他的神态就变得专注,似乎沉入某种遥远的记忆,明快的曲调也随之流露出淡淡的哀伤,穆雪不免心生异样。深沉悠扬的笳声,时时让穆雪想起张寒的箫声,那些流转心头的记忆,在笳声中起伏,如海潮起落,父母兄嫂,一张张笑颜,最后化作满目的利箭,满目流火的红色。
渐次的,穆雪越来越安静,除去说兵书,说阵法,沉默得令人窒息,面容亦隐现憔悴。
夏侯云并不迟钝,看着她眼底的深恨,眉间的轻愁,便在晨昏时候强拉她外出,或骑马,或散步,或对坐,并不说话,只默默注视,似在等她倾诉。
穆雪的情绪却一直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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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山庄的丘婵娟,情绪也不好。
进入腊月,各州城部落的官员陆续到龙城述职,雁栖城丘城主带了小翁主丘娉婷同行。丘娉婷没住丘家在龙城的别院,直接到北宫找丘婵娟,被告知丘妃随太子在烟霞山庄休养,一刻也不停留,驱车来到烟霞山庄。
新月院门口,大双小双拦住了浩浩荡荡的丘娉婷主仆。丘娉婷大怒,泪如雨下,痛哭奴大欺主,竟敢拦她不让太子哥哥见她一面。大双小双眼皮子都翻抽了。
东园的檀曼莉很生气,只道她这个东夷公主可以很嚣张,蹦出个丘家小翁主梨花带雨的嚣张,这一个一个臭鱼烂虾的,都把自个儿当起北宫的女主人来了!檀曼莉想起她要去新月轩泡温泉,被大双小双给拦了,若被丘家女进了新月轩,她这个未来王后的脸可就没地方放了。招奴呼婢抄家伙,也到了新月院。
西园里的丘婵娟,在收到丘娉婷直奔正院、檀曼莉围堵丘婵娟的消息后,冷冷一笑,扔掉了手里的梅花。
你不把我当姐,我又何必当你是妹!
大双小双心道,他们兄弟两个屁股上的伤刚好,可不想再吃棍棒。
此刻的长安宫,也不安静。
——————————。(未完待续)
134 婚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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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小朝会。
徐太常禀报,太子大婚的仪程正在布置当中,大婚的日子经太史令、大典星、望气佐观望星气,最近的吉日在十二月二十二,上吉的吉日在正月十六,具体时间请大王定夺。
徐太常默泪。太子大婚,只知太子妃名秦雪,南秦孤女,三书六礼全没了,只剩下婚典,即尚仪、酒宴、新房的安排。遵循王命,地点选在太子搬往北宫之前住过的长乐殿。
中尉卿桑勇禀报,冬季三个月的军饷补给,左骁卫还没领。
卫尉卿蒋思辰见状,也上前报,锦燕卫也没领军饷补给。
众臣全都望定寰王。
两卫人马在烟霞山庄消失,去向不明,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已成龙城人热议话题。当有龙城的左骁卫家属前往中尉署激烈喧闹时,北宫总管冷毅带着书信、黄金送到他们的家门,一封信,一两金,左骁卫再没家属来掀浪花,锦燕卫家属更是安静。某些人便去寻外地左骁卫家属,却发现,他们早于龙城左骁卫家属收到书金,气了个仰倒,看来北宫早知有人滋事,早作了安排,动作之快,浑无往日北宫温吞之风。
寰王扫过阶下低头的众臣,道:“锦燕卫和左骁卫已归太子调配,军饷补给送去北宫,交给冷毅便是。”
蒋思辰和桑勇躬身应喏。
众臣心思顿亮,冷毅得了钱粮,自然要送给太子,追着这条线,就能查到两卫下落。
钟鼓响起,众臣退下用膳。
寰王望着笼手不去的宋丞相:“老东西。人前不说话,这会儿想说什么?”
郭大总管拂尘一摆,令内侍宫女退下。
宋丞相走近御书案。道:“老臣不敢瞒大王,犬子有意去寻太子殿下。”
寰王敲敲案面:“你家浩然小儿?嗯。说起来你们父子都在闹榜风波中,受了大郎的恩泽,浩然这是想报恩,投靠大郎?”
宋丞相:“报恩可说不上,大王深知的,老臣的子侄当中,浩然从小就是拔尖的,他有心做些事。老臣来问问大王的意思。”
寰王身子前倾,盯着宋丞相:“浩然这就盯上了你屁股底下的位子?嚯,你就不怕他噎死?”
宋丞相嘻嘻笑。
“看来你是同意的。老东西,你可是不站队的,怎么改主意看好大郎?”
宋丞相笑:“老臣紧跟大王的脚步而已。”
寰王向后微仰:“老东西,你当桑勇挑钱粮的事,就是钱粮的事?蒋思辰附议得太快,寡人也看不清他们,六大世家,燕家最是鲜明。也最单薄,桑家尤为关注两卫下落。让浩然再等等吧,等大郎大婚以后。他还想去,就让他去。”
“太子大婚?据老臣所知,徐太常已将长乐殿收拾一新,各尚仪都已就位,大王既然忧心,何不让太子年前大婚,反定到了年后?大王一声令下,还怕没人参加婚宴?”
寰王:“正月十五,龙城开年大朝会。寡人想多一些人,吃过酒了。以后就会少一些说嘴。”
宋丞相叹:“大王为太子殿下考虑良多,这是确信了从榆州传回的消息?”
“*不离十吧。正等后续的消息,如是,婚典就大一些,如不是,就小一些。从前大郎自己不争气,寡人着实恼了他,确实有意废了他,将他送去凉州,便是想让他避开龙城的争斗,留得一命。寡人没想到卫公手伸得长,竟挑了边军向戎军开战。大郎只身逃回来,寡人以为他吃了亏,能改改性子……”
宋丞相皱眉:“卫公有意推立四王子,手确实伸得很长,与西戎议和盟约,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借西戎刀杀太子殿下,卫公筹谋已久。老臣听说,太子殿下南下榆州,也是他向大王建议的。”
“人生自是有情痴,唉。”寰王叹了口气,“寡人瞧着大郎从凉州回来,越发缩手缩脚,不成样子,一怒之下允了卫公的建议。大郎逃回龙城,武功废了,双腿残了,寡人才知他受那么多苦,有那么多人容不下他。他再不成器,也是寡人的长子,寡人调给北宫两卫人马,就是在告诫那些对大郎出手的人,可一个一个的,都硬气得很,北宫就没消停过,寡人已经不在他们的眼里了。”
宋丞相笑:“这样也好啊,自太子殿下残废的消息传开,各家纷纷开始走动,原来保持中立的,包括老臣,都沉不住气动了起来,大王正好瞧个清清楚楚。”
寰王:“难怪大郎装成残废回到龙城,他们连一个废人都不肯放过,直叫寡人齿冷!寡人原想,身居君王位,性子要果敢,手段要干脆,大仁无情,大爱无私,这两个月来,寡人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果敢之极是狠厉,干脆之时难免毒辣,无情无私到对兄长斩尽杀绝,这样的人,能对北夏大仁大爱,为北夏开疆拓土吗?如果只是为了王的荣华,不知王的责任,那么,便是连守成之王都做不好了。”
“大王的心意,老臣明白,千年北夏,已如迟暮老人,不能奋起,便是衰亡。六大世家,盘根错结,左右北夏朝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当年的秦夏之战,说到底是古山之争,拿下古山,便能对南秦居高临下,便能拿下大小胡王,夺得扼住北夏命脉的盐矿。我们低估了秦军,导致军力大败,国力大退。”宋丞相唏嘘不已。
寰王沉默了。
内侍们轻悄悄送上御膳,轻悄悄退下。
君臣二人移坐食案,各饮一杯酒。
寰王:“老东西,别顾着寡人,说说你对大郎的看法。”
宋丞相:“实话?”
“当然。”
宋丞相:“大王的子女不算多,年龄相差不大,后宫女人被富贵迷了眼,很容易有些极端做法。太子殿下被先王后拘得紧,久之不免有妇人之气。这便是大王瞧不上的,甚至是深恨的。奈何大王相信。有其姐必有其妹,有其母必有其子。一心偏到了苏夫人,偏向四王子。”
寰王:“你们儒生重视嫡长,寡人看重个人能力。”
宋丞相笑:“大王之言,自是有理,治国与治家,大理是一样的。老臣曾对大王说过,太子殿下还是可取的,他事母至孝。心存善念,能吃苦,有一身过硬的武功,老臣劝过大王,不要一处不顺眼便处处不顺眼,万幸,大王没恼了老臣。”
寰王拍了拍食案:“老东西,别扯陈芝麻烂谷子,说现在。”
宋丞相再笑:“现在还用说吗,太子殿下被逼到了绝境。不反抗就是死,恕老臣直言,谁也没给太子殿下留一线生机。从榆州到龙城的凶险。我们没看到,却想得到,而德阳殿烧成废墟,可见有些人嚣张又狠绝!太子殿下留二王子一命,只怕二王子不但不感恩,还会合上三王子,或是四王子,对太子殿下再下死手。凝香殿苏夫人宴请苏侯父子,听说苏伯颜练成三千精兵。如此,苏家实力已在燕家之上。老臣只怕卫公一意孤行。”
寰王默默吃饭吃菜。过了一会儿,道:“你觉得四郎不堪大用?”
宋丞相:“大王说。老臣父子在闹榜风波中受了太子殿下的恩泽,依老臣见,闹榜一事另有玄机,桑白头抓进廷尉衙门的那些人,论起罪来不过是个聚众闹事,最多关三五日,却有人迫不及待灭口。中尉军曾报城外有可疑火光,内史衙门盘查后报,一支商队路途耽搁,没能进城,就地歇营。混乱时候的巧合,总叫人怀疑。”
寰王:“你的意思,应该再等一等,等某些事、某些人露出头来,再抓个正着?”
宋丞相:“非也,太子殿下出手及时,把事件压在了可控范围内,真到难以收拾,受伤害的便是龙城百姓。大王不妨暗中调查,博士署的新博士都可列为被调查的人,从他们那里查找已死士子的蛛丝马迹。”
寰王:“博士署在你的管辖下,你就把这事兜起来。老东西,你又把话扯开了。”
宋丞相苦着脸:“那是大王你的家事,老臣多嘴,算怎么回事嘛。”
寰王放下碗筷,漱口,擦嘴,慢吞吞道:“都说君臣一心,寡人想知道,你明知卫公和苏家实力厚重,为什么肯放你家宋浩然到大郎那儿去。大郎,可没什么助力,丘老泥鳅滑溜得很,才不会选一棵树吊死,那个东夷公主倒像个搅家精,不拆大郎的墙,就谢天谢地了。”
“苏伯颜一年练成三千精兵,假以时日,苏家便有成为另一个盛时燕家的可能。”宋丞相笑,“大王全心为北夏安定谋,眼光如炬,老臣心悦诚服。大王开始重视太子殿下,老臣只得亦步亦趋。”
“拉倒吧,”寰王甩了一声,“寡人还没想好。”
宋丞相:“大王是怕太子殿下这次大婚,又出状况吧。老臣举荐蒋思辰,全面负责婚典安全,确保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平平安安入洞房。”
“蒋思辰?”
宋丞相:“李世昌对大王素来忠心耿耿,老臣没估错的话,李世昌临死前投了太子殿下,拉下孤臣徐树林,送铁兄弟蒋思辰上位。”
寰王:“李世昌背叛寡人?”
“可说不上背叛。”宋丞相敛了笑容,“大王知道,随那位女子一起到龙城的,那个叫易青的医士,能够让太子殿下装残废瞒过薛太医的眼,可见是个比薛太医更厉害的,李世昌的绝症,若是易青先瞧出来的,李世昌会怎么想?病妻幼子,李世昌再忠心,也得为家人留一条路。李世昌投太子殿下,蒋思辰自然成了太子殿下的人。大王且看吧,一年孝期过后,李家长子一定出现在太子殿下的军营里。”
寰王淡淡笑了:“或者,徐树林也在大郎的图谋之中。徐树林被个婢女迷昏了头,李世昌之死,让他在炼狱中走了一趟,一场生死一场梦,大郎压下桑白头‘流放北海永不录用’的刑判,便是给了他再起的机会,端看他怎么选择。”
宋丞相拈着胡子笑:“徐树林堪破情关,斩尽情魔,然而,虽有文武之才,却不得君心,一无所有,陷于孤绝之地,此时有人伸一伸手,必得他终生忠诚相报。老臣给大王提个议,大王给徐太常下一道密令,收徐树林重回徐家门。”
寰王皮笑肉不笑:“徐太常本就爱重徐树林,一定麻溜儿地顺坡下。徐树林感念大郎,去投大郎,捎着徐家一起往大郎那边靠。老东西,你儿子还不是大郎的人,你就在为大郎谋徐家为助力,这是逼寡人表态么?”
宋丞相嘻嘻笑道:“大王可冤枉老臣了,徐氏礼仪传家,徐老头最重规矩,太子殿下为嫡长,徐家根本不会做纠结的选择。”
寰王忽然重重叹口气:“一个是火,一个是铁,好火焠出精钢,寡人就是担心,火候不够,精钢炼不出来。大郎这婚,成不了,怎么办?”
“大王让他们成婚,不就是想让好火一直焠炼精钢吗,而今知晓那是难得的好火,便患得患失起来。”宋丞相笑道,“依老臣看,太子殿下和那位女子相处还是不错的,大王下旨成婚,也没见那位女子有反对之意。现在他们两人和两卫人马一起消失,俊男美女,朝夕相对,有什么理由不相悦,有多少定力不亲近?想来婚典不会出岔子的。”
寰王直摇头:“别看大郎二十多岁,成亲七八年,寡人瞧他对女人还没开窍,若是笨得讨不了人家的欢心,人家不肯嫁,寡人又该怎么办?”
宋丞相哈哈笑:“大王这才像个做父亲的,担心起儿子不讨媳妇喜欢,人家不肯嫁,大王还真杀了她不成?”
寰王默然片刻,忽地手指朝上,笑道:“老东西,你说,天上那个人,看到他的女儿被我儿子收了,会不会气得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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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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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山庄。
夏侯云不告而别,一去杳无音讯,已有五十天。
被人抛弃、被人轻蔑、少女自尊心遭到毁灭性打击的悲伤愤怒,和两年来忍耐的寂寞凄凉,充满了檀曼莉的胸腔,令她不能自已,忽而长吁,忽而狂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在地上打滚,身上的衣裳沾满泥洉,脸庞手足也撞伤擦伤,她全然不理,嚎啕大哭。
然后,檀曼莉梳洗更衣,容色惨淡地下令车驾离开烟霞山庄,东去,向东夷江京。梨枝、杏枝等一帮从东夷来的内侍宫女,吓得全都跪在地上。梨枝苦苦相劝,江京的形势并不见得好,老东夷王病入膏肓,众多王子抢王位都红了眼,如果檀曼莉这时候返回江京,只会给她的父亲添乱,送把柄到别人的手上。
疯狂发泄的檀曼莉,倦极睡着了,梨枝杏枝松了气,传令车驾返回北宫。
西园的丘婵娟正喝着红枣银耳汤,水莺送来一个翠竹信筒,丘婵娟看到素帛上的字,神情大变,浑身发颤,半晌,吩咐水莺安排车驾。
车驾回到龙城,停在西街的悦和酒楼外。水莺低低问:
“翁主,进车马院吗?”
丘婵娟苦笑道:“怕别人不知道太子妃在这儿?先回北宫。”
大半个时辰后,一辆轻捷的缁车停进悦和酒楼的车马院,披大帷帽斗篷、绢纱掩面、衣着普通的丘婵娟,和青布衣裙的水莺,来到二楼的乙号雅间。水莺轻轻掩上杉木门,退到角落里,当背景。
一架花鸟鱼虫的屏风,把雅间分成里外两间。
外间里的彩绘漆木食案上。无酒无菜,摆着一套紫泥茶具,茶炉里燃着小火。茶壶里的水轻沸,八个小碟各陈茶点。一个锦衣少年屈坐在食案后。正端着茶盏品茶。
丘婵娟冷冷道:“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这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已长得身高体健,那张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眼睛略斜,嘴角微微耷拉,鼻翼稍稍鼓起。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流露着一种轻蔑、嘲讽、狡黠的意味。
他斜瞅着丘婵娟:“放过你,就是不放过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丘婵娟:“吃亏的是我,我都咽了苦水,怎么叫不放过你了?”
“你以为不辞而别就表示你我再无以后吗?我可没答应。难不成,你认为,我请你来,辱没了你?你认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配得上你?哦不,知道拒绝我的后果吗,”锦衣少年将一块栗仁饼捏成碎屑,“我会扒光她的衣服。在她的宝贝那里涂满新鲜蜂蜜,扔进水牢里的大蚁箱。”
语调极为轻松,丘婵娟却听得毛骨悚然。强压下向上泛的恶心。
“坐下吧,我只要你记着,送了信给你,别当没收到,瞧你胆子也不大,怎么就敢做大胆的事?听话,坐下。”
丘婵娟僵立良久,眼睫垂下,坐到少年的对面。
“这茶还不错。很暖,陪我喝点儿。”少年倒了一碗茶,推给丘婵娟。
丘婵娟垂眸。似专注地看着红亮的茶色。
“你一共收到我八封信,七次没理我,够狠。不是你把我逼急了,我也不会逼你。说到底,是你的错。”
丘婵娟猛地睁大眼:“四殿下,我丘婵娟从没招惹过你,你为何苦苦相逼,不肯放过我?我是该浸猪笼的,你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那些拥戴你的人,若知道你是个*大嫂的混蛋,还愿意跟你吗,就不怕你哪天*了他们的女人!”
夏侯雷脸色一变,冷冷道:“你没招惹过我?想清楚了再说话!五年前,你到长安宫的永宁殿,那天,你穿着新婚的红色太子妃宫装,一路走来,晨曦在你的背后,你恍若神仙姐姐……我瞧得发呆,你伸手来摸我的头……男人头,摸不得,你摸我的头,还说没招惹我!”
丘婵娟惊愕,努力回想,不觉满嘴发苦:“不过是看一个宫女粉嘟嘟呆头呆脑的十分可爱,我怎么知道堂堂的四殿下,闲得没事,男扮女装装宫女玩耍!那时你才多大,不到十一岁!你不说,我早忘了!”
“早忘了,你够狠!”夏侯雷冷笑两声,“我怕是想忘都忘不了,白天你摸我的头,晚上我就漏了精气!弄那些小宫女,我总在想,你会不会嫌我小。我想见你,特别地盼过节,你只会在过节的时候才进宫来,你知道我有多盼自己长大!这些话,上次就想对你说,你却不愿听,醒过来就跑!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丘婵娟放在食案下的双手,绞扭在一起。
四个月前,她听说北夏边军向西戎边军发起进攻,为夏侯云的安危忧心忡忡,水莺陪她出北宫闲逛散心,临近中午,瞧见悦和酒楼的招牌,进了这间乙号雅间,饭后喝了半碗茶,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夏侯雷趴在她光裸的胸口上,张着嘴,流着长长的涎,睡得正香,私处的黏稠告诉她,不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她重重地吸了吸气,将夏侯雷掀开,年少的夏侯雷吃得太饱,喝得太足,哼哼两声继续睡去。她穿上衣服逃走了。
丘婵娟期望这件事过去就过去,偏偏夏侯雷就像蚂蝗吸着血不松口,一再给她传信,她自然不会出来与他再有纠葛,只盼夏侯雷久不见人会死心,没料到今天收到的帛书上写“浸猪笼”,夏侯雷难道要将丑事接出来?不错,丑事接出来,人们只会骂她丘婵娟不要脸,勾引小叔,谁会相信十五岁的少年*大嫂?到最后,丘婵娟会背着烂名死掉,连带夏侯云被人羞辱,连带丘家名声堕落。
屏风后的里间,放着一张临时休息的软床。丘婵娟死盯着虫屏风上的一只蝉,乱糟糟的心渐渐冷静,夏侯雷这么做,是用她丘婵娟的命,去拖夏侯云。
这样的狠毒!
夏侯云,何幸有这样的兄弟,一个一个,不把他整死,绝不罢休!
丘婵娟冷冷地看着夏侯雷:“你想怎样?”
夏侯雷慢条斯理吃了一片核桃酥:“你受他冷落不够,还要护他?”
丘婵娟冷漠的神色没有一丝松动。
夏侯雷起身,走到丘婵娟身边,突然弯下腰来,伸手去摸她的肚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吧。”
丘婵娟的冷漠一下子崩了,哆嗦道:“你说什么,不可能!”
隔着衣襟,夏侯雷的手在她微隆的肚皮上轻抚:“不是我的,难道是他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住在德阳殿,根本不进后殿,德阳殿又禁止女人进出,不然怎么会被人嘲笑不中用。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女人,担着风险留下孩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他认下这个孩子。”
丘婵娟如坠冰窟。
那天,逃回飞霜殿后,在净室洗浴,望着墙上铜镜里的影子,但觉得怎么洗也洗不净这肮脏的身体,久久不能回神,打翻了茶炉,烧着了地毯……水鹂以为她担心远在西戎的太子,喊了墨勒来安慰她,墨勒安慰来安慰去便安慰到了床上,那夜,似乎是受了叔嫂媾和的刺激,脑子昏昏沉沉的,身子不断地向墨勒索取……
这个孩子,怎么可能是夏侯雷的?
丘婵娟捂住了脸。
这个孩子,的确有可能是夏侯雷的!
丘婵娟浑身颤抖起来。
她得多放荡,才分不清孩子的父亲!
在夏侯雷看来,丘婵娟一排细白的牙齿轻轻咬着唇,轻颤的身子,迷离的眼波,那种成熟女人独有的美丽风情,荡漾着散懒的邀请,令他年轻的肢体掠过一阵颤抖,而变得僵硬,他笨拙地捉住丘婵娟的手,说道:
“婵娟姐姐,我不问,我再也不问!你对孩子好,就是对我好。婵娟姐姐,你放心,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喜欢你,从你摸我头的那一刻,我就发疯地喜欢你!婵娟姐姐,原谅我对你用迷药,我只是听说,女人失了身,就会失了心,我想,你做了我的女人,就会喜欢我的。”
夏侯雷把丘婵娟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婵娟姐姐,我向你保证,等我当上北夏的王,我会想办法立你为王后,你生儿子,他就是太子,你生女儿,我就找北夏最好的男儿来娶她!我喜欢你,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丘婵娟呆呆地看着夏侯雷。
这个比她小了九岁的少年,知道这份许诺有多重吗?久久地注视,他是因为喜欢她才要她,不是为了羞辱夏侯云才要她。
丘婵娟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样的话,如果出自夏侯云的口,她百死也不悔!
她的气息如此轻轻浅浅地萦绕在他的鼻端,宛若吹过桃花林的晨风,温温柔柔。
夏侯雷握着丘婵娟的手,一种奇怪的不可抵抗的力量,驱使他把她拉向自己,一手环住她,寻找她鲜花的嘴唇,一声声低叹夹着碎语,你的唇比我想的还要香,还要软,还有种又清又凉甜甜的味道,一手伸进了她的衣裳,握住她柔软的高耸,闭上眼,享受那奇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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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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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洒在无垠的山野莽原上,入眼一片茫茫的白,一只兀鹰停在天空,展开双翼,俯瞰着大地。
穆雪带着红蔷紫蔷,夏侯云带着冷琥冷珀,轻装简从离开凤凰谷,往烟霞山庄行进。
翻过一座山丘,夏侯云勒住了马。
穆雪闪目远望,山丘下的雪野上,一群野马散在一弯闪着冰光的河塘四周。不远处,一匹白马悠然驰骋,势若行空,它的长鬃飘拂着,好似天鹅的羽翼在气流中搏击,四蹄腾跃,不像在驰骋,而像在翱翔。
“好马,神骏非凡!”穆雪忍不住赞叹。
“在北夏的草原上,流传着一首民歌。”
“你会唱吗?”
“想听吗?”
穆雪瞪一眼。
这一瞪,有着穆雪自己还没意识到的软嗔。
夏侯云轻笑,心头温软,唱道:“在那古老的草原上,有一匹野马孤独奔放,它像银色的旋风,它像耀眼的电光,飞驰在草地与山林,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古老的传说中,这一匹野马幸福吉祥,它是神的使者,它是上天的力量,带走那尘世的苦难,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他的歌声和他吹的笳一样,低沉,浑圆,如风吹过春水。
穆雪不禁叹道:“好美!”
夏侯云扬眉笑:“谢谢夸奖。”
穆雪蹙眉:“我是说歌词很美,没说你唱得好。”
夏侯云立马泄了气:“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冷琥冷珀流汗不止,他们的主人似乎越来越幼稚,越来越呆了!下意识勒马,离“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远一点。
红蔷紫蔷缩着肩,少主明明惊感于太子殿下的歌声。却是嘴硬不肯承认,这股别扭,得别扭到什么时候。
夏侯云很快又振作:“春天的时候。我遇到这群野马,当时就看上那匹白马。可惜我的马追不上,又不想伤了它,最后让它逃了去,只猎着追月。”
穆雪拍了拍红鬓马的脖子,不凉不温道:“原来追月是你的求而不得求其次。”
“别——”夏侯云辩道,“追月凶得狠,踢我一脚,我都内伤了。你知不知道。月中赛马之后,铁鹰骑在说什么,人中秦雪,马中追月,你不知道吗?”
十五日那天休沐,疲惫不堪的将士们都躺在床上不想起来,洒向凤凰谷的阳光难得的带着几分暖意,也不知哪个营挑事,居然赛马打起赌来。夏侯云和穆雪正好在冰河旁,架不住众人起哄。两人加入赛马的队伍中。天马的速度无与伦比,红鬃马追月竟也不遑多让,而穆雪一身素衣白狐裘。容颜清丽,令敲鼓的士兵停下手中的鼓桘,令呐喊的士兵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于是有了“人中秦雪,马中追月”的美称。
夏侯云心里叹气又叹气,当夜毒发,穆雪不慌不忙,把他扔进了准备好的冷水桶里。
穆雪:“今天又让你遇到这群野马,有什么想法?”
“有缘啊。”夏侯云笑道,“野马逐丰草而迁。再遇极为难得,你在这儿等我。”
穆雪:“你今日可不比当日。”
“草原上的男儿。猎马靠的不全是武功。”夏侯云扬手一鞭,催马向野马群驰去。
紫蔷:“冷琥,冷珀,你们两个就这么瞧着?”
冷琥:“草原上的规矩,猎物的主人只有一个,我们两个去帮忙,猎到的马,就说不清谁是马的主人。”
“草原上还有个规矩,男儿打到的猎物,只送心爱的女人。”冷珀笑道,“阿紫,我去猎一匹好马,你可接受?”
紫蔷嗤一声。
穆雪心头一震,记起檀曼莉鞭打追月的事来,檀曼莉拼命想驯服追月,是听说了北夏草原上的规矩,希望得到夏侯云的猎物?她向他索要追月,既然猎物只送心爱的女人,他为什么不拒绝?便是到现在,她也不是他心爱的女人。
穆雪远望着夏侯云追逐白马的身影,这一段时日来,他筋脉的损伤在渐渐修复,脉息十分怪异,能感觉到丹田内有一股强劲,他却使不出一分内力,仿佛大坝截断江河,可见坝内波涛汹涌,坝外却无一浪。夏侯云不作多想,在训练新军、修习兵书之余,练武练得极为刻苦,等闲两三个人近不了他的身。
紫蔷惊叫一声,连忙掩了口。
穆雪敛神望去,天马正和白马并头奔跑,没有套马索,看起来夏侯云准备从天马背上跳到白马背上,上百匹野马奔腾,稍有差错,便是骨断筋折肚破肠流一命呜呼。穆雪不觉屏了气。
说时迟,那时快,夏侯云真往白马背上跳,白马猛的一窜,夏侯云便错了后,落在马的后腰上,白马立即疯狂腾跳旋转,坐不住的夏侯云被甩得落下马,在往下掉落的瞬间,夏侯云抓住了白马的背鬃,白马疼得仰头长嘶,拖着滑落马背的夏侯云狂奔。
穆雪双腿一夹,追月撒开四蹄,向白马追去。一边追,一边摘下弩弓,扣箭上弦。就在这时,她看到夏侯云翻身而起,趴在马背上,紧紧抱着马颈,任凭白马又跳又跑,一人一马较着劲。穆雪松了口气,勒住追月。
竟有半个多时辰,穆雪才见白马奔驰而来,鬓毛飞飘,四蹄腾起,势欲凌空,在阳光的照耀下,像——银色的旋风,耀眼的电光!马背上的夏侯云,一身玄色衣袍,英姿矫健,气势龙腾虎跃!穆雪看着他越来越近,忽然有一种他不再需要她的感觉,便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夏侯云驰得近了,招手笑道:“你看,它服了!丫头,就叫它追风,好不好?”
追风?追风,追月,风月。
穆雪微微脸红,道:“叫闪电吧,我看它跑起来,就像一道电光。”
“闪电?好吧,就叫闪电。”夏侯云撇撇嘴,拍拍马脖子,笑道,“好小子,记着你的名字,闪电。”回头笑,“丫头,换给你,要吗?”
穆雪急忙摇头:“我有追月。”
开玩笑,不知道他们的规矩,收下也就收下,知道了还收下就不合宜了。再说,当时他说送马,可没说送他猎的马,不过是她瞧追月被鞭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肯屈服,开口索要的,与他们的规矩无关。
一行人驰过雪野,烟霞山庄就在山峰的另一边。
风中,传来隐约的歌声:
“盘龙山是一座冰雪的摇篮,摇篮里养育着牧马人的祖先,相传魔鬼赶走了美丽的仙女,锦江水里沉淀着无边的苦难。盘龙山是一座冰雪的摇篮,摇篮里养育着牧马人的祖先,仙女终于战胜了凶狠的魔鬼,锦江水里涌起了欢乐的波澜……”
夏侯云勒马,倾听那一唱三唏嘘的歌声,眸光闪了闪,举目望去,山脚下立着一座孤伶伶的帐篷,帐篷门口有人在捻羊毛。夏侯云一拨马头,向帐篷驰去。
穆雪让追月放缓脚步,跟在后面。
捻羊毛的人听到马蹄声,抬起头来看向马上的人,小小的脸庞闪过狂喜,张张嘴想喊,却没喊出来。
夏侯云下了马。
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人。
穆雪暗暗吃惊,在这荒山野岭,竟有如此英俊的少年,看起来年约十七八岁,瘦瘦高高的,更让她吃惊的是这少年的眉眼,隐有两三分夏侯云的影子。而那个捻羊毛的少女,十三四岁,面容清秀异常。
“桓嘉?”夏侯云喊了一声,“你们兄妹,怎么到了这儿?”
英俊少年桓嘉先是一喜,随即淡下来,从帐篷里提出一个水罐,道:“我们本是流浪牧人,到哪儿都有可能。”
夏侯云:“你们兄妹到了龙城,那为什么不进城去找我?”
桓嘉抱起一捆干草往羊圈走。
“我和哥哥,去过了。”少女抬眼帘看一眼夏侯云,又低下头,扭着衣摆,怯生生道,“哥哥带我去过了。”
夏侯云看着桓嘉抓一把干草喂拴在一旁的马,转过身问桓香:“去过了?什么时候?桓香,怎么回事?”
“阿香,羊毛捻好了吗,砍柴去,娘挨不得冻。”羊圈那边的桓嘉冷冷喊道。
桓香瞟了桓嘉一眼,垂着头,脚尖蹭脚尖:“一个月前,娘亲的病发得厉害,我害怕,实在没办法了,哥哥和我就带着玉珮去燕家。燕家人说,说……说不认识那个玉珮,还说我们是贼,夺走那个玉珮,还要打哥哥,要送我们见官。”
夏侯云眉头一挑:“你们确认是去的燕家?”
桓香飞快地抬头,又低头,嚅嚅道:“龙城有几个燕家吗?我们找错了?我就跟哥哥说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夏侯云:“你们见到的燕家人,是哪一个?”
“燕家,燕家没让我们进门。”桓香眼圈红红的,眼光向端坐马上的穆雪和红蔷紫蔷睃。
夏侯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那块福纹碧玉珮,是外祖父出征古山前亲手雕的,他和燕明哲、燕明睿、燕明芷四人,一人一块,燕家谁不认得?
——————————。(未完待续)
137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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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走近追月,向穆雪伸手,道:“你说,会是谁呢?”
穆雪看着他的手,眸光沉了沉,把鞭子交给他,自己下马,道:“你想的那个人。”
“为什么?”
“不知道,派人去雁栖城了吗?”
“还没,人手不够。”夏侯云指向桓家兄妹,说道,“他们是兄妹,哥哥桓嘉,妹妹桓香,于我有恩。我从凉州逃出来,过了沙漠,一人一马十分狼狈,他们兄妹让我住他们的帐篷,他们搭布幔,把他们的肉饼让给我,他们啃干饼,桓嘉还去赶集,给我买了两套衣服。”
穆雪浅笑:“我知道你不是忘恩的人。”
夏侯云微笑道:“你也是。我庆幸那一回头,真的,非常庆幸。”
穆雪眯眯眼,不语。
夏侯云向桓嘉那边走了两步,又停下,问桓香:“桓嘉刚才喊娘,你们找到失散的娘亲了?”
桓香的头垂得更低。
桓嘉走过来:“还得谢谢你,是你告诉我,在凉州街头看见一个下巴有磕伤、手腕有红痣的妇人。我和阿香赶去凉州,我们一家才得了团聚。”
桓香低低道:“娘亲她,她的病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听别人说龙城有好医士,哥哥就带娘亲来瞧瞧。”
夏侯云:“桓嘉,带上你娘,跟我走吧。”
桓嘉略有迟疑,桓香拽了拽桓嘉的衣袖,向帐篷里看,桓嘉叹口气,进帐去了。
紫蔷:“他们兄妹跟我们走了,那些羊怎么办?”
冷琥笑道:“几十只羊有什么可难的。送到谷里,美滋滋过个肥年。殿下,属下说得可对?”
夏侯云弯腰进帐。
“殿。殿下?”桓香低呼一声,清秀的脸庞白了又红。
冷琥笑道:“哈。你们兄妹竟是不知,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太子殿下吗,殿下最是记恩,往后有你们的好日子。”
桓香扭着自己的裙边,努力地向冷琥展开一笑,随即迅速低头,脚尖蹭脚尖。
“冷琥,冷珀。什么时候这么没眼力了,你家殿下都去帮忙,你们两个就干看着?”紫蔷凉凉一笑。
冷珀笑道:“有什么可收拾的,殿下还能缺了他们兄妹的吃穿吗?把羊圈的羊圈好,别一转头跑了就成。”
穆雪走近白马。白马看见穆雪,低低嘶一声,那双分明凝了一双秋天碧水的眸水,迎视着她,不住地点头摆尾,不停地刨着前蹄。显得十分亲热而兴奋。
紫蔷笑道:“少主,这马向你卖好呢,倒有点儿眼力。以前听说。烈马喜欢美女,难道是真的?”
“就你话多。”穆雪抚着白马那长长的鬃毛,叹道,“是匹好马呢。”
桓香挪了几步,怯怯道:“我可以叫你姐姐吗,姐姐真好看!”
“我家少主可没姐姐没妹妹。”紫蔷嗤地笑道,“北夏也是有规矩的吧,君臣有别,上下有分。从太子殿下那里认呢,你可以叫我家少主一声太子妃。”
穆雪容色一沉。斥道:“阿紫!”
桓香脸发白,局促地扭着衣角。
红蔷看到穆雪的怒容。急忙拉开紫蔷,打个手势,少主从不承认北夏寰王的圣旨,你这么说,嫌少主不够烦吗?
紫蔷回个手势,你没瞧见那小模样吗,你不知道姐姐来妹妹去的意思吗,敢跟少主攀姐妹,那是上赶着要给太子殿下做妾。
红蔷回:少主又不嫁太子殿下。
紫蔷回:别告诉我你眼花了。
“啊!”一个苍老声音的惊呼。
“娘——”桓嘉的惊呼。
穆雪回头望去,桓嘉半跪在地上,怀抱着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女人,那女人嘴角流血,用手指着夏侯云,哆嗦着,又一口血喷出来,头一歪,歪倒在桓嘉怀里。
桓嘉和桓香失声喊“娘”。
穆雪探询地看向夏侯云。
“我在凉州的时候,和韩七上街,温晚玉的马惊了,马车横冲直撞,桓嘉的娘站在街中间,她……不大正常,不知道躲避,我把惊马给打死了,把她留在艾维尔那里,她好像还记得我。”夏侯云解释道,双眉紧锁,“艾维尔是西域人,在凉州开铺子,我逃出凉州的那天晚上,他和韩七一起阻挡王宫卫士,可能已经死了。”
温晚玉。温是西戎国姓。穆雪没说话,转目看向天马,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又顺又亮,柔得像一匹光滑的丝绸,红得像一团绚丽的云霞。天马,西戎王室独一无二的汗血宝马,没有内应,怎么可能被他盗了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可触碰的隐秘。
穆雪淡淡道:“看这样子,等不得到北宫找鲁太医,回山谷去请易先生吧。”
夏侯云:“冷琥,速回山谷,请易先生来。殿下,你和我一起回谷。”
“我还是留下来吧。”夏侯云迟疑道。
穆雪语气平淡:“你失踪近两个月,不知有多少人想找到你,今天的晚宴是必须参加的,这盘龙山里,刺客随处可能碰上,烟霞山庄周围,通往龙城的出山路。”
冷琥:“殿下,我和阿珀留下照应,太子妃担忧得是,你和太子妃一起走吧。”
夏侯云想了想,道:“桓嘉,你照顾好你娘,我那边有很好的医士,这就扶持请他来。”跳上天马,向穆雪眨眨眼,压低声音道,“丫头,你是怕刺客,还是不想和我分开?”
穆雪眯眯眼,冷冷道:“黄泉路上从来不少想死的。”扬鞭,绝尘而去。
“少主,我们也走。”紫蔷拉着红蔷,上马,打马。
夏侯云早已瞧见穆雪变红的耳根,嘿嘿一笑,扬手一鞭,追了上去。
马蹄声声。
夏侯云扭头看着紧跟身后的白马,大笑道:“闪电,好伙伴!”
回到凤凰谷,夏侯云让冷琉请来易青,让冷璃把白马闪电送到马厩。
穆雪想了想,留下白初和白三,集合十六名虎鲨,带齐武器,在马尾上绑了长长的松枝,一行二十一人催动胯下马,扬起大片雪尘,离开凤凰谷。
夏侯云:“这会儿怎么想着带人出谷?”
穆雪:“刺客寻找我们,人数再多,也是分散的,我们直奔烟霞山庄,被刺客遇到,等他们集中,我们已经和山庄护卫汇合,现在一来一去,给了他们时间和机会。”
“怪我吗?”
穆雪看他一眼:“你想做的事,去做就好了。”
到达清晨猎马的河塘,便听“嗖”一声,一支烟花在半空炸开,雪野上出现上百骑,人人一身金衣。穆雪半眯起眼,眸中冷色森然,一挥手,虎鲨率先射出第一波箭。
北夏人通常使用弓箭,射程和精确度低于弩箭,杀伤力也低于秦军专用的流线型三棱铜矢。金衣骑士一个接一个落马,第二波箭射出后,双方相遇,刀光剑影,虎鲨并不恋战,一剑挑开挂在马鞍旁的口袋,一股豆香在空气中散开,战马奔驰,雪地里留下无数炒熟的黑豆。
因为除夕宴,金衣骑士在冰天雪地的盘龙山中搜寻已有多日,人困马乏,人饥马饿,黑豆的浓香蓦然散开,刺客想围剿,屁股下的马却不听话,皆低了头去吃豆子。
风中是虎鲨的大笑,金衣骑士气急败坏的吆喝。
远远看到桓家帐篷,冷琥冷珀正被数十人围杀,看样子是想活捉了几个人,桓香已落入刺客的手中。白五大喝一声“趴下”,冷琥冷珀立刻拖着桓嘉就地滚倒,只听“嗖嗖嗖”箭矢破空,端的一箭封喉,刺客纷纷仆倒。抓着桓香的刺客见势不妙,跳上马就跑,穆雪一箭射中马腿,那马打个踉跄,抓着人坐不太稳的刺客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穆雪跟进一剑,刺客蹬两蹬咽了气。桓香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虎鲨加上红蔷紫蔷,迅速展开阵形。
夏侯云叹道:“就这两下子也当刺客,看来有些人后续精英力量跟不上了。”
一地尸体,没一个活口。
冷琥回报说,刺客出现前,桓家兄妹的娘就咽了气,临死前只喊了桓嘉。
事急从宜,桓家兄妹在虎鲨的帮助下,将母亲掩埋,随夏侯云来到烟霞山庄。
燕老头领着易青、虎鲨和桓家兄妹往客院去,夏侯云和穆雪几个人在新月院门口下了马。
一阵香风掠过,一道红影直扑夏侯云,冷琥冷珀大叫“有刺客”,夏侯云立马躲到穆雪身后。红蔷紫蔷身形闪动,双剑齐出,眼看红影收不住脚,扑到剑尖上,红蔷紫蔷同时收剑,腰身一闪,伸脚一勾,红影便扑到了穆雪的脚下,做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五体投地。
紫蔷打个哈哈:“冷琥,冷珀,见过珠围翠绕的刺客吗,大过年的,差点儿见了血,晦气。”
冷琥讪讪地笑:“又不是没有女刺客,我这脑子都被练成肌肉了,一时没看清。不过,丘家小翁主跑这么快,不当刺客,真是可惜。”
冷珀嗤地笑了。
穆雪:“阿红,阿紫,扶丘家小翁主起来。”
丘娉婷抬起头,眼中含泪:“太子哥哥,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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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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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蔷紫蔷耸耸肩,退下。
穆雪感觉到颈后传来的呼吸,回过头,低声道:“远点儿。”
夏侯云理直气壮:“我以为有刺客,当然得躲,刺客奈何不得你,我只好往你身后躲,离你远了,你够不着,我不定就被刺客捉了去。”
冷琥冷珀满头黑线,殿下,你可以对某人再专情一点,对别人再无情一点。
“太子哥哥,扶我!”丘娉婷向夏侯云伸出手。
“男女授受不亲,本宫可不敢有违礼教。”夏侯云义正词严,把缰绳丢给闻声跑出来的大双小双,凑到穆雪耳边,软下声音低低道,“丫头,别生气,我保证我和她不熟。”
“殿下,对不起,我不觉得有什么气可生。”穆雪退了一步,“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远着点儿。”
急急追来的丘家婢女,煞白了脸,慌手慌脚扶起丘娉婷。
丘娉婷哽咽道:“太子哥哥,娉婷等你好久了,总算等到你,太子哥……”
“殿下,”穆雪微福,“我累了,先去歇息,你们慢聊。”抬脚往院子里走。
丘娉婷泪光盈盈,绞着手帕:“太子哥哥,她是谁啊,甩脸给谁看啊。”
紫蔷正待跟上穆雪,一听这话,怒笑道:“我说这位美女,可真是人美多忘事,你被贼匪劫去,我家娘子救了你,怎么,连救命恩人都忘记了?”
丘娉婷颤声道:“你,你胡说,谁被,被劫了,你敢污我清白!拿下这个贱婢!”
紫蔷拖长声腔道:“没被劫啊。好吧,没人被劫,我家娘子也没救人。再遇上这样那样事。我们绕着走就是,管你哥哥妹妹的。”
夏侯云紧跑几步。追上穆雪:“丫头,别生气,我记着你的救命之恩,都记在心里,一点不敢忘。”
穆雪淡淡一笑:“她爹给了两万两金的,两不相欠。”
“一条命,两万两金,贵还是不贵呢?”
“望梅楼在那边。殿下。”穆雪掩了掩口,“你走错地方了。”
“我知道你累,去泡泡温泉吧,会舒服很多。”夏侯云揉揉鼻子,“中午我叫你吃饭。”
望着款款摆动的斗篷下,那修长窈窕的背影,夏侯云慢慢露出笑容,没生气吗,好吧,没生气。脚步轻快往望梅楼而去。
丘娉婷见夏侯云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不禁拿帕子拭泪,哭出声来。跟着往新月院里走。
把马匹交给马奴的大双小双,赶过来拦。
丘娉婷:“太子哥哥回来了,你们还拦着,真是奴大欺主!”
大双哭丧着脸:“丘家小翁主,奴婢奉太子殿下之命,守新月院,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太子殿下并没留话,可以让丘家小翁主进院。奴婢可不敢抗命,奴婢曾因抗命。被责打了十五杖。”
丘娉婷:“你们让不让开,我就不信。太子哥哥不让我进新月院,让开,你们这些可恶卑贱的奴!”
大双小双已被骂得麻木了,只站在门前,抬头看天。
丘娉婷怒极:“你们之前说,不让客进正院,怎么刚才那个女人就进去了?让开,再不让,我可不管你们是谁的人了!”
美人一怒,流泪五里。
大双苦着脸:“丘家小翁主是说太子妃吗,她是太子妃,就住新月院,是这儿的主人。”
“太子妃?”丘娉婷绞烂了手帕,“我姐姐才是太子妃,是北宫的女主人!”
小双:“丘家小翁主何苦为难奴婢,这位太子妃,是大王亲笔书写的圣旨,恩封的太子妃。”
丘娉婷粉面含怒,从婢女手里拿过一根玉环手鞭子,照着大双小双兜头兜脸抽过来。大双小双不敢还手,更不敢放了丘娉婷进院,闪身退回院里,把大门关上。丘娉婷喝斥婢女顶门,婢女能有几分力,哪抵得过练家子的大双小双。
大门关紧了。
丘娉婷气得直抚心口,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那盛怒,竟美如深春里怒放的罂粟。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燕明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来,蓝袍玉带,懒散如故。
丘娉婷:“你来找太子哥哥的吗,叫门吧。”
燕明睿打量起丘娉婷来。
她乌黑的长发仔细绾起,斜簪一支赤金如意钗,鬓角疏疏十多支钉螺银针插成半月形状,身上穿着一件长长拖曳至地的长裙,裙上细细密密以金线穿串北珠绣出百鸟朝凤图,华丽中更见明雅。
只是,发髻有点松,衣裙有点脏,绝艳的脸孔神情有点狼狈。
燕明睿挑挑眉,呵呵笑道:“小翁主这般打扮,便是大雁从空中飞过,也得瞪圆了眼睛掉下来。”语调忽然一变,叹,“可惜,可惜。”
丘娉婷扶了扶发髻,不紧不慢地问道:“可惜?可惜什么?”
燕明睿瞅着她脸颊上两个圆圆的酒窝,笑道:“小翁主盛妆殷殷来邀,却吃闭门羹,没人理会,不可惜哉?”
丘娉婷勃然变色,灵蛇般的鞭子对着燕明睿的脑袋抽来,气愤愤嚷:“燕明睿,你,你敢笑话我!你那个太子表哥,竟敢把我一个人抛留在这里!你给我叫开门,他为什么不理我?”
燕明睿侧身一闪,伸手抓住鞭梢轻轻一拽便将她的鞭子夺了过来,慢条斯理笑道:“小翁主,瞧瞧你,脸都歪了,绿了,更让人堵心慌慌的。哦,我想起来了,你的金珠姐姐要我向你问好,她一直很惦记你哦。”
丘娉婷眸色一沉:“燕明睿,我只有一个姐姐,她叫丘婵娟,太子妃丘婵娟!别的,都是些贱女子,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燕明睿扬眉,冷声道:“丘金珠,燕侯嫡子燕明哲的正妻,未来的燕侯夫人,也算贱女子?小翁主,把别人看得低的人,自己也算不得高。”
“你少得瑟!”丘娉婷冷笑一声,十分鄙夷,“父亲那堆庶出的女儿,就属这个丘金珠妖冶,没皮没脸讨好我母亲,一直想骗个庶改嫡的身份,看到良家子弟立刻像巴儿狗见了带血的肉骨头!高嫁燕明哲,上天都吃了她的*药!我呸,燕明哲看上她,一定是黑雾迷了眼睛,糊涂油蒙了心!”
丘娉婷心中愤愤,自夏侯云娶回东夷公主檀曼莉,龙城的人们称丘婵娟由“太子妃”变成“丘妃”,而燕小侯燕明哲的妻子,丘家庶女丘金珠则被人们称“丘夫人”,因着丘金珠贤良淑德的好名声,丘家的庶女们一个个嫁得都不错,却在窃窃嘲笑她这个丘家嫡女想做太子良媛。等着瞧吧,当太子成为北夏云王,当她成为丘王后,她一定把那些可恶的嘴脸踩在脚底踩进泥里!
“小翁主,你若有金珠嫂嫂一半的温良,就能清楚看到金珠嫂嫂在燕家的贤德。”燕明睿抖抖衣袖,瞧了瞧紧闭的新月院大门,“罢了,罢了,不说你的姐姐们,说说你,我给你带了礼物,要不要去瞧瞧?”
丘娉婷莫名其妙:“你,给我带礼物?”
燕明睿笑道:“你这么漂亮,我给你带礼物,奇怪吗?那可是我从西域驼商那里淘来的,整个北夏仅此一份。过了这个点,想要都没了。”
丘娉婷哼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敢称北夏绝无仅在,还能有我丘娉婷没见过的宝物?”
燕明睿笑:“看过了才知道。”
“好吧。”丘娉婷故作轻松地甩甩手帕。
在往位于山庄东南的秀梅园走时,丘娉婷看见跟在燕老头身后,捧着衣服往客院去的桓香,面容一冷,问:“那是谁?”
“随太子——妃来的,兄妹两个,曾帮过太子殿下。”燕明睿顿一顿,低声补一句,“流浪的牧羊人,还能得了小翁主你的高看?”
牧羊人,贱种。丘娉婷抬抬下巴。
秀梅园花厅。
燕明睿递过来一只锦盒,盒盖打开着,里面放着一枚红宝石镶雕的双飞蝶金钗,一串红宝石珠串,一对红宝石耳坠。
丘娉婷大叫一声“哎呀,太漂亮了”,忍不住扑上去把锦盒抢过来。
那红宝石金钗的双飞蝶线条清朗细致,直似要振翅飞去,微微一晃,红光金芒变幻出绚丽的色彩,恰如清晨时的第一缕云蒸霞蔚,而那红宝石珠串六六三十六颗,颗颗珠子浑圆剔透,玲珑夺目,烛光下散发着中人欲醉的嫣嫣红晕,而那耳坠的两枚水滴状红宝石有拇指大小,晶莹闪亮,垂落纤长,累累而动。
燕明睿笑眯眯地:“来,试试吧。”
丘娉婷飞快站到铜镜前,将发髻上的钗钿一一取下,插上金钗,戴上珠串,别上耳坠,掠了掠两鬓的秀发,嚷嚷道:“好看吗?好看吗?”
她两脚一踮转了个圈,头向后微微一仰,双飞蝶娓娓摇曳,宝珠凌凌生辉,坠子悠悠摇晃,浅浅的笑容使她脸颊上的酒窝更深更大更迷人,她看到了燕明睿眼里流露出来的赞许和惊叹,哦,这般的衣服,这般的饰物,这般让人惊艳的脸庞,又这般的红唇微启隐露贝齿,眼波滟滟流转,纤腰款款而动,谁能抗拒?谁能不拜倒在她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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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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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明睿双眼亮闪闪的,声音有些怪异:“小翁主,擦亮眼睛,你可以非常漂亮。美,不仅在自己的镜子里,还得在别人的眼睛里。”
丘娉婷美滋滋地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微笑,没在意他的话,再转了个圈,笑容忽然消失了:“燕五,这是你特地为我选的吗?”
燕明睿一怔:“怎么,不喜欢吗?”
丘娉婷阴沉着脸:“娘亲说,女孩子家不可以随便接受男孩子送来的礼物,尤其是珠宝,要注意分寸,不能有一点儿马虎,娘亲说,要是收下了贵重的礼物,就表示心里喜欢那个男孩子,所以,我不能收。”
“算了吧,小翁主,你娘亲远在雁栖城,管得着你吗,”燕明睿笑嘻嘻,“我送你礼物的确因为你漂亮,却不是想要你答应我什么,你要是觉得我对你有兴趣,或者有什么企图,而不想收下,那你还给我好了,我另外找一个小美人去,我从不担心我的礼物送不出去哉。”
他一下子从她头上拔下钗子,从她脖子上扯下珠串,从她耳朵上撸下耳坠,漫不经心地扔回锦盒,“啪”盖上盒盖,也不管弄乱了她的头发,弄疼了她的细皮嫩肉。
丘娉婷抓住锦盒不放,多么漂亮的红宝石饰品,戴在自己的头上,纵无回眸一笑,亦已百媚横生,他要拿走送给别的女孩子?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她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燕明睿,露着甜甜的笑,荡漾着酒窝的魅惑柔声道:“你已经把它们送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你不可以拿回去。更不可以再送给别人,它们是我的!”
燕明睿略带嘲弄地笑了笑,把锦盒递给了她。看着她重新整理仪容。
丘娉婷在镜前平伸双臂转个圈儿,喜孜孜地望着镜中的人影。满意极了,然后说:“燕五,我还是不能接受你的礼物,我给你钱,算是我向你买的,要多少钱?”
燕明睿笑得张扬:“要么你接受,要么你还给我,我燕明睿还能缺了钱?也许以后我还会送你一些好东西。只要我愿意,我就给你送过来,别的都好说哉!”
丘娉婷哼哼道:“你不要钱,对我也不感兴趣,燕五,你到底想做什么?”
燕明睿的眼睛直往她脸上瞅,瞅着那大酒窝嘻嘻笑道:“嚯,你瞧你把个红嘴唇撅得那么滑稽可笑,是不是想让我亲一亲你,算是你对送礼人的报答?”
丘娉婷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两片红若鲜花的嘴唇撅得高高的,正是准备邀请他亲一亲的样子。不由得涨红了脸,跺脚嚷嚷道:“怎么可能!我又不喜欢你,才不要你来亲我,你走,你走,我再也不会要你的东西!”
燕明睿眨眨眼睛:“这样最好,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喜欢你。”瞅她满脸晕红的羞嗔,他嘴角一抽,抽出一个乱窜的嘻笑。
丘娉婷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燕五。你讲个故事吧,我听别人说你很会讲故事。那你就讲一个给我听,一定要开心的。”
燕明睿一挑眉头:“讲故事?”
“嗯。讲个开心的故事。”
“好。”燕明睿眸光见深,慢慢道,“从前,有个少年,外出寻找他失踪的哥哥,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少年和仆人分头打听,城里大户的亲戚,那家人看中少年的马,抢马,抢钱,还把少年暴打一顿。”
丘娉婷:“那少年也真是自找,没本事骑什么好马,后来呢?”
“有个路过的漂亮女孩,让她的婢女把少年送进医馆,并给少年留下一贯钱。”
丘娉婷拔下双飞蝶金钗,换个位置插上,道:“后来呢?”
燕明睿沉默,望着丘娉婷在镜子前双手忙碌不休,打个哈哈,闷声道:“没有后来了。”
丘娉婷怒道:“什么破故事,没劲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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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梅园。
穆雪接过元元递来的锦盒,打开,看着盒中美轮美奂的牡丹金簪,不语。
紫蔷:“这头饰岂是可以随便相赠的礼物,桑家三郎君送金簪,想干什么?”
元元:“还能有什么可想的,自然是给娘子的贺礼,阿紫姐姐不知,三郎君送给丘妃的,是一支海棠金簪,奴婢亲眼看见丘妃见过这支牡丹金簪以后,把海棠金簪摔在地上,后来听大家的意思,牡丹比海棠贵气,丘妃不高兴了。想一想可不,丘妃和檀妃是先王后的恩典,娘子却是大王的诏书亲封。三郎君真聪明!”
穆雪:“元元,这儿是什么地方?”
“梅景最好看的烟霞山庄呀。”
穆雪:“烟霞山庄是谁家的?”
“太子殿下的呀,娘子忘了吗,”元元的声音低了,“奴婢,奴婢错了,山庄的人都是燕家的,奴婢放肆了。”
穆雪:“燕家人对太子殿下忠心,是对先王后忠心的延续。阿紫,你现在知道桑刚送金簪是什么意思了吗?”
紫蔷:“送头饰本是家人之间才可以有的行为,桑刚这么做,很容易被有心人说成他与少主不清不楚,少主前头得了大王的册封,后头收了桑刚的金簪,有心人就会说,少主对大王的赐婚不满,让太子殿下对少主生疑。”
“可,三郎君给丘妃送了海棠金簪啊。”元元辩道。
“丘妃摔了海棠金簪!”紫蔷怒道,“你却自作主张收下了牡丹金簪,还为此洋洋得意,瞧不起丘妃檀妃是先王后的恩典!你让燕家人对少主有了不满之意!你难道不知,在别人看来,你是少主的侍女,一言一行表示少主的意思?”
“罢了,阿紫,”穆雪扣上锦盒的盖子,“我们是秦人,总是要归秦的,燕家人对我们看轻看重,算不了什么。元元,我知道你没想那么多,不过,你得记住,你是太子殿下买来的奴,太子殿下才是你的主人,桑刚是桑家的三郎君。”
元元咬了咬唇,跪下:“娘子,奴婢给你添麻烦了,奴婢再也不敢!”
“起来吧,”穆雪把锦盒递给红蔷,“我不怪你,你还小,桑家位高权重,在北夏屹立不倒,桑家人哪一个都不简单,桑刚又是个好颜色的,你跟我回北宫吧,有你舅母照应着。”
元元泣道:“奴婢……”
穆雪:“太子殿下步步危机,算计他、要他命的人很多,你都看到的。元元,他是你的主人,别人咬不动他,就会从他身边的人下口,你发誓,绝不背叛太子殿下!”
元元举起手:“娘子,奴婢发誓,绝不背叛太子殿下,如果违了誓,让奴婢死于葬身之地!”
红蔷打个手势:锦盒送还给桑家吗?
穆雪:“阿黄如果在这儿就好了,可以看看这金簪的用料,与那些金元宝有无关系。”
半月前,黄蔷跟着燕家商队南下往魔鬼谷去了。留守魔鬼谷的虎鲨,在十月中旬即与第一批赶到的北宫暗卫做了交接,在白次的带领下,当即快马赶往东夷的浮石铁矿。
浮石铁矿上劳作的矿工约有万余人,将近年底,每天都有矿工拿了一年的工钱,离矿回乡过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愿意跟虎鲨走的熟练矿工,一个月时间就有七百人之多,其中高级技工达到九十人,可见黄金的吸引力远大于故土之情。
紫蔷笑道:“少主,你是不是看到金子就想那些金元宝,那么大的龙城,每天用金子的人可不少。”
“我没见到魔鬼谷的金衣人,从阿次说,一身金光闪闪,能闪了人的眼,便如今天遇到的金衣骑士,令人只看到他们的装扮,忽略了他们的长相。而他们的装扮,从头到脚,从人到马,似乎抖一抖都掉金屑,价值不菲。养出这样的死士,真不是一般的有钱。他们究竟属于谁的势力,不弄清楚了,便一直是敌暗我明,防不胜防。我们只能一点一点地摸排。”
“那就把锦盒给阿黄带去吧。”紫蔷想了想,问,“乔家算一个吗?”
“乔家行武,可能是合作力量之一。”穆雪揉揉额角,“元元,准备我的衣物,我要洗沐。阿红,阿紫,你们两个也去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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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轩玲珑小巧,温泉池以青白玉砌成,形似新月,进水处是一尊青铜仙鹤,水从鹤嘴中徐徐注入池中,池底雕琢松鹤延年的图案,四角立童子灯台,烛光泉水相映,闪出无数七彩星芒。
花瓣落水,梅花的香气蒸上来,沁人心脾。
穆雪将身子整个沉入水中。水暖融滑腻,花瓣温软芳香,水波缓缓流动,流过她疲惫不堪的身体。穆雪闭上眼睛。水汽氤氲,香气缭绕,薄纱低垂,缥缈如在仙境……
守在新月轩外的元元福礼,道:“奴……”
夏侯云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不许出声。
元元非常知趣地轻手轻脚退到画廊中,抬头看廊顶的彩绘,脸越来越红,太子殿下,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夏侯云脚步轻悄若无,静静地站在薄纱外,静静地注视着水中的穆雪。
她似乎睡着了,双眼轻阖,双臂舒展放在池边,黑发披在肩上,更见头发的黑,肌肤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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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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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屈膝坐下来,手抚在心口,心跳得很快。
自与穆雪在榆州城外重逢,到而今朝夕相对,他想告诉自己,只是需要她的才气,说娶她,只是怕她不肯教他,却又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轻松,他很享受这种轻松之感。他一直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接近,却发现自己喜欢调笑她,看她恼怒要打他的小样子,还发现在看不到她的时候,自己会想着她而呆笑。
夏侯云很茫然,说不清他和木头的关系,有夫妻之名,有肌体之亲,他却觉得,根本不是铁鹰骑认为的深情相爱,他与她相隔很远,走不进对方的心里,她突然的发呆叫张寒,眼底的迷离叫张寒,而他的心里,也深藏另一个音容笑貌。这种感觉,别扭极了。
他很想弄清,一个人的心里是不是可以放两个人,弄不清她的心意,先弄清自己。想来想去,想着北宫里众多期盼他一顾的女人,他从没想过要对她们做什么,谣传他不中用,他也没想过去证明他其实很中用。仿似灵光一现,他想,在清醒的状态下,他若对木头有冲动,那就是真的喜欢她了。
于是,夏侯云来到了新月轩。此时,透过薄纱,透过水波,他忽然懊恼让宫女摘了太多的梅花,什么也瞧不见。
夏侯云弯下腰,喃喃道,木头,我真的喜欢你了!睁大眼睛向薄纱那边看去,只见水漫过了穆雪的脖子,漫过了她的口鼻,漫过她的头,她整个人沉入水里。
夏侯云怔怔,脸孔飞红。她发现他在偷窥!夏侯云跳起来就想跑,却听哗啦一片水声,回头看去。穆雪从水中站了起来,抚胸咳嗽。薄纱隐隐,美人卓约,那修长的腿,纤细的腰,那因咳嗽而轻颤的耸立……夏侯云脑子嗡的一声,世界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只余那一抹素影……
穆雪身心俱疲,靠在青玉池边。温泉水缓缓流动,她睡着了,放松的身体渐渐滑入水中,泉水进鼻,呛得醒过来,正咳嗽时,突见薄纱外一道阴影,那身影再熟悉不过,穆雪眼眸一黯,双掌翻飞。卷起无数花瓣向夏侯云射去。
花瓣射破薄纱,打在夏侯云的身上,夏侯云瞬间觉得五脏六腑全移了位。闷哼一声,倒退数步,一口血喷了出来,站立不住,单腿跪地,手抚着胸口,又一口血喷出。
胸腹剧痛,每一个脏器都似破烂渗血,穆雪拈花瓣为暗器。已将他打成重伤。夏侯云知道,自己窥她洗浴是孟浪的。惹怒她是难免的,然而。但凡她对他有一点点男女之情,她也不会狠厉至此!他感觉那些渗血的脏器里,心脏破得最狠,每一跳都疼得难忍。
穆雪已穿上素罗中衣,赤脚走到夏侯云跟前,冷冷道:“你破坏了规矩,我们之间的合作——”
“穆雪!”夏侯云打断了穆雪的话,又吐出一口血,虚弱却清晰地说道,“我们之间,已有夫妻之实,我看着你洗沐,看一看而已,并不算多出格的事。”
“你——”穆雪怒极,看一看而已,说得真轻松!冷笑一声,穆雪道,“我说过,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你和我是清白的?这就是你可以一直放肆的借口吗?”
夏侯云:“你语焉不详,让我怎么想?你就是欺我失去意识。既然你说你和我是清白的,那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怎么帮我解的蛇毒。”
穆雪噎。
夏侯云脸色惨白,勉力站起来,擦去嘴角的血,道:“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再想知道。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保证,恪尽师生之道,严守合作之约。”说着,再次举袖拭血,转身,脚步虚浮往外走。
穆雪看着他踉跄的背影,突觉他浑身上下笼着一股灰败之气,想起自己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怒恼又一点点散去,无论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自己都算轻薄他多次,并且瞒着只字不提,着实欺负他没有意识。穆雪垂下眼眸,他在神智清明的时候,明知不可为,依然做出偷看她洗沐的轻狂事,便是故意为之,不该打吗?
穆雪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一怒之下,用了十成力道,没将他打死,已是最后一刻收了三成力,他受的伤必然不轻,原本筋脉之伤就不算痊瘉,如此伤上加伤,可谓雪上加霜。
穆雪看着他走出新月轩,往望梅楼去,那股灰败之气越发沉重,便有易青的针灸和汤药,也得十天半个月,而今天晚上的长安宫除夕宴,可以预见危机四伏。
穆雪抬手扯下薄纱向夏侯云抛去,薄纱笔直飞出,缠上夏侯云的腰,穆雪往怀中一带,将夏侯云带回轩内。夏侯云无力稳住身形,脚下发软,穆雪近前来扶,夏侯云打个趔趄,退后两步,避开穆雪伸过来的手,一阵猛咳又咳出血来,低眉看着穆雪,嘴唇咬得紧紧的,眼底黑了又黑。
穆雪心头微刺,淡声道:“我伤了你,你坐下吧。”
夏侯云暗黑的眼眸闪了闪,不再逞强。穆雪坐在他身后,一掌立于心口,一掌拍上他的心口。
片刻,新月轩内罡风激荡,薄纱飞舞,温泉池水也被激得水波荡漾。
穆雪屏气凝神,忽觉他受的伤并不如她想的那么重,不到半个时辰,他的气息已运转如常。穆雪收了手,长出一口气,双手置于膝上。
夏侯云直起身,低头看着运气修功、头上水汽袅袅的穆雪,看着她还没顾得穿上外衣,暗黑的眸底又深了几分,女人心,海底针,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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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府,前院。这里玉阶翠柏,广宇重堂,豪华中带着庄严,庄严中透出典雅。
若有若无的埙曲,似远似近,那古朴清冷的音色,好似夏日清泉,令夏侯云略见烦躁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这埙,表嫂吹的,越来越接近明哲吹的了。”夏侯云半眯起眼,慢慢说道,“他们夫妇,可真是夫唱妇随。”
燕明睿撇撇嘴,喝水。
燕侯和燕老太君直看燕明睿,燕明睿耸肩,他也不知夏侯云为何下令,太子仪仗车驾改道燕家。
喝过一茶碗水,燕明哲和丘金珠进了花厅,依次行礼后落座。
燕明哲与燕明睿长得不是很相像,眉如卧蚕,双目狭长,面皮白净,唇上两撇小胡子,说话时先腼腆一笑,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丘金珠身穿大红底色挑绣连枝百花的袄裙,头发缩成元宝髻,上插红玉嵌粉珍珠的如玉簪,两角各插一支赤金滚珠的流苏金钗,颇有几分大家宗妇温婉而又雅致的风范。
夏侯云向燕侯、燕老太君行了个晚辈礼,道:“舅舅,舅母,甥儿突然来访,还请见谅。明哲,明睿,我这儿时间也紧,不多废话,记得当年外祖父出征之前,雕了五块福纹刻字玉珮,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一人一块。可以说是外祖父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件礼物。”
燕明哲和燕明睿不明所以,从腰间解下玉珮放到案上。燕明哲的玉珮上有一个“哲”字,燕明睿的玉珮上有一个“睿”字。
燕侯:“殿下如何想起这玉珮来了?”
夏侯云冷冷看向唇色发青的丘金珠:“表嫂,本宫的那块玉珮,请你还给我。”
燕家众人吃惊地看向丘金珠。
丘金珠起身,声音微颤:“殿下什么意思,殿下的玉珮,岂会在妇这里?”
燕明哲扶丘金珠坐回,问:“殿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夏侯云盯着燕明哲,久久不语,目中渐露失望之色,手抚着胸口,缓缓道:“明哲,你的救命之恩,我一直铭记。我也不明白,表嫂为何扣下我的玉珮!”
丘金珠两颊失色,嘴唇微颤,没说话。
燕明哲有些不悦了:“殿下何出此言?”
燕侯想开口,在燕老太君的示意下,又沉默了,沉沉看向燕明哲和丘金珠。
夏侯云淡淡道:“燕明哲,本宫没问你话。”
燕家众人怔住,夏侯云身为太子,从没在他们面前自称过“本宫”,燕家每个人都深知,夏侯云真正将他们看作亲人的。
燕明哲脸色微变,一声“本宫”中的疏离,令他不由自主颤了颤。
夏侯云:“丘氏金珠,将本宫的玉珮,交出来吧。”
燕明哲张了张嘴,听燕明睿喊了一声短而急促的“二哥”,对上燕明睿克制的目光,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天地君亲师,夏侯云和燕家论起君臣,燕家不受也得受。燕明哲感到四肢冰冷,尽管厅中炭火融融,他却如身落冰窖。
丘金珠复起身,恭谨行礼:“殿下,妇实在不知殿下何意。”
夏侯云:“丘氏金珠,本宫并不想将事情闹开,你当真是要让本宫的人,与你对质吗?”
丘金珠脸色惨白,身子轻摇:“妇不知!”
夏侯云转向燕侯:“舅舅,那就麻烦你将守门的全都叫上来。”扭头吩咐冷琥,去带桓家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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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多谢明月影残竹亲的平安符,祝亲天天平安喜乐~~
141 错付(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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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嘉很快指认出当日的守门人,述说那天到燕家门上,求见玉珮的主人。守门人接过玉珮往里去了,过后带着人,喊他们兄妹是贼,将他们打走。
守门人回话,他拿着玉珮往春晖院向燕老太君请示,进二门后碰到丘夫人院里的大丫环双喜,双喜说正从春晖院出来,老太君身子不爽利,歇下了,双喜取玉珮回禀丘夫人,丘夫人说,玉珮是燕家旧物,早已被偷,将贼人打将出去。
双喜回话,她接过守门人交来的玉珮,还没见到丘夫人,被粗使的哑婢撞倒,玉珮摔碎,双喜经不住哑婢苦苦哀求,不得已污了来人是贼。
哑婢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穆雪的目光落在哑婢的脸上,两道交叉的刀痕十分狰狞,掩去了原来的容颜,也看不出她的年龄,而一双杏核眼,干涩涩的似枯了多年的井。她就那么跪着,面对燕家的所有主人,面对太子,一如面对陌生人,眉毛不动一下,眼珠不转一下,好像眼前一切都与她无关。
燕侯叹气,道:“殿下。”
夏侯云:“燕明哲,你看该怎么办?”
燕明哲握住丘金珠的手,冷冷看着哑婢,吐出两个字:“杖毙!”
穆雪便见哑婢平静的双肩颤了颤,抬起头,看着燕明哲,然后干涩的双眼一片死灰,随后她把目光转向丘金珠,丘金珠往燕明哲身后缩了缩,在燕明哲的视线外,丘金珠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一掠即过。穆雪嘴角微微勾起。
两个婆子上前拖住哑婢。
燕老太君双手微抖:“明哲。看在阿波……”
燕明哲:“明哲总得给殿下一个交代,母亲不必多言。”
“慢着,兀那两个婆子,你们拖错人了。”穆雪淡淡道,“没拿紧玉珮导致玉珮摔碎的人是双喜,隐瞒不报的人是双喜,假传主人命令打走殿下恩人的人是双喜。燕家赏罚分明。规矩森然,燕二公子下令杖毙的人,自然是双喜。殿下。民女可曾说错?”
夏侯云看着穆雪一脸真诚的疑惑,不禁揉揉鼻子,转眼看燕明哲,问:“明哲。你说呢?”
燕明哲想说是,双喜便难逃一死。双喜死,丘金珠必然难过,想说不是,哑婢始终是他心头的刺。因丘金珠对哑婢身残的怜悯,容忍她继续存在,因燕老太君对燕波的护顾。他不能将哑婢怎样,本想借哑婢难得犯错的机会。除去夫妻间的这道梗,却有人多嘴。
燕明哲冷冷望着穆雪,穆雪好整以暇,略带讥意。
夏侯云倏地沉下脸:“既然明哲无话可说,将那贱婢拖下去,杖毙!”
丘金珠嘤咛一声晕过去,晕倒在燕明哲怀里。
燕明哲大叫:“殿下!”
穆雪:“易先生,给丘夫人瞧瞧,别让她为个婢女急出好歹,殿下的玉珮算得了什么呢,再雕一块便是。”
燕家众人齐黑了脸,太子的东西,哪怕是他靴子上的泥,他说贵重,那就是贵重,何况是燕老侯爷生前所雕的玉珮,撇开玉的价值,那份祖孙情,任多少玉也比不上。穆雪这话,明着贬玉珮轻,捧丘金珠贵,其实在讽刺燕明哲罔顾与夏侯云的兄弟之情。
燕明哲顾不得理会穆雪的讽刺,易青的名字他听父母提过,对易青给丘金珠诊脉,并不阻拦。
易青细诊之后,道:“丘夫人脉像平稳有力,底子很好,早年生育受损导致的身体虚弱,早已经调养回来。”
燕侯喜形于色,问:“那易先生的意思,明哲他媳妇已经养好了身子,那是不是很快就有好消息呢?”
易青躬身礼:“回燕侯的话,手指被刀割破,养几天,伤口就瘉合了,手指若是被刀削掉了,再养,断指也养不回来。丘夫人的情况,难道府上不清楚吗?”
燕侯和燕老太君死死盯住燕明哲。
燕明哲狠狠瞪一眼易青,将丘金珠护在怀里:“爹,娘,你们不必这么看我,阿金为了我才损坏身子,我不会做让阿金难过的事。家里一切,有五弟担着便好。”
穆雪:“燕二公子若是不信易先生的诊断,殿下可以请北宫的鲁太医到燕家走一回。”
燕侯忙道:“殿下信任易先生,老朽自然信得过。”
穆雪十分疑惑地问易青:“易先生,你说丘夫人脉像平稳有力,身体康健,为什么会昏倒在燕二公子的怀里?”
易青两眼看看天,看看地,搓搓手,道:“可能是燕二公子的怀抱比较温暖吧。”
燕侯和燕老太君不可置信地看向丘金珠,燕明睿低着头,自己给自己倒水。
夏侯云冷笑一声:“本宫只道在长安宫中见多了女人的喜怒嗔笑哭怨昏,没想到在自己的舅舅家也见到了,真是不虚此行!”
燕侯气得哆嗦:“明哲,还不放开你媳妇!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来人,将双喜那个贱婢,立即杖毙!”
两个婆子立即拖下双喜。
双喜哭喊不休,又有婆子上前堵了嘴,院子里响起啪啪啪呜呜呜的声音。
穆雪睃一眼夏侯云,手指动了动,夏侯云眉头一皱,让燕侯摒退所有下人,也让大双小双带走他带来的人。
看厅中再无闲杂人,穆雪向燕明哲微福,一脸虚心请教:“民女听殿下多次说,丘夫人救了燕二公子。燕二公子,民女有几句话,不知燕二公子可否解惑。”
燕明哲暗道,我不回答,你就不会问,在座的就不想听吗,嘁。
穆雪:“殿下说,当年燕二公子被秦军的巨弩射得钉在地上,民女见过那种巨弩,巨如一丈长矛,敢问燕二公子。多长的弩箭射中了你?”
燕明哲对丘金珠微微一笑,回头道:“对,那箭就像一丈长矛。”
燕家众人倒吸口冷气。皆知燕明哲为巨弩重伤,也见他伤口恐怖,但是,燕侯和燕明睿没上过战场,并不知巨弩怎么巨。而燕明哲怕家人多忧。从不提巨弩之巨。此时听穆雪说巨弩巨如一丈长矛,不禁齐齐变了脸。
穆雪:“燕五公子说,救燕二公子的是一对母女。丘夫人生母早亡,想必是丘夫人和她的养母郝夫人,燕二公子被那样的巨弩射得钉在地上,在伤瘉之后。可曾问过丘夫人母女如何救的你?”
燕家众人沉默了,那样的巨弩。难以想的重伤,没有绝顶的医术,燕明哲怎么可能活下来,怪不得他将丘金珠视如瑰宝。
燕明哲凉凉道:“燕某也有一问。你病了,要吃药,你问医士。是问药一天该吃几次,一共要吃几天。还是问药是怎么炮制的?待病好了,你是问他给你吃的什么药,还是感谢他治好了你?”
穆雪笑了笑:“原来燕二公子并不知丘夫人母女施展了何种绝技。”
燕明哲极为不满穆雪那带着讥诮的笑,道:“阿金将我从野外背回城里,没有阿金的仁心仁德,就没有燕明哲这个人。过去的事何必多问。”
易青拱手向丘金珠:“还请丘夫人解惑,战场上伤者众多,丘夫人赐教一二,易某受用不尽,感激不尽。”
丘金珠:“家母医术精湛,救治过无数伤病者,妇不得家母绝技十之一分。”
“原来是丘夫人将燕二公子背回城里的,”穆雪笑了笑,缓缓道,“这就好问了,民女想问一问,当时燕二公子被钉在地上,丘夫人你是如何将他扶起来,如何处理那支射穿他身体的巨弩,如何处理燕二公子洞穿的伤口?”
燕侯和燕老太君苍白了脸,钉在地上,射穿身体,洞穿的伤口,燕明哲遭了多大的罪啊!
丘金珠:“那时,妇被夫君满身的血吓坏了,探得他尚有气息,心想家母医术绝顶,一定能救得夫君,家母果然救下了夫君。”
夏侯云:“表嫂不要左右而言他,还是想一想,你是如何将钉在地上的明哲扶起来的,如何处理那支射穿他身体的巨弩,如何处理他洞穿的伤口。”
一字一字的重复,重重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燕家众人的目光全落到了丘金珠的身上。
燕明哲握住丘金珠的手,微笑道:“阿金,岳母的绝技,说出来他们也学不会。”
穆雪笑了:“丘夫人,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如果你的回答,在易先生看来并不对头,我是不是可以稍稍疑问一下,救下燕二公子的,另有其人呢?”
丘金珠浑身发颤:“妇,妇何曾与你过不去,你要这样污蔑妇?”
燕明哲冷冷道:“这里是燕家,还由不得你一个秦人多话。失陪!”扶着丘金珠要往厅外走。
夏侯云久久注视燕明哲,渐渐露出失望之色:“燕明哲,你护着你的妻子,我也得护着我的妻子,阿雪是我夏侯云的人,你对她不敬,便是对我夏侯云不敬!你这么急着走,是不想面对万一可能的事实,害怕自己信错了人,错付了一腔深情?”
燕明哲在夏侯云的注视下毫不退缩:“殿下,阿金于我有救命之恩,人又善良温婉,当年我以玉珮为信物,便存了娶她为妻之意,根本没有考虑她是谁家之女,哪怕是奴,我也会娶!何来我信错了人,错付了情?”
夏侯云拿起案上带“哲”字的一珮:“是这块玉珮吗,你将这块玉珮当作了定情的信物?”
燕明哲点头,扶住丘金珠,低柔道:“阿金,别怕,谁也不能因为你是庶女,就可以诋毁你。”
夏侯云打个哈哈:“当时你双目失明,并不知救你命的少女长什么样子,如果,万一,有人夺了这块玉珮,你也只认玉珮不认人?”
燕明哲大不以为然:“名字中有哲字的,不算太多,也不会太少。当时我重伤不起,没人知道我是燕家子,夺这玉珮做什么?”
穆雪:“单这玉珮的质地。便足以引人垂涎,说不定有人看中这玉珮的贵重,想当了换钱呢?”
燕明哲的脸顿时黑了,丘金珠的确当了玉珮换钱,买药给她的哥哥丘放。
丘金珠:“你一再羞辱于妇,不就是认为妇是庶出,当不起燕家宗妇吗。妇嫁进燕家。嫁的是夫君这个人,与他是不是燕家宗子,无关。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穆雪嗤地笑了:“威胁我?你让燕二公子来打我啊,看一看是他打得我不能见人,还是我打得他满地找牙!不怕实话告诉你。今天我肯到燕家来,就是想见一见得燕家人盛赞温婉大方的丘夫人。殿下的恩人被当作贼。这种事发生在燕家,多么奇怪,原来是奴大欺了主。双喜死了也没说别的,我没证据。不会乱说什么替罪羊的。”
燕家人的脸又黑了三分,燕明哲想拿哑婢顶事来着。
穆雪玩味地笑着:“据我所知,被巨弩射穿的人。从没有活下来的。我对那位救了燕二公子的人,一直很感兴趣。我认为,那样的医术,对殿下日后可能展开的战事,很有帮助。我的问话,本是从医术角度,毫无贬低丘夫人出身之意。”
燕侯捋着颌下须,道:“不错,一个好的医士,对受伤的将士来说,是莫大的福音,阿哲媳妇,你就别再藏着掖着,且把你养母的医术说一说吧。”
丘金珠向燕侯福礼:“爹,家母有过嘱咐,医术乃郝家绝密,不可有一丝泄露,媳妇虽是燕家人,不敢有违亡母之命。”
一门绝顶的技艺,可以维持一个家族的传承,家传二字由此而来。郝夫人那样的医术,绝对当得起绝密,密不外传,自然在情理之中。丘金珠不肯说,也是可以理解的。
“郝夫人已死,她说过什么,我不知道。丘夫人不必拿这种话来搪塞。请教一下如何救的燕二公子,丘夫人始终没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穆雪很烦这种车轱辘来回转,冷冷道,“难不成被殿下说中了,丘夫人爱惜玉珮的贵重,从别人手上夺了来?不曾想玉珮是燕二公子送给救命恩人的信物,凭白得了一桩大好姻缘,丘夫人将错就错,嫁进燕家来了?”
“你,你……”丘金珠指着穆雪,浑身都颤抖起来,软了身子往燕明哲身上倒,泣道,“夫君,妇要告官,告她谤我清白!”
燕明哲气坏了:“兀你这秦人,欺我妻,便是欺我!”
夏侯云容色冷厉:“燕明哲,欺我妻,便是欺我!”
花厅一时僵冷。
燕明睿忽道:“二哥,我们燕家军,战袍内侧都有一只紫飞燕,拿出绝品玉珮,玉珮刻有哲字,就此推断出你是燕家二公子燕明哲,并不难。”
燕明哲怒吼:“燕明睿你什么意思?”
燕明睿懒懒道:“没什么意思。我在想太子妃说的那个万一,万一有人猜出你的身份,看到你被人救,看到你双目失明,起了冒功之心,并不是不可能的。”
燕明哲气得打个哈哈:“阿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去夺别人手里的玉珮!”
“你送玉珮,是送一个少女。我没记错的话,二嫂原有个哥哥叫丘放。”燕明睿苦笑,“当年我在雁栖城寻你,我和护卫们到每家医馆打听,那么大的城,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城里,不知道你活着还是死了。你知道我是怎样找到你的吗?”
燕明哲心头一暖,声音软下来:“你又没说过。”
“我一直以为上天慈悲,原来落在别人的设计里。”燕明睿笑意冰寒,“我在路边的茶寮喝茶,有人坐到邻桌,赞叹丘家郝夫人医术了得,再重的伤也能治,又有人说,郝夫人的医馆病患太多,郝家旧宅也住着病患。我去过郝夫人的医馆,医馆里没人见过我口中的你,我便打听郝家旧宅,这就找到你了。”
燕侯不解:“怎么说是别人的设计?”
燕明睿:“二哥见着铺子里送来的玉珮,把丘家兄妹接进家里,我见着濒死的丘放时,只觉有点眼熟,想到在雁栖城东问西问,便认作了曾问过的人。丘放死了,我就没再想。今天太子妃重提当年的事。我才想起来,丘放就是那个提醒我郝家旧宅的喝茶人。”
燕明哲脸色青白:“燕明睿,你到底想说什么?”
燕明睿疲惫地:“我也不知道我想什么呢,一种可能吧。”
燕明哲:“没有这种可能!阿金嫁进燕家这么多年,她是怎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这燕家上上下下,哪个不感阿金的纯善?”
燕明睿喝水。不再说话。
燕老太君无力地问:“侯爷。老妇怎么听不懂呢,什么可能?”
燕侯:“殿下和太子妃认为,救阿哲的。另有其人。其实,要否定另有其人,只需要阿哲媳妇把救治阿哲的过程细细说一遍,阿哲媳妇偏不肯说。那是郝家绝技,不可外传。唉。都有理啊。”
丘金珠紧紧抓着燕明哲的衣袖,仿佛一松手,燕明哲便信了这么多的质疑,弃她而去。
穆雪淡淡道:“燕五公子所说。也是一家之词,无凭无据,不足以为信。丘夫人。医者仁心,这话你认可吗?”
这个被太子护顾的南秦女子。浅浅笑着,那笑,讽意分明。丘金珠秉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一言不发。她害怕一个不慎就掉进对方的话坑里。
“丘夫人,你能完美处理了射穿燕二公子身体的一丈巨弩,可见你在医治外伤上有一套绝技,我见不到那样的绝技,深以为憾。”
穆雪说着,举起左臂,宽大的衣袖落下,露出黑色劲装,收紧的袖口上别着一排短刀。她的右手在短刀上弹了一圈,拔出其中一把,反握刀柄,照着自己的上腹部,一刀扎下去!
夏侯云惊呼一声,怒喊:“你疯了!丘氏懂不懂医,燕明哲是不是丘氏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双手去捂那伤口,血顺着指缝汩汩地流,滴落地上。
燕家众人惊呆了,好好说着话,竟然自残,这得多狠的人?
夏侯云抱着穆雪,目眦尽裂:“易先生,快救阿雪!”
穆雪靠着夏侯云,勉强笑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请丘夫人为我看伤!”心里却在想,又被他占了便宜。
夏侯云抬起头,怒吼:“丘氏金珠,赶紧给太子妃治伤,否则,本宫杀了你!”
“你敢!”燕明哲愤然喊,“是她自己不要命,焉能怪得阿金?”
“本宫的命令,你们敢违抗一个试试!燕明哲,丘氏金珠不给太子妃治伤,你看本宫砍不砍她的头!”夏侯云将穆雪打横抱起,抱到偏厅。
穆雪暗叹,这便宜被他占大了。
燕侯跺着脚喊:“阿哲!殿下是太子,是君,我们燕家是臣,你想为了郝家医术,搭上整个燕家吗?”
易青笼了笼手,道:“治疗短刀刺腹造成的创伤,算不得绝密医术。能够从容处理巨弩穿透之伤,自然能够处理短刀之伤。”
燕明哲握了握丘金珠的手,黯然道:“阿金,你去吧,给那秦人瞧瞧。”
丘金珠睁大眼睛,眼中蕴泪,死死扯住燕明哲的衣袖。
燕明哲心念忽地一沉:“阿金,你多年不用医术,难不成忘记了?”
易青呵呵笑道:“燕二公子说笑唉。厨子会做菜,再久不做,拿起大勺还是会做的,绣娘会刺绣,再久不绣,拿起针线还是会绣的,有些技艺,学会了,一辈子都不会忘。”
燕明哲轻轻地,轻轻地,抚过丘金珠的手,微笑道:“阿金,去吧,用你的本事,告诉他们,他们看错了你。”
丘金珠点头,泪珠挂在眼睫上,松开燕明哲,一步三回头。
夏侯云半蹲着身,靠在便榻旁,瞅着仰躺的穆雪,恨恨道:“有你这么傻的吗,燕明哲与你何干,那话得多难听,为燕明哲往肚子上捅刀子,你气死我了!”
穆雪淡淡道:“我就是犯轴,不想看到有人把你在意的人耍得团团转,你现在这么难,全心全意帮你的只有燕家人,真是个心术不正的,怎么能留在燕家!”
“你这是在意我吗?”夏侯云低低问。
丘金珠缓步走进来,走近便榻,向夏侯云福礼,道:“请殿下暂离,方便妇给太子妃瞧伤。”
夏侯云退后数步。
丘金珠看着汩汩的血,亮闪闪的刀,突然伸出双手,握住刀柄,狠力下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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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冥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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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大惊失色!
就在丘金珠握刀狠刺穆雪的瞬间,穆雪抬脚踢上了丘金珠的肚子,丘金珠登时飞起来,砰地落到了门口。
夏侯云扑到便榻身旁,双手发颤不敢碰那短刀,惨白了脸,哑声道:“你,怎么样?”
花厅里的人们听到声响,全都急步赶来。
燕明哲扶起嘴角渗血的丘金珠,将她揽在怀里,怒问:“殿下,你,你敢踢阿金?她一个弱女子,当得起你一脚吗!阿金是你表嫂!”
夏侯云身子一僵,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燕明哲,缓缓道:“你什么都没问,就指责我,你觉得,我欠了你,一辈子还不清,你说什么,我都受着?”
燕明哲揽紧丘金珠,拭去她眼角的泪:“就地摔倒,被踢摔倒,声响不同,事情一目了然,还需要问吗?”
夏侯云退了一步:“好个事情一目了然!你认定我踢丘氏,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踢她?”
燕明哲:“阿金不愿把郝家绝技露出来,不肯为那秦人治伤,殿下,匹夫不可夺志,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还需要问吗?”
夏侯云笑了:“原来在你那里,什么都不需要问,对,你有脑子,会思考,燕明哲,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燕侯苍眉紧皱:“殿下!”
“燕二公子对秦人深恶痛绝,难怪丘夫人敢要我的命,但凡出了事,有燕二公子顶着,她什么危险都不会有。”穆雪施施然从便榻上起来。那把短刀在手指间飞转。
夏侯云眸光一闪:“你没受伤?那血?”
穆雪向众人微微一福:“不好意思,刀是伸缩刀,血是鸡血,我特意为试探丘夫人准备的。燕二公子冤枉殿下了,是我踢的丘夫人,没用力的,我也怕伤了她。燕二公子会拼命。虽然我不惧燕二公子,但还没想让殿下难做。留着完好的丘夫人,接下来的话才好说。”
燕明哲怔了怔。微有歉色地看了看夏侯云,再看穆雪时,又是怒意满面。
穆雪:“燕二公子看一眼现场,就断定是殿下踢丘夫人。我真为龙城人庆幸,庆幸燕二公子身无官职。燕二公子连殿下都可以冤枉。平民百姓告到燕二公子面前来,岂能讨了好。”举起短刀,“如果这把刀不是伸缩刀,一把真刀插在我肚子上。丘夫人抓着刀柄全力一戳一搅,燕二公子,你认为。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燕明睿眼中悲凉:“二嫂这是想杀了太子妃?”
想起穆雪说过,母亲是好人。二嫂是好人,两个好人怎么就让他不敢成亲,看来,母亲没把燕家中馈交给二嫂,做得太对了,他们父子让母亲承受了太多委屈,顶了太大压力!女人才知女人心么?
燕明哲怔住,下意识将丘金珠揽得更紧。
“看来燕二公子对秦人的恨,丘夫人深悟在心。我是秦人,没错,寰王下旨封我为太子妃,那就是寰王承认我这个秦人当得北夏的太子妃,丘夫人想杀我,我可不会因为她没杀成,就把她下的杀手轻轻抹掉。正如那些刺杀殿下的刺客,不能因为殿下还活着,就认为刺客不该死。燕二公子,你说呢?”
燕明哲沉声道:“阿金与你有何过节,你这般与阿金过不去?”
“我不过是想见识一下丘夫人的高超医术,原来在燕二公子看来就是与丘夫人过不去。大的医术秘不外传也就罢了,小小刀伤竟令丘夫人动了杀念!”穆雪哂笑一声,看丘金珠,“丘夫人急着杀我,害怕我还有后招揭破你的面目?你笃定燕二公子不会让你死,笃定殿下不会让燕二公子难过?有意思,把燕二公子欠的救命之恩,殿下欠的救命之恩,算到了极点。”
“都说秦人诡计多端,妇今日也算见识了!说来说去,莫过于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庶女,配不上燕家宗子,身子又毁了,更对不起夫君,”丘金珠挣脱燕明哲的揽抱,长跪在地,“夫君,妇自请下堂!”
“阿金!”燕明哲痛苦唤道,“燕家宗子,我不要也罢,休得再提请去的话!”
“夫君若是为了妇,丢掉燕家宗子的身份,妇死也不安心!”丘金珠长揖,“妇自请下堂!”
穆雪向燕侯一福:“请问燕侯,这燕家宗子,是不是承燕家爵位?”
燕侯的声音染上凄凉:“燕家宗子,不仅接燕家爵位,还接燕家族长之位,而今燕家人丁凋落,再说宗子又有何意义。”
穆雪挑眉看燕明睿:“燕五公子,跟殿下左右,有没有想过将来向殿下讨要爵位?”
燕明睿翻了翻眼:“一门双爵,有何不可?”
穆雪凉凉看丘金珠:“丘夫人,你瞧,燕五公子对燕家爵位并不在意,他想的是靠自己的努力挣一个爵位,没有人和你的夫君争祖上留下的爵位,你可以安心死了。”
丘金珠抓紧了燕明哲的衣袖。
燕老太君跌坐,双目流泪,燕明睿走过去,跪在她膝下。燕侯重重吸着气,目不转睛望着燕明哲。
有时候,有些事,撕开表皮,可见血肉模糊。
燕明哲淡淡道:“从我娶了阿金,阿金不受待见,我就没再想过燕家的爵位。”
夏侯云打个哈哈:“燕明哲,我相信你很多次想对舅舅说,放弃燕家宗子的身份,但你都没说出来,因为你不想你纯善的阿金为你,娶一个庶女为妻失去太多,而不安心。哈,究竟是不安心,还是不甘心,我真想劈开你的脑袋看一看,那里面都变成了什么东西!”
穆雪嘴角略牵,向燕侯微福,道:“燕家是殿下的外家,殿下势单力薄,燕家再内哄。殿下的处境更艰难。之前燕清燕波在北宫落水,我就觉得燕二公子凉薄,发现燕家并不如殿下说的那么祥和。我很害怕在关键时候,燕家的祥和被击破,影响殿下大事,这才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桓家兄妹的事,殿下很生气。便有了我往燕家一行的理由。”
转向燕明哲。道,“燕二公子,看得出你深感丘夫人救命之恩。可是。丘夫人执意不露半点医术,你不起疑,别人都起了疑。我想问问,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在深感丘夫人救命之恩的时候。可还记得郝夫人于你也有救命之恩?听说她去世多年,你们夫妻去过雁栖城,给她上过坟,烧过一个箔吗?”
又转向燕侯和燕老太君。道,“一个爵位,有人不在乎。有人汲汲营营。燕二公子娶丘夫人为妻,根源在于燕二公子报救命之恩。今天将旧事摊开。原来还有燕家不大清楚的事,其一,秦军巨弩造成的穿透伤,燕二公子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其二,燕二公子双目失明,并不认识救命恩人,以定情玉珮为凭,认下丘夫人。其三,燕五公子听丘放提示,在郝家旧宅找到燕二公子。”
喝了口水,接着说,“燕二公子在郝家旧宅养伤,可见将燕二公子从野外带回城里的那个人,与郝夫人有关。丘夫人以庶女之身养在郝夫人身边,密切关系说得通,学到医术也说得通。说不通的就是,丘夫人宁可杀了我,也不露医术,究竟是郝夫人遗命秘不外传,还是丘夫人根本不会,在燕家,暂时得不到准确答案。”
缓了缓,“当年殿下在丘家养伤,不可能不请丘家寻找燕二公子,无论死活,殿下都会要的。所以,燕五公子的推断没有凭据,也还有道理,战袍内侧的紫飞燕,露出燕家人的底,一个哲字玉珮,露出燕二公子的底。丘家如果有人见到燕二公子,凭此三点,可以得出郝家旧宅的重伤者,就是燕家宗子燕明哲的结论。假设丘夫人通医术,那她就是燕二公子的救命恩人,假设丘夫人不通医术,那玉珮便是她从别人手上夺来的,而那个人才是燕二公子真正的救命恩人。”
不过,也不排除丘金珠运气好爆天,糊里糊涂弄活了,就像她幼时糊里糊涂给夏侯云灌药,把夏侯云从死神那儿拉回来一样,算是命不该绝的好运气吧。这话,却是不能说。
面向夏侯云,眨了眨眼,淡笑,“要弄清丘夫人有没有本事治穿透伤,其实很容易,北宫里的丘妃,乃丘家嫡长女,问一问她,一切水落石出。”
燕明睿气苦着脸:“那你又是刀又是血的吓谁啊?”
穆雪:“之所以简单的事复杂做,我就想看看,看燕家是不是铁板一块,从外攻不破,从内也攻不破。结果,不好意思,让你们看到一个不愿承认的现实,燕家,心不齐。”
丘金珠挣开燕明哲的扶持:“他们都在怀疑妇,夫君也怀疑么,婵娟姐姐……”
燕明哲冷冷道:“丘妃是嫡女,阿金是庶女,阿金在丘家的时候,没少受气。”
“燕二公子,你还真是丘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丘妃在龙城是出名的贤良淑德,丘夫人得到燕家人人赞服,姐姐是好人,妹妹是好人,谁会给谁受气呢。没有调查,没有证据,就不要轻易下结论。眼下丘城主到龙城来,同行的还有丘家娉婷翁主,燕二公子想问什么,问不到呢?”
眼角余光撇到丘金珠嘴边的一抹冷笑,沉了沉心,道,“当年燕二公子离开雁栖城,郝夫人猝卒,我倒想问一问,郝夫人猝卒,与丘夫人兄妹何干,竟至他们兄妹逃出丘家?燕二公子,你可以解惑吗,还是丘夫人解惑,或是丘夫人跟着丘放跑,什么惑都不了解?丘放在进燕家的当天死了,留下一个个谜,真是死得绝妙。”
燕明哲冷冷看着夏侯云:“殿下就容得一个秦人在这儿大放厥词?”
夏侯云:“我夫纲不振,打不过她,只好由她放肆。”
噗!燕明睿喝的水喷了。
穆雪望着冥顽不灵的燕明哲,叹了口气:“燕二公子,夫妻一体,一命抵一命,我饶丘夫人一命,算殿下还你救命之恩,从今以后,你和殿下两不相欠。至于丘夫人心心念念的燕家爵位,不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别让殿下因感念舅舅的恩情,才赏给你这个表哥,那样,太丢人了。”
噗!燕明睿喝的水又喷了,合着又是刀又是血,一削救命之恩,二削燕明哲承爵?太狠了!
燕明哲噎。
夏侯云忍不住大笑,拍拍燕明哲的肩,大笑:“表哥,好自珍重!舅舅,舅母,甥儿告辞!”
“燕二公子,往事疑点重重,撕开迷雾,说不定就是还丘夫人一个清白呢。雁栖城那么多人,丘家那么多人,人人一张口,人人爱金子。”穆雪凉凉地扫了扫丘金珠,“你不查,我也会查。让我查到丘夫人不清白,我不会留情的。殿下身边,需要绝对安全。”
穆雪嫌弃地抖了抖染满鸡血的外衣,离开花厅远去。
一个人影隐在墙角,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福了一福,举目望天,泪盈于睫。
驷马安车快又平稳地驶向北宫。
穆雪很无奈:“殿下,你骑马吧,你瞧街上那些人的神色,都想看看你这位大火烧不起,还站起来的太子,我这一身血乎乎的,弄脏了你的衣服,有损你飒爽英姿。”她上车以后刚想更衣,这人就跟过来,悠哉游哉靠着车厢软垫,两眼半睁不闭,可真欠揍。
夏侯云眼皮不撩:“这是我的马车,我还坐不得?谁让你弄一身鸡血,这会儿知道难受了,活该!下次要做什么事,先说一声,吓我吓得很好玩?”
穆雪无语了。
夏侯云忽地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看着穆雪:“你对明哲说一命抵一命,你放丘金珠一命,换明哲曾救我一命,我好像还听到你说夫妻一体,没听错吧。”
穆雪想了想,道:“说过吗?”
“说过的。”夏侯云淡淡的。
穆雪:“燕明哲和丘金珠是夫妻,我说夫妻一体,没错吧?”
夏侯云嘴角翘了翘,闭上眼睛,伸直两条腿。
的确没错,一命抵一命,燕明哲和丘金珠是夫妻,他和木头,在人们眼里,也是夫妻。
用得着太子妃这个身份唬人,她就把自己看作太子妃,用不着,她就把他这个太子踢过墙。
好个夫妻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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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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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太子仪仗车驾驶进长安宫。
晚宴设在面向太液池、临靠御花园的彤华殿,太液池畔,御花园里,一丈一灯,灯光冰光相映,有伶人在冰面上做冰嬉舞,乐声宛若风过松林,又如清泉流石。
往年一家一席,今天则分为东西殿男女两大席,星府和风府均无王室金牒的侧妃,因此列席的只有苗藿和桑柔,穆雪本当自己是个女护卫,在彤华殿外看伶人冰舞,却有宫女延请入席,既来之,则安之,穆雪看似很随意地挑了个靠殿门的位置,红蔷紫蔷也不在外吹冷风,站在穆雪身后。长安宫妃嫔众多,一时间软语娇声,衣香鬓影,莺莺燕燕。
也许是第一次见,继唐美人与穆雪碰酒后,不少妃嫔纷纷给穆雪敬酒,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头到脚的谄媚,檀曼莉气得几乎掀案,再也吃不下,甩帕子出了彤华殿。
穆雪心知这些女人心存不善,倒也来者不拒,大约饮了七八杯酒,正想借口头晕离席,见丘婵娟似是被一道新上的椒盐虾熏着,蹙眉欲呕,急急起身往殿外走,桑柔突然扶案而起,似乎不胜酒力,摇摇晃晃,便与急步而行的丘婵娟擦上了肩臂,桑柔的手肘碰上丘婵娟的上腹。
丘婵娟被碰得退两步,身子歪两歪,水鹂水莺一把扶住,丘婵娟忍不住,呕一声弯腰便吐,水莺一脚踩上脏物,脚下一滑,本能地伸手想抓,抓着桑柔的衣裙。水莺摔倒了,桑柔被拖得站不住,扶案的双手一用力,压得圆案一下子倾翻,压在就近的几个人身上,案上的杯盘碗碟稀里哗啦全往地上落,汤汤水水四溅。
穆雪身形一闪。裙摆不知被谁压住。一盘鱼正泼在衣裙上。
满殿狼藉,惊呼骇叫,主席的苏夫人眉头皱了起来。倒不慌乱,先叫宫女去东殿男席回话,再吩咐宫女扶起众人,带去偏殿更衣。
宫里的妃嫔谢过苏夫人。各自回住处。宫女在前带路,不一刻。来到彤华殿西的偏殿,福礼请各位王子妃稍候,等尚衣局的宫女送衣服来。
桑柔难为情地向苗藿致歉,对穆雪很抱歉地一笑:“秦妃。不知可否与妇闲聊一二?”
穆雪眸光暗了暗,道:“桑妃见邀,不敢不从。”
丘婵娟和苗藿笑了笑。往北厢去。穆雪和桑柔在南厢。
“秦妃,是榆州人?”桑柔忽然出声问。
穆雪:“在榆州居住。”
桑柔笑了笑:“宝慧。宝慈,你们两个退下,我与秦妃说些体己话。”
宝慧宝慈福礼告退,红蔷紫蔷得到穆雪点头,也退到门外。
“秦妃之秦,是南秦国姓,秦妃之气度,不似小户出身,难不成秦妃是南秦皇室中人?”桑柔语调不紧不慢,问话却显咄咄逼人。
穆雪:“桑妃很会想。”
桑柔笑意浅浅:“我听说,南秦皇长子驻守边疆多年,有位十一公主,在榆州长住,一年前才返咸阳。”
穆雪眼光缩了缩:“皇长子和十一公主在榆州住,榆州人都知。”
皇长子受正元皇帝命,在北方军团任监军,十一公主自小与皇长子亲近,因此常到榆州,见到张寒之后,她就在榆州住下来,张寒到咸阳就职,她也回了咸阳,那点小心思,尽管她进退有宜,从不逾矩,还是落在了旁人眼里。
穆雪心中凛肃,桑柔竟有看她是十一公主的意思!
桑柔笑道:“寰王下旨,正月十六,秦妃和太子殿下大婚。十五大朝会,三殿下想在朝会后对父王说一说南秦十一公主。秦妃,你猜,父王会怎么办?”
穆雪神色淡淡,心中波澜顿起,十五朝会,*婚,听桑柔言外之意,朝会上寰王将留官员们参加婚礼,而在朝会后,寰王若是相信了新娘是南秦十一公主,不但取消朝野皆知的婚礼,还要抓住她杀了她示众,如此,夏侯云必为寰王摒弃,为朝野臣民鄙笑,成为一条再也翻不了身的死鱼。
穆雪瞬间有暴走的冲动,真想揪住寰王,问一问他吃了什么糊涂药,要为他不喜的儿子再娶太子妃,太子妃又不是金玉珠宝,可以随便给。
穆雪伸手拨了拨垂落的纱幔,桑柔把夏侯风的谋划露出来,有什么意图呢,嘴角弯了弯,穆雪道:“三殿下想说十一公主,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榆州人都知道,十一公主早回咸阳了。”
“哦,”桑柔似不以为意,“听说南秦皇长子死了,与他交好的十一公主,日子怕是不好过,离开咸阳散散心,也是可能的。”
穆雪笑了:“桑妃真的很会想。”
桑柔敛去笑意,眸底闪过一道暗芒,道:“秦妃,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穆雪微微一怔,这话,转弯转得有点大,道:“眼见为实,没见过的,不敢妄语。”
桑柔幽幽叹道:“星府闹过鬼,龙城传得沸沸扬扬,秦妃没听过?”
“我在烟霞山庄,倒没听说星府闹鬼,相由心生,以讹传讹,不值当信。”
桑柔吃吃笑起来:“也对,星府闹鬼,众说纷纭,信不信都在人心。我却是信这世上有鬼的,怨魂三百年,怨气冲天,化为厉鬼,快意恩仇!”
穆雪眯了眯眼,望着桑柔那染上戾色的眉眼,淡淡道:“桑妃,你想多了。”
屋门推开,宫女捧着衣服,脚不出声走进来。穆雪取过一套淡青色外衣,绕到屏风后换妥,见桑柔换上一身水蓝色衣裙,微福,随宫女出屋。
来到屋外,只见宝慧宝慈,不见红蔷紫蔷,问:“我的侍女呢?”
宝慧向殿后角落一指:“两位姐姐如厕去了。”
穆雪脚尖一点,疾掠到恭房。只见紫蔷一人倒在墙角,垂着头,穆雪心下一沉,连击紫蔷几处大穴,紫蔷哼两声醒过来。
“阿红呢?”
紫蔷吸吸鼻子,鼻端依然有一股淡香,低叫道:“少主。有人下迷药。奴婢竟不知什么时候中了暗算!”
穆雪:“先找阿红。”
主婢找遍偏殿内外,没看见红蔷,找到红蔷的一枚发簪。簪子指向西北。穆雪和紫蔷怕引来宫中金甲卫,不敢掠墙而过,出了偏殿往西北方向,进了御花园。
宫中的妃嫔都在彤华殿。留守的内侍宫女也聚一起,欢饮辞旧迎新。冬夜的御花园。冷冷清清,路边的宫灯发出淡淡的彩光。
穆雪在捡到第二粒耳珠时,看到梅林后一片冰光,大约是园中的莲花池。池畔有一间小木屋,灯光透过两扇圆窗,在暗夜里一闪一闪。仿似一对嘲弄的眼。
穆雪和紫蔷悄悄靠近小木屋,站在门口听了听。屋里有声音,听起来甚是怪异,主婢相视,紫蔷轻轻推门,门虚掩着,透过门缝,穆雪看到,一个男人压着一个女人,两个人身无片缕,那怪异的声音正是两具*相撞发出来的。
穆雪耸了耸肩,转身要走,就在转头的一刹那,她看到被压着的那个女人,睁着眼,满眼的绝望,赫然是红蔷!穆雪大惊大怒,一脚踹开屋门,双拳齐出,向那男人后心打去。
那男人翻身一滚,脱离了红蔷的身体,两眼赤红地瞪着穆雪,抓起身旁的长刀向穆雪砍来。
刀光森寒,刀势只一个字,快,快得看不清,快得来不及避开。并不见穆雪身形动作,人已飘然退出一尺。那男人怔了怔,似是不信必杀的一刀走空,厉笑一声,力透刀刃,刃抖波光,霎时间如有千丈洪涛决堤而下,直逼得穆雪连连后退,退到屋外。那男人好事被搅,怒气勃发,挥刀紧追不舍。
进长安宫,不允许佩带武器,穆雪赤手空拳,此时哪管得对方一丝不挂,拳掌变幻,在刀光中闪转腾挪,心中却是吃惊,这男人刀快力猛,一把刀突如巨蟒探幽,又似苍龙出谷,好似路转峰回,又见奇峰兀起,沾着刀便是臂断腿折,好精湛的武功!
屋里,红蔷裹着紫蔷解下的斗篷,泣不成声,那发不出声的哭泣,使紫蔷泪如雨下。
就在这时,脚步声,说话声,纷至沓来,丘婵娟、檀曼莉、苗藿、桑柔各带侍女,出现在莲花池畔,待看到和穆雪激烈打斗的是一个赤身男人,全都惊呼起来。
穆雪心念一转,知道自己中了暗算,奈何那男人刀法绝伦,自己凭一双手,短时间取不了他的性命。
众女人很快发现小木屋里的红蔷紫蔷,看着红蔷那露在斗篷外一大截白肩和两条白嫩的腿,看着满地的碎衣烂衫,全都明白过来。
苗藿叹了口气,走上前扶起相拥流泪的红蔷紫蔷,解下自己的貂皮裘,反系在红蔷的颈后。
桑柔的目光从惨无血色的红蔷,看到挥刀与穆雪恶战的男人,垂下眼睑,掩去眼底那片黯色。
更多的脚步声传来。
穆雪瞥过摇摇欲坠的红蔷,心中又痛又悔,她知道有些人不会放过她,入长安宫以来,时时警戒身边动静,入口的东西都先过了红蔷的手,却没料到那些人越过她,对她的侍女下手,谁这么狠毒,不肯放过一个哑巴!
听着那杂乱纷繁的脚步声,穆雪如落冰窟。
寰王册封她为夏侯云的太子妃,在长安宫所有人看来,她是夏侯云的女人,此刻却和一个赤身*的男人纠缠打斗,毁掉的不仅是她的名声,还有夏侯云的名声。
好毒的计!
这一次来的人,不仅有众多的内侍宫女,还有寰王,夏侯云,夏侯星,夏侯风,夏侯雷,以及苏夫人,唐美人,各殿妃嫔,几乎是该来的,不该来的,全来了。
夏侯云握紧拳。想起刚才有内侍报,新太子妃在莲花池打人,东殿嘘声大起,寰王拍案,抬脚就走,寰王一动。其他人谁还坐得住,纷纷跟来瞧热闹。
夏侯云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人劫了红蔷,引穆雪看到红蔷被强暴,穆雪大怒之下,要杀凶徒,再有人引寰王来看。看新太子妃打裸身男人。
这么多人。人人有口,多难听的话都可能传出来。
交头接耳,窃窃低语。嘈嘈杂杂。
夏侯云冷冷道:“夏侯风,你风府的护卫统领,出门在外,不穿衣服的吗?”
众人一听。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那片缕不着的挥刀男人。正是蔡一卓。
夏侯风瞧热闹正瞧得兴高采烈,唉呀唉呀,北宫这脸,丢得不要太大。听得夏侯云冷斥,愕然瞪眼看过去,失声喊道:“父王。你看,蔡一卓神志不清。他是被陷害的!”
夏侯风暗叫侥幸,蔡一卓被抓现形,便是风府暗算北宫事败,而蔡一卓神志不清,则成风府同为被暗算的一方。脸面不好看,总好过被认定暗算事败,引来寰王对风府的雷霆大怒。
寰王双眸沉沉,令内侍去取冷水,淡淡说道:“原来风府的护卫统领,武艺如此高强,寡人还真看不出在这龙城里,有谁能赢得他。”
夏侯风惊得遍体生寒。
当年夏侯风越大胡王境内杀人灭门,归俄帝中遇到欠赌债被砍杀的蔡小卓,难得伸了伸手,就此蔡一卓进入风府。蔡一卓从不提过住,他外表文雅,一派书生气,对鸾城大会上那些拔头筹的,蔡一卓表现出十分不屑,夏侯风精养的死士,没一个能在蔡一卓手下过三十招。
苏夫人连连喊“成何体统”,喝令穆雪住手。
妃嫔们自然不能再看,离得远远的,口中却是不停,咭咭议论新太子妃好不知羞,议论太子懦弱不敢申斥,议论声里满满的嘲笑。
红蔷止了泪。都是她的错,是她无能,被人算计,连累少主被人耻笑,少主是那么尊贵的人,仿如天空中的明月,繁星不可与之争辉,而她,一个犯错的宫奴,有幸得白夫人教养,成为少主的侍女,跟在少主身边,无忧无虑,如今她活一天,少主就会受人指点一天,她不能自私又无耻。
凝望着少主与凶徒恶斗,那誓不罢休的凌厉,那气贯长虹的骄傲,红蔷默默说道,少主,来生我还做你的侍女,一辈子陪你。
扭过头,照着池畔的柳树,撞了过去!
砰!
“阿红——”紫蔷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去抱住红蔷,红蔷这一撞,不留丝毫余力,直撞得头破脑浆流,当场身亡!
穆雪身形晃了晃,脚下发软,蔡一卓长刀跟来,穆雪闪避不及,刀从右臂划过,刺拉划破衣袖,血立时渗出染红淡青色的衣衫。
夏侯云大叫一声,纵身往前扑,冷琥冷珀吓得拼命抱住,夏侯云怒极,连吼“放开”,冷琥冷珀哪敢放半分。
寰王一挥手,五个内侍提着水桶,猛泼蔡一卓。蔡一卓被水泼得一愣,在他这一愣的瞬间,穆雪欺身而上,夺了长刀,双手握刀,运全力一刀挥出!
就在夺刀的瞬间,一声低呼,一道浅影从人群中跌出来,刀光一闪,咔嚓一声,鲜血飞溅,长刀去势不减,直刺蔡一卓当胸,蔡一卓双手抓住刀刃,喉中发出咯咯厉笑,轰然倒地。
惊呼声大起。
穆雪回头看去,便见桑柔跌倒在地,满身是血,她的左臂掉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
人们惊得目瞪口呆,红蔷死了,蔡一卓死了,一个是北宫的婢女,一个是风府的护卫,两个人的死抵不得桑柔断臂带来的震惊。
桑柔,那是风府的女主人,是六大世家第二桑家的嫡女,是夏侯风跪求两昼夜娶来的妻子,是桑老廷尉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夏侯风发疯地扑上来,一迭连声喊“阿柔”。
桑柔脸色煞白,颤声道:“有人,有人推我,有人推的我!”
夏侯风往桑柔站的地方看去,看到檀曼莉正甩帕子,赤红了眼吼道:“檀妃,是你推的阿柔?我杀了你!”起身冲檀曼莉挥拳便打。
“放肆!”寰王高声斥道,“寡人面前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夏侯风嘶声道:“檀妃推阿柔,父王,檀妃推阿柔。儿臣不能放过檀妃!”
檀曼莉又惊又怒:“胡说!我没推,不是我推的桑妃,我没推桑妃!”
夏侯风:“站在阿柔身边的就是你,不是你推,阿柔能自己跌出去?”
夏侯云冷冷道:“推人的人还能留在原地,等着你来捉?”
檀曼莉惊怒变惊喜:“殿下,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就是对的!”
夏侯云:“快请太医。费什么嘴皮子,这儿又冷又暗,还不抬了桑妃到殿里去。”
桑柔拖住夏侯风。哆嗦道:“回府,找姜医士,找姜医士,我。我疼,疼……”
夏侯风眼都红了。抱起桑柔,连声应好,喊宝慧抱着断臂,飞快往宫门跑。
穆雪抱起红蔷。凉声道:“阿红,你家少主何时在乎过别人的嘴巴,你以为你一死。那些嘴巴就不吐蛤蟆吐金子了吗。”眸光沉沉,冷冰冰扫过妃嫔、内侍、宫女。森森道,“冷语如刀,这仇,我记下了!”
寰王望着离去的一众身影,扬起眉,真是一个难忘的除夕!
离开长安宫,马蹄声声。
穆雪和夏侯云原计划连夜出城,赶回凤凰谷,红蔷死得凄惨,不好就这么脏着下葬。驷马安车直奔北宫。
数支烟花凌空炸开,炸出无数璀璨星芒。街道两侧的屋顶上,现出无数人影,顿时火箭如飞蝗,银甲卫立即弃马,拔刀拨打火箭,火箭射中马车,帘幔起火,驭马受惊长嘶,驭手竭力控制驭马,驾车奔驰,虎鲨一人踩一人,跃上屋顶,挺剑向刺客刺去,屋顶上混战一片,火箭很快稀落。
冷琥挥斗篷扑火焰,气道:“刺客越来越嚣张,公然在城里行刺!中尉军都特么吃稀饭的,前头吃,后头拉,就是不干活!”
冷珀:“爆竹一声声的,烟花满天飞,我们这儿再跑再着火,也没人在意,嗨,你屁股后面燎着了,快打。”
穆雪一剑截了车帘,道:“冷琥,冷珀,你们两个到后面去,护住丘妃和檀妃,殿下这儿有我,快去!”
冷琥冷珀喏一声,跳下车往后跑了。
穆雪身形一闪,勾住车厢,身子悬挂车外。
脚步声响起,从街道拐弯处出现十数人,远远的,对准急驰的驭马直喷烟花,驭马受惊更甚,再不肯受驭手控制,昂头长嘶狂奔。穆雪当机立断,喝令驭手抱头跳车,挥剑砍断驾辕缰绳,驭马一溜烟跑了,高速向前的车舆咣当落地,惯性作用下,夏侯云从车里跌了出来,穆雪一把抱住,不料自己的身体也不稳,两个人一齐摔到车外。
这摔的姿势就不大好了,夏侯云在下,穆雪在上,摔了个脸碰脸,穆雪一低头,看到他那双黑眸里,映着自己的脸,不由得呆了呆。
夏侯云笑道:“丫头,再不起来,要被人笑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穆雪脸孔大红,手忙脚乱爬起来:“回头近,还是到北宫近?”
夏侯云:“惊马跑错路,离北宫远了,回头也难,刺客人太多。”
“来不及躲了。”穆雪握了握剑柄,迟疑一下,道,“抱紧我。”
夏侯云扬扬眉,从后面环住穆雪的腰。穆雪运力于足下,双脚一蹬,纵身而起,攀住屋檐,翻身上了屋顶,屋顶斜坡有些陡,夏侯云没有内力,穆雪拉着他的手,往虎鲨那边走。
跃过两个屋顶,另一片屋顶上,冉冉出现两个蒙面金袍人。夜风中,金色的斗篷迎风飘飞,紧身的金色衣袍勾出匀健强劲得近乎完美的身形。
穆雪和夏侯云都没说话,静静地望着越走越近的两个金袍人。
“夏侯云,你一个大男人,躲在女人的背后,羞也不羞,我要是你,从这儿滚下去算了。”
穆雪下意识握紧了夏侯云的手。
这两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走路的姿势相同,开口说话的声音声速也无差别,是双生子,还是训练出来的,一时不能判定。
穆雪横手指在唇边,打了个又尖又长的呼哨。
“你们的人被我们的人困住了,赶不过来的,受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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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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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杀声声声惨厉,刀光血影,此来彼往,大街上一片混战。
冷琥冷珀见刺客并不追赶太子车驾,便知前方还有埋伏,心中焦急,呼喊白五白七寻找太子妃,将手中刀旋风泼水般舞动起来,大骂街道两侧的住户胆小怕事,大骂内史衙门的衙役玩忽职守。
隔一个街口,静悄悄停着车马,车门大开,车帘撩起。
戴着长绒帽子的夏侯星,两眼闪闪,闪着荧荧的绿光,好似荒野里寻到猎物的饿狼,口中冷冷地笑着。
苗藿露出惊讶之色:“那些人,是你派出去的?”
夏侯星恶狠狠道:“敢断了我的路,我就要他的命!兔子躲在窝里修炼,也修不成老虎,出了窝,还想回去,且得有那个命!瞧着吧,有大热闹,动手的可不是我一个!一个人活着,人人盼他死,他怎么可能不死!”
苗藿:“这么打打杀杀,很快惊动内史衙门的,中尉军也会很快赶过来,你的人怎么办,你怎么让他们撤?”
夏侯星摸出一只粗烟花,冷笑道:“你不肯做炸药,我只好把烟花的作用发挥到极点,我已是个废人,谁都不会再在意我,苗藿,你且看着,没你的炸药,我也能把他们一个一个弄死!死光了,我这个废人就成了唯一,照样能当王!”
苗藿举目望着与刺客拼死厮杀的银甲卫,在那些银甲卫中,有一些人的身手明显与众不同,却没看到熟悉的一抹身影,他没来吗,转眸望向星空。如果,今夜,那些人不死。她不做的事,可以做一做了。
夜空里。有人凌空而下,飘如鬼魅,疾如暗电,扑!扑!扑!刀刺入身体的闷声。
苗藿眸光闪了闪,瞥一眼紧盯厮杀现场,尚无察觉的夏侯星,身子尽量向后缩,双手背到腰后。
刀光一闪!
夏侯星面对锋刀。骇然失色:“墨勒!你想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千不该,万不该,沾我的女人!你笑我是个吃软饭的孬货,今夜,我这个吃软的孬货,送你下地狱!”墨勒挺刀,照着夏侯星胸口刺来!
被堵在车里的夏侯星,施展不开绝顶的轻功,一把拖过苗藿。想苗藿挡在身前,苗藿挡一挡,他就可以从车窗窜出去。墨勒再也奈何不得他。苗藿顺着夏侯星的拖拉之势,蜷缩身体,拼尽全身的力量滚出车舆。墨勒嗤笑两声,手腕一转,刀尖刺进夏侯星的胸膛,一点一点往胸腔里送,口中说道:
“二殿下,我是个孬货,以前没杀过人。可她说。不想离开她,我就得杀了你。我没办法,我一直在找机会。总找不到,今天这个机会,太好了,北宫能遇刺,星府为什么不能遇刺,没人发现有我这样一个孬货。二殿下,冤有头,债有主,害人者终被人害,下了地狱,见了幽冥王,有话好好说。”
夏侯星瞪着两眼,不可置信地,无比恐惧地,看着墨勒的刀,慢慢地,慢慢地刺入心脏。
墨勒一脚踢开夏侯星,盯着缩在墙角的苗藿,盯着她瘦削苍白的小脸,盯着她惊恐不已的眼睛,这是夏侯星的女人!墨勒突然兴奋了,兴奋的感觉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是第一次占有丘婵娟,看着丘婵娟在他身下扭动,惶恐之余生出来的,他这个卑贱的人可以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人也会贱如尘埃,那种主宰别人快乐和性命的,兴奋的感觉!
一个瘦小的身影双手举刀,直奔墨勒劈来。墨勒反手一刀,咔嚓一声,飞起一截马蹄,一声悲嘶,驭马扑通倒地。墨勒看着手里的刀,呆若木鸡。
苗藿不禁抚额,香瓜跑去方便,逃过了凶徒对护卫的暗杀,可怜娇滴滴的大丫环,举刀救主,被护卫尸体绊倒,结结实实撞上马腿,驭马发怒,抬蹄子要踢香瓜,被凶徒一刀砍了蹄子,再看香瓜,撞马腿撞晕了。
苗藿心有感动,又觉好笑。
墨勒回过神来,瞥一眼动也不动的侍女,对苗藿嘻嘻笑道:“你不求饶吗?”
苗藿的双手放在身侧:“我求饶,你会放过我吗?”
“不会。”墨勒吹了吹锋刃,收刀入鞘,弯下腰凑近苗藿,“我第一次杀人,开了杀戒,就不在乎多杀个女人。杀你之前,你得赔偿我,二殿下要了我的女人,我也得要了他的女人,这样才公平。”说着,一双手往苗藿的脸摸来。
两串火星喷出来,直接烧上墨勒的脸,墨勒双手捂脸,连退数步,暗叫不好,脸皮疼,眼睛疼,骂着贱女人仓惶逃跑。
苗藿站起身,扔掉手里烧尽的烟花,走到马车旁,伸手抹下夏侯星不肯闭上的眼睑,幽幽道:“你说,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对,也不对,在那个地方,七百年来,我们都不是朋友。”
**********
穆雪低头看向街上对峙的两群人,一群深衣,一群金衣,他们属于不同的势力,目标却是相同的。远处刀剑相叩,嘶喊混战,中尉卿桑勇与风府是姻亲,不见中尉军倒也可说,巡夜的内史衙门衙役也不见一个,难道除夕之夜,全都休沐了?
夏侯云反手握住穆雪:“后悔跟我来龙城吗?”
穆雪抿抿唇,道:“你是个好人,没那么容易被人杀死。你说过你武功恢复了,一定要打得我求饶,我等着那一天。”
夏侯云微微一笑,金袍人嘲笑他靠女人庇护,她这是怕他难过吧,手下紧了紧,笑:“你这么倔,会求饶吗?”
两个金袍人连连冷笑:“死到临头还缠绵不止,做鬼也风流!”
一道金光闪过,其间一个金袍人抖一抖手中金色蛇头砍刀,向夏侯云劈来。
穆雪长剑出鞘,身形掠起,一剑刺出,没有眩目的剑花,没有纵横的剑气,极简单的一剑,直刺。金袍人吓一跳,急急收刀格剑。
另一个金袍人瞧得分明,如果不收刀,这一剑必然刺进当胸,与此同时,金蛇刀也劈上她的身体,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这女人竟是个不要命的!金袍人咬牙切齿,那夏侯云有什么好,竟让她以命相护!
穆雪借机又打了个长呼哨,心下稍安,这金袍人的武功虽然不弱,却也能以一敌二。剑势霍霍展开,恍若银光泻地,剑雨缤纷,疾如暴风骤雨,轻灵时似行云流水。
两个金袍人发出一声长啸,双刀齐出,挽成一个金圈,刀势一正一反,奇正相生。穆雪与蔡一卓恶斗许久,右臂受轻伤,而这两个金袍人,心意相通,双刀合璧,威力大涨竟有单人单刀之七八倍,穆雪顿感吃力,在刀光中飘来晃去,俨然一叶轻舟飘摇于狂涛骇浪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对峙的两拨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合作,各显能耐跃上屋顶,围住夏侯云。夏侯云自然不会束手待毙,或擒或格,拳打脚踢,*个立脚未稳的刺客滚下屋顶,奈何对方人多,此去彼来,不一会儿便落在下风。
一个金袍人见形势大好,突然袍袖一展,一束金光炸开,化作一片金雾,夜风中弥漫起淡淡的阿末香。
阿末香是最为昂贵的香料,若说此刻飘起的阿末香无毒,穆雪是绝不相信的,然而恶战当前,屏不得呼吸,心念急转,舌抵上腭,强通全身经络,力运上下之气,使出穆家武学中最为凶残的剑法——石破天惊!
霎时间,剑光四起,恰如巨浪滔天,更似惊电奔雷,逼得两个金袍人纵身后退,目露骇然之色。
穆雪腾身而起,身在半空,一剑挥下,一片血光飞起,无论是深衣刺客,还是金衣刺客,全都捂胸倒下!
这是武功吗?这是人的力量吗?夏侯云从哪里找来的妖魔?两个金袍人面面相觑,脚下踯躅。
穆雪单臂抱住夏侯云的腰,一个纵跳落到地面,并不松手,带着他就跑。两个金袍人心意相通,立即意识到那女人已是强弩之末,同声喊“追”。
穆雪和夏侯云并没跑得多远,又一群灰衣人拦住去路,二话不说,挥刀向两人砍来。穆雪厉笑一声,吐出一口血,长剑挥出,一道光圈扩散,灰衣人骤然暴退,低头看自己的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血自他们的胸口呼呼流了出来,人却如枯木颓然倒地。
夏侯云一低头,瞧见穆雪脸色苍白,两颊燃着诡异的红晕,唤道:“丫头,丫头!”
穆雪以剑拄地:“你快跑,去找虎鲨,我还能抵一阵子,快跑!”
夏侯云双臂一伸,将她抱进怀里:“丫头,我连累你,已是我无能,我后悔了,不该带你到龙城来。你总在骗我,我跑了,留你被人杀死吗,我做不到。”
“你想我白死吗,快去找虎鲨!”
夏侯云松开她:“在别人眼里,我们是夫妻,我不想和你做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要走,一起走。”
穆雪笑了:“你这人,死到临头还占便……”
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
夏侯云眼前一亮:“这是中尉军,我们得救了!”
屋顶上的两个金袍人,伏下身来。
“本将奉命,前来捉拿刺杀太子殿下的刺客,兄弟们,休得放跑了刺客,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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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别动(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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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士兵们张开弓,扣上箭,咻咻咻,箭如急雨!
穆雪拖着夏侯云就地一滚,双脚蹬地,身子向上纵,纵上屋顶,咬紧牙关往屋脊的另一侧跑。
“捉拿刺客!”
士兵们举弓向上,羽箭离弦。
夏侯云在被拖上屋顶的一刻,已解开狐裘斗篷,反手旋舞成盾牌抛出,卷落了第二波羽箭。
“住手!住手!太子殿下在此,谁敢造次!射杀太子殿下,尔等要造反吗?”
一道骑影出现在街的那一头,骑士一边打马狂奔,一边摇枪狂喊:“住手!住手!射杀太子殿下,尔等要造反吗?”
“本将奉命捉拿刺客,谁敢放跑刺客?放箭!放箭!”
射杀太子殿下?士兵们左右相顾,面露惊疑之色。
“原来是中尉军的中尉丞冯庆新!兄弟们不认识太子殿下,你冯庆新也不认识太子殿下吗?冯庆新,你这是谋反!会抄家灭门的!你这是让兄弟们去死!谁再放箭,等同谋反,罪无可恕!”
屋顶上的穆雪真气一泄,连呕三口血,扑倒在瓦上。
夏侯云半扶半抱,低呼道:“丫头,别吓我,丫头!”
“殿下,放下我,躲到屋脊后,先躲过去!”穆雪额上虚汗淋淋。
“我不会放下你的,”夏侯云低沉而坚定地,抱着她往屋脊爬,“我欠你的太多,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报。”
“嘴够淡!”穆雪气阻,“认我为老师,就得有个学生样。快走,我打不了啦,快去找虎鲨来救我!我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冯庆新单手举斧:“你是何人,竟敢阻挠本将捉拿刺客!放跑刺客。罪不容诛!兄弟们,放箭!放箭!杀死刺客,为太子殿下报仇,加官进爵!”
“中尉军的兄弟们,休得轻举妄动!徐树林在此!中尉丞冯庆新刺杀太子殿下,犯谋反大罪!不想一起死的,退后!退后!”
徐树林疾呼,中尉军听从冯庆新调遣。他说捉拿冯庆新,没人会听,能让他们犹豫后退,就是生的机会。
“中尉军的兄弟们,徐树林在此!不想死的,速速下马,冯庆新谋反,铁定死路一条!”
“何方狂徒,胆敢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本将岂能不认识太子殿下!岂能不认识卫尉军的徐大人!阻挠本将捉拿刺客。必是刺客同党,竟敢冒充徐大人!兄弟们,将这狂徒一并拿下。火速寻救太子殿下!大王必有重赏!违抗军令者,杀无赦!”冯庆新拍马舞斧,直劈徐树林。
冯庆新并不是徐树林的对手,勉强可走四五十个回合,然而徐树林单枪匹马,在上百中尉军面前,便处于绝对的劣势了。
对中尉军来说,日常除了训练便是巡防,虽然听说过徐树林的名字。毕竟徐树林是卫尉军中人,就算见过。也是少见,此时夜黑风高。看之不清,而太子殿下,更是陌生,大不如卫尉军远远见过。因此,上官中尉丞的命令不能不听,况且,谋反是要诛三族的,中尉丞位居三品,无缘无故谋什么反,眼见着上官亲自出战,不再犹豫,箭上弦射向夏侯云,刀出鞘围攻徐树林。
“冯庆新,你这是铁心谋反了!”徐树林挺枪迎战。
隔街屋顶上的两个金袍人相视,身形同时掠起,向对面屋顶掠去,双刀齐飞,朝穆雪和夏侯云攻来。金光闪耀,穆雪奋力推开夏侯云,挥起青铜剑,刀剑相击,穆雪长剑脱手,身往后退,仰倒屋脊之上。金袍人大笑,抖起金色光电,光电直逼夏侯云,一前一后,前刺胸口,后断脖颈!
两道乌光闪过,两支箭分射两口刀,当当两声脆响,金蛇刀走歪,又两支箭射来,金袍人不得不左右跳闪,但见一道黑影疾掠而来,左刀右剑,招招死手,向金袍人进攻。
“苏伯颜?”夏侯云低呼出口,想去扶穆雪,却被缠斗的金袍人和苏伯颜阻隔。
穆雪但觉胸中气血翻涌,想呕呕不出,眼前一阵眩晕,眩晕后,四肢百骸如浮温泉之中,有一种软绵绵的,懒洋洋的感觉。穆雪心知这种感觉绝不是什么好的,挣扎想站起来,无奈真气涣散,浑身无力,勉力向夏侯云招手,又一阵眩晕袭来。
就在这时,马蹄声声。
夏侯云回头望去,两支马队从不同方向疾驰而来,定睛看去,一队桑勇带队的中尉军,一队蒋思辰带队的卫尉军,两队人马与冯庆新的人马形成三角对立。
蒋思辰刚喊一声“太子殿下,臣救驾来……”,桑勇已发声怒吼“拿下反贼冯庆新”,声似滚雷,震得冯庆新身后的中尉军弃刃下马,跪地喊冤。蒋思辰耸耸肩,略带嘲笑地看向桑勇,今夜的事闹得太狠,中尉军谋反,桑勇即使没参与,也有失察之罪,这中尉卿的位子是坐不住了。
两个金袍人见大势已去,双刀左右一合,合璧成环,金光暴涨,饶是苏伯颜艺高,也没能完全避开,一刀从发髻划过,另一刀从肩头划过,苏伯颜一退之下,两个金袍人哈哈大笑,双双抓住穆雪的胳膊,起起落落,往远处逃去。
夏侯云大急,喊“救太子妃”,抬脚就追,却没站稳,骨碌碌摔下屋顶。徐树林噌地从马上窜出去,接住夏侯云就地一个横滚。夏侯云翻身跳起来,跳上徐树林的马,双腿夹马肚,一掌拍马臀,发疯地追过去。
蒋思辰想下令放箭,却怕误伤穆雪,扬手一鞭,拍马向金袍人逃跑的方向奔去。屋顶上的苏伯颜倒提刀剑,紧紧追着金袍人。两个金袍人轻功着实了得,挟持穆雪也不见半点滞缓。
夏侯云对龙城的地形不算太熟,眼见金袍人在视野里越来越远,急得目眦尽裂。蒋思辰心念频转,看到徐树林和桑勇及士兵就在后面。想了想,撇开夏侯云,穿街绕巷。直追金袍人而去。
今夜除夕,按惯例。卫尉卿带队巡防长安宫。长安宫惊变,令蒋思辰受寰王责罚半年佚俸,当宫墙上值守宫门的士兵报告,远见长安宫和北宫之间似有异动,他立即派人查探,听说大约是太子车队遇袭,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点兵点将赶过来。冷琥冷珀领银甲卫,正守着丘妃檀妃的车驾,与十倍于己的刺客殊死恶战,太子和新太子妃不知去向,二殿下遇刺身死,苗妃头破血流昏倒车底。蒋思辰心惊肉跳,留一半人马围杀刺客,率另一半人马寻踪。
一路尸体一路血。
蒋思辰不得不佩服太子和新太子妃的杀伤力,在看到夏侯云和穆雪的瞬间,暗呼侥幸没来晚了。看太子对新太子妃的在意度。救得新太子妃,当是一件大功。救驾之功,救命之恩。他的仕途将直通青云,也不枉李世昌临死,将李家的前程交到他的手上,托付给了太子。
两个金袍人,一人背着穆雪,一人不时向苏伯颜射发暗器,协同合作,渐渐与苏伯颜拉开距离。就在金袍人高兴快将苏伯颜甩开,离蒋思辰越来越远时。前方出现二十余蒙面黑衣人,人人手里一张铜弩。每张铜弩上扣着一排流线型铜矢。金袍人眼睛缩了缩,难道是传说中的连环弩?传说中。连环弩是秦军北方军团将军亲卫专用,龙城之中竟有秦军精兵?
领头的黑衣人冷冷开口:“想活命的,放下那女子。”
两个金袍人看看连环弩,看看追上来的苏伯颜,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相视而笑,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相同的意思,抓得着活的,就要活的,抓不着,那就让她死。两人同时动作,一人抓脚,一人抓手,将穆雪举起,向右下方抛去。那是一道高墙,撞上墙,必死无疑。
黑衣人来不及骂,双臂向前,双掌合一,身如一支黑箭,全速向穆雪扑去,在离着高墙还有两尺的地方,抓住穆雪的衣服,反腕一带,穆雪和黑衣人一起撞在墙上,砰的一声,黑衣人当了一回肉盾,前后两撞,差点把心吐出来。
两个金袍人在扔出穆雪的同时,身向左跑,双刀搅起巨大的金圈光幕。其他黑衣人在看到头儿向穆雪扑去的同时,一齐松弦放箭,连环箭密集如雨。
金袍人低估了铜弩的张力,和铜矢的穿透力,箭雨叩破光幕,扑扑扑射上他们的后背,金袍人被射得踉跄,却未扑倒,旋即丢出一大把烟花,烟花落地喷火开花,升起一团团彩色烟雾。紧追在后的苏伯颜被箭雨波及,身子跃起向后滚翻。金袍人借机遁走。苏伯颜面色黑沉,那两个金袍人,显然身穿刀枪不入的软甲,什么来头?
黑衣人唤道:“阿雪,阿雪,阿雪……”见她呼吸时快时慢,连忙握住她的脉门,脸色大变,连声呼“阿雪”。
马蹄声近,蒋思辰下马奔来,大喊道:“放下太子妃!”
黑衣人抱起穆雪,冷冷道:“滚!”
苏伯颜赶到,收起刀剑,拱手为礼:“多谢壮士救下……救下……”那句“太子妃”实在喊不出口,这女子,本该是他结义兄长的妻子。
蒋思辰斜眼看着苏伯颜,心里非常奇怪。长安宫里,北宫和风府出事,长安宫外,北宫和星府出事,若说与四殿下无关,龙城的耗子都不信,作为四殿下坚强后盾的苏家大公子,出现在相救太子的现场,太诡异了!
穆雪睁开眼睛,眨了眨,笑起来:“七哥,是你吧。我头晕,先睡了。”
七哥?蒋思辰愣,新太子妃在龙城还有个哥哥?她不是秦人吗?
七哥!苏伯颜怔,穆家七郎?穆七郎不是早年就随南方军团南下岭南吗?穆家被南秦新帝诛杀殆尽,穆七郎竟也到了龙城?
穆英骂了声“该死”,问蒋思辰和苏伯颜:“夏侯云那小子在哪儿?”
蒋思辰和苏伯颜齐齐抹汗,向后指。
穆英抱着穆雪便跑,蒋思辰和苏伯颜抬脚跟上,跑过一条街就看到了夏侯云。夏侯云看见一个黑衣人抱着穆雪,眼都红了,跳下马向黑衣人扑来。又要抢人又要打人。
穆英嗤地笑了,骂道:“夏侯云,住手!”
夏侯云怔。张张嘴,不吭声。
穆英:“阿雪为你。可真是拼命了,竟然用上玉石俱焚的石破天惊剑法,没有三个月,内力缓不过来,现在的她就如没练过武的女子一般,你要是护不住,我就带她走。”
夏侯云怔住,想起穆雪一剑挥出众皆倒地的惨烈。心头闷闷地痛,痛得透不过气来,哑声道:“七哥,我不会让你带走她的。”
穆英眸光闪了闪:“阿雪中了毒,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中毒?什么毒?”夏侯云失声喊。
“是一种叫‘春风’的毒。”穆英眸光黝黑,“有一阵时间了,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毒发。”
蒋思辰两眼看天,这一场血雨腥风,竟然要以太子和新太子妃春风一度告终。这弯,拐得不要太大!
苏伯颜黑了脸。
夏侯云急道:“七哥既然看出阿雪中毒,赶紧帮她解啊!”
噗!穆英吐血。
蒋思辰哈地一声笑出来。意识到失态,急捂着嘴,浑身直耸。
苏伯颜本来郁闷之极,一听这话,郁闷全消,嘴角勾起,止不住笑意。
太好笑了有没有,这位太子,二十好几。娶妻好几,不懂什么叫“春风”?
穆英把穆雪往夏侯云怀里一塞:“夏侯云。你可别告诉我,这种迷情毒。你不会解,还不滚回北宫,你想当街出丑,我还不想我妹妹出丑,滚!”
夏侯云再不明白就是蠢了,面孔大红,低头见怀里的穆雪,嫣然而笑,双颊粉晕,眸中波光欲流,是他从未见过的妖娆,心头闷了闷,跳上马,打马就跑。
蒋思辰吼道:“金甲卫,护太子驾!”跺脚大笑,看太子的糗事,怎么这么叫人兴奋。
穆英瞟过大笑不止的蒋思辰,和忍笑忍得辛苦的苏伯颜,冷冷道:“你们两个,舌头太长的话,我会帮着绞一绞。”
夏侯云抱着穆雪骑在马上,穆雪的眼波已显迷失,腰肢轻扭,一手环挂着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脸上抚摩。夏侯云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她的手,纤长,细致,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丝毫不显练过精深武功的痕迹。夏侯云的心怦怦跳,感觉到这个女子,僵直如木的表情下,冷硬如刀的心性里,可能藏着的妩媚柔软,心跳得更快。
穆雪倏然立身而起,在他的唇上,飞快地落了一吻!
这一吻,吻得突然,夏侯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离开,吃吃笑着,笑得像只偷嘴的狐狸,又用手指在他的唇边零乱地划。夏侯云喉中干干的,眼睛红红的,这个女子,是个温暖如春阳的女子啊,自随他北上,护他,顾他,生死不离,这份情意,在不知不觉之间,已如春水将他洇透,可笑他还试探自己心里有没有她。
穆雪晕晕的。影影绰绰,好像是在将军府的小楼里,她站在窗前,小楼外玉兰新绽,一片片白色,似雪花缀满枝头,又似白云逗留,明明记得昨日只是一树花蕾,一夜春风后,花蕾个个绽放,朝霞轻抹,玉兰花在晨风中摇曳。有一枝伸过来,就在窗边,柔嫩的花瓣,洁白如雪,花蕊粉绒绒的。
伸出手,轻抚花瓣,那种软软的、细细的、滑滑的触感,令她心怡,微叹一声,一场春雨,这些花朵便将零落成泥。跃出窗外,行走在玉兰树下,抬头望着这种弃妖冶之姿,去轻佻之态,无意与群芳争艳,不惹蜂蝶狂舞,开放不过数日的花朵,穆雪再叹一声,纵身而起,攀住枝条,轻轻吻上那纯洁的花瓣。花瓣冰凉而柔软,有股极清雅的香气留在唇上,穆雪笑起来,玉兰花零落成泥又如何,已在早春的寒风里怒放,清香留于世间。
北宫大门打开,夏侯云打马入内,直奔德阳殿,一片烧黑的废墟入目,这才想起那场爆炸,冷毅留守北宫,忙着安抚铁鹰骑家属,还没顾得上整修。
穆雪的两条胳膊挂上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呼吸不时吹入耳洞,简直是致命的诱惑,他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拨马头。向合欢殿而来。
除夕夜,合欢殿的内侍宫女,正聚在一起吃午夜的饺子,听得殿门咣咣响,急忙跑出来开门,便见太子殿下打横抱着个女人,两个人浑身是血,吓得失色叫喊。
夏侯云想骂。喉咙里发不出声,头也不回直奔寝殿。
寝殿外悬着水晶灯,灯光柔和,寝殿里没灯,也没炭火,寒意沁骨。
夏侯云用脚踹上殿门,一低头,便见穆雪那双闪闪发亮的水眸,她像藤蔓一样缠在自己身上,不停地在他肩颈胸腹蹭来蹭去。发出低柔而蜜甜的呻.吟,显然春风毒发作了。
夏侯云嗓子里更干了,某个地方硬挺得发疼。几乎站不住,三步并两步走进内殿来到床边,想把她放下,却被她勾得直接扑上她的身。
穆雪双手捧着他的脸,黑暗中也见得媚眼如波。
夏侯云低呼道:“丫头,你醒醒,看看我。”想着穆英将中毒的穆雪交给他,看来穆英是认可了他这个妹夫。
穆雪眯眯笑着,吊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调皮地在他唇上画个圈。竟咬着他的唇瓣,撮唇吸吮。良久松开,舌在他齿间勾画。
夏侯云一向远离女人,自诩冷静,却在她吻上的那一刹那,身子僵得一动不动,甚至呼吸都停顿了,痴痴地由着她的舌在自己齿间勾画,那清甜,软绵,让他脑子里空空的,接着,呼吸就变得粗重了,重重地压上她的唇,到她的舌齿间汲取芳香。
穆雪的手从他的脸往下抚,抚过他的脖子,从他滚动的喉结摩娑而过,支起头,吻上他的喉,一吸一吸,吸得夏侯云全身绷得像一把张开的弓,汗从额角渗出来,喉结在她的口中,简直被要了命一般。
夏侯云半抱起穆雪,手哆嗦,只恨衣扣太紧,衣带太多,终于将两个人的外裳扔到床下。
穆雪两臂轻展,伸了伸,又环过来,从他躬起的后背摸到他的腰,揉揉他的肚子,笑眯眯“好结实”,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手指灵活翻转,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解他中衣的衣扣,若不是那娇媚之极却又泛空的眼神,夏侯云几乎认为她是清醒的。
两个人只着中衣相对,肌肤的滚烫透过薄薄的素绫传给对方,灼热的气息相互交流,十九岁的女子,发育良好,又因长年习武,肌肤滑腻细嫩,又极为紧致,触之如温玉,闻之如娇花。
夏侯云喘息着,额角鼻尖沁出一粒泣汗珠,身下早已高高挺起,蓄势待发!
穆雪晕晕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沙漠上又干又热,腾腾热气包围着她,她努力地张望,除了一片茫茫黄沙,还是一片黄沙茫茫。穆雪觉得自己快死了,趴在沙子上,双手不停地挖沙,挖着挖着,终于挖到一捧湿沙,将沙子放入嘴里,拼命吸沙子里的水分。湿沙含水虽少,对她这个快要渴死的人来说,足够救命,吸得舌头发麻,再也吸不出一滴水,便伸舌将嘴里的沙子一点点吐干净。
然后,她把自己埋在微带潮湿的沙坑里。阳光真好,太暖了,暖得心头发燥。一群羊越来越近,她从沙坑里一跃而出,扑住一只羊,左摸摸,右摸摸,暗叹这羊好结实,再摸摸自己的肚子,空空的,空得从内往外烧灼地痛,迫切想有什么东西填满它,罢罢罢,为了能活下去,只好委屈这只羊了!
穆雪抱住羊,咬破羊颈,不停地吸羊血,羊挣扎,她更紧地抱住。唉,好饿,穆雪说声对不起,拔出臂上的短刀,一刀扎进羊颈,向下一划,划开羊皮,短刀在指尖飞转,不一会儿将羊皮整张剥下,拍了拍羊屁股,环顾四周,没有一根草,怎么生火烤羊呢?
夏侯云的上衣已被穆雪脱去,露出紧实的男性躯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胸肌鼓耸,腹肌线条清晰,臂肌隆起如丘,而穆雪,也被他脱得只剩一件奇怪的肚兜,一件不像肚兜,偏又兜住那一对饱满的肚兜。
夏侯云已挺得太久,忍得太难受,扯掉那肚兜,分开她的双腿,喘息着在穆雪耳边道:“丫头,我要进来了!”
穆雪四下寻找可以生火的植被,视野中忽然出现一道黑色身影,一只巨大的蝎子从沙子里跃出,穆雪骇然,飞出短刀,大喊:“张寒,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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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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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寒,别动!
这一声喊,如一道闷雷,打上夏侯云的头顶,炸得他灵魂出窍,魂飞魄散。
这一声喊,喊得夏侯云血液全凉了,恰似跌进了千年不化的冰洞。
火热的娇躯还在左扭扭右扭扭,磨蹭着他光裸的肌体,夏侯云再无半点热情,木木地俯视她波光潋滟的眼,娇憨艳媚的笑,原来,这眼中的情意,笑里的风月,从不是对他的。
护他,顾他,因为她把他看作学生。
生死不离,他曾在沙漠里帮过她,如今给了她衣食住行,她是门客,忠诚于主人。
师生情,主宾义。
如此而已。
寒意一阵阵漫过来,夏侯云打个冷颤,身体冷,心也冷,想从她身上下来,未料她一脚踢上了他的屁股,踢得他差点滚到床下,身子还没稳,又被她玉臂一伸拉得跌在她胸腹上,脸险些埋进那片高耸,而她的两只手,在他屁股上交错连拍,口中笑“有阳,吃阳”,夏侯云一张脸顿时黑了。
他是男人,当然有阳,可抱着他的身体上下其手,当成吃别人的阳,她能不这样欺负他吗!
夏侯云气得肝都疼起来,用力扒开她缠在腰身的胳膊,双臂撑起,就要离开她,听她嘻嘻直笑“阳.痿吧”,手肘一软,再次扑在她身上,一张脸又黑了三分。
她在他的身子下面曲意求欢,喊别人的名字,他阳不痿才怪!她还嘲笑他软下来了!而且,迷情毒再厉害,她这话也太放肆了吧,倒是什么都懂!这么一想。夏侯云心里堵得像塞满了石头,心都发硬。
穆雪在与金袍人搏杀时,心知金袍人散出来的阿末香有异常。却因生死间不容发,不但没有屏气。还用上极耗真力的石破天惊,因此,春风迷情毒通过呼吸深入肺腑,在她未知未觉间,毒性已暗暗发作,令她失去了意志抵抗的可能,此时意乱情迷,她哪里肯放夏侯云离开。双腿盘着他的腰,双臂勾着他的颈,又摸又啃。
亲吻,爱抚,热情似火,他竟然是替代品,男性的骄傲再不允许夏侯云与穆雪欢好。
他刚用一只手压住她两个手腕,一条腿压住她两条腿,身子悬离,便听得她冷嗤“举着”。愣一愣神,被她挣脱控制,反抱了个结实。一个热吻吻过来,没轻没重咬破了他的嘴唇,还低吼一声“你举不举”,夏侯云的脸全黑了,觉得自己快疯了,在她的意识里,她正与张寒抵死缠绵吧。
夏侯云怒极,恨极,顾不得伤了她。长身而起,低头看着暗色里她那发着淡淡洁玉光泽的肌肤。怒到极点,恨到极点。目光一点点灯下来,心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的绒草,冷成灰烬,湮灭如尘土。
恶意悄悄滋生,蔓延到每一个毛孔。
夏侯云抱起穆雪,用力在她颈后一击,穆雪哼了哼,双臂垂下,昏过去。夏侯云伸手抹去唇破流出的血,真多谢她教给他的格斗术,在没有内力的情况下,也能给人重击。容色沉沉,给她穿上肚兜中衣,抱着她来到净室,望着石瓮中汪汪的水纹,他这么做,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艳阳高照,巨蝎被钉进沙里,穆雪看向走近的人,不由得掩口,她把玄黑色衣裳的夏侯云,看成黑色衣裳的张寒了,那声喊,希望夏侯云没听见。踢一脚剥了皮的羊,尴尬地笑,有羊,吃羊。
夏侯云搭起木架生起火,用剑穿透羊身,将羊吊起来烤,斜眼看她饿得两眼发绿光,笑问,想吃哪块肉,穆雪粉舌在唇边一勾,笑眯眯道,羊尾巴。夏侯云拿刀削下羊尾,可能用力有点猛,或火燎着木架,烤羊架轰地一声倒塌了。
夏侯云瞅着落在火堆里的羊,问,这怎么烤,穆雪咬一口鲜润多汁的羊尾,嘟哝道,举着,夏侯云脸拉得长长的,说,羊很肥,很沉,穆雪哼一声,你举不举?夏侯云狠狠瞪她,撇着嘴,双手握剑柄,翻转烤肥羊。
夜来了,四周黑漆漆的,寒意从毛孔一丝丝渗进骨头,肌肤冷透了,骨头也冷透了。
穆雪猛地跳起来,激起一片水声,抬起双臂抹一抹脸。
紫蔷慌忙擦去眼泪,声音犹哽:“少主,你可醒了,快洗个热水澡吧。”
穆雪打个寒颤,下意识回道:“你在外面等着。”
紫蔷知道自家少主受白夫人影响,从不要人侍候洗沐,轻喏一声,略有迟疑,道:“七郎君来了,少主有什么不适,七郎君在花厅等。”
“还好。”
紫蔷退出净室,望一眼自家少主浑身滴水,哆嗦不止,双拳慢慢地握拳,轻掩了木门。
穆雪跨出石瓮,又抹抹脸,一时有些发懵,遍体寒凉,寒透骨髓,她顾不得再想,脱去衣裳,泡进热水里,打个冷颤,双手抱住肩。
阿蔷死在长安宫里,出宫后袭击不断,转眼回到北宫了?谁脱了她的外衣?为何把她放在凉水里?
石破天惊。她施用了两败俱伤的剑法。
穆雪把住自己的脉门,叹了口气,果然内力散尽。咬了咬唇,唇瓣作痛,有一股浅浅的血味,穆雪呆了呆,胸口传上异样的痛感,心中凛然,忽地站起身,低头看,只见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痕紫印。
穆雪跌坐桶内。可能是体质与常人有异,她全身的皮肤,轻微磕碰便能青紫一片,所谓的外伤曾吓得父母不敢让她习武。
这一身斑驳,是指印?是咬痕?她,这是被人污了?被人污了!
想起来了,她被两个金袍人劫持,夏侯云想追,却跌下屋顶。
紫蔷说,七郎君来了。是穆英把她从金袍人手里救下来的,穆英救下她的时候,她已失了清白,所以紫蔷才哭得两眼红肿。
一声哀吟从胸口里冲上咽喉,穆雪紧咬唇,没让自己哭出来,闭上眼,两行如联珠般的泪直滚而下。
花厅外,临近花墙的合欢树下。
“阿紫,有什么话不好在人前说,你把我叫到这儿来?”
紫蔷忍着怒气:“七郎君,奴婢问你,少主真的中了那种叫春风的毒吗?七郎君还把少主交给了夏侯太子?”
穆英叹气:“你这是不信我的话?你是阿雪的侍女,好言劝阿雪,谁也不想那个样子。那是迷情毒,她中毒已深,我不把她交给夏侯云,还能找别人吗?你当我乐意让谁占了阿雪的便宜?没办法了!”
“可是,夏侯太子叫奴婢进去侍候少主,奴婢看到少主在净室的凉水瓮里,夏侯太子说,得等少主自己醒,毒才算全解了,奴婢眼睁睁看着少主泡在凉水里,这么冷的天,那么凉的水,奴婢……”
穆英神色大变,抓住紫蔷的双肩:“你说什么,阿雪一直泡在凉水里?”
紫蔷被摇得发晕,说不出话,直点头。
穆英松开紫蔷,转身向寝殿跑去,踹开寝殿的门,灯光熠熠,夏侯云衣冠整齐,屈坐在食案前,慢条斯理地吃着小餐。
穆英容色黑沉:“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刻,枉我妹妹为你拼了命!原来在你眼里,她的命根本无足轻重!”
夏侯云手抚胸口:“阿雪多次救我,我从不敢忘记她的大恩,我只恨自己无能,生生受着她的恩情,但有一天我可以了,她有驱使,我绝不推延!”
“夏侯云,我跟你说过,阿雪真气涣散,养三个月都未必养得回来。这个时候她的身体最为虚弱,你竟然将她放在凉水里泡,你这是要她的命!风传你不行,你要是真不行,为什么不说!别跟我扯什么君子行为,你当她愿意中那下三滥的毒,你当我们穆家人非得求着你当解药吗?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配得上阿雪吗?阿雪要有个好歹,夏侯云,你就等着进天狼山喂狼吧!”
夏侯云紧抿着嘴。
“吃吃吃,我让你吃!”穆英一脚踹翻食案,探手揪住夏侯云的衣领,一拳打上他的脸,“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穆雪听着外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心里一片茫然。原来她中了毒,她和夏侯云到底落了夫妻之实。穆英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夏侯云吃干抹净不认账?
“欲留无计去难成,何处是归程?冷风吹落泪,寒夜人无寐,我梦常怀旧,我心浓如酒,梦里依稀温柔在,蹉跎世事多无奈!”
穆雪捂住脸,低低唤道:“张寒,这仇恨太重,你何苦留在咸阳,你要是还在我身边,我没这么累!张寒!罢了罢了,短时间潜回咸阳,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一起逃亡!”
拿棉巾擦干身子,拿过衣架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穿好。
当年秦夏对抗,穆英到龙城潜伏,如今穆家已亡,穆英留在北夏便没了意义,不如一起南归。
南归的路,未必顺畅。兄妹同行,也有个照应。
她想回咸阳,她想见张寒。
穆雪走出净室,绕过屏风。
殿门紧闭,寝殿里只有夏侯云和穆英两个人,此时,这两个说起来龙章凤姿的家伙,正在地上滚来滚去,拳打脚踢,像乡野的蛮汉一般互殴。
“别打——”穆雪低喝,话没说完,眼前一黑,身子向后栽倒!
——————————。(未完待续)
147 沮丧(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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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病倒了,病势汹汹,陷在深昏之中。
易青细细诊完脉,看向穆英,欲言又止,起身。
穆英明白易青这是有话说,也起身。
夏侯云喝退殿中其他人,向易青拱一拱手:“易先生有话直说,七哥能知的,我也当知。”
易青:“术业有专攻,易某擅于伤病科,对千金科不敢妄言。依易某之诊,少主内力涣散,寒气乘虚而入,深透骨髓,若无良方,只怕日后……日后无子。”
夏侯云的淡漠倏忽转为灰败,不自禁探身细看穆雪。
穆雪的头发犹是湿的,颈下的浅紫色绣枕上一片黯淡水迹,面色苍白,双唇失血,在紫红的帐幔和锦被衬映下,浮泛着一层奇异的青白,如陈年的薄纱,了无光彩,亦无生气。
无子,对女人来说,不弱于性命之伤。
后宫里长大的夏侯云,深深知道无子之痛。
夏侯云鼻尖发涩,喉咙里也涩涩的。
穆英一把揪住夏侯云的前襟,想骂,骂不出,想打,已经打得鼻青脸肿,再打,又有什么用!
夏侯云走到寝殿外,吩咐候在廊下的冷毅,陪同鲁太医前去太医院,相请太医院太医令,千金科圣手鲁太医令,鲁太医的父亲。
易青去花厅开方。
夏侯云瞟一瞟易青的背影,一声“少主”,暴露了易青抛家弃业、北上龙城的原因,他是秦军医曹,以北方军团统帅穆岐为主,他认识穆岐的女儿穆雪。
易青吃北夏的饭,用北夏的钱。从来不改秦人的骨和血。
就像穆雪,做他的门客,当他的老师。心底里那一腔子深情,从来不在他的身上。
夏侯云凝眸注视无知无觉的穆雪。坐到床边,拿了棉巾给她绞头发。
“给我一个理由。”穆英问。
他不明白,穆雪能拼着玉石俱焚,也不让刺客伤夏侯云,可见她对夏侯云有着特殊的情感。夏侯云的神态,也不似不喜欢穆雪,这两个人,怎么就在迷情毒下。什么都不做呢,夏侯云真的不行吗?
夏侯云抿了抿薄唇,斜一眼穆英,噫,那眼睛直勾勾地往哪儿瞄呢,龙城人传说他不行,他听得多了已不在意,忽然就不想穆英也认为他不行,张张嘴,说道:“她和张寒成过亲了。”
穆英怔。他听过张寒的名字。但没见过,北上龙城潜伏时,张寒还没入伍。穆雪成亲,伯父穆岐特意给他送信,他精心备了一份重礼带去咸阳。咸阳与龙城相隔数千里,他得知穆家灭门,还是穆雪使用秘密联络暗号,兄妹见面以后。
穆英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夏侯云伸出手,慢慢抚过穆雪又长又黑的眉,抚摩她的眉心。她昏迷了,眉心还蹙着。在想什么,那灭门的仇恨。还是那难以忘怀的情意?
想着金袍人给穆雪下春风迷情毒,显然存了心要占穆雪这个人。夏侯云心里又苦又涩,俯下身,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低呼一声“丫头”,泪水无声涌出来。
悔吗?
悔。
在他的骄傲和她伤病无子之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再痛,他也当一回张寒的替身。
穆雪感觉自己在雪原上奔跑,饥饿,疑惑,寒冷,恐惧,她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灰濛濛的雾气,幽灵鬼怪飘来荡去,喋笑不止。她气喘吁吁,扼喉的窒息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时,她看见一片流火般的红色,驱散了满天的阴雾,红色越来越亮,越来越红,她看见一个身影,朦朦胧胧的,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一个低沉的呼唤传来,丫头,丫头,她笑了,张寒,我就知道是你。视线渐渐清晰,真的是张寒。
他穿着新婚的玄色端服,微笑着向她走来,从她身边走过,两个穿纯衣礼服的少女咯咯笑,张寒左拥一个,右抱一个,扬头而笑。那一笑,朝霞失色,明月无光。
那两个少女,一个是司惠芬,一个是高瑞香,她们一直追逐张寒。张寒要成亲了,新娘是司惠芬和高瑞香?
张寒说,一生一双人,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张寒说,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
不!不!张寒,他怎么可以娶别人为妻!
凝眸只有风如旧,露冷霜寒离别后,往事依稀梦里欢,可怜人意空缠绵,执手相看晓月风,霎忽云比欢情浓,斜柳残阳碧花落,离离山盟转头空!
穆雪咬着唇,一任泪水在寒风中流泻。
雾又浓了,再不见流火的红,一双臂膀将她抱了起来,让她靠进一个温暖的胸怀。穆雪想看清楚这雾中人是谁,睁大眼,却看不清,只听他一声声低呼“丫头”。
丫头。小丫头。曾经有人这样唤她。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那个善良又张扬,带着一丝青涩的少年,他说,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这一辈子都不变!
一辈子,一个人有几个一辈子吗?穆雪凄然而笑,再见面,他心有所属,已娶妻生子!
想当初,一怒之下,把他扔到野外,却又怕野兽夜来袭击,躲在树上,等着他醒来,看着他拍拍屁股徘徊而去,不是不心痛的,哪怕他是平民之子啊,奈何他是敌国斥候!
从那以后,冬天,她常常在天鹅湖的冰面上练剑,那片冰面,他曾在那儿落入冰窟。春天,她常常在湖畔的柳树下读书,那棵柳树,就在没拆迁前小院的门前。母亲的野外生存,她常常穿越古山的原始密林,立马山的北坡,眺望远处的茫茫沙海。
存着一点点期待,他能再到天鹅湖来找她,榆州的变化。她怕他找不到,甚至想,如果他来找她。她就不再顾忌身份的悬殊了。
一年又一年,三年。五年,她把往事深埋心底,拒绝任何人的提亲。
直到那一晚,遇到了张寒。
张寒,那个文采斐然,武功绝顶,比月明,比山峻。恍若神仙子的青年,击碎了她筑起的冰墙,将她从心牢中放出来。
她以为她这辈子会一直快乐下去,父宠母爱,兄疼嫂让,有一个优秀的夫君,以后还会有可爱的孩子。
造化如此弄人!
家破人亡,从婚礼上逃跑,遇到了故人,到而今。张寒另娶,她失了身。
怎一个痛字抵得!
低呼还在耳边,穆雪想。她累了,累极了,先睡一会儿吧。也许醒过来,爹爹又会叫她背书,娘亲又喊她野外了。
年过花甲的鲁太医令诊过脉后,迟疑道,重伤内虚,寒气成毒,损伤根本。除非有还阳草,一株服十日。连服百日。
野灵芝比野人参罕见,百年野灵芝堪比千年野人参。三百年的野灵芝。才算还阳草,百日服食,搜遍北夏从未有人迹的高山密林,怕也找不到十株!
鲁太医令期期艾艾,长安宫的药库,现存千年野人参三株,五百年野人参五株,百年野灵芝三株,两百年野灵芝一株,还阳草一株。
穆英拖着鲁太医令就往长安宫,夏侯云飞身上马,冷毅调派百名银甲卫跟随。鲁太医令汗流浃背,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那都是药库的镇库之宝,就算全给新太子妃用上,也不一定能驱尽寒毒。
夏侯云进长安宫时,正遇上蒋思辰率领金甲卫浩荡出宫,夏侯云顾不得多问一句,直奔药库,将易青看中的药材全部收入囊中,只留给鲁太医令空荡荡的库房,一道道冷肃的背影。鲁太医令一路跌跌绊绊,一路嚎啕大哭,往灯火通明的宣室殿跑去。
天亮了。
冷毅禀报,银甲卫死十五人,重伤十九人,伤三十人,虎鲨伤十四人,白五白九重伤,八十人仪仗,无一人无伤。冷毅还禀报,檀妃受惊,高烧,丘妃受惊,见红。
夏侯云想着她俩受的牵连,第一次走进后殿,却在门口停下,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得令太医好生看护,叹了口气,来到詹事府。
詹事卿董青和詹事丞梁铖,向夏侯云禀报:蒋思辰率金甲卫抄了卫国公府,迁卫国公夫妻子女于祖庙守陵,发卖所有奴仆,并抄唐家全部私财,将唐家上下四百余口禁闭于唐府,枭唐二郎、唐十郎首;中尉军封锁城门,中尉丞冯庆新入狱,撞墙自杀,冯府空无一人,满门已逃,中尉卿桑勇犯渎职罪,入狱待查;内史衙门,长史府空无一人,满门已逃,当值衙役杖四十,韩内史犯渎职罪,戴罪缉拿逃走的死士。另有,夏侯星遇刺身亡,星府治丧,风府桑柔重伤小产,苏夫人、唐美人双双打入冷宫,夏侯雷择期开府另住。
除夕刺杀事件,就这样宣告结束。
詹事府一片肃静,宫臣们不约而同感觉到,此消彼长,在这一场血雨腥风中,北宫成为最后的赢家。
望着穿梭往来的太医,内侍宫女脚不沾地,一盆盆血水,一块块血巾,董青和梁铖百思不得其解,对太子位的争夺,一直都在暗中进行,龙城外的刺杀,北宫拿不出凭据,幕后人还能勉强糊糊朝野,怎么突然就到明火执仗,悍然在龙城行刺的地步呢?
长安宫宣室殿。
宋丞相:“大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卫国公的手伸得太长了,从前调边军,今天调中尉军,大王既然要办卫国公,那就得办得彻底,彻底伐掉卫国公这棵大树,才能让那些根根须须无处依存。”
“他是寡人的亲哥哥!”寰王挥挥袍袖,很没形象地趴在御书案上,“当年没有他的力挺,寡人当不了这个王。寡人答应过母妃,一辈子兄弟。”
宋丞相跳脚:“卫国公要看大王是兄弟,如何能对亲侄下这般死手,若非那女子舍命相护,太子殿下就和二殿下一样,横死街头了!”
“寡人废了他的封号,送他到王陵。从今以后,洗衣做饭都得他自个儿动手,老东西你还要怎样。让寡人杀了他,死后无颜去见母妃?”
宋丞相:“死灰还能复燃。苏家可丝毫未损!”
寰王气呼呼道:“你巴拉巴拉拿出那么多证据,倒是拿个证据说苏家人不干净啊,老子办了自己的亲哥哥,办了唐家,还怕多办一个苏家不成?没证据,叽叽歪歪烦不烦,老子刚死了儿子,死了孙子。知道不知道!”
宋丞相吼道:“都是你自己纵出来的!我就叽叽歪歪了,你不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世上没后悔药吃!”
蒋思辰看看梁上的画,看看脚底的砖,我没听见,我没看见,李大哥,你教教我。
寰王瞪着宋丞相。啪地一拍御书案:“老东西你还吼老子,当初要不是你的破烂主意,老子至于把人丢了吗。你当老子愿意找替身?老子就是后悔了!谁不想江山美人一起收,谁是猪!”
宋丞相冷笑:“我还后悔心太慈,手太软,一刀咔嚓了落得干净!忘恩负义的主,不侍候了!回家抱孙子!”
“你敢!”寰王跳过御书案,揪住宋丞相的胡子,“老子的儿媳妇还没进门,你就想溜,老子办不了你。还办不了你儿子?”
宋丞相嘿嘿一笑:“恭喜大王猜对了,太子殿下的婚。成不了了,天意啊。”
寰王松开宋丞相。踱了几步,道:“鲁老头的话,未必不是好消息。那样更好,没有后患。”
宋丞相默然。那女子即使将来坐上后位,没有孩子,也就没有下一代王位的角逐,夏侯王室的血统也就不会揉进秦人的血,于北夏而言,的确算是个好消息。
宋丞相瞅着寰王一脸故作深思,气不平,又嘿嘿:“鲁老头也说了,半个月内起不了床。这没有新郎,可以抱只大公鸡,没有新娘,难不成找只小母鸡来替?”
寰王斜眼看天:“我儿子再不济,抱媳妇的力气还是有的。老东西放心,不会有大公鸡,也不会有小母鸡。”
蒋思辰咳嗽一声,行礼:“大王,臣有事禀奏。”忽然心想,这一对君臣说话不避着他,是不是把他看成可信任的心腹之臣呢?是不是可以说,太子殿下的太子位,十分稳固?李世昌临死押宝,押对了!
寰王摆摆手:“说。”
蒋思辰:“拘拿的唐家人,唐五郎招供,太子殿下即将迎娶的新太子妃,很可能是南秦十一公主。”
寰王打个趔趄,直瞟宋丞相。
宋丞相伸长脖子咳嗽一声:“无稽之谈。唐家居心险恶,想破坏太子殿下的婚礼,北夏的太子,怎么可能迎娶南秦的公主!”
蒋思辰:“臣也是这么想的,秦夏对立,南秦公主怎么可能下嫁到北夏来。”
寰王响亮地咳嗽一声。谁说北夏太子娶不得南秦公主?哼!
蒋思辰闭了口,在大王面前,说北夏不如南秦,真是找死。
宋丞相忍不住抻脖子。
十年前插放在榆州的暗桩,送回关于穆家的情报,穆家满门被杀,咸阳方面正在追杀逃婚在外的穆家嫡女。这则消息报给寰王,寰王便疑心起夏侯云带回的南秦女子,时间地点都拍得上。
当暗桩再次送回穆家嫡女名穆雪,列皇家公主九,封号安宁的消息,君臣两个即断定,秦雪即穆雪。
夏侯云把穆岐的女儿拐到北夏来了!
宋丞相犹记得寰王那张大了嘴,想大怒,又想大笑,很想揍人的神气。
宋丞相再抻脖子,唐家提及十一公主,目的何在?
秦夏大战,那些至亲死于秦军的遗孀遗孤,视秦人为死仇,若知太子殿下迎娶南秦公主,必然群情激愤。
十一公主,说不得。秦雪即穆雪,更说不得。穆岐的女儿,那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
唐家提十一公主,传散谣言,还是冲着太子位来的,一个不得民心的太子,合该遭到朝野的鄙弃。
宋丞相心头一寒,三殿下还真是处心积虑,无孔不入。唐家人被拘,算是折了他最大的助力,桑柔断臂又失子。桑勇入狱,且够他忙一阵子的。
宋丞相拈着胡子:“蒋大人,唐家就交给你了。本相和大王都不想再听到什么十一公主的废话。”
蒋思辰毕恭毕敬:“卑职省得。卑职是不相信的,卑职亲耳听到新太子妃喊一个人七哥。如果新太子妃是南秦十一公主,岂不是说,南秦的七皇子也到龙城来了,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寰王和宋丞相脚底下一软,双双扶住御书案,不是吧,龙城有穆家人,穆家七郎?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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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风吐出咬断的后槽牙。踢翻书案,能砸的全砸了。想做的事,为什么都不成?
奸污侍女,别人看不懂,只当北宫吃亏,他却明白,风府吃了大亏!一场恶斗,不但暴露了蔡一卓登峰造极的武功,还让他送了命!蔡一卓半点名声不显,谁会对他上心?他那样精细的人。谁能给他下迷药?
如前世,夏侯云带着人马消失了。夏侯风想起那雷霆万钧的铁鹰骑,心里就突突地跳得难受。不能不多做些事,他让暗桩透消息给卫国公。
可能是苏伯颜的三千精兵,可能是死活找不到的练兵场,卫国公害怕夏侯云将有一支铁军,而变得强大不可摧,铤而走险,调中尉军刺杀,将夏侯云杀死于未成事之际。
这样好事,他怎能不配合?可恼蔡一卓死在长安宫。不然,夏侯云已经下地狱了!
前世。除夕夜的刺杀,过后无痕。
这一世。到底有多少人行刺,似乎没人说得清,卫国公折了,唐家折了,桑勇折了,韩内史折了。
这一世,有太多的沮丧,阿柔竟然残废了!他们的孩子,竟然化成一盆血水!
重生一次,就是为了品尝更多的失败?
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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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不想在北宫停留,一则金衣人一个活口没抓到,金袍人去向不明,北宫留守银甲卫只有百人,防守力量严重不足,二则放心不下凤凰谷里的铁鹰骑,军心浮动是大忌。
穆英购买了一批秦军弓弩,准备送往凤凰谷。他说,自穆岐死后,北方军团常有弃营而逃者,偷卖军械时有发生,军纪日渐散漫。
夏侯云并不相信这话。
穆英从秦军中弄出军械,凭他的手段和人脉,想是不难。三十万北方军团号称穆家军,到底是南秦皇帝的军队,不可能因为穆岐一人便散了架。
夏侯云却忘了一点,正元皇帝归天,穆家殉葬,北方军团一下子失去核心领导,便如抽去了筋骨的巨兽,茫然不知所为。
穆英这样的实话实说,自有他的目的。
鲁太医把自家老爹卖了。
大年初二清晨,夏侯云带上鲁家父子,带上打劫的药材,轻车重装,百名银甲卫相从左右,启程往凤凰谷。封锁城门的中尉军往长安宫报,蒋思辰奉命率千名金甲卫护送。
向晚时分,夏侯云示意蒋思辰停步,车马队继续前行。蒋思辰和一千金甲卫,眼看夏侯云的车马队,涉过一条冰河,消失得无影无踪。金甲卫心中惴惴,就地安营,寰王有令,正月十四,护送太子返回龙城。第二天,他们没看到冰河,只见一片稀疏灌木丛,第三天,灌木丛没了,眼前出现一带原始密林。金甲卫吓得心胆俱裂,蒋思辰怕出人命,拔营回城直报寰王。
车马队进入*阵。安车里,穆雪依旧昏迷,高烧不退。
穆家阵法是穆家子弟的必修功课,穆英的空间感、定位感极强,对穆雪布下的这个大型*阵,却也不敢托大,小心翼翼探路前进。
天将黑的时候,车马队平安通过*阵,返回凤凰谷。
夏侯云令大双小双把自己的用物都搬到了穆雪的帐篷里。
穆英和紫蔷来到虎鲨的帐篷,紫蔷说红蔷之死,说除夕遇袭,白初和白三都沉默了。
“关于张寒,你们了解多少?”穆英问。
白初看一眼紫蔷:“属下不相信张郎君背弃少主,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图谋。”
“奴婢不大相信张郎君。奴婢几个怕少主伤心又添伤心,不敢对少主说实话,七郎君见问,奴婢就不瞒了。少主逃出咸阳。奴婢几个曾有打探,当天晚上张郎君就和司家娘子、高家娘子入了洞房,传出来的话极是难听。那两位娘子谁也不相让,为了抢一个先。大打出手,司家娘子打不过高家娘子,高家娘子得了先,要和张郎君洞房,不知司家娘子如何使坏,高家娘子又吐又泻,最后还是司家娘子占了去。”
穆英摸着下巴:“司家,高家。是丞相司礼,和中车府令高照吗?”
紫蔷:“正是。”
“这两家,在咸阳都算赫赫人家,高照虽是内侍之身,而今却有帝师之名。穆家倾覆,世人趋利避害,实属常有。”穆英凉凉道,“美色当前,权贵当前,张寒出身低下。靠穆家出头,背弃阿雪,也在意料之中。”
白初涨红脸:“张郎君不是那种攀权贵搏出头的人!七郎君没见过张郎君。不知他的光风霁月!”
穆英淡淡道:“他再光风霁月,也是两个高门女的丈夫,阿雪再跟着他,算什么?妾?外室?”
白初噎住,是啊,纵然张寒心里只有少主,少主也没法和他在一起,除非张寒娶妻是假的,这又怎么可能。司高两家岂是好相与的。
穆英望着面露茫然之色的虎鲨,沉沉道:“我们穆家的仇人。正是大秦的新帝,你们是伯父伯母带出来的人。还有没有为他们报仇的心意?”
白初红了眼睛:“七郎君这话怎么说的,我们虎鲨,无时不想为主人报仇!”
“阿雪把你们带到北夏,又在这凤凰谷中大练兵,我大概可以猜得出她想干什么,掀起秦夏边防之战是不可能的,但是,带出一支像你们这样的特战队,潜回咸阳,刺杀新帝,还是可以的。”
白初眼睛一亮:“七郎君是说,我们虎鲨人数太少,力量太薄,不足以为主人报仇,少主要向北夏借兵?”
“这是我的推想,不然,我想不出阿雪这么拼命的原因。她想让那位夏侯太子欠她,不好拒绝她。”
紫蔷嚅嚅道:“少主曾说,夏侯太子于她有相救之恩。”
“相救之恩?”穆英沉思,笑道,“你们觉得,什么样的相救之恩,报之不尽?一命抵一命,阿雪也该还完了那相救之恩。你们别说,阿雪看上夏侯云了,她嫁给张寒,绝对是心中有张寒,穆家女长情,没有薄情的。”
“七郎君这么说,属下倒是明白了少主的苦心。属下又该怎么做呢?”
穆英苦笑:“除了表示顺服,我们还能做什么。你们练出北夏特战队,借不借我们使用,还得夏侯云同意。现在龙城里那位寰王,大摆婚典,诏告朝野,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白初冷笑:“这可不行,夏侯太子有妻有子,什么狗屁太子妃,说得好听,脱不了一个妾字。少主岂能下嫁!”
穆英笑意更苦:“阿雪不想嫁,谁也强迫不得。可你们有没有想过,阿雪不嫁,婚礼没有新娘,后果是什么?”
紫蔷:“哪有强娶强嫁的?少主的婚事,还由得北夏人作主不成?”
穆英目中含泪:“如果穆家还在,放眼天下,也没人能强迫阿雪。阿雪隐姓埋名,秦人平民,在北夏人眼里,能嫁夏侯太子,算是大造化。寰王怎么想,我弄不清,但这样朝野皆知的大婚,没有新娘,我能想得出,最丢脸的是夏侯云,他会成为北夏的大笑话,会丢了太子位。夏侯云落不到好,阿雪的计划就会落空,报仇雪恨将更加遥遥无期。”
白初不语。
紫蔷:“七郎君想说,北夏人办的婚礼,少主一定要参加?不,少主不会同意的。”
“阿雪还在为张寒儿女情长,张寒早已另娶,他们两人绝无可能。我是穆家子,我活下去,只为报穆家血海深仇。你们不是我的人,我不能命令你们,在你们心里,是伯父伯母重,还是阿雪重,我也不知道。”
白初不语。
穆英垂泪道:“大仇当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穆家。我们把宝押在夏侯云身上,唯有盼着他好。阿雪是我妹妹,你们心疼,我更心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的仇人是大秦新帝,剑不走偏锋,根本杀不了他。所以,我不得不依从那个婚典,让阿雪嫁给夏侯云,让那个婚典,无人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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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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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一直昏迷。
夏侯云很细致地照料她。每天早晨,给她洗脸绾发,每天晚上,给她擦身更衣,喂水喂药喂流食更是不假人手。元元几乎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美滋滋地享受起众多士兵喜悦的眼光。紫蔷和虎鲨在穆英的阻止下,默许了夏侯云对穆雪的这种亲密照顾,却也敏锐地察觉出,这位夏侯太子再无半分笑容,全身散发着一层冰寒之气,一双眼睛冷锐得令人不敢直视。
初六,铁鹰骑重新进入苦逼的训练当中,白初白三对小鲨的训练更加严酷,他们认同了穆英的说法,这些小鲨,或有一日就是他们报仇雪恨的队伍,从严从苛,是为了他们好。
初十晚,穆雪依然昏迷。
易青和鲁家父子诊脉,疑惑地摇头,按照脉像,穆雪应该苏醒,为什么就醒不过来呢,看着夏侯云阴沉的面容,众人屏气退出帐篷。
夏侯云把药碗放在床头案上,挽起左袖,拿刀割破手腕,血一滴滴滴入冒着热气的汤药,他注视着自己的手腕,看着那刀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瘉合,只留下浅浅一痕,然后坐在床边,让穆雪半靠在怀里,端起药碗,喝一口药,吻上穆雪的唇,抵开她的唇齿,将药送入她的口中,手指抚摩她的咽喉,听到细不可闻的吞咽后,再喝一口药,直至药碗见空,又倒来温水喂她喝下。
做完这些事,环抱穆雪的腰,握住她的手,摩梭她透着丝丝凉意的手,喃喃道:“你是不想醒吗,不想见我?认为我欺负你了?我想要你。你不想要我啊,我怎么甘心把自己给你,你却以为是别人?丫头。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我没想到会伤了你的身子。”
前额抵着她的前额,“你跟我说话。总僵着脸,规矩,礼仪,门客,老师,像个没情没趣的木头人。我恨那金袍人觊觎你,给你下毒,心里却偷偷地高兴。你像一团火,烧得我晕乎乎的,我那么想要你的美好,那么想,可你呢,丫头,你的心,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微低下头,伏在她肩上,呼吸吹起她的鬓发。“我后悔没把你欺负实了,替身就替身,只要你好好的。却是晚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人,玉面魔君张寒,你说他很好,没人比得上,我能说什么呢,有嫉妒吧,嫉妒会有那样一个出色的人,转念一想,这世上人千千万。我不可能是最出色的一个,也就释然了。”
他把她打横抱起。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拉过被子半披半盖。环拥着她,“龙城人叫我花蝴蝶,说有很多人喜欢我。我分不清她们是喜欢太子,还是喜欢我。书上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就远着女子。可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太子。丫头,你说,你和我算不算错过呢,把你送到榆州后,我又认识了一个榆州女孩,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救我,就像你说的,她很好,真的很好很好,我对她说,一辈子喜欢她。”
默然良久,低沉一叹,“你猜她怎样,她把我当垃圾扔在荒郊野外,她不喜欢我,就像你也不喜欢我,丫头,我就那么不招人喜欢吗?我们两个,而今又不算错过了,你瞧,我们同过生,共过死,谁也没丢下谁,而且,夫妻间的那些事,你对我做过了,我对你做过了,我们是——分不开的。你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
长长地叹息,他把下巴放在她的头顶,“我心里好难过!丫头,你能不能,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烛光在一串“丫头”的低呼声中摇曳。
穆雪闭着眼,两滴泪从眼角溢出。夏侯云,那个骗吃骗喝的无赖,那个厚颜调笑的呆萌,何时卑微到这么小心地乞求一个女子的爱?
“殿下。”
夏侯云一愣,略略松开穆雪,细细看着她的眉眼:“你醒了?”双臂一紧,“丫头,你吓死我了!”
“呃,我憋得紧了。”
夏侯云连忙抱起她,掀开一角帐帘,走进后帐,来到恭桶前,伸手解她裤带。
穆雪吓得直扒他的手:“你,你干什么?”
“你不是憋得紧,要方便吗?”
“我——你——”穆雪捶他的肩,“你那两条胳膊,跟铁箍似的,勒得我憋气,憋气憋得紧,谁要方便——”穆雪想哭,便意居然涌出来了,还很急!
“哦,对不起。”夏侯云略松了松双臂,迈步走出后帐。
穆雪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细若蚊声道:“放我下来,我,我,我要方便。”
夏侯云扬眉笑笑,抱着她折回到恭桶前,揭了桶盖:“里面放的是水,很干净的,你现在虚弱无力,坐不住就扶我。”
穆雪快哭了,他竟然要留在这儿么,她怎么方便!憋不住了啊。
夏侯云知道她难为情,微微一笑,在她耳边低语道:“你昏睡了十天,这十天,都是我管你的,”伸手拉下她的裤子,故意在她圆臀上拍一下,“你在我面前,做什么事都不过分。”
穆雪只觉得浑身烫得要烧起来,偏偏屁股一沾恭桶,肚子里的存货再也不受控制,争先恐后往外出,落进桶内的水里,稀里哗啦的。穆雪捂住脸,闭紧眼,想死的心都有了!
夏侯云丝毫不介意臭气扑鼻,搂着她的脖子,轻摩她的头顶,笑道:“人家说美人如花隔云端,我是不信的,再美的人,也脱不了俗事,这有什么丢人的。就算是天上的神仙,饮仙露,吃仙桃,谁敢说他们只进不出?”
穆雪羞恼之极,想推开他,发觉不大对头,他站着,她坐着,他环住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腹部,她低着头,捂着脸,手背似乎停在一个不该停的位置,虽然隔着衣服,毫无感觉,可眼睛一睁就对着那个位置,实在是羞人得紧。
穆雪昏昏沉沉的大脑,开始苏醒,他说她昏睡十天,难道在这十天里,他欺负她没有意识,为所欲为了?所以他敢脱她裤子,敢拍她屁股,也不避她方便?穆雪的心一点点下沉,记忆慢慢清晰,除夕那夜,她中了毒,他趁机欺上了她的身。
穆雪默默不语,脸上的红晕退去,身上的热烫退去。
“热水是现成的,你要不要洗洗?”夏侯云把穆雪抱到浴桶旁。
退去的红晕又浮上脸,穆雪瞪着夏侯云,她已经够丢脸了,他这是想看她洗澡,还是想帮她洗澡?想起新月轩他的偷看,穆雪真有些怒了。
“我都说了,这些天是我管的你,我才不让别人碰你,侍女也不行。”
穆雪心里如有一万头巨兽狂奔,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吗?曾经他重伤昏迷,随得她三光,如今她大病一场,被他三光了个彻底。什么清白,什么名声,统统是一万头巨兽狂奔过的原野,满目狼藉,惨不忍睹。
夏侯云扬扬眉,抱她回寝帐,喊了鲁太医令来看诊,鲁太医令修正药方,在穆雪看不到的地方,向夏侯云摇了摇手,夏侯云面色沉了沉。紫蔷侍候穆雪洗漱,元元送来两只小沙罐,一罐参杞羊肉粥,一罐红枣桂圆粥。待众人忙了一通退出帐外,夏侯云问穆雪饿不饿,穆雪微微蹙眉,看着床脚打着卷的被筒,看得出那是地铺。
“你这么做,我该怎么做?”穆雪木木地望着一闪一闪的烛火。
夏侯云眸色一黯,她声音里的无奈和茫然,像一根针,刺痛了他,他坐在书案前,沉声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所做的,只是顺从我的心。”复又起身,盛上一碗羊肉粥,递给她,“便如这碗粥,我把它送到你面前,吃不吃,由你。”
穆雪回眸,眸光落在夏侯云的脸上。
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当梦散尽,当一切已经模糊,它又真真切切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们两个,再多纠葛,也是站在两个山巅的人,即使迎风伫立,遥遥相望,亦不可能再近一步。
穆雪接过粥碗:“殿下,我吃了这碗粥,又能说明什么呢。是的,你和我之间发生了太多事,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别人认为我们应该在一起,可你问一问自己的心,我们能在一起吗?”
夏侯云抿抿唇:“只要我们坚持,谁能把我们分开?”
“殿下,如果我真是一个叫秦雪的秦人,我可以嫁你,如果你不是北夏未来的王,我也可以嫁你。”穆雪眼中浮上湿意,“千年北夏,六百年大秦,从秦国到秦帝国,秦夏之间从没友好相处过,远到几百年的敌视,近到秦夏大战的仇恨,牧民不敢南下牧马,武士不敢弯弓报怨,北夏人闻秦军而色变,闻穆岐而胆寒。我是穆岐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北夏王?”
夏侯云:“我不说,谁知道你是穆家女呢?”
“没有永远藏得住的秘密,你也许想,在秘密暴露之前,我们可以在一起,殿下,我不想,我不是那种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的人。”穆雪忍着涌上的泪,“你有你的梦想,你要走的路,布满荆棘,也光芒万丈。我是秦人,总要归秦的,我还有家仇要报,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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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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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连拥有都不敢接受,又如何寻得天长地久!”夏侯云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勾住穆雪的下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在你心里,一点点位置都没有。”
穆雪咬咬牙:“殿下,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我愿意帮你,那是因为,你能帮到我,你想要王位,我想要报仇,我们各取所需!我说规矩,其实是在说,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你走不过来,我也不会走过去!我以为,你是男人,是理智的,能够把好分寸。”
夏侯云垂下手:“你够狠。”
穆雪忍着心里绞起的一阵阵痛,涩声道:“我很抱歉,长痛不如短痛,我但盼着你不要再多想,为了你自己,当断便断吧!从我逃出咸阳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前路寸寸刀刃,家仇如山,不能不报,对我来说,只要能报仇,没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你懂吗?”
“我不懂。”
穆雪惨然一笑:“一个年轻的还算好看的女人,要报仇,会付出什么,你怎么会不懂!我不会要你负什么责!事情已经发生,时间不会倒转,如果你再纠结,我当真没办法面对你了。”
夏侯云两臂撑在她身的两侧:“你的身份暴露,会引起很大的动荡,会有很多人反对我,你不相信我能管住。”
“高处不胜寒,我不想因为我,弄得你众叛亲离,从高处跌下来。若有那么一天,也许一开始不介意,奈何时间是把杀猪刀,再美好的事物都经不起时间一久,当你泯然于众。穿着粗衣,吃着粗食,在乡间为生存奔波。被有一点钱、有一点权的人欺侮,那时。你会恨我,恨多了,会抱怨,抱怨多了,两看相厌。”穆雪摇头笑道,“你敢想一想吗?殿下,你不是那种有情喝水都饱的人。”
夏侯云稍稍直身:“你为什么就不往好了想?”
穆雪对上他那双闪出深蓝色光焰的眼眸:“殿下,你一定要逼着我说出不好听的话吗?”
夏侯云勾勾嘴角。沧然笑道:“冷语如刀,你觉得你的刀,不够锋利?”
“这就受不了了?也对,你出生便是太子,无论内里如何,在别人看来,你总是高高在上的,只有你想要的,没有拒绝你的。”穆雪勉力坐起身,探身向前。搂过夏侯云的腰,双臂颤颤的,暗暗心凉。这身子竟然虚成这样,喘喘气,一手抚过他的眉眼口鼻,一手压上他的心口,道,
“殿下,你气度好,身形好,容貌好。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喜欢,就像一道最可口的甜点。男人女人都想要咬一口。你说要对我负责,可是。我不满意呢,不满意你只肯把躯体给我,不把这颗跳得好听极了的心给我。”
夏侯云的身子倏然僵硬,脊背挺得笔直,眸底乌黑,仿若永不见天明的黑夜。
穆雪因他的剧烈动作,跌倒在床上,急促地吸气呼气,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她看到,有一抹狼狈从那黑夜般的眸子里掠过,被说中了心思的虚怯,不被信任的委屈,更多更深的是被羞辱的伤害。
穆雪扭过脸,被子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夏侯云僵直着站了很久,慢慢道:“过去的,能让它过去吗,你就不能试一试?不试一试,怎知好不好?”
穆雪垂下眼,掩去眼底的痛涩:“明知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还要去试吗?”
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在她喊出张寒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已经灰冷了,又在歉疚中回热,夏侯云微微笑了,死灰复燃,也燃不了太久,终还是一堆死灰。
夏侯云弯腰打开床脚的铺盖卷。
“我已经醒了,有事会叫阿紫,你……”
“你的病因我而起,”夏侯云打断穆雪的话,“照顾你,是我该做的事,以后,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低缓的语气,有着陌生的疏离。
穆雪知道,她将他彻底推开了。她侧身向里,咬住被角,让泪无声滚落,绝望使她浑身疼痛而开始抽搐。
入夜,狂风怒号,大雪纷扬,铁鹰骑跑出帐篷,嘶喊呼叫,拼命稳固被风掀得噼里啪啦摇晃要升天的帐篷。连日的风雪,铁鹰骑不得不停下户外训练,拢在帐篷里,铺盖卷到四边,如小鲨一般习练徒手格杀。直到十四日清晨,风消雪停,云开日出,凤凰内白茫茫一片,夏侯云下令铁鹰骑清理两尺厚的积雪,当月亮从东天升起,喧闹的凤凰谷归于宁静,酒香肉香飘弥。
穆雪极度虚弱,一直没能离床。她说一句授受不亲,结果,自己去方便,下了床,竭尽全力站起来,却两腿一软倒在床边,那人双手抱臂,冷冷看着她,她悲哀地发现没人管她,紫蔷有一声没一声的,似乎完全忘了谁是她的主人。她能紧咬嘴唇不喊他一声,却不能阻止中裤脏污。他不咸不淡说了一句,学生孝敬老师,有那么不能接受吗。穆雪从小到大,一直养尊处优,在榆州将军府,在咸阳穆府,甚至在咸阳宫,无不是一呼百诺,几时受过这等屈辱,直把嘴唇咬出血来。
再气,再恨,终究拗他不过。
连日来,她要洗漱,他给她打热水拧棉巾,她饿了,他给她盛饭夹菜倒水,一天两碗药,他更是盯得紧,所有的事情,他仍然不肯假手别人,她想反驳,那人毫无波澜地回一句,有本事,自己做。
母亲说,求人不如求己,万事可以不做,却不能不懂,不能不会,父亲说,他的女儿独立又骄傲,不知怎样福泽深厚的男儿能娶了去。穆雪眼里涩涩的,她一点不想求人,奈何力不从心,心里尖锐地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灭门之恨,该如何呢?
凝视着夏侯云翻看竹简的侧影,穆雪感到钝钝的痛,复仇的路上,有些情感,不能有一丝放纵。他这样看护着她,不让别人染指分毫,未必不是存了得过一天且过一天的心思。
于是,穆雪淡定了,不就是被某人瞧去了糗事么,希望他的眼睛不要长肉刺。便如这会儿,穆雪躺在床上躺了近半个月,尽管每天擦身,还是痒痒的不舒服,悄悄地挠,只叹越挠越痒。
那人放下竹简,到帐外唤了大双小双备热水,问她洗不洗,不等她回答,手臂已伸到她颈下腰下,大满抱地抱进后帐,把她放在浴桶旁的锦杌上,自己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穆雪不得不认命,这病一日不好,一日脱不了他的爪子。斜眼瞅着他的背影,倒是佩服起他的定力。
扑腾了好一会儿,总算洗白白了,气力已有不足,呼吸变快,眼前有金星银星乱舞,扶着桶沿站起身,踩着底凳要迈出桶,腰腿无力,颓然跌下。
夏侯云反应极快,一旋身,一抄手,将穆雪捞出浴桶,拿大棉巾裹了。
出水的冷,羞燥的热,交织在一起,穆雪一口咬上夏侯云的耳朵,若非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她何至于洗个澡都脱了力。
夏侯云把她塞进被窝,慢慢道,你这身子,还有我没看过没碰过的地方吗。
本是语意旖旎的话,穆雪却听不出半分情感。
换过水,夏侯云也洗了个澡。拿棉巾绞头发的时候,帐门被推开,一股冷风灌进来,穆英关上帐门,举起一只酒葫芦,笑道:
“天冷,喝点酒可以御寒,别看葫芦不起眼,酒可是绝品好酒,璇玑道长亲手封酿的桂花酿。”
夏侯云把书案收拾一下,道:“七哥什么时候得了璇玑道长的桂花酿?”
穆英从食篮里取出六碟小菜摆上,架起温酒器,将葫芦里的酒倒入酒樽,点燃红泥炉,一边动手,一边说:“说来话长,长话短说,碧霄观有个道姑,长得不错,原本守着清规戒律倒还安分,经不得一张嘴特别爱吃,被人用一只烧鸡骗下了山,那男的不是个好货,没多久把小道姑卖到怡心楼,小道姑一急说出碧霄观来。殿下可是知道的,碧霄观的桂花酿堪称一绝,但从不外售,怡心楼哪能缺了美人,我给璇玑道长送信,用桂花酿换小道姑。璇玑道长怕丢人,允了。”
炉火纯蓝,不一会儿,酒香飘溢。
穆英倒了三杯。
夏侯云端过酒杯:“以前我不大饮酒,听人说到碧霄观的桂花酿,是酒又不似酒,不似酒又胜似酒,粘稠,绵甜,香气馥郁,没想到璇玑道长升仙将近一年,七哥还存着一葫芦酒,当真是绝品了。”
穆英递给穆雪一杯:“七哥知道你是个酒漏子,让你喝酒,着实有点糟蹋,这桂花酿活血益气,对你倒是好,想喝几杯,七哥给你倒。”
“七哥见过那璇玑道长?怎样一个人?”
穆英呵呵笑道:“方外之人,无非仙风道骨,依我看,璇玑道长的武功不弱,其实想想也是对的,碧霄观里不少年轻俊秀的道姑,没点真本事,防不住少年郎翻墙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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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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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龙城,听到的第一件奇事,便是璇玑道长紫气升仙,七哥怎么看?”
“有些事,不好说,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不过大家都相信,我又何苦扫别人兴致。”穆英抿了口酒,“阿雪,你有什么打算?”
“七哥这般抿酒,倒像咸阳城里那些贵女,摇闪扭捏一派淑女气。”穆雪端酒杯一饮而尽,空杯向穆英示意:“我现在没什么打算,这身子太弱,养好为上。”
穆英给穆雪斟满杯:“我就知道你没往心里去,今天十四,明天十五,龙城大朝,后天十六,寰王给你们两个办了婚典,没打算?”
夏侯云喝完杯中酒,自斟一杯。
穆雪蹙眉:“七哥认为我该做什么打算?”
穆英:“阿雪,从你投奔殿下开始,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朝野皆知的婚典,你们两个还窝在这山谷里,北夏人怎么看?”
夏侯云淡淡道:“七哥费心了,寰王办的婚典,没有新郎新娘,丢人的是寰王。”
穆英:“寰王丢了脸,就要找回场子,君王一怒,血流千里,殿下,你承受得住吗?”
夏侯云一仰头,喝干,再斟:“大朝上没有我,婚典上没有我,理由很简单,大雪封山。寰王要怒,便怒吧,现在的局面算不得最坏。”
穆英吃了两口菜:“经过除夕一场风波,殿下的处境总算有了好转,若是因为一场婚典又赔了进去,合适吗?”
穆雪握着酒杯:“七哥想说什么?”
穆英笑道:“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能说什么,寰王之怒。且放一边,朝野又将如何看待寰王和殿下的父子关系,你们觉得。忤逆不孝的罪名,是寰王不想扣。就扣不下来了吗?两军对垒,稍有计算偏差,便是一败涂地,两人对砍,一招不慎,便是头颅落地,王位之争,从来步步为营。”
穆雪看向夏侯云。
夏侯云淡淡道:“七哥不必多说。我想抢王位,可还没想过靠娶媳妇,搏寰王欢心。”
穆雪垂下头。
夏侯云容色毫无起伏。
他的心,终究是冷了。也好。穆雪深深地吸口气,头有些晕,心里闷闷的。
穆英转了话题,说起小鲨的训练。
吃着菜,喝着酒,说着话,夏侯云感到一阵无法强抑的倦意袭来。眼皮沉重得直往下坠。渐渐地,眼前的烛光变成了双苗,四苗。四周都在颠簸,倾斜,他心知不好,回头去看穆雪,穆雪已歪倒在床上,昏昏睡去。再回头看穆英,穆英似笑非笑,他想喊,发出的声音微弱又遥远。挣扎想起,两腿无力。心知中了穆英的暗算,却又不大明白。或是不愿相信,眼前迸闪几道金光,整个人陷入一片昏黑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夏侯云渐渐醒来,感到身子在不停地摇簸,睁开眼睛,微弱的光线从车顶的天窗漏下,当是在自己的那辆安车里,侧耳可听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和马蹄踩在雪地里的轻跶声。身旁有极浅的呼吸,他辨出正是穆雪,伸手摸过去,她还在沉睡。
她的身体真是坏了,同样的迷药,让他先醒。
车厢里并不冷,固定在一角的炭火盆燃着火。
夏侯云敲了敲车门,随后,穆英上车。
“这是要回龙城吗?”
穆英:“说对了。故弄玄虚,潜踪匿迹,是我的强项,不必担心被人跟踪剿杀。”
“你想让我和阿雪出席长安宫的婚典,为什么?”
穆英不以为意:“我送你一个新探得的消息,你以太子妃之礼娶进北宫的女人,燕明萱,丘婵娟,檀曼莉,她们三个人的名字,都不在夏侯王室的金牒上。是燕王后举办的婚礼,不顺利则不吉利,没能让她们上金牒,还是寰王成心拦下,我不清楚,亦或只有寰王清楚。”
夏侯云惊:“这怎么可能?”
穆英:“你不相信,可以去你们夏侯家的祖庙查看。消息确切的话,说来你这个太子,并没有太子妃,那三个女人,不被王室承认,连妾都算不上。而且,以为上了金牒的,实际没上的,还有苗藿,也就是说,寰王的儿子们,娶进门的正妻,只有寰王赐婚的桑家女桑柔,才算完全合乎礼制的正妻。”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夏侯云呆,有一丝喜飞掠而过,却又消失无痕,疑窦丛生,想起祭祖的一个细节变化:
从前金牒上有名的宗室正妻、侧妻,都可以进祖庙祭祀,那一年重阳大祭,燕明萱被拦,向他求援,他冷冷瞥过她隆起的腹部,燕明萱不敢面对夏侯先祖,忍下了宗老的阻拦。之后,丘婵娟与宗老力争,寰王喝斥“成何体统”,丘婵娟也被拦在庙外。再之后,晚一辈的宗室媳妇,都不再进庙,包括苗藿、桑柔,包括檀曼莉。
寰王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什么意思?不承认燕王后的安排?
“我在龙城多年,知道你是个不受待见的,燕王后帮你左娶一个,右娶一个,还并头大,说起来都是胡闹,谁不瞧你笑话呢。自知晓寰王把阿雪赐婚给你,我就一直奇怪,寰王怎么也胡闹呢,打听下来,居然太子妃位空悬。这就更奇怪了,寰王为你和阿雪赐婚,可算是把太子妃位丢给阿雪呢。”
穆英添了两块银炭,道,“谁家娶儿媳妇,会糊里糊涂娶个不明来历的?这得有多厌弃你,才如此草率随意?我还探到消息,长乐殿收拾一新,寰王将在十五大朝,诏告所有来朝的北夏官员,出列十六的婚典,可又不像有轻慢之意。你能想明白吗?”
夏侯云把寰王要求穆雪进宫,并册封太子妃的前后经过说了一下。
穆英笑道:“你认为,寰王真看上阿雪,能允了你的要求,把藏了多年的太子妃位丢出来?我看你的脑子真不大好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寰王怀疑阿雪的身份了。阿雪在榆州长大,从咸阳逃出来,并不是无迹可寻。我在想,疑罪从罪,寰王不该放过阿雪,更不该想着把她嫁给你,除非他想给你钉个娶敌人之女,通敌叛国的罪名,然后把你废黜。若真是这样,那诏告朝野的婚典,岂非大打他自己的脸?”
穆英拍拍手,笑,“这可真叫君王的心思你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夏侯云沉默很久,才说道:“能从凤凰谷中安然离开,看来我的人,阿雪的人,都认可了你描绘的好前景,认为寰王真心为我娶媳妇。”
“你的人希望看到北宫形势继续好转,好转到北宫一枝独大,寰王恩宠不断,对你不参加婚典会开罪寰王,他们表示担忧。不要说假大空的兄弟情、主仆义,说白了,跟着你,为的就是一份前程,从龙之功,富贵荣华,你不好,他们也不好。”穆英从容道,“阿雪的人,在少主和主人之间,更认可主人,受人活命之恩,以命相报。”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一边否认情义,一边肯定恩义,舌灿莲花,莫过于你吧。”夏侯云两眼看天窗,无喜无怨,“十五大朝诏告北夏官员,没诏告就作不得数,也许就是个幌子,引诱我落进叛国的泥潭,给他心爱的儿子让路。所谓择期开府,让我放下戒备而已,择期便是不定期,戒备一松,由得他们一击即中。”
穆英:“这样说,也有道理,这一番龙城之行甚是冒险,有可能你进得去,出不来。”
“龙城如一张网,想网住我,网住阿雪,你把我们送回龙城,倒成自投罗网了。”
“还有一种可能,我想赌一赌呢,”穆英笑道,“赌寰王办的这场婚典是真的。”
夏侯云:“寰王办的这场婚典若是真的,我会娶阿雪为妻,阿雪就是北夏的太子妃,有朝一日就是北夏王后。你不惜下药,拿你妹妹的性命,赌这样一个可能,想要什么?”
“当然有所求,”穆英笑容不减,轻松不变,“阿雪是穆家女,是大秦公主,下嫁北夏,是你福泽深厚,我要一支千人特战队,潜入咸阳,刺杀新帝,为穆家满门报仇。”
夏侯云并不意外,道:“你如赌输,阿雪就没命了,想过吗?”
“想过,”穆英后仰,靠在车壁,“穆家儿女,为穆家报仇,付得起任何代价。”
夏侯云双眸微眯:“看来,我说反对,你也不会折回凤凰谷。穆英,在你眼里,阿雪等值一支千人特战队?”
“我保留继续提要求的权利。”穆英笑了笑,下车上马去了。
夏侯云握紧拳头。
一声低柔的叹息。
“你醒了?”夏侯云回头,“听到了?”
穆雪支起身,靠着被子:“没听几句。”
“你不怪他自作主张?”
“穆家儿女,为穆家报仇,责无旁贷。”穆雪神色淡淡的,撩窗帘往外看了看,“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大雪封山,行路缓慢,今天赶不到龙城,夜晚是要野营的,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十五元宵。”
十五月圆之夜,不出意外,是蛇毒发作的时间。
穆雪满带同情:“毒发之时,你力大无比,这荒山野岭,冰天雪地,只有一群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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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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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的脸瞬间黑了,想起她说,他就像一道可口的甜点,男人女人都想咬一口,脸更黑了,死死盯着穆雪那幽光闪闪的眼眸,咬牙切齿:“还有你这个女人,你哥哥为一支千人特战队,把你卖给我了,我不介意把男女间的那件事做实了!”
“我这么弱,你不怕弄死我就来吧,你舍得我的命,还舍不得我脑子里的东西,学生对老师不敬,欺师之名可不好听。”穆雪撇撇嘴,颇有些幸灾乐祸。
“你可以把你的刀磨得再快一点!”夏侯云抱着肩,冷冷道,“寰王的旨意你不认,你哥哥要你嫁,你就一句责无旁贷吗,哈,也对,女孩儿未嫁,从父从兄。好得很,你不想嫁也要嫁了,你作为我的妻子,当我的解药,也是责无旁贷。你弱,我怜惜一点便好!”
穆雪闭了嘴,心里隐隐奇怪,总去挑他炸毛干什么,又一想,明明是他挑她炸毛在先,什么叫不介意把男女间的那件事做实了,打住,做实,他的意思,他还没真占了她的身?
亥时方才歇下夜营,夏侯云发现,安车的外围钉上了灰白色的羊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豪贵,穆英当真准备齐全,生起火堆,热起晚膳,二十名护卫显然都是高手,各司其职,有条不紊,酒葫芦变成药葫芦,盛着七天的汤药。照例,药碗经过夏侯云的手递到穆雪的手上。
安车停靠在一处崖下,甚是避风。夏侯云匆匆用过晚膳,与穆英打个招呼,即往车上钻,引得护卫们一片嘘声。上车后,很仔细地把车门插死。瞅着裹被子缩在一角的穆雪,注意到她眼中的惊慌,不由得问道:
“你说。毒发时,我力气很大。你都不大制得住,看你现在这样,那时的我,还很浑吧?”
穆雪迟疑,点点头。
夏侯云默然片刻,道:“对不起。我欺负你了吗?”
穆雪点头,又摇头:“还好。”
夏侯云更加沉默,许久。拔出插在靴筒上的短刀,递给穆雪,低沉道:“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交给别人,我……有些尊严,不能丢,……你要是不想,拿这把刀杀了我吧。”
穆雪眸光缩了缩,这是一把牛角形的弯刀,刃长七寸。刀柄两侧各嵌一片红玉,刀刃极薄,似乎吹毛立断。当年她把他扔在野外。留给他一把嵌玉弯刀以作防身。是这把刀吗?他还留着?死在这把刀下,他在试探她,还是宁死不肯出丑?
穆雪叹了口气:“你在逼我。”
夏侯云:“对,我在逼你。”
穆雪接过短刀,似笑不笑:“不一定要杀了你,我可以废了你吗?”
夏侯云嘴角一抽,某处蓦地一疼,道:“你还是杀了我吧。”
穆雪把短刀塞到枕头下:“我没想过要杀你,可我也不想死得难堪。在你难堪和我难堪之间。我会杀了你的。别怪我,我还不能死。等我报了家仇,我赔你这条命。”
“好。”夏侯云靠着车榻坐下。伸直两条腿,双手放在颈后。
夜风呼号,清冷的月光从半露的天窗洒下来,映着车内极为紧张的两个人。
借着炭火盆微弱的火光,
穆雪看到夏侯云猛地蜷起了身体,两条眉头紧拧在一起,汗一滴滴沁出他的额角,布满前额,鼻尖也沁出汗珠,不一会儿满头满脸汗出如浆,形成一条条水线,流下脸庞,流出发根,落在肩头。
夏侯云抿着双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哼声。
穆雪卷起枕巾一角,塞到他嘴里:“咬着。”开玩笑,上车时好好的,下车时顶着一张破嘴,别人怎么看她!
夏侯云浑身都绷了起来,紧紧咬住枕巾,脑子却不同以往的浑沌,异常清醒。
穆雪也察觉到他的清醒,不由得问道:“你,还好吧?”略略心安,他清醒着,应该不会犯浑,她是安全的。
他能好吗?体内血液烧灼得每一寸骨肉都在剧痛,一股热流在经脉里横冲直撞,仿佛在寻找突破口,最后全都涌到那个地方,涨,疼,他甚至觉得下一刻就要爆血而亡!
夏侯云跪倒在车榻前,僵硬地躬着腰,抬着头,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穆雪。
那张脸,又青又白,满是汗水,却有着惊人的美,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穆雪从他血红的双眼中,看到了他神志的清明,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中,流露出一抹乞求,他在乞求她的同意,乞求她让他释放。
穆雪摇头。他说,他还没把那事做实,那么,她就不想那事落实。她缓慢,却坚定地摇头,慢慢道:“求人,不如求己。”
车厢里静得出奇,彼此发出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
夏侯云盯着穆雪,盯了一会儿,盯着她神色中的羞惶、不忍,和无奈、坚持,青白的脸变得煞白,两眼闪着的光暗了下去,为什么还不肯死心?从他说喜欢起,她的话就像一把刀,似乎句句在为他着想,却一刀狠似一刀,说到底,她不要他这个人,她和穆英一样,纯粹地要借他的力量。合作,张寒,她早就说得分明,是他看不破,真以为日久能生情。
夏侯云扔掉口中的枕巾,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眼底再无一丝情欲泛滥,慢慢低下头,前额抵着车榻,把手伸进了衣袍,握住那硬烫如烙铁的一支……
穆雪把被子抱得更紧,身体缩成一团,听着他粗重的呼吸,看着他乌发的头顶,痛意如波,一波又一波涌过来,直到他佝偻的后背一阵剧抖后,整个身子凝然不动,她才暗暗松了口气,那邪毒,也不是非女人解不可。
夏侯云翻过身来,拿枕巾擦手,忽然道:“恭喜你,为张寒守贞,守住了。”
穆雪浑身一震,默默睡下,拉过被子,蒙上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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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在十六日午时进入龙城,宋浩然身着银甲卫的军服,领两百名新银甲卫在北宫等候,看到归来的车驾,宋浩然为蒋思辰默一把哀,那货领着五百名金甲卫,还在盘龙山的冰天雪地里守着,怎么就岔了呢,宋浩然笑。
等候在合欢殿的嬷嬷,不由分说,忙而不乱给穆雪上妆、绾发、打理太子妃大妆。穆雪本就虚弱,一番折腾后更是娇喘吁吁,几乎挂趴在紫蔷的肩背上,心里直扎穆英的小人,仇是要报的,力是要借的,却不是非嫁夏侯云不可,夏侯云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人。
况且,她也曾想过借特战队,但一想到咸阳宫的防卫,再多的特战队员,怕也接近不了新帝,几经斟酌,换了方案,荆轲是燕国使臣出使秦国,她是北夏使臣出使大秦,荆轲刺秦王,她刺大秦新帝,荆轲事败身死,她则有把握令新帝死于她的双掌。
也罢,届时双管齐下吧。
思及半年来的各种变化,穆雪怅然不已。
夏侯云一进合欢殿,立即吩咐大双小双备水沐浴。
当他看到净室里垂头站着一排宫女,一片莺声入耳,“奴婢侍候太子殿下更衣,贺喜太子殿下”,脸沉了沉,从衣着上看,乃是长安宫的宫女,一愣神,两名宫女无声上前来解他的衣裳,夏侯云喝退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那女人要为张寒守贞,他又为了谁不近女色呢。
一丝淡淡的梅香入鼻,香气有些熟悉,好似烟霞山庄新月院里,那株五百年老梅树的花香,极清,极雅,沁人心脾。母后在世时,每逢花开,燕老头每天都会折新枝送进永宁殿。
夏侯云心头微软,目光也柔和下来,便见一个勾着头给他解腰带的小宫女,髻上插着一枝梅花。
外袍很快脱去,宫女来解他的中衣。
夏侯云倏然一惊,抬起脚,一张并不陌生的小脸映入眼帘,踢出的窝心脚却是收不回来,踢得那簪梅宫女直接飞出净室,撞上屏风。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寝殿内外的人全变了颜色,内殿的战战兢兢,外殿的挤到内殿门口,挑起珠帘,谁也不知太子殿下缘何大怒。被踢了一脚的簪梅宫女,趴在碎裂的屏风上,连连吐血。
夏侯云皱了皱眉,扬声喊了大双小双,在兄弟俩耳边低语几句,大双小双吃惊地瞪眼,拿白绫蒙了簪梅宫女的脸,架住她迅速退出寝殿,另有宫女收拾走了破屏风。随后,夏侯云把那声延迟的“退下”斥出了口。
夏侯云不知是不是蛇毒所起的作用,令他的嗅觉敏感,他在淡淡的花香中,闻到了靡腐的味道,一如射出来的元精之气,他眉头刚皱,发现一只手向他那个地方探去。
本能地一脚。
簪梅宫女,是桓香。
那一脚,收回七成力,也得把桓香一个弱女伤得不轻。
桓香怎么替上了长安宫派来捧衣冠的宫女,没进过烟霞山庄的她,怎么得了新月院的老梅?她又从哪里弄的迷情毒,涂在梅花上?
如果他中了药,会是怎样?
在婚典前一刻,他和一个宫女滚到一起,不仅落穆雪的脸面,还落寰王的脸面,最后,他被所有人唾弃。
谁在利用桓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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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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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的穆雪看到了被大双小双拖走的宫女,不用想,她也明白,必是那宫女气粗胆肥,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在婚典开始之前,劫新郎的胡,让新娘丢脸,大概以为能进新郎家的门,做个妾,也是个底气强硬的妾。
穆雪失笑,只要夏侯云一日不倒,那些扑上来的女人,怕是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她们的心意。
沐浴后的夏侯云,换上了太子冕服,金冠束发,白玉为佩,那张脸,极俊,极美,俊美得似乎言语已不能形容,长眉大眼间,凝着一抹冷肃,竟不知从何时起,那种上位者的高贵之气,俯视众生的凌人之气,已融进他的一动一静之间。
他静静地看着她,眉眼弯弯,唇角弯弯,那双黑眸,明净柔和,令人觉得,他是个极温柔、极多情的男人。
穆雪却打了个冷颤,这样的夏侯云,极为陌生,那明净柔和,根本不到眼底,眼底流溢着冷,寂然,冰寒,那种冰寒,绝非为装酷、为掩饰生出的冰寒,而是真正的,无一丝暖意的冰寒。
他缓缓伸出手来。
那手,修长,凝滑,指甲圆润干净,皮肤是淡淡的蜜色,细致得看不到毛孔,如一方绝顶美玉雕成。
这样一双手,穆雪亦感到了陌生。
突然地,她生出了逃离之意,奋力推开扶着她的紫蔷,掉头就跑,在她向地面扑去的一刻,夏侯云抄住了她的腰。双臂一环,将她抱在怀里,微凉的手抚过她的额。低柔笑道:
“我的阿雪,害羞了呢!”
并不等她开口。大步往殿外走。
在内侍宫女的祝福声中,夏侯云抱着穆雪上了长安宫派出来的辇车。
接下来对穆雪而言,热烈得喧闹,钟鼓长鸣,琴箫相和,礼官悠长的赞咏,夏侯云一直抱着她,沃盥焚香。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拜天,拜地,拜高堂,寰王那翘得快飞起来的眉梢嘴角,在她看来,充满要跺脚大笑的森森的恶意。
长乐殿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寝殿里,红烛高烧。红纱飘曳,暖意如深春。
穆雪气喘不止,歪倒在床上。却让被子下的红枣、花生、桂圆、栗子硌着了,催促紫蔷清理坚果,让紫蔷帮忙卸下沉重的凤冠,脱去冗繁的喜服,又让紫蔷取来食案上食篮里的早生贵子粥,吃了两碗,然后躺下了。
殿中的喜嬷嬷、宫女都流露出惊讶、怀疑、轻蔑的神情,眼前这位娇弱得连气都喘不上的,等不及太子殿下来就脱衣服、吃东西。迫不及待爬上床的女人,真是传说中那个骠悍无比。打人如吃饭,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吗?
满目的亮红。那么喜,那么艳,歇下来的穆雪渐渐神情凝滞,曾几何时也是流火的红,张寒执着她的手,十指相扣,说,我娶到你了,从大喜到大悲,似乎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穆雪抚摩指上的绿玉指环,眼前的红,算什么?嫁给夏侯云?好一场大戏,哄了天下人,哄不住当事的两个人。
紫蔷望着满殿富丽,涩声道:“阿黄阿绿没能看到少……娘子大喜,必是要怪奴婢的,奴婢几个受夫人大恩,出……以来没分开过,阿红不在了,奴婢想阿黄阿绿得紧,娘子,阿紫想她们了!”
穆雪呆呆看着帐顶彩绣的丹凤朝阳,喃喃道:“我也想,想爹,想娘,也不知爹娘怪不怪我,想来是怪的。”
“怪不怪的,总有一天会知道。”男声清冷透澈。
“参见太子殿下,贺喜太子殿下。”宫女娇声婉转。
夏侯云放药葫芦放在食案上。
食案上,紫泥炉燃着火,火舌舔着凤凰于飞的青铜鼎底部,鼎中的水早已烧开。
喜嬷嬷上前,把食篮里漆盘中的元宵放在沸水中滚了一遍,盛在金碗中。
夏侯云看见那一碗生元宵,眸光缩了缩,扫过殿中的一众人,淡淡道:“都退下吧,本宫不用你们侍候。”看喜嬷嬷还要说话,声音扬高两分,“本宫说,都退下!”
喜嬷嬷再不敢开口,和宫女鱼贯而出。紫蔷被夏侯云扫了一眼,寒意顿生,缩缩肩,随宫女离开。
夏侯云把生元宵倒回漆盘,擦干净金碗,从药葫芦中倒出大半碗汤药,放在青铜鼎的沸水中温烫,以宽大的袍袖挡住穆雪可能投过来的目光,横刀割破左腕,垂目看着血融入褐色的药汁,到伤口自行瘉合,才自鼎中取出金碗,略擦一擦,用棉巾托了,递给穆雪,待她喝完药,吃两个梅果,清水漱口,一切都做完了,夏侯云取一盏水晶灯放在床头案上,搬了一张锦杌,在床边坐了下来。
身上的酒气很重,从他不紧不慢的做事来看,该是冷静得很。他冷静,她便不紧张,从同乘一辆车,到同住一座帐篷,两个人独处一个空间,已成惯常。
双花并蒂盘枝烛台上的龙凤红烛,烛火跳跃,啪的一声,爆出一朵大大的灯花。
夏侯云:“婚典很盛大,来贺的人多极,文武百官争相奉承,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从不如今夜这般分明。”
穆雪没说话。
穆英说,赌一个寰王真心为儿子娶媳妇。从昨天的诏告,到今天婚典的盛大,难道穆英赌赢了?在龙城,她算是一个不明来历的秦人。寰王疑上她的身份,不但不抓她,还让夏侯云娶她,未必太不可思议。寰王究竟想干什么呢?
夏侯云:“我以为,你不会参加婚典,参加了,也不会顺从。”
穆雪无语。穆英给她下药,将她押回龙城,她内力全失,想反抗也不成,连紫蔷都站到穆英那边去了。
“你这么顺从,这么给我面子,我自然要给你面子。你不希望我做的事,我不会做。”声音平平的,像一池静水,不,像一潭死水。
穆雪睁眼注视夏侯云。
“昨天在车上,你可听得穆英说,龙城人人皆知的太子妃,都不在夏侯王室的金牒上,而你的名字,将因为寰王的赐婚,被写进夏侯家族的族谱。”夏侯云忽然前倾,脸在她的脸上方,气息扑着她的脸,那线条完美的唇,与她的唇只五六寸之远,四目相对,他沉沉道,“就这般成了我的妻子,你可后悔?”
穆雪惊,怔,他靠得太近,那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在颊上颈间,唇与唇相近,那颗平静的心忽地就跳快了,脸也红起来,耳根发热。
夏侯云食指勾了勾穆雪的下巴,淡淡道:“不必多想,更不必为难,夏侯云的妻子,叫秦雪,你,叫穆雪。”
穆雪的脸更红了,这次是气的,气急败坏,扬起手。
“想打我?”夏侯云抓住那纤细的手腕,“你还记得么,我发过一个誓,有朝一日我武功比你好了,不把你打得求饶,我就不叫夏侯云,现在,我武功虽然还不好,却是比你强了,打你就免了,我在想,要不要欺负你,欺负得你求饶呢?”
言语明明**,明明挑逗,声波却听不出一丝温情,偏又有说话时喷出的热气掠过,穆雪不知是气,是羞,是怒,是痛,一时间,整个人都僵硬了,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而紧抿的唇,抿成一线。
夏侯云俯视她的眼,她那因各种负面情绪而晶亮生辉的眸子,在她苍白的脸孔上,显出一种特别的生机,如水晶华灯,流光溢彩。
夏侯云丢开她的手,低俯的身子抬了抬,离穆雪略远,慢吞吞道:“原来,仗着比你厉害,欺负你的感觉,真是好极了。”看着她的神情,慢吞吞的,唇角微微一弯。
这微微的一弯,本当弯一个微笑,穆雪却没瞧出笑意,生生打了个寒颤,顿感疲惫之极,往被窝里缩了缩,翻个身向内,闭上眼睛。
“今夜,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说,该怎么过?只有一张床呢。”夏侯云慢慢坐回锦杌。
穆雪又翻个身向外,半眯着眼,笑了:“你说呢?”
夏侯云起身,坐到床边,抬脚脱掉两只靴子,抱过另一个织绣鸳鸯戏水的枕头:“你累,我也累,你要睡,我也得睡。”
穆雪支起上身:“你说得对,仗着厉害,欺负人的感觉,好极了。如果我这会儿比你强,早把你踢下了床,甚至会打昏你塞到床底下,可现在,你强,我弱,我说什么,你不想听的就不会听,你从来不是由人挑择的人。但凡你留了我的命,三个月以后,你就不要怪我。”
夏侯云拖过另一条被子,盖在身上躺下,道:“我读过不少儒家书,算得儒生,儒家的尊师重道,我记得的。睡吧,你不睡,我睡了。”双腿一伸,和衣而卧。
不一会儿,鼾声大起,像闷雷,像金鼓,像风号,一声,一声,断断续续,断续不停。
穆雪忽儿拿被子蒙头,忽儿坐起死盯着某人,人翻成煎荷包蛋了,脸慢慢扭曲了,一座帐篷里共过起居,没听他这般魔音穿脑的,所谓的大婚之夜,盖棉被纯睡觉,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穆雪嘴角抽了抽,心情莫名地好起来。
——————————。(未完待续)
153 祭祖
————二更,终于把阿雪嫁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穆雪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频频向夏侯云飞眼刀,夏侯云慢条斯理地给她端水送药,沉静浑然未觉。正优雅地吃着早膳,长乐殿季总管来禀,北宫冷总管和韩校尉到。夏侯云答了声“宣”,不一会儿,冷毅和韩加林进殿,向夏侯云和穆雪贺喜,夏侯云挥退殿中内侍宫女。
韩加林说,昨天大双小双押住桓家兄妹,带到詹事府地牢,桓香哭哭啼啼交代:
新年过后,桓家兄妹原本可以随行,却在北宫门口被新太子妃的哥哥截下,桓香愤然。当天夜里,有蒙面金袍人潜进桓香暂居的厢房,问她想不想做夏侯云的女人。桓香自遇夏侯云,便念念不忘,与桓嘉到西戎凉州找回失散多年的母亲后,就以龙城多良医的借口,怂恿桓嘉往龙城迁牧,结果凭玉珮寻人失败,桓香心伤不已,没料到在盘龙山忽遇夏侯云。
蒙面金袍人说,他会帮她达成心愿。桓香左思右想,相信凭哥哥的相助之情,凭她娇好的容貌,太子殿下会喜欢她的。十四日那夜,桓香再次见到蒙面金袍人,蒙面金袍人送来一只封口玉瓶,说,在太子大婚当天,戴上瓶中梅花,靠近太子,便可心想事成。
长安宫来人,其中尚衣局送太子和太子妃大妆,有宫女侍候沐浴更衣。
桓香心生绮念,要求蒙面金袍人相助,蒙面金袍人不负所望,桓香成功变身,扮作了尚衣局的宫女。
作为怡心楼教坊的真正老大,熟知各种迷情毒的穆英。竟然在检验梅花上的迷情毒时,被惑了心窍,暴上一名宫女。那种毒叫“雄风”。无色无味,只对男人有效。绝对有效。
参审的众人见到穆英有气无力的样子,深感后怕,这要是夏侯云中招,寰王必然震怒,北宫必然名声扫地!
蒙面金袍人暗探之细密,心机之歹毒,出手之狠辣,财力之厚。势力之强,伸手之长,从龙城到雁栖城,从宫中到江湖上,仿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无所不能,且摆明了与北宫不死不休。
究竟是什么人?谁在控制这股劲力?
穆英对夏侯云逃过雄风毒,感到极为不可思议,很悲哀地表示。传言怕是真的,某太子不行。
韩加林瞅着夏侯云一张脸黑得要滴出墨,笑得双肩直抖。不住瞟向坐在夏侯云身旁的穆雪。
穆雪低着头,配合韩加林取笑的眼神,摆出惶惑不安的神情,心里想,雄风毒迷不住他,是不是可以说,再厉害的迷情毒,都奈何不了他,看来那邪恶的蛇毒。也不是一无是处,以后再也不会被人糊涂强了。想起他中过丘婵娟的药。穆雪忽觉虚软,整个人都不好了。
夏侯云瞥到穆雪低头而显出来的一截玉颈。瞥到她那看似惶惑的表情,这女人,明显在瞧他的笑话,难道他丢脸,她的脸就好看吗?
夏侯云一伸臂,环住穆雪的腰,搂抱过来。
穆雪惊呼:“你做什么?”
夏侯云抿唇一笑:“你说做什么,你哥哥说我不行,我得让你告诉他,我行还是不行,是一般行还是很行。昨夜做过的事,可以天天做的。”
这一笑,笑得邪气,妖媚,笑得专情,深幽,每一丝,每一毫,都是男性的气息,配着他那张绝美的面孔,仿似灿烂开放的罂粟,充满致命的诱惑,令人沉溺,不能自拔。
穆雪亦被他这一笑,笑得一恍,这人要颠倒众生吗,心头则一惊,那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别闹,韩校尉来,还有关于金袍人的消息吧。”声音很清平。
夏侯云回头盯韩加林。
韩加林笑不出来了,举袖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家父奉命追查死士,可恼那些金衣死士,金衣一脱,混迹于人群,奔忙半个月,虽然端掉了城内外四个疑似窝点,却没抓住一个活口。家父已上折请罪。”
这时,季总管领内侍来报,大王有旨,着令太子和太子妃,即刻前往宗庙。
冷毅和韩加林相顾失色。
尽管有新妇祭祖时日越早,越得夫家看重的习俗,谁家也不至于赶在大婚的第二天。
宗庙前,究竟是新夫妻焚香告祖,还是以叛国罪行废黜事,寰王的行为,让人看不透。在这连绵起落的长安宫中,夏侯云和穆雪双双失了武功,真打起来,只有被剁成肉酱的下场。
穆雪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狠扎夏侯云两记眼刀,由着宫女换上太子妃大妆。
宗庙位于金銮殿东南,庙前的广场上来了不少人,三两结伴,看到太子辇车,纷纷过来贺喜。寰王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玄色上衣、朱色下裳,绘有章纹的冕服,蔽膝、佩绶、赤舄一应俱全,站在宗庙前的玉阶上,巍巍的,王气四散。
夏侯云容色不动,望着眼前熙攘谈笑的人群,老一辈的、叔伯一辈的国公,各家宗妇、老宗妇,大多都在,人人穿戴正装,看这般喜气洋洋,笑逐颜开,不似有什么危险。
凤箫龙笛,象管鸾笙,琴瑟箜篌,金钟玉罄,吹,弹,鼓,敲,乐声铿锵而沉远。
王室的礼仪繁杂冗长,穆雪勉强支持了半个时辰,便站不住,夏侯云无视宗亲们或怒或笑的注视,打横抱起穆雪,心疼万状地,柔情似水地,在她额上虚落一吻。
这虚虚地一触,却令穆雪僵了僵,深情在他脸上,沉寂在他眼底,明明沉寂,却叫人只觉深情,穆雪更僵,他怎么了,想干什么,一抱,一吻,上演夫妻情深的大戏?演给庙里的牌位看,演给活着的人看?
穆雪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了。
宗亲们都听说,除夕夜,这位太子妃为护太子,重伤不起,抱着成婚,抱着告祖,本是有伤风化,大王却不吭声,这般纵容,谁能说太子不得君心?于是,感叹刺客凶残的,调笑太子宠妻的,在隆盛的婚典、庄严的祭祀之后,都在想谁家有女长成了。
香炉里的香,袅袅生烟。
夏侯云抱着穆雪,在宗老又慢又长的咏叹中,上香,跪拜,祷告,求祝,然后迈步跨过朱红的门槛,来到东偏殿,纱灯后宗老的脸晦暗不明,两侧数十张飞龙在天的金案上,摆放累累叠叠的金丝楠木牒片,宗老一番哝哝有语,取下其中一册,打开。
夏侯云和穆雪同时看过去,只见那新牒片上刻,夏后氏淳维第四十九代孙嫡长夏侯云,妻穆氏雪,咸阳人,父穆岐,秦正元皇帝封安宁公主。夏侯云脚一滑,腿一软,两个人登时摔倒在地毯上。
一片阴影盖过来,寰王站在两人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跌坐的夏侯云和穆雪,嘴角勾勾:
“抱太久了吧,没力气了,坐这儿歇歇也好。不过,寡人累了,等不得太久。”施施然站到门口,背手而立。
穆雪捅捅夏侯云:“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人查到你了!当年输给你爹,输得很惨,这回你被他儿子拐了,就让他儿子娶你,欺负你,气你爹,掰个一局。”夏侯云忍不住揉鼻子。
“你爹这么幼稚?”穆雪哼哼,寰王的脑子怎么构造的,让他的嫡长子娶穆家女,没被熊掌拍吧!
夏侯云干脆躺下了:“你问他吧。”话说,他也想不明白。
穆雪急:“合着,我要是不同意,就出不了这道门?你可真逊,像个木偶由你爹摆着耍!”
夏侯云双手枕在脑后:“你有本事,杀出去。”
穆雪怒:“你就是这样当夫君的,做什么都躲在我后面?我不管,你想办法。”
夏侯云翻身爬起来,趴在金案上,问屈坐在那一侧的宗老:“三叔祖,这位美人儿要出去,您老人家告诉她,怎样才能不被门口那个人砍了。”
宗老:“办法很简单,你们两个在牒片上各留三滴血,滴血相融,然后就可以大摇大摆出去了。”
“滴血?”
宗老:“我们夏侯家的规矩,新妇入族谱,滴血以誓,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夫君。”
噎!穆雪咽下冲上喉头的心头老血,咬牙切齿道:“你来,我怕疼。”
夏侯云问:“三叔祖,可以吗?”
宗老反问:“殿下,你说呢?”
夏侯云看穆雪,揉揉鼻子:“要怪,你得怪你哥哥,他把你送进罗网的,貌似他赌赢了。”
穆雪眯起眼,凑近夏侯云,张了张嘴,忽地换上笑容,伸出两只爪子,捧住夏侯云的脸:“长得不错,本公主收下就是!”拿起金案上的小刀,割破手指。
夏侯云瞳仁缩了缩:“你的血一旦滴上牒片,你想说,不是我的妻子,都不成了。”
穆雪回眸一笑,笑得妖冶又张扬:“滴了血又能怎样,本公主不想承认的金牒,不如……路边的石头!”默泪三千,本想说“茅坑里的砖头”,奈何自身武力值不高,诋毁人家先祖,惹怒活人,小命将不保,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就是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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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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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屈从门口那人,我也没办法了。”夏侯云揉揉鼻子,拿刀割手指。
穆雪抓起夏侯云的手,恶意森森,笑道:“有句话,我得先告诉你,做穆家的女婿很辛苦,得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妻子,不纳妾,不狎妓,不沾别的女人。殿下,你可是太子,可得想好了,想好了再决定。”转头面向宗老,嫣然一笑,“你家侄孙不乐意,你们就不能怪我,不能杀我。”
夏侯云眼底黑了黑,瞟向门口那挺直的背影,那背影似乎闪了闪,凝眸注视穆雪,见她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那满满的天真无辜,好似刚才那些话,就是一句“今天阳光不错”,她是那天真无辜的人吗,嘁,正等着他拒绝,然后逃之夭夭吧。
“滴血以誓,是双方的,你能永远忠诚于我,我就能永远忠诚于你。”夏侯云说。
清冷的声音,平淡的容色,似乎在回答,“今天阳光的确不错”。
穆雪眯起眼,这话妙极,出自别人的口,则可谓感天动地,对他们两个,说了等于没说。
血滴入木牒。
穆雪嘀咕道:“不是说王室金牒吗,明明是木头牒片。”
宗老合上牒片,悠然道:“金丝楠木牒,金牒。”
噗!穆雪无力了:“可以走了吗?”
楠木清雅而清透的香味在空气弥漫,夏侯云双手撑在金案上,身向前倾,注目满头白发的宗老,突然问:“三叔祖,我没记错的话。凡嫁进王室的女子,三个月内由家主领到宗庙来,烧一柱香。通报家世,宗老做簿录。便算入了夏侯家的族谱,我曾经三进宗庙,焚香告祖,通报女方家世,敢问,宗老做簿录了吗?”
“殿下没记错,”宗老啧啧赞了一声,拈着胡子。问,“老朽且问你,你这一脉的家主是谁啊?”
穆雪呛。寰王,燕王后,夏侯云,这夫妻父子,不要让人太无语,拧着劲,似乎她成了那个捡便宜的。唉,她可没想要这个便宜。
夏侯云双眼一凝。瞥了瞥负手而立的那道背影,声色不动:“世人都说我左娶右娶很热闹,侄孙我是个笨的。不大识数,请教三叔祖,我这个太子,到底有几个太子妃?”
宗老讶然:“殿下糊涂了不成,宗法礼教,天子尚且一妻,世上哪个男子敢有多妻?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哦。”夏侯云发出一个拐了十七八个弯的拖长音,与穆雪四目相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穆雪瞄瞄寰王,瞄瞄宗老。瞄瞄夏侯云,摇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想说,也是以后再说。
“走得动吗?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有点儿力不从心。”夏侯云道。
穆雪呛。
什么叫昨夜没睡好,这话很容易让人误会的,你家祖宗一双双眼都在盯着你,你老爹那耳朵又长了两分,再说,那一夜呼噜,到底谁没睡好!
瞪着夏侯云,穆雪皮笑肉不笑:“穆子曰,兵法有限,用之无限。兵者,诡不厌诈,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因势而利导,因利而乘便,以达预期,抑或不攻而攻,攻而不攻,似可为而不为,似不可为而为之……”
夏侯云揉揉鼻子,认命地在穆雪身前蹲下,道:“你厉害,我怕了你,上来吧。”
穆雪拍拍他的后背,揉手:“太硬,硌得疼。”
“长成这个样子,没办法,”夏侯云又向下蹲了蹲,“你要我抱着,我就受点累,你要我背着,我就省点劲儿,你想怎样吧?”
穆雪伏到夏侯云的背上,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夏侯云便背着她走出东偏殿,走出宗庙。
寰王望着那一对缓慢行走的年轻人,笑道:“这口气,寡人憋了八年,今儿个总算吐了个通透。那丫头看似聪明伶俐,又倔又硬,寡人那个蠢儿子,倒是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气得跳脚,那样吵吵闹闹的小日子,可真叫寡人期待!三叔这一道滴血餐,够他们吃的。”
无声走过来的宗老,拈须微笑:“的确有意思。老朽却觉得,你那个蠢儿子,怕是要夫纲不振。”
寰王:“你也听到那丫头念什么了,能焠出精钢来,夫纲振不振,由他蠢去呗。”
初春午前的阳光透着淡淡的暖意。
有一股细细的味道在鼻端轻延,清爽的,纯粹的,干净而舒雅。
穆雪吸吸鼻子,耳根热了,与他相处日久,也算熟悉他身上的味道,此刻却觉心跳,这味道延散着一种让人沉迷到迷恋的惑力,宛如陈年的美酒,诱人醉溺也不悔。穆雪不知不觉把脸贴到他的肩颈。
什么都不想,不想过去,不想将来,只是现在。
涩意从心底漫上来,难不成真要变成,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吗?人的一生中,如果没有天长地久,那是不是可以有很多个曾经拥有?
“父王,儿臣有要事禀奏!”
祭祀完毕,宗亲们三五聚集,窃窃相谈,均有犹疑之态,不明白寰王的意图。家家都有过新妇告祖,太子大婚算起来是第四次,何曾兴师动众过?宗室里几乎能到的都到了。那位来历不明的秦人,凭什么扶摇直上呢?
广场上安静下来。
夏侯雷越过众人,向寰王行礼,十五岁的少年,还不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脸部表情,那种等了很久,忍了很久,终于可以抖出秘密,所有人都会惊吓的兴奋,在他年轻英俊的面庞上跳跃。
寰王敛了敛宽大的袍袖:“奏!”
夏侯雷:“儿臣要告太子,以敌国公主为妻,有私通敌国之嫌!求父王给朝野一个说法!”
广场上更静了。
寰王:“阿雷,你倒说说看。”
夏侯雷指向夏侯云和穆雪,朗朗道:“这位姓秦的女子,真实身份乃是南秦十一公主!太子南下榆州。把这位十一公主带到龙城,哄骗了父王,瞒过了朝野。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只须稍稍打听,便能知晓,南秦皇长子在榆州军中任职,十一公主与皇长子亲厚,经常在榆州居住。”
夏侯云抚抚穆雪的手。
寰王:“南秦人口众多,很多人经常往来于咸阳和榆州。阿雷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夏侯雷一听,为之一振,父王这是要硬一点的理由吧,只要落实了太子妃是南秦公主,太子私通敌国的罪名就跑不掉,就得乖乖滚出龙城,流放北海,永不得归。
“她姓秦!”夏侯雷大声道。
宗亲皆要倒,却又站定,这话听着可笑。细琢后并不十分好笑。姓秦,不是南秦公主,大概也算皇室中人。
寰王:“太子妃有何话说?”
穆雪浅浅一笑:“我听殿下的。”
寰王:“太子有何话说?”
夏侯云一片茫然:“儿臣以为。父王为儿臣和阿雪赐婚,定然深晓阿雪的家世,原来父王不知道吗?”
寰王呛。
夏侯云一片痛色:“父王督办了儿臣和阿雪的婚典,传旨儿臣和阿雪到宗庙拜见列祖列宗,儿臣以为,父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原来问也不问阿雪的家世,就把她赐婚给儿臣。儿臣就这么不中父王的心意,娶妻只能娶个来历不明的?”
寰王咳。
夏侯云一片忠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儿臣遵从王命。遵从父命!父王让儿臣娶谁,儿臣就娶谁,父王让儿臣不要娶阿雪,儿臣就放了阿雪。”
寰王举目望天,这个毫不犹豫把疑难杂症扔给他,变脸如翻书,是他那个三棒打不出一个闷屁,有事没事就喜欢揽责的蠢儿子吗?
寰王愤愤,老子让他娶媳妇,他倒好,不但不感谢,得了便宜还卖乖!
夏侯云一片怜惜:“父王,阿雪体弱,儿臣告退。”背着穆雪,不慌不忙向辇车走过去。
“父王!”夏侯雷喊。
寰王清咳一声:“阿雷,说话做事,不要捕风捉影,什么南秦十一公主,都是唐家人为了攀污你大哥,胡乱捏出来的,唐五郎乱嚼舌头,已判割舌之刑。太子妃是你大嫂,她家世清白,为人善正,对你大哥情深意重。以后再不可冲撞。”
夏侯雷骇,垂下头,隐去眼中涌出的戾色。
夏侯云微僵,脚下顿了顿,双掌向上某女的屁股,背得轻松些。
风过广场。
“大王,老臣有事禀奏!”
寰王望着急步赶来的桑老廷尉,那一头白发,在阳光下闪闪熠熠。
“奏。”
桑老廷尉脸容十分憔悴,躬身施礼:“大王,老臣,老臣有不情之请,求大王准!”
寰王:“奏。”
桑老廷尉:“回大王的话,小女日前受断臂之痛,已成残废之躯,又经失子之悲,精神甚是恍惚,实实不堪再为王室之媳,老臣恳请大王,在宗庙前,许小女和三殿下和离,许三殿下另择佳偶。”
寰王沉默片刻,道:“阿风呢,他怎么说?”
桑老廷尉:“三殿下本不忍心,小女再三请归,三殿下不得不洒泪允下。”
寰王望着远去的辇车,再望着白发飘飘的桑老廷尉。桑家根基之深,他那个自小冷得像铁的儿子,就这么舍弃了?还是另有谋算?断臂,失子,最痛的还是亲爹亲娘。罢了!
“桑卿,寡人许桑家阿柔与阿风和离。”寰王慢声道,迈步上玉阶,对站在门口的宗老说,“即刻把桑家阿柔的名字从族中除去。”
宗老喏一声。
桑老廷尉老泪纵横,深躬到地:“老臣谢大王恩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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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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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殿。
穆雪靠着锦被,半躺半坐,夏侯云屈坐在雕花茶案旁,两人隔茶案相对。
“你爹到底什么意思?”
夏侯云:“你哥哥说,君王的心思你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君心难测,我也不知道。”
“你头顶上明晃晃悬一把大砍刀了。”穆雪招呼紫蔷去传午膳,看着夏侯云灵雅地点火煮泡参茶,“你的脸色还真不大好,做事不用那么拼命,我瞧你爹生龙活虎的,三五年之内,北夏朝局不会有什么变化。”
“凤凰谷再隐秘,也藏不了太久,急还是要急的。”夏侯云往茶壶中冲水,“最急的人不是我,夏侯星死了,星府再也不成事,风雷二人助力大大受损,心焦气燥,难免四面出手,今天夏侯雷跳出来,拿谣言说事,便是个大昏招,当寰王看不透是夏侯风在挑唆。”
季总管来报,星府苗妃求见,车驾正在殿外。
“准。”
四个宫女提着食篮,轻悄无声进殿,排开盘碟,又有宫女端了矮脚方几放在床上,铺素罗,添饭布菜盛汤。
苗藿带着两个侍女迈步进来。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秦妃。”
“苗妃错了,该称太子妃。给苗妃看座。”夏侯云道,“苗妃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很冷吗,连着两位侍女,都是大帷帽的斗篷。”
两位侍女行礼后,垂头不语。
苗藿浅笑道:“太子殿下宽恕则个,妇这大孝之人,本不该冲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大喜,实在是有人求到了妇这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妇再求赐顿饭吧。”
穆雪放下汤碗:“给苗妃添碗。”
宫女又端来雕花食案,给苗藿布膳,有宫女退出往御膳房去。
夏侯云摆摆手,内侍宫女躬腰敛袖退下。
苗藿从大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推过来给夏侯云:“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喜,妇不曾有什么贺喜的,这份东西,还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收下。”
夏侯云打开锦盒,微微一惊,递给穆雪。
穆雪也是一惊:“水晶矿的矿契金箔,夏侯星竟在十二年前就拿下了水晶矿,那年他才多大?!”
“十岁!”夏侯云但觉后背冒凉风,十岁孩童拥有北夏最大的水晶矿私产,太可怕了!他的对手,简直是妖孽一样的存在!
苗藿:“妇还想以这份矿契的一个秘密,换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不再追究星府所做过的事,妇只想好好活着,保证安分守己。”
穆雪:“苗妃这份礼,着实惊人,我有个问题,不知苗妃能否回答。”
“妇知无不言。”
穆雪:“相对你来说,我是个外来人,对各方势力的角逐所知有限,据我所知,殿下除一个嫡长的正统身份,朝臣们并不看好殿下,太子位摇摇不稳。苗妃怕守不住巨额财富,寻找靠山本在情理,送谁都是送,送给寰王最为合宜,如何送给殿下,岂不是叫殿下在寰王面前难做?”
苗藿笑道:“如果妇说,妇是冲着太子妃而来,太子妃相信吗?”
穆雪抿抿唇。
苗藿:“传说中,人有前世今生,有轮回。人死之后,走黄泉路,路的尽头是奈何桥,桥下有忘川河,河边有三生石,桥头有望乡石,石头旁有位孟婆。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都刻在三生石上,苦与乐,悲与欢,笑与泪,爱恨情仇,三生石前,一碗孟婆汤,勾去所有的记忆。”
穆雪和夏侯云的眼神都凝了凝,衣下的肌肤起了一片片小疙瘩。
“网织得再密,总有漏网之鱼,孟婆的汤熬得多了,总有不灵的时候。便有那带着前世记忆投在今生的,亦有孤魂野鬼不甘六道轮回,趁他人重伤重病濒死新死,夺舍再生的,还有那不肯忘记旧事,跳入忘川河忍受千年寒苦,只为再续前缘的,更有那满腔冤怨,不惜舍弃轮回,拼着魂飞魄散,也要逆天改命,护全亲人性命的。”
夏侯云打个冷颤,看穆雪:“除夕之斗,你重伤昏迷有十天,你,还是你吗?”
穆雪勾唇,凉凉道:“我不是我!你又是谁,我怎么不认得?”
苗藿笑得直颤。
穆雪:“苗妃这般玄乎玄乎,到底想说什么?”
苗藿浅浅一笑:“二殿下得了水晶矿,要想开发成可用的水晶器物,前期需得庞大的财力支持。妇嫁进星府,已有五年,二殿下轻功过人,妇用了三年半的时间追踪,终于看到二殿下每逢月末之夜,潜进了哪一座府邸。”
夏侯云瞳仁一缩:“苗妃莫非想说,那是北宫?”
苗藿:“北宫主人不多,排除后来的檀妃,排除殿下本人,便是丘妃了,当然,北宫宫臣也在妇的排查之列。妇是商户人家出身,循着生意的线索,查来查去,二殿下所做的生意,隐约有雁栖城丘家的影子。二殿下刚死,便有人潜到他的书房翻找。星府内外都把妇当快死的,没人知道,二殿下真正在意的东西,放在妇这儿,因为,只有妇真不在意他那些东西。妇翻看账册,确认了与二殿下在生意上来往频繁的,正是丘家,中间人是丘妃。”
夏侯云的脸色没什么变化,眼底深黑不见辉芒。
北宫里流言,飞霜殿夜走飞贼,居然真有其事,德阳殿大爆炸,很可能是夏侯星亲手启动了排烟道机关。
穆雪看向夏侯云的眼光,染上了些许同情,那些流言,还有质疑丘婵娟清白的。这算什么事,所谓长子是别人的,难道次子也是别人的?
夏侯云接触到穆雪的眼光,不想有变化的脸色,忍不住变了,她在嘲笑他头上的绿色,可能又深了!
穆雪:“苗妃把丘家迫切想要的东西,送给殿下,不怕丘家找不到,对苗妃不利吗?”
“妇守不住这样大财,倒还有几分自保的能力。妇但求殿下照拂一二,家人安泰,衣食不愁便可。”
穆雪扣上锦盒:“我还奇怪,在雁栖城丘家见到的水晶灯,精美绝伦,便是长安宫里的也比之不及,原来丘家是水晶矿的合伙人。这矿契,我替殿下收了,钱财么,多多益善。不过,殿下,你打算怎么接管水晶矿?”
夏侯云:“本宫对生意一窍不通,不知苗妃有何建议?”
苗藿:“从账册上看,矿契虽在二殿下手里,投资却是丘家人主领,利润的七成由丘家拿去。丘家是殿下的外家,殿下不妨和丘家挑明,丘家还能与殿下争利吗?”
夏侯云:“本宫不想惊动丘家,矿契易主,又当如何?”
水晶器物的问市在星府新婚未久,可见夏侯星与丘家的往来,比五年前丘婵娟进入北宫更早。记忆中夏侯星与丘家见面,当是八年前他在丘家养伤期间。十四岁的夏侯星,居然和老泥鳅达成生意合作,真是妖孽!
昨天婚典,丘家在列,按外人看,穆雪进门在后,当礼见丘家,丘家没受到穆雪的礼,应是极为不悦。
当前他地位不稳,新军不成,还不能和丘家撕破脸,使丘家完全弃他而去,因此,夏侯星和丘家的关系,丘婵娟的名分,丘婵娟和夏侯星的关系,都不宜揭出来,维持现状便好。
丘娉婷一心进北宫,丘老泥鳅不会不清楚,清楚,却不会同意。那样一个花见花开的美人,丘家怕是存了再找一个篮子放鸡蛋的心思。长安宫里的夏侯雷,是老泥鳅锁定的新目标吧。
夏侯云自然不知,夏侯星握着水晶矿在手,眼光就在寻找龙城外的大商,夏侯云在丘家养伤,丘家就此被夏侯星圈定,哄了燕王后以为兄弟情深,让夏侯星随银甲卫到雁栖城。雁栖城第一美女丘婵娟光彩照人,夏侯星捏住了丘城主的护卫墨勒偷看丘婵娟洗澡的把柄,和丘城主谈判,签署合作协议。胆大妄为的墨勒,被丘城主依照雁栖城的规矩,投进奴隶角斗场,从狼口下逃生,因祸得福,脱了奴籍,成为自由的平民。
“殿下不想丘家知道矿契在殿下手里吗,”苗藿笑道,“在丘家看来,妇不肯把矿契交给丘家,又自知扛不过,只有与人合作,这个人,不惧丘家,与殿下不亲近,丘家自然不会怀疑到殿下。”
穆雪笑了:“我看苗妃对殿下、夏侯星和丘家之间,早有成竹想法,不知苗妃看中了哪户人家?”
苗藿向身后的侍女招招手,那侍女推掉头上的大帷帽,向夏侯云和穆雪跪下,道:
“奴婢宝慧,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
穆雪失声道:“宝慧?桑妃的侍女?噫,苗妃和桑妃,竟有私交?”
宝慧举起一个包裹:“回太子妃的话,我家娘子当不得桑妃的称呼,我家老爷已向大王面请,请大王许我家娘子归家。大王在宗庙前称,准我家老爷请。”
穆雪和夏侯云面面相觑,桑家女身份显赫,夏侯风和桑柔,这是和离了?
紫蔷上前,接过宝慧奉上的包裹。
穆雪和夏侯云愣住了。
包裹里有一套青色女装,有一条细长的银色鞭子,鞭头装十多只锐利倒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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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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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宝慧,你是说,你家娘子擅使鞭子,救过殿下。”
宝慧:“我家娘子算是璇玑道长的方外弟子,曾经跟随璇玑道长私下习武多年,月亮泉的粉衣少女,都是流浪的乞儿,被无良人卖入教坊的可怜女,幸得娘子护顾,在碧霄观容身。”
穆雪抚额,惊怪道:“璇玑道长紫气升仙,难不成是纵着碧霄观的小道姑,杀人焚尸得来的机缘?”
夏侯云咳嗽一声:“璇玑道长升仙,已近一年,在整个北夏都深得人心,你不要胡说。”
宝慧:“不敢欺瞒太子殿下、太子妃,璇玑道长,学道之前,本是桑家女,算是我家老爷的姑祖母,她老人家并非升仙,而是不肯屈从三殿下,受三殿下以观中姐妹的性命胁迫,不得已服毒自尽身亡,伪装为升仙妙相,好使三殿下不敢对碧霄观开杀戒。”
“璇玑道长竟然出自桑家!”夏侯云惊道,“方外之人,百岁有余,生受夏侯风逼迫,服毒身亡,璇玑道长有什么东西,令夏侯风这般丧心病狂?”
宝慧:“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乔夫人摇头。
“你家娘子,可还好?”穆雪顿一顿,才问。
“好教太子妃知道,我家娘子的断臂之伤,已经没有大碍,调养着便是。我家娘子,她没有喜。”
穆雪呛:“没喜?假有身子?太医院的太医哄人玩的?”
“桑家的府医姜医士,给娘子调的药,瞒过了太医院。”
穆雪瞅了瞅夏侯云,易青使手段瞒太医院,居然撞上同道中人,是太医院的太医太逊了么?
夏侯云皱眉。不能理解:“夏侯风对桑家多有倚重,桑柔是风府的女主人,为什么耍弄夏侯风?本宫何德。受她恩泽?”
“宝慧是桑家的家生子,娘子所想所做。宝慧只听不问。娘子求了苗妃,奴婢得见太子殿下、太子妃,便是想请太子殿下念一念我家娘子曾经为太子殿下出过手,放我家大郎君一条生路。”宝慧跪地,砰砰磕头。
夏侯云:“中尉军谋反,桑勇以渎职罪,关在廷尉大牢里,大王下令查办。谋反的罪名定不下来,桑老廷尉还能让桑勇在廷尉大牢里丢了命?这话怎么说的。”
宝慧哭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查办刺客的事,大王交给内史衙门,韩内史抓不到刺客,向大王请罪,大王下令凡涉案人,一律严查,韩内史捧着圣旨,把大郎君从廷尉大牢转到内史衙门大牢。一天下来,大郎君过刑九次,双腿都断了。就剩一口气!三殿下生怕牵累,连托人照顾大郎君一二都不肯,我家娘子说,韩内史是太子殿下的人,只有求太子殿下了!”
苗藿身后的另一人,徐徐推掉大帷帽,徐徐跪倒,伏地悲泣:“老妇求太子殿下,饶我儿一命吧。我们桑家,从没想过谋反。阿柔嫁进风府,也是圣命不可违。阿柔为了桑家能与三殿下脱开。费劲心思,故意断了一臂,以残废之躯求归,太子殿下,阿柔,她苦啊,桑家,冤啊!”
“乔夫人!”夏侯云低呼,“请起,请起。”
紫蔷赶紧扶起乔夫人。
夏侯云看穆雪。
桑勇卷在中尉军的谋反案中,若是死于刑讯,死人不能辩白,很多事情都可以扣到桑家头上,桑家便面临与唐家类似的结果。唐家已倒,桑家再倒,风府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再与北宫争抗。
韩内史借寰王命,拿下桑勇,扳倒桑家,事先没有禀报夏侯云,有先斩后奏之嫌,但是,北宫可以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夏侯云沉默。
穆雪:“殿下,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王位在那儿,正大光明地拿过来,才能让臣民心悦诚服。”
夏侯云惊,默然片刻,起身往西偏殿去了。
乔夫人深礼,泣道:“多谢太子妃仁爱,桑家满门,感激不尽!太子殿下他……”
“乔夫人,”穆雪让紫蔷撤下矮脚方几,靠着叠齐的锦被,“乔夫人不必感激,除夕谋反案总是要审的,桑大人有冤没冤,审到最后,大王自有明断。你们既然说韩内史是太子殿下的人,那我就不希望落个痛脚,说太子殿下排除异己,暗令韩内史刑杀桑大人,把本来就和太子殿下不亲近的桑家,推得更远。”
乔夫人:“老妇不懂朝堂上的事,桑家的事,都在老妇心里,桑家虽然与北宫不亲近,却从未做过有害太子殿下的事,大王一旨赐婚,要把桑家和风府绑在一起,从那时起,老妇就没见阿柔笑过。阿柔,她心里苦啊!”
穆雪:“乔夫人说,桑妃故意断了一臂,怎么讲?”
宝慧跪下:“奴婢回太子妃的话,奴婢不敢有瞒,除夕那晚,我家娘子寻机弄翻了席面,故意和太子妃行走一处,红蔷紫蔷两位姐姐中的迷药,是奴婢和宝慈一起做的,红蔷姐姐被欺负,是,是我家娘子设的局!”
穆雪大怒!
紫蔷一把扯住宝慧的衣服,当胸一拳:“阿红是个哑巴,你们,你们竟然对她做那样的事!生生逼死了她!”
宝慧后退数步,抹去嘴角的血,道:“我家娘子说,不把太子妃的人欺负狠了,太子妃不会下死手,蔡一卓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没有人知道,他隐藏得极深,娘子还说,蔡一卓不死,大王和太子殿下,都会有危险。”
穆雪握紧双拳。蔡一卓是风府护卫统领,武功好并不奇怪,但蔡一卓武功之高,几乎可说凤毛麟角,古来王位争夺,多有父子兄弟相杀,不显山不露水的蔡一卓,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但是,红蔷只是个哑巴。怎么可以承受那样的侮辱!
“除掉蔡一卓,剪除祸患,你家娘子选了一个最决绝。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法子!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宝慧:“我家娘子说,别的办法。很难让太子妃在第一时刻,对蔡一卓充满杀意,从而对蔡一卓毫不留情,只要太子妃稍显迟疑,就会被蔡一卓反制,那么,死的就不是蔡一卓,而是太子妃。我家娘子说。三殿下给蔡一卓下了暗杀令的,对太子妃,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紫蔷愤然道:“我家少主根本不认识他,你们北夏人,一个比一个诡计多,手段狠!太过分了!”
“接着说。”
宝慧:“除夕当晚,蔡一卓随三殿下进宫,三殿下到彤华殿赴宴,留在偏厢的蔡一卓得了唐美人送的酒菜。送食的宫女最得唐美人看重,蔡一卓不疑有他,中药昏倒。值守偏厢的内侍悄悄把蔡一卓送到莲花池畔,捂住蔡一卓口鼻,让他吸了足够量的烈性迷情毒,后来的事,太子妃都看到了。”
“你家娘子,手伸得够长,宫女,内侍,都听的她吩咐。也对。朝臣为了各种目的,会在王宫里安插眼线。——你家娘子。故意断臂,她是自己撞到我的刀口上的?”
乔夫人掩面低泣。
宝慧哭道:“我家娘子说。不付出代价,她走不出风府。可恨三殿下嘴上说着必待我家娘子如初,背里与乔丽偷嘴,答应纳乔丽当侧妃。”
乔夫人掩面:“乔丽是老妇幼弟的庶女。阿柔重伤,表姐妹,姨姐妹,都去风府看她,不曾想乔丽存了歪心。”
穆雪:“这种事,不要责怪乔丽,得看夏侯风正不正。”
苗藿拍手:“太子妃说得对极,明明是男人系不紧自己的裤带,偏还一本正经责怪女人轻狂,好不要脸!”
穆雪囧,她们好像没那么熟吧,男人的裤带,这种话是在陌生人之间可以说的?
宝慧:“我家娘子把事情压下了,对三殿下说,她已经残废了,唐家三五年不能复起,不如将三王子妃的位子空出来,由三殿下再择有力妻族,她和三殿下断了夫妻之名,断不了夫妻之情。那乔丽虽是庶女,她的父亲和乔太尉、乔夫人都是乔老太君所出,乔老太君有男孙十二个,孙女只有两个,掌上明珠似的,三殿下娶乔丽为正妃,比纳乔丽为侧妃,更得乔家喜欢。”
“如此,夏侯风同意和离。那,乔丽和夏侯风有苟且,在除夕前,还是除夕后?”
宝慧:“我家娘子有喜的消息传开,乔丽到风府送贺礼,大概在那时候就和三殿下有了首尾,我家娘子说,一个愿来,一个愿往,拦下来倒坏情面。”
苗藿嘻嘻笑道:“乔丽容貌只算秀气,倒有一对好器,女人瞧了都流鼻血。”
宝慧脸红。
穆雪没听懂,直接忽略过去:“你家娘子自己撞上我的刀口,为何要在众人面前,攀污檀妃?”
宝慧:“我家娘子说,好教太子殿下、太子妃多几分戒备,丘妃和檀妃,都不是好相与的。”
穆雪脑子里闪过丘檀二人的样子,有些烦躁:“你家娘子说,你家娘子说,宝慧,你家娘子,还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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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夫君对已挂前女友念念不忘,沈青黎很无奈。作为穿越人士,吃好喝好才是正理。美男宅斗阴谋什么的,有时间再说。只是这半夜时不时传来的哭声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堂堂永定侯府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某男:你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某女:装逼会被雷劈。
某男:……
157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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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慧:“还有,我家娘子喜欢玉,却也不是痴迷,嫁进风府以后,一天换一块玉饰,把风府的家底掏了个七七八八,听说有人在至乐园赢了几万两金,三殿下就起意去抢,我家娘子打昏了福总管的侄子福康,杀了蔡一卓的弟弟蔡小卓,把他们两个丢在劫金现场。本来风府的名声比北宫好,那件事让风府大大没脸。”
苗藿咳咳两声,尴尬笑道:“那个,至乐园,原先是二殿下的,在太子妃到龙城不久,被外乡人赢去了。”
紫蔷翻个白眼:“苗妃这么说,在说我家少主赢了至乐园?”
穆雪:“至乐园,的确是我赢的。苗妃,想要拿回去?”
苗藿喝两口茶,笑嘻嘻道:“太子妃神武!”
“苗妃你是星府的,桑妃她是风府的,星府和风府面子情有,内里也是不相让的吧,如何苗妃和桑妃,比那表姐妹情真?桑妃竟托了苗妃,带桑家人进宫。这一面见下来,我就奇怪了,苗妃和桑妃,说话,做事,全不向着自家夫君,倒有给自家夫君挖坑不止的意思,为什么?”
苗藿捧着茶碗,怔怔出神。
穆雪:“都说夫妻一体,夫荣妻贵,我更奇怪,你们挖自家夫君的坑,给人家夫君的坑填土,为什么?”
乔夫人张张嘴,想说,说不出。刚刚伶牙俐齿的宝慧,一下子哑言了。
穆雪语意淡薄:“能让女人做出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大概只有情之一字,情到深处,只求他好,苗妃,你和桑妃,喜欢的人,是太子殿下?”
噗!苗藿一口茶喷出来。
宝慧扑通跪下。
乔夫人慌忙福礼:“太子妃,可不敢乱说话!老妇对天发誓,阿柔她,对太子殿下,绝没有恶意!”
穆雪露出淡淡的失望:“喜欢一个人,有什么不对吗,真心喜欢他的人越多,才说明他真的值得人喜欢。你们这么急着撇清,倒叫人不舒服。”
苗藿再次破功:“太子妃,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知太子妃,可愿听妇讲一个故事?”
“哦。”
苗藿喝口茶,慢慢道:
在原始丛林里,有一只土鳖,仗着坚硬的外壳,仗着家大业大,过了几千年丛林老大的日子,终于有一天,一群猪闯进土鳖的家,抢走了土鳖的钱,敲碎了土鳖的壳。丛林里的动物看到一无所有的土鳖,开始叫它秃子,大秃子天天拎着小秃子的耳朵喊,要强大,耳朵被拎得久,有的小秃子就变成了长耳朵的兔子。这时候,土鳖曾经的学生,脚盆鸡也闯进土鳖的破家,烧,杀,抢,掠,和兔子结下血海深仇。兔子不怕死,把脚盆鸡赶出家门。兔子种萝卜,种菜,变成长毛大兔子,脚盆鸡不甘心,总想占兔子的家,总在兔子家门前的池塘里捣乱。
穆雪摸摸鼻子:“苗妃,对不起,我听不懂你的故事。”
苗藿放下了茶碗,幽幽道:“兔子和鸡有七百年的仇恨,鸡抢了兔子家太多的钱,杀了太多的小兔子,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兔子也没办法和鸡做朋友。”
仇恨太深,在另一个地方,也做不得朋友。
穆雪呆呆地看着指上的绿玉指环。
苗藿垂眸。
在那个世界,从曾祖开始,她的家族便与侵略者浴血奋战,根正苗红的红四代,军械学院的研究生,睡了一觉,变成十五岁的古代少女,一间小铺子撑着祖孙三代十七口人,怎一个穷字了得。
闲磕牙的穿越文,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女主,去过博物馆就会做刀剑弓弩,用过精华液就会做系列化妆品,百.度一下就无所不能,轮到她,会玩枪炮,会玩导弹,不会种地不会养鱼,不会医术不会制药,说好的种田经商呢,说好的治病救人呢。
苗藿哀叹,思来想去,大概只能玩和炸药有关的,鼓捣了一年,烟花腾空而起,终于来了说好的发家致富,也来了说好的嫁入豪门、兄弟争王。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两个现代人还干不翻一群古人?她做了一个炸药包,想给夏侯星一个惊喜,夏侯星先给了她一个惊吓,睡梦中,夏侯星喊出了“八嘎”。
连夜逃回苗家铺子销毁炸药包的苗藿,被夏侯星特派的暗卫跟踪,争抢中,苗藿引爆了炸药包,自己滚进地窖,暗卫炸得渣都不剩,铺子炸得只剩渣。
苗藿对夏侯星接受无能,又不愿连累苗家人,从药铺买药,毁了自己的健康。以为就这样浑噩度过,在苦闷到绝望的时候,听见了曾经无比熟悉的军歌。那一刻,苗藿喜极而泣,几乎崩溃。
还记得嫁进星府的那天,贺喜的人群中,有一位世家女,目不转睛地看她,那眼神,让她心虚得直想逃跑。别人告诉她,那是桑家嫡女桑柔。后来和桑柔做了妯娌,面子上淡淡的,里子上冷冷的。突然有一天,桑柔约她在西街的悦和酒楼见面。
桑柔说,星府是个异数,本不存在。
苗藿恍悟,桑柔是重生的。
桑柔问,怎么看夏侯星、夏侯风、夏侯雷抢夏侯云的太子位。
苗藿左看右看,夏侯云就是传说中那个即将被拉下马的炮灰太子。
桑柔笑道,夏侯云南下了,会和他心爱的女人一起回到龙城,那个女人,令夏侯风痛恨不已,已经带了大量的死士,去截杀夏侯云和他的女人。她要离开龙城,拆夏侯风的墙,助夏侯云绵薄之力。
苗藿愕,想桑柔和夏侯风,前世结仇了吧。
桑柔说,别想着让夏侯星上位。
苗藿赶紧回答,没想让夏侯星上位。那一刻,桑柔杀意很浓,她一句不对,就走不出悦和酒楼。
茶已经凉了。
说起来,她和桑柔并不熟,桑柔在警告她这个异数,不要破坏原有的秩序,桑柔的行为让她明白,桑柔不想夏侯风上位,那么,夏侯云的上位,对她来说,既压下了夏侯星,又不会与桑柔发生冲突,她很高兴。
她很快见到了桑柔口中的夏侯云心爱的女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质,让她想靠近那个女人。她不知道出现在北宫的这些秦人,哪一个与她的过去有关,却发现,星府风府的暗算越厉害,对方的反击越狠,当真是见招拆招,兵来将挡,重生的先机,穿越的优势,不但被对方一一破解,还撕掉了星府风府在公众面前,表现出的兄友弟恭的伪善,让星府风府对权力的无耻垂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星府风府遭到遵循礼教宗法的清流名士们鄙弃,让人们不知他们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苗藿泪,谁说现代人一定干得翻古人,三十六计,哪一计不是古人玩的,连横合纵,远交近攻,都是古人玩剩下的。
桑柔残废了,夏侯星死了。苗藿从军学的是技术,不懂权谋朝争,一时分不清敌友,无法确认自己的安全,做了数十个微型定向炸药包以作防身。今天,收到桑柔的书信,她哥哥快死了,求她带人到长乐殿找太子求情,这么做,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太子救桑勇,是桑家人求来的,事成,可以说太子借桑勇一案,收买桑家,尽量降低夏侯风对桑家的戒心,以便日后桑家还能及时了解风府的动态。
苗藿想,长乐殿之行,桑柔向北宫表明立场,她也不能落了后,在这异世,活好是第一重要。
紫蔷给苗藿、乔夫人续茶。
夏侯云大步进殿,说,韩加林已经快马赶去内史衙门,大双小双回北宫,即刻带易青往大牢,给桑勇看伤,以后的审案,不会再对桑勇用刑,也请桑家不要追究韩内史,虽说刑讯不妥,毕竟是军队谋反重案,王命如山。
夏侯云没说的是,韩加林同时带去了他的告诫,涉及朝中大臣,往后务必先报再做。
宝慧跪地叩谢。
乔夫人再三福礼,泣不成声,儿女痛在身,母亲痛在心。
“殿下仁智,不会冤了桑大人的,宝慧,告诉你家娘子,她的好意,殿下多谢。殿下是嫡长,有太子封号,桑家是臣,尽臣的本分便可。”穆雪拍拍手中的锦盒,道,“苗妃的这份大礼,究竟有何算计?”
苗藿:“殿下不想惊动丘家,那么,最合适接管水晶矿的,首推桑家。众所周知,殿下和桑家不亲近,而桑家的综合能力,与丘家足有一比。在丘家看,星府与北宫有过节,风府与北宫有过节,星府风府面上还算友好,没了二殿下的星府,妇一个女人家,选择与风府密切的桑家合作,十分正常。”
夏侯云:“本宫会考虑的,到时还得请苗妃予以方便。”
苗藿起身:“妇告辞,太子殿下安,太子妃安。”
待三人离去,穆雪躺下了。
夏侯云:“很累?”
“嗯,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唉。”穆雪叹了口气。
“你我都不会做生意,你看苗藿的建议,可行吗?”
“水晶矿这个聚宝盆,再想想吧,不能因为一张矿契,一个求情,就对星府和桑家放下戒备。我说苗藿和桑柔喜欢你,可谁都不承认,一个夫君刚死,就向夫君的对头献宝,一个夫君还活着,就在暗地里帮夫君的对头,直叫人想不通,那苗藿的话,玄之又玄,我听不懂,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伤,脑子也伤了。”
夏侯云:“别人的心思,不必去做,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苗藿送的这个宝,来意不明,倒不如转给你那个闲得慌的爹。”
夏侯云:“他会惊于夏侯星做生意的本事,惋惜夏侯星的死,而钱财,会转进国库,将不再是私产。”
穆雪似笑非笑:“江山都将是你的,国库不够用的时候,你能不动私产?哦,也对,哪个美人向你要胭脂,总不能从国库里出。”
“江山都将是我的,这话好听。”夏侯云道,“至于美人,穆家的女婿不能沾别的女人,会有人向我有胭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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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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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夏侯云和穆雪离开长乐殿,和宋浩然率领的三百银甲卫在北城门汇合,向盘龙山迤逦而来。
天高云淡,松林白雪,空气清新,带着早春的轻寒。
车马队行至一片开阔的谷地,群鸟飞出树林,在半空盘旋远去。
宋浩然示意停止前进。
对面山坡的树林里,出现金衣骑士的骑影,战马卷起无边狂风,向车马队压过来。
银甲卫的惊呼声,宋浩然的喝斥声,战马长嘶声,战刀出鞘声,声声惊心。
宋浩然命令士兵点起狼烟,提马来到安车前,报:“太子殿下,我们遇到埋伏了,敌人有五六百之众,臣领银甲卫抵挡断后,殿下速速离开此地!”
夏侯云下车观望:“你带的这支银甲卫,出自卫尉军最精锐的左卫,李世昌亲手带出来的,抵不住数百叛贼?这些金衣骑士,本宫第二次遇到,与出现在龙城的金衣死士,必属同人!宋浩然,本宫要幕后的人,你务必抓个大舌头回来!”
想到金袍人收买魔鬼谷的贼匪,使他险受凌辱而死,想到金袍人给穆雪下迷情毒,意欲占她清白,想到数次遇险濒死都有金袍人的参与,夏侯云恨得咬牙切齿,不把金袍人揪出来砍了,意难平!
“敌情不明,凶险之地,不可久留,殿下还是先行离开为上!”宋浩然说完,传令两百银甲卫,随他迎战。
顿时,几百只马蹄扬着雪尘,直向压来的金衣骑士冲过去,一转瞬。双方箭如急雨,人马时有倒下,再一转瞬。双方混战一处,尘烟雪雾越升越高。雷鸣般的厮杀声一阵阵滚涌。冷琥冷珀领着银甲卫排成方阵,把安车严严实实护在当中。
混战进行将有一个时辰,前方士兵终于高叫:“我们赢了!贼人要逃了!”
“吹号角,追!”
号角呜呜吹响,恶战正酣的银甲卫,打马便追,金衣骑士全速奔逃,眼见就要逃进山林。宋浩然长啸一声,挽起铁弓,扣上铁箭,嗖嗖嗖三箭,便见两名头戴金缨盔的金衣骑士,应箭落马,另一骑战马中箭发狂,骑士被颠得倒挂马下,拖地狂跑。银甲卫大声欢呼,扬鞭奋追。
观战的银甲卫看到。一马当先的宋浩然,突然扑倒在雪地里,紧随在他身后的银甲卫。纷纷扑倒,后面收势不住的银甲卫扑进雪地,接连沉没,刹那间,那片雪地,像一个张着大嘴的巨兽,来者不拒地吞噬所有不慎落进的生命。勒住战马的数十银甲卫,倒在了漫天的箭雨中。
山林里,无数金衣骑士冲出来。金灿灿一排排,一片片。满山遍野!
中计了!
夏侯云来不及多想,上车抱起穆雪。跳上天马,一百名银甲卫后队变前队,沿原路疾奔出山。在金衣骑士的围追、堵截、射杀、拼斗下,银甲卫越来越少,金衣骑士越来越近。
暮霭苍茫。
隐在一片原始松林里,冷琥冷珀逼着夏侯云和穆雪换上银甲卫的军服,冷琥披上夏侯云的龙纹斗篷,与冷珀共乘一骑,和二十银甲卫,举刀向夏侯云告别。
琥珀,琉璃,珊瑚,北宫冷氏兄弟六人,都是冷毅收养的孤儿,冷琥冷珀与他一起长大,这一别,生死两不知!
夏侯云忍着泪,环拥体力不支的穆雪,带领另二十银甲卫,率先冲出松林,向西边的峡谷奔去。再一刻,冷琥冷珀也冲出松林,向东疾奔,那个方向,越过一条冰河,翻两座低丘,便可见宋家的果酒山庄。
金衣骑士人多马多,分两路追击。
两人一骑,令天马的速度有所滞缓,金衣骑士穷追不舍,银甲卫眼见逃脱不得,停下马,掉转马头,回望天马带着太子和太子妃奔进大峡谷,呐喊一声,向金衣骑士发起最后的冲锋!
血在暮色里飞溅。
金衣骑士倒提战刀,沿着峡谷追下来。
暮色更浓,视线模糊,两侧的山林渐渐稀疏,山石嶙峋,峡谷愈窄。
战马长嘶,身后的马蹄声有如密雷疾响。夏侯云望着两山对峙,怪石突兀,心中忽地一动,立即解下战袍,系在马颈上,眼见奔过一处大拐弯,他抱着穆雪翻身滚落道旁的乱石之中。
密密的马蹄声擂鼓一般,霎忽之间从眼前急驰而过。
夏侯云双眉微挑,蹲行数步,绕过一块孤石,一条细狭的石缝显现出来。沿石缝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天完全黑下来,摸索着又走了半个时辰,眼前终于开朗。
一片小小的山谷,一条曲弯的冰溪,雪覆灌木,周围山势不陡也不缓,树木不疏也不密,东升的明月斜斜照在积雪上,零落的星星冷得直僵着眼。
夏侯云砍了些松枝,铺在一块石头上:“你先忍着。”
拢了枯草枯枝,摸出军服袖中的火石和火绒,生起火,又寻了粗壮的枯木,把火烧得旺些。
穆雪脸色苍白,嘴唇青紫,问:“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好像很熟。”搓搓手,抬头看向夏侯云,看到他那双闪亮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自己,不觉一跳。
夏侯云:“我跟你提过,我不高兴的时候,会跑出龙城,到天狼山的葫芦谷里来,这儿就是葫芦谷,灌木丛遮住了出入口,那个石头缝,我也是无意中看到有狼进出才发现的。你瞧,地形像不像个葫芦?”
“我们跑进天狼山了?我好像还听你提过,在你们北夏的传说中,天狼山是苍狼与魔鬼跳舞的地方。”穆雪悻悻道,“狼认识你,可不认识我。”
夏侯云:“有我在,还怕狼来吃你?”
穆雪缩了缩肩,环抱双膝:“既然能和魔鬼跳舞,那便是一群一群的,你一个人,能让所有狼都听你的?”
“总算有听我话的狼,好过那些金衣骑士不杀我们不罢休。”夏侯云幸灾乐祸起来,“闯进了天狼山,进入狼的领地,听吧,今夜会有狼嗥的。”
“狼嗥?榆州北边古山那一带的草原上,时有狼群出没,那嗥叫真是惊心。”
夏侯云添了一块枯木:“你到龙城已有数月,北夏和南秦,相比如何?”
穆雪想了想:“北夏天高地远,辽阔的草原可以任意驰骋,豪兴遄飞,大漠里的星星更是又多又亮。大秦山明水秀,官道四通八达,百姓尚武喜农,士林争鸣。两国地域不同,人物风光也就不同。”
夏侯云双唇微微一抿:“我知道,你的人在龙城,你的心在咸阳。”
穆雪怔怔,看着他的脸,却看不到任何情绪,心里蓦地一落,怏怏问:“你怎么看那些金衣骑士?”
夏侯云沉思许久,道:“有正规军队的样子,人数上千,都是经过训练的,这样要我死的,大概就是夏侯雷背后的苏家了。苏家父子在凝香凝,苏伯颜夸耀他有一支三千人马的精兵。”
“苏伯颜?苏伯颜有三千精兵,寰王不管吗?”穆雪有些意外,“你怀疑金袍人出自苏家?除夕那夜,若非苏伯颜,你我都死在金袍人手里了。”
“苏家久居鹤鸣山,常与西边的外族争夺水源,有一支私兵。”夏侯云很平静,很专注地看着穆雪,声音平淡无波:“当时金袍人对我前后夹击,准确地说,若非苏伯*出来的两支箭,我死在金袍人手里了。苏伯颜两支箭射得及时,人来得及时,救我一命,然后又追着你而去。”略顿,“金袍人对你下迷情毒,你不觉得奇怪吗?”
穆雪闷了闷头,耳根见热,中毒的是她,他在她身上留下了印痕,那么,她是不是也在他身上留下了印痕,甚至更狠?
“我的看法,不代表别的男人。”夏侯云望着火堆迸出的火星,道,“在我看来,一个男人想主动地占有一个女人,至少得认识那个女人,或出于喜欢,或出于仇恨。用到下三滥的毒去占有,想来该是那个女人无意于这个男人。你到龙城,凶名才名并起,喜欢你,还真得有点勇气。”
穆雪噎了噎,瞪起眼。
夏侯云目光平宁,并无笑意,“反而因为我,我那几个弟弟非常恨你,不过,对他们来说,我的位子比你这个美人,更有吸引力。而苏伯颜他不同,你们早就认识,他偏是张寒的结义兄弟,喜欢你也得藏在心里,现在,你和张寒分开了,他对你有想法,又有什么奇怪呢?”
“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哦。”夏侯云目中更淡,“也许你哥哥应该先跟踪着金袍人,瞧一瞧金袍人逃到哪里去,瞧一瞧苏伯颜追到哪里去。”
穆雪恼怒:“七哥再晚些,我就出丑了,你想我出丑?”
夏侯云眼眸黑了黑,补一刀:“也许,当时追到金袍人的底,就没有今天的追杀,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穆雪打个寒颤:“你真这样想?”
“生气了?”夏侯云转脸看着她,忽地伸臂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放在她的颈窝,吹口气,“我的妻子,怎么会让给别人。”
穆雪耳垂也热,下意识地推他。
夏侯云很快放开她,道:“我会拿金袍人的脑袋,祭奠这些死去的卫士。”
静静的声音,不温,不火,却透着凛冽的肃杀!
金袍人,真的激怒夏侯云了!
——————————。(未完待续)
159 狼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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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边的金衣骑士,闯进狼的领地,有没有遇到狼,夏侯云和穆雪暂时不知,他们两个真听到了狼嗥。
山顶上出现一个浅浅的影子,那是一匹白狼,它高高昂头,望着天边的冷月长嗥:“呜嗷——嗷——”悠长的嗥叫一波一波随着夜风传送得很远、很广、很清晰。
穆雪打了个寒噤,感到一种从冰窟窿里渗出来的寒冷,穿透衣裳,穿透肌肤,从头顶穿过脊背,一直灌到脚底。生长边城,听到狼嗥并不少有,但如此凄惶苍凉、如泣如诉的嗥叫却从没听过!
她忍不住想,传说中那么凶猛不可一世的狼,它们的内心竟柔软而脆弱,似乎盛载了太多的忧伤,也许它们的生存太艰难,无数同伴被冻死、饿死、打死,月圆之夜,它们为自己凄惨的命运长歌当哭。
今夜正月十八,月亮有所缺。
夏侯云寻声仰望,三三两两的黑影围在那白狼周围,不一会儿已有数不清的狼聚拢过来。
狼这种动物,骨硬心硬命更硬,狼的生命里根本没有软弱,失子、丧偶、受伤、残废,那暂时的痛苦只会使狼寻机报仇,变得愈加疯狂!
夏侯云暗暗心惊,狼群数量之多竟是从未见过!这凄厉的嗥叫,仿佛在诉说狼群遭遇了惨烈的厄运,也在诉说它们誓死将仇人撕成碎片的决心。这样的嗥叫,显示狼群就要进攻了!
夏侯云身在谷底,看不到在白狼的身边,散落着二十多头小狼被剥皮肢解的残骸,仿佛是整个族群的小狼都惨遭毒手,而斑斑血迹正向着山谷里延伸!
打过无数猎物的夏侯云。本能地感到了危险正在靠近,狼群的气息随着夜风,越来越近。纵然他和穆雪武功都还在。也难敌这么多匹狼的舍命围攻!他的反应也是本能的,在狼群发现他们两个之前。逃出葫芦谷!
夏侯云举手指向远处的灌木丛,示意穆雪悄悄退向山谷口。
白狼阴沉凄远的嗥叫还未终止,几匹雄性苍狼的怒吼又高声嗥起,悠缓凄凉的尾音犹在颤栗飘荡,山谷里的低沉回声慢慢地波动徘徊,揉入夜风吹过枯枝的吱嘎声,变幻成一波又一波令人毛骨悚然的夜半歌声。更多的狼开始嗥歌,声似洪涛向着无边的黑暗汹涌而去。四面八方的回声却似闷雷在山谷里激荡回响。
一大块冰雪从山坡滚下,滚落在夏侯云脚下,更大的一块冰雪从他身边滑过。
大叫一声“不好”,夏侯云顾不得被狼群发现,拉着穆雪向山谷口飞奔。
山坡上的雪壳松塌了,随着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冰雪裹挟着厚重的粉尘化作一条白龙腾云驾雾,呼啸着卷起滔天巨浪倾泻而下!
夏侯云想也不想飞身扑住穆雪。穆雪只觉得天旋地转,冰雪横飞,翻了无数的跟头。身体在受了两次沉重撞击之后停了下来,一吸气,雪尘随之涌入口鼻。咳嗽一声立即屏住呼吸,这才明白自己已被冰雪埋没,四周一片黑暗,分不清哪个方向才是雪堆表面,夏侯云的双臂铁箍一般紧紧箍着她,声息却无。
穆雪挣开夏侯云的搂抱,左推右撞划拉出一个雪洞,这才大大吸了口气,摸索着摸到夏侯云的脸庞。掐了掐人中,感觉他动了动。问:“你——怎么样?”
夏侯云哑声道:“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穆雪苦笑。
夏侯云很准确地握住她的手。淡淡道:“有我在呢,没事的。”
穆雪冰寒的心蓦地一暖。
夏侯云搓了一粒雪球放在嘴里,感觉着雪球沿嘴角滚出来的方向,挥刀向相反的方向杵去,轻轻地把冰雪往两边推,推一会儿又搓一粒雪球,调整方向再推。
穆雪的心里一片澄明,竟无一丝恐惧,雪崩,埋在深雪,寒冷,窒息,生死一线,似乎都与她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一次深春的郊游。
跟在夏侯云身后,顺着他辟出来的雪道一点一点往上爬行,当淡淡天光在头顶闪烁,她甚至没觉得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月斜在西,淡淡月华洒在白色的山峰顶、山坡上,东方的天空已现出一抹浅紫,薄雾轻弥如绡。
夏侯云伏卧在松软的冰雪上,四下张望判定了雪崩的流向和边缘后,手足并用划水一般逆流向着矗立苍青山石的山坡爬去。冰雪随时可能坍塌,他们随时再被掩没,他的样子很像一只正在游泳的大青蛙,穆雪虽然觉得好笑,也不得不学着他的样子爬行。
白雪上一线红色缓缓洇开,穆雪呆住了,喊:“你——你受伤了!”
夏侯云并不回头:“我没事,你很快就会安全了。”
穆雪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泪意,受到雪崩冲击的时候,他紧紧抱着她,以他自己的血肉之躯消减撞击力,她才没有受伤,他必是被撞得受伤不轻了!
眼看伸手可触探出山石的枯树枝,“轰隆”一声,冰雪突然塌陷,他们两个人一起落进了山洞里,重重摔在地上。山洞深有两三丈,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清,只在洞口漏下少许天光,可以看到植物垂挂的根须,空气阴寒,充满腐朽的草木气息。
穆雪好一阵眩晕,鼻端缭绕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她深深吸气,是血腥味!她一下子清醒过来,隐约可见夏侯云靠在一处山岩,容色沉静,而嫣红的血花从他的嘴角,一朵一朵怒放而下。
穆雪扑过去,声音凄厉得不似她的声音:“你——你怎么样?”她的手扣住他的脉门,猛烈的撞击使他受了严重的内伤。
夏侯云极力舒展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容,微笑道:“没事,我身子壮实,顶得住。”
穆雪落下泪,哭道:“可惜我不能给你运气疗伤!”
“我没事,你忘了,我受刀伤,很快就好,这点撞伤,不会有事,别哭,这衣服硬,刮坏你的脸就难看了。”夏侯云竭力伸手,扶住穆雪的双肩,笑了笑。
穆雪呆住,这样舒朗的,真心的笑容,她似乎好久没见着了,一时,心里又涩又暖。
习惯黑暗后,穆雪走了走,发现这个山洞至多两丈宽阔,枝枝桠桠散落着经年累月掉下来的枯枝败叶,环壁陡峻且结满厚厚的冰溜子,整个山洞竟似一个拔了塞子的酒葫芦,两人武功还在,或有可能人踏人窜出去,如今却是爬不上去了,而且空间窄小,洞口狭小,篝火都生不得。
夏侯云抬头,望着植物根须的空隙漏下的浅淡天光,心中不免一阵寒凉,落在这样的山洞里,若没有人从洞口援救,逃不掉一死。
死?壮志未酬身先死,冻死,饿死,困死,死得无声无息,真是太可笑了!
宋浩然点燃了狼烟,按理,龙城很快派兵,但是,有谁知道他被逼进了通往天狼山的峡谷,有谁知道他没死于追杀,反被困在山洞里?龙城有太多人,只会袖手冷笑,瞧着他慢慢地死去。
夏侯云锁成川字的眉锋,忽地展开,眉尾一点点扬起。
穆雪:“你有办法出去?”
夏侯云向穆雪伸出手,把她拉得离自己近些,紧紧盯着她的眼晴,促狭地呵呵笑起来:“你和我有夫妻之名,生也同过床,死又要同穴,你不觉得,我们该做些事,免得见了幽冥王,倒认为我亏待了你。”
“嗯?”穆雪避过前半段的羞恼,喃喃道,“哪有亏待,你对我一直挺好的。”
夏侯云笑了:“丫头,你在敷衍我。”
“我,怎么敷衍你了?”穆雪沉吟,抬头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又有一股暖意。
“问而不答。”
“你问什么了?”
“在这个地方,我不相信谁能找来,所以,我们会无声无息死在这儿。”夏侯云缓慢地说,“所以,在死之前,趁着我还有力气,我想把该做又没做的事,做了。”
穆雪怔了怔,强作镇定,道:“你最想做北夏的王,还没做成,现在做吗,你且站好,现在你是君,我是你的臣,臣参拜君,可好?”
夏侯云靠着山石:“臣参拜君,贺君登大宝,不能说说,得有贺礼。”
“贺礼?”穆雪抖抖身上的银甲卫军服,在石壁旁捡了根长长的藤条,弯几弯,卷几卷,做成一个环,双手虚握在前,笑道,“这是臣做的金圈,圈住那些对君心怀恶念的人,盼着君一路光芒,成为一个英明的,勇敢的,仁智的,受人爱戴的君王!”
夏侯云微抿着唇,不语。
穆雪向前挪了两步,小心问道:“不高兴?”
夏侯云咳了咳:“高兴。”
“可你一点笑都没有。”
夏侯云闷闷道:“笑不出来。”
穆雪黯然。被困在这样的山洞里等死,能笑得出来,才怪。
“丫头。”
“嗯。”
“靠近点”
“啊?”
穆雪别过脸,绯红一层一层从她脸颊透出来,他眼里的光芒,她再迟钝,也看懂了。
——————————。(未完待续)
160 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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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瞧着那一层一层的绯红,那少女的羞赧的红,宛似风夜的上弦月,月下的玉兰花,那么洁净,那么芳幽。也许身在绝地,求生无望,心底的冰寒缓缓退去,漫起花蕊的馨香和柔软。
“丫头。”
“嗯。”
“这一次,我们真的要死了。”
穆雪伸手捂他的嘴:“不要乱讲,没到那一刻,不要说死,我不信你会死。”
夏侯云轻扶她的肩,慢慢坐下来,抬头看着洞口的天空,悠悠说道:“死便死吧,和你同穴而死,我也没什么可恨的。如果还能活着,再过三个月,我就二十四岁,你比我小五岁,又遭家变,本该我护着你才是,从你答应跟我到龙城,每一天,都是你在护我,那种被人护着的感觉,暖暖的,软软的,让人迷溺。”
穆雪垂下头。
夏侯云抿了抿唇,又道,“其实,我并不喜欢和女人亲近,见多了长安宫里的女人,又找不到对自己真好的,倒不如离着远些。看到你又冷又呆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捉弄你,可能是我太笨,想不出捉弄你的办法,就做你不喜欢的事。你不喜欢我靠近你,我偏要亲近,好像拖拖你的手,抱抱你,心里就很安宁。安宁公主,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安宁。我这样子对你,算不尊重你吧,生气吗?”
穆雪的脸红红的,红得像天边的朝霞。能不生气吗,她生气,他那爪子就不伸过来?甚至不知从何时起,竟然习惯了他这些不规矩的举止,她也是蠢了!
“我想不通寰王为什么让我娶你。却是明白你并不愿意嫁我。我原以为,只要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总会有时间让你改变心意的。和你相遇。我比张寒要早吧。”夏侯云低低地叹了一声,沉默了。
穆雪喉中发涩。
“只怪我强求于你。”夏侯云苦笑。“倒似命定的,你到底嫁给我了,还要和我同穴而死,死神就在我们头顶,”低下头来,勾过穆雪的脸,“丫头,你能主动一次。亲亲我吗?”
穆雪只觉得心里闷痛得紧,呆呆地望着他那张脸,洞口漏下的天光洒在他轮廓深深的脸庞上,氤氲如烟。
“你,能告诉我,你心里那个人,是谁吗?”穆雪忽然问,那一声“小丫头”,无法猜断。
夏侯云眸光沉了沉:“快死了,没什么不好说的。那年。我把你送到榆州后,并没走远,在城外转了两天。想走天鹅湖进城。她把我从冰窟窿里拉上来,之后,我闯秦营,被你爹抓了,挨了打,拖到奴市上,她救了我。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
“秦军的规矩,抓到的斥候都会当作军奴。我爹。并不是刻意贬低你。”穆雪喉中发堵,“你。后来找过她吗?”
夏侯云默然,那几年是混乱的。他想找,终究没有任何行动。
“她长什么样子?”穆雪忍着气问。
“眼睛很大,很亮,水汪汪的,小脸胖乎乎的,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穆雪摸了摸自己瘦削的尖下巴,慢慢想起来,那年她十岁,因为脸蛋上的两坨婴儿肥,在咸阳世家女的圈子里,有个小胖子的绰号。穆雪斜瞥夏侯云,怪道这人至今认不出她,改变一个人的容貌,有时候不需要妆容,增胖一点,减瘦一点,时间再长一点。
“八年前,我也遇到你的。到今天,你和我,这一生,算错过了吗?”夏侯云转头,看那浮动的天光,吐字非常慢,“如果真有前世今生,那也必有来生,我希望,来生,在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就握住你的手,再不松开。”
穆雪心头大痛,忍不住环上他的脖子,转过他的脸,吻上他的唇!
矜持,羞涩,还有什么意义,她和他就要死了!八年前相遇,等了他五年,以为他早已忘怀,却原来深刻在他心上,无论是过去那个小胖子的她,无论是现在这个冷木头的她,都是他珍爱的!
她不在乎天长地久,只求这一刻的拥有!这一刻,穆雪心里泪水滂沱!
夏侯云浑身一震,身子全僵了,任由她的唇在自己的唇上摩挲,忽地看到她满脸的泪,立即紧紧抱住她,吻上她的眼睛,喃喃唤道“傻丫头”,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托住她的腰,不停地吸吮她的红唇,迅又不满足于唇瓣的摩娑,顶开她微启的贝齿,灵巧的舌如同野马长驱直入,与她纠缠在一起……
这绵长而热烈的一吻,持续了很久,直到穆雪全身有如无骨一般,软在他怀里,夏侯云才停下了这无休无止的纠缠。低眉凝视穆雪,低低地,热烈地呼喊道:
“丫头,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你——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也是喜欢我的!”
穆雪眼眸半睁,眸中水雾迷离,呆呆地望着他。
他的脸在她的上方,那对又闪出深蓝光波的眼睛,充满了燃烧的火焰,他是烈火,可以燃烧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任何东西,他坚定,倔强,又含着一丝羞涩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看进骨子里!
穆雪没有说话,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一点绿光闪过。
指上的绿玉指环扑入眼帘。
张寒说,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
张寒说,一生一双人,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张寒说,阿雪在我的心里没有人比得过,此情明月可证,我们永不相负!
张寒说,我娶到你了。
穆雪惨白了脸,已到唇边的呼唤,怎么也呼不出声。
夏侯云心头一疼,深深呼了口气,将她放开,道:“困在这儿,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教我剑法吧,无剑,以指为剑。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也,我们也悟一悟圣人的意境。”
穆雪怔怔,坐在他的腿上,分明感觉到了某个硬物,进过教坊、又碰过他的她,还是明白那种变化,她以为他会顺势做些“该做又没做”的事,心里正忐忑,不知要不要婉拒,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自制力,将她放下,说起剑来。
穆雪紧张的情绪消淡了许多,唇边漾起盈盈笑意:“好。”
洞口的天光渐渐暗淡变黑,山谷里静悄悄的,唯有风在盘旋,入夜寒气侵骨,山洞沉入冷寂的黑暗。夏侯云和穆雪睡着了,不知不觉之中相拥抱在一起,抵御入夜的寒冷。
浩瀚沙海,烈日,狂风,穆雪提剑追赶夏侯云,冷声道,噫!你待我不曾有一丝真心!你表面殷勤备至,暗里却深藏杀念,只待哄去穆家绝学,便将我杀死!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休再饶舌,拿命来!夏侯云极力辨道,没有,你听我说!烈日灼烤着黄沙,空气仿佛正在燃烧,炽燥,憋闷,穆雪一剑快比一剑,夏侯云躲闪着不住后退,脚下忽地一空,落入冰窟,听着一叠连声的“丫头”,穆雪不知该不该拖他上来,徘徊着,寒气扑上来,四周白茫茫,冰透的空气侵入肌体,渗进骨髓,而胸口如受锤击……
极度虚弱的穆雪,昏过去了,身子忽冷忽热,呼吸时粗时细,生命正在生死线上飘荡,不知哪一刻断线。夏侯云束手无策,没有吃,没有喝,没有火,更没有药,饥渴,寒冷,没有获救的希望,竭力维持的平静一点一点崩塌。
手指抚上她紧闭的眼,紧蹙的眉,见过,摸过,亲过,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吗?他不想她死。
昏迷中的穆雪,忽而在沙漠里炙烤,便有一块冰环过来,安抚她身体的疼痛和热燥,冰渐渐化了,不一会儿又凉凉地环过来,忽而落入冰窟,便有一个暖炉熨在胸口,暖意散向四肢百骸,却又饥渴难耐,便有一股温热液体缓缓流入口中,流过心田,有说不出来的奇妙,像饮了西王母的玉液琼浆,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畅快。
……
穆雪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到暮色从洞口斜下,自己伏在夏侯云的身上,他中衣的衣襟敞开着,露出的胸腹贴合着她的身躯,两人身上的银甲卫军服,被他脱了下来,盖在她的背上。
她眸子缩了缩,抚在她脸上的他的那只手,手腕上有一道伤口,正以肉眼可见,却又慢极的速度,瘉合着。
她抬手掠过嘴角,指上有一抹殷红,登时心头一热,这人竟然割了腕,让她吸他的血!他真把他自己当天材地宝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庞,八年了,这张线条冷硬、轮廓深刻的脸庞,充满了未变的致命魅力,年少的轻狂已消逝在成长后的凛冽之中。
穆雪没动,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里那怦怦的心跳,快死了,他们就快死了,她也嫁给他了,那该做又没做的事,做便做了吧!
她的心里涌起厚重的苦涩,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注定不能天长地久,那就拥有现在吧。
死在一起,也好。
穆雪动了,循着本能,去吻他的唇,舔一舔,吮一吮,用牙咬一咬他的唇瓣,惹得某个闭眼装睡的男人,全身滚过一阵颤栗,穆雪悄悄一笑,唇往下流连,落在他的喉结上!
男人的身体明显紧绷了起来!
——————————。(未完待续)
161 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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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夏侯云哑声道,“你,真要这么做吗?”
穆雪抬起头看他,在他那忍耐又炽热的目光下,羞得垂下眼睫,那浓密的睫毛,在雪白泛晕的脸孔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夏侯云抚摸她的鬓发。
与别的女子相较,穆雪不够秀气,眉毛多一分浓,眼睛少一分媚,鼻梁多一分挺,嘴唇少一分薄,组合在一起,却是深如海水的坚韧、了解、情感与智慧,她的美从骨子里散出来,绝不同于别的女人。
这个外表倔强,内心温如春阳的女人,此刻,愿意做他的女人。
“丫头,你真要这么做?”夏侯云再问。
穆雪嘴角勾起,凝了一抹浅浅笑意,把脸埋在他的裸露的肌肤上,一只手在紧张、无意识中压上他胸前的红樱。
她的这个动作,很是随性,便有些突然。
随着她的手按上来,本已变得极为敏感的夏侯云,整个人跳了起来,伏在他身上的穆雪被撞得滚到地上。
夏侯云尴尬之极,扶起穆雪。
穆雪瞟他一眼,眼含抱怨。
夏侯云被这一瞪,心都酥了,环她入怀,重重吻上她的唇,闷声道:“丫头,嫁我,可后悔?”
穆雪微微迟疑,以额抵额,叹道:“若是全心的不愿,谁也不能迫我。你娶我,可悔?”
“不悔。”夏侯云低低道,“不悔,不悔。”
“现在,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我。愿意做你真正的妻。”说着,面上嫣红,耳垂红得要滴出血。
夏侯云一震。环着她的腰,让她靠紧自己。在她耳边闷笑道:“你说,我是一道甜点,男人女人都想咬一口,你可知我气得心都发硬?不过,现在,我就当一回甜点,你想怎么吃,由你。”摆出一脸任君采撷的慵懒。
穆雪羞得浑身都烫了。握拳捶他。
“有你,真的好。”夏侯云搂着她柔软的腰肢,低头吻住她的唇,滑到她的颈,大手按上她的高耸。
隔着中衣,穆雪也感到了来自他掌心的热力,更紧张地环勾他的脖子。
少女的清芳,在夏侯云鼻端流漾,令他回味、眷念、沉迷。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把手向她衣襟里探去……
山洞外的雪地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无,似乎有人来回走动。走走停停,然后是断续的低沉呼唤“太子殿下”。
夏侯云抱着穆雪靠崖壁站定。他没有应答,这个叫声很陌生,来人是敌是友,他无法断定。
那人就站在洞口,一片阴影挡住天光。
许久不见动静。
随后,阴影消失,脚步声又起,那人走过来走过去。
当洞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一声压低的“嘿嘿”冷笑,夏侯云和穆雪暗暗叫苦。便看到一大堆燃烧的杂草树枝从洞口落下,山洞里原有的枯枝立时被引燃。浓烟火焰充满整个山洞!
穆雪咳嗽一声,苦笑:“我想过饿死、渴死、冻死、困死,却没想过会被烧死,死得也太难看了。”
夏侯云气恼:“我们的事,还没做呢。”
穆雪望着烟雾升腾,听着枯枝炸裂,唇角漫过一抹笑意,抬头,微笑:“如果有来生,来生再续缘,把今生做不了事,都做了!”
夏侯云低下头,凝视穆雪,凝视着她明亮如星的黑眸,凝视着她小巧红润的唇,凝视着她唇角那抹平静飘然的笑容,那笑容,如深谷里的兰花蓓蕾,清风徐来,蓓蕾缓缓展开花瓣,懒洋洋地展开,醉醺醺地展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蓦然间将她抵在崖壁上,重重抚过她的脸庞,把自己求索的、征服的唇紧压在她的笑容上。
“今生的事,今生做。”
他的唇向下移,中衣已经解开,那件奇怪的肚兜被他扯掉,他的唇,那滚烫的唇,一寸一寸滑过她的锁骨,落在她雪白的饱满上。
穆雪不能呼吸,不能移动,无法思考,无法抗拒,只觉一股强大的热流,从腹下散出来,流过全身,带来近乎麻痹的电击感,她知道他在她的身上游走,那么热烈,那么缠绵,那么从容不迫,仿佛还有无数的时间可供他享用。他像火,烧红了她的面颊,烧烫了她的心,烧灼着她所有的意志和情怀,她的心随着他的心狂跳……
这是一个死亡之亲,死神正在他们身边喋喋大笑!
浓烟烈火,杂草树枝还在下落,烟更浓,火更烈,死神的大笑更狰狞!
穆雪哆嗦着,抓住他下探的双手,抱着他,让他面对自己,哑了哑嗓子,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你说。”
“以前,我用三颗金……”
突然,洞外传来金属相击的声音。那是长刀对弯刀,刀风之凌厉,双刀交叩之激烈,分明是绝顶高手生死相搏!
当真有人寻来了!
夏侯云亲了亲穆雪的额,又泄气又欢声地给她整理衣裳,整理自己的衣裳,靠崖壁站着。
忽听一声清朗的长笑,随之听得一声尖厉的惨呼,之后刀声静止,紧接着冰雪轰隆隆倾泻而下,覆盖在燃烧的枝叶上,冰雪继续倾泻,火灭了,烟散了,洞口垂下一条牛筋绳。
夏侯云和穆雪援着牛筋绳爬出葫芦洞的时候,明媚温暖的阳光洒在山谷里,四周静悄悄已不见人的足迹,偶尔有一两声宛转鸟鸣,世界如此奇妙,生命如此美丽!
两人深深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在对方烟熏火燎的狼狈中相视大笑。
夏侯云忽然伸出手臂:“你咬我一口。”
穆雪狐疑地看他,看到他眼神固执又认真,便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咬了一下。
夏侯云:“用力。”
穆雪抬眼:“你怎么了?”
夏侯云睒了睒眼:“我需要证明我还活着,你也活着。”
穆雪瞥他,有一丝莫名其妙,这无赖掉在洞里掉傻了?
夏侯云嘻嘻笑道:“你要是不咬。我就在这雪地里,继续山洞里没做完的事!”
穆雪羞恼了,光天化日。周围还不知有什么,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当真咬出血来。
夏侯云低头看着肌肤上带血的齿印,然后微笑着捧起一大捧雪又揉又捏塑成了一个小雪人,再捧起一大捧雪又揉又捏再塑成一个小雪人,托着两个颇有生机的雪人,目光灼灼地凝望穆雪:
“这是一个你,一个我。”
打碎两个小雪人,又是一阵揉捏重新塑成两个小雪人。“这还是一个你,一个我,不一样的是,你雪中有我,我雪中有你,对,你单名一个雪字,我单名一个云字,自然界,雪是云的魄。人世上,你是我的魂。”
再次打碎两个小雪人,将雪洒向空中。“便是我们的身躯化作尘土与大地融在一起,我们的爱也和这雪一样长在高山之巅!”
穆雪抬眸望着夏侯云,心中不感动是不可能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心痛得抽搐。
以为将死,她可以放下一切,将自己给他,可是,活在这世上。只那一件事,就注定他们两个。没有长久!
一声长长的马嘶。
夏侯云哈哈大笑,抱起穆雪。把她放在马背上,飞身上马。
“你想出谷?”
“凡是宝马皆有三美五德六能,三美在:形态美如龙腾虎跃,容貌美如秋水满月,毛色美如莹莹云彩;五德在:尽责守职,胜任艰困,临危不惧,知死不避,不事二主;六能在:能识别路途,能辨认吉凶,能避危就安,能跨越深沟高垒,能浮游江湖河汉,嘶鸣之声能带动同类。”
夏侯云一夹马肚,“我只带天马来葫芦谷一次,此时它寻来,自是确认了谷外无险。”
一个时辰后,立马山坡的夏侯云看到,京畿御卫的军旗在雪野上飘扬,然后,两个人同时看到了苍黄色的王旗。
寰王来了!
辽阔的谷地上,随处可见银甲卫和金衣骑士相搏而死,到处散落着尸体,鲜血将满谷的积雪染红。御卫在抬走身中数十利箭的银甲卫时,发现了那片奇怪的雪地。清理积雪之后,露出来的景象,令所有人震颤,一生没能忘记!
积雪下,是一大片冰沼,银甲卫连人带马冻困在冰水中,血水混着泥水,垂着长长的冰溜,每个人的表情都充满惊骇、痛苦,每个人的动作都在抬头、呼喊,形成一片*冰雕。长枪下戳,试图奋起的那一尊,正是宋浩然。
惨烈,惨不忍睹,烈地轰天!
夏侯云和穆雪驰马而来。
文武大臣全都张大了嘴。
这样凶残的大围杀,死了那么多人,太子和太子妃也能逃过,毫发无伤的出现,太神奇了吧。难道,太子妃重伤不起,是假的?
夏侯云抱穆雪下马,向寰王行礼,道:“儿臣和阿雪,参见父王。”
“说。”
“金衣骑士设下埋伏,银甲卫人人拼死搏杀,儿臣和阿雪慌不择路,逃进了天狼山,幸免一死。”
天狼山!进入天狼山还能活着出来,难道天狼山的苍狼,不吃肉,吃草?众臣惊讶不已。
“浩然,战死了。”寰王看向跪倒在冰沼旁,痴呆望着宋浩然的宋丞相。
夏侯云和穆雪一步步走向冰沼。
“如果不是我下令追击,他们不会死。”夏侯云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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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好处
————(4000+大章,不要跳订呼)
穆雪抓住夏侯云的手:“这不是你的错,你不下令追击,他们还是会战死。之前金甲卫护送,便暴露了凤凰谷的大概位置,在我们往凤凰谷去的必经路,金袍人动用上千骑,布下这个埋伏,不是一两天的起念,有这样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完成的,想要起兵谋反的人,也不是一两年才做准备。”
“这是不死不休吗?”夏侯云咬牙道。
穆雪:“龙城盛传你在盘龙山训练新军,金袍人这是害怕了,害怕你真带出一支精锐新军,要把你杀死在新军练成之前。有军队才有实力,有实力才能走到最后,站在最高处,多少阴谋暗算都比不上一支坚不可摧的忠诚军队。这次大围杀,是除夕围杀的继续。”
“你的意思,金袍人所代表的势力,最终的目标是北夏的王位,这般非杀我不可,是因为我在练兵?”
穆雪:“练兵和训练新军,可以是两个概念,我不知道为什么龙城不传你在练兵,而传你在训练新军。杀戮重重,我看,新军未成之前,我们不要再出凤凰谷。”
夏侯云皱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万多人的吃喝,可是个大问题。燕家商队会很危险。”
看着站在宋丞相身后的寰王,穆雪眯起眼:“寰王既知我的身份,对两卫消失又不闻不问,心思虽不大好猜,倒不如找点事再试试,把军需物资的调配、押运交给他管,免得他太闲了把你当木偶耍。”
“倒是不错。”
某个沦为烤全羊。不吃白不吃的王,打了个大喷嚏。
宋丞相的容颜十分憔悴,脚步踉跄。向寰王行礼:“老臣要亲自审问被抓的伤兵。”
“准。”
寰王:“老东西,你怎么看?”
宋丞相:“杀掉太子。未必是凶徒的目的,这样的规模,等同起兵谋反。包藏巨大祸心,图谋不轨,究竟是谁做下的,总会有痕迹。大王,内史衙门那边,至今无果。老臣之见,不妨追查北夏境内,哪支军队私下离防,如果各军皆无异动,便是世家大族的私兵了。”
关于世家大族的私兵,君臣曾经多次商讨,颇有尾大不掉的慨叹,又因秦夏一战,各家私兵都在出征之列,且死伤无数。所以没有合适的禁养私兵的理由,多年来,私兵已成世家大族对外争利的利器。动便是动逆鳞。
苏家那支三千精兵,怕是在场的人都有想法。
夏侯云揖手为礼:“燕家私兵在儿臣手上,父王明察。”
寰王:“乔太尉。”
乔太尉:“臣在。”
“追查有无私下离防的军队,由卿督办。”
“臣遵旨。”
寰王面色凝重,注目夏侯云:“你有什么想法?”
夏侯云:“父王心中明断。”
御卫拖架来五名受伤的金衣骑士。
宋丞相在五个人的脸上看了一遍,然后站到第五名伤兵面前:“你不想说点什么?”
伤兵身材瘦小,腿部中刀,御卫一松手,便扑倒在雪地里。
宋丞相一脚踏上伤兵腿上的刀伤。转动靴尖,伤兵发出凄厉地惨叫。
“不想说?”
伤兵怨毒地盯着宋丞相。一言不发。
宋丞相踩着伤兵的刀伤,冷冷道:“你不说。本相说。太平街上有个干货铺子,铺子里的糖炒栗子最有名气,守铺子的老婆子,人称童姥姥,你在那个铺子里卖过栗子,喊童姥姥一声‘小姨祖母’。你还不想说吗?”
伤兵骇得面如土色。
寰王声音微哽:“浩然喜欢吃糖炒栗子,寡人竟不知,你能亲去给他买栗子。”
宋丞相:“惭愧,两年前的事,路过太平街时看到那家铺子,听浩然提过,便停了车给他带两斤栗子,便是这小厮在铺子里招呼。”
伤兵惊恐欲绝。他到龙城取消息,在小姨祖母的铺子里落脚,铺子里的小厮在后头吃饭,他替小厮看货,就卖了一份栗子。那个买栗子的,就是眼前这个自称“本相”的人?他怎么可能记得一个只见一次的卖货小厮?
宋丞相脚下用力碾压:“想好怎么说了吗?”
崩溃的伤兵交代,他们的基地在鸾城西南的丹鸾湖,主人常年金巾蒙面,金袍加身。寰王下令蒋思辰即刻率金甲卫捉拿童姥姥满门,下令御卫即刻赶往鸾城,捉拿金袍人。
狼烟在盘龙山深处点燃,龙城守军并没留意。冷琥冷珀及银甲卫且战且逃,直至最后。熟悉盘龙山地形的冷珀,摆脱追兵,绕过被金衣骑士暗围的宋家果酒山庄,找到徐家红栌山庄,在说出“太子遇刺,宋浩然战死”之后,吐血而亡。山庄总管不敢耽搁,给家主送信,徐太常连夜进宫,寰王调京畿御卫出动。
因为桑勇一事,韩加林、易青和大双小双,留在龙城,听到盘龙山行刺,再也留不住,跟随御卫进山,恍悟他们几个捡了命。
大双小双扑倒在夏侯云脚下,泣不成声,披着龙纹斗篷的冷琥,身中三十余箭,二十余刀,几乎不成人形。
夏侯云痛得说不出话。
盘龙山大围杀的消息传进凤凰谷,铁鹰骑和小鲨都愤然了。
自进入凤凰谷以来,虽然训练极为艰苦,但是,吃的,喝的,用的,都不是过去能比,士兵升职,再也不靠出身和钱财,一句话,谁的拳头硬,就可以当官,吃到更好的,喝到更好,用到更好的,两个月下来,每人都领了一两金,还得了三百个铜钱的过年费,他们已经把太子夏侯云看成主人。
主人被人追杀,还有比这更打脸的事吗,铁鹰骑和小鲨群情激愤。在虎鲨的诱拐下,将这种激愤投入到更艰苦的训练中,完全接受了军人应当忠诚、勇敢、团结、服从的思想洗脑。
寰王送到凤凰谷外的第一批物资。由虎鲨接进来,其间有给穆雪的礼包。那是一叠狐皮和一匹锦绫。那狐皮,乍看和寻常狐皮并无区别,细看却是毛色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色十分整齐闪亮。那锦绫,玄黑色的,轻轻一抖,如流波。又如流霞,摸上去,光滑若无。穆雪甚觉奇怪,夏侯云却是发呆。
这叠狐皮,是他自幼打猎保存下来的稀有墨狐皮毛。锦绫是燕家珍藏,南秦统一之前,有燕家商人南下,在西南平原,看到一寸黄金一寸绫的锦绫,大为欢喜。购买十匹,到燕王后这一代,只剩一匹。
两年前。檀曼莉来到龙城,燕王后把夏侯云叫到永宁殿,取出墨狐皮和锦绫,说送给檀曼莉做衣服。一是自己的猎物,二是燕家的珍藏,夏侯云很不满母亲的做法,又怕惹怒母亲,什么都没说,告辞离去。凝香殿的苏夫人听说墨狐皮和锦绫。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到永宁殿。几乎是强夺。燕王后气得昏过去,最终身亡。墨狐皮和锦绫。再不知下落。
穆雪:“苏夫人大闹永宁殿,到你娘过世,你爹就在长安宫的某个殿里瞧着?”
夏侯云想起母亲冷清清死在永宁殿,恨意盈怀:“他在宣室殿,卫国公从家中带来好酒,两人喝醉了。”
“你说过,等你从北宫再赶到永宁殿,太医还没到,后来你查没查太医院?”
“我倒是想查,太医院的太医令被砍了,当值的太医全被砍了。”夏侯云又痛又恨,“能让太医院的当值太医,一个都不到永宁殿的,除了寰王,还能有谁,他以为杀了太医,我就不知道是他做的吗?”
穆雪沉思很久,道:“我看未必。你瞧那天发生的事,檀妃到龙城,你娘依习俗送她礼物,苏夫人强夺,你娘昏倒,你爹醉酒,太医玩忽职守,最后的结果,不仅是你娘身故,还有,因你娘的身故,你与你爹离心离德。你说,谁得了好处?”
夏侯云怔忡。
穆雪轻摸墨狐皮,蹙眉:“除夕谋反案,被定罪的有卫国公府和唐府,唐家为夏侯风做事,卫国公为谁做事?”
“他帮夏侯雷。”夏侯云语气肯定。
“那个卫国公,似乎不大正常。”穆雪指了指脑子,“除夕一案,有不少很奇怪的信息,就卫国公来说,可见他有调兵的权利、有得力的下属,而他对你的不善,已到毫不掩饰的地步,他敢毫无顾忌地杀你,应该是认定他杀了你,寰王也不会把他怎样。”
夏侯云哼了一声:“寰王对卫国公,好得离奇。”
穆雪:“卫国公认为,他和寰王之间的兄弟情分,超过你和寰王的父子情分。你不觉得,这种认知,很奇怪?”
夏侯云:“他们是同胞亲兄弟,宫里的老人说,他们一直兄弟情深。”
穆雪淡淡笑了:“卫国公以为他可以为所欲为,他的确为所欲为过,但是,这一次,寰王夺下了他的所有,赶他去了王陵,那么,在寰王的认知里,兄弟情分很深,父子情分也不浅。你想想燕王后之死,可处处有与卫国公相关的影子?”
夏侯云沉默,道:“你的意思,挑唆苏文绣,气坏我母后,寰王醉酒,太医迟迟不救,都是卫国公做下的?”
“墨狐皮和锦绫虽然难得,亦非没有,苏夫人至于强夺吗?寰王酒醒,燕王后身故,他杀不得卫国公,却能杀了太医。”穆雪深思着,慢慢道,“寰王宁可被你误会,也不肯把卫国公推出来,他们兄弟,的确情深。兄弟情深,盖过夫妻父子情意,这很奇怪,而卫国公,显然不把你们母子当寰王的亲人,这也很奇怪。他这样加害你们母子,就为夏侯雷当太子,当王?”
斟酌再三,穆雪道,“我想,他们兄弟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夏侯云苦笑:“在我记忆里,寰王对卫国公就是没原则的,要了解他们之间的事,怕只有宋丞相。我没料得宋浩然弃了士林学子官途,走了官家子弟从军的路。宋家,这是要帮我了。可他……”
“你也不想那样的。”穆雪柔声道,“不要那么难过,力量不够的时候,仇恨只能压在心里。宋浩然文武双全,是宋家子弟的翘楚,这次战死,加上银甲卫全体阵亡,金袍人惹怒了太多人,宋丞相会咬着他不放的,就算抓不到他,也能让他消停一段时间,你便在这段时间,带出你的新军。”
夏侯云苦笑:“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个煞星,这一段时日,银甲卫战死的,太多!龙城多少年,也没有这样阵亡的,沾上我,都会倒霉。”
“不要这么说,别人把刀砍过来,难不成要挺着脖子受死?银甲卫战死的很多,他们杀死的敌人,更多。”穆雪掩了掩口,笑,“这样杀你,你都不死,想你死的人,要气死了。”
夏侯云失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箭,一支箭杆中空的箭。
穆雪讶然。
夏侯云:“秦军闻鼓进军,鸣金收兵,将士无一不从,北夏以号角为令,我在想,既然龙城人都在传新军,我便以一支响箭,告诉我的士兵,响箭所射,就是我要攻击的目标。你精通音律,帮我改进一下,使它射出后能发出尖锐的鸣啸,我将把这支响箭叫做——鸣镝。”
“鸣镝?”穆雪接过那支箭,看着夏侯云,看到他的眼睛里,那一对瞳仁又闪出奇异而旖旎的深蓝色。
“丫头。”夏侯云忽然喊道。
穆雪正往箭的中空处看,随口嗯一声。
“你不理我。”夏侯云的声音染着委屈。
穆雪微微一愣。
自回到凤凰谷,当虎鲨那熟悉的,年轻的面庞,一张一张映入眼帘,穆雪就知道,她不可能与夏侯云再进一步,为穆家报仇,是她不能推卸的责任,仇人太强大,复仇之路,注定是一条不归路。他们两个,没有未来,与其长痛,不如斩断!
就当葫芦谷的亲密,是一场梦。
她悄悄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穆雪避开他近乎控诉的眼光,拿起墨狐皮,浅浅一笑:“你爹把墨狐皮和锦绫送来,我就帮你做一件斗篷吧。”
夏侯云惊异:“你会做衣服?”
穆雪不悦:“哪个女孩不会,你要是怕我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我不做便是。”
“傻丫头!”夏侯云从背后抱住穆雪,把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哝哝道,“有你,真好。”
望着烛火跳跃,他看出她眼里的疏远、挣扎、躲避,也知人在濒死时会做出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他没有向她索求,她的身子太弱,每天还强撑着观望铁鹰骑的训练,似乎知道他在汤药中滴血,坚持给他煲一道补血益气的汤。这样的相处,安宁,温馨。
一切,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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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多支持,兔子码出来的字,都与情节发展相关,每章都会填坑,每章又在埋坑,跳订会错过不少内容的,是损失呼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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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 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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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
因为宋丞相认出伤兵,事情太过意外,蒋思辰的动作又快,太平街干货铺子的童姥姥被抓住了,而御卫昼夜疾驰,赶到三百里外的鸾城,却扑了空,丹鸾湖附近的山谷里,人去帐空,物品散落一地,锅没拆,水还温,可见刚刚逃走。
宋丞相还没提审童姥姥,那个风干老母鸡一般的老婆子,竟咬破毒牙自尽了,仵作验尸,发现童姥姥一生无育,骨龄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并非官衙登记的六十有二。宋丞相把童姥姥里里外外一顿梳洗:
童父小有家财,有女无子,拟招赘婿,族人大恨,买通马贼劫杀童父,将童女卖作宫奴,童女凭做得一手好点心,从粗使宫奴做到御膳房宫女。
童母丧夫失女,怒极之下将家财转送童家对头,龙城巨贾康氏,得康氏撑腰,在太平街开干货铺子。十五年前,童女年满三十,外放出宫,和童母团聚。不久,童女卧病去世,左邻右舍皆叹白发人送黑发人。
仵作开棺,验出棺中女尸系中毒而死,死亡时年龄在四十五到五十五之间。
参与查案的衙役惊呆了,早年病死的童女,竟然是被童女害死的童母,童女毒杀了自己的母亲,冒充母亲活下来!这个女人,灭绝人伦,简直是个疯子!
翻查童女在宫里的情况,十岁入宫为奴,当是寰王的祖父在位之时,寰王的祖父高寿,寰王的父亲继位时已年近四十,在位仅七年。到童女三十岁出宫,宪王在位两个月。寰王在位十年,算是四朝老宫女,宫中生活二十年。默默无闻,不曾与任何一殿之主有过关联。
童女假冒童母。或是害怕被伤兵识破,把童母养育的伤兵交给了金袍人。
伤兵的祖父和童父是生意伙伴,同娶一家女,同死马贼刀,伤兵的父亲把童家告官,官家以无证据驳回,抡砍刀杀童家人不成,反受重伤。郁愤而死,伤兵的母亲再次告官,官家以正当防卫驳,激愤中撞衙柱而亡,童母领养了姐姐留下的独孙。心怀对童家人的憎恨,伤兵苦练本领,在金衣骑士中当了百骑长,四年前得金袍人同意,手刃童家家主兄弟父子七人。
童家与本案无关,宋丞相又从干货铺子展开排查。
接受童母家财的康家。即有女嫁给卫国公为平妻的康家,卫国公落魄,康家夹起尾巴。
康家的老人回忆。童母转送家财,完全是不想杀夫卖女的仇人得了好处,当时只有康家敢接她的财,保她的命,童母被赶出童家,接受了康家吐出来的位于太平街的干货铺子。丈夫心血尽付对头,童母心里并不好受,与康家再无来往。童父在世时,干货铺子的货源由雁栖城丘家位于龙城的货栈提供。童母维持不变。
衙役们查报,这十多年来。负责给干货铺子送货的,变成从属康家商铺的一个货栈。干货铺子在康家的生意中毫不起眼。康家上下还不知道有这一单。直接打理与童女货款来往的小管事,姓贾,与卫国公正妻贾夫人,有七拐八绕的远亲。
再查贾姓管事,发现他在货栈小管事的位子上,一坐十余年,出手阔绰,与内史衙门在逃长史有一点关系,两人的妻子是隔三代的族姐妹。而在逃长史,假传上官命令,下令巡防衙役休沐过年,与除夕刺杀案直接相关。
根据御卫从丹鸾湖带回的物品,来源查到丘家在金沙县的货栈。丘城主捶胸顿足,生意买卖,从来是钱货两清,不问来路,不问去路,丘家维护北宫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做那谋逆之事。
宋丞相查到这里,案件似乎水落石出,卫国公不甘自己被圈禁王陵,恨夏侯云不死,调了手底下的私兵金衣骑士,围杀夏侯云,一旦夏侯雷上位,他的圈禁自然结束。
宋丞相却有一种案件更加扑朔迷离的感觉,老宫女在宫中二十年,出宫犯下杀母、冒名的逆伦恶行,没有原因绝对不可能,服毒自尽,更是说明她自知身负绝顶秘密,甘死维护秘密。
寰王收到宋丞相交上来的案卷,面沉似水,往王陵去了一趟,卫国公冷笑着,一言不发。
宋丞相上交的案卷中,还有一份少府国库局送来的比对结果,提供的两锭金元宝,外形相差甚远,但金质相同,铸工相同。这两锭金元宝,一锭来自查抄贾管事的宅院,一锭来自夏侯云托转。
这样的结果报到凤凰谷,穆雪和夏侯云发现,事情绕来绕去,围绕卫国公不去,而卫国公,已是一枚死棋,金袍人的身份、归属,依旧成谜。假童姥姥的意外出现,让穆雪和夏侯云把目光放到长安宫。二十年,历经四位君王,要全手全脚离宫,没一点心机,没一点狠劲,怎么做得到。
杀母,冒名,服毒,假童姥姥究竟为了什么秘密,为金袍人做到这种地步,而金袍人声音年轻,当与假童姥姥隔一辈,可不可以推断,金袍人与长安宫有关,金袍人的什么人,与假童姥姥同一辈的,也是宫里出来的?
穆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却没抓住。
夏侯云写了封信,假童姥姥既是宫里出来的,为金袍人做事,无外乎利用原有资源,收集宫中各种信息,建议搜查长安宫内的所有金元宝、金块,由国库司进行比对,凡有可疑者,抓,审。
宋丞相收了信,交给寰王。寰王知道,人有切肤剜心之痛,宋浩然之死,激怒了哼哈多年的宋丞相,人们都忘了他的铁血手段。
终于,有老内侍想起来,假童姥姥从宫奴转宫女那天,被人推进御花园的莲花池,当时的太子夏侯宪正在桂林里采撷桂花,听到异动。命内侍救起落水人。
夏侯宪摘桂。
寰王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袍袖下的双手攥拳攥得青筋暴起。
可能是前太子触了某些敏感,又有老宫女想起来。假童姥姥做的青梅糕,深得长福殿杨太后喜爱。杨太后当年幽居曲台殿时,曾招假童姥姥到曲台殿小住,教殿内厨娘做青梅糕。
寰王的脸已黑如墨了。长福殿杨太后是他的生母,当年,母子三人住在曲台殿,曲台殿与永巷隔一道宫墙,又偏又冷清,杨良人哪里唤得动御膳房的宫女。死盯着曲台殿不放的。只有夏侯宪!
假童姥姥与夏侯宪有私?
金袍人,与夏侯宪有关?
寰王整个人不好,宋丞相整个人也不好。
二十五年前,燕柳的封后典,夏侯寰逼宫,夏侯宪身中夏侯寰射出的三箭,跌下宫墙摔死,燕柳被流放,两个月后投北海而死。
寰王和宋丞相两个人同时一惊,难道。燕柳没死?金袍人,是燕柳和夏侯宪的儿子?不可能的,太医院众多太医确诊燕柳没有身孕。寰王才允下燕老侯爷的求情,饶燕柳一命,赐白绫改为流放。
招来千金科太医,问,有没有可能,极早孕的脉息,摸探不出来,太医说,妇人月信一月一行。上月月信行完,本月月信未至。或逾期不超七天,脉像便无有孕之显。
寰王和宋丞相的脸都垮了。看来燕柳流放后,发现自己有孕,即诈死逃亡,而今宪王之子长大,向寰王父子索命夺位来了!
寰王一横臂,御书案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地上,郭大总管急忙带着殿中的人退出宣室殿,听得一声野兽般地悲鸣,立刻命令所有人远离宣室殿。
宋丞相拦腰抱住用头撞柱的寰王,悲呼道:“大王,夏侯宪死了,他活不过来的!”
寰王的脸变成灰色,僵在那儿,像块石头。
宋丞相有些慌了,摇寰王的肩膀,不住口喊“大王”。
也不知僵了多久,寰王忽地笑了,推开宋丞相,嘿嘿冷笑一声:“我才不怕夏侯宪,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亲手要他的命!他的儿子要杀我的儿子!老伙计,你瞧,我儿子比我厉害,有他媳妇护着,死不了,也不会吃亏。不会吃亏的,不会的,你瞧,我给他娶媳妇,娶对了,你说是不是?”
宋丞相:“太子殿下一定会好好的,大王放心,三殿下和四殿下那边,老臣会加派人手守护,老臣这就严查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一条漏网之鱼,不会再被漏了!”
郭大总管守在殿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到宗老迈着方步,一步三摇地摇过来,不禁莞尔,通报寰王。
宗老掸一掸衣袖,给寰王行礼,脸拉三尺长:“大王,昨夜有人光临宗庙。”
寰王凛凛神:“三叔可看清来人?”
“那人飘如鬼影,老朽老眼昏花,没看清,却是听他念念有词,夏后氏淳维第四十九代孙嫡长夏侯云,妻秦氏雪,榆州人,父秦旗,武馆教头。”
“多谢三叔成全。”寰王笑道。
宋丞相叹:“想查太子妃的,多出一个人来了。”
宗老:“除了三殿下,四殿下,还有哪个想找岔?”
寰王顿一顿,道:“三叔,还记得那个人吗?”
宗老看着寰王灰废的脸色,神情一紧。
寰王慢慢道:“可能有个遗腹子,那些追杀大郎的金衣死士、金衣骑士,可能都是他的人。”
宗老僵,如挨了当头一棒,半晌,呐呐道:“夜黑风高,老朽确是瞧见了一身金色衣裳。”
关于夏侯宪的消息送进凤凰谷,夏侯云和穆雪正在请乔飞喝酒。
——————————。(未完待续)
ps:关于两个bug,致歉,确切卫国公是寰王的哥哥,二乔飞的生辰在二月。脑子有时候不好使,对不起。
164 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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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军帐里,酒香肉香,推杯换盏,夏侯云居中,穆雪在他身侧,燕明睿、韩加林、徐树林、唐越、桑强、乔飞围坐下首,贺乔飞二十弱冠之喜,几个人嘻嘻哈哈在乔飞头上扣了一顶草帽,因第二天的训练任务,并没闹得太晚。
徐树林自除夕夜匹马单枪抵挡中尉军后,就在北宫詹事府打起杂来,红栌山庄报险,徐树林跟韩加林进盘龙山。夏侯云和穆雪借李世昌之死,既推蒋思辰,也算计徐树林,现在见他来投,自然带进凤凰谷。久随夏侯云的韩加林,不过区区校尉,徐树林可不敢再以三品大将自居,向夏侯云表示,甘愿从普通一兵做起。
正月末的考核,徐树林、唐越、乔飞成绩领先,分别暂代二骑营、三骑营、四骑营的都尉,各辖三千骑。
燕明睿在军资由寰王接管后,就到了凤凰谷,暂代一骑营都尉。
至于燕明哲,在丘城主那里,果然没得到半点关于郝夫人的信息,疑戒的种子一旦种下,难免生根发芽,元宵节后,燕明哲混在燕家商队里,南下往雁栖城去。这一离开燕家,燕明哲才发现,意气风发的燕二公子,早已不存在,不仅武功荒废,大脑反应也很迟钝,想起穆雪那句,“因感念舅舅的恩情,才赏给你这个表哥”,不由得脸孔火辣辣的,那个秦人看他,分明在看一个废物!燕明哲在雁栖城,除了查到郝夫人与女丘姣好、子丘学敏三人俱亡、丘金珠略通医术外,别无所获,深感郝夫人之死另有内秘,自觉不能为丘金珠洗脱嫌疑,左右思量。因一箭之伤,这些年对秦军军械颇有钻研,便转道去了魔鬼谷。
众将散去。夏侯云独留下乔飞。
“今晚喝的酒虽然不少,但是听说你的酒量非常好。应该还很清醒,有些事,本宫就希望你知无不言。”
乔飞憨憨笑道:“殿下有什么吩咐,说便是。”
夏侯云:“之前寰王为你和唐家女指婚,现在唐家犯事,阖府被禁,乔太尉向寰王递奏折,寰王已经收回当初的圣旨。你和唐家女,各自婚配,互不相干。”
乔飞一惊:“那唐家女被关在唐家大宅里,哪有人愿意娶她?”
夏侯云似笑非笑:“如果你不愿意退婚,本宫可以为你们两个求情。”
乔飞摸摸大脑袋,道:“我,我不知道,就是觉得,唐家男人犯事,与闺阁的女子有什么关系。”
夏侯云:“这话说的。什么叫一家人,父兄争来的荣耀,就能心安理得地收下。父兄惹来的祸端,就没有勇气一起承受吗,端的只可以同富贵,不可以共贫苦了?”
“哦,是哦。”乔飞摸摸头。
夏侯云:“说完唐家女,再说桑家女。桑柔断臂致残,和离归家,夏侯风求娶乔丽,婚礼定在月末。”
“这么急?”乔飞失声喊。
夏侯云和穆雪相视。夏侯云露齿一笑,笑得穆雪又恍了恍。暗道这人居然卖弄起皮相来,还乐此不疲。
王子娶妻。乔家嫁女,婚礼仪程本当有条不紊,奈何乔丽的肚子等不得。未嫁女桑柔的名声很好,三王子妃桑柔的名声很不好,人人皆知的妒妇、毒妇,这一断臂失子,有人便说是“报应”,与夏侯风和离后,很多人为三殿下庆幸,就连乔丽奉子成婚,都说成了是上天对夏侯风的补偿。
夏侯云:“乔飞,你到烟霞山庄,说是躲唐家催婚,现在婚约已解,你有什么想法?”
“臣自然是跟着殿下,没什么想法,殿下要臣做什么?”
穆雪把一锭金元宝推到乔飞面前,道:“乔都尉,你看一看这锭金元宝。”
乔飞翻看金元宝,憨笑道:“五十两一锭的金元宝,殿下要赏给臣吗,臣无功受禄,怎么好意思。”
“这锭金元宝没有任何标识,怪道乔都尉不认识。乔都尉可还记得,在随云居买两坛酒,用了两个金元宝。”
乔飞左看又看,难道是他在随云居买酒的金元宝?出现在太子和太子妃的手里,原来随云居的火爆,与这位太子妃有关,算算时间,正是太子妃到龙城不久。他买两坛酒,带到烟霞山庄,并没别的意思,买错了?
夏侯云:“乔飞,本宫想知道,这种金元宝,你还有多少锭?”
乔飞面露惭色。
七岁那年,带着五岁的妹妹在花园里玩耍,妹妹要荡秋千,荡得高高的,从高处摔下来,当场摔断了脖子。虽然没有人当面说,背后的议论从来不少,祖母和母亲的疏远,更像坐实了他害死妹妹。小男孩的快乐在那一天中断,直到,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我相信你,你也不想的。
在桑柔的笑容里,他冰冷的心慢慢暖起来,桑柔陪他玩,劝他练武读书,跟他说,要比别人强,别人就不敢再嚼舌头。他常常以为,那个把他看得高大,粘在他身后的妹妹,又活过来了。后来,他和桑柔订下婚约,他总觉得自己憨蠢,怕照顾不好她。
夏侯风跪了两天两夜,求娶桑柔。他想,三殿下对桑柔一定喜欢极了。
因为不得祖母和母亲的喜爱,他的用度离富足很远。那天,乔老太君寿宴,夏侯风被寰王禁足,桑柔和桑家一起赴宴,乔老太君甚喜桑柔这个外孙女,留宿一晚。
乔家是武官,后院建有小校场,乔飞晨练,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校场边的桦树林里,桑柔问他作何打算,乔飞答等鸾城大会,桑柔说投太子殿下去吧,与三殿下远些。乔飞习惯性地把桑柔的话放在心上,从不问原因,他相信桑柔希望他好。不能空手见夏侯云,龙城盛传随云居的陈酒,乔飞动了心思。
月黑风高夜,乔飞溜进库房。刚从金箱里偷拿两个金元宝,库房外有脚步声,乔飞吓得翻上屋梁。乔家总管指挥几个壮汉抬金箱。
第二天,心虚的乔飞匆匆离开乔家。来到随云居买下两坛酒,躲到城外的客栈,听到太子车驾向烟霞山庄而去,赶紧跟上。
夏侯云和穆雪面面相觑,乔家六郎君,嫡出幼子,穷到偷两个金元宝买酒,这话。有人信吗?
“金箱抬到哪里去了,乔都尉知道吗?”
乔飞摇头。
“抬金箱当中,有没有说话?”
乔飞想了想:“倒有个人嘀咕,金条没有金元宝喜庆。”
熔金元宝变成金条,金条十两一条,金元宝五十两一锭,小金砖百两一块,大金砖千两一块,各有各用。
夏侯云嘱咐乔飞不要再提那两锭金元宝。乔飞从夏侯云平淡的声音里,听出隐隐的杀意。心下惶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偷窃行为,令太子不耻。唯唯告退。
夏侯云牵着穆雪的手,往寝帐走。大双小双、紫蔷元元,远远跟着。
“你信乔飞吗?”
“虎鲨暗里的观察,乔飞人还不错,可信不可信,得事实来证。乔太尉兄弟四人,乔飞上有五个成年兄长,乔家总管真正听命于谁,交给宋丞相去查便可。御卫这次听从宋丞相调遣。追踪金衣骑士,接连捣毁两处营地。三次厮杀,金袍人损兵折将。就算没有大伤元气,短时间内再想兴风作浪,不大可能。”
夏侯云点头:“等我书信传出,宋丞相从乔家入手,便是一招釜底抽薪的暗棋,不定就揪出金袍人在龙城的落脚点。宋丞相辅佐寰王逼宫,稳居人臣之极,不可能是一头绵羊。都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断一个家族的希望,可谓不共戴天之仇,金袍人惹怒了一头恶狼,宋丞相不把金袍人大卸大块,不会罢手的。那金袍人,怕正躲在某个不见光的地方,跺脚后悔害死宋浩然。”
“宋家虽然在对付金袍人方面,与北宫合作,宋丞相内心怎么想,我们并不了解,毕竟,宋浩然为你而死。所以,其他事,不宜向宋丞相透露。”穆雪略顿,“阿黄带了信,送去的金牡丹发簪,金质与金元宝相同。这个消息,一点都不好。”
“桑刚送你的那支簪子?就是说,金袍人使用的金,乔家有,桑家也有。”夏侯云面色一凝,语速缓慢。
“桑柔两次为你出手,不惜断臂与夏侯风和离,让你感觉桑家在靠近北宫。若你信了桑家,桑家却在紧要时候狠捅一刀,不定你就功败垂成了。一个能对自己那么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真的不简单。”穆雪眉头微蹙,“你瞧,凤凰谷里,有一个桑强,还有一个乔飞,乔飞虽不坏,却对桑柔言听计从。桑家,小心防范为上。”
夏侯云抬头望望天,只见圆月当空,清光万里,长长叹了口气:“乔家,桑家,站金袍人的队,也说不得他们不对。在所有人看来,夏侯宪是嫡长,母亲是燕家女,而寰王逼宫,杀兄弑君,名不正,言不顺,我与夏侯宪的儿子相比,人们不会偏向我。你瞧,你说名正言顺,我也不那么名正言顺呢。”
穆雪笑道:““那就比实力。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名正言顺,都是渣渣。”
夏侯云斜过眼来,笑:“原来,在你眼里,礼教也是用来说别人的。”
穆雪正容:“你瞧,那些金衣人,上马是金衣骑士,下马是金衣死士,金袍人养那么多人,养了多年,他哪来的钱?我看,还可建议宋丞相从生意场上寻找蛛丝马迹。——金袍人当真是夏侯宪的儿子,燕柳可真了不得。”
夏侯云摸鼻子:“金袍人这么不遗余力地围杀我,因为我是燕槿的儿子?谁先对谁不起?”
“还因为你是寰王的长子吧,我想,他在谋算把你爹的儿子,一个一个杀掉,让你爹痛,让你爹惧,让你爹后悔杀了他的爹,夺了他们父子的王位,等你们兄弟四人都死了,他再露出身份,届时,在宗亲和朝臣看来,没有比他更合适的新君。”
夏侯云眯起眼,伸臂环住她的肩。
穆雪笑道:“只是他没想到,出师不捷,你这块骨头,崩了他的牙,宋丞相的报复,令他实力大减。所以说,上天还是厚待你的。”
回到寝帐,一番洗漱收拾。
自长乐殿大婚那天晚上,夏侯云爬了穆雪的床,再不肯与她分开睡觉,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孔,想着鲁太医令的直白劝戒,夏侯云只好叹气,忍着本能冲动。
欲求不满的男人,发泄式的训练,令年轻士兵哭爹喊娘。
穆雪并非什么都不懂,知他忍得辛苦,可拒绝与他共枕的话,在他日渐苍白的脸色里,在他深黑的眸光下,一句也说不出来。
紫蔷说,夏侯云为她的病,打劫了长安宫药库,在药汤里滴血,显然那些珍稀药材治不了她的病。看起来,伤口诡异的快速瘉合,使他认同了她关于千年灵芝的调侃,把自己的血当成灵药。他忘了,她也吃了一角灵芝,她想告诉他,一个人失血过多,身子很快会垮,却是知道,他不会听的,只好加强调息运功,争取早日恢复。
可能是白天练得不够,可能喝了几杯酒,夏侯云颇有些躁动,搂住朝里睡的穆雪,热气吹在她的颈间耳后,穆雪只觉肌肤一阵麻酥,下意识挣推,夏侯云闷声笑笑,咬住她的耳垂。穆雪僵了僵,没动,没说话,似拒,又非拒。夏侯云立即将她抱转过来,唇从她的耳垂移动她的唇上,吮舔着她花瓣一般的唇,软软的,凉凉的,润润的。穆雪本已倦怠,禁不住他痴缠,微启双唇,夏侯云闷声笑,直吻得她快喘不过气,才略略抬头,四目相视,近在眼前,眸中映出对方的脸孔。
被他闪出深蓝幽光的眼眸盯住,穆雪的心漏跳一拍,强自镇定,道:“我听说你已下令,‘鸣镝所射,而有不射者,斩’,虽进不得山林,但天上有鸟,林中有兽,有士兵不听令吗?”
“傻丫头,你可真会扫兴。”夏侯云叹了口气,“军令军纪天天讲,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不听令的,没有一个让我斩的。”
“飞禽走兽本就是你们北夏人的猎物,靶垛本就是射箭的目标,自然是鸣镝所射,无不射者。”
夏侯云一怔,看着穆雪,沉思。
第二天,穆雪才想起来,昨夜月圆,他体内的毒,没有发作。
——————————。(未完待续)
ps:今天更晚了,抱歉。故事发展将有大转折,脑子不够使,卡文卡得很难过,先送上四千字。
么亲!
165 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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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广场高台,十八名虎鲨负手跨立。高台下,夏侯云一身黑色戎装,端坐在白马闪电上。
白马,黑衣,马骏,人威。
铁鹰骑衣甲鲜明,提缰静立,战马也似慑于空气中弥漫的冷肃,连个响鼻也不打。
北域的气温比南方寒冷,时已二月仲春,冰河还未完全解冻,白光闪闪的冰块漂浮着,碰撞着,顺着水流向下游急淌,不知从几时起,阴云满天,淅淅沥沥落下小雨,凤凰谷中静得可以听到雨落新叶的声音。
夏侯云忽然举起手中的箭,扬声问:“这是什么?”
“鸣镝!”
呐喊声如春雷,滚过细雨如丝的山谷,鼓荡起轰鸣的回音。
夏侯云望着列队的铁鹰骑:“大家都知道,七年前本宫拿了鸾城大会的头筹,大家也知道,数月前本宫遇袭,身残武废,这段时间守在凤凰谷里,看着你们又跑又跳一身臭汗甚是爽快,本宫心痒痒手脚痒痒,今天想和你们比试箭法。”
将士们顿得乌鸦从山谷上空一排排飞过,太子殿下集结全部铁鹰骑,沉默了小半时辰,就为比箭?因长久沉默引起的紧张气氛,瞬间消散,有人喊怎么比法有什么彩头。
夏侯云:“让本宫满意的,赏金元宝一锭。”
将士们轰声四起,高喊愿与太子殿下一试。
夏侯云摇摇手中的鸣镝:“鸣镝所射,有不射者斩!”
铁鹰骑应声喊道:“鸣镝所射,有不射者斩!”
夏侯云再摇一摇鸣镝:“既然大家都知道‘鸣镝所射,有不射者斩’,本宫且问一问,这句话。在铁鹰骑,表示什么?”
“军令!”
喊声此起彼伏,却无刚才喊“鸣镝”的整齐。
“军令!”夏侯云容色一冷。“既然大家都知道是军令,那就该明白。军令如山,抗军令者斩!”
“抗军令者斩!”
喊声依然此起彼伏,夹杂着问比箭什么时候开始,五十两金的彩头,足够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夏侯云一拨马头,看向韩加林:“韩七,这次比箭,你挑头。”
“殿下要赏臣金元宝。臣岂能不接着。”
韩加林大笑,马鞭随手一指,挑出二骑营中的一列十二骑,十二骑皆露喜色,这么久相处,太子武功已废早成共识,尽管大家瞧见太子苦练,而心生敬意,但对太子的身手,大多数人并不以为然。
夏侯云注视踢跶出列的十二骑。冷冷道:“各带三箭!”
徐树林看到夏侯云那冰冷的神情,心念一沉,默默收了十二个箭袋。每人留三箭。
“出发!”夏侯云一磕马肚,闪电长嘶一声冲了出去。
韩加林大笑,正要拍马——
白初猛地窜下高台,拉住韩加林的马缰,道:“韩七,你跟随太子殿下多年,白某给你一个忠告,军令如山!”
韩加林大笑,双腿一夹。胯下马如离弦之箭,跟着夏侯云而去。十二骑紧随其后。
一阵冷风裹着细雨淅淅拂过。天地间忽然充满肃杀之意。
尖锐悠长的鸣啸,有如鹰唳。鸣镝射向靶场上的枯草人。
十三只箭齐出,射向枯草人。
靶场上有士兵放出一群黄羊,黄羊窜向山林。
尖锐悠长的鸣啸,有如鹰唳,鸣镝射向黄羊——最后一只。
十三只箭齐出,射向黄羊,——各寻目标。
尖锐悠长的鸣啸,有如鹰唳,鸣镝射向冰河边一匹正在饮水的马。
没有箭射出。
韩加林和十二骑箭在弦上,迟疑地看着倒地悲嘶的马。
那是天马。
太子的天马。
太子心爱的天马。
韩加林更知道,那是西戎公主温晚玉舍命盗来的汗血宝马,它带着夏侯云闯过西戎追兵和北夏刺客的重重围堵追杀。
穆雪眯起眼,天马只挣扎片刻,便无声息,却是抬起头,睁大了眼,仿佛在问,为什么。
雪野围杀,天马驮着她和夏侯云,逃往天狼山,将金衣骑士引进天狼山深处,又到葫芦谷来接他们。
射向天马的那一箭,一箭穿心。
穆雪垂下眼眸。
夏侯云看也没看,催马返回高台,向虎鲨一挥手,冷声道:“拿下!”
十八名虎鲨立时向韩加林和十二骑扑去,三两下将十三人押上高台。
韩加林挣扎怒吼:“白初!白三!反了你们!放开我!”
“本宫一直在说,鸣镝所射,有不射者斩,这是下给铁鹰骑的一道军令!你们人人都知道!军令是什么?你们人人会喊,军令如山,抗军令者斩!”夏侯云冷冷道,“本宫却是不知,军令是可你们想执行就执行,不想执行就不执行的!有朝一日上了战场,军令在你们眼里,岂不是一句儿戏!”
韩加林惊住。
夏侯云勒马来到韩加林面前:“韩七,你我多年兄弟,情深义重,我以为,挨过一顿板子,你会长点记性,却是不想,你对我的话,仍然是一副想听便听,不想听便不听的样子!可见这广场上的一万多人,能有几人从内心里,听我,服我,令行禁止!”
韩加林脸色发白,北宫那翻飞的刑杖,又要落到屁股上?
白初凉凉道:“韩校尉,当初在北宫,白某就跟你说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哪怕你认为命令是错的,也得执行。殿下以鸣镝射杀天马,你要做的,就是把你的箭,射向天马,毫不犹豫地射向天马。指挥官的意图,不需要你去揣测,去判断!指挥官的命令,只需要你无条件执行!”
韩加林不再挣扎:“殿下,臣领罚!”
夏侯云马鞭一指十二名士兵:“尔等还有什么可说的?”
十二名士兵低头认罚。
夏侯云握紧马鞭,沉默良久。哑声道:“行刑!”
虎鲨一齐拔出腰下的青铜剑,吼一声“抗军令者斩”,剑光闪闪。长剑刺进十二名士兵的胸口,十二名士兵惊骇地睁大眼。倒地身死!
凤凰谷中一片沉寂,细雨在不知不觉中变大了。
抗军令者斩!
十二名士兵就这么死了。
徐树林、唐越、乔飞骇然失色,齐齐看向跌坐在地的韩加林。
燕明睿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为韩加林求情,那谁来为死去的人求情?
白初从臂上拔出短剑,在韩加林面前晃晃:“韩七。知道为什么是我们虎鲨行刑吗?因为,太子殿下说行刑,只有我们虎鲨会无条件挥剑杀人!你们的人,会犹豫,会不忍,会求情,导致抗军令者会更多。韩七,白某最后杀你,就是想告诉你,在军队中。军令最大!若那十二个兄弟死得还有点冤,你可一点都不冤!白某提醒你,军令如山。你没入耳,更没入心。女人恃宠生娇,白某看你是恃宠生骄,你问问你自己,可曾把自己当作军人,可有一点军人最基本的素质?用你的命,去记住五个字,军令不可违。”
韩加林紧盯夏侯云,慢慢道:“想我韩七。自殿下入住北宫以来,便鞍前马后相随。不敢居功,久之。当殿下是兄弟,恃宠生骄或有,从未有背叛之心,今天,殿下这是要用我韩七的命,立威吗?”
夏侯云的声速也很慢:“我以为,几个月的耳提面命,服从军令,遵守军纪,已经融入你们的骨血,原来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都不需要,为我着想,替我做主。”
眼前的人,不再是那个说话做事没底气的,那俯视苍生的气度,宣示了他是君,当主宰一切。韩加林默然,他无比希望北宫强大,却没想到,北宫的强大,与他无关,北宫走向巅峰,与他无关。射杀天马,为什么一定要选他?为什么不是徐树林、唐越、乔飞?为什么不是燕明睿?他就不信,这些人敢射天马!竟是跟随的时间长了,倒成最好的立威靶子!他宁愿战死在西戎,让人永记。忠诚到最后,竟落一个违抗军令的名声,韩加林心灰意冷。
白初按住韩加林的肩膀:“服不服?恨不恨?”
韩加林冷笑:“若非你们这些秦人,殿下岂能与韩七离心!”
白初:“白某听着,倒像那深宫里的妇人,失了君心,口口怨怪新人貌美。”
韩加林怒吼:“白初!”
白初打个哈哈:“你是北宫的老人,怎么不向太子殿下求情呢,也许你一跪倒,太子殿下就心软了呢?”
韩加林怒极而笑:“非我族内,其心必异,都说秦人诡计多端,你是想看殿下为难,还是想看韩某出丑?”
“你是在挑唆太子殿下和我家少主的关系吗?”白初冷哼,一挥短剑,割开韩加林的上衣,“听说爱嚼舌头的人都长了一颗黑心,白某倒要看看,挑唆主人不和的,心肝是个什么颜色!”手中短剑向前一送,送进韩加林的心口。
韩加林倒下了。
风雨飘摇,凤凰谷陷进死寂。
四都尉带队回营,再次念起挂在帐篷里的军纪条令。
虎鲨抬送尸体进山,绕过陷阱,挖坑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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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故事将进入大转折,抱歉又更晚了,实在是太卡了,就韩加林杀不杀,死之前可能出现的心理,甘心不甘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反复推演,又怕亲觉得男女主心冷手狠,各种纠结,咬牙先放三千字,继续纠结,嘤嘤。。。
166 掳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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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帐里。
“他们每天都在重复,鸣镝所射,有不射者斩,可是,鸣镝射向我的马,他们,没有一个人射出手中的箭,军令于他们,即是可听可不听的。我真是失败!”
穆雪伸出手,把夏侯云的一双大手合在掌心,道:“他们并非有意违抗你的号令,鸣镝射向天马,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天马是他们该射杀的目标,而是天马是你的马,射死太子的马会获罪的,只能说,人本能地趋利避害,他们有顾虑,这一犹豫,便想不起鸣镝是军令,不能算你的过错。”
夏侯云抱起穆雪,让她坐在床边,伏在她膝上,道:“那是天马,极有灵性,它认我为主,我却亲手杀了它,我不敢再看它一眼,从凉州跟我到现在……韩加林,跟着我出生入死,我对不起他,明知鸣镝射马有可能成为陷阱,偏喊了他去……”
“军人要上战场,本就是一件残酷的事。我知道,射死天马,杀死韩加林,比砍了你的胳膊还疼。要想成就大事,人总得付出代价。”穆雪低头,目光落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很浓,很厚,光亮,手指从发丝间穿过,质感顺滑如一匹上好的锦。
夏侯云抬头看着穆雪,她的眼睛明亮深透,目光清澈无伪,她在为他心痛。他略略起身,环住她的腰,头靠进她的怀里,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做你想做的。”穆雪轻抚过他的脊骨,柔声道,“鹰巢里的雏鸟,要靠自己的力量高飞。好好带这一万骑兵,你的地位,将因为你拥有这只铁打的雄鹰。而没有人能够撼动,你的梦想,将从这只铁打的雄鹰开始实现。当你成功的时候,不要忘了为磨砺这只雄鹰。而死去的你的士兵、你的马!”
夏侯云喉中一哽,紧紧搂住穆雪,脸埋在她的胸前。穆雪双手放在他的后背,感觉到他全身绷紧的颤栗,从枕边拿过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背上。
许久,许久,穆雪叹息道:“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夏侯云放开她。瞅着她衣上的湿痕,嘟哝道:“你笑我。”
穆雪弯腰扶起夏侯云:“我给你做的斗篷,看看合适不合适。”
这是墨狐皮和玄色锦绫做成的斗篷,可正反两穿,锦绫上用丝线绣着雪山金鹰,雪山似有风过,金鹰似正俯冲。
夏侯云想起,穆雪曾对丘婵娟和檀曼莉说,他是鹰,山川都在他脚下。他是风,草木皆向他俯首,原来。在她心里,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夏侯云心底的痛被轻柔抚平,拉她入怀,低低呼道:“我的阿雪,你让我怎么对你才好!”
穆雪身子微僵,推他坐下来,道:“韩加林,没死。我已安排马车送他出谷,有袁嬷嬷照顾他的伤。”
夏侯云惊:“白初一刀刺进心口。怎么会不死?”
“心肺之间有纵膈,短剑刺进纵膈。避开心肺,可重伤。救治不及,亦死。易先生妙术,韩加林体壮,死里逃过一命。”
夏侯云怔:“你这样,岂不是对那十二个士兵不公平?”
“这世上,本就没公平。若有公平,我爹娘不会无罪而死,穆家满门不会被诛尽,我也不会……”穆雪怔怔,她会在咸阳,安稳嫁给张寒,和张寒琴箫相和,相守一生,不会有榆州的重逢,更不会逃亡到北夏。
夏侯云声音一哑:“对,这世上本就没公平,若有公平,金袍人不会追杀我,我不会在这里练兵。你说过,丛林里,万木生长,万鸟在天,万兽在林,人与人,不想死,就变强,我们守着本心便好。”薄唇落上她的额,“不要后悔嫁我。有你,我才好。”
天马之死引发的血光,在紧张的训练中慢慢退淡,天气渐渐暖和,转眼已是四月,草长莺飞,凤凰谷里绿意盎然,青山碧水,俨然是世外净土。
在铁鹰骑看来,太子和太子妃鹣鲽情深,几乎半步不离,而家中亲人的书信,让他们身心愉快地投入苦训。
穆雪运气调息,暗觉武功比先前更进一筹,甚是欢喜,遂揭破夏侯云割腕的事,每天更精心地给他做益气补血的食物。夏侯云的情况则不太好,兵家书和阵形图虽烂熟于心,剑招也舞得像模像样,但内力却无半分,练武时总有一种被扼住咽喉、有力使不出的感觉,面对穆雪把金元宝捏成金疙瘩的小得意,看着她粉面桃腮,气色红润,不由得暗自咬牙,今天晚上一定把她洗干净吃掉,再忍,他就要废了!
午休时分,夏侯云收到冷毅送来的急信,有人趁夜潜入北宫,掳走丘婵娟和檀曼莉,并大肆传播掳人消息,如今龙城上下无人不知,长安宫立即着内史衙门缉凶,数日无果,流言四起,甚至有人在北宫外墙上画大乌龟。
“殿下在凤凰谷,那些人没奈何,想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明摆着是个陷阱,殿下可不能被诳了去。”燕明睿率先开口反对,迟疑再三,道,“而且被掳这么多天,救回来也逃不掉宗室的沉塘。”
夏侯云沉默不语。
燕明睿瞅着穆雪:“表嫂,你说句话吧,表哥听你的。”
穆雪:“你想让我说什么?”
燕明睿:“在凤凰谷里,表哥守着你一个,你们是璧人一对,令人羡煞,出了凤凰谷,表哥身边的女人可就往多了去,丘婵娟和檀曼莉,和别人不一样,都有太子妃名号的。”
“她们两个人,死于宗室沉塘,还是死于贼人之手,外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就像你说的,她们两个都有太子妃的名号,是太子的女人,丘婵娟还有身孕,殿下不动不救,人们会认为殿下太冷血,半点夫妻之情都无。”
燕明睿:“无情总好过无命!”
穆雪:“丘妃和檀妃的生死清白,于今已不重要,人们关注的是殿下的行为,救,人们就会骂贼匪,不救,人们则骂殿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为的是一个道义。殿下将来要做北夏的王,你希望他是个光风霁月的,还是个受人指戳,在青史上留下污浊的一笔?”
燕明睿:“表嫂不介意,我没什么可说的,人活在世上,活的就是一张脸,既然说救,怎么救,总不能巴巴地往陷阱里跳。”
穆雪:“你知道哪里有陷阱吗?”
“陷阱自然是在关着丘妃和檀妃的地方,内史衙门查案无果,可见不好找。”
穆雪:“殿下悄悄回龙城,就得自己查找关押两妃所在,费时,费力,殿下摆开车驾回龙城,这陷阱,自然有人相告。”
夏侯云:“既然准备出谷,我们还带虎鲨吗,要不要历练其他的人?”
“也好。”穆雪想了想,“元元也带走吧。”
燕明睿扑哧笑了,凤凰谷里,穆雪之外,女性只有紫蔷和元元,紫蔷对将士们的献殷勤,面上淡淡笑着,从不多一句话,久之,向活泼可爱的元元投好,成了将士们闲暇之余最爱做的事,元元俨然成了喷香喷香的香饽饽,因为山谷里无物可买,她那枕头底下藏了百十粒金疙瘩。
夏侯云让大双小双传徐树林、唐越、乔飞,问有谁想出谷回龙城,徐树林和乔飞说单身一人,没什么可惦记的,唐越犹豫说想看看寡嫂和幼侄,乔飞一拍大脑袋,又说想探桑柔。夏侯云和穆雪相视,来到帐外,白初点齐一百小鲨,留下白三和白五,其他人齐装,飞身上马,穿过*大阵。
一路无阻,戌时初,马队出现在北城门,城门刚刚合拢,乔飞大吼“太子回城”,大力两分推,马队进城,向北宫疾驰。一百多人的马队,哒哒哒,密集的马蹄声引来大街两侧不少好奇的注目。
合欢殿花厅,灯光流彩。
冷毅满面愧色。
在飞霜殿和飞霞殿侍候的,都是丘婵娟和檀曼莉带的陪嫁,北宫的内侍宫女只管外围洒扫,干完活便走,不住殿里,早晨殿门未开,内侍宫女便偷了懒,临近中午,飞霜殿水莺水鹂惊叫,飞霞殿杏枝梨枝惊叫,冷毅闻讯进殿,这才发现丘婵娟和檀曼莉失踪。
报到长安宫,寰王下令韩内史缉凶,嘱冷毅不必惊扰太子。冷毅本不想给夏侯云送信,奈何流言在内史衙门接到寰王令之前,就已传得龙城遍地生津,都在说太子妃被掳,清白不保,说太子被扣绿帽子,是大乌龟,还是缩头乌龟。
留在龙城的丘城主,谋划为丘娉婷觅个佳婿,听说以后,愤怒地找上北宫。长住在外事驿馆的东夷谒者,也到北宫施压。韩内史带衙役东扑西捕,落得满嘴大泡,眼窝深陷。
现在,龙城人见面,开口就是,太子妃找到了吗。
燕明睿大骂“无耻之极”,唐越和乔飞表示,不管丘妃和檀妃怎样,生死都得找回来。
夏侯云让众人去前殿休息,养足精神才可应对。
入夜,穆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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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 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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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见面,寒暄几句,穆英说,丘婵娟和檀曼莉转到了落照山庄。卫国公府被抄家后,落照山庄落入王室,和甘泉宫同归少府打理。
穆雪拉住起身要走的夏侯云:“殿下且慢,救人不急这一刻,弄清楚了再说。”
夏侯云坐下。对穆雪的阻拦,他还不至于误会穆雪对丘檀二人心怀嫉恨,便点起茶炉,煮起茶来。
穆雪:“七哥,丘妃檀妃的下落,你什么时候查到的?”
“今天早晨。”
穆雪:“你说丘妃檀妃转到了落照山庄,怎么讲?”
穆英冷冷一笑:“这可得查查内史衙门了,丘檀二人被掳,流言当时传开,第二天我得了消息,檀妃在甘泉宫洗温泉,嫌弃宫女粗笨,抽人家鞭子。一边满城都议太子妃被掳,一边在甘泉宫享受,竟然有这么奇怪的绑架案。我亲自到甘泉宫查看,丘妃倒还安静,檀妃挑剔晚膳不够精致,可没半点被劫的样子,容不得我不多想,是不是这两个女人嫌冷落,折腾折腾让某个男人回来看她们,这么毁名声的事也做得出来。所以我把消息送到韩内史的案头,韩内史进宫求圣旨,内侍和衙役呼啦啦往甘泉宫去,却扑了个空,那两个女人从甘泉宫消失了。”
“这还真是奇怪。”穆雪问,“甘泉宫是王室别苑,丘妃檀妃可以随意进出吗?”
“凭她们的令牌,在寰王不曾摆驾甘泉宫的时候,可以随意进出,毕竟,在别人眼里,她们有太子妃的名号。地位不比苏夫人、唐美人低。”夏侯云说着话,偷偷瞄穆雪的神色,失望地叹口气。木头并不为之动容。
“可以随意进出,那七哥的推断。玩失踪,让殿下忧心寻找,也不是不可能。抹黑北宫、逼殿下现身的流言,便是某个或某些特别关注北宫、发现她们私离北宫的人,故意混淆视线放出来的。内侍衙役奉旨寻到甘泉宫,丘妃檀妃认为自己的目的没达到,在内侍衙役到来之前跑了,其意还在要等殿下去接她们。”
穆雪缓了缓。接着说,“这当中就有疑问,丘妃檀妃怎样离开北宫,连贴身大丫环都不带,谁给送信通知她们及时离开甘泉宫,还有,她们两人,有这么信任无间,一路同行吗?”
穆英打个哈哈:“不是自己偷溜出北宫,那就是被劫。少府、内史衙门都有劫匪的暗桩,这劫匪倒是比某个正牌男人还要怜香惜玉,有吃有喝。还泡温泉。”
夏侯云煮茶,泡茶,不给穆英一个眼尾。
穆雪:“七哥在甘泉宫,看到丘妃檀妃,看到别个王室中人了吗?”
“甘泉宫依山而建,不及长安宫富丽,占地可不小,建筑也不少,我直接去的西温泉宫。不过。送信的人说,在落照山庄。见着夏侯雷了。”
“夏侯雷?他在落照山庄?”
穆英嗤道:“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寰王有令。夏侯雷开府别居,雷府尚未修缮完工。落照山庄原属卫国公府,夏侯雷和卫国公走得近,每到冬季,伯侄两个就到落照山庄小住。寰王一向偏疼夏侯雷,把落照山庄赏给他,不无可能。”
夏侯云:“夏侯雷与劫匪有关系?”
穆雪双眉微蹙:“夏侯雷利用丘檀二人的不满,拐她们到甘泉宫,再拐到落照山庄,这个理由也能说,但是,檀妃任性乖张,或有可能听夏侯雷诱哄,丘妃稳重,不可能把自己送到北宫的对头手上。我觉得,劫匪在扰乱我们的思路,隐藏他们真正的目的。”
夏侯云:“随意在甘泉宫和落照山庄走动,劫匪与少府关系甚密,故弄玄虚掩盖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了我。我们大不必在这儿左思右想,揣摩对方是谁,无论真劫假劫,局面如此,那两个女人的行动,或主动,或被动,都有人在运作。何妨复杂事情简单做,把人弄回北宫,审一审便是。”
穆英:“这次的流言传得太凶,对北宫很不利,甘泉宫失手,我就在想内史衙门有问题,这次查到丘檀二人转在落照山庄,本想今晚带人反劫,听到你们毫不掩饰地返回龙城,就来和你们说一说。”
“那我们现在就去落照山庄,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事,早了早好。”夏侯云泡了三碗茶。
“现在就行动,等于告诉劫匪,我们有很厉害的消息来源渠道,他们会加强查访,七哥就有危险,这么多年七哥潜在水里,不为人知,那是因为他只探消息,不参与龙城诸事。”穆雪摇头,“穆家嫡脉,只剩七哥一人,我不能让七哥暴露身份,置身险地。”
穆英笑道:“阿雪,你这是不信我?”
夏侯云推给穆雪一碗茶:“是我考虑不周,喝口茶,消消气。”
“七哥,这与信不信无关。”穆雪接过茶碗,看一眼夏侯云,双唇微抿,抿出一丝浅笑,对穆英说,“劫匪的目标在殿下,殿下现身,劫匪达到第一个目的,必然进行接下来的动作,我们等着便是。我们沉住气按兵不动,劫匪就会着急,就会把丘檀二人的下落送给我们,七哥再跟踪送消息的人,或有收获。”
穆英笑:“明知丘檀二人就在落照山庄,阿雪你还按兵不动,让我说你什么好。”眼光直睃夏侯云。
穆雪脸容一沉:“七哥好没道理,你当我巴不得丘檀二人去死?真劫也罢,假劫也罢,图谋的都是这位太子殿下。她俩名声已毁,是死是活,我用得着在乎吗,怕你被人暗算,怕北宫堕了担当!枉费好心!还真把自个儿当太子舅哥!”
夏侯云瞅定穆雪,慢吞吞道:“你不当七哥是太子舅哥吗?”
穆雪噎,拂袖而起:“累了,我要休息。”
穆英笑拍夏侯云的肩膀:“我这妹妹,什么都好,脾气不大好,惹恼了她,一推一送,卸胳膊没商量。”
夏侯云笑道:“七哥慢走,我就不送了。”
穆英大笑,出了花厅,身形一起一落,如水月华下,渐渐远了。
夏侯云站在廊下,抬头望天,默默出神。
空中青碧如一片海,几片浮云飘过,皎洁清冷的月光洒满了大地,薄雾无声无息漫出地平线,如梦,如幻。
夏侯云回到寝殿时,穆雪已洗沐更衣,正坐在青铜大镜前,用棉巾绞头发,灯光幽幽,半湿的头发如流瀑披下来,有浅浅淡淡的水光。夏侯云走过来,搬了张锦杌坐下,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她。
穆雪拿起桃木梳,慢慢把长发梳顺,用一根丝带松松一拢,回过身来:“想说什么?”
夏侯云:“你想去哪儿,告诉我一声,不要不辞而别。”
穆雪一怔,脸色忽地苍白,声音喑哑:“你……”发不出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夏侯云:“穆家的仇,你不可能不报,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想说,你承认不承认,愿意不愿意,都已是我的妻子,你的家仇,也是我的家仇,你要归秦,我陪着你去。”
穆雪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那是一条不归路,她怎么可能让他陪着去!
夏侯云虚虚环住穆雪:“你不在乎那两个女人,是不是也不在乎我?”
“你这么说话……”穆雪僵住,不知能说什么,她不在乎他吗,不在乎怎么会为他拼命,她在乎他吗,在乎怎么会时时想着离开他。穆雪垂下眸,隐去眼里的晦色,轻声道,“去洗吧,明天还不知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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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没升起,浓雾笼罩着整个大地,晨风吹来令人振奋的草木香气。
合欢殿的合欢树,树高四五丈,枝茎蓊蓊郁郁,绿荫如伞,花叶清奇,绒球的花朵日出而开,隐在浓雾里,却是不甚分明。
穆雪慢慢走在树下。
“彤云重,风雨急,山巍巍,水长长。
往事如烟似梦,纵使笑谈亦沧桑。
家已破,人也亡,我独在,空惆怅。
随波几度春秋,到今朝无处话凄凉!
欲把酒,且临风,极目四野苍茫。
人世悲欢,我为谁蹉跎,枉断衷肠!”
穆雪轻轻喟叹。
浓雾中,穆雪听到脚步声渐近,并有人说话。
“冷珊,冷瑚,你们两个去咸阳,如何去了这么久?”
是夏侯云的声音,冷珊,冷瑚,夏侯云什么时候派人去了咸阳?穆雪心中疑云大起,双脚点地,身子凌空而起,轻展长袖攀住树干,落身在一根斜长的硬枝上,隐入繁茂的枝叶中。
“回殿下的话,那玉面魔君武功怕是登峰造极,属下根本不敢靠近。这几个月咸阳发生了太多大事,一件接一件,属下两个商议,再看看,再看看,便拖到了现在。”
夏侯云的声音:“南秦新帝登基,事情自然不少,本宫给你们的任务,主要就是盯张寒,他一个四品武将,能有什么事?”
张寒!穆雪只觉得心脏遭到重重地、狠狠地一击,全身立时痉挛地躬起。
“属下花三十两金在榆州买了身牒,到咸阳以后,不必打听,满咸阳都在流传玉面魔君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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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 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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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夏侯云讶然。
在冷珊和冷瑚的叙述里,穆家满门为正元皇帝殉葬,穆家女在与玉面魔君张寒的婚典上孤身逃跑,丞相司礼的长孙女司蕙芬,中车府令高照的次女高瑞香,同时嫁张寒为妻。新婚当夜,司蕙芬和高瑞香互不相让,明斗暗算,司蕙芬占了先。
不久,高瑞香在张寒的陪同下归宁,太医诊出喜脉,张寒关怀备至,司蕙芬嫉恨不已。再不久,高瑞香在花园里散步,崴了脚,血染罗裙,司蕙芬身边的丫环承认,买通厨娘在高瑞香的膳食里,持续下微量西红花。司蕙芬斥责高瑞香收买自己的丫环,以腹中婴儿为代价,逼张寒休弃司蕙芬。
高照上门,要说法,司礼上门,要说法,张家比集市还热闹。
司蕙芬呕吐,太医诊出喜脉。高瑞香大怒,捧起茶案上的茶炉,向司蕙芬砸去。燃烧的炭落在司蕙芬身上,烧着了衣服,腰腹被烧伤,惊吓小产。司礼和高照怒目相向,张寒左躬右揖。
树上的穆雪如遭电殛,只觉得眼前是混沌的一片漆黑,仿佛一张黑幕自天而降,笼住世间一切。怎么可能,那如月一般清逸的男儿,绝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司蕙芬和高瑞香,是咸阳人尽皆知的霸王花。
司礼身为秦臣三十年,至六十花甲之年,始登人臣之极,子辈孙辈两代,与皇室嫁娶甚多,只得司蕙芬一个女孩,司府上下捧为明珠。
高照多年来为正元皇帝驭车,得以行走宫中。竟秽乱令无宠宫妃有孕,郎中令穆岳发现上报,宫妃受杖。落男胎后死,正元皇帝怜高照才华。改死刑为阉刑,以过失杀人罪通告朝臣。高照有两女,刑后再也无子。
张寒当过十年游侠,熟知药材毒物,是用毒高手,不应该察觉不了高瑞香膳食里的西红花。张寒武功登峰造极,不应该挡不住砸向司蕙芬的茶炉。
张寒的日子,水深火热吧!穆雪心痛得身子缩起来。
夏侯云的声音。有些高兴,又有些不耐烦,更多的是惊讶:“本宫让你们盯张寒,那是名扬西戎北夏的玉面魔君,就盯出这么点破烂事?”
冷珊冷瑚接着说起发生在咸阳的,骇人听闻的大事。
南秦新帝号承乾,新年后,承乾皇帝携文武大臣,出咸阳欲往函谷关东巡狩,并宣诏诸皇长、诸公主各携百名侍卫随行。长公主和四位皇子未能应诏,长公主系丞相府司礼长媳,操持司府家政。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兄弟三人,因生母病重在宫中侍疾,六皇子因妻子分娩在家中照看。东巡大队行至杜县,承乾皇帝下诏书,诸皇子、诸公主密谋反叛,由材士营缉捕。
十二位成年皇子被材士营押回咸阳,南城闹市上惨遭凌辱致死。
九卿之一,统辖皇族宗室的老宗正,率宗族子弟及宗正府护卫。到咸阳宫击鼓聚众抗议,埋伏在车马广场的材士营士兵。挥起屠刀,老宗正被砍成肉酱。
杜县传来消息。十位公主惨受分身之刑,六位未成年的皇子惨死于刀剑之下。
长公主愤然抗议,在代表至高无上律法的廷尉正堂上,悬梁自尽。
宫中侍疾的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被逼拔剑自尽,六皇子为护家人,被逼自请陪葬骊山陵。
九卿之一掌宗宙祭祀礼仪的老太常,和九卿之一国库司库大司农,一起服毒自尽。
九卿之一执国事外交的老典客,和掌皇宫羽林军的卫尉卿,一起挂印逃官。
九卿之一总揽国家法典的老廷尉,撞死在廷尉正堂。廷尉正堂,令观者毛骨悚然!正案上,摆着一副用利刃割下的舌头,血书八个字,“无力护法,罪当断舌”!正堂右柱上钉着血淋淋一张人脸,血书八个字,“无颜先帝,罪当剔面”!森森白骨的老廷尉,倒在正堂左柱之下,左柱上血书八个字,“无能赎罪,罪当自戕”!
前后不过四五天,正元皇帝三十余子女,酷烈而亡,独存十八皇子,当今的承乾皇帝。正元皇帝留下的九卿重臣,一个不剩。
穆雪全身僵硬,心都僵成了石头。
王位继承王权传递,血腥手段古来并不罕见,但那样的惨烈、暴虐,直令群臣震惊,民众震惊,举国震惊,千古未有,堪称国之灾难!承乾皇帝,他还是人吗,怎样一个人头畜鸣,竟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竟是先帝指定的大秦江山继承人!屠戮功臣,屠戮骨肉,国将不国啊!先帝有灵否,为什么不从骊山陵里跳出来!
这样的屠杀,从杀死皇长子开始,从诛杀穆氏满门开始!灾难,从大秦的缔造者,突然死去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穆雪用手捂住心口,威加四海的大秦啊!
冷珊冷瑚说,离开咸阳前,司蕙芬和高瑞香双双有喜,司礼和高照双双向南秦承乾皇帝上书,请封张寒为九卿之一中尉卿。人们在说张寒攀高枝的同时,也在翘首等待张家再闹笑话。果然闹出笑话来,张寒在教坊,为一个欢场女子,与材士营统领大打出手,数天后,材士营统领死在欢场女子的身上。
冷珊冷瑚最后说,他们回头望咸阳城那琉璃宝玉的城门,但见得碧沉沉,明晃晃,“咸阳”两个巨大的篆字,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慨叹不已。打马而行,行至渭水河畔,被一骑战马拦住。
那是一匹黑色长鬃黑色长尾的赤红色宝马,马上的黑衣人高峻挺拔,风采卓然,立于人群,竟如鹤立鸡群!
冷珊冷瑚不由自主下了马,跟着黑衣人上了一条乌篷船,隔案而坐,冷珊冷瑚才发觉,黑衣人正是他们远观不敢靠近的张寒。
张寒:“我早已注意到你们两个人,多次听到你们私语,你们是什么人,我很清楚。现在,我问什么,你们只需点头,或摇头。”
冷珊冷瑚不由自主点头。
张寒:“你家太子到过榆州,在榆州遇见一个女子,并把她带到龙城。你们到咸阳来,什么都不查,只查我,看我在做什么。对就点头,不对就摇头。”
冷珊冷瑚不由自主点头。
张寒沉默良久,提过船舱内的一只金丝笼,笼中有一只很神气的灰羽鸽子,并从袖中取出一支细长竹筒,推到冷珊冷瑚面前:“带给你家太子。”
“鸽子?金丝笼放哪儿了?”夏侯云想起白初说,穆家出事后,曾收到张寒的鸽书,张寒这是托冷珊冷瑚带一只会送信的鸽子给穆雪,以便他们两个人联系?一念及此,夏侯云整个人都不好了。
“金丝笼交给冷总管了,好像放在前殿。”
夏侯云接过冷珊递来的竹筒,打开封火漆,打开雪白的锦帛,念道:
“雪儿吾妻,见字如面!查有所查,不负离别之苦。先帝崩于沙丘行宫,遗诏皇长子承位,兵交岳父穆岐,政交叔父穆岳,皇长子刚毅武勇,信人奋士,明主能臣当化诸侯不服一统之戾气。然高照诱逼司礼,矫诏逼死皇长子,矫诏诛杀穆氏,拥立十八皇子。今皇子俱亡,唯存皇叔于陇西。廓清朝政之日,当你我夫妻相聚之时。勿念,信吾。夫张寒。”
树上的穆雪,满眼泪花,先帝如青山,父亲如松柏,青山不在,松柏安存?
司礼和高照,一个要保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一个要报所谓的残身绝子之仇,合谋杀长立幼,踩着穆家人的尸骨,趟着朝臣皇子的血,踏上通向权力顶峰的路,两贼已成不可一世之势,狭路相逢,必有血腥恶斗!
张寒由着司蕙芬高瑞香胡闹,是在激化司高二贼的矛盾吗,那都是他的血脉骨肉,竟狠得下心来!
张寒,谁为他拭去忍辱的泪,谁为他抚平负重的苦,他的痛,谁与他一起承担!
穆雪泪如雨下,心中一声声呼唤“张寒”!
太阳升起来了,风吹雾涌,雾中的景物慢慢显出轮廓。
夏侯云问道:“你们两个都见着张寒,张寒既称玉面魔君,生得怎样相貌?”
冷珊的声音里充满一种迷离的向往:“玉面魔君,他语调清朗浑圆,每一个字节都是磁力,深深吸引听他说话的人,那声音,只拟得昆仑山巅的雪,蓬莱岛上的云,不似红尘人间能有。他站在风里,风为之停,山川都失了光辉……都说佳人绝色天下,颠倒众生,见了玉面魔君,我们才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说,绝色天下,颠倒众生!”
夏侯云更不好了:“至于吗?”
冷瑚:“比说的还好。”
“滚!”夏侯云骂道。
冷珊抱头跑远,冷瑚脚步滞一滞,略显犹疑,随后跑远。
雾在光线中流动,无声散开。
夏侯云把锦帛塞回竹筒,哼哼道:“倒也查了些捅破天的秘密,不过,离别之苦什么的还是算了,左拥右抱,我看他惬意得很,四次有喜,够狠,可真是肥田遇上了良种!信个屁啊,再信,真成木头了。就算为了穆家的仇,不得已娶别家的女,上不上床碰不碰,谁还能逼他不成,在教坊里打架,谁还能逼他不成。当木头是什么,容他沾妾,容他生子,还容他狎妓?不知道木头最是小心眼么,嘁,欺负木头人傻心软好骗!玉面魔君,喵了个咪的,武功好,相貌好,我处处不如,怪道木头不肯和我好。”
——————————。(未完待续)
169 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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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了仇又怎样,她和张寒,到底回不到当初了!
穆英说,穆家儿女,为了报仇,付得起任何代价。
这就是付出的代价吗?这个代价,太重,她承之不住。
一种刀锋般的冰冷和决绝,瞬息间攫住穆雪的意识,再强,再冷,她也是个女人,被骄宠着长大的。
如果,一起逃出咸阳,一起到北夏,一起扶助夏侯云,任何危险,有张寒在,都能举重若轻。不到北夏,也可一起去西戎,有张寒在,任何邪祟,都会退避三舍。待数年之后,一起返回咸阳,一起刺杀仇人,便是死在一起,也是含着笑容的。
没有如果,时光不能倒转,就这样一种相思,两地煎熬吗?
树下,夏侯云捏着竹筒,徘徊着。
树上,穆雪僵化为木,心中一片痛并茫然。
燕明睿的呼喊传来,夏侯云把竹筒塞进袖子,留下一声深幽幽的叹息,走了。
穆雪从树上一跃而下,往詹事府去,去取冷珊冷瑚带来的金丝笼。一路行来,所遇到的人,无不恭敬行礼,尊称一声“太子妃”。少府出来的内侍宫女,无一不是人精,分得很清太子之外,谁才是北宫之主。
穆雪脑子里很混乱,目光很散乱,几乎是一路飘到詹事府,问及冷珊冷瑚带回的金丝笼,有内侍指挂在冷总管的院子里。一进院子,便见廊下挂着一个熟悉的金丝鸟笼,笼中的鸽子看到穆雪,扇动翅膀,跳来跳去,咕咕咕叫起来。穆雪流下泪。喃喃唤“小灰”,摘下笼子即走。路过一排厢房,突听一声低呼:
“殿下。你真想这样做?”
是燕明睿的声音。
夏侯云的声音:“本宫不可以这么做吗?本宫怎么可能娶秦人为妻,难不成你觉得。本宫真的喜欢她?本宫想要的,不过是她的才情,从没想过要她那个人!本宫这么做的确不够磊落,但是,对付非常之人,只能用非常之手段!”
燕明睿的声音:“你的意思,她会的,你都会了。用不着她了,所以,可以杀她了。我就说嘛,你这样的人,生来是为了那个最高的位子,怎么会为一个女人动心。”
夏侯云的声音很冷:“本宫当然不会被一个女人迷了心智,更不会让一个秦人得意。秦夏之战,秦军灭夏军二十万众,牧民不敢南下牧马,武士不敢弯刀报怨。秦夏之间的仇恨,不可化解,秦人。永远是我们的敌人!对待敌人,不需要仁慈!”
燕明睿的声音:“殿下准备怎么做?”
夏侯云的声音:“本宫自有安排,她武功已经恢复,你们近不了她的身。见过猫捉老鼠吗,本宫是猫,那女人就是本宫利爪下的老鼠,耍够了,再撕碎,一口一口吞掉!”
穆雪伤痛的心里只感到尖锐的刺痛。胸腔里发出一声痛苦绝望的呻吟,她用了所有的力量。压下刺入内心的那份痛楚,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息!
笼中的鸽子小灰扇了扇翅膀。扑棱一下。
“什么人?”夏侯云的声音,开门的声音。
穆雪身形早已掠起,掠上屋顶,疾掠而去,不留半片衣影。
合欢殿。
紫蔷迎上来,看到金丝笼里的小灰,大惊:“少主,小灰!真是小灰吗,小灰怎么来了?”
穆雪吸了口气,挥退周围的内侍宫女:“阿紫,你一个人能进凤凰谷吗?”
紫蔷怔了怔,摇头:“奴婢不懂。”
“那好。”穆雪再深呼吸,“你去找七哥,让他带你进凤凰谷,把白三白五带出来,并转告七哥,集合他的人马,收拾行装,三天后离开龙城。”
“少主,”紫蔷大惊,“少主,出什么事了?”
穆雪仰头,望着阴云渐起的天空,淡淡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阿紫,走吧,别让人瞧出来,见了七哥,别再回来,三天后,我去至乐园找你们。”
“少主!”紫蔷急,“少主,奴婢这就去告诉七郎君,不过,奴婢还得回来,生死都得陪着少主!”
穆雪:“阿紫,我还得带着阿初他们,少一个人,少一个照顾,听话,留在七哥那儿。走吧,别让我下命令。”
紫蔷虽不明所以,却是心知自家少主再无转圜,擦了泪,深深一福,转身离去。
穆雪叫元元拿来少许麦谷绿豆,拎着金丝笼进了书房,放出小灰,取下它脚腕上的薄银管,慢慢地研墨。
流火的红色,她和张寒沃盥焚香,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张寒说,他娶到她了,她说,她嫁给他了。
她和张寒,才是夫妻。
张寒!那个英俊之极的男人,似乎具有一种潜藏不露的力量,静时如一头豹子,懒洋洋地睡在阳光中,动时又真如一头豹子,突然跃起向人冲击。他离奇坎坷的遭遇,剑尖舐血的经历,愤世嫉俗的情性,都令穆雪感到震惊、憾动,而心驰神往。
张寒的父亲,名张勉,原是关东赵国的世族子弟。
在一次狩猎中,张勉对越族少女白姬一见钟情,但张勉的母亲以白姬出身南蛮越族而竭力反对,张勉愤然离家,抛弃了显赫的家庭、骄奢的生活。白姬却冷淡地说,他们只见过一次,感情不能勉强,她很抱歉。
张勉太骄傲,承受不起这种失败,而张家,既是赵国朝堂重臣,又是王亲贵族,为了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名誉,张家人将张勉的离家出走,说成暴病猝死,还煞有介事为他大出殡。
一夜间恍若隔世,张勉性情大变,凭着一身绝顶武功,他无恶不作,几乎人神共愤,江湖送号万里独行客。
张勉认识张寒母亲的时候,正病得厉害,躲在一个破祠堂里,祠堂外下着大雨,张勉想,他快死了,死了也好,反正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有两个人进祠堂避雨,年长的先生治好了病得快死的张勉,年轻的女孩成了他的妻子。
江湖上人人憎恨万里独行客,以杀之而后快,更以杀之而得扬名武林。
张勉夫妻因此居无定所,生活很清苦,也很快乐,很充实。
但是那些正义的侠士,四处追剿张勉。张勉只得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一起逃向大海,希望在海岛上能够远离尘世的纷争。在途中,所谓正义的侠士截住了一家五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鬼哭狼嗥的血剑光,年幼的张寒,生生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叫,听着父亲犹如困兽的怒吼……夫妻二人,在风雨中相识,在风雨中永别。
张勉抱着张寒跳下悬崖,悬崖下是一条大河。父子俩躲过了那次追杀,张勉留下了终生的残废。荒凉的海岛上,残父稚子,相依为命。
张寒十四岁那年,张勉伤病发作,死了。张寒离开海岛,遍走诸侯国,找到父母离散的地方,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到,当年,他的母亲和双生弟弟,被侠士们当贼妻贼子,游街示众,并卖进教坊,一个武官趁机逼张母做妾,张母为了两个儿子,被迫依从。侠士们本着斩草除根,和武官串谋,毒杀没到两岁的孩子,张母带着她的双生子,连夜亡命,走投无路,投河自尽。
张寒打探出当年参加追剿张勉的十九个侠士,凭着手中的一把剑,九九八十一天,血洗十九个江湖豪强,连一只鸡也没留下。张寒赶到楚国的军营,寻着那个已做都尉的武官,灌他喝下专门配制的酒,看着那武官整整两天,五内俱焚,腹痛如绞,最后化成一滩污水,随后放火烧了武官的营帐,斩楚将十二人,杀出楚营。
彼时,秦楚交战,楚军不敌,趁夜后撤,张寒一动,楚营大乱,秦军立即发起迅猛攻势,楚军大败,楚王被秦军俘。
此后的十年,金线袍,银丝甲,宝刀轻裘千金撒,青铜剑,骅骝马,美酒佳人走天涯。
直到,那年七夕,天鹅湖畔,张寒和穆雪因一声琴一声箫相遇。
穆雪撕下一角羊皮纸,提笔落字,卷起塞进薄银管,喂小灰吃食喝水,将薄银管系回脚腕,推开窗,再次抚摸小灰光滑的羽毛,双手一举,小灰振翼飞向空中。
滚烫的泪水溢出眼角,蜿蜒流过穆雪冰凉惨白的脸庞。国殇,家破,人亡,剩下的只有怀疑、猜测、利用、欺骗!
筝声起,忽似雨打芭蕉,又似深山晨钟,至天风海涛,激愤,又悲凉。
寒烟翠,风紧暮云垂。
荒滩古道,衰花枯草,此意也萧萧。
千里江山人何处,望断斜阳归路。
酒冷诗缺,尤恨当时轻离别!
分手最怜孤影,到而今独对中天月明。
空追忆,几番提笔几番弃。
霜天漠漠,迢迢星河,怎堪情比秋云薄。
雨也濛濛,泪也濛濛,山盟海誓转头空!
灰色的影子从空中掠过,詹事府院内的冷毅苍眉一皱,一粒铜豆疾射而出,小灰翻滚着往下跌,冷毅腾身而起,抄起击昏的小灰,盯着薄银管,然后走进议事厅,交给夏侯云。
夏侯云取出薄银管中的羊皮纸,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心一下子冰冷。
——————————。(未完待续)
170 怒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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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极为难看的脸色,唬得议事厅里的宫臣噤若寒蝉,冷毅挥挥手,众人正待往厅外退,燕明睿过来说,丘妃檀妃回来了,落照山庄的马车送她们至北宫宫门,守门的冷琉冷璃怕被瞧了笑话,延两妃进门,银甲卫截住两妃去路,冷琉派内侍飞报詹事府,檀曼莉被拦,大怒,抡鞭子抽银甲卫,燕明睿带着夏侯冬,从外迈步而入,夺了檀曼莉的鞭子,见两妃容颜焕彩,并无不妥之相。
众人齐齐站住,转头看夏侯云。
夏侯云漠然:“押去宗正府。”
这是不管丘妃檀妃的死活了,哪怕丘妃有孕在身。
众人相视,渐露犹豫之色。丘妃檀妃的平安归来,推翻了人们的原以为,原以为设下掳劫的局,是为了诱杀太子,却是为了斩断丘家与东夷王朝对北宫的支持,削弱北宫的力量,改变近来北宫日趋好转的局面。那些和北宫不对付的人,正翘首盼北宫处死丘檀二人,盼北宫失去丘家和东夷这两大不容忽视的助力。
董青和梁铖上前,谏言道,既然丘妃檀妃自行归来,可见二妃并未受到侵害,流言中伤,谋的便是二妃死,损北宫利,且将两妃护送去宗正府,不是由宗正府沉塘,而是让宗正府查清事实,还两妃清白,正北宫名声。至于两妃恣意妄为,不妨徐徐图之。
董青和梁铖表示,愿往宗正府走一趟。
夏侯云极不耐烦,挥退众人,也没反对董青梁铖的话。
冷毅垂头站在一侧。冷珊冷瑚从咸阳带回一只信鸽,冷毅便知定与穆雪相关,穆雪取了信鸽。连走到合欢殿都顾不及,竟掠墙而过,可见心中急切。冷毅心中不喜。留起意来,不多久便见鸽子升空。冷毅弹出了早捏在手里的铜豆,放鸽子走,也得让殿下知道,太子妃送出了什么信。
果然不是什么好信。
羊皮纸上只有四个字:不日南归。
夏侯云勾了勾嘴角:“放飞信鸽,看来,我和冷珊冷瑚的话,她都听到了。无论我怎么做,无论张寒做什么。都不能改变她的心意,一只鸽子便能招了她走,若是张寒人来了,我真不能想像该是怎样的天雷地火。”
燕明睿双手撑在书案上:“他们相识三年,走过婚礼仪程,之间没有情意和信任,是不可能的。她要南归,你还是想开一些,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反而坏了你和她这份,这份,嗨。就那意思。”
冷毅:“燕五公子言之有理,秦妃有意南归,殿下不如客客气气放了她归去,还能留着几分面子,日后但有相遇,也不至于拔刀相向。”
“你们说得轻松!”夏侯云手抚胸口,“我这儿,死了,就像燃尽了的柴灰。冷到再无一丝暖意的灰烬,冷到死了!”
冷毅:“芳草萋萋。殿下何苦作践自己,便当历一次情劫。何况。君王之心,本就有宠,无爱。”
“五舅舅,秦妃要走吗?”夏侯冬忽地拉住燕明睿的衣袍,“外祖母说过,两个人好不好,只有劝和,没有劝分的。”
燕明睿一拍夏侯冬的脑袋:“小屁孩懂什么,你爹的事,轮到你多嘴吗?”
夏侯冬缩了缩肩,努力站得笔直,迎视夏侯云看过来的目光,道:“北宫的是非多,秦妃是父亲的女人,她想走就走,父亲更要被人嘲笑了。父亲喜欢秦妃,就该留下她,父亲天神般人物,留下秦妃,还怕她不喜欢吗?
夏侯云眯起了眼,看着那个躲在燕明睿身后,眨着眼睛,巴掌大的脸上,神情是渴望又畏惧的男孩,心里一阵烦闷,道:“谁与你说是非的?”
夏侯冬抬头看看燕明睿。
燕明睿:“还能有什么,丘妃檀妃招摇过市,人们都往北宫这边来,叽叽歪歪等着瞧热闹,女人就是麻烦。冬冬倒是提醒了,秦妃想走,可以让她走,但不是现在,怎么着也得等新军出来。”
夏侯云眼眸一凝。
“为什么要让秦妃走,父亲喜欢她!”夏侯冬小声道,“父亲的女人又不多,秦妃和丘妃檀妃比,好像不算最好看的,可她的那种样子,也不是别的女人能够有的,她的眼睛像,像秋天的锦江水,又清又亮,跟她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想,心里很踏实,像双脚踩在草地上一样踏实。”
夏侯云愣,踏实?和穆雪在一起,的确是踏实!不觉走到夏侯冬面前,弯下腰来,盯着夏侯冬:“你没见她几次吧?”
夏侯冬绕过燕明睿,避开那股冷压,嘟嘟道:“有的人,见一次就知道。”
夏侯云怔,眯起眼:“人不大,鬼不小。”
夏侯冬咬咬嘴唇:“父亲不喜欢秦妃吗,儿子喜欢,父亲不要她,儿子长大了要她。父亲留下她,好不好?”
燕明睿望着呆若木鸡的夏侯云,蓦地心情大好,大笑道:“胆子可真不小,冬冬,敢跟你爹抢女人,哎呀,舅舅轻看你了!”
夏侯冬喃喃道:“秦妃对我好啊。”
燕明睿忍不住抖两抖,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噫!
夏侯冬垂下头。她和他说话,会蹲下来,眼睛看眼睛,她抱起他避开檀曼莉的冲撞,随云居三五天给他送糕点,他知道才不是大家以为的,父亲让人送的,还有那件墨狐皮的小斗篷,他知道也不是五舅舅说的,父亲让秦妃做了送他的。除了外祖,那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温暖,不想失去。
夏侯云双臂虚环,右手虚握成拳,放在下巴上。
寰王前七代烈祖的那位北夏王,独宠一位年长十五岁的宫女,封她为夫人,视满宫年轻妃嫔若无睹,置朝臣谏言奏折若罔闻。年龄,有时候不是问题。穆雪比夏侯冬。可大不到十五岁。
夏侯云眼底冷光闪了闪,慢慢道:“这世上的好女人,很多。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夺不走,不是你的,强留,也不会是你的。别的东西也一样。”
夏侯云挥退众人。
坐在书案前,锦帛是张寒的来信,羊皮纸是穆雪的回信,“雪儿吾妻”,“夫张寒”。“不日南归”,刺痛着他的眼。有道是字如其人,冷珊冷瑚打听到的消息,与行云流水的黑色篆书的主人,仿佛毫不相干。张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让穆雪念念不忘,她说,张寒好像什么都会,没人能难得住他。那么强,似乎不可超越,她说。张寒美得不似凡人,微微一笑,谁也拒绝不得,她说,张寒很真,很简单,那样的人,认识了就再难忘。
白初说,张寒许下穆雪一世一双人。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燕明睿说,张寒和穆雪。没有情意和信任,是不可能的。
是了,蔷薇花的消息,珊瑚的消息,都不能让穆雪相信,张寒背叛了她。
那是一种怎样深沉的爱?
失意和惆怅,混杂着浓浓的苦涩与伤感,在夏侯云心中升腾。
半年来,木头对他不好吗?木头对他很好。木头对他无感吗?如果她无感,不会容他亲近,如果她无感,生死之时,她不会亲他,让他要了她。她嫁给他,算不得他强迫,她也没把他从她的床上踢下去,她是他的妻,为什么要放她离去?
他又怎么争?张寒的一只鸽子,便勾了她南归,只怕她睡在他身边,想的却是张寒。
夏侯云张大嘴吸气,压下那满满的窒息感。
秦夏的敌对,穆家的仇恨,也是一道深沟。穆英要一支千人特战队,混进咸阳,刺杀承乾皇帝,只怕她不这么想,那样的刺杀,极可能引起秦夏新的争端,争端不可调和,便是战争,她说过,她不会为了私仇,引夏军入秦。
冷毅来报,宗正府的调查结果,丘妃檀妃租马车,出北宫,去甘泉宫散心,听说落照山庄的丁香开满山谷,改道往落照山庄去,有人证,有物证。为什么私出龙城,原因出在太子的冷落上。宗正府斥“胡闹”。
夏侯云有种奇怪不安的感觉,丘檀二人从被掳,到甘泉宫转落照山庄,到自回北宫,到宗正府辩白查证,似乎除了流言抹黑北宫,并未给北宫造成实际伤害。这件事,真因为“冷落”这么简单?丘檀二人从进入北宫那天起,就是被冷落的。
夏侯云望着“不日南归”那四个字,心头又憋又闷,很不耐烦,令内侍宫女送了丘檀二人去后殿,禁足。
厅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夜幕低张。
气喘吁吁的元元,推开守在门口的大双小双,冲进议事厅,喘着粗气说:“殿下,赶紧看看去吧,太子妃,太子妃一个人在花园里,在喝酒呢。”
“什么事?”夏侯云呆了呆,酒漏子喝酒,喝不醉的。
元元拍着胸口,又急又慌:“太子妃招了白小哥说话,白小哥的脸色难看极了,奴婢转到客院,看到白小哥他们打背包,脸色都不好看。奴婢告诉舅母,舅母好半天没说话,易先生来和舅母说话,舅母让奴婢收拾行装。殿下,太子妃要离开龙城吗?刚才太子妃拎了两坛子酒,两坛子啊!”
夏侯云握紧了拳,木头这是铁心要走了,还要带着虎鲨走,还有易青、袁嬷嬷,他们这些秦人,都要走,这一走,再也不会到龙城来。
韩加林伤瘉后,一时不宜露面,随燕家商队南下,去了魔鬼谷。袁嬷嬷从烟霞山庄返回北宫,打理合欢殿。
易青是秦军医曹,袁嬷嬷舅甥是易青介绍买下的,看来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夏侯云注视元元,直看得元元低下头,涨红脸。夏侯云冷笑,元元算是这些秦人中的叛徒吧,她不想穆雪离开,是因为存了妄想。
穆英下药,绑了他和穆雪回龙城成亲,却又说,他配不上穆雪。
夏侯云怒极,一脚踢翻书案,在这些秦人眼里,他就那么不堪,不配得到穆雪的爱,只配让女奴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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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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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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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弥漫,彤云满天,大地一片昏暗,花园里倍感空幽,无边的昏暗中,出现了一点灯光,淡淡的灯光,更显出花园的寂静。
九曲桥通向莲花池中央的六翼亭,灯在亭中,人在亭外。
穆雪毫无形象地坐在木栈上,头靠栏杆,怀抱酒坛子,十足一个酒鬼。
夏侯云慢慢地走过去。昏昏天光,浅浅灯光,仿佛有无尽的仇和怨,千种情怀,在她的眼角唇边凝滞,她泪眼迷离,那神气,好似一个含恨的幽灵。
他的人虽然站立没动,心却早已飞到她的身旁。
他的心虽然已飞到她的身旁,他的人还是站立没动。
要走的是她,她很难过吗?去见张寒,她该高兴,她的难过,因为要和他分开吗?
这个女人,虽算不得绝顶美艳,但她那冷漠实则灵动的气质,倔强实则温润的情性,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如春风春水春阳一般,将他浸洇得透透的,透入他的肌肉,透入他的骨髓,透入他的灵魂。
他怎么能放她走,再也见不到她?
夏侯云的脚似被粘住,迈不动一步。
穆雪幽灵般掉过头来,直视着夏侯云,她已经喝了一坛子酒,脸色却是苍白的,神智也是清明的。
“你来了?”
她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平静低柔,夏侯云却听出了疏离,心头绞痛。她要走,他留得住吗?
“这儿很凉,回去吧。别再喝了,再喝。酒漏子也会醉的。”
入夜的凉风刮了起来。
穆雪深深地叹息一声:“我若醉了,不正合你的心意?”她清醒时,他近了她的身,也杀不了她。
夏侯云皱起眉,她的意思,他会趁她酒醉,欺负她?他有那么无赖吗?
穆雪扔掉空坛,一探手。抓过另一个坛子,撕掉封贴。夏侯云抢步过来,夺酒坛子。穆雪脚步踉跄,却只一闪,夏侯云便扑了空。看到她举起坛子往嘴里倒,夏侯云急了,一个擒拿手夺下酒坛扔进莲花池,穆雪跳起来抓住夏侯云的手,张口就咬。
夏侯云疼得一僵,身体稳稳未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低低呼道:“丫头!就算你病好了,就算你千杯不醉。到底是女人,不能这么喝。”
穆雪撇开他的手,擦擦嘴角的血,歪头瞧他一眼,眯眼笑了:“你这无赖,倒管起我,赔我酒来!”
“不能再喝,你已经醉了!”夏侯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冷得像冰。一个人,心里若不觉得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没有痛。手也不会这么冷。这样的冷,他该怎么做。才能给她温暖,让她不再痛?她又肯接受吗?
穆雪毫不客气甩开他的手,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白得像冰,几乎透明,她抬起头望着乌沉沉的天,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铁块般的乌云把大地囿囚住。衣裳被酒淋湿,寒意沁肤,双手抱肩,穆雪喃喃道:
“我才没醉,酒漏子怎么会醉,我知道我是谁,知道你是谁,惹不起,躲得起,我要去……”痛得发木的脑子猛地惊悟,被他知道她要走,很可能就走不了了,她一个人便罢,还有穆家唯一的男嗣,还有跟着她背井离乡的虎鲨。
尽管话尾不清,意思却是分明,夏侯云心心一阵凌厉的刺痛,声音不觉扬高:“你要躲我,为什么要躲我?你爱张寒,即使他娶了别人,要别人生他的孩子,你还是放不下他,你要去咸阳,去做什么,看他的儿女一个接一个出生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轻如鸿毛,薄如秋云,丫头,你对我也太狠了吧!”
穆雪气得哆嗦起来:“你混蛋!你不认得我,当我也不认得你吗,你的轻狂,你的矫情,你的无赖,一点儿都没变,不不,变了,你轻佻,冷情,还无耻!”脚下打个趔趄,酒往头上冲,穆雪不禁苦笑,果然闷酒伤身,不醉的人也有了三分酒意。
“我轻佻,我无耻,我配不上你南秦穆家的女儿!我无能,我窝囊,无一比得上穆家看中的张寒!”夏侯云忍一天的闷气,爆发了,“你要南归,我该敲锣打鼓欢送你,我该亲自送你去咸阳,把你送给张寒,拜托他别再和别的女人上床!”
一把抓住穆雪扬起的手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又想打我?当我是什么,哦,在秦人眼里,夏人是没受教化的蛮夷,是茹毛饮血的北虏,你一直瞧不起我!所以,都不用张寒勾一勾手指头,你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我该成全你吗?”
那深幽幽的眸子,光芒如此紧迫,带着无种愤怒的、痛苦的热力,尖锐地刺向穆雪的内心深处,穆雪怔怔,随即调开视线,半年来的朝夕相处,换来今天才揭出来的利用、侮辱,他还在装委屈,真是比夏天里的捕虫草还会伪装!
一道蓝幽幽的闪电游蛇般划破天空,一声霹雳当空落下,震得大地嗦嗦晃晃,风呜呜地,更大了。一闪而过的电光,照得她的脸孔惊人的惨白,却又惊人的美,仿佛夕阳下的归鸿,残秋时分的夕阳,凄凉,而绝艳。
穆雪的身子摇晃着,嗤嗤冷笑道:“看来,你已知我要南归,也罢,我就不再特意向你辞行了。”南归瞒不住便罢,猫鼠论却提不得,被他察觉她已知他的杀机,谁都走不出龙城。
“你一定要走吗?你一定要离开我到咸阳去,就因为张寒在咸阳吗?你不能去,你不可以再离开我!我不允许你去找他!别忘了,你是我入了宗族的妻子!”夏侯云妒意满怀,紧握她的肩膀,愤然喊道。
又一道闪电,又一声滚雷,雨落下来了。
穆雪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寰王让他娶她,让她入夏侯宗族,就是为了她的才情为他所用!穆雪是夏侯云的妻子,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了,他们父子都是猫,她是被猫戏耍,还对猫感激不尽,蠢不可及的老鼠!
“你不允许?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喊不允许?我是秦人,是穆家人,我不承认的婚约,就是一块破砖头!别说你是太子,是北夏未来的王,你的权力,我还真没瞧在眼里!对我说不允许,滚一边儿去!”穆雪横臂撞夏侯云,“你最好放我走,逼急了我,伤了残了死了,吃亏的是你!”
夜雨簌簌,夜风切切。
夏侯云被撞得倒退两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谁在逼谁?你还想绑了我做质子,好让你的人平安离开龙城?你也要杀我吗,你,你够狠!”
他说什么,她会绑他做质子?果然自己心里是芝兰,看别人是芝兰,自己心里是荆棘,看别人亦是荆棘,原来,他竟有过以她为质子的想法,“自有安排”,可以想他的安排,绝不是芝兰!
穆雪睁大了眼,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但觉得他一张脸越来越远,身子向前一栽!
夏侯云再气,也不能看着她摔倒,慌忙扶住她,低头却见她两眼紧闭,也不知是醉,还是昏,想起榆州城外她两次深睡,打横将她抱起,长长叹了一声,一肚子气恨全化作了心疼,深悔与她吵起来。
远远的,黑黢黢的树影中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她冷冷地站着,冷如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既不知她何时来的,也不知她已在雨中站了多久。雨水浸透了她的暗色衣裙,湿濡濡的黑发贴在她惨白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已溶于雨夜的黑暗,但她的眼光,忧凄中混着刻毒,幽怨中揉着阴险,残忍的欲念里,还有一种放肆的果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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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酒,又是雨,穆雪十分狼狈,夏侯云脱去她濡湿的外衣,把她放在床上,拿棉巾给她擦脸绞头发。
床头案上的紫色水晶灯,灯光流溢。
雪白的枕头,乌黑的头发,她的睫毛长长的,像蝴蝶的翼翅,覆在眼睑上,眼角还有一滴未落的泪。
夏侯云轻轻拭去她的泪,喃喃道,你这泪,为谁流的?他也曾为你拭过泪吗?手指卷摩她的头发,低下头在她的前额上落下一吻,从额到颊,到唇,他也曾这样亲过你吗?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鼻端浮动少女幽幽的体香,淡淡的,清新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令人陶然欲醉。
又是酒,又是雨,穆雪十分狼狈,夏侯云脱去她濡湿的外衣,把她放在床上,拿棉巾给她擦脸绞头发。
床头案上的紫色水晶灯,灯光流溢。
雪白的枕头,乌黑的头发,她的睫毛长长的,像蝴蝶的翼翅,覆在眼睑上,眼角还有一滴未落的泪。
夏侯云轻轻拭去她的泪,喃喃道,你这泪,为谁流的?他也曾为你拭过泪吗?手指卷摩她的头发,低下头在她的前额上落下一吻,从额到颊,到唇,他也曾这样亲过你吗?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鼻端浮动少女幽幽的体香,淡淡的,清新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令人陶然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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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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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点燃白玉并蒂莲灯台上的红烛,放下纱幔,脱去了穆雪身上的衣服,身下虽叫嚣得厉害,手底的动作却不快,虔诚的神态仿佛在朝拜他心底的神祇。
今夜,是他和穆雪的洞房之夜。
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具曼妙的**,也不是第一次抚摸这丝缎一般细滑莹润的肌肤,腰肢纤软如风中柔柳,一对宝圆挺拔娇艳,似盛开的玫瑰,玫瑰的粉色花蕊微微颤动,静静散发着迷人的幽香。
比玉,玉生香,比花,花解语。
手掌抚过她的曲线,夏侯云只觉得体内那股热流,更加汹涌,更加炽热,她看起来飘然淡漠,冰肌玉骨,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种绝顶魅惑的香肌艳骨,火浪一浪一浪扑打过来,烧得他呼吸急促,手脚冰冷,血液翻涌如火山口的岩浆!
日积的喜爱,日积的忍耐,扭曲着,压抑着,却日积沉淀,已经很深,很深,此时,这沉淀整个倾斜了,浑浊了,沸腾了。
夏侯云慢慢地脱自己的衣裳,脱得很慢,有一种趁虚的悲凉,有一种放纵的喜悦,也有一种仪程般的庄重。
他是骑士,她是他的草原,放马在这片开满鲜花的原始草原上恣意驰骋,他是耕夫,她是他的土地,他奋力耕耘在这片未被开垦的沃土上。
然后,他发觉体内那股热流,汩汩涌入她的体内,又迅速流回自己的体内,循环往复,随着他身体的律动,热流渐渐变成气流,气流越来越精纯,在他一泄之后,他立即退出来,盘膝而坐,调整气息大小周天的流动。
穆雪的确有她自己不知的体质,即难过到极点时,身体自动进入深睡休眠状态,算是自我保护,倒免了脏器受损。
穆家嫡女,安宁公主,使她在穆氏家族,在咸阳,都光彩夺目,是被众星捧着的月,“难过”这两个字根本就不在她的生活里,突然而来的灭门惨祸,一下子将她推进复仇的深渊,这种体质就显现出来了。
对夏侯云来说,福祸相依。
那条白蛇本是匪老五以所得古方驯养,意在炼成丹药,分百天食,可驻颜不老,食丹之外,必须男女双修,才能功德圆满,否则将爆血而亡。夏侯云一气吸干蛇血,药力过强,反噬本体,阻截千年灵芝融入血脉的灵力运转,兼之“守身如玉”,蛇血的反噬便从潜伏、到积攒、到发作,而逢月圆,万物皆有异象,是故有了每月十五的毒发。正月十五以来,穆雪伤病,夏侯云以自身融千年灵芝的血为引,当药给穆雪服用,稀释了蛇血之毒,故而一月毒发积成三月毒发。自夏侯云吸食蛇血至今,毒发六次,今夜再守身如玉,以五指妞对付,夏侯云将面临受阻灵芝之力和蛇毒之力的双重爆发,整个身体爆裂碎成渣渣。
白天连受打击,如果穆雪神志清醒,绝不会让夏侯云得逞。且,若非穆雪决意南归,夏侯云也不会不顾穆雪本意,为了留下她,趁虚而入。
而服用了夏侯云血的穆雪,血液中的蛇毒,也在这一次欢好中,毒性全去。
总之,这一切,是巧合,也是两个人的宿命。
夏侯云深深呼吸,徐徐吐气,收腿屈膝坐在穆雪身旁,低头注视着穆雪,有芳香在鼻端细细幽幽,那是她发肤间沁出来的芳香,清新娇嫩如初春早放的兰芷。抬手去抚她紧颦蹙的眉尖,眼波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热烈,唇线完美的嘴唇幻出一抹笑意,吻住她,用力分开她无意识紧闭的唇,体会着那种唇齿相依、相濡以沫的火热缠绕。
深睡中的穆雪,在他身下,毫无反应,夏侯云叹道,木头就是木头,木头没有这么软,没有这么香。夏侯云再叹,不再迟疑将她搂住,释放出长久压抑的所有能量,挺身长驱直入。
刚才那一次,多毒发驱使本能,这一次,体味曼妙异常,仿佛离家已久的孩童,终于找到家,毫不隐瞒地流露出那种属于浓烈的、疯狂的激情和兴奋,那触电般刺激的潮暖舒适,柔柔嫩嫩地环抱着他,那紧密的滑腻的接触,令他痒酥酥,麻酥酥,酥得几乎融化了……
这是一道拒挡不住的奇异而美好的波流,这道波流包围着夏侯云和穆雪。
穆雪从深睡中有所反应,实在是糗得很,一坛半的酒灌进肚子里,醉倒没醉,却是憋不住,双眼惺忪爬起来去了净室,夜凉如水,穆雪打个寒颤,突然发现自己身无寸缕,痕印斑斑,身下传来的陌生的异样,令她完全清醒过来,心沉到底。
裹了架子上的棉巾,一步一步挪过屏风,便见某人侧躺在床上,以手撑脸,目光火辣,看到她呆立不动,笑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那光果的身子便大咧咧扑入她的眼睛。瞬间,穆雪只觉羞愤欲死,无地自容,身形一掠,重击他的昏睡穴。夏侯云惊痛地瞪着她,向后一栽,仰面躺倒。
穆雪站在床边,呆呆地望着夏侯云。
殿外,雨已经停了,风还瑟瑟,大地似乎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这一段时间,永远是最黑暗的,风也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令人心碎。
殿内,寂静无声,白玉灯台上的红烛依然燃烧着,垂挂下累累的红珠。
灯光柔柔地洒在他的肌体上,那玉雕似的脸孔,那宽肩长腿,那鼓耸的肌肉,泛着一层淡淡的绒光。
一只香囊斜落在脖颈边。
那是一只陈旧的香囊,松鹤的图案还没绣完,针法稚嫩,针脚不齐,织锦的色彩暗淡成灰色,银丝流苏磨损得所剩无多。
尘封在心底的记忆被强力冲开,穆雪的心如受重锤击,说不出的痛,脑中一片空白,用手勾起那只香囊,嗤笑道:“你衣服全脱了,却舍不得这个破东西,你戴着这个破东西跟我好,怕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人?你是混蛋还是瞎子!”手重重抚上夏侯云的脸,抚过他的颈,抚过他的胸膛,抚过他的腿,恶意顿生,照着那个苏醒的东西狠狠一拍。
夏侯云一弹而起,砰地重重落回床上,发出一声闷响。
穆雪吓一大跳,都点了昏睡穴,还这么大反应,够敏感的。伸手在他昏睡穴上又拍一下,咬牙道:
“这个破香囊,是我绣的第一个针线活,有你这么喜欢人的吗,人在你身边半年多,你都认不出来!你以为你得了我,我就会任你予求予取?你个无赖,明里深情款款,暗里深藏杀机,白天只要我的才,晚上就要我的人,可不可以不这么无耻?你这么狠,我该杀了你的!”
“你不过是我用三个金豆买下的军奴,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秦夏死敌,我就不该救你,不该信你!不该一时心软,跟你到龙城!张寒娶妻生子,你心口不一,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只恨自己心志不坚,水性杨花,喜欢张寒,忘不了你,喜欢你,又忘不了张寒!”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张寒?我等了你五年,把你的卖身契当婚书,我等了你五年……头两年边境不稳,我想你来不了,第三年,你来了,我就与你订亲,第四年,你来了,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第五年,你来了,我一定不理你,急死你,第六年,我想,你大概不会来了,那场战争,死了太多人。我遇到了张寒,张寒……”
“你为什么要去榆州,为什么要管我,你总是这样对陌生人热心吗,你对陌生人都能友好,为什么要跟我耍心机!你想杀我,不就是我爹伤过你的性命,父债女偿,动手便动手吧,为什么要欺负我?你满腔恨意,却要装出满怀情意,真是难为你了,若不是穆家有灭门之仇,死在你刀下,也不算什么。”
泪,无声地流下来。
穆雪哭了,无声地流泪,汩汩的泪,像大块冰柱无法挽救地融化。她不是爱哭的人,也不是容易哭的人。家破人亡的仇恨与苦难,刻骨铭心的痴爱与彷徨,被欺骗、被愚弄的背叛和愤懑,撕裂着她的心,她的心里充满了绝望。灯烛下,她的脸苍白,如山巅上未化的雪,那绝望的神气,就算铁石心肠,亦为之心碎。
越想越难过,气闷得眼前发黑,穆雪轻嘤一声,昏了过去。
夏侯云运功调息,在穆雪倒下的一刻,完全冲开被封的穴道,伸臂伸腿,将她圈进怀里,嘴唇落上她的额,喉中声音发哽:
“傻丫头,是我对不起你,竟然没认出你。以前想过利用你后,再除掉你,报你爹两次伤我之恨,可你都占了我的心,我疼你还不够,哪再有恨恨杀杀!是我们先相识的,是我们先相爱的,无论**年间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影响我们的以后,好不好?”
夏侯云用自己的脸摩穆雪的脸,低叹道:“阿雪,傻丫头,你这么倔,气我认不出你,就不肯告诉我你是我这个军奴的主,生生让我们绕了一个大圈。”慢慢从后面顶进,“早在当年,我就说过,我是你的,你是我的,这一辈子都不变,这话说错了,应该是,生生世世都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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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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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终于过去,东方现出了一丝曙光,夜雾也渐渐淡了。
夏侯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那双明锐的黑眸定定地凝视着穆雪,深睡中的穆雪,脸颊犹带潮红,他的心像春风里解冻的锦江水,欢快地唱着歌。
抱起她走进净室,沉在热水里,只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又闹她一回,才擦了身回到床上,穿好自己的衣裳,低头见红色的衾褥上有一片枫叶般的暗迹,夏侯云唇角勾了勾,眸子转了转,给她穿起衣服,绾起头发来。
原来喜欢一个人,看着她,照顾她,都是满心的喜悦。
一线骄阳划破晨雾,天色更亮了,夏侯云在穆雪红唇上灼热地,辗转地一吻,起身往殿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成果,长发梳了两条麻花辫,以玉簪盘旋定在脑后,水蓝色的素绫中衣,湖蓝底色凤穿牡丹的织绣长裙,侧身而卧,双眼轻阖,心中软成一汪春水,低声道:
“我的阿雪,你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来到我身边,只有你才是我梦寐以求的女人!丫头,我爱你,别离开我,别把我丢下!我的阿雪,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夏侯云的女人!我以我命向你承诺,我们是夫妻,我们,两个人,相爱到老,生死不变,爱你,生生世世不变。我的阿雪,等我回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等着我。”
合欢殿外,夏侯云飞身上马,大双小双身后是银甲卫。
冷毅拦住:“殿下得知道,很多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北宫。丘妃檀妃的事,不会那么简单,殿下和太子妃回凤凰谷还可一说,出城打猎,这是要把自己送给别人行刺吗?”
“毅叔不必拦我,我是一定要出城的,”夏侯云微微一笑,“毅叔可还记得,天狼山那边有一窝白狐,两只小白狐现在应该长大了,我得去猎回来,送给阿雪。”
冷毅怔了怔:“殿下的意思……殿下一定要去打猎,不是不可以,何如请了白初他们,与殿下一同前往。”
夏侯云沉吟片刻,木头说,沉在水底,看别人在水面上翻花,没什么不好,敌人了解得越少,算计便会少一环。想到这儿,夏侯云让大双小双去请白初。
客院里的虎鲨,已按穆雪的吩咐,打点好行装,严阵以待,准备随时出发。白初听大双小双说,夏侯云一早就要出城打猎,心下疑惑,又觉是个机会,若在城外绑了夏侯云,龙城不知,凤凰谷不知,更有利于少主和七郎君行动,于是,白初示意虎鲨带齐武器装备,藏好食物和水,上马,跟随夏侯云离开北宫。
冷毅望着远去的骑影,满是皱纹的脸上浮出无奈的笑,草原上的规矩,男儿打到的猎物,只送心爱的女人,在草原上的传说里,狼和狐狸,除了狡猾凶狠,还有对伴侣的忠诚,白狐和墨狐一样,极为罕见,相送白狐,是在表达洁白无瑕、一生忠贞不渝的爱情。
冷毅摇头,殿下是太子,是北夏未来的王,这么做,合适吗?
冷琉冷璃来报,太尉府的长史、主簿到了,关于锦燕卫和左骁卫的军需,寰王做了最新批示,相请太子殿下前去商议。冷毅甩甩拂尘,带着冷珊冷瑚往太尉府武库、粮库去了。
早起的小鸟繁杂地鸣叫着,风过树梢,雨后的枝叶翠绿欲滴。
合欢殿花厅里,元元喜笑颜开,颐指气使内侍宫女洒扫清洁,哼哼,她就算不是太子妃的头牌侍女,也是太子妃跟前得力的大丫环,满北宫的奴,有几个比她更贵呢,何况,太子殿下得了她送的信,一高兴,说不定就会……元元脸红了,太子殿下那样出众的男人……
守合欢殿的老宫女来报,桑柔求见太子妃。
元元想起在长乐殿,太子妃见过二王子妃苗藿,这位前三王子妃,见还是不见呢,有一种说法,除夕夜刺客混进长安宫,被太子妃发现杀死,北宫檀妃的一推,使风府桑妃在太子妃刀下断了一臂,导致桑妃和三殿下合离,说起来这梁子可不小。元元望望静悄悄的寝殿,摆起大丫环的派头,随宫门守卫来到宫门口。
元元见桑柔脸色暗红,不住咳嗽,很是不喜:“桑家淑女生着病来见太子妃,莫不是想把病气过给太子妃?”
桑柔:“很抱歉,妇有急事,求见太子妃,还请通禀一声。”
元元更不喜:“能有什么可着急的事,桑家淑女病得这么重,该请医士瞧诊一二,请易先生可请不着,他没在北宫,依桑家的贵重,可以请太医院的太医吧。”
“我家娘子不是来求诊的,”宝慧上前一步,握住元元的手,“我家娘子真有急事求见太子妃,还请妹妹通融。”
元元把手缩回袖子,捏了捏,大概是颗珠子,还不小,不由笑道:“既然这样,且在这儿等着。”
宝慧扶住咳得弯腰的桑柔,瞥一眼元元的背影,心疼道:“娘子,你都病得昏沉好几天了,刚刚醒来就撑着到北宫来,多大的事也比不得娘子要紧,那小蹄子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瞧着可恶。”
桑柔喘息道:“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可恨这身子不如人意,宫门守卫说,太子殿下一早就离了北宫,已经发生的事我挡不住,不管怎样,我都要拼一次,事在人为,我也是为了桑家满门。”
元元小心地藏起那颗上好珍珠,一步三摇走进寝殿,喊“太子妃”,见穆雪侧卧不动,心下一慌,跑出来找袁嬷嬷,袁嬷嬷试了试穆雪的鼻息,拿来薄荷薰香。
穆雪缓缓睁眼,缓缓坐起来,沉睡的意识一点点清明,眸色一冷,低头看着自己衣着整齐,暗暗松了口气,看向袁嬷嬷和元元,挥手让退。
元元:“那个合离的桑妃,在宫门外求见,说有急事。”
穆雪很不耐烦,掩口道:“不见,谁都不见,北宫的事,我又不管,该找谁找谁,别来烦我。你们也出去。”
元元哦一声,和袁嬷嬷退出殿外。舅甥面面相觑,穆雪人虽冷清孤僻,却极少对人疾言厉色,这是真怒了,两人禁了口,轻轻掩上门,示意内侍宫女各安其位,别来打扰太子妃。
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人,是她吗,眉弯弯,眼中水光潋滟,两颊粉润晕红,分明有春潮过后的极致媚态,红肿的双唇更添三分艳色。穆雪双手捂住脸,也不知是恨,是羞,是痛,是恼,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目光发呆,神情发木,摸着手指上绿玉指环的一点温润,耳畔是张寒的细细哝语,“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
心一阵阵痛,痛得抽搐,泪水从指缝中流下。
夏侯云,你恨我也罢,杀我也罢,看我是你念念不忘的小丫头也罢,看我是你猫爪下的老鼠也罢,这一夜欢好,算是你我相识九年的一个了结,我再没什么对不起你。
夏侯云,我不能接受你的“自有安排”,不能被你夺了清白,再被你夺了命。我要回咸阳,我不想张寒独自背负穆家的灭门之仇,我欠不起他那份深情高义,穆家的仇得由穆家人自己承担,这灭门之仇,已不仅是穆家私仇,是大秦国恨,司礼那个变节的败类,高照那个没根的阉货,承乾那个人头畜鸣的昏君,我要用他们的血去祭奠那些被他们害死的人!
拔出青铜剑,手指从剑叶上掠过,剑光闪过她的脸孔。
铁刃烈马踏归程,何惧咸阳风雨重,但斩贼子祭忠魂,穆雪求死不求生!
穆雪突觉一阵眩晕,身子慢慢地软了下去。
捏着又一颗珍珠,从宫门口走进合欢殿的元元,脑后一疼,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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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天边迤逦着的几片薄云,在夕阳的光耀下,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装饰着碧蓝的天穹,微风吹过,送来草木的清香。
夏侯云带着虎鲨打猎回来了。
天狼山外,虎鲨向夏侯云和银甲卫发起突然袭击,二十名银甲卫被制服,白初很悲哀地发现,只有他一人失手,不过十来招,就被夏侯云摁在地上,踏在脚下,简直不忍直视。
“为什么?”夏侯云问。
白初冷笑:“我也想问为什么,我家少主倾了全力,救你,帮你,不说情意,总也算得恩重如山,却不想改不了你对秦人的敌意,对穆家人的深恨!利用便利用,竟然存了杀心!我们岂能容得!兄弟们,别管我,拿下这个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东西!”
“慢着!”夏侯云止住要扑上来的虎鲨,疑虑顿生,昨夜,穆雪点了他的昏睡穴,以为他陷进昏睡,字句间便有他要杀她的意思,眉头不由得皱起,问,“白初,说清楚,谁说我存了杀心,要杀阿雪的?”
白初冷笑道:“如你这般小人,只敢使那些下三滥的阴招,可惜上天有眼,少主听到你和燕明睿那见不得人的谋算,怎么,敢说不敢认?”
“我和燕明睿说要杀阿雪?”夏侯云眉皱得更紧,“白初,我不管你听到什么,想做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阿雪是秦人,是穆家人,更知道她是我夏侯云的妻子,张寒的那些承诺,各种原因他做不到,我能做到。我不想和你争辩什么,待我猎到白狐以后,回北宫,再给你们一个交代!”
白初冷笑:“你的武功,又是怎么回事?”
夏侯云大笑:“上天有眼!”
打马进北宫,在合欢殿前下马,拎着装一只小白狐的笼子,夏侯云快步进院。
他微笑着,他的眉梢在微笑,他的眼角在微笑,他的唇边在微笑,他整个的身心都在微笑。从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见到穆雪,爱情是如此的美妙,从没有今天这样的欢乐和舒畅,爱情是如此的美妙。望着悠然飞过云端的鹰,他微笑,飞在云端的鹰并不孤独,爱情是如此的美妙!
站在花厅门口的女人,转过身,她一袭绯红色彩绣鸾鸟长裙,乌亮的头发上点缀着七宝珠凤簪和金凤钗,望之丽质天成,光彩夺目。她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侯云,眼波温柔如春夜的轻风。
夏侯云一怔:“檀——檀曼莉?”
檀曼莉弯了弯腰,巧笑嫣然:“尊敬的太子殿下,很久未见了呢,我以为你想不起我来唉。”
夏侯云面容一冷:“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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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 鼎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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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曼莉妩媚一笑,媚眼如波:“听说合欢殿历来是太子寝殿,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如何不能在这儿呢?我特意等你的,我要搬过来住,”伸手来拉夏侯云,“我有很好很好的东西送给你呢,你不能拒绝我。”
夏侯云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没说话,直接走进花厅。
檀曼莉跟在后面。
杏枝端进来一个大食盘,盘里有一个大碗,碗里的汤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味。
檀曼莉娇媚一笑,媚眼如丝:“殿下,不管你怎么冷落我,我总是这北宫的女主人,这是我花半天多的时间,专门为你熬制的补身汤,你不能不尝尝啊。”
双手捧着汤碗,盈盈而立,檀曼莉只着一身浅红纱裙,披着丝绒斗篷,半隐细腰圆乳,妖妖凋凋,娇娇痴痴,一双媚如春波的眼睛,充满脉脉的期待。
夏侯云隐不可闻叹了口气。身为东夷的王室女,娇纵亦是难免,远嫁到龙城来,也不是她所愿意的,所谓进门克死婆母的恶名,更是别人对北宫的设计,这样娇艳如花的女子,合该被捧在手心里,说是嫁他两头大的太子妃,母亲还让他许诺封她为檀王后,到底被寰王圈了去,连个名分都没有,好在他没把她怎样,倒不妨以后放了她自由。
夏侯云暗暗为自己的自制力喝彩,守得云开日出,小丫头长大成了丫头,他倒没喊错,看来双眼犯浑,心眼却是清楚的,可恼木头咬紧牙不告诉他,怎么也想不到胖乎乎的小丫头,会变成又瘦又高的木头,穆家之变,让她清减太多吧。不过,木头虽瘦,可能是长年习武的原因,肌体极有弹力,手感极好,更可喜那一对雪峰,润泽丰圆,盈盈满握。
想到昨夜的温存,夏侯云耳根微热,身下渐有变化,对眼前的檀曼莉,便多了几分不忍,接过她手中的汤碗。
汤熬得很浓,很白,那股奇特的香味在空气中幽幽地散开来。
夏侯云端起汤碗。
一名银甲卫跌跌撞撞奔过来,越过大双小双,急切道:“殿下,宫里来人,候在詹事府,说是大王有急事,宣殿下即刻进宫,马上。”
夏侯云放下汤碗,看着垂头半跪在门口的银甲卫。
檀曼莉嘤咛一声凑过来,这一俯身,便见那半隐半现的圆润,露出一道诱人的沟壑,艳冶的脸上却有一丝焦躁:“殿下,不急这一时,喝完汤再去也不迟,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做的,殿下,不要辜负我一番心意,好不好?”
银甲卫垂着头,口中急急道:“殿下,大王急召,必是急事,殿下还是赶紧去吧,耽搁不得的!”
夏侯云听着焦急万分的声音,见那银甲卫一直没抬头,回头看一眼殷殷而待的檀曼莉,沉默未动。
银甲卫更急:“殿下,赶紧去吧,迟了只怕,只怕……”
夏侯云瞥了瞥春衫轻薄似露还隐的檀曼莉,迈步随那银甲卫出了花厅,出了合欢殿。
太阳已经沉进西山,落日的余晖洒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上,勾出一线金边。
“桓嘉,长安宫真的来人了吗?”夏侯云停下脚步。
桓嘉回头看看花厅,并不见人出来,双膝跪倒:“殿下,小人假传王命,犯下死罪,请殿下责罚!”
“桓香的事,本宫没有追究,假传王命,的确死罪,给本宫个理由。”
桓嘉的头垂得更低:“殿下,小人不能让殿下吃了檀妃给你备下的晚膳。”
夏侯云一怔,讽道:“晚膳有何不妥?”一个一个地都要给他下药,当他是什么!
桓嘉猛然抬起了头,满脸的悲悯,他站起身,放肆地拉住夏侯云,折回合欢殿,一路飞奔来到厨房。厨房里未见一个内侍宫女。那股奇特的香味十分浓郁。
夏侯云看到中央架着一口大鼎,一口黑漆漆的大鼎,鼎下的柴火弥散着余热,他侧过脸看向桓嘉,桓嘉嚅嚅的,避开他的直视。夏侯云的心忽然一阵惊悚恐悸,他瞪视着那口大鼎,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个胸腔都收缩了起来,说不出一句话,木然地,机械地,一步步走近那口漆黑的大鼎。
夏侯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手,手指上有一枚绿玉指环,他感到周围一片寂静,又觉得耳边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眼前无数道金光乱闪,天在旋转,地在旋转,云在缭绕,雾在缭绕,然后,他听到了一阵喋喋大笑,他如遭电击,蓦地站直了身子,他的身子挺得笔直。
檀曼莉款款走过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直视着夏侯云,肆无忌惮地大笑:“夏侯云,我可不想瞒你,我把那个南秦女人烹了,我把你喜爱的女人烹了,烹了!哈哈哈!还有那两个下贱的奴隶,已经送去天狼山喂狼啦,只不知道这个时候还剩下几根骨头!哈哈哈!”
夏侯云望着仰头狂笑不止的檀曼莉,锐利而明朗的眼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呆滞,他手脚冰冷,而身子摇摇欲坠,他怕自己会倒下去,在这一刻,他绝不能晕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猛烈得仿佛马上就会跳出胸腔,他喘不过气来。
檀曼莉喋喋大笑:“你没想到吧,你不会想到的,因为我有紫莲花!我可以弄死我想弄死的任何人!紫莲花,你听说过吗?一个南秦的贱民,竟然做梦想成为北夏最尊贵的女人,梦想着坐上北夏王后的宝座,她一定要为她这种疯狂的想法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檀曼莉大笑着,头上的钗环也在得意地颤动,“骄傲的夏侯云,自负的夏侯云,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冷落我,宠幸别的女人,你让我品尝寂寞,为此你能够不付出代价吗?你一定要付出代价!”
夏侯云脸色灰败,他拼命地想呐喊一声,但是喉咙仿佛被压缩着,扼紧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一声声的狂笑,仿佛地狱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熔炼着他的**和灵魂!
檀曼莉一阵阵地喋喋大笑:“勇敢的夏侯云,傲慢的夏侯云,我烹了你心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来杀了我啊,呵呵,你不敢!我父亲现在是天下最强大的东夷王朝的王,我是天下最高贵最尊荣的公主!你不敢拔出你的佩刀,你不敢的,不敢,你!”
夏侯云慢慢地回过头,望着面有惊恐之色的桓嘉,他终于开口了:“桓嘉,我们走。”
抬起头仰望天空,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苍茫的暮霭,树木的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为一体。
缓步来到穆雪的寝殿,夏侯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地哑声大咳,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
桓嘉轻悄无声取过茶案上的水壶水碗,倒了一碗水递给夏侯云。
汗,正沁出,一滴滴流过夏侯云僵硬的脸,他木然地接过水碗:“谢谢你,桓嘉。”
桓嘉跪倒在地:“请殿下饶恕桓嘉假传王命的死罪。”
“你不惜一死来阻止我犯下一生痛悔的错误,我该谢你的,桓嘉,你又一次帮了我。”夏侯云的脸上蒙着一层灰暗的苍白,“你是怎么知道檀曼莉犯下的恶事?”
桓嘉哽咽道:“殿下容禀,殿下没有追究阿香的错事,我们兄妹也无处可去,冷总管慈善,留下小人在银甲卫里做事。今天该小人值午班,来得早一些,巡防时发现飞霞殿空无一人,寻冷总管禀报,冷总管不在,詹事府又逢休沐,没个能发话的人。小人便来合欢殿寻太子妃,看到合欢殿大门紧闭,小人疑惑,翻上花墙,却见飞霞殿的人都在合欢殿,听飞霞殿大丫环说话的意思,檀妃已经害了太子妃,还要让殿下,让殿下吃太子妃的血肉!小人知道殿下爱惜太子妃,不能让殿下一辈子难过,所以,所以……”
“没个能发话的人,”夏侯云心念顿沉,“飞霞殿的人都到了合欢殿,飞霜殿的人,在做什么?”
“小人巡防到马厩时,看到飞霜殿大丫环水莺在叫马车,说是丘妃禁足,她要外出去丘家铺子,取些丘城主送给丘妃的礼物。”桓嘉想了又想,“那个驾车的驭手,看着有些面生,右眼戴着眼罩,是个独眼,可能是丘家派来的人。”
冷毅有报说,丘婵娟被掳,丘城主大失脸面,到北宫威胁一场,兼之丘娉婷择婿无果,两天前带丘娉婷返回雁栖城去了,给丘婵娟留些东西,倒也说得通。
夏侯云:“飞霜殿没人到合欢殿吗?”
桓嘉:“小人没看到,殿下可以稍后问一问当值的银甲卫。”
“谢谢。”
夏侯云突然明白,所谓丘檀二人被掳,针对的不是他,而是冲穆雪来的。穆雪的存在,使丘檀二人失去了北宫女主人的位子,寰王督办的盛大婚礼,他和穆雪的情投意合,更使丘檀二人感到了危机。而穆雪武功高强,等闲奈何不得她,那些人便利用女人的嫉恨,下手杀害穆雪,不仅在杀他心爱的女人,还在杀他最得力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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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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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想错了,所以大意了!他一早出城打猎,又带走了虎鲨,詹事府休沐,冷毅被调出北宫,这北宫便没了能发话的,成为檀曼莉为所欲为的地方!北宫的防卫,防了外,没防内。想来,即使他不出城,幕后人也准备了一定能调他出北宫的办法,把他和穆雪分开,以便檀曼莉下手。
丘婵娟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若说她是无辜的,只怕龙城的耗子都不信。
最毒妇人心。
夏侯云痴痴地望着衾褥上那片暗迹,一夜狂欢温存犹在,今日此时竟天人永隔!她的离去惨烈得不敢想,他再也不能抱她,再也不能见她,他的孤独将永远存在,永远是云天深处的一只孤鹰!
桓嘉见夏侯云久久无语,小心地喊道:“殿下?”
夏侯云回过神来:“你不必担心,不会再有人提到长安宫有人来。”
桓嘉嗓音发哽:“殿下对小人有大恩,小人一刻不敢相忘!殿下又饶过阿香死罪,小人无以为报,但愿跟随殿下左右!”
夏侯云在凉州做质子的时候,从西戎公主温晚玉的惊马下,解救过一个妇人,妇人被西域商人艾维尔收留。归途中,夏侯云得桓家兄妹相助,偶然的交谈,一个是十年前与子女失散变得疯癫的妇人,一个是十年前与母亲失散独领妹妹艰难度日的少年,因下巴的磕伤、腕上的红痣,桓嘉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携妹往凉州寻母。
夏侯云:“你们母子离散多年重聚,想来也是上天垂怜你们苦苦相寻,我不能掠上天之慈悲。”
桓嘉:“太子妃已经被害。殿下多珍重。”
掉在地上的青铜剑,有如一根巨木,轰地一声。击进夏侯云抽动的心口,过度的彻痛。使他发不出声音,木然地,无表情地,捡起长剑,剑锋闪起一道逼人的寒光,寒光映照着他灰白的脸。
殿门被踢开。
白初身如疾风,长剑直刺夏侯云当胸,夏侯云挥剑格挡。力道之猛,震得白初倒退两步。
桓嘉拔刀相向。
“噫!这就是你给的交代?到底让你杀了少主!”白初挽了一个剑花,与虎鲨迅速列开阵形,将夏侯云和桓嘉困在阵中,惨然道,“兄弟们,少主已死,我等活着也没了魂,今天舍生取义,杀了这个蛇蝎心肠的狗东西!”
以穆雪之死。挑起他与秦人反目成仇,不死不休,正是幕后人进一步的谋算。
“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夏侯云执剑抚心。道,“白初,所谓亲者痛,仇者快,此刻的龙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我与你们相杀。阿雪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不求你们还能相信我,但是。我不想死在你们的剑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们可以缓一缓再取我的命。”
脚步声密集,砰砰砰。窗户被砸开,殿外银甲卫箭上弦,刀出鞘。
燕明睿高喝道:“白初,你冷静一点!殿下比谁都难过!伤了殿下,你们这些人全都走不出北宫!”
白初哈哈大笑:“我们虎鲨今天就没想再活下去!燕明睿,你尽管放箭!我们死,一定会拖着夏侯云一起死!”
十六把剑抖起满殿寒光,将寝殿封得风雨不透。
夏侯云手中青铜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四面八方都是他一闪而过的身影,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口中大喊道:“银甲卫原地待命!燕明睿,昨天你可曾听到我说,要杀太子妃?”
正待涌进的银甲卫不得不停在殿外。
燕明睿正吃惊于夏侯云能与虎鲨相抗,闻声道:“你要杀太子妃,今天还打什么猎,猎什么白狐!”
夏侯云身形纵起,挥剑如光波:“白初,你们要杀我,也不急这一刻,且容我问几句话!别中了离间计!”
白初攻势更猛,剑势如虹,冷笑道:“容你们调兵增派人手,真是可笑!”
燕明睿心中一动,大声道:“白初,你听谁说我们要杀太子妃?”
白初身随剑进:“我家少主亲耳听到你们两个说话!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们这样无耻的!”
白九的剑掠过夏侯云的肩臂,夏侯云虚踏一步,刺拉,衣袖被割去一大片。
燕明睿大叫,挥刀冲进来:“白初!你个猪脑子!”
夏侯云不想伤虎鲨,虎鲨却抱定同归于尽的想法,招招致命,剑气纵横,夏侯云护得住自己,却护不住燕明睿和桓嘉,正焦急间,银甲卫从窗外往殿内扔药包,一个接一个,药烟腾起,白初骂声“无耻”,片刻间众人手足俱软,都软倒了。
门窗洞开,夜风吹拂。
药烟散尽,冷毅和银甲卫才冲进来,拿链子要锁虎鲨。
“不必了。”夏侯云迈步走到白初跟前,坐下来。
白初跌坐在地,英俊的脸孔扭曲着,愤恨又鄙夷。
“殿下?”冷毅十分吃惊,“软筋散,殿下没事?”
“没事。”夏侯云摆摆手,望着白初,“你们虎鲨随阿雪跟着我到龙城,半年多的时间,不说同生共死,肝胆相照,总有兄弟手足之情。阿初,你不是一直奇怪阿雪为什么对我好吗,现在我告诉你,九年前在榆州,我和阿雪相识,有一段谁也没忘记的情意。阿初,不管你怎么想,我和阿雪,都是拜过天地祭过祖的夫妻,我夏侯云的妻子,只有她一个,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白初冷冰冰道:“你有什么理由,哼,莫过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夏侯云:“我和阿雪住一个屋,睡一张床,我要杀阿雪,比谁都容易。你说,阿雪告诉你,她听到我和燕明睿对话相杀。是什么时候,在哪儿?”
白初:“昨天上午,少主没说在哪儿。”
燕明睿腿上中了一剑。冷毅正给他清创上药,闻言。愤然道:“对太子妃,我燕明睿从没想过要伤她!前夜入城,我回家去了,昨天上午才带冬冬到北宫,一天也没和殿下单独在一起说话,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做伤害穆雪的事!
白初冷冷讽道:“孬货,敢说不敢认。”
“没说过的话,怎么认!”燕明睿怒道。
白初冷冷道:“人都被你们害死了。我们兄弟也落在你们手里,少废话,要杀要剐,赶紧的!”
夏侯云沉默很久,知道劝服不了白初,遂起身,传令大双小双,集结银甲卫,将飞霞殿团团包围,灯球火把照亮整个飞霞殿。得到命令的银甲卫,提刀冲进飞霞殿,见一个杀一个。一时间惨叫连天,血流满院。
檀曼莉再也维持不住彩绣辉煌的公主形象,抱头嚎叫。
银甲卫报告,再无活口。
檀曼莉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夏侯云下令把檀曼莉塞进马车,连夜出城,往凤凰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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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艳阳铺满了山谷,铁鹰骑还在操练,狂野的喊杀声。急骤的马蹄声,有如阵阵春雷向四边山林滚去。
铁鹰骑并不知穆雪已死。夏侯云丝毫没有放松训练。
燕明睿却看出,他的脸上是一种寒冷。远山上冰雪般的寒冷,他的眼里是一种孤独,冬夜里流星般的孤独。燕明睿知道夏侯云隐匿着内心的痛,这痛,亦如利刃刺透他的心,千万个碎片漂浮在血泊里,痛到极点,竟不觉得痛,只是一片茫然。
昨夜飞霞殿变成炼狱,檀曼莉的惊惶并没持续多久,听得被夏侯云带进凤凰谷,立刻神采奕奕起来,往后果真能够朝夕相处了!一个南秦贱民,算什么,她是东夷的公主,她才是夏侯云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
骑在一匹青花马上,檀曼莉不远不近地跟着夏侯云,笑靥如花。不过半天,铁鹰骑上下皆知,这位艳若春花的女子,是东夷公主,是太子妃。
夏侯云微微眯起双眼,远远望着悠然骑行的檀曼莉,她的父亲已在新东夷王的角逐中胜出,她是名符其实的东夷公主,她艳丽的容颜,使她仿佛一朵显耀的鲜花。夏侯云只觉眼前灰茫茫一片,灰茫茫中,一只漆黑的大鼎,一只雪白的手,一枚碧绿的指环……他似乎又听到喋喋的狂笑,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来杀了我啊,呵呵,你不敢……夏侯云苍白的脸颊浮上一层异样的暗红,缓缓地回过头,做了一个停的姿势。
铁鹰骑各自归阵,静静望向他们的主人。
夏侯云冷冷的目光扫过将士们满是汗水的脸,所有的幻像俱已消失,这是他的新军铁鹰骑,他们必须成长成为铁打的雄鹰,他的希望,他的梦想,都在这只铁打的雄鹰!
夏侯云眼光更冷,冷过千年不化的冰峰,血已流得够多,血还未流尽!浴血的雄鹰将飞得更高,飞得更远!他缓缓地昂起了头,缓缓地从箭囊中取出鸣镝,高高举起。
将士们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声:“鸣镝,鸣镝所射,有不射者斩!”
燕明睿脸色惨白,双眼殷红,嗓音嘶哑。
“好!”夏侯云缓缓道。
燕明睿眯起眼看着夏侯云,夏侯云的神情,沉静之极,安宁之极,但是,他感到一种寒意自脚底升了上来,与寒意同时升上来的还有一抹快意,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不由自主,他想起了那匹神骏无与伦比的天马。
徐树林从唐越和乔飞那儿,已知太子妃被害,三人相视不语。
夏侯云马鞭随意指定两列:“随我出发。”扬手一鞭,白马闪电长嘶一声,向远处跑去。
燕明睿看过去,两列骑兵已经出阵,呼嗬叫喊着紧跟在夏侯云的马后。燕明睿咯噔一下,其间一名百骑长,是燕老太君的堂弟,他的堂舅。
檀曼莉享受着年轻士兵的惊艳,对着远去的夏侯云,抬起头,大笑。
她是东夷王朝的公主,谁能奈她何!
夏侯云缓缓举起手中的弓,缓缓搭上一支鸣镝。他眯起眼,遥远的天际边似有穆雪广袖长裙的身影,似有她云淡风轻的笑容,她说,你的地位,将因为你拥有这只铁打的雄鹰,而没有人能够撼动,你的梦想,将从这只铁打的雄鹰开始实现……
尖锐悠长的鸣啸,有如鹰唳。
檀曼莉的笑声戛然而止!低下头,她看见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支箭,她有些奇怪,咻咻咻箭矢破空,她看见自己的胸口又插了一二三四五……十二支箭,她很奇怪,她不明白,瞪着两只妩媚的眼睛,她栽倒马下。栽倒马下,檀曼莉瞪着两只妩媚的眼睛,望着蓝澄澄的天空,飞过云端的一群雁,留下一声声悠长的鸣叫。
那一夜,有金袍人潜进飞霞殿,问,你想得到太子殿下的宠爱吗,她怎能不想,夏侯云那样的男人,放眼东夷,放眼北夏,也难有比他更让人着迷的,金袍人说,只要秦妃一死,她这个东夷公主,就是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她早就想杀了那个南秦贱民,却找不到机会,金袍人说,听他的安排,她一定如愿。
她如愿了吗?
最后的心念闪过,夏侯云,她不远万里远嫁的丈夫,为了一个南秦贱民,杀了她!他杀了她!没有他不敢杀的人!痛感袭来,恨意汹涌!
苍天在上,夏侯云,我以我血诅咒,诅咒你众叛亲离,江山易手!
苍天在上,夏侯云,我以我命诅咒,诅咒你的生命短暂,活不过而立!
苍天在上,夏侯云,我以我情诅咒,诅咒你的爱情落空,永远是水月镜花!
燕明睿斜眼瞟过檀曼莉,抖了两抖:“这样的死法,实在不太好看。”
夏侯云掉过马头,长啸一声,战马追风逐电,刀光闪过,十二名弯弓持箭的士兵,包括那名百骑长,惨叫着滚落马下!
徐树林、唐越、乔飞全都变了脸,面无血色,十二刀,一气呵成,气势如虹,惊魂动魄!
夏侯云高高举起鸣镝。
铁鹰骑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鸣镝,鸣镝所射,有不射者斩!”
夏侯云收刀,淡淡道:“送去外事驿馆,交给东夷谒者!”
——————————。(未完待续)
ps:多谢蓝冰逸的香囊~~
某蓝的《活寡》,还是很精彩滴~~
176 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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秾丽最宜新着雨,娇娆全在欲开时。雨后天晴,海棠吐蕊,大有朝醉暮吟看不足之美境。
桑府海棠院。
桑柔喝完药,吃了两枚海棠蜜果,躺下来,半盖锦被,两眼呆呆地盯着帐顶的海棠花。
秦妃死了,被檀妃砍成碎块,烹成羹汤。
檀妃死了,被太子殿下射成刺猬。
她想见秦妃,终被阻于北宫门外。
上一世发生的事,这一世又发生了,秦妃注定逃不过这一劫,那么,桑家呢,桑家也逃不过满门俱死吗?
桑柔抚着自己的断臂,重活一回,不仅要保全父母亲人,还要让夏侯风血债血偿!
夏后氏淳维在国破之后,逃离中原,一路北迁,桑家先祖是伴驾大臣,千年来,桑家屹立不倒,是外戚世家之外的第一世家。
桑廷尉在朝堂上,算寰王的纯臣,不参与诸王子的明争暗斗,婉拒了夏侯风求娶桑柔。夏侯风勾上桑静,哄得桑静与他配合,在桑家的海棠花会,桑静给桑柔下了春药,却又不顾夏侯风私下得逞的要求,引来众多观花人观活春花,夏侯风巧舌如簧,竟令桑家人以为是桑柔为嫁夏侯风,把生米煮成熟饭来逼迫桑廷尉低头。
桑柔嫁进风府,因臭名昭着,在王室中抬不起头,夏侯风表现出十分无奈,桑静则十分愤怒,慷慨陈词桑家女岂能由人践踏,当母仪天下,桑柔跪求桑廷尉助夏侯风夺位。
桑柔怀孕,陪嫁丫环该提通房,夏侯风拒绝,夜夜与桑柔共枕。苦苦忍耐,温言游说,桑廷尉还在犹豫。不如纳了桑静为侍妾,姐妹二人都在风府。桑廷尉爱女心切,必然愿为风府做事。
桑静进了风府。
桑柔为夏侯风心痛,他说,太医有话,怀孕的女子情绪不稳,他不会做一点点让桑柔不高兴的事,不宿海棠院,便宿近风院。从不去侍妾居住的丁香院。
朝事诡谲,夏侯风忧心忡忡,桑柔不顾体弱,来往于风府和桑府,一次次跪请父兄相助。
胎象不稳,夏侯风请太医不离左右,一碗碗保胎药喝下,直喝得满面药色,齿松颜衰,夏侯风愈加心疼。愈加呵护。
鸾城大会,中尉军依惯例协管鸾城治安,太子夏侯云鸣镝射父。宋丞相以身相替,寰王重伤,中尉卿桑勇近水楼台,杀了寰王,夏侯云仗着骁勇死忠的铁鹰骑,自立为云王。
一个月后,大地动,龙城城倒屋塌,死伤无数。锦江淤堵,江水倒灌进龙城。千年龙城变成人间地狱。
夏侯风振臂高呼,云王弑父不当立。上天降下灾祸,惩罚北夏,一时群情激愤,忠于寰王的卫尉卿徐树林和中尉卿桑勇,携手逼宫,五千铁鹰骑伤亡惨重,夏侯云被流放北海,途中,遇蔡一卓行刺,身死。
夏侯风被拥立为风王,太医院举报,桑勇刺杀寰王,桑家满门入狱,斩首以祭寰王。
浑身浮肿久卧在床的桑柔,痛不欲生,腹痛发作,还没听到孩子的哭声,陪嫁的两个丫环拿过枕头,捂住了桑柔的口鼻。桑柔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狭小的空间令她不知身在何处,呜呜啦啦的丧乐,摇摇晃晃的簸动,让她意识到,自己躺在棺材里。
桑柔拼命地敲打抓挠棺木,身下呼的一热,胎衣涌了出来,丧乐盖过了她的垂死挣扎,她死不瞑目!
黑白无常勾着她走到奈何桥,桑柔满腔仇恨,打翻了孟婆的汤,跳进忘川河,滔天的恨意,使忘川河里的无数冤魂都不敢靠近,桑柔爬上岸,化为一缕不肯转世轮回的怨魂。
怨魂穿过冥冥人世,龙城一片废墟,鸾城生机勃勃,她看到夏侯风温柔地牵着一个美貌女子,身后的男孩在喊父王,看到夏侯风温柔地安抚侍妾,摇车里的婴儿哭声嘹亮,看到夏侯风温柔地扶着肚子高高隆起的桑静,漫步在丹鸾湖畔,丹鸾湖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怨魂哈哈大笑,那个神采飞扬的君王,就是她的好夫婿,踩着桑家满门的尸骨,爬上北夏王的位置!所有的宠爱怜惜,全都是假的!
不仅早养了外室,还生下庶长子,在她有孕时,说什么不使她难受,不宿丁香院,原来可以在近风正院白日宣淫。她生下的嫡子,被那外室活活溺死,他不闻不问,却为庶子大办洗三,那两个要活活捂死她的丫环,早爬了他的床!桑静更是在她嫁进风府前,就与他有了首尾。
她是怎样的愚蠢,被人当小丑耍,因为她的愚蠢,至亲的亲人全都死在夏侯风的屠刀下,自己落一个憋死在棺材里的下场。
怎一个恨字了得!
燕明睿进了鸾城,他的乔装瞒得过人,瞒不过怨魂,燕明睿和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相谈甚久,喊他“山椒”,看面相,那人是她的陪嫁护卫。
为彰显深情厚意,为显示灭掉桑家是大义所趋,夏侯风给桑柔风光大葬,并厚待她从桑府带去的每个人。
那天,阳光特别明朗,马蹄声骤然而起,怨魂看到一支骑兵疾驰而来,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一声尖锐悠长的鸣啸,有如鹰唳,箭如急雨。
夏侯风倒下了,怨魂看到,当先一骑,正是燕明睿,在那数百骑的中央,赫然有一张绝艳的脸。
桑刚不仅逃过了桑家的灭门之灾,还和燕明睿率领的铁鹰骑一起,杀回鸾城。
夏侯风死了,死得比刺猬还刺猬。
怨魂被乱箭击穿,再不能游荡,缩在墓室里。
墓室的门被打开,一具薄棺扔了进来。
不共戴天的仇人,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死后竟然同穴而葬!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怨魂心头的恨。一日日在墓室徘徊,却做不了任何事,生生看着夏侯风血肉化成尘埃。变成一具枯骨。
时间一年又一年,仇恨与日俱增。三百年过去了。
终有一日,墓室外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盗墓贼撬开了墓门,怨魂在光亮中,冒起青烟。
桑柔醒了,醒在七岁那年,北宫乔迁,她摔了一跤。
再见父母亲人。桑柔放声大哭,恨定思恨,痛定思痛,桑柔拼着被当成妖孽烧死,把前世种种说与父亲听。这便有了桑廷尉的一夜白头。
桑柔深恨前世体弱,在桑廷尉的安排下,到碧霄观跟璇玑道长习武。联想到自己在风府众叛亲离,桑柔着意收留孤女。曾见过夏侯风和蔡一卓训练死士,桑柔凭记忆将那些招式画出来,向璇玑道长讨教。琢磨专门针对风府的死士。
桑柔渐渐长大,为不使命运的车轮偏到太过未知的方向,父女没有刻意地去做什么。只订下和乔飞的婚约,以免桑家再次被夏侯风绑架。桑柔冷眼瞧着夏侯风和桑静私相授受,当时间节点再次来到海棠花会时,桑柔出手了,把那个颜面丢尽的人换成桑静。
桑柔没想到,闹出那样大的丑闻,夏侯风还有脸向桑家求亲,甚至跪了两昼夜,求寰王下旨。桑柔见婚事无可转圜。劝住要往长安宫血谏的桑廷尉,有她在风府拆墙挖坑。有桑家阳奉阴违,夏侯风不会还像上一世那样顺风顺水。
乔夫人并不知父女二人的商议。本着以夫为天、以女为宝的原则,对父女二人言听计从。在桑柔出嫁前夜,桑柔通过山椒,向北宫传达桑家无意与夏侯云为敌的意图。
嫁进风府不久,桑柔发现,夏侯风也带着前生的记忆,大惊之下,更加谨言慎行。夏侯风则因桑家诸事与他记忆里的不一样,往碧霄观逼问关于桑柔的情况,璇玑道长为满观道姑谋生,服毒而死,状似紫气升仙。
桑勇生性豪爽,又喜饮酒,桑廷尉怕他藏不住话,被夏侯风诳了去,只与他强调桑家不需从龙功,当好差,做好事,最为重要,鉴于那一世夏侯云也是失败者,桑廷尉并不看好北宫,因此凡事以朝局为重,其余皆作壁上观。
桑柔劝不了父亲为北宫做事,只好自谋让夏侯云多一分胜算。
夏侯风死于铁鹰骑的乱箭下,因此对那位来历不明的南秦女子犹为忌惮,在夏侯云归途中行刺未遂,鹿鸣山庄死士覆灭,种种不顺当,夏侯风想起别有图谋的夏侯雷,令暗桩向卫国公府传信,秦妃乃南秦十一公主,两卫人马必被练成新军,变作夏侯云不可撼动的军中强力。
除夕,蔡一卓死了,夏侯风再无绝顶高手,可以突破铁鹰骑刺杀夏侯云。她以一臂的代价,换了自由身,使桑家脱离风府制约。
除夕,既是中尉军主将,又是夏侯风舅兄的桑勇,有谋逆太子嫌疑,被寰王问罪。
夏侯风多疑,不可能感觉不到桑家两世的差异,放任桑勇被内史衙门严刑逼供,以此敲打桑家态度不明,助力不多。
桑柔深知,韩内史和北宫交情颇深,桑勇若死于刑讯,桑家与北宫彻底分道,本想自己去求夏侯云,奈何伤重动不得身,这便有了乔夫人和宝慧随苗藿的长乐殿一行。所幸北宫无意与桑府僵化,桑勇终于无罪归家。
卫国公府倒了,唐家倒了,北宫的局面比上一世好得多,却在这关键点上,命运的轨迹又重复起上一世的悲剧。
桑柔断了一臂,伤情反复,兼忧思过重,卧病在床,夜来风雨,受了风寒,竟至昏沉数日,睁开眼,看见花台上海棠娇艳欲滴,问及日子,惊出一身冷汗,强撑病体往北宫来,宝慧舍出两粒珍珠,也未能见到太子妃,桑柔坚持求见,直至昏倒。
桑柔闭上眼。
上一世,夏侯云失了秦雪,虽练成铁鹰骑,因弑父之罪,因天灾之祸,最终败于夏侯风。
这一世,夏侯云又失了秦雪,他能战胜夏侯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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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咱这是古言吧,是古言吧,怎么今天的首页九大分类推归到仙侠奇缘了呢,哭一个,看古言的不看仙侠溜过去吧,看仙侠的一看是古言,又溜过去了吧,这就叫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嘤嘤嘤。。。
难不成是咱这封面,看着像仙侠,有仙气?
177 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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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香殿院内,百花团簇,芳香馥郁。
寰王一觉醒来,见苏夫人正坐在鸾凤床前,长长打了一个哈欠,笑道:“春睡无边,美人候枕,优哉游哉!”
苏夫人咯咯咯笑道:“起来,起来,天晴了,日头正好呢,快起来晒晒。”
寰王惺忪的双眼朦胧看到明眸皓齿一沟雪肤,鼻翼间弥漫着诱人的温热芳香,吃吃笑了两声,翻身将双手插进了那一片丰腴滑润,用力一揪一扯。苏夫人“疼也”惊呼媚笑,裙带蓦然散开,温软柔腻的身子粉莹莹香馥馥,压在了寰王的身上。
长安宫美女纷纭,只有这个女人才能完全配合他,让他充分满足。
禁足之罚,早在寰王往凝香殿来的那一刻解除。宠冠后宫的苏文绣,再受罚,也还是寰王的心尖。
寰王一探头,张口咬住晃来晃去的花珠使劲吮吸,双手却从她光嫩溜溜的后背,一直抚摩到她浑圆嘟嘟的屁股,她的屁股结实而柔软,光滑如玉,细嫩如脂,苏夫人随着他的爱抚和亲吻,肌肤火烫犹如熏暖的凝脂。寰王大笑两声,身子陡然一挺,苏夫人嘤咛一声伏下身去,迎着他那长驱直上喘息蠕动起来。
一番风雨摧落枝头叶,苏夫人细汗涔涔酥软在寰王的身上,娇憨笑道:“一个时辰酣睡,真不虚好日头也。”
寰王哈哈大笑,将苏夫人搂住,手指在她胸前弹弄,坏坏地笑,“哎呀,肚腹空了,有什么可吃的?”
苏夫人吃吃笑道:“有鱼羊炖哩,不许再吃我。”她拿一条棉巾擦拭着寰王身上的汗水,“你呀,好一番昏睡,可知道,太子殿下,你家大郎,他闯下了滔天大祸!”
寰王面色一沉,绮色全退:“他做了什么事,能让你说出滔天大祸的话来?”
苏夫人穿上衣裙,端过来一碗鱼羊炖,喂一口鲜香鱼肉到寰王的嘴里:“我的王啊,你可真小看了你家大郎,就在你午睡的时候,典客署那边送来急报,北宫的太子妃,那位新东夷王的公主,檀曼莉,死了!这还不算滔天的祸事?”
寰王翻身坐起,瞪大了眼:“檀曼莉死了?怎么死的?”
苏夫人:“说是你家大郎亲手射死的,浑身是箭,惨不忍睹。还有,那些东夷的陪嫁人,全被砍了头,北宫给外事驿馆送去了几十颗人头,东夷谒者发了话,不给个说法,就要翻脸,要兵戎相见!”
寰王慢慢披上衣服,讷然凝神半天,喃喃道:“这小子,还有点血气。”接过苏夫人递来的汤碗,咕咚喝一口鲜汤,淡淡道,“要什么说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东夷的公主贵重,我北夏的太子妃就贱吗,说出来还不知谁更贵。嘁。”
苏夫人:“王还真护短,不怕东夷和北夏兵戎相见?”
寰王大笑,啪啪两掌拍住那一对妙臀:“不过是个小小谒者放的狠话,也当得真去?上个月老东夷王死了,东夷王宫一场血拼,檀曼莉的父亲刚刚自立为王,还没坐稳王位呢,逃走的各个王子,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的,就算他要为女儿报仇,也不可能现在发兵攻打北夏,有什么可怕的。况且,说到哪里,都是檀曼莉犯事在先。砍成碎块,烹成羹汤,还想让大郎吃,是一个女人家可以做的事吗,把这样的女人送到北夏来,倒要论论居心。”
苏夫人嘟嘴:“东夷那么强,我还不是怕因为你家大郎一时之气,伤了两国邦交,引起兵祸,岂不是大不妙?”
寰王:“朝中的事,你多什么心,踏踏实实住你的凝香殿,就算打起仗来,也不用你披甲上阵。”
“哼,你就护着你家大郎吧,”苏夫人泣道,“要真打起来,我可不许你去,谁惹的祸,谁去平。”换口气,“说实话,你家大郎还真叫人琢磨不透,怎么说檀曼莉年轻貌美,身份又贵重,搁谁那儿,不是千般着万般爱的,在你家大郎眼里,竟如草芥一般,就那么不清不楚地成了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飘都飘不回遥远的家乡。王,你家大郎那份狠,藏得可够深的。”
“再狠,也狠不过东夷人,檀曼莉,心思忒毒!”寰王不以为然,侧目瞧着苏夫人,“谁要是那么对你,我会做得更狠,一天剐一百刀,一个月剐三千刀,刀刀见盐。”
“吓死我啊?”苏夫人噫一声,“合着这么大事,你就和稀泥?照你的意思,你家大郎不气你让他娶个南秦平民?不怕被世家大族们笑话?他真把那女子当正妻看待不成?”
寰王沉默了。
苏夫人清了清嗓子,低低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说来也是,秦人的歌,的确很美。”
寰王听得痴了,一任苏夫人翻转折腾,只喃喃道:“真是好美的歌呀。”
苏夫人叹了一声:“说来也够怪的,这南秦的女子与我们北夏的女子究竟有什么不同,你家大郎号称花蝴蝶,身边从来不乏漂亮的小可人儿,他对哪一个都满不在乎的,怎么这一次就起了杀念、下了杀手呢?”
寰王哼了哼:“自然是有大不同的。”
“自然是有大不同的,嗨嗨,瞧你说的这句话,难道说你也认识什么南秦女子不成?有过什么你忘不了的亲密交往?”苏夫人扭转着柔柳般的身子,枕在寰王的大腿上,撩开他的衣角,长长指甲轻轻地搔弄他那凉凉软软的一坨,嗤嗤笑道。
寰王一怔,脸色微微发灰,勉强镇定地笑了笑:“哪能呢,南方多是农人,吃的穿的都与我们大大的不同。好了,东夷的事,自有典客署和丞相府处理,四郎急乎乎要迁住雷府,你都打点好了吗?”
苏夫人随意地把手伸进寰王的衣服里在他胸前抚来弄去,两颗褐色的小豆豆在她的抚弄下翘立起来,声音却是微咽:“儿大不由娘,整日里嫌东嫌西,只想搬出宫去,脱了管束。王,你也管管。”
寰王笑道:“雏鸟长大了,就得离开鸟巢,王室祖训,王子十五岁开府别居,四郎快满十六了。雷府与长安宫就隔一条街,你想儿子,还不方便?”大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苏夫人的圆臀,恣意享受着她指甲的轻轻搔弄,带来的那种又痒又酥又麻的舒泰感觉。
苏夫人漫不经心地解开他的衣带,娇嗔地抬起头,竟用舌尖去舔他两颗小豆豆,嫣然笑道:“四郎去了落照山庄,想是念着卫国公了。依我说,你家大郎又没受损,把那两卫人藏得严严实实,连伯颜都找不到,你不管就算了,卫国公那边,是不是放一放,总是你亲哥哥,你对他一向敬重。”
寰王淡淡道:“阿绣,每个人都有底线的,二郎已经死了,寡人不想再看到兄弟相残。这王的位子,谁有本事谁来坐。寡人看不上大郎的作派,可也没看到四郎的出众之处。不是杀光了自己的亲兄弟,就可以做王的,宗亲子弟众多,哪一个不是先祖之后。”
拂开苏夫人在身下逗弄的手,声音变冷,“卫国公与寡人是共患难的亲兄弟,这一点,寡人从不敢忘!但是,因为寡人对不起你姐姐,他就一直为难大郎母子,寡人念着他的恩,忍了,忍到燕槿死,忍到大郎九死一生!寡人对不起苏文锦,更对不起燕槿,对不起大郎!卫国公的执念,他要的不是北夏江山稳固,他要的是与你姐姐有血脉之亲的四郎,坐上王位。寡人这个弟弟,在他眼里,已成了通往王位的桥!”
那被弄得勃勃而起的东西,随着话语的冷淡,也泄了劲,寰王起身,戴冠,整衣,“阿绣,寰王的王后之位,从始就是燕槿的,四郎想要大郎的太子位,拿出真本事来。至于卫国公,就在王陵思过吧。王室祖训,严禁伤害家族子弟。”
**********
北宫,飞霜殿。
丘婵娟心跳得咚咚咚的,直跳得呼吸艰涩,几乎窒息晕去,桃花般的笑脸惨白如帛,整个人好似黑夜里突然出现的游魂。
夏侯云!天杀的夏侯云!
血洗飞霞殿不够,还亲手射死檀曼莉。他不知道檀曼莉是东夷公主,不知道得罪东夷将要面临的后果吗?他连东夷公主都敢射杀,敢示众,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事?他何时有了这样狠戾如狼的胆气?
冷汗湿透了中衣,丘婵娟不停地抚着隆起的肚子,孩子似乎很不舒服,连翻了几个跟头,翻得丘婵娟直犯恶心。
夏侯云没动飞霜殿,并不表示他认为飞霜殿无辜,大概是因为这个没出世的孩子吧。
何至于!何至于!区区一个南秦孤女,竟使得他动了杀机,罔顾东夷的助力。他连东夷的助力都不在乎,还在乎丘家吗?
水鹂端过茶来:“翁主,喝点水,奴婢觉得,檀妃死了更好,北宫就剩翁主一人,待生下小王孙,太子殿下还能再计较吗,飞霞殿死无活口,到时想怎么说,岂不由着翁主。”
丘婵娟紧紧捧着茶碗:“你说得对,是这孩子救了我一命,合欢殿的事,除了你我,便是水莺和墨勒。墨勒的眼盲了,没想到苗妃那个弱不禁风的,竟能烧伤墨勒,这口气一定要出。”
“翁主,水莺一去不归,墨勒说是遇上劫匪,奴婢却是不信。”
“你想说什么?”
水鹂小心道:“从龙城到天狼山,从没听过有劫匪,奴婢觉得,水莺怕是被墨勒灭了口,檀妃之死,可见合欢殿那事,真的惹怒太子殿下了。墨勒盲了眼,再做不得飞霜殿护卫,由着他白天黑夜潜来潜去,不定哪天被银甲卫捉个现形,翁主何不狠狠心?”
丘婵娟:“杀了墨勒?”
“墨勒一介贱奴,染指翁主,本就该死。眼下四殿下对翁主情深,又一心认为翁主怀了他的孩儿,翁主更不能再让墨勒得了好去。”水鹂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留意丘婵娟的神态,“往后,太子殿下不待见翁主,还有四殿下可投奔。有些事,当断不断,必有其乱。”
丘婵娟不语。
水鹂:“翁主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这孩子想,是做一个王孙,还是做一个奴隶之子,就在翁主一念间。想那墨勒,瞎了眼,毁了脸,奴婢瞧着都胆颤。”
丘婵娟不觉抚肚子,这个孩子,是夏侯雷的,还是墨勒的,她真说不清。夏侯雷认下,也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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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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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放眼望去,阴霾重重,冷气森森,毫无生机的似不在人间。
丘婵娟拼命地奔跑,仿佛身后有千万个游魂野魄在追赶。拼命地跑,她不敢稍停,只恐一个个飘悬的魂魄扑上将她生吞活剥,连骨头也不剩下。
一声鹰唳,尖锐而悠长。
檀曼莉浑身是血,指定丘婵娟,嘎着嗓子恶狠狠叫道:“原来是你,原来都是你!丘婵娟,你好狠!”她阴恻恻地怪笑着,“丘婵娟,我会等着你的,我在这儿等着你,我肯定能够等到你丘婵娟的!”
丘婵娟冷笑着摇头:“不,檀曼莉,龙城人全都知道是你檀曼莉干的狠事,和我丘婵娟没有一点关系!你已经死了,你是被夏侯云射死的,和我丘婵娟也没有一点关系!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报仇就找谁去,别来缠着我,你走开,走开!”
檀曼莉呵呵大笑:“我正在去地狱的路上,牛头马面就在我左右,是你说将秦妃砍成碎块才解恨,是你说将秦妃烹成羹汤才算报复了夏侯云的冷落,是你说让夏侯云吃下秦妃的血肉,才能让夏侯云再不敢靠近别的女人!我愚蠢,你聪明,你借我的手杀了秦妃,不不不,是你的人杀的秦妃,我是你的替死鬼!”
“丘婵娟,我被夏侯云一箭射死,你就一切称心如意了吗?不,青天朗朗,乾坤昭昭,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瞒得过夏侯云吗?就算瞒,瞒得过一时,岂能瞒得过一世!你,yin邪的丘婵娟,我等着你呢,我等着你被射成刺猬,你死得一定比我惨!”
丘婵娟哼哼冷笑:“檀曼莉,你尊贵又如何,娇俏又如何,你骄横跋扈,早就该死!我就是一切称心如意了,夏侯云身边的女人只有我一个,任谁也不是我的对手!在龙城,在北夏,谁不说我丘婵娟温良恭让!我才是北夏草原上万千子民抬头慕求的女主人,北夏迟早是我的!”
一阵阴风吹过,檀曼莉的身躯飘来飘去,时隐时现,她喋喋笑道:“丘婵娟,你猜猜,有朝一日夏侯云知道你早背叛了他,他会怎样处置你?哈哈,你以为你主仆通.奸没人知道吗,你以为你叔嫂乱.伦没人知道吗,你以为你的杂.种能活得下来吗,哈哈,丘婵娟,冥冥之中神鬼自在,幽冥王在看着你,黑白无常在看着你,你瞒得过人瞒不过鬼神!你以为你聪明不可一世,就可以掌控整个北夏,哈哈哈,丘婵娟,你也太不自量力了!你野心勃勃,狂妄自大,上天自有定数,注定一切都不会属于你!你死得一定比我惨,一定比我惨!”
丘婵娟再也无法保持骄矜自得的笑容,歇斯底里喊道:“檀曼莉,你这个孤魂野鬼,须知人鬼殊途,你赶紧走开,别缠着我!”
檀曼莉哈哈笑着,笑得那张俊美的脸庞扭曲变形,狰狞恐怖:“丘婵娟,人鬼殊途又怎样,冤有头,债有主,你还我命来,丘婵娟,还我命来!”
一刹那无数魂魄飘来,无数咭咭的怪笑声中,无数只尖尖利甲的手扼住了丘婵娟的脖子。丘婵娟惊怖欲绝,拼尽全力挣扎,声嘶力竭地狂喊,然而身体被沉重地压住,动弹不得分毫,呼吸越来越困难,几乎透不过气了,她拼着最后的气力呐喊了一声,猛然惊醒过来。
水鹂掌着灯,一迭连声呼喊“翁主”。
衾褥已被冷汗湿透,丘婵娟披衣坐起。
水鹂不住口道:“翁主,奴婢在这儿,翁主,回回神,魇着了,翁主回神!”
灯光映照着她汗涔涔的面庞,好一场噩梦啊!丘婵娟低头看着隆起的肚子,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深深的厌恶。
檀曼莉死得像只刺猬。
夏侯云,一切都是你的错!我丘婵娟哪里配不上你,你宁愿在外面找野女人,落一个花蝴蝶的花名,也从不近我的身!你的冷漠使我寂寞,你可知那一夜夜的漫长,孤独得想狂喊狂跳,你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又何苦为你守身如玉!我是北夏最美丽的女人,当得起北夏最尊贵的女人,夏侯雷许我最尊贵的王后之位,我为什么要拒绝!一切都是你的错!
夏侯云,你为什么不能像别的男人一样,捧我在手心,许我一世繁华?
丘婵娟慢慢调过头来:“水鹂,跟水莺说……水莺一直不归,你说她被墨勒灭了口?”
水鹂屈身跪坐在床前,道:“墨勒潜进飞霜殿数日,看起来安分得很,碍于翁主重孕罢了,奴婢却瞧他两眼直瞄水莺,水莺本是……自来容貌不差,墨勒提议将那两个死不低头的贱奴扔进天狼山,又喊了水莺一同前往,奴婢本不敢确认墨勒的念头,可水莺没了,依墨勒的说法,有劫匪,翁主信墨勒,奴婢不能信,奴婢想,怕是墨勒对水莺起意,水莺那性子,翁主也是知道的,所以,奴婢觉得,水莺死了。”
这一番,水鹂说得很含糊,丘婵娟却很明白,水莺清冷又温驯,有功不争,有过不诿,少言少语,然容颜昳丽,原是丘城主预备着笼络太子的通房。墨勒究竟把水莺怎样了,如今已不重要。目光落在灯上,烛火透过水晶罩,转出七色彩光。
说来那夏侯星,心思灵巧,将水晶制品研做得美轮美奂,丘家为此大赚特赚。夏侯星死在墨勒刀下,丘家屡次潜进星府,不但找不到矿契,还损了不少人,苗藿那个不起眼的商户女,真叫人刮目相看。
“水莺她,到底与你不同的,死便死罢,你说得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先准备吧,但等墨勒找出水晶矿的矿契来。”
丘婵娟不知道的是,她一心想要的矿契,不久出现在丘城主的面前,韩加林和燕明哲带十八名虎鲨,与丘城主谈判,以丘婵娟谋害太子妃之罪,以丘城主观风望雨脚踏两船的不妥当,逼迫丘城主交出水晶矿的合伙权,水晶矿完全落入夏侯云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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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灰黯,烛光昏黄。
燕明睿望着脸色更灰黯、更昏黄的夏侯云,叹了一声:“我们是兄弟,就像天空中飞翔的鹰和雁,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如鲠在喉,我不能不说,你知道你那一箭射的是什么?檀妃,不仅是北夏的太子妃,还是东夷的公主,她的父亲是强大的东夷王朝至高无上的王!你解恨了,你快意恩仇了!殿下,你失去了心爱的女人,更失去了你一向的冷静和忍耐!你杀了檀妃,正中那幕后人的心怀,你的对手,睡着了也会笑醒的!”
夏侯云细细地研墨,提起穆雪留下的那支笔,在竹简上写道:
“哀痛莫过于死别,问苍天何以竟使吾与阿雪天人永隔,苍天亦无语……”
耳边依稀有穆雪的娓娓絮语,眼前却无穆雪的纤纤身影,没有了穆雪,他整个人都变成空的,没有意识,没有感觉,没有血肉,没有灵魂,二十多年的生命,到现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烛光在沉甸甸的寂静中闪烁,夏侯云的声音终于幽幽响起:
“明睿,你说得对,我们是兄弟,背靠背生死相托的好兄弟。这些年来,我们的隐忍退让,被看作畏缩无能,你还瞧不明白吗,那是与虎谋皮,夏侯风,夏侯雷,还有那个可能与夏侯宪有关的金袍人,谁也不会放过我。射杀檀曼莉,我不后悔。”
燕明睿屈膝坐在夏侯云的对面:“悔与不悔的,你已经做了!”
夏侯云低垂着头:“我的母亲,你的姑母,让北宫先后有三个女主人,你知道这叫什么?联姻,以牺牲我的情感来换取支持我的力量。人们的眼睛往往都在盯着那份助力,从而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对女儿来说,父亲只有一个,对父亲来说,女儿可不止一个,可笑做女儿的分分计较嫡庶,却不知做父亲的看待她们并无太多亲疏不同,甚至计算着她们可能带给家族的损益,又或已厌倦了她们母亲明争暗斗的容颜。”
手指在书案上轻叩,“龙城向边军下达突袭西戎的命令,雁栖城的丘城主有什么行动吗,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亲情每每是苍白无力的,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东夷王,从血泊里站起来的一国之君,有可能因为他的某个女儿,而放弃东夷在北夏的既得利益吗?有可能因为他的某个女儿,而忽视东夷和北夏两国邦交吗?”
夏侯云娓娓道来,声音低沉而幽缓,“我们长期陷于困境,以为借助他人力量能够为己所用,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事实上当我们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所仰仗的他人力量最是依靠不住的,对手会从四面八方竭力挤压我们生存的空间。鹰巢里的雏鸟总要靠自己的力量高飞,有梦想的人追求梦想也只能靠自己,自主,自立,自强……我们必须有一支自己的军队,一支完全服从我们的命令和意志、从手中的刀到身体里的心,整个儿属于我们的队伍,指挥这样的队伍,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君臣同心,将士同命,如此,我们才有可能扭转危局,走向成功。当我们成为最强大的那支力量,一切摇摆不定的人们,就会自动地靠过来归附我们,因为,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燕明睿轻锁着眉:“依我看,按目前的状态,铁鹰骑已经是北夏草原上最骁勇的骑兵。”
夏侯云轻牵嘴角:“北夏的草原数千里之遥,随处可能潜伏着致命的敌人,单纯的骁勇远远不够,更得绝对地服从我的意志,我的鸣镝射向哪里,他们就扑向那里,将对手撕烂揉碎,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无论对手是谁。铁鹰骑,必须是一支,令所有对手心胆俱寒的铁血骑兵!”
燕明睿双眼亮光一闪,炯炯有神:“韩加林之死,换来射向檀曼莉的十二支箭,那么檀曼莉之死,将换来我们令行禁止,可以向别人进攻,不再是等待别人进攻?”
夏侯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凌厉的痛苦:“等待我的只有死亡,我但愿——但愿那一支鸣镝永远不会射出!”剑尖向上,转动剑身,剑气森冷,竟似杀机隐现,“我已经失去了阿雪,就不能再失去北夏,北夏,一定要统一,一定要强大,我们的梦想,一定成真,一定!”
燕明睿望着闪动的烛光,瞳孔忽然缩小:“话说回来,檀曼莉——她真的该死,那样的死法,正合了她。”
桓嘉的声音在帐外突然响起:“殿下!”
燕明睿望着夏侯云惕然地一挑眉,然后叫道:“进来吧。”
桓嘉走进来,神色很黯淡:“殿下,追月不吃草,像是病了,殿下……”
夏侯云和燕明睿相视,匆匆来到马厩。
昏暗的灯光下,追月蜷卧在角落里,看到夏侯云只打了个响鼻,依旧垂着头,往日一对神采飞扬的棕色眼睛水汪汪的,它似在痛苦里挣扎,却屏神凝气,既不呻吟,也不嘶鸣,只轻轻抖一抖它的鬃毛或竖一竖耳朵,清明的目光恬淡萧索,仿佛窥视着天堂的厩舍。
燕明睿遥望黑沉沉的夜空,想起军中流传的“人中秦雪,马中追月”,不觉长叹一声。
夏侯云心中恸极,蹲身抚摸着它光滑的红色鬃毛,它本是他的猎物,曾经,他骑天马,穆雪骑追月,并辔驰骋,茫茫雪野上,她一骑红马一袭红斗篷,娇艳恍若天人。
“追月,追月,阿雪去了,你也要随她弃我而去吗?”
追月抬抬眼睛,那双秋水明眸里是一片纯真、傲岸、而又忠诚的动物本能。
夏侯云闭眼抱住马头,喃喃道:“马且如此,人何以堪,追月,你难过,岂知我心里更难过?起来吧,追月,断肠马陪着断肠人,我们一起去做阿雪相信我们能够做成的事,起来吧,阿雪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追月昂起头亲近地蹭着夏侯云,水汪汪的棕色眼睛渐有光亮,重重地打个响鼻,它站了起来。
夏侯云取过草料,心中酸涩,两滴大大的泪珠落在草叶上。
马且如此,人何以堪。燕明睿转过头,拭去眼角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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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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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垂的碎云遮住了太阳,一大片厚实的灰黑色云从西方地平线上移过来。
“哗!”一盆冷水浇下来。
穆雪用力张开了眼睛,她正趴在冰冷的石地上,迷惑地抬起头,却感到一阵疲乏软弱袭上身,她费力地爬起来,觉得全身筋骨抽搐疼痛,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在哪里?她茫然四顾。
“本翁主还以为你醒不过来呢。”
站在穆雪面前的红衣少女莞尔笑着,她的笑如春花初放,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她的手上握着一根鞭子,那根鞭子如灵蛇一般扭动着。
穆雪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血里竟有紫黑色瘀块,想问话,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你是个哑巴,你这哑巴,跟本翁主玩吐血,吓唬谁呀。”那红衣少女微笑着,一抬手鞭子已抽了过来。
穆雪本能地一闪,却一下子摔倒在地,灵蛇般的鞭子赫然落在她的脸上,她并没觉得疼,她的心沉进了无底深渊,她又发现,使不出半分力,武功似乎废了。
穆雪悚然!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瞪着本翁主干什么,你给本翁主听着,你现在是本翁主的奴隶,本翁主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要是敢有一点违背的意思,本翁主的鞭子会让你满脸开花。”
穆雪爬起来,她已听出声音,这个红衣少女是丘婵娟的妹妹,雁栖城丘城主的女儿丘娉婷。
丘娉婷吃吃笑着:“本翁主还没见过像你这样难看的女人,一脸脓疮红疙瘩,哈哈,一个人怎么能丑陋成你这个样子呢!好恶心唉!”鞭子一挥。“按照以往的规矩,先去伺候伺候本翁主的那些护卫们,那些家伙。平日里也怪辛苦的,嗯。然后把这个丑哑奴送到膳务堂舂米去,哈哈,只怕本翁主那些护卫们眼高,看都不看一眼,啧啧啧,本翁主向来不亏待那些护卫,钱和女奴,管够的。”
穆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处浮肿凹凸,痛且有恶脓,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却明白一个事实,自己容貌也毁了。在这一瞬间,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色。
风来了,从西边的草原那边呼啸而来,天空的云越阴越低。
两名侍从押着穆雪来到一个大帐篷。拉开帐门粗暴地把她推了进去。帐篷里七八个护卫正在喝酒,那侍从不耐烦地说一句,“小翁主赏给你们的好好玩吧”,十分憎恶地离去。
穆雪呆立着,显得麻木滞缓。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迷惑不解,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护卫已喝得不少,一个个斜着眼上下打量穆雪。
一个护卫很嫌恶很不满地呸了一声:“小翁主这次竟给咱们一个这样的丑鬼,也太轻慢我们弟兄了。”
又一个护卫显然厌弃之极:“得。得,你们忙着。我回家抱儿子去了,走。走,我可不想吃不下晚饭哩。呸!”
另一个年长些的护卫走过来看了看穆雪,伸手在她腰上轻薄一戳,回头对那些护卫笑道:“这一定又是新来的奴隶,每次来了新女奴,小翁主都会先赏给咱们弟兄,这可是小翁主对咱们的恩典。管她丑与不丑,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唉呀,这个的确太丑了,不过她脖子的皮肤还是很白很光滑的,身子也很饱满哦。”
“我来瞧瞧,可不,老哥说得对极了,等弟兄们喝完了酒,咱再痛痛快快地放松放松,把脸捂上,捂严实点就是,可别辜负了小翁主的恩典。”
穆雪看到这些护卫各自坐着喝酒,脑海里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一转身冲出帐门,不想脚下一绊扑通摔倒,她咬着牙连滚带爬拼命往前跑,护卫们咋呼一声四下里追了过来,急切间穆雪分不清方向,一头冲进一个马厩,她就地一滚,马粪立时沾了一身。
那些护卫憎厌地望着这个又臭又丑的女人,骂骂咧咧狠狠啐着口水,忿忿然各自散开回了营帐。另一边早有侍从飞快报给了丘娉婷。
丘娉婷甩了甩鞭子,吩咐侍从们用水冲去穆雪身上的污物,将她绑了过来,哼斥道:“你这古怪丑陋的哑巴女人还真倔,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翁主倒瞧瞧你的骨头能有多硬!”她再甩甩鞭子,一昂头冷笑道,“把铜铃叮当准备好!”
穆雪看到几个侍从抬来一个高高的枷笼,底部由二十根铜条镶嵌而成,两端各架在一个放满木炭的巨大铜盆上,又两名侍女强行给她戴上一顶狗头帽子,穿上一件竖着狗尾的狗皮袄,皮袄上挂满小铜铃,稍一动作,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侍从们扯下她的鞋袜将她推进枷笼,锁上笼门,点燃了铜盆中的木炭。
望着火苗舔食枷笼底部的铜条,穆雪忽然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刑具。铜条渐热,赤足站在铜条上的人,受不住烫,不免双足轮跳,于是头上的狗头帽、身后的狗尾,随着人的跳跃而不停地上下晃动,更兼铜铃叮叮当当,便好似狗摇尾乞怜一般。
对观刑的人来说,自当十分的有趣,对受刑的人来说,却是何其恶毒!
“怎么样,哑奴,跳一个啊,让我们听一听铜铃的叮当是多么的婉转悠扬,”丘娉婷笑颜莞尔,“本翁主最喜欢听铃铛的叮叮当当。太子殿下曾经称赞本翁主的笑声,比铃铛还清脆悦耳,他送给本翁主一串金铃铛、一串银铃铛,我把它们系在胭脂马的脖子上,每当骑上胭脂马,听着那铃儿高低错落,心情就会格外的好。”她的笑容愈发灿烂,“金铃铛,银铃铛。都不如铜铃铛。哑奴,大家都等着看你跳舞,等着听铜铃的叮当。跳起来吧!”
木炭燃得正旺,穆雪眯起眼遥望着彤云翻滚的天际。站在渐渐变红的铜条上兀自岿然不动。
丘娉婷围着枷笼转了两圈:“本翁主且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来人,加炭!本翁主就不信你不摇尾乞怜,不信听不到你的铜铃叮当!”脸颊上的大酒窝一忽闪一忽闪变幻出一个阴狠的冷笑。
衣服上的水滴在铜条上,“哧”的一声化作一缕白烟,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的焦味,穆雪轻闭了眼睛,虽眼角轻颤,唇角轻扭。身子却一动不动,那些铜铃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她是穆雪,穆岐的女儿,正元皇帝敕封的安宁公主,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皮肉的焦味已变得恶臭,丘娉婷气急败坏地吩咐侍从,将晕过去的穆雪从枷笼里拉出来,用水把她泼醒。狠狠甩着手中的鞭子,她微微抬头露出一个娇柔婉约的笑靥。大酒窝里也漾溢出暖融融的微笑。
“把这个哑奴拉到红石刑台上去吊起来,先抽她二十鞭子,让那些奴隶们都来瞧瞧这个又丑又怪的女人。”
红石刑台本是白石砌成。无数奴隶的鲜血洒在这里日久天长竟染成了褚红色!刑台周围铺着大块的青白石,形成一个宽阔的广场。牛筋的皮鞭一鞭一鞭地抽在穆雪的身上,血慢慢地渗透了她的衣服。她沉默着不吭一声,狮已入陷,虎已被困,纵然拼命也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云,黑乌乌地压向地面,一道蓝光闪过之后,半空中响起沉闷的雷声。风过去了,倾盆大雨从变黑了的天空里铺天盖地倒了下来。倒在草地上,倒在树木上。倒在帐篷上,也倒在穆雪的身上。
雨,终于停了,星星在无际的天宇上闪烁,寂静笼罩在草原的上空。
一个有着精深武功的人,突然失去武功,成为奴隶,一个美丽的女子,突然失去美丽,成为残废,风亦为之叹息。
穆雪蜷缩在羊圈里,她的目光充满了悲痛和绝望。深深地吸了口气,双足的烫伤,累累的鞭伤,痛在身上,她的内心冲击如火。
那天,她知道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
司礼、高照篡改先帝遗诏、逼杀皇长子、戮灭穆氏家族。
司蕙芬、高瑞香嫁给张寒,先后有孕,落胎,再有孕。
夏侯云说,她是他猫爪下的老鼠,深情只为穆氏绝学。
夏侯云得了她的身,毁了她的清白。
穆雪抬头望着夜空。她以为,一夜欢好了结了他们九年的离合情分,她想离开龙城,想回咸阳,怎么落在丘娉婷的手里,这里是龙城,还是雁栖城?谁毁了她的容貌,废了她的武功,害得她残废,践踏她为奴隶?
夜空广袤寂寥。
穆雪的心里漫起一丝疑惑。那夜是十五,看天上繁星已是月底,她似乎失去了十多天的记忆。这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惊悚的事?那个丘娉婷,貌如春天的桃花,心如密林的蛇蝎,她是丘婵娟的妹妹。
越是好看的蘑菇,越有毒,越是美艳的女人,心越狠。
丘家姐妹联手?
夏侯云,他知道吗?
“咕咕”,“咕咕”。
穆雪呆了一呆,寻着“咕咕”的低鸣,她看到圈栏上停着一羽灰鸽,小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灰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它给张寒送的信呢?她伸出双手,小灰“咕咕”叫着落在她的臂弯上。
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小灰是秦军中优秀的军鸽,让小灰给张寒传信?穆雪碰碰自己刺痛的脸,罢了,她从来不接怜悯的目光。
草原的夜,寒气浸骨,风吹过大地,像在呜咽,夜风中偶然传来一两声虫鸣。
穆雪蜷缩着,一定要逃出去,不能这样任人欺辱,任人宰割!穆雪爬出羊圈,四下张望,仔细聆听,她的武功已失,听力眼力还在,她听到了马吃夜草的声音,马厩离得并不远,她咬着牙站起身,烫伤的双脚疼痛钻入肺腑,一道道鞭痕强烈地刺激着大脑,从来不知道疼痛可以袭击每一根神经,从来不知道疼痛可以摧毁人的意志。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挪到马厩,扶着柱子她解开了马的缰绳。
小灰突然振动羽翼飞向茫茫夜空,穆雪心中一沉,但见黑夜里骤然亮起火把,一大群人围了过来。
丘娉婷悠闲地甩着她的鞭子,笑嘻嘻地:“哑奴,你想到哪里去啊?这儿的马都是些干粗活的,要不,你试试我的胭脂马吧,漂亮,跑得还快,整个雁栖城没有不认识它的哦!”
这里是雁栖城。穆雪颤颤微微的,紧咬牙关挺直了身子。
丘娉婷娇柔妩媚地笑着,她的眼睛是夜空里的明星,她的鞭子是地狱中的毒蛇:
“再给她二十鞭子,反臂吊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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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 水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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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昏黄暗淡,摇闪不定,似是一只孤魂的眼。
穆雪睁开眼,只觉得这盏灯似乎在她眼前不停地旋转,她想伸手掩住眼睛,但胳膊沉重得抬不起来,她用力瞪大眼睛,瞧见了举着灯的人,一个两鬓霜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你醒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穆雪动了动身子,鞭伤烫伤疼得她倒抽了冷气,她咬咬牙,竟然坐了起来。她看到自己的双脚已被包扎,疼痛中有丝丝清凉自脚底升起。
老妇人把灯放在灯台上,端来一碗羊奶:“可怜的哑奴,喝了它吧,羊奶能给你温暖,慢慢地,别急,别急。”
穆雪感到了自己的虚弱,饥饿正吞噬着她的生命,这十多天,想来都没有吃过东西,居然没被饿死,倒是命大。她喝干了碗里温热的羊奶。
“你被小翁主吊了一整天,晕死过去啦,反臂吊上两天,那一双臂膀可就废了,阿碧苦苦哀求,小翁主这才放你。那个铜铃叮当,我从没见过狗尾儿不摇铃铛儿不响的,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的倔强让我钦佩。”
她的眼睛很大,但干涩涩的,眼珠子几乎不动,“我也是秦人,被抓来当奴隶二十年啦,刚被抓来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想着逃跑,哪里跑得了啊,逃一次被抓一次,抓回来就是一顿鞭子,挨了多少鞭子也不记得了。”
蹒跚着又端来一碗奶,老妇人递过一张热腾腾的饼,“你还不知道雁栖湖这地方,雁栖湖三千里水面,湖光潋滟,水草丰美。可它的周围,到处是沙漠,那些沙子会像水一样流动。就算逃出去了,摸不清路也会死在沙漠的流沙里。”她吸吸鼻子,“哑奴呀,看你也是饿坏了,先不要吃得太快,慢慢的,别急。”
哑奴,丑陋的哑巴奴隶,穆雪无声一叹。低头时她看到了自己的手,那枚绿玉指环,戴上以后再没摘下过的绿玉指环,没有了。心头一痛,穆雪喃喃呼了声“张寒”,她与张寒的情分,被夏侯云彻底断结,连定情的指环也失了,天意缘浅吗?
老妇人叹口气:“你还是不要再惹小翁主的好,先在我这儿养养身子。你刚到这里来,还不清楚那个小翁主,小翁主丘娉婷。她是草原上最鲜艳的罂粟花,没有人敢对她说个不字,就是邻近部族的那些王子公孙,谁也不在她眼里,被她嘲笑得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就看着她长得好看哟,谁能比她更好看呢。”
穆雪睁开眼,破案上有一块破铜镜。
镜中的人,一张浮肿变形的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长着脓包的红疙瘩,不少脓包流出青灰的恶脓。
这是一张丑陋、诡异而恐怖的脸!
这是穆雪?!
穆雪木木地望着那张绝不是穆雪、却的确是穆雪的脸。心里似已疼得不知道疼。
老妇人细细看着穆雪的脸:“别太难过了,我看你好像害上了毒疮。这大草原上长着能毒死人的花花草草,也长着能救人命的草草花花,你这毒疮说不定可以治好的,我原来的夫君是个颇懂医药的好人,呵呵,说起来他的先祖还是中山国的王族呢。”
提到夫君,老妇人那满是皱纹的脸庞竟浮上一丝晕红,“咳咳,你看我已经很老了吧,是不是,二十二年前被抓到雁栖湖的时候,我才二十岁,我母家姓丁,家里有姊妹五个,阿爹给个小名儿叫四宝,我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我呀,今年四十二岁,四十二岁,你相信吗,我想我的夫君,想我的孩子,想得头发全白了,我做梦都想着回家……”
“九年前秦军打到雁栖城,侥幸活下来的一百多个秦人,个个都想逃回大秦,丘家人用铁链子把我们拴一处,跑一个,活剥十具人皮,也是上天不保佑,秦军离着雁栖城三十里南撤了,我们回不去啦,死心了,不得不死心,这辈子注定老死在异域他乡了。”
穆雪呆呆地看着这个未老先衰絮絮叨叨的妇人,这世上有多少人与苦难一起生存?
“姑姑。”
穆雪抬眼看过去,那女子静静地站在帐门口,昏黄的烛光照在女子韶秀而略显清淡的仪容上,勾勒出她精致的五官,眉目如画。
看着有些眼熟,是丘婵娟身边的大丫环,水鹂还是水莺?
“阿碧来啦,”丁四宝搬了张小板凳,“要喝点茶吗?”
女子浅声道:“阿姑,你先忙去,我有话单独与哑奴说,帮我看着些。”
丁四宝提着水罐出去了。
女子关上帐门,慢慢跪下:“我是水莺,又叫丘碧珠,阿碧参见太子妃。”
穆雪眸色一黯,丘碧珠?和丘金珠一样,是丘城主的庶女?
丘碧珠:“我知道太子妃很愤怒,更多的是疑惑。太子妃不要迁怒太子殿下,他什么都不知道。”
丘婵娟和檀曼莉确是被人掳出北宫,却是去了甘泉宫,两人在外的事,丘碧珠,即水莺,并不清楚,事发当天,有丘婵娟收买的内侍跑来报告,太子殿下已经率众离开北宫,丘婵娟立即带水鹂水莺往飞霞殿,飞霞殿以东夷人居多,看着银甲卫从殿外走过,东夷人往合欢殿去了。丘婵娟回到飞霜殿,招来丘家护卫墨勒,主仆四人经合欢殿锅炉房小门,悄悄进入合欢殿。
进到合欢殿,水莺看见东夷人在用迷药放院内外的内侍宫女,寝殿内,太子妃倒在地上,檀曼莉手握短刀,在短刀贴近太子妃的脸庞时,太子妃的脸起了变化,一颗颗红疮争先恐后涌出雪白的皮肤,鼓起,化脓,檀曼莉笑道,紫莲花果然是天下奇花,果然能把人脸毁烂得不成样子。
檀曼莉见太子妃中毒毁容,气息又无,带人便要离开合欢殿,丘婵娟说,稍等,审一审那两个秦人,看看这个迷住夏侯云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袁嬷嬷和元元被带上来,泼水泼醒。元元啰里啰嗦尽说些废话,墨勒用刑,元元受刑已显软态,墨勒拿刀划花了元元的脸,元元反而不再求饶,一字不说。檀曼莉给元元灌下春药,药性发作,元元撕扯自己的衣裳,檀曼莉逼袁嬷嬷招供,否则就把元元交给殿外的东夷护卫。袁嬷嬷泪流满面,夺了檀曼莉手中的刀,一下子刺进元元的心口,拔出短刀,反手刺进自己的心口。
檀曼莉见无趣,带人要走,丘婵娟说,就这么死了,太对不起她们承受的冷落,斧锯鼎镬,食肉喝汤,方解心头之恨。檀曼莉笑道,原来温文尔雅的丘妃,才是人中豪杰。
水莺一直站在穆雪的“尸体”旁边,瞧见她手指微微一动,看着墨勒提刀走过来,忙道,那样的场面太不好看,请丘妃檀妃去花厅等候。
丘婵娟和檀曼莉各带大丫环出了寝殿,墨勒捏一把水莺的脸。自北宫两妃被掳,墨勒便潜回飞霜殿,那对眼睛时时盯着水莺。水莺不假辞色,又知自己抵御不过,借外出时买了迷药随身带,墨勒晕了。水莺飞快给穆雪和元元换了衣服、换了饰物,在穆雪的脸上抹上大片血,把元元的脸划得彻底稀烂,然后猛掐墨勒的人中,在他似醒不醒时,忍住恶心伏在他身上与他相吻,色迷心窍的墨勒将元元误当穆雪,砍成碎块,送去厨房。
水莺说,丘婵娟一定不容他们相好,要成好事,还得出宫。墨勒自被丘婵娟赶走,没再近过女人,一见水莺媚眼如波,骨头都软了,按水莺说的,对丘婵娟说,那两个秦奴死活不招,着实可恨,与其入土得安,不如扔进天狼山喂狼。丘婵娟还没说话,檀曼莉喜道,正是合意。
于是,水鹂去马厩叫来马车,水莺抢先背起穆雪,墨勒拖起袁嬷嬷,一起上了马车。
心想事成极度愉快的丘婵娟和檀曼莉,兴冲冲去厨房了,谁也没注意水莺跟马车离开。
马车出城不远,墨勒爬上车,水莺指着两具“尸体”,劝说办完差事,安心再做鸳鸯。车到天狼山山口,墨勒将袁嬷嬷远远抛出,来拖穆雪,水莺欺身而上,在热吻中将迷药全部捂进墨勒口鼻,驾车南逃,日夜兼程,逃回雁栖城。
复了本名的丘碧珠,求见丘娉婷,只说自己不愿听从大翁主的安排,去勾引太子殿下为大翁主固宠,无奈逃出龙城,求小翁主庇护。
穆雪没说话,也说不出话。丘家的女儿,就没一个弱的,在那样突发状况下,丘碧珠背叛丘婵娟,将她带离丘檀二人的魔手,存的心思定然不小,不管她心思如何,救了自己一命是铁定事实,为什么不去投夏侯云,却南下返回雁栖城呢,因为她这张脸毁了吗?
丘碧珠接着说:“我带太子妃到雁栖城,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掀翻丘家,让丘家人,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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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兔子这么设定,原因在下一章,求亲不抛弃~~女主是坚强的,深情的,一切都会好的!
181 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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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大大一震,永世不得超生,这是恨毒了丘家人?
丘碧珠依旧跪着:“我不求丘娉婷收留,就不可能在雁栖城住下来,整个丘家,也就丘娉婷能顶着丘婵娟。我只说你是北宫宫女,却是不曾料到丘娉婷会这样对你。在她眼里,好像北宫宫女都爬太子殿下的床。”
北宫丘檀二妃被掳的流言传开,丘娉婷就向丘城主哭闹,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不会再容丘婵娟的,不如让她替了丘婵娟。在这时候,丘城主得了夏侯雷那边的允诺,只要丘家帮他,他若登位,必立丘家女为王后。
丘娉婷不肯离开龙城,丘城主哄她说回雁栖城备嫁。丘城主摆出这番姿态,避开了宗正府和北宫的怒火,又为接下来丘家的去向留下余地,丘婵娟地位无损,丘家还是北宫姻亲,便可借夏侯雷和丘娉婷的婚事,向寰王表态,丘家无意王子之争,只做纯臣,丘娉婷若被驱逐,与夏侯雷的婚事便压一压,看夏侯云和夏侯雷谁得君心,谁占上风。虽没做什么决定,丘家倒也置办起丘娉婷的嫁妆,毕竟丘娉婷年满十七岁,再留下去就要成让人笑话的老女了。
丘娉婷满脑子的情情爱爱,直当北宫太子妃位已是她的囊中物,哪能想丘城主那曲里拐弯的意图。在丘碧珠求她收留时,听到丘碧珠还带了个北宫宫女来,便提了鞭子来见穆雪,那一身北宫宫女装刺痛了丘娉婷的眼,当即发起狠来。
丘碧珠这才想起,丘娉婷虽心仪夏侯云,奈何丘家是雁栖城世家,丘城主又以奇货居。价高者得之,因此丘娉婷不能随心地长住龙城,偶尔几次小住北宫。见宫女往来,对那些可常常见到夏侯云的宫女。深嫉又深恨。那般毒刑,既是恼宫女或与太子有染,又是借机警告那些将被选作陪嫁的丫环,收起不该有的小心思。
眼见穆雪受刑,丘碧珠有悔没给穆雪换掉元元的衣服,有敬穆雪宁折不弯誓不低头,有掀翻丘家添一分信心的窃喜。
穆雪浑身伤痛,口不能言。打起手势来。
丘碧珠大惊:“太子妃真说不出话?”
穆雪点头。
丘碧珠:“太子妃口哑容毁,必是檀妃那紫莲花之毒,檀妃说,紫莲花是东夷奇毒,中毒必死,无药可解,从我发现太子妃未死的那一刻,我就在赌,赌太子妃能不能活。太子妃逃不过必死之毒,便是丘家气数未绝。太子妃一定在想。我身为丘家女,为何恨毒了丘家人。”
二十二年前,北夏人犯秦国边。洗劫了古山下的几个村庄,掳劫的年轻女子被送进丘家大院,其中最是貌美的那个,年方十五岁,被丘城主看上收进后院,丘城主十分喜爱,宠到几乎专宠。丘家有个铁定规矩,后宅争风,不及子女。有伤子嗣者,正妻休。侍妾毙。宠妾生下一女不久得了痴病,溺死在恭房里。
丘碧珠和众多庶女。都养在丘家后院里,无母的便和女奴一样,每天有做不完的活。有一天,她替浣衣堂的丫环给丘家嫡长女送衣服,在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下,她留在了丘婵娟的院子里。她以为可以不再做苦活,却不想落进深渊。
人们都以为丘婵娟对丘碧珠好得不得了,好看的衣裳,亮眼的头饰,时不时就赏下来。谁能知道,丘婵娟在她的闺房里,经常把丘碧珠撕得精光,拿发簪刺她的乳,用香头烫她的下身。伤在极私密的地方,丘碧珠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偷偷向丁四宝寻药。并无其他原因,只怪丘碧珠一张脸越长越秀美。
为丘婵娟驾车的驭手,对丘碧珠很关心。有一次出车,车轴断裂,惊着丘婵娟,驭手被拉到红石刑台,丘婵娟命令丘碧珠解铁链、放铡刀,铡刀落下,驭手头断身亡,丘婵娟指着驭手对丘碧珠说,他是你生母的弟弟。
丘家与北宫结亲,为丘婵娟选陪嫁。丘城主把丘碧珠交给姚夫人,送进教坊学床上之术,嘱意将来为丘婵娟固宠。龙城来人迎亲前,丘婵娟借口嫁进北宫后,再不得恣意,出城行猎,在雁栖湖上的丘家画舫里,八名护卫轮强了丘碧珠,丘婵娟就站在一旁看着,她说,想在床上勾得太子销魂,以求脱离她的掌控,想都不要想。
穆雪凝眸注视丘碧珠,她的眼角挂着泪珠,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来,而那语气,冷漠又空洞。这样的表情,不知有多少苦痛的沉淀。
丘碧珠:“我知道,我所说的都是我的私仇。太子妃受这般大难,也怨我考虑不周。痛不在自己身上,好话谁都会说,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情深意重,太子受辱,太子妃也没颜色。我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何与太子妃说起丘婵娟,我可以向天发誓,丘婵娟肚子里的孩子,与太子殿下无关。”
穆雪眸光闪了闪,想起苗藿说,夏侯星和丘婵娟数年暗有往来,因着夏侯云说那夜他被算计,便是有所疑,也没有宣之于口,只怕提及,太伤他颜面,这么说,那夜夏侯云什么都没做?
丘碧珠:“那个叫墨勒的,原来是丘城主的护卫,早在雁栖城时就对丘婵娟垂涎,丘婵娟嫁到北宫,太子殿下从不涉足后殿,后殿的防卫十分松散,墨勒潜入飞霜殿,以丘家陪嫁护卫的身份留在飞霜殿,丘婵娟守空门守了三年,直到先王后为太子殿下聘下檀妃,檀妃到龙城的那天,先王后薨,太子殿下在长安宫,丘婵娟喝多了酒,墨勒装扮成太子殿下,哄丘婵娟成了那事。”
穆雪眸色沉沉。丘婵娟有北夏第一美人之称,又有燕王后做主的太子妃之名,夏侯云与她便是与她好到如胶似漆,也无可厚非,他却不沾她的身,甚至连近一近都没有,究竟是他说的联姻有出卖色相之耻,还是他情有所钟,爱之所向,甘愿为伊人守身?噫,他终究没能为他心里的小丫头守到底。
穆雪垂下眸,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丘碧珠:“若只那一次,倒可说墨勒无耻,自那以后,丘婵娟便如破了堤坝的洪水,日夜与墨勒厮混,没两个月孕就上了身,太子殿下在王陵守制,丘婵娟设圈套,安排两个陪嫁护卫刺杀太子殿下,护卫一刀刺进她的肚子,既落了杂种,更让太子殿下承恩,不定太子殿下感恩就感到床上去了。”
穆雪双手握起了拳。就算夏侯云冷落她,对不起她,丘婵娟也太过分!
丘碧珠:“墨勒认识一个绰号十两金的,那厮不仅卖秘药,还能瞧些千金暗病。太子殿下在西戎做质子,丘婵娟发现又有身孕,十两金劝说,先前腹部重创,再落胎,怕一生无子。正犹豫时,太子殿下从凉州回来了,丘婵娟即刻让墨勒找十两金买最烈性的春.药,通过早先买通的内侍,在太子殿下的洗澡水里下药。锅炉房侍候热水的内侍全被杖毙,我以为丘婵娟得了手,听到丘婵娟斥骂墨勒坏她好事,才知道墨勒拿来的药,三分春.药七分迷.药,太子殿下被迷晕了,在德阳殿宣淫的是丘婵娟和墨勒。”
穆雪心里钝钝地痛,夏侯云的心思没放在后殿,没放在女人身上,竟受如此羞辱!想那燕明萱借燕家的势,逼夏侯云认下夏侯冬那个孩子,已是可恨之极,丘婵娟竟然以卑贱的奴隶之子,冒充王孙,这些女人,当夏侯云那么好欺么!
“太子妃这是在为太子殿下鸣不平吗,”丘碧珠轻轻笑了笑,“太子妃有所不知,在太子妃到龙城之前,人们都知道太子殿下不得君心,是个绵软没脾气的,朝臣世家欺北宫、踩北宫的多了,不然,那种行不行的龌龊话怎么敢传来传去。北宫能扬眉吐气,都是在太子妃来了以后。我有时想,大王也是希望看到北宫该有北宫的气势的吧,不然怎么为太子殿下定下一位令人吃惊的太子妃。有传言说,太子妃是南秦十一公主,不知此话可当真?”
穆雪摇摇头。她是大秦异姓公主,与皇家公主同序,行九,不行十一。
丘碧珠笑了笑:“太子妃是什么出身,有什么要紧呢,太子认,大王认,宗室认,足足够了。我的话还没完,丘婵娟肚子里那个孩子,丘婵娟也说不清孩子他爹是谁。我还真想不通,四殿下居然为一个年长九岁的老女人,痴得五迷三道,不惜做下乱.伦的勾当。还有,人们都当二殿下是遇刺身亡的,其实,人是丘婵娟让墨勒杀的,因为他知道丘婵娟和墨勒的私情,又沾了丘婵娟的身。”
穆雪眼中闪出了怒火,丘婵娟,欺人太甚!
丘碧珠依然跪着,这样的跪,她早已习惯,只有这一次跪,跪得心甘情愿。
“如果为了太子殿下的尊严,这个理由还不够太子妃下决心掀翻丘家,我还有一个理由。”
——————————。(未完待续)
ps:推好基友英这最新力作《闺袭》,
尹箢重生了。可是老天待她很薄,重生在母亲刚去世的时候。
可是老天又待她不薄,因为重生之后,感觉父亲兄长和表姐表哥等都比从前更宠她了,宠的她有些飘飘然起来。
本以为能顺风顺水过,但是宅斗哪里能少?内有不受待见的高堂,外有虎视眈眈的贵女,她是被宠了,可也被嫉妒了。
总之,那个男人能站在她身前,说出“我宠的,怎么了?”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很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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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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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唇’角不禁勾了勾,牵着刺痛的脸,倒吸了口气,却是无声的。-..-
丘碧珠:“我说丘家有谋逆之心,太子妃信吗?”
穆雪眸光缩了缩,定定看着丘碧珠。
丘碧珠:“太子妃当知,北夏稍有实力的人家,都会蓄养‘私’兵,豪‘门’大族拥有数百上千的人马,六大世家的‘私’兵更是达到数千。丘家位列六大世家之一,在六大世家中,财力最丰,对龙城的政令,时常阳奉‘阴’违。太子妃或许不知,丘城主非嫡非长,能抢到城主的位子,稳住雁栖城的繁华,心机手段不一般。”
穆雪眯了眯眼,丘家人,心机手段都不一般吧。丘家‘女’且如此缜密,丘家子弟不知如何了。
丘碧珠:“在我随丘婵娟去龙城那年,丘家‘私’兵已有五万之数。”
穆雪双眸闪闪。
丘碧珠:“绝无虚言。”
穆雪眸‘色’凝重。
雁栖城,濒雁栖湖,向南可往大秦,向西可往西戎,可谓扼守龙城南下西去‘交’通的咽喉,当兵家必争之地。燕家‘私’兵不过三千,苏伯颜练成三千‘精’兵,在龙城已有沸腾之势,丘家在五六年前就屯‘私’兵五万,兼之与大秦‘交’界的边军、与西戎‘交’界的边军,所谓有人有钱,丘家都具备,远离龙城中央行政,就算没有一统北夏之心,怕也有了与龙城分庭抗礼之态。数月前士子闹榜风‘波’,可是有人提过南北分治的话来。那次闹榜,因弹压得快,幕后的人和事都没显现。
夏侯云的手上只有一万两千重装骑兵、五百齐装特战队员,集中训练不过五个月,实力远远不够。龙城局势诡谲‘阴’狠,明处的夏侯风、夏侯雷,暗处的金袍人。都对夏侯云杀气腾腾,也许龙城之争到达顶点的那一天。就是雁栖城分疆裂土、脱离北夏、自建新邦的时刻。
穆雪看着久跪不动的丘碧珠,碰了碰满是红疮的脸颊。
丘碧珠:“太子妃这般,都源于檀妃的必死之毒,口哑不便,武功被废也不便,容毁却是两利了,一利免得丘娉婷认出,二利不至被人污了身。”
雁栖城有数不清的奴隶。奴隶们整日辛勤劳作,为奴隶主放羊牧马,自己却值不了两张羊皮,为奴隶主狩猎缝裁,自己却衣不蔽体,为奴隶主种粟酿酒,自己却食不果腹,为奴隶主砍柴烧炭,自己却忍冻挨冷。
当奴隶主认为太多奴隶累积了太多怨气的时候,为防止奴隶们起来反抗。他们的士兵就在黑夜里袭击奴隶的住所,杀死最强壮的男丁,委派沉重的苦役使奴隶们死于劳累和饥饿。
为了让奴隶们记住自己的奴隶身份。奴隶主不时施以鞭刑杖刑,伤痕就是他们留给奴隶的记号。
而‘女’奴隶的遭遇更加悲惨,稍有姿‘色’的年轻‘女’奴,随时可能被贵族甚至是奴隶头目,拖到草窠里肆意猥亵,成为他们发泄恶‘欲’的玩偶。
浩淼的雁栖湖闪耀的‘波’光,是奴隶眼中的泪,空阔荒凉的瀚海流沙,掩不尽奴隶的尸骨!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丘碧珠见穆雪久久无语,垂下头。道:“也是我存了奢望,僭越犯上,太子妃金贵之体,不该流落雁栖城,受人欺凌。我帮不了太子妃,我想,那只鸽子可以帮太子妃向太子殿下求救。在离开合欢殿的时候,我看见廊下挂的金丝笼。”
穆雪怔怔,小灰传信,只会传给张寒。她已是夏侯云的‘女’人,武功又失,报仇一时无望,见张寒做什么呢。
穆雪伸手示意丘碧珠起身,并点点头。
丘碧珠瘫在地上,两行泪直滚下来,哽咽道:“太子妃,需要我做什么?”
穆雪吃力地伏到‘床’边,让丘碧珠取来一根木棍,在地上写道:等伤好。
丘碧珠看着穆雪毁烂的脸,道:“奴婢想,太子妃中毒不死,可见紫莲‘花’之毒并非东夷人以为的无‘药’可解,待得解毒,太子妃自当恢复容颜,与太子殿下相聚。”
**********
凤凰谷议事帐外,训练场上生龙活虎。
夏侯云:“想杀我的人很多,七哥动手,我无话可说。”
穆英:“阿雪之死,是你的疏忽,檀曼莉虽死,丘婵娟未必无辜,凭她们两个掀起龙城的风暴,还不够看,无外乎那些和你抢位子的人,我等得起你把他们一个一个‘射’成刺猬。今天到你这儿来,有两件大事。”
夏侯云:“任谁,我都不会放过。”
穆英:“宋丞相为了杀子之仇,真是很拼的,已经查到金袍人的重要线索,预备调动京畿御卫,我想你能抢在宋丞相之前下手,目的地北海西‘波’尔山的主峰。”
夏侯云飞身上马,令桓嘉吹响整装集结号角,顿时号角长鸣。
穆英:“宋丞相端掉了南城的一个据点,金袍人逃走,十数人被擒,审讯大有收获,其中一人竟是金袍人的母亲,那‘女’人嗓音破哑,脸上‘交’叉两道刀痕。有画坛谪仙子之称的宋家三郎宋安然,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绝技,复原人脸。”
夏侯云顺了顺追月的红鬃:“那‘女’人难不成真是燕柳?”
穆英:“没错,就是那位据说投北海而死的燕柳,有奴婢供认,燕柳流放北海牧羊,发现有孕,忠仆替死,燕柳本人吞炭哑嗓,自毁容貌,逃进西‘波’尔山,却有天大造化,藏身的山‘洞’所在竟是一座特大金矿。”
夏侯云冷笑:“怪道拿起出五万两金买我的头,那燕柳既隐在龙城,可有招供朝中哪些大臣被收买?”
穆英:“燕柳吞金自杀,收买朝臣,只剩下金袍人知。金矿是金袍人的资金来源,你先抢下,金矿就是你的,‘抽’金袍人的底薪,增你的财力。有钱能使鬼推磨,想做什么都不难。”
夏侯云:“从宋丞相手里抢,不大好吧?”
穆英笑:“在宋丞相之前,就是从金袍人手里抢,别把我漏了就行。再说,你还顾忌长安宫里的那位?我要说的另一件事,就是龙城方面收买了一大批顶尖的江湖豪强,线索指向长安宫宣室殿。”
夏侯云容‘色’沉沉。
凝香殿苏夫人复宠,夏侯雷乔迁雷府,‘激’起龙城千重‘浪’,穆雪的死,檀曼莉的死,令不少看好北宫的人又观望起来。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寰王怎么想,谁知道呢。
金矿,抢下来,‘抽’了金袍人的底薪,没给长安宫、风府、雷府得好处,大增自己的财力,好处有三,为什么不抢?
在夏侯云和穆英的指挥下,铁鹰骑第一次走出凤凰谷,驰出盘龙山,向北疾驰。
四野茫茫,无边无际,一阵风飒然而来,草伏如‘波’,’层层,向天边掀去。
三天奔驰千里,西‘波’尔山出现在视野里,连绵起伏,高大的主峰山峰黑压压迎面耸立。
包围的号角吹响,铁鹰骑散开队形,仿佛蓝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鹰,自由自在地飞翔,好似大地上一泻千里的大河,酣畅淋漓地奔腾。搜索进攻的号角吹响,五百特战队员在前,铁鹰骑在后,跳下战马,弯弓提刀上山。没过多久,即与守山的金衣人相撞厮杀。
这些金衣人,人数虽然众多,但因多年来的任务就是守山护矿,并未有过太大冲突拼斗,今天遇上铁鹰骑和小鲨出山第一战,武力不如,气势不如,很快或死或降,在俘虏的带领下,小鲨们率先冲进金矿,控制矿工,诛杀反抗的金衣人,在矿‘洞’内燃起浓烟,峰外的铁鹰骑看到哪里冒烟,就扑到那里捕杀逃跑的金衣人。
战斗持续了一昼夜,三千金衣人无一漏网,就在清理矿‘洞’、打扫战场时,马蹄声远远地传过来,声似滚雷,尘头大起,金衣骑士如‘潮’水般涌来。这是要和守山金衣人协同作战,共御强抢金矿的敌人吗,可惜来晚了!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得全不费功夫,来得越多,剿得越干净,金袍人再耍威风,且得忍耐一段时日,钱没了,人没了,不想缩头也得缩头。
铁鹰骑上马,号角吹响,铁鹰骑拍马挥刀向冲来的金衣骑士冲去,箭似飞蝗,两军轰然相撞,刀光闪闪,分散的骑兵阵迅速吞没金‘色’人影,一个碾压过去,金衣骑士损失一半,再一个碾压,金衣骑士所剩无几,想跑,特战队放箭,箭矢破空,金衣骑士心胆俱裂,战意顿无,扔刀喊降。
再次打扫战场,穆英使‘迷’‘药’将俘虏全都麻翻,捆成一串。
拿了矿‘洞’里的好酒好‘肉’,铁鹰骑一顿胡吃海塞。
燕明睿捶了捶夏侯云的肩:“殿下二十四的生辰,收到金矿这般大礼,可见运势转了。”
傍晚时分,又有马蹄声,远远可见王旗飘扬。
夏侯云抿紧嘴。
穆英:“金矿的‘诱’‘惑’力太大,寰王也抵不住,居然亲自随军出征。”
夏侯云下令吹响冲锋号角。
铁鹰骑迅速上马列阵,在‘激’昂的号角声中,在西‘波’尔山下辽阔的草原上,铁鹰骑宛若拂过大地的‘春’风,在高速奔驰中,一万两千骑如同一个巨人骑士,一万两千匹马如同一匹巨大战马,以无可挑剔的绝世骑术,在茫茫草原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迎着京畿御卫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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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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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鹰骑的号角以犀牛角制成,吹出来的声音与普通牛角号不一样。
号角声起,一万余骑兵队伍,变化成锥形疾奔,马蹄声密骤如急鼓,在急行军中的御卫军看来,就象一把嗜血的长刀,随时要噬人而食。
御卫军遥遥见明黄的旗帜上黑鹰翻飞,陌生的军旗使各部将领以为是守山护矿的人马,转瞬间军中号角长鸣,箭上弦,刀出鞘,做好攻击迎战准备。
眼看一箭之地,犀牛号角吹出右转的命令,随着号角声,铁鹰骑转弯了,在高速奔驰中,一万余人如同一个巨人骑士,一万余马如同一匹巨大战马,以无可挑剔的绝世骑术,在茫茫草原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西波尔山的山脚下如飞而去。
夏侯云勒住追月的缰绳,冰寒的脸孔微有笑意。
一个骑士在高速奔驰中转一个大弯非常容易,只要骑术高超。十个骑士一起在飞奔中转弯也不算什么,只要是十个骑术精湛的骑士,难以想象一万余人同时在急速驰骋中灵活自如地进行大转弯动作,没有哪一个部族、哪一代北夏王,能够拥有这么多骁勇剽悍、默契配合、互为手足的骑士,只有他夏侯云的铁打雄鹰!
士兵们几乎整个身体都悬在战马的右侧,双手牢牢地抱着马颈,迫使奔马倾斜身躯,扭转奔跑的方向,不能有一个士兵出错,不能有一匹马出错,如果出错,那么就用不着等敌人来进攻了,那是可以想象的悲惨场景。
号角声再起,骑兵队伍突然整齐如一地停在了草原上。这种由动到静的瞬间转化。让夏侯云几乎泫然欲泣。现在,半年时间,无论是风雪交加。还是春暖花开,将士们流出的汗水泪水。付出的心血精力,都有了最好的回报,铁鹰骑,必将无敌于天下!
御卫军在铁鹰骑大转弯时,就已惊呆,看着那银白色的波涛画了一个大大的圈,骤然停在山丘下,看着那些士兵一个个精神抖擞。神情凛肃,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按着兵器,显出一种难以撼动的气概,全都停了下来。
王旗飘飘。
寰王,文臣之首的宋丞相,武将之首的乔太尉,在金甲卫的簇拥下,缓缓行到一身黑衣甲的特战队面前,目光从当前的夏侯云看过。一一看过燕明睿、徐树林、唐越、乔飞,最后落在夏侯云的身上。
众人抱刀行马上礼。
寰王静静注视夏侯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燕槿落崖。一直未能痊瘉,生夏侯云几乎要了她的命。都说抱子不抱孙,幼年的夏侯云没少骑在他肩上,长到三岁,宋丞相是他的启蒙,王室中武功最高的保国公是他的武师。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踏足永宁殿?燕槿自确诊有孕,便妥妥安排各部各城进献的美人,独不让他再近她的身。
苏文绣进宫以后,夏侯云被燕槿护得风雨不透。文采武功都不错,性子却显女气。过有妇人之仁。可能是长在脂粉堆里,宫中隐有传言。时有宫女遇太子调戏,夏侯寰怒燕槿不责,怒夏侯云不争,终有一天,竟被他堵在凝香殿,苏文绣那撕得半碎的衣裳,夏侯云那满脸的红潮,夏侯寰怒之极,抡鞭子便抽,不料想燕槿说通另一个低位嫔妾,为夏侯云求情。夏侯寰顾不得严冬大雪,把夏侯云赶去北宫,命少府送去严加调教的内侍,偏燕槿怕内侍粗心,又送去几十个宫女。
住在北宫的夏侯云,还不肯安分,不多久便顶上了花蝴蝶的名号。作为北夏的王,需要韬略,需要胸怀,需要远见,需要手段,只有昏君才沉迷于女色。夏侯寰极为失望,开始关注其他儿子。
次子夏侯星养在燕槿名下,燕槿责之更不严,生生养成龙城第一纨绔。与夏侯云混迹宫女相比,三子夏侯风十分严谨自律,他的住所只有内侍,没有宫女,然而内侍频繁补充,小小年纪杀戮过重。最后,夏侯寰锁定了年幼的夏侯雷。夏侯雷聪慧机敏,深得他的喜爱。
直到桑柔将夏侯风的外室当街打死,一尸两命,夏侯寰惊觉看错了自己的儿子,一番详细调查之后,更惊于大大低估了他们的本事,夏侯星借苗藿的名头,赚得盆满钵满,夏侯风的暗桩遍布朝臣家宅,而长子夏侯云似有隐疾,根本不近女色。三府皆蓄养了数百死士。
夏侯寰无语了,更精心地教养夏侯雷,由着宫里宫外乱折腾,折腾得越欢,越不得人心。
然而,夏侯云的残废惊醒了寰王,他的儿子们,为了王位,竟已至你死我活的地步。宣室殿的烛火彻夜长明,他不能再放任,君便是君,臣便是臣,谁也不能再害他的血脉。随后,他惊讶地看到,残废的夏侯云开始反击,无所顾忌。
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究竟是谁?几番博弈,决不低头,又举重若轻,士子闹榜风波的快速平息,显示出当断则断的敏锐果决,消大乱于无形。
结果令寰王不敢相信,他那个窝囊的长子,很可能拐了穆家嫡女!对北夏来说,南秦穆岐可是的存在,不可战胜。他败给了穆岐,损兵折将,丧权失土,可谓一生之恨。他迫不及待地想让蠢儿子把穆家女捏扁了搓圆了,想让穆家女为他的蠢儿子生儿子,待上天入地以后见着穆岐,冲他叉腰跺脚大笑,看他一脸臭样,哈哈,人生圆满了。
人算总有不如意。
寰王静静注视夏侯云,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冰寒得不似真人,俊美得也不似真人,寰王忽然怀疑踯躅起来。还记得这个蠢儿子,为穆家女,嘲笑他是“漂亮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老男人”,相比其他三子,长子的样貌最好,与他有七八分相像。可是,蠢儿子什么时候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了?那一身冰寒之气,从骨子里透出来。空气都透着寒气,怪道那几个年轻人离他两丈远。怕冻着吧。
还有,那些身穿银白色衣衫的骑兵,就是蠢儿子和穆家女一起练出来的新军?
远处山脚下堆积的金衣骑士死尸,头断,肢残,令人心胆俱寒!
蔚蓝色的天空,苍穹如洗,白云飘浮。巍峨的西波尔山在绚丽的夕阳下投出巨大的阴影。
寰王挑挑眉,看宋丞相:“寡人很想要金矿,怎么办?”
宋丞相拈须:“父母在堂,子无私产,大王想要,直接向太子殿下要。”
“万里江山都是寡人的,何在于一个金矿。老东西,既来之,则安之,怎么着也得看一眼那人见人爱的金子。”寰王大笑。马鞭一指乔飞,“你是乔家六郎君吧,不是说游历去了么?”
乔飞抱刀行礼。憨憨一笑:“回大王的话,臣以为,游历不如跟着太子殿下。”
乔太尉狠狠挖一眼乔飞:“回家跟你算帐!”
乔飞摸摸大脑袋:“儿子现在有军职,不能擅离职守。”
乔太尉:“你个憨货,还军职,丢人现眼不够的!”
夏侯云冷冷地瞥一眼乔太尉,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急着打草惊蛇。宋丞相追到了金袍人的老窝,却没查到乔家与金袍人的蛛丝马迹。但是,金袍人要夺王位。收买朝臣势在必行,乔太尉掌国之兵事。乔家首当其冲,是乔家藏得太深,还是乔家并无不妥?
乔飞偷出来的金元宝,有可能是有人借乔家库房做个中转。金袍人在龙城活动,金矿之金难免在集市流通,流到桑刚手里,做个金牡丹发簪,也有可能。
然,乔太尉和桑廷尉,从老北夏王到宪王、寰王,可谓三朝元老,宪王之子比寰王之子更名正言顺。金袍人当真收买了桑乔两家,朝局可就严峻了。
太尉一职,举足轻重,疑人不用,能换谁来呢?
寰王笑道:“大郎,你给乔六郎封了个什么官?”
夏侯云一指凛肃的铁鹰骑:“那就是龙城口口相传的新军,号铁鹰骑,”再指身后的特战队,微微迟疑,道,“这是斥候营,号黑鹰。燕明睿、徐树林、唐越、乔飞,四个人都是通过考核竞争当上的都尉,各领三千骑。”
寰王:“老东西,你瞧这各领三千骑的都尉,算得几品?”
宋丞相:“武将的职品,乔太尉更熟。”
乔太尉:“辖千骑为校尉,官六品,辖五千骑为都尉,官五品。”
寰王:“那就五品都尉吧,鸾城大会以后,拨八千人马补齐。”
四人谢礼。
御卫军开始就地宿营,埋锅造饭,炊烟袅袅升起。铁鹰骑依然肃立,马无嘶声人不语,一片凛然。
寰王兴致很高,要进矿洞查看,宋丞相和乔太尉相陪左右,金甲卫点燃火把,跟在后面,夏侯云让徐树林和乔飞带路。
暮霭苍茫,火把迤逦山林之中,有流水声潺潺入耳。
马匹散在山脚下的草地上,一匹金鞍玉韂的枣红马低着头吃草。那是寰王的坐骑,放马的老内侍坐在一棵歪脖树下,耷拉着脑袋好像睡着了。
归林的鸟,一群群从空中飞过。
夏侯云跃马来到铁鹰骑前,马鞭一指,点三列出阵。三十六名士兵神色肃冷。夏侯云扬鞭,催动追月急驰,三十六名士兵纵马紧随其后。呼喝声惊起一群大雁扑楞乱飞。
夏侯云弯弓搭箭,弓开如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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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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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悠长的鸣啸,有如鹰唳。大雁直线坠落的一瞬间,咻咻咻三十六支箭飞出。又一声尖锐悠长的鸣啸,有如鹰唳。枣红马悲鸣一声,奋蹄欲奔,咻咻咻,三十六支箭,箭如急雨,枣红马倒下了。
放马的老内侍从迷糊中惊醒,望着已如刺猬一般的枣红马,面如土色,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夏侯云的马前,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夏侯云收起弓,手指自鼻下一掠而过,淡然道:“你看到什么了?”
老内侍胆颤心惊:“老奴,老奴,老奴什么也没有看到。”
夏侯云面色一沉:“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不对吧,哪能什么也没有看到呢,本宫射了一只大雁,大雁落下的时候正掉在这匹枣红马的头上,它一下子惊了……”
老内侍的脑子转得倒也很快:“是的,是的,是这样的。”
燕明睿催马赶来,夏侯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转脸对老内侍道:“这不关你的事,本宫与你一起等大王。”
天黑下来了,酒香肉香在空气中弥散。
铁鹰骑在号角声中也都下马,从马背上取了干粮和水,一手牵马,一手进食,静寂无声。
寰王一行返回山脚。
丝血色从老内侍的脸上完全褪去,他扑通跪倒,向前跪爬几步,磕头如捣蒜:“大王,老奴该死,没有照看好大王的马,大王的枣红马,枣红马死了!”
寰王正与宋丞相笑语晏晏,闻言止住脚步,顺着老内侍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利箭满身的枣红马,眼光猛地一缩,袍袖下双手握拳,道:“你是马奴,马死了,你还活着?”
夏侯云微躬:“父王息怒,枣红马的死与他没有关系。枣红马是我射死的。”
寰王双目如炬。冷冷道:“好大胆子!”
乔太尉旋风般冲过来:“太子殿下,你,你。你竟然敢射死大王的马?你要谋反吗?”
“乔太尉,”夏侯云面色更冷沉,“日落西山,飞鸟归林。那大雁飞过便飞过,嘎嘎地太聒噪。本宫一时不耐,将那大雁射下,不可以吗?那大雁落在枣红马的头上,枣红马受惊狂奔。本宫将枣红马射死,免得冲踏了人,不可以吗?怎么就扯上谋反呢?”
老内侍不敢去擦额上的汗。偷眼瞥一瞥手按金刀的寰王,慌忙点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乔太尉并不惧,哈了一声道:“大王的马受惊,狂奔便狂奔,冲踏于人又何妨,死于大王的马蹄下,那是修也修不来的福分。在大王驾前,太子殿下是人子,是人臣,犯大王的马,与犯大王何异?”
夏侯云:“一只死雁就能使这匹马受惊,只能说明这匹马已经不配当大王的坐骑。”
“配与不配,那也是父王说了算,岂能容你擅自射杀!夏侯云,你真的是越来越放肆!你射杀檀曼莉,没人管你,那是你的女人,今天你竟敢当众射死父王的马,还巧言狡辩!你以子犯父,以臣犯君,该当何罪?不是谋反,又是什么?”
夏侯雷从斜刺里冲过来,咭咭冷笑,心头大恨,本想着从金袍人手里夺到金矿,借寰王的宠爱,不能全部拿下金矿,也能从寰王手里拿五成,却不想被夏侯云抢了先,而寰王的态度,分明没有向夏侯云索要的意思!那么大一份利,自己沾不得分毫,气煞人也!
斜着眼睥视夏侯云,脑海里又浮现出丘婵娟千娇百媚的身姿,他的婵娟姐姐!那花一样鲜艳的唇,花一样娇软的乳,花一样柔滑的腰,她隆起的肚子里孕育着他夏侯雷的孩子,夏侯云,竟然冷落那个鲜花一样的女人,活该头顶上一片浓绿!夏侯雷鄙夷地吐了口唾沫。
夏侯云看都没看夏侯雷一眼,向寰王躬一躬身:“父王,御卫五千,携繁多辎重,奔驰八百里,来到北域腹地的西波尔山,”刀指满山遍野尚未清理的尸体,“驰援西波尔山的金衣骑士,足有三千人马,守山金衣人一千之数,天时,地利,人和,足以与五千拖携御卫相抗。”
嘴角微动,“父王一犯轻敌冒进,二犯孤军深入,三犯以君王之重轻入险境,试想直接与金袍人对上,谁能保证父王再回龙城?这一仗,还好是儿臣打的,好教父王知晓,金袍人几乎全军覆没,逃者不过百骑,铁鹰骑伤亡不足三百。”
转身看向夏侯雷,笑意森寒,“本宫要想谋反,你们现在就是送到本宫刀下的鱼肉,一个也逃不了!本宫可以保证,只要本宫下令,将没有人知道你们埋骨何地!”
夏侯雷斜瞅人未解甲、马未卸鞍的铁鹰骑,远远地看不清面容,但是,那笔直的站姿,那冷冽危险的锐气,经过大战后的血腥味,令夏侯雷禁不住胆寒,口中兀自叫道:“夏侯云——”
“押住四殿下,杖刑二十!”夏侯云冷气四散,散得靠近的特战队黑鹰不由自主向后退步。
大双小双扑过去,扭住夏侯雷的胳膊,摁倒在地。
寰王和宋丞相惊退两步。
乔太尉呼道:“太子殿下,四殿下金玉之体,也容得你这般侵犯!大王,大王,太子殿下反了,反了!”
乔飞大喊:“父亲,你在说什么?听不懂太子殿下的话吗?”
夏侯云迈腿走到夏侯雷面前,冷冷道:“从国论,本宫是太子,你该称本宫一声太子殿下,从家论,本宫是长兄,你该称本宫大哥,本宫的名字,父王叫得,岂是你能大呼小叫的!对兄长不敬,对太子不敬,打你,不服也得服!”
大双小双:“殿下,行刑没板子!”
夏侯云:“有鞭子。”
鞭子专抽夏侯雷的屁股。夏侯雷自幼尊贵无比,在他的意识里,太子位是他的,王位是他的,从没人对他不敬,便是永宁殿的燕王后,北宫的夏侯云,都对他退一箭之地,皮肉何时受过这样疼,哇哇大叫,哭喊“父王救命”。
宋丞相拈拈须:“大王亲自教养出来的儿子,还是长歪了,某些人视如囊中物呢。”声音不大。
乔太尉黑着脸不吭声。
寰王凝眸。
此刻的夏侯云,身姿高挺,披着一件黑色战袍,浓眉,黑眸,薄唇,英俊得近乎完美,神情冷凝,周身散发锋锐无匹的寒意,令人不自禁退而低首。
寰王低声道:“过犹不及。”
宋丞相怔,道:“人的本性,并不易改。”
寰王怔,半晌道:“寡人倒忘了,你是他的启蒙老师。”
夏侯雷久不见寰王动静,心里骇然,抬头看夏侯云,对方正紧紧地盯着自己,仿若一头嗜血猛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猎物,在那双深寒不可测的眼睛下,夏侯雷惊骇了,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扑上来,将他整个卷住,嘴巴翕动,再喊不出一声。
寰王叹了口气,令内侍扶夏侯雷去上药。夏侯雷输人不输阵,狠瞪夏侯云,却是忘记,屁股挨了二十鞭子,可骑不得马,接下来的归途,活罪不少。
夏侯云向寰王微躬:“父王的枣红马死了,有道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儿臣有一马,欲献父王,待父王看过这匹马,再定儿臣的罪过。”
宋丞相打圆场,笑道:“在这儿的,都有一双相马的好眼,太子殿下若是唬弄大家,可是要受大王罚的。”
一个“罚”字,将枣红马之死归为小事一桩。
一声长长的马嘶。那嘶鸣声是那样的雄浑,又是那样的嘹亮。
寻声望去,一匹白马骄傲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它那纯净的毛皮宛然在清澈的露水中洗过,闪耀着银缎子一样鲜亮柔美的光泽,比黄花女儿水灵灵的眸子还柔亮。
寰王惊叹道:“哎呀,竟有这等绝世的马!”
燕明睿牵过马来:“请大王上马一试。”
白马闪电不安地踢着地面的土,夏侯云安抚地轻拍着它的脖子,梳理着它长长的鬃毛,转身对寰王说道:“父王,这是一匹野马,儿臣见它极有腾空入海之状,遂将它猎来驯服。儿臣以为,只有这样的宝马,才配得上北夏的主人。”
寰王哈哈大笑,瞧见好马,比瞧见美女还要令他愉快,从燕明睿手里接过缰绳,寰王飞身上马。
这真是一匹神骏非凡的宝马,像云中的燕子,像涧里的桃花鱼,嗖嗖地射,又快又轻盈,穿射而过,人马一体,就像一阵银色的旋风,一道耀眼的电光!
寰王跳下马,拍着马脖子,大笑:“好马,好一匹千里马,痛快,痛快!”
宋丞相笑道:“恭贺大王喜得宝马!”
寰王大笑:“难得你有此心意,枣红马的事不再提了。”
对北夏人来说,好马比好女人更使人兴奋。
夏侯云弯一弯腰,拖长了声音说道:“多谢父王。”
乔太尉眸色不明。
寰王回首望向夜色里火光下的铁鹰骑,忽然道:“明日启程,直接往鸾城去。”
夏侯云:“喏。”
鸾城大会,北夏一年一度的盛会。
鸾城,每年五月,人山人海,今年,有数百江湖豪强隐匿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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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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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夜雾迷漫,月色昏黄。
穆雪罩在一袭黑色幕篱下,暗夜里仿佛地府幽灵,随时融入黑夜。
白次和绿蔷跪倒在地,惊、疑、喜兼有。
魔鬼谷和龙城的信息联系,与北夏大多数世家相类,以驯服的鹰隼传递。
白次收到白初的传信,沉默茫然了一整天,着手安排起离开魔鬼谷、南归大秦的事宜。
魔鬼谷的工作,从矿石到兵器,完全依照秦军武器的制作流程,每个人只管自己手头的工序,分工协作,预估再有两个月,首批箭矢就能出炉。燕明哲和韩加林对这样的进度,深感满意,亦知再也留不住白次这一支虎鲨,加紧与虎鲨的交接。
绿蔷还是一副神叨叨的样子,每天晚上看星星。白次有些哭笑不得,真让绿蔷说对了,少主没死。这次进雁栖城购买物资,看到穆雪让丘碧珠画下的记号,因记号不是很准确,其他人返回魔鬼谷,白初和绿蔷留下,查探究竟。
穆雪打手势,大致说了一下到雁栖城的经过。
白次惊怒不已,要手刃丘娉婷,请穆雪到魔鬼谷养伤解毒,摸排丘家底细的事,白初率众不日南下,交给虎鲨来办,这里太简陋,岂是少主能容身的所在,而且少主金玉之体,岂能与人为奴。
穆雪:虎鲨是秦人,只能在外围探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进入丘家,并获得信任,而丘家树大根深,交游广泛。丘家如果真有意自立,一定行事严密,要想将丘家连根拔起,必须了解丘家的枝枝末末,从内部查找丘家谋反的证据,她留在丘家大院,是目前来说最快捷的方法。
白次心知自家少主决定的事。从无变更。便退一步,他将布置数名虎鲨在丘家周围,随时接应少主。
穆雪拿出丘碧珠画的丘家大院图。指着图中标识的金库,打手势:我有另外的事情要你们去做,三天后丘家启程去鸾城,大院守卫相对空泛。可借机打劫金库,有了钱。招兵买马,在魔鬼谷练一支特战队,至少千人,行事要隐秘。不可惊动丘家。
白次收好羊皮纸图:“少主放心,丘家那点守卫,养尊处优的。真没瞧在我们虎鲨眼里。依属下见,打劫一次可不够。不如挖地道直通金库,有阿绿在,不会多费一分人力。”
穆雪想了想,表示:挖两条地道,一条通金库,一条通武库,丘家大院的接应地点要妥善选择,不能留一点痕迹指向魔鬼谷。
绿蔷望着星空:“天垂象,见吉凶,昨夜有荧惑守于心宿,天象告变,国运有厄,主君王有难。不知少主有何吩咐?”
穆雪:劫金之后,立即赶赴鸾城,潜身暗处,必要时出手,以保夏侯云安全。
在白次绿蔷离去前,穆雪又打手势:不要把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局势不明,多一分暗力,多一分胜算。
绿蔷摇头叹了一声:“何德何能!”
院子里的树下,丁四宝捻着羊毛,问:“阿碧,你带来的那个哑巴,从龙城来,是北宫里的宫女,怎么瞧着不大对头呢,那两个来瞧她的人,杀气腾腾的,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丘碧珠给丁四宝打下手:“阿姑,你别多问,敬着她就好,指不定丘家的天变了,阿姑就能回家去。”
丁四宝那干涩的大眼睛空洞没有任何表情:“回家?做梦回家吧。”
丘碧珠喃喃道:“能做梦,也是好的。”
三天后,车驾出发,丘家正主都往鸾城去。
丘娉婷想到能在鸾城见到夏侯云,便心花怒放,偏丘城主自有消息渠道,知道这次鸾城大会不太平,只怕娇养的幼女吃亏,再三嘱咐她守礼,直听得丘娉婷火起,向姚夫人抱怨,姚夫人面对雨打梨花的女儿,难得冷了脸,眼泪确是对付男人的利器,但是,对自家男人眼泪汪汪的,那是侍妾作派,嫡女气度,正妻风范,讲究雍容大气。
丘娉婷登时变了脸,她可没想做妾!夏侯云的女人死得只剩丘婵娟,丘婵娟名声大损,根本不堪做北宫的女主人,她嫁过去,自然是做正妻的!想到父母还在罔顾她的心意,左右摇摆,忍不住心头怨气,令侍从把北宫宫女拖来抽鞭子。
那是浸在盐水里的牛筋鞭,铁打的人也经不起几鞭子。
丘碧珠上前劝,车驾要去鸾城,若有人嘴碎,说漏了丘娉婷鞭打北宫宫女,落在北宫那边,可就不好了。
丘娉婷立刻下封口令。
丁四宝扶走穆雪。
丘碧珠望着车驾驶出大院,面色冷了下来,嘴角浮上一抹讽笑,丘娉婷作得越狠,受的反弹就越大,且等着太子殿下的雷霆怒火吧,那怒火,会把整个丘家烧成灰烬!
入夜,丘碧珠带着外伤药来到羊圈旁的小石屋。
丁四宝颤微微给穆雪递羊奶和干饼:“那小翁主,就是一朵罂粟花,不能招惹的,连那大小胡王,她都敢骂他们个狗血淋头,把他们轰走。大小胡王都是来给家里的儿子提亲的,他们哪知道小翁主的心思,除了龙城的太子爷,谁还在她的眼里。”
丘娉婷喜欢夏侯云,穆雪是知道的,听丁四宝这么一说,丘娉婷大有一种非夏侯云不嫁的样子,穆雪垂下一双灰濛濛的眸子,这么久没见,也不知他怎样了。
丁四宝冷哼一声:“那小翁主也是蠢,闭了眼睛要嫁那位太子爷,我看她呀,就是做梦都在想着当上北夏的王后,嘁,这等泼天富贵,那大翁主能轻易让了她去?”
丘碧珠放下药,道:“正院里有传言,说檀妃死了,是太子殿下亲手射死的,还说檀妃身中数十箭。死得比刺猬还刺猬。”
穆雪微微一怔,夏侯云将鸣镝射向檀曼莉?
丘碧珠很小心地看一眼穆雪,那初来时满脸的浓创退成一个个红疙瘩,虽极为难看,却是有着好转的趋势,轻轻说道:“传言说,北宫飞霞殿遭血洗。外事驿馆收到檀妃的尸体之外。还收到数百东夷人的头颅。传言总有夸大的,数百头颅没有,数十头颅还是有的。十之八九飞霞殿上下不存。”
丁四宝啧啧两声:“几十条人命,说杀就杀了?那位太子爷,很多年前在丘家养过伤,远远见过。没看得清。阿碧,你在那什么殿侍候大翁主。你跟我说说,那究竟是个什么人,下得了狠手杀死自己的女人?又生着怎么样的相貌,那小翁主那样的美人儿。执拗地再容不下别的男人?”
丘碧珠暗道,这话岂是我能说的。
丁四宝自顾自笑了:“唉,瞧我。问你你也不好说,奴不议主事。算啦。与我们何干呢。这几天好好地养伤,丘家大小正主都去鸾城,落得轻松许多。我已经采了些能治毒疮的草药,熬成了膏就给你用上,好好养着呗。”
鸾城大会?丘娉婷兴冲冲赶往鸾城,未必见得着夏侯云,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夏侯云不会走出凤凰谷。出了凤凰谷,暗里有白次相顾,性命想来无忧。
……
一片黄沙无垠,浑浊的河水从沙海穿过,奔流不息,两岸蓬断草枯,凛若晨霜。冷风悲凄凄呼号而过,天空昏沉沉只见秃鹫盘旋。
一骑如飞,马上骑士没了头盔,散着头发,手中的弯刀卷刃崩口也不知砍杀了多少人的头颅,暗红染透了战袍,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又一队骑兵高举明晃晃冷森森滴血的长刀,纵马狂追,一边追一边呼喊:“留下头来!拿命来!留下头来!拿命来!”
风扫过单骑骑士披散的乱发,赫然露出一张狼的脸,两只眼睛绿光闪闪,穆雪吓一跳,只见他扯缰绳,踢马肚,转过马头回身向骑兵队冲去,刀起,头落!
没头的身躯兀自不倒,飘过来,晃过去,阴森森惨碧碧拖长了调子喊着:“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狼骑士仰天大笑。穆雪心中纳闷,好熟悉的姿态,好熟悉的笑声!
骑兵队卷起飞扬的尘土,无数把长刀挥起,风号日晦,山颓水喑!
弯刀断成一寸寸,长刀砍在狼骑士的头上、脸上、身上,鲜红的血冲天喷涌,而又洒落如雨,硕大的狼头在沙地上骨碌碌滚动,一直滚到穆雪的脚下,绿光闪闪的眼睛直愣愣盯着穆雪,尖牙利齿的狼嘴里忽然吐出一句人语:“阿雪,我先走了,你保重!”
穆雪不由自主捧起了狼头,迷惘中分明看到一张太熟悉的脸孔,黑眼珠,蓝瞳仁,似笑非笑的嘴,夏侯云!她大痛,厉声急喊:“不!——”
穆雪翻身而起,鞭伤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大地无边,夜,浸没在阴晦化不开的薄雾之下。
原来是个梦!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穆雪恍恍惚惚,梦里,夏侯云死了,他被人砍下了头颅,满身刀痕,竟数不清有多少刀,那么凄绝的痛感,恨不能那砍落他头颅的一刀落在她的脖颈上!那句“我先走了,你保重”,听在耳朵里,有撕心裂肺的疼,疼得那么真,仿佛亲历,而非一梦。
穆雪心念惊悚,那个砍下夏侯云头颅的人,赫然是蔡一卓!茫然的一瞬间,蔡一卓不是死了吗,桑柔布了个局,以红蔷之辱换她杀死蔡一卓,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鸾城,会不会步步惊险?是不是处处绝地?
风揉着夜雾徐徐吹入羊圈,羊群正熟睡。穆雪呆呆地望着隐在夜雾里的月儿,神思木然。
“咕咕”,“咕咕”,刚刚停在圈栏上的小灰突然抖动翅膀飞向夜空,紧接着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传来,穆雪抬了抬头,声音从羊圈后传来,静夜中听得更是分明,一阵有,一阵无,令人心头发憷,她支撑着走到羊圈后。
凄迷月光下,似是一只巨鸟笨拙地跳了两步,挣扎着拍打翅膀,看到她走近,那一对琥珀色的眼睛惕然地瞪视着,它的右翼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穆雪微微一笑,怪不得小灰飞走了,这是一只鹰,看起来是受伤后奋力飞了很久支持不住落到了这里。
那鹰瞪视着她的凌厉眼光渐渐黯淡、痛苦,穆雪费力将它抱起,回到羊圈里时已是气喘吁吁,冷汗涔涔,她小心翼翼拔下那带血的箭,小心翼翼清洗血肉模糊的伤口,小心翼翼给它抹上丘碧珠送来的外伤药。
她的动作轻灵,丑陋的脸上保持着一个安抚的微笑,那鹰看着她的眼光变得温和,由着她抚摸它黑色光亮的羽翼。穆雪呆呆地望着这只硕大无朋的黑鹰,但愿那个像鹰一般志存高远的男人,也有着鹰一般的铁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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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角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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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草原,绿草茵茵,繁花似锦,飒然风过处,那随风起伏的绿草翻起滚滚的波浪,牧人们的马、牛、羊,像一片片的云彩在这绿色的海洋上飘荡,成群的野马、野牛、野羊在大草原深处或悠闲来往,或肆意奔跑。远远望去,丹鸾湖波光浩渺,一望无际的蔚蓝湖水掀起了奔腾的波涛,浪花卷着白色的水气随风飞舞,俨若风鬟雾鬓。草丛里有机灵的野兔和狍子,山林里有美丽的狐狸和鹿群,湖面上有飞翔的雁鹤鹅鸭……这是北夏人最喜爱的季节。
鸾城内外,旗幡猎猎,号角长鸣,各地的世家贵族带着他们的勇士美女齐聚鸾城,到处人山人海,欢声笑语在天地间回荡,燕舞莺歌在草原上舒展。
五月十五,太阳已从草原边际升起,贴着草原地面铺起一层薄雾,望去有如无边无际的云海。
高高的祭祀台上,供品摆满三层,浓烟缭绕,太祝令在乐师舞伶的八佾舞中,将祝词念得抑得顿挫。北夏朝野关注的却是,这次祭祀日神,燃起高香的除了寰王,还有太子。这是一种宣示,宣示太子是北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对普通民众来说,王位的人是谁,于他们的实际生活,并无多大关系,该服的役还得服,还交的赋还得交。对地方大员来说,则不希望君王强势,那样意味着他们手里的权力会受到中央行政的挤压。对朝臣和世家来说,则有喜笑的,有懊恼的,有不甘的,更多地在想。如何不露痕迹地与北宫修好,雪中送炭已不可能,锦上如何添上好花,也是个技术活。
就在寰王和夏侯云错一个台阶,缓步往祭祀台下走时,跳舞的八名舞伶突然纵身而起,每人手中一把四寸短刀。自上向下俯冲。短刀直奔父子二人的要害。
众所周知,寰王不擅武,而太子拿过鸾城大会的头筹。但是数月前太医院所有太医诊断,身残武废,如今看着行走无异,太医院太医保持了武废的诊断。
日月祭祀是北夏重大的祭祀之一。出于以武犯天的忌讳,台阶两侧分立的金甲卫。都没有武器,站在上首的蒋思辰也不例外。
舞伶手中的短刀,黑漆漆的明显淬毒。蒋思辰心头大寒,呼金甲卫救驾。赤手空拳自下向上仰冲。舞伶的身手却是极快,蒋思辰连环腿踢翻两个,眼睁睁看着另外的短刀直刺寰王和夏侯云的后心脖颈。
突然。夏侯云脚下一崴,身形一低。摔倒在地,石阶盛不住人,夏侯云拖着寰王,咕噜噜从台阶上滚下来,滚了九级台阶摔在平台上,金甲卫慌忙来扶,更多的金甲卫呼啦啦冲上祭祀台,迅速控制台上的人。
舞伶一击不中,咬破毒牙,吐沫身死。太祝令和乐师早吓得面无人色,瘫成一团烂泥,还好是空腹祭祀,否则真有对天地大不敬之嫌了。
这是一场明显针对寰王的刺杀。
太子参与祭祀,是寰王的心血来潮,太子没站稳,本是失仪,却因这个失仪,寰王逃过一劫,太子之过,没人再会不知趣。
寰王心知,儿子那一摔绝非无意,滚下台阶,整个过程都被儿子抱在怀里,身体未受任何伤痛,可见儿子拼了全力在保护自己,却不知他摔得怎样,即传太医为太子诊治,暗暗地,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高兴,能舍身护父的人,再无情,也算不得无情。
寰王遇刺,心情却是大好,由宋丞相安排,接下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当那刺杀从没出现过。
而缉凶审案,因事涉太常府下的太乐署,由桑廷尉负责,太乐署、太祝署一众官员,包括徐太常,都被带走问话。
铺着红地毯的观礼台上,夏侯风的脸色很不好看。
因着除夕那夜,发生了一连串前世未曾发生的事,又都对他不利,颇令他惴惴,不得不蛰伏。续娶乔丽后,与乔家走动频繁,虽然乔太尉没什么表示,乔家子弟亲近甚多。而桑柔,他深知,那是个只要他高兴,无事不可为的女人,即使大归,也让桑家不承北宫救桑勇的情,让桑勇不与自己疏远,更有罚没永巷的生母唐美人,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惊喜。
夏侯风望着观礼台最高处的寰王,冷冷想着,两世相比,有很大不同,但是,前世鸾城之变,今世不发生,他也会让它发生,只有他才是天定的北夏王,风王,举世无双!
夏侯雷的脸色也不好看,没想到疼了自己多年的父亲,竟然将夏侯云带上祭祀台,向北夏朝野昭示夏侯云的地位!坐在观礼台上,俯视北夏万千臣民,夏侯雷握紧拳,总有一天,他将站在最高处,接受所有人的顶礼膜拜,谁也不敢对他不敬,只有他站在最高处,他才能让丘婵娟伏在他的脚下,才能向人们宣布他才是丘婵娟孩子的亲生父亲。想到丘婵娟,他微微笑着,这个微笑,使他看起来不再是个稚气的少年。
刺杀的过程太快,太短暂,离着祭祀台稍远的都没察觉。而钟鼓声悠扬而起时,看见的人便当自个儿眼花。朝中重臣、地方大员、世家大族、各部落贵族,及他们的夫人、嫡子女分别落座,三面而围的观礼台,几乎座无虚席。
苏夫人的身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四肢长而结实却不粗壮,显得匀称合度,他的皮肤呈现一种干净爽朗的橄榄色,天庭饱满,浓眉毛,深眼窝,高鼻梁,一对深褐色的眼睛闪着略带嘲弄意味的亮光,似乎谁也不在他的眼里,似乎周围一切皆与他无关。这个人,正是苏伯颜。当他看到夏侯云不耐烦地摆脱太医,走上观礼台的时候,眼里那嘲弄的意味变成一片阴冷,嘴角边的嘲笑也变得模糊不清。
悠扬的钟鼓声中,一派金银焕耀,笑语欢颜,雁栖城的小翁主丘娉婷,衣鲜饰艳,眼神流盼,似羞似恼又暗隐秋波,轻咬红唇而使酒窝窝更深,莞尔一笑,含情脉脉如一湾春水,直把些个在座的老少爷们儿笑得魂飞魄散,就算醉死在她的笑靥里也在所不惜。
礼官大夫的致词,透过长长的铜喇叭扩散开来。号角声后,乐声骤起,笳角鼙鼓,旌旗剑戟,七七四十九名士兵起舞,鲜亮的戎装,矫健的身姿,引来一片赞叹之声。
寰王频频点头,颇有得意之色。他站起身,远远地望着,他知道,整个北夏的勇士们都来了,整个北夏的美少女都来了,没有哪个北夏男儿不渴望在鸾城大会上扬名扬威,他们会展开激烈顽强的比斗、争夺,谁将成为最后的勇士?
寰王仰天大呼:“上天啊,先祖啊,保佑北夏世代昌平!”
众臣齐齐躬身,山呼“北夏世代昌平”。
号角声再次响起,勇士的徒手角逐开始了,一百名身强体壮的武士,腰挂号牌,各自按照抓阄的编号寻找场地,寻找对手。这一百名武士,基本通过太尉府先期的预赛,从数千人中脱颖而出,表现都是极好的,一时间拳来脚往,你争我斗,为了以后的官途,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心爱的女子,在一声高一声的助威呐喊声中,越战越勇,谁也不相让。
两两淘汰,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站在乔飞面前的是,一个身材不高,穿石青色衣裤的年轻人,一张脸冷冰冰硬梆梆像块石头,一块漂亮的石头,而一双眼睛,看起来竟是死灰色的,冷得像冰,直令人血液凝结。
两人一路打来,都有些气喘。
乔飞抱拳,憨然道:“龙城乔飞。”
“雁栖城于石头。”
鼓声不止。乔飞和于石头打在一起。
苏夫人穿着一身深红色锦裘,云鬓轻笼,蛾眉淡拂,淹淹润润别有一番月意风情。她的眼看着寰王,眼里有笑,笑里含情:“那个大个子,真是一头力大无比的老虎,当真是乔家的六郎君?”
寰王端起碗喝了口酒,长长地叹了一声:“乔六郎是一头猛虎,那个六十八号,也不弱,只怕一身蛮力的乔六郎还不是六十八号的对手。”
苏丽雅看了看太尉府送上的名录:“六十八号,雁栖城于石头,”口气怀疑,“是你看错了吧,于石头一步步后退呀。”
寰王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你看好,我数一百下,乔六郎一定被摔趴下。”
苏夫人讶然:“那个于石头有这么厉害?”
苏伯颜右手托着下巴,手指拨弄唇上微卷的两撇短须,轻描淡写地笑道:“大王目光如炬,看人不会错的。乔六郎虽猛,但是拳脚多有世家的好看不实用的花架子,那个于石头,出手快又简单,一个多余的招式都没有,完全就是,嗯,拼命的样子,我看他每次跟人搏击,都像在拼命,一个不要命的家伙,难缠得紧。”
夏侯云手放在食案上。
雁栖城于石头。于。与那个被挤出雁栖城的于氏大族,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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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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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夏立国,雁栖城三家分立,数百年过去,变成丘于两家对立,一百多年前,于氏曝出惊天丑闻,灰溜溜退出雁栖城,沦为雁栖湖上的水上渔猎人家,近二十年来,于氏屡有族人上岸谋生,多以牧羊打猎为生,无一人进雁栖城讨活。
这个于石头,会是陆家于家的子弟吗?看他的出手,并无固定招法,一拳一脚随心所欲,若非比赛有规定,怕是什么阴招损招都能使出来,只讲把对方击倒,不管用什么办法,仿似与虎狼相搏,一种你死我活的打法。
这样的人,降得住,用得好,是一把利刃,降不住,用不好,反受其害。
夏侯云身子微向前倾:“父王。”
寰王放下酒碗,斜过眼来:“你想要这块石头?”
夏侯云抿抿唇,道:“父王慧心慧眼。”
“父王!”夏侯雷急道,刚想喊“夏侯云”,屁股陡地一紧,喊“太子殿下”不乐意,喊“大哥”也不乐意,含糊道,“已得了乔六郎,还要于石头,太贪心了吧,父王,把于石头给儿臣吧!”
寰王转头看苏伯颜:“伯颜,你瞧这块石头,怎么样?”
苏伯颜欠一欠身:“回大王的话,太子殿下和四殿下都看中的人,自有可取之处,伯颜之见,与其给谁不给谁的拂了另一个的脸面,不如由太子殿下和四殿下赌一赌,不是叫于石头吗,就玩一把剪刀石头布,谁赢归谁。”
寰王哈哈大笑:“剪刀石头布,可真想得出来!罢了。叫石头的名字,又不是真石头,由他自己选主吧。”
场上,身高体壮的乔飞眼见自己和一个小一大圈的人缠斗,接连挨了好几脚,又气又急,忙乱中一个趔趄。对方立时扑上。乔飞趁势抓住他的右臂往怀里一带,身体一斜,于石头顺势俯身。紧跟着右腿上前,左肩猛撞乔飞的右肩,同时抽回右臂,横肘撞乔飞的肚子。身形一偏,脚下跟进。膝盖顶膝窝,一下子将乔飞扑倒在地。
看台上顿时沸腾了,呼喊声此起彼伏。
寰王传令,由太尉府长史领前四名上台。
号角声过后。广场上响起丝竹之声,乐曲欢愉,轻快。好像是情人的喁喁细语,好像是知己的款款深谈。又好像是灯前儿女笑意盈盈,一家人在安享天伦之乐,四十九名身着彩衣的妙龄少女,和着曲调,翩翩起舞。
湛蓝的天空像空阔安静的大海,没有一丝云彩,丹鸾湖晴波潋滟,水天一色,在明媚的阳光下,周围的远山就似水洗过一般,青翠欲流,而众人的额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各家奴仆送来食篮,饭香菜香酒香茶香,香气蒸腾,人们一边吃,一边说,一边笑,等着接下来的挑战赛。
寰王:“乔飞,你已是太子的人,也有军职在身,寡人就不再加封,看你也很卖力,赏你……一贯钱。”
噗!一贯钱!不如不赏吧!
乔飞满面欢喜:“谢大王的赏,臣一定把这一贯钱供在乔家祠堂里,让乔家子孙牢记大王的恩典!”
噗!寰王吐血了,谁说乔六郎是个憨货好欺负的,这是要让乔家后代全都牢记曾有一位小气巴拉的寰王?寰王咳咳两声:“寡人本想说赏一贯钱、一套弱冠玉饰、一串南珠项链、一把吹毛断发的精钢刀、一对链子金锤,寡人的话还没说完,你已抢着谢了恩,都谢恩了,寡人也不好再赏,先领一贯钱吧,其它的,以后再说吧。”
噗!乔飞吐血了,不带这么欺负老实人的,瞅着寰王那一脸“你爱供不供”的神气,乔飞暗道,这事得跟太子殿下掰一掰,殿下可有钱,刚夺了金矿呢,有气无力回道:“臣谢大王恩。”
苏伯颜嗤地笑出声来,从袖中摸出一把竹扇。
寰王看着挺立如枪的于石头,道:“于石头,寡人倒想加封你,可两位王子都来要人,你看,由两位王子剪刀石头布赌输赢,如何?”
于石头冷硬如石的脸孔闪过一丝羞愤,他不是奴隶,可任由人作赌取笑,应,从此以后他在别人眼里就是某个王子可转可卖的一条狗,不应,他有能力说“不”字吗?双手没握成拳,全身僵硬如石。
夏侯雷不耐烦道:“父王,儿臣不过是要个人,至于被人劫胡吗!”
苏伯颜摇摇竹扇子,笑道:“四殿下这话好没道理,明明是太子殿下先向大王要人的,劫胡的人是四殿下哦。”
夏侯雷冷笑一声:“表哥这话才没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表哥是……是别人的表哥!”
苏伯颜怔了怔,后退两步,双手合扇,深躬一礼:“苏某可不敢当四殿下的表哥,燕家兄弟才当得几位殿下的表哥表弟。四殿下慎言,苏家万不敢当。”
苏夫人是妃嫔,苏家自然当不得寰王外家,夏侯雷可以当苏伯颜是表哥,但这话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夏侯雷气阻,心头更恨夏侯云。
夏侯云微微一躬:“父王,乔飞是儿臣的人,输给了于石头,于石头就这么跟儿臣,怕是他心里不服得紧,不如这样,先让于石头用膳休息,接下来的挑战赛,儿臣的人向于石头挑战,赢了,于石头是儿臣的人,输了,父王随意。”
苏伯颜摇扇笑道:“太子殿下身边猛将不少,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鸾城大会拔过筹的,武功高,经验足,对付初出茅庐的于石头,胜之不武。”
夏侯云:“苏公子的意思,本宫派人向于石头挑战,需得派那从未参加过鸾城赛事的?本宫记得,苏公子便是这样的人,今儿个苏公子要下场了?”
苏伯颜:“四殿下想要于石头这个人,苏某不能不捧场,划下道儿来,也算与太子殿下公平竞争,谁赢谁输,心服口服。”
夏侯云容色淡淡。眼前这个风采卓然的青年,因穆雪在北宫,而向北宫示好,倒不曾嫉恨他的存在,而今穆雪已死,这人不惜暴露多年隐藏的功夫,只为给北宫一个难看,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人会不会继续与北宫过不去,从血脉上说,苏家是夏侯雷的外家,真是个麻烦。
寰王率众去了金顶大帐小休。
银顶帐内,几个人的面色都不好看,看起来只是一个于石头的去留,却是北宫与雷府公开的第一次较量。
徐树林呐呐道:“游说那个于石头自己投殿下呢?”
燕明睿:“徐都尉一心文武,怕是不知雁栖城的过往,一百多年前的事,很多人都不知道,燕家有百年之痛,雁栖城于氏亦有百年之痛,从顶尖的世族突然落成渔猎人家,其中的痛、耻、恨、不甘,三言两语可说不尽。丘于之争,丘家大赢,这于石头之于,如果就是彼之于,于石头绝不会投殿下,因为,北宫住着丘家的嫡长女。”
唐越:“接下来的两场赛事,我们这一方,先得赢苏伯颜,再赢于石头,才算全了脸面,苏伯颜又划下限人比斗的道儿,拔过筹的人都不算,臣与徐都尉便不能下场,偏大王还依了这份请。”
燕明睿冷笑一声:“苏伯颜这是拱着我呢,他是夏侯雷的表哥,我是殿下的表弟,他没在鸾城大会露过面,我也没下过场,这一场不就是逼着我与他动手吗!”
白初抱拳当胸:“燕都尉气也没用,据白某所知,苏伯颜武功之高,鲜有人及,我家少主还在,自由不得他猖狂,他与张郎君是结义兄弟,曾得张郎君指点。白某下场,堪堪能敌,亦无胜算,以平局议,再战于石头,白某自忖体力跟不上。”
燕明睿:“张郎君,玉面魔君张寒?”
白初:“白某就没见过有人能在张郎君手下过三十招。”
玉面魔君,众人都是行武之人,自然听过这个令西戎胆颤、令北夏心寒的诨名。
徐树林少年成名,心气甚高,听这话极为不悦:“你的意思,我们这些人,没有能胜过苏伯颜的?”
燕明睿:“阿初,你与苏伯颜搏,我与于石头搏,如何?”
“燕都尉,君子遇到小人,手段再强,难免遇有阴损之招,你既然说于石头很可能不肯投北宫,那么他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地赢你。”白初话锋略转,“如果阿次在这儿,或有一搏。但是,也无胜算,至多不让雷府抢了人去。”
“这样的结果,还是北宫输了。”燕明睿苦笑,“苏伯颜选择在今天为夏侯雷撑腰,真叫人难忘!”
夏侯云:“那就让夏侯雷赢这一局去吧,今年的鸾城大会,跳出来的不止苏伯颜一个,阿雪曾说,虎鲨那样的特战队,在秦军方阵面前,什么都不是,那么,我们有铁鹰骑,苏伯颜,于石头,再三头六臂,也抵不住铁鹰骑的万马、万箭、万刀。散了吧,各自回营休息。”
乔飞脖子一梗:“殿下,就这么认输?”
夏侯云:“败军之将,就不要逞英豪了。散了吧。”
徐树林、唐越、乔飞退出银顶帐,看向金顶大帐方向,那位四殿下,当真受宠,母子姑侄都留在金顶大帐。
就这么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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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 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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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咚咚,声声入耳。
观礼台下的空场上,燕明睿和苏伯颜手握刀刃成弧的长刀,风吹过他们的衣衫,吹过他们的发丝,更显二人宛若飞鸾翔凤,丰姿焕然。
议论声迭起。
谁人不识风流燕五?见过燕五呼酒买醉,见过燕五拥红搂翠,谁见过燕五动刀与人相斗?苏伯颜,高深又神秘,传说他曾匹马单刀游历各国,传说他在秦军中卧底三年,传说他已主持鹤鸣山的所有事务,传说他练成三千精锐骑兵,几乎是传说般的存在。
这不仅是一场空前的高手对决,还是俊美男儿的比拼。
丹鸾湖波光粼粼,白浪拍岸。
苏伯颜长刀一摆,银光倏合化成一道匹练,带着破空的劲风,率先直扑燕明睿而来。燕明睿一声清扬长啸,刀也出鞘,一片刀影纵横交织。苏伯颜双脚一点,身子平空而起。
双刀交击,闪出道道急电。
在观礼台上所有人看来,只见两束光虹裹着两个影子,倏前倏后,忽腾忽跃,劲气横卷,之轻灵,之疾速,无与伦比!人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燕苏二人。
此时,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远近山峰淹没于光幕之中。
燕苏二人刀来刀往,以快制快,以奇制奇,寒光闪烁,似天机织成的云锦绚丽缤纷,又似银丝钩成的罗网悬空长挂。
燕明睿忽地长笑:“苏大公子手下留情,燕某可不敢受!”
苏伯颜心中大奇,从未亮刀于人前的风流燕五,竟然是个练武的奇才,刀法中隐有剑意。一时争强好胜之心勃然而起,将掌中刀挥舞得风车般团团疾转,刀势一反奇异诡谲之态,凶猛直接之极,有如铁锤击石,又如巨斧开山,直令人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好一个深藏不露的苏伯颜!
燕明睿嘴角边停着一抹揶揄的笑意。从容的,给对手以无限压迫感的笑意。他身子忽然游走,躲过苏伯颜斜刺里劈来的一刀。随即拔地而起,以刀化剑从空中直向苏伯颜的咽喉刺去。苏伯颜收势抽刀已来不及,迅即向后一仰,刀锋擦鼻而过。燕明睿趁他身子翻转前倾之时鱼跃而起。反腕将他手中刀紧紧扣住。
观礼台上喝彩大起,热情奔放的北地少女疯狂地呼喊“燕五”。谁不知燕五已过弱冠。尚未成亲!
寰王惊讶地看着相隔不远的燕侯,道:“明睿侄儿可真叫人意外!”
燕侯勉强掩住异色,拱手为礼:“不敢当大王赞。”
寰王指着往燕明睿座位扔绢花的少女,大笑:“寡人看。燕家要换门坎了。”
燕侯苦涩中亦浮笑容,小儿子早该成亲了,大儿子不再拘于内宅。兄弟和睦,燕家颓势得缓。总是令人高兴的。
燕明睿笑吟吟道:“苏大公子,你可服了?”
苏伯颜收刀入鞘,笑道:“原来燕五公子才是真正的莫测高深,苏某诚服。”
第二局,白初对于石头,徒手。
白初双手抱拳:“白初,黑鹰特战队教头。”
于石头还礼,右拳举于肩:“雁栖城于石头,白教头,请。”
白初也亮拳:“不急,白某有两句话。”
于石头:“打便打,有什么可废话的。”
“听说,于家与雁栖城丘家,有世仇。”白初声音低沉,堪堪入于石头的耳。
于石头灰色的眼睛迸出一道黑缝,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听说过夏侯太子亲手射杀北宫檀妃吗?”白初压着嗓音。
于石头冷笑。
“被害的那位太子妃,是白某的主人,丘檀二妃与夏侯太子有杀妻之仇,与白某有杀主之仇。有些仇,早算晚算,早晚会算。而丘城主有意将丘娉婷嫁进雷府。”白初的声音,低郁,缓慢。
于石头那双灰色眼睛渐渐起了变化,越来越黑,越来越亮,黑亮得仿如发光的曜石,然后,缓缓放下双手,一转身,向观礼台跑来,深深一躬,行大礼,大声道:
“小人认输,愿随太子殿下!”
观礼台上一片哗然。
白初拢拢袖,不紧不慢走上观礼台,站在夏侯云身后。
燕明睿笑道:“阿初厉害,不战而胜。”
寰王招于石头近前,问:“于石头,北夏男儿可没有不打就认输的。”
于石头躬身:“小人认输,愿随太子殿下。”
寰王:“给个理由。”
于石头再躬身:“太子殿下龙章凤姿,气宇无双,小人心悦诚服。”
夏侯雷大怒:“怂货,不打就认输,当本府稀罕你!”
苏伯颜拉住夏侯雷,摇摇竹扇:“四殿下,注意风度。”
宋丞相拈胡须,笑道:“四殿下年少,可以原谅。”
夏侯雷又气又委屈:“父王!”
苏夫人放下茶碗,用丝巾掩掩口:“大王,妾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寰王笑意淡淡:“讲。”
苏夫人:“自古兄弟相争失和,于家,于国,都不是吉兆,这于石头,不用也罢。”
“苏夫人慎言,”夏侯云施施然道,“本宫与四弟确有相争,这失和之说,本宫不知从何说起。于石头是今年鸾城大会的头名,苏夫人说于石头不可用,这是要让鸾城大会失信于北夏吗?父王御旨,两局赌输赢,定于石头去向,苏夫人说于石头不可用,这是要让父王失信于天下吗?”
苏夫人揉紧丝巾:“太子殿下危言了!一个于石头,也敢当北夏,当天下,成什么了!”
夏侯云起身:“人无信不立,父王,儿臣累了,先告退。”
寰王眸光深黑:“你想怎么用于石头?”
夏侯云:“儿臣的黑鹰特战队。还缺个领队,如果比试结果满意,于石头可任。”
寰王一挥袖子:“去吧。”
“且慢!我朝勇士向贵国太子挑战!”
观礼台的外事座处站起一片。
宋丞相瞟了瞟新任李典客,微一摇头。
李典客离座,与寰王见礼后,面对来人,道:“谭使。此言不妥。”
夏侯云坐回座位。于石头紧抿着嘴,站到白初身旁。
来人二十七八岁,头上戴着嵌珠金冠。身上穿着件滚花袍,外披绣花五彩坎肩,腰里系着宽边锦带,锦带上镶着二十四颗珠光圆润的上好北珠。手按佩剑,貌似恭敬。眼里却有桀骜之色,微微一弯腰,朗声道:
“东夷使臣谭诚见过北夏王!”
寰王举手示意:“免礼。”
谭诚:“敢问李大人,鸾城大会的挑战赛。还有什么限制吗?”
鸾城大会的挑战赛,争的是北夏第一勇士的名头,多为历年鸾城大会夺得名次的武士相互竞赛。并不局限,偶有签生死契约的死战。
李典客:“没什么特别限制。只是谭使挑战的对象,不成。太子金玉之体,不涉险境。”
谭诚冷笑:“据本使所知,挑战赛的参赛双方,只约定君王不得轻涉险境,本朝勇士挑战贵国太子,完全符合挑战规则,贵国不敢应战吗?”
李典客:“太子乃一国之储君,自然在不得轻涉险境之列。”
谭诚哈哈大笑:“储君还不是君,贵邦不敢应战,便是认输,既然认输,本使就要讨彩头!”
李典客:“贵使想讨彩头,直说便罢,何必绕来绕去!”
谭诚嘲笑道:“我东夷上邦,岂将区区彩头放在眼里。本使看你也不是个能做主的,回了话吧,少聒噪。”
夏侯云端起茶案上的茶碗,兜头泼了过去,凉凉道:“称你一声贵使,还真把自个儿当东夷使臣了,小小谒者也敢在本宫面前嚣张,不就是听说本宫武功已废,弄个人来挑战,想本宫出丑么。”
茶水泼了谭诚满头满脸,茶叶洒在头发上、脸上、衣服上,看着颇为滑稽。
有几个人的脸色变了变,如苏伯颜,如蒋思辰,如乔太尉,这泼茶的准头、力道,有点不对头。
谭诚举袖抹了抹脸,神情半分不显狼狈,冷冷注目夏侯云:“古山茶也能进了贵邦太子的茶碗,真叫人吃惊,这种茶,在我朝,不过是乡俚人家的常备茶。夏侯太子……”
夏侯云离座,迈步来到谭诚面前,伸手拂去谭诚肩头的茶叶:“喝什么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宫接受东夷勇士的挑战,输了是本宫出丑,赢了又当如何?”
“太子殿下!”
左右响起急呼。
夏侯云袍袖一摆,示意安静。
寰王以手摸鼻子,沉默不语。
谭诚只觉得危压扑面而来,寒气绕身,冻得几乎僵住,说不出话来。
夏侯云眯起眼看着谭诚身后的人,九人之多,大袖肥裤,腰束宽带,头系镌字抹额,声音凉淡:“你们当中,谁想挑战本宫?”
当中一人跨步,身高不足五尺,粗布衣裳,肥头大耳。
夏侯云目光冰冷,想让他出丑,还真是费尽心机,找来这么一个矮挫穷,忍住一脚踢飞的恶心,回身让大双小双取来生死契约,甩给谭诚。
谭诚冷笑,这可真是天堂路不走,偏走地狱门!北宫杀人弃尸之辱,今日必报!签字,落章。
李典客吓得两股打颤,生死契约,死伤不论罪,不死不休,太子殿下不仅以身犯险,更是将自己置于死地!
夏侯云接过大双小双送来的青铜剑,剑指谭诚:“本宫不喜欢拖泥带水,让你的人,一块儿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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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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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儿上?
所有人都呆了呆。.访问:. 。
“你,你要以一对,对九?”谭诚抬手兜自己的下巴。
夏侯云的手从剑锋上轻轻掠过。剑很长,很窄,很薄,六条棱线将剑身分成八个寒光炫目的狭面。
难以抵挡的寒冷直透骨髓,谭诚闭了闭眼,一闭眼间,又看到满身箭簇的檀曼莉,大睁着眼,似在控诉,似在呐喊。谭诚猛地退几步,道:“好吧,夏侯太子人中龙凤,想怎样就怎样吧。”
寰王示意阻止的众臣退下,无奈道:“寡人也没办法。”心里却想,蠢儿子被人杀了多次,也没死成,可不像是个会自己找死的,难不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奇遇?又想,穆家‘女’突死,蠢儿子不会也生了死念吧?北夏与东夷,几十年的赔钱赔人退让史,又添一笔杀子仇?寰王心念百转。
无数的人,无数的马,无数人马的鸾城,显出了异样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若非风在吹动,连大地都似已失去生机变成一座坟墓,可以埋藏所有生命的坟墓。风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也令人心碎。
凄厉的风声掠过,那九名东夷武士将夏侯云围住,他们的眼睛看起来竟是赤红‘色’的,像浸在一汪血水里,令人不寒而栗。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一把长刀,单刃,刃长两尺,是一种适合近身搏杀的利器。
刀光一闪,东夷武士身形展动,薄而宽的刀,迎风一抖,六刀齐出,招式又古怪,又诡秘,而且还不慢,左呼右应,前瞻后顾,刀光霍霍展开,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将夏侯云围了个风雨不透,夏侯云只要稍不留神,立时便将骨折肢断,哪里还有命在!夏侯云剑尖点地,身子凌空而起,上冲之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下落之势却如神龙夭矫,盘旋飞舞,变化万千,美妙不可方物。
人们不自禁发出啧啧惊讶的赞叹声。不是说太子殿下武功已废吗,太医院的太医太不靠谱了!
燕明睿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扫向四周,双手缩在宽大的衣袖里,手心里各扣六枚金珠。
苏伯颜眉尾‘唇’角渐渐沉凝。
刀光更密,午后的‘艳’阳竟也失去了光芒,风更大了。
夏侯云长啸一声,长剑挥出,剑光,他的招式很平凡,并没有什么诡秘怪异的变化,只是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九名东夷武士蓦地举刀向天,口中念念有词,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自信,就仿佛天上地下所有恶鬼的诅咒,都已藏入这一把刀中,都已附在他们的身上。九人各占攻守位,排成网状,丝扣相接,恍如天网,疏而不漏。
未有片时,夏侯云的肩上便中了一剑。
观礼台上下一片惊呼,主位上更是都站了起来。
夏侯雷狠狠地念道,上赶着找死,想不死都不行!
夏侯风则又一次回想前世的鸾城大会。
于石头如期出现,铁鹰骑的别个他都可以忘记,独于石头,他只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上一世,夏侯云带铁鹰骑杀到鸾城,鸣镝之外,‘射’中自己咽喉的那支箭,正出自于石头的弓。这一世,夏侯风先后派了三批死士去狙杀于石头,都有去无回。夏侯风牙咬得生疼,又一想,他是风王,想‘弄’死一个于石头,还不容易吗,便将此人放下。
上一世,东夷人挑衅夏侯云,夏侯云并未接战,而是直接命人扒了谭诚和冬瓜武士的衣服,关进站笼里。
夏侯风隐隐觉得,那个夏侯云,比眼前的夏侯云,更狠,更毒。
看到鲜红的血渗透衣衫,东夷武士赤红‘色’的眼睛闪出了绿荧荧的绿光,神情更加疯狂,更加恐怖!
长啸声中,夏侯云将刀抖起,如苍鹰扑击,又如蜻蜓点水,便见淡淡刀光闪过,柔如‘春’天澄净的湖水,凄冷似冬夜‘阴’暝的残月。九名武士骤然暴退数步,便见两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血,自他们的‘胸’口汩汩地流了出来,人却如一截枯木轰然倒地。
刀剑铿锵,寰王直看得心惊胆颤。
燕明睿双手放于‘胸’腹前,衣袖拂拂,袖口相碰,将将掩住手背。
苏伯颜的神‘色’更加凝重,双眼炯炯闪动,仿佛夏日阳光下的丹鸾湖泛着粼粼的‘波’光,绚烂,闪耀,而看不清水底的蕴藏。在无人察觉间,出鞘的长刀放在茶案上,右手放在刀柄上。
一名东夷武士厉声惨呼,七人挥刀攻上,刀刀狠辣,刀刀拼命,招招俱是致命的杀手,七把刀刀光缭绕,配合无间,攻击时锐不可当,防守时密如蛛网。
夏侯云‘揉’剑纵起,向左冲过去,被挡回来,向右冲过去,又被挡回来,再冲过去,再被挡回来,左冲右突,竟然冲不出这七把刀!他面‘露’焦躁之‘色’,这些东夷武士居然个个不弱,这样的高手怎么可能是小小谒者的卫士,看来谭诚是个不简单的。
夏侯云长啸一声,长剑如电闪过,鲜血飞溅,又两名东夷武士倒下。夏侯云飞身跃起,不料背上一痛,身子砰地落下。
就在此时,无数黑点从人群中疾‘射’而出,直‘射’夏侯云!直‘射’寰王!
夏侯云受伤落地,未防得这伺机而动、志在必得的暗算,听到风声,待转长剑已来不及!心中一冷,身子一扭,避过要害,长剑照着面前的东夷武士挥去,一声惨叫后,只剩四把刀‘交’剪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燕明睿手指疾弹,弹出掌心的十二枚金珠。那突然发出来的暗器,有如流星‘乱’舞,惊雹骤落。而飞舞的金珠,只见得满目金光闪耀,恰似金虹‘交’错,织成一张光网,将夏侯云罩在网内,光网反弹得黑‘色’暗器向东夷武士袭去,吓得东夷武士挥刀格挡。夏侯云就地一滚,剑尖杵地,翻身站起来。
随着暗器的突袭,数十人影从观礼台各处窜出,向夏侯云狂奔过来。燕明睿和徐树林双一起飞扑而出,人在半空中,徐树林刀出鞘,燕明睿又抛出一把金珠。那金珠都是镂空的,迎风发声,竟似狼嗥,带着惨厉之极的啸声,向刺客飞去。唐越、乔飞、于石头、大双小双反应慢半拍,随后冲进赛场。
再说寰王这边,苏伯颜长刀挥起光幕,叮叮咚咚挡掉了黑‘色’暗器,反弹的暗器扑扑扑‘射’进寰王座前的地面,与此同时,又十数人影迎上扑过来的数十刺客。
观礼台登时‘混’‘乱’,惨叫声,惊叫声,有人倒在血泊里,蒋思辰领金甲卫迅即反击。
徐树林上前扶住夏侯云,望着金甲卫与刺客厮战一处,不由得道:“就这样身手,也敢行刺,不够丢人的。”
燕明睿懒懒道:“刺客打的是暗器突袭战,一击不中,高手便遁了,推出这些废物当替死鬼,收了钱,总得办事的。你瞧着吧,别想从这些废物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徐树林:“刺客要杀的是大王和殿下,偏又放过三殿下、四殿下,如果大王和殿下有损,三殿下、四殿下洗不掉弑父弑兄的罪名,最后便宜了旁人。”
燕明睿:“除金袍人,没别个了,西‘波’尔山一战,元气大伤,倒是个屡败屡战,永不言弃的,数百江湖豪强,看来金袍人借用宣室殿的名,意在离间。”
夏侯云:“这事,不简单,苏伯颜救驾的样子,不太像仓猝应对,金甲卫捉人之前,有人先挡了刺客。”
唐越讪讪道:“让他得了救驾之功,大王更偏四殿下了。”
夏侯云默然。若不是穆英的金珠,他的身上会钉进众多有毒的暗器,他会死得像个马蜂窝,而苏伯颜救驾有功,受益的是夏侯雷。这一场刺杀,谋算谁个的生死?金袍人脱不得嫌疑,苏伯颜就是个真有功的?
这个令人瞩目的燕明睿,是穆英乔装的。
白初认为,于石头胆大,手狠,敢拼命,对危险有特别灵敏的感触,是天生的特战队员。
越是热闹的场合,人的注意力越容易被分散,也就越容易出‘乱’。刺客借鸾城大会行刺,原因在此。接下东夷的挑战,夏侯云想的是,越‘混’‘乱’,隐藏暗处的人越会动起来,动起来,就有迹可循。五百黑鹰,比不得虎鲨,一般的跟踪还是可以胜任的。
几个人怔怔出神。
金甲卫押着刺客走了,太医想忙也忙不了,被刺客看中的人,都已中毒身死,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淡淡的毒物腥臭味。
暗器是淬毒的,兵刃也是淬毒的。
寰王颤声道:“伯颜,你救了寡人!”
苏伯颜望着惊魂未定的寰王,躬身一礼,道:“大王,容臣回禀,臣收到密报,有数百江湖豪强潜入鸾城,意图不轨,臣便做了些小安排,更重要的是,有风声说,这批江湖豪强与宣室殿有关。今天两次刺杀,目标都是大王和太子殿下,请大王即刻羁押宣室殿相关人员。”
数月来的刺杀,一直针对太子,宣室殿收买数百江湖豪强,这是要让太子以为,寰王也容不下他?寰王心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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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 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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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乌光闪了闪,快,而无声,苏伯颜想避,也来不及,肩一沉,肌肉一紧,扑,一枚铁蒺藜射中苏伯颜的后背,来自脊柱的剧烈神经疼痛瞬间淹没了苏伯颜,苏伯颜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观礼台上又乱了,叫声,哭声,太医跑过来,金甲卫搜寻刺客,蒋思辰拘拿宣室殿内侍。
观礼台下,谭诚打个哈哈:“夏侯太子,挑战赛还没结束哦。”
阳光还很明媚,血的腥味在空气中传散,鸾城守卫军极力维持秩序,人们开始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冷,冷得快结冰了。这是隆重盛大热闹的鸾城大会吗,不由自主,人们全部站了起来。
四名东夷武士死死盯着夏侯云。
夏侯云缓缓地剑锋迎展于阳光下,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众人也未退远,站在台阶下。
四名东夷武士相互看了一眼,四把刀交剪而出,寒光闪闪,寒气逼人,霎时又将夏侯云围住,四人攻者攻,守者守,盘旋进退,变化万状,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人影与刀光几乎无懈可击。
夏侯云面容冰冷,长剑挥洒之间,宛若行云流水,姿态矫捷而优美,剑光缭绕之处,有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
鲜血溅起,又一名东夷武士滚地身死。
穆英气乐了,这分明是穆家剑法,穆雪竟然将穆家绝学传给了外姓人,女生外向,无可救药!
其他几个人看得一会儿入神,一会儿出神。于石头的眼里迸出火热的光芒。
剩下的三名东夷武士暴退数步,复又攻上,三刀挥舞,罡风激荡,似怒海狂涛汹涌而来。
中了两刀,血染红了明黄的太子冕服。
“以简应繁,以捷对冗。越是强敌越显威力。敌刚我刚,敌柔我柔,不论对方如何腾挪变幻。自有相应的招式随机衍生,或守或攻、亦虚亦实、似有似无,迅捷凝重、诡奇灵动、凌厉轻缓,变化间不拘形迹。如行云流水,若风起草偃。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夏侯云默念穆雪的话,宁神静气,叱咤一声。奔行如飞,见招拆招,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身形飘忽如鬼如魅。剑光闪烁似流星雨坠!
只听得一声惨呼,又一个东夷武士滚地身死。另两个东夷武士高举着刀,刀却迟迟未落,忽地向后一仰,竟已力竭而死。
夏侯云眉头微微一跳,身子轻晃,以剑拄地,吐出一口血来,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一滴滴滴落在地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
广场上顿时响起暴风骤雨般的呼喊声:“太子殿下赢了,太子殿下赢了!”
大双小双奔过来扶住夏侯云。
谭诚面若瓦灰。
夏侯云剑指那个痴肥的东夷武士,冷冷道,“把这个人和谭谒者关进囚笼,扒了衣服,十二个时辰后,放了。”
谭诚瓦灰的面色涨成靛紫:“本使是东夷使臣,辱我便是辱东夷!”
夏侯云:“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本宫所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谭诚跳脚吼道:“夏侯云,你欺人太甚!你一定会为你的疯狂付出代价!”
“想打仗?”夏侯云靠着大双,让大双走近谭诚,举起剑,剑尖托住谭诚的下巴,向上抬,“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否则,你会后悔的。”剑向下一落,二十四颗北珠滚落一地。
于石头眼疾手快,一个大翻身,一个大扫腿,将滚散的北珠收了一袖,举袖向夏侯云。
夏侯云大笑:“就算是本宫给你的见面礼吧。”似是牵到伤口剧痛,脸色变了变,汗从额上沁出。
丘娉婷挥舞手中的彩带,跑下观礼台,欢笑着向夏侯云跑来。
观礼台上,苏伯颜被抬走,刺客没搜到,金甲卫严阵以待。
苏夫人拭去眼中的泪,压下对苏伯颜的担忧,强笑道:“原来太子殿下不良于行是假的,武功已废也是假的。”
宋丞相:“苏夫人这话,给太医院所有太医判了欺君的大罪,太医们一死不足以向大王谢罪。”
寰王目视宋丞相:“依你看,有什么说头?”
宋丞相:“大王难为老臣了,老臣不懂武,不懂医,问问太子殿下也可。”
长空一碧,天际有孤鹰盘旋。
苏夫人望着夏侯云在大双小双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忽地遍体生寒,想喊喊不出,喊跑跑不动。
夏侯云:“父王,幸不辱命,儿臣赢了东夷武士。”
寰王瞥向被银甲卫摁住扒光衣服、和挑衅的痴肥武士一起塞进囚笼、在一堆肥肉上咆哮的谭诚,嘴角抽抽,忽然觉得当年自己太仁慈了,半晌回过神来,道:“你的身子,好了?”
夏侯云失血的面孔神情一黯,郁声道:“太子妃的辛苦。”眼底唇边浮出一丝冷冽。
寰王:“疗伤去吧。”
夏侯云勉强应声,整个人伏到了大双的背上,明黄的太子冕服上,两片血迹缓慢地扩散。
“大王,那么羞辱东夷使臣,不大合适吧。”苏夫人绞着丝帕,羞辱吧,羞辱吧,羞辱得越狠,东夷越不会放过,新东夷王稳定朝纲后,必不会放过杀了他的女儿、羞辱他的使臣的夏侯云,东夷可不是好惹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寰王:“给谭谒者送十个美人吧。”
蒋思辰脚下滑了滑,那谭诚受此一辱,还硬得起来吗,十个美人,嘲笑他的吧。
银顶帐内,穆英已洗掉燕明睿的妆容,换上一身天青色衣袍。夏侯云婉退寰王派来的太医,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在丘娉婷的哭泣声中,由大双小双抬进安车,向铁鹰骑宿营地驰去。
宿营地借用了金袍人训练金衣骑士的基地。
一条大河从南部鹤鸣山的高山峻岭中奔出,河水宽阔,水势浩大,穿过莽莽森林,流过茫茫草原,到达这片区域时,受山势地形切割,分成东西两条支流,沿山脚流淌,又交汇一处,流进丹鸾湖,使这片低缓的山地变成一座河中岛。
金袍人修了跨河石桥,桥宽两丈,可并驰四马。
安车上,夏侯云侧身而卧,避开伤口。
燕明睿听穆英大概讲了讲观礼台上下发生的事,道:“你们走了不一会儿,我一个人在帐篷里,倒有意外的收获,卫国公,也到鸾城来了。”
穆英:“被圈禁在王陵的卫国公?”
燕明睿:“龙城就一个卫国公,我听到他的声音,从银顶帐的后面经过,说,暗器高手虽然失手,还有别的好手,数百人对付一人,不怕殿下不死。”
穆英:“就这一句?”
燕明睿:“卫国公他们只是路过,有这一句,还不够吗,燕明睿在赛场上与苏伯颜决斗,我还能走出去?”
夏侯云的目光宛似夏日黄昏的云霓,变化莫测。
卫国公来了,是他逃出来的,还是寰王王放他出来的?
江湖豪强是卫国公收买来的,正印证与宣室殿有关系。卫国公要杀夏侯云,这个秘密已不是秘密,没有寰王的默许,卫国公能那么嚣张吗?
近来,寰王对夏侯云态度和缓,真的和缓了吗?
让夏侯云娶穆家女,终是有隐患的,穆雪身世大白,夏侯云难免被人攻讦私通敌国。寰王只需一句被瞒骗,便可置身事外。
盛大的婚礼,提供军饷军需,放弃金矿,一系列的动作,能让夏侯云完全卸下戒心,然后在放轻松的一刻,给他致命一击。
寰王用起了欲擒故纵的办法,还用起了障眼法!
暗器在射向夏侯云的同时,也射向寰王,试图让夏侯云相信,江湖豪强的出现,与寰王无关,寰王也是受害者。那么,祭祀台上的刺杀,同样是障眼法,怪不得让夏侯云参与祭祀!舞伶真正要杀的人,只有夏侯云。
至于追剿金袍人,只因为金袍人是王位的巨大威胁。至于打伤苏伯颜的刺客,看来是夏侯风在混水摸鱼。
为了给他心爱的儿子夏侯雷铺路,为了杀夏侯云一人,为了掩人耳目、不落杀子的恶名,寰王,要不要这么狠,这么绝?
穆英:“你该怎么办?”
燕明睿:“豺狼已经向猎人龇出了獠牙,魔鬼正对着天神狞笑,寰王和卫国公举起了杀人的刀,刀不沾血是不会回鞘的,死神的笑声正在鸾城的上空飘荡,殿下,该下决心了!”
夏侯云脸色苍白,垂眸掩去痛苦之色,眼角的肌肉止不住抽搐。身体上的伤口在悄悄地瘉合,心里已流满了血。
穆英双手抱头,靠在车厢上:“鸾城守军两万,加龙城来的卫尉军一万,还有各家私兵,人数或有四万之众,硬碰硬,占领鸾城,也打不进龙城。”
燕明睿:“蒋思辰已投殿下,卫尉军的战力比鸾城守军要强,胜算还是很大的。”
穆英摇头:“这话太满了,蒋思辰会在几位殿下中站太子的队,但决不会跟太子谋寰王的反。”
燕明睿愤然:“谋反是死,不谋反也是死,等死不如谋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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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 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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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英懒懒道:“明知是死,干嘛要死?”
燕明睿:“那你说,有什么办法不死?”
穆英摇头:“我只管得了我不死,哪管得了你们。”
燕明睿冷笑一声:“我就是死,也拖着你一起死。”
穆英嗤地笑道:“你想拖着我一起死,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燕明睿怔住。
穆英颇为得意:“本人有个诨号,千面穆七郎,紫蔷那点妆容技巧,便是跟本人学了三四个月的结果,算她有点天赋吧,这也是本人被派到龙城来的原因。
安车过石桥,夏侯云突然下令停车,迈步下车,下车的一刻,双腿软了软,被燕明睿伸手扶住。半靠着燕明睿,半靠着桥栏,夏侯云远望绿意盎然的河中岛。
徐树林、唐越、乔飞、于石头等人也下了马。
“西波尔山,我们撤兵不及,被寰王发现,一道命令来到鸾城,你们几人寻找宿营地,唐越报说这片河中岛,这儿相对鸾城,独立又安静,两河环绕,山势虽缓,林木很密,极利于铁鹰骑的隐蔽,不至被窥了风貌。”
唐越面色微红:“臣拙见,不敢当殿下夸奖。”
夏侯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桥下的流水,然后扶着燕明睿,动作僵硬而虚浮地上了车。
上了河中岛,夏侯云由大双小双去请易青,让其他人各自回营。到晚饭时,大双小双喊燕明睿、穆英和白初到中军帐来。
临时宿营,一切从简,几个人围着新做的竹案。大双小双送上酒菜,守在帐门口。
燕明睿瞅着换了一身玄色衣袍的夏侯云,撇嘴道:“易先生的医术又精进了,瞧着殿下的伤都没事了。”
夏侯云吃得很快,推开碗箸,道:“你们怎么看这片河中岛?”
穆英:“别有一番天地,金袍人的眼光不错。选中这里作为基地。那座石桥却是添足之笔,明晃晃告诉外界,这岛上住了人。不过,有富贵人家以这河中岛为自家山庄,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夏侯云音色沉沉:“这片河中岛,是金袍人的基地。以隐密见长,这么多年在鸾城内史的眼皮下生存。鸾城郡守未必是个靠得住的。鸾城守卫军,也未必心向龙城。我们宿营河中岛,无异于陷身死绝之地。”
燕明睿筷中的肉掉回碗里。
穆英目光一闪,倒吸一口冷气:“打起仗来。这里的确是死绝之地!石桥是河中岛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只须守住石桥,岛中人就会绝粮而死!”
夏侯云:“断桥绝粮。是至少七天的战役,只须一场火攻。半天时间,岛中万余人马,不被烧死,也被互相踩踏而死。”
河面虽宽,亦不足一箭之地,两岸芦苇丛生。燕明睿不由得出一身冷汗,脱口道:“唐越,唐越有问题!”
“锦燕卫在寰王手里两年,左骁卫原隶属中尉军,那些隐匿其中的暗桩,困在凤凰谷,与他们旧主联系不得,现在放出来了,即使他们不再愿意为旧主做事,他们的旧主也不会放过他们。而宿营河中岛,守住石桥,加强水面巡逻,可最大限度地防止泄密。”
夏侯云十指交错,虚置膝上,“实际上,铁鹰骑在西波尔山已露了锋芒,再隐藏,也在寰王的眼睛里。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暂时不能说唐越有问题,毕竟,谁也不会去想可能有两股力量将向我们发起攻击。”
“半年来,我们与金袍人多次交锋,论起损失,金袍人比我们大得多,西波尔山一役,我们觉得金袍人元气大伤,只怕是我们这么想而已。”
白初:“怎么讲?”
“燕柳苦心经营二十年,金袍人接手至少在十年以上,究竟有多大财力、多少兵马,我们并没得到准确信息,除夕一役,各方势力交错,金袍人损失不明,雪谷一役,金袍人损千人,西波尔山一役,金袍人损四五千人,宋丞相连番追歼,金袍人共损万人余。我们沾沾自喜断了人家手脚,或许在人家看来,不过破皮之伤。”
众人默然了。金袍人隐在暗处,母子经营二十年,张的网,练的兵,想一想还真无法想。
“我们宿营于攻守中的死绝之地,对敌人来说,机会实在难得,向我们发起进攻,如果是金袍人,当以夜袭,不会使用易惊动鸾城方面的火攻,大火一起,鸾城守卫军不动,蒋思辰的卫尉军总得动。如果是寰王,那就百无禁忌了,给我冠一个谋逆的罪名,铁鹰骑死了也是白死,不诛连他们的亲人,算寰王的仁慈。”
燕明睿:“若真是寰王,可选两条路,数百江湖豪强做行刺之举,失败了,以平叛为名,调动各路人马围剿,目前鸾城名面上的军队,就有鸾城守卫军、蒋思辰的卫尉军。”
穆英不太赞同:“站在一个君王的角度,对继承王位的人,一般只选对的,不选爱的。夏侯雷虽是寰王亲自教养,但看起来是失败的,十五六岁的人,依然浮躁、冲动,对兄长不敬,不敬便不能容,吃相太难看。卫国公跋扈,得罪了不少重臣,宋丞相、徐太常、已故的李世昌,都可算在内,追随卫国公、力挺夏侯雷、求从龙显贵的,掰手指头数数,并无有底蕴的世家。”
轻敲竹案,穆英接着道,“就目前的态势来说,金袍人咄咄逼人,势夺王位,夏侯雷那根嫩葱,显然不是金袍人的对手,寰王把王位传给夏侯雷,无异于把王位送给金袍人。所以,我觉得,寰王即使要给夏侯雷铺路,现在也不是除掉殿下的好时机。兄弟相残,机会就是别人的。”
白初:“这么说来,我们要防的还是金袍人,防他夜袭。”
燕明睿:“夜袭,着重于快、准、狠,这种活,一般是高手死士做,也适合江湖豪强。这次鸾城之行,卫国公收买江湖豪强,行刺殿下,是瞒着寰王的?”
白初:“卫国公力挺夏侯雷,苏家是夏侯雷的外家,两家应该通力合作才对,可苏伯颜遇刺前,在寰王面前接破数百江湖豪强,并建议拘拿宣室殿相关人员,倒叫人费解。”
“收买江湖豪强,非巨金而不得,卫国公被抄了家,圈禁在王陵,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他还有钱吗,树倒猢狲散,求从龙显贵的那些人,还会把自己的钱交给卫国公吗?卫国公收买的刺客,即使假向寰王行刺,也不会使用有毒的暗器,那毒,沾着就死的。”
穆英施然道,“燕五公子,你在帐篷里听到路过的声音,若不是听岔了,就是有人故意而为,布这个局的人,应该很清楚你略逊于苏伯颜,断定与苏伯颜决斗的另有其人。此人,心细如发,就在不远的暗处。”
燕明睿惊怔:“七哥的意思,有人故意布局,让我以为江湖豪强听命于卫国公,兼之前散出来的消息,宣室殿收买江湖豪强,两两佐证,意在搅浑水,意在离间,离间寰王与殿下脆弱的父子关系。”
穆英:“宣室殿收买江湖豪强,我知,苏伯颜亦知,从苏伯颜的态度看,确有宣室殿的人参与收买,而非我们以为的寰王。苏伯颜遇刺,也许就是宣室殿那个暗桩急于灭口,考虑到苏伯颜绝不是夏侯风一派,也不排除夏侯风混水摸鱼,什么样的可能,都可能。”
燕明睿苦笑:“我被你绕晕了。”
夏侯云:“阿初,我记得,你提剑指着我,说,阿雪亲口告诉你,她亲耳听到我和燕明睿说话,说我要杀她。”
白初声音骤冷:“不错。”
夏侯云沉默良久,道:“在戏台上,有一类伶人会表演一种技,叫口技,模仿鸟叫兽鸣、风雨雷电,也能模仿人声。”
穆英施然道,“燕五公子,你在帐篷里听到路过的声音,若不是听岔了,就是有人故意而为,布这个局的人,应该很清楚你略逊于苏伯颜,断定与苏伯颜决斗的另有其人。此人,心细如发,就在不远的暗处。”
燕明睿惊怔:“七哥的意思,有人故意布局,让我以为江湖豪强听命于卫国公,兼之前散出来的消息,宣室殿收买江湖豪强,两两佐证,意在搅浑水,意在离间,离间寰王与殿下脆弱的父子关系。”
穆英:“宣室殿收买江湖豪强,我知,苏伯颜亦知,从苏伯颜的态度看,确有宣室殿的人参与收买,而非我们以为的寰王。苏伯颜遇刺,也许就是宣室殿那个暗桩急于灭口,考虑到苏伯颜绝不是夏侯风一派,也不排除夏侯风混水摸鱼,什么样的可能,都可能。”
燕明睿苦笑:“我被你绕晕了。”
夏侯云:“阿初,我记得,你提剑指着我,说,阿雪亲口告诉你,她亲耳听到我和燕明睿说话,说我要杀她。”
白初声音骤冷:“不错。”
夏侯云沉默良久,道:“在戏台上,有一类伶人会表演一种技,叫口技,模仿鸟叫兽鸣、风雨雷电,也能模仿人声。”
——————————。(未完待续)
ps:有重复,稍后修改,可恶的网络,要么登不上,要么慢得要死,我的全勤,嘤嘤泡汤了。。
192 伏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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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明睿不以为然:“在车上你还说,占得了鸾城,也打不进龙城,区区一万人,死路一条,怎么,转个身,吃个饭,就成了?”
“你们没有谋反的意思,我何必自讨没趣。”穆英一步三顿地踱着步,“把军队比如刀,握刀的人至关重要。财帛动人心,金袍人以鸾城处的河中岛为基地,郡守管政,郡尉管军,可能都被重金收买,而鸾城守卫军以郡尉的命令是从,所以,要想控制鸾城的军政,必须把这两个人捏在手里,也使金袍人不能再借鸾城起事。”
白初:“这个好办,天黑以后,我带几个弟兄摸过去。”
“现在下手,太晚了。早在我听说金袍人的基地在鸾城,我就派人以粗使仆役的身份,潜进郡守府和郡尉府,目前已装扮成比较亲近的护卫,只需我发个信号,那两个人就跑不了。贪财的人往往怕死,不怕他们不听我的。”
燕明睿垂头丧气:“你们穆家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厉害?远谋暗算,织成一张大网,太可怕了!”
穆英轻描淡写:“我有求于你们,你们的敌人,自然就是我的敌人,你们在明,我在暗,如此而已。”
白初:“这样便省了事,都说夜长梦多,我看今夜一定不平静。铁鹰骑动起来,动静太大,夜战是特战队的专长,五百黑鹰,首战西波尔山,并不出奇,今夜,倒可一展身手,算是给我们虎鲨一个交代。”
燕明睿哈哈笑道:“能把数百江湖豪强悄无声息地干掉。黑鹰从此威震江湖,是个大大的收获。所谓的江湖豪强,大多是仗手中刀剑,视律法若无的武士,不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人命,无辜二字如何也用不到他们身上,就凭他们收受钱财。来谋一国太子的命。一个个的,绝对是肆无忌惮的凶徒,黑鹰所为。可算为民除害,于朝堂有大利。”
帐外响起脚步声,有士兵报,寰王派人来了。
夏侯云:“明睿。你和徐树林去接一下,就说我伤重不起。还在昏迷当中。”
燕明睿起身去了。
白初:“今夜反夜袭,带上于石头吧,我看着他,不对头。直接杀了。”
穆英笑道:“鸾城不平静,白三他们不如潜伏河中岛,监视铁鹰骑的异动。擒拿每一个有异动的人。”
夏侯云:“七哥考虑周全,今夜不得平静。明天也未必平静。”
穆英再笑:“我已说过,朝廷公器握在自己手里,安全才最有保障,在朝的官,外放的主官,大多都在鸾城,是别人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一劳,永逸。”
夏侯云沉默。
鸾城郡守、郡尉被制,两万守卫军便动弹不得,蒋思辰已是九卿之一的卫尉卿,再无职可升,能引得他心动的,或许只有子孙可享荫庇的爵位,那些呼风唤雨的朝臣,或可威服,挟众臣以令龙城,逼寰王退位做王父,或者对不服者一律射杀,夺位的路从来血流成河,无论怎样,正如穆英所说,不是不可成事,只要敢想,敢做,计划周密。
然而,穆英不是穆雪,事成之后,穆英会提出什么条件呢?若成饮鸩止渴,可就不好了。
燕明睿返回中军帐,道:“是宣室殿的郭大总管,奉寰王的命,送来二十桶酒,晚上的祭祀月神,殿下伤重,不去也罢。”
白初讶然:“宣室殿的郭大总管,宣室殿的人员没被抓起来吗,苏伯颜呢?”
燕明睿:“问过郭大总管,苏伯颜人是醒了,可伤着脊柱,不大妥当。抓宣室殿的人,抓谁也抓不着郭大总管头上,这位大总管,原是曲台殿的小内侍,寰王出生后就侍候左右,看着寰王长大,夺位成王的,可以说是患难与共的主仆。”
夏侯云:“酒有问题吗?”
燕明睿:“易先生看过,上好的酒,虽比不得龙城第一陈酒的烈性,也差不太多。一桶一百斤,两千斤酒,分下去,一人喝一口,求一求月神的庇佑,还不错。”
夏侯云忽道:“先留着,也许能用到更好的地方。”
月亮升上来了,风中隐约传来鼓乐之声,遥遥望去,火光一片,烟花不时飞上半空,散作繁星落下,月神的祭祀礼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河中岛上也是热闹非凡。
白初带着于石头,指挥五百黑鹰,分批悄然隐入密林,泅水过河,钻过河岸的芦苇丛,在草地上匍匐前进。到亥时中,河中岛终于安静下来,黑鹰按照夏侯云画的图,分散全部就位。昏暗的羊角风灯在夜风中摇摆。
夏侯云和穆英走出中军帐,走过十几座帐篷,左前方的帐篷前,一个人影闪出来,突然看到夏侯云和穆英,似是吓一跳,待看清人的面目,失声呼道“殿下”。
“唐越,你怎么不睡觉?”夏侯云心中一沉。
唐越举起两个馒头,不好意思道:“肚子饿得发空,耐不住,到厨房来瞧瞧。”
夏侯云:“精神这么好,跟本宫走走吧。”
“唔唔。”唐越把馒头往嘴里塞。
穆英笑道:“别咽着。”
石桥上,十六名守桥士兵分两列站立。
唐越见夏侯云和穆英潜身在芦苇丛中,低低道:“殿下,有人偷袭吗?”
“不知道。”夏侯云抬头望了望空中的圆月,“月黑风高好杀人,月光如此之好,对谁都不利。”
穆英嗤嗤笑道:“盗贼恶月明,诚然。只是没想到,堂堂太子殿下,也当一回恶月明的盗贼。”
夏侯云默然地仰头望月,碧空万里,月明如洗。
又是月圆之夜,穆雪离开他一个月了,她的身影,便如这莹洁的明月,静静地照着他孤独的灵魂,又如岚边一涨清泉,幽然流过他冰冷的心。九年前的相识,半年来的相处,她在他心里,她的笑,她的忍怒,仿佛那一瞬间的心动,他已等待了千年。一夜欢好,她竟身死,人间幽冥,再不能相逢,清晨一别,竟成永诀!
造化如此作弄人!人从热渐化成冰,谁知我寂寂情怀?冷眼望尽风云起,苍茫大地,谁人主沉浮?
夏侯云用手压住心口,忍受那从心底散向四肢的疼痛。
唐越睁大了眼。
对岸的芦苇丛簌簌抖动,苇叶发出飒飒的轻响,接着,十数阴影无声入水。涓涓流水的河面反射点点月光,光纹乱了,数十黑影突然跃出水面,和先前入水的阴影扭在一起,光芒闪闪,分不清月光水光还是刀光。时间并不长,黑影似在阴影的身上摸索着什么东西,然后发出几声鹧鸪的鸣叫,有十多个黑影向石桥游过来,攀着桥桩勾住桥栏,翻到石桥上,又有刀光闪了闪,守桥的士兵几乎同时倒下,却又匍匐着向桥的那一端爬过去,其间一个黑影打燃火石,一线火星后,绚丽的烟花升空而起。
唐越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刺客要行刺,先得悄悄放倒守桥士兵,以利于大批刺客快速登岛,结果,刺客一下水,遭到黑鹰猎杀,还被搜走了发信号的烟花。月光太明,视线较远,黑鹰为防惊动敌人,模仿刺客的行动。现在,大批刺客正往河中岛来。黑鹰能在水里设伏,也能在岛的外围设伏。
唐越低声道:“殿下,怎么判断今夜一定有刺客?”
穆英拍了拍唐越的脑袋:“你家殿下伤重不起,你们这些人自然以他的金玉之体为重,守卫难免疏忽。”
草丛里。
于石头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
白初:“这会儿离着还有多远?”
于石头:“五里。三百骑左右。”
白初:“作准吗?”
于石头:“赌一贯钱,一个月的军饷。”
白初嗤笑道:“一贯钱,还一个月的军饷,你当铁鹰骑是什么,当黑鹰是什么,普通一兵在新训期间的军饷是一两金,一两金,知道吗?”
于石头咋舌:“给太子殿下当兵,这么有钱?”
白初翻眼睛看月亮:“那训练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死不至于,天天脱胎换骨是真的。”
于石头眨眨眼:“脱胎换骨不是这么用的。”
白初:“闭嘴,还有多远?”
于石头听了听:“两里,下马了。”
白初浑身绷了起来,手指放唇边,发出断续的鹧鸪鸣叫。潜伏各处的黑鹰立即进入备战状态。
不一会儿,数不清的阴影出现在黑鹰面前,外围的黑鹰毫无动作,冷冷看着刺客小心又快速地前进,直到他们全部进入伏击圈。
白初打个响亮的口哨,长身而起,挺剑向刺客刺去。骤然遇袭的刺客们只慌乱了片刻,很快列队还击。
夏侯云眸光一闪:“不对,这些人训练有素,决非江湖豪强那些各自为战的。”
穆英:“还等什么,上吧。”
三个人掠上桥头,掠过石桥,加入战斗。
刀光剑影,惨叫迭起。
有夏侯云和穆英两个煞神,刺客纷纷仆倒。
突然,一声惊呼:“唐越,是你吗,你怎么做了叛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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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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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斜刺里伸过来一刀,挡住了唐越向下劈的刀,两刀相碰,发出震耳的声音。
夏侯云身疾如魅,右手刀挥出的同时,左手抓住了那刺客的后衣领,反手一刀,砍在那刺客的刀上,直震得那刺客手臂都麻了,哎呀一声,撒手扔刀。
“唐越,给本宫看住了!”
“喏!”唐越应,将刀压在那刺客的肩头,“敢跑,唐某就剁了你。”
“是你!我认出你来了!”那刺客冲着夏侯云的背影,大喊道,“恩公,我认出你来了!”
“什么你啊我的,闭嘴!老实点!”唐越将刀一压。
夏侯云掠出的身形打个停顿,挽了个剑花,飘身而回,问:“你认得唐越,也认得本宫?”
“本宫?”那刺客呐呐道,“本宫?你,你是谁?”
夏侯云眯了眯眼,淡声道:“本宫乃当朝太子夏侯云,唐越是本宫手下的都尉,你把唐越当叛贼?”
刺客跳起来:“不对!我们奉蒋大人的命令,剿杀贼首,你,我认得你,你怎么会是太子殿下?”
唐越一脚踢刺客的屁股:“哪个不要命的敢冒充当朝太子!找死!”
“蒋大人?”夏侯云脑中飞转,“哪个蒋大人?”
刺客惊疑不定:“我们卫尉军,有几个蒋大人吗?”
“卫尉卿蒋思辰,你们是蒋思辰的手下?”夏侯云声音一冷,“蒋思辰派你们来刺杀本宫?”
刺客拼命点头:“我们就是卫尉军!蒋大人给我们命令,剿杀叛贼首领。”
“阿耀!”一声高叫,充满惊异。
于石头身形一顿。
“阿耀!四弟!”又一声高叫。
于石头暴跳而起。喊道:“大哥,是你吗?”
厮杀的人影中,出现两个抱在一起互捶的影子,一迭连声“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攻击的双方不由自主都慢下了手中的武器。
夏侯云眉头一扬,运气发声:“本宫乃当朝太子夏侯云!来犯者放下武器!再有反抗者。以谋反罪格杀勿论!”
刺客们面面相觑。
和于石头又捶又打的青年拖住于石头。异常吃惊:“太子殿下,那人是太子殿下?”
于石头:“当然,冒认官亲都是死罪。谁敢冒充当朝太子!大哥,你说你在卫尉军,好几年不回家,爹到龙城找你。没找到你,回家途中被惊马拖死。娘的眼哭瞎了!大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会来行刺太子殿下?”
穆英绕着刺客们掠了一圈,运气发声:“太子殿下在此。速速放下武器!”
刺客们纷纷扔刀,又惊,又疑。惧意开始滋生。
唐越押着的那名刺客,忽地双膝跪倒:“小人华挠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大恩,小人不敢忘!”
夏侯云怔了怔。
华挠呯呯磕头:“殿下忘了吗,小人是华挠啊,小人进山,本想采采参,打打猎,换几个钱给娘买药,不料碰上熊瞎子,要不是殿下出手相救,小人死在熊掌下了。殿下救命之恩,小人从不敢忘!”
夏侯云想了想,不大确定:“你是那个把刀刺进树干拔不出来,徒手和棕熊搏斗的话唠?”
华挠呯呯磕头:“就是小人,殿下还记得小人?”
穆英:“认识的?”
夏侯云:“秋狩,我和明哲、明睿走得有点远,看到有人和棕熊扭在一起,射了几箭。”
“殿下射了三箭,两箭射瞎熊的眼睛,一箭射中熊的心窝,神箭哦!”华挠一边说,一边比划。
穆英有些好笑:“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华挠嘿嘿笑两声:“华,就是姓华的华,挠,就是挠挠的挠,我娘问我爹,该取个什么名,我爹偏好喝醉了,被虫子咬得痒痒,直喊我娘帮他挠挠。殿下从熊掌下救了小人的命,嫌小人啰嗦,说小人是话唠。殿下夸小人身手不错,让小人参加鸾城大会,搏个功名,殿下瞧,小人当上卫尉军了,还入选金甲卫呢!”
众人皆笑,真是个话唠,可若不是个嘴淡爱扯的,也不会在生死拼杀中跟敌人套近乎。
于石头拉着兄长给夏侯云见礼:“这是我大哥于振,臣本名于耀,因父死兄失踪,报名参加鸾城大会时用了族里兄弟的名字,殿下恕罪!”
于石头,真名于耀,有狼的警惕,有狼的狠辣,天生是特战队员。夏侯云微眯了眼。
在于振和华挠互补的解说下,夏侯云基本得出结论:
参加鸾城大会的各地武士,都要在太尉府下设的衙门报名,在大王莅临鸾城前,经太尉府主持比试,选拔受大王检阅的百名武士,前三名当即授官,另九十七名听从太尉府调派,赴各地军营。
于振和华挠都属于成绩比较突出的,有自称太尉府长史的人来寻他们,说卫尉军需要一批肯吃苦、能打仗的新士兵,优秀者可以成为大王的金甲卫,军饷高,前途好。
所有新士兵驻守在鸾城外百里的军营,前任卫尉卿李世昌,现任卫尉卿蒋思辰,都曾亲临指导,鸾城郡守、郡尉更是和总教头称兄道弟。
华挠之所以认识唐越,因为和唐越同年参赛,并与唐越交过手,不敌落败。
问到唐越和于耀,唐越表示无人游说,于耀则表示,那位太尉府长史,不似自称,曾见他出入鸾城郡尉府。
夏侯云暗暗心惊。不知从何时起,太尉府和金袍人里应外合,以卫尉军为名,以重金为诱,拐了无数参加鸾城大会的优胜武士,鸾城大会,成了金袍人揽人的工具,鸾城周边的基地,不止河中岛一地,甚至可以说,整个鸾城都在金袍人的手里。
于振于耀兄弟的父亲,往龙城卫尉军寻人,寻人无果,死于惊马意外,十有*被金袍人的手下杀人灭口。却不知这样的意外,金袍人做了多少桩!
那些贫寒的、外地的、年轻的武士,兴冲冲以为自己是北夏精锐的卫尉军,却在糊里糊涂当中,成了叛军!
难怪太尉府出现金袍人的金元宝!
乔太尉,太尉一职做到头了!即使是那位长史欺下瞒上,乔太尉也有失察之责,若乔太尉一手策划,乔家至少落得唐家的结局,北夏六大世家,变成五大世家,再变成四大世家。
自去年起,金袍人动作频频,肯定是他认为,掀翻寰王的时机成熟了。
夏侯云再问:“于振,华挠,像你们这样的卫尉军,一共有多少人马?”
华挠犹未发现不妥,摇头晃脑道:“我们属于金甲卫,有五百人,蒋大人调派的卫尉军,有一万人马。”
于振望着夏侯云身边的几个人,人人面色沉凝,心知不妙,赶紧道:“小人是此次行动的首领,总教头说,叛贼中有我们的暗桩,会配合我们的行动,火烧河中岛。我们驻守的军营,距此地五十里。”
“你们的总教头,喜欢穿一身金色衣裳?”夏侯云慢声问。
于振和华挠齐齐点头。
夏侯云抬头望月,忽然道:“月明星稀,多美的夜,有人却要在这样美好的夜晚,杀人流血。”
迈步走到被黑鹰围住的年轻士兵,扬声道,“时间紧迫,本宫不及细说,只有一句,你们那位总教头,就是朝廷全力缉捕的谋反首犯,你们卫尉军金甲卫的身份,是假的!本宫暂不追究你们是叛军的事实,想洗脱谋反嫌疑的,原地待命。阿初,你与于家兄弟留在这儿,谁有异动,格杀勿论。”
看向穆英,深深一躬,“七哥,你的安排救了我父子!还请七哥再辛苦,即刻通知你的人,即刻控制鸾城郡守郡尉,可酌情杀之。”
返回河中岛,紧急集合准备战斗的号角声低低响起。时过一刻,所有人都已整装上马。一刹那间,夏侯云几乎落泪,如果不是穆雪,如果不是数十百次演练,铁鹰骑怎么可能这样迅速,这样肃穆!时又过一刻,铁鹰骑全部通过石桥,立马河畔的大草地上。
穆英放出两盏风灯,风灯慢幽幽升空。
夏侯云的目光扫过穆英和白初,命令燕明睿率五百黑鹰急驰赶往鸾城,守护寰王安全,让徐树林和于家兄弟带太子令去见蒋思辰,请他派兵增援。
夏侯云存了戒心的。穆雪不在了,暂时留下的虎鲨,以穆英为马首,穆英有意挟君挟臣,扶他上位,当真被他混水摸了鱼去,自己便是当上北夏王,亦将面临朝野诟病,而这种状况,穆英根本不会在乎。
空气中漫散起烈酒的香味。
夏侯云眺望金袍人的方向,那些假卫尉军算是无辜的,然而两军即将对阵,势均力敌,他没有时间、没有办法去解释、去劝服,面对一万人马的杀伤力,那就是你死我活。
回首再望河中岛,夏侯云心头一动,火烧河中岛,送来的二十桶烈酒,是犒赏,还是助燃,到底是谁派送?潜伏在铁鹰骑里的暗桩,又是哪个,或哪些?
大火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空中的明月亦似被烧红了。
出发作战的号角吹响,万马奔腾,大地都在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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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 绝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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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雷鸣般的马蹄声,如雷鸣般的呐喊声。铁鹰骑高挑军旗,以疏密有致、前呼后应的锥形攻击阵,高速飞驰。好像是黑夜的幽灵,卷起了杀气腾腾的狂飙,铁鹰骑冲出明月下的夜幕,一路呼啸着,怒吼着,挟带着满天的风雷,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摧枯拉朽一般地杀向假卫尉军。
金袍人和他的军队,静立在夜色里,已有两个时辰,月光下,他那薄金面具焕出奇异的紫色光芒,当天际边升起一片猩红时,金袍人下令吹号角出发。
对绝大多数的将士来说,假冒卫尉军是不可能的,龙城来的李大人、蒋大人估论不辨真假,鸾城的郡守郡尉总是真的。金袍人灌输的概念,大王是好的,大王身边的宋丞相,是奸佞中的奸佞,他们这支军队是大王诛杀宋丞相的利器,今夜,他们就要“讨奸相,清君侧”,他们是勤王的卫尉军。
金袍人也不认为这支军队不是卫尉军,只要他当上了北夏的王,这支军队就是卫戍长安宫的卫尉军。养兵多年,用在一时,火烧河中岛上的夏侯云部,与鸾城守卫军里应外合,拿下寰王君臣,过了今夜,他就是北夏万里山川的主宰。
奔驰二十余里,金袍人悚然看到,漫天的箭雨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暴风雪来临前的黑云,遮天蔽月,闪电般飞过的箭羽撕碎空气的呼啸声,宛然是死神的咭咭大笑,死亡的气息霎时笼罩在空旷在大草原上。
假卫尉军猝不及防,外围军队在慌乱中展开阵形,弓箭手射出了第一轮反击的密集箭雨。长箭挟带着刺耳的厉啸飞上了天空,漫天的长箭汇集成一片巨大的黑云,射进风驰电掣的铁鹰骑,霎时间有骑士在高速驰骋中人仰马翻。
铁鹰骑全然不理,疯狂地策马飞奔,如同滚滚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而来。巨大的咆哮之声。犹如惊涛骇浪一般裂石穿云,憾人心魄!
外围的假卫尉军被铁鹰骑无畏无惧、电闪雷鸣般的凶猛气势骇住了,弓箭兵在射出两轮箭后。几乎看清了极速冲锋的铁鹰骑那狰狞的面容,他们惊惶失措,本能地率先掉头向大军的后方逃窜。
两军终于相撞,发出了巨大而沉闷的轰鸣声。这声音响彻战场,重重地敲打在假卫尉军将士的心里。从黎明前的月光里突然降临的死神,以其恐怖的力量残忍地撞击着,砍杀着,践踏着他们的生命。
夏侯云看见了挥舞金蛇刀的金袍人。甚至看见薄金面具下,那一双妖娆的桃花眼。
金袍人也看见了夏侯云,那蜜色的肌肤在月色下。是一种诡异的苍白,长眉大眼间。染着千年冰川的寒冷。金袍人突然意识到,这位被刻意抹黑而名声不好的太子,在血与火的洗礼下,已从废铁蜕变成精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输在了忽略对手的变化!
夏侯云扣鸣镝于弩上。
自魔鬼谷起,金袍人为了杀死他,无所不用其极,如果没有穆雪,他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如果没有穆雪,他就算活着,也是一个忍气吞声的行尸走肉。
穆雪死了。
檀曼莉该死,丘婵娟该死,夏侯风夏侯雷就干净吗,金袍人就无辜吗?
箭矢破空,一声尖锐悠长的响声,有如鹰唳。
金袍人手里的刀落地了,那箭射穿了他的咽喉,他的喉中发出咕咕的怪声,转眼间,无数箭矢射上他的身,软甲挡住了箭矢进入肉体,却挡不住冲击力,巨大的冲击力令他再也坐不住,从马背上摔下来。
马蹄踩踏而过。
银白色戎服的骑兵,一波一波似潮水汹涌,所卷之地,便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土地!
夏侯云横刀立马,运气发声,声似滚雷:
“吾乃当朝太子夏侯云,奉命剿杀叛贼!贼首已经伏诛!顽抗者,格杀勿论!叛军听着,你们不是真正的卫尉军!弃械下马者不杀!”
华挠催马狂奔,发疯地大喊:“我们上当了!我们不是卫尉军!不是金甲卫!当了叛军,不是我们想要的,太子殿下在此,兄弟们,下马吧,弃械吧,别再枉送性命了!”
号角吹响,铁鹰骑暂停攻击,发出声声怒吼:弃械下马者不杀!
华挠领着逃过黑鹰鹰爪的假金甲卫,疯狂地在战场上来回奔驰,嘶声狂喊。
这些人,绝大多数根本不知谋反,如此的死亡,令假金甲卫痛不欲生,那都是他们同饮同乐的兄弟!
当蒋思辰率领三千卫尉军,高挑金红色卫尉军大旗,在晨曦中赶到战场时,战争已结束,遍地尸体遍地血,空气中充满血腥气,那些身穿银白色戎服的骑兵,意气风发,有一面从未见过的军旗,正高高飘扬。
那是一面红旗,红如火,红如霞,左上角绣金色飞鹰,鹰随旗动,旗随风动,激昂,好似一曲铿锵的长歌!
蒋思辰这个老兵痞子,忽地眼眶一热,从此走上了为夏侯云肝脑涂地的不归路。
号角呜呜响起,蒋思辰的卫尉军接管了幸存下来的假卫尉军。三军相碰,假卫尉军以无比热烈的目光看向蒋思辰的卫尉军,蒋思辰的卫尉军以无比热情的目光看向铁鹰骑,铁鹰骑放声高歌:
关河百丈寒,
蹄踏积雪残,
烈马西风见雄鹰,
铁刃冷如冰……【注】
蒋思辰述说发生在鸾城的事情。
祭祀月神后,寰王起驾,进驻丹鸾湖畔的鸾城行宫。金甲卫和往年一样,接替行宫守卫,巡防行宫。行宫排宴,鸾城的郡守、郡尉相陪在席。白天出现的多批刺客,令寰王君臣警醒,入口的东西由太医检测。
更交子时,行宫内外一片静寂,月明无限,蒋思辰查完行宫的防卫,准备就寝,燕明睿派来的百名黑鹰,翻进行宫,敲昏金甲卫,向蒋思辰报告鸾城有变。蒋思辰心惊,飞报寰王,传令金甲卫包围行宫寝殿,传令卫尉军全面防守行宫,带人踹开行宫偏殿的大门,却发现郡守郡尉躺在花厅里,软得像条虫,几个护卫模样的人,坐在一旁喝酒喝得酣然。
夜空变红。
厮杀最早从寝殿内开始,行宫守卫爬出地道,与金甲卫碰上,双方混战,黑鹰挥开手中的刀,砍瓜切菜,杀得行宫守卫节节后退,那一身黑衣,在月夜里飘动,竟似死神在起舞。
蒋思辰不离寰王左右。
行宫外的卫尉军严阵以待。
燕明睿派出百名黑鹰,率四百黑鹰,在于振的带领下,通过引丹鸾湖水入城的水道,进入鸾城,来到鸾城守卫军的军营,只听得军营内人喊马嘶。
金袍人在接连失利的情况下,沉心静气,借鸾城大会,起用鸾城守卫军,和他训练多年的“卫尉军”。
今夜的起兵,鸾城守卫军的行动,不仅郡守郡尉二人知,守卫军其他将领都知,以河中岛火光为号,三万人马合围寰王父子。只待诛杀寰王父子,他们都是新君的功臣,荣华富贵,无可估量,谁敢说“谋反”,啐他满脸唾沫,他们追随的是宪王嫡子,宪王是先王嫡长子,再名正言顺不过!
燕明睿与四百黑鹰,趁着守卫军集结,摸进马厩,无声杀人,大肆放火,受惊的战马四散狂奔,军营里顿时乱了,随后摸进酒库,将一桶桶酒倾倒,大火烧成了一片,四百黑鹰飞奔所到之处,酒洒火起,顷刻之间,军营里火光四起。
得手的黑鹰迅速撤出军营,散到军营大门外的街巷里、屋顶上,只待有兵马冲出,便松弦放箭。燕明睿又派黑鹰与蒋思辰联系。大开的城门本是便于鸾城守卫军进出,却成了黑鹰快速出城的通道。
行宫里,金甲卫和黑鹰携手合作,将地面的行宫守卫军尽诛,黑鹰想起叛军试图火烧河中岛,怒气勃发,灌酒进地道,放火,听着地道里传上来的惨叫,直把寰王君臣、金甲卫,惊得矫舌难下。
蒋思辰收到燕明睿的送信,立即点兵八千,快马冲进鸾城,与烧得焦头烂额的鸾城守卫军碰个正着,二话不说,开弓放箭。逃出火场的鸾城守卫军,惊魂未定,一战即溃,在上官被黑鹰几乎射杀殆尽之后,守卫军的士兵们跪地投降了。
寰王听燕明睿禀报,夏侯云率部与金袍人万骑作战,当下大急,派蒋思辰率卫尉军驰援。
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行宫外,金甲卫列队,寰王君臣抬着头,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阳光带着清晨的微凉,草地上露珠晶莹。
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般响起,无数的战马似从平地钻出,飞溅起望不到头的尘土奔过来,越来越近,可以看到腾跃的战马,马背上身穿银白色戎服的骑士。
当先一骑赤红色战马,四蹄奋飞,宛似一条游龙,快如一道闪电。
寰王忍不住提马上前。那是他的长子,被他抛弃的长子,已变得如此的神勇!这才是北夏万里山川的主人!
骏马如飞。
突然,一支利箭呼啸而出,那啸声,尖锐悠长,有如鹰唳!
霎时间,万箭齐发!
鸣啸的箭,直射寰王面门!
万箭,直射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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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注】歌曲见汪正正演唱的《燕双鹰》主题曲,张子健主演燕双鹰。很好听的~~
195 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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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王的笑容凝固了。
行宫外的人,惊呆了。
宋丞相喊不出一声,向寰王飞扑。
有一名金甲卫,比宋丞相更快。
鸣啸的箭,射在那名金甲卫的后背上,无数的箭,射上他的后背,射上寰王身下的青鬃马,在箭的冲击力和马将死的挣扎力,双重作用下,那名金甲卫与寰王一起落马倒地。
金甲卫突然喊起来:“太子殿下杀了大王,太子杀了大王!”呼啦啦拔刀出鞘,却又在浮动的烟尘、雷鸣般的马蹄声中,胆怯了,只空泛地喊着“太子杀了大王”。
“阿柔!”被扑倒在地的寰王失声喊道,“阿柔,你,你——”
桑柔吐出一口血,拼尽全力道:“大王,不是太子,不是太子,是,是,是三殿下,大王,是三殿下……”口中血花直涌,脸上却流露出笑容,“三,三殿下,嫁祸太,嫁祸太子,大王,桑家,桑家是无辜的……”
寰王翻身,看到桑柔的后背,衣服上挂着太多的箭,而只有一支箭,射进桑柔的后心,寰王嘶声喊“太医”。
桑柔攀住寰王的衣袍,笑道:“大王,别,别喊了,阿柔不行了,大王,桑家,桑家是无辜的,告诉太子,一个月,离开龙城,离开龙城,有,有大地动,有大地动,大,地,动……”头一歪,气绝身亡。
桑廷尉从人群中冲过来,抱住桑柔,老泪纵横。
受中尉军谋反案牵连,桑家嫡长子桑勇虽无罪释放,却也受刑过重,双腿不能受力,武功大减,又顶着革职永不录用的名声,对桑家而言,是极大的打击。桑柔说,她生是桑家女,死是桑家鬼,甘愿以残躯,借先机,换桑家的重新崛起。
桑柔穿上软甲,绑上木头假臂,经桑廷尉的私下安排,绕过蒋思辰,扮成金甲卫,在众人翘首等待夏侯云铁鹰骑的时候,一步步靠近寰王,终于赶在宋丞相之前,以身相替。桑柔没想到的是,夏侯风找来的那名高手,射出来的鸣镝,竟然穿透了软甲,要了她的命。
桑柔死了,含笑而死。
桑柔相信,因她的死,寰王就算怀疑夏侯云,也会给夏侯云辩白的机会,不至于轻信夏侯风,逼得夏侯云自保自立,自称云王。夏侯风另派高手刺杀寰王,也会变得困难重重,被疑弑君弑父,夏侯风再也没有谴责夏侯云不当为云王的可能,无论寰王死生,关于大地动的说法,前世那位灵台侍诏的谏言,一定会被重视,夏侯云的地位将无人憾动,而桑家,必能洗脱与夏侯风勾连的污名,嫡次子桑猛将走上朝堂重位。
桑柔却不知道,因为她是女儿身,没人来查看她的尸身,也就没人发现,那支射进她后心的箭,其锋锐,其劲力,若非软甲之阻,足以射穿两个人的身体,与夏侯云的鸣镝形似神不似,从而使真正偷箭的人,逍遥了很长时间。
桑廷尉轻拭女儿嘴角的血,这个女儿,活了两辈子,苦了两辈子,两辈子的爱恨情仇,就此散了吧,既有前世,便有来生,来生再做父女,他定护她一生,定让她喜乐一生!
急驰中的夏侯云看见头顶上飞过的箭矢,看见箭矢向寰王飞去,大惊失色,将刀向天一举,司号兵吹起停止前进的号声,奔驰中的铁鹰骑戛然止步。
夏侯云勒住马,掉拨马头,望着铁鹰骑。
那支射向寰王的鸣镝,赫然是从铁鹰骑里射出来的!落在世人的眼里,便是他夏侯云弑君弑父,罪不容诛!
夏侯云翻过箭袋清数,果然少了一支!高速奔驰中,鸣镝飞出,铁鹰骑不及思索有假,放箭从之,那人应该就在他的身旁。
夏侯云看向穆英,静静地问:“七哥,是你吗?”
穆英大怒,冷笑道:“我有求于你,失了你的信任,你还能答应我吗?”
夏侯云的目光扫过前几排骑兵,道:“七哥,你擅长易容,帮我找出那个放箭的假货。”
穆英怒冲冲,一勒缰绳,提马到排头的骑兵,怒吼道:“你们当中,有人偷了太子殿下的鸣镝,趁乱向大王射箭,这是栽害太子殿下弑君弑父!一旦定罪,你们谁也逃不过弑君犯上的罪名,弑君犯上,是要诛三族的!你们自行左右观望,看一眼身边有无陌生人,抓住他,赏金千两!”
一声厉笑,一条人影突兀跃离马背,从众骑兵的头顶踩踏而过,一个翩飞,落向丹鸾湖,凌波踏水而行!
夏侯云扣鸣镝上弩,一箭飞出,万箭相从,那人影沉入水底,再不见浮出水面。
好厉害的轻功!
轻功绝妙的夏侯星,若还活着,在此人面前,也不过是老妇与少壮!
何时竟有这样的高手?听命于谁呢?水遁而逃,若折回再行刺杀,必是防不胜防。
铁鹰骑惴惴不安。
夏侯云运气发声:“你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你们放箭,没有错,错在本宫疏忽,让人偷了鸣镝!你们是本宫的人,要想拿你们治罪,先得踏过本宫!”
铁鹰骑怒吼:“鸣镝所射,有不射者斩!”
夏侯云掉转马头,望着寰王,不再前进一步。众目睽睽,铁鹰骑乱箭射向寰王,他弑君弑父的罪名,不是有人逃跑,就可以洗掉的。他不想死。
寰王低头看着乱箭穿身的青鬃马,嘴角勾了勾。长子射死了他的枣红马,送他白马闪电,今晨,白马闪电腹泻,他换骑了这匹青鬃马。照桑柔所说,难道在三子的眼里,他这个父亲,不如一匹宝马?
抬头注视夏侯风,寰王问:“阿柔死了,死前的指控,你有什么想解释的?”
夏侯风脸色煞白,他终于明白,明明占尽先机,步步为营,却总是功亏一篑,这一世的不同,从他睁眼重生便开始了,桑柔和他一样,重活一世,比他更早地重活这一世!前世,为了灭弑君弑父的口,他杀尽桑家人,后宅里重病重孕的桑柔,如何得知被他封锁的消息?咦,一定是那些今世被桑柔早早杀掉的贱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夏侯风愤然道:“父王!此女乃儿臣的弃妇,陷害儿臣,有什么可奇怪的!儿臣只恨瞎了眼,曾娶这样的蛇蝎美人为妻,一片痴心错付,悔之晚矣!”
“好一个痴心错付!我儿尚未身残,三殿下你便与乔家女私通,珠胎暗结,我儿身残,你哄骗我儿,夫妻之名不存,夫妻之情犹在,我儿大归,你日日书信,诉说对我儿的思念,却又夜夜与侍妾厮混,指责我儿是妒妇毒妇!”桑廷尉仰天长笑,大声道,“我儿身死魂散,不怕再受火刑!三殿下,你弑父弑君,杀兄杀弟,想重施故计,栽害太子,桑家拼着满门血,也不会让你得逞!你就该受烈火焚身!”
夏侯风身子晃了晃,桑白头知道了,知道怨鬼重生!知道前世今生!该死的桑柔,她什么都说给桑白头了!绝不能承认,绝不能让人看他是妖孽,还没到最后关头,谁也挡不住那个死而复活的人!
夏侯风只做不懂桑廷尉的话,跪倒在寰王脚下,道:“儿臣冤枉!实不敢当桑廷尉指控!”
桑廷尉话藏机锋,寰王听得出,周围的人亦听得出,但是,弑君弑父,杀兄杀弟,这罪名太大,精通律法、向来以事实证据为论的桑廷尉,何出此言?桑家父女把这么大的罪名扣给夏侯风,仅仅因为夏侯风与桑柔和离?和离,不是桑家先提出来的吗?
弑君弑父?众目所见乃太子所为。
杀兄杀弟?众口不宣,北宫德阳殿大火,唐家被禁,卫国公被迁,表示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都曾对太子殿下下过死手,二殿下死于除夕对太子殿下的围杀之中。
吃相太难看了!
太子殿下驻马不前,心虚了吗?
寰王:“桑柔临死指控,桑廷尉语焉不详,桑家作为原告,三郎,只好先委屈你了。”
夏侯风恨得牙疼,盯着桑廷尉:“桑廷尉,本府也曾敬称过你岳父大人,只为一个和离,就这样陷害本府,这就是你们桑家的家风吗!”
桑廷尉紧抱桑柔,向寰王道:“大王,一个月后,龙城若有大地动,臣所指字字为实,龙城若无大地动,桑家满门,愿以死向三殿下谢罪!”
众皆失色,大地动!
夏侯风怒极,又惧极,龙城大地动,城毁人亡,锦江倒灌,哀鸿遍野,他便是以此天灾,发出檄文,声讨夏侯云,从而继位为风王,此刻桑廷尉这么一说,那大地动的灾害便死死扣在他的头上了!桑柔,够狠,够绝!
寰王向宋丞相摆了摆手,宋丞相催马奔向夏侯云。
夏侯云淡淡道:“宋丞相,大王有何旨意?”
宋丞相微微笑道:“大王让老臣来,便是问一问殿下,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夏侯云怔。
宋丞相拈须:“桑家阿柔舍身相救大王,临死前指控三殿下栽害太子殿下。桑廷尉则以一个月后龙城大地动,指控三殿下,弑君弑父,杀兄杀弟。”
夏侯云怔怔无言。
宋丞相笑:“殿下当真没什么可说的?”
“那种响箭,名叫鸣镝,是铁鹰骑的号令之一。第一支鸣镝,非本宫所射,”夏侯云拍拍箭袋,“本宫疏忽,鸣镝被偷了一支。刚才水遁之人,当是元凶。本宫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随你们看。”
蒋思辰提缰绳靠过来:“宋丞相,本将为太子殿下作证,本将一直在太子殿下身后,那支响箭飞过了本将的头顶,绝不是太子殿下所射。”
宋丞相:“既如此,殿下还是随老臣去见大王吧,心底无私,无畏无惧。”
卫尉军让出了一半的军帐,供铁鹰骑宿营。
行宫偏殿,金甲卫重重看守,夏侯云与夏侯风,隔案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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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 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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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偏殿,金甲卫重重看守,夏侯云与夏侯风,隔案而坐。
远远地,钟鼓声传过来,号角声传来,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开始了。
夏侯风几乎想得出,骏马如决堤的潮水向大草原涌去,奋蹄扬鬃,有如风驰电掣,马头衔着马尾,在草原上竞逐。万马奔腾,万马嘶鸣,怎样壮观的场景,又是怎样悲壮的声音。
还能赛马啊。
寰王好好的,宋丞相好好的,如何不能赛马呢。
鸾城守卫军被烧得惨不忍睹,投降了,金袍人的人马被揭破假冒卫尉军,也投降了,蒋思辰把两支叛军关在焦烟缭绕的军营。卫尉军发榜安民,鸾城人心安了,如何不能赛马呢。
各地来的骑士,都想在鸾城大会上扬名,精湛的骑术,高超的箭术,同样前百名能获朝廷任用,前三名能获大王恩封,如何不能赛马呢。
夏侯风很想笑,却笑不出。
上一世,鸾城兵变被铁鹰骑和徐树林的卫尉军联合平定,那个穿一身金袍,据说是夏侯宪遗腹子的,死于夏侯云铁鹰骑的马蹄,骨头都捡不起来。当铁鹰骑归来时,乱箭如雨,宋丞相扑倒寰王,连人带马成了箭垛。寰王和宋丞相相扶相持三十余年,是君臣,是知己,又情同手足,宋丞相死在面前,令寰王悲愤欲绝,直接下令解除夏侯云的兵权,羁押于行宫,夏侯云抗命不从,带铁鹰骑扬长而去,气得寰王口吐鲜血。那天。赛马大会取消了。
重生后,夏侯风凭记忆,让人*鸣镝,又加以改进,他要借那人之绝顶武功,使鸣镝穿透宋丞相和寰王,让他们一起死在乱箭之下。如此。把夏侯云结结实实钉在不忠不孝的耻辱柱上,永远不得翻身。
千算万算,没想到桑柔携恨重生。前世爱有多深,今世恨深百倍,桑家父女给他挖了一个填不满的大坑!
夏侯风袍袖一甩,甩落茶案上的茶具。冷笑道:“装什么呀,你以为你一副天高云淡的样子。就能洗脱弑君弑父的罪名?做梦呢!从来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我被关在这儿,夏侯雷可欢了。我倒没什么。大不了是混吃等死的国公,你本就不得父王的眼,这一次事大了。别说太子位,命都保不住。可惜你费尽心血种了桃树。桃子由别人吃得津津有味。这滋味不好受吧。”
“背着弑君弑父罪名的人是我,你在为我鸣不平吗,丹鸾湖上的呆头鹅都会笑的。”夏侯云伸直两条长腿,左腿叠右腿,“倒是奇哉怪也,桑家明明是你的妻族,你的助力,却似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竟以大地动为咒。夏侯风,你还是向天祈祷,别发生大地动,否则,朝野罹难,你当成祭祀台上的牺牲,却不知如你这般的,上天收不收。”
夏侯风冷笑:“你是看不到我做祭祀台上的牺牲的,北夏这大好山川,到底落在夏侯雷的手里,夏侯雷自幼便得父王教养,学的都是君王之术,而今学得以用,父王一片拳拳心意,真是天可鉴也!”
“挑得一把好唆!”夏侯云走到门前,看一眼执矛荷刀的金甲卫,向蹲在石阶下的大双小双道,“给本宫送些吃食,一碟花生,半斤牛肉,一壶茶,就这样。”
大双小双跳起来往外跑。
金甲卫嘴角直抽抽,就这样,一个人的份例都不够,那位三殿下只能干瞧着?
夏侯风脸青了,眉宇间那片淡淡的灰色阴成了铁灰色,神色愈加冷鸷,喊风府内侍备酒备菜,瞧在金甲卫眼里,到底落了下乘。
夜幕落下,行宫内外彩灯辉煌,已无半分兵变的气氛。正殿的偏厅,方案上食味生香。
寰王斟了两杯酒,推一杯给夏侯云:“今晚就你我父子,什么话都可以说得。”
夏侯云将酒杯推开:“父王想是不知,儿臣沾不得酒,体质有异,沾酒,会起酒瘆。”
“原来寡人忽视至此。”寰王微微一怔,命郭大总管送茶来。
夏侯云不语。
“你心里是怨恨的吧。”
“父慈子孝,无爱,则无恨。”
寰王将酒一饮而尽:“好一个父慈子孝。的确,对你而言,寡人既非严父,更非慈父,再深的情,无数次磋磨以后,也难剩分毫。世人看天家,天家有君臣,无父子。童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夏侯云微怔。童年?似乎很遥远,又似就在昨天。曾与寰王共骑一匹马,追逐草原上的麋鹿,保国公传授他武功的时候,寰王曾递过来柔软的棉巾,宋丞相给他讲书的时候,寰王曾在一旁笑听……何时起,他们父子渐行渐远?永宁殿永远的宁静?苏夫人的寻衅滋事,卫国公的冷嘲热讽,寰王的纵容,宫中迎高踩低的冷暖,直到母后凄凉离世,直到如今。
寰王又饮一杯酒:“我知道,最让你介怀的,无过于你母后的死。我能容她独守永宁殿二十年,便没想将她怎样。你认为是我冷落她,因此而深恨我,其实,自有了你,她就没让我近过她的身,她心里,另有他人。”
夏侯云怔,冷声道:“母后已死,死人不能开口。”
寰王淡淡道:“自来王陵有规制,王与后同葬一墓,你就没发现你母后的陵墓与众不同吗。你可以问宗正府,问太常府,那是你母后自己的要求。”
夏侯云眸光一冷。他早就发现,母后的陵墓,向东,不向南,是一座独立的墓穴,当时他恨得心头发硬,父王竟冷落母后至此,死也不肯同穴而葬。他错怪寰王了?
“燕槿爱梅,更爱莲,每年六月都会到与行宫一河之隔的燕家别苑小住。燕槿坐船头赏莲,燕柳攀船舷采莲,扑通一声水响,攀船舷的燕柳无事,坐船头的燕槿落了水。我把燕槿救上行宫的画舫,舫上的内侍将我踢下湖。燕槿把夏侯宪当作恩人、良人,到死心意不改。”
寰王的眼里浮起一丝苦涩的讽意。红船停于碧叶,莲花映日似锦,美人裙袂飘飘,在利用燕家之势的同时,也存着一份喜欢。始终没说,他与燕槿有救命之恩,只以为男女之间,相悦的两情无关恩情,以恩情换爱情,太自轻,只以为日久可见人心,日久总能生情,偏燕槿心盲,掉在自己编织的爱情里,错过了可以发生却没发生的真正的爱情。夏侯宪死于长安宫东门,燕槿病了两个月,若非燕侯送来千年野参,这世上,便没有夏侯云了。再深的情,也经不起磋磨,何况并不深厚的一份喜欢。
夏侯云干涩无言。夏侯宪,燕槿,夏侯寰,是夏侯宪太无情,还是燕槿太痴?
“子不言父母过。燕槿选择了独守永宁殿,那宫中的高低炎凉便怪不得旁人,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我只恼她的不信任,论武,你比得过久享北夏第一高手之名的保国公吗,论策,你辩得过三十年致力朝政的宋丞相吗,他们本是你的启蒙,都被燕槿以可笑的理由排除了,她倒是护你护得风雨不透,却也将你护成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小家作派。”
“大郎,你可曾想过,你是王的儿子,是燕家女的儿子,你是太子,你要接北夏的江山,要治北夏的臣民,你无须向任何人低头!我远你,厌你,弃你,只为你战战兢兢,唯唯喏喏,治人之人治于人,莫说开疆拓土,你连守业之君都做不好!”
夏侯云垂眸。
寰王放下酒杯,“从前,我想不通夏侯宪既然愿意娶燕家女,为什么舍嫡女而就庶女,而今总算明白,燕槿虽比燕柳明艳动人,心性、眼界、韧度皆大不如,燕柳比燕槿更合宜坐上后位。一个能对自己狠的女人,对敌人更狠,燕柳如此,穆家女也如此。”
夏侯云:“阿雪没害过人。”
寰王笑:“穆家女比燕柳强多了,说起来你比我幸运,能娶穆家女做妻子,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就算死在你的乱箭下,也能安心见列祖列宗了。”
夏侯云哑声道:“阿雪死了。”
寰王淡淡道:“你已经站起来了。”
厅门推开,郭大总管托着茶盘进来,摆上茶壶、茶碗,给寰王斟满酒。
寰王端起酒杯:“大郎,你我二十多年父子,坎坷到今,也算摊开了说话,为父没什么多说的,二郎已死,你能放过三郎、四郎便好。无论怎样,他们是你的兄弟。为父老了,不想再看到你们兄弟相残。如果你能放下以前一切,我想做回你童年的父慈子孝,过一段时间,再给你娶一位你能称心的太子妃。”
夏侯云提茶壶倒茶:“有些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有些事过不去,永远留在心上。父王与母后的事,儿臣无话可说,儿臣也可以答应父王,三郎四郎自此收手,儿臣便放过他们。但是,母后之死,却是苏文绣和卫国公做下的,我不会放过。”
“你还是放过他们吧,算为父求你。”
“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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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 娈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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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王握着酒杯,久久无语。
郭大总管悄悄退出,掩上门。
“三郎四郎派人杀儿臣的时候,可有半分念及儿臣是他们的兄长?兄弟相残的人,从来不是儿臣!儿臣命硬,还能坐在这里听父王为他们求情。想父王当年逼宫夺位,亲手射杀宪王,兄弟之情,不如箭尾的鸿毛,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父王却以君臣父子兄弟之情,逼儿臣退让,已是强人所难,竟逼着儿臣放下杀母之仇!儿臣只给父王三个字,不可能!”
寰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幽然道:“当年的事,你所知皆来自于你母后所说,她那样的娇女,所见所闻都是别人想让她看到、想让她听到的,别人不想让她看到、不想让她听到的,她就看不到、听不到。”
燕家在一个月内出嫁了两个女儿。
燕槿以伤重为名,与夏侯寰分房而卧。
鸾城大会,苏文锦一舞动天下。夏侯寰不是不动心的,感苏文锦一往情深,又自思自想许不了妻位,婉言相拒。夏侯宪则许诺苏家,封苏文锦以夫人之位,许苏文锦之子居太子之位。苏文锦却求长兄苏文显与燕家达成协议,愿以鹤鸣山苏家全力,助夏侯寰上位,条件是,夏侯寰在燕槿病故后,娶苏文锦为继妻。苏文显查得燕槿堕崖重伤,生命无多,便依从了妹妹的哀恳。夏侯宪听说苏文锦与夏侯寰两情相悦,大怒,令金甲卫掳苏文锦进宫。
长安宫宫变,燕苏两家合力,部分中尉军、卫尉军倒戈。夏侯宪死了。
苏文显带走了苏文锦。
燕槿虽有伤病,已在康复之中,而苏文锦疯了,被掳进宫的当晚,夏侯宪强.暴了她,宫变那天,夏侯宪将苏文锦赤.身悬挂在东门宫墙外。
夏侯寰成为寰王。燕槿成为燕王后。
燕家元气大伤。求燕槿为夏侯寰生一个儿子,求夏侯寰给燕槿一个儿子。
如燕槿所愿,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被封为太子。
夏侯云闭上眼睛。
原来,他的出生,只是夏侯寰和燕槿为燕家完成的一个任务。寰王请保国公和宋丞相为他启蒙,因为他是封了太子的嫡长子。承接着北夏的未来,其间有几分父子情?燕王后呢。爱的是他这个儿子,还是需要他这个儿子的太子身份?
最终,他被父亲厌舍,被朝臣鄙弃。被兄弟追杀。
而那个愿为他拼命,与他同生共死,关心他。迁就他,爱他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他从来都是孤独的一个人。
飞在云天深处的鹰,注定一生孤独!
寰王幽幽长叹:“卫国公认定,当年的事,是燕槿装伤病,骗了苏文锦,燕家骗了苏家,他对苏文锦有执念,把那一腔子补偿的心意全都转给了苏文绣。”
夏侯云冷冷道:“卫国公以补偿的名义,对苏文绣言听计从,为苏文绣出谋划策,为什么不直接将苏文绣带进卫国公府?哈,父王为王,卫国公为公,既是做妾,岂有不做王妾而做公妾的!做了王妾,还勾着公不放,好个一往情深!父王知卫国公偏执,还是无底限地纵容,直到他害死母后。父王以为,打杀几个太医,就算给母后交代吗?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寰王半晌无语,涩声道:“我欠他的。”
夏侯云声音更冷:“父王欠他的,便要拿母后的命,拿儿臣的命,去偿还吗?”
寰王哀声:“大郎,卫国公已被圈禁在王陵,一辈子不得自由,一辈子吃苦受累,不够吗?你便放过他吧。”
夏侯云淡淡道:“是父王你求娶母后的,是苏文锦自己要嫁父王做继妻的,是苏家主动联合燕家的,苏文锦疯了,怪也只能怪你们这些男人,连个女人都护不住,与母后何干?母后死了,害她的人还活着。”
寰王再次沉默,良久,良久,艰难道:“我亲手射杀宪王,无底限纵容卫国公,原因,原因只有一个。”
卫国公夏侯骞和寰王夏侯寰的生母,先王时候的杨良人,不仅容颜出众,盛宠于长安宫,还是个能生养的,三年抱俩,当时的燕王后岂能容得,寻了个由头,将杨良人母子幽禁于曲台殿。
长安宫里的王子,再不受宠,长到七岁,都得读书习武。因燕王后的特别关爱,夏侯骞和夏侯寰的老师对兄弟俩几乎无视,夏侯寰无奈,便将能读到的书全都背下来。
那年秋天,秋雨连绵,杨良人病得恹恹的,夏侯寰扮成内侍,溜出曲台殿,到莲花池畔的桂林里摘桂花,想为杨良人做桂花糕。九岁的童子如玉如珠,落在太子夏侯宪的眼里。夏侯宪派近身内侍送来桂花糖、桂花糕、桂花酿,曲台殿满殿飘桂。
入夜,夏侯宪到曲台殿来了,内侍按住了杨良人,当着夏侯寰的面,夏侯宪撕碎了杨良人的衣裳,夏侯寰哭求夏侯宪放过生母,夏侯宪轻轻一勾手,拉过夏侯寰,一个热吻落在夏侯寰的嘴唇上,夏侯寰吓呆了,夏侯宪的手向夏侯寰的身下摸去,夏侯寰羞愤交加,奋力推搡夏侯宪,又哪里敌得过青春年少的夏侯宪。
杨良人的哭喊被棉巾堵住,夏侯寰的衣裳被剥光,就在夏侯宪欺身压上夏侯寰的时候,夏侯骞冲了进来。
暗夜里,烛光下,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沿着少年美好的脖子,滚上清瘦而又匀停的胸膛,滚进腹下那片初长的草丛,草丛里,伏卧着一头健硕的小兽。
出浴的美少年,令夏侯宪呼吸都顿住了。
夏侯宪带人进曲台殿时,夏侯骞去了恭房,不小心滑倒在雨水坑里,到净房洗沐。内侍听外面动静不对,死死拖住夏侯骞。夏侯骞不肯眼睁睁看着母弟受辱,跪在夏侯宪面前,恳求夏侯宪放过病母幼弟,他愿以身侍。
当夏侯骞的惨叫刺破夜空时,杨良人对夏侯寰说,那是你的亲哥哥,永远记住,是他替了你受辱。
从那以后,夏侯宪常常命人来传夏侯骞。
夏侯寰十四岁了,杨良人每天流着泪,细心地为他妆容,掩去他令人叹为观止的美艳。
有夏侯宪的关照,曲台殿所有供应越来越好,夏侯寰对夏侯骞越来越心痛,对夏侯宪越来越恨。
那一夜,初夏的风拂过长安宫的花木,暖意煦煦。
夏侯寰放下书卷,起身,剪去烛花,一边踱步,一边默默诵读。
殿外月明星稀,夏侯寰背书背得口渴,喝几口杨良人送来的酸梅汤,继续背书,忽然感到一股燥热,陌生的热潮在体内流转,身下异样渐起。夏侯寰心里慌慌的,不由自主伸手去捂,隔着衣传到手里的热,令他面红耳赤,羞愧不已,而又忍不住想更紧地握住那团热。
门被推开,夏侯宪进来了,掩上门,站在那里,含笑注目。
夏侯寰再生涩,也知中了夏侯宪的暗算,夏侯宪从没想放过他。他痛苦地发现,明知应该拼力逃跑,脚却向夏侯宪迈去,明知走过去万劫不复,手却在撕脱自己的衣裳,明知夏侯宪是个恶魔,手脚却攀上了夏侯宪。
夏侯宪压在他的身上,明明是侮辱,他却想要得更多,夏侯宪大力搓揉他的肌体,明明是恶心,他的喉中却溢出暧.昧的呻.吟,夏侯宪进入了他,不停地撞击他,明明是奇耻,他不但任由夏侯宪予求予取,还主动吮舔……身与心的极度分离,使夏侯寰痛得昏过去。
醒来已是两天后,夏侯骞抱住他痛哭,求他放弃自杀的念头,夏侯宪放了话,夏侯寰敢死,他就敢杀了杨良人和夏侯骞。
在以后的日子里,食髓知味的夏侯宪总在夜晚潜进曲台殿,命内侍给夏侯寰灌“醉红尘”的迷情毒,中毒的夏侯寰,对夏侯宪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尤物。夏侯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日夜想着杀死夏侯宪,却困于人手不足,武功不够,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直到一个月后的那一天——
丹鸾湖,他被内侍踢下水,又被内侍拖到另一条船上。送走燕槿的夏侯宪来了,内侍按住夏侯寰剥去衣服,夏侯宪百般撩拨,夏侯寰像条死鱼没有反应,夏侯宪气急败坏,只得命内侍灌药,药灌得太多,夏侯寰剧烈攀拉夏侯宪时,船翻了,内侍吓坏了,救起夏侯宪向画舫游走了。
夏侯寰赤身浮在莲叶下的湖水中,但觉浩淼的丹鸾湖,也洗不净他身上的污垢,一时绝望之极,沉身入水,心里想着,船翻落水,意外而死,夏侯宪总不至于再杀母兄。
一支竹篙伸过来,有人摇头叹,被狗咬了一口,脏的是身子,洗一洗便好,只要心还干净,人就是干净的,不是人的错,为什么要自杀,无能的人才杀自己,该死的是狗。
说话的人,自称姓宋,宋家祖辈采药,到宋父这一辈,宋家供出了几个读书小成的士子,开始走官途。
当夏侯宪再次到曲台殿,给夏侯寰灌醉红尘,欺上他时,服下解药的夏侯寰,把刀刺进了夏侯宪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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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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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男女,尤喜童儿。
只是八个字,可见夏侯宪的丑陋面目。
夏侯云眸光一缩,凝眸注视寰王,那羞惭之色,痛耻之颜,当年的龌龊,只怕不是卫国公“替了我受辱”五个字能掩去的。
岁月如刀,风霜如剑,这年近五十的男子,风华不减,依然夺目得像空中明月,所谓绝代美人,美得不似凡尘所能有,便如寰王这样的吧。
夏侯宪男女不忌,尤喜童儿,已是腌臜,竟把魔爪伸向自己的弟弟,谓之禽.兽,着实辱了禽.兽。中箭摔下宫墙,实在是死得太简单,死得太快。
随享有北夏第一高手之名的保国公习武,不仅因为他是太子,还因为他有一张肖似寰王的脸。
有着绝世容貌,却无自护之力,那种苍白的愤恨,夏侯云心有所感。在魔鬼谷,若非穆雪相救,他自问做不到忍辱偷生。
“儿臣明白了。”夏侯云起身离座,单腿跪地,抬头望着寰王,“儿子答应父王,放卫国公一条生路。”
寰王眸中幽光黑浓:“我远你、弃你在先。”
“对不起。”夏侯云低语道,“母后不信父王在先,儿臣不信父王在先。‘父王’这两个字,喊起来父在先,王在后,实则,王在先,父在后。父王的苦心,儿臣今日才知,是儿臣做得不好,让父王失望了。”
寰王扶起夏侯云:“雏鹰已经长成铁的翅膀,即将翱翔九天,为父很高兴。为父却又怕你翅膀硬了,眼里心里只剩仇恨,扇起血雨腥风。一个满怀恨意的王,将是朝野的灾难。”
夏侯云垂首,突又向前一扑,抱住寰王,就地连滚,白光一闪,满厅刀光顿起。夏侯云脚尖一勾勾住食案。长袖一挥。案上的碗碟杯盘全都飞起,连着酒菜茶汤,一起向那刺客飞去。刺客骂一声向后疾退。
趁着刺客这一退。寰王赶紧把自己的刀递给夏侯云。夏侯云来见寰王,自是没带武器,接过寰王的刀,不觉苦笑。这是独属北夏王的金刀,是权力的象征。却非作战的利刃。然而此时,有总胜于无。
刀花迭翻,刀刀呼呼有声。刺客赫然是风府曾经的护卫统领,蔡一卓!
当胸挨了穆雪一刀的蔡一卓。竟然没死!
除夕那夜,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忽略了蔡一卓的尸体。蔡一卓死里逃生,必与当时还在披香殿的唐美人有关了!
夏侯云倾听厅外寂无人声。想来当值的金甲卫都已遭不测。穆雪曾说,名声不显的蔡一卓,武功深不可测,已臻化境。果不其然!
刀光劈空而来,夏侯云不敢大意,金刀刀势展开,只见一道金虹锁住一条深影,倏前倏后,忽腾忽跃,刀风飒飒,渐渐看不清人影。夏侯云一声长啸,金光暴涨,犹如怒海狂涛,招招式式潮涌而出。
寰王想喊“有刺客”,刀气的威压,压得他透不过气,想往门口跑,又怕自己一动,分扰了夏侯云的注意力,一时无措,紧紧靠着墙,不给夏侯云添乱。
又一道身影疾闪,寒光直扑寰王!夏侯云来不及多想,反手挥刀,这一刀看不出有什么奇妙,那刺客偏偏闪避不开,他的刀明明先刺出的,但还未沾着寰王的衣袂,自己的右臂已中了一刀。夏侯云顺着挥出的刀锋,一掌击出,将那刺客打得飞起来,“砰”的一声撞在墙上,瘫倒墙角起不来了。
寰王惊呼:“三郎!你,你——”
夏侯云击伤偷袭寰王的夏侯风,后背则完全暴露给了蔡一卓,蔡一卓见机,挥刀直刺夏侯云,夏侯云跃身不及,刀从大腿划过,带起一串血珠。夏侯云闷哼,扑通摔倒。寰王纵身扑来,蔡一卓喋喋冷笑一声,手中刀直劈而下,夏侯云抱住寰王翻滚,又一串血珠飞溅,蔡一卓的刀从夏侯云背上划过。
寰王颤声道:“不要再管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夏侯云心意驰动。
看来,以鸣镝射寰王、凌波水遁的那个人,就是蔡一卓。死里逃生的蔡一卓,是夏侯风的底牌。在夏侯风的孤注一掷里,身怀绝顶武功的蔡一卓,足以杀死任何他想杀死的人。此时此地,只要蔡一卓杀了他和寰王,再伪造一个现场,落在世人眼里,便是他弑父弑君。夏侯风成为风王,便名正言顺了,再无人质疑。
对蔡一卓来说,吃过穆雪一刀,几乎送命,绝不会放过穆雪的丈夫。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寰王不再宽恕了吗?果然是刀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不知道疼。
夏侯云终是不忍推开寰王,力贯双脚,向蔡一卓膝盖踢去。
砰!砰!砰!几声大震,门窗全被踢碎撞飞,嗖!嗖!嗖!数十支箭直射蔡一卓,蔡一卓挥起刀波,臂上腿上还是中了两箭,铜矢入骨三分,疼得蔡一卓打个趔趄,又数十支箭射来,蔡一卓闪避挥刀,又中了两箭,第三波箭射进时,蔡一卓就地滚动,向夏侯云滚来,刀锋直砍夏侯云的脖子。夏侯云以金刀相抵,两刀相碰,金刀居然卷了刃。二十来个黑影随之跃窗而入,寒光带着杀气交剪而来!蔡一卓登时陷入剑气纵横的剑阵。
夏侯云吃惊地望着为首的黑衣人,失声道:“阿次?阿次!”
蔡一卓喋喋怪笑,刀光猛涨,手中刀旋风泼水般向白次的虎鲨猛砍。
夏侯云扶起寰王。
寰王两腿发软,却是站不住,更走不了一步,二十多年养尊处优,早已忘了刀光剑影,而夏侯风弑父杀兄,更是抽去了他所有的力量,指着被踢得重伤的夏侯风,说不出话。
本来,夏侯风受伤倒地,看到夏侯云和寰王被蔡一卓砍杀,眼见就要死在蔡一卓的刀下,一张阴寒的脸泛起了嗜杀的殷红,突然杀进来的黑衣人,令夏侯风感到绝望。
明明夏侯云的人都被卫尉军看守在卫尉军的宿营地,明明行宫的金甲卫被蔡一卓和风府暗卫一个一个杀掉,这些人,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
寰王不死,夏侯云不死,死的就是他夏侯风了!怎么会这样?他可是得天青睐,重生而来的人!难道重生,就是为了让他再次见到夏侯云当上云王,甚至是一直当下去,当得好好的?不,不,不可能!
夏侯风悄悄缩起腿。
夏侯云脚尖勾了勾,勾起夏侯风掉落的刀,扬声道:“阿次,你们退下,把这个人交给我。”
白次打声呼哨,收剑退散。
夏侯云冷冷道:“蔡一卓,你从我妻子的刀下逃生,本算你命大,合该远离是非,却一定要为夏侯风作恶,那只好委屈你,再死一次了。”以刀作剑,化成一道闪电向蔡一卓疾刺,又快,又狠,又准。
白次低低呼了一声:“穆家剑法?少主她……”
门外闪过一个人影,颤声喊道:“大王!”
寰王抬头一看,喜道:“小郭子,你还活着?”
郭大总管向寰王跪爬过来,颤声道:“大王,外面,外面,金甲卫都死了,都被割了脖子!老奴,老奴出了个恭,逃得一命,是三殿下,老奴看见是三殿下的人,三殿下黑了心了!大王,大王还好吗?”
寰王点点头:“还好,你没事就好,来,扶寡人起来,真是老了,这点事都受不住。”
郭大总管扶起寰王,见夏侯云和蔡一卓恶战正酣,眼中阴光浮起,手腕一翻,一把短刀已在掌心,照着寰王的胸口刺去!
寰王正回过头来,想说,小郭子,你瞧,大郎好了,比以前更厉害了,却看到一双闪着光的眼,那眼神,阴森森的,恶毒,而疯狂,四目相对,时间似乎停止。寰王下意识地转了转身,胸口传来剧痛。
白次一剑挥出,血光封住了寰王的眼,耳边似有尖叫,尖叫被拉得很长,听不真切。
郭大总管惨叫倒地,一条右臂已被白次齐肩断去。惨叫惊动夏侯云,一回头见寰王胸口插刀,又痛又吓,向寰王扑过来。蔡一卓见状,连环刀向夏侯云后背连劈带刺。虎鲨瞬间列阵,放过夏侯云,十八把剑抖起千匹白练,锁住蔡一卓。
暗杀金甲卫,蔡一卓已耗了些气力,夏侯云的武功却在他的意料之外。夏侯云虽然夺过鸾城大会的头筹,却不被蔡一卓看好,自榆州归来,武功全废,即使能得恢复,最多到七八成,东夷武士的挑战,蔡一卓惊讶地看出,夏侯云的武功居然恢复到十成,尽管如此,以一敌九,到底挨了两刀,细思量,蔡一卓并不放在心上。
蔡一卓发现自己看走了眼,如果不是夏侯云要护寰王,如果是在夏侯云的巅峰状态,他真奈何不得夏侯云。虎鲨的出现,令蔡一卓莫名地想起自己的弟弟,他一个人躺下地下,很孤独吧。
夏侯云跪在地上,抱住寰王,短刀,完全没入了寰王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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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诬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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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恣意。
蔡一卓感到气力沿着箭的创口一点点流失,眼前星芒闪烁,暗自咬住舌尖,双腿用力,身子猛地向上窜起,撞破屋顶,逃出偏厅。
白次立即向夜空射了一支火箭,冷冷道:“这样的人,放不得!”
虎鲨跃出窗外,四下散开,追击蔡一卓。
可能正是因为寰王的一错身,短刀没有刺到寰王的心脏,血汩汩地流,染红了衣衫。
夏侯云连封寰王胸前六大穴,说:“父王,你忍一忍,儿臣带你去寻医,不会有事的。”
寰王拉住夏侯云,勉力指了指郭大总管,问:“为什么?”
郭大总管从曲台殿的小内侍,到宣室殿的大总管,四十多年来,风风雨雨,一直在寰王身边侍候,深得寰王宠信,为什么把刀刺向寰王?为什么?
郭大总管浑然不觉断臂之痛,仰头咭咭怪笑:“为什么,为什么,老奴这个没根的,原也是有根的!想我本是教坊的小厮,专门服侍画春.宫的师父,躲在耳旁里,看那些贵人含珠弄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压一压教坊里的花魁,花魁答应,只要我做出教坊的独门秘药醉红尘,她就依我!可是,我还没偷到醉红尘的秘方,教坊就被抄了,因为得罪了宫里宠妃的弟弟!我好端端一个少年郎,被去了势,变成人人瞧不起的内侍!那个宠妃,姓杨,姓杨!老天有眼,杨良人失了宠,被关进曲台殿!”
夏侯云抱起寰王:“父王。先看伤去吧。这疯子跑不了。”
“我是疯子,你就是傻子!”郭大总管举左手指寰王,“你把你那位哥哥当好人,可想不到他才是那个最奸的,你当他是为了你,才雌伏在宪太子身下的吗,哈哈。太可笑了。他是自愿的,他求之不得!宪太子勾勾手指头,他比女人还妖娆。你没听到他那叫声,叫得人心肝直颤,他是宪太子身边的第一宠!哈哈!”
寰王在听到“醉红尘”三个字的时候,惊恨痛恼。齐涌上心,全身痉挛得僵硬!
“姓杨的害我去了势。此仇怎能不报!那时候的曲台殿,和永巷一样冷清,大王刚出生,杨良人顾不过来。我主动要求照顾卫国公,每天晚上,他睡着了。我都会去揉他那个小东西,到后来。我不揉他,他还不肯睡了,哈哈,他喜欢我揉呢!杨良人以为我照顾得好,又把大王交给我。”
寰王惨白的脸,更惨白了,身体剧烈地颤抖,喉中溢出绝境野兽的悲鸣。
“大王何必羞耻呢,老奴服侍大王,大王的身子,哪个地方没让老奴看过,没让老奴摸过?”郭大总管狠狠呸了一声,“大王倒是烈性,我一揉你那个东西,你就拼命哭,哭得杨良人以为我欺负你,整宿整宿地守着你!”
夏侯云一脚踩上郭大总管的脸:“腌臜东西,去死吧!”脚尖用力,便要踩破郭大总管的头。
郭大总管怪叫道:“不想知道宪太子是怎么得手的吗?”
寰王低低道:“大郎,放我下来,我倒要看看,我最信任的人,是怎样背叛我的。”
“那些烂事,烂在心里,烂了几十年,总算可以倒出来了!”郭大总管哈哈大笑,“宪太子开始看上的人是你,来寻我问你的喜好,答应我,只要我告诉他,他就把宫里的秘药给我,那秘药,一月服一粒,连服十年,我就能再做男人!我有什么理由不投宪太子呢?宪太子得了卫国公,可没忘了大王你,不过是太稀罕卫国公,碍着卫国公的央求,一直没动你。哈哈,卫国公央求宪太子不动你,他是怕宪太子有了你,忘了他,他怕失宠呢!后来,宪太子得了一个尤物,卫国公还是失宠了,他不甘心,想争宠,就把念头转到你身上。”
郭大总管两眼放光,“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就在门外呢,看着你读书,看着你喝下酸梅汤,噫,就是那碗酸梅汤,杨良人给你送汤的时候,被卫国公拦住了,引着杨良人说话,偷偷把醉红尘下在汤罐里,他还把内侍宫女调开,你的哥哥,亲手把你送给宪太子,亲自为你守门,哈哈,做哥哥的做到这种情分,多么难得!”
噗!一口血喷了出来!
三十年多前为母兄活命,夏侯寰忍辱偷生,二十多年来,为了这个亲哥哥,寰王被朝臣指骂昏王,忍下了妻子被害死,忍下了父子离心,忍下了嫡长子九死一生,有多少忍,此时便有多少恨痛!
又一口血喷了出来,寰王无力地抓住夏侯云的胳膊:“击鼓,召……”
郭大总管发疯地喊:
“醉红尘,醉卧红尘不羡仙,教坊被抄那天,做秘药的那厮生病,倒逃过去势进宫的大劫,不同人,不同命!是我告诉卫国公有醉红尘,是我告诉卫国公哪里有卖,卫国公亲自去买的,他亲自去买的!十两金一剂,一剂秘药十两金!大王,你可知你那叫声,比教坊里的花魁还动听,叫得老奴这没根的,骨头都软了呢!”
寰王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身子耸动,嘴角涌出一团团血花。
夏侯云哑声道:“父王!只要你活着,那些害你的人就是蝼蚁,是碾是剐,由父王意,父王!父王!”
寰王嘴角动了动,浮上一抹笑意,又吐出一朵血花,头一歪,晕了过去。
夏侯云心胆俱裂,抱起寰王往外走,身后郭大总管犹在咆哮:
“你杀了宪王,我再也得不到药了,你害我做不成男人!他的儿子回来了,来报仇了,他说,北海那边有百年熊罴,已经成精了,只要吃了熊宝,我就可以再做男人了!你们这些恶魔。竟然杀了他,断了我最后的希望!都去死吧,去死吧!”
夏侯云刚到门口,突见十数黑影掠过来,脚步顿了顿,喊道:“阿初,是你吗?”
“阿次。阿次!”白初疾步过来。口中大喊,见寰王和夏侯云满身是血,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夏侯云声音都颤了:“阿初,易先生来了吗?他跟着你们吗?”
白初摇头:“我看到阿次的信号,赶过来的。阿次呢?
“阿次追蔡一卓去了,蔡一卓没死。阿初。正殿外有金鼓,快去击鼓。派人请易先生。快!”夏侯云回身,把寰王放在便榻上,握住寰王的手腕,脉息已微弱之极。不禁又痛又急,双掌虚置寰王额角,掌心贴太阳穴。默默调息,输送内气。
鼓声咚咚响起。在夜色里传送。
鸾城之乱,不仅守卫军兵变,行政官员几乎都有牵涉,为免民心浮动,稳定鸾城局势,赛马大会如期举行。会后,宋丞相领朝中重臣坐镇鸾城郡衙,兵变既平,肃清叛党便成重中之重。行宫中只有金甲卫,没有朝臣,正因为此。
郡衙里忙得脚不沾地的诸臣,突听金鼓声响,心知行宫有变,急急忙忙放下手中事,上马赶往行宫。下马奔进行宫,走不多远,便见金甲卫横尸哨位,诸臣心惊肉跳,连滚带爬赶到正殿。正殿外,十数黑衣人分列殿门外,握剑而立。诸臣认得乃是太子的人,准确地说,是已故太子妃的人。
宋丞相迈步进殿,穿过殿堂,来到偏厅。寰王躺在便榻上,血满衣衫,一把刀插在当胸,太子夏侯云单腿跪地,面容悲凉,最得太子信任的医士易青,垂手站在一侧,神色无奈。
宋丞相心头一窒,抢步上前,跪在榻前,呼道:“大王!大王!”
寰王的嘴唇微微一动,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看着宋丞相,眼里闪出一线光彩,然后把目光转向夏侯云。
夏侯云哽了哽,握住寰王颤微微伸过来的手,哽道:“父王!”
瘫在墙角的夏侯风突然爬过来,哭道:“父王,儿臣一定保住卫国公的命,绝不负父王所托!”
寰王猛地睁大眼,喉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喘息,嘴唇翕动,想说话,却已说不出,慢慢地,喉里的喘息越来越响,眼睛越睁越大,瞪着夏侯风。
夏侯风以头抢地,大哭:“父王,儿臣一定保住卫国公的命,绝不负父王所托!”
夏侯云一拳击倒夏侯风,双膝跪倒,肃然道:“爹,那些害你的人,儿子定让他们后悔做了人!爹,你安心去吧,儿子不会再让你失望!”
寰王曲伸的手落下了,眼角滚出两颗泪珠。
夏侯云的手缓缓抚上寰王的脸,阖上他大睁的眼。
易青轻轻开口道:“大王,归天了。”
诸臣齐齐跪倒。
宋丞相哀痛欲绝,嘶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夏侯云睁圆了眼,死死盯着寰王那两颗往下流的泪水,良久,从胸腔里溢出一声低叹:“爹,我们父子离心十五年,我以为会有十五年,三十年来弥补,到底这样的情薄!”
刀伤虽重,却没伤到心脏,有易青在,寰王本不会死。然而,重伤之下,得知最信任的人早就双双背叛,往日的耻辱,三十多年被愚弄,气怒攻心,风华绝代的一代君王,就这么死了。
“夏侯云他杀了父王!夏侯云射杀父王不成,又向父王行刺,他杀了父王!他杀了父王!”夏侯风擦去嘴角的血,嘶声狂呼,“夏侯云弑父杀弟!夏侯云弑父杀弟!”
诸臣全都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夏侯云。
弑父杀弟?太子等不及要坐长安宫的位子了?
“老奴护主不力,罪该万死!”郭大总管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诸臣这才看到,宣室殿的郭大总管歪倒在血泊里,一条右臂齐肩而断,再看偏殿中,刀痕满目,铜矢散落一地,显见有一场恶斗。
那些铜矢,赫然是秦人所用,是太子让他的人,让那些秦人,刺杀大王?三殿下为救父,被太子打伤了?郭大总管为救主,被太子砍断了臂?满宫的金甲卫,都是那些秦人杀死的?
诸臣盯着夏侯云。
弑君弑父,一次不成,又来一次,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北夏的王!
“太子深恨大王,恨卫国公害燕王后,恨大王庇护卫国公,恨杀母之仇不得报!太子逼大王杀卫国公,为燕王后报仇,大王苦求太子放过卫国公,太子就杀了大王,丧心病狂啊,丧心病狂!”郭大总管泣不成声,“大王,你死得冤啊,你死得冤啊!你等等老奴,老奴随你一起去啊!”
卫国公忠心为四殿下,屡次刺杀太子,太子终于忍不住,要杀卫国公为燕王后报仇,大王不允,太子一怒之下,把刀刺向大王?不是不可能的,众人亲见,太子的铁鹰骑乱箭射向大王,能做一次,就能做二次、三次。
诸臣心潮起伏。
夏侯风砰砰磕头,又哭又咳:“父王!父王!你死得好苦!你护卫国公有什么不对,竟引来杀身之祸,疼煞儿臣也!咳咳咳……”一张脸咳得青紫。
夏侯云回过头,盯着夏侯风。他在威胁吗,如果自己不认弑父伤弟的罪名,他就要让父亲死了都不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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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丞相沉声道:“太子殿下,有什么要说的吗?”
夏侯云起身,目光从诸臣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冷漠道:“信本宫的,不必听本宫解释,不信本宫的,本宫解释了也没用。行宫既是案发现场,桑大人是老廷尉,由桑大人说吧。”
“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夏侯雷和苏夫人的声音同时传过来。
宋丞相敛容垂手:“老臣回苏夫人的话,回四殿下的话,大王遇刺,归天了。”
苏夫人容色尽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便榻里浴血的寰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呼唤,嗓子里发不出声,娇弱的身躯哆嗦着,明艳如花的女人,一刹那间枯萎成一片风中落叶。她向寰王伸出手,心里却十分清明,寰王突逝,年少的夏侯雷便失去了最大的倚靠,前事种种,夏侯云和夏侯风都不会放过他们母子。金鼓敲响,必是大事,无论苏伯颜怎样重伤,都应该拖着他到行宫来,他的手上,有三千苏家精兵,足以将眼前这些人一网打尽。苏夫人后悔不迭。
夏侯雷的脸庞扭曲着,吼道:“父王遇刺,凶手呢,凶手在哪里?”
“凶手就是夏侯云!夏侯云杀了父王!”夏侯风嘶吼。
苏夫人放声大哭,一声声哭喊“我的王”,脑海里思潮翻腾,眼下夏侯云的势力相对较强,又有太子的身份。能名正言顺继寰王的位,只能先与夏侯风结盟,把夏侯云拖下来,然后再与夏侯风争锋对决。
桑廷尉凉凉道:“三殿下,有理不在声高,不是你喊得凶,我们这些做臣的。就会相信你的。”
夏侯风扶着墙站起来。冷笑道:“本府着实不知哪里得罪了桑家,要被你们桑家这般栽害!”
宋丞相:“大王归天,是天崩地陷的大事。老臣还请几位殿下安静,大王遇刺的现场就在这里,桑大人若有偏袒,老臣不是瞎子。诸位臣工也不是好糊弄的。桑大人,你说吧。”
“桑某谢宋大人的信任。”桑廷尉暗骂一声老狐狸。把桑家当枪使。
夏侯云推出桑廷尉,因为他是老廷尉,熟谙律法,破案无数。素有刚正之名。而宋丞相推出桑廷尉,却是暗藏了小心思。别人信夏侯云乱箭射杀寰王,桑家人不但不信。还直陈夏侯风陷害夏侯云,桑府和风府决裂。今晚。大王归天,一句话没能留下,夏侯风指控夏侯云弑父伤弟,宣室殿郭大总管佐证,局面对夏侯云很不利,桑廷尉来断这桩刺杀案,自然不会轻信夏侯风,自然会寻线索反驳夏侯风,而宋丞相只需在一边敲鼓。
桑廷尉瞪一眼宋丞相,咳咳嗓子,道:“桑某自进行宫以来,便在宫中行走查看,金甲卫全部殉职,从尸体来断,金甲卫几乎没反抗,可见有四,其一,凶手熟悉行宫地形,其二,凶手熟知金甲卫的巡防路线和哨位,其三,凶手极其凶悍残忍,其四,凶手不是一个人。”
郭大总管摇晃着残躯:“桑大人说得好,这四点,太子殿下无一不符!”
宋丞相招手叫太医,给夏侯风和郭大总管疗伤。
桑廷尉声色不动:“桑某查看金甲卫的尸体,还发现了两具尸体,北宫内侍大双和小双,他们俩的致命伤,与金甲卫一样,被人从后面扭断脖子。桑某想,这对双生内侍,在场的诸位都不陌生。”
的确不陌生,或可说无人不识。金甲卫死了,他们俩也死了?
夏侯风冷笑道:“好一个苦肉计!连自己的亲信内侍都舍弃了!”弑君弑父的罪名,今夜一定要压到夏侯云的头上,从而把他拘起来,在铁鹰骑做出反应、与夏侯云汇合之前,去而复返的蔡一卓才能杀了落单的夏侯云。
诸臣脸色又一变。
桑廷尉丝毫不急,引着诸臣在正殿内外走动,声音平缓:“诸位臣工,正殿门窗虽被撞坏,但,一无拳脚打斗的器物倾翻,二无兵器劈砍的痕迹,可见刺杀现场不在正殿。而偏厅,随时可见刀剑痕印,箭矢满地,自然是案发的真正现场,大王,在这里遇刺。”
夏侯风冷笑:“本来就是在这里,瞎子都看得出来,本府和郭大总管亲眼所见,桑廷尉何必故弄玄虚!”
宋丞相:“三殿下稍安勿躁,本相与大王君臣三十多年,岂能容大王枉死!”
桑廷尉走近夏侯风,施礼,“臣有一事不明,三殿下说,你和郭大总管都亲眼看到太子殿下行刺大王,臣敢问三殿下,这满厅的刀痕剑印,是谁与谁相斗留下的?这满地的箭矢,又射向何人?”
郭大总管拂开太医的手,尖笑道:“桑大人好没道理!太子要杀大王,三殿下还能干瞧着?自然是三殿下与太子死拼,这箭,都是秦人的箭,自然是射向大王的!”
桑廷尉哦了一声,道:“太子殿下虽说武功废过,可在昨天的挑战赛上,以一敌九,战败东夷武士,太子殿下的武功,当属不弱。臣敢问三殿下,三殿下与太子殿下斗,何人用刀,何人用剑?哦,太子殿下的手下用剑。”
扬起了声音,问,“臣却是惊叹,三殿下能与太子殿下及太子殿下的手下同时拼斗,且未受刀剑之伤,甚至,三殿下还能在与太子殿下及太子殿下的手下拼斗时,为大王挡去太子殿下的手下射出来的上百支箭,护住大王一箭未中。”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三殿下武功盖世,深藏不露。”
诸臣始觉桑廷尉的话绕得慌,捋直了自己的舌头后,都把目光转向夏侯风。三殿下夏侯风,有那么厉害吗?
夏侯风语塞。
郭大总管阴恻恻道:“宋大人。桑大人,老奴服侍大王四十年,不敢居功,老奴的眼,瞎了吗,老奴的话,也作不得数?”
桑廷尉微微迟疑。道:“桑某断案。从来以事实证据为判,郭大总管和三殿下都说这里是太子殿下刺杀大王的现场,这里也确实痕印鲜明。请郭大总管你这位目击证人,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三殿下与几人拼斗,谁砍了太子殿下腿上一刀。谁砍了太子殿下背上一刀,太子殿下是怎样砍伤了郭大总管。又是怎样把刀刺进大王胸口的,请郭大总管为桑某解惑,为诸位臣工释疑。”
郭大总管痛哭流涕:“大王,你带老奴一起走吧。你这刚走,老奴就被人欺了,大王。老奴活不下去了!”
夏侯云冷冷的,抿着唇。
蒋思辰不耐烦道:“郭大总管。你是大王最信任的人,既然目睹大王遇刺,那就有理说理,有据说据,一把年纪的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做什么。”
诸臣渐露疑色,把案发过程说出来,再简单不过,三殿下不说,郭大总管也不说,是说不出,还是不能说?
桑廷尉淡淡一笑,道:“三殿下和郭大总管都没话说,桑某便问太子殿下了,还请太子殿下知无不言。”
夏侯云点头。
桑廷尉:“这厅里的地面上,有酒菜残渍,敢问太子殿下,刺杀发生前,谁在这里用膳?”
夏侯云:“父王召见本宫,金甲卫已死,除了郭大总管,没有别的人证。”
诸臣轻嗤了一声。
桑廷尉:“这满厅的刀痕剑印,何人留下的?”
夏侯云面无表情,声音冷漠:“刀痕是本宫与蔡一卓留下的,剑印是白次兄弟留下的,白次和白初都是太子妃的人,箭是白次兄弟射的,蔡一卓中四箭逃跑,白次兄弟追击去了。”
诸臣倒吸冷气。
夏侯风哈哈大笑:“夏侯云,接着编,接着编,谁人不知本府的护卫统领,除夕夜被人暗算,死在你那个女人的刀下!你连死人都不肯放过,真是丧尽天良!”
陡然听到蔡一卓未死,桑廷尉心里的相信要比别人多,桑柔说过,在残酷的前世,杀死夏侯云的人就是蔡一卓。桑廷尉忽然觉得自己问不下去了,就现场来说,关于蔡一卓和白次兄弟存在不存在,恐怕只有当时在场的夏侯云、夏侯风、郭大总管清楚,而夏侯风和郭大总管的说词虽然空泛,破绽百出,指向却是相同。而在他们这些后到行宫的人看来,蔡一卓是已死的人,白次兄弟是从未出现过的人,夏侯云的话,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乔太尉咳嗽一声:“太子殿下被指弑君伤弟,无人能证清白,国之大事,疑罪从有,太子殿下身负污名而继承王位,恐朝野不安。三殿下指控太子殿下,空有证词,没有证据,有掩盖真相之嫌,有诬陷兄长之嫌,难去不孝不悌之名,难承王位。”
诸臣不觉挺挺腰,心中盘算。
乔太尉不紧不慢:“大王在世时,便悉心教导四殿下,四殿下深得君心,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拥戴四殿下继承王位。”说着,向夏侯雷深深一躬。
夏侯雷惊得一呆,随即狂喜,夏侯云和夏侯风互相攀咬,得便宜的可不就是他么,唉呀,乔太尉是什么人,三公九卿,丞相从文,太尉从武,真没想到,乔太尉会在这时候倒戈相向,太好了,太好了!
诸臣中有人附和乔太尉议。是啊,大王遇刺,太子殿下和三殿下都在现场,各执一词,既然无法判断谁是谁非,谁有罪,谁无罪,不如拥立完全清白的四殿下,四殿下真真正正是大王放在心尖尖上的儿子。
蒋思辰冷笑一声:“别人拥立新王,蒋某心服,金袍人在鸾城的叛军,相当人数是太尉府的人拐走的!乔太尉你还是把自己的屁股洗洗干净吧!”
乔太尉很平静地说:“大王信任乔某无辜,足矣。”
诸臣中又有人收回迈出的腿。太尉府牵涉谋反极深,宋丞相正在审案,乔太尉至少有失察之责,乔家前途未卜。欲以从龙之功来保乔家,新王继位,真的不再追究乔家的责任?那样,凡与鸾城谋反有牵的,岂不都有理由逃脱?天下会大乱的!拥立四殿下可以,却不能跟着乔太尉。
苏夫人见诸臣犹犹豫豫,心中大急。一扭身。扑到寰王身上,放声大哭,哭寰王对她的怜惜。哭寰王对幼子的宠爱。
哭声中,诸臣都想起,大王早有废黜太子之意,早把四殿下当储君教养。于是。又有人出列,叩拜夏侯雷。
乔太尉暗怔。苏夫人抓着寰王的手,但见那右手食指破烂有血迹,瞳仁缩了缩,乔太尉转动眼波。忽地心头狂跳,慢慢地移动脚步。
就在这时,密集如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独特的犀牛号角声,呜呜地。令人觉得空气都在震动。不一刻,有卫尉军跑进来报,行宫被包围了,被铁鹰骑包围了。
苏夫人嘶喊道:“谋反了!谋反了!”
夏侯风强自镇定,喊道:“相信了吧,相信了吧,夏侯云谋反了!夏侯云杀父自立了!夏侯云自立为王了!”
片刻,脚步声噔噔噔,但见燕明睿、徐树林、唐越、乔飞四个人,头戴银盔,身穿银白色戎服,各按佩刀,站在院子里,沉默不发一语,而号角声,声声惊心。
郭大总管仰头大笑:“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刺杀大王在先,逼朝臣屈服在后,其罪滔天,罪不容诛!”笑声中,两泪滚滚,痛哭道,“大王,你死得好冤啊!你睁开眼看看吧,看看这些乱臣贼子!”
夏侯云抿唇不语,眸中幽光明晦。
宋丞相叹了口气:“太子殿下,一定要这样吗?”
夏侯云:“本宫并不想这样。”
宫墙上,现出十数黑影,黑影疾掠而下,为首的黑衣人向夏侯云微微一躬,道:“放虎归山的事,我们虎鲨从来不做,刺客已经就缚。”
押过来一个箭垛似的血人。
夏侯云松了口气:“阿次,谢谢你!”
白初冲过来:“阿次,果然是你,你们怎么来了?”用力捶白次的肩。
“少……少说废话,阿初,什么时候走?”白次想起在雁栖城丘家大院的穆雪,一时恨不能插翅飞过去。
白初:“这儿的事一了结,我们就走。”
拉过那个血人,诸臣真是倒吸冷气了,果然是蔡一卓!从未出现过的白次兄弟,出现了!已死的蔡一卓又活了!太子的话,是真的!那么,刺杀大王的人,是三殿下!郭大总管,背叛了大王!
夏侯云迈步下台阶:“看一个人死不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砍下他的头。”
蔡一卓抬起头,刀光一闪,头颅离开了肩膀,吃惊地望着无头的身躯,他还有话要说,怎么可以不让他说话就砍了他的头!混蛋!混蛋!
一声惨叫!
“乔太尉!你找死!你们乔家,完了!”蒋思辰暴叫。
诸臣闻声又拥进偏厅,只见乔太尉捂着肚子在地上滚,蒋思辰抬脚还要踢。
宋丞相:“蒋大人,怎么回事?”
蒋思辰冷笑一声:“大王归天,本将只服太子殿下。乔太尉这满屁股屎的,竟然要拥戴四殿下,本将瞧他不顺眼,多看了他两眼,就这两眼,上天有眼!这厮,这厮竟敢毁去大王的血书!乔家,完了,乔家完了!”
“大王的血书?”宋丞相失声惊喊,“在哪儿?”
蒋思辰指着身后的白墙,白墙上有暗红的字迹,倒过来看,依稀是“传位丆”。
“宋大人,桑大人,诸位臣工,你们睁大眼瞧瞧,虽然被乔太尉毁去了一些,可还是看得出来,传位后面的那个字,不是三殿下的三或风字,不是四殿下的四或雷字,是半边太字,大王在墙上留下了血书,传位太子!”蒋思辰大笑,“谁是凶手,谁是好人,大王自知!空口白话,不过是乱吠的犬!”
抢步上前,单腿跪地,蒋思辰含泪高声道:“臣蒋思辰,参见云王!”
夏侯云一步步走到寰王身旁,缓缓跪下,喉咙里翻滚着一个字:爹!
有人脸色煞白,有人泪水滂沱。
行宫内外响起如雷的,连绵不绝的高呼:
“云王!云王!云王……”
——————————。(未完待续)
ps:两百章了,六十万字了,终于把阿云推上王位了,哈哈!
201 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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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的花园里有一座人工山丘,山丘顶上有一座望水台。
夏侯云站在望水台上。
月夜的丹鸾湖在夜风的吹拂下,好像一匹揉得微皱的丝绸,几朵薄云从湖的那一边飘荡过来,犹如几朵素洁的荷花,轻盈中透着飘逸,一只惊起的雁匆匆飞起,轻点几下碧透的湖水,扑楞翅膀远远地落下。
一切争端都结束了,丹鸾湖在他脚下,鸾城在他脚下,北夏在他脚下,他的心里毫无半分成功者的喜悦。
明月西斜,风正凉,柔美的夜,孤独的人,远处隐约有笳声飘荡。
“殿下,”有人轻喊,“天快亮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殿下,殿下歇息歇息吧,阖一阖眼,也是好的。”
“大双,小双,你们说,丹鸾湖美不美?”夏侯云问。
低低的嘘声。
夏侯云怔怔,大双,小双,那对双生内侍,死了,在他左右近十年的人,以后再也不会一声声喊“殿下”,再也看不到他俩满头汗地跑来跑去,像两只刚出笼的包子在滚动。
一路走来,死了多少人?数不清了,冷琥,冷珀,大双,小双,只是其中的几个。
还有他的穆雪。
他的木头,宛如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溢彩流光,令他心折,又破空而去,悄然消失于浩渺天宇,使他陷入更深的黑暗。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方悟情深!
夏侯云捂住心口。木头,失去你,欢乐成往事,一生的路上不再有你。唯回忆充满温馨;失去你,没有爱的岁月被撕碎扔在空中,孤独如我,再无人可以听我絮絮诉说;失去你,短暂的相聚,永久的伤痛,只在梦里凝视凋谢的柔情!丫头。何处寻回你的身影。你的声音,你的温暖?九天之上的你,那双黑眸可在看着我?
“桓嘉。好好活着。”夏侯云沉沉道,慢慢地,抬脚往回走。
推开寝殿的门,一股细软的甜香扑入鼻端。夏侯云眉头微微一跳,迈步转进内殿。床上纱幔低垂,幔内有细微的呼吸声。夏侯云使剑鞘掀起垂幔。
丘娉婷半垂着头,规规矩矩跪坐在铺着净白被衾的床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她的头发规规矩矩地绾成一个如意髻,一对水滴状红宝石耳环也戴得规规矩矩。
夏侯云一双大眼睛弯成新月,眸中冷意森森。
丘娉婷那规矩温顺的神气着实少见。然而,她的样子。着实与规矩温顺不相干,身上除了那一对水滴状的红宝石耳环,只有一袭薄薄的纱绡,曲线玲珑,隐隐绰绰,魅惑无极……
夏侯云:“娉婷翁主,你太任性了。”
丘娉婷半垂着头,粉嫩的脸孔一层一层地娇红,红唇轻启:“我没有任性,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过,当你成为王的时候,你一定要娶我做丘王后,我想你不会忘了吧。”两颊上,忽闪忽闪的大酒窝,漾漾地,溢满了融融的春意。
“这是你说过的话,我并没有答应。”夏侯云收剑鞘放下垂幔。
丘娉婷盈盈起身,勾挂垂幔,娇羞地垂头,又轻抬,咬唇,隐现贝齿:“你,你欺负人!”忽见夏侯云欲走,不由得大急,慌忙跳下床,展双臂就要抱夏侯云的腰。
夏侯云身形一动,掠开两步。
丘娉婷扑空,抬手捋鬓发,娇嗔道,“你也没说不答应我呀,今夜,今夜我丘娉婷就是云王的女人。”薄纱如雾,清晰见得丰乳、纤腰、圆臀的风情无边。
夏侯云:“娉婷翁主,穿上你的衣服吧,这种事情不可以再有第二次。”
丘娉婷不相信地,眼中有了泪:“哦,王,难道——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夏侯云目中平静:“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娉婷翁主,当你有了你真正喜欢的人,你会后悔自己做了这件事,你也会痛恨我看到你做的这件事,——这件事,到此为止。”说着,转身往外走。
“不不!”丘娉婷猛地抬起头来,“我已经有了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哦,王,你为什么不肯面对我,你害怕了吗,你在害怕什么?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很冷,王!”
夏侯云停下脚步,浓黑的眉微微挑了挑,温声道:“娉婷翁主,我对你说得很清楚,我叫你不要胡思乱想。穿上你的衣服,离开这里,忘掉今天晚上的事。”
丘娉婷真感到有点冷了,嘴角向下一耷拉:“你是因为娶了我姐姐,就觉得不能娶我了吗,你是在担心姐姐她不乐意吗,哦,她说过,一切听从你的意愿,你的旨意她不敢不依。王,你转过身来,看看我,你看看我就知道该不该娶我了!年轻,漂亮,丘婵娟哪一点及得我!”
夏侯云凉凉道:“娉婷翁主,你要我怎样说你才能明白,别任性了,草原上的好小伙儿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你一定能够找到适合你的意中人,——回到你的住处去吧,忘掉今天晚上的事情。”
丘娉婷紧握了拳头:“你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怎么知道自己的心里没有我,我说,今夜我是你的女人,这里就是我的新房!王,”她紧走两步站到他的正前,深吸一口气,飞快拉了他的双手,按住自己的丰满,挺起胸,扭起腰,仰起脸,小小的脸孔上,是娇艳若滴而两颊喷火的红,“让我做你的女人吧,王,我值得你拥有的!”
“你可真是让丘城主宠坏了。”夏侯云慢却有力地抽回了双手,默然注视着丘娉婷扭散出的灼灼热浪,嘴角微微勾起,勾出一抹冰冰的笑意,“芳华若水,流光几度,我动心,神仙拦我不住,我不动心,魔鬼奈我不得。我想要的,从来不拒绝,我不想要的,从来不接受。”
笑意更淡,“娉婷翁主,你美好的生涩还是留给你将来的丈夫吧,忘掉你刚才做的事。我,不会记得的。”
丘娉婷扑过来,泣道:“你不要这样心疼我,我不会被你克死的,我问过三清观的道长,道长说,你是天命的王,大奸大恶的女人不配做你的王后,所以她们才会一个一个死去。”
夏侯云僵了僵。克妻?好像是的,在人们眼里,他先后娶了四个妻子,活着的只剩下丘婵娟一人了。放丘婵娟活到现在,不过是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还算无辜,她可是个也该死的。夏侯云眯了眯眼,原来丘家是这样的,姐姐还没死,妹妹就想着上位,这么迫不及待!
丘娉婷泣道:“王不要难过,那些女人死便死了,还害王背了克妻的坏名声,可见都是大奸大恶的,三清观的道长说了,我福泽深厚……”
大奸大恶?他的木头,是这世上真正纯善的人!夏侯云冷冷地看着丘娉婷,一种属于黑暗的寒气,从他高峻挺拔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大双,小双,”噫,再没有大双小双了!深吸气,夏侯云冷声道,“桓嘉,将丘城主带过来。”
将丘城主带过来,而不是,请丘城主过来。站在廊下的桓嘉一愕,脚下顿顿,喏一声,即往行宫南厢去了。
夏侯云:“娉婷翁主,穿上衣服吧,你总不想让你父亲看见你这个样子吧。”
她的脸不够漂亮吗?她的身子不够妩媚吗?他不该抱着她软意温存,共赴神仙都嫉妒的虚空之境吗?竟连一根手指都不肯沾,他的心,是铁石做的吗?丘娉婷惊呆了。
夏侯云语声冰寒:“娉婷翁主不会是以为,被人撞见你在本宫的寝殿里,又是这样没穿衣服的样子,就会让人以为,是本宫脱了你的衣服,本宫不认下你,都不成了?”
丘娉婷眨了眨眼睛,两行清泪流下来,颤声道:“王!”
“你不介意光着,本宫更不会介意,却不知你介意不介意让更多的人看你呢?”夏侯云迈步到门口,“于耀!”
在铁鹰骑包围行宫的时候,黑鹰便接管了行宫的防务。于耀应声从夜色中出现。
丘娉婷吓得退回内殿,手忙脚乱穿衣服。
夏侯云:“北宫有一个规矩,本宫的德阳殿,未经本宫允许,任何女人不得出入。这个规矩,适用于本宫的任何住所,于耀,你身为本宫的黑鹰统领,竟放了人进本宫的寝殿,而且是在这种时候,当从重惩处,自己下去领三十板子吧。”
于耀两眼闪了闪。他当然认识丘家的明珠丘娉婷,看到丘娉婷往太子寝殿而来,他没现身,甚至阻止了黑鹰现身,他想看看,丘家女在太子心目中的份量。三十板子便三十板子,他喜欢这个结果。
丘城主来了。
他的心情非常好。北宫有那么多太子妃,又怎样呢,他的嫡长女,已是北宫唯一的太子妃,不多久,丘家的女儿便可坐上北夏的后位,子嗣单薄的燕家,已成昨日黄花,在北夏的草原大漠上,再没有哪个世家的显赫能与丘家相抗!
丘城主望着雨打梨花千般媚的幼女,一步三顿地走出太子寝殿,呆住了,他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儿,害死丘家了!
夏侯云:“丘城主,大王尸骨未寒,你的女儿就自荐枕席,置本宫于不忠不孝,你说,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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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雌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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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很淡,音调不高,丘城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只觉空气中有斩不断的黑丝,一层层将他缠绕,一团团将他包裹,密密的,透不过气,也不见光亮。
姐妹同侍一夫,并不少见,长安宫里嫔妃间有各种亲缘关系的,更是常见。然而像丘娉婷这样,简直是蠢透了。
寰王之死,于国,是君崩,于家,是父丧,但凡还有一点点脑子的人,也不会在君父尸体还没凉的时候,赴巫山,共*。
国丧当晚,丘家女自荐枕席,这要传出去,丘家完了。瞪着垂头扭裙、一脸委屈不以为然的丘娉婷,丘城主一阵阵无力,那娇美的脸孔后面,长的什么草?
半晌,不敢擦额头的汗,丘城主嚅嚅道:“大王……”
“丘城主是老臣,也不记得宗礼吗?”
额上的汗更密了,丘城主一躬到地:“太子殿下,饶了老臣吧,老臣教女无方……”
“带她走吧,本宫不想再见到娉婷翁主。”夏侯云来到廊下,道,“桓嘉,将寝殿内的所有器物,烧了。”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丘城主双膝发软,跪下了,心悸了。这是他所认识的太子吗?雁栖城一城之主,不能参加先王葬礼,朝野将怎么看丘家?
“爹!”丘娉婷泪水纷落。
啪!
丘娉婷捂住脸,又惊又吓,一时忘了哭。
丘城主脸色阴沉欲滴,想到北宫里的丘婵娟,略略缓口气,檀妃死了。先王后的遗命便作不得数,过不多久,丘婵娟就会生产,只要她生下一子,不怕登不上后位。这位有着花蝴蝶之名的太子,即将上位的云王,未必是真的恼丘娉婷。时机不对罢了。丘家。离绝望远着呢。
天际微明,丘家车驾离开鸾城。
次日,虎鲨辞行。夏侯云扶柩回龙城,命桑廷尉留在鸾城处理追捕叛党作孽。
龙城进入寰王的七七四十九天丧期,满城飘白,丧期后。便是登基大典,北夏将迎来新的君王。云王。
当前,夏侯云以太子身暂时监国,廷尉府、卫尉军联合查抄太尉府,太尉、长史、主簿、兵曹判斩立决。乔家人、唐家人及其他主要涉案官员、家眷都被押往腾迅里沙漠种树,各府私兵全部充入中尉军。太尉府空出来的职缺,有权又有钱。惦记的人如过江之鲫。参加鸾城大会的各地官员,都跟进了龙城。为自己、为家族、为亲信,上窜下跳。燕府、丞相府、新忠勇侯蒋思辰的蒋府、新中尉卿徐树林的徐府,深夜里大门也关不上。
夏侯云下了一道军令,于耀统领黑鹰特战队,封五品都尉,铁鹰骑分甲乙丙三营,燕明睿、唐越、乔飞为四品都尉,各辖万骑,龙城各卫举行大比武,优胜者补进铁鹰骑,地方驻军一年一比武,优胜者进龙城各卫。
铁鹰骑甲字营的训练最苦,待遇最好,军饷最多,地位最高,在以后的数十年里,甲字营的将士都是北夏女子争嫁的对象。
至于曾经跺一跺脚长安宫直颤的郭大总管,赤身绑在长安宫的东门外,享受日月雨露,每天四十刀,十刀二两肉,为防天暖生疽,割肉之后敷以细盐,好药好参侍候着,保证能活四十天。
中尉军夜巡时,发现南城一处民宅失火,调查结果,药铺里堆积的药材积热,引起制丸药的辅料红磷自燃,药铺的主人是一对夫妻,双双烧死。
听到“十两金”这个诨号时,中尉卿徐树林后知后觉,那对夫妻是束楚的兄嫂。束楚,那个他放在心上疼了多年的女子,他愿与她命运相连、生死相随的女子,若非太子和太子妃,若非李世昌,可能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座通向荣华富贵的桥。情深情薄,一场沉沦一场梦。
北宫詹事府的地牢,由冷珊冷瑚接管,没有夏侯云的令牌,谁也靠近不得。
夏侯云静静看着坐在食案那边的人。食案上,碗空,盘空,碟空,好酒好菜都进了那人的肚子。
数月的劳作辛苦,令他细皮嫩肉生出了粗茧,保养极好的肌肤显出了松驰老态,但是,俊美的五官,举手投足的贵气,顾盼时眉眼间的风流,令他看起来依然风采出众。
果然是当年宪太子身边的第一宠。
夏侯云:“我爹不在了。”
卫国公很优雅地拿案上的丝巾拭嘴,盯着夏侯云身上的孝服:“他不在了,你就容不下我了,这是断头酒吗,你就不怕他死不瞑目?不怕他从陵墓里跳出来杀了你吗?”
“我爹的确死不瞑目,没能亲手杀了害他的人,他怎么能瞑目呢。他做不到的事,只得我这个儿子来为他做。”夏侯云转了转手中空无一滴酒的酒杯,“这些天,我就在想,这么多年,你活得那么理直气壮,夜里不做恶梦吗,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的人,害了人,还能以恩人自居,挟恩挟了三十年。”
卫国公目光阴鸷,狠狠啐一口:“害人?那也是燕槿该死!使那下三滥的阴招,骗谋成了长安宫的女主人!也不看看自己拖着一条废腿,够不够脸母仪天下!”
夏侯云:“夏侯骞,你已经落在我手里,还不知收敛,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卫国公冷笑:“你敢杀我吗,你要敢杀我,何必把我带到这儿来,一刀砍下头,多痛快。”
“是啊,一刀砍下头,死得太痛快了。”夏侯云以指弹酒杯,“你死得痛快了,我就不痛快了。我在想,是不是时间隔得太久,你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卫国公:“我做过的事多了!”
“你应该知道,夏侯宪有个儿子,他长大了,夺王位来了,”夏侯云轻嘘道,“忘了告诉你,他死了,夏侯宪死在夏侯寰的箭下,夏侯宪的儿子死在夏侯寰的儿子的箭下,你说,冥冥中,是不是有神在注视着这苍茫大地?”
卫国公笔挺的腰身微微塌了塌。
“有因便有果,因果循环,天理昭彰,夏侯骞,你是我的伯父,做侄子的送你一份大礼,不要谢我。”夏侯云身向后倾,指向远处的铁栅栏,“在那里,有九个人,原是内史衙门死牢里的重犯,我专门提过来,供你享受。”
卫国公不由自主顺着夏侯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地牢里烛光昏暗,又隔得远,隐约可见铁栅栏后人影幢幢,心头大跳,屁股一紧,脸色发白:“死牢里的重犯,你,你想做什么?”
夏侯云:“看你的样子,我在想,你是不是认为,那事是一种极乐,你给我爹下药,还是为我爹好,不然,你怎么有脸对我爹颐指气使呢?你是不是认为,对我和我母后赶尽杀绝,也是为我爹好?我爹在你眼里,大概是天底下最好哄骗的人吧。”
卫国公嘴唇发青:“我们兄弟的情意,岂是你这俗人能理解的!”
夏侯云打个哈哈:“我确是俗人,理解不了你和夏侯宪的兄弟情,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不该为了与夏侯宪的兄弟情,罔顾与我爹的兄弟情。我爹本不会死,他是被活活气死的。夏侯骞,你说,我是不是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放屁!”卫国公脸白唇青,身体却很诚实,抖了起来。
夏侯云从袖中取出一个葫芦:“醉红尘,你还记得吗?这里有三十二丸醉红尘。那个十两金是个制药鬼才,将当年的汤药制成而今的丸药,效果更好,服用还方便。那样的鬼才,我觉得留在人世实在是祸,见鬼最合宜。”
卫国公两眼亮了亮,忽又暗了。
“看来,你很熟悉。”
夏侯云不紧不慢从葫芦里倒出一丸,一伸手,捏住卫国公的两颊,将药丸弹进卫国公的喉咙,抓起案上的酒壶,壶嘴对人嘴,倾斜,酒液流进卫国公口中。咕咚,咕咚,卫国公怒视夏侯云,眼里却有两小簇火苗在跳,跳得夏侯云一阵恶寒,拎起他的后衣领,拖着走,扔进铁栅栏,吧嗒锁上门
卫国公爬起来,本能地往后退缩。眼前的人,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臭,丑,死牢里的重囚,都是些罪大恶极的人,这样的臭与丑,令卫国公恶心得想吐,身下却已紧了起来,抬头,看到夏侯云站在外面,一身黑衣,冰寒之气扑面袭来,仿佛在这一刻,他变成了一个无底的冰雪千年不化的黑洞,千百年来不断吞噬生命的黑洞,一个让人完全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希望的黑洞。
卫国公恐惧了,绝望了,望着对面的重囚,脸上却浮出笑,手在解脱衣服,脚下一步一步走近那些他根本不想沾一指的贱民。
当年,他的亲弟弟喝下了他放的醉红尘,向夏侯宪走过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恐惧,这样的绝望吗?
死牢里的重囚,关押多年,还有什么龌龊事不做,这投怀送抱的男人,年岁大了一点,身体依旧堪称精品,那媚笑,那肢体的挑.逗,那婉转的呻.吟,简直勾魂摄魄。
卫国公喘息着,满脸泪,努力抬起被顶得摇摆不定的头,看着挺立不动的夏侯云,笑道:“你满意了?”
夏侯云毫无表情:“葫芦里还有三十一丸。”转身走了。
阳光从树叶的隙缝中漏下来。
夏侯云蹲在树下,吐得直不起腰。
冷珊冷瑚垂目,还有三十一丸药呢。
——————————。(未完待续)
ps:女主千呼万唤,下一章出来啦~~
203 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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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月黯淡,大地阴暝无语。羊圈里,睡着的羊不时发出轻微的咩咩声。
灰鸽子小灰停在羊圈的棚顶。它总是把自己隐藏在别人的视线之外,从容地、优雅地整理着光洁的羽翅,仿佛随时准备起飞,却始终不肯离去。
穆雪屈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口,调匀呼吸。
数日前,月圆之夜,子时,全身的筋骨剧烈地抽搐,割肉剔骨的疼痛疯狂袭击身体的每一寸骨肉,直令她死去活来。而黑纱下的脸,浮肿依旧,恶疮虽已不再流脓流血,却留下凹凸不平的红色疙瘩。
东夷奇毒紫莲花,果然不是容易对付的。服用过的野灵芝保住她一条命,亦不能化解紫莲花的毒性,这种毒发作起来,究竟还有哪些症状,穆雪一点也不知道,所能做的就是运功抵御,力求逼出毒素。
穆雪制止丁四宝采摘有解毒作用的草药,毒性不明,不敢乱用解毒药物。丘碧珠用仅有的金钗玉坠,买通药库小厮,寻一些外伤药及不起眼的滋补药物。
丘家能在丘城主面前说一二话的主人,都去了鸾城。丘碧珠把随身的玉珮送给膳务堂的管事,借口穆雪鞭伤未瘉,做一些相对省力的洒扫。须知,舂米是膳务堂最繁累的苦疫,手执木杵一杵一杵将石臼里的谷子舂成白米,稍有懈怠即遭鞭责,如此不出三五月,积劳殒命者十之七八。膳务堂又最是人多嘴杂的地方,丘家大院里的大事小事,在这儿都有或多或少的流传。
丁四宝往火堆里添了几枝寻来的驱虫草,白烟飘浮。别有一种药香。
丘碧珠木然地望着篝火跳闪的火苗,眼里淡淡的,唇边淡淡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竟似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
丘家的女儿很漂亮,她见过的几个,丘婵娟。丘娉婷。丘金珠,丘碧珠,可谓春花秋月。各有擅场。眼前的丘碧珠,清清冷冷,含一缕淡薄的笑。得有多恨丘家人,存了掀翻整个丘家的心意?
一阵风过。
穆雪示意丘碧珠带丁四宝离开。
白初白次和三朵蔷薇花出现。
“属下参见少主。”
穆雪盈盈起身。
白初举目四顾。已哽得说不出话。白次将鸾城之行事无巨细说了一遍。缓过劲来的白初补充道,燕明睿否认与夏侯云商议要杀穆雪。夏侯云推测可能有一个擅口技的人。
他是云王了啊。穆雪微微抬头,望着夜雾里昏淡的残月,他终于站在北夏的最高处了。
紫蔷:“少主,太子已是北夏的王。奴婢本就不信他有杀少主的意图,阿初这么说,可见有人挖陷阱。挑拨少主和太子,奴婢相信。太子一定高兴少主还活着。少主还要留在这里受苦吗?少主,是南下是北上,奴婢都会相随的。”
还要留在这里受苦吗?穆雪的手触上了掩面的黑纱。
他是她的夫君啊。便是那一眼,她也看到了他那光洁的男性身躯,在淡淡的灯光下,宽肩,细腰,长腿,泛着如玉的微光,仿佛一尊绝世玉雕。
她喜欢他啊。九年前在榆州,她就喜欢他了。那线条冷硬而又精致的脸孔,飞扬又带着讨好的笑容,无赖不避羞的话语,还有他的拥抱,他的气息,都沉在她的心里。
分别一个多月,恨他的猫鼠论,更多的,想他,担心他。
可是,她是秦人,根在大秦的穆家女,她有血海深仇,相见,又能怎样呢,终将两分,死别的痛一次不够,还要再痛一次吗,他是云王了,那位子还不稳,而且,现在的她,身中奇毒,不如让他保留原来的美好。
穆雪沉默很久,打手势:我不会再北上了,雁栖城与龙城几乎势均力敌,大秦和北夏边境一旦有变,雁栖城很可能借机作乱,脱离龙城,我北上龙城的原意就是,我们协助太子得到王位后,向他索要出使大秦的全副仪仗,往咸阳去,诛杀害死穆家的承乾皇帝君臣,那样,大秦和北夏一定翻脸,大秦甚至会向北夏宣战,所以,我想釜底抽薪,把野心勃勃的丘家拉下去,当秦夏边境爆发冲突时,免得云王内忧外困。
顿一顿,又打手势,我是穆家女,穆家的仇恨不能不报,不要再劝我北上。
紫蔷微有失望,道:“奴婢听少主的,也许上天有眼,少主不但能报了家仇,还逃得性命,那时候再去龙城,也不是不可以。”
绿蔷望天:“人心难测,星月总在变化,天意难窥。”
紫蔷给了绿蔷一拳:“神叨叨的,少摆仙风道骨的派头。”
白次挡住紫蔷:“阿紫,阿绿不与你计较,你也别得寸进尺,什么神叨叨的,阿绿什么时候说话不作准了,阿绿说少主还活着,少主果然活着嘛。”
紫蔷斜眼道:“就你护阿绿啊,我们姐妹间打闹,要你多嘴多舌。”
“闭嘴。”白初冷声道,问穆雪,“少主,要把丘家拉下来,怕是不容易,听说丘家在雁栖城独大,有百年了,树大根深,少主藏在丘家,也接触不到丘家的秘密。”
穆雪:丘家在雁栖城独大百年,数代经营,使雁栖城成为北夏的第二大城,富裕更胜北地的龙城,享受莫大权力的丘家,不想自立门户,几无可能。但凡造反,都有痕迹,足够的人马和兵器,不可或缺。我们要做的,找出丘家藏匿的兵器,并加以摧毁,找到丘家军的具体位置,杀掉他们的将领,之后通报龙城。双无的丘家军,也就是没了爪子、没了牙齿的鬣狗,丘家也就成了没毒牙的蛇。
白初:“虎鲨完全可以做这件事,少主金贵之身,大不必在丘家为奴。”
穆雪:摧毁丘家所藏兵器,诛杀丘家军的将领,绝非易事,凭虎鲨三十六人,真不够,你们要用最短的时间练出一支千人特战队,任务可不轻,我在这儿暗查,又有丘碧珠相助,两相呼应,事半功倍。
“新任命的黑鹰特战队都尉于耀,是雁栖城于家的人,听说丘于两家有世仇,于耀既得了太子的重用,少主表明身份,不怕于家不帮我们。”白初细细说起于耀、于振及他们所在的于家。
黑纱下,穆雪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身份?她是夏侯云的妻子,这个身份,能说吗?于家人知道了,于耀兄弟便知道了,夏侯云若是知道她还活着,不到雁栖城来寻她,那就不是夏侯云了,九年来,心灵跑偏的人,是她,不是夏侯云。
穆雪:可以找于家人,但不要提我,你是黑鹰的教头,这个身份足够得到于家人的信任。
白初想了想,点头:“那好,我去寻于家的当家人,白次挖地道搬金子,双管齐下。”
穆雪:雁栖城有不少从大秦掳来的奴隶,把他们劫出去,随我们南归咸阳的,只能是秦人。
白次:“我们那边,什么都好说,少主在丘家受苦,属下承受不了。”
穆雪:穆家人,从来不怕吃苦,你们也别惦记着给我送东西,丘家人多眼多,落在别人眼里,我就难藏了。不用想太多,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的。
蔷薇花喉中一哽。穆家的人,从来高高在上,何时沦为别家奴隶!丘家,不想完也得完!
白次犹豫片刻,道:“我们往雁栖城来的时候,丘家车驾先我们一步离开鸾城,属下听黑鹰说,丘家那位明珠进了太子的寝殿,时间,很长。”
穆雪怔。丘娉婷?丘娉婷进夏侯云的寝殿,时间还很长?
白初拍白次的头:“少主,别理他。那天晚上,寰王遇刺身死,丘娉婷那个没脑子的居然去爬床,太子当时并不在寝殿。为这破事儿,当值的黑鹰被罚了半年佚俸,他们心里头不服,找于耀要钱,因为于耀拦了他们去拦丘娉婷,于耀不但挨了三十板子,还赔进去一大笔钱,他是个精穷的,燕五公子心软,借他六十两金,利滚利的。依属下看,于耀三年都还不清这笔债。太子还放了话,他的任何住所,任何女人不得进出。”
紫蔷扑哧笑了:“奴婢倒是记得,当时德阳殿就有这个规矩,轮到少主,哪个敢拦。”
白初叹了口气:“这一个多月,少主不在,属下倒是看得分明,太子整个人都是寒的,见不到他半点笑。”
紫蔷忧心:“人心总是会变的,时间一久,男人还能为女人守身不成,少主可该是这北夏的王后。”
穆雪心头钝钝地痛,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九年来,正是男人从懵懂到血气方刚的时候,他硬生生一个人走过来,只为当初一个没被她承认的承诺,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这一辈子都不变,那么,以后呢,她为报仇走上不归路,他会怎样?他是北夏的王,后宫里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他是北夏的王,总得有自己亲生的儿子,她的死,会让他从此放纵吗?
穆雪垂眸,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痛吟,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打手势:我们是秦人,就让他以为我真死了,不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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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 气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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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的身影,实在是艳丽逼人,像一团火,像一团霞,像一团燃烧着的太阳。她的心里却是风暴,是雷霆,是山崩地裂!
从鸾城返回雁栖城的路上,所有人都对她横眉冷对,连一向慈爱的母亲都斥责她丢尽了丘家的脸面。
丘娉婷愤愤不平,她只是喜欢一个人,要把自己献给他,怎么就成丢丘家脸了!就因为他已娶丘家嫡长女?可他是太子,现在是王,谁能管王的后宫有多少女人?他想册封哪个女人做他的王后,谁敢反对?
丘娉婷想不明白,她的一腔热忱换来了数九寒天从头浇下的冷水,云王为什么不肯接受她?她见过太多双眼睛对着她呆呆地注视,也看惯了太多人瞧见她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自己惊人的美艳,知道雁栖城富甲一方,她是雁栖湖最璀璨的明珠,无数的北夏世族子弟为她折服,她的美貌甚至传到了遥远的大小胡王境内,但她从来都不屑一顾,她炽热的爱恋、纯真的少女情怀完全交给了云王,他不相信她的爱情吗?他难道在怀疑她的忠诚抑或清白?
丘城主认真地和她说了很多话。
他说,云王能坐上王的宝座,并不表示他就坐得稳当,很多州城、很多部落都在观望,没有人清楚平静的湖水下,有多少蠢蠢欲动的波动。寰王遇刺身死,依宗礼,云王当为君父守制一年。这一年里,在公,云王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拉拢顺服他的力量。剪除不服的势力,巩固既得的王位,在私,云王不能收纳任何女人,长安宫里不会增加任何嫔妃,再美的女人,也近不得云王的身。
丘城主还说。王室有祖制。王后出自燕家,但先王后已破此律,那么丘家的嫡长女丘婵娟。云王明媒正娶的妻室,当下北宫唯一的太子妃,只待登基大典后,便是封后大典。丘婵娟不可能把后位让给别人,包括她疼爱的亲妹妹。所以。她想做云王的女人,不是不可以,但至多封个夫人,而且得在一年后才能进宫。
丘城主劝丘娉婷想仔细了。
一年后。她就是十八岁的老女了!只封个夫人,她不甘心!不,不。后位必须是她的,谁也抢不走!从小到大。没有她丘娉婷想得得不到的!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她是这样的美貌!
丘娉婷两眼泪汪汪的,她想明白了,原来,他拒绝她,是因为要为寰王守制,他不得不等!
那些冷眼,那些怒目,说来说去,就是嫉妒她有谁也比不上的娇颜,嫉妒她有母仪天下的尊荣!
“叫阿碧来侍候我。”
不一会儿,丘碧珠走进来,屈膝一礼:“阿碧见过小翁主。”
丘娉婷一摆手,让侍女们退下,一举鞭子,鞭梢勾住丘碧珠的下巴,迫使丘碧珠抬起头。
“你也是丘家人,该知道丘家的规矩,背主的是要受黥劓之刑,发卖采石场做苦力的。”
丘碧珠颤声道:“奴婢求小翁主饶命!”
丘娉婷收了鞭子:“我既收留了你,便能护住你,不过,我也不收无用之人。我知道我那位好姐姐,人人都说她温良贤德,在龙城有很好的名声,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付她?”
“对,对付,对付大翁主?”丘碧珠声音更颤了。
丘娉婷轻笑道:“四十九天国丧之后,就是云王的登基大典,若是云王记挂我姐姐,也许封后大典同时举行。你瞧,我的时间可不多。”
“小翁主的意思,”丘碧珠噎了噎,颤颤道,“小翁主的意思,不想让大翁主坐上后位?”
“我早就说过,云王的后位,只能是我丘娉婷的!”丘娉婷狠狠地甩了甩鞭子,“丘婵娟她又老又奸,根本配不上云王!”
人家云王,根本瞧不上丘家女,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同时举行,见鬼去吧。丘碧珠斜斜眼,姐妹相争后位,听起来似乎妙极了,略退半步,谄笑道:“当然,小翁主姿容绝世,谁也比不上。奴婢觉得,之前龙城盛传大翁主被掳,后来虽得平安,总是个污点,太——大王不计较,宗正府不可能不计较,封后大典不大可能和登基大典同时举行,而且,大翁主身怀重孕,也承受不住封后大典的繁缛仪程。小翁主想做什么,时间还是有的。”
丘娉婷凉凉地看过来:“你还真恨极了我姐姐,也对,她坐上后位,我也护不住你。你说,我该怎么做?”
丘碧珠犹豫。
“有话直说,不然,我就把你交给母亲。”
“小翁主饶了奴婢!”丘碧珠扑通跪下,“奴婢不是不说,是不敢说,那是丘家的大翁主啊,奴婢不过是蝼蚁之命。小翁主可得饶了奴婢妄言!”
“你要是帮我,我当然护你,你要是没用,我就送你去采石场,你这样的姿色,一定深得那些贱民喜欢。”
丘碧珠连连叩头:“小翁主饶命!奴婢当然希望小翁主嫁一个举世无双的人。”
“当然,云王就是举世无双的!”
云王是举世无双,可他不是你的。丘碧珠心中冷笑,口中媚笑:“小翁主,小翁主想做什么,其实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大翁主被掳过,曾经的好名声早就没了,只需再撩拨撩拨,流言便能让宗正府、御史府压下请封大翁主为王后的谏折,大翁主听了,一定很生气。小翁主当知,大翁主快生了,这一气,气出什么事来,谁也不好说,本来就有话说,女人生孩子,一脚踩在鬼门关。大翁主若是无福……”
丘娉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淡淡笑起来:“是她无福,与本翁主没有关系,阿碧,我没白留下你。”
丘碧珠顿了顿。又道:“无福不无福的,小翁主说无福,便无福了,这世上,本就是再有福的人,也抵不过有钱的人,有钱。小鬼都帮着做事。”
丘娉婷转了转眸子。笑:“不错,有福无福,本翁主说了算。阿碧。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好好跟着本翁主,有你的好日子。”
喊了侍女进来,侍女重新给丘娉婷梳理头发,换上一身嫣红色衣裙。久久地。看着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花团锦簇的长裙在她双眸的潋滟波光里,也失了十分丽色。丘娉婷的唇角慢慢漾起一个执着不顾一切的笑容,燕明睿,我丘娉婷就不信。嫁不了云王,做不成云王的王后!
在离开鸾城的那天早晨,丘家人个个对她怒目。独燕明睿骑马来看她。
燕明睿说:娉婷翁主,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女孩。干嘛非得去摘天上的月亮呢?
丘娉婷迷惑了:天上的月亮?我什么时候要去摘月亮了?你真是莫名其妙!
燕明睿哈哈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太子殿下只有一个,就像天上的月亮,光辉万里也只有一个,既然月亮不是你的,你为什么不低一低你骄傲的小脑袋,看一看人间,看一看别的人呢?
丘娉婷冷笑:你怎么知道月亮不是我的,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我丘娉婷就是要把这个唯一的月亮摘下来,地上的萤火虫怎么能和天上的月亮相比!
燕明睿摇着头,很不赞同地笑:碧海青天,高处不胜寒,地上的萤火虫永远不会知道天上的月亮在想什么,娉婷翁主,你还是不要太固执了,你会因为你的固执,而丢掉捧在手里的快乐的。
丘娉婷不屑:燕五,你才是地上的萤火虫,天上的月亮有星星作伴,我就是月亮旁边最闪耀的星星,星星的快乐就是和月亮在一起。
燕明睿微笑:星星只能远望月亮,萤火虫却可以一起闪烁,平凡的萤火虫拥有很多想不到的快乐,而月亮的光辉照耀的是整个大地。月亮孤独地高挂在天空,那种孤独,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更不是平常人能够忍耐。我倒觉得,做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没什么不好。
燕五是喜欢她的吧,丘娉婷摸着脖子下的红宝石珠串,嘲讽地笑,让她做萤火虫,想得可真好!
给丘娉婷梳头的侍女突然跪下:“小翁主,求小翁主救救奴婢的哥哥!”
丘娉婷甩甩鞭子:“你的哥哥?”
“奴婢的哥哥在库房那边做事,金子被盗,城主发怒,小翁主,救救奴婢的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夜里不是他当值,小翁主,求求你!”
“父亲做的决定,我还能为一个小厮,去扯父亲的脸面吗,还是你认为,你的脸够大?”
侍女泪流满面:“奴婢不敢,奴婢求小翁主开恩。”
丘娉婷冷笑:“我不开恩,就是我的不对了?拎不清的东西,滚!”
“小翁主,”丘碧珠上前一步,谄笑道,“小翁主何不给了这个恩典呢,龙城那边,正要人做事呢。”
丘娉婷顿顿:“你是说……”
“正是,既然不当值,这情便好求了,对小翁主来说,不过一句话,对他们兄妹,却是救命之恩,还怕他们不为小翁主卖力吗?”
丘娉婷想了想,笑:“阿碧,你想得周到。好,我就去求个情,记着,你们兄妹的命是本翁主的,力要卖,不定命也要卖,可想好了?”
“奴婢替哥哥谢谢小翁主!小翁主救了哥哥,哥哥的命就是小翁主的,小翁主有差遣,哥哥绝不推辞。”
“走着,瞧瞧去。”丘娉婷扶着丘碧珠的手臂,出了院子,往前院去。
天空明净无云,远远的山岭仿佛一抹青烟贴在蓝色的天边。马厩里一匹匹骏马或低头吃草,或耳鬓厮磨,或仰颈长嘶,嘶鸣声高亢而此起彼伏,更显得午时的宁静。
丘娉婷忽然甩了一下鞭子,问道:“那个北宫的宫女,大麻脸的丑哑巴,怎样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她有没有再逃跑?”
丘碧珠颤了颤,回道:“禀小翁主,没有,看起来挺老实的。”
丘娉婷不太相信:“没再逃跑?是吗,去看看,我要看看是不是真的害怕了我的鞭子。”
丘碧珠暗叫不好,苦着脸道:“膳务堂最是苦热难耐,小翁主金玉之体,实在不宜到那样腌臜地方。”
丘娉婷冷冷看着丘碧珠,又甩鞭子:“怎么,你还想护着一个卑贱的宫女?逃奴该受怎样的惩罚,阿碧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为云王清理门户,有什么不对吗?”
“奴婢岂敢,奴婢是怕去金库那边,去晚了,怕城主把人送走。”
“绕个道,怕什么,就算送去了采石场,我也能把人弄出来。你要违逆本翁主?”
丘碧珠不敢多语,一行人来到膳务堂。
烟尘混着蒸汽烘烘扑面而来,西南角落一群粗衣女子站在石臼前,手持木杵机械地上下起落,间歇一声鞭子炸响,几乎听得皮肉爆裂的声音,又有壮妇叉腰厉斥。
穆雪和几个女奴在水井旁洗刷。
“前头有话传过来,城主发怒了,要打杀人呢,好几十要送采石场,送到那里,能活一个月都是长命的。”
“嗤,不发怒才怪,你们忘了吗,城主和夫人出发去鸾城的当天晚上,金库的屋顶被掀了,听说被偷走的金子可不在少,总管大人这回都得不了好。做事,做事。”
“被偷一点金子算什么大事,羊身上拔根毛罢了,我听说是小翁主惹了祸,丘家被赶出鸾城的。”
“小翁主惹祸?你听谁说的?不对吧,小翁主惹多大祸,谁也不敢对丘家说句重话啊,大翁主可是北宫的太子妃,肚子里有贵种呢。”
“就你那耳朵,太闭了,我侄子是四郎君身边的人,跟去鸾城的,还能说错了?小翁主去爬床,惹怒了贵人,把丘家人的脸全丢尽了,要不是夫人拦着,城主要打小翁主板子。”
“作死啊,小翁主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爬,爬……没搞错吧,多少人追着求着小翁主,小翁主能,能做那种……事?”
“多少人追着求着又怎样呢,谁比得过那位?那可是太子,这次鸾城大会,人家当上王了!别跟我装糊涂,整个丘家,谁不知道小翁主非姐夫不嫁?可惜,姐夫不占小姨子的便宜,连带城主被训斥,丘家丢了大脸。”
丘娉婷登时脸青了!贱奴,贱奴,竟敢嘲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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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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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头侍女想讨了丘娉婷欢喜,高声喝道:“哑奴,小翁主来看你了,还不赶紧出来拜见小翁主!”
穆雪怔了怔,转过头来。
丘娉婷满腔怒火,瞧那张脸,浮肿,面色青红,一个个红疙瘩凹凹凸凸直似雨落沙坑,零乱可憎,心中暗叫晦气,又见穆雪并不起身来拜她,竟似没听见侍女的传呼,不禁大怒,猛地一甩鞭子,啪的一声,扬起尘土。
梳头侍女胆子更大了,大声斥道:“哑奴,小翁主在此,没瞧见吗?赶紧过来!”
穆雪擦了擦手,走过来,风吹过,飘来脂粉的浓香,胃里突地一阵痉挛,下意识捂住嘴,越近丘娉婷主仆,脂粉香越浓,再忍不住那股痉挛,冲到路过的草丛里,呃呃呕起来,直呕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
丘娉婷勃然大怒,一抬手,左右两鞭子抽到穆雪的脸上,看着血珠一粒粒沁出,哈地冷笑道:“好你个哑奴,见到本翁主居然呕吐,本翁主竟让你恶心了?你们这些贱奴,活得皮肉痒痒呐!一个个地嘴淡!来人,把这个乱嚼舌头的贱奴,给本翁主吊起来,先抽她二十鞭子!”
丘碧珠碎碎两步,讪笑道:“小翁主,她是个哑巴,嚼舌头怎么也轮不上她啊。”
洗刷的女奴嚼舌头被逮个正着,早吓得魂飞魄散,听丘娉婷的话,七嘴八舌指责,话头是穆雪挑起来的。
丘娉婷一鞭子抽过去:“全都给本翁主跪下!是自个儿掌嘴,还是本翁主命人掌嘴?”
洗刷的女奴毫不犹豫,抽起自己的脸,顿时响起一片打脸声。
丘碧珠:“小翁主。何必瞅这些烂嘴脸,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丘娉婷冷冷盯着丘碧珠:“你也敢置喙本翁主的惩处?一个卑贱的奴隶,值当你一再为她求情?不想跟着本翁主了?”
丘碧珠看着两个壮妇拖走穆雪,把她吊在膳务堂惯用的木架上,沾满盐卤的牛筋鞭,一鞭一鞭地抽下去,心里隐隐跳起激动来。丘娉婷算是把这位北夏真正的王后得罪透了。她手下的那些人。绝难放过丘娉婷,雁栖湖的璀璨明珠,马上就要变成瓦砾了!
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太阳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当顶,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不动。
穆雪垂着头,闭着眼。血很快渗透了夏日单薄的衣衫。
丘娉婷甩着她的鞭子踱过来,她乜斜眼睛看着悬挂的穆雪。命壮妇扯去穆雪的鞋袜,从侍卫那里拿过一把短短的尖刀,刀光一扬,划破了她的脚心。血直溅出来。
“阿碧,过来瞅着,”丘娉婷喊。“告诉你,在丘家。没有你说话作主的份!对付不老实的逃奴,本翁主有的是办法!”吩咐壮妇牵过来一条牧羊狗,牵到穆雪的脚下。
那狗肥硕壮健,闻得血味,立即奔上,唏溜着大舌头,拼命舔食。
穆雪只觉脚心奇痒无比,不由得发出一阵阵大笑。不断地大笑,她的心沉进了冰窟。
丘娉婷哈哈大笑:“怎么样,哑奴,这滋味美不美呀?”
穆雪紧咬着牙依然止不住笑,但觉胸口一热,一股鲜血直冲上来,随着大笑,点点鲜血喷溅而出,竟如花瓣一般洒满了她破烂的衣衫,深红发紫的血,凄艳得就像冬日里最后的残梅。她凄凉而疯狂地大笑,古老豪华的丘家大院里,她的脸容诡异、怪诞。
丘娉婷很是兴奋,她一挥手,一个小厮走了过来,他的腰上缠着一条蛇。
丘娉婷媚然一笑:“本翁主要让你长点记性,知道吗?”
那蛇嗖地窜出,一个滑滑凉凉的身体缠住了穆雪的脖子。慢慢地,穆雪透不过气,更笑不出了,但是自脚心而上,那种奇异的滋味,又痛又痒,直钻入心里,她遏制不住地要笑,于是,她感到五脏六腑都翻了过来,双眼充血,两耳轰鸣,又一口紫得发黑的鲜血喷出,那蛇紧紧地缠着,越缠越紧,她的知觉渐渐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穆雪感觉自己在雪原上奔跑,饥饿,疑惑,寒冷,恐惧,她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灰濛濛的雾气,幽灵鬼怪飘来荡去,喋笑不止。她气喘吁吁,扼喉的窒息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时,她看见浓雾中现出一个身影,朦朦胧胧的,她的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渴望,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呼唤:阿雪,阿雪,她看不清这个人是谁,他用他坚实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让她靠进他温暖的胸怀,他的笑容驱散了阴霾,她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想看清楚这雾中人是谁,“夏侯云,是你吗,夏侯云!”穆雪拼命地睁大眼睛……
穆雪睁开了眼睛。头脑昏沉沉的,雪原,浓雾,朦胧的人影,可怕的梦魇,似曾相识的梦魇,梦里的人,是谁?
丁四宝把羊奶放在床头的木墩上:“醒了啊,我刚听人说起你这儿又遭了罪,给你煮了点羊奶,先喝点吧,肚子里不空,身上才有力气。我打了些热水,倒大桶里了,”抱过来一个药香弥漫的瓦罐,“刚捣的草药,洗洗敷敷。唉,也不知道你拜错了什么神,要遭这样的罪。小翁主,那就是草原上的罂粟!我听人说了,小翁主烦躁着呢,去鸾城参加他们北夏人的盛会,出了大丑,憋一腔子气,拿你这个北宫逃奴出气罢了。”
穆雪端过羊奶,一口一口吞下,又接了丁四宝拿来的干饼。
丁四宝摇头叹气:“这些茹毛饮血的北虏,都够狠的,哪有伦理纲常,连家人亲情都不要。我可听人说了,小翁主急赤白脸爬床,就因为那位太子爷当上王了,原来那个王,被射得像个刺猬。儿子害老子,真是可怕。”
穆雪怔怔,众口一词,众口铄金,丘家人这么散布鸾城的信息,是口口相传的口误,还是故意抹黑夏侯云?若有故意。更说明丘家存不臣之心。
丁四宝颤颤站起来。点起自摘的驱虫草:“你先歇着吧,记着上药,天气热。伤口容易坏。”
“咕咕。”灰鸽子小灰从羊圈上空掠过。
丁四宝望着小灰自在飞翔,心头发涩,人若有一双翅膀早飞向自由天空。她向小灰伸出双手。小灰已和她很熟了,低声“咕咕”着落在她的臂弯。
轻轻抚摸着小灰柔顺的翎羽。丁四宝忽然发现小灰的右腿亮晶晶的,仔细看来竟是一枚小小的银管。银管上似有图案,再仔细看来,那是个“秦”字。这样写法的“秦”字似乎在哪里见过,上天啊。好像和秦军军旗上飞扬的“秦”字一样哩!难道——难道这只灰色的小鸽子来自大秦的军队,竟是一只军鸽?
突如其来的狂喜席卷了丁四宝,她禁不住大喊一声。却把小灰吓得扑棱棱飞向夜空。丁四宝回头望着穆雪,又狐疑了。如果小灰真是一只传递消息的秦军军鸽,哑奴,北宫的逃奴,又是什么人?那些深夜来见她,能飞檐走壁的男女,又是什么人?这只军鸽的主人,又是什么人?
狂喜一下子冷下来,丁四宝提着马灯,百思不得其解,恹恹离去。
洗过身子,换过衣服,披上蒙面的黑纱,穆雪站在石屋门前的榆树下。
星月黯淡的夜,苍白的残月仿佛是哭肿了的眼睛,挂在高高的天空,忧伤地看着榆树下的穆雪。
伤口很痛,很痛,她并没有敷药,也许只有身体的疼痛,才能减轻心里的疼痛。
思念如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着胸腔里的心脏。
离开了,才知道爱有多深。看不见了,才知道那相处的朝朝暮暮,每一刻都是浓浓的美好。只叹从今以后,再不能相见,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有风过,白初和紫蔷疾掠而来,跪伏在穆雪跟前。
“少主!”紫蔷哽咽道,“奴婢去杀了丘娉婷!奴婢拼一死,也要搅丘家一个天翻地覆!烧他个精光!”
穆雪僵立未动。
白初:“少主,这口气,兄弟们咽不下去!黑鹰能毁了鸾城军营,兄弟们烧光一个丘家大院,再简单不过,丘娉婷,就让她变成一具焦炭!”
穆雪深深吸了口气:烧了丘家大院,能毁了丘家的根基吗?丘家大院再大,能藏数万人马吗?丘碧珠初回雁栖城,她是北宫逃奴,我也是北宫逃奴。可丘城主不是丘娉婷,会被丘碧珠三言两语哄了去,若惊动丘城主知道丘家大院数百上千人中有一个我,我背后还有人,那么,在他眼里,我就是北宫派出来的奸细,他能容下我吗?举雁栖城之力,我们全都得变成渣!
紫蔷:“这口气咽不下去!丘娉婷算什么东西!以为凭她一张脸,就天下无敌吗!”
穆雪:不是不可以对丘娉婷动手,丘娉婷拒婚,得罪了大小胡王,怎么做,你们决定。两看相厌的,你们让她走不出她的院子便可。
紫蔷解下斜背的药包:“少主,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穆雪:既知不当讲,那就别讲。
紫蔷脖子一梗,道:“奴婢不懂少主为何这样苦着自己。奴婢知道,少主不肯再见太子,可是,报穆家的仇,与见不见太子,有什么关系呢?少主折磨自己,太子远在龙城,不知道,不心疼,奴婢心疼!阿初阿次,阿黄阿绿,个个心疼!”
穆雪握紧双拳,指甲划破掌心,苦吗?皮肉苦,怎及心苦,皮肉苦能减一两分心苦,也能好过一点。半晌,打手势:
杀害穆家全族的,是承乾皇帝,是百官之首丞相司礼,是承乾皇帝的授业老师高照。我们假冒北夏使臣,走进咸阳宫,你们认为,还能全身而退吗,咸阳宫不会放走任何刺客,咸阳之行,拼死而已!我拉着你们一起走上死路,因为你们也是穆家人。将死之人何必连累旁人,我和他的死别,是注定的!无论什么,我都受得了,忍得住,看得开,你们,不要多事!
白初默然许久,道:“属下问过铁矿上的东夷人,关于紫莲花,都没听说过,这毒该怎么解,更没人知道。”
穆雪想了想:可能只有在东夷王宫,才能探知一二,罢了,于家那边有什么消息?
白初:“见过于耀的父亲,约定两天后见于家家主,依属下看,于家落魄百年,子弟依然众多,把于家子弟练成特战队,只怕是一把双刃剑,能伤丘家,也会尾大不掉。”
穆雪:以后的事,我们就不考虑了。
白初心头微吁,以后的事,是好是坏,都有云王兜着了。
夜空里,星暗,月不明。
……有轻轻的马蹄声传来,“嘚嘚嘚”黑夜里格外拨动心弦,穆雪隐约看到一匹马轻快而来,火红的长鬃飘拂着似燃烧的火焰,啊,是红鬃马追月!追月耳竖眼斜,尾也不停地挥摆,不住地用它的颊鼻来挨擦她,显得无限亲热。她抚过它长长的鬃毛,在它耳边轻轻道:“追月,追月,久违了!”追月好似听懂了她的话,更亲热地向她靠过来。穆雪抓缰在手,飞身上马,追月长嘶一声,奋起四蹄飞驰而去,很快驰入草原。
四野茫茫。穆雪紧紧贴伏在追月的马背上,又一匹马斜刺里穿射驰来,那马鬃毛飞飘,四蹄腾起,势欲凌空而来,正是天马,马上的骑士那矫健的英姿,和那龙腾虎跃的气势,舍夏侯云还能有谁!
穆雪怔怔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夏侯云,想躲开,想逃走,又想扑上去,是喜,是痛,是舍,是求,种种情绪犹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直欲在心口爆裂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夏侯云纵马来到她的身边,伸出强壮的臂膀轻轻一搂,不由她挣扎将她搂过马去,让她横坐在他的胸前,他在她耳边低低呼道:“丫头,丫头,我来接你了!”
穆雪茫然道:“接我?去哪里?”
夏侯云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是我在宗庙滴血以誓的妻子,我来接你,当然是和我一起回龙城,回长安宫,我们一起把天狼山变成北夏的圣地!”
穆雪侧过脸来望着他,望着他那双眸中一抹异蓝的闪亮眼睛,含泪而笑:“我随你走了,穆家怎么办?”
夏侯云双臂环抱着她,柔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上天让我们相爱,不是为了让我们分离的。”转过她的脸,低头吻上她的眼睛,吻去她眼中的泪。
穆雪紧紧抱住夏侯云的腰,从他身上散发出属于北地男人的汗味、酒味、马革味和草原的清香味,这些她所熟悉的味道,随着他灼热的呼吸沁入心头,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心驰神往,多少屈辱,多少苦难,多少思念,俱消融在他深情的亲吻之中。
她半睁着眼,含泪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那么深深地凝视着她,似乎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像——海上的日出,原始的森林……
然后,她说,夏侯云,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穆雪悚然惊觉,睁大眼睛,望着破败的石屋屋顶,不知不觉,泪水恣意。
自沦落雁栖城为奴,她没有流过泪,对父母兄嫂的怀想,对夏侯云的思念,心里是苦涩的,眼中是干涩的,竟如深山古寺里久已干枯的老井,无一点波光涌动。
拭去满脸的泪,穆雪起身下床,半倚破门。
彤云飘过来,遮住了昏黯的月,大地一片漆黑。
双手捂住小腹,对,她怀孕了,怀了夏侯云的孩子。
——————————。(未完待续)
ps:弱弱地说一句,虽然没有多更一章,总算是四千五的大章,兔子努力,努力。。。。。。
206 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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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山延绵数百里,千岩竞秀,万壑争流,雁栖城最大的道观三清观,建于半山腰,面向雁栖湖,碧水,青山,古观,风景独好。
每月初一,姚夫人都会出城到三清观上香。丘娉婷相陪,一起往三清观来,她心里有很多疑惑,要请观主静波道长解答,求而不得的苦闷,对未来的迷茫不安,她得卜一卦。
山下人头攒动,上香的,卖货的,人声马声不绝于耳。看到马车上插着的丘家旗帜,人们纷纷避让。当丘娉婷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车厢,换乘肩舆上山,四周一片倒吸气声。
少女薄衫长裙,盈盈一掐杨柳细腰,楚楚一张琼花玉容,发丝轻飘,金钗微曳,一笑嫣然生灿,款款行去,仿似一朵移动的照水芙蓉。
丘娉婷听着身后的唏嘘,感到骄傲的满足时,又觉心塞,纵有千万双眼睛追着她,也不及那人的一个回眸。犹记得当初,听说太子在自家养伤,偷偷跑去窥望,喜欢一个人,也许就是一刹那间的注视,他望过来的一眼,含着淡淡的笑意,便让她从此沦陷,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她这样的喜欢他,他怎能不喜欢自己?
上完香,已近午时,有道士殷殷引路,领姚夫人和丘娉婷到寮房用素斋。丘家是三清观的大施主,在三清观内拥有一座单独的小院。小院位于三清观西南,院内种两株石榴树,四尺高的青砖砌成花墙,墙内芍药凤仙花开锦绣,墙外是临水绝壁。扶墙而立,湖风徐徐,水色山光,景物清绝。
丘娉婷心头烦闷之极,摇签竟摇出一卦“隔河望金”,说什么“隔河望见一锭金,欲取河宽水又深。指望资财到手难。昼夜思来枉费心,好事难成,合伙无利。交易出行,总不如意”,下下签啊下下签,再好的素斋也食而无味。想她丘娉婷,还能缺了一锭金吗。她问的是姻缘,姻缘!
四个侍女低着头,只怕丘娉婷注意自己。开玩笑,求姻缘求出个隔河望金来。雁栖湖上的水鸟都瞧得明白,谁不要命了,敢触丘娉婷的霉头。听丘娉婷说要寻静波道长化解。侍女抬脚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人。还没来得及喊,棍状物击顶,眼前一黑栽倒了。丘娉婷失声惊呼,来人在她身上一戳,喊出喉咙的气流停在了嗓子里,上不上,下不下,憋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其他三个侍女享受了和开门侍女相同的待遇。
“你就是雁栖城丘家最珍贵的明珠?”男子半哑的声音。
两名男子显然不怀好意,丘娉婷不敢点头,又不甘摇头,呜呜的,眼泪便下来了,雾濛濛的双眸眨了两眨,这样脉脉的眼神,多少次令男人的心都碎了,今天却碰到了冰块,对方嗤地冷笑一声,一人背起丘娉婷,一人掩上屋门,一个纵跳起跃,两人掠出花墙,直向悬崖下扑去。丘娉婷扫过院子里躺倒的仆妇,想尖叫,人已从高空向下坠落,两眼一闭,哼也不哼,晕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人已在船上。这是一条乌篷小船,船头船尾有两道身影挡住了阳光,丘娉婷不大瞧得清对方的脸,哆哆嗦嗦爬起来,问:“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想干什么,这话问得够蠢,像你这样的美人儿,你说,我们劫了你来,要做什么?”
丘娉婷两腿发软,竭力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你们,你们可别乱来!别逼我跳湖!”
“哈哈,丘家女果然奇葩,跳吧,跳啊,跳下去,我们再把你捞上来,啧啧,水美人似乎更好看一些?”
丘娉婷紧抱双臂:“我,我有钱,你们把我放了,我给你们钱,给你们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少废话!我家主人留了话,你这颗雁栖湖的明珠,他摘定了,半年以后,我家主人会到丘家下聘,在这半年里,还请你这颗明珠掩一掩光芒,休得再闪别人的眼。”
舱外转进来一个女子,声音嘶哑,口中说着话,右手从左臂上拔下一把短刀,放在唇边吹了吹。
丘娉婷不觉挺挺腰,原来又是个喜欢她,想娶她的,嘁,以为吓唬她,就能让她嫁了?
女子扬起手,刀锋所到之处,青丝飞扬,片刻,丘娉婷头上的三千青丝全堆到脚底下。这么一来,丘娉婷大哭,哭成乱颤的花枝,这满头的头发,岂是半年能够长得好的,呜呜,救命!
站在船头的男子突然低头进舱,伸手在丘娉婷腰里一摸,丘娉婷吓得不敢哭了,生怕对方来扯自己的衣服,这些贱民,也敢沾她的身,该死!
啪!一鞭子抽了过来。
丘娉婷还没反应过来,又挨了一鞭子,痛极大叫:“贱民!敢打我!”
“打你了,又怎样呢?你不是很喜欢鞭子吗,你不是经常用这根鞭子抽人吗,你是不是爱极了鞭子抽在人身上的那种声音?今天你也尝到了鞭子的厉害,你也知道鞭子抽在人身上有多痛,还想再尝鞭子的味道吗?”
女子作势拦男子,并不用力,道:“丘家的明珠,还记得你用鞭子抽我家主人,说,嫁鸡嫁狗也不嫁我家主人吗,我家主人岂是你能羞辱的,回去以后,多多地准备你的嫁妆,安安分分地等着做新娘。再弄出什么事来,可就不好说了,明珠虽然珍贵,得不到,总可以毁掉。”
乌篷船靠岸,丘娉婷眼瞅着对方上岸,三闪两闪,消失在人群中,对着一舱的落发,对着舱外来来往往的人们,想哭,哭不出来,想喊,不敢喊,瘪着嘴,伸手摸自己的头,光滑得像剥了壳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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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无星无月,树影沉沉,草丛里虫鸣啁啾,远处不时传来嘈嘈人声。
石屋里闷热不堪,穆雪坐在门前的榆树下,看着丁四宝捻羊毛。
丘碧珠点燃一个小火堆,把破了一角的汤罐挂在架子上,在火苗上覆几枝驱虫草,拿一把大扇子扇来扇去,声音带着笑:“城主又怒了,听说夫人在三清观上香,遇到刺客了,丫环仆妇全被放倒,吓坏了三清观的道士。”
丁四宝不大相信:“在雁栖城这个地方,还有人敢惹丘家?”
丘碧珠看一眼穆雪,道:“丘家开始倒霉了呗。我听前头的人说,又是小翁主惹的祸事,人家好端端上门来求亲,小翁主不乐意便不乐意,拿鞭子抽人家,把人家赶出门,这回好了,那大胡王是好惹的吗,听说是他的手下不服主人挨了打,把小翁主劫了,夫人不过受了池鱼之殃。”
丁四宝:“我倒是听说,大胡王父子丢不起人,早在丘家去鸾城前,就回家去了,再说,大小胡王都来丘家求过亲的,求亲的人多了,怎么就说是已经走了的大胡王呢?”
丘碧珠:“大胡王父子是走了,可他们在雁栖城有生意,不差钱的,还能缺了人为他们做事?劫小翁主的人,弃了一条船,船上的帘子垫子,抖抖能抖出盐末来,盐呢,这下手的人,不是大胡王就是小胡王,而大胡王的儿子,那个叫胡恩的小伙儿,可挨了小翁主好几鞭子。”
穆雪敛神静气,手指虚拈,默默吞吐内息。
那日被蛇缠住吐血不止,之后不久脸上的浮肿便消了,丘娉婷的狠辣阴差阳错使她吐出毒血,竟缓解了中毒症状,哑了的嗓子也能发出几个短促的音符。
丁四宝捻着羊毛:“丘家还能怕了大胡王?”
丘碧珠笑:“怕倒不怕的,惹急了人家,还是会有麻烦的。大胡王的地盘儿与雁栖城管辖的外围毗邻,有小胡王家地盘儿的三四个大,真和丘家顶起仗来,单一个雁栖城,未必顶得住。话说回来,用丘家女换钱换势,城主做了也不是一两次。”
丁四宝不以为然:“那小翁主满心要嫁姐夫,城主和夫人最是拿她没办法的。”
丘碧珠笑得欢快:“她想嫁便能嫁么,还得看人家要不要,我在北宫五六年,瞧得清楚,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男人看不上美色,那也是长安宫里的那位云王。”
“拉倒吧,”丁四宝嗤之以鼻,“就你说的,能把枕边的人射成刺猬,能把自个儿爹射成刺猬,还算是人吗?这男人呢,能把美人看成白菜的,都是在得手厌倦以后,得不到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死缠烂打,讨人欢心,一旦得逞了,甩人就像甩鼻涕,扔人就像扔抹布,浑不记得费过多少心,用过多少力。这算是好的,还有那连亲生孩子都不顾的,孩子从小到大遭死了罪,倒不如当初不生,一碗药汤喝下去,多大的肉团也化成血水。”
穆雪呆了呆,下意识抚住小腹。
丘碧珠偷偷看穆雪,见她一动不动,讪讪地,拎起汤罐,倒出一碗羹,端给穆雪,在穆雪的示意下,又倒了两碗,递一碗给丁四宝。
丁四宝吸吸鼻子,啧啧嘴,摇摇头,谁能想到一个破陶罐里能煮银耳莲子羹呢,阿碧带了个什么人到丘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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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蚍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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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碧珠喝了口羹,道:“姨,不是我说你,丘家人说的话也能当真?你瞧着吧,雁栖城最璀璨的明珠,现在可是璀璨呢,亮闪闪的能闪瞎人的……”
一股酸气从胃里直窜上来,刚喝下的银耳莲子全吐了,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连晚饭也吐了,穆雪呕得面红耳赤,直到搜肠刮肚,什么也吐不出来。
丘碧珠忽然神色大变,进石屋倒一大碗热水过来,扶住穆雪:“娘子,这是,有孩子了?”
穆雪已吐得头晕眼花,接过水碗漱口,缓缓退回木墩坐了。
丘碧珠看着她喝完水,脸色更苍白,问:“真的,有孩子了吗?”丘家有一个喜怒无常的丘娉婷,为了孩子,她一定要离开丘家的,那样,丘家倒霉的日子,不知推到什么时候了。
穆雪到底点了点头,一双黑眸像两口深幽的井,蓄满难辨的情愫。
丁四宝颠颠地清理掩埋呕吐物,问:“有孩子了啊,你的夫君呢,他在哪儿啊?”
丘碧珠翻眼睛,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壶。
穆雪慢慢地垂下头,手轻轻地抚着肚子,夏侯云,知道吗,你终于有亲生孩子了,好想你啊!
丁四宝坐下来,恍然道:“我知道了,又是那些恶人造的孽,苍天真是不睁眼,我们秦人,到了北夏,活得连牲口都不如哩。”
“呸呸呸,”丘碧珠啐道,“姨,浑说什么呢。”
穆雪的手指在下颌逡巡,指下凹凸之感分明。眸中痛色游移。夏侯云,那个时不时让她看得发呆的男子,是北夏的王了,是北夏朝野抬头仰望的存在,而她,武功毁了,脸毁了。再也不是那个才貌双全的女子!
穆雪从没想过。“自惭”这两个字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腹中的孩子,是她和夏侯云相识相爱的终结。奇毒在身,还不知这孩子命运如何。此念一生,顿如有一支锋锐的短剑,狠狠扎进溃烂的伤口。狠狠翻搅,眼见暗红的血汩汩涌出来。
一种相思两地愁。念也无由,恨也无由,相见不知离别苦,离别再苦。苦不过再见无期,情深如厮,到头来抵不得一句缘浅。
这就是宿命吗?
丘婵娟和檀曼莉害她。害她的孩子,檀曼莉死了。丘婵娟还活着,她背后的丘家,俨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丁四宝近前,恨恨道:“既是个无父的孽障,不要也罢,我可以寻些药草帮你。”
丘碧珠惊跳:“姨,别浑说!”
“你仔细掂量了,不想要的话可得趁早,越晚越会有一些风险,也伤身子。”丁四宝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去望薄雾的夜空,幽幽道,“若有我的夫君给你瞧着,多大事也不算事。”
丘碧珠拉丁四宝:“姨,可别说了。”
不要这个孩子?她从没想过,这是夏侯云的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脉,她中毒了,自发现有孕起,每天的调息都意在护住子宫,——丘家不能放过,孩子更要好好地生下来。
“我的夫君啊,”丁四宝的思绪飘远了,一双干涩的眼睛,有如干涸的井,声音亦是飘无的,“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想来早早续了弦,二十年,新人也变成旧人了,想来又有了孩子,我这老旧人只不知扔到何处去。”
穆雪默默地看着丁四宝。她的眼睛很大,很圆,深褐色,前额、鼻梁和下颌的弧度线条,依然有着别样的韵致,时光倒退二十年,她必是水嫩嫩一个珍珠般圆润美好的女儿家,满怀思念的风霜岁月,和沦为异域奴隶的悲惨磨难,生生将她磨成了死鱼的眼珠。
穆雪心中怅惘,红颜多薄命,古来皆是,纵然是赫赫穆家的女儿,也躲不过。
“当年爹娘在时,村里人称我们姊妹五个是五朵金花,我和夫君一个住村东,一个住村西,自小相识,那时的我温柔沉静,又能操持家务,他是县里的医士,素有口碑,待人温如暖阳。成亲前他对我很好,成亲后他对我更是百般体贴,不怕你听了笑话,每日里他都给我描眉盘发,后来我们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一家子和和美美。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
丁四宝枯井的眼里隐隐有了波光,“分别来得那么突然,我正在家里纺纱,北夏人掳劫经过村里,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夫君,我的小女儿出生还不到两个月,你不晓得我那小女儿有多漂亮多可爱,我喜欢得不得了,只可怜她那么小就没了亲娘!天杀的北夏贼人!”
她的声音蕴了一丝冷厉,“女人,落入富贵人家未必就是享福的命,只怕受苦更多,和我一起被抓来的几个有些姿色的女人,都被抢走做了侍妾。那有钱人家里的女人多得很,哪一个女人不是为了男人,和男人给她们的富贵,而使尽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也就是一两年,那些做了妾的一个个凄凄惨惨都死了。我自小就想过绝不嫁有钱人家,就算嫁时是妻,也管不得他日后纳妾,我只求平淡人家有心男儿平平安安白头到老,我已如愿嫁得好夫君,怎能自污了清清白白的身子,我抵死不从,把恶贼那个祸害女人的玩意儿踢坏了。”
丘碧珠掩面,她的生母和小舅,也在那次被掳当中,他们死在异国的土地上,魂魄都回不了遥远的家乡!
穆雪心中微微一笑,丁四宝还真是烈性!
“那恶贼的女人们一起用竹鞭子抽我,那竹鞭子本是劈开的软竹条,执手处光滑,梢尖柔韧,打在人身虽不及棍棒威猛,却是入肉三分其疼无比,一时无死而身受千刀万剐般钻心苦痛。救我的是阿碧的生母,她和我住一个村子,和我一起被掳。她原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刚十五岁,被丘城主看上霸占了。”
“她告诉我,那些恶女人把我打成了血糊糊,又把我扔进恭房,在我身上拉屎撒尿。她向丘城主讨话,留我在她身边当了侍女。我逃跑了很多次。都被抓回来,自己挨打也就算了,连累她受责罚……阿碧的娘。性子软,没过一年不明不白就疯了,溺死在恭房……那叫一个惨哪……阿碧是丘城主的女儿,可曾见她那个爹问过半句。庶女也是女啊,一句半个秦人。就活得像婢女一般,由着人作践!”
丁四宝眼角挂着泪珠,颤颤地欲落不落,她的语气疏离而平淡。连自己的悲愤和不甘,亦是平平静静地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不知有多少岁月的沉淀。
四周静悄悄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呜咽咽,似在应和丁四宝压抑已久的伤痛。
穆雪默然望着丁四宝,竟不知这世上有多少像她,像丘碧珠一样受苦受难的女子,这是魔鬼的世界啊!
“我在膳务堂做过,在浣务堂里做过。在浣务堂的时候,天天洗衣服洗毡毯,洗也洗不完,好似永远洗不完,冬天最是难熬,水冷得透骨的疼,落下一手累垂的冻疮,姐妹们开玩笑,这满手的冻疮,红的紫的青的,红的是红宝石,紫的是紫瑛石,青的是绿玉石,还有的说,红的是樱桃,紫的是葡萄,青的是小枣。这人活着,就是这么难,什么时候不难了,什么时候就该死了。”
丁四宝说着,忽地拉过丘碧珠,撸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的手臂。二十岁年轻女子的手臂,本该珠圆玉润,入眼的却是斑驳的伤痕,新伤叠旧伤,触目惊心。丁四宝叹了口气,取来捣烂的草药涂抹在渗着血丝的伤口上。
“再割下去,你这条手臂真的要废了,再好的伤药也救不了,阿碧,你答应过我,不再自伤的。”
丘碧珠低下头:“姨,你再劝,我也就这样了。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爱情,没有灵魂,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无休止的折磨,每一个夜晚都是那么漫长,只有忍受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内心的苦楚。”
穆雪怔,她有什么?
有爱情,不能共长久的,有灵魂,背负血海深仇的,有希望,该做的能做的都在做,有未来,未来通向不归路。对,对,只有忍受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内心的苦楚!
丁四宝啐了一口:“你这个样子,不但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关心你的人,你这么折磨自己毫无意义。日子过得艰难卑屈,你要告诉自己,我受得了,无论多大的苦楚和挫折,你要告诉自己,我忍得住,遇到再不如意的事,你要告诉自己,我看得开。希望在自己的心里,不靠别人施舍,光明就在前头,要自己争取,总之时刻想着,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我会回到自己的家,见到自己的亲人,那么,再深的苦难你也能面对。”
“姨,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想着离开这里,你有亲人在等着你回家,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丘碧珠木然说道,神情是绝望的暗淡。
丁四宝又啐了一口:“你爹不曾将你看作他的女儿,我早已把你当作亲亲的女儿。阿碧,人在做,天在看,丘家不会长久的。你可以有爱情,有灵魂,有希望,有未来。”
丘碧珠抬头望天。
人在做,天在看,天在看吗?
生母死的时候,天在看吗,小舅死的时候,天在看吗?她被数人污辱的时候,天在看吗?
无数次憧憬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有人向她伸出手,微笑着说,阿碧,我喜欢你,嫁给我吧。都是梦啊,梦越美,现实越冷酷,到而今,她只有一个诅咒,诅咒丘家走向灭亡!
丘家不会长久吗?千年丘家,百年独大,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断枝易,断根难,在这棵大树面前,她丘碧珠想动一动,真应了那句话,蚍蜉撼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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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调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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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娉婷的闺楼,推开窗,湖入怀,山满眼,望不尽湖光山色。三楼空空如也,对面排摆众多青铜镜,当头一张雕栏大床,床上覆着红绫,红绫下似有人卧。
丘娉婷对着一面镜子,痴痴不动。
镜中的人,淡扫眉,薄施粉,素颜可朝天。
也不知多久,镜中人终于抬起了手,将每一件衣衫都脱了下来,完美得毫无瑕疵的少女躯体便骄傲地挺立在温暖而干燥的空气中,每一寸肌肤都柔如水、娇如花、润如璧,两条浑圆笔直的腿,线条那么柔和,柔和得宛然是江南的春风。
美人无发,别有一种堕入凡尘求亵渎的风情。
纤秀的手从光滑圆满的额开始滑下,一寸寸滑下,滑到红若涂朱的嘴唇上,手指在唇上摩挲着,双眼微合弥漫起梦幻的光怪陆离……手继续下滑,滑过细腻的颈,滑过凝脂的肩,落在胸前,胸前一对小巧*紧致而柔软,是含苞欲放的女人花,手指在花瓣上摩挲,粉色花芯渐渐挺起开放……
镜中人的手似乎偏爱两朵女人花,舍不得离开,时而揉捏,时而拨弄,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微合的双眼中已是一片泛滥的绮丽,红唇间溢出动人魂魄的低吟……
低吟声戛然而止,灵巧的手再次从艳色丰盈的脸庞,滑到春光迷媚的前胸,婉转叹息,如此的诱惑,摄魂摄魄,怎么可能摄不了那一个人的魂魄?
只需再等一等,一年太长。只需四个月,四个月后,抚摸这片花地的手,就是他的,他就是拥有这片花地、在这片花地畅游的人,她就是他再也离不开的女人,只有她。
再等一等。丘娉婷捡起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再等一等,她已等了那么多年。再等四个月就好了。
摇铃丁当响起。侍女们走进来,服侍丘娉婷净手、喝茶,两名侍女打扇。
“二十天了,二十天没出门。憋得人发霉长毛了。”丘娉婷忽然开口。
的确长毛了,丘碧珠瞥瞥那泛青的头发。道:“小翁主想出门了吗,外面,外面……”
“外面,不敢明面上放肆。私下里的风言风语可不少,当我不知道?”丘娉婷冷笑,“胡恩。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就可以吓了本翁主嫁他?四个月。阿碧,你说,头发能长多长?”
“啊?”丘碧珠愣了愣,“四个月?”
丘娉婷忧伤又愤懑:“是啊,只有四个月!你没看到府里比以前忙吗,三年一次的龙城例行巡视,大王应该在今年的十月到雁栖城来,怕只怕龙城那边有人说守制,父亲还特意写了奏折递去龙城。大王怎么会不来呢,他知道我在等他啊,唉,我这么难看,怎么能见他,让他瞧见我被人欺负成这样,他会心疼的。胡恩,大胡王,他们就等着乱箭穿身吧!”
丘碧珠翻眼睛,看着众多的镜子,很是迷惑。
“跪下。”
丘碧珠吓了吓,瞅瞅丘娉婷发青的脸色,很顺服地跪下。
丘娉婷抬起下巴:“数一数,北夏的贵女,够进长安宫得高位分的,也就是出自六大世家,燕、桑、丘、唐、乔、徐,呵,唐乔两家已败,燕家有庶支嫡女燕明芷,年方十四,桑家无女,徐家有嫡支嫡女徐诺,年方十七,书香门第养出个好勇斗狠的武女。阿碧,你说,燕明芷,徐诺,比得过我吗?”
丘碧珠眸子一转:“奴婢觉得,正如萤虫之光与明珠之辉,大翁主当年能得北夏第一美人的赞誉,只因为小翁主尚且年幼,小翁主之容,无人能及。”
丘娉婷松了手:“论家世,燕家已是空壳,不足为虑,桑家首鼠两端,小人行径,徐家自诩书香门第,眼高于顶,不过是一派最叫人厌烦的假清高。我们丘家,论人,论财,论势,燕桑徐三家加一起,未必能敌。所以,长安宫的后位,只能是我的。这世上,没有我丘娉婷想得,而得不到的。”
丘碧珠谄笑,却未语,拿一把团扇轻摇,为丘娉婷扇凉。
丘娉婷伸手指勾住丘碧珠的下巴:“你做得很好,龙城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登基大典正筹备着,封后大典毫无动静,有上谏折请封姐姐为王后的,全被大王驳回。对啊,一个被掳过的女人,谁能证明她的清白,北夏的王后,怎么可以有不清白的污点!流言杀人于无形,当真哦。阿碧,跟着我,你会好的。”
丘碧珠声音发颤:“都是小翁主福泽深厚。”
“知道就好。”
有侍女在门外报:“老师来了。”
丘碧珠听着细碎的脚步声,眼角瞥见丘娉婷洁白无瑕的脸孔飞上两朵红晕,不觉疑惑,前两天有些热伤风,可不敢把病气过给丘娉婷,今儿大好,才到她跟前侍候。这位让丘娉婷羞涩的老师,什么来头?丘娉婷一摆手,众侍女将窗纱放下来,敛气退了出去,丘碧珠见状,也往外退。
“阿碧,你留下。”
“喏。”丘碧珠垂手站到丘娉婷身后。
不一会儿,一个修长的白衣人影出现在门口。一身白色轻纱,无风自动,她走路的姿态并不特别,但令人觉得,她的风姿,世上没有语言可以描述,也没有人能学得相像,她看起来纤尘不染,美如上天仙子。
“老师。”丘娉婷唤。
“娉婷翁主,你是闺中贵女,于外男而言,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要在一张口呼唤的瞬间,让人记住你的声音,语气,语调,语速,都要如水一般,软如水,媚如水。再试一试。”
丘娉婷酝酿许久,开口:“王。”
丘碧珠两腿一软,扶着墙没让自己摔倒。
“如何留了人在?”
丘娉婷:“阿碧曾在北宫住过多年,娉婷认为,对大王,她知道得更多一些,而且,她在教坊习过床上之术。”
“随你。”
丘娉婷开始念书,白衣女子对每句话的发音,都进行了指教,听得丘碧珠暗暗心惊,一本严肃正经的《道德经》,在白衣女子读来,竟如琴曲,优美之中透着丰艳,若是说些男女间的情话,只怕神仙的骨头都要酥了。
大约念了千字,白衣女子示意丘娉婷放下书,向丘碧珠询问起北宫的情况。丘碧珠心中冷笑,丘婵娟住进北宫飞霜殿,太子的脚就没往后殿伸过,花蝴蝶也罢,冰山也罢,她所知并不比北宫外的人多。这话却不能说,丘碧珠低眉顺眼,只挑着听来的花边传闻慢慢说道。
“我美吗?”白衣女子忽然问。
丘碧珠舌头打结:“美。”
“不仅是美,更是动人,动人,诱动人的心。”
白衣女子容色不动,带着丘娉婷走起步来,一边走,一边说,抬头,挺胸,扭腰,提臀,迈步。
丘碧珠觉得自己眼花了,白衣女子容色未动,眼底却有冷意、讽意、蔑意,不及多想,见丘娉婷额上出汗,急忙倒了两杯凉茶,奉给丘娉婷和白衣女子。
“已闻其声,再见其人,如水的声音,如风的姿态,如花的容颜,娉婷翁主,你有别人比不了的本钱,离男人舍不得的心头好,还差一步。脱衣服吧。”
丘娉婷脸红了红,解衣带。
“这样子不好,太僵硬了,绝色美人脱衣服,一举手,一回眸,都是极致的舞蹈,似艳媚,又清纯,如妖,又如仙,从骨子里散出来,让男人甘心跪倒、甘心沉沦的舞蹈,男人瞧一眼就会发疯,美人的身体,演绎的是男人的天堂。”说着,白衣女子解脱起自己的衣服。
丘碧珠瞧得呆了,她曾习过的床术,在白衣女子的动作面前,简直就是粗陶与美玉。这样的人,仿佛是上天特别的恩宠,其实却是无数年的奇妙经验,结成精粹,没人能有她那么多的经验,所以,她看似仙子般清贵,转眼便来妖精的诱惑,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只要沾一点点边,便是无底的,再也挣不脱的沉沦。
美人旖旎,谁抵得住?
六月高温,丘碧珠只觉冷汗涔涔。
在鸾城,丘娉婷没勾到她要勾的人,现在开始学媚术?丘家,对长安宫里那位,势在必得?眼见丘婵娟与后位无缘,便要送丘娉婷上位吗?用亲生女来消减龙城的戒备?丘家,等不及要起事了吧?
透过薄纱,凭窗望去,碧空晴净,忽见一线白云如缕,宛如长蛇,好似把天空分成两半,久而不散。远眺雁栖湖,烟波渺渺,水天相接,岸边的芦花纤细娟秀,似少女不曾妆点的素颜,蓬蓬松松的银白花絮扶风而舞,间有芦絮飘落水面,随着波流静静地漂远了,似有随遇而安的无奈,亦有落花飘零的怊怅。
“媚术不是术,是久而久之的习惯,一言一行都透着妩媚,妩媚到骨子里,从骨子里散出来,这样的妩媚,就是风姿,风华,风韵,无人能抵。”白衣女人说。
——————————(未完待续)
209 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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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白衣女子走了。丘碧珠撑着发软的腿,服侍丘娉婷穿衣,下楼用膳。有大丫环过来报,已通知绣房,几个顶尖的绣娘说,保证绣出小翁主要的绣像。
丘娉婷扶着丘碧珠的手,微扬下巴:“父亲说,登基大典后,太子就要移居长安宫,君临天下,待到正月,铸金人以祭天,王,才是天命的王,逆王,就是逆天。所以,祭天大典重要得紧,铸金人则是重中之重。我想好了,在大王巡幸雁栖城的时候,献上铸金人要用的图样。”
“小翁主想让绣娘绣的绣像,是太子?作祭天金人用?”丘碧珠眸光闪了闪,瞥见门外有人探头探脑,竟是丘娉婷原先的梳头侍女,不禁微微一哂。丘娉婷被削光了头发,陪同前往三清观的丫环去了采石场,梳头侍女可不敢往丘娉婷面前凑。
不找死,就不会死。丘碧珠扬声喊那侍女。丘娉婷见到梳头侍女后,果然被触到痛处,变了脸,厉声喊仆妇将人拖下去打板子。
梳头侍女推开来拖自己的仆妇,颤声喊道:“小翁主,奴婢有大事回禀,小翁主,那个北宫逃奴,有喜了!”
丘娉婷愕,命仆妇放开梳头侍女,尖声道:“贱婢,你说什么?”
梳头侍女发抖:“奴婢听说,阿碧姐姐带回来的北宫逃奴,有人瞧见她多次呕吐,大家都在传怀孩子了!”
丘碧珠脸色变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以为抓住把柄的梳头侍女,来见丘娉婷,存心让丘娉婷疏远自己。以便她得了脸,别的事也就罢了,这把柄,太扎手啊!
丘娉婷愣住了。北宫宫女怀了孩子,那孩子还能是谁的?怎么可以!一个贱奴,怎么可以!丘娉婷抱住头,发出尖长的喊声。一下子暴跳起来。眼白涨成了红色,发疯地往楼下跑。
丘碧珠不顾一切抱住丘娉婷的双腿,喊道:“小翁主。贱婢放个屁,小翁主也信吗?”
梳头侍女怨毒地盯着丘碧珠,有这个女人在丘娉婷身边,别人都往后靠了。连连磕头:“小翁主,奴婢不敢有一字假的。大家都在传啊。”
丘碧珠情急,喊道:“传又怎样呢,一个又丑又哑的奴隶,怀个孩子。就值得你惊扰小翁主吗?”
“别个谁怀孩子,都不关小翁主的事,可那人是北宫出来的。奴婢就不能不告诉小翁主!”
丘娉婷抬手连打丘碧珠两个耳光,抓着丘碧珠的发髻。用力摇:“贱婢,说,那贱奴怀孩子,是不是王的?你说,是不是?”
丘碧珠疼得直掉眼泪:“小翁主,小翁主自己想想啊,一个又丑又哑的奴隶,太子,太子瞧得上眼吗?”
丘娉婷猛地怔住,是啊,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上的泥,怎么可能呢。
梳头侍女阴阳怪气:“这可不好说,多的是下三滥的阴招。”
“下三滥的阴招,看来你对那些下三滥的阴招倒是熟门熟路!”
丘娉婷死死盯着丘碧珠发白的脸,慢吞吞道:“阿碧,真巧,你带着人逃出北宫,逃回雁栖城,不会就是因为那个贱奴怀了孩子,怕被姐姐知道了保不住吧,我这么相信你,合着你在耍我?”
“小翁主聪慧灵敏,岂是奴婢敢造次的,”丘碧珠顾不得擦嘴角的血,“奴婢逃出北宫,确是怕极了大翁主,大翁主有喜,不能近太子的身,奴婢若是去了,只待大翁主身子便利,奴婢的命就该差不多了,奴婢不想死!奴婢绝不敢有欺骗小翁主的想法!”
“我姐姐,”丘娉婷道,“你胆子真不小,敢编排我姐姐的不是,谁个不说丘家嫡长女端雅贤淑,貌若天仙。阿碧,不管怎样,丘家不需要来历不明的奴隶。走吧,带我瞧瞧去。”
刑虐王后,打杀王子,作死吧,丘家!丘碧珠浑身掠过一阵痉挛的痛快,后退两步,让丘娉婷先行,想想又道:“小翁主,就这么走出去,不大好吧。”那光光的脑袋,人们瞧见了,可得笑抽。
梳头侍女赶紧奉上备好的纱帽,谄媚地凑过来,要扶丘娉婷,脚脖子被绊,站不住,向前扑,骨碌骨碌滚下楼梯,想爬,腰间传来剧痛,摸脸,摸一把血,忍不住要嚎,两个丫环快步走下来,把梳头侍女拖到一旁,极低声地嘲笑,就凭你,也想得了小翁主的喜欢,蠢货。
梳头侍女一下子噎了声,想扳倒丘碧珠没错,抢了其他丫环的风头,就要被嫉恨了,竟不知谁绊她一脚!
众丫环簇拥着戴纱帽的丘娉婷走了。
丘碧珠弯腰看着揉腰喊疼的梳头侍女,极快地解了她的腰带,往她脖子上一套,两下一抻,勒得梳头侍女直翻眼睛,拼命挣扎,兴奋之极的丘碧珠,拖着梳头侍女到楼梯上端,三下两下,就把她吊在了楼楼外,然后拍拍手,追丘娉婷而去。
膳务堂,午时正是忙碌的时候,丫环小厮跑进跑出,一双双眼睛直瞄木架,想不通高贵的小翁主,如何就与一个哑奴过不去。
那哑奴,在他们看来,就是雁栖城无数奴隶中,最为丑陋残废的一个,一条命卑贱得如同沙海里的一粒沙。
想不通就想不通吧,得罪不得罪的,总是惹了小翁主不高兴,小翁主不高兴了,就会有人倒霉,倒霉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就好。
丁四宝伏在丘娉婷跟前,战战兢兢:“小翁主,奴婢们都是丘家忠实的仆从,忠心耿耿为丘家做事,有什么做得不能让小翁主满意的,求小翁主指点,奴婢们一定尽心尽力。”她到膳务堂来取饭的,偏遇上丘娉婷发飙。
丘娉婷一脚踢翻丁四宝,围着穆雪转了两圈:“这样的丑陋不堪入目,竟然会怀孩子,真比生吞了死泥鳅还要令人恶心!说,那个不长眼的男人是谁?”
穆雪低着眼帘看脚下的草。
“不说?好啊,不说,来人,把这个不敬本翁主的贱奴,吊起来!”丘娉婷怒极了,恨极了,怒火就像翻滚着岩浆的火山,控制不住就要喷发出来了!
丁四宝膝行两步:“小翁主,你要吊就吊奴婢吧,你饶过哑奴,她怀着孩子,你饶过她吧。”
丘娉婷再踢丁四宝:“拖下去!”
壮妇来拖丁四宝。
丘娉婷下意识想甩鞭子,手往腰间摸,摸了个空,怒气更甚,胡恩的人夺了她的鞭子,削了她的头发,恨不得将那厮剁成肉酱。再看垂头不语的穆雪,再忍不住,握着双拳喊道:
“你这个从北宫逃出来的贱奴,说,你的野种,是不是大王的?是不是你勾引了大王,偷了大王的种?来人,取刑杖来!”
远远观看的人惊呆了,没听错吧,这么丑的奴,说一声就是对大王的玷污唉,小翁主失心疯了吧。
壮妇抱来刑杖。
穆雪抬头,看着丘娉婷。
那是什么眼神,奇怪的?怜悯的?丘娉婷怒极反笑,桃花般的脸上,浮出桃花般的笑容,吼喊的声音突然温柔了,温柔得如同夕阳下的雁栖湖,她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本翁主一向慈悲,说吧,哪个男人与你有染,你的野种是谁的,说吧,不说,本翁主可要罚你了,只罚一杖,肚子里的野种,一条腿,你自己选择你想留的。”
穆雪眼眸紧了紧。
丁四宝呼道:“小翁主,不能啊,你不能这样啊,小翁主,求求你,放过哑奴吧,她已经是个哑巴残废了,求求你放过这个又丑又残废的可怜人吧!”
壮妇们也是女人,心中不忍,迟疑地看着她们敬若天仙、畏如蛇蝎的小翁主。
穆雪脚尖动了动,在地上划出两个字:棋手。
丘碧珠从众丫环们中挤出来,跪倒:“小翁主,哑奴的孩子,是一个下棋人的,小翁主明鉴。”
“下棋的人?”丘娉婷咬唇,颊上的两个酒窝更深了,“下棋的人?”
“对,就是个下棋的,下棋的。”丘碧珠擦汗,下棋的,以北夏万里江山为棋盘,以北夏万千臣民为棋子,下一盘无人匹及的棋。
“这么丑的人,也有人要?”丘娉婷笑着,又围着穆雪转两圈,“好,好,棋手,看样子是要野种,不要自个儿的腿。你不要自个儿的腿,本翁主还存着可怜呢,来呀,行刑,打掉那个野种!”
丁四宝伏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磕在草地上。天苍地远,众神默默,山高水长,众神无语,天理何在?
丘碧珠跪着,一动不动。这就是丘家,丘家的主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理由,不问死活,只凭他们高兴。
人在做,天在看,天在看吗?天在看吗?
壮妇举起刑杖。
西北的天空,一道蓝色闪电划过,远远落下直击大地,一个红色火球从天地接连的地底钻出,噼啪炸响飞到半空,大地立即堕入急剧的颠动,瞬间转作摇摇晃晃,沉闷的轰轰声,撕裂大地,滚成来自地府深渊的吼叫!
高高举起的刑杖落下了,落在穆雪的腿上,穆雪闷哼一声,扑通摔倒!
地动,大地抖成波涛,山摇,三清山塌了,雁栖湖掀起巨浪,向崩塌的三清山卷去,向雁栖城卷来,城墙耸立,挡住了惊涛骇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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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后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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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五月末。
龙城。长安宫。长乐殿。
夜色深沉,凄迷的夜空中飘过来一个断断续续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夏侯云,夏侯云……”
夏侯云懵懵懂懂地站起来,是穆雪吗,是穆雪在呼唤他,他睁大了眼睛。
一阵风吹来,寝殿的门打开了,一片浓浓的白雾飘过,慢慢现出一个人影。
夏侯云冲出寝殿,呼道:“阿雪,阿雪,是你吗,阿雪,是你吗?”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濛濛、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儿站着,仿佛刚从夜色里幻化而出,又仿佛是浓雾凝结的。
这个人虽然看得出是个女人,却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一身素衣如雾,整个人也如雾般朦朦胧胧。
他的呼吸屏住,他的手足冰凉。
雾中人叹息了一声,似有所诉,她轻轻地呼唤着:“夏侯云,夏侯云……”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声声呼唤是多么的哀怨、凄凉,和沉甸甸的思念。
一种透入骨髓的寒冷袭了过来,夏侯云只觉得血液已凝固,生命将终结。
雾是灰白的,雾中人也是灰白的,烟雾迷漫,雾中人也同样飘渺虚幻,若有若无。
又是一阵风,凄迷的浓雾中,雾中人随着风飘过来了,她的姿态也没什么特别,却令人觉得她风神之美,绝代无双。她穿着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长裙,又令人觉得她会随时乘风化入云雾。她长发如云,眉如新月,目如朗星。她在轻轻地呼唤着他:“夏侯云……”
夏侯云喜极而泣,扑过去把雾中的人儿抱在怀里,痴狂地吻着她的唇:“丫头,对不起,我真的爱你,真的爱你……”
雾中人无限深情地望着他,长裙轻悄滑落。展露出她美好纯洁的玉骨冰肌。那双弯弯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丝奇异的微笑。
于是,夏侯云看到她的躯体忽然碎开了,那美丽的头。绵软的胳膊,莹润的身躯,修长的腿,好似炸开的烟花碎成了无数片。在浓浓的白雾中飘飘荡荡,他惊恐万状。狂呼道:“阿雪,阿雪!”他伸开双臂,拼命地搂住飘浮着的肢体碎片,拼命地想把碎片合在一起。但是,一块块的碎片再也聚不拢来,他目眦尽裂!
一阵风吹过。这些飘浮着的碎片悠悠忽忽地越飘越远,只剩下他呼天抢地的哭喊。
“夏侯云。夏侯云……”一双充满温情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夏侯云又恸又喜,一把抓住这双手,他骇然失色,这只是一双手,雪白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绿玉指环,他心胆俱碎,晕了过去。
风凄切,雾迷离,随风飘来一个人影,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夏侯云,他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孔,她温柔地笑着,他悲喜交加:“阿雪,阿雪……”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雾中人推开了他,奇怪地望着他,他惊惧地睁大了眼,她的衣衫滑落,一道道殷红的血痕渗破了她雪白的肌肤,她浑身是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她一声声呼唤着:“夏侯云,夏侯云……”
夏侯云猛然惊醒,四周一片黑暗,他感到异样的迷惑恐怖,以至于很久都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摸索着擦亮火石,发现蜡烛已经燃尽,颓然地跌坐床上,冷汗早已浸透了衣服,那一声声凄惘哀怨的呼唤犹在耳边萦绕。
夜空无垠,银河横亘中天,星光闪耀。
夏侯云坐在廊下的台阶上。
寂寂黑暗中,响起了柔婉悲凉的笳声。
燕明睿走过来,也坐在台阶上。
“我知道你的心里念着太子妃,我一直不想去触你的痛处,可是你知道的,太子妃已经死了,你这样累不死自己的样子,她也活不过来,我想太子妃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这样糟蹋身子。你是王,有很多事要你做的。”
夏侯云举目遥望星宇。
燕明睿:“表哥即将登基,后宫与前朝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不能急,也不能拖,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夏侯云一动没动。
燕明睿:“我知道,这世上有那虚悬后位的君王,如南秦的正元皇帝。可是,正元皇帝的后宫,美人无数,人家可没清苦自己。表哥,再坚硬的石头会被水滴穿,再深的情意经不起岁月的等待,你是北夏的王,担着整个北夏未来的命运。”
夏侯云:“你是说,我会变,时间久了,我会忘了阿雪,会有别的女人,既然早晚都会有别的女人,不如早点有别的女人。”
“说这么绕,对,时间,谁也强不过时间。”
夏侯云不语。
草丛里,有虫欢叫。
燕明睿换了话:“朝中的事,你丢给你宋丞相和燕太尉,倒放心得很,不怕他们把你架空,让你做个空头王?”
“一个是对父王忠心耿耿的,所求的不过是宋氏位列于世家,一个是你爹,我的舅舅,若不是你们父子兄弟,我早是一把枯骨了。有徐树林把着中尉军,龙城翻不出花来。蒋思辰的卫尉军守着长安宫,宫里再热闹,总有消停的时候。”
燕明睿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龙城不翻花波,长安宫里可难消停,生有子女的宫嫔或可留在宫里,或可随子女住,而膝下无依的宫嫔全部放回娘家,无娘家可回的,迁去碧霄观。寰王大丧未过,你下这样一道诏书,不怕人说你薄待先王的人?”
“放她们回家,比宫里的方寸天地自在多了,少府又不短缺她们的吃穿月例,再不乐意,就是心贪。”
燕明睿打个哈哈:“月例能有几个钱,出了宫,吃穿得再好,也是大不如,还没了贡上来的胭脂水粉,又没了珍奇珠宝的赏赐,能乐意离开,才怪。那教坊的女子,锦衣玉食惯了,一朝放了她自由身,却要以辛苦劳作为代价,定是不乐意的。这世上,能有多少女子,为了自由,放弃富贵荣华的?”
“说什么呢,让别人听去你把宫中女子和教坊女子相提,看打不死你。”
燕明睿哈哈一笑:“总有相通之处。送女入宫,求的是贵,卖女入坊,求的是钱。那真爱女儿的爹娘,哪舍得女儿一天一天等一个并不看重女儿的男人。反正,我们燕家从此要摘掉外戚的帽子了。求富贵,拼男人的本事便罢,把娇养的女儿扯过来,没意思。”
夏侯云:“男人求富贵,女人也求富贵,那主动进宫的,眼下不肯离宫的。”
燕明睿大笑:“那不肯离宫的,你还真迁了她们去碧霄观?”
“不肯离宫,好啊,给铁鹰骑做军鞋吧,交不出足够的军鞋,那就不好意思了,我是有名的穷佬,养不起那么多闲人。”
燕明睿伸过头来,盯着夏侯云:“你这是在给你的嫔妃腾地方吗,也对,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美人主动进宫。我听说,杨家人从辽州返回龙城了。”
夏侯云:“官员考核有宋丞相。”
燕明睿缩回身子:“你起早到城外练铁鹰骑,向晚回宫守灵,你是简单了,那喜欢琢磨的,闲话可多了。宫中嫔妃的去向,不算最热的,有人设了赌局,赌谁能入住永宁殿,下注最多的,北宫丘妃,十三叔家的明芷,杨家的杨采薇,还有人下注丘家的丘娉婷,徐家的徐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龙城十四岁以上的贵女,差不多榜上皆有名。看来,想入宫的贵女,一划拉一大片。”
“至乐园设的赌局?”
燕明睿笑:“这种稳赚不赔的赌,自然是穆七郎的手笔。”
“你下注了吗?”
燕明睿耸肩:“这种定输不赢的注,我才不会下。你是穷佬,我能很有钱吗?”
夏侯云凉凉道:“听说近来请封丘婵娟为后的折子,不在少。”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丘妃愿意当散财仙子,谁还拦得?你是不是该招太医来问一问丘妃的产期,有传言说书上有载,尧母怀胎十二月而生帝尧,我可记得,阿波落水那天,易先生和鲁太医诊出丘妃喜脉的。算日子,丘妃差不多该生了,听人说,早生的多是男孩,延后生的多是女孩。”
尧母怀胎十二月而生帝尧。夏侯云嘴角勾了勾,苗藿话里话外,丘婵娟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夏侯星的,散这话的人,居的什么心?想说这个孩子是帝尧的转世?该立他为太子?夏侯星死了,他手下的人还在活动?寄希望于将出世的孩子?就算真是帝尧的转世,丘婵娟敢认尧母吗?十二月而生,丘婵娟岂不知不打自招怀了野种?没那么蠢吧。夏侯云手抚颈下,抚着衣领内的旧香囊。
燕明睿抱着膝盖:“你想怎么办?”
夏侯云慢慢道:“人生世上,入轮回纠扰,诸苦纷至沓来,生即是苦。诸苦中,别离尤苦,什么是死,再也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这就是死。待我死了,上天入地,也未必能与她相见,相见了,也未必认得、记得。我能怎么办,云王的后位就在那里,看得见,却够不着,谓求不得的苦。”
燕明睿抖了抖。云王的后位,当真空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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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绝不以身相许。耍宝请换地,恕不奉陪。侯门三无庶女,谋算自己的自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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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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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早朝,是夏侯云第一次面对龙城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从上看下去,文武分列东西两侧,为了给即将登基的新君留下印象,人人冠袍整齐,因在寰王丧期,腰里都系着白色麻带。
夏侯云穿太子冕服,冠上腰间系孝带,坐在王座下的位置。文武诸臣皆屏了气,更多的心中忐忑。
近一年,他们很少见到记忆中温吞懦弱的太子,西去凉州,南下榆州,之后身残武废,遁入盘龙山。谁也没想到,盛大的鸾城大会险象迭生,兵变,刺杀,谋反的不仅有追剿数月的金袍人,还有踌躇满志的三殿下,寰王归天了,金袍人死了,风府倒了,乔府倒了,太子奉寰王血书继位。
抬头望着玉阶上的太子,如果把寰王比做一块上好的温玉,这位出过无数笑话的太子,是一块绝品寒玉。
宋丞相报近期官员的补缺,燕太尉报龙城各卫比武已经开始,蒋思辰报正在收编鸾城假卫尉军,韩内史报龙城治安案件,诸臣依次递折回禀职责内的要务。
午时散朝,御膳房的内侍们送来食篮,诸臣到偏殿用膳。夏侯云来到宣室殿,燕明睿、唐越、乔飞、桑强、于耀跟随。午膳后,燕明睿提起铁鹰骑的新训。
“你们四个都尉,现在是铁鹰骑的最高将领,你们自己先得明白,铁鹰骑不是本宫的私兵,它展示的应该是我们北夏精锐军队的风貌。在将来,每一次可能发生的对敌作战,都是为了北夏的利益,都要给敌人留下震撼。不敢与我们再战。”
夏侯云轻敲书案上的金刀,“这把金刀,从先祖一代代传下来,已是北夏王权的象征。凤凰谷内那些警示全铁鹰骑的语录,忠诚,勇敢,团结。服从。也要在铁鹰骑一代代传下去。”目光扫过五人,慢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到战争。小到械斗,来来去去都为一个利字。我要你们告诉你们的士兵。在鹰骑营里,北夏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北夏利益,北夏获得了好处。个人自然会有更多的牧场、更多的牲畜、更多的钱,日子也会过得更好。”
乔飞摸着大脑袋:“臣明白,锅里满满的。碗里就能满满的,肚子里就能饱饱的。”
唐越跳起来拍乔飞的脑袋:“吃吃吃。乔大个子,你一个人就吃了我和桑强、于耀三个人的饭,还没吃饱吗?”
燕明睿笑:“唐越,不许欺负老实人。”
唐越苦着脸:“殿下,各卫的优胜者补进铁鹰骑,问题可不小,仗着身手不错骄横不听命令,臣总不能见一个打一个吧。”
燕明睿:“我们北夏人,习惯于快马快刀。大草原上自从有了马,有了骑在马背上的牧人,有了拿着武器的骑兵,历来的争斗、战役都是各自为战、各为己利,只能说勇猛,与智谋不沾边。铁鹰骑出师两战完胜,能有当下的战果,殿下倾尽心力,还有……我在想,苏伯颜那厮,大概比我们几个懂得多,可恼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据说跑回鹤鸣山养伤,我看就是不想为殿下做事。”
没有穆雪的指导,就没有铁鹰骑的集团攻守,那样的女子,独一无二,那样独一无二的女子,是他的妻子。夏侯云眸光一沉,心中痛得几乎喊出来,沉默很久,才说:“补进铁鹰骑的人,无论在各卫从军时间长短,都是铁鹰骑的新兵,我们没时间劝他们服,摆擂吧,就像当初虎鲨让铁鹰骑服一样,打一场。有你们自估赢不了的,送我这儿来。”
燕明睿目露怀疑,我们赢不了的人,你确定能赢?但觉人影一闪,屁股上挨重重一脚,站不稳向前扑倒,与水磨石的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翻身坐起来,盯着夏侯云,满脸不可思议。
“你,踢我?”
另外四人也只见人影闪了闪,接着就见燕明睿五体投地,张大了嘴。
燕明睿捶地:“踢我!你竟然踢我!你武功不是废了吗,就算好了,也不过比我强那么一两分,竟然一脚把我踢趴下,偷袭,我没注意,不成,再来!”
“兵不厌诈,偷袭成功也是一种本事。”夏侯云道,“目前的重中之重,确是铁鹰骑的训练。骑兵疏密有致的编队攻击,在与金袍人两次作战中,优势已经大显,新兵进入铁鹰骑后,亟待加强集团攻守的整合编训、作战纪律的教导贯彻。你们既知自己不足,那就恶补不足,通知下去,每天整训结束,各千骑长、百骑长随我进城,听训。所谓虎狼之师,长胜不败,无不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
“喏。”
桓嘉进殿报:“殿下,苗妃求见。”
众人一呆,苗妃?三殿下夏侯风谋逆,少府收回风府产业,星府的苗妃主动向少府交还星府,又把夏侯星留下的流星花园挂牌拍卖,在龙城激起热议。
“带她进来吧。”
桓嘉喏一声,去了。
乔飞嘀咕道:“宫里侍候的都是内侍,桓嘉跑进跑去,算怎么回事?”
燕明睿忍不住要拍乔飞的脑袋,压低声音道:“没见殿下诏令,遣散大王留下的嫔妃吗?没有女人的长安宫,是不是内侍侍候,有什么打紧呢。桓嘉原是流浪的牧人,文不得,武不得,留在身边打个杂,也是殿下念旧。”
唐越横肘撞乔飞的肚子,撇嘴。
燕明睿笑道:“怕是那流星花园不大好卖,求殿下买?”
唐越:“听说流星花园美不胜收,只在锦江苑之下,臣还听说,不是流星花园比不过锦江苑,是不敢比。”
夏侯云:“长安宫里的美人,每个月花销不在少,遣散了她们各自回家。少府的钱袋可以鼓很多,少府若是买下流星花园,铁鹰骑的将士可就有了轮流休闲的好地方。你们意下如何?”
乔飞憨笑道:“那好啊,练得苦了,能到流星花园放松,狼羔子一定欢喜坏了。”
燕明睿忍不住了,用力敲乔飞的脑袋:“你憨啊。少府买流星花园的钱。从长安宫的开销出,殿下一个人顶不住朝臣对遣散先王嫔妃的抵制,拖咱们下水呢。”双手压书案。身子前倾,“表哥,你不要太无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夏侯云看着于耀,“宫中殿宇空出来。黑鹰的训练可以在宫中进行。”
于耀几乎落泪。以长安宫为驻地,这是比金甲卫更显赫的存在。荣誉的同时,伴随责任,重用之恩,无以为报。于耀躬身行大礼:“臣誓死,为殿下尽忠,为云王尽忠。九死,不悔!”
燕明睿嗤地笑了:“真是块顽石头。能在长安宫里住下来的男人,都算不得男人,你当进驻长安宫,是黑鹰的便宜?”
算不得男人?于耀呆住了。
唐越和桑强捧肚子笑。
燕明睿哈哈笑道:“黑鹰的成员,和铁鹰骑一样,多出自原来的锦燕卫和左骁卫,为了进驻长安宫,这些人就要不遗余地为殿下遣散宫中嫔妃摇旗呐喊。只有嫔妃散尽,黑鹰才住得进来。我看,接下来就要遣散宫女了,美女如织的长安宫,怕是只是虫鼠是女的了。”
于耀脚尖在地上转了转。不对头,即使寰王的妃嫔都遣散出宫,太子登基,守制一年后,也要充盈后宫的,黑鹰进驻长安宫,岂不是和云王的女人抢地盘?在宫里住下来的男人,都算不得男人,难道,太子有意让黑鹰变成内侍,护驾?噫,上刀山下火海可以,断根不能。于耀的脸色青青白白。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进来吧。”
宋丞相和徐太常走进宣室殿,随在后面的太史令躬身行礼。
“太子殿下,老臣托大,打扰太子殿下午休,只因桑廷尉再三嘱托的事,事大,事玄,不敢在金銮殿上妄语,恐生乱象。”
夏侯云:“是大地动的事吧,本宫听说,桑柔临死时,提大地动,桑廷尉又以大地动,告风府谋反。夏侯风果然反了,本宫以为,夏侯风反,是人为,与天地何干?”
宋丞相递上一卷奏折:“回太子殿下,大王归天,殿下还没登基,如果真有大地动的天灾,老臣担心朝野汹汹,对殿下大不利。桑廷尉以桑家满门为血谏,老臣不敢掉以轻心,着令太史署密切关注。就在昨天,有灵台侍诏发现星象有异。
夏侯云:“龙城真的会发生大地动?”
太史令:“回太子殿下,不是臣推诿,大地动会不会发生,什么时候发生,这世上,没有人能肯定,大的天灾前,人能看到一些异象,如天上的星宿,如地上的牲畜,若凭异象便简单判断天灾,极易引起*的。天灾不可怕,只要齐心协力,就能度过难关,*,臣就不敢妄言了。”
燕明睿:“这可两难了,通报有大地动,动之前,市集停不停,官衙关不关,人心焦灼不安,若一直不动,警示解除还是不解除,若前头解除后头动,又该如何。不通报,若动了,死伤无数,财物损失无数,又该如何。不动,诸事皆休,只要动了,通报不通报,都是殿下的错,不定就会有人说,殿下不当为王,上天才降下大灾。”
“人心难测,天意难度。人言如刀,杀人于无形。桑家父女绝口不提大地动也罢,突然动了,殿下做好灾后救赈便可,不动,屁事没有。”唐越盯着桑强,阴阴地笑,“你爹,你妹妹,在帮殿下呢,还是在添乱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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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绝不以身相许。耍宝请换地,恕不奉陪。侯门三无庶女,谋算自己的自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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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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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飞怒道:“唐越,你闭嘴,阿柔最是心善!不是阿柔劝我投太子殿下,我现在就去沙漠种树了!我告诉你,阿柔最有远见了!”
桑强缩了缩,举双手:“我什么都不知道。”
夏侯云:“宋丞相,你是熟谙朝政的老臣,有什么办法?”
宋丞相:“太子殿下,国之大事,令出君王,太子殿下要老臣担那个责任,老臣便担。桑家父女言辞凿凿,桑廷尉以满门相担,老臣以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通报了,地动了,他有功劳,通报了,地不动,责任是桑家的,不通报,地动了,灾祸是君王的。夏侯云暗骂一声老狐狸,刚要开口,就听清凌凌一把女声:
“苗藿参见太子殿下,苗藿求见太子殿下,便是为了大地动一事。”
夏侯云眯了眯眼,看着款款行礼的年轻妇人,鹅黄色衣裙,湖蓝色披纱,淡扫娥眉,双眸神采奕奕,不禁莞然:“苗妃越加神清气爽,怪不得把星府交还少府。”这个女人哪还有半点病态,真是对夏侯星毫无留恋。
苗藿赧然一笑:“苗藿孤身一人,卧不过睡一榻,死不过占一坟,星府,流星花园,对苗藿来说,都太大了。苗藿穷惯了,养那么闲人,花那么多钱,肉疼。”
燕明睿哈哈大笑,指着夏侯云。
夏侯云脸黑了黑,道:“苗妃……”
“二殿下已死,苗藿不敢称妃,太子殿下还是叫我苗藿好了。”苗藿浅笑道,“关于大地动。太子殿下还是早做准备。苗藿不敢以异象妄言。苗藿本想写卷折子交给太子殿下,又怕留下话柄,被人当妖孽烧了,想来想去还是单独说与太子殿下的好。”
诸臣低头。单独与太子殿下说话,勾引亡夫的哥哥,要不要这么明显,这么嚣张?
夏侯云抿紧了唇。望着苗藿清澈的双眼。嘴角勾了勾,道:“好。”起身,穿过游廊。转进书房,“坐吧。”
小宫女送上茶,垂手而立。
苗藿嘻嘻笑道:“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宫女们看一眼都觉得心跳。可舍不得离开呢。”
夏侯云沉下脸:“退出去!”
小宫女脸涨红通红,瘪瘪嘴。跌跌绊绊退出书房。
苗藿笑道:“我可不想传出苗藿不要脸的话来。太子殿下,还记得我在长乐殿,对你和太子妃说过的话吗?”
夏侯云皱起眉,前世?轮回?孤魂?夺舍?
苗藿笑:“我自己也不明白。或许这世上总有几个异类,是不是上天青睐且不说,听起来却是惊世骇俗的。厉鬼重生,窥了先机。孤魂夺舍,有后世之术。太子殿下,你在这样诡异的夹缝中生存,才真的是上天青睐。我看不到先机,桑柔看得到,所以,太子殿下还是做好准备,大灾来临,乱象将生,可使军队维持秩序,一树军威,二取民心。”
夏侯云慢吞吞道:“你很懂大灾?你是厉鬼,还是孤魂?”
苗藿咳了咳,正色道:“孤魂。”
夏侯云眯眼:“阳光下,你有影子。”
苗藿笑:“阳光下,重生的厉鬼也有影子。”
夏侯云摸摸鼻子:“桑柔是厉鬼?”
苗藿身子忽然前倾,凑到夏侯云面前:“太子殿下,桑柔是厉鬼,夏侯风也是厉鬼,我是孤魂,夏侯星也是孤魂。现在,活着的还有夏侯风,还有我,要不要烧死我们?”
夏侯云压着心头的惊异,淡淡道:“如果你想死,我不介意放一把火。”
苗藿大笑:“别,我还要寻我的好日子,可不想死。”
夏侯云向后仰,好整以暇。
苗藿敛了笑:“谁再说太子殿下好相与,我踢他两脚。对,我有求于你,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太子殿下,你看这样好不好,大地动是天灾,如果我在救灾中立了功,你答应我,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不能干涉我。”
夏侯云:“男人?你想私奔?”
苗藿呛:“别说这么难听,这叫追求新的生活,我记得北夏的律法,不禁女人再嫁。”
夏侯云:“你那个后世……”
“法律面前,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再娶再嫁,不要太多。”苗藿嘻嘻笑道,“我的命还不坏,遇到一位豁达的古代太子。好了,天灾不可怕,太子殿下即将登基,就让大地动成为你坐稳王位的第一块基石吧。”
咚咚咚,鼓声响了起来,一声声,响彻长安宫。
苗藿惊:“怎么回事?”
“有人敲响了南宫门前的金鼓,喊冤。”夏侯云出书房,“苗藿,做你能做的事,我会记着的。”急步回到宣室殿。
宋丞相:“这金鼓敲的时辰,比着下午的朝会,事情不会小,把人带到这里来吧。”
“内史衙门有金鼓,廷尉衙门有金鼓,这人敲宫门外的金鼓,告御状,燕某倒要看看,王室中哪个摊了大事。”燕明睿抢步往外走,比桓嘉跑得快。
内史衙门前的金鼓,告民,廷尉衙门前的金鼓,告官,宫门前的金鼓,告的是宫中人、王室中人。
一直没说话的徐太常,摇头叹息:“唯恐天下不乱,宫门前的金鼓,也能告燕家的。臣以为,太子殿下当此要时,一切都以稳妥为上。”
夏侯云:“徐大人提醒的是。”
没多久,燕明睿一路飞奔,奔回宣室殿,喊道:“闹大了,闹大笑话了,完了!”
宋丞相怒:“燕都尉,你也是朝廷的命官,就不能稳重一些吗?”
燕明睿指着夏侯云:“我就够稳重的了!知不知道,敲金鼓的是什么人,十二个女人,个个貌美如花,她们都说,和太子殿下,相好过,是太子殿下的女人,有两个,还领着小孩子,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夏侯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相好?十二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子?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燕明睿撇嘴笑道:“十二个女人来到龙城寻找从前的相好,很可笑吗,金鼓一响,瞧热闹的人多了,那些女人,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要跟太子殿下你没关系,能不要命地大老远跑过来?这种事可不敢说假吧,谁都知道太子殿下有个花蝴蝶的诨名,花蝴蝶唉!殿下,你还没当王呢,就众星捧月了,不过,国之太子,被众星当月捧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收入长安宫,给个名分,龙城里也能热闹热闹啦。”
殿中众人望着燕明睿一脸瞧热闹的模样,忍不住直笑。
“宋丞相,徐太常,几位都尉大人,安静,”严肃古板的太史令怒瞪燕明睿,沉声道,“太子殿下,臣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北夏的男人以爱马为荣,以保护女人为责任。这么多年轻女子相约一起敲响南宫门外的金鼓,异口同声说是太子殿下的旧相识,这就不是单纯地向太子殿下讨要名分,是预谋,是哗聚,是闹事!如果处置不慎,收留不收留,都会有损太子殿下的威严,须知,百姓不明真相,又喜闲磕牙,听风是雨,极易被挑唆,流言一旦四起,众口铄金,那些不服太子殿下的人,必定借机大造谣言,蛊惑人心。——那样事态就严重了。”
宋丞相微露赞赏:“太史令所言极是,事涉太子殿下宫帏私密,还得请太子殿下尽快定夺。”
夏侯云:“如何定夺?”
宋丞相老脸一红:“自然是,哪些真,哪些假,太子殿下自己定夺。”
夏侯云冷冷一笑:“今天有十二个敲金鼓,喊是本宫的相好,本宫多了两个儿子,明天是不是会有二十四个、三十六个女人来喊,本宫会不会多四个、六个儿子?有意思,有意思极了!燕五,本宫看你跑得挺快,那就再辛苦辛苦,把那十二个女人,带到宣室殿!本宫,一个一个给你们定夺!”
宣室殿?这是君臣小朝会的地方,议论国事军政的地方,怎能由女人放肆?这种事,不该到后宫解议吗?
宋丞相不觉满口生涩,这位年轻的太子,还没登基,已下诏令遣散先王嫔妃,究竟是给他自己的女人腾地,还是无意于女色?从鸾城回龙城短短时日,不但清理太尉府数十官员,将乔氏一撸到底,送去了腾迅里沙漠,还收了乔唐两家的私兵,有那不服的私兵,砍了几个,打了一片,全吓得老实了,桑徐两家见势,主动将私兵交出,龙城各卫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不循古制,锐意求新,脑子转得快,手中刀落得也快,顺他者平安无事,逆他者,噶,嫌脖子太结实了。宋丞相苦笑,寰王多年想做的事,就这么做了,果然是强军在手,天下我有。
夏侯云整整衣冠,端然而坐。众人屁颠屁颠寻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站好。
不一会儿,长安宫的宫女内侍,候在金銮殿的文武大臣,看到十二个衣裙缤纷花团锦簇的年轻女子,跟在一脸便秘模样的燕明睿身后,个个的,摇闪细腰,款款摆摆,仿佛天庭仙葩散于宣室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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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宠了,可也被嫉妒了。那个男人能站在她身前,说出“我宠的,怎么了?”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很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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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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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好奇心大起,远远地瞧着,悄悄地跟着,指指点点,嘀嘀咕咕,三五成群聚到了宣室殿的周围,越聚越多,巡防宫中的金甲卫不得不提起精神,加强戒备,以防有人一不小心迷了路,进错了殿宇。
宣室殿中,诸臣突然觉得眼花缭乱,这十二个女子,俨然面若桃花,声似啼莺,可谓绿肥红瘦,香风袭人,明艳不可方物。
夏侯云笑眯眯的,可谁都瞧得出,笑意冰寒,寒气四射,不由自主为这些女子默哀,自求多福吧。
殿中金甲卫戈矛戳地,众女咿咿呀呀拜倒,娇呼“太子殿下”,却在抬头见夏侯云的瞬间,全失了声,原来,太子殿下这么好看!
夏侯云的目光从众女脸上一一扫过,被他扫到的女子,不自禁发起抖来,他却是一个没记住。扫冷眼望着座下的众臣各样神态,咳嗽一声,忽然露出一个古怪莫测的微笑。
“不错,不错,真不错。”斜起眼瞅着宋丞相哂笑,“宋丞相,你目光如炬,老姜弥辣,你看看这些个草原上会走路的鲜花,哪个留得,哪个留不得?”
宋丞相张口结舌,一张老脸红白青黑变化得太精彩。
诸臣羡慕,惊叹,诚服,唉唉,也就是他们的太子殿下能引得这般美人尽折腰,好一片灿烂的桃花林!
桓嘉领着易青走进宣室殿。
易青:“参见太子殿下。”
夏侯云:“易先生来得正好,正好瞧瞧热闹,热闹得很呢。”
易青目不斜视:“对不起,太子殿下,易某无能。无力回天。”神态十分疲惫:“煎药剩下的药渣,与泰康医馆孟老医士开的药方,再三比对,完全相符。那张药方是孟老医士的新方,经多家医馆和病者证实,针对急热惊风之症,用药期比一般药方减少三四天。是不可多得的良方。太医院最终确诊。小殿下四肢关节僵直,与药无关,也非中毒。可能是急热之症的后遗。”
燕明睿眼睛红了,冲到易青面前:“急热之症的后遗,冬冬,治不好了?真的好不了了?他才七岁啊!”
诸臣面面相觑。夏侯冬。太子殿下的嫡长子,极有可能是北夏未来的太子。一场高热之后,四肢关节疼痛,曲张困难,而今听来。治无可治,已成废人。
夏侯云:“易先生,你的诊断是什么?”
易青摇头:“易某不敢确定。易某细问过燕老太君。小殿下服药两天,膝关节便有疼痛症状。孟老医士说是小孩子骨骼生长引起的暂时性疼痛,到第五天,小殿下高热病症全消,四肢已疼得僵了。易某猜度,问题还是出在药上。”
夏侯云:“有话直说。”
易青:“易某早年在咸阳宫太医院学习。卫太医令讲学时提过,每种药都有独特的药性,有的药女人不宜,有的药男人不宜,有的药小儿不宜,有的药长者不宜,因此每次开方都要慎之又慎。易某从太医院取了资料,遍访用过新方的二十六名病者,没有一个孩子。易某来见殿下,便是求一个搜查令,允许易某对泰康医馆进行搜查,查找因高热而在泰康医馆就诊的小儿,用的什么方子,有没有用过那张新方的。”
夏侯云:“不必了。桓嘉,传令内史衙门,查抄泰康医馆,捉拿那位德高望重的孟老医士。”
易青怔了怔:“太子殿下,证据不足,不能随意抓人吧。”
夏侯云:“半个时辰前,本宫也会说,证据不足,不能随意抓人,现在,本宫可以肯定,冬冬一场高热而致不良于行,绝不是后遗病症。”
易青撩撩眼皮,扫了扫桃花林,不再说话。
燕明睿脸色铁青,燕家子嗣凋零,后继乏力,夏侯冬是夏侯云和燕明萱的儿子,从长从嫡,夏侯冬都是未来太子的不二人选,竟然就这么被暗害了!若非这些女人,只怕谁都会认定,夏侯冬因病而残!夏侯冬刚残,这些女人就敲响了金鼓,真是急不可待啊,那位德高望重的孟老医士,在鼓声中成了弃子呢。
燕明睿神色复杂地望着易青。虎鲨毫不犹豫地走了,同是秦人的易青却留了下来,不知他在想什么,得亏他留了下来,不然,谁能瞧得破这个局?金鼓一响,整个龙城都在瞧笑话,谁能想到笑话里深藏杀机?这么多女人,一句话说错,就是扯不尽的烂皮。
燕明睿:“殿下,依臣见,易先生太辛苦,得多些人侍候。”
泰康医馆被抄,易青就会进入某些人的视线,就会被看作绊脚石。
夏侯云:“稍后问一下毅叔,他那儿有人。”
桓嘉又通禀,来人是原北宫詹事府詹事丞梁铖,现任太尉府主簿。而詹事卿董青自请外放,去辽州任郡守。
梁铖捧出一卷羊皮纸:“太子殿下,关于天狼山的地势地貌图,臣已经绘制完成,请太子殿下验看。”
“梁主簿辛苦了。”夏侯云将羊皮纸别在他身后的舆图架上。
燕明睿细细望着那图,很有些不可思议:“喔唷,这就是天狼山的样子?天狼山,千百年来狼与魔鬼共舞的地方,神仙也得绕着走,梁大人入天狼山而全身退,好厉害,太厉害了,往后再见到先生,燕五可得绕远了走!”
梁铖微微笑道:“燕都尉玩笑话,燕都尉刀起,梁某十个也抵不住。天狼山里的确生活着无数匹狼,只是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虎狼虽凶,亦有对头,有一种类似黄鼠狼模样的怪兽叫黄斑的,便是虎狼的对头。这是易先生告诉梁某的。”
“怪兽黄斑?类似黄鼠狼?”燕明睿转头,问易青,“什么怪物?”
易青打个哈哈,道:“黄斑毛色橙黄,嘴尖尾小,足短身长,腰软如带,总是三五成群地在深山幽谷中游食,轻捷而迅速地靠拢独行的虎或狼,放出一个尖笑声一样的响屁,虎狼受得住的勉强掉头逃跑,受不住的便趴下不动了,黄斑即用尖嘴咬住虎狼肠头,一拖一扯,不一会儿就把虎狼一肚子的肠胆肝脾肺吸食殆尽了。”
诸臣又吃惊又好笑,止不住一阵唏嘘。
唐越咂舌:“一个屁熏倒了虎狼,那么小小的东西竟是虎狼的对头,想不通,想不通。梁大人出入天狼山,难不成带着那小东西?来来,弄来见识见识。”
易青:“易某只不过是把十几种草药,制成类似黄斑气味的药粉,交由梁大人带在身上,以求狼群不敢靠近,哪捉得那种怪兽。”
夏侯云手捋唇上的短须,纵是将狼与魔鬼共舞的地方变成北夏的圣地,无人分享也是无趣得很,微微一喟转过身来只见得一片红绿入眼,不由得怔了怔,噫,几乎忘了这十二个“相好”!
慢慢展开紧锁的眉头,夏侯云看了看两个男孩,一个七八岁,一个不足两岁,在牵他们手的女子面前站定,看了看两个女子都一身布衣,淡淡道:“瞧着真有点儿面熟,好似在哪儿见过,这美女见得多了瞧着都差不多?”
诸臣假咳,瞧这些女子又年轻又漂亮,有什么可定夺的,全部收入长安宫,又简单又轻松,至于俩男孩,交给宗正府养着,未来的太子,自然是北宫里待产的丘妃所出。
“两个孩子这么可爱,这么纯真,你们也忍心欺骗孩子,在孩子面前撒谎!”夏侯云叹口气,“你们听分明了,我夏侯云的妻子……死了,四十五了,每一天都是寂寞的,既然你们是本宫的相好,那么侍候本宫的妻子便是份内之事,本宫很忙,精神也不太好,你们去陪陪她吧,她一个人真的是太寂寞了,见到她,告诉她,本宫很想她,有什么要本宫做的,托个梦给本宫。”
布衣女子扑通跪下,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难道你真不记得奴婢了吗,奴婢忍下数不清的流言蜚语,辛辛苦苦带大孩子,现在总算有了盼头,太子殿下不能只认孩子,不认奴婢啊,太子殿下!”
夏侯云嗤地冷笑一声:“枉你身为人母,自己找死也就罢了,难不成想拉着孩子一起死吗!好,成全你!”再冷笑,不带一丝波纹,“桓嘉,将这俩乱认北宫妃嫔的女子拖出去,乱箭射死!”
布衣女子跪爬数步,泣:“太子殿下,奴婢身份卑贱,不该存有任何奢念,但孩子是您的亲骨肉,您可以不认奴婢,不能不认您的亲儿子!您就算杀了奴婢,灭了奴婢的口,也改变不了您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长子的事实!”
“抛妻弃子,杀人灭口,好大的罪名!”夏侯云怒起,眼底闪起冷冽寒光,“桓嘉,将这刁女子绑到殿前的桓表柱上,什么时候说实话,什么时候放下来!”
布衣女子嘶声道:“奴婢所言字字是真,太子殿下便是将奴婢绑到死,奴婢也说不出一句违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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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 苟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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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臣望望夏侯云,望望布衣女子,面面相觑。
太史令拱了拱双手:“太子殿下,您是北夏最尊贵的人,没有人不敬重您,您可以乱箭射死这些女子,因为您认定她们冒认北宫妃嫔,她们痴心妄想就是该死,只是人头一旦落地,可就长不回去了,杀人总得有让人信服的罪名,杀人而无名,必使人不服,人若不服,必生口舌,谣言一起,必受其害。”
目光从诸臣脸上看过,太史令拈须微笑,“大家伙儿都在这儿,都是您信得过的股肱之臣,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应有的判断,何妨容这小女子辩解几句,编排的假话经不起推敲,可充不得真的,乱箭射死她们,须得让她们知道自己死得应该。”
宋丞相不住点头,附和太史令的意见。
说得一本正经,冠冕堂皇,却是满脸的恶趣味,也对,十二女子敲金鼓,不让她们表演一番,怎么狠狠地打脸?夏侯云斜瞅着垂手垂眼看似恭敬的几个老家伙,不禁抚额,父王啊,你的手下都是些什么人啊,能不能专心做事了?
布衣女子:“奴婢家住盘龙山北麓,以放牧、采药为生,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八年前的九月二十,那天下午阿爹采药不慎从绝壁摔下,老巫医说只有天狼山卧狼台的野山参可以救阿爹的命,奴婢爬上那卧狼台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月儿非常明亮,奴婢看到一个少年站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呼喊,奴婢正累得紧,又一心寻找野山参。没听清他喊什么。”
“他看到奴婢,对奴婢笑,和奴婢一起寻找野山参,一直找了三天,”把紧偎着自己的孩子抱得更紧,泪落如珠,“奴婢在阿爹命悬一线的时候做出苟合的事。实悖天伦。上天发怒了,惩罚奴婢没能见着阿爹最后一面,阿爹孤伶伶一个人走了!谁都说卧狼台绝壁千仞。生长着罕见的野山参,不是,那卧狼台上根本没有野山参!”
燕明哲暗暗惊心,八年前的九月二十。是夏侯云和燕明萱成亲的日子,夏侯云中毒腹痛。婚典中断,燕家人却是深知,燕明萱独守空帐,夏侯云无影无踪。一连三天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难道……不可能!
“好一番流畅的说词,可见事先的准备做得不错。”夏侯云淡淡道。心却沉了下去,借中毒从婚典后逃离。十六岁的他独自一人,在天狼山的最高峰卧狼台待了三天三夜,八年后的今天才知道,自以为没有人见过他,到底被跟了行踪。天狼山,真正的狼穴,除了他,竟然还有人能轻易进出。
采药女的故事如此精彩,他说他绝不认识这个女子,只怕无人相信,知道真相的想来即是布局之人!野合生子本也算不得什么,但是,新婚之夜与出身低贱的野女人苟且,整出一个比正室嫡子还大的儿子,这盆屎可就扣得够脏、够臭!王室金牒上并无燕明萱的名字,是寰王和宗正联手的行为,旁人并不知晓,只当燕明萱是他夏侯云的原配。呵,他夏侯云的妻子,只有一个,穆雪啊。
燕明睿冷冷笑道:“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故事,对太子殿下来说,他可以否认他在卧狼台,即使太子殿下承认他在卧狼台,也可以否认他见过你,即使太子殿下承认见过你,还是可以否认与你有任何关系,我想我们这些听的人心里都在犯嘀咕。喔唷,八年时光,人的一生也没几个八年,到现在才想着领孩子认父,岂不是太迟?”
采药女从男孩的脖子上解下一物,递给燕明睿。
那是一个明显价值不菲的碧玉坠,长方形,碧绿润泽,细刻福纹,福纹中有一个云字。燕明睿的脸色变了,这玉坠,分明与祖父亲手雕刻的碧玉珮,只有大小的区别!福纹碧玉珮,祖父临出征南秦前,雕了五块。
夏侯云摘下燕明睿挂在腰间的玉珮:“本宫的那块,从凉州回龙城的路上,送给了桓嘉,桓嘉兄妹拿着玉珮到燕府寻人,表嫂说,玉珮摔碎了。”
燕明睿心中大惊,难不成,玉珮根本没碎,而是被丘金珠昧下,交给了某个人?金袍人已死,夏侯星已死,夏侯风已废,夏侯雷?玉珮失踪不过数月,采药女言下可有八年!八年前,夏侯雷才七岁!谁在帮夏侯雷筹谋?鹤鸣山苏家?这个局,是苏家布下的?
夏侯云传少府采珍令。
采珍令反复验看玉坠,满额汗,看不出玉坠有作旧痕迹,也不能确认没有作旧。
诸臣绝倒,面容渐渐肃然。
采药女举袖拭泪:“阿爹死后,奴婢痛悔难当,未婚先育更是为族人不容,奴婢只能带着儿子独居,以采药为生计,奴婢也曾想过寻找孩子的生父,可是只凭一个玉坠又能到哪里寻找呢。有一日,奴婢背着药篓准备上山采药,突然看到草原上野马奔腾,紧接着看到有人呼嗬猎马,奴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骑在一匹栗色马上的人,正是当年盘龙山上的少年,奴婢又惊又喜又难过,忽听到其他人大呼‘太子殿下’,奴婢的心一下子冷了,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岂是奴婢这样的人能够靠近的!奴婢不敢带孩子认父,只怕被别人说贪图富贵妄想一步登天。前不久部族里办喜事,孩子去瞧热闹,头破血流大哭而回,人们骂他‘野种’,奴婢心痛儿子受苦,这才寻到长安宫来了。”垂着头,泪珠一滴滴落下。
男孩踮起脚,用袖子为采药女擦泪。此一番母子相依情景,直令人心酸。
毫无破绽的故事!无懈可击的表演!
夏侯云眯着眼,看起来即使他一百个不承认,别人也一百个信了,人们宁愿相信公鸡喔喔喔下蛋,也不会相信夏侯云从来不是花蝴蝶。缓缓地呼出胸腔深处的浊气,忽听一个粉嫩嫩的童音:
“娘,我饿,我闻到包子的味道了。”
吐字还不太利落,听不甚清,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那个不足两岁的男孩身上,他扯着身旁女子的衣袖,抬着头。包子?午膳里确有牛肉土豆包子。这孩子得有多饿,一个时辰前的味道还闻得着。
夏侯云向桓嘉招招手,桓嘉面红耳赤,从袖中拿出一个竹筒,拧盖打开,倒出一个包子递给小男孩。众人恍然,合着这清秀瘦削的少年,藏了包子!至于吗,跟在太子身边,还能少了吃的?太丢人了!
燕明睿打了个哈,笑:“这些日子桓嘉肚子不舒服,得少吃多餐。”心中亦笑,桓嘉看着瘦弱无力的,食量却堪与乔飞相比,还特别容易饿,一饿,肚子就叫,让朝臣听他肚子咕噜咕噜叫,那才更丢人。
桓嘉掩面逃出宣室殿。站在廊下,阳光耀眼,远近殿阁明耀煌煌,在热烘烘的空气中,浮泛着虚幻的波纹。这里就是北夏人最向往的,富贵极致的长安宫。能吃饱,还能吃好,有衣穿,还能穿好,有屋住,还能住好,进进出出,有人点头哈腰,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那个人从没提过他们兄妹的存在吧。
易青看看拥在一起的采药女母子俩,又看看在母亲帮助下笨拙啃包子的小男孩,心中忽然一动,抢步上前慢慢蹲下身来,以平视的目光望着小男孩,温声道:“包子好吃吗,我那里有很多比包子更好吃的东西,乖宝,想不想去吃?”
小男孩正费力嚼包子里的牛肉馅,眉开眼笑,含糊不清道:“比包子好吃,你有鸡腿吗?”抬头望他的母亲,“娘,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
易青温和地笑着,把男孩抱起来:“好,我现在就带你去吃鸡腿,鸡腿不算最好吃的,嗯嗯,有好多好吃的,鸡翅膀,鸭脖子,炖牛头,烤羊排,酱驴腿,哈,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肉可好吃了,哇,香,香得不得了!乖宝,你还太小,这些东西吃不得,给你蒸一个鲜虾鸡蛋羹吧。”
小男孩垂涎地搂着易青的脖颈,一把口水蹭在易青的衣领脖颈上,小嘴一开一合:“鸡蛋,鸡蛋好吃,鸡蛋比包子好吃,我肚子饿,吃馒头,馒头不好吃,我要吃包子,肉包子,阿母说,过年吃包子,过年好,吃包子,吃鸡蛋,鸡蛋好吃。”
众人听得舌头直打卷,难为小屁孩为了一口吃的,说这么多话,脑门都出汗了。
易青怔忪片刻,回神捏捏小男孩的脸颊:“好,好,多多地蒸鸡蛋羹,乖宝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叫上你阿爹阿母,我们一起去吃鲜虾鸡蛋羹,好不好?”
小男孩把易青的脖颈搂得更紧:“我和阿母,阿公阿婆,一起吃鸡蛋,好不好?”
易青笑道:“不叫阿爹吗,你可不乖哦。”
众人倒,给小屁孩挖坑,要不要这么无耻?
小男孩眨着眼:“阿爹?不知道唉。”小脸皱皱的,似乎在想什么,愁眉苦脸的样子,可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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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宠了,可也被嫉妒了。那个男人能站在她身前,说出“我宠的,怎么了?”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很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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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 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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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女子很想把儿子抱回来,可惜小吃货听到好吃的,努力攀金主去了。
小男孩忽然高兴起来:“阿母说,阿爹是做太子的,太子是什么,鸡蛋做的吗,你有鸡蛋,会做太子吗,你会做太子,是我阿爹吗,你做我阿爹吧,我有鸡蛋吃了,我很乖的,不多吃,拉勾勾,不骗你的。”
宣室殿中静悄悄的,童稚的声音一字字敲在人心上,难免的令人萌生了对孩子生父的不满,更令人惊讶于这孩子说话的能力,吐字虽然含混,意思表达却很清楚,这是不足两岁的孩子吗,长大还不得成精了?
夏侯云瞟了瞟小男孩的母亲,容色淡淡:“说说你的儿子,我听着。”
绝美的脸上,浮着笑意,那笑,却是冰冷疏离之极,令人觉得他近在咫尺暖如五月的阳光,却又咫尺天涯,他是远山绝巅的雪,冷得人心中的热血也凝成了冰。
小男孩的母亲心底生寒,眼中飘起薄雾,捏紧手中的玉坠,似乎要从玉坠里捏出挺直腰的力量,红唇咬成青灰色:“奴婢是锦江南岸的牧羊女,大前年的七月初七,奴婢出嫁,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走在山道上,好好的晴天突然下起暴雨来,一路也无避雨之处,赶到一处荒废神殿的时候,个个淋得狼狈不堪,雨一直下着,大家伙儿生起火堆烘烤衣服,奴婢在后殿歇息,刚刚脱下湿透的新衣裳,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
脸孔晕红,手指不停地绞着青色的裙裾,“那雨下了三天。那三天……奴婢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三天的好。”晕红的脸孔渐渐发白,“奴婢不想再嫁,男家自然不依,将奴婢家哄抢一空,奴婢对不起阿爹阿母,连累他们吃苦受穷,陪着奴婢一起忍受别人的冷眼。抚育一个他们并不喜欢的孩子。有一天。大家都在传说大王归天了,太子殿下从鸾城回来了,龙城要有新的大王了。奴婢跟在别人后面奴婢远远望着,又喜又惶恐,阿爹看出奴婢的异常,阿母说不能再苦了孩子。奴婢卑微,孩子却是尊贵的。不能让孩子吃个包子都觉得象过年一样……”
“你也有一个玉坠么?”夏侯云保持着淡淡的,不达眼底的笑,心却沉到底了。
三年前的七月,是燕王后去世的日子。他和丘婵娟在王陵守制,有刺客袭击,丘婵娟伤重。被送回北宫,他病了。三天没出陵棚,是大双小双服侍他。即使大双小双还活着,他们两人的辩解,肯信的人会信,不肯信的人说什么也不会信。
他说他绝不认识这个牧羊女,或许立马有人跳出来唾骂。又是野合生子,而诱奸他人新娘、始乱终弃的这盆屎,比采药女那盆屎,更脏,更臭。尤甚,三年前的七月,是他的大孝守制时期,失德,不孝,不堪为王,强行当了王,也是个不被朝野认可的昏王,这才是布局人真正的目的吧。
眼前十二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必定带着十二个动人的、毫无破绽的故事,只说是假的真不了,原来假的可以说得比真的还要真!
低估了对手,结果是致命的!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夏侯云开始后悔自己轻率地将这十二个女子带到宣室殿,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想,就算他一刀杀了她们,不让她们说一句话,布局人还有后招在等着他。
夏侯云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竟不知已盯了多少年、还要盯多少年!
这个人卓绝的耐性、缜密的计划、精准的出击,绝不会仅仅为了让他夏侯云身败名裂。
王位之争。
还有谁呢?
夏侯云突然想起除夕夜,出现在他和穆雪眼前的金袍人,有两个,那两个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走路的姿势相同,开口说话的声音声速也无差别,是双生子吗?抑或,死在鸾城的那个,只是一个训练出来的替身?
夏侯云:“传蒋思辰和徐树林。”
蒋思辰和徐树林就在殿外,听桓嘉高声喊,急忙进殿。
夏侯云:“本宫想起一件事,除夕那夜,我夫妻二人被追杀,见过两个穿着金袍的人,你们可还记得?”
蒋思辰怔,两个金袍人劫走了太子妃,苏伯颜紧追不舍,幸遇太子妃的哥哥。
“太子殿下想说……”
夏侯云:“本宫今天才发现,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本宫,你们两个,该知道怎么做。”
盯着太子不放的,有四殿下夏侯雷吧,不甘心王位被太子夺走,太子殿下话里,似乎另有其人,对,除夕那夜的确出现了两个金袍人。蒋思辰和徐树林记起与金袍人的数次交锋,打了个冷颤,漏了最大的一条鱼?
宋丞相望着沉默的夏侯云,重重叹了口气,花蝴蝶,天知道这朵花招了多少蝴蝶!蝴蝶乱舞,将把本不平静的龙城搅得更加波涛汹涌!又重重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这种事,事涉宫帏,外人不好多说,依老臣见,不如将这些女子交给丘妃,丘妃素来聪明温柔,一定能将此事处理妥当。”
十二个不同部族的女人,同一时间来到长安宫外,敲响金鼓,明晃晃就是一个局。
而他,没有丝毫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单纯的否认根本堵不住悠悠众口。如此,他就破不了这个明局,不得不忍下被涂抹的黑。
还有比这更让人憋气窝火的吗?
夏侯云沉默。金袍人,夏侯宪的儿子,若还没死,究竟藏在哪儿呢?
唐越忽地挺了挺腰,打个哈哈:“两位美貌女子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你们说你们的儿子是太子殿下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说得让人掉眼泪,不过。只凭一个玉坠也当不得铁定的真。”
转身正对夏侯云,抚胸躬身,“太子殿下,自入凤凰谷以来,唐越受太子殿下活命之恩,知遇之恩,而今铁鹰骑正在扩编新训。唐越身为乙字营都尉。本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军营,可是为了铁鹰骑的荣誉,为了太子殿下不受羞辱。唐越愿只身前往这些女子所在部族,不将事情察查个一清二楚,决不返回龙城!”
“唐越,我可听说。乙字营的人称你毒狼,说你眼毒。嘴毒,鬼点子也毒。”燕明睿心下一松,笑,“我看唐越行。非常行。”
稍大的男孩猛地抬头,乌黑的眼睛闪亮闪亮,望着他的母亲:“阿母。那个人就是太子殿下,你说他是我的阿爹。可他不想认我们,是不是?”
采药女落泪,将男孩搂入怀里。
男孩挣脱母亲的拥抱,一字字道:“阿母,我们走!阿爹不认我们,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走,儿子已经长大了,不再怕别人欺负,也能够保护阿母不再受别人欺负!”他拉住他母亲的衣服便要往外走,“阿母,我们两个人过得很好,我不要阿爹,我再也不跟你要阿爹了!我们回家去,阿母,我们走吧!”
采药女一时泣不成声。
十二女子敲金鼓,是个明局,意在抹黑太子,但是,这明局里的人和事,只怕是真的。
众人看着倔强负气的儿子、隐忍含泪的母亲,不免唏嘘,心里的天平更偏一些,却又纳闷,太子殿下既不否认,为何不肯承认呢?想不起来吗自己做过的事,总有玉坠为证,并无证据指玉坠作假。不肯承认,因为那事太龌龊?花蝴蝶,当年的花蝴蝶真没少干龌龊事吧,本身没有黑,别人拿什么来抹?
“呵呵,是个好小伙儿!”易青微笑起身,声音不疾不徐,抑扬顿挫,“唐都尉精明强悍,一定能将事情察查清楚。不过,这种事情察查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弄个水落石出的,在真相大白之前,人们的嘴皮子会上下翻飞,中听的、不中听的,流言杀伐不亚于任何利器,若能快刀斩乱麻,还是眼下就解决了它的好。”
夏侯云暗自松了口气,道:“易先生,如何一个快刀斩乱麻?”
易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子女,血脉相承,只需滴血一验,即可确认是否有血亲关系。”
燕明哲直视易青,狐疑道:“滴血验亲?什么是滴血验亲?”
“古医书记载,两个人的血分别滴入水中,相吸相融则为血亲,不相吸不相融则否,是谓滴血验亲。此法在大秦颇为人知,官府狱讼亦予采信。”易青瞟一眼夏侯云,道,“一般来说,凡鲜血,入水即洇,有鼻子灵的人,能辨出洇散的血,是人血,还是禽畜血,是何种禽畜血。”
众人频频点头,这是衙门里的仵作的基本功。
“血水,血水,滴血在水中,以验亲生,首要便是,”易青慢悠悠道,“使血凝成不散的血珠,即,滴血入水之前,在水中融入特定药物,形成药水,滴血入药水,血凝而不散。此法简单快捷,只是有伤太子殿下金身,恐为冒犯不妥。”
众人将信将疑。
宋丞相:“易先生说的滴血认亲,本相倒是听说过,可在我们北夏,从未有人试过,想来诸位臣僚也未见过,这真真假假,岂不是易先生一人说了算,何以服众呢?”
易青笑道:“太子殿下自有亲子,将小殿下请来,当场一试,父子血脉相融,真假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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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永定侯府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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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滴血认亲的说法,今人已当笑话,兔子却想,古代刑讼既有这个说法,必有一定的道理。泱泱中华文明数千年,漫漫岁月里,究竟遗失了多少文明,谁也说不清,便如大家认为手术缘自西医,忽略了古老的中医精典《黄帝内经》,经有内之说,当还有外之说,已有推测,《黄帝外经》失落在历史长河里,五六十年代还有医生能柳枝接断骨,兔子家有个亲戚,数年前车祸断腿,没去大医院,用的是民间的膏药续骨,如今活蹦乱跳。
滴血入清水,血即洇开,古人不是瞎子,更不蠢,这么不靠谱的行为,怎么可能用在刑讼上。因此,兔子认为,滴血认亲的具体操作方法,遗失了,空留一句话。今人嘲笑古人,才是短视。
一人之见,不喜勿喷,再不喜,可弃文。
216 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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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眸色一沉,道:“冬冬病痛,来回惊扰岂不更痛,他还是个孩子。朝中父子同列的,并不在少。传燕太尉,传宋御史,有燕太尉和燕都尉父子,有宋丞相和宋御史父子,足以证滴血之真假。”
燕太尉、宋御史应传进殿。
“传鲁太医令,”夏侯云沉声道,“易先生,需要哪些药材制成你所说的特定药物,尽管向鲁太医令索要。”
虽然不知布局人是谁,可想到金袍人无处不在的力量,想到苏夫人在宫中经营多年,燕明睿、蒋思辰和徐树林不敢掉以轻心,于耀不紧不慢跟在易青和鲁太医令,蒋思辰招来一队金甲卫护送。在这个时候,易青的命太重要了,与他们的前程紧紧相连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宣室殿内外静无一声,群臣皆屏住了呼吸,有人开始出汗,只不知是不是热的。
夏侯云心里的紧张、憋屈已经散了,他知道,既然易青说出滴血验亲的方法可行,那必定是可行的。两眼望着殿外地面的阳光,六月的燥热,减不去心底的寒意,阿雪若在,看到这般情景,信他还是不信他?自然是信他的,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别人,他也从来没有主动亲近过别的女人。
花蝴蝶的诨号本是传言,十二女子敲金鼓,坐实的不是花蝴蝶这个诨名,而是好色失德、昏庸无能,失德昏庸的人,当然不堪为王,因此上天降下大灾,以大地动警示世人。天命的王,另有其人。即便没有暗流汹涌的大地动之说,夏季的虫灾,冬季的雪灾,都可以成为攻讦他的天灾。
十有*,金袍人还活着,鸾城之变摧毁了他的军队。却没动得了他的暗势半分。既然这些女人甘愿做他的棋子。那就别怪他手狠,将这些棋子扔出棋盘。
桓嘉进殿禀报:“太子殿下,东夷派使臣来了。”
夏侯云微怔。
燕明哲拧起眉:“东夷的使臣?吊唁先王。还是来贺殿下登基?不会是为了檀妃来吧。”
夏侯云沉声道:“桓嘉,请东夷使臣进殿。”
不一会儿,在内侍的引领下,东夷使臣昂然而入。略略弯腰,高举金色使册。朗声道:“东夷使臣檀诚,见过北夏太子殿下,恭贺太子殿下心想事成!”
众人惊,这人。不正是四方驿馆的谒者,谭诚吗。鸾城大会,东夷武士挑战。谭诚口出不逊,受了夏侯云一顿教训。短短时日,摇身一变,从区区谒者变成东夷使臣,上门来找场子了?
夏侯云接过金色使册,金色使册上有东夷王的徽识,确是东夷的使臣了。檀诚,当是东夷王室中人吧,易名谭诚,以谒者身份潜于龙城,意图何在?
“本宫谢过东夷王的好意,本宫也祝你们东夷王继位大喜。檀使从江京而来,迢迢路远,一路辛苦了。”
众人默。装不认识啊,也对,堂堂东夷的使臣,被剥光了塞在笼子里,像小丑一样任人评头论足,敢自认,脸皮不要太厚。
檀诚面色淡淡:“太子殿下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众人更默。真敢自认啊,脸皮够厚。
夏侯云:“檀使这话说的,本宫可就不明白了,东夷派遣使臣到北夏龙城来,不从江京来,还能从何处来?难道,檀使在到龙城之前,还去了别的地方?未经本国允许,东夷使臣随便逛逛,可不大合规矩。”
檀诚面色不变:“还真没意思,敢做不敢当的,也算男儿吗,都说你们北夏的男人,爱女人,爱马,这是传言吗,还当得真吗?”
夏侯云:“爱当爱之女人,爱宝马名驹,北夏男人如此,放眼天下,哪个国家的男人,不是如此?或者在你们东夷,是个美女,男人就该爱之?爱的是人,还是色呢?”
檀诚笑了笑:“太子殿下真是快人快语,好啊,本使奉我王差遣,到龙城来,所为两件事。”
夏侯云:“是吗,两件事啊,请说。”
檀诚嘴角向下一拧:“第一件,我家公主檀曼莉,身为北夏的太子妃,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凄惨,你们北夏必须给我东夷一个交代!”
“且慢,”夏侯云道,“本宫纠正一下,檀曼莉是贵国公主,无可否认,北夏的太子妃,与她无关,本宫还真担不起东夷之婿的名。的确,先王后为本宫和檀曼莉订下婚约,以太子妃之礼迎檀曼莉入北宫,但是,本宫从来没有与檀曼莉行过大婚之礼,檀曼莉的名字,从来没有上过夏侯王室的金牒。本宫,自有太子妃。”
檀诚微笑的脸破裂了。
众臣皆惊。确实没有婚礼,那是因为燕王后去世,一切从简,檀曼莉实实在在住进了北宫,如何王室金牒没有名字?金牒没有名字,连侧妃都算不上,一国公主嫁人为妾吗?
“没有婚典,没有祭祖,本宫岂敢视檀曼莉为妻,更不敢视一国公主为妾,檀曼莉住在北宫,暂居而已。”夏侯云淡淡的声音变得冷了,“檀使若不相信,请稳婆,请仵作,验看便知。”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檀诚问了出来。
什么意思?众人在心里问。
夏侯云:“只要你想,总会有人验出,檀曼莉还是处子。从名,从实,她都与本宫无关。”
无关!人住在北宫两年多,最后落个“无关”,欺负人,能不这么狠吗!檀诚用力抚胸口,那是他的妹妹!他同父同母的妹妹!
众人看夏侯云的眼神全变了。那么一个美人,在北宫那么久,除去为燕王后守制一年,还有几百个日夜,没沾过身?难道,那个行不行的传言。是真的?真是那样,这王位……
檀诚怒极了,咬牙切齿道:“你说无关?她嫁到北夏来,住进北宫,她是你们北夏的太子妃,你说一句无关,就无关了吗?我们东夷的公主。在你们北夏。死得凄惨,不给个交代,可怪不得我们东夷了!”
夏侯云:“交代?檀使装糊涂吗。檀曼莉用东夷奇毒紫莲花,谋杀本宫的妻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交代。好啊,檀使能让本宫的妻子活过来。本宫就还你一个活生生的东夷十七公主!”
檀诚冷笑:“一个南秦贱民,也要我们东夷公主偿命,太子殿下,你不觉得可笑吗?”
夏侯云更冷了:“好教你们知晓。我夏侯云的妻子,穆家阿雪,乃大秦第一将穆大将军的亲女。乃大秦正元皇帝亲封的安宁公主!”
满殿俱寂。
穆家阿雪。大秦第一将。大秦正元皇帝。安宁公主。
那个随夏侯云到龙城,总守在他身旁。为他挡去无数刺杀的女子,真的是南秦公主!
南秦穆家。
不,不,秦夏死敌,南秦穆家,对北夏来说,是如神如魔的存在。北夏的王后,怎么能是穆家女!她死了,死了好,还是死了的好。
单腿压在书案上,身子向前倾,“与穆家女相比,檀曼莉也就是一根草!要交代是吗,本宫为妻子报仇,杀了檀曼莉,你要为你家公主报仇,来杀了我啊!”
“殿下!”燕明睿喊道,心知提到穆雪,戳痛了夏侯云,以至他疯了一般喊出穆雪的身份。
夏侯云哈哈大笑:“对,对,我夏侯云娶了大秦穆家的女儿!这北夏的江山,是父王留给本宫的,这长安宫,是父王留给本宫的,本宫的妻子,也是父王让本宫以前所未有的盛大婚典迎娶的!夏侯王室的金牒上,穆家阿雪的名字,也是父王命宗正府写上的!本宫的一切,都是父王给的!”
“殿下!”燕明睿喊,心里却松了口气,这厮发疯,还没真疯,是啊,都是寰王的旨意,不乐意,找寰王去理论吧,寰王还没走远呢,追过去,还来得及。
宣室殿内外,一张张嘴巴张大了,发不出声。朝中臣,地方官,都参加了的,都见证了那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婚典,大王为太子娶穆家女,让穆家女进入夏侯王室的金牒?
徐树林、唐越、乔飞、桑强则是一脸恍然,“马中追月,人中秦雪”,该是“马中追月,人中穆雪”,与穆雪相比,只有一张脸的檀曼莉,死一百个也不够夏侯云解恨的。
宋丞相打个哈:“太子妃是穆家女,南秦公主,本相略知一二。王室金牒,呃,诸位臣僚,问老宗正去吧。”这种霹雳,寰王丢下了,也不能他一个人接着。
殿外诸臣四下寻找宗正府的老宗正,咦,没影了,逃了?人那么老了,腿脚是不是不太利索了?看来是真的了!真的,假的,不重要了,人已死了,不必纠结了。
夏侯云逼回痛上眼眶的泪,冷冷地看着檀诚,冷冷道:“檀使,第二件,什么事?”
檀诚深深地吸气,看着夏侯云的目光,淬出毒来,一字字说:“我王听说你们的寰王,有一匹神骏异常的千里马,我王爱马如命,请太子殿下,将此马,送与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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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半夜时不时传来的哭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堂堂永定侯府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某男:你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某女:装逼会被雷劈。
某男:……
217 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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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闪电吗?
那是夏侯云猎的马,穆雪取的名。
送给寰王的时间并不长,寰王却是爱极了那匹马。
宝马亦如宝珠,如美人,真正的宝珠美人,绝非随处可见,随时可遇。如大宛的汗血天马,以南秦之威加四海,只得大宛相赠九匹,西戎素来以繁盛居,只能大宛相赠一匹。
白马闪电,是北夏草原上的野王之王,形态,速度,力量,丝毫不逊于天马。
那匹从西戎盗回的汗血天马,死在他射出的箭下,是他心里的隐痛。
寰王不在了,他留下的绝世宝马,也保不住吗?
燕明睿冷笑道:“我王,我王,嗤,你家大王生了一双顺风耳,能听说我家大王的宝马,当我们北夏人是白痴啊,区区一个谒者,也敢觊觎我们北夏的宝马!抬出你家大王来,我们就怕了?”
檀诚两眼上翻,下巴抬起:“檀某有东夷出使北夏的使节、使册,便是东夷的使臣,代表东夷的体面,本使所述,便是代表我王。白马闪电,你们可以不送,我王却是要定了!”
乔飞怒声道:“我们北夏的宝马,你们东夷人竟想抢不成!”
夏侯云半眯起眼,看着目中精光暴射,恨意滔滔的檀诚,忽地嘴角一勾:“两件事都说完了,还有别的事吗?”
檀诚愕,瞪大眼:“话说完了,事没完!”
“没别的事了啊,”夏侯云道,“桓嘉,去传李典客。安排东夷使臣到四方驿馆住下,选最好的屋子,派最周全的侍女。”
“什么意思?太子殿下还没答复本使呢!”
夏侯云:“话说完了,那就没话再说了,事没完,对,本宫这就处理没完的这件事。本宫与诸位臣工说话。檀使在此可不大方便。送你去四方驿馆下榻休憩,有什么不周到的吗?”
檀诚噎,甩袖道:“好。本使等着,好教太子殿下明白,我王的耐心,并不多。”
夏侯云盯着檀诚的脸。忽道:“你是檀曼莉的什么人?”
檀诚随桓嘉往外走,闻言。站定,回过头来,从齿间迸出三个字:“你说呢?”甩袖,扬长而去。
“重要吗?谁在乎呢。”夏侯云哼一声。扫一眼被挤到角落里的众女,如看死人一般,随后转向鱼贯而入的几位重臣。
“不管檀诚什么时候。用了什么方法,拿到东夷的使节、使册。他现在就是东夷派到北夏的使臣。以檀曼莉之死为契口,要我们送上先王的白马闪电。本宫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燕明睿:“殿下,白马闪电本是盘龙山一带草原上的野马之王,在牧民们的心里有着神圣的地位,那首白马之歌,在草原上,几乎随时听得到。”
“在那古老的草原上,有一匹野马孤独奔放,它像银色的旋风,它像耀眼的电光,飞驰在草地与山林,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古老的传说中,这一匹野马幸福吉祥,它是神的使者,它是上天的力量,带走那尘世的苦难,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唐越:“白马闪电,举世无双,怎么能送给东夷呢,他们既然嚣张想抢,那就让他们来好,勒了个去,没有一口好牙齿是嚼不动大块牛肉的,再被骨头崩成豁儿,才叫一个好看。”
“白马闪电是先王的心头好,是我们北夏百姓心目中的神马,万不能送与了东夷!”太史令近前,深躬道,“太子殿下,您是我们北夏最高傲的雄鹰,您的威名像春风一样吹遍了北夏的每一片草地,请带领我们杀向狂妄的东夷,我们北夏勇士赴汤蹈火,死而无憾!”
诸臣纷纷附议。
夏侯云望一眼捋须不语的宋丞相:“宋丞相,你为什么不说话?”
宋丞相微躬一礼:“太子殿下,你还没继位,地位还不稳,还有一些州城部落心存异念,蠢蠢跃跃,殿下的铁鹰骑刚刚组建,离建成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现在就逞一时之勇,与东夷王轻言交战,对我们北夏不利。再者……”
唐越:“狐假虎威,那厮不过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连狐都比不上,拒绝了,东夷又能把我们怎样呢?我们北夏,弱得连先王的宝马都保不住?”
宋丞相:“唐都尉也说狐假虎威,狐狡猾,力量却不够,东夷却堪称一只蹲在北夏门口的虎。檀诚这个人,是小丑或东夷王室子弟,并不重要,他有作为使臣应有的一切身证,那么,他就可以代表东夷王说话。我们面对的,就是东夷王朝。”
乔飞摸脑袋笑:“殿下,东夷王继位也没多久吧,敢向我们挑战,来呗,我们铁鹰骑的将士们,定将他们一个一个锤成肉饼。”
徐树林嗤笑:“铁鹰骑的将士们,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乔大个子一样,把一对铜锤舞成风车?”
燕明睿怔。
夏侯云淡淡扫过诸臣:“再者,宋丞相想说再者什么?”
宋丞相:“再者,太子殿下虽说,与东夷公主檀曼莉无名无实,无关无连,先王知,老臣知,臣僚知,长安宫外却不知。天下皆知,东夷将十七公主檀曼莉嫁给太子殿下,北夏皆知,檀曼莉住在北宫,是北宫太子妃。殿下现在否认,哪怕有宗正府佐证,一时也改变不了人们早先的认知。那么,在这种认知上,尽管檀曼莉已死,那东夷王仍然是太子殿下的岳父,岳父向女婿索要一匹宝马,于情,于理,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夏侯云一口气堵在嗓子里。
诸臣相视,把国向国的索要,变成岳父向女婿的索要,这面子圆得够好看。
燕明睿:“臣倒觉得,乔都尉说得对极。东夷王继位也没多久,他的王位还没坐稳,想对我们北夏用兵,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战的。我们根本不用畏惧,自不必将宝马送他。”
“燕太尉,你有什么看法?”
燕太尉浅浅一躬:“臣附议宋丞相的说法。东夷王有着太子殿下岳父的名,东夷又是我们的强邻。一匹马可心换来两国的和平共处。再好的马,也就是一匹马。”顿了顿,道。“殿下需要时间。”
时间。
对,需要时间稳固地位,需要时间训练铁鹰骑,需要时间忘记穆雪吗?不。穆雪永远在他心里,胖胖的小丫头。清冷呆僵的木头,果毅骠悍的穆家女,温软娇痴的傻丫头,他的心眼一直不大。装了她,再装不了别人。
易青和鲁太医令匆匆赶来。
“累太子殿下久等了。”
夏侯云再次扫向众女,心意一沉。滴血认亲,采药女和牧羊女应该紧张恐惧才对。竟然是——十分期待?不对头,很不对头。容色一冷,道:“可以开始了吗?”
易青点头:“请太子殿下着人送两碗清水来,为了瞧得分明,用白玉碗盛水。”
“桓嘉。”
桓嘉跑出殿外,很快,宫女捧了托盘送来清水。
易青:“宋丞相,宋御史,燕太尉,燕都尉,准备好了吗?”
燕明睿哂笑道:“有什么可准备的?”
易青笑:“伸手,准备割手指,准备好了吗?”
燕明睿大笑:“这也要准备吗?”
易青从青玉瓶里取出两粒白色药丸,待药丸化开,取银针分别刺了宋丞相和宋御史父子、燕太尉和燕都尉父子的手指。
两个白玉碗里,各滴了两滴血,水波轻摇之下,两滴血凝如红豆,渐渐靠拢,渐渐融成一滴血珠。
众人长吁气,立显轻松,父子之辨,原来可以这么简单!
采药女和牧羊女两人,不约而同将感激的目光投向易青。她们的神情太明显了,想忽视都不能,众人不觉怔住,难道,那两个男孩,真是太子殿下的骨血?
燕明睿捏捏手指,笑道:“殿下,该你了。”
桓嘉立刻跑到殿外,喊宫女再送两碗清水。宫女碎步如梭,托盘上白玉碗里的水半点不洒。
夏侯云伸出手:“易先生,请用针。”
易青的银针飞快扎下。
殿外等候的诸臣,个个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呼吸都屏住了。宣室殿中静悄悄的,静得听着那血“啵”“啵”落在水中。
十指连心,小男孩毕竟小,被扎了手指,痛得忍不住哭起来,扑到母亲怀里喊“阿母抱”,大男孩紧抿着嘴,眼睛瞪得浑圆,瞪着碗里鲜红的血珠。
血珠在水中沉浮,仿佛一对分别已久的恋人,泪眼相望,终于拥在了一起。
采药女和牧羊女双双跪下,喜极泪下:“太子殿下,奴婢所言,不敢有一字虚假!奴婢的儿子,真的是您亲生的儿子啊!”
夏侯云额上青筋暴起,一掌击在御书案上,御书案立时碎成一堆,案上的砚台、笔架、奏折、白玉碗等等,都翻落地上,水浸湿了奏折,砚台遇水,缓缓洇出黑线来。
燕明睿双臂环抱,一手托下巴,努起了嘴,仔细看那两个女子,似是情由心生,决非作假,可看夏侯云,言词间虽未否认相识,神色间却是极为陌生甚至是厌恶的,这可真蹊跷了!若是装,那两个女子也太能装了,莫非原是戏台上的优伶?
诸臣见夏侯云脸色铁青,充满质疑地瞪着易青,不由得面面相觑,喏喏不敢应声。他们的心里,奇怪又不以为然。
太子的嫡长子遭人暗害,因病致残,这两个男孩的出现,虽然有碍名声,也算是沧海遗珠。收下曾经相好过的女人,收下亲生的骨血,那个在暗中弄鬼的人,又能把太子怎样呢,名声两个字,敌得过铁拳头吗?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国之君,可以宠幸他想要的任何一个女子。太子一步步走上北夏的王位,还能怕了这些年轻貌美的小女子,这些年轻貌美的小女子,还能翻出大浪花来?
宋丞相沉肃的老脸堆起十分勉强的笑容:“滴血相融即是血亲,咳咳咳,太子殿下子嗣隆盛,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好事,好事!咳咳,这些女子……不妨依老臣刚才的意思,由丘妃管束着,也算充盈后宫。”
凌厉的眼光从十二个女子脸上一一扫过,“太子殿下要守制一年,你们这些小女子,给本相老实安分一点,待一年以后,再尽心竭力服侍大王,为大王开枝散叶,绵延子孙。”
清凌凌的女声一同响起:“喏!”众女眉开眼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夏侯云面容青紫,纵声大笑:“好,好,好得很!”迈步走到易青面前,咬牙道,“易先生,你这特别的药丸,难不成作用就是使血凝成血珠?滴入药水的血,无论是何人的,都能相融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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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夫君对已挂前女友念念不忘。
沈青黎很无奈。
作为穿越人士,吃好喝好才是正理。
美男宅斗阴谋什么的,有时间再说。
只是这半夜时不时传来的哭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堂堂永定侯府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某男:你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某女:装逼会被雷劈。
某男:……
218 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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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青看一眼被击打得七零八落的御书案,抬头看着夏侯云,似笑非笑:“殿下,在你心里,确定这两个孩子,与你无关吗?”
夏侯云眯起眼:“本宫龙章凤姿,岂是庸脂俗粉能沾一根手指的。”
燕明睿大笑,诸臣亦笑。
诚然,这位太子殿下,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越来越出色,眉眼气度已非言语能述,再看那些刚刚还认为年轻貌美的女子,还真有一种羞辱了太子的感觉。
天下之大,南秦周边所有的国家加在一起,对南秦亦是望尘莫及。南秦之大,世族之多,穆家位列三大世族之一,三大世族中,穆岐穆岳兄弟最得正元皇帝爱重。
便如正元皇帝虽崩,功勋彪炳千秋,穆家虽灭,名声不堕,赫赫战功永存。
寰王为太子娶的太子妃,是有南秦皇家公主封号的穆家女。
穆家女之贵,不仅是血统之贵。除夕之刺,多少刺客死在穆家女剑下。一个穆家女,将所有争夺王位的人,逼得狗急跳墙,到最后,王位还是太子的,铁鹰骑已成北夏第一军。
秦夏死敌?夏军二十万人马折损于穆家统领的南秦北方军团,寰王都不计较,他们这些做臣的,计较什么。
诸臣暗暗叹息。
乱箭射死东夷公主,对太子来说,只怕远远不够。北夏东夷之战,只怕在所难免。穆家女虽死,只怕短时间内,太子根本无意于女色,求着一年守制后就送女入宫的。只怕得到的不是荣贵,而是嫌恶。
诸臣心中各种思量。
易青捡起落在地毯上没碎的白玉碗,碗中还剩小半碗水,水中那滴血珠殷红夺目,伸手指在水中蘸了蘸,将手指放在鼻端闻了闻,又放入口中吮了吮。眉头挑了挑。将白玉碗放到地上,使银针划过自己的手背,几滴血落入水中。
诸臣探过头来。便见这几滴血悠悠然浮动,片刻后和原来的血珠融在一起,结成一颗大大的血珠,诸臣倒吸气。怔在当场。
乔飞呐呐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易先生,你那法子不灵吧?”
易青:“这水,是盐水。”
“盐,盐水?”诸臣失声。
燕明睿:“盐水有何不妥?”
易青:“有何不妥。易某不知,易某只知,药。必须融在清水里。这长安宫,可不安呢。”
诸臣的目光集中到了送水进殿的桓嘉身上。
桓嘉脸色顿变。扑通跪倒,膝行两步:“殿下,桓嘉不知盐水!桓嘉大意,犯下大错,甘受殿下责罚!”
夏侯云:“传冷毅,查!”
不到半个时辰,原北宫总管,现长安宫总管,冷毅,一甩拂尘,禀报说,滴血认亲的说法传开,易青去太医院制药,有宫女主动接了备水送水的差事,先送了两碗清水,燕宋两家父子滴血后,再送来的就是两碗盐水,盐水事发,宫女投莲花池未死,交代并不清楚盐水的作用,能破坏便破坏,其他宫女则交代,该宫女与某位宫嫔时有来往,某宫嫔的殿里曾有宫女私匿金元宝而被杖毙。
夏侯云:“忠勇侯。”
蒋思辰出列:“臣在。”
夏侯云:“三天之内,宫中只留有女嫔妃,其他的,全部迁至王陵,为先王守制,每人可携宫女一名。逾期,本宫赐了你爵位,也能收回。”
蒋思辰打个趔趄,朝中公爵都是王室中人,侯爵,掰手指可数,免了?开玩笑!大大地喏一声,出殿,高喊金甲卫。花娇花艳花含雨,本侯不敢怜香玉,此去王陵多清苦,要恨就恨放盐妇。
先王有子四,有女八,四位殿下的生母,都不在了,八位公主的生母,活着的还有五位,也就是说,三天之后,长安宫中先王嫔妃只剩五位良人。
诸臣不禁叫苦。
自家以及或近或远的亲戚,大多有女在宫,对太子先前关于先王嫔妃去留的诏令,心存极大抵触,然而,此时,一句“你敢保证后宫中再无图谋不轨者吗”,便将他们反对诏令的话,全堵了回来,涉嫌混淆君王血脉,可是等同谋反的大罪。罢了,罢了,就在王陵为先王守制吧,少府也不会太亏了她们。
看在她们吃苦的情分上,云王或能宽待她们的家人,受益的还是他们,不是吗?
乔飞憨声道:“王陵好,王陵比碧霄观好,碧霄观的道姑要清修的,要吃素斋的,王陵好。”
噗!诸臣绝倒。守王陵也是要去锦吃素膳的!碧霄观好歹有人间热气,王陵却是与鬼作伴了。
夏侯云传令少府,限期五天,放三十岁以下所有宫女出宫。少府满肚子苦水,宫中没人了,他从哪里弄钱?面对冷意森森的太子,少府壮着胆子问,宫中殿宇甚多,宫女都出宫了,就没人干活了。
“于都尉。”
于耀出列,行礼:“臣在。”
“五天后,黑鹰进驻长安宫。”
诸臣面面相觑,没听错吧,把宫女赶出来,放进来一帮大老爷们儿?听起来怎么有些不对头呢?
于耀勾了勾腰,闷声闷气道:“黑鹰进驻长安宫,臣,不想去势。”
“去势?”
诸臣愕。
于耀的腰更垮了:“燕都尉说,长安宫里的男人,都不算男人,臣,不当内侍,臣还没娶媳妇呢。”
诸臣瞅着于耀那挤到一起的五官,两手捂在身前,不禁笑出声来。
夏侯云:“本宫就住长安宫,不算男人?”
诸臣摇摇欲坠,太子啊,大王啊,谁敢说你不是男人,你立马让那人不是男人啊。
于耀的脸更苦:“燕都尉说,长安宫里。只有大王一个男人。”
诸臣咬着牙,不敢再笑出声来。
夏侯云冷冷地盯着燕明睿:“伴驾护驾的金甲卫,巡防长安宫的卫尉军,不是男人?”
诸臣倒了。
于耀喜笑颜开了。
是啊,谁说王宫内只有君王一个男人的?
燕明睿瞪着于耀:“行,行,破石头。你就跟我过不去。下了朝,比划比划。”
于耀脖子一挺:“谁怕谁啊。”
易青咳嗽两声:“殿下,清水已经备好。这回真是清水。”
冷毅吩咐内侍送来一张长案,桓嘉双手奉托盘,轻放在青玉茶案上。
燕明睿斜视过来,注视桓嘉的一举一动。
这个桓嘉。明明是个流浪牧人,相貌却甚为俊秀。他的妹妹桓香,曾企图勾引夏侯云、破坏婚典,而被关在北宫地牢里。上座的那位太子,看起来冷硬。其实还是心软,一点小恩记得牢牢的,允了桓家兄妹的哀求。送桓香去太医院学医。也因为他的心软,燕家不再遭忌。
仔细看桓嘉。眼角斜飞,下颌方圆,总觉得有一两分眼熟,自鸾城归龙城以来,跟在夏侯云左右的他却更沉默。那块福纹碧玉珮,落在他的手上有数月之久,沉默的外表下,有没有隐藏呢,隐藏了什么呢?
夏侯云从西戎凉州归来,途中能遇刺客,为何不能遇恩人呢?
燕明睿的眼眸黑暗下来。
青玉的长案,白玉的碗,清透的药水,鲜红的血。
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生怕错过一瞬。
鲜红的血,落在清透的药水中,映衬着洁白的碗,那么绮丽,又那么诡异。
采药女面色苍白得透明,适才的从容顽强在这一瞬间,化作无尽的愤怒和委屈,目光炯炯直视着夏侯云:“太子殿下,你是北夏最尊贵的人,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你想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你说我们母子冒认,就有人站出来为你证明,你说黑便黑,说白便白,我一个小小采药女还能说什么呢!”
转目怒视易青,厉声道,“我不知道我与你有什么仇,你要这样陷害我!你凭一碗加了药的水就污我清白,毁我孩儿!苍天在上,我以我死去的阿爹发誓,我的话全都是真的!”
说完,她弯下腰在儿子的额上亲了亲,又在儿子的脸颊上亲了亲,低语一句“儿子,阿母对不起你”,决然一低头咬住自己的衣领,但见一道黑线流出她的嘴角,身躯一软倒在了儿子的脚下,生命仿佛秋雨中的菊花转眼间随着秋风而湮灭。
牧羊女身躯颤抖,竭力平稳声音:“奴婢自知奴婢的卑贱,有辱太子殿下高贵,可是稚子无辜,我以我在世的阿爹阿母发誓!如果一死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我愿一死!只求太子殿下恩典,将儿子抚养长大!”一道黑线流出嘴角,她也倒下了。
燕明睿“喔唷”一声,探手一试鼻息,失声道:“她们,她们,死了!”
大男孩盯着夏侯云的眼睛里,有无比的仇恨似流星一闪而过,跪在地上紧紧握着他母亲的手,为他母亲擦去嘴角的黑血。吓呆了的小男孩被唐越一把抱起。
易青紧锁了眉,长叹一声:“好厉害的毒药!好罕见的毒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死虽刚烈,可若是一死能够证明清白,又何须有律法的存在,神灵不可欺,律法亦不可欺!唉,这匆匆一死,烈则烈矣,却是真正让真相模糊,让别有用心的人阴谋得逞,可惜,可叹。”
夏侯云霍然转过身,从花容失色的十名女子面前缓缓走过,十女被他盯得绯红了脸,一个一个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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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她守了十年活寡。
今世,她要让活寡变死寡!
她怀过孕,滑过胎,掐死过自己亲儿子,斗死过几个姨娘,最后被丈夫一刀插死了。
怨妇重生,这一次,她只想活着整死其他人!
219 难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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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圆如珠、低沉如埙的声音,平淡如水:
“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漂亮,你们每个人都有动人的故事,等待着说给大家听,大家都会被你们的故事感动,”
夏侯云踱了两步,“花蝴蝶,从盘龙山的山顶吹下的风,都会说我夏侯云喜欢烈酒喜欢美人,其实,本宫与旁人不同,沾不得酒,因此极少喝酒,也就从没醉过,也就记得很清楚,自己有过多少女人。”
诸臣努力回想,宫宴,狩猎,深居简出的太子,出现在人们面前,确实没见他端过酒杯,不提还真忽略过去了。不对啊,沾不得酒,才极少喝酒,可是,数月前的婚典上,那个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的新郎,是谁啊?
扫一眼倒地的采药女和牧羊女,夏侯云冷冷道,“死去的那两个恐怕是你们的榜样,想来你们每个人都带着致命的毒药,你们可以选择服毒自尽,也可以选择告诉本宫,谁是策划你们到龙城来安身,再伺机而动的主谋,”踱到殿门口,昂头望天,“难为此人费力寻来你们这些令人难以拒绝的美人,难为此人费心编捏了一件件令本宫否认了也没人相信的荒唐事,说出来吧,本宫会放了你们的,你们的命要与不要,就在你们自己。”
十女子绯红的脸孔倏忽变得惨白,表情是吃惊的、无法置信的。
宋丞相手捋银白的长须,笑了。
“合着这么多美人儿,没一个是真的吗?”燕明睿吃吃笑道,“我燕五宁可相信冬天不下雪,夏天不打雷。我宁可相信野狼不再捕杀绵羊,狐狸不再偷鸡,也难以相信你——花蝴蝶,不动酒色。”
诸臣恍然,而又觉得很难相信,瞅着燕明睿拿捏作怪的模样,又忍不住捂嘴偷笑。
“好教你们知道。本宫不好酒。因为本宫喝不得酒,本宫不近色,因为本宫心里有人。不是北夏最芳辛酷烈的酒入不了本宫的口。不要以为凭一张桃花脸一把杨柳腰,就可以成为本宫的女人。不好意思得紧,我让你们这些美人失望了。”平淡如水的声音,漫起一丝冷意。“想做本宫的女人,没那么容易。”
除了穆雪。还有哪个女人不是冲着他的身份来的,再好的样貌,没钱没势,也没人瞧得上。木头亦有时会怔怔于他故意笑给她看的笑容。看到她怔怔的呆样,他就觉得心里像被羽毛拂过,软软的。暖暖的,她的呆样。她的笑样,他都见不到了。
想做本宫的女人,没那么容易。
这话,是说给殿里殿外的文武大臣听的吧,劝他们不要往宫里送人?真的不送吗,怕是不甘心的,谁能保证自家女一定入不了大王的眼呢。
夏侯云眼角的余光扫过诸臣,心知他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听进去听不进去,与他何干呢。不怕落得檀曼莉那般下场的,就送吧,别怪他封了前殿后宫的通路。
那双盯着他盯了多年的眼睛,那个布局的人,布下这个害子、送子的局,想泼他一身失德的脏水,想逼他收下两个野种,想用名声来打垮他,后招大概就是,不把他拉下王位,也要逼他立野种为太子,那么,这两个孩子,与布局人,有什么关系呢?
夏侯冬四肢僵直,行动不便,可怜是可怜极了,倒也令他松了口气,不然,他没有办法对燕家人说,立不了夏侯冬为太子。
夏侯云望着碧蓝的天,这样一个下三滥的局,他居然慌了,为名声,慌了,若非易青的滴血认亲,他有可能掉进局里出不来,原来,没有穆雪的日子,面对敌人刺出来的刀,他还会露出胆怯来。夏侯云双手攥着拳,这是最后一次,木头说,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阴谋暗算就是个渣渣,朝廷的公器在他手里,还怕压不过流言,扭不过名声?就仗势欺人了,不服,站到明处来,露出脸来。
“毅叔,这两个孩子,你帮本宫送到冷珊冷瑚那里。”
冷毅手中的拂尘抖了抖,冷珊冷瑚在看守北宫地牢,旁人靠近不得,这是要将这两个孩子关进地牢,永不见天日?
夏侯云淡淡道:“本宫一向心软,这是送他们去见——祖——辈。”金袍人为了王位,处心积虑,百折不挠,他是夏侯宪的儿子,两个男孩难说与他没关系,夏侯骞是夏侯宪的宠,祖父母不好论,祖辈还是当得起的。顿一顿,又道,“转告冷珊冷瑚,都是些罪大恶极的,事有紧急时,不必再留。”
冷毅的拂尘又抖了抖,殿下啊,那地牢里都关谁了,唉,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翅膀真的硬了,要冲上九天翱翔了。
夏侯云站在十女面前:“本宫已经想明白,你们到龙城来为了什么,也清楚是谁指使了你们。你们可以说,可以不说,不想说的,现在就走,见到你们的主人,告诉他,躲好了,藏好了,像地沟里的老鼠一样,他敢站到明面处,我夏侯云一定扒了他的衣服,把他吊在东宫门外!告诉他,我夏侯云既然敢做北夏的王,就不怕任何人从背后出刀!”
燕明睿嗤道:“放她们走?殿下,放了她们走,往后谁都敢敲南宫门外的金鼓了,律法里有攀污之罪的。”
徐树林拍拍燕明睿的肩:“燕都尉,殿下不想脏了手而已,你以为,这些女人回去了,她们的主人不会灭口,会放她们生路?”
十女花容失色。攀污太子,太子岂能容,太子仁慈,放了她们,那个挑唆她们来的人,不灭口才怪。在她们拿起南宫门外的鼓槌时,她们就已是死人了。富贵迷心,死在一个贪字上,能怨天不长眼吗?
一名樱衫女子盈盈跪倒,眼中噙泪:“太子殿下,当真不记得民女了?”
燕明睿哈哈笑道:“搭得一把好讪。”
樱衫女子未瞧燕明睿半眼,娓娓道:
“太子殿下不记得民女,民女不敢忘恩。民女的身份很卑微,生父早亡,生母易嫁却嫁了个恶赌鬼,竟将民女卖与戏团充他的赌资。去年七月,戏团停在弱水岸边的柳树村。弱水对岸是西戎,尽头是雁栖湖,雁栖湖往南是南秦,村子里时有各地商客往来,十分热闹。民女演戏唱曲,不想惊了一伙马贼,将民女抢入山中贼穴,民女抵死不从,绝望的时候,十多个年轻人闯上了山,”
樱衫女子的脸容现出神往,
“我看见了冲在最前面的高个子年轻人,就好像看见了黑暗中刺裂夜空的闪电,又好像看见了撕开满天乌云的阳光,一瞬间让我明白了,有一种美丽在这个世界上是真实存在的!
“贼首死了,马贼散了,那人单刀匹马护送民女回到村子,回到戏团,一路上并无旁人,民女真是有些心猿意马,可他只是淡淡笑着,始终不曾沾过民女衣裙,”
她眼中浮起悠远柔情,脉脉有如春日里的碧水绿波,
“那样淡淡的笑,淡得像水上的风,像天边的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笑可以笑得那么高,那么远,那么让人宁和……民女自知穷此一生也不配跪下来为他擦靴子,
“村里人说他是到凉州去的北夏太子,他驱走了盘踞已久的马贼,夺回了被掳抢的财物,人们感激他,修建殿宇,当他是天神殷殷供奉。
“民女自此在神殿里洒水扫尘。民女知道他对民女的那一点好,只是出于他的怜悯情怀,于民女却是一生不曾得过的温暖。
“直到有一天有人对民女说,只要听从安排,民女不但可以看到他,而且可以留在他的身边侍奉……”
抬头望着夏侯云的侧影,有泪珠轻轻滑落,她抿了抿嘴,唇边浮起安和的笑意,
“戏文里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民女必是用了一万次的驻足凝望,换来了在您面前的停留,能在您的脚下死去,民女高兴得很,但愿太子殿下不要憎恨民女被人利用……”
一道黑线溢出嘴角,她的声音含着满足渐渐低了,“真好,这样子真好……”蜷伏在夏侯云脚下,再无气息。
宣室殿中静谧无声。
一名黄衫女子上前福礼:
“太子殿下明鉴,民女心里大概明白了,到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故事,故事里可能另有故事,民女想那个让我们说故事的人,决想不到太子殿下慈悲心怀,根本不是传说中的好酒好色,他错估了您也就注定了失败,多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但是,一家人的性命系于民女一身,来到龙城,便没了回头之路。”
她抬着头,目光贪恋地拂上夏侯云的脸庞,
“一万次的驻足凝望,换来今生在太子殿下面前的停留,民女但愿此刻的凝望,能将太子殿下真正的样子记到来生,来生不再错付他人。”
只是转瞬之间,十二个女子先后倒在夏侯云的脚下——嘴角一线黑血,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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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她守了十年活寡。
今世,她要让活寡变死寡!
她怀过孕,滑过胎,掐死过自己亲儿子,斗死过几个姨娘,最后被丈夫一刀插死了。
怨妇重生,这一次,她只想活着整死其他人!
220 蠢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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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嘉喊了内侍,将十二具尸体抬出宣室殿,有内侍趴在地上擦洗,殿外等候的文武大臣,唏嘘不已,瞧热闹的宫女内侍,惊疑恐惧,跌绊跑远。
夏侯云:“前世,来生,凭你们,也配!”
宋丞相捋着胡子:“太子殿下真正的样子,错付他人,殿下,这话,不对头啊。”
夏侯云不以为然:“有见过本宫的,有与假冒本宫的人欢好过的,或攀污本宫妄求荣华的,有愿为假太子去死的,十二个人,十二副心肠,本宫送她们一副棺木,算本宫仁慈。”
“假太子?”宋丞相惊。
“也许在他心里,他才是太子,本宫这个太子,名不正,言不顺。”
燕明睿:“殿下,确认金袍人,夏侯宪的儿子,还活着?”
“十之*。”
唐越怔怔:“不会吧,那天晚上,我们瞧得清清楚楚,殿下一箭射穿了金袍人的咽喉,乱马踏成泥了。”
乔飞:“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一件袍子而已,谁穿不是穿,怎么就能肯定穿上金袍子,就一定是金袍人呢?”
徐太常:“殿下认为,十二女子敲金鼓,是金袍人挑起来的?之前此人做下的事,都是刀枪相见,这送美送子的蠢招,或许是别人做的呢?”
乔飞憨笑:“倒是想刀枪相见啊,有宋丞相追剿在前,有殿下铁鹰骑碾压在后,那金袍人有多少刀枪的力量,也耗得差不多光了,刀枪动不了。只好来暗的,殿下在明处啊。”
徐树林啧啧两声:“乔大个子,脑子挺好使,嘴皮子挺利索,合着憨头憨脑,扮猪吃老虎的?”
乔飞茫然道:“乔某想什么就说什么了,殿下说过。敌在暗。我在明,就要防着敌人的暗算,没记错吧?”
“你行。你行。”徐树林直翻眼睛。
“蠢招吗?”夏侯云冷冷道,“在易先生的滴血认亲前,这殿里殿外乌泱泱一大片人,有几个认为。本宫是干净的,是被诬陷的?在这一大片人当中。有多少人巴不得本宫收下这些美女,以使一年后有借口送女入宫,飞黄腾达?祸起萧墙,本宫又怎么知道。这送进宫来的女人,就没有和本宫的对头早就联手的?
“本宫抚心向天,既不好酒。更不好色,这一招。对本宫来说,确是蠢招,癞蛤蟆掉在脚背上,伤不了人,膈应人!
“本宫在这儿说一声,我夏侯云做了北夏的王,你们是王的臣,做好自己的事,尽好自己的责,想升官,想发财,凭本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抄什么近道!”
诸臣嚅嚅。话说得真好听,哪国哪朝哪代君王,后宫空泛的,勤于政事,不为女色误,便是明君,为臣的,事要做,责要尽,抄近道怎么了,那也得家有娇女!
“十二朵鲜花凋零在宣室殿,可怜,可怜!”太史令摇头叹息,对着易青躬身一礼,“易先生妙手仁心,还太子殿下清白名声,固王位根本,保未来云王在青史上留下干净一笔,本人代太史署的全部官员,向易先生表示深谢!”
“太子殿下,”宋丞相咳嗽两声,以手抚胸,振声道,“太子殿下只为北夏强盛的拳拳之心,天可鉴,日可鉴,月可鉴!太子殿下是上天赐给北夏的天神,凡北夏民众,总有一天诚心归服,天道不可逆,天意不可违,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夏侯云神色淡淡:“借宋丞相吉言,君臣同心,将士同心,方能天下来朝。”
燕明睿吃吃笑,嘀咕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不其然。”
徐树林向前一步,面露惭色:“这一番美人计谋划得缜密,开始得热闹,最终却是让北夏的所有臣民看到,看到我们的云王心怀天下,绝非他们所想的酒色之徒!徐树林没有跟错人,铁鹰骑将士没有跟错人,中尉军誓保龙城平安!”
唐越朗声道:“太子殿下心系北夏,唐越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誓死追随!盘龙山作证,锦江作证!”
殿里殿外,诸臣纷纷躬身,连声应和,一扫浓浓血腥味,一扫颓靡之气。
燕明睿嘀咕:“都舔了蜜蜂屁股的,也不腻着。”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垂手立在殿门口的桓嘉,桓嘉则是一派安静恭敬之态。
“冬天还是会下雪的,夏天还是会打雷的,野狼还是会捕杀绵羊的,狐狸还是会偷鸡的,太子殿下却真真是心怀家国的,”宋丞相捋须,瞅着一脸愤愤的燕明睿,笑道,“燕都尉,你是不是该请大家伙儿喝酒啊,听说燕家藏着陈年好酒,醇香典雅,尾净悠长,十里飘香哩。”
“美丽的天鹅追不上高飞的雄鹰,万鸟之王的凤凰只栖息在梧桐树上。”燕明睿龇牙笑,“宋丞相耳聪目明,居然瞄上了燕家的美酒。”
“燕都尉在骂本相老奸巨滑吧。”
燕明睿咧嘴笑:“燕五岂敢在宋丞相面前造次,宋丞相想喝燕家陈酒,好啊,登基大典,燕五敬宋丞相一桶,不喝完,不许离席。”
“再添加一些气氛吧,”宋丞相捋须,“太子殿下,老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侯云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宋丞相但讲无妨。”
宋丞相看了看徐太常,微笑道:“老臣记得,太子殿下今年二十有四,北宫只有……”
“宋丞相,”夏侯云打断宋丞相的话,“封后、选美、子嗣、立储,这些事,本宫自有打算,宗正府、丞相府、太常府,都不必着急。宋丞相,你是金袍人的对头,追捕金袍人,还请宋丞相多费心。”
宋丞相噎了噎,能不着急吗,后宫安。子嗣丰,大大利于王位的稳固,这位太子,年已二十四,只得一子,还在近日被人暗害了,北宫丘妃肚子里倒是有一个。可远远不够啊。民间还讲究一子悬二子稳呢,丘妃似乎比太子还年长唉。
宋丞相一双老眼从燕明睿、徐树林、桑强、于耀、桓嘉几个人身上扫过,激凌凌打了个冷战。这几个人,皆英姿勃发,气宇卓烁,太子能不碰檀曼莉那样的美人。不会是对女色,呃。一定是他想多了!
夏侯云看向燕太尉:“燕太尉,铁鹰骑所需的四色马,开始筹选了吗?”
燕太尉躬了躬身:“回太子殿下,选马的诏令已经下发。牧师司已派人赶往军马场,配套絮衣软甲的制作流程也传令到了织造司,织造司正调派人手。采购织物。”
“燕太尉辛苦了。”
“臣职责所在,不敢当殿下忧心。”燕太尉百味杂陈。
多少年了。燕家担着外戚的名,被夏侯王室排挤于朝政之外,燕家子弟空有一身文武,嗟叹一生。他的妹妹燕槿,单纯得近乎愚蠢,只信她看到的,只听她想听的,生生和寰王心离貌不合,或许正因她愚蠢的固执,造成太子在朝中举步维艰,也教出了太子对燕家格外的亲近厚待,使燕家重振有望。
燕明睿大大地咳嗽一声:“殿下,美人死是死了,长安宫外还不知怎样编排,既推测金袍人没死,还扑腾出不小的水花儿,不打打他的脸,不打肿了,这口窝囊气可咽不下。”
夏侯云:“金袍人打名声战,本宫不接,闲磕牙的话不会好听。传谕,寻找与当年的宪太子、宪王有过密切交往的男人,不分贵贱,一经证实,赏千两黄金。”
殿里殿外诸臣齐齐腿软。
活着的人怎么证实与一个骨头都成灰的人有过交往?岂不是说白便白,说黑便黑,千两黄金的重赏,铤而走险,以命来赌的人,不要太多。重点是“密切”、“男人”四个字,明晃晃引人想那有悖人伦说不出口的事,重赏之下,曾经的太子,曾经的王,不被栽上“男女不忌”的恶名,才怪。
合着,你抹黑我,我抹黑你爹,你爹死了,死人不会开口,我就欺负死人了,你拿我怎么的吧。
这不是无赖吗?
宋丞相狠狠咳嗽两声:“诸位臣僚,本相要说,宪王,的确,男女不忌,太子殿下没冤了他。”
诸臣腿软得快站不住了。
徐树林:“那不就得了,泼脏水这种下三滥的招术,也好意思用到朝争上来,可见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打名声战,毁殿下的名声,很好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原来是自己黑,见不得别人白。”
“就这样吧。”夏侯云道,“天色近晚,散了吧。”
不一会儿,宣室殿安静了,剩下夏侯云和燕明睿相对。
“看看闪电去吧。”
两人来到御马厩,闪电和追月卸了鞍,在园子里悠然散步。夕阳下,闪电昂头长嘶,它是那样的富有神韵,宛然是神的使者,它的眼睛闪闪发亮,亮得好似夜空里的金星,黑眼珠凝聚着熠熠的光彩,温柔如十六岁少女倚门回首。
燕明睿:“你已舍了汗血天马,再舍这匹野马之王,人们会说你是个不爱马的人,一个不爱马的男人在北夏是被唾弃的。”
“大雪压不倒山上的青松,严霜冻不死牧草的根。明睿,我们兄弟为了北夏统一,已经忍了多年,可以再忍一忍的,东夷是我们的强邻,我需要时间,铁鹰骑需要时间。”夏侯云用脚尖在地上勾划了三个字,“尖,可小可大,卡,可上可下,傀,亦人亦鬼。成大事的,能屈能伸,敢舍敢拿。”
燕明睿苦笑:“原以为你做了王就不必再忍,我想得简单了。”
闪电见到夏侯云走来,一对黑黑的眼睛迎视着他,不住地摇头摆尾,不住地刨蹄轻嘶,显出极高兴的样子。
夏侯云走到闪电的身旁,用手拍拍它的脖子,闪电不停地用它的腮来挨擦他,它毫无顾忌地流露出来的那种依恋与亲热之情,使夏侯云深深感动,他无法自持,情也难禁,紧紧地偎抱着马头,喃喃道:“闪电,闪电,你等着我,三年,我一定把你夺回来,你等着我!”
“在那古老的草原上,有一匹野马孤独奔放,它像银色的旋风,它像耀眼的电光,飞驰在草地与山林,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古老的传说中,这一匹野马幸福吉祥,它是神的使者,它是上天的力量,带走那尘世的苦难,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燕明睿望着西天的晚霞,耳边似有缥缈歌声,那歌声,像是某种神秘的经咒,又像是孤魂的祈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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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 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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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辉给高大的城墙勾下一条瑰丽的金边,马蹄落在青石的路面上,嘚嘚有声,一缕缕炊烟升起飘浮。
乔飞和桑强并马,缓缓行走在大街上。
“二姑母好些了吗?”乔飞问。
“不大好,姜医士说,母亲的病是积寒积郁所致,存寒久化为热,积郁久聚为痰,痰火积胸,犯气上涌,中焦阻塞,开了化痰理气、通窍开胸的药物。阿飞也知,阿柔最得父亲心疼,从阿柔嫁进风府,父亲母亲便郁郁寡欢。风府反了,大王崩了,桑家本不在其中,到底落得阿柔死了,乔家倒了,母亲丧女丧兄,眼睁睁看着娘家被发配到沙漠种两辈子种不完的树……姜医士说,沉疴难起了。”
乔飞回望长安宫的方向:“死那么多人,都因为那个位子。现在想想,太子殿下怕是早怀疑乔家了,我偷了两个金元宝买酒,那金元宝竟是出自西波尔山金矿的。”
桑强隔马拍了拍乔飞的肩,“阿飞不必自责,乔家倒了,不在你偷的两个金元宝,太尉府的官员太嚣张了,竟然把太尉府公器看作乔家私器,敢将参加鸾城大会的武士拐作了叛军,附余孽参与谋反。太尉府啊,掌一国兵权,若非太子殿下镇压及时,就不是鸾城一地之乱了,死的伤的苦的哭的,都是北夏人。”
“你这样子被别人瞧去,只当你对太子殿下不满了。大王归天时,舅父挑唆雷国公夺位,毁大王血诏,犯的都是祸及满门的死罪。换谁不得血流成河。得亏太子殿下仁慈,乔家上下保住了性命,到沙漠种树又怎样呢,两辈子种不完,还有三辈子四辈子,乔家人留得命在,总有好转的一天。何况。乔家还有你呢。按律,你也逃不掉去沙漠的。”
乔飞:“我没有对太子殿下不满,乔家犯了滔天事。我能躲过去,全靠了阿柔让我先投了太子殿下。”
桑强勒了勒缰绳,让马行得慢些,道:“我能有今天。也是阿柔说的话。大哥和李大人,一个守龙城。一个守长安宫,有些交情,把我送进金甲卫,阿柔说。金甲卫名头好听而已,向上的通路却是不宽,官家子弟多集中在卫尉军和中尉军。谁家比谁家差呢,我又是个让人瞧不起的庶子。那时。太子殿下还在凉州,阿柔让父亲出面,把我调去锦燕卫,锦燕卫是燕家一手把着的,桑家和风府是姻亲,哪是我能去的。后来,大王把中尉军的左骁卫调给太子殿下,我从金甲卫转到了左骁卫,如此成了铁鹰骑的一员。”
乔飞想起自童年到少年,桑柔对他的关注,心里酸涩极了,那么聪明善良的女子,在风府越过越惨,名声狼藉,竟至断臂归家,不禁眼中一热:“那些年,除了阿柔对我好,谁瞧得起我呢,我常常想,当初我要是硬气一点,不肯退婚,阿柔就不会嫁进风府了,不会被那些下贱的侍妾气得难过,也不会死得那么惨。阿柔……”
“那事也不是你能做主的,先王赐的婚,说起来,那位三殿下真够不要脸的,毁了阿静的清白不够,还求到御驾前要娶阿柔,那样的人要做了王,才真是北夏的灾难,”桑强忽地一拍额,“对了,廷尉衙役押解唐家人时,没找到唐十九,唐家人说,唐家被圈禁,乔唐婚约解除的旨意下来,唐十九就投缳死了。”
“唐十九?”
桑强瞪大眼:“阿飞,你不知道唐十九吗,先王破了你和阿柔的婚约,赐给你的就是唐家十九娘。”
“死了?”乔飞嚅嚅道,“死了啊,要是我娶了她,她就不会死吧?”
桑强瞅着乔飞,道:“先王给你赐了婚,就算当初你不顶着,舅父不拦你顶着,你早娶了她,她是不用死,可你们两个,能过得好吗,你连她是哪位唐家女,都不清楚,可见你对这桩婚事没半点感觉。唐十九的死与你没关系,她做了鬼,该找的人是三殿下,三殿下不破你的婚约,唐十九早嫁旁人了,也不用死。”
乔飞低下头,不语。
桑强:“乔家被抄,你在城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城门快关了,要不,跟我回家吧,看看母亲去,母亲见了你,不定心情好些,乔家总算还有你在。”
乔飞想了想,道:“不了,前天见二姑母,惹得她大哭,差点岔气,姜医士用银针才缓过来,我还是回军营。凭铁鹰骑都尉的令牌,进出城门不受限。”
“随你,我先回家了。”桑强扬手一鞭,马跑快了。
乔飞看着桑强消失在街角,下了马,信步而走,走着走着,不觉怔怔然,匾落门开的那处大宅,正是原来的乔家,只几日,已成门前冷落鞍马稀,父亲死了,祖母、母亲、兄长,都去了腾迅里沙漠,等待他们的是漫天黄沙,无休止的劳作,望不到盼头的艰苦。
寰王在位二十五年,父亲做到了武将之首,人臣之极,贵之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要附逆宪王之子呢?因为宪王是上一代君王的嫡子?真重嫡庶,他这个嫡子为何在乔家大院,活得不如庶女?
为什么?乔飞想不明白。富贵富贵,已得贵,还要富,乔家不够富吗,西波尔山的金矿,魅力大到可以叛主而求?父亲在选择背叛寰王,依附宪王之子的时候,可曾想过事败给乔家带来的灭顶之灾?父亲为宪王之子做事,祖母,母亲,兄长,他们是深知,是略知,还是不知?
乔飞牵着马,呆呆地站着。他还能站在这里,是听了桑柔的话,在乔家事发前投了太子殿下,并得到信任。
桑柔。
乔飞突然感到窒息的疼痛,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桑柔求了最喜欢她的祖母许可,把最不受祖母待见的他带出乔家,在桑家读书习武。每每从碧霄观回桑府,她都会抱给他一坛璇玑道长亲酿的桂花酿,笑着看他舞锤。后来,他们订婚了,他以为他们能一直淡淡地笑下去。
夏侯风的求赐婚,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恍然觉得。那样美好的桑柔,不是他能配得上的,她该站在高处。接受别人羡慕的眼光,而不是嫁给他这个又穷又没地位的人。面对咄咄逼人的夏侯风,乔飞内心的自卑被放到了最大,他几乎不敢再看桑柔一眼。
夜幕低张。时间似乎停滞不动,空间辽阔得无际无边。
乔飞那粗豪的内心。揪成了一团。他无法想像埋进泥土的桑柔,现在怎样了,无法相信那么一抷土就掩尽了桑柔的音容笑貌。桑柔一去不复回,留下他一个人。如此的孤独,孤独中,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的怀念。让他明白,桑柔。在他在心里,他的脑海里,是桑柔的笑,桑柔的怒,桑柔的泪,桑柔,刻进了骨头里。
乔飞站了很久很久,夜晚的风带着盛夏的闷热,穿过空荡荡的大街,一株高大的杨树落下许多碎絮。他抬头向天,阴云正密官的堆积着,天空暗淡而苍凉。要下雨了。
乔飞并不知,前世,他就是乔家一个默默无闻的子弟,乔家投靠金袍人也没被揭露出来,桑家满门被斩时,乔家无动于衷,是乔飞,用自己不多的钱,买了薄棺,葬了桑廷尉夫妻父子。桑柔重生于幼年,感乔飞纯善,为乔飞搏了一个锦绣前程。
乔飞牵着马,慢慢地向西城门走去。
淡淡灯光,透过无边的夜色,那是西街有名的悦和酒楼,大堂里光亮和白昼。
在悦和酒楼,有酒,有菜,都是极好的,还有别的,不是赌馆的赌馆,不是教坊的教坊。只要有钱,可以在这儿兴之所至,尽兴而归。
乔飞在离着悦和酒楼百步远的巷子口停下脚步。
巷子口有个小小的面摊。据说这个面摊摆了很多年,不论风雨年节,面摊都会摆出来,没歇过一天。因此龙城里的夜耗子十分放心,耍得再晚,媳妇气得不开门,至少可以在朱家的面摊子上吃一碗*喷香的牛肉面。
老朱很老,须发斑白,此刻坐在不大稳当的案子旁,低头喝面汤,摊头的风灯被油烟熏得黑黄,如他的脸。
乔飞:“来两碗面。”
老朱瞥了瞥停在街边树下的马,不紧不慢喝完碗里的面汤才起了身,端过来一盘花生一壶酒,煮面去了。花生都进了肚,两碗面端了上来。面很辣,牛肉很香,乔飞吃得出汗了。
“哟,这马不错,小的们,给爷牵回去。”
“爷看上的马,还能差了。”
“不能行千里,也能跑八百,爷骑着这马,今年的秋狩,定能叫小娘子们错不开眼。”
“不用骑好马,爷往那儿一站,小娘子们就已经错不开眼了。”
各种谄媚的声音。
乔飞撩了撩眼皮,继续吃面。
七八个小厮嘻嘻哈哈,向乔飞的战马靠过去,战马长嘶一声,抬后蹄向靠近的小厮踢过去,小厮退避不及,抱腿哀嚎。众小厮围着的锦衣青年脸上挂不住,抡起鞭子抽过去,手腕被人大力抓住,又惊又痛,大喊放肆放开折了。
“你们走吧。”乔飞知道自己手上的力气,放开锦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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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给了她第二次重生,让她有了从头再来的机会。
这一世,她要踹开渣男,揭穿闺蜜继母大人,打倒爱演戏的堂妹。
既然你们无情,那就别怪我无义,既然你要嫁给我老爸。
那我就要嫁给你干爹,让你叫我干妈!天天膈应你,直到膈应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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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 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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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青年跌了脸,哪肯罢休,喊道:“这马是你的吗,爷看上了,叫它老实跟爷走。”
“我的马,不卖,不送。”乔飞继续吃面。
“嗨嗨嗨,爷看上的东西,还由得你说不给?小的们,揍他,揍到他老实了!”
面,继续吃,扑上来的恶奴滚了一地。
“好好好大胆子,敢敢敢打爷的人,知知知道爷是谁吗?反反反天了!”
乔飞还真好奇了。
国丧期间,中尉军巡防更严,徐树林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更是把中尉军那些老兵油子烧得屁股都要着了,各片各街的痞子全蔫缩窝里不伸头了,这货仗的什么势,公然抢夺朝廷命官的马,看不出他身上穿的官服吗?乔飞那大脑袋哪里想到,人家只看到马的主人在一个破面摊吃面,根本没注意他这个人。
“你是谁啊?”乔飞还真问了出来。
“爷是杨家的人!”
滚了一地的恶奴又哭又喊,大王与他家主人是嫡表亲,敢欺负他家主人,就是对大王不敬,当大卸大块。
乔飞继续吃面。表亲便表亲,还嫡,也喊得出口,忽地眼一瞪,咬着筷子。
杨家,辽州郡的杨家?龙城、雁栖城、鸾城,之外即辽州,辽州与大小胡王的地盘接近,盐铁转运的漕司,分司就在辽州,辽州把着北夏的脉门。北宫詹事府詹事卿董青,是太子新任命的辽州郡守,日前已赴任。杨家,出了一位杨太妃,先王的生母。当今太子的亲祖母。
这个锦衣青年,是杨家的人。
乔飞继续吃面。燕家的人都不敢乱来,杨家的人算个球。片刻又咬住筷子,燕家的人已受太子重用,杨家的人这次回龙城,是不是也会得到重用?太子殿下是个念旧的。
杨家主仆见乔飞埋头吃面,以为他怕了。呼嗬着上前抢马。见马烈,抡鞭子要抽。乔飞的链子锤飞了出去,准头很不错。只击飞了鞭子。杨家主仆见不是对手,又见主人格外喜欢那马,便有小厮撒丫子回家搬救兵。
乔飞懒得与这纨绔纠缠,用马鞭点了点锦衣青年。道:“你想要我的马,让太子殿下来对我说。太子殿下若是让我把马送给你,我当亲自送马上杨家大门。你们走吧。”
杨家主仆见这在破面摊吃面的大个子,开口便把太子抬了出来,也是唬一大跳。有眼尖的小厮看到了乔飞的官服,悄悄拉自家主人的衣袖,呐呐说似乎是朝中四品官。
锦衣青年很生气。四品官很了不起吗,爷想要一匹马。谁敢不给。
乔飞:“好啊,你去求太子殿下吧,就说,你想要铁鹰骑乔飞的战马,太子殿下说给,乔某自当遵从。”
锦衣少年突听铁鹰骑,吓一跳,又听姓乔,抬起了下巴,铁鹰骑很了不起吗,乔,那个犯了谋逆大罪被砍了头的乔老贼,是你什么人。
乔飞捏紧了链子锤的链子,然后抛出了锤。主干道以青石铺路,巷子里是夯实的土路,一锤落下,整个锤没入土路。
大凡纨绔,吃喝嫖赌无不精通,仗势欺人更是做到极点,真碰上硬茬,只剩下认怂的份。
杨家主仆自忖脑袋不够结实,嘴里嘟嘟囔囔要去寻太子做主,脚下奔走如风,只怕跑得慢了锤落自己的头。
乔飞收锤,向老朱要第三碗面。面还在锅里煮着,不远处骂骂咧咧的吵闹声一阵高过一阵,看过去是悦和酒楼的门口,酒楼小厮揪着一人暴打,被打的人拼命挣扎推搡,脚步声后,一队中尉军出现,喝止酒楼小厮,酒楼小厮辩解,那乞丐又脏又臭,得罪用膳的贵人,不打不走。中尉军见酒楼小厮收了手,也不再多话,列好队接着巡街。
为首的人看见树下的马,微微一愣,笑道:“乔都尉,放着悦和酒楼不进,吃起老朱家的面,你可真敢丢铁鹰骑的脸。”
乔飞坐着没动:“乔某不比徐大人有钱。”
徐树林笑道:“乔飞,你这话我听着,怎么似在抱怨太子殿下亏待了你?”
乔飞打掉徐树林伸过来摸他脑袋的手:“攀太子殿下做什么,谁不知乔某从军的时候身无分纹,到现在就攒了几两金。徐大人亲自巡街,这是要把中尉军烧成焦炭吗?”
徐树林哈哈笑:“别哭穷了,凭你铁鹰骑都尉的身份,将来一场仗下来,立马比我有钱。金子会有的,房子会有的,媳妇会有的。”
老朱煮好了面,端给乔飞。一双脏兮兮的手抢在乔飞接碗前,抢走了面碗,又抢过案上的筷子,吸溜吸溜吃了起来,把徐树林和乔飞瞧呆了,是那个被悦来酒楼小厮暴打的乞丐,倒不是徐乔两人护不住一碗面,而是吃惊于有人敢抢乔飞的口中食,没听清这位大个子是铁鹰骑的人吗?
那乞丐真是又脏又臭,鼻青脸肿瞧不出原来的模样,埋头吃面,从徐树林的角度看,能看见那乞丐眼里的两大滴泪,从乔飞的角度看,那乞丐的世界似乎只剩下牛肉面。
徐树林世家子弟,久居高位,难免有轻微洁癖,乞丐身上的臭味熏得他头晕,带着中尉军匆匆离去,临走以口形说“风紧扯乎”。乔飞也被熏得够呛,放下三十枚铜钱便要走。
“我还饿。”乞丐忽然说,可能是脸上的伤牵动,说话不是很清楚。
乔飞回过头看那乞丐,个子很矮,听声音岁数还小,一张脸尽管青肿得不成样子,还是瞧得出极瘦,几乎皮包骨头,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贼兮兮地盯着他,似乎在看一只肥羊。乔飞不悦了。
“我还饿,你请我吃顿饱饭,好不好?我,已经几个月没吃饱了。”小乞丐说。
乔飞不觉坐了回去。对老朱说:“有饼吗,包些饼,包些牛肉。”
老朱打了个包拿过来。
乔飞:“太久没吃饱,一下子吃太饱,肚子会受不了的。这些饼和牛肉就给你了,留着慢慢吃。”
小乞丐:“总会吃完的,又要饿肚子。你知道肚子饿的滋味吗?”
乔飞摇头。他再不受宠,再没钱,也是乔家的嫡子。没沦落到吃不饱饭的地步,倒是听说虎鲨拉着小鲨野外生存训练时,小鲨们饿得刨老鼠洞,那才饿多久。想到这儿,乔飞再看小乞丐的眼神。带上几许怜悯,解下钱袋递给小乞丐,道:“不到一贯钱,都给你。把自己收拾收拾,养了伤以后找份小工做,行乞伸手向别人要的。总是不好。”
小乞丐没接钱袋,委屈地垂着头:“做过小工的。没拿到钱,还被赖了偷东西,你是好人,我到你家做小工好不好,我不要钱,有饭吃就行,我什么都能做!”
乔飞怔了怔:“我没家。”
小乞丐眨了眨眼:“我也没家。”
没家,没人关心,孤独的一个人,乔飞心酸了酸,这世上悲惨的人多了,顾不过来的,打呼哨招过马来,抓了缰绳,回头道:“自个儿保重吧。”
小乞丐奔过来,伸双臂拦住马头:“我给你当马僮好不好,听刚才的话,你是个当官的,身边应该跟着人的,我给你当马僮,不要钱,有饭吃就行。你是好人,行行好吧。”
乔飞要挠头了,怎么有一种被人缠上不放的感觉呢,瞅着小乞丐瘦骨嶙峋,也是,一个孤儿,一巴掌就倒,欺负不了他,也就欺负不了别个了。可他所在的是铁鹰骑,不可能像别的军队一样,随便收个亲兵打洗脸水,冲他这副天生挨打的小身板,到哪儿当兵都没人要。
小乞丐哀求道:“没人对我好过,就让我跟着你吧,真的,我什么都能做,不要钱,有饭吃就行。”
这货饿疯了吧,只求有饭吃,拈巴拈巴四两肉,还什么都能做,拎得动他那对铜锤吗。乔飞又觉好笑,耐心道:“我是军人,铁鹰骑军纪森严,我带着你,你也进不了军营,我的钱都给你了,真的再帮不了你。”
“你不想帮罢了,也对,我就是个乞儿,凭什么要你帮我,是我不要脸了,你给我钱,是你心善,一贯钱呢,我又能护住几天呢,也许还没到明早就被抢走了,也许因为这一贯钱,别的乞丐打死我了。”小乞丐说着,把钱袋还给乔飞,抱着那一包饼肉慢慢向前走,那干瘦的背影,倔强,又可怜。
乔飞想上马,身子却重得迈不开步,他穷,还有肉吃有酒喝,他没家,还有袍泽有营帐,这个骷髅一般的小乞丐,也许明早就横尸街头了。罢罢罢,大不了见着太子,腆脸求情收个亲兵,不提出身寒苦的唐越,燕明睿和桑强洗个脚腰都不带弯的。
“你叫什么名字?”乔飞问。
小乞丐大大一震,回过身来。
“你叫什么名字?”乔飞再问。
“甜头。”小乞丐含含糊糊吐出两个字。
乔飞呛:“你,叫什么?”
“甜头,给你一点甜头再给你一记拳头的甜头。”
乔飞噎住了,甜头,这也算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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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 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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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宁静,月光朦胧,虬结的树木伸展着枝丫,风在林梢低吟,风中飘浮着繁茂野花的清香。飞霜殿寝殿里只点着一盏水晶灯,灯光柔和。
“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丘婵娟震怒了,“天哪,竟然生了两个野种!两个!我丘婵娟哪里配不上他,他宁愿和野女人生野种,也不肯碰我一下,好狠!好不要脸!”她娇艳的面孔涨得通红,又气又怒,身子猛地站起,抑制不住内心的怨恨,几乎喊了起来。
“翁主,翁主,息怒,息怒!”水鹂慌忙来扶,“翁主动不得怒!奴婢的话还没说完呢,后来有人想办法证明,那俩男孩与太子殿下无关,那些女人就是一个局,抹黑太子殿下的。翁主,息怒,身子要紧啊。”见丘婵娟稍安,赶紧倒一碗奶茶让她喝下,道,“翁主,息怒,是好事,好事,小殿下残了,真的,没治了,翁主,保重身子。”
丘婵娟捧着肚子,缓缓半躺:“对,保重,笑到最后才是赢家,到了现在,我不能让龙城的那些贱蹄子得了便宜去。水鹂,你说夏侯冬完了?”
水鹂:“真完了,太医院本来诊断,高烧留下的后症,没痴傻算是好的,谁想秦妃带来的那个医士,说小殿下是被害的,吃的药小儿不宜,给小殿下看诊的泰康医馆被抄了,所有医士学徒小厮全下了内史衙门的大狱,孟老医士服毒死了。”
“孟老医士服毒,他死痛快了,却证实了那个易青的判断,蠢人。凭他在龙城的德望,内史衙门还能屈打成招吗,扛住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丘婵娟嗤之以鼻。
“放不过的,燕家吃这么大亏,岂能善罢甘休,只要弄几个小孩试药。孟老医士开出来的药。小儿宜不宜,一试便知。依奴婢看,不管孟老医士出于什么原因害了小殿下。以他那仁心仁术,心里头必是不好过的,一死倒求了解脱,不至于有其他小孩落得和小殿下一般残废。”
“我说他蠢。就是蠢,以为他一死。事就了结了,泰康医馆还是泰康医馆,也不想想犯的是什么事,谋害太子的嫡长子。诛三族的,燕家试药的结果就是铁证,泰康医馆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全得死。不如死扛。推说不知药方小儿不宜。”
水鹂打个寒颤:“是那个易青,那个易青坏了泰康医馆!也是那个易青,揭破野女人野种的!”
丘婵娟抚着肚子:“坏别人好事,逃不掉一死的。”
水鹂给丘婵娟打着扇:“奴婢看,宫里怕是巴不得有人跳出来杀那个易青,想杀易青的人,必然是与太子殿下过不去,要搬开这块绊脚石,不定做好局等着刺客了。”
“易青,秦妃的人,秦妃,该叫穆妃吧,万万想不到,竟然真是南秦公主,和穆家女比起来,檀曼莉就是一根草,我丘婵娟在他眼里,大概连草都不如!”丘婵娟咬得牙疼,冷笑道,“不如草,终是我赢了,燕妃死了,穆妃死了,檀妃死了,夏侯冬废了,终是我赢了呢!这北夏的江山,只能是我儿子的!能使了孟老医士暗算夏侯冬,不管那人出于什么目的,却是帮了我大忙。我就在这儿,望空感谢他了!”
水鹂轻轻摇着扇:“翁主,会不会是城主,丘家是北夏最大的药商,不定和泰康医馆有往来。城主要出手,为翁主铺路,也说得通的。宫里还送了信出来,偌大的长安宫,先王的嫔妃只剩下几位有公主的良人,宫女只剩下一些老宫女,有人说,一年以后要大选的,大选嫔妃,大选宫女,姿色稍差的别想进宫,听说那些巴巴敲鼓想搏出头的,个个美貌得很。”
丘婵娟哂笑:“貌美又怎样呢,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大王刚归天呢,上赶着找死,还能不死吗。”眉头一颦,“送来的信,有说檀曼莉不在王室金牒上?”
水鹂笑道:“是啊,檀妃死了都是个糊涂鬼,还太子妃,妾都算不上,太子殿下说没沾过她一手指呢,亏她死了,这要活着,羞都羞死了。”
丘婵娟脸色发白,呼吸急起来:“怕是糟了!水鹂,太子也没沾过我啊,我会不会也不在王室金牒上,怪道不让我进宗庙祭祖,糟了糟了!不行,这事让人疑上,我就完了!”
“翁主,别急,翁主,别急,”水鹂急忙前抹胸后抚心,“翁主,什么事也大不过你肚子里的孩子,檀妃怎么能和翁主比,翁主与太子殿下行过大婚拜过天地的,王室金牒上不会没有翁主的名字。”
丘婵娟死攥着水鹂的手腕,颤声道:“你忘了,你忘了,与我行大婚拜天地的,是夏侯星,是弟代兄!不行,这事要知会父亲,要进宗庙去看,要弄清楚了!”
“翁主别急,缓口气,别吓着肚子里的孩子,”水鹂也发慌,“翁主,宗庙那么大,金牒那么多,要找到翁主的名字,不容易啊。”
丘婵娟两眼发直,盯着纱帐上挑绣的凤穿牡丹,幽幽道:“是啊,金牒那么多,不好找呢,那就一把火烧了,都没了,还能说没我的金牒吗?”
水鹂惊吓:“翁主,魇着了说胡话呢,火烧宗庙,整个丘家也担不起,雁栖城会被抹掉的,城主不会答应的!翁主,保好身子,别的事有城主呢。”
丘婵娟手在肚子上抚摩,呐呐道:“水鹂,我怕这胎不好,出十一个月了啊,还不见半点疼,意外早产的几种说法全用不上了。”
水鹂:“这样更好啊,足月生的,太子殿下不疑,别人更没什么好说的。翁主,奴婢听说,尧母怀胎十二月而生帝尧,翁主这一胎,天生是王命呢。”
“尧母怀胎十二月而生帝尧。尧母怀胎十二月而生帝尧,”丘婵娟呐呐,“这话你我私下说说便罢,千万不能传出去,要让太子知道,我们都会死的!太子认这个孩子,可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日子对不上。天哪,我丘婵娟怎么嫁了一个不采家花采野花的怪物!”
水鹂颤声道:“翁主,这话。已经在龙城传开了!”
丘婵娟吓得跳起来,把水鹂吓得脸全白了,一迭连声喊翁主别急翁主息怒。
“怎么会传这种话?谁传的?这是要害死我们母子啊!”
水鹂端水给丘婵娟喝下,狐疑地问:“知道翁主怀一胎的。还有四殿……雷国公,会是雷国公传的吗。他不是认这个孩子是他的吗,他的儿子是帝尧转世,帝之父自然是帝,是帝便是天命。帝尧转世,谁敢不敬,他这是要借翁主这一胎。把太子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他坐上去吗?”
“他疯了!”丘婵娟浑身都在颤抖。“疯了!要是他传这话,这是在逼我死啊,逼死了我,他落一个帝尧转世的儿子?为了那个位子,全疯了!喜欢我,立我为后,全是假的,要立后的是我那个好妹妹吧!”
水鹂瞧得心惊肉跳,不住口劝丘婵娟冷静。
汗湿透了薄纱的衣裳,丘婵娟煞白了脸:“水莺,水莺知道夏侯雷对我不轨,墨勒说水莺被劫走,对,对了,一定是夏侯雷派人劫走了水莺,水莺是人证,原来,原来夏侯雷早想我死了!”
水鹂怔了怔,水莺那张嘴比蚌壳还紧,夏侯雷与丘婵娟有染一事,水莺只字未露,直到在甘泉宫被夏侯雷堵个正着,她这才知道,主仆私通之外,还有个叔嫂私通,女人长得太美,也是祸啊。
丘婵娟倏忽冷静下来,道:“而今,世人皆知,我丘婵娟是太子妃,唯一的太子妃,就算我真和檀曼莉一样,不在王室金牒上,王室中人敢说吗,敢激怒丘家吗!云王的后位,除了我还能有谁,难不成还有哪个国家的公主会嫁过来,有檀曼莉在前,哪个敢嫁?”
水鹂:“是啊是啊,翁主离后位只差一步,生下儿子,除了雷国公,谁也拦不住翁主封后!”
“雷国公啊,夏侯雷啊,想逼我死,好啊,”丘婵娟煞白了脸,“就看谁命硬了!墨勒呢,他去哪儿了?逛教坊了?”
“翁主,墨勒对翁主忠心不二,岂敢到那种地方去,这几天外面还有些不好听的传话,墨勒去查谁在作祟。”
丘婵娟完全冷静了,气坏身子,正如了那些想她死的人的心意,长长呼出一口闷气,脸色舒缓,掌心放在高耸的肚子上,漫声道:“不好听的传话,在说什么,告诉我,我承得住,越要逼我死,我越要活得好好的。”
水鹂:“奴婢不大清楚,墨勒回来了,会和翁主说的。”
轻微的脚步声。
“墨勒回来了!”水鹂抬头看去,眉头皱了起来。
灯光下,墨勒的面容渐渐清晰,丘婵娟垂下眸,掩去眸底的厌色,那张曾经还不错的脸,瞎了一只眼,戴着眼罩,眼睛周围的皮肤有明显的灼伤,像一粒粒的黑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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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伶韵这辈子最庆幸的是,
上天给了她第二次重生,让她有了从头再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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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 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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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啦,水鹂,给墨勒倒茶。”
水鹂端了茶过来,看丘婵娟面色不虞,又端了一盘甜点。
墨勒喝了茶,推开甜点,道:“我在外面吃过了。婵娟,我说了,你可真不能气。”
丘婵娟:“我不气,你说。”
墨勒:“外面在传话,说北宫的丘妃被掳过,好几天未归,清白不清白,可说不清楚,又说有污点的女人,不堪做北夏的王后,北夏的王后,当是天人之姿,冰清玉洁。”
丘婵娟心口发疼:“好个天人之姿,冰清玉洁!想我嫁进北宫时,不是天人之姿吗,不是冰清玉洁吗,这是哪个觊觎后位的,放出来的话?”
墨勒没犹豫:“放这话的人,是丘家的一个小厮,他揣了不少金子,勾了丘家铺子的不少人。他有个妹妹,在小翁主身边当梳头侍女。可能在丘家人看来,婵娟你负了污点,难登后位,不如让给小翁主,小翁主可当得起‘天人之姿,冰清玉洁’呢。”
“好,好,真好,”丘婵娟冷笑,“真是我的好妹妹,原来觊觎姐夫的嘴脸,还是觊觎后位,一个个的,都想逼我死啊。”
墨勒:“我抓了那个小厮,也抓了帮着散话的几个小管事,把他们都扔进排污道,用不了多久就流去锦江了,内史衙门那些笨蛋,查不到我的。丘家铺子,在龙城也是有对头的。”
“好,墨勒,”丘婵娟道,“做得对。还有件事,得你去做。”
“什么事?”
“杀了夏侯雷。”
墨勒低头半晌,才抬头道:“婵娟,从你让我杀夏侯星开始,你就没让我再碰你。夏侯星死了这么久,你连个好脸都没给过我。现在又让我去杀夏侯雷。他们是谁啊,王的儿子。金枝玉叶。只为你一句话,我就得风霜无阻地去蹲守,去寻机。去拼命。”
丘婵娟愕了愕,望着那半边脸的黑芝麻,心里厌恶更深,面上温婉。声音柔和:“你不愿意去?我可以让别人去。”
墨勒从她的温婉柔和中看到了疏漠,抬手摸了摸瞎掉的眼。道:“你可以让别人去,听你话的没有我身手好,身手好的没有我听你话。”
丘婵娟笑了,挺挺肚子:“墨勒。这里面是你的儿子,他刚才,踢我手了。”
墨勒凝视着丘婵娟。她的眉弯如早春新发的柳叶,她的眼波柔似薄雾下的碧波。红润小巧的唇鲜艳欲滴,尖尖的下巴线条优雅,她是北夏草原上最美的鲜花。
墨勒的独眼里,流溢苦涩。丘婵娟那不盈一握的腰身一日日粗了,温暖的腹中孕育的生命,属于他墨勒,他却不能向人们骄傲地宣称,他是一个父亲。太子已从北宫搬去长安宫,丘婵娟也会走进长安宫。进了长安宫的她,他连看一眼都看不到,他们母子,再也不是他的。有这几年的温柔陪伴,够了。
“我答应你,去杀夏侯雷。夏侯雷不比夏侯星,雷国公府里有大王赏下的高手,我这一去,大概难回来了,让我再看看你。”
丘婵娟扶着水鹂的肩,下了床,颤颤地站着,勉强笑道:“墨勒,我这丑样子,不好看。我知道,这一段日子你受苦了,忍得难受,”忽然把水鹂的小手交在墨勒的大手上,看着水鹂,很满意地看着她一脸惊惶,“水鹂,你一心一意守着我,在这寂寞的北宫一住五六年,蹉跎了女子最好的年华,去吧,随墨勒去吧。”
墨勒笑了笑,迈两步,双手放在丘婵娟的肩上:“婵娟,我想看看你。”上身前探,双手从肩慢慢摩到脸,手指在她唇上压了压,声音染上了欲念,“我说,我这一去,大概难回来了,走之前,我要看看你。你怀着我的孩子,我不会伤了你,不会伤了他。”
丘婵娟眨了眨眼。她这个身子,越来越粗笨,自德殿阳爆炸以后,再没人碰过,夏侯雷几次约见,她都以重孕外出易受意外而拒绝,在甘泉宫被夏侯雷堵着,她一捧肚子喊疼,年少的夏侯雷吓得不敢动,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甘泉宫。丘婵娟出神了,她和檀曼莉都是听了金袍人的计划,才去了甘泉宫,穆雪是死了,她和檀曼莉却被传成遭劫持失清白,以至现在被丘娉婷攻讦,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夏侯雷知道她在甘泉宫,还赶了去,金袍人知道她和夏侯雷的秘密?丘婵娟抚抚快蹦出胸腔的心,还好,金袍人死了,夏侯雷再死,一切就安稳了。
刺杀夏侯雷,只能墨勒出头,墨勒的忍、准、狠,旁人比不得。
想到这儿,丘婵娟微微一笑:“墨勒,你不嫌我这笨样子丑,我便让你看。”双臂轻轻一振,披纱落地。
水鹂垂下头,转过身,墨勒握着她小手的大手紧了紧,水鹂的手指从墨勒掌心划过,往殿外去了,掩上门。
墨勒目光黯了。丘婵娟脱去了外衣,只着肚兜,裸露的肌肤滑若凝脂,薄绡的肚兜若隐若现着一双丰润秀美的酥丘,若隐若现着两个圆圆翘翘,若隐若现的玫红色上,有一颗颗迷人的小小凸起。多么完美,这是鲜花中的鲜花!那高高隆起的肚子,里面是他的孩子在成长。
这么美丽的女人,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不怕死地要生下他的孩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足矣!
墨勒的手覆上了丘婵娟的肚子,丘婵娟轻哼一声,墨勒只觉掌下一鼓,一时欣喜若狂,跪下来,轻轻搂住丘婵娟的腰臂,把脸贴上那片隆起,一点一点地吻过去,感觉到紧绷的肌肤下一阵波动,两颗泪珠落到浓密的棕髯上,在灯光下闪着莹润珍珠般的晶光。
丘婵娟的感觉和墨勒不一样。她原是习过媚术的,旷了数月,此时被一双男性的大手托着臀。那掌心的热,丝丝穿透皮肤,向四肢散去,而腹部传来的灼热的气息,更是传到了每一块骨头。丘婵娟但觉全身酸软站不住,身下一热,一股热流流出体外。吓得声音颤了:
“墨勒。流水了,快生了!”
墨勒抱住丘婵娟放到床上,声音也颤了:“真的吗。肚子疼了?我喊水鹂去请稳婆!没事的,婵娟,稳婆就在厢房,一会儿就来。”
丘婵娟一把拉住墨勒:“等等。等等,好像。好像不疼,不疼,就是流水了。”
“不疼,怎么会不疼。婵娟,你疼过头了吧,忍着。我……”墨勒不敢用力让丘婵娟放开紧抓他衣襟的手,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心里急得冒火,松开啊,去请稳婆啊。
丘婵娟抓衣襟抓得紧,两眼睁得大大的,嚅嚅道:“不疼,没疼啊,就是湿了,破水了?”
“湿了?”墨勒伸手到她身下摸了摸,指上湿漉漉的,“真不疼吗?真的不疼?”
“没疼,怎么会不疼,墨勒,喊水鹂,快,请稳婆,我不想死,不想死,那么多人都想我死,我不能死!”
墨勒把湿漉漉的手指放在嘴边,咬住,吮了吮,低头凑近丘婵娟,笑道:“湿了呢,肚子不疼,就是湿了,婵娟,你这么想我,我怎么能让你失望呢?”说着,又把手伸到了丘婵娟的身下,轻拢慢捻,俯下身来,吸住了一侧的玫红色。
丘婵娟不自禁哼出声来,脸颊飞霞,手比脑子快,覆上墨勒的身。盛夏衣衫薄,丘婵娟很快感到手里的那团变了。
灯光映照着一室旖旎春光。
丘婵娟咝咝抽着凉气,墨勒搓揉捻挤,当又一股热流涌出丘婵娟的身下,喷了墨勒满手时,丘婵娟软成一汪水,墨勒忍着肿胀,两只手挤弄着她激情过后仍然挺立的圆峰,伸手指蘸了峰顶泌出的浅白透明液体,放在嘴里嘬吸,神色邪魅之极。
丘婵娟:“你,还好吗?”
墨勒躬着腰:“还好。”
丘婵娟:“不够,怎么办?”
墨勒的腰更躬了,分开丘婵娟的两条腿,将脸凑近,又喑声道:“我还好,只怕伤了孩子,还没见过谁家十一个月都不生的。”
丘婵娟抚抚肚子:“尧母怀胎十二月而生帝尧,不急,帝尧转世,谁能伤他呢。”
在墨勒的唇舌下,丘婵娟终于说,让水鹂来侍候她洗浴。水鹂扶着丘婵娟到了净房,喊来四名宫女。浴后的丘婵娟睡着了,宫女在床脚值夜,水鹂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往自己的厢房走,刚到门口,还没推门,门开了,墨勒一把将她拖进去,不由分说扯去薄薄的夏衫,把她压在床边,用力一挺,水鹂疼得哼一声,咬紧了唇。
墨勒握着水鹂的腰,光光的屁股紧贴着她左右摇动前挺后挑。床头案放着水晶灯,灯光明亮,墨勒能看到她那深藏的小小的浅褐色菊蕾,不断地蠕动收缩扭曲变形,仿佛在向他抛着迷人的媚眼,他兴致勃发,喔唷喘着粗气,挺进越来越疯狂。听着“扑哧”“扑哧”荡人心魄的声息,体玩着一阵阵酥麻的快感,墨勒把他的力量都集中到一点,全身颤抖着喷放全部的热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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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嫁拼爹,嫁后拼夫,夫死拼子。
前世嫁人后还没见到夫君真面目,就因夫家被满门抄斩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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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总是插一脚帮倒忙的那个,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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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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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鹂喘息着,撑不住跪倒在床边的地毯上。墨勒紧紧抱着她,两个人的身体叠在一起,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过了好久,墨勒才站了起来,把软作一团的水鹂抱起,放在床上,一翻身仰躺在她的身边。
“水莺死了吗?”水鹂问。
“我哪知道。”墨勒的手从她的腹部滑到了她的胸部。
水鹂捉住墨勒的手不让他乱动:“你把她藏哪儿了?“
墨勒的手不动了,半起身,看着水鹂:“告诉过你,她被人劫走了,不信我?”想他墨勒,曾是雁栖城数一数二的高手,竟被一个弱女子使迷药迷晕,也不知什么人那么缺德,摸去他全部值钱的东西不够,还扒去他身上锦绸的衣服,扒得就剩一块遮羞布,这么丢人的事,怎么能说给心慕他的女子听。
“你一直惦记她。”
水莺那个贱婢,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前凸后翘,之前有丘婵娟在,墨勒没想也不敢动别的心思,到丘婵娟腰粗了,身重了,他就有些憋不住,到底只强亲了几口,没弄得上手。以她一个逃奴,又是个貌美的,不定已落了贼窝,过着天天被人骑压的日子。
一想到这儿,墨勒那软下去的东西又硬了,扑上水鹂汗津津的身子,又是一番翻滚,心里叹息,水鹂年龄二十好几,嫩得像一朵早上刚开的花,够嫩,也够郁闷,平得抓不上手,两个红点真是红点啊。小得像红豆,咂都咂不住。
折腾够了,歇下来,墨勒昏昏欲睡。
水鹂面色潮红,兴奋未退,在墨勒耳边道:“你说水莺被人劫了,翁主以为。水莺被雷国公劫了。”
墨勒睡意顿飞:“什么。雷国公劫了水莺?”
水鹂冷冷一笑:“提到水莺,你就急了?雷国公劫没劫,我可说不清。翁主以为而已,你去杀雷国公,不定能遇上水莺,不过。翁主可没想留着她,你看着办。”
墨勒在水鹂唇上一啄:“好啦。别酸不拉叽的,我保证,遇上水莺,不给她说一句话。直接砍了脑袋。”
水鹂:“真要刺杀雷国公?”
墨勒一只独眼闪了闪:“主叫奴死,奴能不死吗。这辈子,得翁主那样高贵美丽的女人。为我生孩子,延续我的血脉。我高兴为她做任何事。”
水鹂张张嘴,换了话:“翁主要进长安宫的,侍女能跟着去,护卫却是不能了。往后,你再想见……见翁主,怕是见不着了。”
墨勒怅然:“从太子到丘家养伤那时起,翁主就想着那个位子,现在总算要心想事成了,她本是金玉之人,合该坐上那个位子。你是想做王后身边的头牌侍女,还是想我求翁主的恩典,放了你和我成亲?”
水鹂僵了僵,道:“翁主不会放我的。”
墨勒把水鹂往怀里带了带:“我们都是做奴的,生死由不得自己。如果我杀了雷国公还能活着,再向翁主求这个恩典吧。”
风浮着雷雨前的燥闷,夜虫啾啾。飞霜殿花墙旁的大树上,隐着一个纤铄的青灰色身影,暗夜里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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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宫南宫门在十二女子敲金鼓的热闹之后,又迎来千两黄金悬赏的热闹。某人听说过,一口老血喷花了素罗袍,欺负死人,够狠!够无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有人不要脸地拿着一块老玉到南宫门,当人们听完那人的绘声绘色,少府官员核对旧帐确认是御用旧物,赏给那人千两黄金时,龙城沸腾了,某人又吐血了。
先说故事,佐以物证,南宫门少府官员现场承兑千两黄金,于是,陆续有人拿了旧物出来,有领黄金的,有挨板子的。半个月后,内史衙门热闹不休,多人哭哭啼啼状告飞贼偷走黄金千两,话里话外都在说当年舔菊花的风光,衙门里衙门外哄声四起,气得韩内史掀翻了大堂上的官案。
某人吐血三升,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前头赏了黄金,后头跟踪盗取,长安宫没损一两金,宪太子宪王的名声臭到地沟里了,已有官员不再见他派去的人,出身好经不起人品劣啊,连带着他自己都觉得抬不起头。
某人不敢想生父真是个男女不忌的,只恨极了夏侯云布这么一局。名声一战,他彻底输了。
重赏的热闹进行得如火如荼,期间长安宫发重要诏令,太史署司星望气,近期龙城疑将发生大地动,晓谕龙城内外,做好防范。初时有流言,人心已显惶惶,诏令一下,人心恐慌,随后就得中尉军的训示,在庭院空场支起帐篷。巡防长安宫的卫尉军,协助中尉军日夜巡逻,防火,防盗,防抢,防民变。
白天,没歇市,没罢衙,看起来一切照旧,那些高瓴大屋却是无人停留,贵重家财都搬进了院中的帐篷里,晚上,人们都在帐篷里睡觉。
一日日过去,流言四起,有人说锦江里的鱼上浮翻白,像陀螺一样飞转,有人说城外的草原上,蝉蝗蝼蛾聚在一棵枯树上,有人说大白天蝙蝠乱飞,有人说老鼠互咬尾巴上了街,种种难分真假的流言,像烈火一样烧烤着龙城人,这地,动不动啊,什么时候动啊,人们的情绪便如这盛夏的空气,又灼又燥。
从铁鹰骑军营回到长安宫的夏侯云,要在寰王的灵堂守两个时辰,离开灵堂,夏侯云会到宗庙来。他在想,大地动,有多大的地动呢,城若毁,人若亡,那么宗庙也是不存的了,祖辈的在天之灵,又将何安呢?面对可能发生的大自然灾难,他感到了人力的低微。
这样浮躁不安的龙城,隐在暗处的金袍人不会放过机会,传播流言,激起殴斗。鼓动商贾囤粮涨价,挑唆寒门哄抢,若非中尉军调动及时,大地动天灾还没动,龙城已陷*。
六月十七深夜,闷,热。无风。无虫鸣,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令人发怵。天空阴沉沉的。有一片奇形怪状的云,红不红,紫不紫。
夏侯云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慌,呆呆地站在宗庙前。
于耀和桓嘉跟在他身后。于耀斜斜睃着桓嘉。燕明睿率领甲字营去了西波尔山,临行前留话让他注意桓嘉的动向。在他看来,桓嘉随叫随到,不多事,不多话。不多走,越是这般安静,越让于耀没底。打起精神执行燕明睿的警示。
寅时初,正是人们熟睡之时。南方的天空忽然明亮起来。照得地面发白,树叶都泛着白光。片刻,天色又暗下来,黑如墨染,然后,一道蓝光闪过,从地底深处传出呜呜的巨声,空中电闪雷鸣,地面抖动,房屋摇晃,烟雾腾腾,被倒塌的帐篷压住的人们,吓傻了。
龙城,失去了它的黎明。
多半的老屋夷平了,土块,石块,木块,烟尘,混成灰色的雾,飘浮着,一片片,一缕缕,一絮絮地升起,无声地笼罩着这座千年古城。龙城人站在废墟里,相顾而泣。没有长安宫的诏令,他们将被埋在那片废墟里,不死也残。人们不约而同跪下来,对着长安宫方向,伏地不起,口喊“云王”。
西城门的城墙裂开了大缝,守城士兵看到,在锦江的江中心,有一个黑色的怪物缓缓地升起,越升越高,越升越大,守城士兵手脚全软了。
锦江出现巨形怪物的消息很快送到长安宫。夏侯云率二十黑鹰上马直奔锦江,几位重臣随后。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江堤,巨石的江堤出现了几处裂隙,看起来未在地动中受大损,及时抢修当无大碍。
江堤的裂隙在此时已完全被忽略,人们的眼光都在紧盯着江中心的那个怪物。怪物已高*丈,黑黢黢的,水淋淋的,尖角嶙峋,看不出是什么,也没看到眼口,还在缓慢地上升,江水被分开,从两侧流淌,宽阔的江面被堵了大半,水位线在上升,波涛汹涌,一个大浪打过来,打湿了江堤上人们的脚。
难道是大地动,放出了地底的洪荒古兽?
远远围观的人们,有脚软的跪了。待巨兽露出眼,露出嘴,满龙城的人,只怕会被它吞光。
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
夏侯云怔怔。地陷屋塌,城虽有所毁,绝大多数人很好地活着,龙城还能重修重建。竟有巨兽现身锦江,仿似万千生命不足填其腹。天要灭他吗?
“太子殿下。”清脆的女声。
夏侯云回头看去,心下蓦地一松:“苗藿,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苗藿提裙子迈步上江堤,捋捋乱发,道:“太子殿下,那不是怪物,是石头。说多了你们也不懂,总之就是因为大地动,地底下的岩石发生变化引起的,不是上天的惩罚,像风,像雨,像雪,都是自然现象,根本不用畏惧的。”
江风吹起苗藿的裙子,她站在那里,扬着头,红唇忽启忽合,几缕黑发随风飘动,遮住半边容颜,除了女子的优雅端庄,还有一身的沉稳内敛,仿似多年立于朝堂高位而不败的老臣。
这是一个奇特的女子。
夏侯云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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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嫁拼爹,嫁后拼夫,夫死拼子。
前世嫁人后还没见到夫君真面目,就因夫家被满门抄斩送命——
既然重生,这种事不能再发生!
爹不可以选,婚事却可以,挑个好夫君,大树底下好乘凉!
恶姐狠毒?长辈势利?贵女跋扈?
那就毫不手软统统解决,不过——
喂,总是插一脚帮倒忙的那个,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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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插一脚帮倒忙的,笑抽了~~
226 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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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质疑说不是怪物就不是怪物吗,有人求拜不敢得罪神兽,有人斥责女人添乱,江堤上下乱纷纷。
苗藿笑了。
夏侯云也不觉笑了笑:“有什么话,说吧。”
苗藿:“天上的鸟,林中的兽,水里的鱼,和人一样,都是血肉之躯,刀枪可入。太子殿下不妨以箭相射,射中石头,和射中肉身,不一样的吧。”
夏侯云招手:“取弓箭来。”
有人立即跪下,恳求太子不可轻举妄动,冲撞神兽,会受惩罚的。
夏侯云:“射箭的是本宫,如有天罚,自是罚本宫。”
有臣哀求,君王之重,不可轻易犯险。
于耀捧着弓箭:“殿下,由臣来射这一箭吧。”
夏侯云没说话,直接取过于耀手中的弓箭,箭扣弦上,弓开如满月,嗖!去箭似电,钉在那黑物的上首,箭尾颤颤的。
北夏人多擅狩猎,一看便知,那黑物硬得很,十之*不是血肉,心下稍安,或许正如苗妃所说,是石头,地底下钻出来的石头。不过,地底下钻出石头来,别是神石吧,又惴惴起来。
苗藿指着巨石,道:“太子殿下请看,地壳极为不稳定,恐怕还有地动,岩石在上升变大,堵塞水道,江水被堵,一旦超过警戒水位,震得松垮的江堤承不住压力,发生溃堤,江水就会向低处猛灌,西北方向是盘龙山,锦江会向东南方向改道,江水会倒灌进龙城!”
夏侯云容色沉沉。
锦江改道。江水倒灌,大地动中幸存下来的百姓,即刻便拖家带财逃跑,怕是大多数逃不掉,千年龙城,将彻底夷平。他这个没来得及登基的太子,将成夏侯王室的罪人。北夏最大的笑话。
夏侯云抬头望着翳翳天宇。大雨将至,果然是祸不单行啊。
“你到这儿来,不是来告诉我龙城将从北夏消失的。有什么办法?”
苗藿扬扬头,笑:“太子殿下,苗藿有所求的,若能在大地动中有所贡献。苗藿要向太子殿下求一个人的。”
夏侯云:“不知是何人?”
“白初。”苗藿大大方方地笑着。
“阿初?”夏侯云愕,“阿初?你想要本宫为你做主?阿初不是本宫的人。也不是北夏人。”
“我不需要太子殿下做主呢,太子殿下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就好。”苗藿笑道,“本来我想把东西带过来的。怕被人当米粮抢了,还请太子殿下派人跟我去取。这边,”把要求一条条提出来。
当黑鹰驾着马车返回江堤时。苗藿看到岸边停泊着一条大渔船,二十名船工撑篙握桨。在苗藿不住口的“轻拿轻放”尖叫声中。黑鹰把车上的方包搬到了渔船上。
开船的号子声在波涛翻滚的锦江上回荡,缓缓地,缓缓地,船靠近了巨石,三名身手灵敏、水性好、胆子大的黑鹰士兵,各把一个方包放在巨石上方。渔船划到一射之地,三支火箭飞出,但听轰轰轰三声巨响,石块乱迸,江堤上的人们被石头砸得抱头鼠窜,有胆大的捡起来看,发现确是石头,惴惴的心顿时安了,再看江中巨石,嶙峋的尖角变平了。
“好厉害!”夏侯云失声道,“你那个后世,这么厉害?”
苗藿望着乱飞的石头,叹口气:“材料不够好啊,那个后世的厉害,不是太子殿下能想的,不过,再厉害的东西也是人用的,要想赢,还得靠人,团结一心,才能战胜敌人。”
夏侯云怅然半晌,道:“夏侯星是不是做不了这么厉害的东西,不然,我该被他轰成渣了。”
苗藿:“术业有专攻,每个人会的不一样,我觉得他是学工艺的,所以把水晶玩出花来了,我是学军工的,所以才会被他看上娶进星府。可惜,我和他分属敌对的国家,永远成不了朋友。”
夏侯云:“我该庆幸吗?”
苗藿大笑:“是该庆幸呢!你瞧,我和夏侯星成不了朋友,阿柔恨不得把夏侯风挫骨,要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那样,也不知太子殿下还能不能站在这里说话。”
渔船再次靠近巨石,三名士兵再次将方包送到巨石顶部。
夏侯云:“像这样的崩塌,从底部开始,不是更容易吗?”
“这样的巨石,从外部炸裂,形成的冲击波,很可能会危及江堤,大地动过后,所有建筑体内部结构都会发生变化。”看夏侯云皱起眉,苗藿想了想,道,“我听说武功好的人,一掌拍在木案上,木案看起来还是木案,一碰就成齑粉。道理是一样的,所以,我做的方包叫定向爆破炸药,爆破方案是,从顶部炸出一个大坑,一点一点炸,减小对江堤的冲击,避免溃堤。”
夏侯云听着三声巨响,回眸望着苗藿,但见她裙袂飘飘,长发飘飘,那清淡的眉眼,在火光中,在硝烟中,竟如盛开的红莲,焕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恣意飞扬。
夏侯云:“阿初在雁栖城北的魔鬼谷,能停留多长时间,我不清楚。或许,他们已去了咸阳。”
苗藿笑道:“我会找到他的。”
六次爆破后,江中巨石化作碎片,江水滔滔奔向下游,水位线骤降,改道倒灌龙城的险情排除了。
君臣在龙城主要街道巡视一圈,就废墟清理、房屋修建、粮食出售、疠疫防治等诸多灾后问题,指示各衙门口从急从严处置。
有太医提到太医院人手不够、药材不够,韩内史期期艾艾大牢里有宣判待斩的泰康医馆医士。
燕太尉恨得后牙咬出血来,那么可爱乖巧的孩子,从此骨骼变形,走不得路,举不得重。疼极了还不忘拭去燕老太君的眼泪。他那位老妻,含辛茹苦教养燕明哲、燕明睿,小辈的燕波、夏侯冬,到头来与燕明哲离心,燕明睿迟迟不娶亲,燕波险死北宫莲花池,得知夏侯冬致残。又悔又痛。几乎晕过去。在燕家,夏侯冬是夏侯云的嫡长子,更是燕家每个人疼爱长大的孩子。
查抄泰康医馆。诛杀医馆人员,都是有律可依,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望着满目疮夷的龙城,燕太尉向夏侯云点了点头。夏侯云遂下令先放人行医防疫。
令韩内史尴尬的是。龙城百姓不接受泰康医馆的医士,出言讥讽。太子的嫡长子都能害,七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谁家不要命了敢让他们瞧病,不拿大棒打出去就算客气了。泰康医馆的医士气苦。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受那位慈眉善目的孟老医士牵连,差点见了幽冥王。他们很想为大灾做些事,不想死啊。心里早把孟老医士恨得食肉寝皮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就是啊。
刚回长安宫,李典客来报,东夷使臣檀诚等候多时,求见太子殿下。
长安宫的殿宇楼台在大地动中摇晃不止,最后塌了燕王后居住过的永宁殿、永巷冷宫,也是这两处宫殿修缮有乏。朝中文武各安其职,忙着处理灾情,安抚民心。
李典客把檀诚带到宣室殿。
檀诚一张脸上的幸灾乐祸之色,实在是太明显,气得有那火爆的内侍大吐口水。
“本使奉我王之命,出使北夏,很高兴与太子殿下再见。”
夏侯云:“本宫很忙,有事说事。”
檀诚笑道:“前次见太子殿下,甚是意气风发,今日怎么瞧着憔悴许多,这两个黑眼圈,本使都以为是哪位美人画着玩的了。”
夏侯云:“本宫很忙,有事说事,没事走人。”
檀诚略略一躬:“本使此次奉我王之命出使北夏,确有一事照会。”
夏侯云:“北夏东夷本是近邻,有事直说,北夏能办的照办,不能办的,想办法办就是了。”
檀诚皮笑肉不笑:“有太子殿下这句话,本使放心了。久闻北宫的丘妃是北夏第一美女,我王新近登基,百废待举,后宫空乏,还请太子殿下不吝,将丘妃送与我王,我王定不会委屈了她。”
刀光一闪。
蒋思辰拔出佩刀,锋锐的刀尖直指檀诚:“你们东夷王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来!不觉得大失一国之君的风范吗!”
檀诚一敛袍袖,腰带上二十四颗明珠珠光闪熠,轻轻笑道:“若是寻常美女,我们东夷多如牛毛,我王久闻丘妃美名,就想一睹她的绝世风采。有什么不可以吗?”
算起来距檀诚带走白马闪电,刚刚过去十来天,龙城江京两地将将快马单程。远在江京王宫里的东夷王,脑子再快,裤子里再憋,也派不出使臣,传不出这样的话。必是檀诚在搞鬼,夺夏侯云的马,夺夏侯云的女人,让夏侯云丢脸,被天下人都瞧不起夏侯云。
夏侯云:“檀诚,你家大王知道你假传王命吗,就算你是他的儿子,假传王命,也犯了他的大忌吧。”
“太子殿下不信吗,绝世美人如深海鲛珠,可遇不可求,”檀诚取出使册,交给迎来的桓嘉,“我王帛书在此,太子殿下看看便知。”
——————————。(未完待续)
ps:七七完结文《拼夫》,
未嫁拼爹,嫁后拼夫,夫死拼子。
前世嫁人后还没见到夫君真面目,就因夫家被满门抄斩送命——
既然重生,这种事不能再发生!
爹不可以选,婚事却可以,挑个好夫君,大树底下好乘凉!
恶姐狠毒?长辈势利?贵女跋扈?
那就毫不手软统统解决,不过——
喂,总是插一脚帮倒忙的那个,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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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插一脚帮倒忙的,笑抽了~~
227 发现(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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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册无虚,东夷王朝徽识无虚。那位新夺位未久的东夷王,竟然早存了这下作的心思,不过,东夷王会垂涎丘婵娟美貌,当是这位居留龙城两年有余的谒者,进言的吧。是为讨好东夷王而进言,还是为给檀曼莉报仇而进言?白马闪电,原来成了试探的石头。
当他是软杮子,一捏再捏。
檀曼莉死了。丘婵娟还活着。丘婵娟在等着云王之后的册封。
呵呵。
夏侯云怒形于色:“桓嘉,送东夷使臣去四方驿馆,好生侍候!”看檀诚趾高气扬离去,招手叫过李典客,低头吩咐几句。
李典客心中惊讶。
丘妃,那是北宫唯一的太子妃,素有温良贤淑之名,多数人看她将是北夏的王后。被别人当作礼物索要,这种事不该捂着吗,传出去,丘妃不被斥有色诱外男之嫌,也会有红颜祸水之指,再不可能坐上后位。
在这位太子的心里,必是从未有过封丘妃为后的想法!
李典客为自己窥破上位者心意,吓出一身冷汗,为那些曾替丘妃谏言的大臣默个哀,匆忙离开长安宫。
晚膳后,诸臣齐聚长安宫外,叫开宫门,直奔宣室殿。
宣室殿灯火通明。
李典客面对诸臣,擦擦额上流不断的汗,确认了东夷使臣为东夷王索要丘婵娟一事。
蒋思辰率先行礼:“太子殿下,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容忍,也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容忍的。我们是北夏的武士,先祖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不能让先祖受到侮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束楚的假死背叛,好似剖开了徐树林的胸口,生生挖去心脏,爱有多深,失去有多痛。徐树林深知失去心爱女人的那种痛,痛声道:
“北夏男儿。可杀不可辱!夺妻之耻。匹夫也不可忍!东夷人欺我北夏太甚!欺太子殿下太甚!太子殿下,徐树林请命,带领我们北夏的骑兵。杀向东夷,把那个鸟王活捉了来,让他跪在大王的面前讨饶!”
桑强义愤填膺:“太子殿下,徐大人说得对。东夷欺我太甚,你下命令吧。臣愿意当个先锋官,征讨东夷!”
唐越瞟一眼紧皱眉头的宋丞相和燕太尉,缄口不语。
诸臣纷纷表示愤慨,我们北夏的勇士当真敌不过东夷人吗。太子殿下啊,你若忍了这口气,我们北夏的脸面何在啊。我们北夏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跟东夷人拼了。拼了!心里的小九九,上阵去拼的也是武将,丘家的许诺,大头还在后面,这次大地动,家里屋子有不同程度的毁损,缺钱哪。
夏侯云望着紧拧眉的宋丞相,道:“宋丞相,你为什么一言不发?”
宋丞相心里直骂,小狼崽子,把这丢人的事弄这么大,不就是要打那帮收了丘家钱,鼓动封丘家女的贼货的脸吗,老泥鳅钱再多,也没脸往外送了,想让老朽做盾牌,帮你挡嗖嗖口箭,帮你圆出一张不得已而为之的受害人的脸皮来,哼哼,哼哼,老宋家也有娇娇女哦!
夏侯云瞥见宋丞相那一闪而过的贼贼的笑,忽然有一种被狼盯上的感觉,心头嗤一声,当他是羊羔?
宋丞相咳嗽一声,道:“太子殿下,东夷王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显然没将我们北夏放在眼里,也和太子殿下断了翁婿之情,我们北夏理应奋起还击!”
夏侯云摸摸鼻子,道:“有理。”
宋丞相呛,有理个屁,又咳嗽一声:“不过呢,老臣想问问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做好和东夷打仗的准备了吗,铁鹰骑能够向战场开拔了吗?大地动天灾,能再动兵祸吗?”
诸臣全静了。合着,东夷人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要丘妃,便是看准了北夏动不得兵,动不得兵就只好送人?那么东夷人觊觎丘妃之美,不是近日才有的了,第一美人什么的,果然不是好事。
夏侯云双拳微握,地动之灾,龙城的老旧建筑被毁甚多,重修重建再快,也是按年计算。
宋丞相深深吸气一叹:“现在的形势是,东夷强,北夏弱,战场上以弱胜强的战例很多,但更多的都是强胜弱败,两国开战,一旦我们失利,东夷的铁蹄会践踏我们的土地,东夷的武士会掳掠我们的牛羊,屠杀我们的老人和孩子,我们的壮士和妇女将沦为他们的奴隶。”
徐树林急了:“宋丞相,你说这种话,岂不是要我们这些做臣的,将太子妃拱手让给敌人,丘妃可是怀着太子殿下的孩子啊,我们北夏的勇士连国之君主的至爱亲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勇士啊!”
至爱亲人。
夏侯云一阵恶寒,看向徐树林,这货文武双全不假,吃一次大瘪,脑子还是不开窍,当女人全都是好的。何谓至爱亲人,爱他的得是他这个人,而非他身上的光环。看来,不能由着这痴货自个儿找媳妇,得帮看找个靠谱的,不然有毁了他的大将的可能。
“小徐大人,你想得太简单了。太子殿下若是忍下这口恶气,有人会嘲笑,说太子殿下懦弱无能,保不住北夏的宝马,保不住自己的女人,有人会质疑,说太子殿下无情无义,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放在心上,还能将北夏百姓放在心上吗。太子殿下若是拒绝东夷人的无耻要求,那一定会有人趁机大放厥词,说太子殿下重美人甚于重江山,重个人人伦甚于重北夏万千民众的安定。”
宋丞相的面容真的冷厉了,“尤其是在当前,大灾当头,逆贼在暗,人的一张嘴,上下两层皮,碰在一起。说什么都不稀奇,悠悠众口,众口铄金,眼下的北夏,外有惊涛,内有暗流,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言一行意气用事。岂不是正中了敌人下怀!”
燕太尉补了一刀:“强占宝马。豪夺绝美,或与逆贼有关,其意。不用想也能知。”
宣室殿中一时静寂无声。
老姜弥辣,宋丞相的话振聋发聩,诸臣在这时突然明白,他们已是云王的臣。换了君王,他们未必会有更好的荣贵。便似。坐在一条大船上,航行在惊涛骇浪中,不能齐心合力保持大船稳定向前,就会被浪涛掀翻。沉没,溺毙,因此。任何一个浪头打过来,都不能等闲视之。
宋丞相冷冷环视诸位臣僚。声音放得很慢:“如果太子殿下运筹帷幄,做好与东夷一战的准备,我们自当以太子殿下马首是瞻,全力以赴,决不退缩。我们现在必须冷静,太子殿下不日登基,便是北夏一国之主,不能不考虑北夏的整体利益。一句话,有国,才有家,国安,家才定,家定,人才乐业,人人乐业,国才强,国强,人才能挺起胸膛,不受外侮。”
夏侯云击两下掌:“宋丞相之言,本宫受教!本宫已知该怎么做。”说着,迈步走出殿外,道,“于耀,跟上。”
于耀看桓嘉去备马,忙道:“殿下,大灾未定,还是不要骑马吧,以免惊了惊魂未定的百姓。”
桓嘉不悦:“大灾没定,秩序也没定,殿下步行,可增了不少危险。”
于耀眨眨眼:“殿下,轻衣简从出宫走一遍,更能准确地了解百姓需要什么。谁敢行刺,先杀了于耀。”
桓嘉嗤之以鼻:“杀了你够赔殿下一只靴子吗?”
于耀凉凉道:“知道殿下轻衣简从出宫的,有你,有我,无旁人,殿下真若遇刺,通风报信的便是你我之一。有黑鹰暗中相护,不怕死的就来吧。”
桓嘉怒了:“你什么意思?”
于耀两眼看天:“没什么意思,还得看殿下的意思。”
夏侯云一人踹一脚:“胆子肥了,要不要本宫把你们两个都去了势?”
“不要!”于耀两手急捂,“殿下,你答应臣不去的!”
“聒噪!”
换了便服,夏侯云和于耀出了长安宫,往北宫走去。
六月的夜晚,血红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映得团团白云竟似染血的棉花,空气燥热,没有一丝凉风。
街道边时有残垣断壁,有锅铲刮锅底的声音,骰子落在碗里脆响的声音,男子醉酒打鼾的声音,孩童的嘻笑声,怨偶的啐骂声,婴儿的啼哭声……不同的屋子,不同的故事,百姓生活,百种形态,汇成多姿多彩的人生长歌。
于耀:“殿下,臣听宋丞相的意思,要遂了东夷人的要求,把丘妃送到东夷去吗?听说,丘妃快生了。”
夏侯云:“你对宋丞相的话,有什么看法?”
于耀想了想,很小心地说:“臣只是一介草莽,哪有宋丞相那般见识,只从男人的心思看,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孩子,是忍受不了的耻辱,会被人瞧不起。”
“之前阿初说,你是个敢拼命的,像狼一样,让你做黑鹰的都尉,倒是忠勇有余,远谋不足。宋丞相说得对,我是王,做事必须以北夏的利益为至上。草原上还有很多部落州城对龙城阳奉阴违,金袍人在暗处伺机而动,鹤鸣山苏家不会甘心夏侯雷落败,这一场大地动,雪上加霜,稍有疏忽,便落了攻讦我的言诠。我们与东夷一旦交战,便会落进内外交困的困境。”
夏侯云边走边说,“江京与龙城相隔数千里,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寻衅,下我的脸,虽不能肯定金袍人、雷国公府、苏家牵扯在内,可也不能肯定与他们无关。内忧外患,不能不想周全。铁鹰骑,黑鹰特战队,打个局部战还能应对,而对国与国的战争,能有几分战斗力呢,训练远远没有完成,更不提训练永无止境。”
“于耀,别以为当了黑鹰的鹰头,就威风八面,现有的五百人,我会放出去三百充任斥候,留两百优胜者交给你当教头,去凤凰谷,一年之内,给我带出至少两支千人特战队。”
于耀一惊:“殿下。黑鹰都散出去,殿下的安危怎么办?”
夏侯云:“你当我真留黑鹰驻在长安宫做洒扫吗。一个女人叽喳起来能比五百只嘎嘎的鸭子,借黑鹰把鸭子赶出长安宫,让我得个清静罢了。现在目的已经达到,黑鹰,该去该去的地方了,明天。黑鹰考核。排名后即到各卫挑选精兵。敌强我弱,我们没有时间轻松。”
拍了拍于耀的肩,“别让我失望。别让阿初的虎鲨失望。”
于耀单腿跪地,右手抚胸口:“于耀一定完成殿下的命令!”
夏侯云:“把我诳出宫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于耀犹豫片刻,道:“在鸾城大会的赛场上。臣不战而认输,是因为白教头告诉臣。殿下与丘家有杀妻之仇。”
“燕家有百年落败之痛,燕家子弟比旁家更刻苦,个个熟知百年来的大事,旁人早忘雁栖城曾经有个于家。明睿却是有所了解,丘于两家相争,于家败走雁栖湖。算是世仇。”
“百年前的事,不是有心的人。听都不会听过。于家当年,满门上下,只剩一主一仆,百万财富,不剩分纹,哪有败走雁栖湖之说,丘家为掩人耳目,迁了一支丘家远支,假冒于家人在雁栖湖上讨生活,到如今,那支丘家远支,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该姓丘,不姓于。”
夏侯云惊:“雁栖湖水上渔猎的于氏,实是丘家远支?”
“雁栖城早年杨于丘三家鼎立,杨氏最盛,有杨半城之名,于丘两家被挤压,数代联姻,合力暗杀杨家精英,收买杨家不肖子弟,用二十年的时间,瓦解瓜分了杨氏,于丘两家共掌雁栖城二十五年。”
于耀的烈祖,父亲是于家嫡长子,母亲是丘家嫡长女,出身贵重,在雁栖城无人能及。八岁那年,父亲往西戎凉州谈一笔大生意,母亲不舍与丈夫分离,一同前往。这一去两个月,八岁男童最是淘气,想给父母一个惊喜,揪着武师偷偷溜出雁栖城,在弱水河畔的柳树村,男童亲眼看见母亲把刀刺进父亲的胸膛,外祖父的人杀尽了父亲的人,武师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哭声。男童逃回雁栖城,想给祖父报信,只看到满院的尸体,祖父祖母倒在外祖父和舅父的脚下。
武师带着男童逃出雁栖城,灯下黑地藏身在他父亲遇难的柳树村。
那一年,有劫匪出没,杀光了城里城外六岁到十岁的男童。
那一年,雁栖湖上多了以渔猎为生的于家人,传说于家长子做生意失败,倾家荡产。
百年过去,柳树村的于氏艰难求生,到于耀祖父这一辈,开始往雁栖城附近迁徙,与冒认于氏后人的丘家人缓慢地接触、融入,保持着极度警惕。至今,雁栖城的真正于氏,人口不到五十。
晦暗的月色下,现出一带宫墙。
“就在那一带宫墙里,丘家女正以太子妃的身份住在那儿,很多人认为,只要她生了儿子,她就是当仁不让的云王王后,很多人认为,即使她没生儿子,她也是无人争得过的云王王后。”夏侯云停下脚步,以绝对身高的优势俯视于耀,“阿初告诉你,我与丘家有杀妻之仇,你就信了,继而投了我,指望我为于家报灭族之仇?”
于耀怔住。
夏侯云补一刀:“你可知晓,雁栖城一动,整个北夏都要颤三颤。”
于耀浑身一抖。
夏侯云又补一刀:“你可知晓,与我有杀妻之仇的,是丘婵娟,而非整个丘家。没了丘婵娟,丘家还有个急吼吼要进长安宫的丘娉婷,丘娉婷,比丘婵娟更年轻,更漂亮。”
于耀汗流下来了。
于家的人,苟且偷生,哪个不想报灭族之仇,可凭于家现有的人力,难道要干等丘家自己溃败吗。他们兄弟参加鸾城大会搏功名,就是想借龙城朝廷的势。
然而,眼前的太子,即将上位的云王,他说,他所关注的是北夏的大局,他要做的是维持北夏稳定,在这个宗旨下,龙城只会对掌握雁栖城的丘家示好。
于耀握拳。
向丘家示好吗?丘婵娟坐不上后位,丘娉婷也行吗?
那样,于家。至少二十年内翻不了身,丘家女的儿子再做了太子,于家,不但五十年无望,还会因为这位太子探了底,再次被丘家灭。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丘家女美貌无双。也动心。
于家有什么能让龙城朝廷另眼相看的?于家子弟苦练的武功吗?就这位太子身边。高手不知凡几,卓绝者浑不少见,太子本人更是高深莫测。
于耀瞬间绝望。
夏侯云淡淡道:“于耀。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在黑鹰选拔新兵期间,每晚跟我读书一个时辰。我家阿雪说。人的眼睛不能只看着眼前的方寸之地,人的心里不能只计较一时的得失。你。还差得远呢。”
于耀一怔,喜极而泣,太子嫌弃他,但没有抛弃他!这是不是说明。太子对丘家,不满?因为丘婵娟涉嫌杀了那位南秦公主?那就让不满来得更猛烈些吧。
望一眼空中的红月,望一眼黑阴阴的宫墙。于耀道:“殿下,殿下到北宫来。是探望丘妃的吗?”一定是的,宋丞相既说大局为重,太子不曾反对,其间意思便是丘妃不会留了,到底夫妻五六年,再淡漠也要在离别前见一见,哪怕是安抚丘妃别吵呢。
“算是吧。”
燕王后以太子妃大礼迎进北宫的燕明萱、丘婵娟、檀曼莉,都被寰王挡在了太子正妻的名分外,连侧妃都不是,如果他宠幸了她们,三位贵女便沦落到通房的尴尬地步,如果他遇刺死在寰王之前,到了地府才会知道孤鸿野鹤一只,如果他被撸下太子位,寰王大概会悄悄把三女补进金牒。
寰王这么做,是与燕王后较劲,恼燕王后擅自为儿子娶妻,还是真的看不上三位贵女?放眼北夏,三女的出身都是极高的,看不上她们的作派,认为她们不配做北夏的王后?寰王怎么会知道,他与穆家女有旧?有旧,也不表示他能娶到穆家女啊,若非南秦新帝忌惮而诛杀穆氏,那点旧,永远是旧痛了。
夏侯云想不明白父亲的作法,终是满怀感激,一生不忘,穆家阿雪,是他的妻啊,永远是。
于耀:“听说北宫防卫森严,殿下不想试试吗?”
北宫防卫不紧,他早在睡梦中被杀多次,不过,苗藿提醒过,后殿防卫有漏,夏侯星曾进出飞霜殿,似入无人之境。他和穆雪在凤凰谷,并没嘱咐冷毅特别加强后殿巡防。
夏侯云微怔,眼睛眯了眯,脚尖一点,掠上宫墙,直奔飞霜殿。
丘婵娟住在主殿,宫女居厢房,银甲卫只在花墙外巡防,内侍及丘家带来的陪嫁护卫,集中居住在詹事府西侧的偏院,夜幕落下,整个飞霜殿不会有一个男人。
夏侯云站在花墙外,望着银甲卫远去的身影,倒不能说银甲卫不尽责,武功在高手面前不够看而已,若怪,便得怪他对后殿的不在意,从没安排暗卫在暗中值守。
掠过花墙,靠近寝殿,隐约地,似有嬉笑之声。自与穆雪合好之后,夏侯云感到武力大长,视力听力也非往日可比,在于耀还没听到异样的时候,他已听到了压抑的呻吟。
没吃过羊肉,也见过羊吃草。夏侯云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身子向上一跃,掠到屋顶上,轻轻接了瓦,向下看去。
寝殿下点着两盏水晶灯,水晶灯摆放在床头案上,将楠木鲛纱的大床照得晶晶亮。
丘婵娟赤条条躺在床上,高高隆起的肚子粉扑扑的,却把个白白的屁股放在床的边沿,两条修长的腿分得很开,一个赤条条的男人跪在床前,扶高她两条腿,一张脸埋在丘婵娟的两腿之间,发出吧吧吧的吮吸声。丘婵娟一双迷人的眼睛,似睁非睁,水汪汪的,迷濛濛的,而呻吟声,正从她半启的丹口里溢出来。
——————————。(未完待续)
ps:本兔的完结文《庶不奉陪》,某低eq女:救命之恩,绝不以身相许。耍宝请换地,恕不奉陪。./mmweb/2906411.aspx
228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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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耀看不到寝殿里怎么回事,也能想得出正在发生什么事,不由得痛快极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丘家女的丑事被太子撞个现形,太子心里那点对丘家女的想法,再不会有了。杀妻之仇,怕也比不得这偷奸之耻吧,丘家的瓦解,就从丘家女的下贱开始吧。
于耀感受到了从夏侯云身上散出来的寒气,冷得他几乎僵了,他不敢抬头去瞧,却又惊异于在这种时候,夏侯云居然做得到隐忍不发,他脑子里懵懵的。
寝殿里。
墨勒喘着粗气,哀求道:“婵娟,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好不好,我会轻轻的,不会挤着我们的儿子,你心疼儿子,我比你更心疼,我轻轻地,让我进去吧。”
丘婵娟:“别,挤着孩子不好,墨勒,别进来,伤着孩子,你我都会后悔的。”
墨勒?墨勒?多年前徒手杀死七匹恶狼,威震雁栖湖,扬名北夏的丘家武士墨勒?于耀捂住嘴,主仆私通,竟是早就有的?擦,这顶绿帽子,不要太绿!那个叫水鹂的侍女,大概是最知情的吧。
“尧母怀胎十二月而生帝尧,我儿是帝尧转世,哪会轻易受伤,离十二月还差着半月,不会有事的。”墨勒说着,抬起丘婵娟两条腿,一挺身,把光光的屁股向前挺,随后发出啪啪啪的撞击声。
丘婵娟低呼:“别闹,别闹了,哎呀,轻点,轻点。挤了孩子。”
“轻轻地,轻轻地,”墨勒喃喃说道,并没停下他的撞击运动,“不会有事的,十二月,没到日子呢。”
丘婵娟双手按着被撞得酸麻的腰。啐道:“什么十二月。闭嘴,你也想让我死啊,就是足月。哎呀,轻点儿,别这么用力,再顶孩子要不高兴了!”
往来抽拽。墨勒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口中叽叽笑道:“我就要顶你。顶你,儿子是你的,也是我的,十二月啊。我说说还不行吗,你是尧母唉,尧母啊。”
丘婵娟呸一口道:“你想说你是尧父?墨勒。你就不怕你也被人砍成碎块?”身子被撞得忽前忽后摇来晃去,忍不住直呼轻点。
“那事啊。有你呢,你不但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还是最聪明的女人,有檀曼莉那个蠢货顶着,我怕什么,再说,有子是帝尧转世,被人砍成碎块,我也认了,就当一报还一报了。”墨勒呼呼剧烈撞击,一声闷哼突然停下来,揪住了丘婵娟白嫩的两瓣臀肉。
一道阴影从上而落,一把刀架在墨勒的脖子上。
墨勒欣欣然闭上了眼,准备享受最后冲刺带来的畅美舒快,这冰凉的一刀,唬得他身下那正在最坚挺时候的东西,登时蔫了巴拉囫囵滑出丘婵娟的身体。瞪起一只独眼,墨勒脸如死灰地看着夏侯云。
夏侯云刀锋一转,刀尖直逼着墨勒身下那黧黑褶皱毛糙糙的一团,挑起眉眼,斜斜瞅着慢慢坐起的丘婵娟,笑道:“真是好雅兴!丘婵娟,本宫搅了你的大好兴致,得对你说一声对不住,嗨,本宫还真好奇了,帝尧转世,你们就样嘿哟嘿哟,就不怕这位帝尧等不到转世为人?转世的帝尧再天命不死,难不成还能乐意被喷这一头一脸的白浆子?”
丘婵娟挺起胸膛,挺起高隆的腹部,她脸色惨白,茶色的眼珠幽幽地闪着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微笑的夏侯云,他的笑,竟是风轻云淡的,他不该感到侮辱吗,不该感到愤怒吗,不该一刀杀了她吗,他如此地淡定,如此地漫不经心。
丘婵娟的嘴角痛楚地向下垂了垂,这就是她苦恋八年多的男人,报复他的冷落,她与人偷情,身怀野种,在他眼里,原来都不算什么,可见,他从来没对她有过一丝感觉,喜怒哀惧爱恶恨七情,眼耳鼻舌身意六欲,任何情.欲都不曾有过。
丘婵娟收起所有情绪,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想怎样,悉听尊便。”
夏侯云收了刀,退后两步,拂开茶案上的茶具,坐在茶案上:“有些凶犯知道自己快死了,就会把自己犯过的事都说出来,炫耀一番,你们两个,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吗?”
丘婵娟冷冷道:“事已至此,我丘婵娟没什么可说的。”
殿门一开,于耀拎着水鹂进来,脚一勾,关上门,将水鹂丢到墨勒旁边,眼珠子缩了缩。
作为于家的出色子弟,于耀是恨极了丘家女的。若非那些嫁入于家的丘家女,迷惑了于家的男人,使于家对丘家完全不设防,那么大的于家,不至于猝不及防被丘家人一网打尽。那位想给父母一个惊喜的于家烈祖,生生目睹父族全部死于母族,心中的惨痛,使他没等到独子长大成人,英年即逝。丘家女,在于家男人的眼里,等于蛇蝎的存在。
于耀恶意地想着,几代传承,丘家女更放荡了。是不是丘家的男人认为,美色如刀,丘家女的美色,没有男人能抵,把这把刮骨刀发扬光大,丘家就能独步天下?
于耀心里恨极丘家女,真正面对这位北夏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看到她一丝不挂颤微微站在那儿,两颗翘立的玫红色,亮渍渍的,不知是沾上的口水,还是泌出的奶水,还没开过荤的于耀,眼前发花,发现自己的腰可耻地软了,那一处可耻地硬了,脸臊得通红。
一般男人突然见到成熟女子的软温,那女子又是个绝代佳人,堪称尤物,一瞬间都会有生理冲动。
于耀不禁用无比佩服的眼光去看夏侯云,这位太子,神态淡漠,举止从容,微笑着,笑意不达眼底,而寒意逼人如故,这是不沾人间烟火的神吗?
夏侯云微笑道:“丘婵娟。本宫给了你让你自己开口说话的机会,你可以一字不说,别后悔。”
说着话,夏侯云出手如电,揪住墨勒的头发,将他拎了起来,反转刀刃。竟以刀背“喀”的一声将墨勒左腿小腿骨砍断了。墨勒正又羞又愤。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夏侯云淡淡一笑,手起刀落。“喀”的一声响,又将墨勒的右腿小腿骨砍断,左手一夯,将他礅在地下。墨勒双足着地,断骨直戳上来。惨痛可想而知,他嚎叫着瘫在地上。
丘婵娟大惊失色。
水鹂痛呼。
夏侯云:“本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你们做过的事,说出来。”
丘婵娟怨毒之极。感到肚皮一阵发紧,渐生痛感,大口喘气。发出一阵枭叫般的笑声,从牙缝里迸出声来:“要杀要剐。随便!死亡的痛,已算不得什么!斧锯鼎镬,食肉喝汤寝皮,做了便做了,你除了杀我,能奈我何!”
夏侯云提着刀,刀尖对着墨勒的独眼,淡淡道:“丘婵娟,你缺男人,可以跟本宫说的,何必这么偷偷摸摸找了半瞎,不说,好啊,”
刀光一闪,咔嚓一声,墨勒的右手齐腕被砍断,疼得喊不出来了。
“不!”水鹂哭喊道,“太子殿下饶命!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太子殿下给个痛快的,不要这样零碎了!”
于耀闭了闭眼,五官揪了揪,话说,这第一刀,不该剜了这独眼男人的那个东西吗,如何剁手了?
丘婵娟额上汗珠滚滚而落,声嘶力竭:“水鹂,左右是死,我不许你说,什么都不可以说,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得有尊严!他不是人,他是冷血的恶魔!水鹂,什么都不许说,让他想知道的,永远都不知道!”
水鹂的泪珠滚滚而落:“翁主,对不起,奴婢知道逃不过死,奴婢不怕死,奴婢怕疼,奴婢怕疼啊!”
水鹂的声速很快,说丘婵娟在北宫三年冷寂无比,说檀曼莉进北宫那天,丘婵娟和墨勒喝醉而有一夜好,说丘婵娟有孕,令陪嫁护卫在王陵行刺,又杀人灭口,说夏侯雷觊觎美色,给丘婵娟下药偷欢,丘婵娟腹中的孩子是夏侯雷的,“尧母怀胎十二月而生帝尧”的话想来也是夏侯雷放出来的。
在最后,水鹂说,丘婵娟的另一个侍女水莺被夏侯雷收买,在檀曼莉使用紫莲花谋害穆雪时,以美色哄过墨勒,劫走了穆雪。水鹂不住磕头,声声哭泣穆雪没死,当时离开北宫的马车,还是她去马厩要的,她收了夏侯雷百两金,想着只要穆雪落到别的男人手里,就不会再和丘婵娟争,所以她假装听从水莺的安排。
夏侯云面容狰狞,刀尖挑着水鹂的下巴:“檀曼莉烹的人,是谁?”
水鹂的眼睛并没看随时能割掉脑袋的刀,紧紧盯着墨勒,道:“檀妃,檀妃烹的人,是,是元元,是元元。”
丘婵娟腹中剧痛,已是满头满脸的汗,她平日里温情如水,此时却显出了夏侯云从未见过的刚硬,她的嘴唇已经咬破,也不再哼一声。
水鹂泣道:“翁主,奴婢对不起你!”伏在夏侯云脚下,磕得满额血,“太子殿下,秦妃被劫,与翁主无关,如果不是墨勒驾车出城,秦妃当真被檀妃砍死了。”
丘婵娟恍然,水鹂为了墨勒死个痛快,捏出夏侯雷收买的事来,这么一说,墨勒不但不是砍碎穆雪的凶手,还成了帮穆雪逃过檀曼莉砍杀的恩人,夏侯云就算恼了墨勒与她私通,也不会再给他零碎肉刑,而丘婵娟并不为夏侯云看重,夏侯云转念之下,不定还会饶过他的命。
通常,十句话中有七八句是真,余下两三句便被忽略,而事实重点往往在此两三句。水鹂一开始说的都是实话,把丘婵娟所有的丑事都揭出来,只为最后一件事不被怀疑。
水鹂,对墨勒还真是一片真心啊。这就是她信任有加的侍女,把她这个主人踩在脚下。
丘婵娟想说,又觉得没必要,就让夏侯云认为他心爱的女人还没死,被人劫走,让他永远在寻找中煎熬吧。要下地狱,大家一起下吧。
丘婵娟竭尽全力忍着腹中的痛,挺身昂头,直视夏侯云,眼含泪而不悲,牙打战而不馁,凛凛说道:“贱婢叛我,我无话可说,我丘婵娟恭喜你,恭喜你心爱的女人还活着,我在地底下,恭祝你早日找到她,恭祝你们有情人长相厮守!”
水鹂痛极,爬到夏侯云脚下,揪住他的袍角,呼号道:“太子殿下,翁主快生了,求求你,传稳婆吧,翁主快生了,太子殿下,你大慈大悲,放过翁主吧,传稳婆吧,求求你!”
夏侯云的内心冲击像一团烈火,但丘婵娟无法在他的脸上眼里找到痛苦的感受。他一脚踢开水鹂,道:
“传稳婆。”
——————————。(未完待续)
ps:今天的三更。
终于完成编大布置的任务,每天三更,对龟速的兔子来说,三更虽没吐血,却是实实在在吐了苦胆了。有粗糙打错字的地方,还请诸亲谅解~~
在这儿,谢过打赏的亲,谢过投粉票的亲,兔子多谢了!
229 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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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的刀压在墨勒的左手上:“水鹂,这眼,怎么瞎的。”
是啊,这眼,怎么瞎的,丘婵娟再缺男人,一开始也不会和一个独眼人厮混。水鹂嘴巴里干干的,道:“是,是,是二殿下,丘家与二殿下有生意往来,二殿下对翁主不轨,墨勒趁,趁乱杀了二殿下,被,被苗妃用烟花烧坏的。”
“二殿下对丘婵娟不轨,就杀了二殿下,本宫要是对丘婵娟做了什么,是否也会把刀刺进本宫的胸口?丘家的女儿,真叫人刮目相看,这是丘家一直传下来的家风吗?主胆大,奴也胆大,真是包天的胆啊。”夏侯云手腕一转,一刀落下,砍下了墨勒的半截右臂。
墨勒惨叫一声,疼晕过去。
水鹂扑过去,哭道:“太子殿下,奴婢什么都说了,给奴婢一个痛快吧。”
“痛快?痛快地活,痛快地死,谁不想呢,你们,有那个福分吗?”夏侯云抬起脚,一脚将墨勒踢到了丘婵娟的床底下。
水鹂掩面。
“殿下,稳婆宫女来了。”于耀在殿门外喊。
“进。”
呼啦啦脂粉香扑鼻,稳婆宫女瞧见光溜溜的丘婵娟,眼神变了,偷偷去瞧太子,见他冠带齐整,并无不妥,而手中的刀,刀尖滴血,一瞧地上大摊鲜血,吓得脸全白了,脚全软了,再不敢胡思乱想,七手八脚忙活开了。丘婵娟的惨叫划破夜空,整个飞霜殿嘈杂一片。
夏侯云站在庭院里,举目望着空中的红月。
血月见,妖孽现。太史署灵台有说。红月乃至阴至寒之相,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天下动荡,山河悲鸣。属大凶之兆。
龙城的大地动。大凶还不够吗?
锦江中涌出地底巨石,苗藿说,天亮以后着水性好的武士入水。再度爆破,炸掉影响船只航行的水中暗礁,确保锦江畅通。
如果这是人与天斗,而触怒了上天。上天将再次降灾,那么。这一番斗,他还真要斗到底了。
于耀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又闭上嘴。偷情。野种,这样的事,再窝囊的男人也忍不下。何况从来高高在上的一国太子。于耀并不认为自己把太子引来北宫,瞧破丘婵娟的丑事。做得不对。自到龙城来,他就盯上了北宫的丘婵娟,有丘家女荣耀,就无于家人出头,要怪,只怪丘婵娟自身不正,这颗毒瘤早一日剜掉,对太子来说,好比坏多。
至于太子会不会把他灭口,他在赌。他不知道在太子心里,北宫的那些太子妃,有多重,把这颗毒瘤挑破,他做好了被灭口的准备。由水鹂的招供,于耀听出,丘婵娟自入北宫,从未受过太子恩宠。这样惊人的消息,于耀判断不出对己的利害。生和死,都在太子的一念间,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于耀想,看太子风清云淡,似对丘婵娟偷情生子并不在意。可是,丘婵娟依足了太子妃大礼嫁到北宫的,无论太子宠幸不宠幸,她都是太子的女人,挂在自己名下的女人,与奴有染,与小叔有染,争相认孩子为亲子,事情不要太荒唐。于耀低头,两眼一凝。
夏侯云脚下的青砖,裂纹四散。
于耀心下一抖,原来,太子并不是看上去的不在意,怒,还是怒极的。忽然想起黑鹰所有士兵在说,太子对秦妃情深意重,几乎形影不离。侍女水鹂说,秦妃没死,被雷国公掳走。
被掳走两个多月了,一个女人再强,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吧。
于耀嘴唇动动,道:“殿下,相信那贱婢的话?”
夏侯云:“黑鹰的选拔不用你管了,带领十名最优秀的士兵,潜入鹤鸣山,寻找王后的下落,不得惊动旁人。找到了,鹰书传讯,本宫去接王后。”
于耀惊呆了。王后?眼前的人,铁意要立那位南秦公主做王后了,哪怕她被人劫走,清白不在。雷国公把人劫去了鹤鸣山,鹤鸣山是苏家的地盘。
夏侯云:“说到夏侯雷收买,我宁愿信其有了,你不必多问,盯紧苏伯颜,盯死他的一举一动,或能找到人。”
于耀点点头:“喏。”竟是苏伯颜觊觎太子妃,于耀暗颤,苏家的色胆,不弱丘家啊。
夏侯云的脸上,的确没什么表情,狂怒的心忍得一阵阵剧痛,是耻辱,是愤怒,是悔恨,他疏忽大意了,忘记与丘婵娟檀曼莉合作的人,也可能是苏伯颜的。阿雪,在哪儿?在哪儿?他口干舌燥,脑子发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扎着一根铁针,千奇百怪的裂痛,使他麻木、飘忽,一切的影像都是不连贯的,宛然梦中一样。
红月升到中天了,闷热的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夏侯云打了个冷颤,他的心冻在了数九的寒天里。
“哎——”“啊——”
寝殿里忽然传出两声毛骨悚然的骇叫,紧接着几个人影跌跌撞撞摔出来,却是稳婆,她们口眼暴出,惊恐满面,“啊!”“啊!”同样毛骨悚然的骇叫,又几个人影随着连滚带爬跌出来,却是宫女。
夏侯云连环脚,起脚将她们全踢了回去,迈步跟上。
看到床上仰面躺着的那个婴儿,夏侯云没表情的脸崩裂了。
于耀骇然失色,那婴儿睁着眼,容貌清秀之极,舞动着两只小小的胳膊,不哭,也不叫,两条稚嫩的小腿和两只不盈一握的小脚丫,赫然粘连在一起,像——一条鱼尾!
丘婵娟趴在床边,弯着腰,伸长脖子,失声断气地抽泣着,似乎要将肠肠肚肚全部哭出来。
稳婆和宫女东倒西歪挤做一堆,瑟瑟发抖。
“够快的。看起来还撑得住。”
短短的一个时辰,美艳绝伦的丘婵娟仿佛度过了十年。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变得青灰无关,汗渍渍地贴在脸上肩上,面容蜡黄,脸颊深陷,再无温柔莞尔的笑容,即便如此的狼狈,依然有楚楚动人的别样韵致。美人。竟能美到无论怎样。都让人觉得,她是个美人!
于耀拔刀出鞘,刀光闪闪。稳婆和宫女全都倒下了。
“殿下,这是个野种,还是个鱼尾儿,这是王室的耻辱。更是殿下的耻辱!女人嘴巴小,舌头长。是非多,丘家女诞育怪婴传开,对殿下将大大不利,那些阳奉阴违的。观风望雨的,兴风作浪的,难免乘机妖言惑众。妖魔鬼怪的什么话都会有。臣管不住这些女人的舌头,只好让她们闭上嘴巴。多不了话,才能少麻烦。上天怪罪杀戮,怪臣好了。”
床帷一动,墨勒从床底下爬出来,独臂撑起上身,望着那个鱼尾儿,笑了两声,满含绝望的眼睛追随着丘婵娟,似乎除了丘婵娟,世上一切都不在他眼里,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夏侯云转过身,谁也不再看,慢慢道:“长安宫宗庙里,属于我夏侯云的金牒上,没有丘婵娟三个字,檀曼莉与本宫,无名无实,你与本宫,也无名无实。”
丘婵娟倏然抬头,瞪着夏侯云。
于耀望着满眼怨毒的丘婵娟,仿佛看到一个魔怪自地狱走来,只觉一股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了上来。杀人,远不是这世上最狠毒的事。
“东夷使臣来书,为东夷王求北夏第一美人丘婵娟。好好将养着吧,一个月后,本宫亲自送你上东夷的彩车。”夏侯云的声音透着一种阴森、轻蔑,和怜悯,“你尽管对你父亲说,父王挡下了你在夏侯王室的名分,本宫想,你父亲大概会以此向本宫要求,要求本宫收你妹妹入长安宫。你瞧,在你父亲和你妹妹看来,冰清玉洁的你,都不配做北夏的王后。”
丘婵娟想扑向夏侯云,想咬断他的喉咙,又哪里有半分力气!
夏侯云:“东夷王后年老色衰,伤病缠身,命不久已,你到了江京王宫,大可以有一番作为。别让你父亲对你失望。有他撑着你,你的路会好走一些。好自为知吧。”
丘婵娟茶色的眼珠微微一转,冷冷道:“东夷人大咧咧地索要我,你该怎么解释,你应声就送了,说我不在王室金牒上不是你的女人,说我与人私通生下野种怪胎,呵呵,你会说吗,你说不出口,朝野只会认为你向东夷屈服了,东夷人会认为你软弱可欺,你在王室里,抬得起头来吗?”
“解释?”夏侯云冷冷笑了,“我夏侯云,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屈服,那就让东夷人认为我屈服好了。你,我会告诉你父亲,你不在金牒上,你父亲会让我娶你妹妹,我再告诉你父亲,你不贞不洁,你说你父亲会怎样?他会撑你吗,会的,放心吧,因为你在东夷的王宫里,与你妹妹的荣华,不相干。”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妹妹,是什么感觉?丘婵娟心头滴血,嘶声道:“你,会娶丘娉婷吗?”
夏侯云拔刀,刀锋从墨勒的脖子划过,一颗头颅滚地,微微扬声:“你会看到结果的,只要你活着。”
水鹂惨叫一声,掩面低头,向柱子撞去。
寒光一闪,夏侯云手中的刀穿过了水鹂的背上的衣裳,将她勾了回来,摔在地上。
“本宫允了你,给他一个痛快。你想和他葬在一起,那就好好侍候你的主人,直到她容光焕发地登上东夷的彩车。”夏侯云抬脚往外走,道,“于耀,烧了那个怪物,你就归队吧。”
归队?是归队挑选十名最佳士兵往鹤鸣山去吧。于耀拎起气息微弱的鱼尾儿,拿块大棉巾裹了,夹在腋下,不使人看出有所携带,随夏侯云离开。
于耀:“殿下不杀她,真送东夷吗?”
夏侯云斜过来一眼:“东夷对北夏虎视眈眈,由了她去江京的王宫,你新入朝,还不大懂,一般君王,后宫前朝相关,后宫不安,前朝不稳,收纳嫔妃都是为了平衡前朝的大臣。美女有所追求,算是为北夏做点贡献吧。”
于耀抖两抖,合着送绝色无双的丘家女去江京王宫,还有个搅乱江京王宫的可能,是弃子,也得发挥作用。
飞霜殿的宫女在听到惨叫中夹杀人惊呼的时候,就吓得躲在屋子里不敢探头,从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有胆大的趴在窗前看,看到两个男人大步离去,有眼尖的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太子,更不敢出来,好奇害死猫,还是等着飞霜殿主人的召唤吧。
水鹂望着昏过去的丘婵娟,望着满地的尸体,忍泣拿素绸包了墨勒的残肢断头,连他的裸身一起推到床下,擦去拖痕血印,才跑到殿门口大声喊太医,喊众宫女。
两天后,北宫传出消息,太子妃丘婵娟惊闻东夷索美,引发胎动生产,侍候的稳婆宫女醉酒失误,导致丘妃胎死腹中。太子传谕,务必保丘妃平安。
同时,夏侯云收到了魔鬼谷燕明哲发来的飞鹰传书。
——————————。(未完待续)
ps:草原亲亲的大作《宋闺》,特警玩宫斗宅斗,表示木有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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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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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栖城满目疮痍,屋舍在大地动中倒塌十之七八,三千里水面的雁栖湖,掀起滔天巨浪,冲垮城墙,铲地而来,刮地而去,席卷整座城,位于西城区的丘家大院,首当其冲。
大地动时,壮妇手中的刑杖打向穆雪的腰腹,穆雪向后疾退,原本可以避开那一杖,不料大地剧动,谁都站立不住,刑杖落在了她的左腿上。高高的木架倒下来,砸断了吓傻的丘娉婷的双腿,洪水袭来时,穆雪和丁四宝抱住了圆木架子。
大地动发生在午时,人们反应还好,大多及时冲出了屋子,又世居雁栖湖畔,男子大多善水,因此,财物损失巨大,死伤大约百分之四五。
丘家大院的地下埋着不少宝物,丘城主调丘家私兵在废墟上重建,将丘家迁至城北二十里的大草原上安营。雁栖城内外的居民陆续在周围住下来,效仿丘家安排人手重修城中建筑。
白次死了。他和另十七名虎鲨死在通向丘家金库的地道里,丘家私兵翻整丘家大院,挖地基时将他们挖了出来,连尸体都没放过,鞭笞三百扔向荒原,成了狼和秃鹫的食物。
魔鬼谷的白初,和他的十七名虎鲨,没出现过,三朵蔷薇花也没出现过。他们遭遇了什么,穆雪想不出。
后悔吗?如果她没有想着为夏侯云再做一件事,找出丘家意图不轨的证据,而是在虎鲨的救护下,离开雁栖城,他们大概已经到榆州境内了,或者在龙城了。
后悔吗?大地动造成三清峰塌了。整座山峰塌成平地,而丘家豢养的军队,就藏在空空的山腹里,砸死的踩死的憋死的,五万人几乎无存。雁栖湖的巨浪退下去,一退三十里,露出湖底。湖底沉着数百密闭的大铜箱。目击者都死了。痕迹留了出来。地动,洪水,兵马。武器,有丘家的世仆承不住恐惧,酒后露了话。人虽死了,话却在世仆中悄悄传开。那么多兵马。那么多武器,意味着什么。谁也不敢往深里想。
后悔吗?穆雪摸着自己的脸,这样一张脸,她能见谁呢?
说不清是悔,是痛。是坚持,却感觉丘家军不止三清峰这一支人马,丘城主。在把长女送进北宫时,还和风府保持密切生意往来。泥鳅一样滑不溜手的,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龙城的局势很不乐观,六月十八大地动,损失惨重,所幸有苗藿炸掉锦江巨石,使龙城免于洪水之灾。
六月二十的雁栖城大地动,丘家固然损失巨大,但并未动摇根基,黄金还在,武器还在,未知的人马还在,这场天灾,只是将丘家寻求自立为王的时间,推延了,给了夏侯云一个缓冲,却也增加了龙城的救灾压力。
七月初五,寰王出殡,七月初九,夏侯云登基,称云王。
龙城和雁栖城两座北夏最大的州城,大地动后亟需的安抚,令夏侯云的处境艰难,可想而知。
如今的穆雪,是丘家一奴,不可能如丘娉婷那般养伤,左腿残了,走路时,右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左腿慢慢地跟着拖过去。
没有武功,怀着孩子,虎鲨凶多吉少,穆雪终于决定逃出丘家大营。
因三清峰的兵马和雁栖湖底的武器箱有所泄露,丘家加强了戒备,营地里风声鹤唳,出营的几条道路都有盘查,这几条路外,不是苍茫湖水便是浩渺流沙,强行闯出,要么溺毙在湖水里,要么淹死在流沙里。
丘娉婷被救了,又哭又闹,视丘娉婷为掌珠的丘城主,严令医士保全丘娉婷的双腿,勿使留有半分损伤,夫妻二人为了安抚丘娉婷,寝帐和议事帐与丘娉婷的帐篷相靠,以便随时探望哭得接不上气的幼女。
丘碧珠更加细心地服侍丘娉婷,把听来的看来的全都转给穆雪。穆雪判断,幸存的丘家军藏在绵延数百年的三清山中,并从支离破碎的表象中理出一条线,雁栖湖渔猎的于家,和丘家暗通款曲,想到白初说过的于耀,穆雪不由得担心,这是丘于两家联合,把手伸到夏侯云的身边了吗?
姚夫人遣散了一批侍女,仆奴中的传话则是,因为丘婵娟有北夏第一美人的美名,东夷王爱慕不已,向北夏讨求。太子害怕东夷大兵压境,不得已忍痛割爱,送丘婵娟去东夷江京。那些侍女,是陪去东夷的。
穆雪很震惊。夏侯云真的向东夷屈服了吗,未必。随后的传言纷至沓来,有说夏侯云杀了丘婵娟的孩子,有说丘婵娟不堪受辱胎死腹中,更多地为他们贤良淑德的大翁主鸣不平。
穆雪抚住自己微隆的肚子,叹口气。十月的例行巡幸,在龙城发生大灾后,怕是要取消了,很多事,还得靠自己。
丘碧珠则在心里为自己庆幸,为丘婵娟幸灾乐祸,东夷王,檀妃的父亲,至少四十岁的老男人了吧,她的脸上却不露半分,在丘娉婷面前,在丘家人面前,恭恭敬敬,低眉顺眼。
丘娉婷心情大好,努力地进行康复治疗。
数十次余震后,时入中秋,茫茫草原,连绵绿草泛起了金波,在穆雪让丘碧珠偷偷准备竹片、木块、素帛,制作大风鸢的时候,丘碧珠得到新的消息。
入夜,稀稀落落几颗星星远远地挂在天边,圆月隐现在灰色的薄雾里,雾弥漫,大地空寂无声。
穆雪细心地照顾着那些温顺的羊,似乎她只有在照料别人时,才能忘记自己心里的、身上的痛苦,这个世上又有谁愿意接受她这个丑陋、古怪、又残废的人的照料呢?她只有将这双温情的手加在牲畜的身上。
她的脸,从恶疮到红疙瘩,到粉红斑块,到鼻翼至前额形成大片紫色瘀斑,冷不丁吓着每一个看见她的人。
现在。羊群已经入睡。
阴沉雾色下,她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凄凉,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寂寞而超然,显出一种木然的不在乎,不在乎身受的种种刑虐苦役。不在乎有多少瞧她的厌恶神色是风刀霜剑。
竹片在她手中的刀下。变成细长的竹条。
丁四宝挂上马灯,点燃一小堆火,扔几枝驱虫草。挂起煎煮狍子骨头的瓦罐,坐在穆雪的对面,把剪好的素帛糊上弯好的竹条,拿针线细细缝合。
哑奴说。丘家看得再严,想跑还是有机会的。等到天寒地冻。雁栖湖变成一片冰湖,就可以以冰面为海,以滑车为船,以风鸢为帆。以风为力,她们就能逃出丘家的地盘,脱离丘家的控制。
多么神奇又多么大胆的想法。简直是天外飞仙!
等到冬季,又有什么不能等的。她已经等了二十多年。
哑奴,她究竟是谁?为什么她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为什么丘碧珠对她的来历讳莫如深,为什么明明深爱腹中的胎儿,却只字不提她的丈夫?
一日日过去,再没人半夜来找她,哑奴更加沉默,偶尔可见她的双眼充满血丝,隐有哀愁,却从未见过她的脸上流有泪痕。
丁四宝只觉得这个并不真哑的哑奴,扑朔迷离,神秘得像半夜飘起的歌。
丘碧珠来了,神态略些兴奋,又有些沮丧。
“娘子,今天我集市,见到一个人,苗……藿。”丘碧珠把“妃”字咽回肚子里,让丁四宝听到,又要一顿猜疑。
穆雪劈着竹片。
“她身边有一个人,是……白小哥。”
穆雪一怔,迅速抬起头来。
“的确是白小哥,奴婢顾不得苗藿,一直跟着,被白小哥发现,拎着衣领进了茶寮。白小哥不认识奴婢了。”
白天,丘娉婷想吃新下来的桂花酥糖,着丘碧珠去集市。相比原来的雁栖城鳞次栉比的街市,这片集市相当简陋,以帐篷、布幔取代铺子,两个月下来,人们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集市也渐渐热闹。
丘碧珠边找边逛,忽然看见布幔支起的茶寮里,坐着四个人,还都认识,白初,绿蔷,苗藿,香瓜。一见白初和绿蔷,丘碧珠火大了,还以为这两人死在大地动里了,忍不住就冲过去,喊“白小哥”、“阿绿”。
绿蔷睁着眼看丘碧珠,眸子转了转,道:“不该这样的。”
在丘碧珠的异色里,绿蔷始终重复这五个字,似乎除了这五个字,别的都不会说。
苗藿辨认好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你,是丘妃身边那个侍女?你怎么在这儿?”
丘碧珠脸白了,她才是北宫逃奴啊,这要被抓回北宫,丘婵娟不把她卖进教坊,也会再找八个护卫强了她,哪敢和苗藿搭话,只冲着白初喊“白小哥”,更不敢多说,苗藿是谁,星府的女主人,夏侯星可是被丘婵娟的护卫杀死的。
白初盯着丘碧珠,好半晌问道:“你认识我?我是谁?”
丘碧珠脚一软,差点把茶案扑翻,望着神态茫然又充满期待的白初,望着神叨叨自言自语的绿蔷,丘碧珠心沉到底了。
苗藿耸耸肩:“我听说阿初在魔鬼谷,就寻了来,我见到他们两个的时候,摔在乱石里,阿初后脑被石头砸得血乎乎的,我和香瓜把他们搬上车,寻了医士,等他们俩醒过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阿初脑中瘀血,压迫神经,过去的事,全不记得了。绿蔷呢,心智失常,也就是疯了。”
一个忘了,一个疯了,别人呢?
丘碧珠下意识问了出来。
苗藿再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是叫水莺的那个侍女吧,丘妃把你放回丘家了?”
丘碧珠干笑,没答反问:“苗妃怎么会到雁栖湖来?”
苗藿笑笑:“我为阿初而来,太……大王允了我改嫁。我倒是想带阿初回龙城,可他不肯走,说急了,一记手刀让我晕半天。”
丘碧珠呛,不是吧,这是二王子妃啊,改嫁?
苗藿压低声音道:“奇怪吗,你家主人也要改嫁了。龙城那边传开了,雁栖湖还没人知道吗?不该啊。”
丘碧珠再呛:“苗妃,这话可诛心了,我家大翁主,那是被逼的,太……大王也不想的。”
苗藿斜瞅着丘碧珠,吃吃笑道:“水莺,你可算是虎口余生。飞霜殿,和当初的飞霞殿一样了。”
丘碧珠又踉跄了,飞霞殿是怎么没了的,她一清二楚,飞霜殿也没了?
苗藿笑:“阿初不肯走,我还得在雁栖湖讨生活,不多说了。”眼珠转呀转的,按住丘碧珠的肩,“白小哥,白小哥,喊得很亲,你如何和阿初这般熟了?”
白初探手就抓丘碧珠,被苗藿一折扇敲在手背上,说男女授受不亲,白初讪讪缩回手,眼巴巴地看着苗藿。
苗藿:“水莺,今儿个不把话说明白了,我看你是走不了的。”
丘碧珠勉强笑道:“苗妃,北宫的宫女内侍,都这么叫的,我这么叫,不算什么的。在雁栖湖,能遇到你们,我高兴,打个招呼不行吗?”
苗藿:“高兴?我看你牙都要咬碎了,恨的吧?”
丘碧珠转转眸子,道:“苗妃,我就是恨的,不行吗,这么久了,白小哥他也不露个面,急死我了,不行吗,许苗妃这么尊贵的人喜欢他,就不许我喜欢吗,”挺挺胸,“我在北宫叫水莺,可在雁栖湖,我叫丘碧珠,丘家的女儿,也配不上吗?”
苗藿呛住了。
白初黑眼睛闪了闪:“我不记得你。”
丘碧珠冷笑道:“你不记得我啊,那你为什么不跟苗妃到龙城去呢?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
白初瞪着丘碧珠,然后双手抱头,蹲了下去,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汗水立时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流。
绿蔷跳起来,大喊道:“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香瓜一捂绿蔷的嘴,也不知给她吃什么,便见绿蔷软软地倒在香瓜身上。
苗藿把白初搂在怀里,喊道:“不想了,不想了,我们不想了,不走就不走。”
丘碧珠吓得掉头就跑,连丘娉婷要的桂花酥都忘了,被罚了五鞭子。
露水,悄无声息地降落到了草地上,凝成了一滴滴亮晶晶的露珠。
穆雪垂下眼眸,虎鲨和蔷薇花,只剩白初和绿蔷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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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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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初忘了事,绿蔷发了疯,是因为伤,还是因为受不住刺激,能让他们两个失去理智,怕是魔鬼谷里的惨烈不是她能凭空想出来的。
穆雪怔怔。
丁四宝呐呐道:“忘了,疯了,脑子里的病,那个人还活着,不定能治的。唉。”
丘碧珠:“姨,你说谁能治?”
丁四宝添两根柴,干涩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晶光:“丘家有过好人吗,有过的,可惜好人活不长,死了,死了还背上污名,到现在都没洗掉。”
丘碧珠:“姨是说,在丘家,绝不可以再提的郝夫人?”
丁四宝:“不可以提,你还提,不要命了?”
丘碧珠笑:“不是姨先提的吗,原来丘家还是有过好人的,呵。”
穆雪:“郝夫人,当年的事,你们知道什么?”
丘碧珠愕:“娘子听说过郝夫人?”
“听过,说吧。”
丁四宝迟疑:“城主下过死令,姚夫人下过死令,因为郝夫人,丘家死了很多人,没人敢再说。”
丘碧珠:“姨,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丁四宝忽地轻蔑笑道:“第一美人,好像随便谁都可以叫美人,大翁主,小翁主,自诩草原上最鲜艳的花,呀了个去的,若是姣好翁主还活着,她们不过是一群披着凤凰羽毛的山鸡。”
“姣好翁主!”丘碧珠脸色一变,“阿好姐姐……”
穆雪静视丘碧珠。
丁四宝望着不断向上窜起的火星:“阿碧,你还记得她的好?”
丘碧珠:“她是天上的彩霞,所到之处,霞光照亮了别人。姨说得对,在丘家,好人活不长。”
丁四宝发怔,叹口气:“说起郝夫人,话就长了。掳到雁栖城之前的事,还是听老奴们饶舌的,说姚夫人生养大翁主。难产。没了气息,入殓,下葬。打马路过的郝姬拦住棺木,开棺施针,一针救了姚夫人和大翁主两条人命,丘城主爱慕郝姬貌美。强纳她做了妾室,姚夫人感她救命之恩。抬以平妻之位,郝姬精通医术,经常巡诊送药,虽然笑语不多。雁栖城的人们都很敬爱她,尊称她郝夫人。郝夫人生的女儿玉雪玲珑,姚夫人喜欢得紧。记作嫡出,取名姣好。郝夫人后来生了儿子,取名学敏,丘城主嫡子女庶女子二十来个,独独把姣好翁主和学敏公子宠到极致。”
“她们姐弟,是丘家最好看的,最受宠爱的,”丘碧珠喃喃道,“也最遭人恨的。”
丁四宝:“长大后的姣好翁主,像深春的风一样和煦,牡丹花见了她,也羞得低下头,丘城主经常说,在北夏只有最好的男儿才配得上姣好翁主。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我是丘婵娟的侍女,比姨知道得多一些,”丘碧珠道,“那天,天还没亮,有丫环到正院报郝夫人病,结果,让丘城主和姚夫人当场发现郝夫人与人私通,丘城主暴怒之下,一刀杀了抵死缠绵的两个人,又因奸夫的话,认为丘姣好和丘学敏不是丘家的种,要杀了他们姐弟,他们姐弟却先跑了,丘大总管私下追寻,发现一对少年男女死在通往魔鬼谷的岔路上,乱刃分身,面目全非,有身牌为证,证实正是丘姣好和丘学敏。”
丁四宝唏嘘道:“郝夫人与人私通的风,倒是听过一些,姣好翁主和学敏公子,就不清楚了。”
穆雪:“后来呢?”
丁四宝:“人都死光了,哪有后来。”
丘碧珠眨了眨眼:“后来,就是燕家到丘家来提亲,燕二公子燕明哲,带着重聘,向丘城主求娶丘家庶女丘金珠,燕丘两家欢喜结亲。”
穆雪沉默良久,道:“丘姣好是郝夫人的亲女,学了郝夫人一手医术,对吗?”
丁四宝:“对的,那时候,雁栖城里,姣好翁主的名声比大翁主还要好,大翁主人前一派贤良淑德,姣好翁主却是真正的水晶心肝,郝夫人一手绝顶医术,姣好翁主豆蔻之年便学了个七七八八,丘城主常说,凭姣好翁主的药理医理,后宅大院里不上台面的阴私手段,全都瞒不过去,姣好翁主却和郝夫人一般心肠,仁心仁术对待病患,不分贵贱,不分贫富。”
穆雪低低一叹:“原来是这样。阴私手段,不止用毒用药的。”
好毒!
燕明哲被巨弩重伤,救他的人是丘姣好,而丘金珠养在郝夫人名下,与丘姣好的关系自比别个姐妹深厚,于是,善良的丘姣好,让丘金珠探去了燕明哲的身份和心意,意动之下,联手她的亲兄丘放,设了一局:
买贼人强暴郝夫人让丘城主撞着,丘城主有多宠郝夫人,当时就有多恨,一怒之下杀人于当场,正合了丘金珠的意,一边郝夫人被杀,一边通知丘姣好和丘学敏,两个被捧在手里宠大的少男少女,一时不察,中了丘金珠的计,逃出丘家,又被丘放买兄杀人。
之后,丘金珠借口害怕丘城主的怒波,与丘放逃出丘家,实则是带着燕明哲留下的玉珮到龙城寻机。这便是燕明哲从燕家当铺里拿回玉珮的原因,丘放之死,不定也是丘金珠灭的口,她养在郝夫人膝下多年,医术没学到,三两药理或是明白。
好歹毒的女人!
如此心计,怪道能引得燕明哲死心塌地,幸好燕老太君顶住了继母子离心的压力,守住了燕家中馈,不然,燕家之势,外落瞎眼的燕明哲,内落毒辣的丘金珠,燕家兄弟终将反目,夏侯云必失一力。
穆雪却是不知,前世的燕家便声名狼藉,分崩离析,燕明睿破家而出,千年燕家退出北夏世家之列。
丘碧珠冷冷笑:“燕二公子对丘金珠的好。满龙城谁不知,丘金珠子嗣艰难,燕二公子都拒不纳妾,因为醉酒与婢女有幸,本是各家子弟间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却悔得吃了屎似的,跪在丘金珠门前跪了一宿。打别人的脸啊。啪啪地响。”
丁四宝惊道:“竟有这样的事!丘金珠那样人品,竟有这样好的福气!当年姣好翁主是雁栖湖天之娇女的时候,丘金珠左右跟着姣好翁主。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呵呵,一个几乎被忽略的庶女。嫁到高门大户做了正妻,听说还是宗妇。这天大的馅饼没把她的脑袋砸破了,那燕二公子,不知他哪只眼睛瞧丘金珠顺溜了,怪哉。怪哉。”
丘碧珠想了想,道:“阿好姐姐,她还活着。”
穆雪眼眸一亮。
丘碧珠黯然道:“奴婢在燕家见到她了。”
“她在燕家?”
丁四宝也好奇地凑过来:“姣好翁主还活着。那学敏公子,是不是也活着?”
丘碧珠:“燕家小公子燕波。便是丘姣好为燕明哲生的儿子,奴婢不知她如何毁了脸,哑了嗓,变成丘金珠的一奴,丘婵娟数度派墨勒劝说丘姣好离开,她只作不识。”
穆雪倒吸口凉气。
好狠!
想当初,燕明哲赠丘姣好玉珮,可见对她动了心,奈何双目因伤失明,没瞧清她的长相,这才被心计深沉的丘金珠鱼目混珠了。而丘姣好对燕明哲,也必是动了情。
丘金珠把丘姣好扣在燕家,让丘姣好面对燕明哲而不能相认,明明当为妻,却沦落为奴,让丘姣好时时看着她和燕明哲伉俪情深,对丘姣好该是怎样的折磨?
燕老太君四十岁生辰,燕明哲喝多了酒,与丘姣好有故,在神智不是很明、视线不是很清的情况下,感觉种种,把毁了容的哑婢与当年的救命恩人重叠在一起,从而与丘姣好一夜好合。丘姣好怀孕,完全不在丘金珠的意料之中,燕老太君手快,护住了丘姣好,燕波得以顺利降生。
丘金珠,说她是蛇蝎,都在嘲笑蛇蝎不够毒,不够狠!
丘学敏,一定还活着,被丘金珠控制了生死,丘姣好顾念唯一的亲人,忍痛不与燕明哲相认,忍辱不敢离开丘金珠,而为了燕波的生存,丘姣好求燕老太君护顾,如此,她留在丘金珠身边,将承受更多的伤痛。
郝夫人之死是丘家不能说的秘密,难怪燕明哲什么也没查到,实在是丘金珠设的这个局,太阴损了!这是姐妹吗,仇人也不至于此。这么多年,燕明哲都看不透丘金珠的真面目,究竟是丘金珠太会装,还是燕明哲眼瞎心盲?
穆雪想起玉珮一事,那个脸上有刀痕、眼里无喜无悲的哑婢,随便被拉出来顶缸,被燕明哲看作尘土,待有一日,燕明哲发现这才是他的救命恩人,才是他当初看中的人,是后悔被骗,还是多年相处已移情丘金珠?即使移了情,也不会再见丘金珠了吧,多少真爱,都不是致他的恩人于万劫不复之地的借口,何况,真爱又在哪里呢,在他重新拿回玉珮的时候,丘金珠都没见过他。因为他是燕明哲,是燕家二公子,是燕家侯爵、燕家家主的承继人!
穆雪望着丘碧珠。这个美貌女子,也是丘家女,还是一个誓要拉下丘家的丘家女。
丘家,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度过大地动的天灾,度过王权交迭的不稳定,夏侯云才能腾出手来。
——————————。(未完待续)
ps:兔子不敢保证接下来让读者亲不心塞,按大纲,还有两个结,阿雪和阿云才能团聚。
兔子可以保证的是,凡是与阿雪阿云过不去的,都没好果。
凤妆,的确算不得当下流行的甜文宠文,是一部女强男强的传奇,兔子构架了七年之久,非科班出身的兔子,为此买了上千元的相关书册,并认真读过,书中的人物,可以在历史中翻到痕迹。痕迹而已,考据党撇开地理风俗一类,可以考据。
谢谢诸位陪着兔子走到现在的亲。么哒!
232 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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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夏侯云会在不久以后娶妻生子,穆雪心里疼得揪起来。
空中滑过一个黑影,它打了个转儿,疾速地鼓起矫健的黑色羽翼急遽下滑,落在穆雪的身边。穆雪看到在它的利爪下有一只鹿崽。
穆雪抱住黑色大鹰,把它揽偎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它顺滑的羽翼,似乎要把自己满怀的深情和谢意,在这轻轻的抚摸中传达给它。
丘家奴隶众多,除了那些能在主人跟前露面的,大多数粗役的奴隶生活艰难,刑死、累死、冻死、饿死不乏其人。大地动后物资紧缺,丘娉婷点用的桂花酥糖已属奢侈品,价格是从前的十倍。
丘娉婷的注意力被丘婵娟去东夷江京、丘城主允送她进长安宫所吸引,日日向那个风姿绰约的白衣女人修习媚术,又因双腿压断,行动不便,再没有找过穆雪的麻烦,也使丘碧珠得以私下关照。但是,穆雪腿残做不了事,所得用物便是有限了,就连在丘家二十余年的丁四宝,这一段日子也饥饱不定。
因此,如果没有这只穆雪救过的黑色大鹰时时送来它的猎物,穆雪和她腹中的孩子只怕已死于饥饿的折磨,连带着丁四宝也不时沾上腥荤。也因此,穆雪没和其他奴隶住在一起,而是住在远离人群、靠近湖畔的羊圈里。
黑色大鹰流连片刻,振翮远去。
丘碧珠问:“现在该怎么办呢?”
穆雪:“地动前一天,你听丘娉婷抱怨,她看中的水晶饰物居然要花钱了,可见丘家失去了水晶矿的合伙权。”
丘碧珠:“与现在有关系吗?”
穆雪:“苗藿把水晶矿矿契交了出去,丘城主才失了这份大利。丘城主不会动王室中人。大可以动一个普通妇人。阿初,他不认得别人,别人未必不认得他,孤掌难鸣,劝苗藿,立即离开雁栖湖。”
丘碧珠:“那,娘子呢?”
丁四宝拎下瓦罐。把炖好的狍子汤倒进碗里。
穆雪:“我们。会离开的,靠自己。”
白初没了记忆,又不肯走。在他的潜意识里,是记着她这个少主,还是顾念他的战友?虎鲨不知还剩几人,她武功又失。目前能做的,保命。逃跑,在夏侯云眼里,她是个死人,那就永远是个死人吧。北宫暗桩通过水道传递信息。夏侯云称云王后,水道应该会通向长安宫,丘家的秘密就由水道送去吧。家仇。再想别的办法了,她不行。还有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不仅是夏侯云的,也是穆家的。
半个月后,丘碧珠兴奋地跑过来说,丘娉婷让她去绣房催要云王的绣像,套话里得知,西戎太子求娶敦煌城城主的千金,龙城以绝世珍宝向西戎易购大批粮食衣物,双方各得其好,夏侯云已南下,巡幸沿路州城部落,慰问地动灾民,云王车驾将于十月初到达雁栖湖,巡幸后往边境去,交绝世珍宝,取粮食衣物。
穆雪垂下头,心里狂跳起来,夏侯云要来了,夏侯云要来了!
丁四宝不以为然:“阿碧,你是从北宫逃回来的,龙城来人,你高兴什么,那个新大王啊,能把枕边人射成刺猬,能把枕边人送给旁人,能向父亲射箭,还不知有多狠,你想着和小翁主一起去长安宫吗?”
丘碧珠:“姨,听来的不要当真,小心祸从口出。”
丁四宝:“好,好,祸从口出,我不说。大王车驾到雁栖湖,围在四周的人不知多少,当真是谁都能见的?”
穆雪突然狂跳的心又突然静了下来,是啊,护卫不知几重,她连车驾的影子都看不到,根本不可能见到他,而且,她这样子,就算有机会,有怎么去见他?
丘碧珠嚅嚅道:“太……大王不是那以貌取人的人。”
穆雪抬起头,望着天边的星星。夏侯云的确不会以貌取人,他的臣,他的民,却不会答应长安宫的女主人,有一张鬼脸,与他相认,只会让他为难,她也不愿意顶着这张鬼脸与他相认。
丁四宝望着低头陷入沉思的穆雪,望着双眼变幻不定的丘碧珠,嘴角边浮起一个诡怪的笑,眼光转向栖息在圈栏上的灰鸽子小灰,诡怪的笑更深,她起身走近小灰,把它捧在手里,转了转身挡住穆雪和丘碧珠能够看到小灰的视角,低头细细端看小灰的腿,当看到小灰右腿银管上的的确确有一个“秦”字,诡怪的笑再深一分。
自发现这个“秦”字,她加倍与小灰亲呢,更发现它的与众不同,不必再怀疑,这只灰鸽子的确是一只来自秦军的军鸽!望着小灰,丁四宝百思不得其解,哑奴必定和秦军有着非同一般的关联,她看起来古怪而丑陋,但是她的忍耐力非比寻常,她的举止总显得从容不迫,丁四宝更觉得她的身份扑朔迷离,她不肯放飞这只秦军军鸽,不肯向她的亲人或朋友求助,岂不令人费解!
“身陷雁栖湖,命在旦夕间,南望双泪垂,梦里回故园。”丁四宝摸出准备好的小片素帛塞进银管,回头看一眼低头劈竹片的穆雪,和低头缝竹条的丘碧珠,诡怪的笑变成向上天的祈祷,她愿意等到冬天的冰封,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返回家乡的机会,无论等待小灰飞回的人是谁,总是大秦的人,不定在第一场大雪来之前,那人就到了雁栖湖,又或许乘风鸢滑车逃离失败,那人能成功把她们带出去。
丁四宝双手一送,将小灰送入夜空。小灰回旋一圈,展翅远去。
穆雪看到了小灰回旋而远去,也未介意,只以为它和平常一样稍后便回,却不知再见它时又是另一番境地。
夜风送来笳声,凄婉悲怨,如泣如诉,似流泉呜咽,似南飞雁鸣,草木欲静而风不止,听来令人心碎。
穆雪凝视着跳跃的篝火,放下竹片,取出挂在腰间的笳。这支笳,是她仿夏侯云那支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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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阵秋风紧,几度霜华寒,一望无际的草木枯萎了变得金黄夺目。雁栖湖浩浩渺渺,水天一色,岸边干枯的芦苇叶随着秋风起起伏伏地荡漾,发出唰拉拉的涛声。
羊儿在山坡上刨着枯黄的草,牧民们喝着水煮野菜汤,咬着干巴巴的大饼,有几个摇头晃脑哼唱着粗犷的曲子,有几个呜呜地吹着胡笳。众人一时无事,便漠南漠北、天上地下地闲聊起来。
闲聊自有闲聊的乐趣,既可不加思索地信口开河,也可随心所欲地扯东拉西,总之,可以说得没头没尾,也可以聊得无边无界。大家七嘴八舌,你追我赶,浮夸得几乎没个尽头。
一个瘦高的牧人忽然笑道:“听说大胡王把胡恩王子的婚书送来了,许诺只要小翁主嫁过去,胡恩立即接大胡王的王位,小翁主就是王后,不知道这一次小翁主嫁还是不嫁。”
一个白净的牧人啃着羊骨:“肯定不嫁的啦,小翁主的心意,这雁栖湖还有人不知道吗,我可听说长安宫现在是空的,先王的妃嫔都被赶去了王陵,就等着新人进去呢。”
一个小个子的牧人:“是啊,小翁主长得那么美,看了就叫人喜欢,大王见到了一定会喜欢的。”
白净牧人笑道:“菌美了有毒,人俊了心狠,小翁主的狠,你没领受过吗?”
另一个圆脸的牧人:“那也不是啊,大翁主生得那么标致,心地却是很好的。”
白净的牧人:“不要提大翁主了,她的孩子死得离奇古怪,竟没人知道是怎么死的,她自己被大王送给了东夷王,我就是不明白了,这小翁主是怎么想的,自己的亲生姐姐都被那个暴君无情地抛弃了,还巴巴一心嫁他,被云雾遮住了眼睛,比箭头上沾满尘土还可怕。”
瘦高的牧人:“这么说,难不成大翁主生的小殿下是被大王弄死的?那也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白净的牧人:“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谁能说得清小殿下的死因呢,说什么话的可都有。”
瘦高的牧人:“那还真不如嫁给胡恩王子呢,听说大胡王那边的人,走一走都往下掉金屑子,可有钱。”
圆脸的牧人:“掉盐屑子,可有盐。”
瘦高的牧人:“有盐就有钱,我可没说错。”
穆雪和丁四宝手中的馒头,夹了鹿肉,两人离着牧人略远,倒没人留意。
丁四宝哼哼道:“都不是好东西。”
“传言当不得真。”穆雪的声音很低,将将丁四宝听得到。
举目远望,金色连绵,无边无际,天空高远而明澈,一对硕大的鹰齐翅翱翔,优雅地划过万里云天。
丘婵娟生的孩子,怎么传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了。夏侯云大概知道了丘婵娟与人偷情,杀了野种,顺势将这个烫手美人送得远远的。丘家给他极大羞辱,丘娉婷,想进长安宫,多是要落空的,进了长安宫,多是和丘婵娟一样,永不会受宠。
——————————。(未完待续)
ps:本章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一更。
233 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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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净的牧人:“小翁主嫁到哪里去,总是城主的意。豪门大族里,嫁娶有几个遂自个儿心意的。大王正在来雁栖湖的路上,小翁主命令绣娘们赶绣一幅大王的绣像,说是等大王到的时候献给大王,博大王开心,听说绣像绣得不顺利,小翁主火气正大。”
小个子的牧人:“绣绣像来博单于欢心,不会吧?小翁主随便唱个歌跳个舞,谁能不着迷呢!”
白净的牧人:“老辈说,大王登基以后要举行祭天大典,不是天命的王,过不了祭天大典的关。小公主要绣娘赶绣大王的绣像,大约就是为了她送出的绣像,可以作为祭天金人的图样,这才能博个大王真正欢心。”
圆脸的牧人:“我听说绣房里吃的用的可都紧着好东西,原来是这么回事。要真是绣像绣得不顺利,那些绣娘可就惨了。”
小个子的牧人:“大王到雁栖湖来,是为了小翁主吗?会带小翁主走吗?”
白净的牧人:“这可说笑了,三年一度巡幸,与西戎易货,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哪能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呢。大王这次真带了小翁主走,那小翁主心想可就难成了。”
圆脸的牧人:“谁能说得清大王的想法呢,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女子,北夏最娇美的鲜花怎么可以开到大胡王那儿去呢,大胡王的儿子哪里娶得了我们北夏王看上的女子。”
瘦高的牧人:“怎么说带了小翁主走,小翁主心想就难成呢?”
白净的牧人:“很简单啊,带了小翁主走,也就是小翁主能进宫而已。现在大翁主去了东夷,后位真正空下来了,小翁主哪会甘心后位被旁人坐去。有婚典,才有可能有封后大典。整个北夏,不知有多少人家准备着把自家女儿送进宫,依我看,做云王的女人未必就幸福。你们想啊。燕家的明萱淑女,我们雁栖城的婵娟翁主,东夷的檀曼莉公主。还有那个先王册封、云王声称的南秦公主,都是一等一的绝顶美人,可一个个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都没好结果。克妻的名声,不是白得的。大胡王虽然比不得北夏辽阔。人家可有钱,况且这些年胡恩王子一直求娶小翁主,是个痴心长情的。”
瘦高的牧人:“得不到的时候,母鸡也是天上的凤凰。得到了,金凤凰就成了草窠里的母鸡,谁说得准那个穆恩王子对小翁主有多长的情。有多痴的心。”
白净的牧人:“那也总比被克死的好。听说有很多漂亮女人去了龙城,都说是大王从前的相好。还有带着孩子的,要讨个名分,结果全死在长安宫里了。瞧,命不够硬的,沾都沾不得。”
瘦高的牧人:“这话说的可就偏歪了,阿振来信说,那些女人都是冒充的,根本不是大王的相好,还说大王就没有一个真相好,花蝴蝶的名声是那些谋反的人传出来的,讹传,作不得数。”
白净的牧人:“胜者为王败者寇,谁赢了,当然要说自己的好,说别人的不好,谁瞧见谁谋反了?”
瘦高的牧人:“我是没瞧见,阿振瞧见了,还被谋反的人诳去当了叛军,要不是他家阿耀,他就死了。”
圆脸的牧人:“你说阿振、阿耀,是那个上了岸的于家的人,大名叫于振、于耀的吗?”
瘦高的牧人:“对啊,我家也是上了岸的于家人啊,要是阿振跟着南下的车队,我还想托他走个人情,跟他去当鹰兵呢。”
听着牧人们的闲聊,穆雪微微偏头,透过幕篱的黑纱,看着那个白净的牧人,那些话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心里却是千般滋味,在雁栖湖,丘婵娟的名声很好,可大家认为的丘婵娟的丈夫,名声却不大好,是丘家人故意为之,而是其他人有意无意?世事白云苍狗,人心最是难测。
白净的牧人:“哈哈,鹰兵,还羊兵呢,那叫铁鹰骑,分甲乙丙丁四个营,甲字营最强,那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你连放个羊都要睡大觉,哪吃得了那苦!你都说了,于振那小子在叛军呆过,没丢了命就是好的,他能有脸让你直接进铁鹰骑?那都是有钱人家玩的,我们还是放我们的羊吧,做做梦还好啦。”
瘦高的牧人:“也不是啊,阿振家比我家还穷啦,阿振说他家阿耀当了都尉,五品官呢,特别得大王看重,托个人情,有什么不可以的,不定还能弄个百骑长当当。”
圆脸的牧人:“拉倒吧,就于振和于耀,他们还有亲兄弟呢,托人情也轮不到你啊。”
白净的牧人:“你们忘了,我们雁栖城的婵娟翁主,被大王亲自送上东夷人的彩车。”
瘦高的牧人:“绵羊从来不管野狼的事,贵族之间的悲悲喜喜,我们于家的穷人不掺合,唉唉,勤一时享乐一辈子,懒一时吃苦一辈子,以前好好练箭,现在可就荣耀了。”
日薄西山,穆雪和丁四宝赶着羊群,跟随牧人们的牛群马群,返回营地。
羊入羊圈,咩咩低叫。丁四宝准备离去,一声女人的哭嚎突兀传来,晚风中凄厉惨苦绝伦!
回到营地准备生火做饭的人们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活计,向红石刑台围了过去。刑台的广场上,丘娉婷坐在肩舆上,怒气冲冲挥着手中的鞭子,侍女侍从垂首屏气,战战兢兢,唯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来。
红石刑台下放着绣花架,绣花架上有素绢有银针,刑台上并排跪着几个年龄不一五色无主的女子,两名侍从押夹着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披头散发,一张脸被打得可怕地红肿着,她浑身哆嗦,嘴唇紧咬不敢哭出声。唇角流有血线,一双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看起来已经废了。在她面前放着一块五尺见方的厚木板,板上钉满了两寸长短的铁钉,木板上,铁钉上,青白石地面上。血迹分明!
滚钉板!
传说中的滚钉板。赫然出现在丘娉婷的脚下!
丘娉婷,雁栖城丘家最小的嫡出女儿,父母爱她似宝珠。兄嫂疼她如手足,仆婢敬她若天仙,多年来为所欲为,浑然不知节制与忌惮。而今已不能用一个任性乖张来说她了,她和她的父兄一样。视人命如刍狗。
穆雪极力镇静住自己的心悸。
丘娉婷的鞭子甩得噼啪作响:“一群贱奴!猪!比猪还蠢!瞧你们这双手,细皮嫩肉,除了会把吃的喝的塞到自己嘴里骗个肚儿圆,还会做什么。什么事也做不好!说说,我丘娉婷为难你们了吗?好吃的吃着,好喝的喝着。好用的用着,不过是让你们绣一幅绣像。可你们,瞧瞧你们绣的,一个个绣的全都是歪脖树!呆头鹅!好,好,骗到我丘娉婷的头上来了!我得让你们知道羊毛是软的,牛角是硬的,石头是捏不碎的!来人!”
众女子魂飞魄散,哭喊道:“小翁主饶命,小翁主饶命!不是奴婢不肯用心,实在是没见过大王啊……”
丘娉婷怒极反笑,手中鞭子照着一个女子劈头盖脸抽了过去:“好好,你们这会儿可说了实话,没见过大王,没见过大王,早说什么来着!你们几个,哪个不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跟我说,见过大王,大王威风得紧,好啊,很好,当我丘娉婷是天底下最没脑子的白痴啊!我若是还留着你们,留着你们继续装傻充愣,骗吃骗喝,那我才真是没脑子的白痴!来人,把这些个可恶的贱奴骗子拖下去,掌嘴,打掉她们每一颗牙齿!使拶子拶指,拶废她们每一根手指!把她们摁到钉板上,使鞭子抽,抽到她们咽了气!”
静寂无声,好似置身荒漠。刑台上有两名女子哼也没哼便晕了过去。另几个腿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拼命哭喊“小翁主饶命”。
穆雪叹了口气。这些绣娘,没那个本事,揽什么活,是丘娉婷许下的重赏吧,又应了一句人为财死。
拶子拿过来了,鞭子拿过来了,四周死一样寂静,晚起的秋风听来更加凄厉哀凉。
夏侯云是王,她是丘家的奴,她见不到夏侯云的,但若夏侯云要见,丘家也不大拦得住。
穆雪向丘娉婷身边的丘碧珠点点头,右脚向前迈出一步,左腿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如此向前走几步,沿台阶走上她并不陌生的红石刑台。
丘娉婷见着戴幕篱的穆雪,一愣:“这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往前凑?”
丘碧珠呐呐道:“小翁主,她,是哑奴。”
丘娉婷怪笑道:“哑奴?那个从北宫逃奴?你活够了,有一阵子不给你吃鞭子,你还想得慌!瘸着走路还觉得痛快了,想在地上爬吗!哈哈,想陪着这些贱奴一起受刑?好好,这可是你自找的!”
穆雪指了指红石刑台下的绣花架。
丘碧珠暗中吃惊,只听说这位曾经的太子妃,为了太子,杀人不眨眼,一个拿剑的人,也会拿绣花针?转念一想,谁能有她对云王熟悉呢,敢站出来,必是能做的。
丘碧珠眼露惊恐,小心地斟酌字句,对丘娉婷说道:“小翁主,绣像是准备送给大王的祭天金人图样,求的是福泽北夏富贵平安,若是染上太多鲜血,岂不是冲撞上天亵渎神灵,老天爷会发怒的,老天爷真的会发怒的。”
大地动过后,雁栖城损失惨重,人们悄悄传言,因为丘娉婷要打杀一个孕妇而惹怒了上天,上天才降下大灾祸来,丘娉婷断了两条腿,也是上天的惩罚。在整个北夏,人口都是极重要的事,出生的孩子越多,表示这个地方、这个家族越兴盛,雁栖城的丘家更为看重,有特别的家规,妻妾相争,祸不及子嗣。
丘娉婷鞭子一甩,冷冷笑道:“你在给贱奴们求情吗?没有绣像,发怒的不是老天爷,是我丘娉婷!我的日子不好过,凭什么由这些竟敢欺骗我的贱奴们好过!我不求富贵平安,只想顺了这口恶气!来人!”
穆雪看一眼怒气冲冲挥鞭的丘娉婷,看了一眼绣花架上与夏侯云很不相干的绣像,又看了一眼刑台上绝望的绣娘,慢慢拿起了一方崭新的素绢和亮闪闪的银针。
丘碧珠脸色发白,深吸气,浅笑道:“奴婢知道小翁主的心意,小翁主并不是真想要这些贱奴的命。哑奴站出来也不是自寻死路,我觉得她的意思是,她能够绣出小翁主一心一意要的绣像。”
丘娉婷狐疑地看着走到绣花架旁的穆雪,回头看丘碧珠:“阿碧,你怎么能够明白一个瘸哑巴的意思?”
丘碧珠:“小翁主,奴婢和哑奴在北宫,都是见过大王的,哑奴既然敢在翁主面前拿起素绢银针,小翁主不妨让她先绣出大王的绣像来。”
丘娉婷想了想,扬眉冷笑道:“绣不出来,可没时间再换人了!”
穆雪退两步,微微一躬。
丘娉婷盯了一会儿,道:“阿碧,这件事就交给你,我不管针头线脑,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一定要看到我想要的绣像。你可想清楚,交得出绣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交不出绣像,连你也得搭进去,谁都逃不掉!我先走了。”鞭子啪啪,命令侍从抬起肩舆,扬长而去。
众人如逢大赦,急忙跪倒在丘碧珠面前,口中称谢。
丁四宝惊魂稍定,望着这些获救的绣娘心头又怒,明明是哑奴救了她们,她们却拜了阿碧,一帮捧高踩低的小人!
穆雪望着远去的丘娉婷,慢慢浮起一种怜悯。
丘娉婷看不到,她不过是匍匐在夏侯云脚下,等待恩宠的万千女人中的一个。
穆雪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嘴角边闪过一丝飘忽的笑意。
丘碧珠取出棉帕擦一下额上的冷汗,棉帕湿濡濡的,走到绣花架前,低低问道:“娘子,能行吗?”
穆雪未有表示,一步一步离去。
人们呆呆出神,忽然发现这个在他们看来丑陋不堪、瘸着一条腿、身怀野孩子的残废哑巴,她古怪缓慢的步履,有着一种神奇的使人平和的力量,竟使人们一刹那间几乎忘了她的丑陋。
——————————。(未完待续)
ps:呃,有几个好友喷兔子写得太狠,兔子抱头逃跑,把230章做了修改,删去白次之死。阿初的人(现在包括白次)去了哪里,马上就知。
遁。
234 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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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雪来得比南方的早,而今年的冬天又特别冷,十月初一场大雪后,金色的草原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野。十月初十,从清晨开始,丘家大营里一片忙碌,黄昏时分,云王及八百金甲卫将抵达雁栖湖。丘城主打起精神,精心安排,迎接云王的首次例行巡幸。
丘城主给龙城送通报,陈述三年一度的巡幸,雁栖城翘首以待,未久,两地发生大地动,事情便耽搁下来,丘城主向龙城通报灾情,请求援助,龙城的回报却是,东夷索要北夏第一美人、丘妃诞育死婴、云王同意相送、请丘家派陪嫁侍婢。丘城主恼怒异常,见通报是夏侯云亲笔书写,暗忖其中端倪,明白丘婵娟真成废子,忧愤交集时开始考虑应对之策。
召来丘家各支家主、雁栖城所辖各部落贵族、古山边军和弱水边军的主要将领,以丘婵娟一事为契机,商讨雁栖城的前路。
来人喝着酒,吃着肉,有的感到东夷恃强,欺人太甚,有的觉得云王懦弱,丢尽了北夏的脸面,有的认为时运不济,天也命也,谁也怨不得,有的直言云王太过轻慢丘氏。
边军将领表示很愤怒,却就绕着东夷索美而谈,涉到从前谈过的南北分治,则表示很迷惘,说,龙城发生的事情,他们并不是十分明晰,无法探究其间来龙去脉,不能判断个中对错曲直,图个嘴皮子痛快,臆想定然事出有因,然则又未曾探出根源,更未拿到凭据。事出何因,谁也不敢料测。一番云里雾里的话下来,气得丘城主不停地咽下心头老血,算是看清楚了,这帮人,认为丘家军力大减,不够与龙城相抗。吃桃子可以。种桃树没门。
至于各支家主、各部落贵族,陪守在丘城主身边,搜肠刮肚。挖空心思,说了不少宽慰的劝告之词,却都是些既不解痛、也不止痒的浮泛话语,并未给丘城主分去半点忧怒。一些部落贵族更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或慑于朝廷权威,不敢掠越雷池。或老于世故,不愿妄言轻动,或直是愚鲁,目瞪口呆尽道无稽之语。有借故告退,有不辞而别,阴溜一个。阳走一个,气得丘城主咬得满口牙疼。合着就是来蹭几顿酒肉的!
郁郁回到寝帐,姚夫人哭完苦命的丘婵娟,说起胡恩王子要送婚书,既然云王克妻又无情,不若把丘娉婷嫁给胡恩王子,大小也是后位。
丘城主不觉一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真不信夏侯云那个花蝴蝶能翻出花来,想远时吴王夫差怎样英雄人物,十年时间为美人西施送掉了大吴江山。
大女儿吃了亏,该补小女儿了。
十年,此消彼长,够了。
丘家大营张灯结彩,彩旗飘扬,鼓乐笙歌,清远悠长。
丘娉婷安静地坐在浴桶里,水温正好,很放松,也很舒服,水面漂浮的花瓣芬芳馥郁,鲜红欲滴,映衬着水中肌体愈发地白嫩似羊脂美玉。
丘家以药材起家,多的是珍品。精心养护下,丘娉婷的双腿已完全康复。她从水里站起来,水珠从她身上滑落,仿佛一颗颗滚落荷叶的晶莹露珠。
硕大的青铜镜前,丘娉婷用丝巾擦拭身体。
她知道怎么微笑才能使她的两个酒窝更大更迷人,知道怎么撩起眼帘探看男人的脸庞显得半羞半怯,知道怎么走路才能使宽摆的裙子袅袅娜娜令人神魂颠倒,知道怎么垂下眼帘飞快眨巴几下睫毛才能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气令男人怦然心动欲罢不能,还有什么丝帕掩口,团扇遮面,似藏还露着羞答答的笑,暗扭腰肢让裙裾飘舞得像风中的花,恰到好处的眉目传个暧昧的情……等等,这些应对男人的小花招,她无师自通,运用自如,雁栖城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向露过狂热的喜爱,还有很多求婚者来自其他部落,甚至来自远方的大小胡王。
然而,这些百试百灵的小花招,独独对付不了夏侯云。无论在哪儿,夏侯云的眼睛似乎看不见她,他的人,他的心,都是石头做的吗?
多年前,他在雁栖城养伤,她第一次见他,那种拒人千里的倨傲神态,令她愤愤然,气为之阻,心为之怒,她发誓要让他拜倒在她的裙下,时间过去了九年,他已是北夏最有权势的人,她依然是雁栖城的小翁主。
女子的青春,过去一个九年便没有第二个了,如此拖下去,不需要太长的日子,她就会变成一个老女人,人人见了都一副沾沾窃喜的可恶嘴脸,暗地里嘲笑她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十八岁,她的心脏突然像给野兽的尖牙猛啃了一口,感到深深的刺痛,脸上立即充满了沉默的痛苦。
步入十八岁的她,不得不面对想嫁的人,似乎并不愿意娶她这一尴尬苦恼的现实。
姐姐被送走了,云王的后位空下来了,父亲母亲的意思,燕王后自己破了北夏王后从来是燕家女的祖制,那么丘家就要摘了这第一个果子。
教习老师说,有一种女人,男人瞧一眼就想疯狂地占有她,女人瞧一眼只想疯狂地毁掉她,她的一举手一回眸,都是致命的诱惑,妩媚妖娆从骨子里散出来,天生就是为了捕获男人,通过征服男人去征服世界。
丘娉婷望着镜子里的人影,眼中有一刻春光迷离,手掠过绝美艳色的脸庞,滑过绝美春色的酥乳,抚摸着柔软平滑的小腹……她已是这样的女人。
那个人能拒绝生涩的她,再拒绝不了现在的她。
丘娉婷慢慢地穿上衣服,外穿一套红色衣裙,裙裾以玄红色丝线穿插金银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头发刚到脖颈,甩一甩,别有一种娇俏,她戴上一顶同样颜色的绒帽,帽边绣着同样质地的小朵牡丹,又穿上鞋尖缀着大颗珍珠的金缕靴,满意地在镜子前转了转,踢开堆在脚边的一大堆衣物。
丘碧珠捧着一个卷轴进来:“小翁主,绣像绣好了,请小翁主过目。”飞快地垂下眼睑。
丘娉婷的变化,丘家所有人都瞧在眼里,一举手,一抬足,足以令每个女人惊艳,足以令每个男人痴迷。丘碧珠掩去的眼神十分复杂,艳羡,憎恶,不屑,不知那位云王能不能逃过这绝顶的粉色温柔乡,想到毁容的穆雪,丘碧珠忧虑起来,这天下,有不喜欢美女的男人吗,且真是绝世尤物一般。
大丫环甲一边帮丘娉婷整理裙裾,一边笑道:“小翁主今天真是美极了,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大丫环乙不甘落后,道:“是啊,小翁主的美,就是大……那是谁也比不上的,要奴婢说啊,今天的晚宴上,大王见到小翁主,一定会笑眯了眼,笑歪了嘴巴。”
丘碧珠挂起卷轴。
这是一幅全身人物像,成千上万个线头在绣像中藏得无影无踪,不多一针,不少一针,不斜一针,不偏一针,针针线线透着绣者精湛的针功技巧和奇妙的眼力心思。
再看绣像中的人,健劲的身形,英武的脸庞,冷峻的态度,丘娉婷不禁屏住了气息,她知道没有人能够绣出比这更生动更逼真的绣品,它一定能够成为祭天金人的图样!那个正快马加鞭往雁栖湖赶来的男人,能感悟到她的真心,从此后视她如玉如珠吗?一定能的。
丘娉婷眸中已生春意,仿佛绣像中的人正轻拥着她,缓缓进入如烟如雾的虚无世界……
丘娉婷突然睁开眼,心头闪过一片淡淡阴云,这仿佛真人一般生机勃勃的绣像,居然出自一个又丑陋又残废的奴隶之手,令人难以置信,她想一想夏侯云,又想一想北宫逃奴的哑奴,心里隐隐有些触动,却又完全不能相信,没有人能够相信,她微蹙起眉,吩咐丘碧珠将绣像叠起收好。
“不用你们两个在这里奉承我,除了我,还有谁敢说自己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
丘碧珠笑道:“那是,那是,小翁主是梧桐枝头的凤凰,别的女人搔首弄姿,不过是草窠里的野鸡。”
“这,这是怎么回事?”丘娉婷忽然惊叫。
两个大丫环吓得一激凌:“怎么了,小翁主,怎么了?”
在这件恍若神仙处子的衣服上,左前胸有一小片淡淡的污痕。两个大丫环相视一眼,前几日胡恩王子来访,丘娉婷听说时,正在试穿这件新做好的衣服,怒气冲冲去骂胡恩,不曾来得及或者是不想更换,可笑胡恩被骂得狗血淋头,居然没听见一般,一张嘴张大了久久合不上,显然被她惊得呆了。也许是太得意,酒宴上丘娉婷吃烤肉时,不小心溅了一点汤渍,当场又气又怒,拂袖离宴。
衣服遂送到了浣务堂。
丘娉婷的眼珠转了转:“哑奴,怎么样了?”
丘碧珠故作轻描淡写:“哑奴接了绣像的活计,奴婢觉得羊圈太过龌龊,只怕玷污了绣品,有损小翁主苦心,就叫人在羊圈旁边扎搭了个小毡帐,这些日子哑奴不声不响地绣绣像,没出乱子,这不,刚刚绣好,奴婢就拿了过来,这会儿可能在休息。”
丘娉婷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把眉尖高高挑起,咬牙道:“走,跟我去浣务堂,把哑奴叫过去!”
丘碧珠真想喊一声,又要找茬吗,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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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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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务堂里的管事得到消息,将正在干活的浣衣女全部叫了过来。
穆雪瞥了一眼甩鞭子的丘娉婷,眉头微皱,丘娉婷真的变了,每一个动作都似一支优美曲子中的一个音符,便是这甩鞭子甩得噼啪作响的动作,亦如曲中激烈高昂的调子。腹中的孩子忽地翻了个身,穆雪下意识手抚上腹部。
丘娉婷冷冷一哼,目光扫过这些神色惊惶的奴隶,手里的皮鞭甩得更响,踱步站到穆雪跟前,指着身上的衣服,斜着眼睛冷冷一笑:“这件衣服是你洗的吗?”
浣务堂管事脱口道:“哑奴不是浣务堂的人。”他可不敢忘,如非哑奴把绣像的活计接过去,他那个在绣房做绣娘的妻子,死得不要太惨。
丘娉婷一鞭子抽过去:“本翁主问你话了吗?滚开!”
浣务堂管事阴着脸退下去。如今的丘家,谁不知道城主的打算呢,这位小翁主是要到长安宫当女主人的。
丘娉婷盯着戴幕篱的穆雪,嫣然笑道:“这件衣服,是你洗的吗?”
这一笑,直笑得在场的人们腰身酥麻。
穆雪眯了眯眼,轻轻摇头。
丘娉婷抬手一鞭抽了过来:“摇头,摇头就是说你知道这件衣服没洗干净了?你这个贱奴,明明知道大王今天晚上到达雁栖城,却叫本翁主穿一件没洗干净的衣服出现在大王面前,成心叫我难堪!哼哼,本翁主先打死你这个贱奴!来人!来人!”
两名侍从跑过来:“小翁主!”
丘娉婷提着鞭子,眉眼微微上挑,下巴高高抬起。唇边溢出一丝阴冷的笑:“像你这样又丑又怪的丑八怪,竟然怀了个孩子,真叫人恶心!本翁主倒想见识见识,脱得精光的丑八怪有没有让人着迷的本钱!”
穆雪猛然抬头。
丘娉婷冷冷一哼:“别说本翁主不饶你,只要你说出你的来历,说明你在北宫的身份,本翁主就饶你这一回。否则。哼。”唇边阴冷的笑更甚,“有很多奴隶,一辈子也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做梦都在想着找个女人吃得连渣子都剩不下,当梦变成现实,哼哼,那一定很好玩的!”
穆雪注视着丘娉婷变幻扭曲的面容。忽地想起幼年的事来。穆家是武将世家,穆家女和一般豪门贵女一样。娇养着长大,有习武者也只是三两漂亮招式,在狩猎中有所展现,母亲却带着她扎扎实实地练功。练得苦了,曾问母亲为何,母亲说。女人天生比男人力弱,这世上难以预料的事太多。习武能保护自己,不在自己想保护的人发生危险时而空喊众神却无能为力。
腹中的孩子是她和夏侯云的,她必须护住。她终于明白母亲的话,想来母亲必是有过那样的经历,才宁愿女儿多吃苦,也不致悔不当初。
穆雪眯起眼。数月来吐纳内家混元气息,武功依旧为毒所制,但擒拿招式还在,出手会不够迅速,力量会相当微弱,敌不过孔武有力的侍从侍卫,不过,突然拿住丘娉婷还有可以的。穆雪目光扫向四周,拿住丘娉婷,拖延时间到夏侯云来,还得找一个不被反袭击的藏身地。
随着十月的到来,穆雪的心绪越来越乱,她想夏侯云,很想,很想,却又不想见他,准确说,貌毁至此,身残至此,实在不想让夏侯云见到她现在的样子。
该怎么办?
丘碧珠心知丘娉婷因绣像对穆雪起了疑心,云王就要来了,在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希望生出枝节,从穆雪决定逃离雁栖湖并付之于行动,她就明白,人与人的脑子是不一样的,从各种信息中,穆雪已探到了丘家不臣的一些重要证据,一切就等云王来了!
丘碧珠想了想,道:“小翁主的意思奴婢明白,大王,那是北夏最至高无上的人啊,哑奴就是从北宫出来的,见过大王而已,之前小翁主便曾问过,奴婢发誓,哑奴的丈夫就是个棋手。”
丘娉婷斜着眼瞅丘碧珠:“我怎么觉得你在帮这瘸哑奴说话呢?哦,你们都是从北宫逃出来的,阿碧,你是父亲送去帮姐姐固宠的,你逃出来,是因为怕爬了床姐姐饶不如你,她这样一个又丑又怪的,又是因为什么才会跟你一起逃出来?”
丘碧珠苦笑:“小翁主,哑奴怀了孩子,不逃出来,被大翁主误会了,就是死路一条啊。”
丘娉婷哼哼冷笑两声,围着穆雪转了一圈:“是吗,我姐姐是那么凶狠的人吗,敢抹黑丘家的嫡长女,以奴犯主,胆子不小,本翁主听说在南秦有一种常用刑法,叫腰斩,今天本翁主就要看一看,你的心肝是什么颜色,你肚子里的孽种长得什么样子,来人,抬铡刀来!”
丘碧珠慌忙道:“小翁主,家规不许伤害未出世的孩子,民间更是视是大逆之举啊!”
丘娉婷冷笑:“家规?丘家的家规吗?既是丘家的家规,便是丘家人定下来的,我这个丘家人做一做改正,有何不可吗,阿碧,你这是铁心要和本翁主过不去了吗?”
九十步都走下来了,不会摔在这最后几步上。丘碧珠谄笑道:“小翁主,奴婢是你的奴婢,岂敢和小翁主过不去,小翁主,今天晚上大王就要到这儿来,见血可不吉利,会大冲喜气的,”滞了一滞,“眼下绣像绣是绣好,万一大王看着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满意,小翁主,你说,可该怎么办呢?”
丘娉婷侧过脸来,斜着眼睛久久盯住丘碧珠,见她诚惶诚恐地垂手侍立,一脸低眉顺眼的诚心诚意,不觉挑起眉,道:“阿碧,你想得细致,想得周到。大喜的日子,图的是大吉大利。不过,这件衣服是特意为今天晚上的宴会赶做的,现在穿不了,我总得出出怨气吧?”
丘碧珠媚笑道:“小翁主,我记得你有一个蝴蝶形的珠花,别上的话。不但可掩了那块污痕。更显得小翁主的娇丽可人呢。大王,很喜欢蝴蝶。”
穆雪默。无端地被龙城人扣一个花蝴蝶的名号,夏侯云喜欢蝴蝶才怪。
丘娉婷挥了挥鞭子:“倒是不错。就依着你了。来人!”
两名侍从放下铡刀:“小翁主!”
丘娉婷鞭子一举:“今天晚上大王驾临,腰斩暂且免了,这个瘸哑巴贱奴,有一阵子没赏啦。赏她十鞭子,关在羊圈。没有本翁主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敢有违令者,立受鞭笞。决不轻饶!敢有多嘴多舌的,一律点天灯!”
“小翁主!”有丫环飞奔而来,“小翁主。大王到啦,大王到大营外面啦!”
丘娉婷抬脚就走:“大王这就到了吗。说的是傍晚呢,这就到了,大王也心急呢!”
丫环气喘吁吁:“回,回小翁主的话,和大王同行的,还有,还有燕家的淑女!”
“燕家的淑女?燕明萱骨头都化成灰了,哪来的燕家淑女?”暴怒带哭腔的声音传过来。
丘娉婷走了,一众丫环婆子呼啦啦跟着走了。
有壮妇拎着鞭子过来:“小翁主说十鞭子的,不打了?”
“散啦散啦,干活,干活!”浣务堂的管事瞪眼道,“没听见说大王来了吗,就小翁主那脑子,还能想得起这十鞭子吗,干活去。”
壮妇撇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杀才想什么,你媳妇的手好些没?”
“好得了个屁啊,只怪她自个儿贪心。散啦散啦!”
穆雪扶着腰,慢慢往湖边的羊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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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王车驾。
安车里,夏侯云手里握着的竹简,是一卷《尉缭子》,穆雪曾说:
年轻时候的穆岐和还未称皇帝的秦王,一起谈论天下兵书,穆岐慨叹孙吴兵书为世之经典,又叹战神武安君白起不曾著书,秦王却感喟兵书自来为将帅撰写,而天下大兵无不出令在王,惜无王者兵书,穆岐大笑论兵及王,兵家所难,秦王求之太过。
后来魏人尉缭携书入咸阳,《尉缭子》令秦王激奋不已。穆岐悄悄收留了秦王的笔录。
笔录写道,自来兵书,凡涉用兵大道,不可能不涉及君王,如《孙子-计篇》、《吴子-图国篇》,然皆寥寥数语,均未能对国家用兵法则进行深彻阐述,而《尉缭子》全书二十四篇,前四篇专门论述国家兵道,即君王用兵的根基谋划,其后二十篇具体兵道也时时可见涉及朝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总体论断,堪称完整的王者兵书。
笔录还写道,王者谋兵,其一战局胜负在人事,不在天地阴阳鬼神,其二兵胜于朝廷,国强民富,不战自威,其三战事不赖外援,自强独立而战,其四依法治军,治兵之本在重耕重战,其五民为兵事之本,战威之源,当励士厚民。
夏侯云每每重读穆雪留下的这些书简,每每都有醍醐灌顶的醒悟、甘露洒心的欢喜,好似懵懂少年独走黑夜野径豁然见艳阳下一马平川。夏侯云默然出神,穆雪生就淡泊心性,清旷高洁,又兼诗书培育,养成她温雅安详的举止、高贵清逸的丰神,她走了,却永远走不出他的心。假如时光倒流,假如,这纷纭人世,缺少的便是假如。他默默叹了一声,阿雪,我好想你,丫头,我好想你,好想你……
灯光温柔泻在铁梨木的床上,泻在貂绒雁羽的被褥上。
穆雪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瞧着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言词。夏侯云却觉得这比世上所有诱惑的任何动作和任何言词,都要令他浮想。轻盈的素丝长裙掩住了她的躯体,露出来的只有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一双纤秀玲珑的足踝,他却觉得这比世上任何一个赤.裸的美人还要令他心动。
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他的呼吸撩着她,她微微笑了,笑意隐在唇边。那双黑色的眸子漾着醉意朦胧的波光,一瞬间,他便觉得自己沉入了那片温柔的春水里……他贪婪地吸吮玫瑰的芳香,她的双臂环抱他的颈,空气都暖洋洋的,醉醺醺的……他滚烫的唇滑到她的颈,滑上她的胸。便是最美的花蕾也不及她的馨软。便是最美的玉璧也不及她的温润,他更贪婪地求索……她轻如一片云,柔如一片云。她如一片云在他身边萦绕,云深处的缥缈仙境如此美妙奇丽……
云中汩汩涌起红色的液体,云散开了,穆雪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开双臂,一道道殷红的血痕渗破了她雪白的肌肤。她浑身是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她一声声呼唤着:“木头。木头……”
夏侯云惊恐大叫:“不——”
夏侯云遽然站起,头撞上车顶,手中的书简“哗啦”掉在地上。感到车体的摇晃,原来又是一梦。全身却已被冷汗湿透,凝视着悬在车厢的青铜剑,神思恍惚。
马蹄靠近,有人跃上车,车门被推开,现出一个少女来,穿着一件金线锁边的月白衣裳,裙底袖边细工精绣着数朵盛开的粉红色荷花,淡雅悦目,又华丽耀眼,乌黑的头发只簪一双紫玉钗,素素净净,大有出尘之姿。
“明芷?”夏侯云不悦道,“让你回龙城,你怎么又追上来了?你哥呢?”
燕明芷小心翼翼捧过来一个小巧的白玉罐,放在书案上:“这里面是我来之前亲手煮的燕窝,还热着,表哥,你吃点吧,我知道你们是办正经差事的,我就是在家里憋得久了嘛,保证不添乱,表哥,我会做饭,给你和明睿哥哥做饭吃,好不好?”
燕明芷,燕明睿十三叔的独女,十五岁,眉凝春山,目敛秋水,嘴角向上弯似浅笑,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婉转又如百灵啼唱,鬓发边插戴着两支点翠凤钗,一条凝白丝绦束着纤腰,楚楚不盈一握,衣裙用异香薰过,淡淡的,芳馨轻弥。
“谢谢你。”夏侯云倒了一碗燕窝粥,“军中自有伙伕,你不添乱才怪。这么不肯安分,我会劝十三舅赶紧把你嫁出去,别祸祸燕家了。”
燕明芷在夏侯云那似玩笑似认真的注视中,感到一阵心跳和羞涩,羊脂白玉的脸上飞起朵朵红晕,低眉道:“全凭表哥作主,不过,我想告诉表哥一句话,北夏一日不稳定,阿芷一日不成婚。”
夏侯云一怔而笑:“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莫不是明睿教你的?”
燕明芷撅嘴:“自然是我自己的想法,哪用得着别人来教我。”她敛眉端坐,婉约如歌的声音显然底气不足。
夏侯云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眼光看了看燕明芷,微微笑道:“明芷,你们女孩子该唱歌就唱歌,该跳舞就跳舞,该成婚则成婚,北夏的天自有北夏的男人顶着,你还是赶快回到你阿母身边去吧。”
燕明芷低眉轻声道:“你这儿太乱了,我帮你整理一下吧。”她屏着气收拾摆放零乱的书案,尽管她的动作很慢,可还是碰掉了奏折,弄倒了笔架,打翻了茶碗,比不收拾更乱了。
夏侯云打趣道:“做不来的事儿别勉强自己,你还是放下吧,我自己来,明芷,你不要这么紧张,瞧得我直别扭,放轻松点。”
燕明芷闪着水汪汪的双眸,忽然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悻悻然道:“我素日里散诞惯了,今日听从明睿哥哥的劝诫,少不得也装一回斯文,充一次娴雅,谁知只顾拿姿势,头也晕了,眼也花了,颈也痛了,腰也酸了,腿也硬了,脚也麻了,舌也噪了,口也干了,受也受不得了,撑也撑不住了,再要端架子,我就瘫了,爬也爬不起来了!我再也不做什么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
叽叽咕咕的,像只饶舌的百灵鸟。
夏侯云:“四舅说你老实,我看你可不大老实。”
燕明芷含娇道“人若是太老实了,岂不是无趣得很?”抬起脸孔浅浅一笑,“四伯说表哥是个与众不同的,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呢,不骑马,坐车,这晃啊晃的看奏折也看不清啊,一个人在车里,也能撞得这么大车差点儿翻了,表哥想伸伸拳脚抖抖腰,骑马多好啊。”
夏侯云:“女孩儿家家,跟谁学的这般滑舌!喊你哥过来。”
燕明芷伸展双臂:“表哥好生眼拙,我才不是小不点的小女孩子!你瞧瞧我,个子不高也不矮,身条不胖也不瘦,容貌呢,不算太好看可也不难看,年龄嘛,不算太大可也不小,我是大人,如假包换!”把胸一挺,胸前耸起一对小巧的丰满,可爱如一对小鸽子。
夏侯云:“丘家大营要到了,喊你哥过来。”
燕明芷吐一吐舌头,跳下车,跳上马,欢快的歌声随之传来:
“生存可以快乐地歌唱,死了也不必悲伤,为什么苦苦留守在这一片土地,这里是我们可爱的家乡。我最爱唱的一支歌,你的情是飘在我心里的芳香,我说但愿今生长相伴,你牵着我的手一起看斜阳……”
——————————。(未完待续)
ps: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一更。
236 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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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红顶大帐中,燃烧着数十支粗如儿臂的红色蜡烛,四面角落的炭火盆里,银色无烟的木炭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夜来的寒冷。雁栖湖所有的贵族聚到了这里,为云王接风洗尘。
云王为丘家在大地动后的积极救灾措施表示赞赏,为雁栖湖民众的热情接待表示感谢,为雁栖城的重新走向繁荣富庶表示期待,祝福雁栖城在丘家的治理下在以后的岁月里更加兴旺强大。
贵族们心宽了,眼开了,咧着嘴笑,敞着怀喝,美酒佳肴,鼓乐欢歌,红顶大帐中的气氛极为欢愉融洽。丘城主眼望主座上的云王,眼中烈火熊熊,雁栖城是丘家的,雁栖湖是丘家的,谁也撼动不得,不需要太久,那个主座,也是丘家的!
二十名华衣少女翩翩起舞,彩袖翻飞,媚眼翻飞,舞步轻如燕,舞态美如仙。
燕明芷灿然笑道:“表哥,一直听说丘家的女儿貌美如花,今天总算看到了,真的像花儿一样美丽哦。”
丘城主怒了,故意的吧,明明是舞姬,生生往丘家女上靠,羞辱丘家女吗,可开口斥责,难免落个以大欺小的把柄,一时气得七窍生烟,当他看到众少女缓缓屈膝渐渐平仰,宛似曼妙鲜花悠悠绽放,一身红色衣裙的丘娉婷的时候,丘城主一口老血涌上喉咙!这个没脑子的女儿,竟然替下舞姬,混在舞姬中跳舞,怎怪得燕家人轻瞧!
人们并没在意燕明芷的话,只望着红如霞火的丘娉婷,她疾速旋转着。环珮琳琅现于众少女中间,衣袂飘然如蝶展翅,姿容昳丽如娇花舒香吐蕊,人们看得呆了,瞧得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忘了喝酒。忘了笑叫。而当那幅仿若真人大小的绣像霍然出现,众少女山呼“大王金安”,座中众人个个目瞪口呆!
夏侯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燕明睿不由得叹气。那人显然在想别的事,浑没注意舞姬们献的什么舞,也没注意到丘娉婷是群舞的中心,转目注视丘娉婷。眼波清亮而含了三分悲悯。
丘娉婷看到,中间虽隔了燕明睿。燕明芷还是坐得离夏侯云很近,又一脸灿烂笑容,在丘娉婷看来,那就是挑衅的、得意的笑。丘娉婷克制着心头燃起的愤恨火焰,而夏侯云的兴致缺缺,激得丘娉婷只想冲上去撕烂燕明芷的脸。为了这个心如铁意如冰的男人。能对她青睐,她已等得太久太久。做得太多太多,希望触手可及,她不允许任何的介入来使她功亏一篑。
丘娉婷对着夏侯云嫣然一笑,再回眸嫣然一笑,和众舞姬翩然退出。
一众雁栖湖的贵族们酒酣耳热,醉熏熏乐陶陶各自到丘家安排的驿帐休憩,更使他们心花怒放的是,各驿帐中早有一名年轻的美貌女子垂手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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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冬日的冷风无情地吹过大地,穆雪闻到了浓烈的酒香,听到了喧闹的吆喝。她木然地站着,湖水已结了一层冰。
夏侯云就在雁栖湖,就在丘城主的红顶大帐里。
遥望夜空,穆雪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孩子是她在困境里求生的希望。往事如烟,在心中翻滚,他讨好的笑,霸道的拥抱,咬破唇瓣的热吻,那个善良又狡黠的少年,冷漠又失意的青年,那一夜,她只记得,他掀开被子,迈步下床,向她走过来,便是那一眼,也看出他肌肉鼓耸却不粗犷,是一种紧实温润的强壮健硕,他的胸膛很宽厚,有让人化身为猫蜷伏的安宁,他的腰很细致,有让人化身为蛇缠绕的魅惑,他的臀很翘,腿很长,肌肤光洁得近乎华丽,他是个能让女人沉沦的魔鬼啊。
夏侯云,夏侯云……穆雪无声地低唤。
黑色大鹰飞来了,它舒展着巨大的翅膀悬在寒冷的空气中,几片薄云从它的身边飘过,只一会儿,它就从浮云的下面如箭飞来,带着一种王者的凛凛威风,从容落在穆雪的身边。
穆雪轻抚着它闪亮光滑的羽翼,对它展开一个感谢的温柔微笑。黑鹰明锐的眼睛注视着穆雪,低低地欢唳,用自己的头来蹭摩她的身体。穆雪微叹,它那琥珀色的明亮眼睛毫不介意人的外貌,而人呢,既有心灵的善恶,也分容颜的美丑啊。
又一只黑色大鹰飞来,脚爪抓着一只野鸡。它收了翅膀,轻轻地擦过那只黑色大鹰的颈项。穆雪心中一动,黑色大鹰带来了它的伴侣,飞在云端的它不再寂寞,她伸开双臂将两只鹰搂住,眼里,有泪光闪了一闪。
孩子在肚子里翻了个身,踢得穆雪一阵哆嗦。望着茫茫的夜空,泪水,再也忍不住,寒冷的暗夜里,穆雪一任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流下来……
**********。
乔飞一路哼哼叽叽哼着牧羊曲,一会儿踉踉跄跄转着圈儿,一会儿飘飘忽忽走得飞快。乔飞个子大,酒量却不大,酒往上涌,燥热难当,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呃,随手扔掉了貂皮斗篷。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儿,也不知走了有多远,乔飞睁大了醉意朦胧的眼,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军帐,嘴里叽哩咕噜地咒骂,烈酒在他体内燃烧,他索性敞开皮袄,仰起脖子,用吼叫似的低音唱起歌来:
“在那古老的草原上,有一匹野马孤独奔放,它像银色的旋风,它像耀眼的电光,飞驰在草地与山林,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乔飞酒喝多了,歌还没唱跑调,也没唱错词,“啊哈,”打个趔趄,他接着低吼,“……天苍苍,野茫茫,风儿在无垠的草原歌唱,阿妹是春天的鲜花开放,呃,阿哥的胸怀象草原宽广,我们一起奔跑迎接朝阳。你的眼睛有我看得见的爱的光芒,我们一起漫步送走晚霞,呃,你的笑声让我听得见爱在飞扬……”
“嚎什么嚎,赶紧滚!”夜风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乔飞唱歌的兴致正高,冷不丁被打断,勃然怒吼道:“什么人。呃。滚出来!”
“小翁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还想活命的赶紧滚蛋!”
乔飞摇晃着巨大的身躯哈哈大笑道:“敢叫我乔飞滚蛋的人都已经到幽冥王那儿滚蛋玩去了。呃,不,敢叫我乔飞滚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王!小子。你的脑袋还没我的拳头大,你的脖子还没我的胳膊粗。跟我喊滚蛋,呃,我的锤呢,我的锤……”他低头找他的链子铜锤。身体不受控制地原地转了三四个圈儿。
乔飞?铁鹰骑四大都尉之一的乔都尉?乔飞的锤?飘过草原的云、吹过沙漠的风都在传颂乔飞的锤,上马一对七十二斤的金瓜铜锤,随身一个链子铜锤神出鬼没。
乔飞并没有看到黑暗中数个人影抱头飞奔逃走。连打了两个酒呃,一时想不起自己在找什么。再打个酒呃,东倒西歪连退数步,两条胳膊直直平伸,然后好似山崩一样轰然倒地,巴唧巴唧嘴,他睡着了。
风呜咽,夜沉寂。
乔飞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他觉得自己站在火山口,灼热的空气将他整个儿笼罩,他站立不稳对着火洞一头栽了下去,却又觉得自己掉进了冰洞,一个寒峭透骨的冰洞,冷,冷……
忽然,一缕金色的光芒亮起,一股浅浅的、暖暖的气流慢慢地流过来,流过他僵硬的躯体,流过他模糊的意识,迷迷糊糊中,他觉得有一双手为他扣好了敞开的衣襟,有一双手为他盖上了厚厚的毡毯,有一股清凉的甘泉流入他烧灼的胸腔,传到他心上的是一种他从未体会的温柔和怜爱,隐隐约约中,他看到金色的火焰下有一个人影,披着一头闪着金光的长发,他甚至看到那人美好柔和的侧影线条,啊,是盘龙山的女神为他驱走了冰寒,带来了金色的温暖,是锦江的女神滋润着他干涸炙热的心灵,他把他的头向着金色的火光,向着金色的人影移了移,嘴角边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静静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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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疏落落的星星,悄悄地点缀在雁栖湖上墨蓝色的天空里,月儿隐藏在弥漫的夜雾里,大地是黑沉沉暗濛濛的,雁栖湖闪着淡淡的冰光,湖面上冷风刺骨。
夏侯云坐在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这一片结了冰的湖水。
有凄凉婉转的笳声飘散在空阔的湖面上。
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晚,在凤凰谷的冰河边,穆雪与他一起练剑,静静地听他絮叨,她便是月下琼楼临风而立的仙子,她淡淡的笑颜那样的婉约灵动,直如玉树堆雪,又似浸满了春风春雨那么温润柔和。
阿雪,你说你相信我一定会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雄,你说你相信我一定会完成北夏的大一统,这个梦想刚刚起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会一步一步去做,可是,阿雪,你在哪儿,没有你,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雄也是孤独的,完成北夏的大一统也是不完美的。
阿雪,我亲爱的妻,你在哪儿?你可在想我?我一定会找到你,上天让我们相识相爱,不是为了让我们人间幽冥,再无相聚之期的!
夏侯云长剑出鞘,用剑劈出一大块冰。
燕明睿走了过来。
那一大块冰在夏侯云的剑下,慢慢显出了一个人的身形,冰纨雾鬓,含情如有所待。
燕明睿觉得自己的心里涩得慌,把深藏的情藏得更深。难过的,永远不是死去的那个,而是活着的,又不肯忘的人。
“你来了。”
燕明睿挥去满心酸楚,笑道:“与老泥鳅谈得怎么样?丘婵娟被送到东夷,他跟你要解释了吗,提什么要求?”
就在刚才,在丘家议事帐里,丘城主哭诉丘婵娟无辜,夏侯云令人把水鹂押过来,挥退旁人,丘城主听到水鹂的述说,他岂有不知墨勒,曾因偷窥丘婵娟洗澡被送进角斗场,算他勇猛,逃过狼口。堂堂丘家嫡长女,与奴私通不够,还与小叔私通,甚至怀一个自己都分不清生父的野种,丘家的脸面,被她丢尽了。在此情况下,丘城主哪里说得出让夏侯云补偿丘家,封丘娉婷为后的话来,也不甘心说丘娉婷进宫,补偿大王,那样后位必然旁落。那一张老脸,变化不要太精彩。
丘婵娟偷情,穆雪可能被掳,夏侯云只字没提。
瞅了瞅燕明睿漫不经心的样子,也漫不经心道:“那是他的女儿,老泥鳅再不在意,难过总是有的,不管他提什么要求,允不允,在我。他是雁栖城的城主,是丘家的家主,一个人心有所顾忌,做事就不会太冲动。”
“能够维持表面的和气就行,”燕明睿猛喝了几口酒,深深叹气,“娉婷翁主送来的那幅绣像,你看也不看一眼真是可惜了。郎越说,看起来有风起云涌的气势,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大气的画图,桑强说,绣像上的大王惟妙惟肖,冷不丁会让人看作真的大王。——我看,娉婷翁主可是用了真心的。”
“真心,什么是真心,”夏侯云道,“她说喜欢我,只因为我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跪在她的红裙下嗅她的脚,只因为我是北夏的王,有着北夏最大的权力,能给她作为女人最大的荣光,她要证明她能够对北夏的任何一个男人呼来喝去,用她的征服证明,她才是北夏最美丽最得意的女人。”
燕明睿举起酒袋,又是一气猛喝:“太绕,直说她喜欢的是你头上的帽子,不是帽子下的人,不过,你这个人,也没那么差吧。”
“没有身份抵衬,谁能瞧出好来?”夏侯云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想把自己灌醉吗?”
燕明睿噫了一声:“喝醉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开心的,不开心的,都不想了。”
夏侯云:“你要是因为不开心喝醉了的话,醒过来更难受,不但身体难受,心里的难受也不会少,什么事这么不开心,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燕明睿打了个嗝:“我问你,她死了,你很难过,是不是,你就没喝醉过吗?”
夏侯云:“你看到我醉过吗,只有懦夫才会借酒浇愁,酒是浇不了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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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 故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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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明睿:“长安宫空下来了,不用你招呼,各州城各部落都在遴选品貌上好的女子,我都不敢想一年守制结束后,长安宫该是怎样的衣香鬓影,穆七郎人在凤凰谷协助黑鹰操练两支千人特战队,至乐园设下的赌局,下注的人越来越多,这次明芷又跟着你到处跑,我想,到时下明芷注的人赔得太惨,骂不死燕家作套。”
夏侯云:“明芷十五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三舅的意思,我明白,按祖制北夏王后皆出燕家么,而今燕家只得明芷一女,他却是忘了,外祖父已有遗命,燕家女不再嫁进王室,母后也因这个遗命,才弄了丘檀二人进北宫。你是明芷的哥哥,告诉她,别在我这儿费心。”
燕明睿苦笑,燕明芷十五岁生日,十三叔请夏侯云,夏侯云就没到,十三叔不死心,居然撺掇燕明芷跟着夏侯云南下,而龙城里,很多人看好燕明芷,毕竟,祖制摆在那儿,燕明芷是燕家独女,至于老燕侯的遗命,并不为外人知。
“真不考虑明芷了?”
夏侯云没开口,一剑一剑地雕琢着穆雪的冰像,半晌道:“你知道幽谷中的兰花吗?它圣洁,坚强,弃妖冶之色,去轻佻之态,无意与群芳争艳,不惹蜂蝶狂舞,在冷雨中挺立,在幽谷里怒放,接受风雨的考验,经历冰霜的洗礼,无论点缀叶间,还是飘落地上,始终一尘不染,即使埋入泥土,也是一片冰心。洁白无瑕。”
燕明睿:“兰花?”
夏侯云徐徐道:“兰花,不仅纯洁,而且刚强,坚毅,满含温情,不因为山谷的贫瘠偏僻而遗弃不屑,独生幽径荒郊。任听荣枯。幽林自芳。”
燕明睿心中一酸:“我明白了。”举起酒袋。
夜雾茫茫,冰湖茫茫,万籁俱寂。
夏侯云:“如果你真的清闲到喝酒打发时间。那还是回龙城和徐树林作伴吧,这次把四大都尉带出来,他都快哭了。”
八月中秋过后,龙城为扩充铁鹰骑。加强对军队的管控,将中尉军、卫尉军合并称龙卫。蒋思辰为龙卫卿,佚二品,徐树林调任铁鹰骑总教头,佚二品。京畿诸卫整编成虎卫,桑家二郎桑猛任虎卫卿,佚二品。各地驻军统称威卫,由佚四品郡尉管制。归太尉府统辖,边防军称武卫,设佚三品安东、安西、安南、安北四大将军,东武卫与东夷隔营江、兴岭驻,西武卫与西戎隔弱水、贺山驻,南武卫与秦军峙,北武卫与北方熊氏五部抗。
在龙城,龙卫卿蒋思辰轻车熟路,日子过得不要太快活,四大都尉一走,四万人马的铁鹰骑,难怪徐树林一张俊脸青成了西瓜皮。
“过两天便得分道,我和桑强去南武卫巡边,唐越和乔飞护送李典客去西武卫,重中之重是要换到西戎的粮食衣物,我们几个离开铁鹰骑,也就徐树林吃点苦,却是不妨龙城其他衙门口的运作。”燕明睿摇摇酒袋,倒不出一滴酒,叹了口气,又道,“老泥鳅在雁栖城只手遮天,不避开他的视线,我们这一次南巡,看到的听到的便是老泥鳅让我们看到的听到的。”
夏侯云:“我们的宿营地虽然是老泥鳅安排的,毅叔已在通向宿营地的暗处撒了暗卫,丘家的人想拦,也不好在明处,只要他们敢下暗手,就别怪人到雁栖湖吃鱼虾去了。”
燕明睿嘟哝道:“好像什么事你都想在前头,应对起来不急不慌的,那些将到已到龙城的美人儿,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夏侯云:“都是我们北夏的美女,当然要配我们北夏的好男儿,明年的鸾城大会,增设军中未婚将士比武,获胜的看上哪个美人,我就赐婚。”
燕明睿吃惊道:“不是吧,你要把那些奔着你去的美人,赐给军中的将士?那些美人岂会甘心?”
夏侯云:“这件事,我和少府说过了,祭天大典后,掖庭开始接纳各地美人,愿意接受赐婚的,留在掖庭,不接受的,哪里来回哪里,我可没有闲钱养闲人。”
燕明睿嘴巴张得更大:“有人阳奉阴违怎么办?”
夏侯云:“不接受赐婚,又不肯回家,那就去王陵侍候先王的嫔妃。不过是些小女子,你觉得能翻出什么花?”
燕明睿垂下头来,是啊,这世上能翻出花来的女子,有几人呢。
夏侯云斜瞅着燕明睿:“你老大不小了,到时准你先挑一个。身为贵胄,姻缘大多不由己,或与世家联姻,或与各部落亲贵联姻,四舅不是那种看重门第的,选一个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也非不能接受。无论你怎么选,夫妻乃人伦之首,子孙乃传承之根。我也没多的话对你说,如有喜欢的,不要放过,男欢女爱,若无情意,枉过一生。”
燕明睿默然一会儿,道:“才貌固然重要,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明哲倒是没放过他自己喜欢的,撇开那重说不清的救命之恩,二嫂在燕家,上孝舅姑,下恤奴佣,便是因玉珮一事被禁足,明哲离家,数月无音信,她也有私里怨言,待人还是一如从前的宽厚。我有时在想,丘家当年发生的事半点探不出来,二嫂也不吐半字,只怕那事真不简单。至于二嫂,一个人能装,总不至于装一辈子吧。”
“四舅母因着冬冬被害,身体大不如前,四舅又忙着衙门里的事,你真该娶个撑得起燕家的妻子了。”想到丘婵娟温婉良淑的贤名,想到丘娉婷的美貌和愚蠢,夏侯云摇摇头,丘家女还真不好说。
燕明睿忽然道:“那颗珠子,你当真要拿去换东西?”
夏侯云:“西戎处在中原通往西域各国的交通要道上,西来东往的商队都要经过凉州,西戎之盛,盛名不虚,我们有的,他们都有,他们有的,我们很多没有。敦煌,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大而盛的敦煌城,在西戎的逐渐强盛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西戎太子求娶敦煌城主的千金,没有特别的宝物打动不了人家的心。以我之所有,易他之所有,以我之所需,易他之所需,如此而已。”
燕明睿:“可,那颗珠子,不算是你的东西吧。”
夏侯云没接话。那颗璀璨如月的无名玉珠,穆雪曾随口叫它九转轮回珠,在沙漠客栈,由一颗珠子引发数百豪强绝死而斗,后来才知,那是张寒送给她十七岁的生辰礼,他听得心塞塞的,在照顾她起居的那些日子里,取走玉珠的机会太多,他终于忍不住下手了,她问过他一次,他顾左右而言他,她就没再问。那时候,他和穆雪朝夕共处,每次想到这件事,他就忍不住嘴角上扬,他觉得,在她心里,他还是比张寒重的。而且,他真心不喜欢那颗玉珠,不仅是张寒所送让他刺眼,更因为它是个沾染了太多人命的陪葬品,是个兆头不好的凶物。
燕明睿见夏侯云不语,悻悻道:“你媳妇的东西,你自然用得,随你了。”
你媳妇。
是啊,她是他的妻。夏侯云站起身,抬头只见朦胧的新月,寂寥的天边又似有一双黑眸望他,那美丽的双瞳浸在深深的两泓潭水里,闪着温柔如水的波光。她的人也如水一般,是清幽宁静的泉水,是沄沄湍急的溪水,是澄澈潋滟的湖水,是波涛汹涌的海水,是一股终将他吞噬淹没的洪水……阿雪,就那么突然从他生活里消失,使他突然陷入悔恨交织的回忆,留给他最残忍的一夜夜孤独。
真若丘檀二人与苏伯颜合作,苏伯颜敢做出掳人的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阿雪,那么倔,那么烈,她还活着吗?
“月下曾相携,水畔也相依,温存随风去,往事成追忆,日月有盈亏,相思恨别离,婉转迷旧路,魂去归来兮……
阿雪,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着,等我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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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营地,燕明睿往自己的寝帐走。夏侯云走着走着,金顶帐在望,穿金甲卫戎服的黑鹰,却一个个倒在地上,横七竖八,面带笑容。夏侯云握紧剑柄,刚到帐门口,冷毅从帐篷里闪出来,拂尘一抖,施一礼:
“老奴参见大王。”
“毅叔?怎么回事?”夏侯云松了手。
“老奴接到暗卫消息,送来给大王过目,不然,大王这金顶帐,怕是又要付之一炬了。”
夏侯云怔住。
冷毅:“老奴身残,红粉亦是骷髅,大王先去驿帐吧,不然,只怕明天铁鹰骑会大损颜面。这一次消息算不得急件。”
夏侯云:“多谢毅叔。辛苦毅叔去请丘城主,请他来看戏。”
冷毅甩了甩拂尘:“大王,老奴放肆一言,先王逝去,大王守制一年,有些事,少府还是可以操办起来的,长安宫,总是要有女主人的,早日定下来,人心也早安下来。”
“我自有安排,过了正月大祭,少府会忙起来的。”夏侯云道,“毅叔不必多想。”
夏侯云漫步来到军中驿帐,袖手等候,直到看见冷毅和丘城主远远往这儿走,才撩起帐帘,慢慢进帐。
——————————。(未完待续)
238 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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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驿帐的面积并不大,灯台上有一盏松脂灯,角落里燃着炭火。
便榻上蜷曲着一个人,一声低低的呻.吟,似是梦呓,看起来已经入睡,白皙的面颊靠在枕上,乌黑的头发半掩着脸庞,身子紧拥着棉被。
夏侯云嘴角微微勾了勾,除了丘娉婷,没人敢这么晚这么固执地来打扰他。咳嗽两声,他双臂环胸,两脚交错而立。
这时,丘娉婷的头在枕上动了动,吐出两声呢哝的呓语,她的身子也动了动,于是棉被向里侧滑去,然后翻过身,睁开眼,似是感到烛光刺眼,抬起手掩住眼睛,片刻放下来,似是感到帐内有人,缓缓坐起来,眼珠轻轻一盼,如梦,如幻。
夏侯云的呼吸为之一窒。
丘娉婷的这一系列动作,本是再寻常不过,在她做来却似一支摇篮曲,让人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进入甜美的梦乡。
夏侯云想起金顶帐外倒地的黑鹰,心头微凛,眼前的丘娉婷,与他所知的那个泪美人似乎不太一样。
红裙白纱,丘娉婷款款下了床,向夏侯云裣衽一礼:“娉婷参见大王,大王金安。”
深夜出现在行军驿帐,本极不合规矩,可她淡淡的笑,简单的问候,却又极合规矩。
夏侯云听着这十个字的见礼,不由得想到丘婵娟在北宫花园里跳起的手鼓舞,他一个疏忽,中了丘婵娟的魅惑,理智与欲.望的对抗,令他气血翻涌。是穆雪赶来打断了丘婵娟。
夏侯云的嘴角扬了扬,那时候他和穆雪大概就已陷在不自知的情意里了,所以她才不顾北宫所有人侧目,强行从飞霜殿带走了他,而他对她的霸道带走心花怒放。
今夜,如果他要,没人会来打扰他。
夏侯云想着。嘴角又耷了下来。一股浅浅的香气扑入鼻端。是少女的体香,还是衣裳的薰香?
丘娉婷看到夏侯云静立不语,不似前番那般冷漠刻薄。心中微喜,双臂轻展,白纱飘飘落地,腰肢款动。玉指翻飞。
夏侯云飘远的思绪被丘娉婷的动作带回来,但觉她不是在解衣。而是在舞蹈,每一个解衣带的动作都在诉说一种风情,转完又一个圈后,丘娉婷那完美的几乎毫无瑕疵的躯体。出现在他面前。
那鲜花嫩草般的少女之躯,挺立在帐内温暖而干燥的空气中,娇嫩的肌肤几乎是半透明的。泛着清晨里第一抹霞光的微红,那对圆圆的、挺立的、柔软而又可爱的*。因均匀的呼吸而轻轻颤动,随着这荡人心魄的颤动,两朵粉红色的花蕾在灯晕下悄悄开放。
衣衫解尽,舞蹈并未停止。
夏侯云身子僵住,这晶莹细润、如天使般曼妙无瑕的胴.体,撩拨着他的眼,头脑里有一阵晕眩,二十五年的生命里,他只在那一夜与穆雪欢好过,那*蚀骨的感觉,令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他以极大的忍耐,忍住了初尝人事恨不能夜夜狂欢的冲动。
没吃过肉,不知肉的滋味,可能一辈子不吃也不会觉得难受,可吃过一次,食髓知味,面对一碗美味之极的红烧肉,要忍住不吃还行,要忍住不去想肉的滋味,怕是谁也做不到。
此种情形,夏侯云便感到了自己身体的某种变化,想起了与穆雪欢好的那一夜,无声呼唤她的名字,眼底唇角渐渐浮起寂寥的涩意。
随着舞步,丘娉婷侧卧在了便榻上。
烛光如此柔和,她就这么躺在那儿,柔和的烛光洒满她乳白的*,却又留下几处阴影,——那是诱人疯狂的阴影。她就这么躺在那儿,这是等待的姿态,也是接受的姿态,更是邀请的姿态……
夏侯云心头阑珊,没了让丘城主看笑话的意思,转身往驿帐外走。
“站住!”丘娉婷翻身坐起,被无视的感觉是一根毒刺,现在毒已扩散。
夏侯云木无表情:“你叫我站住,想让我做什么呢?”
丘娉婷颤抖着:“你,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夏侯云深深地吸气,缓慢地呼出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我现在很想休息。”
“你,你真的不明白吗,”丘娉婷眼中蕴了泪,“九岁那年第一次见你,我就发疯地喜欢你,我对你说,你是北夏山河的主人,我就是你美丽的王后,我对你的感情只变得越来越沉重,我每天都在思念你,现在你的长安宫里并没有别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做你的女人?”
夏侯云摇摇头:“娉婷翁主,你年轻漂亮,像草原上盛开的鲜花,有很多很多喜欢你的小伙子。”
丘娉婷大声道:“不!等闲的男人根本不在我丘娉婷的眼里,趴在我脚下的那些人不值得我低头去看一眼,最美丽的女人应该属于最优秀的男人,我的容貌只为王而娇艳!”
夏侯云忍耐地:“娉婷翁主,我要怎样说你才能明白?”
丘娉婷忍着泪:“王,你是因为姐姐而拒绝我吗,姐姐温和贤良,她对你很好,可是我会比她更温和更贤良,我对你会比她做得更好!”
“你温和贤良的姐姐!你姐姐对我的好!”夏侯云沉了声音,“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丘娉婷的泪忍不住落下:“我不管!我不回去!我要的人是你,是你!除了你,我谁都不嫁!”
夏侯云声音渐冷:“我认为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你这么做是在轻视你自己。”
丘娉婷泪如雨飞:“你,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
夏侯云霍然转过身,直视丘娉婷的赤.裸,冷冷道:“那我应该怎样对你?三叩九拜把你娶回龙城?敕封你为北夏云王的王后?娉婷翁主,你自小就是雁栖城丘家最璀璨的明珠。父母爱你,兄嫂疼你,仆婢敬你。宝马雕车,锦衣玉食,似乎天生为你准备,规矩,礼教。在你眼里。不如一鸿,你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贵不可言。从不被拒绝,也从不知克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年轻,你漂亮。无数男人愿意趴在你裙下嗅你的脚,你喜欢看到男人为你人脑子打成猪脑子,你为此沾沾自喜,对他们的头破血流指手划脚。娉婷翁主。本来我不想说你,因为你与我并不相干,但是。你在逼我说,你这样的人。心里除了自己,再无别人,除了病态的贪欲,再无一丝真诚!”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钉锤,重重敲在丘娉婷的痛脚上,她努力保持的妩媚风姿迷人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嘶声喊一嗓子,竟不顾一切跳下便榻,对着夏侯云又踢又打。
夏侯云双手一送,将丘娉婷重重扔在便榻上,拍了拍手:“执念的膨胀最终将人送上死路,我不会计较你今天的犯上无礼,但是,再有下一次,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丘娉婷直气得胸膛都发了红,全身发起抖来,想抓什么,军中的驿帐空空如也,伸手去抓灯台上的松脂灯。
“娉婷翁主,你想烧光驿帐就扔灯,火焰一起,让赶来救火的人都看一看赤.裸的你。”
丘娉婷双手抱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喊!
夏侯云掀起帐帘,又回过头补了一句:“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丘娉婷,你穿着衣服还好看些,脱光了只会令我感到恶心。”
望着七八丈外的丘城主,夏侯云冷冷道,“丘城主,你丘家的女儿,可真叫寡人大开眼界!”
丘城主一张老脸忽黑忽青。
水鹂的招供,让他知道,云王恼极了丘婵娟,他正想着不如让丘娉婷走正常的选美进宫程序,由丘娉婷在美人们中脱颖而出,获得云王青睐,让云王欲罢不能,从而登上后位。长安宫大总管冷毅夤夜前来,面色不虞,他一路都在想哪里安排不够妥当。
丘城主实在没想到,他的小女儿再次做出自荐枕席的事来,在成功修习绝顶媚术之后,再次失败,被云王申斥,丘家的脸,丢到雁栖湖底了!经此一事,丘娉婷休想进宫伴驾。
不得不说,于耀在丘家女这儿真相了,丘家女传承下来骨子就是轻的,好容易歹竹出一根好笋,还被祸祸得人不人鬼不鬼。
**********
黎明前的这一刻总是最黑暗的,风声凄迷而寒气透骨。
树影的黑暗里,站着一个淡淡的人影,脸隐在压得很低的绒帽里,身子藏在厚厚的羊绒长袍里,白色的霜花凝结在帽子上、长袍上。
是丘碧珠。
她是丘娉婷的侍女,跟着丘娉婷进入金甲卫的宿营地,看着丘娉婷盈盈一笑,笑得金甲卫抢着和她说话,争着领她到云王寝帐,看着丘娉婷嫣嫣一笑,笑得金甲卫五迷三倒,腿肚子打转自落春梦,看着一个老内侍不为所动,坚拒丘娉婷进入云王寝帐,拍向丘娉婷的后颈,将她送到驿帐。
丘碧珠心里冷笑,权力就如原野上跑过的野兔,谁也不是它长久的主人,谁都可以追逐它、占有它,便是女人也不能免之。自诩美貌无双的丘娉婷,将云王的后位看成了自己掌上的明珠。
很久,很久,丘碧珠终于看到那个高大健硕的身影从营外走来,看到巡检路过的士兵无一不向他弯腰行礼,冷笑又在她心里泛起,北宫里的女人,太子从不沾一指,龙城风传太子不行,窝在丘家羊圈里的秦妃已有重孕,可见太子是行的,那么,现在的云王,能拒绝妖姬一般的丘娉婷吗?云王若是真被丘娉婷惑住,丘家谋事便成了一半,容貌已毁的秦妃,怕是再难得云王的欢心。
丘碧珠冻得快僵了。
她看到丘城主来了,看到云王进了驿帐,没多久就传出丘娉婷发疯的叫喊,她不觉大大地松了口气,云王心志之坚,着实罕见,那么,就算云王不喜秦妃容毁身残,也一定不会放过害了秦妃的丘家,机会还是有的。
丘碧珠感到兴奋,和幸灾乐祸,从来要什么有什么的丘娉婷,也品尝了想要要不到的滋味,呼风唤雨的丘娉婷竟然卑微到把自己送上门去别人都不要的地步!
这时,丘碧珠发觉长时间的僵立不动,自己的身子又硬又麻,跺跺脚跳了跳,尖叫——一双强有力的手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叫声只在喉咙里滚动,嘴被捂得严严实实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她本能地又踢又扭,却看到一双狭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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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 偷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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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狭长的眼睛眨呀眨呀,满满的全是耍弄的笑。很快,丘碧珠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小的、暖暖的帐篷,站在面前的男人个子不高,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像——一匹立在山峰随时准备攻击的狼。
唐越紧紧瞅着丘碧珠,眼里含着打趣的意味:“喜欢大王这不丢人,何苦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瞅,大冷的天,大半夜的,不觉得辛苦么?”
丘碧珠冷冷道:“你以为是个女子就该喜欢你们的大王?如他那般的人,躲还躲不及呢。”
唐越有些惊异,忽然一伸手拉下了丘碧珠那件厚实的外袍,只见她二十来岁,普普通通的侍女服饰,着色是少见的天青碧,领口袖口镶着纯白的羊毛,她双眉微锁,眉宇间是淡淡的冰寒与桀骜,双唇紧抿,唇角边有一丝清冷疏落的笑意。
唐越瞅着她的眼神有一刻的发怔,丘娉婷华美灿烂似春天盛开的桃花,这侍女则似冰天雪地里赫然出现的一株凛冽寒竹。他笑了:“我认得你,你是娉婷翁主的侍女,听娉婷翁主叫过你‘阿碧’,阿碧,你叫阿碧吗?嗨嗨,既不是偷偷喜欢大王,那么就是私窥大王行营了,私窥大王行营,是犯大忌的死罪,说吧,谁派你来的?”
丘碧珠冷笑:“你们的营地有什么好看的,就你们那些吆五喝六醉醺醺的粗货,谁稀罕看。”
唐越挑起眉:“既不是偷窥大王,也不是偷窥行营,那你一个女孩儿家贼兮兮溜进男人们睡觉的地方,傻兮兮站了大半夜。你想做什么,给娉婷翁主望风?”
丘碧珠有些焦急:“既然认得我是小翁主的侍女,那就赶紧放了我。”
唐越冷笑一声:“看来你是不肯说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肯说是谁派你来的了,对付嘴硬的人,我毒狼向来有的是办法,窥营死罪。株连全家。我可以把你的指甲一个一个拔下来,把你的手指一个一个切下来,把你的眼珠一个一个挖出来。把你的耳朵一个一个割下来,把你的家人拉出来,在你面前一个一个捅破肚子,你说不说?”
丘碧珠用手指着唐越。哼一声晕了过去。
唐越反应快得很,伸手将倒下去的丘碧珠抄住。狭长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眨出一大片玩味的笑。行营戒备森严,老鼠也不可能溜得进来,她一定是跟在丘娉婷身旁进了行营的。他见多了少女对云王的远远窥探。却看不透眼前这个侍女,有意思!
唐越把丘碧珠放在铺着狼皮褥子的行军榻上。
丘碧珠头发散乱,面色苍白。一张脸如花瓣般娇小秀丽。
唐越用手轻轻撩开她的发丝,女子的淡淡体香飘在他的鼻翼间。玩味的笑更深,慢慢低下头,对着丘碧珠的唇吻下去。
丘碧珠睁开眼,一双明眸已蕴了森森怒意,不屑啐道:“到底是大王身边的红人,连禀性都学得一般无二,乘人之危,敝人行止。”
唐越满眼的笑:“你根本就没晕,哪里说得我乘人之危,我瞧你呀,装晕也装不象,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来转去转个不停,眼睫毛忽闪忽闪的闪个不停,我却奇怪了,你女孩儿家家的,竟然没被吓晕。”
丘碧珠冷冷道:“你说的这些算得什么,和丘家的刑罚相比,毛毛雨比瓢泼雨啦。”
唐越玩味更浓:“丘家的刑罚,哦,这就是你装晕的原因,不肯说你们的雁栖城,因为你不敢说。”
丘碧珠斜了唐越一眼,咬紧嘴,起身站起往帐门走去。
唐越嘿嘿一笑:“你现在就想走么?”
丘碧珠冷冷地:“笑话,我为什么不能走,难道等你把我当作奸细送给你们的大王?我对你们男人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唐越哼哼一声:“你把我当作空气呢。”
丘碧珠不再答话,向帐外走。唐越快步上前,忽地一把将丘碧珠抱起,丘碧珠本能地大叫,却没叫出声,她的嘴被唐越吻住了。丘碧珠怒极,**着,双手用力推拒,但他的胳膊那么强壮有力,她在他怀里连动一动的能力都没有,而他的吻,那么狂猛,那么热烈,那么沉迷地辗转**,吻得她的心里热烘烘的,渐渐失去了反抗的意识,神志恍惚而迷离,她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环抱着他的脖子,身子热而瘫软如绵,俨似踏在云里雾中,她不自禁地应和着他的火辣辣,眼睛阖上了,唇齿间溢出一声一声暧.昧的呻.吟。
唐越的嘴唇从丘碧珠的唇边揉到她的脸颊,再滑下来压着她柔细的颈项,呼出的气息热热地吹拂在她耳畔,他的声音压抑地从胸腔透出来:“阿碧,阿碧,我要带你走,说,说你喜欢我,说!”
丘碧珠猛地一震,象是从沉醉的梦里惊醒,她迅速用力推开他,**着退到一边,喊了一声:“不!”
唐越挺直了身子,不相信地望着丘碧珠:“你——你说不?”
丘碧珠用袖子狠狠擦过自己的嘴,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浮起讥讽的笑意:“再蠢的牧羊人,也不会把羔羊往狼嘴里送,你连我是谁都没弄清,哪来的喜欢不喜欢,我阿碧虽然年轻,但是,什么野兽会笑,什么野兽吃人,我心里分得清楚。”
唐越嘿然:“雁栖湖结着厚厚的冰,谁也看不到冰下面的水是清是浊,我对你阿碧的心,和春天里融化的冰雪汇成的溪流一样,又清又透亮,它照出来的影子全是比金子还真的情意。”
丘碧珠哼了一声:“花鲤不在篓子里嬉水,绵羊不到狼窝里寻欢,卑微的奴仆不会伺候龙城来的大人,如果你的心像金子一样闪亮,那就请你放过我。”
唐越哼哼笑道:“我只是说我对你的情意比金子还真。我是唐越,铁鹰骑乙字营都尉,人们更喜欢叫我毒狼,毒狼的心怎么会像金子一样闪亮呢。”他出手快极,再次将丘碧珠抱起,一只冰凉的手顺着她的脖子直探她温暖的前胸,当那绵软的圆峰落在他的手中。当丘碧珠恐惧、愤懑的呼喊被他的嘴堵住。索求的烈火将唐越整个儿吞没,他**着,咕哝着:“说。说你愿意跟我走,说你喜欢我,说你愿意……”
丘碧珠被唐越的吻吻得头昏眼花,她迷迷茫茫地看着他。他那狭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烁着暴躁、不耐烦的古怪光芒。他的双手在她身上到处游走,她觉得自己掉在急速旋转的漩涡里,意识涣散了,头脑越来越晕。迷迷糊糊应声道:“唔,我不知道,跟你走。走到哪里去?”
唐越很快吸了口凉气,低头望着身下半裸的丘碧珠。她红唇微颤,贝齿轻启,迷失的双眼眼波流转,似羞,似怯,又似含情,肌肤滑若凝脂,一对圆丘娇小而又饱满,丘顶上盛开的花蕾恰似一湾春水,温柔水波悄悄地流淌,将他脉脉拥住令他沉醉,他飞快转动着脑子:“我会去找丘城主,我会帮你削除奴籍,阿碧,你将是自由的,你以后的日子不必再看别人的脸色,不会再有困苦,我保证!”
丘碧珠看着他,失望一圈又一圈包围过来淹没了她,她慢慢说道:“多谢了,我本是自由之身,没有奴籍等着削除,不必你为我费心。”她的眼光充满祈求的哀愁,“我——我是个侍女,配不上你,你——还是放了我吧!你是龙城的大人,是大王跟前的红人,别寻我的开心,我玩不起,我又卑微,又渺小,放我走!”
唐越注视着她,她那带着凄凉带着忍耐的神色,那含着泪雾的倔强的眸子,都使他心急心跳,满胸满怀涨满了急切的激情,使他迫不急待地把她压在身下去占有她、去享用她。
丘碧珠的眼光冷下来:“唐大人,你真以为我是丘家的奴婢,可以任你欺凌吗?”
唐越怔住:“你随娉婷翁主而来,不是她的人吗?我说了,你放心,我会请娉婷翁主放你自由。”
丘碧珠声音更冷:“我也说了,不必。”
唐越:“你专心想做娉婷翁主的奴婢?你以为靠着娉婷翁主,就能攀上大王,得到更大的荣贵?”
丘碧珠:“能得大王看重,能做到铁鹰骑的都尉,唐大人,你该有脑子的,人们叫我阿碧,我还有个名字,丘碧珠。”
“你姓丘?丘碧珠?”唐越吃了一惊,“燕二公子——”
“我该称燕二公子一声姐夫。”
唐越盯着丘碧珠,许久,将身一沉,道:“能和燕二公子作伴,也不错。”
丘碧珠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刺入身体,她浑身一痉挛。
雁栖湖上,画舫里,两个男人押住她,丘婵娟将她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少女的身躯暴露在八个男人的眼前,一个男人压下来,又一个男人压下来,丘婵娟坐在一旁,微笑着,从她的头品到她的脚,道,这就是你在教坊里学到的本事吗,也想在床上勾得太子销.魂,想都不要想……
丘碧珠的眼睛里滚出了泪珠,一滴又一滴,疯狂地沿着眼角滚落。
伴随着干涩的疼痛,身体不与心同,渐渐有了另一种奇妙的湿润舒适感,这种奇妙的舒适淹没了她的悲愤,令她对这种奇妙的舒适越来越依赖,越来越渴望,直到整个人好似被浪花抛起来,在他一浪又一浪的冲击下,一切都成了缥缥缈缈的,一切都融化作虚无,唯一真实的只有他,他的怀抱,他的吻,他的**抚,而心底深处期望着被抛得更高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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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 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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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轻弥,远山近水皆在雾色里。
乔飞抱紧了胸前那团暖暖的绒绒的羊毛毡子,怔怔地望着尚未燃尽的火堆,隔夜的宿醉使他仍旧昏昏沉沉,昨夜的一切也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努力地回忆,努力地思索。
从丘家的晚宴出来,又和唐越斗酒,那家伙个子不高,酒量不小,他输得很惨,喝得很多,说了很多话,然后他要回自己的军帐,咦,这是什么地方?咦,好似有个美丽的金发女神,她到哪里去了?
乔飞霍然站立起来。这里是个羊圈,圈里的羊挤挤挨挨咩咩咩还在睡觉,羊群中蜷缩着一个人,他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人仔细地看过去。
这是个怀着身孕的女人,长长的黑纱掩住了她的面容,衣衫补补缀缀打满补丁破旧不堪,-优-优-小-说-更-新-最-快--洗得却很干净。她正在睡中,睡得似乎并不舒服。
乔飞明白了,盘龙山的女神,锦江的女神,离这儿都太远太远,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奴,昨夜醉酒迷路的他,只怕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再也醒不过来。
穆雪挣扎在梦魇里。
大沙漠,少年朗朗笑着,伸手扶她,给她食物和水,拉她上马,共乘一骑。
奴市,少年像困兽一样挣扎,她放下三颗金豆,扶住脱离铁索的少年,少年微笑,伏在她身上晕了过去。
少年紧抱着她,让她贴近他的胸口,说,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他低下头来,唇压上她的唇。
栗壳色宝马的马背上,青年黑衣黑靴,就像高峰绝巅盘旋的孤鹰,说,我是夏侯云。
白虎在火堆旁伏卧,他抱着病得发抖的她,成熟男子的气息丝丝扑入心底。
金殿,红绫,彩灯,鼓乐,他抱着伤病的她,拜天,拜地,他的眼睛里有她,眉弯弯,唇弯弯,凝着笑意。
葫芦洞,他和她紧紧相拥,肌肤相近,气息相融,在那一刻,他们都愿意把自己交给对方。
她有了他的孩子。一鞭,一鞭,蘸满盐卤的牛筋鞭抽过来,每一鞭都带起一串血珠。
他行走在一大片花海中,春风和煦,花容灿烂,花香弥漫,每一朵鲜花都向着他展开最明丽的笑颜。
……
乔飞把羊毛毡子盖在穆雪的身上。
穆雪的指尖动了动,双手抚住了她的腹部,释负似地长长吁出一口气,然后,从睡梦中醒来,透过黑纱,看了看乔飞,缓缓起身,走近一旁的小帐篷。
乔飞心头闷闷的。这个蒙着面的女人,走路姿势很是古怪,右脚先迈出去一步,左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乔飞微微吃惊而不安,她是个瘸子,而且瘸得厉害。
帐篷里冷如冰窖,穆雪解下黑纱,慢慢地梳发绾发。这张脸,由鼻至额,红色瘀斑形如一朵半开的莲花,诡异如妖。无言系上黑纱,穆雪出了小帐篷,把火重新燃起,融冰洗漱,之后把一个破罐子架在柴火上,用一个破勺子把煮沸的汤盛在一个破碗里。
乔飞鼻头一耸,居然是野鸡汤,心情大好,根本没注意到捧在手里的是个破碗,甚至觉得从来没喝过这么香浓的汤。
穆雪瞅着乔飞吧唧嘴,不觉想笑,凤凰谷上万人,乔飞饭量之大,排在前十,酒量却不大,逢休沐就会被灌得大醉,看来昨晚也是喝多了。
乔飞当然不会知道,野鸡是两只黑色大鹰送来的猎物,看着这孕妇拖着残废的腿,感到她透过黑纱的注视,不由自主追随她的一举一动,但觉得她很平静,更从容,无一丝奴隶之畏缩,不禁暗呼奇怪。
正走神,乔飞突然感到腹中鸣响、浊气下沉、下面鼓胀,不觉面皮一红,四下张望,慌慌张张跑到干枯的芦苇丛后,等解决了隔夜的存货,再回到火堆旁的时候,乔飞看到两个壮妇拖着穆雪,已走出很远。
青石刑台上,穆雪被吊在铁钩上,绳子深深陷在她的手腕里,两个侍从各执粗大的刑杖,面无表情地站在刑台下,被驱赶过来的奴隶们围在刑台的周围。
丘娉婷暴躁之极!
她的脸孔惨白得瘆人,双眼燃烧着猛烈的怒火,两个圆圆的酒窝也盛载了满满的仇恨和愤怒。她千思万想,为了做云王的女人,她放下少女所有的自尊自持,奉上少女原始的纯贞,她满心以为从此后他必视她如珍如宝,千百万的思想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冷嘲热讽拂袖而去,再一次拒绝了她!
怒火在丘娉婷的每一根血管里燃烧,她必须发泄,发泄,否则她将被这狂烈的怒火烧成灰烬!
“本翁主乃金玉之体,自有先祖护佑,不怕大地动,不怕大洪水!本翁主腻味了和你这个瘸哑巴玩一切无聊的游戏,不稀罕你的野种成为丘家新的奴隶。”丘娉婷把鞭子甩得噼啪作响,“你本是北宫的逃奴,早就该死!留你的命到现在,已是本翁主仁慈!鞭子不能让你低头,铜铃叮当不能让你求饶,那就让在这儿的所有人听一曲铜牛高歌吧,本翁主倒要看一看,你的硬骨头是不是硬得不肯化作灰!”
穆雪看着怒气冲冲的丘娉婷,看来又是夏侯云惹怒了这朵草原上最美艳的鲜花,那个傻乎乎的男人,她的心底忽然涌上来一抹莫名的柔软,不知不觉,唇边掠过淡淡的笑意,笑意很快退去,她不想死,她不想她的孩子跟着她一起死。
四名侍从吭哧吭哧抬来一尊金光闪闪的铜牛。
围观的奴隶们一阵唏嘘,这个丑陋残废而古怪的哑巴终究逃不过一死!而且死得如此惨烈!
丁四宝脸色煞白。一早大家都在传,昨夜云王行营那边,二三十个金甲卫被执行杖刑,说是放了小翁主进军营,违反了军纪,云王申斥丘城主有意陷他于不忠不孝,丘城主老脸丢尽,禁了丘娉婷的足,没想到恼羞成怒的丘娉婷,并不依从丘城主的禁足令,看她那头发都快飘起来的怒火,只怕谁也扑灭不了。哑奴一死,她逃离雁栖湖的希望也化作了泡影。
丁四宝额角出汗了,在这紧要关头,阿碧又不知去了哪里,怎么办?
穆雪瞪视着那铜牛,大小如真牛,牛颈下有一节弯曲的铜管,管口呈喇叭状,她不明白那是个什么刑具,但肯定是致命的。
这是在逼她,逼她说云王是她丈夫,可是,她真不想见夏侯云,不想看他的臣民瞧过来的厌弃目光,不想看他怜悯又为难的样子。
侍从启动旋纽,打开了铜牛背上的开口,在铜牛的肚子下堆起黑色的炭,然后向穆雪走来。
一刹那间,穆雪明白了,受刑的人被关在铜牛腹内,大火燃起,铜牛急剧升温,腹内的受刑者将被活活烤死,被烤死的过程是漫长的,受刑者惨厉的叫声会通过牛颈下的铜喇叭传出来,传出很远,便是所谓的“铜牛高歌”。
好狠的刑具,即使最有名的商纣王“炮烙”也比之不及!
壮妇走上了刑台,把穆雪从铁钩上放下来,狠狠抓住穆雪的胳膊,架起她走向铜牛。
丘娉婷下意识张圆了嘴,面颊上隐去了两个俏皮的窝窝。
深吸气,众神无护佑之力,夏侯云有周全之能,穆雪嘴唇翕动——
人群中飞出一个球状物,只听得“嘡”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庞大的铜牛摇晃着沉重地倒在地上,砸得地上的石头飞溅起细碎的石块,沉闷的“嗡”震得人的耳朵也嗡嗡地响,人们一阵惊呼,球状物飞回又飞出,再次击中翻倒的铜牛,如此反复,“嘡”“嘡”“嘡”,“嗡”“嗡”“嗡”,侍从吓得怪叫连声掉头跑远了。
丘娉婷捂住耳朵也挡不住那嘡嘡嗡嗡的声音直往脑子里钻,一时头痛得要炸,也不知多久,响声终于散尽,望着被砸成铜饼的铜牛,丘娉婷勃然大怒,挺直腰怒喊:“好大的胆子!滚出来!滚出来!”
乔飞收回自己的链子铜锤,在丘娉婷目瞪口呆的怒视中大踏步走过来,旁若无人。
丁四宝一见有人直接砸烂了铜牛,又惊又喜,扑过来扶住穆雪,推拿她的双臂。
丘娉婷怒不可遏,直气得声音颤抖:“竖子!你胆敢搅了我的刑场!胆敢蔑视本翁主!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乔飞摸摸大脑袋,憨然一笑:“你就是娉婷翁主啊,呵呵呵,这样鼓着腮帮子,嘴歪眼斜,可不象是草原上会走路的鲜花,女孩子的嗓子不是用来乱吼乱叫乱发脾气的,比起爱说爱笑爱唱歌的小百灵明芷淑女,你可真不怎么样!”
丘娉婷听到他满口的不屑,又听到并明芷的名字,怒火更大:“你,你这匹夫!猪猡!野种!”
乔飞一向憨直宽厚,听她这么唾骂,也禁不住恼怒了:“娉婷翁主,我是乔飞,看在大王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这小女子计较!”
丘娉婷呆了一呆,乔飞,她听说过,龙城铁鹰骑四大都尉之一,深得云王信用。但她岂肯示弱,厉声斥道:“铁鹰骑的都尉很了不得吗,区区四品武官,也敢在本翁主面前放肆,为一个下贱的奴隶,竟敢在我丘家撒野,你等着,我丘家的铁骑一定将你踏成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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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 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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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家的铁骑?”乔飞用他那巨灵的手掌摸了摸他那硕大的脑袋,“娉婷翁主不知道吗,北夏有新法,各州各城各部落,禁止私兵互殴,拔刀出鞘一尺者死罪,谁也不敢去撞云王的金刀。”不以为忤地憨笑,“乔飞有一事不明请教娉婷翁主,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酷的刑具杀掉这样一个残废的女人?她犯了什么死罪?好像连个错也没犯吧。”他站在人群后面听到了人们窃窃私语。
丘娉婷愤恨难平,怒气难遏:“哼,哼哼,乔大都尉,我丘家不敢不敬大王的金刀,但是,处死一个自己豢养的奴隶也需要理由吗,用得着向你禀报吗!”
乔飞摸大脑袋想了一会儿:“哦,这个嘛,我当然不管你们丘家的事情,但这个女人对我乔飞有恩,乔某不能不仗义,这样吧,从今以后她就是我乔家的人,有什么交换条件,要牛马,要奴隶,要钱粮,随便你提。”
四周的奴隶发出低碎的嘘叹。
穆雪暗暗叫糟。
丘娉婷冷笑:“凭你也敢和丘家谈交换?还当自个儿是六大世家的子弟?乔大都尉,在你的名下,有牛马吗,有奴隶吗,有钱粮吗?说话真不怕风大伤了舌头!”
乔飞淡淡地:“我没有,可以向大王赊借,大王不会不借给我的,小翁主不必担心。”
噗!人们都耸起肩来。
丘娉婷直气得口鼻扭曲,把鞭子甩得更响:“乔大都尉,你想把这个瘸哑巴带走,做梦吧!我就是把她抽筋剥皮、晒成干、剁成末、做成酱,也不会给你一根骨头!”
乔飞呆了一呆,笑道:“我才不会跟你一个小女子计较,我会去找丘城主,丘城主会同意的。”
在丘娉婷的鞭子噼啪声、乔飞链子铜锤链子的哗啦声中,乔飞送穆雪和丁四宝回到湖畔的羊圈,手指放到嘴边,发出几声尖长的呼哨,大约一刻钟,气喘吁吁跑来个眉清目秀的小士兵,扑上乔飞,直问“爷哪里去了,急死小的了”。
乔飞揪着小士兵的后衣领:“站没站像,你再这样懒散,别跟我了。”
小士兵被拎得两脚悬空直蹬,哭道:“以大欺小,你不嫌丢人!”
穆雪皱起眉,乔飞憨直,竟弄了个古灵精怪的亲兵,既是亲兵,也该是铁鹰骑的一员,夏侯云当了云王,忙于朝政,疏于管训铁鹰骑,导致小萝卜冒充野山参?那铁鹰骑的战力……
乔飞:“甜头,这是我的恩人,你留在这儿照应好,不得怠慢。我得向大王请罪去。”
“爷昨夜未归,就是和——恩人在一起的?你们是什么人?”小士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在看到穆雪是个孕妇、丁四宝是个皱纹堆累的老妇之后,生气之色才淡去,开口质问道。
穆雪往羊圈后的草棚走,丁四宝抬脚跟上。
小士兵嗨一声:“问你们话,还没回话,走什么走!爷,这也太没把你瞧在眼里了!”
穆雪和丁四宝脚步未停。
小士兵跳起来,刚要喝斥,后衣领又被乔飞揪起,屁股上挨了狠狠一巴掌。
乔飞冷冷道:“你不过是个小乞丐,乔某好意收留你,倒骄纵得你没轻没重了,对乔某的恩人也敢大呼小叫!”
小士兵哭道:“夜不归营,杖四十,爷一夜未归,小的急得一夜没睡,爷倒有理……”
“聒噪!”乔飞挥巨掌再次落到小士兵的屁股上,道,“甜头,好好在这儿守着,不许有人欺了她们两个去,有事就打呼哨,要是懈怠了,我不会再留你。”
小士兵向穆雪和丁四宝横过眼来。
穆雪对着小士兵瞧过的眼睛,忽地眯起了眼。
乔飞双拳一抱:“两位姐姐且等一等,乔某去去就来。”大步走了。
那高硕的身影消失未久,四名壮妇走来,止住搬草料的穆雪,称丘城主传见,穆雪见四妇孔武有力,心知是丘娉婷所派,乔飞强硬的态度激怒了丘娉婷,丘娉婷岂是肯咽下闲气的人,只不知她又有什么毒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两名壮妇在前,两名壮妇在后,走了大约两刻钟,前方是个巨大的圆形建筑,上端有人头涌动,鼓乐喧天,高呼喝彩声此起彼伏。一道大门打开,下行的台阶伸向黑暗的地下,两边火把燃烧,空气中隐有腥臭之气。
穆雪眉头微微一跳,目光扫过四名壮妇,步子迈得更慢,腥臭之气越来越浓,不时传来兽类的低吼。穆雪似是走得累了,扶着墙一步一步走。
迎面走来一个仆从,拎着一个桶,一桶血朝穆雪兜头泼来,穆雪残腿一弯,身向下矮,仿似摔倒,右脚在墙上一蹬,身体滑开两尺,那血便泼了她身后的壮妇一个满身,那壮妇大怒,抹一把脸来踢穆雪,被地上的血滑倒,摔得连声惨叫。穆雪仿似惊恐之极,靠着墙瑟瑟发抖。
仆从喊别耽搁,另有仆从手中拿着一大串钥匙,他的旁边有一道栅栏门,透过栅栏门,可听那边人声鼓声喧嚷。
有壮妇道向外面的天空拜一拜:“我们也不想做这缺损的事,不想沾这沾不得的人命,奈何小翁主的命令不能不听,冤有头债有主,上天要怪罪,别怪我们。”转向穆雪,“别让我们为难,自己走过去吧。”
管门的仆从打开锁,拉开栅栏门。
被泼满身血的壮妇气冲冲冲过来,摁住穆雪的肩臂往栅栏门里推搡,穆雪反手扣住壮妇的脉门,用尽全力捏住壮妇手肘的麻筋,壮妇嚎叫一声,半边身子不受控制往下倒。
狼嗥声突起,一道道阴影窜过来,管门的仆从吓得赶紧关上栅栏门,锁上锁。
说时迟,那时快,穆雪将麻了半边身的壮妇推了出去,浓浓的血味刺激着群狼的嗅觉,群狼跃起,向壮妇扑去。几声惨叫后,咽喉被咬断,只见蹬腿伸胳膊。
穆雪闪身靠到墙边,盯着吞咬壮妇的狼群,横指在唇,发出一声类似笑声的尖哨。
这里就是丘家建造的奴隶角斗场,是大地动中幸免于难的建筑之一,广场直径二十丈,四面高台。按计划丘城主本该陪同云王君臣巡幸灾后安置的百姓,考虑到昨夜丘娉婷的放肆惹怒了云王,丘城主便说云王君臣一路南下辛苦得紧,先到角斗场观赏一出“恶虎斗群狼”。北夏人素喜狩猎,猎过虎狼的高手很多,也都听说过恶虎还怕群狼的老话,可没真正见过林中的虎和草原上的狼相杀。
于是,一场恶虎斗群狼在宽阔豪华的角斗场展开。鼓乐声中,一只白虎和七匹灰狼撕咬,白虎咬死咬残七匹狼后,伏在地上喘息。看台上的人们瞧得血脉贲张,好厉害的白虎!
又七匹狼被放进广场,狼血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这七匹饿狼将白虎围在中间,保持二十步的样子,或站或蹲或逡巡,显然比头七匹狼更能忍耐。
伏卧不动的白虎,虎头向下压,虎屁股高高抬起,尾巴竖如旗杆,七匹狼各据一方,死死盯着即将发起攻击的白虎。就在这时,熟悉的血味飘过来,七匹狼同时嚎叫,有羊吃,谁与虎斗啊,转身便跑,追着羊血的味道狂奔。
而看台上的人们,看到一个暗色的东西从栅栏门里滚出来,以为是什么凶物,再看发现是个人,再看又见一个黑色人影,再看居然是个大肚子妇人,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
狼群向暗色人影扑去,人们失声惊叫,隐约有人尖笑,便见群狼全趴下了,又是几声尖笑,群狼瘫在地上,屎尿齐出。人们惊呆了!
穆雪放下手,这才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靠着墙软软地滑下去,透过黑纱,她看见飘扬的旗帜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不觉满心苦涩,他在看台上看热闹,她在看台下险丧狼口。
穆雪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腹中一阵阵痛,这是用力用得狠了,深深地呼气,吸气,默念内功心法调息。
在闻到腥气的时候,她便知道有猛兽,留意着每一个动静,避开泼血的那几个动作,因左的腿残,因身怀的孕,做得极其费力。本知壮妇都是奉命而来,并没想与她们过不去,偏那淋了一身血的壮妇又来踢又来撞,如此狠毒,想来是丘娉婷的得意爪牙,死于狼口也算死得其所。
那是虎鲨女队的一次野外生存训练,她跟着去了。归途最后一天,又饿又累的女兵们遭遇狼群,黑夜里闪着数百道绿光,女兵们围成一个圈,准备拼命。便听得一声声尖长的笑声,狼群有的趴在地上,有的夹着尾巴逃跑了。原来张寒一直在暗中护着她。张寒说,有一种类似黄鼠狼的异兽,名叫黄斑,是虎狼的天敌,放出类似尖笑声一样的响屁,虎狼就受不住,任黄斑拖出肠头将肚子里的脏器吞食殆尽。
是张寒救了她和她的孩子,而孩子的父亲,就在不远的高处,冷冷地俯视着,亲眼看着她被狼群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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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 不识
————先不要订,先不要订,没码完,有重复,为了全勤的那三百块,先发上来了,不要打,码完修好就送上来,亲明天再看,遁!
看台上。
夏侯云:“好个虎狼斗,丘城主能解释一下吗?”
丘城主脸色发青。
奴隶没有人身自由,生死都在主人的一念之间,但也不会有谁家无端取奴隶的性命,不单个人落残暴的坏名声,连累整个家族被别人轻视,因此即使有那以杀人虐人为乐的,也不会在人前露半点痕迹。
那个被狼群撕碎的人倒算不得什么,那个靠着墙的奴隶却是麻烦。人丁兴旺,家族才兴旺,在绝大多数的家族里,都不会对有身孕的奴隶进行处罚,哪怕她犯了必死的大罪,也会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如今天这样,把孕妇趋进虎狼之中,落在旁人眼里,都是丘家心狠,甚至会有人说丘家该败落了。
丘城主行君臣大礼:“回大王的话,雁栖城素以人丁为重,有个千年来不变的规矩,凡犯了错的奴隶,都交给上天处罚。大王请看,这个角斗场有两道门,一道自由之门,一道死亡之门,由罪奴自己选择推开哪一道门,如推开自由之门,那是上天认为他不该死,城主就得遵从上天的旨意,放他自由之身,如推开死亡之门,那就是上天认为他罪不可恕。”
唐越:“什么叫死亡之门?”
丘城主拱手:“死亡之门,也就是猛兽之门,如罪奴徒手战胜猛兽,也可看作上天认为他不该死。”
唐越哦一声:“这个听说过。雁栖城的这个规矩,把罪奴的生死交给上天裁定,敬天畏地,比一般对罪奴的处置更有情意。”
丘城主再拱手:“全凭上天之意。”
夏侯云静静地看着那只白虎。
人群中爆出惊叫。
但见广场上,那只白虎摇摇晃晃向黑衣孕妇走过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声,然后,伏了下来。
丘城主急忙道:“大王,你看,上天是仁慈的,那罪妇原本罪无可恕,上天还是放过了她,老臣一定遵从上天之意。”
看台上响起一片放人的呐喊声,丘城主传令打开看台下的另一道门。
穆雪盯着白虎,扫过它身上的伤口,低低道:“你是大白?”
白虎向前爬两爪子,用头来蹭穆雪的肚子。
穆雪抚摸虎头:“我一定带你出去,来,我们一起走。”
白虎起身,穆雪扶着虎头站起来。一人一虎,慢慢向那道自由之门走去。
夏侯云飞身掠下一丈高的看台,下到广场上,喊一声:“大白!”
白虎回头,甩甩尾巴,摇摇头,长啸一声,向夏侯云扑过去,两只前爪搭上他的肩膀,极尽亲热之态。
透过黑纱,望着那熟悉的脸孔,穆雪的眼前一片模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她想喊他,声音全堵在嗓子里,想像白虎一样无所顾忌地扑过去,脚下却挪不动半步,近在眼前,远在天涯!
看台上。
夏侯云:“好个虎狼斗,丘城主能解释一下吗?”
丘城主脸色发青。
奴隶没有人身自由,生死都在主人的一念之间,但也不会有谁家无端取奴隶的性命,不单个人落残暴的坏名声,连累整个家族被别人轻视,因此即使有那以杀人虐人为乐的,也不会在人前露半点痕迹。
那个被狼群撕碎的人倒算不得什么,那个靠着墙的奴隶却是麻烦。人丁兴旺,家族才兴旺,在绝大多数的家族里,都不会对有身孕的奴隶进行处罚,哪怕她犯了必死的大罪,也会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如今天这样,把孕妇趋进虎狼之中,落在旁人眼里,都是丘家心狠,甚至会有人说丘家该败落了。
丘城主行君臣大礼:“回大王的话,雁栖城素以人丁为重,有个千年来不变的规矩,凡犯了错的奴隶,都交给上天处罚。大王请看,这个角斗场有两道门,一道自由之门,一道死亡之门,由罪奴自己选择推开哪一道门,如推开自由之门,那是上天认为他不该死,城主就得遵从上天的旨意,放他自由之身,如推开死亡之门,那就是上天认为他罪不可恕。”
唐越:“什么叫死亡之门?”
丘城主拱手:“死亡之门,也就是猛兽之门,如罪奴徒手战胜猛兽,也可看作上天认为他不该死。”
唐越哦一声:“这个听说过。雁栖城的这个规矩,把罪奴的生死交给上天裁定,敬天畏地,比一般对罪奴的处置更有情意。”
丘城主再拱手:“全凭上天之意。”
夏侯云静静地看着那只白虎。
人群中爆出惊叫。
但见广场上,那只白虎摇摇晃晃向黑衣孕妇走过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声,然后,伏了下来。
丘城主急忙道:“大王,你看,上天是仁慈的,那罪妇原本罪无可恕,上天还是放过了她,老臣一定遵从上天之意。”
看台上响起一片放人的呐喊声,丘城主传令打开看台下的另一道门。
穆雪盯着白虎,扫过它身上的伤口,低低道:“你是大白?”
白虎向前爬两爪子,用头来蹭穆雪的肚子。
穆雪抚摸虎头:“我一定带你出去,来,我们一起走。”
白虎起身,穆雪扶着虎头站起来。一人一虎,慢慢向那道自由之门走去。
夏侯云飞身掠下一丈高的看台,下到广场上,喊一声:“大白!”
白虎回头,甩甩尾巴,摇摇头,长啸一声,向夏侯云扑过去,两只前爪搭上他的肩膀,极尽亲热之态。
透过黑纱,望着那熟悉的脸孔,穆雪的眼前一片模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她想喊他,声音全堵在嗓子里,想像白虎一样无所顾忌地扑过去,脚下却挪不动半步,近在眼前,远在天涯!
看台上。
夏侯云:“好个虎狼斗,丘城主能解释一下吗?”
丘城主脸色发青。
奴隶没有人身自由,生死都在主人的一念之间,但也不会有谁家无端取奴隶的性命,不单个人落残暴的坏名声,连累整个家族被别人轻视,因此即使有那以杀人虐人为乐的,也不会在人前露半点痕迹。
那个被狼群撕碎的人倒算不得什么,那个靠着墙的奴隶却是麻烦。人丁兴旺,家族才兴旺,在绝大多数的家族里,都不会对有身孕的奴隶进行处罚,哪怕她犯了必死的大罪,也会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如今天这样,把孕妇趋进虎狼之中,落在旁人眼里,都是丘家心狠,甚至会有人说丘家该败落了。
丘城主行君臣大礼:“回大王的话,雁栖城素以人丁为重,有个千年来不变的规矩,凡犯了错的奴隶,都交给上天处罚。大王请看,这个角斗场有两道门,一道自由之门,一道死亡之门,由罪奴自己选择推开哪一道门,如推开自由之门,那是上天认为他不该死,城主就得遵从上天的旨意,放他自由之身,如推开死亡之门,那就是上天认为他罪不可恕。”
唐越:“什么叫死亡之门?”
丘城主拱手:“死亡之门,也就是猛兽之门,如罪奴徒手战胜猛兽,也可看作上天认为他不该死。”
唐越哦一声:“这个听说过。雁栖城的这个规矩,把罪奴的生死交给上天裁定,敬天畏地,比一般对罪奴的处置更有情意。”
丘城主再拱手:“全凭上天之意。”
夏侯云静静地看着那只白虎。
人群中爆出惊叫。
但见广场上,那只白虎摇摇晃晃向黑衣孕妇走过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声,然后,伏了下来。
丘城主急忙道:“大王,你看,上天是仁慈的,那罪妇原本罪无可恕,上天还是放过了她,老臣一定遵从上天之意。”
看台上响起一片放人的呐喊声,丘城主传令打开看台下的另一道门。
穆雪盯着白虎,扫过它身上的伤口,低低道:“你是大白?”
白虎向前爬两爪子,用头来蹭穆雪的肚子。
穆雪抚摸虎头:“我一定带你出去,来,我们一起走。”
白虎起身,穆雪扶着虎头站起来。一人一虎,慢慢向那道自由之门走去。
夏侯云飞身掠下一丈高的看台,下到广场上,喊一声:“大白!”
白虎回头,甩甩尾巴,摇摇头,长啸一声,向夏侯云扑过去,两只前爪搭上他的肩膀,极尽亲热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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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云飞身掠下一丈高的看台,下到广场上,喊一声:“大白!”
白虎回头,甩甩尾巴,摇摇头,长啸一声,向夏侯云扑过去,两只前爪搭上他的肩膀,极尽亲热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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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 没死
————
低垂在雪原上的雾已经散了开来,淡淡的晨曦中,东边的天空泛着一片白色,那是黎明的阳光,西边还有几颗星星没精打采地眨着眼。
军帐里,炭火烧得正好,几个人围着火盆烤着火。
燕明睿笼笼手:“昨晚我和于振去见于家家主,于家家主交过来的丘家资料,基本是商铺生意的往来,也该是丘家露底,大地动前雁栖湖水退三十里,于振的二弟于扬看见湖底沉了一大片铜箱,不过一转眼,雁栖湖掀起了巨浪。那些箱子到底落了人眼,丘家封了那一带湖面,之后几个月陆续运走了那些箱子,于扬没跟到下落。我推测大概是丘家积累数百年的财货,老泥鳅偌大家私,竟然还向龙城哭穷。”
夏侯云:“雁栖城是北夏的雁栖城,遭遇地动洪水,龙城救灾责无旁贷。”
燕明睿:“我们都知道,鸾城大会后阿初要带虎鲨南下归秦,明哲在奏折里说,阿初到魔鬼谷后,并没有和阿次一起离开,而是另寻了山头安居下来,韩七与虎鲨算是有旧,阿初承认要建新的特战队。与这件事相符,于家家主说,阿初曾以黑鹰总教头的身份和于耀的关系,和于家人进行了接触,明确表示要组建特战队,需要于家提供兵员帮助。大地动后流沙淹没了整个魔鬼谷,于家说,虎鲨自此再没联系他们。”
夏侯云:“接着说。”
燕明睿:“这就有两个疑问,阿初本意归秦,为什么要留在魔鬼谷,还组建特战队,虽没明告我们,倒也没瞒着,再是,虎鲨,现在在哪儿,和矿上的人一样,都被流沙埋了吗?”
桑强:“燕二公子和韩七公子,能在流沙涌过来的时候,跑上高处逃生,虎鲨他们应该不会有事。”
燕明睿:“不会有事,他们那么多人,去了哪里,南下归秦了?没有一点消息。我记得明哲在奏折里还说,大地动前,通往魔鬼谷的山路被数千人马堵住,见人杀人,谷内物资被截断,可见有人知道魔鬼谷内有玄机,不敢攻进魔鬼谷,而采取围堵的办法,意在绝粮断水,困死谷内人员。雁栖城一带,只有丘家有数千计的私兵。”
夏侯云:“你想说什么?”
燕明睿:“魔鬼谷自去年运作到大地动,雁栖城对魔鬼谷都一无所知,偏偏在阿初要组建特战队,在雁栖城有所活动时,丘家派重兵封死魔鬼谷,我想应该于家有人泄露了特战队的最终目的。”
唐越:“白教头在雁栖城外组建新的特战队,他们那些秦人,想做什么?”
“雁栖城的于家,”夏侯云起身,“于家……”
于耀说,他这一支才是真正的雁栖城于家人,人数众多的雁栖湖水上于家,其实是丘家远支,穆雪之死,与丘婵娟有关,白初不肯轻易放过丘家人,又知于家与丘家有世仇,仇人的仇人便可合作,找上于家,再合情理不过。白初接触到的于家人,有真于,也有假于真丘,从而导致特战队未建先露,魔鬼谷被困。大地动后,虎鲨杳无音信,有可能淹于流沙,也有可能在逃出魔鬼谷时遭遇丘家军,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夏侯云垂眸。丘家,又欠他一笔血债。
“西瓜要分给大家吃,不能让一个人吃撑着。丘家在雁栖湖一家独大,时间也太久了,久到把财货藏到湖底,而今整个雁栖湖就像一潭死水,得有人挽起袖子把这潭死水搅浑,水浑了才能摸到鱼。曾经见过锦江上渔猎人家捕鱼,渔网将出水时,渔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鱼小鱼都在跳。”
唐越:“大王的意思,我们要在雁栖湖撒下网,丘家就是那网中的鱼,总有大鱼小鱼一锅炖的时候。大王的眼光就是看得长远。”
桑强:“就像下棋,水平低的人走一步看一步,水平稍好的人看到四五步,高手竟可以看到二三十步以后,甚至一眼看到终局。”
燕明睿哂笑:“你们两个,嘴巴抹了蜜啊,看得长远,看到终局,雁栖城有能和龙城相抗的实力,小瞧丘家,不定哪天就成两个北夏了!”
夏侯云一怔。两个北夏?龙城士子闹榜,有人提出南北分治,是在提醒龙城,还是本意诉求?他还是轻瞧了丘家的野心吗?
夏侯云挟起一块银炭扔进火盆,慢慢道:“我不必预知未来、把握未来,我要做的是,创造未来,北夏的未来由我,由你们,一起来创造。”他的声音很平淡,语速很缓慢。
桑强听得一阵心驰,望向他的云王的那种眼光,又激动又崇拜,好似初陷爱河的少女在望她的情郎。
唐越狭长的眼眸中闪起道道潋滟波光。
燕明睿忽地转身捂脸,打了个大喷嚏。
夏侯云看着燕明睿:“你和桑强还要去南武卫,让易先生过来给你瞧瞧,脸色不太好。”
燕明睿看上去的确不好,灵动的双眼有些呆滞,红扑扑的脸庞也失去了光泽,嘴唇上还烧起了两个大水泡。他抬了抬头又低下去,勉强笑道:“哦,我没事,可能是累的,感觉不对的话我自己会去找易先生的。”
唐越:“我看燕都尉真不大好,还是歇一歇,去南武卫,由乔都尉和桑都尉一起吧,我护送李典客西去。”
燕明睿:“我没事。”
唐越转动小小的眼珠:“燕都尉,你不会是喜欢上丘家的鲜花娉婷翁主了吧,听说大胡王要给丘家下婚书,你心里不痛快了吧,要是喜欢就说出来,这又不丢人,还怕丘家不把娉婷翁主嫁你?”
燕明睿伸手在唐越脑袋上狠狠一拍:“喜欢你个矬头鬼!胡说八道,拔了你的舌头下酒喝!”
“我可真纳闷了,还有谁不知道娉婷翁主喜欢大王啊,索性带走娉婷翁主放在掖庭,让龙城的赌局再开得热闹一些,大王,”唐越一缩脖子,小心翼翼地抬头瞧夏侯云,“大王,可怜可怜我们几个穷得叮当响,透点儿消息吧,也让我们下下注,赚点娶媳妇的钱。”
燕明睿一脚踢过来,刚要说话,一阵冷风涌进军帐,冷毅嘴角含着笑,说,有人求见。从冷毅身后闪出两个人来。
帐内几个人一下子站起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身穿男装的紫蔷,一个是白次。
“唐都尉,桑都尉,南下西去的人马已经集结,你们去看一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冷毅行礼道,“大王,老奴告退,老奴得处理一下绊阿紫娘子的几块石头。”
唐越和桑强相视一眼,随冷毅告退。
“阿紫,阿次,你们……”夏侯云一时不知说什么。
紫蔷眼中含泪:“殿……大王,少,少主没死。”
夏侯云脸色惨白:“阿雪她,真的活着?”
燕明睿跳起来,抓住夏侯云:“什么意思?你知道穆……没死?”
“阿紫,阿次,你们知道阿雪在哪儿?快说啊!”夏侯云的声音一下子嘶哑了。
紫蔷和白次同时向帐门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夏侯云。
“大王知道我家少主没死?”紫蔷慢慢问道。
夏侯云大急:“你们快说,阿雪在哪儿,快说!”
“你先说!”紫蔷冷冷道,再退两步,退到帐门旁。
夏侯云看着紫蔷和白次随时准备冲出帐门逃跑的样子,忍耐心中的急切,道:“好,我先说,龙城大地动后的那天晚上,我去看丘婵娟,她的侍女说,阿雪被夏侯雷掳走,我便派了于耀到鹤鸣山悄悄寻找,但一直没有消息。你们知道阿雪在哪儿?”
“她还活着!”燕明睿眼睛瞪得大大的,“夏侯雷,鹤鸣山,竟是苏伯颜掳走了她吗?这次南巡,我们除了要与西戎易货,还要擒拿苏伯颜,竟然是这样!”
白次:“怎么与苏伯颜有关呢?”
紫蔷舒了口气:“与苏伯颜有个屁关系。少主就在丘家,少主就是被丘婵娟的侍女带到丘家来的。”
夏侯云:“说,说个明白。”
“中毒被害,转到丘家来的经过,少主并没告诉我们,我们所知的,就是少主到丘家以后的事。”
紫蔷把在丘家后院和穆雪的几次见面一一说来,然后说,依照计划,白次带人开挖通向丘家金库的地道,大地动那天一早,彻夜挖地道的白次等人,押着装米粮的大车,绕路翻山,避开山路上的丘家军,与接应的白初会合。绿蔷十分不安,对白初说突然看不懂星象,拉着白初上山望云气。
午后,大地动,剧烈地抖动中,魔鬼谷的地面突然开裂塌陷,西边的山脉在轰鸣声中断裂,流沙如潮水一样从断裂处涌过来,谷中奔逃的人不断落进地缝,大地合拢,流沙瞬间吞没了整个山谷。
地裂的一刻,虎鲨在白次的一声“上山”命令中,全速往山顶跑。
岩石在地动中倾泻而下,许多磨盘大的石头爆炸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宛然一个闷雷接一个闷雷,山石夹着土块滚滚而下,巨大的枯树被冲倒了,于是石头,土块,枯木,碰着狭窄的悬岩就像雪球一样飞腾起来,化作弧形的抛物线向山谷落下,石头炸成无数碎块,俨似陨星纷落。
谷中的流沙以惊人的速度上涌,虎鲨顾不得头破血流,相携相拉跑上山顶。
大地不抖了,流沙不涌了,美丽的桃花谷,生机勃勃的铁矿,变成一片死亡的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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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 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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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魔鬼谷外的丘家军,被滚落的山石树木砸死砸伤众多,跑出狭窄的山道,集结在山脚下的草地。虎鲨发现这支丘家军居然开始打劫过路的小商队,并抓青壮的男丁,思忖后大约明白,军饷都以人头计算,克扣士兵是上官敛财的一大渠道,丘家军在抓活丁冒充死兵。想到少主说暗访丘家军的基地,白次当机率领虎鲨扮成过路人,陆续被抓进丘家军。
未久,这支丘家军来到雁栖湖上,起运沉在湖底的大铜箱,经暗查,铜箱里多为出自西戎的武器。丘家军带着大铜箱,向南迁移,进入三清山。
三清山山高林密,鸟众兽多,原是雁栖湖居民打猎的好去处,十年前猎手屡见山鬼出没,丘城主以敬鬼神而远之为由,下令封山,三个月来,虎鲨基本摸清三清山的大小山谷,驻约十万兵马,装备精良。
白次听到夏侯云已至,自认为基本完成少主交代的任务,与扮成男装的紫蔷乘夜逃出三清山。白次把虎鲨绘制的三清山丘家军布防图交给夏侯云。
白次出现在鸾城,白初组建特战队,白次潜伏三清山,都因为穆雪对他的回护。穆雪,他挚爱的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为他谋算,竟不惜屈身为奴!
夏侯云喉中发哽:“阿雪不让你们告诉我,她还活着,为什么?”
紫蔷落泪:“少主的心思,我们不好揣测,大王见问,不能不说,奴婢和阿初在见少主时,少主武功已失,口不能言,以纱蒙面,想来是中毒所致。”
夏侯云嘶哑道:“你们带我去见她!”
紫蔷:“大地动后,我们便去了三清山,丘家大院已毁,我们也不知少主在哪儿,昨夜欲探丘家大营,未料得丘家大营戒备极严,险些事败。不过,丘婵娟的侍女水莺,早时做了丘娉婷的侍女,找到她,就能找到少主。”
夏侯云抬脚就往外走:“这就去找水莺!”
燕明睿:“大王糊涂了,问丘娉婷的侍女,先得问丘娉婷,丘娉婷见到你问她的侍女、问她家的女奴,能让你见吗,或许前头招呼你喝茶,后头就把人杀了。”
夏侯云恨不得向天狂吼,紧握的双拳直哆嗦:“阿雪就在丘家,老泥鳅敢不交人?”
燕明睿:“你真是糊涂了,以王后为奴,丘家敢认这个罪吗,你去找老泥鳅,就别再想见到穆王后。一个敢蓄养私兵十万的人,你当他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区区八百人,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夏侯云无法冷静,脑子里乱成飞转的风车,吼道:“你说怎么办?”
“丘婵娟的两个侍女,水鹂水莺,我略摸还有点印象,我去见丘娉婷。”
“水莺不是随侍丘娉婷的大丫环,你去见丘娉婷,未必见得到,若是开口问,丘娉婷那个疯子,不定前头招呼你喝茶,后头就把人杀了。”紫蔷落泪,“少主初到丘家,多次受丘娉婷鞭笞!”
夏侯云只觉心都要裂开,额上青筋暴起。
冷毅推开帐门,寒风裹着雪花扑进帐内,冷毅拂开脸上的雪粒,报说苗藿带白初求见。
白次紫蔷又惊又喜,待看到白初茫然的神情,心摔在地上碎成了馅,听苗藿说完白初和绿蔷的情况,又泪如雨下,悲喜交加。
苗藿简单说,忘事的白初坚决不肯离开雁栖湖,却又一再遇到认识他的人,已连续遭到不明袭击,所幸白初和绿蔷武功还在,加之苗藿的随身烟花,堪堪避险,连日来东躲西藏,苗藿感觉再留在雁栖湖,性命难保,想了又想,来寻夏侯云。
苗藿并不知虎鲨曾在丘家出现过,更不知丘城主戒心极重,极防龙城方面的暗桩,只恨恨道,阿初怎么也算夏侯云的人,丘家居然喊打喊杀。
白次打断苗藿的恨恨然:“既然确认水莺在丘家大营,那就绕开丘娉婷,扮成水莺的家人,到丘家大营直说找水莺,通传进去,水莺不会不出来。”
苗藿:“你们要找水莺?丘妃去了东夷,飞霜殿也没了,不必赶尽杀绝吧?”
夏侯云:“只有水莺知道阿雪的下落,我必须马上找到她!”
苗藿张大嘴,忽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阿初不肯离开雁栖湖,因为秦妃在丘家,他忘了所有事,却还留着一个意念,秦妃没死!竟然在丘家!”
紫蔷:“我见过水莺,我和阿次化个妆,这就去找丘家大营找她。”
苗藿摇头:“找水莺是找不到的,她告诉我,她是丘家庶女,名叫丘碧珠,她的家人,就是丘家人。”
众人愕,丘家庶女?
“大王!”乔飞一头冲进来,抖去身上的雪花,单腿跪地,“求大王做主,臣要娶媳妇!就是大家说的,虎狼都向她低头的那个女人!”
燕明睿抬脚踢过来:“乔大个人,你发什么疯,我没瞧错的话,那女人是丘家的罪奴,怀着孩子,还瘸了一条腿!你是谁啊,乔家的六郎君,铁鹰骑的都尉,你脑袋被驴尿泡过了?滚一边去,大王正有急事!”
“我就知道我说了也没人相信,我就是来求大王做主的!”乔飞涨红了脸,喊道,“她是瘸了腿,是怀着孩子,那又怎样呢!我就是想娶她了!
“你见过那样的女人吗,那么冷的夜,她自己挤在羊群里取暖,把唯一的一条羊毛毡子给了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你见过那样的女人吗,眼看着被活活烤死,她一点害怕的神气都没有,她的病复发,疼得死去活来的,她硬是一声都不吭!你见过那样的女人吗,受了那么多酷刑,腿都残了,还顾着她的同伴,要脱了奴籍一起走,就因为那人在她受伤的时候照顾过她!你见过那样的女人吗,被趋进虎狼之中,狼见了她掉头,虎见了她匍匐!
“她那样的人,能在沙漠上分出自己救命的一口水,能在黑夜里引开饥饿的狼群,能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射来的箭,你见过那样的女人吗?”
燕明睿怔怔地看着两眼发红的乔飞。
“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错一次,那样纯善的人,我就是要娶她!”乔飞呐呐道,“她就象个谜,人活在这个世上,昨天是已知的,明天是未知的,未知的就是谜,而她,是一个有着太多说不清楚为什么的谜,她又不会说话,这便成了谜中难解的谜。丘家的很多人嘲笑她又瘸又丑又怪,怀着个野孩子,我不在乎,我觉得她一点也不丑,她有一颗又热又烈又善良的心,有一双又灵又巧又温柔的手,哦,”他忽然拍了拍脑门,抢步到书案前,打开放在书案上的绣像,“你们看,这幅绣像就是她绣的,没有比这绣得更好的了,你们看哪!”
绣像展开了,绣像中的人,身披一件外黑内玄的斗篷,扶刀而立,眉宇间的冷峻和昂然似乎在说,他是风,草木山川皆向他俯首,他是鹰,大地生灵皆在他脚下!
夏侯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突然怔住,深轮廓的脸庞因过度的惊异变得苍白而几乎透明!凝视绣像中的人,他的眼睛里忽然闪出异样的虔诚,攥得青筋暴起的双拳松开了。
夏侯云低低道:“阿雪给我做过一件斗篷,墨狐皮,玄色锦绫,可正反两穿,锦绫上用丝线绣着雪山金鹰。天空中飞翔的大雁没有一模一样的羽毛,林子里奔跑的花鹿没有一模一样的斑纹。这绣像,是阿雪绣的!”
众人呆住了。
“原来是这样!因为你容貌毁了,武功失了,腿又残了,口还不能言,即使你怀着我的孩子,你宁愿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不幸,也不肯告诉我你还活着!”夏侯云笑着,笑得那么愤怒,那么凄凉,“檀曼莉的毒毁得了你的形貌,毁不掉你的风骨!丘娉婷的酷刑可以使你残废,不能让你屈服!不怪你不肯与我相认,白虎尚且认得你,我竟然让你从我面前走掉!我竟然连一只虎都不如!”
燕明睿心直往上跳,恨不得跳出胸腔,怦怦怦,他的脸色煞白煞白,是丘娉婷吗,在他们看得到的时候,她被赶进虎狼之中,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丘娉婷用了哪些酷刑?
紫蔷狠狠来踢乔飞:“乔大个子,还不赶紧走,带大王去见我家少主!”
乔飞摸摸脑袋,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你家少主?她,她在哪儿?”
燕明睿也狠狠踢乔飞的屁股:“你肩膀上的那个脑袋,就是用来增加身高的?说你憨,你还吃上棕熊的胆了,竟然要娶……走啊,带大王去见穆王后!”
帐门又被推开,冷毅说,丘娉婷的侍女阿碧求见大王,见还是不见。
阿碧,丘娉婷的侍女。
一个淡淡的人影从帐外走进来,带着一身的雪花。她脚步轻盈,体态纤秀。
众人一见,果然是丘婵娟的侍女,水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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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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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斗场的意外,丘城主很快查出丘娉婷所为,问讯丘碧珠,丘碧珠真真假假道,四殿下对丘婵娟下迷药,她害怕事发身死,逃出北宫,黑衣孕妇亦是北宫中人,与一棋手相好,怕婵娟误会,随她一起逃跑。丘城主听说使虎狼低头的女人与北宫有关,面色变化不定。
昨夜,穆雪头疼病发作,乔飞和他的亲兵甜头一直没走。今晨,丘碧珠往丘娉婷锦帐侍候,锦帐在丘城主的议事帐附近,丘碧珠听到丘家总管在安排,要让人死在丘家大营外,要死于无可争辩的意外。丘碧珠得空往羊圈看,家仆说,穆雪和丁四宝放羊去了。
丘碧珠暗叫不好,丘家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基本原则,想来想去,急急来到金甲卫驻地。
丘碧珠心头泛冷,抱着她的时候,唐越口口说会带她走,会向丘城主提,她虽然想跟他走,却不是想做他的妾,而从丘城主那里,她没看出唐越有提婚事的半分迹象,她深深明白,她的出路全系于穆雪,只要穆雪和云王重聚,即使云王不喜她已毁的容颜,穆雪的孩子也能得云王爱重,到那时,她再告唐越一状,唐越不死也得脱层皮。
帐中的人都紧张起来。
夏侯云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无底洞,上天,不要那么残忍,千万不要那么残忍,但愿一切还来得及!他竟抓住了丘碧珠的双肩:“她会在哪里放羊?”
丘碧珠疼得眼泪落下来,心中大定,忍痛道:“出丘家大营,西去*里的草——”
夏侯云冲出军帐,打一声呼哨。马蹄声响,追月昂首长嘶,奔跑过来,夏侯云飞身上马,追月绝尘而去。
丘碧珠走到帐外,静静地望着,那个北夏最尊贵的人。恰如发飙的野牛。卷起一股狂风消失了,燕明睿紧随其后,白次拉着白初不差半步。在一个个皆似大战来临,神情紧张,跨马消失在漫天的雪花里。几丈外和冷毅说话的唐越、桑强,不由分说唤马跟上。
风从雪原的那一边卷过来。带着大片雪花在原野上驰骋,空气是寒冷的。人的心更冷。
打马飞奔中,唐越听乔飞说完事情经过,怒道乔飞:“这样的风雪,哪里是放羊的天气。雁栖湖水美草美,这人的心可不好说得很!”
“早晨的阳光还是好好的。”燕明睿望着奔驰的火龙驹,望着不断挥舞马鞭的夏侯云。分明看到了暴风雪前天空中堆起的滚滚彤云。
乔飞闷声闷气:“白色的羊群奔跑在白色的雪地里,一眼望过去什么都看不见。我们离开丘家大营有*里了吧。”
唐越:“可不是。见鬼,什么也看不见。莫非丘家人知道秦妃的身份?”
燕明睿:“丘家人要是知道穆王后的身份,丘娉婷早杀了穆王后了,你没听说过吗,女人的嫉妒比世界上是最毒的毒药还要毒。”
风呜呜地怒吼,雪花越来越紧,天穹里落下大块的雪片来。纵在这样风雪的寒冷里,冷汗依然湿透了内衣,夏侯云觉得自己所能做的只剩下睁大眼睛往远处望,只剩下拼命向上天祈祷。
白茫茫的雪原,暗黑的天空和雪海打成了一片,根本辨不清方向,除了雪,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风,什么也听不到。追月顶风冒雪,艰难走在雪地里,它已经跑不起来了。风在咆哮,雪在狂舞,暴风雪显示着大自然可怕的威力!
在这样无垠的雪原上,在这样狃悖的暴风雪里,人的生命真的太渺小了,就算他这个北夏的王死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面对天地之威,夏侯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
一片茫茫中,隐隐现出几个黑点,一点点近了,是三个年轻人,从衣饰上似是牧羊人。
燕明睿大声喝道:“你们是这一带的牧羊人吗?”
戴毡帽的年轻人眯起眼睛看着几名服饰华贵的骑士,一时觉得眼生:“我们是……你们是谁?”
燕明睿大声道:“你们是丘家的护卫吗?”
戴毡帽的年轻人挺起胸:“我们是雁栖湖的牧羊人,你们是谁?”
夏侯云一拨马头,道:“丘城主让你们制造意外,久不见你们回话,让我们过来看看,你们做得怎样了?”这三个人看着似是往回走,不由得心直往下沉,沉入不见底的黑洞。
以意外杀人,戴毡帽的年轻人听了,不再有疑,摆摆手道:“你们也是城主派来制造意外的啊,用不着你们动手了,我们在头羊身上放了药,刚刚看见她们赶着羊群走进了流沙地,经过那片流沙地的连魔鬼也逃不出来,城主交代的差事算是完成了,回去吧,再往前走,可就是那片流沙地了。”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夏侯云眼前发黑,身子晃两晃一头栽倒马下,乔飞、唐越、桑强大惊失色滚落下马,将夏侯云扶住,连声大呼“大王”!
三个年轻人这一吓非同小可,待得他们想到下马参拜已是来不及,刀光闪闪,燕明睿挥刀将他们斩落马下。
风还在加大,雪还在加紧,暴风雪在肆虐。
鲜红的血开成最灿烂的花朵一朵一朵地开放,夏侯云摇晃着站起来,他要跨上追月,他要去追穆雪,燕明睿等人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抱住他,夏侯云嘶喊着拳打脚踢拼命挣扎,五个人在雪地里滚过来滚过去滚成了大雪球,直到他喊哑了嗓子,直到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直到他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白初忽然道:“阿次。”
白次泪满双眼,紧紧抱住白初。
燕明睿气喘吁吁,擦掉嘴角的血,挥舞双臂大喊:“前面是魔鬼也逃不出来的流沙地,你不能以身涉险!你是北夏的王。北夏的统一大业等着你去完成!你休想犯险!你休想逃避你的责任!休想!休想!”
乔飞揉着被踢了两脚的肚子:“大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后和殿下的这笔血债,我们早晚和丘家清算!我们早晚将丘家这棵大树连根拔起!我们早晚让丘家的蛇蝎美人统统变成刺猬骷髅!”
夏侯云躺在雪地里,浓黑的云朵仿佛飞散了,只有飞雪遮住了天空。他喊不出来。只在心里哀号。上天,你为何如此残酷无情!
数月来压抑在心里的怀念,突闻穆雪可能还活着的且喜且忧。发现穆雪从自己眼前走掉的懊恼,将与穆雪重聚的狂喜,终究是永无相见之期的彻底绝望,这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不如一开始就不得,不如从来没有得到过!
历尽磨难、孤贞不屈的穆雪。就这样带着他的孩子沉入那片流动的沙地,他但觉自己的灵魂似要爆破躯壳向冥冥的太空飞去,又恨不能身体霎时间化作尘埃洒遍大地山河!
遥望着无尽的穹宇,他的眼光冷到了极点。穿透了雪,穿透了云,冥冥之中。众神安在?天际边,仿佛整个宇宙中的神灵都列队在那儿。默默地接受他的怒视。
天地间飞来飞去飞舞着白色的雪片,天地溶成了一体……
**********
起风了,天边那片灰色的云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浓云,慢慢地升了起来,扩大起来,渐渐遮满了天空。
羊群咩咩叫着,一会儿停停,一会儿走走,一会儿刨刨,乱哄哄的。
丁四宝跟在羊群后面,抬头望天:“这鬼天气,根本不是能放羊的,让我出来放羊也就算了,你都不是丘家的奴隶,还赶着你出来,丘家的人,好人都磋磨死了。”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雁栖湖再冻一冻,我们就能走了。”穆雪说,离开雁栖湖,还得把丘家的不臣之心告诉夏侯云,让他早做防范,然后南下归秦,丁四宝的家在榆州城外,倒也是个落脚之处。
丁四宝:“我们真的能走吗,我真的还能回家吗,二十多年了,我的孩子们,大的小的都该成家了,他们怕是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娘。”
穆雪:“会见到的。”
丁四宝看着天:“回营吧,看样子要下雪了,雪还小不了。”
说着下起小雪来了。
丁四宝挥起鞭子吆喝着领头的大公羊,大公羊咩咩怒叫,快跑起来。风越来越大,羊群有些乱了。
穆雪身重,蹒跚着跟在羊群的后面,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里,吃力地爬起来。
雪花越来越紧,天空中落起大块的雪片来了,羊群更乱,四散里奔跑。
风呜呜地怒吼开了,穆雪已经辨不清方向,和丁四宝驱赶着越跑越乱的羊群,第四次跌倒的时候,她感到了孩子的愤怒和不安,腹内一阵阵的疼痛,她竭尽全力爬起来,凛冽的冷空气更加频繁地灌进她破烂的衣服里,她哆嗦着把衣服裹得更紧些。
领头的大公羊似乎发了疯,拼命向前跑,丁四宝看到满脸是汗的穆雪,心抽紧了,不会吧,这才七个月,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一句话,她们要死在这暴风雪里了。
风更大,雪更紧,暴风雪更猛烈了。
大地似乎张开了血盆大口,羊群的羊,一只只消失。
丁四宝绝望地喊:“流沙,流沙!”
发疯的大公羊把羊群带到了流沙地,魔鬼也逃不出来的流沙地!
黄沙混着雪粒,像河水一样流动,没过小腿,没上腰。
穆雪挣扎着,血海深仇,她的命,她孩子的命,都要沉入流沙,上天竟如此残酷无情!
一对黑色大鹰鼓动着巨大的翅膀,穿透暴风雪飞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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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 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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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雪原,穆雪一骑如飞,拼命地逃避似的向前跑着,饥饿,疑惑,寒冷,恐惧,雾渐渐弥漫,好像迷失了方向,恍恍惚惚,不知身之所在。
雾越来越大,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就这样没有目的的奔跑,四周笼罩着冷森森、阴沉沉、灰濛濛的浓雾,幽灵和鬼怪张牙舞爪的随时扑来。
穆雪的心狂跳不已,跳得直想呕吐,气喘吁吁,胸腔像要炸裂一般,仿佛陷入了死亡与寂静的深渊,透不气的窒息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时,穆雪看见浓雾中现出一个身影,朦朦胧胧的,她的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感激和渴望,她听到了一个低沉如乐的呼唤:阿雪,阿雪,她看不清这个人是谁,他用他坚实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让她靠进他温暖的胸怀,他的笑容驱散了阴霾,她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想看清楚这雾中人是谁,拼命地睁大眼睛,“夏侯云,是你吗,夏侯云!”穆雪拼命地睁大眼睛……
穆雪睁开了眼睛。
晕沉沉的,雪原,浓雾,朦胧的人影,可怕的梦魇,似曾相识的梦魇。
“秦娘子,你可算醒了,昏了两天了,吓死我了。”丁四宝又笑又叫。
穆雪费力地抬手,隆起的肚子依旧隆起,长长地舒了口气,道:“阿姑。”
丁四宝:“我在这儿,我们都还活着。我们被神鹰救了,这儿是柳树村,我们在村东的神鹰庙。”
在丁四宝的絮絮叨叨中,穆雪终于得知,她和丁四宝骑鹰而落,落在柳树村东的神鹰庙。
雁栖城位于雁栖湖东岸,雁栖湖水面三千里,东部与古山余脉三清山山水相依,西部遥望元宝山,元宝山与祈山两山相对,勾出连接中原和西域的河西走廊。弱水发源于祈山,流经西戎凉州,滔滔向东,绕元宝山东流入北夏境内,注入雁栖湖。
柳树村面向雁栖湖,弱水从村西经过,河湖岸畔古柳成荫。柳树村西南三十里即北夏边关,与弱水西岸的西戎铜县遥遥相望。这里南下可往大秦,西去即西戎,地理位置优越,各国商客熙攘往来,十分繁华富裕。
基于此,时有马贼呼啸而来,在边军赶来之前又呼啸而去,村民不堪其扰。去年夏天,多有村民梦到神鹰从天而来,尽诛马贼。不久,北夏太子经柳树村往西戎凉州,闯贼巢,杀贼匪,救被掳村民,将贼巢中财物悉数还给周边百姓。
人们感念太子大恩,取财货之十一,在柳树村东建神鹰庙,供香火。
穆雪和丁四宝骑鹰而落,就落在神鹰庙,村民皆向黑色大鹰跪拜,将穆雪和丁四宝看作了神的贵客,空出两间上好寮房。丁四宝死里逃生,不敢多话,只请村中千金科医士来为穆雪安胎,医士号脉后说,胎像不稳,胎位不正,接下来的日子必须静卧保养。陷在深昏迷中的穆雪,脉搏还算安稳,呼吸也算平和,医士琢磨不透,便令弟子在寮房里薰起保胎的药草。
穆雪轻抚肚子,她和丁四宝身无分纹,能在神鹰庙安顿下来,受村民照顾,静待孩子出生,竟是承了夏侯云的荫护。想到那只时时给她送猎物的黑色大鹰,心波难平。
**********
丘碧珠一抹碧色身影,消失在冰雪中。
云王已知穆雪来到丘家的真相,已知丘家的不臣之心,她能做的都做了,便是等着丘家的覆灭。她却不想再等。
自小命运多舛,她本来学会了逆来顺受,对她来说,生父和他众多的嫔妾,还有众多的兄弟姐妹,全都是不相干的人。丘婵娟下作的阴招,令她痛苦不堪,在眼睁睁看着亲舅死去的时候,她望着天,问上天天理何在,上天默默,众神默默。
她看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她是丘家的庶女,一般人不敢奢望她,她又是丘家最不在意的女儿,贵族子弟看她的眼光中只有猥亵的玩弄,从无真诚。她的心里只有仇恨,生母亲舅的被害,她恨极了禁锢她的丘家。
丘婵娟让她心里的恨,延伸到极点,她发誓要连根伐掉丘家这棵从梢到根都流着毒脓的大树。
在北宫的那些日子,她才知道,想做的和能做的差得太远,太子在觊觎储位的阴谋暗算中吃力地躲避着,外表的光鲜掩盖着千疮百孔的里子,北宫需要丘家的助力。
丘碧珠感到绝望。
一道耀眼的电光照进北宫。北宫开始把那些射来的暗箭,一箭一箭射回去,力道更狠,准头更准,龙城对北宫的轻蔑一点点散去。
只因为那一个女人。
丘碧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丘婵娟和檀曼莉的谋算,瞒不过她去。
墨勒让苗藿烧了脸,瞎了眼,丘婵娟厌弃疏远,欲求不满的混蛋把邪恶的眼光放在她的身上。她不能不做一些准备。
因这些准备,她终于带秦妃离开北宫,离开龙城,南下雁栖城,回到丘家。报仇的兴奋在心底悄悄萌芽长成茵茵青草,某种生而具有的自持自爱,使她梦想起回到生母家乡的美好,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成亲,生子。
唐越的强占,击碎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期待,男人都是一样的,口中说着喜欢你,只为他的裤带松了。
暴风雪吞噬了秦妃和丁四宝,彻底激怒了云王,丘家的下场,她可以想得到,但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温暖,唯一看作亲人的丁四宝,也死了,遥远的家乡变得远不可及。
无处可去,无所留恋。丘碧珠踩着冰,一步步走向湖的深处。
茫茫雁栖湖,冰雪连天。
**********
弱水水面宽阔,将近入湖口,水势平缓,河中央停着一条楼船,北夏金甲卫在东,西戎王宫护卫在西。楼船彩旗飘扬,宫灯斑斓。
三层高舱里,正中央一张椭圆大案,案上摆着简笔墨。
西戎王无嫡子,有庶子七,西戎太子行四,年二十一岁,穿一身深棕色貉绒猎装,黧黑的脸,浓黑的眉,眉下一双闪闪发亮的凤眸,眼尾斜飞,似嘲又似不耐。
玩弄着手中的茶杯,西戎太子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本宫记得去年初秋,寡君在凉州做质子,本宫是七王子中不上不下的王子,再相逢,你是北夏的王,我是西戎的太子,就为这个,当浮一大白。”
夏侯云令卫士上茶,举起手中陶杯:“还请太子殿下见谅,寡人素来饮不得酒,以茶代酒,敬太子殿下一杯。”
西戎太子举起手中的茶杯:“北夏当真穷了,寡君竟用起陶杯来,本宫瞧这杯子,非金,非玉,非陶,该是个什么杯子?”
夏侯云:“纸杯。”
西戎太子噎了噎。
是时文书往来多以竹简,或有素帛,羊皮纸一般只在制作舆图时使用,贵族间私信往来偶尔用之,一张羊皮纸等值同面积金箔。
北夏以纸杯待西戎来客,可谓是重之又重了。
西戎太子笑道:“有意思,本宫今日才知,羊皮纸还能制成杯子。”招手唤卫士送上来自西域的甜瓜,“寡君以稀罕物待本宫,本宫也不能藏着掖着,吃瓜吃瓜。”
吃过两片瓜,净了手,夏侯云拿出一个木盒,打开盖子。
西戎太子看着舱中光芒大盛,那珠子皎皎如一轮圆月,吸口冷气,凤目中波光闪动。
夏侯云扣上盒盖,道:“此珠可入得太子殿下的眼?”
西戎太子笑道:“寡君以此粗陋木盒装举世无双之明珠,可真应了明珠暗投之说。”
夏侯云:“太子殿下能有今日,也是慧心之人,有福有人,慧人慧眼,福人福气,来日不可限量,岂能被不起眼的外表瞒了去。”
西戎太子笑道:“寡君龙章凤姿,言语敏慧,难怪吾妹一见倾心,”一招手,“来,见过北夏王。”
自楼梯而上一位丽人,款款施礼。
夏侯云平静的肩头突然一沉:“晚玉公主?”
西戎太子大笑:“寡君认错人也!这是夜玉妹妹,两位妹妹同龄,晚玉生于年首,夜玉生于年尾,二人有八九分相似,寡君将夜玉妹妹认作晚玉妹妹,看来竟是将晚玉妹妹忘了!可怜晚玉妹妹为了你,命丧凉州城外,若非本宫求情,连王陵也入不得了。”
夏侯云微眯了眼。
燕明睿等几个人齐齐眨眼,质子与公主什么的,似乎总是有故事的。
西戎太子笑道:“过去的事今儿个不提,本宫真没想到北夏能有如此宝贝,寡君只管开出条件来。”
夏侯云:“太子殿下爽快人,寡人亦非拖沓之辈,以宝易货,如你愿,如我愿。”
燕明睿手压在木盒上,慢慢道:“一城……”
坐在西戎太子右侧的人,正对着燕明睿,听得这两个字,一把拿起案上的茶杯,连茶带杯朝燕明睿砸过来,呸道:“不过一颗珠子,也敢大开口要一城之需!”
燕明睿端坐没动,任茶泼在脸上,看着掉落的纸杯,嘴角勾了勾,道:“素闻西戎官员在谈判时,没几句话就要扔杯子,今日一见,果然。”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棉帕,擦去茶水,然后抓起自己的茶杯,照那人砸过去。
陶杯砸在那人额上,杯子碎了,茶泼了,额头破了,血流下来了。那人糊一把脸,大怒,抓过旁边官员的茶杯,再次朝燕明睿砸过来。燕明睿毫不客气,抓起一旁乔飞的陶杯砸过去。
西戎太子两眼炯炯,喵了个咪的,纸杯扔过去泼一脸茶,陶杯扔过来头破杯碎,这边想以血还血都不能,一边纸杯,一边陶杯,北夏人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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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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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杯子的两个人,从舱内打到舱外,从楼船顶打到船甲板,拳来脚往,呼呼生风。
船舱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双方都漾着有礼有节的笑意。
“寡君说,一城之所需?”西戎太子问。
“寡人心思不大,一城……一年之所需。”夏侯云微微眯眼,将原议的“一冬”说成了“一年”。
西戎太子以指叩案面,笑道:“自然是一年之所需,寡君若说只要一冬之所需,可就瞧不起本宫了。”
北夏一方齐齐噎了噎,相视无语。
温夜玉以手中笔敲西戎太子的手背:“煌煌西戎,谁敢对太子殿下不敬呢。”
夏侯云唇角微翘:“一城一年之所需,太子殿下该以哪座城为基准?”
“自然是以凉州为准。”西戎太子大笑,“你们的龙城,骑上快马,追上十年,也不及凉州之一二。”
北夏一方变了脸。
夏侯云揉揉鼻子,手指从鼻下一掠而过,道:“运送物资的车马……”既然这位太子拔根汗毛比别人腰粗,那他的汗毛可就不拔白不拔了。
“自然是……”西戎太子咽下了冲上咽喉的话,笑道,“自然是你我赌一局来定。”
夏侯云的双眼眯成了新月状。
去年,北夏西戎盟约,初秋,他以质子的身份来到凉州,住进质子府。
质子府里另住来自西域的几位质子,敦煌城主的次子住质子府的东院,与西戎太子,当时的西戎四王子,时有来往。
质子的地位都是尴尬的,在本国不受待见,在外国也不得尊重。几位质子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之态,放浪形骸,呼卢喝雉,招妓狂欢,循规蹈矩又不会喝酒的夏侯云,便成了他们眼里的另类,想方设法要捉弄他。
终于,在看到温晚玉与夏侯云见面后,质子们群起将夏侯云堵住。温晚玉,西戎嫡长公主,貌美又贵重,追慕她的少年郎数不胜数,凭什么一个质子入了她的眼,大家都是质子,凭什么穷破的北夏质子占了先。年轻气盛的夏侯云第一次与人赌博,输了,被灌酒,被扒衣服,若不是温晚玉去而复返,西戎四王子就该扒夏侯云的中衣了。夏侯云则因酒瘆发作,七天没能出门,被质子们大笑玩不起。
西戎太子紧紧瞅着夏侯云,眼里尽是揶揄的笑,便见夏侯云掌心一松,滚出三粒骰子来,竟没看出那骰子从何而来,每粒骰子六点夺人双眼的鲜红,十八点!西戎太子的笑僵在脸上,又见夏侯云拢了三粒骰子再一掷,看过去骰子叠成一柱,一点!西戎太子笑不出来了。
夏侯云容色沉静,语速平缓:“我岳母曾经遍赌咸阳城,为我岳父筹得三百万金的军费。”只是那三百万金的军费,全都砸向了古山战场上的北夏人,这感觉实在不大好。顿了顿,夏侯云道,“我妻子也曾凭手中的骰子,为我赢了龙城最大的赌馆充作军费。”
西戎太子眨眨眼,笑道:“据本宫所知,寡君成亲多次,还都许以妻位,这一声岳母叫得人心里发烫,且不知是寡君哪位妻子的母亲?竟然能在咸阳城赌走三百万金!”
夏侯云淡淡道:“太子殿下略略打听便知。这赌,还是不赌的好。”
西戎太子摆摆手:“真没意思,不赌便不赌,想来你们北夏也挪不出以万计的车马。”
温夜玉笑靥如花:“四哥又算错了,当以十万计。”
西戎太子怔了怔:“自然是分批押送,万计还可以吧?”
夏侯云:“太子殿下想求得美人青睐,要花好月圆,寡人只盼黎庶度过灾年,三月为期,完成这笔以宝易货之约,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西戎太子看向温夜玉。
温夜玉转转眸子,笑道:“现在可是冬季,大雪封路,做什么都很难,看在晚玉姐姐的情份上,寡君可得免了我们补充那累死的驭马。”
夏侯云恍了恍,温晚玉的音容笑貌从记忆深处浮起,他从惊马下救了她,她以她年轻美好的生命,为他盗天马,为他叩城门,换了他从凉州全身而退,那个雷雨的夜,她含笑挥刀,死在他怀里,对他,她一无所求,甚至在最后一刻对他说,过好以后的每一天,忘了她。他却知道,再也忘不了,辜负了深情,恩情铭记于心。
“便依公主殿下。”夏侯云道。
合约的细则留给了双方的典客议定,西戎太子喜饮西域葡萄酒,恶北夏酒烈,携温夜玉往弱水西岸的铜县而去。
乔飞叹了口气:“还以为要一番舌剑唇枪的,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唐越狭长的双眼闪过亮光,悠然道:“听说咸阳宫的至宝有二,和氏璧与随侯珠,和氏璧雕琢成南秦国玺,随侯珠径盈寸,纯白而夜光,宛若明月。大王的那颗珠子,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犹如一轮小小圆月,可不比随侯珠逊。想那和氏璧,昔年的秦国曾以五城向赵国相许,五城,五座城池的土地、财富、人马,可以想吗?大王只向西戎要了一城一年之财货,算起来西戎太子占大便宜了,再不爽快应允,这颗宝珠就会成为别的王子向敦煌城主求亲的大聘。娶到敦煌城主的女儿,再争凉州太子之位,未必不成的。西戎的王子们,哪个不会算帐呢。”
乔飞摸脑袋:“这么稀罕,为什么不多要一些东西,多多益善的。”
唐越跳起来拍乔飞的大脑袋:“珠子再好,也是死物,能换到吃穿缓解灾情,才是大王的当急,亏不亏的得从不同的角度看。你没听大王说,要在三月之内完成这笔买卖吗,那样一颗珠子,瞧在了众多人的眼里,就是个惹祸的东西,谁知道将珠子送去敦煌的人会是哪一个,太子若保不住珠子,和我们签订的合约就不如一块破抹布,对我们来说,尽快拿到想要的东西便好。”
白初瞅了瞅唐越,垂头离船上岸。对虎鲨来说,少主被丘家人所害,便与丘家不死不休了,因此,白次返回三清山丘家私兵大营继续潜伏,他随夏侯云往龙城,到凤凰谷与穆英会合,集训黑鹰。
白初想得很简单,身边却多了个人,面对笑吟吟的苗藿,白初只觉得头疼。他避之不及,再不肯为她吹一曲哨,在众人打趣的目光注视下,白初抱头而逃。苗藿不紧不慢,颇有猫戏老鼠的悠闲。
紫蔷和绿蔷见面后,细细地对绿蔷说,虎鲨受伤不轻,但都逃过了大地动,只有黄蔷罹难,和炼器的矿工一道,被埋在流沙下的坍塌矿洞里。绿蔷没再疯喊,静默不说一句话。
白初紫蔷算是明白了,绿蔷为魔鬼谷的伤亡自责,在她看来,她师从咸阳宫太史令,而大地动这样的天灾,星象应有变化,她竟没能参透,没能防患未然,眼睁睁望着近千生命被大地动吞噬,一时气迷心窍,失了清明。紫蔷时时讲起四朵蔷薇花跟随白夫人的往事,且笑且流泪,绿蔷慢慢有了表情的变化。
留下燕明睿和桑强率领六百扮成金甲卫的铁鹰骑,接洽第一批物资,不想物资落在丘家手里用来对抗龙城,君臣决定归程路线避开雁栖城,走鹤鸣山。
鹤鸣山,北夏境内重要的山地之一,东西横向约七百公里,北坡多针叶林,南坡多草原牧场。夏季时候,鲜花撒满无边的芳草,远望碧草掀起千重浪,近看繁花如星点缀斑驳缤纷,驰目骋怀,心旷神怡。发源于北坡的鹤江,江面宽阔,水势浩大,穿越莽莽森林绵绵草原,汹涌翻滚,与锦江汇合一处,咆哮奔腾注入北海。
此时已是十一月隆冬,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雄伟绵延的鹤鸣山,闪着冰光的鹤江,在风雪中显得寂寥而深远。
夏侯云带着他的两百战士,顶风冒雪快速行进。恶劣的天气使将士们苦不堪言,也使他们安然避开苏家游动斥候的暗中查探,况且铁鹰骑的唐越乔飞两大都尉,还有他们敬之如神的云王,始终和他们在一起,一样地翻山越岭,一样地摔跌滚爬,年轻的将士们不由得热血沸腾,豪气勃发,一个个咬紧牙关绕过了苏家的一道道关卡,与前来接应的于耀会合,在黑鹰的带路下,借着风雪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靠近了苏家大营。
今夜,半弯上弦月斜在天际,雪野上泛着凄清的星光,四野宁静。风雪后的黑夜漫长而寒冷,人们都躲在燃着炭火的帐篷里,喝完了酒,吃完了肉,与心上人相拥而眠。
厚厚的积雪掩盖了马蹄的嘚嘚声,夏侯云与于耀相视,他们已站在苏伯颜红顶大帐的外面。唐越一挥手,士兵们刀出鞘,箭上弦,呈雁翎散开围住了这座靠山壁而建的红顶大帐。
众将士跳下战马,按刀迈上长而阔的青条石平台。红顶大帐里突然燃起通明的灯火。
夏侯云心中一凛,不敢迟疑,挑开帐帘冲了进去,唐越乔飞于耀等人随后跟进。
红顶大帐里帏幔低垂,苏伯颜释释然站在长案的那一侧,脸上是个诡谲莫测的笑容:“云王深夜造访,不知是从天而降,还是钻地而出呢,苏某是不是该行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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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 交锋(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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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飞冷笑道:“苏伯颜,你不必故作高深姿态,还是俯首就擒吧,免得伤了面子,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苏伯颜笑道:“都说乔都尉为人宽憨,传言有误啊,这么凶。唐都尉,于都尉,云王驾前的新信,来了一半,苏某的面子还真不小,”长袖一挥,指着案上的热茶,“于都尉风里来雪里去,吃不好,睡不安,小身板着实辛苦得紧,喝杯茶暖暖吧,苏某招待不周。”
于耀咬牙道:“那你的苏家军,在训练时高喊‘忠于北夏,忠于云王’,喊给我们听的?”
众人微怔。
“你以为呢?”苏伯颜轻轻笑着,笑得就像一只刚偷了鸡的狐狸。
夏侯云:“也是,在苏家的地盘上蹦跶,哪里瞒得过苏大公子。苏大公子对我们了如指掌,费了不少心力。面子不面子的都是虚的,大家一同生活在北夏的广袤土地上,鹤鸣山从来都是北夏的土地,苏家上下从来都是北夏的子民。在寡人看来,北夏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必须在龙城的统一约管之下,互为手足,共享和平。苏大公子,你拥兵自重,据险自立,独霸一方,逍遥于龙城号令之外,说起来可算是北夏的叛逆,罪不容诛。寡人劝你不必妄动刀枪,还是多想一想那些百姓,谁无父母亲人呢,他们是无辜的,束手就擒吧,我们的刀不会砍向同族的兄弟。”
苏伯颜面色一冷:“大王的话太过偏颇,每个部落、每个世家都有自己的私兵,为什么只说我苏家拥兵自重?苏家镇守鹤鸣山一带由来已久,怎么能说苏家据险自立?苏氏世代以鹤鸣山为家,为北夏挡住西部各族的滋衅、入侵、掠夺,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大王难道忘了自己从未向苏家发过号令?将苏某定论为北夏的叛逆,恐怕轻率得很,不能使人心悦诚服。”
略停,又道,“真论起拥兵自重,只怕北夏没人比得丘家,大王知也不知,六月雁栖城大地动,三清峰坍塌,以万计的士兵被压在乱石之内,永不见天日。丘家再封锁消息,瞒得过龙城,瞒不过苏某。”
唐越:“苏大公子的意思,龙城之力不及苏家?”
苏伯颜淡淡道:“龙城是北夏之都,其力遍及北夏本是应当,然站得太高,看得太远,总有疏漏之处,唐都尉认为,在某个点面上,苏某未雨绸缪,有错吗?”
夏侯云:“传说苏大公子为人淡泊,素不与人争先,谁也瞧不透你,原来竟也这般伶牙利齿,却不知是你的口舌快,还是你的刀剑快,你我都是习武之人,武有武道,今日且让你心悦诚服。”
“大王这般冲动,气不平吗?”苏伯颜微抬下巴,凛然而笑,“出其不意,突发奇兵,擒贼擒首,威服苏氏,占领鹤鸣山,这是大王对苏某和整个苏家的谋略吗,可惜于都尉露了衣角,苏某以逸待劳,再者,孤军深入,轻视对手,都会付出高昂的代价。大王今夜到来,若真避开了苏某的耳目,苏某岂会在这里准时恭迎大王御驾!”
唐越侧耳细听,未见有任何动静,拔刀出鞘:“大王,不必跟他浪费时间,速速解决了事。”
鹤鸣山苏家逍遥于龙城政权之外,一直是夏侯云的心头刺,受丘婵娟侍女水鹂误导,于耀与十名黑鹰精锐潜进鹤鸣山,在寻找穆雪的同时,也在暗查苏家防务,如今穆雪已沉于流沙,苏家卡在龙城和西南边陲相通的另一条要道上,不把这块石头砸碎,西戎物资难以顺利进入龙城。夏侯云便起了擒贼擒首的意,只要拿下在鹤鸣山当家的苏伯颜,便能拿下整个苏家,拿下苏家,鹤鸣山的百姓便会顺从龙城。百姓最是没心的,只要他们自己的日子过得下去,根本不管谁是他们的统治者,哪怕那个统治者来自敌国。【注】
但是,苏伯颜短短几句话,揭破了此前于耀的潜藏,揭破了君臣今夜的秘密行动,令人觉得这一番风雪中的急行军甚是可笑。夏侯云心中惊疑,自知此时务必擒住苏伯颜,方可扭转被动局势,遂清啸一声,挥刀即上。
苏伯颜身子暴退,低垂的帏幔忽然分开,露出一道石门,石门豁然打开,只见晶光四起,夺人双目,等众人再睁眼时,苏伯颜和夏侯云已被关入石门之内,任众将如何使劲,石门纹丝不动。
石门里,苏伯颜笑吟吟道:“大王又棋差一着,关在我的水晶宫之中只怕再难见天日了。”
夏侯云心里掠过更深的惊疑,石室之中嵌满晶莹透明的水晶石,只壁顶一枚小小夜明珠便映照得满室光彩荧荧,目光所及之处闪动着无数璀璨光辉,如夜空亮烁的银河,似天际绚丽的霓虹。石室中央有一巨池以西域北山玛纳斯碧玉砌成,池中水波晃动,池上白雾氤氲。
苏伯颜诡异地笑着,转眼将自己脱得精光,赤身泡在玉池的碧水之中,扬脸看着夏侯云呵呵笑道:“大王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想必早已是精疲力尽,何妨汤泉沐浴松筋快骨?”
夏侯云冷眼看着池中悠然惬意的苏伯颜,碧水中清晰可见他颀长的身躯那优美的线条,小子在玩什么花招?难道这晶光绮丽的石室只不过是一处沐浴的汤泉?
苏伯颜拍了拍池壁:“鹤鸣山多有汤泉,泡一泡能够让你心平气和地思考自己的问题。怎么,大王不屑和我这山野草民共浴一池袒胸露怀?抑或不敢?既要打架,又何妨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打一架呢。”
夏侯云凉凉道:“你说不屑就不屑吧,漫漫长夜,你总有洗完的一刻。”
苏伯颜转转眼珠,笑道:“大王是呼奴唤婢长大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水晶汤泉宫别无旁人,大王这是嫌弃没有伶俐丫环侍候更衣洗沐?难不成离了丫环,大王自个儿做不了事?”
夏侯云微微抬头,看着顶上的夜明珠。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拒绝宫女内侍的近身侍候,像平民人家的孩子一样,自己动手的?那时候苏文绣还没入宫,后宫燕王后一人独尊,他很得寰王的爱重。没在宫中生活过,想不出那些寂寞的宫女内侍的龌龊。粉雕玉琢的小太子,便有那心野的宫女借侍候的名,从言语调逗,到趁值夜之机爬上他的床。这便要感谢燕明萱了,年长他五岁的燕明萱送他一把短刀,告诉他,宫女爬他的床,会狠狠欺负他,会欺负得他次日起不了床,会让教他的两位先生大不喜。于是,他把短刀藏在枕下,那爬床的宫女脖子被一刀划开,热乎乎的血喷了他满脸,血的腥味充满他的鼻腔,他三个月没沾腥荤,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夏侯云收回目光,瞥一眼汤泉里不着寸缕舒展双臂的苏伯颜,拉过一旁的藤榻,躺下来。
苏伯颜讶然道:“鹤鸣山汤泉的水,比盘龙山胜出多多,大王当真不泡一泡,解解一路奔波的辛劳?”
夏侯云抿唇,他与这人不熟吧,离坦诚相见还远着吧,而且,他根本不想在穆雪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脱光。
苏伯颜咧嘴露齿,堆出一个怪异的笑:“雄狮的四周总有一群母狮子摇着尾巴,孤独的野狼也会有一匹母狼相随,大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掖庭的待诏美人终将一日日多起来,大王有什么想法呢,该不是真有什么说不得的毛病,连泡个汤泉都不敢?”
夏侯云遽然睁眼,看着苏伯颜一对眼珠飞转,贼溜溜不怀好意,遂眯起眼往他那儿瞅,哂笑道:“苏大公子,你的年纪不比寡人小吧,听说你的寝帐没进过女人,该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毛病?好像瞧着一点毛病没有的。”
苏伯颜声音一冷:“大王年轻英俊,又为一国之主,说你是志在天下的君王,苏某或该信。可苏某却听说大王是什么用情至深的男人,这话可就好笑了,大王若真把九公主放在心上,又何至于今日孤身一人,惹无数女人痴想!”
夏侯云敛起目光:“你果然喜欢阿雪。”
苏伯颜仰头倚在池边:“伯颜早年进入南秦,偶然结识张寒,后来一起投身秦军,先后做到千夫长。九公主虽深居简出,伯颜还是见过的,而且很荣幸地和她饮过酒、论过剑。和她在一起,就像迎着深春的阳光,暖融融的。我一生中见过的美女虽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她的纯良和智慧。”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她的眼睛只在看着张寒,我敢肯定,张寒的双生弟弟张平和张希与我一样,我们三个人像狗皮膏药跟屁虫一样粘在张寒身后,只为了能见到九公主,——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远远地看着她,偷偷地爱着她……张寒奉皇命调去了咸阳,我奉父命回了鹤鸣山,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我真没想到你能拐了她到龙城去,没想到她会信你,护你。”
“张寒么?”夏侯云的心头一阵阵痛,在通往北夏一统的梦想之路上,再没一个人能像穆雪那样信他、护他,漫漫人生,寂寞如月,夏侯云幽然道,“你想不到,是因为你们都不知道,我和阿雪早就相识,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到龙城,怎么会愿意嫁我,她不想做的事,谁又能强迫她。”
苏伯颜噎住,许久,道:“那我真为你难过了,既知她的好,还疏忽了,由人害了她去!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的时候追悔莫及,说的便是你吧。”
夏侯云:“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一切都是我的疏忽,错一步不够,又错了两步三步,一切都是我的罪孽,天注定我一生孤独。”
“这世上最没有的便是后悔两个字,”苏伯颜叹了一声,“张寒决不是卖身求荣的小人,他对九公主的情意,我比不得,你也比不得,我不知道你和九公主是怎样的旧识,但我知道张寒一定会寻她,而她因你惨死,所以,你和张寒,必将有一场绝顶精彩的决斗,一定。”
“张寒对阿雪的情意,我不必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人,她永远在我心里。”从胸腔深处呼出一口浊气,夏侯云淡淡道,“听你这么说,我和张寒的比斗是免不了的,而且我不是他的对手。”
“见到你拐了九公主来,我曾想过,九公主与你,与张寒,哪个更好。九公主与张寒,必是琴箫相和,神仙眷属,一个幸福的、无闻的内宅女人,而九公主与你,方不枉她锦绣智慧、仁爱宽容。”苏伯颜长长地舒了口气,“你和张寒,正所谓棋逢对手,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间,意料之外的偶然谁也无法预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是北夏的王,气势上已胜一筹。”
夏侯云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很是成竹在胸。出其不意、突发奇兵、擒贼擒首、威服苏氏,以你的能力,发现于耀的存在,可以想得出我会对付你,但谋算归谋算,行动归行动,这一次南巡雁栖湖,既有旧例,还有与西戎易货,鹤鸣山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今夜的行军,可以说隐迹匿踪,不可能被你探得到,苏伯颜,不见得这一段时日以来,你每天晚上都守在红顶大帐里等着我吧。”
苏伯颜撩起一捧水,哈哈笑道:“大王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思考问题了。”
夏侯云扬眉:“每天晚上守在红顶大帐里等我,不只是为了请我洗个汤泉澡吧。你的水晶宫汤泉倒的确算得世上一宝,你很会享受。”
“可惜大王不赏脸,不肯与伯颜赤诚相待,”苏伯颜大笑道,“水晶、汤泉虽是上天的鬼斧神工,终归于世间俗物,入不了大王你的眼,伯颜另有一物,虽非宝物恐怕是大王梦寐以求的。”
夏侯云双眼微亮:“看在你等我这么久的情份上,我就给你个面子,瞧一瞧你的宝贝吧。”
“真是给面子。”苏伯颜将手在池边一按,但见对面的水晶壁左右移开,明黄色的纱幔缓缓两分,两颗夜明珠将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巨大锦帛照得雪白闪亮。
夏侯云翻身而起,站到锦帛前。
这是一幅地图,蜿蜒的山岭峰脉,曲折的河川沟壑,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苏伯颜哈哈大笑。
夏侯云斜睨苏伯颜:“你想告诉我,这幅图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了?”
苏伯颜一边穿衣服一边笑道:“这幅图详细绘制了西起西域葱岭、东到东夷东海、南界南秦古山、北涵北海的山川和道路,这样的一幅图,我想除了大王你视之若珍宝,别人可都弃之如敝屣的。”
夏侯云笑道:“原来你这么了解我吗?你把自己藏得很深呢。”
在寡人看来,北夏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必须在龙城的统一约管之下,互为手足,共享和平。
苏伯颜敛了狐狸的笑,正色道:“苏家也没想过从龙之功。大王说,鹤鸣山从来都是北夏的土地,苏家上下从来都是北夏的子民。伯颜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北夏人。我们北夏,自古山一战以来元气大伤,多年积弱,外,屡受诸邻欺压,内,各部落自有君长,流血争端不断,在这样的态势下,北夏需要一个强硬而又有能力的首领,对内使各部顺服,对外不惧强敌。
“先王如何想,伯颜已不得知,苏夫人却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要做北夏最尊贵的女人而已,岂不知一个四分五裂的受人轻蔑的北夏,就算是王也算不得尊贵。
“你拐了九公主到龙城,不仅因为她与你旧相识吧,她是穆大将军的女儿,又受正元皇帝喜爱,素有文武双全的美誉。在伯颜看来,南北友好,无论对夏人,还是对秦人,都是一件幸事。”
夏侯云沉默了。看似闲云野鹤的苏伯颜,只以为是夏侯雷后台的苏家,原来满怀热情,心系北夏。
“作为北夏的王,要有放眼天下卓远的心,要有深爱北夏博大的心,要有振兴北夏奋进的心,要有怜恤子民慈悲的心,要有不惧强敌勇敢的心,要有战胜强敌智慧的心,要有百胜不骄谦逊的心!”苏伯颜扼腕良久,叹道,
“大王,苏某敬重你志怀高远,独不能原谅你,因为你的疏忽,既折了你飞天的一翼,也伤害了我的感情,还与南秦绝顶剑客结下不可化解的深仇。”
夏侯云垂头:“失去伴侣的野狼独自行走在草原,失去伴侣的雄鹰独自飞翔在苍穹,我夏侯云失去了穆雪,也就注定了孤独到老。”
苏伯颜涩笑:“像九公主那样清华灵秀的女子,本不是这红尘俗世中人,有缘相识,无缘相伴,天意凉薄,罢了,我又何必把你的心刺成筛子。”
夏侯云不语。
苏伯颜又道:“我知道大王的铁鹰骑很厉害,出师两战皆成碾压态势,苏某手下并非三千精锐,而是八千。今儿个不如赌上一赌,大王若赢了我,不但这幅地图是大王的,连我的八千精兵也归入大王麾下,大王若输了——”他嘿嘿笑了两声。
夏侯云瞥他一眼,道:“如果你输了,还得派人接应从西戎来的物资。”
苏伯颜笑道:“那就接招吧。”
长刀一闪,银光倏合化成一道匹练,带着破空的劲风直扑夏侯云而来。夏侯云一声轻啸,刀也出鞘,一片刀影纵横交织。苏伯颜双脚一点,石门洞开。两人身子平空而起,双刀交击,闪出道道急电。在石室外急得束手无策的呼衍明睿等人看来,只见两束光虹裹着两个黑影,倏前倏后,忽腾忽跃,劲气横卷,之轻灵之疾速无与伦比!
众人紧随追出红顶大帐。
此时天色微明,晨曦初上,远近山峰淹没于云雾之中。
两人刀来刀往,以快制快,以奇制奇,寒光闪烁,似天机织成的云锦绚丽缤纷,又似银丝钩成的罗网悬空长挂。
苏伯颜心中赞叹,有慕,有嫉,这位年轻的君王当真是练武的奇才,刀法中隐有剑意,较之鸾城大会时候又精进几分,一时争强好胜之心勃然而起,将掌中刀挥舞得风车一般团团疾转,刀势一反奇异诡谲之态,凶猛直接之极,有如铁锤击石,又如巨斧开山,直瞧得周围所有人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夏侯云棱角分明的唇角边露出一抹微笑,一抹从容的给对手以压迫感的微笑,他身子忽然游走,躲过苏伯颜斜刺里劈来的一刀,随即拔地而起,以刀化剑从空中直向苏伯颜的咽喉刺去。苏伯颜收势抽刀已来不及,迅即向后一仰,刀锋擦鼻而过。夏侯云趁他身子翻转前倾之时鱼跃而起,反腕将他手中刀紧紧扣住。
乔飞于耀长出了一口气,忽觉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而两腿发软,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唐越张大嘴。
夏侯云:“你可心悦诚服了?”
苏伯颜收刀入鞘,躬身一礼:“大王虎威,伯颜心悦诚服,伯颜及伯颜的八千精兵愿追随大王左右,为大王所驱,为北夏所驱,决无二心!”
唐越:“苏大公子入朝,该封个什么官?”
苏伯颜纵声长笑:“伯颜率部归顺大王,可不是为讨一官半职,能够跟随大王鞍前马后,偶有三言两语聒噪,心已足矣。”
夏侯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原来是你!”
乔飞困惑不解:“什么?”
“潜得再深的鱼也会浮到水面上吐个泡,飞得再高的鸟也要落在树枝上歇个脚,这一声长笑露了底。”夏侯云眯眼,在天狼山葫芦谷,他和穆雪被困葫芦洞,险被人放火烧死。那个打跑凶手,放下牛筋绳的人,竟是苏伯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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