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宋》 第一章:千里除奸1 一:千里除奸 诗曰:金人旌旗汉家楼,遗民痛失开国侯。睍莼璩晓谁人更怀武穆志,直斩幽燕报国仇。 大宋绍兴三十二年二月。鲁中大地上,朔风呼啸,飞雪漫天。平野漠漠,天地间一片肃杀。海州大道上,一队人马正冒风突雪,直趋西北,往济州方向奔去。 时值宋高宗晚年,汤思退为相。面对北方金朝的威胁,宋廷一味退让,但求苟安。置江北百姓于水深火热于不顾,弃祖宗社稷而奉金主。 先些时候,一代名将岳飞惨遭杀害,卖(国)奸贼秦桧反享高寿。刘錡忧愤病死,韩世忠挂官归隐。仁人智士,洁身而去;奸妄小人,乘时而进。时朝中能征惯战之将,只余川中吴氏,儒将虞允文等廖廖几人。 去岁金人兵败采石,金帝海陵王死于乱军之中,皇室贵族完颜雍被拥立为帝(即金世宗),朝局动荡不安。江北百姓久被金人压轧,乘此良机,纷纷揭竿而起。一时间,中原大地上,峰烟四起。其间济南人耿京的队伍,拥众二十万余,且攻下了济州为据点,声势犹盛。 义军人数虽多,然而兵甲不坚,人心不齐,且大都不解兵事。将领中真正通晓兵法的,只有辛弃疾一人而已。 辛弃疾,山东济南历城人。其祖父辛赞,曾在金为官,但心在大宋,尝计划起事。可惜准备未周便已病死,以至大业未成。辛弃疾自幼受祖父教导,修文习武,结纳豪杰之士,密谋起义。绍兴三十一年,辛弃疾见中原百姓纷纷起事,亦率族弟辛佑之等人,聚众两千,投衅而起。时辛弃疾年方二十二岁。 起事不久,辛弃疾听闻耿京的义军声势浩大,心向往之,遂率众投于耿京麾下。耿京素闻辛弃疾文武双全,亦对其甚为敬重。 耿京率领义军占领了济州,复与前来弹压的金军展开了数场激战,终挡不住金人锋锐,连遭败绩。辛弃疾见形势不利,便向耿京建议〝决策南向〞,加入宋朝军队。以期在江北无法坚持时,还可收兵南渡,以图后举。耿京深以为然,遂派辛弃疾为使,渡江晋见高宗。 宋高宗赵构虽无意北上,但为了苟安江南,亦深恐金人大举南下。去岁海陵王南侵,就已将赵构骇得魂不附体,险些便要率领百官及后妃南逃入海以避之。幸得虞允文一战而胜,宋高宗方始心安。是以他对可以牵制金人兵力的江北义军十分看重。听闻耿京遣使来朝,高宗大喜,即日召见,亲授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辛弃疾为右承务郎兼天平军掌书记。并派使节前往封赏。 辛弃疾顺利的完成了任务,自是欢喜。然而就在此时,义军的内部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义军头领张安国,伙同另一小头目邵进,竟合力刺杀了耿京,并率所部投降了金人,义军无人主持,大都溃散。 张安国携耿京首级降金,金世宗闻之大悦,便就地授其为济州知州。为防义军反扑,更派五万军马进驻济州城,助张安国弹压民众。 辛弃疾与宋使李彪等人行至海州,乍闻噩耗,不觉惊怒交加,当即决定擒杀张安国,为耿京报仇。李彪劝辛弃疾不可轻举妄动,辛弃疾哪里肯听,探明张安国已经被任命为济州知州,径率族弟辛佑之,统制王世隆等五十骑出城北去。 雪大如掌,北风如刀。但辛弃疾等人都是热血满胸,罡风割体,全然不觉其冷。雪花飘散,落到马背上,全给马身的热力蒸成了股股水气。天寒地冻,沿途并不见有军马出没,众人一路急驰,毫无阻碍地便赶到了济州城南。 眼看济州城已遥遥可见,辛弃疾勒住坐骑,顾左右道:“快到济州城了,我们放慢一些,不要让金人起疑。到了城内,大家看我眼色行事便了。”左右应诺,于是五十骑缓缓而进。 众人到了城下,仰首观望,却见城头上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城门大开,门洞内只有七八个金兵正缩着身子在那里躲雪。想来是金人见义军业已溃散,戒心已去,大都回营避寒去了。辛弃疾一见大喜,暗呼道:“天助我也!”当即举手一挥,率众策马直进。 门洞内那几名金兵见这几十骑踏雪而来,纷纷跳起,挺矛抽刀,喝道:“什么人?快快下马!”辛弃疾应声跳下马来,上前数步,抱拳笑道:“几位大人辛苦了,在下乃你们新任知州张安国张大人的朋友,听闻张大人高升,特地带了这些弟兄们前来相投,以为张大人助威。” 众金兵见辛弃疾及他身后的那几十人服色不一,却又个个背刀携剑,显然非善于之辈,似极了先前耿京手下的义军人马。然而辛弃疾面含微笑,模样洒脱,勃勃英气之中又透出了几分儒雅的书卷之气,与耿京手下的那一班草莽豪杰却又有天壤之别。众金兵左瞧右看,一时却猜不透这一班人是什么来路。 正自疑讶,一个老兵突地手指辛弃疾,惊叫道:“你就是耿贼手下的辛……辛……。”辛弃疾见身份泄露,却也不惊,扬眉喝道:“是我,辛弃疾,那又怎样?”话音未落,三尺青锋已提在掌中,剑光一闪,便从那金兵颈中平平斩过。同时举手喝道:“动手!”长剑直刺斜撩,刹那间又有两名金兵尸横就地。辛佑之等人早已执弓在手,此刻同时发难,弓声响处,飞箭离弦,登时又有四名金兵被利箭贯喉,倒毙于地。剩下唯一还活着的那名金兵这时方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奔到墙边,抓下墙上悬着的一把大号角凑到嘴旁,就要吹起。辛弃疾离那金兵尚有数步之遥,阻之不及,他情知号角一旦吹响,立即便会有大队金人赶来,急切之下,右手一挥,长剑脱手掷出,〝扑〞地一声,直直插入了那金兵的咽喉,复从颈后透出半尺有余。那金兵闷哼半声,随即扑倒在地。众人再往城内张望时,甚喜那雪下得正紧,街上并无行人走动。 辛弃疾令几人换上死去金兵的装束,守在城门之下。又着人将尸体拖出城外用落雪草草埋住,再将地上的血迹掩了,便带着余下众人昂然入城。 张安国谋杀耿京之后,深恐义军中有人前来报复,常令邵进带一队人左右跟随,以为护卫。这几日大雪纷飞,人人足不出户,料来无事,便也放下了心来。今日有暇,更邀金军将领到府中后堂饮酒,以驱寒意。金军统领完颜定年轻气盛,又打心底里瞧不起张安国这种卖主求荣的小人,对其向来不大理会,自是坚不肯往,张安国亦不敢强求。是以只有七八名金军副将应邀前去。 酒至半酣,张安国便唤府内歌妓出来歌舞助兴。这几个歌妓乃张安国以前在义军中时于瓦当(宋时妓院)中掠得,他还因为这几个歌妓同辛弃疾大吵了一场。辛弃疾认为大业未竞,不可享乐。张安国恼羞之余,却指责辛弃疾乃多管闲事。两人争得面红耳赤,险些便大打出手。耿京怕造成义军分裂,遂压抚二人,令二人不得生事,但辛张自此不合。此后辛弃疾瞧出张安国阴蓄异志,曾劝耿京驱逐之,耿京却以为是辛弃疾对张安国怀恨在心,不肯听取,终至自取其祸。 众人杯传盏飞,正喝得兴起,一名金将起身如厕,然去了半响,却不见回。另一金将笑道:“这厮定是在茅房中睡倒了也。”众人闻言大笑。一个蓄着一部黄胡子的金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大着舌头道:“我……去瞧瞧。”一摇三摆的走将出去,又过了良久,也不见回。邵进心下奇怪,起身叫道:“来人,来人!”四下却无人答应。邵进骂了一声,自行前往察看。 踏出庭门,一股寒风裹着雪花迎面袭来,邵进不觉打了个寒颤,酒意也去了三分。他晃晃头,踩着吱吱有声的落雪,向后院的茅房走去。刚拐过一个院门,突见地上有一个人俯卧雪中,看服饰当是后出门的那黄须金将醉卧于此。邵进不觉一笑,便蹲下身去欲扶。 刚将那金将的身躯翻将过来,定睛看时,却见那金将双目大张,喉间一个大大的创口,血已凝结,竟已死去多时。邵进大骇,全身毛发为之竖起,满腔酒意也都化做冷汗淌了出来。他撒手放开那金将尸身,长身跳起,正欲张口大叫,背后蓦地一只大手探来,牢牢地扣住了他的喉头。“邵进!”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在邵进耳后响起,正是辛弃疾。 辛弃疾将邵进身子扳过,瞪视着他,剑眉倒竖,目中几欲喷出火来。邵进喉头被扣,呼吸不畅,全身为之酥软。见辛弃疾目中杀气毕露,不觉骇的浑身颤抖,勉强告饶道:“杀害耿头领全是张……张安国那厮的主意,不干某事,饶……饶命啊!”辛弃疾不答,〝呸〞地一声,在他面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叛徒!”言毕一剑刺入了邵进的心窝。邵进双目蓦地张大,喉间咯咯数响,旋即烂泥般扑倒在了辛弃疾脚下。 第一章:千里除奸2 睍莼璩晓 张安国的酒意也有了七八分了,此刻正呆呆地看着一名金将抱着他的歌妓调笑.庭中炉火正旺,热气蒸得他胖脸上全是汗珠."想不到,耿京的脑袋只换回了一个小小的知州事,还整日价被这班金人呼喝来去.早知如此,倒不如让耿京那厮再闹上几年,那时候便不怕金主舍不得那高官厚禄来换."正自胡思乱想,庭门"咣"的一声大开,辛弃疾,辛佑之等人一涌而入. 张安国一见辛弃疾,不由大惊跳起,登时面色如土.在众多义军首领当中,他最惧怕的就是这位文武双全,又豪迈多智的辛弃疾.先前耿京与众头领商议应派何人去拜见高宗,张安国极力劝耿京派辛弃疾前往,其目的便是支开这个眼中钉,以方便自家行事.当了知州以后,他每天令邵进率人护卫在侧,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怕辛弃疾会来为耿京报仇.但千怕万怕,看来今日却还是难以逃过这一劫. 看到众人执械而入,一名金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喝问道:"你们这群混蛋!干什么?要......要造反吗?"言犹未落,辛弃疾已拔剑在手,沉声道:"动手!"辛佑之手中长弓拽如满月,一箭飞去,早已洞穿了那金将的咽喉.一众豪杰刀剑齐下,余下的那四五名金将都醉醺醺地,虽有意反抗,却是力不从心,转瞬间都已被斩成了肉泥.几个歌妓见此情状,骇得花容失色,缩在一起,个个噤若寒蝉.辛弃疾指挥众人将她们全部绑了起来,口中再塞上布片,令其开口不得. 张安国骇得心胆俱裂,全身肉为之颤.眼看众金将俱已死于非命,满心想拔腿飞逃,但一双脚却如钉在了地上一般,半步也移动不得.辛弃疾大步走到张安国身边,沉声喝道:"跟我走,你若敢开口讲一个字,我先断你四肢,再斩你头!"张安国为他威势所慑,竟一声也不敢出. 辛佑之俯身在一名金将的尸身上解下一条腰带,将张安国的双手在其胸前牢牢缚住,然后再用袍袖遮住其手掌.乍一望去,便似双手拢在袖中一般.他看张安国全身上下犹筛糠般抖个不住,不由骂道:"呸!这般没种,杀害耿大将军时的胆气哪里去了?"发足在张安国臀上踢了一脚,喝道:"走!"张安国惊魂未定,身不由己,被众人裹挟而去. 出了府衙大门,张安国偷眼看时,门外的卫兵早已不知去向,显是被辛弃疾等杀掉后藏起了尸身.方走出不远,忽闻前面佩甲叮当,众人抬眼看时,却是一个约百余人的金人巡逻队迎面而来.张安国一见大喜,正寻思如何脱身,忽听耳边辛弃疾冷冷地道:"你如果露出马脚,惹得这班金人起疑心,我就先一剑刺你个对穿."张安国心底一寒,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哪里还敢胡思乱想. 那队金兵走到近处,为首的金将见这一干人中有张安国在内,还道辛弃疾等是张安国的护卫,便漫不为意地点了点头,道:"张大人往哪里去?"张安国下意识地瞟了辛弃疾一眼,期期艾艾,难以做答.一旁辛弃疾含笑代答道:"咱们张大人方才饮了一通好酒,此刻酒足饭饱,正好观赏雪景去也."那金将也不做答,只拱了拱手,自带了众兵,大剌剌地去了.一众豪杰不禁松了口气. 转过一个街角,王世隆等四五人正立在僻静处看守着那几十匹战马.见众人无恙归来,忙将马匹牵过.辛弃疾抬起右掌,在张安国脑后重重一击,张安国两眼翻白,登时晕去.辛弃疾跨上马背,将张安国横置鞍前,待众人都上了马,径自拍马直奔南门而去. 眼看城门将至,旁边一个街口处又转出了一队金人巡哨,约一二十人左右.为首的金兵队长见众人打马狂奔,忙令手下拦住了去路,自家手按腰刀,大喝道:"什么人?干什么去?"辛弃疾策马奔近,拱手道:"吾奉完颜将军将令,出城公干."那队长却不肯让路,仍问道:"可有令牌?"辛弃疾微微一惊,心道:"我哪里会有什么劳什子令牌?"心下虽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忽冷冷一笑,拍了拍马背上张安国背心,沉声道:"你可知这是什么人?"张安国脸孔朝下,那金兵队长怎生瞧的清楚,闻言不觉鄂然.辛弃疾又大喝道:"快快让路!否则误了大事,完颜大将军怪罪下来,唯你是问!"那金兵队长给辛弃疾一问一喝,弄的满头雾水,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再行阻拦.当下挥了挥手,令众金兵让开了去路.辛佑之等人早已暗握兵刃,只待身份泄露,便拔刃上前厮杀.见金兵让开,忙都跟随辛弃疾,拍马而过,直奔城门去了. 完颜定自幼在北方长大,领兵南下之后,数年内一场大雪也未见到.闲暇之余,思起家乡的草原雪野风光,不免怅然不乐.不想今年已出正月,却又一连下了这几日大雪.完颜定心中欢喜,每日午后不是在城头赏玩雪景,便是带了亲随,在雪野上纵马奔驰,倒也乐在其中.美中不足的是此处自宋金交战以来,人烟渐少,鸟兽难寻,难享骑猎之乐. 北风凛冽,朔雪飘飘.完颜定出了府门,带上几十名亲兵,控马向南门缓缓而去.走了一程,远远地望见门楼上一个人影也无.完颜定不觉大怒,忖道:"这班混蛋!定是怕冷躲回营房去了.早早便染上了南人的积弱之风,哪里还有半点大金勇士的模样?"当即唤过一名亲兵,喝道:"去查一下今日南门是谁当值,让他滚过来见我."待那亲兵应命而去,依旧控马缓缓而行. 将近城门,却又见门洞里静悄悄地,一个守兵也不见.完颜定怒火更盛,不觉破口大骂.一名亲兵察觉有些异样,纵马赶到完颜定身旁,手指城门道:"将军,您瞧那是什么?"完颜定凝目望去,只见门洞内地上依稀似丢着一件金兵军服.他心下起疑,忙纵马奔近,左右察看. 地上马蹄零乱,通过城门,直趋向南.时落雪未止,蹄痕却仍清晰可见,显然方才曾有一队人马在此经过.完颜定跳下马来,走出城门,四下里张了一张,见右侧城墙下雪堆坟起,不知埋了何物.他举手唤过几名亲兵,道:"过去看看."两名亲兵奔到近前,扒开雪堆看时,不觉骇然大叫.一名亲兵回首叫道:"将军,是守城门的弟兄,不知怎地死在这儿."完颜定闻言一惊,转首唤过一名亲兵,喝道:"传我将令,城上严加戒备,闭城大搜.如有可疑人等,一概擒下,违抗者就地格杀!"又对另一亲兵道:"传我将令,命两个千人队火速赶来南门!"两人应命,打马狂奔而去.完颜定这才回过身来至墙边细细察看. 众人扒开雪堆,赫然见几名金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或被刀伤,或中剑斫,更有几人是身中数箭,全部已死去多时.然奇怪的是,几具尸体全都光背赤身,身上的衣物甲胄全给人扒去.完颜定沉吟片刻,游目四顾,见吊桥之南不远处落雪甚厚,高出其余,似乎有异物在内,急令人前去察看. 几名金兵奔过吊桥,踢开了雪堆,回头叫道:"将军,是咱们的盔甲."完颜定骂了一声,暗道:"果然如此,定是有一班人杀了城门士卒,之后纵马南逃.不过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只杀了这几个守门士兵?难道便别无所图么?而且他们扒去盔甲之后又弃在此处,却是为何?" 正百思不解之际,忽有一名金兵自城门内拍马狂奔而出.一见完颜定,立即滚鞍下马,伏地连声叫道:"将军,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完颜定面色一沉,叱道:"干什么如此惊慌?出了什么事?"那金兵喘了口气,道:"禀将军,在张知州府上饮酒的七位大人全部被害,张知州也已不知去向."完颜定闻言,不觉面色大变,暗道:"难道是耿贼手下的余寇前来报复,劫去了张安国那厮?"他对张安国本无好感,张安国是死是活,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他完颜定统领五万大军驻守济州,竟给人来去自如,一日间连杀七名将佐后又从容逸去,如入无人之境.日后金帝问罪,他身为统帅,自是罪责难逃.思之不觉惊怒交加. 城内马蹄踏踏,卷地而来.画角声中,两千金骑已开出城外.列阵未毕,众兵中一骑飞驰而出,下了马背,"扑"地跪倒在完颜定面前,道:"卑职兀帖儿自知失职,甘愿受责."正是南门当值的军官来领罪了.完颜定低眉一看是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步上前,"批批啪啪",连抽了兀帖儿十几级耳光. 这兀帖儿本是完颜定手下的一员悍将,勇力过人,战场上又总是冲锋在前,泯不畏死,深得完颜定喜爱.只是兀帖儿素来好酒,见今日大雪下个不住,天气寒冷,料想无事,便带着左右回营饮酒去了.却未料到只一两个时辰间,便出了这等大事. 完颜定打了兀帖儿一通耳光,怒气稍却,喝道:"给你五百骑兵,速去追赶来犯之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追不上的话,割了自己脑袋回来见我吧!"完颜定本来想大发军兵,但又怕中了来犯之敌的调虎离山之计.加之济州初定,大队人马也不敢擅离,是以只派了五百骑兵. 兀帖儿当众受辱,气得面如喷血.起身回头,红着双眼自左右手中夺过自家惯用的五十四斤镔铁狼牙棒,点齐了五百骑兵,大吼一声,道:"跟我来!"跨上战马,率了那五百铁甲金骑,遁着隐隐约约的蹄痕,奔南方追去. 第一章:千里除奸3 睍莼璩晓 辛弃疾等人捉了张安国,更不敢稍有停留.快马出了济州城,直奔海州而去. 走不多时,辛佑之策马奔到辛弃疾身边,道:"大哥,咱们杀了几员金军将领,又活捉了张安国,金人一旦得知,必不肯舍.如果他们大发军马来追,咱们怎生应付?"辛弃疾马不停步,边走边道:"我军初散,济州民心未定,金军必不敢轻举妄动.是以大队军马来追倒是不会,小股军马来袭却是极有可能.到时候咱们杀他们个人仰马翻,也好出一口胸中闷气."辛佑之皱起眉头,沉吟道:"我们长途跋涉,人困马乏,能抵得过金人么?"辛弃疾呵呵笑道:"七郎不必担心,来时我曾察看过周围地形,有一处可供我们埋伏.金人挟怒而来,必不防备,咱们大可给他来个出其不意."辛佑之对这位大哥素来敬佩,闻言大为宽心,便也笑道:"好,咱们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又奔良久,天色已经渐渐暗将下来.辛弃疾忽地勒住坐骑,举手道:"大家且住,就是这里了."众人都拢住了跨下马,凝目四望时,但见左首有一道长长的丘岗,其上生着一片密林,可容数百人马.道路右侧一条河流,并不甚阔,河水至此为那丘岗所阻,掉头向南而去,此时已半被冰封. 辛弃疾手指岗上密林,道:"咱们绕道从北面上岗,一个人也不要从这边过,以免留了痕迹,令敌军疑心.待追兵到时,咱们再相机行事."辛佑之看了看周遭地形,不觉大喜,鼓掌笑道:"大哥当真好计!等敌军到来,咱们便趁势冲下,金狗子非给逼进河水中不可!"辛弃疾含笑摇了摇头,道:"并非完全如此,如果追来的金兵太多,咱们还要在林中留下一些弓手射他后队,教他们摸不着咱们的底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看看张安国已经醒转了来,王世隆倒转刀柄,在张安国脑后又重重敲了一记.口中笑骂道:"你再给老子睡一会吧."张安国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众人哄笑声中,已策马到了岗上,提刀横弓,以密林为护,静待金兵到来. 兀帖儿一马当先,奔在队伍最前.眼看雪地上蹄痕愈来愈是清晰,兀帖儿心中甚喜,知道敌军已近,当下回首高叫道:"小子们,加把劲,宋猪已经不远了!"五百金骑抖擞精神,鼓噪而前.马蹄踏踏,激得雪泥四溅. 复追不久,已经到了辛弃疾等人埋伏的丘岗之下.兀帖儿当先驰去,转过岗首,却猛然发现面前道路上一点蹄痕也无.此时天色已暗,暮色中唯见飞雪片片,自空而落.兀帖儿微吃一惊,着力一勒缰绳,坐下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尚未停稳,左首岗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弓响,刹那间羽箭纷纷而落.杀声起处,岗上伏兵一冲而下. 兀帖儿情知中计,但他生性勇悍,却是临危不惧.向岗上张了一张,紧握手中狼牙棒,掉转马头,便欲冲上岗去.谁知刚奔出数步,早有一骑迎面而至.暮色里一声喝:"金贼看剑!"长剑挟风,已当胸刺到.正是辛弃疾跃马来战. 辛弃疾伏于林中,眼看金兵驰近,当即令辛佑之等长于箭技的十余人射他后队,王世隆则率领余者冲击金人中军,自己却暗中选定了为首那名提着一柄狼牙棒的金将.待金兵奔至岗下,辛弃疾手臂一挥,辛佑之等人拉弓放箭,羽箭破空飞去,登时有七八名金兵中箭落马.王世隆则率着余下的四十来人,跨马舞刀,一字形冲下岗去. 暮色沉沉,大雪纷纷.众人喊杀声中,十余名金兵已给斩下马来.金人乍遇冲击,正不知来了多少敌军,慌乱之下,早有百十骑被挤下了河去,落入水中.河水冰冷透骨,金兵又都身裹重甲,入水即沉,如何能游得上岸?唯有大呼救命而已.一时间人喊马嘶,乱成了一团. 辛弃疾舞剑与那兀帖儿相斗.兀帖儿自持武艺精强,自然毫不畏惧,使开五十四斤狼牙棒,着着抢攻.辛弃疾瞧出他狼牙棒势头猛恶,自不去硬挡硬架,让开狼牙棒来势,策马抢到兀帖儿身边,与之帖身而搏.一口剑使得开来,如同电光四射,瞻之在前,忽尔在后,只是不离兀帖儿头脸方寸之地.兀帖儿狼牙棒空自长大,却全然施展不开,只急得不住狂吼乱叫. 二人交手十余合,犹胜败未分.兀帖儿斗得焦躁,心道:"枉我平日里自夸勇武过人,今天却连一个南蛮子也收拾不下,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完颜将军!"他急欲速战速决,便挥棒荡开辛弃疾长剑,勒马后退数步,复将狼牙棒高高举将起来,欲把辛弃疾连人带马都砸倒在地.岂料狼牙棒刚刚举起,辛弃疾又已纵马扑上,一声低喝:"着!"长剑自兀帖儿肋下甲胄间的空隙中直插进去,几欲破背而出.兀帖儿中剑,发出了一声狂吼,掷去狼牙棒,张臂来抱辛弃疾,竟欲与他拼个同归于尽. 这金将如此凶悍,辛弃疾也不禁暗自心惊.危急中不及躲闪,当即左手握而成拳,"砰"地一声,正中兀帖儿眉心鼻梁.兀帖儿吃了一拳,眼前金星互冒,身形不由得晃了一晃.辛弃疾乘机抽出剑来,一声巨喝,横剑挥去,兀帖儿身首分离,一颗头颅高高飞起,颈中鲜血狂喷. 辛弃疾斩了兀帖儿,回过马来,往战阵中望去.眼看金兵已渐欲稳住阵形,急忙用女真话大声喊道:"金人首领已经死了,大伙儿上啊!"复用汉话喊了两遍,拍马便往战阵中冲去.剑光闪处,早将一名金兵刺于马下. 金军骑兵皆大马长刀,冲杀容易,近战不利,听得主帅已死,已然斗志大减,再加上斜刺里还时不时有冷箭飞来,更不知敌人还有多少伏兵,因此愈斗愈是惊慌.勉强支撑了一柱香时间,便即溃不成军,纷纷纵马北逃.辛弃疾等复追敌数里,斩首数十级乃还. 是役,辛弃疾以五十骑迎战,以一抵十,复毙敌三百余人,大获全胜.如此勇武,唯古之良将方可与比也! 辛弃疾回到海州,李彪等人出城迎接,见众人无恙,且生擒了叛贼张安国,尽皆大喜.辛弃疾令人押起张安国,在海州暂且歇马,招纳失散义军,过不多日,得众数千.辛弃疾遂率众押解张安国,取道建康,直至临安.于临安闹市中历数张安国罪状,亲斩其头,并献其首级于高宗皇帝.是时观者云集,无不赞叹有加.时人盛赞辛弃疾此举,曰:"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奋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自此辛弃疾便在临安城寻间寓所暂且住了,等候任命.宋高宗赵构命张浚收编了辛弃疾带来的那几千义军,对辛弃疾的任命却是一拖再拖,迟迟不发.辛弃疾百般无奈,每日里不是携同友人饮酒游乐,便是演练剑术,填词述怀.直在京师呆了一年有余,一纸任书,却是委任辛弃疾到江阴做一个小小的签判.辛弃疾毫无怨言,次日便别过亲友,单骑走马,赴任去了. 第二章:忠良有后1 睍莼璩晓 大宋淳熙六年秋日. 九月黄山,风景如画.黄山桃花峰下,桃林遍野,一望无尽,素为文人墨客所喜.每逢春日,便有游人接踵而至.但此时正值清秋,桃花未放,故游客廖然. 去桃花峰南数里,桃林之间,有一座小小的庵堂,因处于桃花峰下,故名桃花庵. 这一日清晨,庵门开处,却有一个小男孩蹦将出来.约十来岁年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模样甚是可喜.这小孩名唤毕再遇,因早年父亲亡故,与其母流落至此.庵主静安师太见其母子着实可怜,便将二人收留在了庵内.毕再遇的母亲毕夫人知书达礼,日间帮着庵内做些缝补浆洗,晚上便教毕再遇诵读诗文.匆匆数年间,毕再遇已经十岁,也能帮着庵内干些活儿了.这天他早早起身,负了柴担,提了柴刀,便上山砍柴. 毕再遇出了庵堂,蹦蹦跳跳,便向北面山坡行去.走出里许,爬到坡上.也不理会那山鸟啾啾,草虫争鸣,径自去林木茂盛处提刀砍柴.别看他年龄不大,砍起柴来却也似模似样,只半个时辰光景,便砍了满满一担柴禾.毕再遇绑好柴担,举袖擦了额上汗水,也不歇息,依旧负了柴担,口中高唱山歌,觅路而回. 转回庵前,只见庵门外停了两顶软轿,四下里却无一人.毕再遇以为是前来进香拜佛的香客,却也不奇,自行回到庵内.放了柴担,柴刀,又到厨房寻碗水喝了,正要再去砍柴,忽听不远处人声嘈杂.毕再遇年少好事,遁声寻去,那吵闹声却是从桃花庵内的正殿里传出来的.毕再遇跳到廊下,见殿门紧闭,便扒在窗上向内张望. 但见殿内庵主静安师太等五六个女尼站在右首,却都是满脸气恨之色,更有两名女尼跪在地上垂泪不止.左首高高矮矮,站了约十来个汉子.居中立了一个中年人,儒冠长衫,手执一纸折扇,颏下三绦长须,相貌清瞿.毕再遇细看那两名跪地垂泪的女尼时,不觉脱口而道:"妙玉姐姐!妙香姐姐!"这两个女尼都是孤儿,自幼便为静安师太收养.待到年齿稍长,便在桃花庵内受戒落发.两尼同样年纪,只比毕再遇大了七八岁,相貌亦都清丽动人.庵内众尼数她二人年纪最小,时常和毕再遇一起玩耍,是以毕再遇便以"姐姐"相称. 此刻那儒士模样的中年人身边的一名高高胖胖的大汉正厉声喝道:"兀那尼姑,如此不晓事!跟了俺们老爷去,包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哭个什么?"庵主静安师太瞪视着那中年儒士,气愤愤地道:"朱施主,亏你还是个饱学士人,行此禽shou之举,你如何对得起你朱家的列祖列宗?"那儒士面色一沉,并不做答.他身后一名家仆打扮的短瘦汉子却接口道:"师太这话可就太过分了,男欢女爱,古来如此.孔夫子曾云:食色性也.这是大圣人说的话,可见孔夫子这样的大圣人还有爱美之心.大圣人尚且有爱美之心,我家老爷看中了妙玉和妙香两位小师太,又有什么不是了?"静安师太一时气噎,只是连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短瘦家仆嘿嘿笑道:"孔夫子说过的话乃金科玉律,至理名言,怎能说没有道理?"静安师太口中连道:"你......你......"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短瘦家仆正自得意,旁边一人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强抢女尼之举,也是孔老夫子所教么?"说话的却是毕再遇的母亲毕夫人.只是她背对窗口而立,毕再遇适才并未发觉.那短瘦家仆鄂了一鄂,接口道:"此言差矣!我家老爷一未动口,二未动手,如何称得上强抢女尼四字?只是由我等来劝两位小师太还俗而已.说不定两位小师太还俗之后,会自行跟我家老爷去呢!"毕夫人冷冷地道:"既然如此,两位小师太不想还俗,各位便即请回."那家仆想不到毕夫人说话竟然如此利落干脆,一时不觉语塞,眼珠转得几转,又道:"怪事!怪事!我家老爷出来游山玩水,哪里不可去得?难道你这小小桃花庵变成了佛门禁地,不容我家老爷前来不成?"毕夫人见他理屈强词,便不在理他,扶起妙玉妙香两尼,道:"我们走."正欲转入后堂,门后闪出了两名大汉,张臂拦住了去路.毕夫人也不回头,冷冷嘲道:"原该如此,如果仅仅动口便可成事的话,就不必带这么多人来了.还是趁早下手罢,朱大官人."毕再遇这时才听明白这班人是要抢走妙玉和妙香两位姐姐,不由气得咬牙切齿. 那姓朱的儒者给毕夫人一番抢白,又气又羞,不觉面泛红潮.沉了脸向那高胖汉子略一点头,那高胖汉子会意,大声叫道:"还啰唆什么,动手便是!"说罢大步抢上,一掌推倒毕夫人,两臂一左一右,挟住了妙玉妙香两尼.两尼又哭又叫,却哪里挣扎的开.毕再遇见母亲被人推倒,忙欲冲进殿去,但推门不开,直急得在窗外跳脚大骂:"狗东西!不要打我妈妈!"众人见是一个孩子在窗外乱跳乱叫,也都不以为意. 众尼姑上前拦阻,但身单力弱,都被一众大汉推倒在地.那短瘦家仆更扯定了静安师太的衣袖,贼兮兮地笑道:"老师太,不要着急,说不定哪天也会有人看上你呢,那时候你再还俗却也不迟."言下之意竟是说静安师太也想还俗嫁人.静安师太听了这话,气得面青唇白,登时晕倒在地.一众尼姑见状,都围到庵主身边,放声哭将起来. 那儒士得了两尼,便带众人开了殿门,一涌而出.毕再遇恼那高胖汉子打他母亲,看那汉子出了殿门,便一头撞将过去.那汉子淬不及防,正被毕再遇撞中下阴紧要所在,不由发出了一声怪叫,弯腰蹲在了地上.那儒士看是一个孩子寻事,却也不加理会,径带众人携了两尼而去.毕再遇见了,忙叫道:"妙玉姐姐!妙香姐姐!"追了数步,忽又想起了母亲,不觉止步.踌躇片刻,还是转头奔回了殿内. 跑回殿内,众尼姑还在围着静安师太痛哭不止.毕夫人坐在地上,头侧鲜血直流,想是适才倒地时撞到了砖角所至.毕再遇奔到母亲身边,连声叫道:"妈妈,妈妈,你流血了!"毕夫人取出一块手帕,按了额上伤口,道:"我没事,你扶我起来,咱们去看看师太怎么样了."说罢强忍伤痛,就要起身. 毕再遇扶起母亲,方走出数步,忽听母亲叫道:"再遇,小心!"接着自己被母亲一把推开.毕再遇跌出几步,急回头看时,正见到刚才那高胖汉子重重一脚踹在母亲小腹.原来那汉子吃了一撞,疼痛半响方歇,心下恼怒之极,便转回殿来寻毕再遇晦气.他发足去踹毕再遇,却被毕夫人看见.毕夫人一把推开儿子,自己硬生生受了一脚,踉跄数步,一交坐倒于地,口中已咳出血来. 毕再遇见状,又急又怒,也顾不上再理会那汉子,跑到母亲身边,抱住了母亲不住哭叫.毕夫人擦去口旁血丝,轻轻抚着毕再遇头发,勉强道:"再遇,不要哭.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轻易流泪."毕再遇见母亲不再咳血,心中稍慰,举袖揩了泪水,恨恨地道:"好,我不哭.待我去打那混蛋一顿,为你和师太出气!"回头看时,那汉子已不知去向.他一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起身便追了出去.毕夫人一见大急,连声叫道:"再遇回来!回来!"毕再遇哪里肯听,仍是一股劲的追出. 出了庵门,那儒士和那一班汉子业已踪影全无,两顶软轿也已不见.当是携了两尼,早已去得远了.只那高胖汉子一个人弯腰躬背,低着头缓缓向南而行,显然被毕再遇撞的着实不轻. 第二章:忠良有后2 睍莼璩晓 那汉子一脚踹的毕夫人倒地吐血,心下也自惴惴,生恐出了人命,当下便不敢再去殴打毕再遇,回身便走.只是他下阴疼痛,行走不快.正行间,忽听"啪"地一声,背上吃痛.回头看时,只见不远处毕再遇执了一张弹弓,正在向自己瞄准,口中还一叠声地叫道:"狗东西!打了人就想逃么?"那汉子下身兀自疼痛不止,见毕再遇又来挑衅,更是怒火上冲.正欲拔拳相向,却不防"啪"地一响,左颊上又吃了一记,登时皮破血流. 那汉子口中乱骂,大步抢上,伸手便去抓毕再遇的头发.毕再遇侧身躲过,乘那汉子转身不便之机,发足在他臀上踢了一脚.只是他年纪幼小,踢那汉子不倒.那汉子接连吃痛,盛怒之下,也不知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急回身一把抓住了毕再遇头顶发髻,将其高高提起,骂道:"小杂种!"挟手夺过毕再遇手中弹弓,远远掷出,复回过手来,反反正正,连打了毕再遇十余记耳光.毕再遇被打得头昏脑涨,尽力挣扎,却终抵不过那汉子力大,难以脱身.急得他破口大骂,同时发足乱踢,一连几脚,都踢在那汉子胸腹之间.那汉子又怒骂道:"混小子,还敢逞强!"一把将毕再遇往地上重重摔下,接着抬起右脚,便要往毕再遇身上踏落. 毕再遇被那汉子摔的昏天黑地,眼前金星乱舞,直欲晕去,哪里还动弹得了.正在危急时刻,一人抢上抱住了那汉子的右腿,连叫道:"不要!"正是毕夫人忍痛赶来.那汉子凶性大发,右手一挥之下,毕夫人重重往后摔出,后脑正撞在了一株桃树上,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yin,身子一歪,便倒在了桃树之下.毕再遇大惊,连声叫道:"妈妈!妈妈!"不顾死活地翻身抢上,抱住那汉子右臂,张口便往他手上咬落.那汉子疼得鬼哭狼嚎,左手连连击打毕再遇脑袋,但毕再遇牢牢咬住了那汉子右手拇指,哪里还肯松口.那汉子急怒之下,使尽平生气力,一拳捶在毕再遇头顶正中.毕再遇登时晕去,哼也不哼,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那汉子提右手看时,拇指指骨却已给毕再遇硬生生咬得断了,十指连心,直疼的他额上冷汗直冒. 那汉子扯了一片衣襟,裹了手上伤口,呼呼喘了几口大气,转眼看毕夫人仍伏于桃树下一动不动,不由心慌,忙过去探看.将毕夫人翻过身来,见毕夫人双眼紧闭,一搭脉搏,却无半点脉息,心下登时凉了.毕夫人本就有病在身,又给那汉子摔出时撞中了后脑要害,竟然已经身亡了.那汉子大惊之下,顾不得再理会毕再遇,掉头便往南而去. 过了多时,毕再遇悠悠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尤其头顶更是疼痛欲裂.转过头来,却见母亲面色灰白,正躺在身前不远处.他急忙挣扎着爬起身来,到了母亲身边.连声呼唤,又接连摇动母亲身体,然而毕夫人始终不醒. 毕再遇年纪尚幼,不知母亲已然死去,只道是那汉子将母亲打昏了,心下恨恨不已.游目四顾时,那汉子早去得远了.毕再遇记得方才那汉子是往南而行,便在左近寻了自己弹弓,又捡了几个较大的石块放入衣袋,心道:"待我也将他打得昏了,给妈妈报仇!"认明了方向,鼓劲追去. 奔出数里,已出了桃林,远远望见那汉子在前面正自蹒跚而行.原来毕再遇自幼在山野间嬉戏惯了,腿脚灵便,那汉子被毕再遇先前那一撞,终究行走不快,竟给毕再遇追上了. 毕再遇先前吃了大亏,这次却学了个乖.一声不响,蹑手蹑脚的跟上,挑了一个最大的石块,拽满弹弓,瞄的真切,将手一放,但听"腾"的一声,正中那汉子后脑.那汉子误伤人命,心慌意乱之下,也不知有人跟近,脑后中了一石,疼得眼前金星互冒,险险晕去.回过头来,见又是毕再遇追近,不觉杀心大起.转头看四下无人,暗暗骂道:"小崽子,这是你自己找死!"当下一言不发,杀气腾腾地向毕再遇扑了过去. 毕再遇又发两石,都打在那汉子胸口.眼看那汉子奔到近前,目中凶光大露,半片脸上全是污血,毕竟年龄尚幼,不觉微有惧意,大叫一声,纵身躲到了道旁一块大石之后.那汉子连扑两次,都被毕再遇躲开.他料想绕圈去追也追他不上,当下做势向右方扑去,暗中却悄悄向左伸出左脚.毕再遇果然中计,向右一闪,给绊个正着,登时倒地. 那汉子嘿嘿狞笑,伸手便去抓毕再遇脖颈.毕再遇向后一缩,堪堪避开,颈中用红绳系着的一件物事却给那汉子抓在掌中.红绳一扯而断,那汉子也不理会,随手将那物事抛在地下,又伸掌去抓毕再遇.毕再遇在地上打了滚,正要爬起身来,却给那汉子抓住了背心,高高提起.耳边只听那汉子狞笑道:"好小子,下去陪你娘去罢!"说着一只大手已箍在自己颈中,登时呼吸为艰. 那高胖汉子扣住毕再遇咽喉,毫不放松.眼看毕再遇行将毙命于恶徒之手,忽听近旁有人叱道:"你要干什么?快快放手!"那汉子只觉两手肘一麻,双手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接着胸口被人轻轻一推,"蹬蹬蹬"连退数步.凝神望时,却见一个长须道人颈插拂尘,双臂将毕再遇抱在怀里. 那道士约六十多岁年纪,面目清瞿,眉须俱已半白,飘飘然似有出尘之概.此刻他面色沉肃,冲那汉子厉声道:"向一个小小孩子下这等毒手,真是卑鄙无耻之徒!"一边轻轻将毕再遇平放在地,俯身伸出双手,在毕再遇胸口慢慢推拿.毕再遇本来已经半昏半迷,精神仿佛之间,忽觉一股热力透胸而入,胸腹之间甚感舒畅.干咳几声,睁开了双眼,却看见一个面目慈祥的老道士正关切地看着自己,费力一想,方知自己定是被这老道人出手所救,心下顿生亲近之意. 那高胖汉子被老道人击退数步,心下惶惶不安,生怕毕再遇将自己杀害他母亲之事讲了出来.此时见那道人低头蹲身,正忙于救治毕再遇,全然未注意自己,四下里又不见行人,转眼间不觉又起杀机.暗讨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这老道人也一并做了,省得留了祸根."也不想想那老道是如何到的自家身边,自己是不是人家对手,自腰间抽出一把牛角尖刀,前跨一步,全力向那老道头颈扎将下去.那道人正低头救治毕再遇,未曾提防.毕再遇面孔朝天,却看得清清楚楚.急忙大叫道:"小心!"那老道被毕再遇一言提醒在先,又觉金刃披风,直袭项颈,忙向后一缩,避过了刀锋.那汉子收势不及,这一刀便直冲毕再遇心口插落. 那道士未想到这汉子竟如此凶顽,对一个小孩子下毒手还不够,竟然连自己也要一并杀却,思之不禁怒火大盛.危急中也不及细想,左手后缩,右手一翻,立而成掌,一势"排云手",平平击在那汉子胸口正中.那汉子一声大叫,向后倒飞丈余,陪地不起.尖刀脱手,险些便刺中了毕再遇的心窝. 那老道士一掌击出,心下却也不禁后悔.他这一掌盛怒之下已出了全力,那汉子如何承受得了.起身走到那汉子身边,低眉看时,那汉子手脚大张,双目无神,显然已经死了.那道人也不在意,回过了头,又去探看毕再遇.他中年前曾杀人无算,此时掌毙凶徒,自是丝毫不放在心上.所遗憾者只是未能问清楚事情的起因而已. 那道人回身走到毕再遇身前,足尖忽地踢到一物,低眉一扫,不觉心头一动.俯身捡起,却是一枚黄铜符节,上面还系了一段红绳.定睛仔细一看,只见上面用正楷镌着"大宋游骑将军毕"七字.那道士胸中大震,抬目向毕再遇道:"小朋友,这物事可是你的?"这时毕再遇已站起身来,看到那道士手中的符节,便伸手道:"我的,还我."那道士依言将符节放到毕再遇掌中,伸手轻抚毕再遇发顶,温言道:"小朋友,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这东西又是谁给你的?"毕再遇对他心存感激,便如实道:"我姓毕,叫毕再遇,我娘说这东西是我爹爹留给我的."那道士闻言大喜.蹲下身来,双手扶住毕再遇肩头,颤声道:"你爹爹姓毕名进,是前朝岳元帅麾下的游骑将军,是也不是?"毕再遇大张了双眼,奇道:"是啊,你怎么知道?"那道士不答,仰面向天,目中已流下泪来. 第二章:忠良有后3 睍莼璩晓 这毕再遇正是先朝岳飞元帅麾下的游骑将军毕进之子.绍兴十一年,岳元帅遭奸相秦桧陷害,被冤杀于风波亭.麾下名将亦都遭迫害,或含冤而死,或罢官免职.时毕进年纪尚轻,地位卑下,因而得免.但毕进深恨秦桧陷害岳元帅,愤愤不平之余,便组织了一帮志士,秘谋策划刺杀秦桧,以为元帅复仇.然而此举被秦桧手下探知,毕进反遭秦桧追捕.幸得手下忠义之士冒死力战,护着毕进及毕夫人出逃.秦桧捕毕进不得,为绝后患,复派人追杀.毕进与秦桧所遣杀手接连四战,身被重伤,携妻遁入深山,手下将士却都被害身亡. 毕夫人于颠沛流离之际,终未得子.岁月匆匆,直至乾道五年,毕夫人方产下一子.是时毕进给儿子起名为"再遇",就是希望毕再遇长大成人之后,能够再遇上一个向岳元帅那样的名将,追随其后,破敌杀贼,尽忠报国.然而毕进伤痛一直未愈,得了毕再遇不久,便含恨而逝.一代忠义之士,为奸臣所迫,竟至于丧身荒野,诚可惜也!毕进去世之后,毕夫人无以谋生,携子流落至此,幸得静安师太大发善心,便留居此地. 那老道人揩了双目之泪,仰天一声长啸,声被四野,震得四周桃树上落叶纷纷.挽了毕再遇的小手,道:"走,我们去寻你爹爹."毕再遇愣了一愣,道:"我爹爹早就去世啦,我娘一提起我爹爹,就要流泪的."那道士长叹一声,双眉深锁,似乎想起了无数往事.隔了良久,方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抚摸毕再遇头顶,叹道:"可怜的孩子!"沉默片刻,又道:"那么你娘呢?现在哪里?"毕再遇闻言,眼圈登时红了,哽咽道:"我娘给那恶人打昏了."说着跑到那高胖汉子的尸身边,发足往尸体上不住乱踢.那道士摇手道:"算了,不要再踢了,这人已经死了."毕再遇闻言一怔,却也不怕,奇道:"死了?你一掌就打死了他?"言下似乎不信.那道士点头,道:"是,我一掌就打死了他."毕再遇跑道那道士身边,提起那道士右手,翻来掉去的观看,满脸羡慕之色.那道士道:"走,我们去看你娘现在怎样了."毕再遇不住点头,一老一小,携手向北而去. 行不多时,毕再遇仰脸问道:"老道长,你打死那恶人,用的是什么功夫?"那道士摆手道:"别老道长,老道长的叫我,我人已老,可心却不老.你就叫我的道号出尘道人便了."毕再遇点点头,伸出手来,学着方才那道士的模样往前一推,道:"你这么用掌一推,那人就死了,真是厉害!"那出尘道人见状微笑道:"你知道么?你爹爹的武功,也是非常厉害的."毕再遇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吗?"出尘道人点头,道:"岂只认得,我们还曾一起骑马上阵,杀得金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毕再遇小脸上满是向往之色,忽道:"我长大后也要向爹爹那样,上战场大杀金狗,还我河山!"这小孩忽地出口成章,出尘道人听得一奇,问道:"这话是你娘教的么?"毕再遇道:"是啊,我娘还说,要我长大后不但要杀金狗,精忠报国!还要杀奸臣,为民除害!"出尘道人点头微笑,道:"那你可知道谁是奸臣吗?"毕再遇咬牙切齿地道:"我当然知道,秦桧老贼就是一个大大的奸臣!当年我爹爹就想杀了他,可惜没能成功.哼!这老贼早早死了,倒是便宜了他!"出尘道人奇道:"什么意思?秦老贼死的不好吗?"毕再遇恨恨道:"秦桧老贼如果没死,长大后我就要亲手杀了他,为我爹爹报仇!为岳飞元帅报仇!为岳云将军报仇!为张宪将军报仇!"出尘道人听得"张宪"二字,不觉为之一震,眉稍也微微一颤,却不接口.当年毕进密谋刺杀秦桧,事后出尘道人得知,便四下寻访毕进下落,但多年来始终毫无音讯.今日他特来桃花峰游览,以遣愁怀,谁想无意间竟救下来了故人之子,可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走了多时,已入桃林,却见毕夫人仍躺在那株桃树之下.毕再遇当先奔去,连叫道:"妈妈,妈妈!"出尘道人远远望见毕夫人情状有异,不觉吃了一惊,急忙快步抢到毕夫人身边.看了看毕夫人面色,再翻开毕夫人眼皮查看,复伸手搭了搭脉息,收手长叹一声,转头对毕再遇道:"再遇,你娘已经过世了."毕再遇大惊,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出尘道人,似乎信了,又似乎不信.双眼睁的溜圆,也不哭泣,仍抱住毕夫人尸身不住大喊,然而毕夫人又怎能醒转得来.过了半响,咕咚一声,毕再遇晕倒在毕夫人身畔. 出尘道人抱起毕再遇,但见他牙关紧咬,口唇上已流出血来,忙伸指掐他人中.过了良久,毕再遇方睁开双眼,这才伏地大放悲声.出尘道人也不出声安慰,任毕再遇放声而哭.站起身来,对毕夫人的尸身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一声轻叹,余音袅袅,散入桃林. 毕再遇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直哭得昏昏沉沉,双目红肿,方渐渐收声.出尘道人问道:"你爹爹葬在何处?"毕再遇哽咽道:"我爹爹的骨灰就在我娘的卧房里."出尘道人捡了些石块树枝,轻轻盖在毕夫人身上,以防有野狗前来咬食.再携了毕再遇之手,道:"来,我们去把你父亲的骨灰迎来,也好教他们合葬一处."毕再遇乍丧娘亲,大悲之余,心中一片茫然,只觉无所适从.对他素来甚好的妙玉妙香又已被人掳走,天地之间可亲近之人,已唯剩面前这位刚刚认识的出尘道人而已.当下跟了出尘道人,转头向毕夫人的尸身望了又望,依依不舍地去了. 二人入了桃花庵,却听庵内兀自哭声未歇.进殿后方始得知,庵主静安师太已然园寂了.静安师太自幼清修,潜心向佛,向来与人无争.不料老来庵中却出了这等事,愤恨之中又受伧徒所辱,一时痰涌心窍,竟而仙去.出尘道人叹了一回,向庵中女尼询问事情起因.谁知一班女尼只知那为首儒士姓朱,至于那朱姓儒者家住何方,是官是商,却是一概不知.想来只有已经园寂的静安师太方知道那儒士的身份来历.出尘道人掉头再问毕再遇,毕再遇也是一脸茫然,只知道那一班人是为抢妙玉和妙香而来,仅此而已. 出尘道人原想问清由来之后追去打杀了那班狂徒,也好为毕夫人复仇.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结果.看来诸人志在夺去妙玉及妙香两尼,不在杀伤,被自己打死的那高胖汉子,便是唯一的凶手.无奈之下,便向众尼提出要带了毕再遇去.众尼虑及毕再遇渐已长大,势不可在庵内久居,加之其母与静安师太已死,便自同意.当下毕再遇到母亲的卧房取了父亲的骨灰坛,再收拾了一些衣物,打了一个小小包裹,别过庵内众尼,洒泪而去. 出尘道人和毕再遇来到毕夫人尸身旁,就在那桃树下掘了一坑,将毕夫人和毕进的骨灰安置在内.毕再遇跪倒墓前,想到与母亲从此便成永决,悲从中来,不觉泪下如雨.出尘道人抽出随身短刃,削木为碑,沉吟片刻,道:"令尊意图行刺秦老贼,已被朝廷定为叛逆.但在令堂及天下人心中,令尊永远都是大宋的一代忠良."挥刀在其上刻了"大宋义士毕进夫妇之墓"几字,立于墓前.事毕抬头看看天色,已是红日将沉. 待毕再遇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出尘道人整衣在墓前拜了几拜,复挽了毕再遇小手,一老一小,出了桃林,径向西行.毕再遇不住转头回望,泪眼朦胧中,父母之墓已渐成了一个小小黑点. 第三章:兵书宝剑1 睍莼璩晓 出尘道人携了毕再遇,日行夜宿,不一日,已到了衡山脚下. 毕再遇抬头看山,但见山势险峻,巍巍然拔地而起.高峰插云,峰间云气变幻,似有香烟不断.黄山虽也以风景秀丽著称,但毕再遇从未到过衡山,几时又见过这等景色,顿时看得呆了.出尘道人手指那最高山峰,道:"走吧,我们的家就在那里." 祝融峰是衡山的第一高峰,终年云烟缭绕,景色非凡.唐代大诗人杜工部有诗赞曰:"祝融万丈拔地起,欲见不见轻烟里."出尘道人的居所,就在那衡山绝顶,祝融峰上. 两人遁着山间小路往峰顶爬去.毕再遇年纪虽小,但惯走山路,体力充沛,比起出尘道人来,却也不显落后.只是走到较为陡峭的地方,毕再遇攀爬不上,需得由出尘道人背负.行了约两个时辰,毕再遇终是人小力弱,已累得满头大汗,但仍不服输,鼓劲直上.出尘道人看他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毅力,心下暗自嘉许.然而他生恐毕再遇累坏了身子,转头见道旁高松荫荫,松下几块大石,可以暂歇,便提议坐下休息.毕再遇还欲再上,出尘道人笑道:"你年纪轻轻,多走几步尚不打紧,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累得不行了."毕再遇闻言,心下暗责自己不知体衅道长,忙选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举袖在石上拂了几拂,道:"道长,您先坐."出尘道人捻须微笑,撩起袍角,在石上坐了.毕再遇这才在旁边一块较小的石块上坐了,不住揩汗,呼呼喘气.出尘道人将水囊递了给他,毕再遇举囊就口,骨都都不住狂吞. 歇了一回,复又起行.再走了半个多时辰,山路渐渐陡峭难攀.出尘道人也不由毕再遇分说,将其负在背上,提气便往山顶奔去,一纵一跃间,甚是快捷.毕再遇只觉耳旁风声呼呼,两边景物不住倒掠,简直疾愈奔马,不由得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过不多时,出尘道人便奔到了峰顶一个约数十丈见方的平台上.石坪北临绝壁,南面则是万丈悬崖,云海滔滔,便在脚下涌动. 出尘道人放下毕再遇,道:"我们到了."毕再遇初来乍到,不免满怀好奇.凝神四下打量时,只见那崖下建着几间石室,都是用条石砌成,想来便是出尘道人的居所.室旁峭壁与石坪相接处生着两株古松,树冠参天.石屋前面有一石桌,石面甚是光滑平整,如刀削就,其旁还有数块小石,可充坐凳.除此外便别无旁物,不觉微感失望. 出尘道人在毕再遇头顶轻轻拍了一下,道:"跟我来."毕再遇依言跟在出尘道人身后,进了居中的石室.室内两旁各有门户,与左右两室相通.出尘道人示意毕再遇放下包裹,领着他进了左侧的一间小屋,道:"你先四下看看."屋内光线昏暗,毕再遇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楚.过了片刻,方看见四壁除南面临窗,放置桌凳之外,其余则全是木架,架上一排排,一列列,尽是竹简,木简,书籍之类.毕再遇随手拿起一本书册,却是一本<<太公兵法>>,再看看近旁的书籍,都是些<<孙子兵法>>,<<尉缭子>>之类的兵书.毕再遇虽说能书会写,但其学识全为毕夫人所授,终归浅显,书上文字虽识,但其意若何,那可就全然不知了.出尘道人任他翻看了一会,道:"走,再去那边看看."两人进了右侧石室,毕再遇抬眼一看,但见四壁上或刀或剑,或戟或矛,冷气森森,寒光闪闪,挂满了兵器.不由得雀跃不已,奔到墙边,摸摸这刀,看看那剑,小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看了一回,两人复回到中间石室.出尘道人居中坐了,面色肃然,道:"再遇过来,站到我身边."毕再遇走到出尘道人身边,恭恭敬敬地站了.出尘道人轻抚毕再遇头顶,缓缓道:"再遇,你可知道,你父为你所取之名有何深意吗?"毕再遇想起过世不久的母亲,眼圈微红,道:"我知道,我爹爹是希望我长大后能够再遇上一个像岳元帅那样的大英雄."出尘道人长叹了一声,隔了良久,方道:"三十多年前,我和你父亲同在岳元帅麾下为将.那时你父亲还很年轻,但沉勇果敢,能谋善战,曾数度大败金狗.是以岳元帅破例提拔他为游骑将军."毕再遇听到出尘道人讲述父亲事迹,不禁手心皆热. 出尘道人顿了一顿,才接着往下述说,"那一年岳元帅率我等大败金狗于临颍,兵临朱仙镇,金狗举国皆震.金酋完颜宗弼连战皆败,决定渡河北逃,以避我军锋锐.大军如果乘胜进发,汴京指日可下.可是高宗皇帝宠信秦桧老贼,不思进取,一意苟和,于一日内连下十二道金牌,勒令岳元帅退兵.以至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唉,数十年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毕再遇听得气愤,大叫道:"老贼误国,实在该杀!"出尘道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数十年来,这些道理我也想通了,其实就算没有秦老贼在朝,岳元帅也不可能攻灭金国,光复神洲."毕再遇一双眼睛睁的大大地,奇道:"为什么?"出尘道人看了毕再遇一眼,缓缓道:"你小小年纪,即便与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还是不说了罢."说罢摇头长叹. 毕再遇双眼不住转动,实在搞不懂出尘道人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隔了量久,出尘道人方道:"如今高宗皇帝已经退位,孝宗皇帝在朝.朝野上下,一片北伐之声.光复中原,还都汴京,或许就在今朝."清咳一声,手捻长须,复道:"再遇,方才在那两间屋子里,你都看到了什么?"毕再遇思索片刻,道:"兵法和兵器."出尘道人颔首道:"不错,那你可知道我用意何在么?"毕再遇转念一想,不觉喜出望外,大声道:"道长是想让我学好了兵法和武艺,然后去击破金狗!"出尘道人看毕再遇如此聪慧,亦为之欢喜,击节赞道:"正是.只晓武艺,不过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武夫,吕布,樊哙之流而;只通兵法,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纵有经国之才,一匹夫便可擒之.唯有两者兼通,方乃为将之道.如岳元帅不仅智谋过人,更加勇武出众,上马可斩将,下马可擒贼.想当年元帅于青龙山一役,日不移影,一杆枪连挑金将一十三员;又曾单骑直冲金军大阵,刺杀金酋黑风大王,来去如风,如入无人之境.是何等英武!"毕再遇遥想先人风范,不禁神往. 出尘道人又道:"你便在此处住下,待学业有成,再下山去投效朝廷,为国杀贼.我将一身所学,全部传授于你,也不枉了我和令尊的一场同僚之谊."毕再遇心中感激,不由流下泪来.出尘道人捻须道:"从今以后,你便叫我师父罢."毕再遇双目含泪,当即口称"师父",跪地连连叩头.出尘道人点头微笑,道:"今日天已不早,你且好好歇息一晚,明日起始.我便教你岳家枪法."毕再遇闻言大喜,想到自己日后便可像父亲当年那样驰马疆场,大杀金狗,不觉又破啼而笑. 笠日清晨,出尘道人起得身来,"呀"地一声,推门而出.山风清冽,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还未举步,却听一旁有人道:"师父早."转头看时,正是毕再遇.原来毕再遇心中血气翻涌,难以安眠,早起了一个多时辰了. 出尘道人回屋取了一柄丈余长的铁枪,一杆木柄花枪,铁枪自执了,将花枪递于毕再遇.于石坪正中站了,道:"再遇,我先使一路枪法,你好好看着."说完双臂一振,枪尖抖起,枪头红缨甩的溜圆.再一声喝,拨,挑,刺,扫,霎时间枪影纵横.一路枪使的发了,如疾电,似惊鸿,方圆三丈之内,一片黑雾,人影难辩.蓦然间又是一声喝,已是收枪拄地,傲然而立.再看出尘道人时,身形凝如山岳,山风猎猎,刮的他衣角随风乱舞.哪里还像一个道骨仙风的隐士,简直就是一位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毕再遇张口结舌,早已经看得呆了. 出尘道人持枪而立,面色肃然,道:"枪者乃兵中之王,百般兵器之中,以枪为最.你如想练好武功,便需从练枪起始."毕再遇应了一声,问道:"我练好了枪法,便可像师父那样,一掌打死敌人了么?"出尘道人摇头道:"不能,我以掌毙敌,使的是内家功夫,诸般器械,属于外门.不过外家功夫修至极境,一样也可以一拳毙敌."说着横了毕再遇一眼,道:"习武之人,最忌急功燥进,不扎稳了根基,什么功夫也休想练好."毕再遇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当下跟了出尘道人,一招一势,扎扎实实地从头练起. 第三章:兵书宝剑2 睍莼璩晓 自此,毕再遇便在这祝融峰上一住经年.白日习武,夜间攻读兵法,孜孜不倦.出尘道人虽属道家,但道家著作除了一部<<道德经>>,一部<<华南经>>之外,余者却是一概不看,藏书也大都以兵法为主.整日价除了督导毕再遇习武,传授行军布阵方略之外,便是浊酒一杯,吟诗述怀.全不似平心静气,与世无争的修真之士.毕再遇也曾数度追问出尘道人的真实身份,出尘道人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避而不答.毕再遇虽然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只得做罢. 转瞬间已是隆冬时节.这一日大雪纷飞,出尘道人传授毕再遇长刀刀法.毕再遇提了杆木柄长刀,在雪地中舞了一回,出尘道人见他劈,扫.进,退,皆合章法,心中暗自嘉许.上前接了长刀,笑道:"这刀法乃专为马上阵战所用,人马合一,用来冲锋陷阵,最是凌厉不过.可惜此间无马匹,将来你下山之后,需得好好练习骑术,方可上阵使用."毕再遇不住点头.出尘道人挽起袍角,持刀立了个门户,刚要舞起,蓦然一阵大咳,一张口,竟然吐出一口血来.血色殷红,落在雪地上,甚是刺目. 毕再遇见状大惊,忙抢上扶住了出尘道人,急道:"师父!您没事罢?"出尘道人见他面色大变,显然心中惶急,遂微笑道:"不妨事,师父这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说罢还要接着教毕再遇练习刀法,毕再遇哪里肯依,扶师父进屋躺了,道:"师父,您先歇着,我下山去给您拿药."转身就要出门.出尘道人一把扯住毕再遇衣袖,责道:"傻孩子,便是青天白日,这祝融峰你也下去不得,更何况今日这般大雪!你若万一有个闪失,教我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毕再遇又急又忧,不觉哭出声来,哽咽道:"那怎么办?万一师父您有甚么......"言下觉得不吉,便自住口,只是抽泣.出尘道人看这孩子如此至性,也颇感动,手抚毕再遇头顶,温言道:"傻孩子,师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咳血,已经是老毛病了.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再活个十年八年也是不成问题的."话虽如此,毕再遇仍是放心不下,当日无心习武,便守在师父榻前.出尘道人驱之不去,也只得做罢. 是夜,毕再遇起床到师父窗外探看,却听房内出尘道人正自低声吟哦.凝神细听时,只听出尘道人吟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朦胧.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毕再遇曾听母亲讲过,知道此词乃岳元帅所做.出尘道人语音苍凉,似含有无限辛酸,翻来覆去,只是这几句<<小重山>>.毕再遇悄立窗外,浑不解意.但也知道师父已无大碍,便自行回房歇了. 如此过了数年,毕再遇身手日见骄捷,上山下峰,已全不当一回事.只是每年一到腊月,出尘道人总是咳嗽不止.并且时有咳血.毕再遇甚为担心,生怕师父会有什么不测.出尘道人却浑不在意,只是咳的厉害时才叫毕再遇到山下集市买药.毕再遇每每劝他寻良医诊治,出尘道人却总以些许小事为由,拒不求医.毕再遇也曾数次下山寻访名医,为师父治病,但依方熬药,给出尘道人服了,却总不见好,深以为忧.幸好出尘道人年年如是,虽不好转,也不见转坏,毕再遇才稍稍放下了心来. 光阴似箭,岁月匆匆,转瞬间已经到了淳熙十六年冬日.屈指算来,毕再遇上峰已十年有余,从一个懵懵懂懂的总角幼童,长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英武青年.而出尘道人却日渐老迈,眉发俱已全白了. 这十年间,出尘道人将一身所学尽数传授给了毕再遇.拳脚兵器,毕再遇都练的精熟,碗口粗的树干也挡不住他一拳一腿;诸多兵法也都学得精通,所差者只是临场经验而已.然而出尘道人的内功心法,毕再遇却领悟不多,想来是因为性情豪迈,不合于修炼道家功法所致.不过出尘道人意在将毕再遇教导成可以统领万夫的大将军,至于练不练什么内功,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诸般兵器之中,毕再遇最喜爱的是刀.两年前,他特地下山到衡山镇上一家老铁匠铺打造了一柄镔铁扫刀.色做乌黑,柄长三尺,刃长二尺有余,重六十四斤,使来甚是圆转如意. 这一日朔风呼啸,彤云密布.毕再遇看这几天师父咳得甚是厉害,精神似乎也有些不济,于是一大早便下山到衡山镇上去给师父买药.往返之间用了大半日功夫,待赶回祝融峰来时,却看出尘道人正默默地坐在石坪上出神.毕再遇忙走到师父跟前,道:"师父,天气很冷,赶快进屋去罢.我这就去给您煎药."出尘道人看了毕再遇一眼,却不回答,站起身来,道:"再遇,你跟我来."毕再遇见出尘道人面色严肃,不知何故,应了一声,便跟着进了石屋. 两人来到出尘道人的卧榻前,出尘道人指着卧榻道:"把床板掀开."毕再遇依言掀开了床板,却见板下有一凹槽,内放着一个长条形的青布包裹.想是年久未动之故,其上积满了封尘.正自茫然不解,出尘道人又道:"把包裹拿出来."毕再遇取出包裹,入手一沉,却有十七八斤重.复合上床板,拍去浮尘,将包裹递与出尘道人.出尘道人盘膝在床上坐了,接了包裹,双目含泪,在包裹上轻轻抚摸.毕再遇从未见过师父如此伤心,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出尘道人打开包裹,露出了一把长约三尺的连鞘铜剑.样式古雅,朴实无华.出尘道人抽剑出鞘,顿见青光闪闪,森森寒气直扑人脸.毕再遇不由得脱口赞道:"好剑!"出尘道人轻抚剑刃,道:"不错,确是好剑.你可知这是什么剑?"毕再遇摇头道:"弟子不知."出尘道人倒转剑柄,递与毕再遇,说道:"你看看."毕再遇接过宝剑,但见剑刃上布满了菱形花纹,古意盎然,近护手出镌着两字,与剑刃浑然一体,乃是铸剑时就有的.定睛看时,字形盘旋扭曲,却不认得.翻看一回,再不见别的字样,只好讪讪地又将剑还给了出尘道人,道:"弟子鲁钝,不识得剑上之字."出尘道人却似全不在意,接了宝剑,缓缓道:"这是先秦时楚国的八把名剑之一,乃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名曰真钢.能砍金断玉,无坚不摧.数十年前,有一异士将此剑献于岳元帅.希望岳元帅能执此剑指挥千军,收复故土,还都汴京.岳元帅得之甚喜,常佩在身上,旦夕不离."顿了一顿,忽然转向毕再遇,目中精芒闪动,道:"孩子,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师的真面目么?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就是昔年追随岳元帅,后又被秦桧打入天牢,假死出逃的张宪.我十九岁跟随元帅征战沙场,十年间手格金贼无数.岳元帅被害那年,我方才二十九岁,可惜,现在已垂垂老矣."语音酸涩,似含了无限感慨. 毕再遇闻言大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半响,方道:"可......可我听母亲说您不是已被秦老贼害死了么?"出尘道人摇头道:"当年我脱身之后,杀了一名秦府家丁,再携之潜入牢中,和其对换了衣服,再将其面目在墙上撞的稀烂,让人以为我已经自杀身亡.所以,没人知道我还活着." 第三章:兵书宝剑3 睍莼璩晓 授业恩师竟是当年随岳元帅征战僵场的将军张宪,毕再遇不由得惊喜交加.欢喜了片刻,心中却又泛起了一丝疑问.踌躇有顷,终于还是开口道:"师父,当年您既然已经脱身,却为什么......为什么......"思之再三,终觉这话难以启齿,便又闭上了嘴巴. 张宪看了毕再遇一眼,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去解救岳元帅和岳云,是么?"毕再遇红着脸点了点头.张宪长叹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一阵抽搐,已是流下泪来.许久方道:"我脱身后,当晚便返回去救岳云,可是他已经被秦桧暗中使人毒死在了狱中.可怜岳云至死犹认为朝廷终会还他清白!"举袖揩去了腮边泪水,复摸了摸掌中真钢宝剑,又道:"岳元帅被关进天牢后,真钢剑便落入了秦桧之手.秦老贼深知元帅武功高强,惟恐他脱身而去,竟用十几跟铁索将元帅牢牢缚住,便似捆绑猛兽一般.我虽已潜进元帅囚室,却是无可奈何."毕再遇听得大怒,毛发倒竖,满口牙齿亦咬的格格作响,插口道:"秦老贼作恶多端,真该一刀将他劈了!"张宪不答,顾自道:"岳元帅劝我别行无益之举,我自然不听.当晚又潜入秦桧府中,连杀了秦府一十九人,取回了真钢宝剑.我本想乘机杀了秦老贼,但又恐夜长梦多,救不得元帅.当下再次返回大牢,用真钢剑斩断了元帅身上的锁链.谁知......谁知元帅竟然不肯逃走!" 毕再遇大奇,不由道:"那是为何?"张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深邃,过了许久,方悠悠道:"元帅说他半生尽忠报国,临死不想落下叛逆之名.今日虽死,但一片丹心,可昭天日,千载之下,世人自有公论."毕再遇愤然道:"然而岳元帅不是白白送了性命么?"张宪缓缓摇头,道:"非也,岳元帅牺牲自己,是为了警戒后人,盼一心愚忠者,可以为戒;又盼高宗皇帝可以从此觉悟,不再宠信奸邪.启用抗战将领,北上伐金,解民倒悬,光复河山!"毕再遇愣了片刻,怔怔地道:"牺牲了自己性命,值得么?"张宪闻言大怒,双眉竖起,厉声道:"道不行,乘搓浮于海,固然可保得自家性命,然而与世人何益?与国家何益?国有道,不变塞矣,强者峤;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峤.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本色!昔年十国战乱不休,陈传老祖袖手高卧,世人都称其为当世高士,可他又济得几民于水火之中?我朝太祖皇帝奋臂而起,一匡天下,世间万民自此可以安居乐业,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行径!岳元帅正是这样的大英雄!大丈夫!又怎会以一身之安危而至天下于不顾?"说完不由一阵急咳.这一席话说的毕再遇泪流满面.连忙伏地跪倒,颤声道:"师父教训的甚是,徒儿知错了!" 张宪轻轻拽起毕再遇,却不说话,目光朦胧,已陷入了往事之中.当年岳飞辞官归隐庐山之后,又受朝庭诏命复出.韩世忠曾私下相探,并劝岳飞效法唐将郭子仪,求田问舍,自为晦韬之计,岳飞却拒不采纳.仿佛之间,韩世忠的一脸忧容如在眼前."你身为朝中重将,拥兵在外,一不好色,二不贪财,将士用命,百姓爱戴,然则不知韬光养晦.木秀于林则风必催,行高于众则人必非.鹏举老弟,伴君如伴虎啊!"岳飞只是轻笑摇头.张宪正值年轻气盛之时,听了韩世忠的话,也颇不以为然."如果那时岳元帅听了韩元帅的劝言,还会被秦老贼屈杀于风波亭吗?......不然,岳元帅倡言北伐,以收复故土,迎回徽钦二帝为己任,单单这一条,就已遭了高宗赵构的大忌!"数十年来,这个问题在张宪心中不知已想了几千几万遍,此刻想来,仍然锥心般的痛.一张口,一口鲜血已喷将出来. 毕再遇大惊,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语气着了师父.忙站起身来,替张宪捶背.又道:"师父,您不要紧吧?徒儿这就去给您煎药."张宪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不要着急,药也不用煎了."毕再遇不敢擅离,便侍立在张宪身侧.张宪轻轻喘息了一会,道:"自当年元帅风波亭遇害之后,我胸中郁气聚积难结,便落了这个咳血的毛病.若非我身怀内家拳功,能固本培元,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了.唉......至今耿耿,至今耿耿啊!" 张宪出了一会神,又缓缓道:"当时岳元帅拒不出狱,我计无可施,便决意在狱中和元帅一同赴死.然而,元帅还是不同意,他令我带了真钢剑孤身出逃,择人而授以武功兵法,盼的就是抗金大业可以后继有人." 恍惚之中,张宪的意识又飞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囚着岳元帅的那间小小的石牢房.身着囚衣,满面血污的岳飞就站在张宪面前.虽然岳飞早已经被秦桧和万俟卢的手下折磨的遍体鳞伤,但在张宪的眼中,纵使天界的神灵,也不及此刻的岳飞那样高大,那样庄严,那样光采照人. "张将军,在我岳某所带过的众多将领之中,以你天份最高,人又年轻.如不是出了这等事,将来兵临幽燕.自非你莫属.可惜受岳某所累,落得如此光景."张宪伏地泣道:"元帅休出此言,标下身受元帅知遇之恩,甘愿与元帅同生共死!"岳飞摇头道:"不,我可以为国而死,你却要为国而生.带了这真钢剑去,在你有生之年,择良材而授以武功兵法.待朝庭有诏北伐之日,北扫胡虏,还都汴京.我岳某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张宪五内俱焚,伏地大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岳飞转过身去,不再瞧张宪,挥手道:"我心意已决,此地不可久留,你快快离去,勿忘我方才那一番话,勿忘精忠报国四字."张宪泪流满面,连呼道:"元帅!元帅!"岳飞头也不回,只是不理.张宪知道事已无可挽回,心情激dang之下,五内翻涌,"哇"地吐了一口鲜血.眼含热泪,对着岳飞的背影重重地叩了几个头,提了真钢剑,快步离去...... "师父!师父!您怎么了?"张宪怔仲片刻,方意识到是毕再遇在叫自己.回过头来,却见毕再遇一脸惶急地道:"师父,你怎么了?我摇了你半响你也不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看.可把我吓死了!"说着伸手连拍自己胸口.张宪闻言一惊,暗讨道:"我今天是怎么了?连番两次走了元神,难道元帅今日便要招了我去?"定了定神,方道:"唉,我老了,精气衰退,一日内竟接连两次走了元神,看来是命不久矣!元帅临去时无一字涉及家事,我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毕再遇心中惊惶,勉强笑道:"师父何出不吉之言,前天你还把我那扫刀使得跟风车一般,身体好得很呐!再过个十年八年,说这话还嫌早呢."张宪微微一笑,道:"以我所练的内家功夫来说,只要不动意气,合了道家的精义,活到一百多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我不是道家中人,衣服是道装,骨子里却不是.如果真入了道家,我这咳血的毛病早就不药而愈了.虽然如此,我也活了七十多岁,早年驰骋疆场,老来结庐深山,此生足矣."毕再遇听张宪颠来倒去,所说的还是一个"死"字,觉得心里沉甸甸地,一时也寻不出什么劝慰的言语来,道了一声"师父",胸中酸热,已是流下泪来.张宪见毕再遇伤心,伸出手去,轻抚毕再遇头顶,安慰道:"傻孩子,人固有一死.这世上的人,迟早都是要死的,哪里用得着这样伤心?不要哭了."毕再遇哽咽着点头答应.张宪将真钢剑插回剑鞘,双手捧了,道:"再遇接剑."毕再遇急忙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顶,恭恭敬敬地接下了真钢宝剑. 张宪盘膝坐于榻上,缓缓道:"昔年元帅遗命,令我不得刺杀秦桧,以免引起朝局动荡.是时韩元帅挂官归隐;刘锜病死;张浚虽说曾非难岳元帅,但也因力主抗金而遭免官;川中吴氏,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此外更无能征惯战之将.且金人曾说我朝必须用秦老贼为相,两国方能相安无事.如秦桧一死,金人势将大举入侵,后果则不堪设想.元帅不计陷害之仇,处处为国家设想.元帅之心,可谓皎如日月!"顿了一顿,又道:"此后元帅夫人及三子被流配岭南,我亦相随而去,暗中周济元帅家人.直至孝宗继位,明文追复元帅官职,我方始北返.然而朝廷已追封我为烈文侯,我死里偷生,安能再次出山?索性便出家做了黄冠,周游天下,遍寻能人异士.但是,数十年来,纵观天下豪杰,能力主北伐又能胜而任之的,只有湖南安抚使辛弃疾一人耳."毕再遇双眉一挑,插口道:"辛弃疾这名字师父以前好象提过,可是当年以五十骑闯入五万金军大营,擒斩叛贼张安国那人?"张宪颔首道:"正是他."接着又道:"辛弃疾现出任湖南安抚使,其麾下的飞虎军人数虽不多,却甚为精锐,我看比之当年的岳家军也不与多让.你下山之后,一定要去投奔他,先为立身之步,以候天时."毕再遇顿首道:"徒儿遵命."张宪点点头,又摇摇头,双眼中闪过了一抹痛苦之色,微微叹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暮色渐沉,空中渐有雪花飘散,北风呼呼,不多时已是大雪纷飞.几粒雪花和着朔风扑入窗内,张宪不由打了个寒颤,道:"元帅被害那天,也是下得这般大雪."一声长叹,又喃喃道:"好冷的雪啊!"说罢便垂首而逝.他后一句话声音甚轻,毕再遇没听清楚,探身问道:"师父,您说什么?"不听站宪回答,忙伸手搭他脉搏时,却已停了.毕再遇大骇,连声大呼道:"师父!师父!"又接连摇动张宪身体,但张宪又哪里能应.毕再遇呆呆地立了半响,不觉放声大哭.他幼年丧父,早年丧母,这十年来与张宪相依为命,在心底里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一般.此时师父撒手西去,又怎会不悲从中来? 毕再遇哭了良久,想起师父临终遗言,方强自收泪.但他对张宪是否已死还报有一线希望,当晚目不交睫地在张宪尸身旁守了一晚.次日清晨,看师父面色已变,心中这才绝望.当下就在石屋近旁掘了一坑,将张宪的尸身安置了,伏地又大哭了一场,这才起身.收拾了一些衣物盘缠,将真钢剑用包裹包了缚在背后,提了自家的黑铁扫刀,冒着满天风雪,一步三回头的下峰去了. 第四章:世有英雄1 睍莼璩晓 岁月匆匆,自辛弃疾收甲南渡以来,二十多年的时光已一去不返,高宗赵构早已退位,传位与孝宗赵昚.辛弃疾也由当年心雄万夫的翩翩佳公子,变成了一个气质深沉,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二十多年来,宦海中起起伏伏,已饱尝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态炎凉,但挥师北向之心,却始终未改.他曾先后数次上书,请求宋孝宗整兵北伐,又曾作<<十论>>,<<九议>>,倡言恢复大计.但汤思退,龚茂良,史浩等人次第为相,屡说孝宗"不可妄言北伐","抗战必亡",高宗虽已做了太上皇,却仍不赞同出兵北上,每每擎肘,孝宗初继位时那股锐意恢复之气,终被渐渐消磨.自"隆兴和议"以来,宋金从未有过大规模的战事.辛弃疾调来调去,亦只是在州府任上打转,直至前年秋天,方被任命为湖南安抚使,兼潭州知府. 隆冬过后,便是春暖花开时节.潭州城头,"湖南安抚使辛"字帅旗正在迎风招展. 辛弃疾任职以来,不畏豪强,处事雷厉风行,政绩卓然.然而他最得意的成就,却是练就了一支精良的部队---湖南飞虎军. 宋时兵制有禁军与厢军之分.禁军驻防京师及边陲重镇,乃诸军之精锐;厢军是地方兵,大多是老弱,战都力远较禁军为差,主要起弹压民众的作用.但北宋建国后,太祖赵匡胤为了避免唐朝时藩镇割拒的那一幕重演,主张以文治国,重文抑武,又用"杯酒释兵权"的手段将全国的军队都掌握在他一个人手中.此外还规定诸军将帅不得久任,数年一调,却造就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局面."将不用心,兵不用命."到了南宋,军纪已经破败不堪.辛弃疾到任不久便觉察潭州厢军战斗力极差,便奏请创建"湖南飞虎军".得到孝宗准许后,招募步兵四千,马兵一千,重新打造兵刃器械,严加训练.只一年有余,便卓有所成.史称飞虎军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军势虽不众,但金人甚畏之,以"虎儿军"三字相称. 这日辛弃疾一早起来,便到堂上批阅公文.近来朝局变幻,正是多事之秋.风闻孝宗皇帝准备退位做太上皇,太子赵惇即将继位.素闻太子与留正等主和官员往来甚密,孝宗一旦退位,朝风势将为之一变.是时若再想饮马黄河,却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思来想去,在堂上坐了半晌,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掷笔起身,步到堂前滴水檐下,捻须远望,幽幽一声轻叹,吟道:"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 正自低声吟哦,忽听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长笑道:"稼轩公,何事感慨啊?"转头看时,却见一个须眉半苍的青袍老者正含笑立在廊下.辛弃疾怔了一怔,忙抢上数步,抱拳笑道:"放翁兄!何时来的?这些军汉竟也不通报一声,着实简慢.快请,快请."一边说,一边举手肃客. 那青袍老者姓陆,单字名游,号放翁,乃南宋时最为有名的大诗人,素有"小李白"之称.两人一长于诗,一工于词,同为当时文坛的领袖人物.并且两人意气相投,都怀有抗金复土的壮志,当年大散关一见如故,遂成挚友. 陆游摆手笑道:"罢了,罢了,跟我还客气什么,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辛弃疾把陆游引进了书房,又一叠声地吩咐童子道:"快献茶来."两人落座,自有仆童奉上香茶.辛弃疾端起茶碗,向陆游略一示意,含笑道:"放翁兄从何而来?怎地也不先来封书信,小弟也好前往迎接."陆游已呵呵笑道:"我此行是另有他事,路过潭州,想起与稼轩公已有许久未见,便顺便来唠叨一番." 两人又寒喧了几句,陆游轻咳一声,捻须道:"稼轩公,适才我在廊下已站了多时,看你心神不属,莫非是在为朝局烦恼么?"说着已是敛了笑意.辛弃疾点点头,叹道:"是啊,听闻皇上准备退位,太子一旦临朝,大局势必有变.唉,朝野上下好不容易养成的一点恢复之气,又将丧失殆尽!"陆游亦叹了口气,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扶云,幽幽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虞相病逝以来,士大夫多贪恋权位,多谈修身养性,竟不以收复为己任.唉,想要收复疆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话风一转,又道:"但朝局之变,非我等能左右,处此当世,唯有尽心二字而已,稼轩公,您作为士大夫之表率,切不可妄自菲薄啊!"辛弃疾摇头叹道:"我自渡江以来,已虚度二十多个春秋.如今我已经年近五十,还有多少年头可等?只怕到了圣上下诏北伐之日,我已长卧病榻,再也无法提剑杀贼了!"陆游见辛弃疾意气消沉,便摆手笑道:"算了,先不谈这些.潭州近邻湘江,今日又春光明媚,不若咱们出城一游如何?"辛弃疾道:"你方远道赶来,还未好好歇息,这如何使得.今日暂在此间歇息,明日再去游览不妨."陆游呵呵笑道:"我在驴背上坐了半日,正想走动一下,活动活动筋骨.趁此良辰,咱们现在便去."辛弃疾虽懒懒的提不起来兴致,但想陆游远来,不忍拂了他的一番美意,便点头答应.当下吩咐好了公事,除了官袍,亦换上一身青布衣帽,也不骑马,径与陆游一同出府,信步往城西走去. 一路行来,街头行人如织,络绎不绝,两旁商贩店贾亦都井然有序,颇有几分人人安居乐业的景象.偶有不当值的士卒走过,也都是顶盔贯甲,目不旁视.陆游赞叹一番,转向辛弃疾笑道:"管中窥豹,从街头此景,便可看出稼轩公之能啊!"辛弃疾含笑道:"愧不敢当,辛某身居此位,不敢不稍尽心力."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城郊. 青天一碧,洋洋万里.浮云下,远处江水曲折,岸边杨柳参次.陆游瞧在眼里,不觉游兴大起,兴致勃勃地道:"走,我们去岸边看看."来到湘江江边,江风清冽,遍体生凉,春季雨水稀少,江面甚低,江心沙洲亦隐隐可见.春风起处,柳枝轻飘,水波微涟,隔江远望,岳麓山如在云端,教人胸臆不觉为之一阔. 见此情景,陆游登时诗兴大发,随口吟道:"湘江春上柳依依,山色空濛水期期."顿了一顿,却转向辛弃疾,笑吟吟地道:"稼轩公,你来续貂."辛弃疾笑着摇手道:"不可,不可,若是长短句还将就作得,诗文一道,哪敢献丑."只是推搪.陆游哪里肯依,再三强求,辛弃疾无奈,只得点头.沉吟片刻,缓缓吟道:"若非江山沦狄手,何处登临不狂喜?"陆游愣了一愣,摇头苦笑道:"你偏要发愁,那也随你."两人相顾而笑,笑声中却都含了些许辛酸之意. 看看日已正午,两人便离了江岸,返城就餐.入得城来,走不数步,陆游手指道旁一家匾额上写着"伯伦不归"四字的酒楼,笑道:"刘邻至此也要醉死,好大的口气,就是这家了."进了店门,早有小二小嘻嘻地迎上前来,点头哈腰地道:"两位客官,楼上还是楼下?不如去楼上吧,楼上还有雅座空着,既清静高雅,又可免旁人扰了两位的酒兴."两人看楼下已是满堂堂地,不少酒客吆五喝六地嚷嚷不绝,也嫌聒噪,便随着小二上了二楼. 楼上所谓的雅座却只是一张酒桌,两旁用木板和别的酒桌隔开来,门口连个布帘也无.陆游见了,不禁连呼上当,但又懒得再去别家,便吩咐小二道:"便将就在此罢了,不过酒菜一定要精致些,不然不算酒钱与你."那小二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辛弃疾却并不在乎这些,左右打量了一眼,却见左首一桌坐了四五个文士,正在那里互相劝酒;右首一桌只有一个相貌英武的年青人.那年青人身后的板壁上还倚了一柄黑沉沉的铁扫刀,看来份量不轻,等闲人物绝计使它不动.辛弃疾文武双全,见那青年貌非寻常,却又神光内敛,气度不凡,不觉便多看了几眼.那青年面前只摆了一盘牛肉,另有几个馒头,一壶白酒,察觉有人注视,转头看了看辛陆二人,对二人略一打量,仍回过头去,旁若无人地伏案大嚼. 第四章:世有英雄2 睍莼璩晓 那青年正是毕再遇,他下了祝融峰之后,先回黄山桃花庵前拜别了父母之墓,这才辗转来到潭州.一路上行的又缓,是以现在才到.他已经听那班文人争论了多时,听来听去,总无外乎"风花雪月"四字,早已老大不耐.此时几碗白酒下肚,热气上涌,便忍不住出言讽嘲. 那几名文士怔了片刻,回过神来,无不大怒.纷纷喝道:"小子无礼!","无知小儿,胡说什么?","此词乃先朝大词人黄山谷的不世佳句,尔这庸俗之人又懂得什么?竟然出言诽谤!".只是见毕再遇生得英武雄壮,身边又有一柄粗大的黑铁扫刀,不敢上前喝骂而已. 毕再遇也不理会,端起面前一碗酒,仰脖干了,亢声歌道:"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驰喽逻,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一众文士登时语塞.这首词毕再遇以前曾听师父吟过,因甚是喜爱,就记在了心中.此时趁好搬将出来,讽刺这班文人. 陆游听那青年歌的甚是雄壮,胸中大感激动,也举起面前那杯酒干了,击节赞道:"好啊!好一句谁人敢去定风波!接着又道:"我也有了."说罢站起身来,高声歌道:"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方.京华结交尽奇士,义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我堂堂中国无人!"歌罢目中已有泪光隐现. 辛弃疾心下感动,知道陆游是见自己意气消沉,才作此词以相激励.只是他宦海沉浮二十年,已变得性情深沉,不似陆游那般豪放外露.但想起自己今年已是四十九岁,难道真要过了五十岁还是"提刀独立顾八方"么?思量之下,眼圈也亦红了. 陆游歌罢,豪气不减,高声道:"隔壁的小友,如不嫌弃,过来共饮几杯如何?"毕再遇仍在反复思量陆游的"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我堂堂中国无人"一句,只觉气势雄浑豪壮,直教人血为之沸.满腹溢美之词,竟不知从何说起.听得陆游呼唤,知道是叫自家,忙应道:"敢不从命."移步过去,与辛陆二人见了礼,自己那柄黑铁扫刀也提了去,依壁放了.叩问辛陆二人姓名,陆游说道:"小老儿陆放翁,这位是潭州辛稼轩."毕再遇却不知这是两人的别号,当然更不知自己要找的辛弃疾就是面前这位气质深沉的"辛稼轩".与二人礼让片刻,居下坐了.那几名文士见三人坐到了一起,嘀咕了几句,便再不敢吭声了. 对饮了两杯,陆游动问道:"这位小哥,敢问高姓大名?"毕再遇谢道:"不敢当,晚辈姓毕,名再遇."辛弃疾也问道:"听阁下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氏,不知仙乡何处?来此是探亲访友,还是另有他故?"毕再遇拱手道:"晚辈是......黄山桃花峰人氏,粗通些兵法武艺.久慕潭州辛弃疾辛大人之名,特来投辛大人军前效力."他与辛陆二人虽素昧平生,但听了方才陆游所吟之诗,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不由自主地便实言相告. 辛弃疾与陆游对视一眼,均感有趣.陆游道:"看小兄弟这柄铁刀,便知你是习武之人.有为国出力之想,自是不错,只是不知你和辛大人是否相识?或者说有甚亲近?为何远自黄山赶来相投?"毕再遇笑道:"晚辈与辛大人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亲近二字.但先师出尘真人曾说辛大人文韬武略,直追前朝岳元帅,当世更不做第二人想.且又立主恢复,乃是一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是以晚辈特地赶来相投." 辛弃疾主张整军北伐,与朝中空谈道学,不尚实务的官员素来不睦,几度宦海浮沉,皆因于此.生平知交,仅山阴陆游,永康陈亮,礼部尚书韩南涧等廖廖三数人而已.听了毕再遇一番话,不由对出尘道人大起知己之感.但他不知毕再遇底细,却也不想冒然曝露身份,只微笑道:"世途多桀,朝中党派纷争,唯见名利二字,鲜有人以北上复土为己任.那辛弃疾自渡江以来,亦庸庸碌碌,未建寸尺之功,又怎当得当世第一人之名?" 毕再遇闻言,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正色道:"非也,想当年,辛大人以五十骑突入五万金军大营,擒杀叛贼张安国,如入无人之境.又以少胜众,逆破金兵五百,斩杀金贼悍将兀帖儿.此等勇武,自岳元帅去后,尚未见有人.晚辈深恨不能早生二十年,不得恰逢其会,实乃一大憾事!"辛弃疾摇了摇头,淡淡笑道:"那不过是些许陈年往事而且,况且只杀了数百金兵,算不得什么.当世第一四字,实属过誉."毕再遇见眼前这"辛稼轩"不断非难辛弃疾,心中大为不平.愤愤地道:"你哪里晓得,辛大人就任湖南安抚使以来,与民无犯,教化一方,其麾下飞虎军精猛非常,名冠江上.而且辛大人又接连上书,倡言北伐.朝中其他官员论及对金时务,每曰臣和,腆言卑词,岁给厚币,藉以苟安.如此种种,只能助长金人骄气,安能却金狗之狼子野心?此等人物,又安能与辛大人相提并论!当世第一,舍辛大人其谁?" 陆游本来就认为朝廷把辛弃疾置于州府任上是大材小用,听了毕再遇这一番高谈阔论,心下大起惺惺之意.又见毕再遇面红耳赤,已是动了意气,遂呵呵大笑道:"好,好,好,后生小子,意气何其雄也!某当浮一大白."举杯一饮而尽.辛弃疾与毕再遇也都端起面前酒杯饮了,三人举杯一照,不觉对视大笑. 辛弃疾又与毕再遇谈论些行军布阵之法,毕再遇有问必答,皆合兵法精意.辛弃疾点头赞许之余,更不由暗暗称奇.二老一少,愈谈愈是投机,不知不觉间已是红日西沉.辛弃疾见天色将晚,遂起身笑道:"此番晤谈,豪性不浅.小兄弟既有为国效力之心,明日辰时,至城北校场,辛弃疾自会相见."说声告辞,自与陆游连袂下楼而去.毕再遇起身相送,心中却是惊疑不定.暗讨道:"听这辛稼轩的口气,似乎和他与辛弃疾相识颇深.难道?他就是辛弃疾本人不成?不过素闻辛大人文武双全,自当是一位烈烈伟丈夫,而且看那辛稼轩的相貌,也不会是官场中人."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提了黑铁扫刀,自回下处歇了. 第四章:世有英雄3 睍莼璩晓 次日晨起,毕再遇吃了早饭,用青布裹了真钢宝剑,负在背上,手提六十四斤镔铁扫刀,直奔北郊校场而去. 校场位于城北三里之外,周围用木栅栏严严实实地围了,占地甚广,大老远便可见大红的"辛"字帅旗迎风飘扬.毕再遇到了校场大门,却见门口钉子般立着两名兵卒,各自手按腰刀,目不斜视,对毕再遇视如不见.毕再遇听校场内静悄悄地不似有人,心下疑惑,便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大门左首的兵卒见状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毕再遇忙道:"在下毕再遇,昨日一个叫辛稼轩的人教我来此求见辛弃疾辛大人,在下这才赶来."那兵卒嘴角含笑,道:"辛大人在内相侯,阁下便请自便."毕再遇看那兵卒笑容狡狯,心中更是诧异,却又不便询问,只得提了黑铁刀,左顾右盼地进了校场. 毕再遇转过一面照壁,抬头看时,猛地吃了一惊.只见校场正中黑压压立着约一两千名步卒,却静悄悄地无一人出声,唯见长枪如林,甲光射目.正在观看,忽听北首高台上"咚咚咚"几声鼓响,一队约百余人的弓骑手跨马飞驰而来,就奔驰中拈弓搭箭,向东首一排箭垛射去.羽箭破空而出,都正中靶上,无一箭落空.那队弓骑却不停步,拍马又转回北方去了,列于步卒之前.动作整齐如一,虽无一人出声,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毕再遇正看得欢喜,却听那高台上又擂起鼓来,众多步卒以枪顿地,齐声呼喝.呼声重重叠叠,有如雷发,毕再遇淬不及防,不觉微微一惊.原来辛弃疾治军严格,军中每月都要较艺,比试高下,而今日正是较艺之时. 步卒于呼喝声中缓缓向西首退去,场中登时空出了一大片地方.鼓声里两骑如飞而出,都手执长枪,于马上略一抱拳,便挺枪厮杀起来.这两人一个白面微须,乃辛弃疾的族弟辛佑之.自辛弃疾南渡以来,一直追随其后,现统领飞虎军马兵;另一个黑红脸膛的青年是辛弃疾亲自提拔的将领赵方,亦为忠义之士,现任飞虎军步兵管军提辖.两人双枪并举,你来我往,堪堪斗了二十来个回合,胜败难分.激斗中赵方横枪向辛佑之颈侧扫去,辛佑之举枪一格,拦个正着.谁知"喀嚓"一声,那枪头却被赵方一击两断.断枪头斜斜飞出,直奔正在观战的毕再遇面门而去.毕再遇正看的入神,瞥见枪头飞来,也不闪避,不慌不忙,看准了枪头来势,抬起左臂,便稳稳接在掌中.入手一轻,原来只是一个沾了白粉的木枪头,显然是为了怕交手中误伤而特制. 毕再遇方掷去了手中的那木枪头,却听身后不远处有人鼓掌笑道:"好,好身手!"回首看时,正是昨日于酒楼遇见的辛稼轩,陆放翁二人.毕再遇正欲上前搭话,场中赵方已骑马奔来.他看看毕再遇安然无恙,报拳道了声:"得罪."随即滚鞍下马,叉手躬身,向辛陆二人道:"辛大人,陆先生,你们都来了."毕再遇先是一鄂,继而恍然大悟,原来这辛稼轩正是辛弃疾本人.想起昨日之事,不禁微微发窘,一时间手脚都没个摆放处,讪讪地不知怎生是好. 辛弃疾向赵方点点头,转而冲毕再遇笑道:"昨日见你手提铁刀却如若无物,便知你功夫不凡,未想到竟敏捷至斯."毕再遇毕竟涉世不深,乍知辛弃疾身份,不免心中慌乱.红了脸孔,口中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做答.旁边陆游看了,不由笑道:"好小子,慌个什么?昨天谁人敢去定风波的豪气哪里去了?"毕再遇见说,面孔越发红了,放了铁刀,定了定神,向辛弃疾和陆游各施一礼,道:"昨日小子不识尊颜,言语无状,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恕罪!"辛弃疾呵呵笑道:"昨日你一个劲地夸赞辛某,辛稼轩受之有愧,着实汗颜,哪里还敢怪罪?"毕再遇见辛弃疾言语随和,毫无半分官家气派,也便放下了心来. 辛弃疾往场上张了一眼,复转向毕再遇,道:"今日校场大会,众军校各展所长.毕小哥既有意报效,便请下场一试身手如何?"毕再遇看了飞虎军弓骑的箭技,又看了赵方和辛佑之二人比武,早就跃跃欲试,当即拱手道:"敢不从命."回首看不远处地上摆放了些石担,石锁等物,相了相其中一个约百余斤重的石锁,再回首向辛弃疾等人唱了个诺,道:"小子献丑了."说完右脚尖挑起镔铁扫刀,举手绰了,也不除下背上包裹,刀随身转,连舞了七八个刀花.刀势起处,带起了股股寒风,刮的近旁众人面上生疼,忙都各自后退.毕再遇舞刀成圆,一进一退,一劈一撩,一扫一刺,六十四斤的黑铁刀如弄木刀般的轻盈.动作快如石火电光,却又叫人看得清清楚楚.舞了几个回合,看准那石锁,一个大旋,已转到了石锁跟前,刀刃平平插入石锁之下,喝一声"起!",双臂一振,那石锁已飞在半空.毕再遇复舞了两个刀花,看看石锁落下,横刀迎上.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那石锁正砸在刀刃的平面上.再一声"起!",那石锁足飞起两丈多高,方才力尽而落."腾"地落在地上,灰土四扬,地面也给砸出了一个大坑.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众军校都看的矫舌不下,隔了半响,方爆发出一阵雷鸣也似的采声. 毕再遇插刀于地,双手抱拳,从容不迫地四方行礼,答谢采声.众兵见他风度如此,叫的越发响了.辛弃疾亦捻须微笑,举手止了士兵喧闹,转向赵方道:"赵提辖,你也下场去,与毕小哥比试一下,点到即可."赵方抱拳应了,回身取过一杆木枪,上马便下场来.毕再遇也取过一杆木枪,旁边早有军校牵来了一匹战马.毕再遇虽不会骑术,却也不惧,也学着赵方的模样上了战马,左手紧紧拽了缰绳,全身肌肉收缩,惟恐摔下马来.那战马久经训练,一步步踏下场去,却也没事.赵方将长枪横置鞍前,双手抱拳,向毕再遇行了一礼,道:"毕壮士请了."他虽在辛弃疾麾下向称武艺第一,但是方才见毕再遇神力非凡,刀势凌厉,心下已先怯了三分.此刻虽见毕再遇弃刀用枪,仍是丝毫不敢大意,是以礼数也使得十足. 毕再遇看赵方行礼,忙也举手答礼.没想到马缰绳仍紧紧地攥在手中,那战马吃了一勒,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毕再遇事出不意,忙丢了手中枪,双手环住马颈,幸好那马又自稳稳立了,再未有其它举动.虽未摔下马背,却也弄得狼狈不堪.围观军兵见了,忍俊不禁,倒有一大半笑了出来.毕再遇松了双手,满面通红,转头向辛弃疾拱手道:"在下从未骑过马,不通骑术,让大人见笑了."辛弃疾爱惜毕再遇身怀绝技,便不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遂道:"既然毕小哥不通骑术,那下马步战亦可."赵方点头答应,便要下马.岂料毕再遇举手道:"慢."赵方愣了一愣,转向毕再遇,却见他面向辛弃疾,慨然道:"从古至今,冲锋陷阵的良将未闻有不通骑术者,小可虽不敢以良将自许,但亦不敢自弃.学习骑术,愿从今日而起.是以还望辛大人仍准许我等于马上交手."辛弃疾见这年轻人刚勇豪迈,不觉暗暗点头,便含笑道:"也罢,随你." 一名军校上前,拾起毕再遇丢在地上的木枪,递与毕再遇.毕再遇接了,点头称谢,复抱拳对赵方道:"请赐教."赵方见他执意要马战,惊讶之余,却也甚感敬佩.心中暗道:"这人倒也是条汉子.只是他不通骑术,我若再败在他手下,岂不颜面尽失!他虽然力大,可马战比不得步战,我只需将其击落马下便可获胜."拿定了主意,便高声叫道:"好,那你可需小心了."说罢紧了紧手中枪,用力一夹马腹,那马便波喇喇直奔毕再遇而去.毕再遇见状,忙也一夹马腹,欲上前迎战.座下马撒开四蹄,奔赵方迎去,但毕再遇于鞍上却坐不稳当,还未抓住缰绳,便又"啪"地一声,跌下马来,这一次却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肢着地.一众军校登时哄然大笑. 辛弃疾心中不快,沉了脸喝道:"禁声,笑什么?"赵方拢了缰绳,正欲下马相扶,那边毕再遇已跳起身来.他顾不得满身灰土.一言不发地奔到战马旁边,再次跨上马背.着力一夹,谁想使力大了,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又人立起来.毕再遇哪里还坐得住,"扑"地又跌落尘埃.这次头脸着地,摔的更重,心慌意乱之下,面皮也蹭破了一块,手中枪亦折做了两截.毕再遇再次爬起身来,咬紧牙关,三番登上马背.众军校见他如此不屈不挠,心中俱感敬佩,面面相觑之余,却都已不再发笑.人丛中不知是谁率先以枪顿地,发声为毕再遇助威.其余军士受了感染,纷纷以枪顿地,齐声呼喝.到得后来,满场皆是"嗬呼,嗬呼"之声. 辛弃疾见毕再遇倔强刚硬,颇有自己昔年之风,心下感触良多.返过身来,亲手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杆木枪,叫道:"毕再遇,接枪."举手一挥,那枪便挟着一股劲风,越过数丈距离,直奔毕再遇飞去.毕再遇伸手挽了,拱手道:"谢大人赐枪."他先后两次堕马,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体会,当下右手执枪,左手拽定缰绳,两腿轻轻一扣马腹,那马便稳稳地向赵方驰去,毕再遇不觉大喜.赵方亦催马迎上,不等毕再遇出招,一声喝,手中枪便从半空中向毕再遇当头压下.毕再遇初识马性,不敢发力,遂轻轻将来枪拨过一边.赵方收势,再挺枪冲毕再遇胸口疾刺,毕再遇仍不敢松了缰绳,身子微侧,右手枪在赵方枪杆上轻轻一击,那枪便贴着毕再遇的衣服刺过,未伤毕再遇分毫. 赵方两招无功,已察觉毕再遇枪上劲力绵软,全不似方才以刀挑石那般威猛绝伦.略一思索,便知毕再遇心意.当下左一枪,右一枪,尽往毕再遇胸腹上招呼,想乘毕再遇转动不灵之机将他挑下马来.看看毕再遇左遮右拦,已经是手忙脚乱,心喜之下,用尽全力,一枪便冲毕再遇胸口刺去. 旁观的陆游看赵方这一枪去势凌厉,不觉大惊失色,生恐毕再遇有甚闪失.那枪尖虽是松木刻就,但毕再遇未着甲胄,中上了非受伤不可.哪知一枪到处,毕再遇的腰身却似活了一般,下身不动,上半身平平后仰,堪堪避过.同时右手枪回转,用枪柄在赵方左肋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喝一声:"下去!"赵方全力疾刺之下,收势不及,这时哪里还坐得住,登时头重脚轻,"扑通"一声,跌下马去.校场上采声四起. 陆游见毕再遇转败为胜,一颗提得高高的心方始落下.转头含笑对辛弃疾道:"这少年确是人才!"辛弃疾虽然未语,但不住点头,目中也满是欣喜之色.赵方是他手下的第一武将,但与毕再遇交手数合即败,毕再遇武艺之精,可说是前所未见. 毕再遇下马扶起赵方,两人走到辛弃疾身前.赵方满面羞惭,单膝跪倒,道:"卑职无能,不是毕壮士的对手."辛弃疾上前扶起赵方,呵呵笑道:"哪里哪里,你们两个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左手携了毕再遇,右手携了赵方,大声道:"自今日起,这位毕再遇毕壮士,便是咱们的管军提辖,兼步兵教头."看了看毕再遇,又含笑打趣道:"骑兵教头一职,暂时还不能由你接任."众军校听了,不禁哄然大笑.毕再遇也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红着脸笑了.却听旁边陆游插口道:"傻小子,还不快谢过辛大人."毕再遇如梦初醒,忙伏地道:"在下多谢大人栽培!"辛弃疾伸手挽起,笑道:"免了,免了,日后你能为国尽忠,辛某便心满意足矣."陆游也抱拳笑道:"稼轩公,恭喜你又得一臂啊!" 第五章:试剑杀贼1 睍莼璩晓 辛弃疾新得毕再遇,心中甚喜,连日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他看毕再遇与自己身材相若,当即吩咐左右亲兵道:"取我那套黑甲来."无多时盔甲取到,就命毕再遇披挂了,长短正合.众人再看毕再遇时,一身黑盔黑甲,更衬得他英武非凡. 辛弃疾捻须笑道:"这副盔甲系家祖用从东海倭人手中购得的海底精铁所制.当时打造了这副盔甲,还有这柄长剑."说着拍了拍腰间的那柄乌鞘长剑,又道:"倭人的海底精铁果然精良,这盔甲寻常刀剑急切间都难穿透.家祖原拟起事时自佩,可惜事尚未周,便已病逝."又见毕再遇没有佩剑,略一沉吟,解下腰间长剑,亲手替毕再遇系了,道:"这柄剑虽比不得干将莫邪,但也锋利非常,能连断五枚铁钉.也一并与你."退开两步,看看毕再遇一身黑甲黑盔,又看了看他身边插的那柄黑铁刀,不觉喝采道:"好一个黑甲将军!" 毕再遇见辛弃疾对自己如此看重,心中激dang不已.取过包了真钢剑的包裹,单膝跪地,将包裹高举过头,道:"大人如此抬爱,小子愧不敢当,更无以为报.唯有先师遗下的这柄宝剑,愿献与大人."辛弃疾笑着扶起毕再遇,接过包裹,打开看了一眼,道:"唔,还是柄古剑呢."右手拔剑出鞘,登时有如一道冷电自辛弃疾掌上升起.寒气森森,激得周围诸人毛发皆竖.辛弃疾,陆游,赵方等人不由齐声赞道:"好剑!" 辛弃疾执剑把玩,横过剑身,忽地看到了剑刃近柄处镌着两字.他细细一看,不觉面色大变,抬头对陆游道:"放翁兄,你看."陆游探身一看,面色不觉也为之一变.抬目与辛弃疾对看了一眼,两人均在对方目中看到了一丝惊异之色.辛弃疾插剑回鞘,遣散众人,命赵方与辛佑之带兵好生练习.又对毕再遇道:"此处非说话之地,跟我来."说完和陆游回身便走.毕再遇不知何故,满腹疑窦地跟着二人出了校场. 辛弃疾与陆游一言不发,出了校场便直奔西而去.毕再遇见两人面色郑重,也不敢问.辛陆二人一直走到湘江江边,方才放慢脚步.辛弃疾游目四望,察见附近无人,又看江边立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便回头对毕再遇道:"这边来."三人走到大石之旁,停住了脚步. 辛弃疾回身看着毕再遇,肃然道:"你倒底是什么人?这把真钢宝剑是哪里来的?"毕再遇微微一惊,沉吟片刻,慨然道:"实不相瞒,先父名违上毕下进,乃前朝岳元帅麾下部将.当年岳元帅被害之后,家父一心想杀了秦老贼,为元帅报仇.不料被人出卖,反遭秦老贼追杀,终至埋骨荒野.先母携我流落至黄山桃花峰,后被师父出尘道人收养.因先父乃朝廷重犯,师父生前曾再三叮嘱,让我不得泄露此事.但在下蒙大人看重,不敢有所隐瞒."辛陆二人对视讶然. 良久,辛弃疾方缓缓道:"你当真是毕进毕将军之子?"毕再遇伸手取下颈中无时不在的符节,递于辛弃疾,道:"大人请看."辛弃疾接过符节,与陆游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低头去看.那符节通体为黄铜所铸,周围布满了云形花饰,正中镌着"大宋游骑将军毕"七字.陆游一见大喜,抬头道:"你果然是毕进将军之子!忠良有后!忠良有后!"欣喜之下,声音不觉也微微发颤.辛弃疾虽不象陆游那般激动,但欢喜之情也见于颜色,仍将符节交还毕再遇,问道:"那么这把真钢宝剑是令尊从秦桧手中夺得了?" 当年毕进刺杀秦桧未果,反受其害,天下皆知,仁人义士,无不为之扼腕叹息.朝廷给毕进定的罪名是"谋逆",当诛九族.现今岳元帅虽然已获昭雪,但因高宗在世之日,一直偏袒秦桧,是以秦老贼虽死去已久,却仍顶着高宗赵构追封的"申王"的爵号.而毕进及毕再遇父子,却仍算是朝廷重犯.辛弃疾与陆游皆知真钢剑乃当年岳元帅的佩剑,后落入秦桧之手,但旋又失却.辛陆二人俱为文坛上的领袖人物,识穷文章,自然识得剑上之字.今日见真钢剑重现,不免吃惊,是以才会带毕再遇来此详加询问. 听得辛弃疾发问,毕再遇躬身答道:"真钢剑乃先师出尘真人从秦桧府中强取而来."辛弃疾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师父也是岳元帅旧部么?"毕再遇讨道:"师父假死生还,隐姓埋名数十载,自然不希望我轻易曝露他的身份."踌躇半响,终是欲言又止.陆游还欲追问,辛弃疾却摇手道:"再遇必有难言之隐,咱们不必强求."毕再遇见辛弃疾光明磊落,又重贤爱才,折节下士,胸中早自倾倒.思量再三,终于开口道:"大人心存疑问,再遇不敢相瞒,先师就是当年岳元帅麾下第一名将---张宪张将军."一语既出,辛陆二人皆骇然变色. 二人沉默许久,陆游方道:"张宪将军不是早已被秦桧所害了么?"辛弃疾亦心有疑问,但只是以目示之而已.毕再遇见二人皆有不信之意,遂道:"先师当年脱狱而出,入秦府杀人夺剑.但谋救岳元帅不果,心灰意冷之下,便出家做了黄冠.十年前收再遇为徒,直至去年深冬方去世.享年七十有九,已属人中高寿."当下原原本本地将张宪如何杀人做为自己的替身,如何潜入秦府夺剑,又如何去救岳元帅而元帅坚不肯走等事向辛陆二人讲了个清清楚楚.讲到情动处,不觉黯然泪下. 待到毕再遇讲前因后果都讲了个明白,已是日过中天,辛弃疾和陆游也都听得泪流满面.辛弃疾揩了目中之泪,仰天一声长啸,声被四野,道:"岳元帅临去之时,尚念念不忘国事,实乃前所未有的真英雄!张宪将军虽身处江湖,但督教后人,以收复为己任,亦不失一位烈烈奇男子!辛某愧对张将军之识,思量之下,实是汗颜无地!"毕再遇红着双眼道:"先师周游天下,遍会天下英雄.但得先师推崇者,唯大人一人耳.是以再遇持真钢剑以献,希望大人日后能持此剑直斩河朔,还都旧京.再遇誓当追随左右,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字如金石,掷地有声.陆游也颤声道:"对极!对极!好男儿生于当世,自当如此!"辛弃疾为官多年,其间两度遭贬,早已自问遇事能定,处乱不惊,然此刻却热血沸腾,心潮起涌.拔出真钢剑,伸指在刃上轻轻一弹,声如龙吟.转过身来,面对那块大石,提剑一挥,"哧"的一声轻响,真钢剑已入石数寸,如穿腐木.辛弃疾手腕翻转,剑走龙蛇,"哧哧"之声不绝于耳,石屑纷落,转眼间已在石上刻了两个大字,每一划都入石过寸.毕再遇和陆游定睛看时,见辛弃疾所刻的乃是"杀贼"两字,气度雄浑,笔势森森,直欲破石飞出. 陆游见了,不由鼓掌道:"妙啊!你我相交多年,我还从未见你写过这等好字."辛弃疾插剑回鞘,对那两字端详半响,摇头道:"适才我心潮澎湃,一鼓作气,才成此二字,日后却未必再能写得出这样的字了."转身对二人道:"走,我们回去."三人相谐而归.一路上辛弃疾和陆游吩咐毕再遇切不可轻易对他人泄露真实身份,毕再遇自然领诺. 自此毕再遇便在辛弃疾的帅府中住了下来,每日听候差遣,教授军士枪棒之术.闲暇时便演练骑术,不过月余,驰马便如行平地.辛弃疾与陆游常和毕再遇通宵谈论,赵方与辛佑之见毕再遇武艺高强,也常来讨教.转眼间,便已过了半年时光. 辛弃疾数年前遭贬之时,曾于上饶带湖隐居.前年起复,赴任时并未携带家眷,闲暇时常甚想念,每欲取来.但自得毕再遇之后,却又将此事搁过一边.忽一日,收到了女儿辛小娥亲笔所书的一封家信.辛弃疾阅罢,思亲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便拟派人将家眷接来潭州团聚.他想到毕再遇勇力过人,正可担当此任,于是便决定派毕再遇前往. 第五章:试剑杀贼2 睍莼璩晓 辛弃疾勤于国事,向来未曾顾及儿女私情,年近五十,只有一房正妻,未有侍妾.毕夫人生有一女一子,长女辛小娥,时年一十六岁,容貌端丽,性情豪爽,自幼便好弓箭,倒颇有乃父之风;次子辛小虎,尚在总角之年.辛弃疾于上饶隐居时,喜爱带湖风景,便在湖畔买了块地,修了居所.辛夫人等现就居于上饶城北,带湖之畔. 这一日风和日丽,辛小娥劲装结束,背上弓箭,腰间悬了一把柳叶弯刀,便出了家门.后山多狐兔,辛小娥不爱女红,整日介便想着习武射猎,今天又不听辛夫人之命,欲上山打些野味.辛小虎梳着个朝天辫,也蹦蹦跳跳的出了门,想跟姐姐一起上山.辛小娥回身喝叱道:"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哪里也不许去!"辛小虎见说,颇不乐意,扁了小嘴,嘟嘟囔囔地道:"整天都你一个人去,没一次带我."辛夫人自门内走出,搂住辛小虎,好言抚慰一番,又转头对辛小娥道:"早去早回."辛小娥点头答应,转身径自去了. 出家门走不数里,转过湖畔的一排杨柳,便上了大路.辛小娥走出不远,忽听前面马蹄得得,拐角处转出了十多名黑衣汉子,都着劲装,背刀携剑,骑了高头大马,列队而来.辛小娥见这班汉子打扮的非民非官,心下奇怪,便不免多看了几眼.那一众黑衣汉子看到辛小娥装扮不似寻常农户,便也都勒住了座骑.其中一骑越众而出,马上那黑衣汉子留了两撇鼠须,一双小眼直溜溜地盯着辛小娥,笑嘻嘻地道:"这位小姑娘,你可知道湖南安抚使辛弃疾辛大人的家眷是在这附近居住吗?" 辛小娥微微一怔,随口答道:"是啊,你是谁?你们找辛大人的家眷做什么?"那黑衣人呵呵笑道:"小人张止方,是辛大人的属下,奉辛大人之命,特来迎接辛夫人,辛小姐和小公子到潭州任上居住."辛小娥少不更事,也不细细寻思,听他说是父亲所派,不由大喜,展颜道:"真的?是我爹爹叫你们来的么?"那张止方眼皮一跳,复对辛小娥上下打量了几眼,回目对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旋又换上了一副笑脸,笑眯眯地道:"哎呀!原来是辛小姐,怪不得看起来如此面善.这般英姿飒爽,果然是将门虎女!在下眼拙之至,竟然对面不识,惭愧,惭愧!"一头说,一头跳下马来,向辛小娥躬身行礼.其余的黑衣汉子却都在马上端坐不动,只拿眼不住去瞟辛小娥,面上的神气也颇为古怪. 辛小娥与父亲久未相见,欣喜之下,不疑有它,还了半礼,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我带你们去好了."言毕当先便走,张止方跟上数步,道:"小姐步行哪里使得,便请骑在下的马吧."辛小娥虽想早点回家将好消息告诉母亲,却又不想骑一个素不相识的大男人骑过的马匹,便摇头道:"不了,我骑术不佳,还是走路来的方便."张止方见辛小娥拒不就骑,只好牵了马自后跟着,其余的黑衣汉子都控马随在二人身后. 走不多远,众人忽听身后蹄声紧骤,由远而来.辛小娥回首一张,只见一个短袍青衫的年轻人拍马自后而来,背负长剑,相貌英武.那青年看到一个容貌娇好的少女和一队黑衣大汉走在一起,身上各携兵刃,看起来却又不似一路,心下微感诧异,便扯住缰绳,放慢了脚步,对一众黑衣人及辛小娥不住打量.其中一个黑衣人见了,忍不住开口喝道:"兀那小子,看些什么?快快走开,免得误了大爷们赶路."喝声响亮,却带出了明显的北方口音.那青年听了,双眉微微皱起,也不开口,只冷冷地瞥了那黑衣人一眼,目光中闪过了一道锐气.那黑衣人一惊,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巴.那青年便也不再理会他,策马走到近前,"托"地跳下马来,举袖对辛小娥施了一礼,道:"这位姑娘请了,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此处离辛弃疾辛大人的府上还有多远,姑娘如果知道,还盼不吝告知." 这青年正是毕再遇,来此迎接辛弃疾家眷.因为辛弃疾不欲招摇,故而只派他一人单身前来,料想毕再遇武功超群,定可护得辛夫人等周全.毕再遇得令后,即日启程,于路不敢多待,走不多日,便来到上饶县境内.他不识得路径,便沿路打听而来,不想正碰上了辛弃疾之女辛小娥. 辛小娥见又有人来询问此事,不觉甚感奇怪,又看毕再遇目光犀利,只是盯着自己不放,不禁双颊微红.双目视地,轻轻道:"沿路过去,前面不远就是.不知......不知阁下有何贵干?"毕再遇谢了,又冲张止方等人打量了一眼,道:"在下奉辛大人之命,前来迎接辛大人家小."迟疑片刻,又道:"姑娘此问,不知与辛大人府上可曾相识?"辛小娥听他说了来意,心下更觉奇怪,瞟了毕再遇一眼,随口答道:"辛知府正是家父."毕再遇吃了一惊,细看辛小娥面目,果然与辛弃疾有几分相似.忙抱拳躬身,行了半个军礼,道:"原来是辛小姐,毕再遇不识尊颜,还望恕罪." 一旁张止方听得两人对答,早在暗暗发急,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插口喝道:"好小子,辛大人只派我等来迎接辛夫人,你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定是金国奸细,来人,给我拿下了!"一众黑衣汉子早已蠢蠢欲动,听了这话,一起跳下马来,便要动手.毕再遇适才已在怀疑这班黑衣汉子的来历,听了张止方一喝,暗自讨道:"这可巧了,辛大人明明之遣我一人单身来此,却哪里又钻出了这班黑衣汉子?而且方才那厮听口音明明就是北方人,难道说这些人会是金狗子的密探不成?" 毕再遇猜的不错,这张止方及这班黑衣汉子正是金将完颜定所派,专为劫夺辛弃疾家眷而来.当年完颜定兵屯济州之时,被辛弃疾一日内连杀七员将佐,劫去知州张安国,又逆破完颜定所发追兵,斩杀悍将兀帖儿.完颜定为此事曾遭金世宗重责,险被处斩,后经多方奔走,算是落了个降职的处分.其后又被金廷调去北方与蒙古人作战,两年前方调回江北.完颜定早年素怀大志,一心想名标青史,但险些被辛弃疾搅的丢官身死,自是对其怀恨入骨.处心积虑,妄想报二十年前那一箭之仇,便多次派遣细作南下查询辛弃疾近况.辛弃疾名满天下,路人皆知,不数月,便将辛弃疾与其家人的情况了解的清清楚楚.潭州驻有飞虎军精锐,且远隔襄樊,不便生事.完颜定又怕打草惊蛇,使辛弃疾有了防备.衔恨之下,竟然收罗了几名宋人,许以重金,作为向导来捉拿辛弃疾家眷.这张止方便是此次南来的带队向导. 毕再遇听张止方喝问,又见几名黑衣人手按腰刀,立在辛小娥身后,更有数人成扇形围在自己左右,心知不妙.他生怕辛小娥身遭不测,心念电转之下,仰天哈哈一笑,道:"你们既是辛大人所派,可有辛大人手令?"张止方冷冷一晒,自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却是完颜定请人摹仿辛弃疾的手迹而写的家书.上前两步,递于辛小娥,道:"辛小姐,请看." 毕再遇看看张止方走近身来,正中下怀,乘其不备,左手一探,快如石火电光,已扣住了张止方的咽喉.右手自背后拔出长剑,横在张止方颈侧,对那一群黑衣人喝道:"都给我退开." 辛小娥事出不意,不由一惊.但她却不害怕,柳眉倒竖,踏前一步,右手握了腰间柳叶弯刀,左手戟指毕再遇,喝道:"你倒底是谁?要干什么?"那十多名黑衣汉子也并未退开,反而拔出兵刃,慢慢围了上来,登时将辛小娥与毕再遇围在中间. 毕再遇见辛小娥竟然敌我不分,不觉又气又急,暗骂道:"真是个傻丫头!"他怀中揣的自有辛弃疾手书的家信,但此时此刻,又哪里能缓出手来取.情急之下,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忙道:"辛小姐,你可识得我手中之剑?"辛小娥定睛一看,却见毕再遇手中所执的正是祖上所留,用倭人寒铁所铸的百练钢剑,父亲时常佩在身上,最是熟悉不过.她心中又惊又喜,道:"这确实是我爹爹的佩剑,你当真是我爹爹派来的?"毕再遇哪里还顾得上给她解说,只点了点头,把掌中剑在张止方颈上略略一按,颈血登时渗出.喝道:"快叫你的手下退开,不然就一剑结果了你."张止方利剑加颈,哪能不急,一叠声地叫道:"快快退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恐惧之下,一泡尿撒在了裤裆里也不自知. 第五章:试剑杀贼3 睍莼璩晓 那些黑衣人听了张止方呼喊,却直如不闻,仍半步不退.刀光闪烁,已将毕再遇所有的出路全部封死.其中一个黄脸汉子冷冷一笑,哑着嗓子道:"姓张的一条命又值得几钱银子?完颜大将军有令,捉住辛贼家眷中任一人者,赏一百两黄金,一千两白银,官升一级.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毕再遇本来还不敢确定这班黑衣人的身份,听了这话,更不怀疑.眼看右首几名黑衣人已舞刃冲上,当即左手一挥,将张止方甩了过去.只听"扑扑扑"几声,张止方一声惨叫,便没了声息,也不知挨了几刀几剑.毕再遇回过头来,见辛小娥还在发呆,忙一把扯过,叱道:"还愣什么?想办法逃走!"右手长剑起处,已在一名黑衣汉子胸口刺了个透明窟窿.辛小娥至此方始醒悟,她毕竟是辛弃疾之女,却也临危不惧,拔出腰间弯刀,护定周身. 毕再遇得张宪十年督导,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此刻一柄百练钢剑使得开来,端得是神出鬼没,威不可挡,转眼间又有三人毙于剑下.然而这些黑衣人全是完颜定多年养就的死士,哪里肯退,个个闷不作声,挥刃苦斗.辛小娥虽然也会武艺,但辛弃疾长年忙于国事,疏于督导,本领也只平常,斗不数合,"嗤"地一声,长裙上已给敌人兵刃划了个长长的口子.若非毕再遇回剑护持,已然受伤.余下的黑衣人都是完颜定精心挑选的金人猛士,个个武艺精强,其中那黄脸汉子和一个使两把竹节铁鞭的粗黑大汉尤为出众.这两人围定了毕再遇,招招进逼,料想除去了毕再遇,再去擒辛小娥自是轻而易举之事.毕再遇虽然不惧,但既要保护辛小娥周全,又要提防他人偷袭,左支右拙,不多时便已落在下风.情急之下游目四顾,想看看附近有无乡人.然此地不临乡镇,偶有几个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见这一班人舞刃互斫,大砍大杀,都吓得丢了家什远远逃开,哪里又有人敢于走近前来?就连那十几匹座骑,也都跑的远远的立了. 再斗片刻,毕再遇虽又杀二人,却给余者团团围定了,形势愈见不利.毕再遇心下焦灼,暗道:"辛大人初次派我出来办事,难道竟是这般结果?辛小姐若有半点损伤,我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辛大人?不行,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辛小姐周全!"眼见有一人挺剑刺向辛小娥胸口,当即和身扑上,用左臂硬生生受了一剑.右手剑光一闪,早将那人脑袋砍落.那粗黑大汉瞧出便宜,虎吼一声,一鞭打向毕再遇肩背.毕再遇左臂中剑,霎时间已血透青衫,索性将心一横,不闪不避,长剑疾取那汉子咽喉.剑先鞭后,长剑洞穿了那汉子的喉头,那一鞭方落在毕再遇左肩.但那汉子身死力泄,这一鞭倒也不重. 毕再遇连毙两敌,左臂却也受创,再也难以抬起.一众黑衣汉子共被他杀了八人,加上最先被乱刀砍死的张止方,余下的只有六人,两个武功高强之士又去了一个,再也无法取得优势.为首那黄脸汉子愈斗愈惊,剑法渐渐散乱.毕再遇得势不让,一剑疾刺那汉子胸口.那汉子回剑格挡,毕再遇长剑圈转,将那汉子的剑带至外门,转的几转,那汉子手腕剧痛,只得撒手放剑.他手中没了兵器,怎敢再与毕再遇交手,转身正欲逃跑,毕再遇手中百练钢剑全力一挥,连肩带背,将那汉子斜斜斩作两片.血雨溅处,毕再遇回身一声大喝,又毙一敌于剑下. 与辛小娥缠斗的那人眼见同伴相继毙命,不由心慌手慢.辛小娥乘机一刀从他的喉间斩过.那人喉中咯咯响了数声,扑地而绝.余下的三人心中更慌,看毕再遇势同猛虎,万万难以抵挡,毕竟还是保命要紧,当下发一声喊,不约而同地掉头便奔.毕再遇初出茅庐,从未杀过一人,今日连斩了十余名金狗,正杀得痛快,哪里肯舍.当即大步追上,挺剑直刺,自奔在最后的那人后背直透前胸.另一人回过身来,想要做那困兽之斗,却见毕再遇满身满脸都是鲜血,状如凶神下凡,不觉骇得心胆俱裂,哪里还举的起刀来.张口正欲大呼"饶命",毕再遇已一剑刺入他口中. 毕再遇连毙二人,收剑抬目看时,剩下那最后一名黑衣人已逃的远了.毕再遇自忖失血过多,料难追上,当即举起剑来,冲那黑衣人后背全力掷去.那长剑挟着一声锐响,去如长虹经天,自那金人后背穿入,洞腹而出,复飞前丈余,方力尽而落,斜斜插于地面.再看那金人时,已经扑倒在地,手足兀自抽dong不绝. 看四下里再无敌人,毕再遇走过去取回了长剑,举袖擦了擦脸上血水,一口气松懈下来,这才觉得伤处疼的钻心.转头看辛小娥时,却见她仍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毕再遇心中一惊,忖道:"难道辛小姐受了伤?"急忙奔到辛小娥身边,道:"辛小姐,你受伤了么?"辛小娥摇了摇头,看着脚旁适才被她所杀那人的尸身,白着一张俏脸,颤声道:"我......我杀人了!"毕再遇看她并无不妥,不觉又气又是好笑,皱眉道:"你没听他们说吗?谁捉住了你,便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另外还加官一级.怎么?难道你还可怜他们不成?"辛小娥摇头道:"不,不,只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毕再遇笑道:"那又怎样?我以前也从未杀过人.但金人凶横残暴,与咱们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怎可对他们心怀仁慈?"辛小娥吁了口长气,脸色渐复,转头看时,却见毕再遇左臂正有鲜血不绝涌出,不觉惊道:"你,你受伤了!"俯身在长裙上撕下了一 缕布条,便要代毕再遇包扎. 毕再遇自下山来,从未近过女色,这时软玉在侧,更有阵阵女儿香直往鼻管里袭来,斗然间不觉已面红过耳.扭捏道:"辛小姐......这个,还是我自己来吧."辛小娥眉头微皱,一时也忘了面前这年轻人刚刚相识,含嗔道:"苯蛋,站好了别动!你有三只手吗?能自己包扎."毕再遇吃她一喝,只好呆呆地站了,任辛小娥代她裹伤,面孔通红,心里却甜丝丝的十分受用,一时间似乎连伤口疼痛也忘记了. 辛小娥替毕再遇包好了伤口,猛然间想起对方是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忙退开两步,低下了头,已是飞红了脸颊.毕再遇定了定神,活动了一下左臂,道:"多谢辛小姐."辛小娥摇手道:"不,不,你救了我一命,我该当谢你才是."抬起头来,正好毕再遇的目光也正转将过来.两人眼光轻轻一碰,忙又都转了开去. 毕再遇转过了脸,眼角却瞥见地上尚有一名黑衣人正不住挣扎,显然尚未气绝.便走过去问道:"你们倒底是谁派来的?倒底有什么阴谋?"那黑衣人喘息片刻,恶狠狠地瞪着毕再遇,一语不发.毕再遇又问道:"你们所说的完颜大将军又是哪个?"那黑衣人嘴角浮出了一丝嘲笑,仍不肯回答.毕再遇看他如此倔强,不觉怒从心起,手起剑落,那黑衣人的头颅登时滚落一旁.他本想把所有的尸身都拖到一起,但左臂伤后乏力,只得作罢.他确信每个黑衣都已死去,检查了每个黑衣人的口袋,却只发现了一些散碎银两,并无任何能表明他们身份的物品.毕再遇揩去剑上血迹,收剑归鞘,回到辛小娥身边.道:"辛小姐,我们还是回府上去吧."辛小娥点头应道:"好吧,我们走."毕再遇牵回自己座骑,又替辛小娥也牵过了一匹马,两人都上了马,一前一后,沿着大路走去. 走不多远,辛小娥回首道:"方才听你自称毕再遇,那是你的名字么?"毕再遇点头道:"是."辛小娥又道:"你功夫好的很啊!是家传的武功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父亲的?我以前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呢?"问题如连珠炮般一个接一个掷来,毕再遇不禁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了片刻,方道:"在下半年前方归于辛大人麾下,是以小姐不识."辛小娥点点头,又回过身来,却见毕再遇离着自己有三四步之遥,不紧不慢地跟着,不禁颇觉别扭,嗔道:"离那么远干嘛?怎么不骑过来一些?"毕再遇面上一红,拱手道:"在下与小姐身份有别,不敢与小姐并辔而行."辛小娥闻言,"嗤"地一声笑出声来,语带讥讽地道:"好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丈夫,却还这般爱弄虚礼."毕再遇见她落落大方,反而更觉拘束,尴尬地笑了笑,仍不敢和辛小娥并骑而行.辛小娥看他低眉垂目,一副彬彬君子般的模样,全不似多时激斗中那般神采飞扬,还待开口相讥,却猛地省起自己与他相识还不到半日,不由俏脸一红,别转了头,也不再说话了. 二人来到辛府门前,在门外栓马桩上系了马,推门进院.辛夫人正坐在天井中做些针线,辛小虎则在和两个丫鬓玩耍,一见两人浑身是血的走进院来,都唬了一跳.毕夫人看清是自己女儿及一个陌生青年,不由一声惊呼,快步走到辛小娥身边,左看右看,道:"我的天呐!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般模样?"辛小虎和两个丫鬓也都奔到辛小娥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 辛夫人察觉女儿无恙,这才放下了心,转过身来,对毕再遇道:"这位是......?"毕再遇忙躬身答道:"在下毕再遇,乃辛大人麾下管军提辖,特奉辛大人之命,来接夫人及小姐公子至潭州任上."说着自怀中取出那封信来,双手递与辛夫人.辛夫人接了信,却不拆看,仍对毕再遇打量不休.她看毕再遇左臂缠满布条,显然是受了伤,忙道:"毕提辖受了伤,快去取刀伤药来."那唤做兰草儿的丫头应一声自去了.毕再遇忙谢道:"些许小事,并无大碍,不劳夫人挂怀."待兰草儿取了刀伤药回来,替毕再遇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药物,辛夫人方再次动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还望毕提辖告知."毕再遇自不隐瞒,一一据实相告.辛夫人听得心动神摇,拽住女儿的手,口中不住念佛.一旁辛小虎双眼睁的溜圆,却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毕再遇最终将那一班黑衣人尽数杀死,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哥,你一共杀了几个敌人啊?"毕再遇听了,却张口结舌,回答不出.当时情况危急,他下山来又从未杀过人,不免心情激dang,愣了片刻,只得道:"这个么......我也记不得了."辛小娥看毕再遇神色尴尬,不由"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当日毕再遇便在辛府客房中歇了,一夜无话.次日,辛夫人差人到上饶县城雇了两辆骡车,收拾了一些细软,她与辛小娥共乘一车,又让毕再遇和辛小虎共乘另一辆骡车,带上兰草儿等两三名丫鬓,再留下几个家人看守宅院,便自上路.毕再遇本待推辞,但伤处在马背上颠得疼痛难挡,只得依了.一路行来潭州,倒也无事. 第六章:鹅湖之会1 睍莼璩晓 毕夫人等到了潭州帅府,与辛弃疾相会,自有一番欣喜.辛弃疾见毕再遇受伤,甚是惊讶,忙问其缘故.毕再遇哪敢隐瞒,自如实说了.辛弃疾细思之下,觉得唯有多年前驻兵济州的完颜定会对自家使出这等辣手.若是亲人遭金兵掠去,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心惊之余,复对毕再遇大加赞赏.一边亲自查看毕再遇伤势,一边差人去寻城内名医,为毕再遇诊治.又拨帐下一个名唤李贵的亲兵日夜照看,并吩咐毕再遇不必再每日当值,以安心养伤为要.毕再遇推辞不得,只好应诺. 那个名叫李贵的亲兵原系川人,比毕再遇还小了一岁.因仰慕辛弃疾之名,不远千里赶来相投,辛弃疾便用在左右.李贵本就羡慕毕再遇武艺超群,这时日夜服侍,自是精心,更盼望毕再遇能点拨自家些许武艺.辛弃疾的次子辛小虎因听姐姐说毕再遇身手如何了得,整日价也来缠着毕再遇要学武艺.毕再遇被缠不过,且整日无事,便也传授辛小虎及李贵一些枪棒之术.不过月余,毕再遇伤势平复,李贵及辛小虎却也颇有进益. 再过数日,已是初冬时分.时陆游早已辞去,一日,辛弃疾正在堂上批阅公文,一名亲兵匆匆而入,行了一礼,道:"禀大人,有一位自称是陈同甫陈先生遣来的送信人,定要面见大人."辛弃疾闻言一喜,道:"陈东阳派来的人?现在哪里?"那亲兵躬身道:"小的让他在西厢耳房等候." 陈同甫即是辛弃疾的挚友陈亮,小辛弃疾两岁,永康人氏,自幼好学,聪慧过人.他长恨时人积弱,多谈道学,不尚精武,遂针对程朱理学大谈"王霸之说".虽为布衣,但先后两次上书孝宗皇帝,建议革新吏治,北上收复失地,因而名满天下.辛弃疾与其志同道合,对陈亮甚为激赏,曾专往拜偈.两人相见恨晚,遂成挚友. 辛弃疾与那亲兵来到西厢耳房,只见一个约三十来岁,家仆打扮的中年人正坐在房内.那人见辛弃疾到来,忙站起身来,便要跪倒.辛弃疾识得他是陈亮家人王进,上前两步将其扶住,笑道:"你远来辛苦了,怎可行此大礼."待王进起身,又含笑问道:"东阳老弟的信呢?"王进自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执了,毕恭毕敬地递与辛弃疾.辛弃疾伸手接了,也不落座,就着门口光亮,便读那信. 书曰:"幼安吾兄:去岁潭州一别,匆匆已是经年.世事多桀,路多风霜,中夜推枕,遥想吾兄风范,料当英姿不减.常欲再往拜望,然又与姿源朱晦庵相约于闽北鹅湖,遂不能至.且思:幼安兄与晦庵公皆系海内人望,与期一会,未尝不可.鹅湖紫溪,风景俱佳,来日我等携酒泛舟波上,畅谈天下之事,尽倾胸中垒块,是何等快哉!亮在此专侯兄至.噫,百载之下,后人岂不笑我辈痴绝耶!"辛弃疾读完了信,一时思绪万千,呆呆立住,不言不语.去岁陈亮曾专来拜访,并言同去拜会朱晦庵之事.当时辛弃疾政务繁忙,又忙于处理地方豪强结社抗命之事,故婉言谢绝,不料陈亮这时又重提旧事. 陈亮信中所说的朱晦庵便是宋时理学大家朱熹.朱熹乃徽州姿源人,十九岁中进士,素以程颐门生自居,才名播于四海.曾被孝宗皇帝召见,面上三札.主张"格物至知,正心诚意."反对与金言和,却又反对备战抗金,说朝廷首先要考虑的就是"修德业,正朝廷,立纪纲."而使金人自屈.时人作诗讽刺曰:"儒冠常作误国论,不修戈甲不用兵.养性若能破敌国,东海水淹泰岳峰."孝宗皇帝听了朱熹的言论,很不高兴,便罢之不用.朱熹得不到孝宗得赏识,失望之余,遂退而著论课徒.在庐山重建白鹿洞书院,广收门徒,传授理学.朱熹与辛弃疾一文一武,虽政见不同,但同为文人之冠首.时人并称二人为"辛朱",为一时瑜亮. 陈亮见程朱道学流传渐广,心中非常忧虑,深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遂不顾自家乃布衣之身,毅然上书于孝宗皇帝,主张"义利双行,王霸并用".更针对朱熹道学说:"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诚心正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言辞锋锐,直指道学之弊.但陈亮如此直言不讳,深深地刺痛了朝中以理学家自居的官员和深信程朱理学的儒生.这些人深恨陈亮,曾先后两次借机诬告陈亮下狱.幸好孝宗很赏识陈亮,常加回护,辛弃疾又竭力奔走救援,陈亮方得放归.但陈亮秉性刚强,宁折不弯,出狱后不禁没被吓倒,反而针对朱熹之理学与其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与朱熹互通书信相互驳斥,长达三年之久,时称"王霸义利之辩". 陈亮与朱熹学术不同,矛盾深刻,辛弃疾与朱熹却也颇不相投.两人虽无深交,倒也偶有书信往来,但言语皆不相合,以至于"格格然若不相入".此时陈亮主动放下与朱熹的矛盾分歧,约辛弃疾与朱熹同来紫溪相会,那自是看中了二人同为海内人望,希望两人能同心协力,共举抗金大业.以辛朱二人的声望,如能号召天下之士北上抗金,朝野上下,势必从者蚁聚.辛弃疾默默而立,想到陈亮以一布衣之身,却对收复大业如此不遗余力,朝中很多官员反而庸庸碌碌,尸位素餐,胸中气血翻腾,良久不定. 当日下午,辛弃疾将府内军政要务俱交付于赵方,辛佑之等人分管,并吩咐众人千万小心在意.待一切安排妥当,方说明自己欲赴鹅湖与陈亮和朱熹二人相会.毕再遇想起金人欲掳掠辛府家小之事,心中不安,当即毛遂自荐,愿随辛弃疾一同前往.辛弃疾虑及毕再遇伤势刚刚痊愈,本不同意.但毕再遇再三恳求,辛弃疾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遂一笑应允. 次日,辛弃疾和毕再遇带上王进李贵二人,换了布衣,各携兵刃.毕再遇除带了百练钢剑之外,连那柄黑铁扫刀也一并提了.一行四人,便自起行. 刚刚出了东门,四人忽听得一骑快马自后匆匆赶来.毕再遇回头一瞧,却见是辛小娥腰携弯刀,骑了匹青聪马,如飞而至. 辛小娥赶上辛弃疾等人,勒马停步,对毕再遇看了一眼,复转头对辛弃疾道:"爹爹,女儿在家里呆了两年多了,整日气闷不过.到了谭州,爹爹也是整日不让女儿出门.今日爹爹远游,便带女儿同去好不好?"说着抬眼望着辛弃疾,满脸求肯之色.辛小娥着了一身红衣劲装,适才一阵急奔之下,俏脸通红,更显得艳若云霞.毕再遇看在眼里,不由得怦然心动,简直想代为向辛弃疾求肯,一想不妥,便忙又低了头,不敢出声.低头片刻,却又偷偷拿眼去瞟辛小娥,谁知辛小娥的目光也正转将过来.两人视线一碰,俱感心房急跳,忙都又扭转了脸.毕再遇转脸时使力过巨,头颈疼痛不已,但怎敢叫得出声,只有暗暗忍着. 辛弃疾并没有留意两人的神色变化,板着脸喝道:"胡闹!一个女孩家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不行!"辛小娥咬了下嘴唇,强自分辩道:"那我就装扮成一个您的随从,别人又怎么知道我是男是女?"辛弃疾闻言,怒气更增,喝道:"越发不成话了!你娘是怎么教你的?快快给我回去!"说罢也不再理会辛小娥,打马径自去了.辛小娥见父亲动了真怒,低了头不敢再说,双目内珠泪已是盈盈欲滴.毕再遇等人也觉辛小娥所想过于胆大,哪里还敢多口,一个个拱了拱手,便自随辛弃疾而去. 辛小娥抬起头来,辛弃疾和毕再遇等已去的远了.她心中气苦,将手中马鞭往左右不住乱挥.兀立良久,别无他法,只得拨转了马头,自回谭州去了. 第六章:鹅湖之会2 睍莼璩晓 辛弃疾等一行四人,晓行夜宿,不数日就赶到了鹅湖附近的永平小镇.王进带路,引着辛弃疾及毕再遇到了陈亮所在的客栈.辛弃疾也不顾鞍马劳顿,一边吩咐李贵去安排食宿,一边带了毕再遇去见陈亮. 王进当先来到陈亮栖身的客房,见房门半启,知道主人在内,忙回身对辛弃疾道:"辛大人,里面请."话音未落,已听房内一人高声叫道:"是幼安兄到了么?"说话间一人快步自房内抢出,布衣未冠,一手执卷,足下鞋子也未穿好,赤了双足,口中兀自一叠声地道:"幼安兄,一别经年,想煞小弟了!"正是陈亮来迎.辛弃疾上前两步,执了陈亮双手,呵呵笑道:"古人有倒履迎客者,龙川不履来迎,却是更见待客之诚啊!"陈亮低头看了看自己双足,也忍俊不禁,两人相对大笑. 毕再遇站在一旁,定睛打量陈亮.陈亮身材也不甚高,颇为瘦削,容貌平常,只是一双眸子炯炯有神,盼顾间精芒必露,令人一见难忘."这就是以布衣之身接连两次上书孝宗,倡言革新,劝圣上整军伐金;又与朱熹书信论战,因之闻名天下的陈同甫么?"毕再遇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陈亮问道:"这位小哥是......?"毕再遇知道是说自己,忙放下黑铁刀,抱拳躬身,道:"在下毕再遇,新归于辛大人麾下.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实乃平生幸事."陈亮笑着还礼道:"哪里,哪里,亮乃一介布衣书生,手无博鸡之力,胸无经世之才,因直言无忌才得了些许微名,愧甚,愧甚!"毕再遇见他如此谦和,心中颇起好感,便也笑道:"以布衣之身而敢于上书言政者,四海之内,唯先生一人耳,先生又何须过谦."陈亮见这年青人提刀负剑,想来必然是个纠纠武夫,未想到谈吐却也不俗,心中也便先有了三分好感.听他提起上书言政之事,想起两次下狱,可说皆是因为上书直言而起,不觉已勾动情肠,微微一声轻叹,嘴角已是换了苦笑.摇头道:"罢了,罢了,些许往事,提它做甚,请进,请进."说着举手肃客.几人进房,分宾主坐了.毕再遇不敢就坐,便立于辛弃疾身后.辛弃疾指着身边的椅子笑道:"在龙川兄这里还讲什么名位,你也乏了,坐下就是."毕再遇方才落座.陈亮告一声得罪,方始着好鞋袜. 王进吩咐店伴端来汤水于众人净面,又提来茶壶,斟好茶水奉上,后自行退出.辛弃疾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笑吟吟地打趣道:"龙川兄,去岁辛某未能成行,看来你尚耿耿于怀啊.好了,今番我放下公务专程赶来,龙川兄有何指教?"陈亮见问,忙摇手道:"幼安兄切勿说笑,亮虽然身为布衣平民,但于社稷大事,却也不敢毫不关心.前些日子,亮曾听说圣上已经面喻群臣,欲传大位于太子.幼安兄身为社稷重臣,想来也已然知晓."辛弃疾点了点头.陈亮又道:"太子身处重宫,与留正等一班人往来甚密.留正等人素来反对伐金,太子身处其间,日久必受其所污.一旦继位,朝局势必为之大变.你身为北上抗战之表率,势将成为朝中奸党攻汗之的.幼安兄,山雨欲来啊!"辛弃疾点头苦笑道:"是啊,数月前,放翁兄曾来拜访,也深以此事为忧,但亦无可奈何.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辛某一身的进退荣辱,不过是区区小事,然而我一手创建的飞虎军如遭遣散,辛某数年来的苦心经营,又将成为泡影.唉,时不我与,奈何!"说罢摇头长叹.陈亮站起身来,亢声道:"昔年诸葛武候北伐曹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何等壮哉!我辈行事,也要学一学先人风范.此番我约幼安兄与朱晦庵同来一晤,便是想劝说朱晦庵与我等一起号召天下能人异士,共抗金朝.以兄与晦庵公之名望,如能同心协力,登高一呼,从者势将蚁聚,定能在朝野上下造成极大影响.其后我等再号召士人,联名上书,劝圣上绌退群小,举用贤能,再整兵北伐.千年前,楚霸王以八千江东子弟,便能横扫强秦.我堂堂中华上国,沃野千里,带甲百万,又何惧金贼之不灭耶!"说到高兴处,陈亮双眼放光,适才的一脸阴云也已一扫而空.一旁毕再遇听得激动不已,着力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大声道:"好!大丈夫立身于世,正当如此!"耳旁却听"喀嚓"一声,低头看时,原来兴奋之下使力过巨,一拍之力竟把座椅的扶手击成了两截.陈亮看在眼里,不禁吃了一惊,脱口道:"好功夫!"毕再遇面孔一红,低头道:"小子听了先生妙言,一时失态,还请恕罪!" 辛弃疾却完全没有陈亮与毕再遇二人那般激动.毕再遇年纪尚轻,不谙世事;陈亮系一介布衣,性情又过于刚直.朝中之暗,官场之恶,非二人之所能想.但看二人兴奋满面,却不忍坏了二人兴致,几番思量,唯有一声轻叹. 鹅湖山位于永平镇之东,不过数里之遥,山下的小小湖泊,便为鹅湖.笠日辰,辛弃疾等人用过早饭,左右无事,看天色晴好,便同往鹅湖游览.毕再遇吩咐王进李贵两人整治了一些酒菜,用个大食盒抬了,也一同前去. 众人出了永平镇,一路谈笑,投东便去.陈亮年纪虽然比毕再遇大了一倍有余,但志趣相投,昨日一番快谈,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路上众人虽都笑语不断,却仍以陈毕两个对答居多.走出数里,上了一个小小土丘,出了丘上树林,鹅湖山便已宛然在望.看山脚湖泊,果然形如一鹅,想来鹅湖山之名,便是由此而得.此时虽然已是初冬天气,但江南地气温暖,草木尚未凋零,仍是北方深秋模样.鹅湖山上,树高林密,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色;山下波平如镜,微澜不起,一个渔家独笠孤舟,在湖心垂钓.远山近湖,尽入眼底,竟如一幅泼墨山水一般,令人胸臆为之一阔.见了此情此景,辛弃疾不觉含笑道:"我常道带湖风景甚佳,却不料这鹅湖也别有一番景致."陈亮闻言笑道:"这还是初冬天气,若是春日来游,那方称得上风景如画." 谈笑间,众人已走近湖畔.转首望时,只见左首不远处结着几间草庐,门外晾晒了几张渔网,岸边还系了两艘扁舟,想来当是那湖中渔者的家了.陈亮手指那几间草庐道:"前年我偶然来此,曾向这渔家借了一条小舟.走,我们还去讨借,泛舟湖上去." 来到那渔家门前,却见只有一个约五六岁的小孩子坐在地上,堆些沙子玩弄.看到辛弃疾等人走到身前,张着双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不知如何是好.毕再遇弯腰笑道:"小朋友,你爹你娘在家么?"那小孩回首叫道:"妈妈,有人来了."柴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中年妇人自内走出.看毕再遇等人个个器宇轩昂,不知是何来路,迟疑着道:"几位大人,你们是......?"毕再遇取出几块散碎银两,递于那妇人,并说明了来意.那妇人自无不允,走上前帮众人解开了一条小船,银子却不敢收.毕再遇遂硬将银两塞在她手中,道:"给孩子添些衣物."那妇人方千恩万谢地收了.那船虽不大,但容纳五人却也绰绰有余,众人上了船,将那食盒也抬了上去,欸乃一声,离了岸边,便向湖心驶去. 看看将近湖心,陈亮吩咐在后稍的王进歇了手,让小舟自行漂浮.毕再遇及李贵打开食盒,将蒸鸡,蹄膀等荤素菜和杯筷等物,一样样摆在船舱正中.另有两葫芦白酒,也一并取出.辛弃疾让王进和李贵搬些酒菜在后稍吃喝,又叫毕再遇于二人间打横坐了,就着那天光水色,饮酒畅谈. 毕再遇心情愉快,便忍不住放开了喉咙,左一杯右一杯喝个不住.陈亮见毕再遇杯到即干,显然酒量甚豪,不觉微笑道:"可惜此间没有大碗,杯小不能尽兴,倒是委屈毕兄弟了."毕再遇忙谢道:"不敢,再遇见此地风景甚佳,不觉胸襟大开,是以多饮了几杯,倒教大人和陈先生见笑了."辛弃疾此刻也心情甚好,闻言呵呵笑道:"那有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方显男儿本色!"陈亮亦举杯一口饮了,道:"我等可以在此间畅饮杯中酒,笑谈胸中事,那固然是好,可惜江北大好河山,无数百姓都处于金贼爪牙之下,不知何日方能九州一统,万民举杯.如到那时,我等再携酒重游此地,是何等快哉!"辛弃疾沉吟未答,毕再遇已赞道:"先生所言极是!待到圣上有诏北伐,再遇随辛大人破了金贼,收复失土之后,定当携酒与先生共饮."陈亮击节赞道:"壮哉斯言!如我华夏儿女俱像再遇兄弟这般,又何言失土难于收复!来,我三人共饮一杯."提葫芦给自己满满斟上,举杯和二人一碰,仰首一倾而尽.毕再遇也举杯干了,与陈亮一亮杯底,两人呵呵大笑.辛弃疾见二人豪情万丈,也打起精神,陪着饮了一杯. 第六章:鹅湖之会3 睍莼璩晓 陈亮酒力本浅,连尽了数杯,酒气上涌,已是满脸通红.遂放了酒杯,摆着手道:"亮酒量窄小,权且一歇,少停再饮."转头对辛弃疾道:"金人铁骑精良,我朝军马除了川中吴氏及幼安兄麾下的飞虎军外,余者皆久不操练.亮认为,咱们大宋若想战而胜之,局势却也不容过于乐观.幼安兄,记得上次你信中说金人已在危亡之际,那却又是怎么回事?"辛弃疾放了酒杯,道:"金军之精虽向称天下之最,但立国至今,骄矜之气渐生,勇武之气渐退,除邓州完颜定完颜纲父子麾下的兵马尚保留了其祖上的勇武之外,余者亦不足虑.我数次往金境内派遣细作,得知塞北蒙古诸部日见强盛,隐隐有南下并金之志.金人屡次挑动蒙古诸部互斗,唯恐蒙人兴起.一旦蒙古诸多部落归于一统,定会南下与金人争衡.再者,金国国内原辽人部族,不堪居于金人之下,常举兵反金.金兵数次镇压,都是勉强取胜.百姓流离,战乱不休,观此时金国,貌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已有内忧外患之势.所以,我才会说金国已在危亡之际."陈亮听了这一席话,不觉大喜,道:"如我朝如北联蒙古,西合西夏,那金人岂不是便没了还手之力了么?"辛弃疾迟疑片刻,道:"话虽如此,但我朝人心不齐,言战言和,纷纷不一,连海内名士如朱晦庵者,也不言战.圣上每欲下召北伐,都是中途而止,原因俱在与此.而且,圣上日后一旦退位,那形势也就难说的紧了."说罢摇了摇头,脸上已是没了笑容. 陈亮慨然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约朱晦庵同来一晤.如朱晦庵能与你我同心协力,其千百门生又岂能不以其师马首是瞻?士人中深信朱晦庵之说者,不下万人,纵不能得其全助,得其半亦足.是时朝野上下,众口一词,皆言金贼可伐,则大事可谐亦!"辛弃疾点点头,道:"如能这般,自是最好,只怕......"陈亮道:"只怕什么?"辛弃疾道:"只怕朱晦庵不赞同你我之言论,又何能成事?"陈亮摇首笑道:"幼安兄多虑了,朱晦庵素以孔夫子门生自居,孔夫子尚仁学,以天下为己任,朱晦庵精通孔子之学,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其又焉有不赞同之理?"辛弃疾微微一笑,并不接口.说朱熹精通孔子之学,自是不假,但他已近耳顺之年,一生空谈"诚心正意"四字,又焉能因一席话而将一生所讲理学弃于脑后?只不过看陈亮兴致正高,不豫破坏气氛而已. 陈亮逸兴横飞,提葫芦分别与三人都斟满了酒,道:"来,来,我们趁着这山光水色,再多饮几杯."言毕举杯一吸而尽,辛毕二人也都饮了.毕再遇笑道:"古人以汉书下酒,可谓豪情万丈;今陈先生就着好山好水,以胸中经纬下酒,此番豪情,却是更胜古人了!"陈亮闻言哈哈一笑,道:"如我朝破了金贼,我等如岳少保词中所言那般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那才叫豪情万丈呢!"辛毕二人尚未答话,忽听远远地有一人长笑道:"如此壮志,方称得上真汉子!真豪杰!"三人一怔,凝目向发声处望去,却见说话的正是那在湖心垂钓的渔者. 辛弃疾听那渔者出言不俗,心生接纳之意,遂起身朗声道:"尊驾是谁?如有雅兴,便请移船一叙如何?"那渔者放下钓竿,将小船缓缓划近,拱手道:"在下本不欲唠叨,但十数年来,实未闻得如此佳音,便忍不住开口说话.扰了几位快谈,恕罪,恕罪!"言语虽客气,但姓名一节却略过未提.辛弃疾笑着摇手道:"无妨,无妨."陈亮也起身道:"请过船一叙."两船挨近,那渔者轻轻跳过船来,伸手摘了斗笠,抱拳道:"唠叨,唠叨."毕再遇定睛打量那渔者,见他约四十来岁年纪,古铜色脸膛,留着一部短须,一双眼睛看来甚是浑浊,相貌实是寻常不过. 听那渔者有意避开姓名不答,辛弃疾微觉奇怪,招呼那渔者坐了,又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那渔者无声地一笑,摇头道:"小人的姓名不说也罢,没得辱没了祖宗."辛弃疾看他坚不肯答,微微一笑,也就作罢.一旁陈亮插口道:"想不到尊驾竟是高人隐士,亮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恕罪."那渔者仰天笑道:"什么高人隐士,在下一介山野小民而已,只不过见不得官场中的污浊,又爱惜此间山水,权且在此栖身罢了."辛弃疾与陈亮对视一眼,愈感惊奇. 三人与那渔者对饮了几杯,陈亮开口道:"阁下谈吐文雅,极似饱读诗书的士人,怎地甘愿在此埋没了才学?博取功名,为国出力,岂不更好?"那渔者摇头笑道:"君子哉蓬伯玉,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人各有志,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耳."陈亮又道:"天下之事安可一概而论,为官者也未必尽是些争名逐利之辈......"话犹未完,那渔人已摆了摆手,笑顾辛弃疾道:"如稼轩公身居庙堂,又心忧社稷者,世间又有几人?"陈亮意犹未舍,但那渔者显然不豫再继续这个话题,对辛弃疾,陈亮,毕再遇三人左右打量一番,话风一转,道:"在下出身寒微,却颇通风鉴相人之学.观在座诸公,俱为当世豪杰之士,若生于秦末汉初,纵不得裂土封候,也足以名标青史,光耀子孙.可惜生不逢时,命乎?天乎?"一边说,一边不住摇头.陈亮和毕再遇听他突然转了话题,均不禁一愣,陈亮皱眉道:"亮性情鲁钝,不解阁下之意,愿闻其祥."那渔者微微一笑,却不做答,缓缓道:"比如那一潭好水,原本清澈;但年深日久,则不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也就混了."顿了一顿,转头看看陈亮与辛弃疾,续道:"那潭中一尾小鱼,一意想将那潭水复清,却如只手补天,是何其难也?不如抽身而去,另寻好水而居,不也可快活一生!"陈亮与辛弃疾都听出那渔者是在劝自己做出世之想,毕再遇却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陈亮默然良久,慨然道:"阁下所言亦是至理,然亮却不敢苟同.昔年十国战乱,百姓流离.陈传老祖袖手高卧,待天下平,固是高人之举,然又曾济得几民?五胡乱华之时,祖狄为了一匡天下,曾自率甲兵,北伐中原.虽未成功,却仍不失为千古英雄!如陈传老祖般袖手高卧,亮不屑为."毕再遇这时方明白那渔者的话中含意,想起先师张宪临终时的那一番话,不禁热血满胸.亦慨然道:"国有道,不变其志,强者峤;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峤.方为我辈本色!"辛弃疾收甲南渡,壮志至今未酬,本就怀了一股郁郁不平之气,此刻又被陈毕二人激发了胸中豪气,不禁放手一拍船舷,高声歌道:"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均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江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歌声高亢,远远传出,空中云为之凝. 去岁陈亮拜访辛弃疾之后,两人曾赋词互答.此时辛弃疾所歌的正是当时他自作的第二首词,也正应了三人此刻的心情.毕再遇从未听过此词,闻之胸中既酸且热,不由鼓掌大声叫好. 那渔者看三人神情激昂,不觉为之动容.默然片刻,忽而仰天长笑.陈亮颇为不悦,皱了皱眉,怫然道:"阁下何故发笑?"那渔者敛了笑容,正色道:"各位,就算大宋攻破了金国,收复了失地,这世间的千万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吗?"三人都是一怔,过了半响,均不回答,只毕再遇开口道:"为什么?"陈亮和辛弃疾却都低头不语.辛弃疾数年前曾于南方镇压过茶贩起义,深知"官逼民反"四字.想那大宋数千里境内,又有几处不是横征暴敛?想那百姓如能丰衣足食,又有谁会冒着杀头灭族之祸而起事反抗?一时间千头万绪,纷踏而来,不觉摇头一声长叹. 那渔者并未回答毕再遇,自行站起身来,跳回了自家的小船.一边荡开了舟,一边长声吟道:"道不行,乘搓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吟声里水波动荡,竟自摇舟去了.毕再遇起身高声道:"前辈慢行,异日可还有机缘相见么?"那渔者不答,只听远远地一阵歌声传来."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勿告."却是诗经里的一首<<考槃>>,听他歌中之意,自是不希望三人泄漏他的行踪了. 辛弃疾望着那渔者背影,出神半响,方叹道:"青山之下,白水之边,草莽里不知埋没了几多英雄好汉!"说罢轻轻摇头,神情廖然.陈亮本怀了一腔豪气,但听了那渔者的一番话,也有些郁郁不乐.毕再遇听了辛弃疾那一声叹息,不觉想起父亲和先师张宪俱是丧身荒野,一腔忠愤,却无人能识,胸中不禁为之大疼.王进与李贵见三人神情异样,哪敢插话,都躲在了船尾一声不出. 过了良久,陈亮双眉一扬,伸掌在船栏上重重一击,直震的湖面水波破碎,小船亦左右乱晃不已.众人一愕间,只听陈亮厉声道:"大丈夫立身于世,怎可因一语而沮丧.不见诸葛武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在先么!"辛弃疾目视陈亮,良久,方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七章:晦庵隐私1 睍莼璩晓 陈亮与辛弃疾在永平住了数日,其间又将紫溪,鹅湖寺等处都游览了一回,但朱熹却始终未至.辛弃疾因公务在身,不免发急,耐着性子再等了两天,朱熹依然不来. 这日下午,辛弃疾,陈亮,毕再遇三人正在房中闲谈,李贵忽然匆匆进房,拿着一封书信递于辛弃疾,道:"有个汉子拿了这封信给我,说是朱晦庵派来的,要我将此信交于大人和陈先生."陈亮闻言喜道:"那送信人呢?现在何处?"李贵见问,撇了撇嘴,悻悻地道:"已经走了,留也留不住,火烧屁股一般,也不知急些什么."还待再说,转头见辛弃疾面带不愉之色,便收了口,低头自行退出. 辛弃疾举信一看,只见封皮上用浓墨写着:"幼安公同甫公共启"几字,下面还另有一行小字,却是"姿源朱晦安顿首",笔致圆润.辛弃疾和朱熹偶然也有书信往来,识得是朱熹亲书,当下摇了摇头,也不拆封,将信往桌上一掷,叹道:"晦庵不来矣!"陈亮瞠目不信,取过拆开便看.读不数行,面色已渐趋阴沉,待到看完了信,已是怒容满面.将信札往桌上一拍,气冲冲地道:"想不到在他朱熹心中,国家大计还不如他小小足疾,半亩芹菜来得重要!"辛弃疾默默无语,毕再遇虽不识朱熹之面,却也暗暗恼火.原来朱熹在信中说因为近日足疾发作,行走不得,又说怕出门后吃不到自家院子里种的菜蔬,故而不来. 陈亮越想越气,猛然起身道:"我再亲去找他."辛弃疾摆手道:"罢了,就算你亲自去邀,朱晦庵他也不会来的."看陈亮兀自愤愤不平,便又道:"潭州任上公务尚在,我出来已有多日,也该回去了,这件事还是权且放一放吧."陈亮废然而坐,抚首不语.辛弃疾劝道:"龙川兄,你也不必过于烦恼.朱熹与你我二人志不同,道不和,即便是来了也不会答允此事.唉!三代之下,人心不古.今世之儒,已早非先秦之儒.如今像龙川兄这般身处江湖,却又心忧社稷之人,又何其稀也!"言下不尽怅然.过了良久,陈亮方长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三人沉默片刻,陈亮抬起头来,道:"幼安兄,明日你便要回潭州去了?"辛弃疾点头.陈亮略一思索,又道:"好,那么我明日也启程到邓州去."毕再遇和辛弃疾听了,都吃一惊.辛弃疾忙道:"邓州乃金人辖地,你去那里却是为何?"陈亮苦笑道:"既然邀朱晦庵之事不成,我只有退而求其次,去江北察看一下地形.日后若再次上书,也可以拿些有利的证据出来."辛弃疾一愕,执住陈亮双手,道了声:"龙川兄,你何苦如此......!"胸中感慨,一时已说不出话来.毕再遇亦想不到陈亮会如此锲而不舍,竟要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去前线堪察地形.吃惊之余,亦不免既感且佩. 辛弃疾沉吟片刻,开口道:"龙川兄,你乃一介书生,不通武艺,身临险境,实非易于之事.且金人早存亡我之心,你前去刺探军情,一旦身份泄漏,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此举实是大大不妥.依我说......"陈亮不待辛弃疾讲完,便截口道:"幼安兄,我意已决,你不必相劝.此事我早就考虑过了,纵有些许危险,陈某又怎可因之裹足不前?我是一定要去的."辛弃疾素知陈亮性情,看他神色坚定,知道他早已下定了决心,无可再劝.当下叹了口气,心中焦灼.偶转眼间,却见毕再遇在一旁捉而挠腮,一副激动不安的模样.他年轻好事,听陈亮要潜入金人军事重镇邓州,不免心痒难堪.辛弃疾瞧在眼里,心中忽生一计,便清咳一声,徐徐道:"龙川兄,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相劝.但是,这位毕再遇毕提辖,却也要和你一同前往."陈亮听了一怔.毕再遇听辛弃疾提到自家名字,忙"霍"地站起身来.只听辛弃疾续道:"我早就欲派毕提辖往唐邓二州刺探金军近况,只是一直未得其便.现今与龙川兄结伴前往,路上也可互相有个照应,却不是好."毕再遇头脑倒也不笨,知道辛弃疾叫自己刺探金人军情是假,保护陈亮周全却是真,见辛弃疾目光向自己看来,忙躬身道:"是,属下领命."陈亮与辛弃疾相交莫逆,又岂不知其一片苦心,感激之余,便呵呵笑道:"如此便有劳毕兄弟了."辛弃疾看陈亮答允,这才放下心来.想陈亮此去必经襄阳,便又提笔修书一封,写于襄阳府统制杨震仲,书明陈亮此行的目的,托杨震仲开关放行等等,教陈亮带在身边. 当晚,辛弃疾又将毕再遇唤到身边,嘱他于途好生照顾陈亮,毕再遇自然应诺. 次日,辛弃疾便与李贵启程赶回潭州.毕再遇见李贵步行不便,便将坐骑于他骑了,与陈亮送至镇外,目送二人去的远了,方始返回.两人回到客栈,王进早将两人的行李打理整齐,只待出发.毕再遇问道:"陈先生,咱们这便启程么?"陈亮点点头,道:"是,不过咱们先要去的不是邓州,而是庐山.我定要面见朱熹一趟,责他为何因些许小故不来."毕再遇是年轻人的性子,早在暗责朱熹为了一己之私而弃民族大义于不顾,听了陈亮的话,自是赞成.于是一行三人,离了永平小镇,日行夜宿,便往那庐山进发. 庐山“苍润高逸,秀出东南”,自古便闻名天下.唐代诗人白居易更以"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八字评之.向为文人墨客集聚之地.朱熹官场失意,不被孝宗皇帝看重,索性便带着门下弟子到庐山重建白鹿洞书院,广收门徒,著书讲学.一心一意,只传授"诚心正义"四字.二十年间,其学早已遍布大江之南.是以朱熹虽然无官在身,不为孝宗所赏识,但在士人心中,却是深孚众望.时人多称"朱子"而不名之,以示敬重.古诗有云:"三间茅舍向山开,一带山泉绕舍回.山色泉声莫惆怅,三年官满却归来."朱某人此举,也可谓有古人之风了. 陈亮等人来到庐山脚下,因天色已晚,便就近找户农家歇了一夜.次日,陈亮命王进在那农户家中等候,问明了白鹿洞书院的所在,自与毕再遇一同前去. 白鹿洞书院始建于唐,是时在此隐居的名士李渤曾养有白鹿一头,出入相随.是以书院建成后,便以"白鹿洞"三字为名.二人迤逦行来,虽是初冬时分,然江南地气温暖,山中多奇松怪石,秀峰参次,氤氲满谷,景色亦可入画.但是二人哪有心思赏玩,只顾往书院方向走去.不过一个多时辰光景,白鹿洞书院便已遥遥在望. 到了书院门前,但见门扉大开,门洞内并无一人,只闻得书声朗朗,间或杂着几声琴韵,自院内传来.陈亮破颜笑道:"此处风景优雅,令人一见忘俗,难怪朱晦庵要在此地办学,这里倒真是个读书养性的好地方."毕再遇只顾四下里张望,远远看见一人自院落中走来,忙道:"陈先生,那边有人来了."陈亮定睛看去,见来者年纪虽已不小,但做奴仆打扮,想来便是守门的家仆.那人走近前来,见陈毕二人装束一文一武,虽然是布衣,但一个目光炯炯,一个神采飞扬,气度却是不凡.当下不敢简慢,躬身问道:"两位是谁?来此间不知有何贵干?"陈亮还了一礼,道:"书院主人晦庵公在?"那家仆拱手道:"我家主人现在院内讲学,不知两位怎生称呼?"陈亮淡淡道:"你去禀报你家主人,便说永康陈同甫前来拜访."陈亮与朱熹书信论战,达数年之久,那家仆岂能不知.闻言不由一惊,上下打量陈亮几眼,施了一礼,回身匆匆去了.陈亮转头对毕再遇道:"咱们便在此少候片刻."毕再遇点头. 过不多时,几人自内快步而出.其中一人朗声笑道:"原来是同甫公远来过访,朱晦庵未曾远迎,有罪,有罪!"自然是朱熹带了几个文人前来迎接了.陈亮数年前与朱熹有过一面之缘,闻言抬目望时,见朱熹须眉微白,已现老态,但红光满面,精神也颇建旺,想来是保养有术.忙踏上两步,拱手笑道:"哪里,哪里,亮已有数年未见晦庵公风姿,常甚想念.日前与稼轩公鹅湖别后,便转来此间,专来叨扰."朱熹呵呵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朱某闲暇之时,亦常思与同甫公探讨学术,今日远来,实教朱某喜出望外."上前执了陈亮之手,将左右人等一一向陈亮介绍.一旁毕再遇呆呆看着,心中微感诧异.他原以为朱熹与陈亮学术不合,又通信互相驳斥长达数年,心中定然怀恨.此番相见,必然会非常冷淡.哪知竟如此亲切,便似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难道先前对朱熹的猜测全然错了么?"毕再遇心有所思,便定睛对朱熹上下打量不已.看了片刻,胸中微微一动,感觉朱熹的面目颇为熟悉,好像自己先前与他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似的,但到底于何时何地见过朱熹,却又全无印象.他心中又隐隐觉得那次见面与自己关系甚大,一时间百思不解,竟呆呆地出了神,连那几名文人姓甚名谁也没有听在耳中. 第七章:晦庵隐私2 睍莼璩晓 陈亮与那几个文士答礼已毕,回首见毕再遇愣愣地立在原地,当即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唤道:"再遇兄弟,再遇兄弟."毕再遇"哦"得一声,方始醒悟.陈亮指着毕再遇,对朱熹及那几名文人道:"这位是稼轩麾下的毕再遇毕提辖,年纪轻轻,一身功夫却是非同小可,甚得稼轩公器重."毕再遇略一拱手,四方团团一躬,道声:"不敢当."众人拱手答礼.朱熹瞥了毕再遇一眼,微微笑道:"果然是少年英雄."随即道:"请,请."说着举手肃客.陈亮略一逊让,便与朱熹进了大门.毕再遇随着众人走了进去,心中兀自疑惑不定. 朱熹将陈亮引至客厅,众人分宾主坐了,自有童子奉上香茶.朱熹端起茶杯,用扣盖轻轻拨开浮叶,呷了一口,笑着对陈亮道:"同甫公,这茶叶采自苏州,当地人称之为吓煞人香,端得是色香味俱全,同甫公不妨品尝一下."陈亮端起身边几上茶杯,揭开扣盖,果觉异香扑鼻,看茶水作深绿之色,如一汪碧水也似.微呷一口,只觉舌底生津,更有一股异香直欲沁人心脾.不由得脱口赞道:"果是好茶!"咳了一声,放下茶杯,正欲开口询问朱熹鹅湖爽约之事,朱熹却抢先道:"庐山风光不俗,五老峰,仙人洞,龙首崖等皆是人间美景.同甫公远来不易,定要在此盘桓数日,朱某便做个向导,与同甫公同游庐山,也可稍尽地主之谊."那几名文人连忙开口附合,纷纷夸赞庐山风光,陈亮一时也出声不得.待得众人收声,陈亮又欲开口,朱熹却又抢先笑道:"岁月掷人,自临安一别之后,你我已有数年未见,今日远来,朱某定当与同甫公共谋一醉."说着回顾左右,吩咐童子道:"快摆酒来."竟似打定了主意,不给陈亮开口的机会.毕再遇冷眼旁观,这才明白朱熹看似爽朗,其实城府颇深,想起鹅湖之事,不觉微感气愤. 无一时酒菜备齐,朱熹等共推陈亮坐于上首.陈亮哪里肯依,谢道:"晦庵公德高望重名播海内,亮安敢逾越."仍请朱熹坐于首位.朱熹也就不再谦让,于首位坐了,陈亮坐于次席.众人又请毕再遇坐于陈亮下首,毕再遇本改逊让,但他只顾思索在何时见过朱熹一事,心神不属,竟挨着陈亮坐了.那几个文人见他年纪轻轻就这般拿大,都大为不满,但碍着朱熹与陈亮在座,也不好发作,只得压着火气坐了下来. 各人落座,朱熹取了门杯,微微笑:"同甫公不吝远来,朱某足感蓬荜生辉.来来来,我等共敬同甫公一杯."众人各自举杯.陈亮谢了,举杯饮干.朱熹待一旁侍立的童子斟满了门杯,又举杯道:"这是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配上这青瓷杯则甚相得.古人云:青瓷沽酒趁梨花,更需同甫公这样的名士饮之,方为相得益彰啊."说罢呵呵大笑,竟一句不问陈亮来意.陈亮知朱熹意在推托,心下微感不快,也不言语,取过门杯,自仰首饮了.朱熹看到陈亮面露不愉之色,却故做不见,仍举杯劝道:"当年临安一别,各自匆匆,竟未及同席一聚,朱某至今犹感遗憾.今日之会,足慰平生,同甫公,再进此杯."言毕眼风左右一扫,那几名文士会意,忙各自举杯,七嘴八舌的向陈亮劝酒.陈亮来者不拒,连尽十余杯,不多久已是面色通红. 一名黑黑胖胖的中年文士意犹未舍,捧起面前酒杯,站起身来,笑嘻嘻地道:"不才久闻陈东阳陈先生大名,只恨未能识荆.陈先生以布衣之身,先后两次上书,天下谁人不晓?今日一见,果然是名士风范!不才再敬先生一杯."陈亮面色肃然,摆手道:"且住,陈某有几句话要与晦庵公一谈."那黑胖文士笑道:"些许俗事,改日再议何妨,先尽了此杯."陈亮怒从心起,喝道:"坐下,给我好好听着."声如雷发,那文士闻声一颤,连杯中酒都撒在了前襟上,当下不敢再劝,愣愣地坐了,众人相顾愕然.毕再遇听了那一喝,方自沉思中清醒过来.惊愕之余,这才看清了陈亮的真正本色. 朱熹皱了皱眉,旋即含笑道:"好端端地,同甫公怎地发起火来?难道是在责怪朱某招待不周么?"陈亮略一拱手,道:"不敢,只是亮有几句话在胸中压抑已久,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朱熹强笑道:"今日大家同席欢庆,不谈他事.异日你我同游庐山之时,再垂促长谈,却不是好."陈亮摆了摆手,朗声道:"亮日前约晦庵公同游鹅湖,共议大事.然亮与稼轩公翘首以盼,晦庵公却始终不至.何也?"朱熹早料到陈亮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仰天呵呵一笑,道:"原来是此事,数日前朱某足疾发作,委实疼的厉害,难以行走,是以才会着人送信致歉.但累的同甫公何稼轩公苦候,却是朱某所料未及了."说罢端起面前酒杯,笑道:"这样罢,朱某自罚一杯,以谢其罪."举杯一饮而尽.众文士纷纷笑道:"些许小事,值得甚么!""是啊,是啊,小事不足为罪,陈先生再饮一杯."......陈亮愈听愈怒,长身而起,厉声道:"陈某来信相约之时便已明言,鹅湖之会,专欲与晦庵公和稼轩公共商恢复大计.晦庵公却以足疾为辞,是何道理?"毕再遇看陈亮发作,本欲开口相劝,但转念一想,也恼朱熹借故推搪,便仍稳稳的坐了,静观事态变化. 朱熹看陈亮发火,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同甫公少安毋躁,容朱某慢慢道来."陈亮也觉得自家过于急躁了些,便也放缓了脸色,整衣落座,静待朱熹开口.朱熹手捻长须,道:"先前朱某确是足疾发作,难以成行.而且,试想那恢复之事,关乎江山社稷,事关重大,绝非一朝一夕所能为者.单我三人商议,又有何用?又兼老朽年齿已长,也受不得那颠沛之苦,是以未至."陈亮口唇一动,正想说话,旁边一个矮个文人已抢先道:"晦庵公所言甚是.江山社稷大事,自有身居高位者谋之,.吾等不在其位,空谈恢复,又济得甚事.不如饮了面前一杯酒,也可得浮生半日闲."说罢微笑.其余几人听了,也都呵呵而笑.陈亮横了那矮个文人一眼,正色道:"说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岂不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文人一怔,讪讪地收了笑容.另一个高瘦文人接口道:"此言虽善,但即便是圣上下诏北伐,我等俱是手无搏鸡之力的书生,骑不得战马,上不得沙场,奈何?"陈亮闻言大怒,亢声道:"君父若有诏北伐,亮纵然手无捉刀之力,也要投身疆场.便是马革裹尸而还,也不枉了生为大宋的堂堂男儿!此言不可再出,请闭尊口,免得污了在下的耳朵."那文士登时面红过耳,低头不敢再说.毕再遇听得高兴,连声叫好.一众文士都对他怒目而视,他也毫不在意. 过了片刻,朱熹开口道:"此事今日暂且不谈,饮酒,饮酒."陈亮截口道:"今日不谈,明日也不谈,难道非要等到我等白发满头,卧床不起之时再谈么?"朱熹苍眉微微一抖,道:"事关江南数百万百姓的生死安乐,岂可冒然行事,还是从长计议为上."陈亮红着脸道:"那么江北的数百万黎民百姓呢?便不是大宋的子民了么?金人暴虐已久,江北百姓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盼王师北上,如旱苗之盼甘霖.我朝天兵一到,百姓必会提壶携浆以迎.而且金人背后又有蒙古和辽人残余虎视耽耽,又怎可与我朝抗衡也?"朱熹摇头道:"金人兵坚甲锐,铁骑精良,我朝军马远非其敌.据险而守,或有成算,如出兵邀击,非招至败亡不可......"陈亮不等朱熹讲完,又开口道:"此言大谬.我朝军马若非金人敌手,那么前朝岳元帅兵锋所至,金贼连战皆北,望风而遁.皆呼岳元帅为岳爷爷,却是为何?"朱熹沉吟道:"前朝或有一二名将,然当世之时,非前朝可比.主上如修德业,正纲纪.整顿朝纲,时日一久,四夷必然宾服.又何须抚剑抵掌也?"这却是两人互相辩论的老话题了.他们两个一人主张:诚心正义,至知格物;一人主张:王霸并用,利义双行.谁也不能说服谁.此刻朱熹旧话重提,一时半会又怎能收场?陈亮长叹一声,这才对朱熹彻底绝望. 第八章:边塞之旅1 睍莼璩晓 那天辛小娥自行回到辛府,也不理会旁人,气愤愤地回房,和衣睡倒在床上,中饭也不去吃.任丫鬓兰草儿千呼万唤,她始终不理.兰草儿无奈,只得去告知了辛夫人.辛夫人知道女儿又在发那小姐脾气,忙领着辛小虎来到女儿房中.却见辛小娥仰卧在床上,一双眼睛兀自睁的大大地,正盯着床幔发呆. 辛小娥听到有人进来,当即转身面向床里,背对母亲.辛夫人走近坐在床边,轻声道:"小娥,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了你啦?"辛小娥心中正烦,闭口不答,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辛夫人连声追问,又好言劝慰道:"你就是再怎么烦恼,也得吃饭啊,不然饿坏了身子怎么办?要不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几样小菜,好不好?"但任她好说歹说,辛小娥始终紧闭口唇,也不转过身来.辛夫人无计可施,只得叹了口气,暗暗发愁.辛弃疾长年忙于国事,在家赋闲的时间很少,对女儿自然疏于教导.辛夫人对女儿却又过分娇纵了些,是以辛小娥自幼便养成了这般脾性.除了对父亲尚有几分惧怕之外,家中任谁也劝服不了她.辛夫人也是毫无办法. 辛小虎大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忽尔扑到母亲身上,耳语道:"妈妈,我知道姐姐为什么生气."辛夫人轻轻将他推开,嗔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一边玩儿去."辛小虎颇不乐意,撅起嘴巴,大声道:"我自然知道.姐姐去追毕再遇哥哥,爹爹却不让她去,她自然就生气了."辛夫人闻言愕然.辛小娥听了,不觉又羞又怒,坐起身来,已是粉腮通红,喝道:"小虎你再胡说八道,仔细我老大耳光抽你."辛小虎自恃有母亲在场,却也不怕,得意洋洋地道:"还不承认么?你每天都叫我去看毕再遇哥哥在做些什么,昨天又叫我去问毕再遇哥哥要去哪里,我还不知道么?"一旁丫鬓兰草儿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掩着嘴巴偷偷直乐.辛小娥大羞,随手抓起床边妆台上的木梳,向辛小虎投去.辛小虎跟了毕再遇月余,倒也练的身手矫捷,眼看木梳掷来,当即侧身避过,随即一溜烟般跑出了房去,口中兀自喊道:"姐姐喜欢毕再遇哥哥了!姐姐喜欢毕再遇哥哥了!"幸好辛小娥闺房前的花园甚大,料来也无旁人听到. 辛夫人看了辛小娥的情状,已知辛小虎所言不假,也就放下了心.毕再遇武艺超群,沉勇果敢,那天若非他尽歼来敌,辛小娥势将落入金人之手,是以辛夫人对这年轻人一直暗中嘉许.现下女儿对毕再遇心生爱意,辛夫人心中倒也有几分欢喜.她情知年轻人面嫩,心事刚被戳破,必然羞涩难当.当下对女儿再抚慰几句,又吩咐兰草儿到厨房去搬些饭菜到小姐房中来,也就自行去了.兰草儿随后走出,轻轻替辛小娥带上了房门.辛小娥孤身在内,悄坐无语,兀自觉得面颊阵阵发烫. 陈亮携毕再遇离了庐山,虑及此行凶险,便打发王进先回了永康.两人渡过大江,走走行行,一路无事,早到了襄阳城下. 襄阳原乃宋时重镇,水陆交通便利,商旅不绝,人口密集.又临近江南鱼米之乡,物产丰饶,甚为富庶.但是,自高宗南渡以来,宋金数度交兵,襄阳一度曾为金人占据,后由岳飞统兵收复.烽烟频举,百姓流离.陈亮与毕再遇一路所见,只是残墙败垣,枯草荒原而已.北风飒飒,落叶纷纷,昔日繁华景象,早不复见. 再往襄阳城北不远,便是金人地界.襄阳府统制杨震仲不敢稍有差池,每日除了严守城门外,更派有一队轻骑在城外方圆数十里内来往巡逻,以示警戒.两人到了城门下,但见旌旗飘扬,城高池深,也颇有几分威严气象.城门旁十数名宋兵全副披挂,正在盘查过往行商.陈亮缓步上前,自怀中取出辛弃疾的书信,随手递于一名兵丁,道:"布衣陈亮,求见杨统制杨大人."那兵丁倒也颇识得几字,接过信封一看,见封皮上"潭州辛弃疾拜上"几字,不由一惊.当下不敢怠慢,躬身道:"请随我来."引着二人便进了城去. 到了统制府大门外,那兵丁转身道:"两位稍候片刻."言毕执了书信,匆匆入内.二人等了不久,那兵丁又快步而出,道:"统制大人有请,两位请进."陈亮微微一笑,心道:"稼轩公的名头,毕竟不同凡响.不然这一方统制怎会屈尊见我这一介书生."对毕再遇略一点头,便欲入内.两人刚刚举步,却听门旁一名护卫喝道:"慢着!"两人转头看时,那护卫指着毕再遇手中的黑铁刀道:"这个家伙可不能带进去."毕再遇也不辩解,随手将黑铁刀递于那护卫,道:"那好,这口刀便暂且寄在你处."那护卫伸手来接,刀一入手,便觉沉重非常,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一倾,险些便扑倒在地.那护卫勉强站定了脚步,满脸惊异地盯着毕再遇,道:"好家伙!这刀怎么这么重!你力气可不小啊!"毕再遇淡淡一笑,也不作答,自与陈亮进府去了. 二人跟着那兵丁进了统制府大门,过了两重院子,转过一个回廊,又穿过一个小小花园,那兵丁方在一间房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杨统制便在此间,两位请自便."言毕举手叫进.二人进房,见房内排满了书架,四壁上悬以梅兰竹菊之图,文房四宝无一不备,显然是一间书房.西首太师椅上坐了两人,锦衣华服,都是三十多岁年纪.其中一人黑面虬髯,膀阔腰圆;另一人白面微须,略为瘦削.陈亮微感踌躇,不知哪个才是杨震仲.尚未开口,那黑胖汉子已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这位便是陈亮先生么?卑职闻名已久,今日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哦,对了,我就是杨震仲,杨震仲就是我." 陈亮听他这番开场白非雅非俗,颇有些不伦不类,不觉微微一愣,仍躬身行了一礼,道:"学生陈亮,见过杨统制杨大人."杨震仲大步上前,扶住陈亮,哈哈笑道:"免礼,免礼.我是个粗人,不会客套,以后陈先生就叫我老杨便可,不用大人前,大人后的,叫人听了别扭.哦,对了,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川中吴曦,吴挺吴老将军的长子,现暂充做在下的副手."陈亮是布衣之身,他却自称"在下,卑职",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那白面中年人早已站起身来,略一拱手,笑道:"早叫你多读几本书来着,你又不听,这不,在陈先生面前献丑了不是?不才吴曦,见过陈先生."后半句话却是对着陈亮说的.陈亮慌忙答礼.杨震仲将头摇了两摇,道:"我斗大的字也识不了半升,方才辛大人的信不还是你读给我听的?我还读什么鸟书?哦,对了,这位小哥是谁?瞧模样倒和我老杨是个同道."说罢目视毕再遇.毕再遇也不待陈亮介绍,含笑上前,对吴曦和杨震仲各施一礼,道:"卑职毕再遇,现在潭州辛大人军中效力,见过杨大人,吴大人."杨震仲伸手一拍毕再遇肩头,笑道:"怪不得,一看你这身板,便知也是个厮杀汉子." 陈亮向吴曦上下打量几眼,拱手道:"吴副统制原来是吴老将军之子,陈某失敬了.不知吴老将军还安好否?"陈亮所说的吴老将军,自然是川中吴挺了.吴挺与其父吴璘,其伯父吴玠,两代为宋镇守西疆.金人数番大举进攻,伤亡惨重却不能下.更有和尚原一战,杀的完颜兀术丢盔弃甲,川中吴家军之名由此声威远震.时吴挺年已六十有余,是以陈亮才有此一问.吴曦答道:"有劳先生挂怀.家父身子骨还颇硬朗,吴曦代家父致谢."说罢一躬.陈亮还礼,叹道:"老将军守川数十载,英风伟烈,百姓莫不敬仰,亮安敢后人?"他极力赞颂吴挺,吴曦自然高兴,又含笑道了两声"不敢当",众人方分宾主落座,自有兵卒奉上茶水. 第八章:边塞之旅2 睍莼璩晓 杨震仲轻咳一声,对陈亮道:"辛大人信中说陈先生想去邓州探查金军形势,是这样吗?"陈亮道:"正是."杨震仲拍了拍顶门,道:"陈先生此举,真叫俺老杨汗颜无地.杨震仲身为朝廷边将,却还比不上先生一介书生.嘿嘿,惭愧,惭愧!"陈亮听他居然又出口成章,不觉微笑.拱手逊谢道:"将军镇守边关,公务劳繁.亮无德无能,安敢与将军相提并论." 杨震仲嘿嘿一笑,又道:"不敢,不敢,惭愧,惭愧."几人又闲聊几句,陈亮道:"既然如此,还望将军能赐予一纸手令.到了前面关卡,我等也好通行."杨震仲点头道:"这个好说."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一张宣纸,提笔在手,饱蘸了墨,淋淋漓漓地写了几个大字.再盖了将印,提起吹得干了,递于陈亮,道:"先生拿去."陈亮起身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见令即叫通行"几字,笔画长长短短,横七竖八,若不极力辨认,几难认出.但下面一个"杨"字倒写得龙飞凤舞,神完气足.便折好了收在怀里,躬身道:"多谢大人.大人公务繁忙,亮不敢多有劳烦,这便与毕提辖一同前去."杨震仲奇道:"先生这是哪里话来?待用过了酒饭,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不迟."转眼见毕再遇也站起身来,忙道:"坐下,坐下,谁也不许去."陈亮躬身谢道:"亮无功不敢受禄,待自邓州返回之后,再与两位大人同席共饮不晚."杨震仲呵呵笑道:"先生原来也是个爽快人.那好,我便等先生回来之后,再摆酒与两位接风."陈亮又向杨震仲和吴曦道了声别,便与毕再遇一同辞出.杨震仲唤过带二人前来得那名兵丁,令其送二人出门,方与二人拱手作别.陈毕两人自随那兵卒去了. 杨震仲见陈亮与毕再遇去得远了,叹了一声,回头对吴曦道:"这样的人才竟不能出来做官,实是我朝的一大损失啊!"吴曦望着陈亮背影,冷冷一笑,淡淡道:"陈亮不在朝中为官,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杨震仲愕然,道:"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吴曦沉吟道:"我观此人眉骨硬挺,毕主秉性刚直.况且他又立身过正,这样的人,必见不得别人的一点小小过失.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若身居高位,朝中必因他而多是非."杨震仲闻言瞠目,道:"不信."吴曦轻轻一笑,又道:"陈亮以布衣之身却在朝中四面树敌,不遭横死已是咄咄怪事,想要有所建树,难啊!"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 陈亮和毕再遇凭着杨震仲的那一纸手令,离了襄阳城,便奔北而去.当日两人足不停步地过了两个哨卡,到了下午,愈行周围愈见荒凉.陈亮看看日已西沉,不由苦笑道:"我们只顾贪着赶路,不想这里竟连个村落也无,看来你我今日竟是要露宿荒野了."毕再遇目力远较陈亮为佳,瞥见北面远远地似有轻烟枭枭,便道:"那边不是有人家在烧饭么?我们过去借宿一晚便是."两人又走出数里,天已昏暗,方走到那户人家门前. 二人四下一看,也不是什么村寨,只是几间小小草房,依林而筑.毕再遇上前轻扣柴扉,问道:"有人在家吗?"屋内咳嗽一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这么晚了,是谁呀?"毕再遇答道:"我们是过路的,因错过了宿头,想在此借宿一晚,还望主人家行个方便."过了片刻,柴门"呀"地打开,暮色里一个老翁扶杖而出,打量一下二人,道:"那就进屋来吧,天这么晚了,有谁还能背着房子走路呢?" 两人谢过那老翁,进得房来,见一灯如豆,正发出微微光亮.小屋里除了那老翁外,只有一个白发老妇坐在灶下,正在添柴煮粥.房中也无坐处,那老翁便请二人在炕上坐了.毕再遇从包袱中取出作为干粮的牛肉,面饼等吃食,请那老翁和老妇共食.那老翁却不肯接,摇着手道:"老啦,吃不动了."陈亮游目四顾,看房中徒有四壁,连一样像样的家什也无,不觉动问道:"敢问老丈,怎么就您老两位在家?家里其他人呢?"那老翁苦笑摇头,道:"早就没啦,就剩我们老俩口了."毕再遇甚感惊异,正想开口询问,那老翁已顾自道:"大小子已经死了几十年了,是跟金狗子打仗时战死的,倒也不冤枉;只是二小子,那一年地里生了蝗虫,庄稼收成不好,官府催粮催的又急,说是要筹粮备战什么的,连下一年的种子都给搜刮了去.二小子还没成人,生生给饿死了."说完不住叹气.毕再遇和陈亮相顾一怔,登时觉得口中的牛肉面饼变得苦涩干硬,再也难以下咽. 毕再遇愕然道:"百姓遭灾,官府该当开仓放粮才对,哪里有强行搜刮民粮的道理?"那老翁摇头道:"县官大老爷只想着升官发财,遇到灾年也不敢往上报,只怕保不得头上的乌纱帽,哪里会管百姓的死活."毕再遇怒道:"那就去州府告发本地县官."那老翁不住摇头,道:"以民告官,哪里会赢?说不定官老爷们再反咬一口,说我们聚众闹事什么的,把我们抓了起来,那我们就连这几亩薄田也没得种了."毕再遇怒气不息,愤愤地道:"不理百姓死活,真是岂有此理!"那老翁点头道:"是啊,有这种官老爷在,咱们老百姓哪里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带着老伴搬来这里,省得官府再来纠缠."陈亮放下面饼,道:"那您老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这里离金国那么近,一旦金兵打了来,岂不糟糕."那老翁摇头叹道:"老了,不想再搬来搬去的.再说搬到南面去的话,官府要粮要钱,要的着实厉害.我们老俩口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实在受不得那个苦.唉!过一天算一天罢了!"陈亮听了,心中阵阵发凉,只觉胸口又酸又苦,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想起在鹅湖时那渔者的那一番话,胸中蓦然一阵大疼,险险流下泪来.回首再看毕再遇时,只见他口唇半张,双目直视,竟似呆了. 两人勉强吃了些干粮,毕再遇在另一间草房中铺些柴草,权做卧塌,两人便和衣而卧.陈亮望着黑沉沉的屋顶,胸中纷乱,实是难以安眠,听得旁边毕再遇也是呼吸粗重,想来也是无法入睡.黑暗中二人沉默良久,毕再遇忽道:"陈先生?"陈亮应了一声,问道:"什么事?"毕再遇缓缓道:"我小时候,母亲给我读<<论语>>,读到苛政猛于虎一节时,我怎么都不明白,到底什么样得苛政比老虎还要厉害.但是今天,我想我已经明白了."陈亮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方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笠日清晨,陈亮和毕再遇胡乱用过早饭,便欲上路.临别时毕再遇从包袱中取出一二两散碎银子,递于那老翁,道:"这个权作房饭之资."那老翁唬了一跳,双手齐摇,只是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毕再遇也不由他分说,硬将银两塞在他怀里,回头便走.那老翁待赶将出来时,二人已去的远了. 往北走了半响,已近金人地界.隆兴年间,宋金离符一役,宋军失利,君臣举止失措,罢丞相张浚不用,割海,泗,唐,邓,商,秦六州土地于金以求和.之后重镇襄阳便随时处于金军威胁之下.孝宗帝不得不设光化军,枣阳军于襄阳左右两翼,以缓解压力.此时陈亮和毕再遇要去的邓州,正位于襄阳北方,金廷派有五万大军,更由征南大将军完颜定坐镇驻守. 这时节两人已不敢再走大路,专在山岭荒野间觅路而行.陈亮更时常登上山包,或者爬上大树,用随身带的炭条将四周地形画下,再放入囊中收好.当晚两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间燃个火堆,将就着宿了一夜.次日再往北去,愈往前走,地势愈加开阔,平野漠漠,一眼望不到边际.陈亮不禁叹道:"无怪乎金人定要我朝割让唐邓之地.这里地势平坦,无险可依,正利于大队骑兵的突袭.日后宋金如再度交兵,金人必将由此挥师南下."毕再遇点头赞同. 再前行不久,人烟渐多,村落也偶有所见,路上时而还能碰上几个乡人.只是路人一见到毕再遇和陈亮两个,便即面露惊慌之色,远远避开.两人诧异之余,回顾自身,却也无甚出众之处,实在不明所以.刚走到一个村落附近,陈亮偶然瞥到毕再遇手提的黑铁扫刀,猛地惊悟,忙道:"再遇,咱们有失计较."毕再遇道:"怎么?"陈亮道:"你我虽是普通百姓装扮,但你背负长剑,手里又提了一柄黑铁大刀,旁人见了哪有不怕的?幸好尚未遇见金兵."毕再遇闻言不免发急,道:"那怎么办?"陈亮皱眉沉思片刻,道:"这样罢,你留在这村庄左近等我,我自己去一趟邓州城便可."毕再遇变色道:"那怎么成?怎能让先生一人涉险?还是我去."两人争执片刻,毕再遇只是不肯让陈亮前去,陈亮无奈,只得答应由毕再遇去邓州,自己在此等候. 毕再遇就近在那村庄寻了一户农家,叫开房门,与那家主人一些散碎银子,让陈亮暂在此栖身.那家人见了银两,自然满口答应.毕再遇将黑铁刀与百练钢剑都交付与陈亮,向那家人问明了往邓州的去路,便自大步而去. 第八章:边塞之旅3 睍莼璩晓 向北走了十来里路,便到了邓州城下.城门外人来人往,都是汉人百姓,并无金兵盘查,倒也一片太平景象,只是城头绣着"金"字的大旗叫人瞧了倍感不快.毕再遇在城下立了一会,便信步往城内走去. 毕再遇从未到过金境,自然倍感新鲜.满怀兴趣地在城中转了一遭,却见来来往往的都是汉人百姓,并无一人身着女真装束,商贾酒肆与江南也并无甚不同.看来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城头插的不是大宋旗帜而已.他初来乍到,也不敢和旁人答话,生恐露了乡音.偶然见街旁有一间酒楼,暗自讨道:酒楼茶馆,来往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皆有,可说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当下信步进了酒楼.于楼上寻了个临窗的坐头,要了两个小菜,慢慢的自斟自饮,暗中留意旁人都在谈些什么. 临座坐了三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都已经喝的面红耳赤.其中一个长须的中年人说道:"听说燕京北方辽人起事,声势不小,金狗子已连吃了几个败仗.朝廷不得已,派了一个使者来邓州,说是要调完颜定那厮去平叛.嘿嘿,金狗子吃了败仗,真是大快人心!"说罢嘿嘿直乐.同桌的一名黑瘦中年忙低声喝道:"小声点!你活的不耐烦啦!"转头四下看了一遭,看看无人留意,这才回头低声道:"你说的不对,我听经常往金营送菜的老王头说,要去平叛的是完颜定的儿子完颜纲那个活瘟神."最后那名中年人举杯道:"这几年完颜纲那狗东西欺负咱们也欺负的够啦,最好他也打个大败仗,不,最好他给辽人捉住杀了,那才叫好呢!"最先说话那中年嘿嘿笑道:"不,不,最好他吃了败仗,单人匹马的逃回来.金人那狗皇帝一怒之下,亲手割了他的狗头,那才叫过瘾!"说完也举起酒杯,道:"来,咱们预祝金狗子出兵大败!"三人笑嘻嘻地将杯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毕再遇听那三人暗中诅咒金人打败仗,不觉微感好笑.他怕三人发觉自己偷听,便低了头,不动声色地一口口呷着杯中酒.正自全神倾听,忽听街头人声嘈杂,哭叫声,喝骂声,乱成一团.更有人大声喝道:"完颜小将军出城公干,闲杂人等一律避开!"毕再遇低眉往窗外一看,却是一队金人骑兵快马驰来.为首的两名兵卒挥着马鞭,一边喝骂,一边往人群中不住乱打.众百姓纷纷走避,逃的稍慢的,立时便被抽的头破血流.毕再遇正瞧的恼怒,突见一个尚在总角的小儿摔倒在街当心,离为首那两名金骑只有丈余之遥,而那两名金兵却视同未见,去势丝毫不缓.眼看那小儿就要生生给踩在马蹄之下,毕再遇一声惊呼,想也不想,一拍桌子,涌身跃出窗外.半空中伸腿在窗棂上着力一蹬,借力之下,头前脚后,身形急落,去如飞箭离弦,竟比那两匹快马还快了半分.毕再遇堪堪落下,双足还未沾地之际,两匹快马已到了那小儿身前.那小儿想是吓得呆了,张大了口动也不动,竟不知闪避.毕再遇左臂抄出,将那小儿揽在怀里,借着下落的那股冲力,向一旁着地滚出.尚未起身,那两骑金兵已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又赶打百姓去了. 毕再遇站直身子,望着那两名金兵的背影,正欲开口喝骂,猛地省起这是在金人地界,只得强压怒火,啐了一口,将那小儿放下地来.看那小儿身上并无损伤,转身正欲离去,忽听近旁一人喝道:"好身手!"毕再遇转身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金人青年,着一袭金盔金甲,跨在一匹黄膘马上,十余名金人骑兵都拥在他左右.那青年鹰鼻虎目,眉宇间透着一股威猛之气,颇显得勇武非凡,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想来便是那个什么完颜小将军了. 毕再遇恼恨金兵欺凌百姓,便假作不闻,闭口不答.那金人青年又道:"我是完颜纲,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毕再遇双目上翻,冷冷地道:"毕再遇."完颜纲身边的一名护卫看毕再遇神情倨傲,不由大怒,厉声道:"好小子!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这是我们完颜小将军,御赐的女真武士第一人,连丞相大人见了我家将军还得客客气气的,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般无礼!"说罢将手一扬,举起马鞭便要冲毕再遇当头抽下.完颜纲皱起眉头,向那护卫横了一眼,那护卫立刻收了手低头退开.完颜纲又转向毕再遇,道:"你身手非同寻常,可有意到我军中效力么?跟了我完颜纲,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如何?"毕再遇闻言一愕,完颜纲的这句话,却在他的意料之外.呆了片刻,拱手道:"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乃一山野村夫,无知无识,不敢高攀大人."先前说话那护卫见状大怒,骂道:"混帐东西!"高举马鞭,又要来抽打毕再遇.完颜纲双眉一竖,回头喝道:"大胆!退下!"那护卫慌忙敛骑退到一边,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完颜纲回过头来,哈哈一笑,道:"好倔强的汉子!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多待,这样罢,你如果有意,直接到城西大营找我便是."说罢回身喝道:"走."举手一挥,马蹄踏踏,带着众金兵绝尘而去,远远地兀听他高声笑道:"到了大营,提我完颜纲的名字便可." 完颜纲已去了多时,毕再遇仍立在街头,半响未动.他虽说痛恨金人,但这金人青年气宇不凡,豪迈非常,却令他大为震动."这完颜纲风度如此,又被金帝封为什么女真武士第一人,一定身负惊人艺业,日后必将会成为我大宋的一个劲敌!"转眼瞥见适才那小儿引了父母过来拜谢,周围的百姓也都围了将来,指指点点,口中均对他称赞不已.毕再遇大为窘迫,敷衍了几句,抽身便走.想起完颜纲提过"城西大营"几字,不由暗道:"既然来了,便探看一下金营情况也好."定了定神,辨明了方向,便直奔城西而去. 出西门不过数里,金人营寨便已宛然在望.毕再遇暗忖这般走将过去必会被金兵觉察,便收了脚步,四下观望.道旁不远处生了数十株大树,冬日里树叶凋零,但树高枝繁,倒也可以藏身.毕再遇奔到林中,爬上一株三丈来高的大树,手搭凉蓬,望金营中张去.虽然离得远了,瞧不真切,但营盘布置,周围地形,毕再遇都已暗记心中. 看了一回,正要爬下树来,忽听得大道上有人用女真话大声呵斥,似有金兵经过.毕再遇忙俯身枝上,慢慢探头观看.谁知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浑身一颤,险些自树上摔将下来.原来竟是陈亮被一条麻绳捆了,给七八名金兵押着,往金军大营走去.为首那金人骑了一匹黑马,似是头目,兀自正用女真话冲陈亮呼喝不已.毕再遇惊怒交织,暗道:"上次辛大人差我去接辛夫人,便险些出了大事,没想到此番又是这般光景!"此时手边虽无器械,却也不惧,紧了紧双拳,正要涌身跃下,却见一名背负弓箭的金兵远远落在众兵身后,两手中分别提的,正是自家的黑铁刀和百练钢剑.想是那黑铁刀过于沉重,是以那金兵才落在众人后面.毕再遇一见大喜,暗呼:"天助我也!"当下一声不出,静待那骑马的头目和众金兵经过.看看落后的金兵业已走近,便悄无声息地溜下树来,潜到最近的一株大树之后.眼看那金兵已到树旁,当即一跃而出,运足气力,一拳冲那金兵面门打去. 那金兵悴不及防,给毕再遇一拳击中面门,只来得及发出了半声惨叫,向后倒飞丈余,耳鼻出血,倒地不起.竟被毕再遇一拳生生打死!其余的金兵听到后面突发怪声,忙回头观望,看到毕再遇正弯身捡刀,无不大哗,指着毕再遇大声叫骂.那金人头目看到落后的金兵倒地而死,不由一愣,又见毕再遇只有孤身一人,便大声呼喝,指挥手下上前拿人.自家也抽刀在手,拍马当先,冲向毕再遇. 毕再遇拾起黑铁刀,见那头目拍马舞刀,直奔自己而来,心下暗喜,忖道:"正怕这厮骑马先走了,没想到却来送死."大喝一声,舞刀迎上.看那金人头目策马奔到,当即侧身让过马首,刀势如风,自那金人头目腰间平平斩过,登时将他斩做两截,哼也不哼,"扑通"一声,堕马而死,手中腰刀兀自高举. 其余金兵见头目半合未交便死于马下,不由惊骇万分,但自恃人多势众,定了定神,又各自挺枪挥刀,大叫着冲上前来.毕再遇哈哈一笑,大步迎上,一刀便冲为首的金兵当头劈下.那金兵忙用左手盾牌去挡.没想到毕再遇的黑铁刀威猛非凡,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那金兵手中的铜制盾牌已被劈得粉碎,刀势却丝毫不缓,又连肩带背,将那金兵削去了半个身子.余下的金兵尚未回过神来,毕再遇舞刀成圆,又接连劈死了两人.众金兵惊呼声中,又有一名金兵手中长矛两断,一颗脑袋也离了肩膀,高高地飞上了半空.鲜血四溅,沿途便如洒了一场血雨. 剩下的三名金兵见毕再遇勇武至斯,不觉心胆俱裂,发一声喊,回头各自逃生.毕再遇喝道:"哪里走?"拔步追上,挺刀自奔在最后的那金兵背心直搠进去,又将第二名金兵杀死,最后一名金人却已逃的远了.毕再遇知道这时如放走了一个活口,立时便会有大队金兵赶来.当下快步奔到最先打死的那金人尸体旁,插刀于地,于死尸上解下弓箭,抽出一支黑羽箭扣在弦上,拽弓如满月,瞄准了那金兵的后颈."控"的一声,箭去如流星,正从那金兵后颈中穿入,那金兵晃了几晃,"扑"地倒了. 毕再遇见已再无一个活口,这才掷下弓箭,快步走到陈亮身边,替他解开绑缚,道:"陈先生,您受惊了!"陈亮被金人擒来,倒也不怎么害怕,但方才见毕再遇挺刀杀敌,眨眼间一队金兵都已尸横就地,杀人如割草芥,却看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方道:"我没事.方才你挥刀迎敌,勇如天将临凡.便是关圣复生,料来也不过如是!"毕再遇欠身道:"先生险些身陷金营,皆因再遇无能之故.先生如再夸我,倒真令再遇汗颜无地了!"一头说,一头将地上的弓箭和自家的百练钢剑捡起背好.看那金人头目的坐骑还在不远处徘徊,便走过去牵了来.对陈亮道:"陈先生,此地不可久留.我们两人合骑,速速逃离此地,方是上策."陈亮点头.两人上了马,径向南去. 奔了两个多时辰,幸喜尚未遇上金兵,偶有过路的乡民见毕再遇提刀背剑,又满身血污,都吓得远远的避开了.毕再遇这才稍稍放缓了缰绳,询问陈亮为何被擒.谁知陈亮细述之下,毕再遇登时怒气填胸.原来毕再遇将陈亮安顿在那农家,往邓州去后不久,那家主人便引了一队金兵过来,径将陈亮捉了.若非碰巧毕再遇在窥探金营,陈亮一旦给押进营去,毕再遇便有通天之能,也难以救他出来. 毕再遇深恨那农家为虎作伥,勒定缰绳,道:"陈先生,你先在此稍候,待我去打杀了那厮,出了这口闷气,再回襄阳不迟."陈亮忙道:"不可!适才你已杀了那许多金兵,金人现在一定戒备森严,你现在回去,岂非是自投罗网?"毕再遇亦知陈亮所言甚是,思忖片刻,只得愤愤道:"如此倒便宜了那厮!"别无它法,两人只有先回襄阳. 到了襄阳城,已是次日黄昏.两人寻客栈歇了一晚,次日清晨,陈亮便与毕再遇道别,说欲回永康.毕再遇虽然依依不舍,但离任已久,也需赶回襄阳,只有应允.吃过早饭,两人出了襄阳南门,毕再遇将夺来的战马送与陈亮,目送他去的远了,这才转过身来,自往潭州而去. 第九章:京师烟尘1 睍莼璩晓 过不多日,毕再遇赶回了潭州.入得城来,也顾不上和熟人寒暄,便径奔帅府去求见辛弃疾. 刚到帅府大门,迎面正见辛小虎一蹦一跳的自内而出.辛小虎一见毕再遇,登时大喜,雀跃道:"再遇哥哥,再遇哥哥,这些时日你到哪里去了?到处都寻你不见."毕再遇一把抱起辛小虎,在他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笑眯眯地道:"这是秘密,你年纪还小,当然不能告诉你.不过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会知道了."辛小虎撅起嘴巴,颇不乐意,但转眼间又已眉开眼笑.俯在毕再遇耳边轻声道:"我也有一件大秘密要告诉你."毕再遇笑道:"什么秘密?你说罢."辛小虎冲毕再遇扮了个鬼脸,挣下地来,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这个么,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告诉你."说罢连蹦带跳地走了.毕再遇笑道:"这小鬼头."自去求见辛弃疾. 毕再遇来到堂下,辛弃疾正坐于案后披阅公文,他便在阶下必恭必敬地立了,朗声道:"禀大人,属下毕再遇回城复命."辛弃疾抬起头来,见毕再遇标枪般立于堂下,面上不由闪过了一抹喜色,放了手中笔,道:"是再遇回来了,快进来吧."毕再遇应声而入,立于案旁.辛弃疾笑道:"此番连日奔波,你也不少辛苦,坐下罢."待毕再遇在一旁交椅中座了,辛弃疾又问道:"你们此行如何?龙川兄已回永康去了?"毕再遇于座中微微欠了欠身,清清嗓子,将连日来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辛弃疾,连陈亮遭擒之事,也滴水不漏地讲了.至于自己奋勇相救一节,却只轻描淡写的一句"杀了七八名金人",就此带过.庐山之行,由于事关自家的大仇人,所以考虑再三,终未提起. 辛弃疾听了毕再遇一番话,手捻长须,半响不语.毕再遇见辛弃疾不说话,误以为他是在暗责自己照顾不周,以至于陈亮被擒.当下离了座椅,单膝跪地道:"卑职没能好好保护陈先生,险些令陈先生身陷金营.请大人责罚!"辛弃疾见状一愕,忙起身扶起毕再遇,摇头笑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方才我只是在想,你身处险境而不惧,还能救得陈龙川全身而退.实是智勇兼备."说到这里,脸上却又浮起了些许无奈之色,微微摇了摇头,叹道:"可惜......!"毕再遇茫然不解,道:"什么?"辛弃疾不答,皱眉沉思片刻,忽道:"你跟我来."毕再遇见辛弃疾面色郑重,心下忐忑,忙点头应了,跟在辛弃疾身后,出了大堂. 辛弃疾引着毕再遇来到书房,屏退仆役,转身看着毕再遇,肃然道:"再遇,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毕再遇一听大喜,不由笑道:"请大人吩咐."辛弃疾见他仍是一副猴急模样,便皱眉斥道:"这是国家大事,关乎江南数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你不可浮躁."毕再遇见责,忙收起笑容,改颜道:"属下不敢."辛弃疾这才放缓了颜色,缓缓道:"数月来我一直在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毕再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口唇,想要询问,但又省起刚刚才受了斥责,便仍一本正经地立了倾听.辛弃疾看他已知收敛,便点点头,以示嘉许.续道:"朝廷已有旨意,要我回京述职.看来太子即位,就在近日.我怕金人会乘机有所举动,所以,你要再入金境,联络北方辽人义军或者鞑靼人,扰乱金人后方.这便是你此行的任务,你要千万用心!"毕再遇见辛弃疾竟讲这等重任交给自己,心中激动不已.挺起胸膛,朗声答道:"是,属下定当尽心尽力,绝不负大人所托!"辛弃疾点了点头,叹道:"你初出茅庐,我却要你去办这等大事,实在是难为你了."毕再遇展颜笑道:"大人放心,再遇定当小心行事,大人无须挂怀."辛弃疾淡淡一笑,道:"好了,你也劳累了多日,先下去好生歇息罢."毕再遇应了一声,看了辛弃疾一眼,面带犹豫之色,欲行又止. 看毕再遇并不退下,辛弃疾微觉奇怪,问道:"还有什么事吗?"毕再遇迟疑片刻,面上闪过了一丝痛苦之色,低头道:"是."辛弃疾见毕再遇情状有疑,便走到毕再遇面前,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说."毕再遇定了定神,道:"属下与陈先生离开鹅湖之后,还去庐山见了朱熹."辛弃疾摇头道:"这个陈龙川,我早料到他会行此无益之举.但朱熹是何等人?怎会被龙川兄所左右?"毕再遇道:"朱熹是不赞同陈先生的提议,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事."辛弃疾见毕再遇面带恨意,不觉奇道:"那是何事?"毕再遇咬牙道:"那朱熹枉为一代道学宗师,其实是一个衣冠禽shou!"辛弃疾愕然道:"什么?"毕再遇恨恨不已,当下将朱熹如何带人去桃花庵内强抢女尼,自己母亲又如何被朱熹家仆行凶打死等事均告诉了辛弃疾.辛弃疾听了,不由面色大变.毕再遇述说完毕,又愤愤地道:"当日如非先师正巧撞见,我也非给那朱府家人打死不可."辛弃疾知道事关重大,毕再遇绝不会说谎,但他万万想不到朱熹身为一代道学宗师,竟然会是此等人物!细思之下,不觉惊怒交织.呆了半响,方怒道:"原来朱晦庵竟是这等人物!辛某竟与这等人齐名!当真羞杀!"沉思有顷,复对毕再遇道:"那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毕再遇发了一阵呆,想起出了白鹿洞书院后陈亮的那一番话,胸中酸涩,垂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辛弃疾伸手轻拍毕再遇肩膀,叹道:"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你的身份一旦泄漏,但非无法将朱熹治罪,自己反而会有杀身之危.所以,现在最好还是不要举告此事.但天理昭昭,朱熹他造下罪孽,自有难逃公道的那一天!"毕再遇无语点头.二人沉默半响,辛弃疾方道:"你也累了,先回房歇着去吧."毕再遇躬身退下. 辛弃疾目送毕再遇离去,手捻长须,发出了一声叹息.数日前,辛夫人已将女儿钟情于毕再遇之事告诉了他.毕再遇雄姿英发,对辛小娥又有救命之恩,辛夫人心中早已默许.只是婚姻大事,一人做不得主,便来与丈夫商议.谁知辛弃疾听了,却发了半天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辛夫人追问再三,辛弃疾只是不置可否.辛夫人还到丈夫是舍不得女儿出嫁,便一笑而罢,她哪里知道辛弃疾心中所想的却是毕再遇乃朝廷钦犯之子.毕再遇年少英雄,辛弃疾早对其钟爱有加,不然也不会将祖上所遗的甲胄及百练钢剑尽数赐予.然而世事无常,朝局多变,如今孝宗虽然已为岳飞平反昭雪,但毕竟未追办秦桧之罪,也未免去毕再遇之父毕进的"谋逆"重罪.孝宗主战尚且如此,太子一旦即位,又会如何?女儿若与毕再遇结为秦晋之好,日后若身份泄漏,立时便是灭门之祸.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这几日来,这件事一直压在辛弃疾心头.寻思良久,仍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声,扶案站起身来,偶一转身,腰间的真钢剑碰到了桌角,锵然有声.辛弃疾低眉看了看真钢剑,蓦然间,毕再遇转述的张宪临终时的那一段话却跃上了心头.岳元帅身险牢狱,不日便有杀身之祸,但仍拳拳以国事为念,无一言为家人着想,相较之下,自己与岳元帅何疑于云泥之别?况且自家平日里还以英雄自许,如此种种,又怎配得上"英雄"二字?思量之下,不觉间已是冷汗满头. 辛弃疾定了定神,自腰间拔出真钢宝剑,伸指一弹剑刃,声如龙吟.心中寻思道:"难道是岳元帅在天有灵,特地提醒于我么?"当即双手捧了真钢剑,恭恭敬敬地置于案上,拜了三拜,直起身来,已是拿定了主意.收了真钢剑,缓步踱入后堂.寻着了辛夫人,道:"夫人,娥儿与毕提辖之事,便依了你罢."辛夫人自无不允,却含笑问道:"怎么了?不是舍不得女儿么?怎地想通了?"辛弃疾伸手环住夫人肩头,放目远方,悠悠地道:"是啊,是想通了." 第九章:京师烟尘2 睍莼璩晓 次日清晨,辛弃疾收好印信,嘱手下各人好生统带飞虎军,又吩咐辛佑之护送辛夫人及众家眷返回带湖故居.自己青衣罗帽,带了两个随从,也不与毕再遇道别,更顾不得那冬风凛冽,透体生寒,出城径往临安赶去. 路上走了两日,偶听行人说孝宗已宣布退位,传帝位于太子赵惇,即宋光宗.这早在辛弃疾意料之内,倒也不奇.索性便吩咐从人缓缓而行.又过了二十于日,方抵达临安. 辛弃疾在临安城内并无寓所,便于僻静处寻了两间客房,暂且安顿下来.笠日一早,辛弃疾着好朝服,袖了手本,便欲入宫求见新皇.到了宫殿大门,将手本递与当值的侍卫,那侍卫带了手本入内,辛弃疾自立在宫门外等候.谁知道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仍不见那侍卫回转.辛弃疾又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看一个个官员进进出出,大半都不认得.朝中高官与他大都政见不和,偶有熟人也只是点头寒暄而已.又候了多时,那侍卫方匆匆回转,扯着嗓子道:"皇上连日劳顿,身体不适,今日暂不接见,着该员回寓所静候旨意."辛弃疾无奈,望着宫殿遥遥施了一礼,缓步而回. 辛弃疾回到客店,已是中午时分.换过了便服,用过了午饭,也不带小厮,自行出了店门.于街口处唤了一顶小轿,往礼部尚书京镗府上而去. 京镗乃孝宗朝老臣,风骨硬挺,向来反对北面屈膝事金.昔日高宗病逝,金国遣使来吊,孝宗便派京镗使金答谢.金人却漫不为礼,竟然在宴请京镗时演奏喜乐.京镗出使便是为了答谢金人吊丧之礼,金人竟公然演奏喜乐,那自是表示对宋廷的极大蔑视了.京镗闻之大怒,无视全副披挂的金人侍卫的威胁,亢声道:"京镗头可断,然曲不可闻!"终不肯屈服,金人不得不撤除喜乐,并致歉意.自此,孝宗便对京镗宠爱有加.有一次甚至在朝堂上当着众大臣的面说道:"有士大夫临危不惧如镗者乎?" 孝宗朝时另有一臣李寿.是时丞相虞允文曾推荐李寿使金,李寿胆小怕死,坚不肯往.还说道:"丞相大人让我去,那就是想杀我了."以致于孝宗不得不改派范成大出使金国.如李寿这般人物相较于京镗,何疑于云泥之判也!是以京镗之刚胆,闻名天下.辛弃疾亦素来敬仰京镗风骨,两人常有书信往来.只是辛弃疾是外官,京镗是朝中要员,见面的机会却是不多.辛弃疾前往拜访,一来是想见见这位老友,二来也可借机打探朝中消息. 来到京镗府外,却见周围冷冷清清,并无车马往来,只有一个小厮缩着身子,依在门旁的石狮上打盹.辛弃疾取出银两,打发了轿子,上前摇醒那小厮,道:"这位小哥,相烦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潭州辛弃疾前来拜访京大人."那小厮睁开睡眼,见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布衣中年,便有三分不在意,横了辛弃疾一眼,也不答话,袖了双手,一步三摇的入内去了.辛弃疾看那小厮无礼,也不着恼,低眉瞧了瞧自家的衣服,微微一笑,自立在门外等候. 过不多时,只听得门内靴声囊囊,一个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稼轩公远来,京镗竟然未曾远迎,失礼,失礼!"辛弃疾抬目看时,一位锦袍老者正含笑而出.那老者白面微须,略显富态,一双眼睛却威棱四射,正是京镗亲自出迎.辛弃疾上前两步,躬身笑道:"岂敢,岂敢.下官辛弃疾,见过京大人."京镗忙双手扶住,哈哈笑道:"辛大人的文韬武略,老夫素来钦佩,只恨风霜阻路,不得常聚.今日过访,老夫足感蓬荜生辉!来来来,快快请进."适才那小厮跟在京镗身后,双眼睁得溜圆,牢牢地盯着辛弃疾不放,心中实在不明白老爷为什么对这个身着破旧布衣的中年人如此礼遇有加. 两人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了,自有仆童送上香茶,果品等物.京镗动问道:"辛大人是何时返京的?怎地不遣人来知会一声."辛弃疾道:"下官是昨日到的京城,不敢劳烦大人."京镗呵呵一笑,道:"这是哪里话来?自辛大人潭州赴任之后,老夫与大人已有数年未见.听闻辛大人在潭州所练就的飞虎精兵,雄冠江上,昔日上皇曾赞誉有加,老夫也是钦佩无比啊!"辛弃疾摇头叹道:"飞虎军纵然晓勇精壮又有何用?置猛虎于泥涂,爪牙虽利也是枉然啊!"京镗看辛弃疾神色黯然,也敛了笑意,徐徐道:"辛大人此番回京,已经见过圣上了?"辛弃疾摇头道:"今日下官在宫门外候了两个时辰,只得了一句静候旨意."京镗见辛弃疾言下似有怨意,想起他为官二十载,几起几落,北伐之意却始终不改,不觉也为之叹息.道:"新皇就任以来,罢丞相王淮不用,任留正为右相,周必大为左相,赵汝愚参知政事.老夫心有不满,数日前已经递了奏折,但至今尚未批复.唉!看来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辛弃疾惊问道:"难道先朝老臣,皇上是打算弃而不用了?"京镗道:"难说啊!自新皇即位至今,我只在传位大典上见过皇上一面,至此便一直未蒙召见.宫中来来往往,都是那些主张屈膝事金的小人.皇上弃王淮不用,只是留正等人的第一步棋而已.唉!小人当道,吾辈报国无门.看来上皇北上抗金的宏图壮志,又将要化为泡影了!"辛弃疾摇了摇头,叹道:"看来大人您也要小心了."京镗胸膛一挺,朗声道:"我京某人为官三十载,行的正,坐的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些许鼠辈,纵能猖狂于一时,又何足道哉!"说到这里,面上的老迈之色一扫而空,换来了勃勃英气.辛弃疾捻须未语,心中却暗暗赞道:"此老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 二人沉默片刻,辛弃疾方道:"大人您忠心为国,风骨凛然,天下无人不晓.料来便是有人从中作梗,皇上也不会为其所左右."京镗摇手道:"一人的荣辱得失,老夫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这些时日来,老夫所担心的只是金国会不会乘我朝新皇登基,局势未稳之时而有所举动."辛弃疾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亦以此事为忧.是以在返京述职之前,便已修书于襄阳府统制杨震仲,并枣阳,光化诸军统领,劝其严加戒备,以防金兵乘机越境."京镗闻言一喜,不由微笑道:"辛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实为我大宋不可多得的人才,老夫深佩!"辛弃疾欠身谢道:"下官不过稍有些许计略,怎敢与大人您那临敌一喝相比!"辛弃疾所说的,自然是京镗使金之事了.京镗闻言不觉呵呵大笑,道:"稼轩公啊,你怎么也学会奉承人了!"辛弃疾亦微笑.笑不多时,京镗敛了颜色,重重叹道:"可惜老夫两次上书,劝皇上严防金人,皇上却始终不加理会.数日前金章宗遣使来贺,区区一个使臣,派个官员去迎接不久算了?皇上竟然召集百官,出京十里相迎.老夫一气之下,索性告了病,拒不出迎."辛弃疾摇首道:"金人狼子野心,窥视江南已久.对其愈是恭敬,金人便愈加骄横跋扈.于事何益?"京镗亦不住摇头道:"国事堪忧,国事堪忧啊!" 谈了约一个多时辰,辛弃疾欲起身告辞,京镗哪里肯依,再三挽留.辛弃疾无奈,只得复又坐了.京镗着厨下整治了几样菜肴,与辛弃疾共饮.然二人都是心事重重,谈话也不能尽兴,一场酒喝得甚是沉闷. 用过酒饭,辛弃疾又起身告辞.京镗也就不再刻意挽留,亲自将辛弃疾送出了府门,缓缓道:"稼轩公,新皇尚未即位之时,朝中便有人奏称你聚敛民财,为祸一方.这次你返京之前,我就听说留正已经拟好了继任潭州知府的人选.雷霆雨露,俱是圣恩,我们做臣子的也无话可说.仕途多桀,大人你可要有所准备啊!"辛弃疾仰天呵呵一笑,拱手道:"辛某虽不才,这一身的进退得失,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大人不需挂怀.今日暂且别过,异日却再相会."言毕一揖到地,转身飘然而去.京镗还了一礼,目视辛弃疾远去的背影,良久方叹道:"如此良材,竟不得大用,可惜,可惜!"一面摇头,一面缓步回府去了. 第九章:京师烟尘3 睍莼璩晓 辛弃疾在寓所候了数日,仍未蒙召见,心中不免烦闷.这日起得身来,在房中枯坐了半日,便信步来到街头.走不多时,忽听身后不远处锣鼓喧天,着实热闹.辛弃疾回头望去,却见是数十名宋兵,执了锣鼓,一路敲打而来.其后跟了一队金人骑兵,皆大马长弓,高举"金"字大旗,约数百人模样.辛弃疾不免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复微微冷笑道:"原来是金国使节的护卫."果然听开道的宋兵呼喝道:"恭送大金使节返回上国,闲杂人等速速回避!"其时街上的行人并不太多,听得锣鼓之声,但非不避,反而纷纷聚了来围观. 前导的数百金骑过后,后面又有数百金人步卒,押着十余辆大车.车上载的满满当当,一望便可知是新皇赏赐的金帛等财物.辛弃疾心中愤怒,便停步观望.大车之后,又是数百金骑,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手持长枪大戟,衣甲鲜明.是时宋金两国已有三十余年未有战事,护送区区一个贺使,何须用这许多军马?那自是为了炫耀其武力了. 正在观看,忽听身后一人低声骂道:"这般金狗,在我大宋境内如此耀武扬威,着实可恨!"辛弃疾回过头来,见是一个白面微须,约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那人锦袍玉带,颇有些气度不凡,手中正持了一柄折扇,对着那一队队昂首挺胸的金兵怒目而视.辛弃疾细细看了多时,觉得这中年人略有些面熟,正想不起是何人时,那中年侧过脸来.看到辛弃疾,微微一怔,面上已是换了喜色,微微笑道:"啊哟,这不是稼轩公么?您何时回的京师?"说着躬身行礼.辛弃疾听得他开口,心中猛省,忙笑着还礼道:"原来是韩大人,幸会幸会." 这锦袍中年姓韩名佗胄,乃北宋大将韩琦的曾孙,光宗之子嘉王正妃韩氏的叔父.因是国戚身份,现在京中任了一闲职.韩佗胄亦颇有些恢复之志,数年与辛弃疾有过一面之缘,两人很谈得来.只是因为韩佗胄碍着国戚的身份,不便结交外官,是以二人未有深交.此时相见,自然欢喜. 两人会礼已罢,还未深谈,又闻得一阵锣鼓之声传来.两人凝目望去,却见是一班汉员,拥着金使自街心穿过.那金国使臣身高体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到也威风十足.只是双眼上翻,满脸傲气逼人,让人瞧了倍感不快.韩佗胄注目片刻,将折扇在掌心"啪"的一击,愤愤道:"稼轩公,我们还是往别处去吧,这金狗如此模样,瞧着让人着实气闷."辛弃疾点点头,两人转身离去. 转过一个街角,见对面好大一间酒楼,着实气派.二楼横匾上大书"太白居"三个金字,在夕阳下闪闪生辉.韩佗胄将折扇一指那招牌,笑道:"稼轩公,此间的西湖鲤鱼滋味甚美,远近驰名,乃京师一绝,小弟闲暇时常来品尝.今日能与稼轩公相遇,实是不胜之喜.借此良机,便在此间小酌几杯,如何?"辛弃疾本来心情不畅,正欲借酒浇愁,又看韩佗胄意甚殷切,便点头道:"辛某正有此意,如此再好不过." 进了酒楼,柜台后的掌柜远远望见韩佗胄,立即眉花眼笑,一路小跑迎上前来,点头哈腰地道:"韩大人安好,又来照顾小店的生意了!"韩佗胄略一点头,道:"还是楼上老地方,要八珍席,另外再来两斤二十年的陈绍."那掌柜不住点头,道:"是,是,两位大人先到楼上用些茶点,席面立马就给您备好."韩佗胄微微一笑,回顾辛弃疾道:"稼轩公,咱先上去."辛弃疾随着韩佗胄进了楼上的一个雅间,早有跑堂的小二递过热乎乎的湿毛巾与二人洗手净面.二人方才坐定,那小二又进来浓浓地沏了两杯西湖龙井,另有四样细巧点心,一并放在桌上,然后躬身退出. 无一时酒菜便已备齐,热腾腾地摆了满桌.韩佗胄亲自起身于两人斟好了酒,举杯道:"稼轩公,你我已有数年未见.你远居带湖,小弟却羁绊在京,江湖远隔,不得相会,常令小弟怅很不已.来来来,先尽了此杯,再叙别后之谊."说把举杯干了,辛弃疾亦举杯饮干.两人连尽三杯,韩佗胄举筷点了点席面正中的一盘鲤鱼,笑道:"这便是名驰京都的西湖鲤鱼了,稼轩公何不试试."辛弃疾夹了一筷放入口中,果然清香滑腻,甘美异常.不由赞道:"果然是人间美味!" 两人正饮间,忽听隔壁雅间丝竹之声阵阵传来,一个女子柔声歌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襢郎,花强妾貌强.襢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捏花打人."歌者用的是吴语,娇柔婉转,极尽缠绵之意,叫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韩佗胄凝神听了片刻,笑着摇头赞道:"毕竟是京师之地啊,寻常酒肆之间,竟也可闻得如此佳音."宋时文章以词为最,南渡之后,艳词尤为盛行.宋高宗赵构曾亲自提笔为太学生俞国宝修改词中字句,俞国宝因此而平步青云.皇上尚且如此,天下文人更加是争相效仿.如辛弃疾这般"倚天万里须长剑"的壮词,实属凤毛麟角.此刻辛弃疾听了韩佗胄的评语,眉头微皱,并不答话,心中却暗道:"士大夫不思进取,日日沉迷于管弦之间.于国何益?于民复何益?" 正在此时,门帘一挑,先前那小二又走了进来.笑眯眯地道:"两位大人,要不要叫两个姑娘来唱个小曲,助助酒兴?"韩佗胄本有此意,但转脸看辛弃疾面色不愉,便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商量,下去罢."待那小二退出后,韩佗胄回顾辛弃疾,咳了一声,道:"稼轩公,听说你此番返京述职,尚未蒙皇上召见,是么?"辛弃疾点头道:"是啊,宫里只传话说让我等候旨意,看来多半职位难保."韩佗胄沉吟道:"那么见过留丞相了?"辛弃疾摇头道:"没有,我和留丞相素不相投,便是前往求见,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韩佗胄呵呵笑道:"稼轩公与留丞相不相投者,政见不同而已.稼轩公只需放弃北上之议,以您文武双修之才,留丞相又怎会不欣然结交.况且,皇上对留丞相言听计从,只需留丞相首肯,又何患朝局之浮沉也!待到日后朝局清明,再重举北伐大旗,岂不是好?"辛弃疾木然片刻,摇头道:"多谢韩大人好意.大人所言亦是至理.但是北上伐金,收复故土,乃辛某毕生夙愿,无论进退荣辱,此意绝不更改.辛某亦绝不愿因贪恋权位而向他人低头."韩佗胄听的一愣,过了片刻,方仰天笑道:"说的好!稼轩公果然无愧为大丈夫!真豪杰!来,小弟再敬大人一杯."举起面前酒杯,一倾而尽,辛弃疾亦陪了一杯.韩佗胄又提壶替二人杯中都注满了酒,缓缓道:"稼轩公,小弟身为国戚,是以朝中局势如何,自问要比大人您清楚一点.现今留正专权,对金朝卑躬屈膝,极尽献媚之能事;于内则广罗党羽,专欲排除异己.继王淮王丞相被绌之后,就在昨日,兵部尚书韩元吉韩大人也被罢官,放归田里.如此看来,所有反对与金言和的朝官,都有职位难保之危啊!"说罢重重一叹.韩元吉及韩南涧,向来主张北伐,与辛弃疾交情甚好.辛弃疾本欲蒙召后便去登门拜访,却不想他已经被罢官放归. 辛弃疾默然片刻,扼腕叹道:"想不到留正这么快便会下手!皇上信任留正,太上皇呢?有太上皇在,怎能容他如此跋扈?"韩佗胄叹了一声,道:"太上皇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近日来记心尤其不佳,说过的话,往往过后便忘.便是想管,想来也是......"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韩佗胄虽未明言,辛弃疾心中已然雪亮.太上皇年老体虚,不能理事,是以留正之辈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宋孝宗沉静睿智,颇有还都汴梁,中兴大宋之志.然而朝中乏人杰,继岳飞,韩世忠之后,虽有张浚,虞允文整兵北向,却无岳元帅横扫金军的才能,难动金人毫发.况且自金帝海陵王死于乱军之后,即位的金世宗政令清明,无隙可乘.以致北伐大业终难实现.现在孝宗已然退位,朝局已面目全非,想要收复故土,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辛弃疾正自沉思,韩佗胄又缓缓道:"小弟身为皇亲国戚,新皇又甚为钟爱嘉王,若非如此,只怕小弟也难逃摘官之运."其实这次返京的情状,辛弃疾早有预料,但到了现在,却仍感忿闷难解.胸中便如同堵了一团棉絮一般,咳之不出,咽之不下,当下又仰首连尽数杯,方重重一叹. 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二斤陈绍便已经喝得干干净净.韩佗胄意犹未尽,辛弃疾心中记挂着韩南涧,还想赶在他离京之前见上一面,便力劝韩佗胄停杯.两人又闲聊了一会,方出了雅间. 刚刚走出数步,却见楼梯口处立了三四个酒客,个个锦袍玉带,都已喝得满面红光.韩佗胄一眼便看见其中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正是史浩之子史弥远,其余几人也都是朝中官员.他不欲和史弥远照面,便一扯辛弃疾衣袖,示意他从另一边楼梯下楼.不料还未转身,其中一个矮矮胖胖的官员已一眼瞥见二人.识得是辛弃疾与韩佗胄,忙快步走近,笑嘻嘻地道:"啊哟哟,这不是韩大人与潭州知府辛弃疾辛大人么?各位各位,我来给大家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辛弃疾辛大人.想当年,辛大人曾独自一人......啊,不对不对,是带着五十人闯入五万金军大营,便如那赵子龙单骑救阿斗一般,杀了个一进一出.嘿嘿,那可厉害的紧啊!" 那矮胖子这么一叫,其余几人的目光全都转了过来,二人只得上前见礼.那矮胖子又指着韩佗胄道:"这一位是韩大人,大家都识得,在下就无需饶舌了."向辛弃疾走近两步,喷着满嘴酒气道:"听闻辛大人在潭州政绩卓著,修建飞虎军营房时用料不足,竟然下令强拆民居.辛大人,果有此事否?"昔日辛弃疾着手训练飞虎军时,朝中官员多有攻讦.辛弃疾唯恐夜长梦多,为了如期建成营房,下令潭州百姓每户缴瓦两片,并出银钱赔偿百姓损失.潭州百姓并无怨言.朝中诸公得知,却借机大肆宣扬,奏称辛弃疾聚敛民财,虐害乡里.幸得孝宗帝明察秋毫,飞虎军终得建成.辛弃疾自不屑向这种人费神解释,只淡淡一笑,并不置答. 一个高瘦官员笑问辛弃疾道:"听说辛大人不是和永康陈亮形影不离么?怎地不见陈先生?"另一人皮笑肉不笑地道:"陈先生乃高人雅士,见不得俗客.先前王薕王大人设宴相请之时,他还逾墙而走;今日若见了我等,定当跃搂而去了."众人哄然大笑.那高瘦官员不等辛弃疾回答,转向史弥远道:"那陈龙川才高八斗,名冠当今,端得是非同小可.史大人,异日如有机缘,便请辛大人给咱们引见引见如何?"史弥远一直没有出声,听了这话,嘴角微微牵动一下,冷冷地道:"陈先生乃世外高人,只有辛大人这样得奇才方配得上与之结交.史某乃凡夫俗子,不敢高攀." 当年陈亮上书之后,孝宗帝曾将陈亮的奏书张挂于朝堂之上,用以激励群臣,并意欲破格提拔陈亮为朝官.诸臣工看皇上非常赏识陈亮,无不意欲与其结交,便由御史王薕出面,请陈亮赴宴,并请了史弥远之父史浩为首陪.不料陈亮见了众人之面,数言不和,便即扬长而去,把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晾在了当场.群臣见他如此张狂,无不大恨.史弥远亦因陈亮大扫其父颜面而衔恨至今. 辛弃疾见众人冷嘲热讽,咄咄逼人,心中不忿.若单针对他一人,那还罢了,但连挚友陈亮也牵涉在内,却实在无法忍耐.当下双眉一扬,亢声道:"陈龙川身为布衣,却心怀社稷,以兴复我大宋为己任.诸公扪心自问,可与陈龙川比肩否?"也不待众人回答,略一抱拳,转向韩佗胄道:"韩大人,今日暂且别过,异日有缘,定当再与大人共谋一醉."说罢径自下楼,头也不回的去了. 史弥远等人或气恼,或尴尬,颜色变幻,种种不一.韩佗胄瞧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当下不卑不亢地道:"诸位大人,辛大人适才多吃了几杯,以致言语间多有冒犯,各位多多包涵."拱了拱手,又道:"兄弟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说罢也下楼去了,更不理会众人在后嘟囔些什么. 过不数日,朝廷颁下圣旨,原潭州知府,湖南安抚使辛弃疾"奸贪凶暴,虐害田里",现削职为民,以示惩戒.事已至此,辛弃疾反觉轻松.访韩南涧未果,也不与京镗和韩佗胄作别,整好行囊,自回带湖故居去了. 第十章:锋芒初露1 睍莼璩晓 毕再遇见过了辛弃疾,自回寓所休息.他连日奔波,早已疲惫不堪,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始醒来. 略略洗了一把脸,出得房门,转眼却见李贵愁眉苦脸,呆愣愣地立在屋檐下,脚边还放了一个食盒.毕再遇笑骂道:"李贵,苦个脸在那干嘛呢?赌钱输了不成?"李贵见毕再遇出来,忙换了笑脸,道:"哪是啊,我是给提辖送饭来了."说着将食盒提进房中,菜肴馒头一样样摆在桌上.毕再遇腹中正饥,当即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狼吞虎咽,片刻间便一扫净尽.这才抹了抹嘴,问李贵道:"你方才苦着脸干什么?有什么事吗?" 李贵把食盒收拾了,垂首道:"毕提辖,我......我要走了,只怕以后再也不能与提辖相见了."毕再遇一呆,问道:"走去哪里?"李贵道:"辛大人给了小的一封荐书,让小的回乡投奔吴挺吴老将军."毕再遇愕然道:"好端端地回川做什么?不想跟着辛大人了?"李贵抬起头来,目中闪过了一丝惊讶之色,道:"提辖还不知道么?辛大人就要被罢官了,所以他就提前给小的们安排了去处,就连赵方赵大人,也被调到襄阳去了.还有......"毕再遇听得辛弃疾将被罢官,脑中不由"轰"地一响,连李贵下面都说了什么也没听见.想到辛弃疾昨日只字不提将要被罢官之事,只是淳淳告诫自己要千万小心,不觉既感且佩."腾"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辛大人呢?他在哪里?"李贵道:"辛大人一早就动身上京去了,留了一封信让小的交给提辖."毕再遇急急道:"信呢?快拿出来!"李贵看毕再遇状甚急切,哪敢怠慢,忙自怀中取出信来,双手递与毕再遇. 那信封皮上火漆未除,既无姓名,又无落款.毕再遇随手拆开,抽出看时,只是一张短签.略云:"字谕再遇:某已返京述职,料来职位不保.然一人进退事小,国家事大,望汝勿生杂念,以扰金要务为重,日后自有相见之时也.又:现朝局未稳,你之身世尚不宜公开,恐反生他变.切记,切记!辛幼安即日."读完了信签,毕再遇登时明白,原来辛弃疾着他深入金境,不只是为了扰乱金人后方,还怕毕再遇的身世为人知悉,有避祸他乡之意.毕再遇感念之余,不觉为之哽咽.李贵见毕再遇忽然伤心落泪,不由大惊,忙道:"毕提辖,你怎么了?"毕再遇回过神来,揩干泪眼,将信签收入怀里,摇手道:"没事.走,我们到酒馆去喝上几碗,之后便要分手了." 两人到街头寻了一家小酒馆,进去坐了.方饮了三两碗酒,忽听门外车马声声,更有一个童音高声呼道:"再遇哥哥,再遇哥哥!"一听便知是辛小虎.毕再遇遁声望去,见街心正有几辆马车经过,赶车的都是帅府侍从,辛小虎正从最后那辆马车中探出头来,还在向他不住招手.毕再遇略一思索,便知是辛弃疾遣人送家眷返回带湖去的,忙放下酒碗,大步走近. 辛小虎叫停了马车,道:"再遇哥哥,我们要回家去了,你知道么?"毕再遇点点头,看四下里并不见有兵卒随行,便问道:"怎么没人护送?"辛小虎道:"有的,有的,爹爹叫我七叔带人送我们回去,七叔让我们先走一步,他一会儿就赶来了."毕再遇听到是辛佑之亲自带兵护送,这才放心,还待再问,却看轿帘掀处,露出了辛小娥娇若芙蓉的面颊,此刻正双目定定的望着自己.他忙退后一步,施礼道:"辛小姐,你好!"辛小娥微微点头,却不回答,伸足碰了碰辛小虎的小腿,辛小虎立即大声道:"再遇哥哥,不如你也一起送我们回去吧,好不好?"毕再遇闻言一愕,挠了挠头,踌躇道:"这个么,我就不必去了吧......辛大人临行前令我去办一件要务,今日便要动身,不敢耽误了时日.而且,有辛佑之大人亲自带人护送,沿途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辛小虎听他说完,回头对辛小娥道:"姐姐,再遇哥哥不肯,哪怎么办?"辛小娥闻言大羞,俏脸生晕,伸手"啪"地在辛小虎头上打了一记,回头怒视毕再遇,厉声道:"你要去哪里?办什么差事?"毕再遇平日里碰见辛小娥,都是三言两语,从不敢与她长谈,更没见过她发怒,此刻不免一惊.退后半步,寻思道:"大人派我去金国做细作,这等要事,怎可在大街上胡乱说起?"正在迟疑,却见辛小虎双手抱头,苦着脸道:"再遇哥哥,你快说啊,不然姐姐又要打我了."果不其然,辛小娥纤手一杨,又在辛小虎头顶拍了一记,斥道:"别插嘴,一边去."毕再遇连忙道:"大人差我......差我去襄阳去间襄阳府统制杨震仲处送信.此乃军务,耽搁不得."心中却道:"军国大事,不可泄漏,只好先骗她一骗了.况且我确实要路经襄阳,也不算完全骗她." 辛小娥哼了一声,还待要问,却见辛佑之率了十余军卒,自后快马而来,当即收声,放下了车帘.毕再遇如蒙大赦,不由松了口气.转身与辛佑之寒暄几句,目送大车渐渐行远,方始回头.但他哪里可曾料到,辛小娥的一颗芳心,却尽在他身上缠绕. 辛夫人一行沿途走了一天,当晚在道旁一个小镇上寻了一家客栈,权且安顿下来.用过了晚饭,辛小娥便与母亲同房安歇.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然辛小娥一颗心却情思如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微一合眼,毕再遇的勃勃英姿便如在目前.苦闷之下,<<诗经>>里的一首古诗油然跃上心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辛小娥一双俏眼睁的大大地,仰望屋顶,寻思道:"想来写诗的人也是这般心情吧,若非相思入骨,愁怀难遣,怎写的出这样的字句来?"听得母亲呼吸匀净,知她早已睡熟.左思右想,相思之苦实是难当,当下一咬牙齿,披衣起身.悄没声的结束停当,包了些衣物盘缠,自己惯用的柳叶刀也背在身后.正欲出门,回首看了看母亲,略一思索,拔出柳叶刀来,借着窗外月光,在桌上划了:"母亲在上:女儿外出一游,不日即回,勿以为念.女娥字."收刀回鞘,又看了母亲一眼,悄悄溜出房去. 来到马厩,细看四下无人,便解了一匹马,牵着出了客栈.她生恐给人发觉,不敢就骑,复牵着走了数十丈远,方跨上马背.心中暗道:"他既说要去襄阳,我便往襄阳去寻他好了."月光下辨明了方向,一扣马刺,那马一声长嘶,遁着大路,波剌剌地去了. 毕再遇别过李贵等一班友人,回寓所收拾了包裹,提了黑铁刀,背了百练钢剑,到马厩骑了自己的青聪马,便出了潭州城.回望城头"辛"字大旗,心下感慨不已,暗忖:"此番一去,深入金人腹地,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归来?"他长于黄山脚下,学于衡山高峰,在潭州的时日虽短,但辛弃疾重之爱之,与赵方等一般豪杰又相交颇深,昼则校场演武,夜则围炉论道,早将潭州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一般.今当离别,自然感慨系之.驻马良久,忽地仰天长啸一声,掉转马头,径往襄阳而去. 不几日,便到了襄阳城下.是时已近除夕,城中百姓家家张灯结彩,以迎新春.街头人潮涌动,颇有几分喜庆之象.毕再遇寻个旅店安顿下来,想起自己的黑铁刀太过显眼,不欲再携之入金,左思右想,说不得,只好去存放在襄阳府军械库里.当下向掌柜问明了军械库方向,提着黑铁刀便出了店门. 走不多远,便是襄阳统制府大门.毕再遇暗忖存放军械这等小事不必禀于杨震仲知道,在门前立了片刻,正欲走开,却见街对面一个面白如玉,蜀冠锦袍的年轻人正缓步走近.那年轻人手中折扇轻摇,神采飞扬,直如玉树临风,模样甚是俊雅,俨然一翩翩佳公子.毕再遇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人物,一时竟瞧的呆了. 这年轻人正是辛小娥装扮而成.他当晚离了母亲,日夜兼程,往襄阳疾赶,竟比毕再遇还早到了两日.到了襄阳,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打听有没人见过一个"手提一柄粗大黑铁刀,背携长剑的年青人."料想毕再遇的黑铁刀甚是惹眼,一问可知.哪知道连问了数十个人,竟无一人知晓.没奈何,便去询问统制府前的守卫.刚好询问的正是上次曾收取过毕再遇的黑铁刀的那名守卫.毕再遇的黑铁刀沉重非常,那守卫印象颇深,听了辛小娥的问话,便道:"是不是上次和一个叫陈亮的书生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辛小娥闻言一喜,连连点头道:"正是他,正是他!"那守卫却摇头道:"最近没见过.他那黑铁刀沉重的很,如果见了,我一眼便能认的出来."辛小娥无奈,便安顿好了住处,自家却整日守在统制府门外,专候毕再遇到来.她又怕两人见面后觉得尴尬,便特地扮做了男装,毕再遇和辛小娥见面不多,又从不敢正目视之,此刻一见之下,竟然认不出来. 第十章:锋芒初露2 睍莼璩晓 辛小娥苦苦候了两天,早已等的颇不耐烦,心中翻来覆去不知把毕再遇骂了几千几百遍.此刻见了毕再遇之面,想要发火,心中的怨气不知何时却已烟消云散.见他竟然对面不识,却又暗暗好笑,正了正衣冠,"啪"地将折扇合拢,双手一抱,粗声粗气地道:"这位兄台请了,不知兄台可否就是毕再遇毕壮士?"毕再遇见这年轻人一开口就叫出了自己额名字,心下更奇,忙不叠地还了礼,道:"在下正是.但不知公子何以识得在下?"辛小娥听他称自己为公子,心下更觉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轻咳一声,道:"毕壮士随陈龙川先生深入金境,临危不惧,斩将杀敌,实是神勇非凡!天下......这个荆襄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折扇一指毕再遇手中的黑铁刀,又道:"单单这柄六十四斤的黑铁刀,只怕除了毕兄台,也无人能使它的动吧."毕再遇毕竟是年轻人的心性,听他当面奉承,心中便喜,忙谢道:"不敢,不敢,公子谬赞了."顿了一顿,又道:"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可否见赐?"辛小娥却不回答,弹了弹袍角,道:"此间不是长谈之所,兄台请随我来,咱们借一步说话."说罢当先便行.毕再遇看他行止异常,不免心生疑窦,但好奇心更盛,便随后赶去. 辛小娥引着毕再遇进了一间酒楼,寻座头坐了,又叫过小二,要酒要菜.毕再遇又问道:"在下性情鲁钝,只觉公子瞧上去甚为面善,但终想不起在何时见过公子.还望公子见赐姓名,以解在下迷津."辛小娥笑着摇手道:"不忙,不忙."待得酒菜上齐,辛小娥举杯相劝,却再不提自家姓名.毕再遇怫然不悦,道:"在下观公子风度翩翩,乃是人中龙凤.不料行事却如此藏头露尾,不以姓名相告,实非大家风范."辛小娥瞧着毕再遇微露愠色,却又一本正经的模样,再也按耐不得,放了酒杯,伏在桌上,格格娇笑起来.笑不数声,抬起头来,伸手扯下帽子,满头青丝登时瀑布般泻下,面含娇羞地笑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毕再遇听辛小娥突发雌声,本在疑惑,再看到她扯下帽子,登时张大了口,指着她道:"你......你......原来......"愣了半天,方暗暗道:"原来是辛小姐乔装了来戏弄我.我给她瞒了半天,倒成了一个大傻瓜!"辛小娥初以女儿面目相对,与一个大男人同席而坐,不免害羞,低了头玩弄发丝,不敢开口.毕再遇自带湖遇敌那一役后,便从未与辛小娥单独相处过,更别说在酒肆中对坐饮酒了,不免甚觉尴尬,亦讪讪地开不了口.两人隔桌相对,一时无语. 隔了半响,辛小娥轻声道:"毕大哥,我这么骗你,你......你生气了么?"毕再遇忙摇手道:"不,不,没有......我只不过是在想......你怎么也到襄阳来了?"辛小娥听他说的颠三倒四,不觉抿嘴一笑,仍细声细气地道:"你说你到襄阳来办差,我......我也就跟来看看."毕再遇好不容易定下神来,道:"那么辛夫人一行也取道襄阳了?"辛小娥听了此问,更增羞涩,扭捏片刻,放红着脸道:"没有,我一个人过来的."毕再遇心中一动,回想起日前潭州临别时辛小娥的情状,不觉暗忖道:"她一人单身来此,必然是瞒了辛夫人,难道说......难道说辛小姐她对我生出了情意么?" 辛小娥俏丽可人,毕再遇又正值青春年少,怎能会不为之心动?只是辛小娥乃是辛弃疾的爱女,他自觉身份有别,心中常自压抑.况且他日日处于军旅之间,整天不是操练兵马,便是研读兵书,再不然便是同赵方等人谈论国家大事,也从未深思过儿女私情.今日见辛小娥一个女儿家竟然单身追至襄阳,不觉既是激动,又觉不安.沉默了片刻,方道:"辛小姐,你孤身一人前来此地,辛夫人她知道么?"辛小娥面孔一红,低头道:"我动身之前留了字给母亲,想必她早已知晓."毕再遇闻言,心中更加确定,定然是辛夫人不允,辛小娥自己偷跑出来的,不由更增不安.便道:"辛小姐,你一个女儿家孤身在外,辛夫人必然焦虑万分.不如乘早回家去吧,以免母亲挂念."辛小娥见他开口便劝自己回家,毫不理会自己两日苦候是何等心情,不觉羞而转怒,嗔道:"一见面就来教训人家!我在襄阳等了你两天两夜,你知道么?"想起这些天来情思如煎,更觉委屈万般,眼圈亦早自红了,哽咽道:"两天来我整日在统制府外候着,生怕见你不到.谁知道见了面夜不来安慰人家一声,就知道教训人!"愈说愈觉委屈,索性"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店中的酒客见辛小娥由男变女,本在奇怪,又听她哇哇大哭,更是不解.纷纷放了杯筷,聚来围观.看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哭的雨带梨花一般,既感好奇,又觉不忍,已有数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出声指责毕再遇的不是.毕再遇手足无措,直急得捉耳挠腮,连声道:"辛小姐,快别哭了,让人看见多不好啊!"辛小娥哪肯理会,兀自哭个不休.毕再遇更加惶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毕再遇的不是.辛小姐,求求你不要再哭了!我这里给你赔罪了!"说着连连打躬,但辛小娥仍是不理不睬.毕再遇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先师张宪传授兵法时,曾经讲过"声东击西,避实击虚"之策,不由灵机忽动,暗道:"没奈何,只好给她来个声东击西,先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再说."却也不想如此运用所学兵法,是否有负张宪的十年督导之恩.然玉人在侧,珠泪盈盈,又怎能视而不见?就算有负师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毕再遇提起右掌,"批批啪啪",在自家脸颊上连抽了四五记耳光,口中犹道:"惹得辛小姐如此伤心,打你个糊涂小子."他第一下落掌甚重,面颊吃痛,之后出手自然轻了许多.心中尚道:"我这番声东击西再加苦肉计,也不知是否收效."围观众人见他忽然自扇嘴巴,愕然之余,无不大笑.辛小娥抬头一看,不由一惊,忙伸手扯住毕再遇衣袖,斥道:"你干嘛啊?"转头见周围站了许多人,不免既羞且怒,抹干了泪痕,板了脸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家吵架啊!快走开!"众人一笑而散.毕再遇心道:"还不是你惹来的?还怪旁人?"但这句话却是不敢出口. 辛小娥见毕再遇右颊上指痕宛然,红红的泛起了一个巴掌印,不觉又是着恼,又是心疼,嗔道:"傻瓜!干嘛打自己耳光啊?"毕再遇看计策收效,大为宽心,忙道:"再遇不会说话,惹得小姐伤心.这才自己掌嘴,让小姐出气."辛小娥顿足道:"那也用不着打那么重啊!真是傻瓜!"取出身边手帕,沾了些茶水,在毕再遇右颊上轻轻按压,柔声道:"还疼吗?"毕再遇受宠若惊,全身都跳了起来,连声道:"没事,没事,早不疼了.我皮厚肉粗的,挨这两下算不得什么."辛小娥抿嘴一笑,前嫌尽释. 两人折腾了半天,都感腹中饥饿,便坐下来老老实实地吃饭.毕再遇一边扒饭,一边却暗自发愁."眼前这关算是过了,但如何才能哄的这位大小姐心甘情愿地回家去呢?却是一个大大的难题."用过了饭,辛小娥仍戴了帽子,兴致勃勃地扯着毕再遇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栈.她与店家结算了房饭钱,负了包裹,牵了马匹,却搬到毕再遇落脚的客店,于毕再遇隔壁寻房间住了.毕再遇眼睁睁地看着,既不敢说好,又不敢说不好,只有暗地里唉声叹气. 是夜,毕再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苦苦思索如何才能劝得辛小娥自行回家.眼看子夜将尽,却仍是一筹莫展.无奈之下,心中暗道:"她既然敢擅自离家,那就一定不会乖乖回去.没奈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了."沉思片刻,拿定了主意,当下着衣起身,点亮了油灯.援笔在手,写了一封告别信.将奉命入金之事写了个大概,料想如此机密之事,辛小娥也不至泄漏.写完收入信封,倾听隔壁辛小娥住所毫无声息,便收拾了行李,将黑铁刀与百练钢剑也一并包了,推门而出.与店家算清了房钱,又将拿信交给小二,嘱他在次日清晨交给辛小娥.看看再无遗漏,方牵了战马,出门直奔城北而去. 到了北门,却见城门紧闭.毕再遇愣了一愣,不禁暗暗叫苦.他只顾想着远离辛小娥,却把夜间严禁出城的禁令忘得一干二净.只得唤过把守城门的军校,求他行个方便.那军校见毕再遇不是本城的军官,便不肯放行,坚持要到了天亮再开城门.毕再遇大急,暗道:"如果等到天亮,给辛小娥再次寻见的话,想再脱身可就难上加难了!"寻思片刻,自怀中摸出了一锭约十两重的大银,塞到那军校手中,道:"都是自家兄弟,还望通融一下."那军校见了银子,不由两眼一亮,连忙收入怀中,口中却道:"既然是有紧要公事,那也没有办法.如此便破例一次好了."唤过门旁的两名兵卒,使个眼色,那两名兵卒忙跑去开了城门.毕再遇不待城门全开,着力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飘地穿过城门,冒着寒风,踏破夜色,直奔邓州而去.那两名小兵复关了城门,笑嘻嘻地跟着那军校分银子去了. 第十章:锋芒初露3 睍莼璩晓 完颜定遣张止方等人去擒辛弃疾家眷,却久久不见回报,想来事必不成,不觉更是气恨.本欲再次派人前去,又怕辛弃疾已然有备,一直犹豫未决.正自心焦,兵卒又报说一队巡哨于营外数里处被人全部杀死.完颜定大派人手,于邓州界内连搜了数日,却一无所获,自然恼恨更增.一日军报传来,说是南人皇位更替,着其严守本境,并出兵刺探宋人虚实,完颜定这才将报复辛弃疾之事隔过一边. 先前北方辽人起事,声势颇为浩大.金相完颜襄几度出兵,均未获胜.完颜定之子完颜纲素有勇名,曾于一日内射杀二虎,又曾在京师比武大会中连败九名勇士,一举夺魁.金章宗甚爱之,亲赐其为"女真武士第一人".这次看辽叛难平,便着令完颜纲带兵前往平叛.完颜纲手下原有三员悍将,分别是:完颜王善,仆散六斤,龙延常三人.出兵之日,完颜纲将完颜王善及仆散六斤带在身边,只令龙延常一人留守邓州,以助父亲. 完颜定已有数年未曾打过仗,整日闲得气闷,这时得了朝廷可以刺探宋人军务虚实的旨意,不由大喜.即日便派出巡哨,察看襄阳,光化,枣阳三方动静.数日后探子回报,说宋兵一如往常.完颜定随抽出六千精壮骑兵,令龙延常和自己手下大将纥石烈安北各率两千,一袭光化,一袭枣阳.自己率两千骑兵,往袭襄阳,却令副帅胡沙虎代为把守邓州. 龙延常和胡沙虎听完颜定要亲自率兵出征,都吃了一惊.龙延常忙劝道:"大帅以千金之躯,安可轻兵临敌重城之下,还望三思而后行."胡沙虎也道:"是啊,还是由下官带队前往便了."完颜定摇头道:"宋金久已未有战事,这次出兵,旨在打探宋兵虚实.宋旧皇退位,新皇初立,大局未定,必不敢轻举妄动,我又怕他何来?"胡沙虎又道:"大帅不可轻敌.襄阳驻有精兵两万,而且其统帅杨震仲向来以勇武自负,一旦其倾城而出,后果实是不堪设想."完颜定哈哈一笑,道:"如其开城迎战,我正可杀他个人仰马翻,以壮我军声威!我还怕南人多疑少勇,不敢迎战呢."胡沙虎又道:"大帅如定要亲自前去,请另以五千步卒为合后,方可进兵."完颜定怒道:"以前我驻军济州之时,那辛弃疾只带了区区五十骑,便闯入我城中,杀将掳人而去.你这般说话,可是欺我不如辛贼么?"二十年前辛弃疾闯济州之事,完颜定一直引为平生之奇耻大辱.胡沙虎等将领在完颜定面前向来不敢自夸勇武,以免惹的大帅不快.胡沙虎见完颜定旧事从提,便低了头不再出声.龙延常兀自苦劝,完颜定厉声喝道:"给我住口!若再相劝,军法处置!"二人见完颜定雷霆俱发,哪敢再劝,面面相嘘,一时作声不得. 当下完颜定令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各自提兵,分袭光化枣阳两军.自己亦带了两千精骑,一声令下,马蹄滚滚,径向南去. 胡沙虎留守邓州,心中却忐忑不安,生怕三支人马吃了败仗.过不多日,纥石烈龙延常两军俱有捷报传到.龙延常报说宋军敛军不战,我军杀敌游骑数十,索战未果,耀武而还,尚是实情;纥石烈安北于捷报中却大吹大擂,说宋军闭关不出,我军奋勇冲击,斩首千余级,掳敌百余数,缴获财帛甚众等等.一看便知其中有假.想宋军如果闭关而守,区区两千金兵能有何作为?料来是沿途烧杀劫掠而得.但是如此一来,胡沙虎已知宋人并无和大金再启兵端之意,也便放下心来,耐心等候襄阳方面消息. 毕再遇出了襄阳,心下快慰.暗忖道:"这下终于能摆脱辛小娥得纠缠了."但转念一想,一入金境,未必便能全身而还,从此已再难见上辛小娥一面.她的一笑一嗔,已都成为了往事,心中却又微感酸楚.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尚不知情为何物,只是觉得如果以后再不能与辛小娥见面,胸中不免难受,却不知这便是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之意.端坐马上,忽喜忽忧,不知不觉间,离襄阳已有了数十里远近. 其时已近黎明,天色未明前这一刻最是黑暗不过,道路几难分辩,毕再遇便控马缓缓而行.走不多时,忽觉前方远处有火光隐现.毕再遇略觉奇怪,此初乃宋金交界之地,只怕除了上次出行时遇到的那老翁,方圆百十里都再难寻到第二家住户,怎的会有火光?难道是那老翁家中失火?但是瞧方位却又不像.他心下好奇,转头看左首依稀有一土丘,便纵马登上,放目望去.注目多时,却发现那火光原来是一队长长的火把,正向南蜿蜒游来.毕再遇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所以.再看了一会,天已微明,那火光却也熄了.毕再遇疑窦丛生,心道:"管它是什么东西,去看看再说."从包裹中解下黑铁刀和百练剑,纵马下了土丘. 向前走不数里,却听蹄声响处,两名金人骑兵迎面驰来.那两名金兵远远瞥见毕再遇,高叫道:"是南蛮子,放箭,放箭."飘飘两声,两枝羽箭已破空而至.毕再遇哪会将这区区两箭放在眼里,侧身躲开了,仍旧纵马前冲.那两名金兵又发两箭,毕再遇抽黑铁刀拍开,转瞬间已奔至金兵马前.那两名金兵见连射不中,心下奇怪,却未逃走,反抽出腰间弯刀迎上.毕再遇微微冷笑,黑铁刀只一挥间,已将头一名金兵迎面斩下马去.看看第二名金兵又近,一声低喝,黑铁刀反撩上去,两马交错而过,那金兵却"扑通"一声,摔下马来. 毕再遇看那两名金兵都已死去,翻身下马,捡起了金兵所佩弓箭,寻思道:"这二人必然是金军哨探,其后当有大队金兵相随."复上了马,往北奔去.行了约三五里远近,果听晨曦里人喊马嘶,正不知有多少金兵.毕再遇心下惊异,暗忖道:"金兵远来,必无好事.我既然撞上了,索性便上前去一探究竟,也好回襄阳报于杨统制知道."再往前走出不远,便看到许多金兵东一簇,西一簇的坐在地上,似在埋锅造饭,约一两千人模样,正是完颜定所率的军马. 毕再遇心下诧异,暗道:"这点人马尚不足以危及襄阳城,难道说金兵另有主力人马未至?"正自思索,只听一声号角,有人大叫道:"南蛮来袭,大伙戒备!"众金兵闻声,转头四下张望,瞥见毕再遇,纷纷放下碗盆等物,绰刃上马.毕再遇看行藏已露,不敢再行逗留,拨马回头便走.耳听身后杀声震天,马蹄踏踏,震的地为之颤.回眼望时,见身后烟尘滚滚,"完颜"二字大旗迎风高举,众金兵长枪如林,卷地而来.他虽已经杀过许多金兵,但这等阵仗却是首见.一望之下,手心皆热,几欲冲过去大杀一番.他自知单身冲将过去只会白白送了性命,便仍拍马南逃.只听身后风声嗖嗖,知是金人放箭,当即返身将黑铁刀连舞几个刀花,挡开来箭.百忙中取弓回射,弓弦响处,早有一名金兵应声落马. 完颜定此番负气出兵,数日来一无所获,早已下定决心,要在襄阳城下大掠一番,以免回军后为人所笑.此刻于马上遥遥望见毕再遇身手不凡,心下更加愤怒,顾不得手下兵将尚未饱食,命众军张开两翼,追赶毕再遇.更下令道:"如有斩杀此南人者,赏白银千两."众金兵听了,无不眼热心跳,愈发嗬嗬大叫,鼓勇直追.毕再遇伏鞍急奔,是不是回射一箭,却是箭无虚发,不多时便有四五名金兵堕马身亡.完颜定怒气填胸,马鞭遥指毕再遇,恨恨道:"今天若不斩杀这南蛮小子,我誓不还军!"一边令弓骑兵放箭,一边下令紧追,务必要将这南蛮小子格杀当场. 杨震仲与吴曦自然不知金兵意欲犯境,这一日二人看天色晴好,便带了数十丛骑,携弓架鹰,欲出城围猎.一行人马刚到城门,一名军校骑马自后如飞赶来,远远叫道:"杨统制留步."杨震仲眉头一皱,勒住了坐骑,看那军校到了身边,也不问情由,劈头便骂道:"大呼小叫个什么?有什么鸟事?又来烦我!"那军校于马上匆匆行了一礼,道:"禀大人,城北远处烟尘张天,似有大批金军来袭,小的特赶来报于大人."杨震仲调至襄阳已有三年,却从未与金兵接过阵仗,闻言又惊又喜.惊的是怕金兵大军压境,襄阳城难以保全;喜的却是终能与金兵一战,以报国恩.当下回头对吴曦道:"吴兄弟,快随我来."领着那一班随从,往北便赶,吴曦亦策马随后赶去. 两人登上北门城楼,举目北望,见十余里外,烟尘滚滚而来,确是金兵来袭.但是尘头并不甚高,显然敌军兵马不众.杨震仲一见大喜,顾吴曦道:"敌兵不众,我们这便提兵出城,与金狗子一决高下!"吴曦沉吟道:"不可,如果敌军轻骑在前,重兵在后,我军开门就敌,其不正中敌军下怀?"杨震仲一听有理,便点了点头,道:"也好,咱们先看看再说."复望北张望了片刻,又道:"北面的哨卡也不知怎的,也不传个消息回来?"吴曦不答,心中却道:"那自是被金兵攻破,无人得以逃归了."杨震仲回顾左右,大声道:"取我和吴大人的披挂来,再传我将令,四门紧闭,弓箭手登城."传令兵如飞去了. 第十章:锋芒初露4 睍莼璩晓 不多时甲胄取到,杨吴二人披挂整齐了,转头再看时,城头上已立满了兵卒.强弓硬箭,滚木擂石,无不齐备.再向北望时,金兵已在数里之外,旗帜盔甲,俱隐隐可辨.近三十年来,襄阳守军从未与金兵交锋,见了金骑滚滚而来的气势,许多士卒面上都不禁微露惧色.杨震仲瞧在眼里,抽刀在手,厉声喝道:"直娘贼的!待会给老子好好的打,奋勇杀敌者,重重有赏;临阵脱逃者,杀无赦!"众军无不凛然. 吴曦北向张了片刻,忽然手指城下道:"杨兄,你瞧那人是谁?"杨震仲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却见金兵前方十余丈处,正有一人拍马急奔,只是离得远了,瞧不清那人面目.只见那人左手执弓,右手绰了柄铁扫刀,犹不住向后挥舞,显然是在格挡来箭.吴曦见金兵一箭箭都是对着那人胯下战马射去,不由顿足骂道:"金狗如此歹毒!"那人再奔出不远,忽然将手中刀横置鞍前,伸手绰了一枝来箭,挽弓回射.箭去如风,金骑中一人面上正着,哼也不哼一声,落马而死.那人回过头来,吴曦一看之下,不觉惊道:"是他!"杨震仲见那马上骑士身手非凡,心中欢喜,正欲高声喝彩,忽听吴曦道:"杨兄,那人不正是先前随陈亮入金的那个年轻人么?"杨震仲凝目视之,忽伸手在护胸石上重重一拍,大声道:"是他,毕再遇."忙回头对左右道:"快开了城门,放前面那人入城."几名兵卒转动铰链,门前吊桥缓缓落下. 毕再遇自金兵身上所得的十多枝狼牙箭早已射完,没奈何,便接了来箭回射,只是金兵看射他不中,来箭都对准了他胯下的青聪马,毕再遇更需加倍提防.幸好完颜定所率骑兵中弓骑手不多,来箭不密.饶是如此,马臀上还是中了两箭,越奔越慢,金兵却愈追愈近.他早望见城上戒备森严,门前吊桥高挂,正欲绕城而走,忽见吊桥落下,城门半开,当下想也不想,着力一夹马腹,直奔城门而去.堪堪过了城门,吊桥尚未来得及升起,后面金骑已接踵而止.城上杨震仲一声令下,登时箭落如雨,奔在最前的几十名金兵无不身中数箭,如秋叶之遇狂风,纷纷堕下马来. 完颜定眼睁睁地看着毕再遇逃入城中,不禁怒发若狂,大喝一声,扬刀一指城头,手下弓骑手俱挽弓搭箭,往城头回射.这班金人箭手虽然比不得毕再遇神射,比之大宋官兵却远有过之,宋兵虽有城墙护体,仍有十余人中箭坠下城来.但宋兵胜在人多,箭落如雨,遮空而下,不过片刻,已有百十骑金兵落马身死.完颜定看仰攻不利,急敛兵退出弓箭射程之外,这才立住了阵脚.清点军马时,却已折了二百余骑,更是气恨交加. 毕再遇弃马登城,几名士卒将其引到杨震仲与吴曦面前.毕再遇弃了黑铁刀,便要涌身下拜.杨震仲急忙上前扶住,呵呵笑道:"免礼,免礼.毕兄弟,没想到你身手竟然这么好,真叫我老杨大开眼界啊!"毕再遇还未开口,一边吴曦问道:"金兵共来了多少人?其后是否还另有强援?"毕再遇喘息片刻,拱手答道:"金兵约有两千余众,他们直追了我数十里路,并不见有大批军马跟至,想来别无后援."杨震仲闻言大喜,双手互击,对吴曦道:"既然如此,咱们这便点兵出城,与金狗决一死战."吴曦尚沉吟未答,毕再遇已躬身道:"大人如下令出兵,便请以卑职为前驱."吴曦心下不乐,横了毕再遇一眼,道:"不可,金人全是骑兵,穷襄阳全城之马匹,也不过千余,马战难有胜算;如以步卒出战,胜则难以追及,败则难以逃归,还是从长计议为上."杨震仲听了,又觉有理,皱眉沉思不语.毕再遇看二人拿不定主意,便又开口道:"金兵远道而来,马力已疲,况且只顾追赶卑职,连早饭也未及吃完,体力必然难以支撑,正可出兵击之."杨震仲一拍大腿,道:"对啊!毕兄弟,真有你的!"正要下令,吴曦又摇头道:"不然,金兵未必会为了他一个人而追赶至此其定然另有所图,还是静观其变为是."毕再遇急道:"不可,一旦金兵养足了精神,战力恢复,我军再想战而胜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吴曦看毕再遇数次出言反驳,心中颇为不喜,暗忖道:"反正我又不是主帅,胜负也不关我事,任他出兵便了."将头转向一边,默然不语.杨震仲左看右看,终于大手一挥,喝道:"出兵迎战!"转头看了看毕再遇,道:"你累不累?"毕再遇挺胸道:"不累."杨震仲点头道:"那好,你跟我来." 杨震仲下了城楼,跨上战马,左右将早将他惯用的丈二点钢矛呈上前来.他看毕再遇所乘的青聪马已经累的口吐白沫,又被有箭伤,便令其换了马匹骑过.点齐了五百骑兵,三千步卒,鼓声中一声令下,城门大开.杨震仲当先跃马出城,毕再遇豪气满胸,一踢马刺,紧随其后冲出城门.大旗招展,城中兵马翻翻滚滚,涌出城去. 完颜定听得城中擂鼓,知道宋兵要出城应战,他正怕收兵后为胡沙虎所笑,不觉一喜.忙传令再退出一箭之地,容宋军出城布阵.金兵整夜行军,又追了毕再遇半天,大半早饭都未能吃完,早已经疲惫不堪,此刻一退再退,队形便略显凌乱. 宋军排开阵势,杨震仲越众而出,横执长矛,凝目望金阵中望去.看到完颜定身披大红战袍,手提金柄长刀,立于"完颜"二字大旗之下,不觉微微一凛.回顾左右,见毕再遇紧随于后,便开口道:"毕兄弟,带队那厮可能正是邓州金军的统领完颜定,如能将他干掉,金狗士气必泄,咱们便可乘机杀他个落花流水."毕再遇听了,胸中热血上涌,早将什么兵法,阵形等等忘得一干二净,紧了紧手中黑铁刀,跃马出阵,直奔完颜定而去,金军发箭阻止,却都被他横刀拍开,无一中的.杨震仲见毕再遇说上便上,倒吃了一惊,索性钢矛一指,摧动全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直杀将过去. 完颜定看宋军冲突而来,微微一声冷笑,令旗展处,中军稍却,任宋军冲近,两翼骑兵却杀上前去,两下合围,登将宋军的五百骑兵和其后的三千步卒分割开来.金兵本来就长于马战,如在平时,杨震仲这般以己之短,攻敌所长,非招至大败不可.但此时金兵人困马乏,宋军却是锐气正盛,双方一时斗了个难分难解.后面宋军步卒冲到,都持长枪朴刀,枪挑骑手,刀砍马足,杀声直冲云霄,已成了一场混战之势. 完颜定观望良久,看金兵难以取胜,不觉甚悔当初没多带兵马随行.如在平时,他自当派援兵斜刺里杀过去,但此刻身边只有十余骑贴身护卫,无将可遣,无兵可派,只得扬声叫道:"诸军听了,杀敌一人者,赏银十两;杀敌十人者,加官一级!"身旁的护卫亦同声高呼.当时女真族人并不甚多,难及宋人之百分之一,金军中真正的女真人甚少,倒以辽人,鞑靼人及汉人居多.各族混杂,作战时难免影响士气,带兵的金将往往便以重赏为饵,以激励兵卒奋勇杀敌.这一着果然奏效,金兵又鼓足了勇气,嗷嗷狂叫,死命向前冲杀,复挡住了宋兵的攻势. 毕再遇突入金阵,便欲直取完颜定.但此刻前后左右都是金骑,四下里都有兵刃袭到,更时不时有冷箭擦身而过,杀声盈耳,血肉横飞,便如置身于噩梦之中,哪里还能分辩完颜定的去向.远远望见扬震仲一杆丈二点钢矛上下翻飞,接连刺杀数名金兵于马下,当下鼓足了气力,一口黑铁刀舞的如同风车一般,四下里只顾乱劈,当真是风行草偃,挡者披靡,早不知已杀了多少金兵.正杀的痛快,忽瞥见眼角处有红袍闪过,知是完颜定,当即一声巨喝,黑铁刀当头便劈将下去. 完颜定见毕再遇跃马冲到,迎面一刀劈来,忙举刀相格.耳听"喀嚓"一声,手中刀杆已然两断,双手虎口亦震的鲜血长流.不由大叫一声,弃了断刃,伏鞍疾走.毕再遇哪里肯舍,奋勇追去,见有两名金骑抢上拦住,一刀便自当先那人胸口搠入,复将刀一挑,神力到处,那金兵所乘马匹鞍下的束带崩作两截,那金兵的尸体飞离了马鞍,直往人丛中落去.第二名金兵见毕再遇神力若斯,不禁骇得骨驰筋软,手中刀举起了竟然砍不下来.毕再遇不及收刀回转,便横过刀柄,"啪"地一声,将那金兵脑壳打的粉碎,不等那金兵尸身自马上跌下,又直奔完颜定而去. 完颜定看毕再遇追赶甚急,毕竟身为金军大将,却也临危不乱,取下鞍旁所挂长弓,张弓搭箭,奔毕再遇胸口便射.时两骑相距不过数步之遥,毕再遇只来得及避过了胸膛要害,那箭"扑"地插入右臂,他却看也不看,仍鼓勇前冲.完颜定抽出第二支箭,还未搭上弓弦,毕再遇已经抢到了身边.黑铁刀挟风斩来,待要闪避,却已迟了,那铁刀斜斜自他胸肋之间斩过,完颜定发出了半声惨叫,便自马上一头撞下地来.周围金兵见主将落马,无不骇然大叫. 六名完颜定的亲随见完颜定中刀落马,俱红了双眼,纵声狂吼,刀枪并举,直奔毕再遇杀来,大有舍命相拼之势.毕再遇一口黑铁刀展开来,黑光闪处,将迎面两名金骑劈落马下.余下四人却看也不看,仍恶狠狠地扑将过来.更有一人飞身离鞍,双臂大张,向毕再遇凌空扑到.看这班金人竟如此泯不畏死,毕再遇虽然不惧,却也不免暗自心惊.当下左手执刀,荡开攻来的诸般兵器,右拳蓄而后发,"砰"地击在那飞扑而来的金人胸腹正中.两力相碰,那金兵口中鲜血狂喷,向后倒飞而出,眼看难活.他还未落地,毕再遇刀光回转,又斩下了一名金兵的脑袋. 余下的两名金兵见同伴纷纷落马,却仍不肯后退.一人口中哇哇乱叫,手中刀不住往毕再遇身上乱劈;另一人跳下马来,却去搬动完颜定的尸身.毕再遇这才明白这几名金兵拼死而来,乃是为了抢夺完颜定的尸首.见他们如此忠心耿耿,毕再遇心中微有所感,但手下却丝毫不缓,挺刀将马上金兵刺死,再顺势斜斜劈下.马下那金兵尚未直起身来,已给一刀砍去了半边头颅. 时金兵尚有一千余人,主将虽没,但此次南下的金军乃完颜定亲自挑选,以女真人居多,除了有少数汉兵及辽兵离阵奔逃外,大多数仍负隅死战.毕再遇低头看完颜定已然死去,定了定神,大喝一声,挥刀又向战阵中杀去.城上吴曦见大局已定,也绰了家传雁翎刀,引了百余骑,下关参战.所余金兵本已被困,再被这股生力军一冲,立时便支持不住,只顿饭光景,便已死伤过半.余下数百金骑见再斗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这才分头向外冲杀.扬震仲与吴曦分兵截击,但仍有不少金骑突围而出,向北逃去. 扬震仲横矛端坐马上,见战场上再无一个金兵,不由哈哈大笑,振臂高呼道:"咱们赢了!"宋兵闻声,无不举刃相和.城上城下,大旗挥舞,一片采声.这一战宋兵虽也折了七八百人,但斩杀金邓州统领完颜定以下一千四百余众,缴获战马数百匹,实属前所未有之大胜. 第十一章:义结金兰1 睍莼璩晓 毕再遇跃马挺刀,还在四下里寻找金兵,正行间,斜刺里一条大汉骑马赶将来,手中钢矛沾血.毕再遇正待迎上去厮杀,却见是杨震仲提矛赶到,一口气松将下来,方觉手中黑铁刀沉重万分.他本已行了半夜,清晨也未吃饭,又被金兵追赶,再加上适才一场厮杀,早已经精疲力竭,全凭胸中一口猛气支撑着,方未感疲惫.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全身酸软,斜依在鞍上不住喘息,汗水和着血水凝在脸上,粘糊糊的十分难受,却也懒得伸手去擦. 杨震仲赶到毕再遇身边,哈哈笑道:"毕兄弟,咱们大胜了!"瞥见毕再遇右臂上斜斜插着一支羽箭,忙道:"你受伤了!"毕再遇淡淡扫了一眼右臂,随手将箭枝拔下,抛到一旁,道:"皮肉之伤,不碍事."放目远望,但见遍地都是宋兵和金兵的尸体,血流飘杵,残肢断矛,布满荒野.长风吹过,寒鸦低鸣,间或夹杂着数声伤者垂死的哀号.毕再遇从未见过这等景象,不禁全身为之一颤,口中喃喃道:"我们胜了么?"杨震仲不知他心有所感,随口应道:"是啊,我们胜了." 两人并骑而回,数队宋兵在战场伤来来去去,似在打扫战场.见有受伤的宋兵,便抬了入城;看到金兵伤者,却问也不问,一枪便刺将下去.毕再遇瞧得不忍,转头对杨震仲道:"杨大人,这些受伤的金兵已经是半死之人,咱们再加以屠戮,似乎不太恰当吧."杨震仲闻言一愣,颇为奇怪,看了看毕再遇,道:"毕兄弟,我看你在战场上倒也神勇,怎么现在却婆婆妈妈起来了?别说我军对金人残忍,你几时见过金人对我朝军民起过恻隐之心?"毕再遇情知金人素来凶暴,屠戮百姓,jiān yin妇女,杀害幼儿等等,数不胜数.杨震仲令手下如此报复,也是无可厚非之举,但看着垂死的金兵被宋兵一个个刺死当场,终是心下不忍,便叹了一声,垂首不语. 将近城门,吴曦骑了匹白马自一旁赶来,拿了一块不知从哪里撕下的衣襟,不住擦拭雁翎刀上血迹.看到毕杨二人联袂而至,便插刀回鞘,板起面孔,对毕再遇道:"咱们赢了这一场,固然可喜,但吴某还有些话,却不得不对你说."毕再遇忙抱拳道:"吴大人请讲."吴曦咳嗽一声,正色道:"适才你匹马突入敌阵,虽然勇武,但那只是匹夫之勇,杨大人未及布阵,便不得不麾兵向前.被金兵两下里一围,实是惊险万分,若非金兵早已疲惫不堪,那么这里躺的是谁家兵马,可就难说的紧了."毕再遇闻言一惊,思量之下,觉得吴曦所言甚有道理,如果日后自己带兵迎敌时,也是这般冒冒实实的冲出去大砍大杀,一旦落败,必将白白送掉手下将士的许多性命.当即改颜谢道:"吴大人教训甚是,卑职行事莽撞,实是惭愧万分!" 吴曦本不喜毕再遇,但见他的确有过人之勇,心中不觉亦起了结纳之意,又见毕再遇坦言谢罪,便微笑道:"教训二字哪里敢当,我也只是希望毕兄弟日后行事时能多加小心而已."杨震仲胜了这一仗,心中甚喜,也不理会他两人说些什么,顾自道:"这些先不忙说,咱们赢了这一仗,需得好好庆祝一番,才是正事."说着提高声音说道:"小子们,你们说是也不是?"最后这句话却是冲着返城的兵卒说的.众兵听了,哪还有不欢喜的,齐声应道:"是!"杨震仲唤过一名亲随,道:"去把完颜定那厮的鸟头给我割下来."哪亲随躬身应了,快马赶去.完颜定乃金朝大将军,衣甲华丽,一看便知,倒也不用多加解说."杨震仲复哈哈笑道:"咱们还要靠这金狗的头颅来换些赏钱哩!"吴曦和毕再遇看他兴高采烈,都受感染,不觉也破颜而笑. 三人到了城门外,毕再遇策马让过一边,让吴曦与杨震仲先行.吴曦看他谦恭知理,暗自点头嘉许.杨震仲却呵呵笑道:"毕兄弟,亏得你斩杀了金贼主将,咱们才能轻易获胜.你是咱们襄阳府的大功臣,你先请."毕再遇哪里肯依,正自谦让,城门内突有一骑如飞而出,快如白驹过隙.吴杨二人尚未看清楚来者是什么人,那马已奔到了毕再遇面前,马上骑者用力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方始停住脚步.只见来人红衣劲装,腰悬弯刀,俏脸融融,星目流波,正是辛小娥. 辛小娥连日奔波,又在统制府前苦苦守候,一颗心始终提的高高地,直至见着了毕再遇,方始放下心来.是日一夜安睡,直至红日东升,犹未醒来.正睡的香甜,却听门外"砰砰砰"打门甚急,辛小娥睡眼惺忪,愣怔了一会,方问道:"谁呀?大清早的干什么啊?"那打门的正是昨晚毕再遇嘱咐过的店小二,听得辛小娥犹未起身,苦着脸喊道:"我的姑奶奶啊,你睡的倒好.金狗子的大队人马都快杀到襄阳城下了,还是赶紧出城逃命去吧!" 辛小娥闻言一惊,霎时间睡意全无,忙着衣下床,草草梳妆一番,便推开了房门.见了那小二,劈头就问道:"我毕大哥他人呢?"那小二愁眉苦脸地道:"他倒好,昨晚便走了,逃过了这一劫.倒是留下了封信,让小的转交给小姐."辛小娥听了,不免发急,奔到毕再遇所住的客房门前,一脚踢开房门,果见房内空空如也,转头见那小二从怀中取出信来,当即一把抢过,拆开便读.谁想一看之下,却惊得呆了.寻思道:"毕大哥他往北而去,如果迎面碰上了金兵,那可怎生是好?"旁边那小二犹在絮絮不休,道:"这下可好!要是襄阳城被金狗子打下来了,大家全得玩完!"辛小娥哪里还顾得上听他说些什么,返身回房取了自己的兵刃包裹,快步到马厩牵了自家马匹,就地骑了,冲出了客店.那店中人人乱窜,乱成了一锅粥般,也无人拦住她算房饭钱. 奔到北门,只见城上城下,立满了宋卒,枪矛林立,正严阵以待.辛小娥还未赶到城门下,早有一队宋兵持枪拦住了去路,为首的军校高声喝道:"干什么的?快退回去!"辛小娥急急忙忙的道:"我有急事要出城!"那军校摇头道:"不行,城北金兵已在数里之外,马上就要开战.杨大人早有军令,四门紧闭,严禁出入,你快快回去吧."说罢将手一摆,左右兵卒不由分说,上前拉住了辛小娥的马缰绳,将其远远赶开.辛小娥空自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正在此时,忽然城门半开,毕再遇匹马单刀,奔入城内.辛小娥远远望见,不觉又惊又喜,正想出声招呼,却有几名宋兵上前,拥着毕再遇上城去了.辛小娥一夹马腹,就要上前,那军校急忙张臂拦在马前,怒道:"你这位姑娘到底想怎样?没听见已经开打了么?"辛小娥侧耳一听,果听得城外金兵齐声呐喊,想是她适才只顾盯着毕再遇,没有听在耳中.见那军校不肯让路,不由急道:"方才进城那人是我朋友,你快让开,我要过去见他."那军校上下打量辛小娥几眼,还未开口,忽听"嗖嗖"数声,几枝羽箭破空落下,显然是金军放箭.其中一箭正中一名宋兵的大腿,那宋兵"啊哟"一声,疼得大叫起来.那军校低眉一扫,转而怒视辛小娥,骂道:"你是不是想找死啊!快退回去,找地方躲起来."如不是看辛小娥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说不定早已一个大耳光抽了过去.辛小娥见空中犹不住有羽箭落下,只得策马退过一边,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了. 幸好金兵射了不久便收弓不射,辛小娥正要摧马上前,忽闻鼓角声声,一队队宋骑急奔而至,后面又是数队步卒,满满地立在街心,登时将辛小娥挤到了街边.辛小娥正自烦乱,遥见毕再遇随着杨震仲下了城楼,忙纵声呼道:"毕大哥!毕大哥!"如在往常,毕再遇自然早已听到,但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上阵杀敌,竟然充耳不闻.辛小娥连声呼唤,毕再遇始终不理.眼看城门大开,一队队宋兵开出城去,再也寻不见毕再遇的身影,辛小娥胸中一阵酸痛,两行珠泪已是夺眶而出. 宋兵出城,城门复又紧闭.辛小娥胸中气苦,暗道:"你便死在战场上好了!我再也不来睬你!"但毕竟放心不下,赌了会气,见左右宋兵都已奔上城头,四周再无人管她,便下了马,悄悄跟在众兵身后,登上城头观战.远远望见毕再遇在金军阵中纵横去来,如入无人之境,放心之余,却又隐隐感到一丝骄傲.她毕竟是少女情怀,见到情郎如此英勇,那自是芳心如醉了.待看到毕再遇身中完颜定一箭,辛小娥不由大叫一声,立时面白如纸.城上兵卒都转目而视,她也顾不上理会,快步下了城楼,回到自己马匹旁边,便想上马出城.无奈心慌脚软,接连几次都没能上得马背.好不容易上了马鞍,却听城头宋兵采声大作,犹如天塌地陷一般.辛小娥举头一望,见城上宋兵欢呼雀跃,争相奔下城来,知道是打了胜仗,但勿不放心,便伸手扯住了一名小兵,问道:"那个使黑铁刀的年轻人有......有没怎样?"语音发颤,生恐那小兵口出不吉之言.那小兵笑道:"他好端端地,嘿嘿,一刀砍了金军大将,厉害得很啊!"辛小娥芳心大慰,腮边泪水却如珍珠断线一般噗噗直落,好容易收住了眼泪,看看城门已开,径自跃马而出. 第十一章:义结金兰2 睍莼璩晓 毕再遇自与金兵遭遇起始,便将如何避开辛小娥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此刻迎面撞见,吃惊之余,不禁暗呼糟糕.还未及开口,已被辛小娥一把拉住.辛小娥左看右看,见毕再遇浑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实看不出适才那一箭中在何处.便颤声道:"你中了一箭,伤在哪里?"毕再遇笑道:"只是臂上受了点小伤,没什么打紧.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辛小娥不答,向毕再遇怒视片刻,陡然间却放声大哭,一边伸出双拳,在毕再遇胸口不住乱打.哭道:"都是你不好!把我一个人丢在城里,害的人家担心受怕.谁叫你回来的?怎么不死在外面啊?"毕再遇见她真情流露,心下感动不已,但转眼又见吴曦,杨震仲,还有许多宋兵都笑嘻嘻的围在左右,显然大感有趣,又甚觉尴尬,口中支吾道:"这个......辛小姐,咱们有话回客栈再说吧,这里许多人都在看着呢."辛小娥哭道:"让他们看好了,谁叫你......"话未说完,猛然省起自己身处数百宋军兵将之间,如此又哭又闹,着实不成体统,连忙揩泪收声.转头见数百双眼睛都含了笑意盯着自己,杨震仲更是捋着胡须呵呵大乐,登时面红过耳,低了头不敢出声,只恨不得脚下能有个地洞,能钻将进去才好. 杨震仲见辛小娥云鬓高挑,知她是未嫁之身,便笑着打趣道:"这位小姑娘是谁啊?倒也有趣."辛小娥听他发问,更加羞涩,将脸别过一边,垂首不语.毕再遇也红了脸孔,扭捏道:"这个......她是潭州辛大人膝下长女."杨震仲呵呵大乐,放声笑道:"难怪,难怪!果然是将门虎女,实有乃父的豪迈之风啊!"辛小娥一听这话,脸儿直红到了脖颈中去,更不接口,一夹马腹,径奔入城内去了,兀听得身后众人哄笑不已. 杨震仲收兵入城,传令众军大宴三日,以贺今日之胜,大小军兵听了,无不欢喜.回到统制府,杨震仲一边安排筵席,一边传叫幕僚,叫写捷报. 不多时,几个幕僚匆匆赶来.毕再遇定睛看时,其中一个竟然便是原辛弃疾麾下的同僚赵方.两人相见,自然又惊又喜,原来辛弃疾荐了赵方来此,杨震仲见其文武双全,就用在左右,以为打理政务.赵方听得便是毕再遇亲手斩杀了完颜定,更是欢喜不已.当下杨震仲便命赵方执笔,写奏折上报朝廷.赵方更不推辞,铺纸研墨,正要提笔,毕再遇忽俯身低语道:"赵兄,小弟身份低贱,上奏朝廷此等大事,小弟之名,便不提也罢."赵方只道他怕吴杨两人误会他贪图功劳,却不知他乃是怕泄漏身份之意.遂笑道:"毕兄弟不肯居功,当真令愚兄敬佩万分!"当下提笔在手,行不加点,洋洋洒洒地写了片千余字还多得报捷折子.折中将杨震仲和吴曦写的英勇无比,如何见大军压境而临危不惧,提一旅之师而破虎狼强敌等等,写的天花乱坠.末了又写道:是日格杀金邓州军都总管完颜定以下三千余人,缴获军资无数,全籁陛下洪福,方能有此大胜.云云. 赵方写完,搁过了笔,提起折子浏览一遍,转而呈于杨震仲.杨震仲接过看了看,明明识不得几字,却道:"好!好!写的不错!"唤过一名心腹小校,令其带了奏折和完颜定的首级,快马传至京师.待那小校匆匆离去,杨震仲方吩咐开宴,手下大小将校,一律在列.吴曦心思缜密,见杨震仲已将辛小娥忘得干干净净,便一扯他衣袖,附耳低言了几句.杨震仲听了猛省,回头问了毕再遇栖身的客店所在,又唤过一个丫鬓,嘱其转告自家内人,务必要将辛小娥请来,于内室别开一席好生款待,等等. 辛小娥快马奔回客栈,进房坐了,兀自感觉耳热心跳.坐了半响,不见毕再遇回来,想必是随杨震仲等人进统制府去了.欲前往相探,却又不敢,正自心烦意乱,忽听得门扉响动.转首一看,却是小二引着一个华服妇人和两个丫鬓走进房来.那妇人一脸福相,甚是和蔼可亲,见了辛小娥之面,上前便拉住双手,亲亲热热地道:"这位一定就是辛大小姐了,啧啧!长的恁是标致!"辛小娥给她说的不好意思,轻轻挣脱双手,道:"小女子正是,不知夫人您如何称呼?"那妇人呵呵笑道:"我是此间杨统制的内人,你不用夫人长,夫人短的叫我,叫我一声姐姐便可."辛小娥一听,明白定然是杨震仲让她专程来请,忆起城门前那一幕,不觉又红晕上脸,低了头轻声道:"原来是杨统制夫人,小女子失礼了."说着便盈盈施礼.杨夫人忙上前扶住,笑道:"快别这么称呼,如不嫌弃,我便叫你一声妹妹罢."辛小娥红着脸点了点头. 杨夫人道:"外子与吴大人,毕将军他们打了大胜仗,在府中开庆功宴,特地叫我来请妹妹过去.咱们是女儿家,在内堂另设一席,我和妹妹好生聊上一聊."她已知道毕再遇是辛小娥心中情郎,是以在其姓氏后冠以"将军"二字,以示敬重.辛小娥还未开口,杨夫人又道:"要是早知道辛大小姐来此,姐姐哪里还会等拙夫吩咐,早跑来看望妹妹了,也可早一日与妹妹相见."牵了辛小娥的手,道:"走,咱们这便过去."一边走,一边又吩咐那两个丫鬓道:"算房饭钱于店家,随便把辛妹妹的行李也一并携回府去."辛小娥忙道:"啊哟,这个却使不得."正欲自己掏钱结帐,杨夫人一把拦住,道:"这个妹妹就不用管了,到了襄阳府,姐姐做东是应当的.咱们快走吧,外面轿子已候了半天了."扯着辛小娥,快步出店. 辛小娥随着杨夫人来到统制府内堂,杨夫人令厨下整治了几样精致小菜,亲自把盏,陪辛小娥坐了.辛小娥听得大厅中吆五喝六,闹哄哄地,知道毕再遇等正喝的痛快,心欲一往相探,却苦于说不出口.杨夫人察言观色,已知辛小娥心意,遂起身道:"拙夫打了这个胜仗,一定会放量大喝,他一喝醉了酒就会胡言乱语,闹出不少事端.好妹妹,你陪姐姐过去看看可好?"辛小娥一愣,旋即明白了杨夫人的意思,不禁心生感激.但想起城门前众兵将都看到了自己和毕再遇的情状,终感羞涩,便道:"大厅中都是些男人,咱们去了,只怕不大好吧."杨夫人笑呵呵地道:"不妨事,咱们从后面角门进去,只在屏风后望上一望,他们绝计不会发觉."说罢扯着辛小娥便走. 离大厅尚远,便听得厅中许多人在高声叫喊,"好啊!""杨大人好棒!""再耍一趟!"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两人悄没声地走进大厅,立在屏风后偷偷向外张望,只见众多将校都已喝得东倒西歪,吴曦和毕再遇也都是满面红光,杨震仲却手执丈二点钢矛,在厅中正舞得起劲.辛小娥看杨震仲脚下蹒跚不已,微感担心,便回头道:"姐姐,杨大人看来已有酒了,还在那里舞枪,不碍事么?"杨夫人却满不在意,道:"没事,他这是老毛病了.每天五更起身练枪,倒是雷打不动."说着微微一笑,续道:"今天打了胜仗,又乘了酒兴,启有不舞上一趟之理?"辛小娥想起毕再遇也是练功甚勤,这一点倒与杨震仲颇为相合,不觉也抿嘴一笑.再往厅中看时,杨震仲一趟枪已经使完,正仗矛而立.须发怒张,威风凛凛,众将校更加是采声如雷. 杨震仲也有了七八分酒意,收了势,顺手把点钢矛抛与近旁的一名小校.那小校忙双手接住,但钢矛来势沉重,接连后退数步,方始站定.原来杨震仲的丈二点钢矛也有三十余斤重,换了寻常人等,休想使得圆转.杨震仲意犹未尽,晃了晃头,大声道:"毕兄弟,你也下场来,把你那黑铁刀也使上一路,给弟兄们瞧瞧."毕再遇虽也已喝得半醉,神志却尚清醒,闻言起身谢道:"这个却不敢,卑职怎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杨震仲将头摇了又摇,道:"不行,不行,你能斩杀完颜定,必然有过人之能.这个......我今天定要看看你的身手,到底怎生了得."不待毕再遇回答,径挥手向一旁的将校道:"快去,把毕兄弟的刀给我拿过来,快去!"两名兵卒转身奔出. 无一时黑铁刀取来,杨震仲却抢先执了,谁想入手一沉,险些便脱手掉落,幸好他抓的甚紧,方不至出丑.杨震仲定了定神,看了毕再遇一眼,惊道:"好重的家伙!这比俺老杨的点钢矛可沉重多了!"持刀立了个门户,便舞将起来.不料方使了几个回合,便觉得心跳加剧,出刀收刀间均感转动不灵,忙收了势头,调匀呼吸,心中却颇不服气,转头对毕再遇道:"好兄弟,这家什你怎生使的动?快下场来,老杨跟你比试比试."众将校听得统制大人要和毕再遇比武,均感有趣,乘了酒兴,无不高声叫好. 吴曦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他与杨震仲交情甚好,除了二人意气相投之外,另有一部分原因便是杨震仲有过人之勇,纵观大江南北,几无出其右者.今见毕再遇勇武犹有过之,更有意接纳,亦想看毕再遇一展身手.看他摇着双手只是推搪,便极力撺掇道:"毕兄弟,怕些什么?又不是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只不过是点到为止么."看毕再遇仍犹豫不决,心生一计,转头对杨震仲道:"罢了,罢了,毕兄弟怕败于你手,坏了名头,是万万不敢下场的."毕再遇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又被了五六分酒,听了这话,便坐不住,抱拳道:"如此我便陪杨大人使上几路便了."杨震仲哈哈大笑,连声叫好.屏风后辛小娥听了,不觉微微一惊,生怕二人酒后失手误伤了对方,转头见杨夫人兀自笑眯眯地不惊不乍,这才勉强收摄心神,回首观看. 第十一章:义结金兰3 睍莼璩晓 杨震仲待毕再遇下了场,将黑铁刀递过,自一旁接过了自家的点钢矛,后退两步,将钢矛一摆,道:"毕兄弟,请."毕再遇也退后两步,躬了躬身,道:"杨大人先请."吴曦和众将领都怕看不真切,纷纷起身围观,屏风后辛小娥反而瞧不清楚.一旁赵方高叫道:"杨大人,刀枪无眼,不如你们换了木刀木枪再比试吧,以免稍有损伤."杨震仲斥道:"胡说!俺老杨正要试试毕兄弟的黑铁刀,换了木刀还有什么意味?"他知道毕再遇绝不会抢先出手,当即将钢矛一摆,斜刺毕再遇左肩,口中道:"毕兄弟,接着."毕再遇单手执刀,斜斜一格,任矛尖沿着刀柄滑下.却听"啪"地一声,两块铺地青砖被钢矛击的四分五裂.毕再遇见状一惊,知道杨震仲非同一般,当即打起精神,还了一刀.一时间大厅中枪影闪烁,刀气纵横,围观众将恐被误伤,忙不叠的纷纷退开,厅中登时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方. 杨震仲钢矛横扫直刺,着着进逼,刀矛相撞间,察觉毕再遇劲力与自己相差仿佛,心中暗道:"原来你也只是这般."当下大喝一声,点钢矛举在半空,向毕再遇迎头击落.毕再遇道声:"来的好!"挺刀横向一格,只听"当"的一声大响,直震的杨震仲双手虎口生疼,两臂也隐隐发酸,几乎便握不住手中点钢矛.抬眼看时,毕再遇却面色如常,浑若无事.杨震仲心下骇然,忖道:"我这一击少说也有数百斤力道,他居然能正面硬接,当真了得!"心中颇为不甘,当即再大喝一声,身形旋了一旋,点钢矛挟风直刺毕再遇前胸.这一刺杨震仲苦练十余年之久,可洞穿大树,或连破七层木盾.便是寻常铁盾,也挡不得这雷霆一击.辛小娥见这一矛威猛凌厉,惊的花容失色,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知不妥,忙掩住了嘴巴.幸好厅中众将都在聚精会神的观战,无人觉察. 毕再遇见这一矛当胸刺来,凌厉无匹,亦不禁为之动容.微微侧身,让过了来势,铁刀回旋,使刀背往杨震仲矛杆上砸去.杨震仲一矛出手,心中却颇后悔,生怕毕再遇抵挡不住,若中了这一矛,那便非死即伤.看看毕再遇侧身避开,心下大喜,尚未收势,猛见黑影一闪,"呛"地一声,双手剧震,点钢矛亦拿捏不住,脱手横向飞出,越过围观众人头顶,"砰"地撞在了厅中的花墙上,震的屋顶灰尘簌簌而落.杨震仲心下沮丧,心道:"在众多手下面前被击飞了兵刃,这回丢的人可大了!"但他性情粗豪,又甚爱毕再遇勇武过人,只沮丧了片刻,转瞬间便又换过了笑脸.正要开口认输,却见毕再遇也是两手空空地站在当场,黑铁刀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刚才两人刀枪相交,双双震飞了出去.杨震仲又惊又喜,忙道:"毕兄弟,你没事罢?"毕再遇摇了摇头,拱手微笑道:"杨大人武艺绝人,再遇佩服."围观众将呆了片刻,这才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 适才毕再遇格飞了杨震仲的点钢矛,旋即脱手放刀,任黑铁刀顺着那一震之力斜飞而出,却是落于围观人墙之后.他见机甚快,撒手放刀只比杨震仲钢矛脱手慢了仅仅一瞬,连围观众将及屏风后的辛小娥都瞒过了,杨震仲自是不知,只道两人兵刃是同时脱手.一旁观战的吴曦却瞧的分明,他知道毕再遇此举是为了顾全杨震仲的颜面,当即大步走近,一左一右,牵了二人的手,哈哈笑道:"两位一般的好身手!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场比试,却是不分胜败."杨震仲双手齐摇,道:"不,不,毕兄弟肩上有伤在先,这场比试,老杨实是输了."毕再遇笑道:"再遇岂敢以胜出自认,适才杨大人那当胸一刺,再遇至今思之犹有余悸."三人对视一眼,同时呵呵大笑. 杨震仲看毕再遇勇武雄壮,却又谦恭知退,心甚悦之,胸中突发奇想,开口道:"吴兄弟,毕兄弟,咱们三人意气相投,索性今日便在此结为兄弟,却不是好!"吴曦闻言一愕,尚未回答,毕再遇已摇手道:"这个......卑职身份地位跟两位大人相差太远,万万不敢高攀."杨震仲乃襄阳府统制,身份与辛弃疾等同,吴曦之父吴挺吴老将军乃川西节度使,更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而毕再遇只不过是一小小提辖使,乃不入流的小官,与吴杨二人自不可同日而语.屏风后辛小娥与杨夫人闻言也都是一愣,杨夫人听得丈夫以堂堂一府统制之尊,竟然要和一个小小的管军提辖结拜,甚觉荒唐,不禁掩了嘴轻笑不已. 看毕再遇婉言推拒,杨震仲心下不喜,转头问吴曦道:"吴兄弟,你怎么说?"吴曦意下踌躇,暗忖道:"毕再遇功夫再好,毕竟只是一介小小提辖.我如和他结为兄弟,不为天下人所笑么?"但转念又想道:"古人折节下士,燕太子丹与布衣荆轲相交以友,便得荆轲以死相报.今日我与毕某结拜,他日不也可将其收为己用么?更何况这二人俱为当世勇将,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此便拜上一拜,又有何妨?"心中盘算已定,方破颜笑道:"吴某心中早有此想,只是未敢出口而已.杨大哥既然也有此意,兄弟自然高兴不过!"杨震仲见吴曦低头沉思,心甚不乐,只恐他也出言拒绝.听得吴曦极力赞同,不由大喜,转头对毕再遇道:"毕兄弟,你要再不同意,可就是瞧不起俺兄弟二人了."毕再遇见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若再推辞必然会伤了和气,只得笑着拱手道:"既然两位大人如此看重小弟,小弟自当追附骥尾,共襄义举."杨震仲哈哈大笑,高兴的满脸放光,回顾左右,一叠声地叫道:"取果品,摆香案,快!快!" 待香案摆好,三人联袂跪了,刺指出血,滴于一个大海碗中.一名小校捧了海碗,倾了三碗酒,分与三人.三人举碗,齐声誓道:"我杨震仲,吴曦,毕再遇三人,今日结为异性兄弟.自今以后,福祸共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者,人神共弃!"说罢举碗饮干.序齿排班,杨震仲三十有五,是为长兄;吴曦今年三十一岁,次之;毕再遇二十一岁,年纪最幼,自是小弟了.拜礼已毕,三人站起身来,执手大笑,欢喜无限.屏风后辛小娥瞧在眼里,也暗中替毕再遇欢喜不已. 是日,三人与襄阳众将开怀痛饮,直闹至三更时分,方才散席.杨夫人陪辛小娥吃过了饭,又闲聊一会,便着人收拾了一间干净客房,请辛小娥歇了. 龙延常与纥石烈安北各自率兵返回邓州,见过了胡沙虎,俱言宋兵赢弱,不堪一击.胡沙虎连日来不见完颜定军有片言传回,心下早感不安,便敷衍几句,各自wèi劳一番,一面另行派人去打探完颜定军的消息. 次日清晨,胡沙虎起得身来,正在帐中安坐,忽听外面人喊马嘶,乱成了一团.胡沙虎皱了皱眉,还未起身,一名金兵已飞奔入帐,高叫道:"禀将军,完颜大将军所率军马吃了败仗,退回来了."胡沙虎虽已隐隐料到完颜定出兵必然不甚顺利,但听了败报,仍不免吃了一惊.忙快步出帐,举目望时,见营中空地上约有二三百名金兵牵了战马,垂首而立,俱是满身灰尘,衣甲不整.营外尚有败兵不绝涌入,全无队形可言.胡沙虎见了这等情形,恼火之余,却又隐隐感到一丝得意.完颜定虽只比胡沙虎高了半级,但平素骄横自矜,向来不把胡沙虎放在眼里.胡沙虎纵然不满,但对方是自己上司,不好开罪,只有忍气吞声.今见完颜定兵败,自然暗中高兴.忖道:"早叫你多带些兵马来着,你偏偏不听,此番大败而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当下胡沙虎默不作声,静待完颜定入营.哪知等了半响,营外早已不见再有败兵回营,完颜定却仍然踪影全无.这时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都已经出帐,四处寻不见完颜定,便问道:"怎地不见大将军人影?"胡沙虎摇头不语.看众败兵个个蔫蔫的低着头,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胸中怒火不禁腾腾而起,厉声喝道:"完颜都总管哪里去了?"众败兵个个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应. 胡沙虎怒火更盛,踏上两步,又厉声喝问道:"完颜大将军在哪里?"过了片刻,一个什长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将军话,完颜大将军他......已经战死在襄阳城下了."胡沙虎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不觉退了半步,道:"什么?"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四目相对,也都甚感惊骇.自宋金隆兴议和至今,双方约三十年不再有大规模的战事,小股摩擦虽然不断,但都不过是百十人甚至几十人的伤亡.这次襄阳一战,除了有一千多兵卒丧命之外,连行军都总管完颜定也战死沙场,实属前所未有. 龙延常看众败兵马背上并未背负尸首,便问道:"尸首呢?大将军的尸首呢?"那什长垂首道:"尸首没能夺回."龙延常冷哼一声,目中杀气忽现,手按刀柄,冷冷道:"大将军的亲卫队呢?给我站出来."过了半响,并无一人出列.那什长又道:"大将军的贴身卫队抢夺尸身未果,都已随大将军去了."龙延常恨恨地盯着他,道:"那你们呢?你们都干什么去了?"那什长垂泪道:"宋兵人数众多,咱们实在冲不过去,兄弟们越打越少,实在没办法,这才......"胡沙虎看众败兵身上大都带伤,或被刀斫,或被箭创,更有人伤处仍有血水在不绝涌出,不觉心意稍平,见龙延常仍意犹未舍,便摆手道:"算了,让他们都下去吧."龙延常这才无话. 胡沙虎遣散众兵,返身回帐,胸中郁郁不乐.此番完颜定兵败被杀,连尸首也没能夺回,实在是大金朝的奇耻大辱.完颜定欺敌而亡,那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但日后皇上如果查问下来,追办败兵之责,自己身为邓州同知都总管,军中地位仅次于完颜定,自然是脱不了干系.思索良久,提过笔来,便写奏折,将完颜定骄横欺敌,不听自己苦劝,最终招至此败等原因写了个明明白白.写完后交于一名心腹,着其快马送往中都,方始定下心来. 第十二章:各奔东西1 睍莼璩晓 毕再遇在襄阳统制府呆了十多天,心下挂念辛弃疾所附重任,便不欲再行逗留.将黑铁刀在军械库存了,又去向杨震仲与吴曦道别.杨震仲知道毕再遇重任在肩,见他不说,也就不好追问,亦知不可再行挽留,遂备了二百多两银子,送于毕再遇路上花用,又同吴曦一起将毕再遇送出城去.辛小娥见毕再遇行将远离,虽依依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只得跟了三人,也出了城. 四人四骑,出了襄阳城,便往北去,一路款款而谈,不知不觉间已走出了十余里.毕再遇看三人兀不肯回转,便抱拳道:"大哥,二哥,千里送行,终需一别.今日小弟虽然远行,但日后自有相见之期,还是请回罢."杨震仲与吴曦想到毕再遇今日一去,不知何日方能回转,均觉伤心,但不欲毕再遇看了难过,当下强作笑颜,嘱咐毕再遇一路小心,切不可意气用事,与人相争等等.毕再遇见两位兄长情意切切,心下也自感动,强忍了泪水,频频点头答应.吴曦转头看辛小娥策马立在一旁,双目中泪水盈盈,知她心中定有千言万语,要说与毕再遇知道,只是碍着二人在旁,开不得口.回顾杨震仲仍执了毕再遇双手说个不休,忙伸手一扯杨震仲衣袖,使个眼色.杨震仲这才明白,便勒马退开.吴曦拱了拱手,道:"三弟,你沿途多加小心,哥哥们先回城去了."毕再遇点头道:"小弟省得,两位哥哥请回罢."吴曦又冲辛小娥略一点头,与杨震仲并骑而回.远远地兀听杨震仲高声叫道:"三弟,日后回来时定要先回襄阳来,千万记得!"毕再遇含笑应了. 目送二人去的已远,毕再遇方转头对辛小娥道:"辛小姐,我这就要去了,你也请回罢."辛小娥见他和吴杨二人称兄道弟,说的着实亲热,和自己说话时却总是将"小姐"两字挂在嘴上,简直就是把自己当做了外人一般,心下气苦,眼泪便止不住一滴滴地掉将下来.毕再遇误以为辛小娥是临别伤感,忙劝道:"辛小姐,待我回来之后,定会前去拜见辛大人,又不是相见无期,快别哭了!"辛小娥听他仍是一口一个"小姐"的称呼,不由更加着恼,含泪嗔道:"总是小姐,小姐,的乱叫,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么?你是傻子啊!"毕再遇心头一热,这才明白她因何流泪气苦,想起先前襄阳城下那一幕,胸中的万丈豪情顿时化为了满腔柔丝,虽遭责骂,心中却甜甜的甚是舒服.当下策马靠到辛小娥身边,柔声道:"小娥,总之是我嘴笨,不会说话,你就不要再哭了."辛小娥初闻毕再遇如此相称,不觉既羞且喜,但转念一想,两人分手在即,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相见,不觉又泪下如雨.忽尔纵体入怀,伏在毕再遇肩头,放声哭道:"你这一去吉凶难卜,不如还是别去了吧!"毕再遇从未近过女色,这时软玉在抱,脂香袭人,脑中不由一片混乱.愣了半响,方始清醒.轻轻挣脱辛小娥搂抱,摇头道:"那不成的,此行乃令尊亲自托付,事关社稷民生,于公于私,我都非去不可."辛小娥自知无法令毕再遇回转,垂了头只是抽泣. 见辛小娥哭的如带雨梨花一般,毕再遇心甚怜悯,伸手轻轻握住辛小娥双手,轻声道:"辛妹,你放心就是,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你......你就回去吧."辛小娥虽然难舍,但更知难留,便揩了泪水,抬头道:"我再送你一程."毕再遇无奈,只得点头答应.断桥流水,枯树昏鸦,两人并骑缓缓向北而行,一时间却都默默无语. 再走了约一个时辰,已近午时.毕再遇看道旁不远处有几间残破的草房,虽然久经风霜兵事,只剩下了几堵残墙败垣,但亦可抵御风寒,便道:"辛妹,我们去那边歇一会吧."两人走近,下了马,毕再遇自马背上取下携带的草席,让辛小娥坐了,又取出干粮,与辛小娥分食.辛小娥胸中烦乱,食不下咽,吃了几口便不再吃,默然片刻,忽抬头道:"毕大哥,我和你同去可好?"毕再遇吃了一惊,手中的面饼都险些掉在地下,忙摇着双手道:"这个万万不行!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怎可带了你同行?再说,万一你路上有甚闪失,日后却叫我如何去见辛大人?"辛小娥默默不语,目中泪水却又盈盈欲滴.毕再遇瞧在眼里,胸中亦不自禁地难过,垂首沉思半响,终于抬头道:"辛妹,再遇虽然鲁钝,却也不是木石之人,你的一片情意,我又岂能不知?但毕某乃待罪之身,实在是无福领受.所以,你的一番深情厚意,再遇只能来生才能报答了." 辛小娥大为吃惊,抬起头来,愣愣地盯着毕再遇,愕然道:"什么?你说什么?"毕再遇将脸转到一边,不敢看辛小娥的面孔,口中却道:"辛妹,希望自今以后,你切勿以再遇为念.俗语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但愿你能找到一个胜过我百倍的男子.何况辛妹你丽质天成......"话犹未完,忽听"啪"地一响,脸上已*辣地着了一记耳光.抬头看时,辛小娥正立于面前,气得浑身乱颤,右手高高扬起,又拟一巴掌扇来.毕再遇叹了一声,索性闭上了双眼,任她发泄.他一路上前思后想,终觉与辛小娥缠绵相恋甚为不妥,其父毕进的谋逆重罪尚未开释,如果他与辛小娥共结连理,那岂不等于害了辛弃疾全家.是以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口说明,以绝辛小娥之望. 辛小娥打了毕再遇一记耳光,心中却甚后悔,看看毕再遇面颊已经高高肿起,不由更是心痛,便收手问道:"什么待罪之身?你把话说清楚些."毕再遇意下踌躇,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辛小娥怒道:"你今天不说明白,我绝不放你离开襄阳城!"其实二人离襄阳城已有三十余里,只是辛小娥急怒之下,未曾顾及.毕再遇见辛小娥苦苦相逼,只得横下心来,道:"那好,我全都告诉你便了."当下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辛小娥,连其父是朝廷重犯,庐山之行认出了仇敌朱熹等事,也一并告知.末了又续道:"家父罪名尚在,再遇万万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连累了辛大人全家!辛妹,希望你能体谅." 辛小娥起初甚为气恼,待到听完,满腔怒气早已烟消云散,胸中自然生出了万般柔情.寻思片刻,道:"毕大哥,毕伯伯谋刺秦桧,乃是为民除害,为国杀贼的壮举.虽未成功,却也得天下共仰.现在朝廷早已经追复岳元帅官职,想来为毕伯伯昭雪之日也已不远.至于老贼朱熹,多行不义,日后定有报应,毕大哥万勿以为忧."停了片刻,一咬下唇,又道:"毕大哥,你要去便去罢.总之,你一日不回,我便等你一日;一年不回,我便等你一年;一生一世不回,我便等你一生一世!"毕再遇看辛小娥虽然全身发颤,但目光坚定,双拳也攥的紧紧的,显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方说出适才那句话来.不由得激动万分,执了辛小娥双手,颤声道:"辛妹,我......"胸中既酸且热,满腹话语却说不出口来. 寒风瑟瑟,落叶纷纷,两人执手而立,胸中心潮起涌.过了许久,辛小娥抽出手来,自鬓边拔下了一支青玉钗,递在毕再遇掌中,道:"这钗儿是我娘给我的,你带在身边.日后想起我时,便拿出来望上一眼."毕再遇举起一看,见玉钗刻成一支展翅欲飞的凤凰模样,虽是寻常青玉所制,但刀工精良,活灵活现.知道是定情之物,便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欲取物转赠,却苦于身边别无长物,转念一想,自颈中取下了那枚无时不在的黄铜符节,双手付于辛小娥,颤声道:"辛妹,这是先父的遗物,今日便交付于你."辛小娥伸手接了,着掌温暖,兀自带有毕再遇的体热,鼻中忽地一酸,忙别转了头,道:"毕大哥,天已不早,你这便去吧."毕再遇心情激dang,翻身上了马,看辛小娥仍别了头不肯转过身来,知道她是怕自己看见她落泪,便硬起心肠,道:"辛妹,我去了."马鞭一挥,那马长嘶一声,马蹄踏踏,奔北绝尘而去.马背上回眼望时,辛小娥裙带飘飘,兀自别转着身立在断墙之间. 辛小娥听蹄声去的已远,方回过头来.含泪相望时,唯见草木萋萋,荒原无际,毕再遇早已踪影全无. 第十二章:各奔东西2 睍莼璩晓 吴曦与杨震仲回到襄阳统制府,正在堂上闲聊,一名小校匆匆而入,行了礼,道:"吴大人,川中那边来人了,说有急事求见."吴曦只道是有家书送到,便点点头,道:"叫他进来吧."那小校返身而去,不多时,引着一个约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走进堂来.那汉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几认不出本来面目.吴曦定睛仔细一看,方看出是父亲的贴身护卫董镇,不由微觉奇怪,寻思道:"董镇向来不肯离开父亲半步,今日怎么跑到襄阳来了?"便问道:"是老董啊,家中出了什么事?怎么搞的灰头土脸地?"那汉子正躬身行礼,闻言抬头道:"回长公子,老将军病危,特命小的来请长公子速速回川."吴曦猛吃一惊,霍地站起身来,道:"你说什么?" 董镇直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吴曦听得仔细,不禁方寸大乱,搓着手只是道:"那怎么会?那怎么会?"杨震仲看董镇口唇干裂,双眼中也都布满了红丝,显是沿途不敢逗留,一路急奔而来.便顺手递过一杯茶水,道:"不用急,喝了这杯水,慢慢说来."董镇正感干渴难当,当即伸手接过,一口吞尽.抹了抹嘴,复道:"老将军近日来恐怕金人乘我朝皇位更替之时越境生事,勤于察看军务,偶染风寒,不想就此不起.请长公子快快启程,万勿耽搁!"吴曦见董镇催促甚急,显然父亲病得着实沉重,心中愈发着急.急忙令人收拾行李,一边又同杨震仲道别.杨震仲与吴曦情若手足,心中也不自禁的代他难过,令手下备了干粮盘缠,一边嘱吴曦不必担心任上事务,一边又亲自将他送出城去.吴曦更不多说,别过杨震仲,带了二三十名亲随,望川中急赶. 两名兄弟于一日之内分别离去,杨震仲心中怅然不已,在城外兀立良久,闷闷地回了统制府.一头担心吴老将军的病况,一头又担心毕再遇的行程,接连数日都无心理事. 一日,杨震仲又吩咐手下摆上酒菜,自家饮酒消愁.方饮了数杯,一名小校腾腾腾跑将进来.杨震仲甚感不快,沉了脸喝道:"你这厮鸟,没见老子正在饮酒么?找打啊!"那小校却面带喜色,急急道:"禀将军,大喜事!京师来人宣旨来了!"杨震仲一听,不由喜出望外,以为这次打了大胜仗,定是朝廷派人来下旨慰劳,只是没想到竟会这般快法.呆了一呆,忙命手下去准备香案,自己又急急忙忙地换上了全套甲胄.一切准备停当,方吩咐鸣炮奏乐,迎接天使. 杨震仲率领众将毕恭毕敬地立于中庭,那宣旨官带了几个随从昂然而入,居中一站,朗声道:"皇上有旨,着襄阳府统制杨震仲跪接."杨震仲忙率先跪下,赵方等一班随员也都跟着跪了.那宣旨官徐徐展开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即位之始,便闻襄阳大胜,初心甚慰,以为尔等忠勇可嘉......"杨震仲听得满心欢喜,后面的几句话便没听在耳中.赵方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心思细密,却隐隐觉得弦外有音.凝神倾听时,只听那宣旨官续道:"然而朕方嗣大位,正欲结好上国,共享太平.尔等擅开边衅,涂炭生灵,一旦金国兴师问罪,尔等将置朕于何地耶?又将置万民于何地耶?"竟把杨震仲骂了个狗血淋头.众将领听了,无不瞠目结舌,既惊且怒. 杨震仲这时节方回过神来,顿时目瞪口呆.又听那宣旨官满口尽是责难之辞,责备自己不该草率出兵,更不该斩杀完颜定,获罪上国,等等.末了又读道:"今念汝等一片忠心,不予追究.如有再犯,定诛不赦!钦此."那宣旨官读完了圣旨,便即换了一副颜色,笑嘻嘻地道:"杨大人,皇上宅心仁厚,不加怪罪,你还不快叩谢天恩."杨震仲早气的满脸通红,也不叩头,霍地站起身来,一把夺过宣旨官手中圣旨,便要往地下摔去.那宣旨官吃惊不小,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干什么?"赵方见杨震仲举止失度,忙抢上一把抱住,道:"杨大人,万万不可!"杨震仲盛怒不休,挣扎道:"你给我滚开!"赵方急忙俯耳道:"杨大人,您的身家性命全系于大人您的一念之间,万万不可鲁莽行事!"这句话如同冷水浇头,杨震仲登时便冷静下来,长叹一声,跪倒在地,勉强道:"臣杨震仲,叩谢天恩." 那宣旨官面孔拉的老长,冷冷道:"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雷霆雨露,俱是圣恩,我们做臣子的怎可有怨愤之心?"杨震仲低头不语.赵方上前代答道:"杨大人被了五六分酒,言行有失检点,还请大人多多包涵."一边转首吩咐小校道:"快去摆酒,为大人接风洗尘."那宣旨官冷哼一声,道:"免了吧,下官受了如此礼遇,自当返京禀报圣上,还喝什么酒?洗什么尘?"说罢迈步便走.赵方大急,忙上前一把扯住,陪笑道:"大人好不容易方来得一趟,好歹也得让杨大人稍尽地主之谊不是?"向旁边一名将官使个眼色,那将官心领神会,忙转身飞奔而出. 不多时,那将官回转,手中托了个木盘,上面用布幔盖了.赵方接过,笑道:"这是咱们杨大人的一点小小意思,望大人能赏脸收下."见那宣旨官不接,便转手递于其随行的一名随从.那宣旨官见随从托盘入手时手肘一沉,便知托盘中盛的乃是黄金而非白银.不觉回嗔作喜,道:"杨大人酒后无度,这个......情有可原,何况圣上天性仁厚,定然不会追究,大人便放心好了."赵方这才松了口气,转头见杨震仲仍低着头不言不语,便伸手轻轻一扯他衣袖,提醒道:"杨大人."杨震仲这才站起身来.赵方道:"想必酒席已经备好,大人,咱们里面请,让下官敬大人三杯."杨震仲也强打精神道:"请,请." 诸人入席,请那宣旨官上坐,杨震仲,赵方,及两员偏将坐了相陪.赵方叩问那宣旨官姓名,却是姓崔,表字敦诗.赵方及那两员偏将轮流频频劝酒,不多时,便将那崔敦诗灌的醉眼迷离.崔敦诗摇头晃脑,乜斜着眼笑道:"兄弟离京之前,留丞相还交代了一件要事.本来兄弟是不打算说了,但看在各位殷勤招待的份上,就告知各位便了."赵方问道:"什么事?"崔敦诗神秘兮兮地道:"兄弟离京时,留丞相特地安排说:务必要要杨大人寻回完颜将军的尸体,以便送返金境安葬."杨震仲勉强陪席,一口气已经憋了半天,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欲开口喝骂,却又知不妥,便双眼望天,冷冷地道:"寻不着啦,金狗子的尸首早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了."其实宋兵并未放火焚烧金兵尸体,而是掘了一个大坑,堆在一起埋了.寒冬时节,料想尸体并未腐化,如果真个去寻,尚能寻得回来.赵方知道杨震仲胸中不快,这才有意作对,但话已出口,不好再行更改,只得陪着笑脸道:"那完颜定的尸首早已烧的只剩了一堆骨灰,如何还寻得回来?还请崔大人在丞相面前美言一二."崔敦诗胸口拍的山响,口沫横飞地道:"没问题,此事包在兄弟身上便了."赵方心中对崔敦诗甚为睥视,暗想道:"你只不过是看在那二百两黄金的面子上而已."口中却道:"如此劳烦大人了." 好不容易将崔敦诗劝的酒足饭饱,赵方起身送其出府,又安排了几名兵卒,将崔敦诗送至驿馆安歇.方转身回府,便听得杨震仲在堂上大发雷霆,骂道:"日他娘!什么东西!老子在前方流血拼命,受了皇上责骂不说,还得受这厮的腌臜气!"赵方快步入内,见杨震仲满面通红,须发皆张,正坐了呼呼喘气,一桌酒席已被打的稀烂.两员偏将站在杨震仲身边,也都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赵方正欲开口相劝,杨震仲忽地伸手自头上摘下头盔,"啪"的一声掼在地上,又骂道:"奶奶个熊!老子不干了!"杨震仲行伍出身,以他的性情,本来万难做到统制一职,但昔年京镗使金,杨震仲随行护卫,京镗见他夜间习武,一杆点钢矛使得风雨不透,甚是惊异,返京之后,特地奏于孝宗,这才将杨震仲提拔了上来.杨震仲感念圣恩,誓当戮力报效,不料孝宗刚刚退位,朝风便已大变,心中自是万难承受. 赵方上前劝道:"杨大人万不可作此想.皇上为群小所蔽,一时失察,才会下旨责备.但此番大胜之威怎可抹杀?日后必有公论.大人怎可因此而萌退意."杨震仲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劝我,日他娘!金狗子在城下耀武扬威,还不准老子迎战,难道让老子瞪大了眼睛看金狗子烧杀抢劫不成?他***!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赵方见杨震仲气得口歪眼斜,知道他是个粗人,必须服之以理,便徐徐道:"杨大人,卑职以前在潭州辛大人麾下,督教飞虎军骑兵,您可知辛大人为何要荐卑职来此?"杨震仲瞪着双眼道:"为什么?"赵方道:"因为辛大人早已经预料到朝局有变,恐怕飞虎军将被遣散.他深知大人您忠勇为国,又见赵某尚有几分薄才,这才特地将赵某荐至大人麾下,以留有用之身,为国效力."杨震仲哼了一声,道:"打仗也不让打,还效甚鸟力?"但听得辛弃疾对自家如此推崇,心中自然高兴,面色也就缓和了几分.赵方又道:"辛大人已经两度遭贬,此次上京,料来亦职位难保.如此算来,已经是三次被削职了.然而辛大人何以被削职后却屡次东山再起?杨大人您可知道?"杨震仲拧着眉毛想了片刻,却答不上来.便皱眉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赵方微微一笑,道:"杨大人,辛大人只所以数度出山,乃是因为他为官一天,便能为社稷,为百姓,多出一份力."转头目视杨震仲,朗声道:"勇武如大人您者,立于襄阳,便如同在金人面前立起了一道铜墙铁壁.金兵此番折羽而归,日后若再想入寇,可就要权衡一二了.是以您在襄阳一日,便能保得襄阳全境一日平安.如今大人您受了一点小小挫折,便思解甲归田,岂非是弃襄阳百姓于不顾?" 这一席话说得杨震仲满面愧色,竟起身躬了一躬,谢道:"赵老弟,你得话很有道理,是俺老杨想的左了."赵方忙还了礼,道:"不敢,这都是辛大人日常教诲之故,卑职是讲不来这些道理的."杨震仲听了,对辛弃疾更生倾慕之意,不由呵呵笑道:"毕兄弟身手了得,也是辛大人麾下.辛大人的手下便有这般勇武,这般见识,那辛大人更加了不起了!嘿嘿,佩服!佩服!"一边摇头,一边吩咐亲兵道:"去把地上的盘碗等物都收拾干净了,再摆一桌酒席来,我要和赵老弟共饮几杯."赵方忙逊谢道:"不敢当,不敢当!" 第十二章:各奔东西3 睍莼璩晓 吴曦出了襄阳城,便往西赶.他挂念父亲病情,忧心如焚,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回川去,路上更不歇息,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了马匹接着赶路,饿了就在马背上啃些干粮.连走了三天两晚,实在支持不住,便在山野间背风处胡乱休息了个把时辰,起来复往西急走.随行的董镇等几十人均知吴曦心如熬煎,虽然跟着受累,却也毫无怨言. 不一日,便赶到了剑阁关下.剑阁是出了名的险峻关隅,两山夹持,中间雄关傲立,山势陡峭,猿猴难攀,要想入蜀,唯有剑阁一途.三国时蜀将姜维便曾凭此天险,据关自守,对抗曹魏大军. 吴曦自然无心赏玩风景,纵马来到关下,看吊桥高高扯起,便抬了头大呼道:"城上守军听了,我乃吴老节度长子吴曦.快快放下吊桥,容我入关."连呼数声,城头上却静悄悄地无人答应.吴曦心下焦灼,不由破口大骂. 过不多时,城上号角数声,一队队宋兵手执长弓硬弩,登上城头.城墙上一人探头下望,高声道:"下面是吴曦吴贤侄么?"吴曦逆光而立,瞧不清那人面目,便手搭凉棚,细细一看,见城头那人五十上下年纪,身着玉带锦袍,乃是文官打扮.定睛再看时,方认出是朝中大员,户部侍郎丘崈,心下不觉微微一奇,暗忖道:"他怎么到西川来了?"但此时已无心细想,当即张口大呼道:"城上是丘大人么?小侄吴曦,听闻家父病重,要赶回探望,以尽孝道.请大人快下令放了吊桥,让小侄过去."城上丘崈微微摇头,叹道:"吴贤侄,你回来的晚了一步,吴节度于数日前已经过世了."吴曦听了,眼前一黑,大叫一声,自马背上一头栽下.董镇等忙抢上扶起,吴曦却已昏了过去. 董镇回顾一名亲兵,急道:"快取水来!"那亲兵忙自马鞍旁摘下携带的牛皮水囊,递于董镇.董镇拔下塞子,将囊中水尽数浇在吴曦面上.冷水激肤,吴曦打了个寒战,立时醒转,发了会怔,想起父亲已然故去,自己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不禁伏地大恸.吴挺待属下军士素有恩义,看吴曦泪下如雨,董镇等不觉也陪着放声痛哭.董镇哭了一会,看吴曦兀自不肯收声,便擦了泪水,上前扶起,道:"长公子,你在这里哭也不是办法,还需尽快赶回家中行孝才是."吴曦听了,方勉强收泪,哽咽道:"丘大人,请快放下吊桥,小侄要回家打理亡父丧事,不能在此多待." 城上丘崈仍微微摇头,道:"不行啊,吴贤侄,皇上有旨,任你为和州知州,即刻赴任,不得返乡奔丧."吴曦闻言大惊,心道:"不许我奔丧,为什么?"他本来机智过人,如在往常,无需多想便可知这是朝廷想削他吴氏兵权,方出此策.但此时他乍闻父丧,不免心神大乱,竟然想不明白.呆了片刻,当即提声高叫道:"丘大人,家父病故,小侄回乡奔丧,乃天经地义之事,圣上为何不许?"丘崈道:"多说无益,此乃圣上之命,老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治丧之事,自有吴氏族人打理,贤侄无需牵挂."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随手掷下城头,道:"这是贤侄的调任书,你携了赴和州上任去吧." 光宗即位之初,丘崈与留正便上言道:"西边三将,唯吴氏世袭兵权,号为吴家军,不知有朝廷."光宗遂任丘崈为四川制置使,待机削夺吴氏兵权.丘崈入川不久,即闻吴挺病故,自是喜不自胜.一边派亲信接管了川中军权,一边又亲自待人守住剑阁,以防吴曦返回西川.其实吴挺守边数十年,焉不知为官之道?他早就在害怕暗中有人诬告他独揽川中兵权,图谋不轨.是以才会推荐在兵将中颇有人望的长子吴曦去襄阳作杨震仲的副手,以示自家并无私心.平日里又韬光养晦,凡事都不敢显得太过招摇.纵然如此,却也逃不过谗臣之口. 吴曦听丘崈口口声声说是奉了皇上之命,这才恍然大悟,便大声道:"丘大人,小侄只是返乡料理家父的身后事,至于军兵之事,概不过问.求你开门放小侄过去吧!"丘崈心道:"你口中说不问便不问了,教老夫如何信你?况且川中军马皆为你父旧部,一旦见了你面,老夫还怎能调遣得动?"仍是摇头不许.吴曦见丘崈只是不肯放行,气往上冲,怒道:"我吴氏祖父两代镇守西疆,有功于社稷!今日家父过世,竟不许我回家治丧,道理何在?"丘崈见吴曦发怒,冷笑道:"吴贤侄,说话不要太放肆了,这是圣上的旨意,岂容你妄加指责?"吴曦既悲且怒,不禁浑身乱颤,直想指了丘崈大骂,但又知鲁莽不得,心急之下,"扑"地跪倒在地,含泪道:"丘大人,求您看在与家父同朝为官的份上,放小侄过去罢.小侄只要能再看上家父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到情动处,不禁又伏地大哭.董镇等几十名随从见状,也都跟着跪了,齐声叫道:"求大人大发慈悲!" 丘崈见这数十人齐齐跪在城门前,声泪俱下,亦不禁为之动容.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摇头道:"吴贤侄,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身为大宋子民,便须为国尽忠.圣上既然将一州重任托付于你,那自是对你信任有加,丘某劝你还是格守臣道,速速赴任去吧."说罢转身下了城楼,不再理会吴曦等人.吴曦见终于无望,悲愤交加,伏地大恸.哀哭之切,连城上兵卒听了也不禁为之恻然. 吴曦直哭了约小半个时辰,方渐渐收泪.料想自己便是在城下守上十天半月,丘崈也决计不会放自己入城,便撮土为香,往南拜了三拜.站起身来,返身上马,未行得几步,回头往剑阁关上张了一眼,胸中恨意大盛.取下鞍旁长弓,抽出一支雕翎箭,牙关紧咬,拽满了弓,一箭往城墙上射去.箭去如飞,但听"铮"的一声,火星四射,那箭正钉在城门上方,竟然入石数分.众守军看了,无不面色大变.吴曦瞧在眼里,胸中隐隐感到一丝快意,暗暗咒道:"丘崈老贼!吴某毕生不忘今日之耻!异日得志,定当断尔之首,寝尔之皮,以雪今日之恨!" 吴曦带了董镇等人,缓缓向东行去.他心情郁郁,走不数里,便驻马不前,回顾左右道:"各位兄弟,吴某今时已不同往日,兄弟们若再跟着我,只能吃苦受累,不如就此散了罢."说罢跳下马来,取出包袱中金银,摊在地上,约几百两模样.叹道:"吴某现在有家难回,身边只有这点银两,众兄弟分了作为盘缠,各投亲友去吧."董镇等人面面相对,均不言语.吴曦垂泪道:"吴某乃落难之人,各位跟了我,不但求不得富贵,还得受到吴某拖累,不如就此分手,各奔前程去吧."董镇回顾众人,见无一人上前,更无一人面带犹豫之色,便"托"地跳下马来,抽出腰间单刀,单膝跪地,大声道:"董某只所以甘愿追随吴老将军,乃仰慕老将军高风亮节,岂为求富贵而来?今日老将军仙去,自当追随长公子,赴汤蹈火,至死不渝!"余下众人见了,亦齐齐下马,俯身下跪,朗声道:"小的自愿追随长公子,赴汤蹈火,至死不渝!"竟无一人去者.吴曦心下感动之极,不禁热泪长流,上前一一扶起,颤声道:"好兄弟!好兄弟!" 丘崈听手下将校报说吴曦已率众离去,但是临去前拔箭射关,意甚不平,不觉微微一惊.忙带人登上城头看时,吴曦早去的远了.丘崈探头向下一张,见城门上方插着一箭,箭尖皆没入墙石之中,不免吃惊更甚.城墙乃是用极为坚硬的条石砌成,竟然被一箭射入,显然吴曦心中怀恨至深.发了半天愣怔,方忖道:"这小子恨我如此之深,他日脱困,必当挟恨报复,这可如何是好?"心中又惊又怕,竟然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丘崈起得身来,饭也不吃,先令人铺纸研墨,便写奏折.将吴挺病死,自己代朝廷收回兵权,并阻止吴曦回川奔丧等事一一写明.最后又写道:"吴曦见权柄被夺,心怀怨恨,拔箭射关,口出不臣之言,他日得志,恐将为祸社稷.臣窃以为此子野心勃勃,不可复用,请皇上察之."写完后令手下快马送往京师,方出了口长气,如卸重担. 是日崔敦诗喝的烂醉,于驿馆歇了.次日起身,与杨震仲,赵方等一班将领道了别,便欲动身返回临安.赵方代杨震仲将其送出城去,又封了六百两白银,送于崔敦诗,道:"些许微物,于大人路上用作茶资."崔敦诗假意推让片刻,也便收了,别过赵方等人,满心欢喜地踏上了归途.他乃是京官,比不得外任,没甚油水可捞,这次来襄阳宣旨,平白得了这许多金银,自然是兴高采烈. 崔敦诗回到临安,不去复旨,却先去求见留正.是时留正与史弥远正在府上花厅中坐了闲聊,听下人报说崔敦诗来拜,微一摆手,道:"叫进来吧."崔敦诗进了花厅,看史弥远也在坐,便笑眯眯地鞠了两躬,道:"卑职见过留丞相,史大人."史弥远起身还了一礼,留正却只谈谈地点了点头,道:"哦,是崔大人回来了,请坐罢."崔敦诗又施了一礼,斜着身子在史弥远下首坐了. 留正呷了口茶,开口道:"崔大人一路上辛苦了,不知此行还顺利否?"崔敦诗忙点头道:"顺利,顺利.只是......"留正唔了一声,问道:"只是什么?"崔敦诗苦个脸道:"只是那完颜定的尸首已经被杨震仲那厮下令烧化了,没能寻得回来."留正微微点头道:"原来是这等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以为是杨震仲有什么不满之意呢."崔敦诗吓了一跳,忙摇着手道:"没有,没有.杨震仲他有多大胆子?敢违抗皇上的旨意!便有甚不满,也不敢口出怨言."留正回顾史弥远一眼,捻须笑道:"以前只听说杨震仲是个刚胆汉子,算个人物,没想到竟然是高估他了."史弥远亦笑道:"想来也是徒负虚名而已."崔敦诗见丞相大人心情甚好,便探身插口道:"丞相大人,那完颜定尸首没能寻回之事......?"留正将手一摆,道:"这个好说,寻个高手匠人,用上等的沉香木雕个躯体,连同其首级一并用大棺盛了,再备上金银丝绸,送往金中都,并致以修好之意,不就成了."崔敦诗迟疑道:"可是......金国大将被杀,只怕金人未必会善罢甘休啊!"留正哈哈笑道:"金国北有蒙古鞑靼侵扰,西有西夏抗衡,内地又有辽人作乱,无一不需兵将镇之.他金国能有多少军马?能复南来与我大宋挑衅."崔敦诗心道:"这却不然,先前高宗皇帝不是被金兵逼的逃入海中三个月方得回来么,那时候却也有西夏蒙古."满心不以为然,口中却赞道:"丞相高见,卑职佩服万分!"说罢眼珠转了一转,又问道:"卑职还有一事不明,想请相爷指教."留正颔首道:"你说罢."崔敦诗道:"杨震仲擅自出战,又杀了金国大将,皇上既已下诏切责,怎不索性免了他,也好过他日后再搞出乱子,惹来金兵压境."留正微微一笑,道:"杨震仲勇猛善战,咱们日后还得靠他抵御金兵."崔敦诗恍然大悟,道:"丞相明见万里,下官着实钦佩!"这一次却是真心而发了. 史弥远与崔敦诗又和留正闲聊了一会,看留正面上渐带倦色,两人便一同告辞而出.方并肩走出相府,史弥远忽道:"崔大人,那襄阳府除了杨震仲之外,还有什么人物值得一见?"崔敦诗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随口答道:"有一个叫赵方的随员,还算有点才干,余者皆庸碌之辈,不值一提."史弥远点头道:"原来是此人哄得大人您替杨震仲遮掩."崔敦诗闻言一惊,张大了眼道:"你怎么知道?"史弥远淡淡一笑,心道:"杨震仲是粗鲁武人,见了圣旨,必然怒不可遏,但你却说他并无半句怨言,那自是有人从中代为筹画了."却不回答,反问道:"即使你不代杨震仲遮掩,皇上及留丞相也不会加罪于他,你说是也不是?"崔敦诗忆起留正方才所言,连声称是,拱手道:"史大人所言甚是,下官佩服!"史弥远亦拱手道:"不敢当."崔敦诗转念一想,又道:"金人遭此大败,连行军都总管完颜定亦死于此役,必思报复.我朝这次派人前去求和,能得顺利而返否?"史弥远道:"这个无碍,其实金人乘我朝皇位更替时越境生事,不过是观望我大宋对其态度若何.我军诸路兵马均未出战,只襄阳一路,又败金兵,且斩其大将.金人国内多事,再见我大宋兵强马壮,必不敢轻易来犯.我朝再将完颜定尸首送归,并偿以厚币,金人岂有不许和之理?" 这一席话剖析明白,崔敦诗听的频频点头,赞道:"人道史大人才智绝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史弥远微微一笑,拱手作别,崔敦诗词还了礼,两人分别上了轿子,自回府去了. 第十三章:完颜遗祸1 睍莼璩晓 完颜纲领兵平叛,不过月余,便如雷霆扫穴,荡平了辽人义军的老巢,斩首一万余级,取得大胜.不过未能擒获义军首领耶律楚,却是美中不足.一面写了表功折子,派人报于金章宗;一面领了完颜王善,仆散六斤二将,统兵返回中都. 大军前往平乱时是急速行军,这时得胜而归,脚程却慢了许多,一路上走了多日,还未及中途.一日傍晚,方传令扎下营寨,忽有兵卒来报,说是中都来人求见.完颜纲正坐于中军帐内与完颜王善,仆散六斤饮酒笑谈,听得是中都来人,忙叫传进. 不多时,三五人鱼贯入了大帐.完颜纲抬目一看,却识得是自家府内家人,不觉微感诧异,问道:"怎么是你们几个?家中出了甚么事?"那几名家人伏地大放悲声,道:"老将军他......他过世了!"完颜定大惊失色,腾地站起身来,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身子向来硬朗的很,怎会突然过世?"其中一人伏地泣道:"老将军领兵探看宋人动静,不料遭到大批宋兵围攻.老将军奋力杀敌,但敌众我寡,终于还是力战而死."完颜纲面色惨白,突地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完颜王善与仆散六斤四目相对,均感意外. 一名老家人向前膝行几步,道:"小将军暂且节哀.宋人现已将老将军遗体送归,停灵于府内.老夫人派老奴等几人请小将军速速回府,以便见上老将军最后一面."完颜王善与仆散六斤也都上前劝慰.完颜纲性情刚硬,突遭大变,一时间情难自己,哭了一会,便即收泪.对二将道:"我这便动身,你们两个统军随后."完颜王善与仆散六斤躬身答应.完颜纲快步出帐,带了几十名亲兵,骑了快马,连夜便往中都疾赶. 这一路昼夜急行,不数日,便到了中都.完颜纲急匆匆赶到家门外,抬头一望,果见门口挑着两盏白纸灯笼,忙跳下马来.府中人听得门外来人,出门看是小将军回府,急忙取来丧服,于完颜纲就地换上.完颜纲入得家门,看到数名家人搀着母亲迎将出来,不觉一阵心痛,执了母亲之手问道:"灵堂设在哪?我想再看上父亲一眼."完颜夫人抽泣一会,携着完颜纲来到了大堂上. 大堂四周挂满了白幔,已改做灵堂,一口黑沉沉的棺木,就放在大堂正中.完颜纲走到棺木旁,对旁边下人道:"打开."为了等候完颜纲回家,棺木本未上钉.几名下人听了吩咐,上前轻轻将棺盖推过一旁.完颜纲低头看时,却见完颜定身首分离,躯体竟似用木材刻就一般,不觉大吃一惊.他还道自己看错了,忙伸手揉揉眼睛,定睛再看.果不其然,完颜定的尸身乃是用上等的香木精心刻就,但木纹与肌肉纹理分别甚大,一望便知. 完颜纲惊怒交织,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忙伸手叩住棺木,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完颜夫人垂泪道:"你父亲死于乱军之中,宋人遍寻遗体不果,只得用香木刻了身体送回."为将者死于国事,乃属常理,但完颜纲想到父亲身首分离,连遗体也未能寻回,竟不得全身入葬,直气得全身发颤,满口牙齿咬的格格乱响,双目中几欲喷出火来.狂怒之下,抽出腰间弯刀,在堂上绕着圈子乱走,口中只是骂道:"***!这班宋猪!混蛋!"完颜夫人看儿子气的发昏,忙令人再将棺木合上,以免完颜纲看了再伤心难过.完颜纲兜了几个圈子,忽地停步,双目通红,高叫道:"父亲的卫队呢?都是一群死猪么?"陪完颜纲回来的那名老家人连忙道:"禀小将军,老将军的卫队都已随老将军战死沙场,无一人生还."完颜纲气犹未平,又喝道:"纥石烈安北呢?他跟随了老将军那么长时间,怎么就只让那么点兵马随行?" 纥石烈安北共兄弟四人,都已经追随完颜定十余年之久,纥石烈安北是老四,其余三兄分别为纥石烈安东,纥石烈安西,纥石烈安南.现三人正侍立于阶下,听得完颜纲大发雷霆之怒,忙都跪了.老大纥石烈安东战战兢兢地道:"禀小将军,这不干老四的事.老将军出兵前便已命老四带兵袭击枣阳,我们兄弟四人向来对老将军忠心不二,老四又怎敢不听老将军的将令?......"完颜纲想想也对,看纥石烈安东兀自喋喋不休,便摆手斥道:"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纥石烈安东忙住了口,低了头不敢再说. 完颜纲插刀回鞘,在灵前跪倒,拜了三拜.寻思道:"只有胡沙虎那厮,与我父向来貌合神离.此番我父兵败被杀,岂非正中那厮下怀?说不定父亲此番草率出兵,便正是那厮撺掇所至."直起身来,胸中已拿定了主意.走出大堂,看纥石烈三兄弟仍低着头跪了不动,便道:"你们三个起来."待三人起身,完颜纲又道:"你们三个这便动身,快马赶往邓州,接管营中军务,并传我将令,着胡沙虎与龙延常返京见我."完颜纲现为邓州军副都总管,比之胡沙虎尚低了半级,但是盛怒之下,却未曾虑及.三人面面相对,均想:"你还是胡沙虎的下属,怎能命他离任返京?"但完颜纲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开口相劝,只有迟迟疑疑的应了.还未离去,忽听远远有人高声道:"这不是完颜小将军么?何时返回京师的?"众人转头一看,见二门处立着一人.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高,布衣未冠,相貌平平,只一双眼睛倒是精芒毕露,正是大金国丞相完颜襄,却不知何时入府.完颜襄出任丞相已有十余年之久,权倾朝野,完颜纲虽然在悲痛之中,却也不敢失了礼数,忙拱手上前,道:"原来是丞相大人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半月前,宋光宗遣使求和,并将完颜定的尸首送归.金章宗虽早就接到了胡沙虎的败报,但完颜定毕竟是一方统帅,此番兵败被杀,乃是大金国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不由得盛怒不已,拟不许宋使和意.完颜襄老谋深算,知道境内多事,辽叛方平,鞑靼蛮子又在北方蠢蠢欲动,而且蒙古铁木真部近年来又日见强盛,如不设计剪除,日后也必将成为大金之患.宋金若开战,绝非旦夕可了之事,到时兵祸接连,蒙古,鞑靼又在背后拔刃相向,金国岂非是四面受敌?忙奏明了金章宗,阐明利害.金章宗也知大金后院不宁,只是一时愤恨难平,才不许宋使求和,待到怒气平息,胸中早已后悔.当下吩咐将宋使送往驿馆安置,好生相待,又大出金帛,抚慰完颜定家人,并派完颜襄代为前往慰问.完颜襄素知完颜纲秉性刚硬,且以勇武自负,如回军后见了父亲死状,必然大怒,日后定然会千方百计的向宋人寻衅,是时又将生出许多事端来.是以他到了完颜定府第,一面安抚完颜家人众,一面又询问何时下葬.不料完颜夫人坚要等儿子回来,才肯将丈夫入土.完颜襄无奈,只得回府,并派手下留意完颜纲何时返京.这天听城门守军报说完颜纲已回,便径自赶来. 完颜襄执了完颜纲之手,道:"早闻小将军全胜而归,实乃可喜可贺!但是世事无常,谁也不会料到老将军竟然会兵败襄阳,以至于撒手人寰!"看完颜纲低头拭泪,完颜襄叹了一声,又道:"令尊英才天纵,又正值壮盛之年,乃我朝的栋梁之材.不料惨遭宋人杀害,实在是我朝的一大损失!"完颜纲垂泪道:"求丞相大人奏明皇上,允下官出兵为父报仇!"完颜襄闻言一怔,沉吟片刻,方道:"这个么......宋人已派使节前来求和,执礼甚恭.我大金国如坚要出兵,不许其和,反而有失堂堂上国风范.况且鞑靼蛮子扰边甚繁,我国北境需有重兵驻守,方可保无虞.如再兴兵攻打赵宋.南北临敌,不免首尾难以兼顾,实非善举.若此时去求皇上发兵攻宋,皇上断然不会答允.国事为重,望小将军能体谅."完颜纲自然明白完颜襄所言乃是事实,但听他一口咬定皇上断然不许,不觉心怀不忿,暗忖道:"鞑靼蛮子扰我边境,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鸟事,这时却又拿来做理由推搪." 第十三章:完颜遗祸2 睍莼璩晓 鞑靼诸部落处于金国北方,与蒙古毗邻,素来臣服于金国,金廷每有征伐之事,鞑靼人常发兵助战,与金人相处和洽.两年前,完颜襄领兵攻打蒙古山只昆部,鞑靼联盟长斜出亦率鞑靼诸部随金出征.然而大胜之余,完颜襄见鞑靼人缴获牛马金银等物甚多,心生贪念,便派人向斜出索要.鞑靼人获得的战利品虽多,但都是将士拼死杀敌而获,斜出自然不答应.完颜襄遭拒,不由恼羞成怒,衔恨之下,竟然发兵夜袭鞑靼营寨,将鞑靼人的战利品夺去了大半.斜出见完颜襄如此骄横,一怒之下,率手下诸部自行返回,并沿途烧杀劫掠,以为报复.完颜襄处置失当,惹得鞑靼反叛,怕遭到皇上斥责,反而上书说斜出不听调遣,引兵劫掠乡民,遭自己责备,怒而叛去.金章宗深信不疑.自此,鞑靼与金国便成了仇敌. 其实此事真相,金国诸臣大都知悉,只是畏惧完颜襄权势,不敢明言而已.完颜纲虽被誉为"女真武士第一人",却也非一勇之夫,知道完颜襄势大,不好过分违悖,但父亲惨死于襄阳城下,却又不想就此罢休,沉默片刻,道:"我父素性沉稳,怎会突然率轻兵奔袭襄阳?此事定有别情.我已命纥石烈三兄弟赴邓州接管军务,召胡沙虎与龙延常回京询问,望丞相成全."家父惨死的一口恶气,怎能不出?是以他口中虽说"望丞相成全",却两眼望天,大有"就得这么办"之势. 完颜襄闻言又是一怔,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道:"你虽说打了胜仗,平了辽叛,皇上不日便有封赏,但现下毕竟还是邓州军副都总管,位在胡沙虎之下,怎能越权行事,召自家上司回京问话?更何况你父刚腹自用,向来不听人劝,此番兵败身死,又怎能怪在人家头上?"迟疑片刻,道:"完颜将军,此次出兵刺探宋军意向,乃是皇上的意思,和胡沙虎大人似乎无关吧."完颜纲听他将事由推在金章宗身上,心下更怒,大声道:"怎地无关?胡沙虎乃是邓州军同知都总管,主帅被困而坐视不救,其罪一也;主帅领轻兵临敌重城之下,他必然劝谏不力,其罪二也;主帅兵败身死,尸首也被宋人夺去,他却不管不问,又不设计取回,使我大金国威尽丧,其罪三也!怎能说和他胡沙虎无关?" 完颜襄略一思忖,觉得除了"劝谏不力"一条为"莫须有"之罪外,其余两条皆有强词夺理之嫌.完颜定的两千轻骑深入宋境,直至襄阳城下,胡沙虎却远在邓州,便是快马驰援,也赶不及救回完颜定;再者,完颜定虽说兵败被杀,尸首被夺,但他是主帅,按例丧师辱国之罪,皆要由主帅来承担,又怎可推在胡沙虎身上?完颜襄本想出言反驳,但看到完颜纲情绪激动,便又住口.完颜纲虽只二十四岁,却刚勇猛烈,无人可及,惯使的一对铜锤左重三十六斤,右重四十五斤,实为万夫莫敌.完颜襄对其也有三分忌惮,又甚爱其勇猛,一心想收为已用.心下盘算良久,开口道:"完颜将军言之有理,此事我却想的浅了."回头见纥石烈三兄弟兀自立着未动,便又道:"这样罢,我写一纸手令,着三位带在身上,召胡沙虎回京."心下却想:"如此一来,便得罪了胡沙虎,不过完颜纲之勇远有过之,此举却是得大于失."完颜纲哪里知道完颜襄一瞬间便动了这许多念头,见他点头,不觉大喜,忙抱拳躬身,道:"谢丞相大人!"完颜襄连忙扶住,道:"此事如当真与胡沙虎有莫大干系,他自是难委其过,完颜将军何须言谢." 纥石烈三兄弟赶到了邓州,见了胡沙虎,便将完颜襄的手令呈上.胡沙虎看完了丞相手令,心下微觉奇怪,思忖道:"兵败之事,我已在奏折中写的明明白白,却又召我回京何干?"抬头看纥石烈三兄弟一字形立于面前,便问道:"丞相何故召我回京?"纥石烈三兄弟对望一眼,均摇头道:"属下不知."胡沙虎自忖无过失在身,见三人不肯回答,也不在意.当下交割了军务,自带了龙延常及十数名从骑赶往中都. 不一日赶到京师,胡沙虎看看天色已晚,寻思:"今日已晚,待明日再去拜会丞相,却也不迟."他不是大金皇族,家眷又远在邓州,在京师内虽有府第,却无亲人.便别过了龙延常,只带了十余名随身护卫回了自家府第.不料方进得家门,还未及吩咐下人生火造饭,便有数人昂然推门而入,见了胡沙虎,也不行礼,为首那人大声道:"胡沙虎将军,完颜丞相请将军速速赶去,不得停留."胡沙虎愣了一愣,不禁暗自气恼,心道:"我远道而回,还未得歇息,便将我呼喝来去,难道是想整治我不成?"但是丞相叫去,又不得不往,只得抑住怒火,复出了家门.也不理会那几人,自跳上马背,径往相府奔去,将那几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赶到相府门外,胡沙虎跳下马背,看看大门紧闭,便大声道:"胡沙虎奉丞相之命,前来拜见."候了片刻,一个小门子提着一盏灯笼开门而出,道:"这边来."领着胡沙虎进了大门,直过了几重院落,方在一间客厅外停下.又道:"丞相大人于内相候,将军请自便."胡沙虎整整衣冠,推门而入.屋中点着牛犹大烛,照的四壁皆明.三个人两坐一站,站着的是龙延常,上首坐的是完颜襄,下首坐的那人腰携弯刀,一身金甲,却是完颜纲.胡沙虎见完颜纲在座,不免奇怪,转念一想,不由更加气恼.暗忖道:"原来千里迢迢的召我回京,却是问罪来着!"当下对完颜襄施了一礼,道:"丞相大人召下官回京,不知所为何事?"对完颜纲竟不理不睬.完颜纲看胡沙虎神情据傲,亦甚为着恼,皱了皱眉,冷哼一声,转头去望完颜襄. 完颜襄上下打量胡沙虎几眼,咳嗽一声,淡淡道:"胡沙虎,你可知罪?"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威压之意.胡沙虎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脖子一挺,忿忿道:"下官何罪之有?倒要请丞相明赐."完颜襄早就拿定了主意,要将完颜纲罗至麾下,看胡沙虎满脸的不服气,也自不悦,便变色喝道:"完颜定兵败襄阳,你身为邓州军同知都总管,以为能摆脱得了干系么?"胡沙虎反驳道:"完颜都总管自要带兵袭扰襄阳,关我何事?"完颜纲在旁听的火冒三丈,起身喝道:"襄阳城驻有宋兵两万有余,你身为同知都总管,却任凭我父率区区两千人马深入不测之地,到底是何居心?"胡沙虎仰首向天,不理不睬,心道:"当年我征战沙场的时候,你这厮不过是个吃奶的娃儿,哪里轮得到你这般跟我说话!"完颜纲平日自恃其勇,对胡沙虎向来不大恭敬.胡沙虎虽然位于完颜定之下,但武艺韬略均有过之,完颜定是他的顶头上司,受了气只有忍着,但看完颜纲年纪轻轻的却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却是十分着恼,对其也就不大理会.是以二人素来不和. 完颜襄见胡沙虎不理完颜纲,便道:"完颜将军问话,你为何不答?"胡沙虎道:"丞相大人发问,下官自当回答,但他完颜纲是什么身份?也配这般问我?"完颜纲听了,满脸涨的通红,伸手便要去拔腰间弯刀,然一想丞相在座,举止不得过于孟浪,只得忍了气,"波"地又坐回了椅中.完颜襄见胡沙虎桀骜不逊,不觉大为光火,拍案喝道:"胡沙虎,在本相面前,不要太放肆了!"胡沙虎听得丞相发怒,只好含怒收声,低头不语.完颜襄这才放缓了语气问道:"完颜都总管只率两千轻骑便往袭襄阳,你身为同知都总管,为何不出言劝阻?"胡沙虎忍着气道:"都总管出兵前,下官曾劝过他来着,但都总管不听,下官也无可奈何.当时龙延常也在场,问他便知."完颜襄目视龙延常,问道:"果真如是否?"龙延常不敢正视胡沙虎,偷偷看了一眼完颜纲,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胡沙虎大人他说过什么,下官已经那个......记得不太清楚了."胡沙虎怒视龙延常,喝道:"你说甚么?" 完颜襄将手一摆,止住了胡沙虎,道:"此事已然明了,不必多费唇舌.还有,完颜都总管既然坚要前往,你为何不多发兵卒,以为后援?"胡沙虎别着脸道:"大将军不许下官发兵相助."完颜襄看他面色不愉,亦沉下了脸道:"都总管不许发兵,你便不发兵了么?怎么不派兵暗中相助?纵然不能击败宋军,最少也能救得都总管生还,你既不发兵,岂非失职?"胡沙虎心底一片冰凉,寻思道:"话既然问道了这份上,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将心一横,大声道:"大将军说若违了他的将令,定当斩了下官的脑袋去,下官还想再多活几年,是以不敢发兵救援."完颜襄嘿嘿冷笑数声,袍袖一甩,道:"劝谏不力于前,坐视不救于后,罪当免职,你还不肯认罪悔过么?" 第十三章:完颜遗祸3 睍莼璩晓 胡沙虎怒气满胸,亢声道:"下官格守都总管将令,守营待命,却认什么罪?悔什么过?"完颜襄怒道:"事已至此,你还在出言强顶.你拒不发兵救援,致使完颜都总管被杀,我两千精兵险些尽数覆没于襄阳城下,还敢说没有你的过错?"胡沙虎哈哈一笑,道:"当时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也各率两千军马分袭光化及枣阳,也并无援军随后,却都得胜而归,独完颜定败于敌手,怎可说下官救援不力?难道是龙延常和纥石烈安北的用兵方略比完颜都总管要高的多不成?"他故意将"完颜都总管"几字拖的长长地,显然意含讽刺. 完颜襄听他说的有理,一时无语反驳.完颜纲却听的大怒,长身便欲站起,但转念一想,复又坐了,冷笑道:"宋军两路皆败,乃是诱敌深入之计.枉你行军打仗多年,这点粗浅计谋都瞧不出来,却拿来诽谤先父,着实可恨!"完颜襄忙点头道:"完颜将军说的不错.胡沙虎,你还有什么话说?"胡沙虎恨恨道:"下官无话可说,但要将败军折将之罪硬栽在下官头上,下官却万难从命!"完颜襄淡淡道:"既然如此,明日本相便禀告皇上,由皇上秉公处置."复将手一摆,道:"你下去罢."胡沙虎也不行礼,转身便走.直走出了相府,方长长地透了口气,转头"啪"地在大门上吐了一口浓痰,忿忿去了. 次日早朝,完颜襄便具本上奏,将襄阳兵败之过,尽委在胡沙虎身上.金章宗一听便怒,道:"好个胡沙虎,任凭完颜定被围,却坐视不救!按律该当何罪?"完颜襄忙道:"贻误军机,罪当免职."金章宗道:"好,就这般处理."正欲下诏,朝臣中闪出一人,道:"皇上且慢."完颜襄回头一看,却是京兆府夹谷清臣,不觉心下不喜,暗道:"这厮却来多事." 金章宗见夹谷清臣出列,便颔首道:"是夹谷啊,你有什么话说?"夹谷清臣从容跪倒,朗声道:"禀皇上,完颜襄兵败襄阳,胡沙虎虽有驰援不力之过,但是其为官多年,为我朝也立下过汗马功劳;况且襄阳兵败,不过折了少许兵马,于我大金威望无损,若因小过而见责重臣,恐寒了为将者之心,望皇上三思."金章宗本无主意,听了这话,也觉有理,便转头问完颜襄道:"完颜丞相,依你之见呢?"完颜襄也跪倒在地,道:"皇上,此次若不处置胡沙虎,日后边将见败亦不罚,谁还肯戮力作战?望皇上重重处置."夹谷清臣忙道:"不可,胡沙虎多有功劳,怎可因此役而全部抹杀?皇上三思."金章宗左右看了又看,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片刻,道:"从重处置不好,不处置也不行,那么这样罢,着胡沙虎降两级候用便了.完颜丞相,你看如何?"完颜襄虽然不甚满意,却也不好再说,只得叩头道:"皇上圣明." 是日颁下诏书,免去胡沙虎邓州同知都总管一职,降级两等,别调宿州.完颜纲因平叛有功,越级升为邓州军都总管,又加封为"龙虎卫上将军",以障其勇.完颜王善和仆散六斤二将从战有功,也得封赏.胡沙虎虽然恼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离了京师,赴宿州上任去了,一路上兀自恨恨不已. 宿州地处淮北,未与大宋接壤,战略位置远不及邓州重要.虽说临着淮水的泗州也归胡沙虎管辖,但是两地军马加起来也不过八千步卒,两千骑兵,共万余兵马,主要起防御作用.不像邓,唐两州屯兵六万,进可攻,退可守,便如同抵在大宋腹心的一把匕首一般,给宋军以莫大压力. 胡沙虎给连降两级,贬为宿州防御使,自从三品降到了从四品,自然不快.一边接管了宿州军务,一边又将手下爱将纳兰元明和纳耶鲁都召到了身边.军中无事,整日里便盘算着如何报复完颜纲和完颜襄两人.但对方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一个是"女真武士第一人",都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自已无权无势,又如何能扳得动人家?无奈之下,只得暗暗咒骂金章宗昏庸无能.寻思:"他日得志,必斩完颜襄与完颜纲二贼的狗头,以泄胸中之恨!" 完颜纲办完了父亲丧事,别过了京中亲朋,又特地赶往相府去拜别完颜襄.完颜襄于府内大排宴席,为完颜纲饯行.想到此举终于将"女真武士第一人"罗至羽下,自是大乐,至于胡沙虎日后因此而谋思报复,却是所料未及了. 完颜纲率兵返回邓州,回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了数十名细作易装潜入襄阳,打探父亲到底是死于谁人之手.毕再遇临阵斩杀金军大将,早在襄阳城传的沸沸扬扬.不过十余日,便有细作回报,说完颜定乃是被一个名叫毕再遇的青年所杀,此时他已离开襄阳,去向不明.那毕再遇武艺绝人,执一柄六十四斤重的黑铁大刀,端得是威风八面,勇不可当. 完颜纲听得"毕再遇"三字,不觉心中微微一凛.以前毕再遇随陈亮入金时,于邓州城内见过完颜纲一面.当时毕再遇胸无心机,随口将自家的真实姓名告诉了完颜纲,完颜纲见他身手了得,却记得甚清.此刻细细想来,确信是他无疑.直气得完颜纲投盔于地,暴跳如雷,破口骂道:"原来是那小子坏了父亲性命!早知如此,何不在邓州城里将他一刀砍了?"心下懊悔不已. 生了半天闷气,胸中忽生一计,忖道:"毕再遇上次入金,还杀了我军一队巡哨,必定是来查探我军军务.皇上不许对宋开战,我自不能明目张胆的发兵为父报仇,但他若再次入金,却放他不得."当即令立在一旁的龙延常寻找丹青妙手,描绘毕再遇图像,于各处张贴.龙延常听得奇怪,寻思道:"人家是宋人,你在咱们大金境内张图通缉,却有何用?"但也不敢开口相劝,忙抱拳躬身,道了声:"得令."转身快步出帐. 不多时,龙延常于邓州城内拘来了数名画师.完颜纲口述了毕再遇相貌,令画师绘成图形.但是他只见过毕再遇一面,又相隔时日已久,所绘的图形却也不知像还是不像.待得绘成,便传喻沿境各州,见了图上此人,务必要将其生擒,押至邓州处置. 第十四章:故友重逢1 睍莼璩晓 毕再遇早已潜入金境,他自不知完颜纲张榜通缉自己之事,一路缓缓而行,一面暗中留意金兵动静.闲来无事之时,便取出那只青玉钗把玩.睹物思人,想起辛小娥的音容笑貌,不禁忽喜忽愁,竟是情难自己. 这一日来到宿州城,随便寻了个客店投宿.店家询问姓名,毕再遇便随口说了个假名字报上.到客房歇息一会,安顿了行李马匹,便到前面就餐.要了二斤牛肉,一斤白酒,正喝的痛快,忽听临座有人说道:"各位,各位,一个多月前,金兵在襄阳城下吃了个大败仗,你们知不知道?"毕再遇转头一看,见是三五个乡下人围着一张桌子在那里吃酒,他也不在意,回过头自顾吃喝.又听一人接口道:"怎地不知,杨震仲杀得金狗子大败而逃,连那个什么大将军完颜定都死于杨震仲之手."先前发话那人又道:"这却不对了,杀死完颜定的不是杨震仲,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旁边几人都开口问道:"什么?襄阳城出了名的勇将只有一个杨震仲,哪个又来了一个这般了得的年轻人?"那人呵呵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那年轻人姓毕,名再遇,乃是当年只率五十骑便敢直闯五万金兵大营的神将辛弃疾的亲传弟子,双手各使一把六十四斤的大关刀,厉害的紧那!那完颜定不过只会欺压百姓,有什么本事能挡的了毕再遇的双刀?"接着便口沫横飞的讲述毕再遇如何杀死完颜定的过程,将毕再遇吹捧的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如何单人匹马直闯金阵,又如何连杀一十八员金将,一直将完颜定追的无路可逃,等等等等.讲到真切处,宛如亲见.旁边那几人张口结舌,早听得呆了. 毕再遇不料短短月余时光,自家斩杀金军大将的事情便已传入了金境,而且看来愈传愈离谱,大有神乎其神之势.听那人还在大讲特讲,毕再遇不禁暗暗摇头,心道:"你们说起来到简单,但你们可曾亲眼见过战场上将士们出生入死,血肉横飞的惨状?这一场胜仗,乃是数百大宋兵将舍了大好性命才得换来,你们又知道么?"正自皱眉沉思,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这位兄台,那完颜定果真是被毕再遇所杀么?"毕再遇听那声音甚是熟悉,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布衣未冠,正立于店内.细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脱口"咦"了一声,心道:"怎么会是陈先生?他不是回乡去了么?怎地又会在这里出现?" 那人正是陈亮,他听到毕再遇突发异声,遁声望来,正打个照面,不觉大喜,忙开口道:"毕兄弟!你怎么在这?"毕再遇见周围酒客纷纷转头注目,恐泄漏了身份,便笑着道:"在下姓江,先生认错人了罢."陈亮乍见之下情不自禁,待到回过神来,已知不妥,亦改口道:"原来是江兄台,晚生倒是唐突了,得罪勿怪!"毕再遇笑道:"好说,好说."自低头吃酒,眼角余光却不离陈亮左右.看见陈亮转身出店,也站起身来,自怀中摸出一锭碎银丢在桌上,看看周围无人注意,便随着陈亮出了店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数十丈远近,毕再遇看看四下无人,忙快步跟上陈亮,低声道:"陈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陈亮回身挽住毕再遇双手,笑道:"上次襄阳分手后,我并未回家,而是取道建康,再转而入金.金兵边防松懈的紧,竟被我轻轻易易的就混了进来."毕再遇上下打量陈亮几眼,见他面上颇有风尘之色,衣衫也甚破旧,显然久未换洗.心下感动,道:"陈先生,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罢!"陈亮却毫不在意,摆了摆手,微笑道:"这次入金顺利的很,哪里算得上吃苦?不过收获却是不少.金兵泗州防线漏洞甚大,兵力本就不多,却又分别在东西两城驻守,乍一看可以相互呼应,但力分则弱......"正款款而谈,心中猛地省起,忙转而道:"对了,毕兄弟,你又是怎么来这里的?" 不问则已,一问之下,毕再遇面上的欢喜之色登时隐去,换来了一脸忧容.毕再遇叹了一声,将辛弃疾返京述职,特命自己入金之事大略讲了一遍.末了道:"辛大人自知职位难保,仍拳拳以国事为念,个人的得失荣辱却只字不提,实令再遇敬佩万分!"陈亮怅然摇头,道:"我亦料到稼轩公将遭罢免,只是没想到竟会这般快法."转头向南眺望片刻,叹道:"月余前我在泗州时便听说襄阳大胜,如借机整顿军马,我军士气必将为之一振,可惜朝廷并未乘机大造声势,反而将此胜当做向金廷求和的资本,实令壮士扼腕!"毕再遇并不知道宋光宗遣使求和一事,便问道:"借机求和?怎么回事?"陈亮忿然道:"襄阳一战,金大将军完颜定亦死于此役,此胜足以威慑金军.不料皇上竟然派使者携带重金,连同完颜定尸首,一并送往金都以求和,着实可恨!那时我刚至泗州,恰逢宋使过境,是以知之."毕再遇愕然良久,遥望襄阳方向,道:"杨震仲杨大哥还满以为这次立了大功,可惜他要失望了."摇头叹息之余,亦为之恨恨不已. 两人兀立良久,毕再遇咳了一声,道:"陈先生,金国不同于我大宋,不可久留,我还是先送你返宋吧."陈亮摇头道:"我还想再到北方看看,听稼轩公说北方辽人及鞑靼人均不堪忍受金人压迫,起而抗衡,如果情况属实,日后当可结为我大宋之强助."毕再遇闻言大急,忙道:"陈先生,这个却万万不可!此处离幽燕两州路途遥远,万一途中被金人窥破身份,那可如何是好?"陈亮呵呵笑道:"我身为堂堂大宋男儿,便是死于金贼之手,也个落得名留青史,又怕他何来?"毕再遇又道:"陈先生,你一心为国,固然可敬,但临阵杀敌,涉险聆秘,乃是我辈武人的本分.先生此举,岂不是书生捉刀,越俎代庖么?"陈亮注视毕再遇片刻,忽地一笑,道:"毕兄弟,你休拿话激我,你的一番心意,亮岂能不知.但是,我如果安坐家中,整日价空书咄咄,又济得甚事?此番能实地探察金人军情,于我ri后上书当有助益.日后我将金人军情一一禀告皇上,定能让那些畏敌如虎的大员们无话可说."毕再遇看他坚不肯回宋,心下大急,又道:"再遇日后返回,将金人军情一一转告先生,不也是一样?"陈亮微微摇头道:"毕兄弟,我意已决,你就不用再劝我了."毕再遇急得连连搓手,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看毕再遇惶急之状出于至诚,陈亮心下感激,拍了拍毕再遇肩膀,道:"毕兄弟,我一副落魄潦倒的书生模样,金兵即便见了,也不会怀疑我的,你就别再担心了.咱们先不谈这个,适才在那客栈里听人说起是你杀的完颜定,真的么?"毕再遇点点头,道:"是."陈亮大为兴奋,一拍大腿,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在襄阳多留些时日,是时也可一睹毕兄弟战场上大展身手的英姿!"毕再遇勉强笑道:"陈先生又不是仙人,又怎能未卜先知."心下却在暗暗盘算如何哄的陈亮返宋.陈亮兴致勃勃.扯了毕再遇衣袖,道:"走,咱们寻个酒馆坐了,你再将襄阳之战的情形滴水不漏的讲给我听听."毕再遇只有点头答应. 二人于僻静处寻了一间小酒馆,看店中别无他客,正好畅谈,便入内坐了.陈亮一边招呼上菜,一边不住追问襄阳之战的情况,毕再遇问二答一,却也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个大概.陈亮听得兴高采烈,竟连连拍桌大叫道:"痛快!痛快!"惹的店家与小二频频回顾.毕再遇见陈亮一时忘性,忙低声道:"先生禁声,此地比不得咱们大宋,说话得加倍小心."陈亮亦知道失态,忙敛了笑容,但心中着实欢喜难禁,便又压低了声音笑道:"毕兄弟此战,可以下酒."毕再遇想起当日战场上残肢断骸布满荒野的惨状,却是笑不出来.沉默片刻,方黯然道:"兵者,凶器也,一战之后,血流漂杵,尸横遍野.那些死于战场上的将士,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但从此以后,却再也不得相见.在下自襄阳战后,常常扪心自问,杀伤这许多性命,到底是对是错?是该?是不该?" 陈亮闻言一怔,皱眉有倾,忽截口道:"毕兄弟,你投身疆场,是为了求得皇上封赏,裂土为候,福荫子孙么?"毕再遇愕然道:"当然不是."陈亮紧接着又道:"那你是为了毁坏田庐,掠人财物,中饱私囊么?"毕再遇不知何意,怒道:"更加不是."陈亮呵呵一笑,又道:"那么你到底为何而投身疆场?"毕再遇迟疑片刻,方道:"马踏幽燕,还都汴京."陈亮摇头道:"为何要还都汴京?大宋以临安为都,大金以燕京为都,彼此间不动刀兵,相安无事,却不是好?"毕再遇张口结舌,心中明明知道陈亮说的乃是反话,却偏偏回答不出.只得低了头道:"小子鲁钝,请先生赐教." 陈亮面色肃然,沉声道:"当年金兵南下,掳去徽钦二帝,高宗即位以后,不做抗金打算,反而南逃入海,以避金人锋锐.金兵得以长驱直入,所过之处,白骨累累,草木难留.你可知襄阳城北为何是一片荒野?方圆百里内为何难以寻到一处村落?"毕再遇道:"金人暴虐,杀我百姓,毁我田庐."陈亮又道:"岳元帅提兵北上之时,所到之处,百姓皆提壶携浆,以慰王师,却是为何?"毕再遇不加思索地道:"百姓得以逃脱金人压轧,自是欢喜."陈亮击节道:"正是如此!一人死而万人生.莫说襄阳城下战死了数百宋兵,便是有千千万万人将死于此役也,必有千千万万人甘愿随你而去,毕兄弟,你说是也不是?"毕再遇恍然大悟,竟离席深深一躬,道:"先生所教对极,再遇毕生不忘先生今日之言!"其实这些道理张宪和辛弃疾又何尝没有讲过,只是当时毕再遇还未亲睹战祸之惨,体会不深,今日与陈亮一番长谈,实有醍醐灌顶之效. 第十四章:故友重逢2 睍莼璩晓 当晚毕再遇便从自家投宿的客店中搬了出来,于僻静处另寻了一家客栈,二人同塌而眠.其间毕再遇又数次催促陈亮返宋,陈亮只是不肯.毕再遇无奈之下,心中暗道:"说不得,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思忖良久,忽转而道:"陈先生,我想去看看金人泗州防务如何,你自泗州而来,比我熟悉一些,与我同去如何?"陈亮是个至诚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不疑有他,便道:"好啊,明日咱们便动身."毕再遇腹中暗笑,口中却道:"如此甚好." 次日,二人吃过了早饭,毕再遇牵了自家马匹,与陈亮走出客栈.见陈亮没有坐骑,便问道:"陈先生,你的马呢?"陈亮笑道:"囊中羞涩,早就换成盘缠了."毕再遇摇头叹息之余,复取出银两,到集市上买回了一头青骡,于陈亮乘了,两人这才向泗州而去. 泗州位于淮水北岸,原本只一座小城,金人占据后,见城小池浅,难挡宋兵攻袭,便于城西不远处又筑了一城,以为犄角之势.自此便分为了东西两城,共驻有三千余金兵.此时守将为胡沙虎的心腹纳兰元明. 陈毕二人走灵壁,过虹县,待赶到泗州东城时,已经是三日之后.毕再遇看日已正午,遂道:"陈先生,不如咱们先去用些酒饭,再去打探情况不迟."陈亮正感腹中饥饿,便点头称是.两人随便进了路边的一间小小饭铺,毕再遇要了饭菜,又要小二再上二斤白酒,陈亮却摇手制止,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饮酒为好."毕再遇本想将陈亮灌醉,也好乘机送他渡过淮水,见他不肯饮酒,只得作罢.心道:"如此只有打晕了他才好行事." 吃过了饭,陈亮道:"毕兄弟,我们现在便进城去罢."毕再遇却摇头道:"这个不忙,咱们先绕城转上一圈,看看金兵防务有无漏洞,却再入城不迟."陈亮点头笑道:"不错,原该如此.看来毕竟不枉了张宪将军和稼轩公对你的一番督导,越来越有大将风度了."毕再遇笑着答道:"哪里,哪里."他怕陈亮起了疑心,不敢牵回马匹,便多付了店家一串铜钱,嘱他代为看管.自与陈亮绕过东城北门,渐行渐南.陈亮却毫不怀疑,一路笑谈,指指点点,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泗州东城.登高一望,淮水宛然在目.陈亮这才省悟,停下脚步,道:"毕兄弟,再往前便是宋金边界,淮水北岸有金兵哨卡,不能再往南去了."毕再遇回头笑道:"我正要看看金人沿岸如何布防,走吧,咱们远远地看上一看便可."陈亮看毕再遇笑容中颇有狡狯之色,心下微觉疑惑,道:"金兵沿岸每隔数里便设有一个哨卡,每个哨卡只有十余人把守,只渡口边驻有百余金军.大致情况就是这些,我看不必再往前走了.万一惹来金人盘问,岂不麻烦."毕再遇看陈亮已经有了疑己之意,便不再说,忽然转头向右,双眼大张,面露惊异之色.陈亮见了,也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去.谁料一望之下,面前却空空如也,一无所见.心下正自诧异,忽闻"腾"地一声,脑后如遭重物所击,眼前一片昏黑,登时人事不知.毕再遇一掌将陈亮击昏,看他软软的向地上堆去,忙抢上扶住,轻轻将陈亮平放在地,笑道:"先生执意不肯回宋,再遇只好出此下策,得罪勿怪." 现在人是昏了,但如何送其过淮,却又成了问题.毕再遇忖道:"以我这一掌之力,陈先生便是醒转,也得到半日之后,如有船只,过河便好说的紧了.我先到前面看看岸边有无渔家再说."往前走出不远,登上一个土丘,临风一望,看到岸边结着数间草庐,知道是打鱼的人家,登时大喜.毕再遇跃下土丘,快步走到近前,却只见一个中年汉子坐在草庐前修补渔网,并不见有其他人.毕再遇走到那人身边,搭讪道:"这位大叔,这里怎么就你一个人那?"那渔人抬头看了毕再遇一眼,道:"别人都打鱼去了,你不见么?"毕再遇转头向南一望,果见水面上帆影点点,显然眼前这渔人是因为渔网破损,方未下水.再伸手往包袱里一摸,幸喜所携的盘缠尚余有大半.当下取出一锭约五两重的大银,递在那渔人掌中.那渔人见了这么大一锭银子,不觉又惊又喜,忙停了手中活计,抬头道:"这位小哥......这位大爷,有什么吩咐?"毕再遇道:"我有一个朋友,今晚要过河往宋,麻烦你将舟送他渡过淮水."那渔人一听,立即面色大变,将那银子又递还毕再遇,颤声道:"这个万万不可!小人的身家性命全在金兵看管之下,不敢送人过河."毕再遇不明所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渔人语不成声地道:"小人的浑家和儿女全在泗州城中,有金兵监管.小人每日下水捕鱼,也不敢离岸过远,生恐送了家人性命,又怎敢送人过河去!"原来沿境汉人不堪忍受金人欺压,常常举家南逃.金兵为防沿岸渔户也逃入宋境,索性便将此地渔人的家小全都监管了起来,令其不敢再行南逃.毕再遇思量之下,不觉大怒,破口骂道:"想不到金狗竟然如此歹毒!" 看那渔人实在怕得厉害,毕再遇本不欲再托他送陈亮过河,但是苦苦思索片刻,实是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又将那锭大银递过,好言央求.那渔人双手乱摇,只是不肯.毕再遇忖道:"这渔人生怕送了家人性命,看来软语央求他是万万不会答应了,索性我便吓他一吓,看他肯是不肯."便将脸一沉,抽出背后百练钢剑,喝道:"实话告诉你,我是在大金朝内当差的,我那朋友过河乃是有要事在身.你若再不答应,我这便进城去将你老婆孩子尽数杀了!那渔人见他拔剑在手,惊得连退数步,心中却道:"刚刚你还在骂金狗子来着,怎么转眼又成金狗子的人了?"毕再遇看那渔人面露不信之色,心道:"如不吓怕了他,他还是不会送陈先生过河去."转头看一旁沙地上扣了一艘渔舟,当即收剑归背,大步走近,伸手扣住了两边船舷,高高举起,复转过身来,一声大喝,将那渔舟远远掷了出去.那渔舟足飞出三丈远近,方"扑通"一声,落入淮水,震的水花四溅. 那渔人见此情景,舌头伸的老长,眼珠子都几乎要掉出眼眶外去,早惊得呆了.毕再遇看他吓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仍装的凶神恶煞一般,恶狠狠地道:"你到底答不答应?"那渔人见了此等神力,骇得六神无主,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跪倒在地不住叩头,一叠声地叫道:"小人答应便是,小人答应便是.只求好汉爷饶了小人全家性命!"毕再遇听了,嘴角不自禁的露出了一丝微笑,忙又敛了,仍板着脸道:"这事你如果走漏了一个字,我便立即杀你全家,一个不留!"那渔人唯唯喏喏,只是叩头. 毕再遇又将那五两银子丢给那渔人,自奔回陈亮身边,轻轻将其负到肩上,复返身向河边走去.这时却恐怕走得过快将陈亮颠醒了,于是放慢脚步,缓缓走去.谁知走了百十丈远近,斜刺里一队金兵跨马奔来.为首那金将见毕再遇肩上负了一人,开口喝道:"干什么的?"毕再遇微微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待那队金兵奔近,陪着笑脸道:"这位是我兄长,方才在城里多喝了几杯,行走不得,我特地送他回家去." 这金将正是泗州守城将领纳兰元明,他初至泗州,不熟悉地形,这几日特地带了亲随四下巡视,不想正碰见毕再遇.他看毕再遇镇定自若,面上丝毫不带惊慌之色,不似心怀鬼胎之人,遂不以为意,哼了一声,纵马往城内奔去.众金兵也都自毕再遇身边奔过,随着纳兰元明呼啸而去.看看众金兵去得已远,毕再遇舌头一伸,暗呼:"侥幸!"急急赶到那渔人家中,嘱那渔人定要在今日将陈亮送过河去.最后又道:"途中如他醒转,要返回的话,你不用理他,只将他送到对岸便可.我就在左近监视,你如胆敢违约,嘿嘿,小心你全家人的性命!"说着将百练钢剑拔将出来,虚晃一晃,以示恫吓.那渔人将头点个不住,道:"好汉爷放心就是,小人万万不敢使诈."毕再遇插剑回鞘,大步流星的去了. 第十四章:故友重逢3 睍莼璩晓 陈亮吃了毕再遇那一掌,直到当晚二更时分,方悠悠醒来.睁开双眼,却见满天繁星,夜沉如水,更觉得身子不住轻轻晃动,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坐起身来,伸手抚了抚后脑,犹有阵阵余疼.正自诧异,忽听面前一人轻声道:"这位相公,你醒啦."陈亮定睛四下里一望,这才发觉自己身处一条轻舟之中,面前那人还在一下下地扳着船浆.夜色中瞧不清那人面目,但听声音绝不是毕再遇,便问道:"我这是在往哪里去?我那同伴呢?" 那渔人答道:"咱们马上就到南岸啦,你说的同伴就是送你来的那位好汉爷吧,他正在北岸候着小人哩."陈亮闻言更加不解,寻思:"难道是毕兄弟打昏了我,然后再觅人送我过河?"当即便问道:"送我来的那人多大年纪?相貌若何?"那渔人思索片刻,道:"二十来岁年纪,长的挺壮实,挺俊的."不是毕再遇,又会是谁?陈亮听了,不由得哭笑不得.想到毕再遇为了送自己返宋,竟不惜出手将自己打昏,思量之下,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却也隐隐有一丝感激之意. 陈亮默然片刻,又道:"这位船家,劳驾你再载我回北岸去,到时候我多拿银钱与你."那渔人听陈亮果然要自己再载其返回,不由大惊,连忙道:"这个万万使不得!那位好汉爷说了,如果小人再载您回去,便要拔剑杀了小人全家!"陈亮大奇,道:"你说什么?"那渔人道:"小人如再送相公回去,那好汉爷恼上来,定会杀了小人全家.小人求相公开恩,千万别再难为小人了罢!"口中不断央求,手中船浆却越划越快.陈亮听了,不禁微微一笑,心道:"这么损的点子,也亏他想的出来."明知便是强令那渔人返回,毕再遇也不会杀他全家性命,但听那渔人不住哀肯,显然着实害怕的紧,陈亮又是君子性情,不喜强人所难,便道:"罢了,罢了,我不再难为你就是."那渔人一听大喜,妻儿性命从此无虞,更加不住口的道谢. 看看已到南岸,陈亮伸手入怀,欲取些铜钱与那渔人.他怀中本来只剩下了几锭散碎银子和一串铜钱,不想一摸之下,却多了两锭大银,那自是毕再遇所赠了,当下取出一锭,给那渔人.那渔人却摇头不接,道:"那位好汉爷已经赏了小人五两银子,小人不敢再拿您老的赏钱."扶着陈亮上了岸,便掉过船头,急急忙忙地划向北岸去了.陈亮愣愣地站了一会,心道:"罢了,既然回来了,索性便去看望一下稼轩公吧."转首看左近依稀有一片树林,踱了过去,在林间铺些枯枝为席,胡乱休息了几个时辰. 笠日清晨,陈亮起得身来,辨明了方向,往南便走.行了约两三个时辰,方见有一家市集.寻饭铺吃了早饭,又取出银两,买了一头青驴,再买了些面饼充做干粮,一人一驴,便往带湖赶去. 日升复日落,行行复行行,不一日,已赶到带湖之畔.辛弃疾上次被贬隐居此处之时,陈亮曾专来拜访.此刻故地重游,湖光山色,锦鳞沙鸥,一如往日,自己却鬓添白发,自有一番感慨,寻思:"稼轩公年已五十,我也已经四十有七,功业未成,而老之将至,又怎不令人感叹!"满怀愁思,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辛府门前.陈亮在门旁树上系了青驴,看大门未岂,正要上前叩门,转首见湖畔竹亭中石桌旁正坐了一人,布冠青袍,手中执卷,正自低声诵读.定睛仔细一看,却正是辛弃疾.原来陈亮行来时只顾低头沉思,未曾发觉辛弃疾坐于亭中. 陈亮缓步走近竹亭,辛弃疾兀自未觉.陈亮破颜微微一笑,脱口吟道:"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犹未吟完,辛弃疾已经抬起头来,见是陈亮立在亭外,不觉又惊又喜,起身道:"原来是同甫兄,几时来的?我竟没有发觉."陈亮笑着跨进竹亭,道:"稼轩公专心研读,自然胸无旁骛,又怎会发觉."辛弃疾一面招呼陈亮就座,一面回头冲门内呼道:"有贵客来访,快奉上茶来." 见陈亮一身衣衫破破烂烂,辛弃疾对他上下打量几眼,展颜笑道:"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同甫兄穿成这般模样,是赶不及更换衣裳么?"陈亮回顾自身,也笑道:"颠之倒之,自公召之,赶着来见稼轩兄,哪里还顾得上换衣裳."两人对视大笑.陈亮笑了一会,摇着头道:"说来好笑,我上次自襄阳返回之后,又取道建康,再次入金.途经宿州,你猜我遇上了谁?"辛弃疾听他竟然再次入金,不禁耸然动容,对这位老友又是敬佩,又是担心,问道:"遇见谁了?此行没有什么变故吧?"陈亮还未回答,辛小娥用木盘托着一壶清茶,几个瓷杯,走出门来.见是陈亮来访,忙招呼道:"陈叔叔好."一边将茶壶茶杯等摆在石桌上.陈亮笑着对辛小娥点点头,招呼一声,又转头对辛弃疾道:"此行顺利的紧,哪会有甚变故.不过,我在宿州竟碰上了毕再遇,倒是出乎意料."辛小娥收好木盘,斟上茶水,本已退开,但听到"毕再遇"三字,心中大震,有心过来打听毕再遇的消息,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当下缓缓走回门内,依在门边倾耳细听. 辛弃疾并未忙着追问毕再遇之事,皱着眉头道:"同甫兄,你只身潜入金境,未免也太过胆大了些,万一......"陈亮早知辛弃疾定会开口责备,摇着双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好端端地回来了么,稼轩兄放心便是."辛弃疾瞧着陈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陈亮含笑道:"那日我在宿州见着了再遇兄弟,他也是这般责怪我,又劝我回宋,我自然不肯,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将我骗至泗州,然后出手将我打昏,再令人用船送我渡过了淮水,真教人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后脑,又道:"现在我后脑还在隐隐作痛,也不知他是拿什么打的?竟这般大力."一旁辛小娥听得忍俊不禁,忙伸手掩住嘴巴,不敢笑出声来.辛弃疾试想当时情景,亦不禁含笑摇头. 陈亮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道:"毕再遇在襄阳格杀金大将军完颜定,立下大功,正可谓少年英雄.可惜朝廷一意求和,纵使壮志凌云,却也难酬,实是可叹!"辛弃疾早听女儿提过襄阳之战的情形,闻言也收起笑容,叹道:"是啊,杨震仲襄阳战胜,皇上不加赏赐也就罢了,再下召重责,实令为将者心寒."陈亮自金方回,不知此事,动容道:"什么?"辛弃疾道:"杨震仲取胜,传使报捷,皇上不但未加赏赐,反而下召将其重重责骂了一番,又备下大批金帛,再将完颜定的尸首用上好棺木盛了,一并送往金中都求和."陈亮虽然亲见宋使入金,但其中详情,却不甚了了,更不知杨震仲战胜反而遭责之事.此刻听了,只气得满面通红,道:"没想到新皇竟然如此害怕金人!真是……"一时想不出用何言语形容之.只是道:"国威尽丧!国威尽丧!"辛弃疾冷冷笑道:"这还不算国威尽丧.先秦时秦相范睢与赵国丞相魏齐有私仇,竟派人入赵索要魏齐人头.魏齐自尽以后,赵王果然将其首级送往秦室.堂堂相国的人头竟传之千里,一国之威,可说一扫净尽!"叹息了一回,却又自嘲道:"人道无官一身轻,但我这心里却总是放不下国事,真是可笑之至."陈亮正色道:"稼轩兄先天下之忧而忧,小弟既感且佩,怎可说‘‘可笑‘‘二字?"辛弃疾摇头叹道:"辛某自渡江一来,枉自虚度三十寒暑,仍一事无成.当年先祖淳淳教导,必要驱逐金狗,光复神州.今日思之,实是愧对先人!" 两人垂踵而谈,不知不觉日已过午.辛夫人早整治好了酒饭,邀陈亮进门.陈亮拜见了辛夫人,却道:"便在亭中摆酒,对此天光水色,岂不是好."辛弃疾点了点头,让人把酒菜搬来.辛弃疾酒后放dàng形骸,常常坐饮于山石之间,辛夫人早已间的惯了,便吩咐下人将酒菜搬入竹亭,自入内去了,留下两人隔桌相对. 此时春光明媚,艳阳高照,和风轻拂,湖面波光鳞鳞.沿岸杨柳,方吐新绿,枝条随风参次,风景几可入画.然而陈辛两人心事重重,却是视如不见,只顾低了头喝酒.你一杯,我一杯,杯到即干,不多时,一壶酒便已喝得干干净净.辛弃疾拍着桌子叫道:"酒来,酒来."一个丫鬓端着酒壶匆匆走出,替二人斟满了酒,躬身退下.辛弃疾举杯饮干,道:"醉乡宜长至,他处不堪行.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好啊!"陈亮早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大声道:"长此以往,江南将不再为汉人之天下.不行,我不甘心!我一定药再次上书,劝皇上练兵备战,北上抗金."辛弃疾摇头道:"便是皇上同意北伐,又有何用?先前孝宗皇帝也想整兵北向,结果又如何?岳元帅曾说过: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天下太平.而今却是文臣贪财,武将贪生.想要光复神州,怎一个‘‘难‘‘字了得!"陈亮忿忿道:"我大宋堂堂中华上国,能人异士辈出.杨震仲勇猛善战,打了胜仗,却遭皇上责骂;毕再遇少年英雄,勇贯三军,却需避祸入金;稼轩公你文武双全,心雄万夫,却又被罢官归田!真虎可以不用,朝中反容鼠辈横行,这是什么世界!"说到情动处,目中已有泪光隐现. 陈亮酒量本来就不甚宽宏,这时酒入愁肠,醺醺之余,更是带了三分狂态.举袖抹了眼泪,一口吸尽杯中酒,将酒杯覆在桌上,取过一双筷子,在杯底不住乱敲,高声歌道:"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请牧基,贤者思,尧在万世如见之.谗者罔极,险被倾倒,此之疑……"辛弃疾年轻时本也豪放外露,中年之后,仕途多桀,这才变得日渐深沉,但胸中一腔猛气无处宣泄,亦常在酒后尽发.此时与陈亮都有了六七分酒意,便不再矜持,扯下头上帽子,丢过一边,也取来一双筷子在杯沿乱敲.不想用力过猛,"啪"地一声,竟将酒杯击的粉碎.辛弃疾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拔出腰间真钢宝剑,弹剑长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摩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吟罢抚剑遥望天边,目中也已带了泪水.陈亮击节赞道:"壮哉此词!某当浮一大白."提过酒壶,为自家斟酒,但酒后两眼昏花,倾出的酒水都洒在桌上,索性不用酒杯,举壶就口,仰首"骨嘟嘟"狂吞数口.站起身来,仰天大笑,腮边泪水却早已滚滚而下. 两人哭哭笑笑,待得第二壶酒饮干,陈亮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辛弃疾兴犹未尽,又叫人携来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一壶酒尚未饮完,也已颓然醉倒在地.辛夫人与辛小娥出门见二人一坐一卧,呼呼睡得正香,却也见怪不怪,着仆役扶二人回房歇了. 辛小娥本想抽空询问毕再遇近况,但陈亮已经醉得人事不知,却是不得其便.怅然悄立良久,取出毕再遇所赠符节,轻轻抚摸.低声道:"再遇哥哥,你在哪里?"幽幽一声轻叹,柔柔情丝,飘过万里关山,牢牢系在毕再遇身上. 第十五章:英雄风范1 睍莼璩伤 纳兰元明返回泗州西城,入了帅府,半躺在交椅上,唤过一名亲兵,道:"昨日东城开豆腐店那小娘儿长得不俗,你去把她带来,陪我解解闷."那亲兵会意一笑,拔腿去了.刚出门口,又一名金兵拿了一叠告示,笑嘻嘻地跑进房来,道:"纳兰将军,您看看这个."纳兰元明随手接过,眯着眼瞧去,却见上面画了一副汉人头像,旁边另注了一行小字:现通缉宋人细作毕再遇一名,如有知其下落者,赏银百两,钱百贯;如能擒获此人者,赏银千两,钱千贯.邓州行军都总管完颜纲宣.纳兰元明也不在意,问那金兵道:"这是怎么回事?"那金兵笑着道:"纳兰将军,这个毕再遇,便是襄阳城下杀了完颜定大人的那小子.告示是邓州完颜大人传来咱们这边的,听那传令兵说,这毕再遇厉害的紧,不但杀了完颜定大人,连完颜大人手下护卫亲兵,也被这小子一个人杀得干干净净." 纳兰元明哼了一声,道:"真有那么厉害?"又瞟了一眼告示,嘿嘿冷笑两声,道:"完颜纲那厮想报父仇想的疯了,竟在本境内通缉宋人,有甚鸟用!"转手将那叠告示掷到一边,伸个懒腰,闭目假寐.那金兵不得纳兰元明指示.迟疑着道:"将军,这告示咱们帖还是不帖?"纳兰元明张开双眼,骂道:"你是猪啊!帖这玩意干甚屁用?去,去,没这闲工夫."那金兵点头哈腰,一溜烟跑出房去.纳兰元明将那小兵喝退,自语道:"完颜纲那厮竟在本境内通缉宋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异日将此事禀告胡沙虎大人,也可叫他乐上一乐." 又靠到交椅上,方闭上双眼,忽地忆起多时在东城外碰到的那个年青人来.那青年肩负一人,却浑若无事,显然气力不小,寻常汉人见了金兵,便如老鼠见猫一般,唯恐避之不及,这青年却镇静如恒,一点害怕之色都没有,的是反常.何况他又背插长剑,一副练家子的模样.当时纳兰元明并不在意,这时看了告示,回想起来,不禁疑窦丛生,寻思:"难道那个青年人会是宋人奸细不成?"愈想愈觉可疑.又将告示取过,细细察看,忖道:"完颜纲精明强干,怎会行此愚蠢之举?定是他知悉毕再遇曾入金为探,才会张榜通缉之."再打量几眼,却觉得这画像与先前所见那青年颇有几分相似.其实龙延常寻来的画师并不高明,这画像与毕再遇面容也并无神似之处,只是头发黑黑,眼睛大大,倒有两分可比,纳兰元明存了先入为主之见,这才觉得两者间甚为相似.当下出了房门,披挂上马,带了几十名亲兵,冲出帅府.奔出不远,却又停步,思忖道:"如果那小子真是在千百军中斩杀完颜定的那人,我这一点人手可未必拿他得住."他素性沉稳,不喜冒险,便转首吩咐一员偏将,令其多带兵卒于后随行,这才放心出城,搜寻毕再遇去了. 毕再遇将陈亮送至那渔人家中,料其不敢不送陈亮过淮,自大踏步的回到了泗州东城城下.仍回先前打尖那家饭铺,牵回了自家的青聪马,陈亮的那匹青骡却没处打发,便问店小二附近可有市集.那小二见出去时明明是两个,回来的却只一人,大为奇怪,不由问道:"这位客官,适才和你同来的那位相公怎地没回来?"毕再遇看这小二饶舌,双眼一瞪,喝道:"问恁多事干么?只管告诉我市集在何处便了."店小二见毕再遇目光凌厉,吓得将头一缩,道:"这城北不远处就有一处市集,客官沿着大路过去便是."毕再遇点点头,跨上马背,牵着青骡去了.店小二看看毕再遇去的已远,胆子却又大了起来,抚着脑袋自语道:"这人也恁奇怪,我好心问他,却来吓我.提刀带剑的,多半不是好人."正自说个不了,掌柜的走了过来,提掌在他头顶拍了一记,骂道:"你愣着干什么呢?快干活去."店小二抱着头分辩道:"我哪有发愣?方才那汉子说不定是个江洋大盗,和他一路的相公出门后便不见回来,多半是给他杀了."那掌柜唬了一跳,怒道:"你胡扯什么?"小二又道:"我哪有胡扯?那汉子凶巴巴的,又背了口剑,一定不是好人." 两个正在争辩,纳兰元明领着百十从骑自南而来.他只记得毕再遇是向南而去,便带了众兵向南搜寻,不想转来转去,却一无所获,只好再向北赶,正从这小店门前经过.那掌柜和店小二见了这许多金兵,忙收了口,不敢再行出声.纳兰元明向一员偏将努了努嘴,那偏将会意,拍马到了店门外,也不下马,厉声喝道:"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背插长剑的汉子,背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这里经过?"那掌柜胆子甚小,恐惶之下,更是语不成声,期期艾艾地道:"不......不知......小人不知道."那店小二却甚是多嘴,乍着胆子道:"大人,小的倒是见了一个汉子,甚为可疑.那汉子引着一个中年相公在本店打尖,后来一起出去,却只有那汉子一个人回来.小人问他时,他还瞪着眼睛吓唬我......"那偏将听他啰里啰嗦,大为不耐,提手便一马鞭抽了将去,喝道:"你只说现在他哪里去了."那小二头上着了一鞭,*辣地甚是疼痛,双手抱头,苦着脸道:"他往城北市集去了."心中却暗暗骂道:"早知道会挨这一鞭,龟儿才会告诉你们这班金狗子!"那偏将回身禀报了纳兰元明,纳兰元明寻思:"也不知是否就是那人."但其他又无线索,便将手一摆,带了众兵,纵马往北赶去. 毕再遇自不知行藏已露,兀自牵了青骡缓缓而行,忽听身后蹄声密集,动地而来,心中一惊,知道是大队金兵赶路.自上次险些将陈亮陷入金营之后,毕再遇心思已缜密了许多,转首看大道右首长草密集,左首不远处却是一片树林,俱可隐身,寻思:"不管金兵是不是冲我而来,总之先躲起来再说."跃下马来,将马匹与青骡都赶入了树林中去,自己却伏在右首长草之内,偷偷向外观望.不多时,便见适才自己碰到的那员金将领着百余骑兵呼啸而过,奔北而去.毕再遇不知那金将就是纳兰元明,但适才方见了一面,现在又见是他,不免暗中又增添了几分戒心.直起身来,在林内寻回了自家马匹,那匹青骡却已走的不知去向.毕再遇本欲到市集上将那青骡卖了,也好换些盘缠,但见金兵来来去去,不是好事,青骡又难以寻回,只好作罢. 翻身上了马背,不知是该沿着大道过去,还是另寻小道,正踌躇不已,前面马蹄得得,又有一队金兵自北驰来.毕再遇看已躲闪不及,为免金人起疑,索性骑着马迎面走将过去.那队金兵奔到近前,却只有五人,为首那金兵鞍前横放了一名年青女子,那女子双手被缚,头发散乱,兀自哽咽着哀求道:"各位军爷,行行好放了我吧!"为首那金兵伸手在那女子臀上扭了一把,y?n笑道:"那可不成,纳兰将军看中了你,那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只要伺候的将军舒坦,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少不了你的."那女子只是哭着哀告.毕再遇一见之下,知是金兵强抢民女,胸中怒火不禁腾腾而起,有心拔剑上前,将这几名金兵尽数杀了,但自忖身在金境,一旦身份泄露,丢了性命不说,更将误了辛弃疾所付大事,只得强抑怒火,别过头去. 那几名金兵自毕再遇身边经过,看他背负长剑,只略略打量几眼,并未加盘问,只那女子哭泣不休,金兵听得不耐,一名金兵破口骂道:"你这贱人,再不收声,老子先b%u101光了你的衣服,拉你去游街;再将你全家人的鸟头,一个个都砍将下来.你信不信?"那女子吃了一吓,却哭得更加响了.带着那女子的金兵爷恼将上来,提手便是一个耳光抽去,骂道:"他娘的!满脸眼泪鼻涕的,怎么去见纳兰将军?老子先扒了你的衣服,在这快活一下再说."但听"嗤"的一声,竟将那女子的衣衫撕下了一缕,口中哈哈y?n笑,道:"兄弟们都下马,先把这小娘儿拖到那边林子里去快活快活."众金兵笑嘻嘻地下了马,七手八脚地拖着那女子便往树林中走去,竟对毕再遇视如不见.那女子挣扎着哭叫道:"不要,不要!救命,救命!" 毕再遇眼见这班金狗如此猖狂,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那禽sh?u之举,直气得满脸通红,将双拳攥了又攥,满口牙齿咬的格格乱响,耳中又听那女子不住呼救,声音凄惨,一阵热血直冲头顶,早将出襄阳时两位结义兄长的淳淳告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跃下马,拔出背后百练钢剑,紧紧握在掌中,也不出声,径跟在那五名金兵身后进了树林. 金兵将那女子拖入树林,为首那金兵对其余四人道:"你们按住他手脚,我先来."那四人却不肯依,纷纷叫道:"不行,不行,怎能让你先来,咱们划拳决定先后."正在争闹,忽听"霍"地一声,一道寒光闪过,为首那金兵的一颗头颅已经离肩高高飞出,身体却仍直立着未倒.颈血四溅,将那女子和其余金兵喷了个满头满脸,那女子见了那无头尸身直立不倒的奇状,不胜惊骇,尖声大叫起来.四金兵骇然四顾,方见到毕再遇手执长剑,正立于那无头死尸之后.毕再遇不容那四名金兵回过神来,一个箭步抢上,挺剑深深刺入一名金兵的腹中,再趁势回拉,在那金兵肚腹上剖了一个长长的伤口,登时肚破肠流.那金兵滚倒在地,高声惨叫,声音尖利之至,惊的林中众鸟展翅乱飞,毕再遇恐他叫声引来更多金兵,挺刃在他胸上又补了一剑,那金兵挣得几挣,双足一蹬,便没了声息. 第十五章:英雄风范2 睍莼璩伤 余下三名金兵这时才想到拔刃迎敌,纷纷抽出腰刀,向毕再遇扑去.毕再遇见当先的一名金兵弯刀高举,更不闪避,抢上一步,长剑反撩上去,血雨溅处,已将那金兵整条右臂齐肩削落.那金兵方发出半声惨叫,毕再遇长剑回旋,又从他喉头平平斩过,登时扑地而绝.剩下的那两名金兵自知不是敌手,不由踌躇不前,其中一名小个子金兵甚是滑溜,见势不妙,掉头便往林外奔去,连同伴也顾不得了,另一名金兵后退两步,一把扯过那女子,将其挡在身前,横刀架在那女子颈中,颤声道:"你再敢过来,我便一刀将这娘儿杀了."毕再遇闻言一怔,转首看那小个子金兵已将奔出林去,知他是去搬救兵,不由心下焦灼,右臂使力一甩,长剑脱手飞出,如疾电掠空,贴着那女子面颊,"扑"地自那金兵额头插入,将其牢牢钉在身后的一株大树之上.那金兵身死力泄,弯刀脱手堕地,未能伤到那女子半分. 毕再遇见那女子大张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知她吓得呆了,危急之时也不及出声安慰,纵身过去,便去拔那长剑.谁知方才使力过猛,剑刃深入树身尺许,一时间竟拔之不出,忙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柄弯刀,返身去追赶那脱逃的小个子金兵.赶出林外,抬目望时,那金兵已跨上了马背,沿着大路向北急驰.毕再遇看他已奔出二十步远近,自忖回身上马也难以追及,便掂了掂手中弯刀,使足气力,瞄着那金兵后心甩去.弯刀打着旋儿飞出,"扑"地斩在那金兵背上,那金兵大叫一声,却并未从马背上摔下,带着那刀,伏鞍去了. 毕再遇连呼糟糕,知道自己从未用过金人弯刀,力道用的不周,那一刀并未斩中那小个金兵的要害,忙转身奔回树林,拔出了自家长剑.看那女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伸手扳住她肩膀,急急道:"大队金兵马上就来,赶快逃走吧,别再发愣了!"那女子浑身一颤,回过神来,看了毕再遇一眼,垂泪道:"这里是金人地界,我能逃到哪里去?"毕再遇不容她分说,扯住她衣袖便走,道:"先离开这里再说,留在这儿只会送命."那女子被毕再遇拽着奔了两步,却挣脱了他手,摇头道:"不,我不能走."毕再遇大急,道:"为什么?"那女子定了定神,举袖擦干了颊边泪水,对着毕再遇福了两福,道:"恩公相救之德,小女子永世不敢言忘.但小女子全家老小都在此地,如只身逃出,金兵必会了杀小女子全家.我不能连累家人送了性命,更不能连累恩公,请恩公自行逃命去吧."毕再遇略一思忖,已知这女子所言不差,但又不能放手不管,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顿足道:"都怪我没能将这几个金狗尽数杀了,留了后患."那女子惨然一笑,道:"这怪不得恩公,恩公便是将他们全数杀了,金兵也必会挟恨前来报复,恩公能救得小女子一时,却救不得一世,还是赶快自行逃命去吧."毕再遇胸中感慨,想不出有什么言语才能安慰于她.是时金人暴虐已久,对其治下的汉民及辽民视同草芥,辽人或汉人言行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似今日这般情状,更是数不胜数.毕再遇激于义愤,救下了这女子,却没想到实是为她全家种下了祸根.怔了一会,寻思道:"如果我不出手相救,说不定这女子全家反而会得以活命.但是,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金狗凌辱,却视如不见么?"继而又想道:"金人治下,哪一处不是这般?我只一人一剑,又能救得几人性命?无怪乎辛大人和陈先生一心要皇上出兵北伐,只有驱逐金狗,收复失土,才能解救江北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 两人正自默然相对,忽听林外蹄声紧骤,动地而来,更有人乱哄哄地叫嚷道:"那厮的坐骑还在这里,他一定就在林中,不要放走了他.""那厮是宋人奸细,拿住了他严刑拷打.""他伤了咱们兄弟性命,将他千刀万刮!"两人猛然惊醒,那女子从地上抢起一柄弯刀,对毕再遇道:"恩公快走!"牙齿一咬,挥刀便往自己颈中割去.毕再遇一见大惊,忙叫道:"使不得!"抢步上前,挟手将弯刀夺过.那女子伏地大哭道:"恩公还是让我死了的好,省得落入金人手中,受那千般欺辱."毕再遇本来还是犹豫着是否要弃她而走,但见她挥刀自刎,性甚义烈,却激发了胸中豪气,大声道:"你放心,我一定要护的你全家周全!留在林中不要乱动,等我消息便可."一手提刀,一手执剑,大踏步便往林外走去. 纳兰元明引兵赶往市集,迎面正碰上自己派去抢人的那名亲随,便命其先将那女子送返西城,那亲兵笑嘻嘻地引着人去了,纳兰元明自带领手下众兵在市集上搜寻毕再遇.毕再遇还在途中,却哪里寻的着?正闹的鸡飞狗跳,忽听得北方蹄声隐隐,带人过去一看,却是自家上司胡沙虎引着百余骑如飞而来.纳兰元明吃了一惊,忙跳下马背,立在道旁,高声道:"卑职纳兰元明,恭迎大人."胡沙虎率兵奔近,勒马呵呵笑道:"是纳兰那,你消息也蛮灵通的么,怎地知道我要来?"纳兰元明本不知胡沙虎要来巡视,却嘻嘻笑道:"末将今晨见有灵雀绕树三匝,知是吉兆,请人一卜,便知是大人您将要大驾光临."胡沙虎虽知道他是在信口胡侃,但听来却也着实受用,便也笑道:"如此一来我也成了大人物了,动辙还有祥瑞出现." 谈笑一阵,纳兰元明复上了马,着一员副将继续搜寻毕再遇,自家引了胡沙虎缓缓向南而去.胡沙虎问道:"搜什么人?宋人细作么?"纳兰元明拱手道:"大人所见甚是,正是有宋人奸细潜伏本境."胡沙虎并不以为意,微微一晒,淡淡道:"个把宋人细作,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纳兰元明笑道:"大人,这个细作却不同其余,末将怀疑他便是完颜纲那厮的杀父仇人,是以多派了些人手."他知道胡沙虎深恨完颜纲,言词中对完颜纲便也不甚客气.胡沙虎很是奇怪,问道:"怎么回事?杀完颜定那宋将会在这里?"纳兰元明道:"属下也只是猜测而已."说着哈哈一笑,续道:"完颜纲那厮一心想报父仇,定是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安稳,竟在本境内通缉那杀父仇人毕再遇,还派人将告示传至泗州,嘿嘿,真乃天下奇闻!"胡沙虎冷冷一笑,心道:"最好他一辈子也报不了父仇,方快我意."纳兰元明接着道:"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今天我带人四处巡视,在东城城下见着了一个年青人,看上去很有些力气,见了我又不避不让,毫无惊惶之色,我一见之下,便很是怀疑."胡沙虎点点头,赞道:"你怀疑的很有道理."纳兰元明得了上司嘉许,精神一振,续道:"哪知回城后一看告示,竟然就似上面所通缉的那毕再遇,所以末将才会带人四下搜索."胡沙虎呆着脸不答,暗忖道:"难道真会是完颜纲那厮的杀父仇人?天下事竟有这般巧法?" 正行间,迎面一名金骑急奔而来,见了纳兰元明等人,叫了声:"纳兰将军."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站了,马背上那金兵却跌将下来,俯伏在地,一时挣扎不起.纳兰元明见那金兵背上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弯刀,正是自己派去送那女子的亲随,不觉大惊,纵马上前,皱眉道:"出了什么事?"那金兵挣扎着道:"兄弟们都给那小子杀啦,那小娘儿也被他夺了去."纳兰元明又惊又怒,喝道:"是什么人?现在何处?"那金兵伸手遥指南方,道:"是个年青人,就在南边不远的林子里."纳兰元明不想顶头上司初来泗州,便碰上自己强抢民女,却又被人杀了手下亲兵,搅了好事,大感脸上无光,回头看胡沙虎面色不善,心下更加羞愧,当即抽出腰间弯刀,大声道:"请大人先行回城,待属下去擒了那厮,再来回禀."将刀一举,引着随行的四五十骑,沿路奔去.胡沙虎皱着眉头,顾左右道:"咱们也去看看."领着手下兵将于后赶去. 纳兰元明引兵奔至林外,看到道旁马匹,知道便是此处,遂勒停坐骑,道:"就是这里了,进去搜."众金兵分开两翼,沿林迂回,以防林中之人乘隙逃逸,另有十数名金兵跳下马来,挺刀执枪,闹哄哄地便要冲进林去.纳兰元明端坐马上,横刀骂道:"是什么鸟人?竟敢在本大爷的辖地撒野!"言犹未绝,林中一人应声而出,右手执剑,左手提刀,正是于东城下碰见的那个青年.纳兰元明愣了一愣,随即喜道:"原来是你这小子,老子正要寻你,没想到你反来送死!"顾左右道:"给我拿下."数名金兵刀枪齐举,嗬嗬大呼,便冲毕再遇扑去. 毕再遇看了纳兰元明颐指气使的情状,知道他便是金人首脑,心道:"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住他,藉以要挟,说不定便可救得那女子全家."看看数名金兵执刃冲来,也不闪避,反迎面抢上,刀剑起处,已将两名金兵砍死,又飞起一脚,将另一金兵踢的倒飞而出,接连撞倒了三名金兵,复大喝一声,冲纳兰元明奔去.两人相距并不甚远,只数步间便奔到了纳兰元明马前,众金兵欲上前拦阻,却已不及.纳兰元明见毕再遇势同猛虎,心下大骇,欲策马走避,又恐在手下失了面子,便紧了紧掌中弯刀,一刀冲毕再遇面门劈下.毕再遇错步闪身,让过刀势,双足着力一蹬,凌空跃到了纳兰元明马背之上,正坐在纳兰元明身后.纳兰元明一刀砍空,眼前一花,却觉得背后多了一人,正欲回身,一刀一剑已横架颈中,耳听毕再遇大喝道:"都给我住手!" 第十五章:英雄风范3 睍莼璩伤 纳兰元明利刃加颈,如何不惊,忙弃了弯刀,连声叫道:"住手,都住手!"岂知身旁一名金兵正抢上护卫,挺矛刺向毕再遇背心,不料毕再遇飞身跃上纳兰元明坐骑,那一矛走空,便变成对着纳兰元明刺去.那金兵口中怪叫:"哎呀!不好!"却收不住势头,一矛正戮在纳兰元明大腿上,登时血流如注.纳兰元明一声痛呼,破口大骂道:"你这混蛋!想找死啊?"那金兵忙收矛远远退开.其余金兵刀枪高举,但主帅落入敌手,却是谁也不敢上前半步.毕再遇将刀剑微微一紧,冷笑道:"你快传令下去,将方才那女子全家都带来这里,不许伤他们毫发.另外再安排一艘快船送他们过淮往宋,这才放你."纳兰元明浑身抖个不住,一时彷徨无计,只得一叠声地叫道:"快,快把那小娘子全家尽数拘来,不,不,尽数请来.安排船只,快,快!"数名金兵应声飞奔而去.毕再遇没料到这金将竟会如此脓包,呆了一呆,不禁心生鄙视,啐了一口,骂道:"枉你身为金国大将,这般狗熊模样,将来如何领兵打仗?"纳兰元明心道:"你这刀剑加颈,我的脑袋岌岌可危,如何不惊?"但这句话却是万万不敢出口了,只顾将头乱点,口中絮絮,也不知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胡沙虎领兵赶到,见了这等情形,大为惊异,皱眉思索片刻,策马走近,大声道:"这位英雄,你擒了我手下偏将,意欲何为?"毕再遇哪里知道胡沙虎说的是谎话,还道纳兰元明只不过是一无名小将,心道:"这下可遭了,他们如不顾这脓包货色的性命,一旦群涌而来,那可怎生是好?"正自寻思,几名金兵已将那女子自林中拖了出来,毕再遇瞧着那女子花容惨淡的模样,心中怜悯又起,当即大声道:"安排船只,送我和这女子全家过淮,不然我刀剑一错,你们这脓包将军的脑袋便没了."说罢将刀剑又紧得一紧,纳兰元明颈中已有血水渗出.纳兰元明心中惶恐之至,生怕胡沙虎拒不同意,这青年恼将上来,自己的一条小命可就难保了.但是自家顶头上司在场,又不敢开口求饶,以免显得自己过于脓包,只得双眼一闭,一切听天由命,只在心中暗暗祈祷而已. 那女子见周围金兵刀枪并举,长箭在弦,皆对准了毕再遇,只待胡沙虎一声令下,便将毕再遇乱刃分尸,惊骇之余,更是感激无地,忽而扬声叫道:"这位恩公,小女子与你素不相识,你不需为我送了性命,还是快设法自行脱身吧!"毕再遇早已将生死至之度外,闻言长笑一声,朗声道:"救人性命,岂能中途而废?毕再遇此意已决,你无需多言."胡沙虎先听那女子说他们素不相识,已是一惊,又听毕再遇自呼名姓,却是既惊且喜,忖道:"原来这小子当真便是那毕再遇,他为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竟然不顾自己生死,倒真有几分英雄气概!" 不一时,金兵已将那女子家人解到,却只是一个老婆婆,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幼童,和那女子搂在一起,哭个不休.毕再遇问那女子道:"家中只有这些人么?"那女子不住点头.毕再遇回过头来,目视胡沙虎,厉声道:"你倒底放人不放?"胡沙虎胸中已盘算已久,有心不放那女子家人,又怕毕再遇恼将起来,一刀将纳兰元明杀了,自家折了泗州主将,传将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而且又给完颜纲那厮落了口实,到时再参自己一个玩忽职守,这宿州防御使的职位断然难保;更何况纳兰元明是他的心腹爱将,胡沙虎也实在舍不得他就此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苦思良久,暗道:"放了这小娘儿一家算不得什么,只是如再走了这小子,我胡沙虎颜面何存?"当下仰天哈哈一笑,道:"放了这女子家人性命,这个不难,只是你到了对岸后如不肯放回我的手下,我却怎么办?"毕再遇大声道:"毕某一言九鼎,到了对岸,自当放了这厮."胡沙虎冷冷一笑,道:"这个我却信你不过,这样罢,我这就安排船只,送这女子全家过河,待她们到了对岸之后,却再放你,如何?"毕再遇怒道:"我的话你不相信,你的话难道我便信得过了么?"胡沙虎淡淡道:"信与不信都由得你,放与不放却由得我."毕再遇深恐夜长梦多,沉思片刻,道:"好,我便同这金将留于此地,待到船只平安抵达对岸,却再放他."胡沙虎正是要他口出此言,听了不觉暗暗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道:"依你." 那女子听毕再遇竟然要拿自家性命来换取她全家逃生,胸中感念之至,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哽咽道:"恩公,万万不可!"毕再遇不理那女子,顾胡沙虎道:"走吧."胡沙虎摇手制止,指着毕再遇胯下战马道:"那女子过河之后,如果你挟了人骑马便逃怎办?"毕再遇冷哼一声,也不言语,推着纳兰元明跳下马来.胡沙虎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转首一声喝:"走."领着众金兵及毕再遇等便往南走. 到了渡口,金兵解开了一条小船,放那女子全家上船渡河.那女子情知再说也是无用,挽着那老婆婆和那幼童,含泪跪倒,向毕再遇叩了三个响头,方荡开了舟,望南岸划去. 黄昏已近,毕再遇引颈南望,那小舟已近南岸,暮色里几难看见,金人便是驾船去追也已不及.回过头来,见周围金兵重重叠叠,甲戈生辉,将自家围的密不透风,不禁叹道:"毕再遇大好性命,今日却要送在这里!"胡沙虎看毕再遇迟迟不肯放人,遂冷冷道:"我只道阁下是个言而有信的英雄好汉,这才放了那女子全家,难道你却甘心要做食言而肥的小人么?"毕再遇不答,转首南眺,但见淮水浩浩,奔流向东,自天际而来,又往天际而去,便似无穷无尽一般.面对此情此景,不觉豪气大盛,当即长啸一声,一脚将纳兰元明远远踢开,弯刀当胸,长剑指地,扬眉喝道:"来吧."周围金兵见毕再遇放了纳兰元明,便欲一拥而上,将他乱刀砍死,但看了他这等威势,无不凛然,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见毕再遇临危不惧,胡沙虎亦不觉暗暗喝采,心道:"好一条汉子,果然是个人物!"忽仰天长笑道:"阁下身手了得,气宇不凡,实乃难得一见的豪杰.我大金南征北讨,打下了诺大疆土,正需要你这样的豪杰来护卫.怎么样,愿意归顺我大金么?"毕再遇闻言一呆.纳兰元明死里逃生,深恨毕再遇,听了胡沙虎的话,亦为之瞠目,一手按了腿上伤口,一手抚颈,大声道:"大人,这南蛮子是宋人奸细,应当一刀杀了,以免后患."胡沙虎将手一摆,示意纳兰元明不必多说,又续道:"我大金兵强马壮,非赢弱之赵宋可比.宋国君昏臣暗,非良人可居之地,如先前岳元帅,忠心为国,却惨遭赵构与秦桧诬陷而死,功臣名将,无不郁郁而终;现今只一个辛弃疾算得上人材,却又不得重用.你纵然英雄盖世,留在赵宋,也难有所作为,不如投到我大金来,跟了我胡沙虎,日后荣华富贵,自是少不了你的."毕再遇冷冷一笑,啐了一口,朗声道:"我生为大宋之人,死为大宋之鬼,怎能做那叛国投敌之事?今日既被困于此,自当拼死力战,纵送了性命,也好过遗臭万年!"胡沙虎嘿嘿冷笑道:"你当真不降?"毕再遇刀剑互碰,"铮"地一声,火星四射,长笑道:"大宋有战死的男儿,没有投降的懦夫,想劝我降你,那是休想!"胡沙虎却也不怒,鼓掌笑道:"好,好,真乃英雄豪杰!"忽将脸一沉,喝道:"拿下!" 毕再遇早存了必死之想,全神贯注地盯着周围金兵的一举一动,忽见胡沙虎变脸大喝,忙拉开架势,静待金兵上前,哪知胡沙虎一喝之后,却有数张渔网自空而落,将毕再遇罩在网中.毕再遇大吃一惊,身周布满了金兵,正是避无可避,欲挥刀破网时,四周金兵已潮水般涌将上来,将他压倒在地.此时毕再遇纵有千斤之力,却也难以脱身,虽然拼命挣扎,仍被金兵用牛筋捆了个结结实实. 胡沙虎设计擒了毕再遇,心中得意之至,纵马来到毕再遇身前,笑道:"现今你已落入我手,是生是死,全在我一念之间,你还是不肯降我么?"毕再遇手脚被缚,难以站立,仍抬了头大声道:"不降,不降,万万不降!"胡沙虎也不动怒,只摆了摆手,对左右道:"将他带回泗州,严加看管,切不可胡乱用刑."一名副将着手下抬了毕再遇,径往泗州而去.纳兰元明心下纳罕,一瘸一拐地走到胡沙虎马前,仰首道:"大人,这小子倔强得很,不如一刀杀了,以免日后成为大金之患."胡沙虎摇头道:"不,这年青人是个汉子,我要收服他."纳兰元明又道:"大人,这小子可是完颜纲得杀父仇人啊."听了"完颜纲"三字,胡沙虎登时怒从心起,双眉一竖,喝道:"那又怎样?"纳兰元明吃了一喝,忙低头收声,再不敢开口. 第十五章:英雄风范4 睍莼璩伤 金兵将毕再遇押至泗州西城,又给他手脚上都上了镣铐,投入了一个单人牢房中.毕再遇自知无幸,却也不怕,寻思道:"此番我死于金人之手,自然好过岳元帅被自家人杀害百倍,只可惜今后再不能上阵杀敌,为国出力!"想到光复神州,驱逐金狗的豪情壮志都已成了一场春梦,胸中一阵大痛,腮边不觉挂下了两行泪水.他生恐给门外金兵发觉了,认为他是贪生怕死而流泪哭泣,忙举手拭干了泪痕,忿然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为何这般惺惺作态?"微转念间,辛小娥似嗔似喜的面庞却又浮上心头,暗想:"她如果知道我死于金人之手,不知会哭成什么模样?"因胡沙虎有令不得对毕再遇胡乱施刑,押解的金兵也未敢搜身,辛小娥所赠的那枚青玉钗仍好端端的揣在他怀里,当下伸手入怀,取出青玉钗握在掌中,遥想辛小娥带雨梨花一般的身姿,胸中又喜又悲.怅然良久,伸指轻轻抚摸钗顶凤头,叹道:"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正在胡思乱想,牢门"轧"地一声大开,两名金兵走进,也不说话,拽了毕再遇往外便走.出了牢房不远,将其推入近旁一间房中,自按了刀柄立在门边监视.房内四壁上都挂了火把,甚是明亮.毕再遇放眼一望,见房中南首只摆了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北首地上安有火炉,木桩等物,墙上刀,剪,锥,杖挂的满满当当,显然是一间刑房.毕再遇看了片刻,冷冷一晒,心道:"我毕再遇死都不怕,还怕你用刑?"仰首而立,静待金兵走近.哪知道等了半响,却不见一人近前,正在诧异,忽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回首看时,却是胡沙虎引着四名金兵走进房来. 胡沙虎走到桌边,伸足勾过一条板凳坐了,又手指对面一条长凳,对毕再遇道:"你也坐."毕再遇暗自纳罕,不知胡沙虎是何用意,心道:"不管你有何奸计,自使将出来便是."哼了一声,拖着镣铐在胡沙虎对面坐了.胡沙虎回顾随行亲兵,道:"上酒."那四名金兵中有一人提了个食盒,一人报了个酒坛,依言上前,打开食盒,取出一盘肥鸡,一盘牛肉,摆在桌上,又倾了两碗酒,分别放在胡沙虎和毕再遇面前;另两名金兵却手按腰刀,立于毕再遇身后,显是防他有何异动.胡沙虎定定地瞧了毕再遇一会,端起酒碗,道:"你是个英雄好汉,胡沙虎敬你一碗!"毕再遇正感饥渴,更不答话,端了面前酒碗,仰脖干了,又抓起盘中牛肉肥鸡开怀大嚼.胡沙虎看他毫无惧色,不由哈哈笑道:"好,痛快!"摆手吩咐亲兵,"再斟." 毕再遇将一盘牛肉一扫而空,又吃了大半只肥鸡,连干了三碗酒,忽地举起酒碗,"啪"地一声,在地上掼得粉碎.他身后的那两名金兵一见大惊,忙抽出弯刀,架在毕再遇颈中.胡沙虎摆手喝退了那两名金兵,道:"你这是何意?"毕再遇大声道:"我敬你是个人物,才会和你对干三碗,但你是金国将军,毕某是大宋男儿,岂能相对言欢,就此打住罢."胡沙虎眉头微皱,道:"那你当真是不肯降我了?"毕再遇仰天长笑道:"胡沙虎将军,你如果当真看重毕某,便请一刀将毕某杀了,劝降之言,就不必再提了吧."胡沙虎拍案起身,怒道:"你已落入我手,便是想死,只怕也由不得你!"毕再遇更加哈哈大笑,道:"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将出来,毕某只要皱一皱眉,便不算好汉,将军又何须动怒."看毕再遇仍然镇静如常,胡沙虎自叹不如,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如再施刑具,只会势得其反,站了一会,挥手对左右道:"带他下去."先前那两名金兵又走进来,推推搡搡地把毕再遇带了出去. 胡沙虎少年时以勇武自负,中年后又以足智多谋自居,他心高志大,一心想名标青史,官运也是一路亨通,由一小小戌卒,一路升为邓州同知都总管,但不想得罪了完颜纲与完颜襄,竟被连降三等,自此便郁郁寡欢,深恨完颜襄和完颜纲二人.他自知不论明争还是暗斗,均不是完颜纲对手,只所以想收服毕再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想利用他去刺杀完颜纲,以泻胸中之恨,这些心事,自然不能让纳兰元明等人知晓.但是毕再遇软硬不吃,一副水火不浸的架势,却教他无可奈何,心烦意乱之下,只得闷闷地回帅府歇了.躺在榻上默默思索,终觉无法劝的毕再遇投降,杀了他吧,又实在便宜了完颜纲那厮,发了一阵愣怔,想道:"这小子既然不肯投降,那我索性便放了他,终不能让完颜纲那厮如愿以偿." 次日一早起身,带了两名亲兵,动身便往牢房,吩咐狱卒打开了房门,放毕再遇出来.毕再遇见胡沙虎又来,以为他又是为了劝降而至,心下拿定了主意,"如果他要动刑,我实在熬不得时,便咬舌自尽."整了整衣襟,仰首跨出牢房.胡沙虎见他出来,却一语不发,掉头便走.那两名金兵那条细铁链缚在毕再遇腕上,拽着跟在胡沙虎身后. 一路走到北门,门旁早有十数名金兵牵了四匹马候着,毕再遇看其中尚有自己的青聪马在内,包裹长剑也都好端端地挂在鞍旁,大为不解,不知胡沙虎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胡沙虎及那两名金兵都上了马,那两名金兵一个牵了毕再遇的坐骑,另一个仍拽了毕再遇,出城缓缓投西而去.毕再遇看三人都不说话,虽满腹疑窦,却也懒得去问,自低了头走路. 一行人走了三五里远近,胡沙虎摆手叫停,翻身下了马,踱到毕再遇面前,道:"完颜定当真是被你所杀?"毕再遇不知他何以询问此事,随口答道:"是,你如果想替他报仇,尽管割去毕再遇项上人头便了."胡沙虎淡淡一笑,道:"完颜定就是现任邓州军都总管完颜纲的父亲,你可知道?"毕再遇道:"知道,那又怎样?"胡沙虎又道:"完颜纲号称‘女真武士第一人‘,你杀了他父亲,他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他已经传喻沿境各州,张榜拿你,嘿嘿,你能落到我胡沙虎手中,实在是你的运气!"毕再遇不明所以,愕然道:"什么意思?"胡沙虎笑而不答,微微将手一摆,一名亲兵走近,取钥匙替毕再遇开了镣铐.胡沙虎指了指那匹青聪马,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现下物归原主,你这便去吧." 这一着大出毕再遇意料之外,他虽早就感到胡沙虎举止有异,但怎么也未曾想到他会这般轻易地放了自己,怔了一会,方道:"你这是何意?"胡沙虎看他一脸茫然之色,微感得意,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你这般英雄人物,便死也当死于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不应丧生于此."毕再遇犹不敢信,又问:"你当真要放了我?"胡沙虎点点头,手中马鞭往西一指,道:"再往西不远,便出了我的辖区,你去吧." 毕再遇这才信了,走到自己的青聪马旁,自鞍旁解下百练钢剑,缚在背上,忽转头道:"胡沙虎大人,今日你放了我,毕某自是感激不尽,但你我各为其主,大金与大宋终有兵刀相见的一天,你就不怕日后在沙场上落入我手么?"一名金兵听毕再遇言语无礼,上前一步,按刀喝道:"不知好歹的小子,我家将军好心放了你,竟还敢这般无礼!"胡沙虎摇手制止了那金兵,对毕再遇上看下看,忽尔纵声长笑道:"我敬你是个英雄,这才放了你,却没想到竟然是高估你了.胡沙虎虽然不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却也不是施恩图报的卑鄙小人,并未打算要你报答;况且你宋朝君臣一味求和,你我也未必便有兵刀相见之时,便是你想捉我,却也未必便能如愿."毕再遇摇了摇头,正色道:"将军此言差矣."胡沙虎不解,道:"何以见得?"毕再遇亢声道:"第一:毕再遇是恩怨分明的大丈夫,有恩必报,你虽拿了我,但以礼相待,又留我一条性命,这是你的恩情,毕某自当报答;第二:你金国侵我土地,杀我百姓,我大宋凡有血性之男儿,无不以驱逐尔等为毕生宿愿.毕某今日得脱日后定当率旗北指,你我早晚会有兵刀相见的那一天!"胡沙虎听他说得有如斩钉截铁一般,心下竟不自禁的微微一寒,只听毕再遇续道:"异日你我如在战场上相逢,毕某自当以国家大事为先,私人恩情为后,所以,毕某所欠你的恩情,今日便要与你作个了断."说罢双眉一扬,"呛"然一声,拔出了背后百练钢剑,剑尖直指胡沙虎眉心,道:"拔你的刀." 胡沙虎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毕再遇获释后竟然会拔剑向相,是以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随行,他武艺虽比完颜定要好,但也只是略胜半筹而已,毕再遇能在千百军中斩杀完颜定,胡沙虎与这区区两名金兵如何能是他的敌手?胡沙虎皱眉沉思片刻,忽尔仰天打了个哈哈,嘲道:"原来恩怨分明的好汉子,报恩竟是这般报法."毕再遇却不愠不喜,直如不闻,长剑又向前挺了一挺,仍道:"拔你的刀."那两名金兵早已拔刀在手,见势不妙,忙自旁抢上,一左一右,挡在胡沙虎身前.胡沙虎被毕再遇接连两次喝斥,激发了胸中傲气,又观毕再遇虽然声色俱厉,但目中不带一丝杀气,心中已有计较,当即伸掌推开那两名金兵,喝道:"你们两个都滚一边去,待会我如落败,替我收尸便了,但谁要敢上前相助,我定先砍了他的头去."两名金兵相顾愕然,毕再遇却点头赞道:"好!" 胡沙虎拔步上前,抽出腰间弯刀,也不答话,一声呼喝,挥刀便往毕再遇颈侧劈去.毕再遇挺剑挡开,乘势一剑打横斩向胡沙虎胸腹之间,胡沙虎看他竟如此快捷,只一合间便已反守为攻,更是吃惊,忙立刀一格,"当"地一响,火星四射,整条右臂已被震得隐隐酸麻.胡沙虎后退两步,心下骇然,暗忖:"无怪乎这小子轻轻易易地便斩了完颜定,这般大力,却又如此快捷,我看只有完颜纲那厮方可与之匹敌."但就此认输,却又于心不甘,当下鼓足勇气,大吼一声,又冲毕再遇猛扑过去,毕再遇更不避让,亦纵身而上,挺剑相迎.两人你来我往,身影乍合乍分,刀剑交击,如同珠落玉盘,叮当乱响,旁边那两名金兵看的眼花缭乱,也不知二人已交手几合. 斗不多时,毕再遇见胡沙虎搂头一刀砍下,刀势劲急,显是出了全力,便侧身抢上,长剑斜斜一格,将胡沙虎弯刀引出外门,左掌自右腋下穿出,在胡沙虎胸前轻轻一按,右足一勾,喝声:"倒!"胡沙虎立足不定,一个硕大的身子倒飞半丈,"砰"地一声,仰天倒下,直摔的昏天黑地,手中弯刀也不知丢到了何处.两名金兵见此情景,再也顾不得将军大人要斩自家之头,大声怪叫,挥刀便冲毕再遇扑去.毕再遇不慌不忙,让开了来势,一人迎面一拳,便将两名金兵打倒在地,一时挣扎不起. 胡沙虎晃了晃头,正要翻身坐起,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已抵在了喉头,只听毕再遇冷冷道:"现今你已落入我手,是生是死,全在我一念之间."竟同胡沙虎设计擒住毕再遇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胡沙虎听了,既感气愤,又觉好笑,怒道:"要杀就杀便是!婆婆妈妈地罗嗦这许多作甚?"毕再遇孩子气的一笑,却收剑归背,朗声道:"日前你设计擒了我,却又放了,现下我拿住了你,亦当放你回城.但是,毕再遇所欠你的恩情,就此一笔勾消,日后如在战场上相遇,毕某自当与将军拼个你死我活."说罢翻身上马,大笑声中,头也不回的去了. 两名金兵上前扶起了胡沙虎,恨恨地道:"大人,这小子无礼之至,咱们何不派兵追上去将他杀了,以雪此恨!"胡沙虎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了."遥望毕再遇渐去渐远的背影,半响又道:"这小子武功卓绝,恩怨分明,凡事又以国家大计为先,实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胡沙虎自愧不如!"那两名金兵见胡沙虎受了羞辱,却不愠不怒,反而说出这等话来,对视一眼,均感不胜骇异. 第十六章:前路漫漫1 吴曦离了剑阁,带领董镇等人,凄凄惶惶,又往东走。睍莼璩伤于路几番思量,终觉无处可投,只得又转奔襄阳而来。 不一日到了襄阳城下,杨震仲听士卒报说吴曦复回,甚感吃惊,忙亲自上马出迎。赶到城外,见吴曦等人个个面容憔悴,心中更觉诧异,问道:“二弟,你怎地又回来了?叔父大人他可还安好?”这一路行来,吴曦悲痛之情本已稍有减轻,听了此问,勾动情肠,不觉又流下泪来。哽咽道:“家父他……他已经过世了。”杨震仲对此事虽然早有所料,但亲耳听来,仍是不免伤感万分,亦少不得陪着吴曦洒了几滴英雄之泪。看吴曦仍伤心不止,便出言安慰道:“二弟,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叔父大人为国尽忠而死,正是得其所归,你还是节哀顺变吧!”吴曦含泪点头。 杨震仲举手请吴曦入城,心中却疑窦丛生,暗忖:“吴老将军既然已经过世,二弟该当在家守孝才是,怎地还有闲工夫转来襄阳?难道二弟竟会如此不孝?”思之再三,终于抑不住胸中怒火,还是开口道:“二弟啊,不是大哥我说你,叔父既然已经过世,你就该当在家尽孝才对,又巴巴地跑来襄阳作甚么?”他是看吴曦面带戚容,这才特地放缓了语气,不然早就破口大骂了。吴曦早料到杨震仲会有此一问,便忍痛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弟我现在已经是有家难回了啊!”杨震仲听得面色大变,却又一头雾水,追问道:“二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一些。” 吴曦抹了眼泪,强压下心中悲痛,缓缓道:“那日我赶到剑阁关下,丘崈带兵守住关口,并说我父已经过世。我一听之下,自然悲痛不能自己,便请丘崈开关放行。不料丘崈那老贼口口声声说奉了皇上之命,已调我为和州知州,即刻便要赴任,不得回乡奔丧。任我苦苦哀求,他却坚不肯开关放行……。”话尚未讲完,杨震仲便已听得怒火冲天,破口大骂道:“真是混蛋!父亲死了不许儿子奔丧,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吴曦接口道:“大哥,他哪里还跟你讲什么道理,当日我跪在关下向他哀求,那老贼却视如不见,硬是不允。小弟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再回来投奔大哥。唉!我吴氏代代为国尽忠,万万未料到朝廷竟会这般对待于我,以至于我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至今想来……。”说话之间,眼中不觉又溢满了泪水,忙抬袖拭了。 杨震仲是个粗人,从未想过诸如青史留名,造福一方等事,只是他习得一身好武艺,又得孝宗帝赏识,自然一心想报效朝廷。然而襄阳一战得胜之后,反遭降旨朝廷责骂,满腔热血登时便凉了下来。后虽经赵方劝解,不再作解甲归田之想,但郁郁之情至今犹未得开释。此刻听了吴曦的几句话,想起吴氏两代为大宋镇守西疆,多次击败强敌,无论是为国为民,都立有莫大功劳;吴曦与他相交多年,也曾无数次于酒后指天画地,誓当杀败金狗,清扫河洛。却不料一片赤诚之心,却换来了今日有家难奔!思量之下,满腔怒火俱化成了一片悲凉,长叹一声,垂首不语。 到了统制府,杨震仲吩咐下人准备香汤酒饭,为吴曦沐浴接风。待吴曦洗浴完毕,换上了干净衣衫,堂上酒菜也已备好。杨震仲也不叫人相陪,独自一个陪了吴曦饮酒,只留了一个卫兵在旁。吴曦知道杨震仲素好热闹,饮酒时在座的人越多,喝得越是兴高采烈,见他今日突然转了性,不由大感奇怪,问道:“大哥神情郁郁,莫非也有甚心事?”杨震仲招呼吴曦坐了,这才叹道:“是啊,这些时日实在是气闷的紧。”吴曦又问道:“出了什么事?”杨震仲端起门杯,〝吱〞地饮了,道:“不就是上次咱们打了胜仗那事。”吴曦虽不似辛弃疾那般能逆料时局,但通过奔丧被阻一事,对朝局多少也有了些认识。看杨震仲神色黯然,料来也不是好事。便道:“是朝廷克扣劳军银两还是怎地?”杨震仲啐了一口,骂道:“狗屁劳军银两,连一根银子毛也没见到!打了胜仗,反招来了皇上一顿臭骂,日他娘!要不是赵方兄弟劝我,我老杨早就不干了!”举起酒杯又饮了,却嫌杯小,转头对那卫兵喝道:“换大碗来,快!” 吴曦心中已有预感,却也不甚奇怪,叹道:“皇上一心向金人求和,自会贬退朝中主战之臣,只所以派丘崈老贼入川,目的便是为了夺我吴氏兵权。咱们襄阳这一战杀敌虽不算多,但杀了金邓州行军都总管,造成的影响却是不小。幸好你不似辛弃疾那般一力主战,不然的话,这襄阳府统制,你是一定做不下去了。”这时卫兵已将酒碗拿来,杨震仲将自家的门杯换了,又将一个酒碗递给吴曦,吴曦摇了摇头,示意只用酒杯。杨震仲提过酒坛倒了碗酒,仰首骨都都吞了,抹了下嘴,道:“我杨震仲是个粗人,让我像辛大人那样给皇上大讲北伐道理,我讲不来,可几分报国之心总是有的。就算我死在战场上,被金狗子乱刃分尸,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可是,咱们领兵杀敌,打了胜仗,朝廷不但不给赏赐,反而下诏责骂,说我什么‘涂炭生灵’!我就怎么都想不明白,咱们又没有主动去找金狗子开打,可金狗子打来了,咱们总不能站在城楼上干看吧?怎么就涂炭生灵了?”吴曦正伸筷夹菜,听了这话,放了筷子,冷冷一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哥,比如说前朝的岳元帅,他当真会有叛国之心么?”杨震仲双眼睁的溜圆,大声道:“那是秦桧老贼的那个……阴谋诡计,就算打死我老杨,我也不信岳元帅会叛国!”吴曦点头道:“正是,岳元帅精忠报国,天下谁人不知?可高宗皇上以‘莫须有’三字便杀了岳元帅。这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想要寻你的不是,朝廷总会找出理由来的。”冷笑两声,又道:“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现下强敌在侧,我等尚受到这般对待,倘若真攻破了金国,收复了失地,嘿嘿,岳元帅就是咱们的好榜样!” 听他将鸟尽弓藏的典故都比了出来,杨震仲大为震惊,不敢接口,低了头只是喝酒。吴曦自知失言,也不敢再说,亦低头饮酒。两人左一碗,又一杯,只不多时,一坛酒便已坛底朝天。吴曦酒意上涌,又叹道:“想不到我吴氏数代为国尽忠,到头来竟落得这般下场,想来着实心寒。”杨震仲劝道:“皇上为留正丘崈等所蔽,一时失察罢了。但你吴氏两代守川,功不可没,日后朝廷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吴曦哼了一声,道:“公道?这世间哪里还有公道!秦桧奸憝(卖)国,(迫)害贤良,死后反被封为申王,子孙俱在朝为官,荣宠有加。试问公道何在?”杨震仲闷闷地喝了口酒,垂首不答。吴曦红着脸又道:“我吴氏代代为他赵宋戮力效命,反被无端猜忌……。”想起剑阁关下那一幕,不由咬牙切齿,恨恨道:“高宗信任奸小,能战不战,将大好河山白白送于金人手中;孝宗虽有些恢复之志,却又狐疑不定,自离符败后,更是畏金如虎,卑颜事敌;到得现今,皇上又拙退贤臣,如辛弃疾﹑韩南涧等一班忠良之士,尽被免职。这样的混帐朝廷,还为他效甚鸟力!我呸!”杨震仲听吴曦竟然说出这等话来,面色为之大变,忙道:“二弟,不要再说了,你喝醉了。”吴曦摇手道,才喝了这一点酒,哪里便醉了。只可惜三弟不在这里,不然……让他也听听大哥,二哥所受的这般待遇。”吴曦酒量本来不差,但这些时日情绪甚坏,十分的酒量也只落得了六七分,此刻睁着双眼,只是道:“三弟呢?三弟在哪?怎地不出来和大哥二哥共饮上几杯?”杨震仲见他确是醉了,便道:“罢了,罢了,今日酒沉了,权且歇一歇罢。”亲自扶了吴曦,将他架至后堂歇了。 第十六章:前路漫漫2 毕再遇离了泗州,并未回宋,反而向北深入金境。睍莼璩伤他恐怕胡沙虎发兵来追,不敢再走官道,整日里只沿着山野小道行走。如此一来,脚程便慢,直走了半月有余,方赶到汴梁城郊。 当年金军攻占宋都汴京,将其易名为南京,定为大金国的下都。海陵王迁金国都城于燕京(易名中都)之后数年,又想迁都汴京,以加快灭宋步伐,便派人大兴土木,于汴京营造宫室。最终海陵王侵宋兵败,被金世宗夺去帝位,自家也死于乱军之中,迁都之议遂无人再提,但汴京宫室台榭已略复战前旧观。自隆兴至今,数十年未遭战祸,已颇有些昔日的繁华气象,楼台亭宇之间,宋时宫墙隐隐可见一斑。 毕再遇策马立在城下,仰望城头金字大旗,心中感触良多。忖道:“当年岳元帅兵临朱仙镇,离汴京只有数十里远近,高宗如果不下令班师,不但收复汴京指日可待,黄河以南又怎会为金人所有?金牌令下之日,父亲也在岳元帅麾下,不知当时是怎样心境?”下得马来,信步入城,专往人多处打探。汴京各地来往的商贾甚多,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虽语音有异,旁人却也不以为怪。 正在闲逛,忽看到前面高高矮矮地聚了二三十人,,都围在一家店铺门口,不知在看些什么。毕再遇走近,抬头看门上匾额,却是〝集闲斋"三字。他也不知这是一间书画斋,晃晃肩膀便挤进了人群,却见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人圈中哭泣,身边还立了三人,似在劝解。正不知是何缘故,只听那胖男子哭道:“这算什么世道啊!来了十多个官差,不由分说,便把我珍藏的几幅书画珍品夺了去,说是要进呈御览,只丢下了二两银子便走。我刚辩得几句,就招来了一顿痛打。”旁边一人道:“不就是几幅字画么,值得什么?”那胖男子道:“你哪里晓得,单单里面王摩佶的那一幅画儿,就顶得三千两白银。近年来字画行情看涨,我那几幅精品,只怕万两白银都拿不住。”劝解那人显是吃了一惊,摸着头道:“我的妈啊!恁地值钱!真的假的?”那胖男子怒道:“什么真的假的?要是赝品的话,我还用得着这么伤心么?”说着便又要开哭。另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劝道:“张老板,我看还是算了吧。听说朝廷新设了一个书画院,专门给皇上收集书画精品。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死马,各路州府的大小官员听说皇上有此雅好,还有哪个不奉承巴结的?单抢了你几幅字画,已经算你运气好喽。”那老板显是着实肉疼,坐在地上,捶胸顿足的哭个不休。那老者又劝道:“你也别太伤心了,官府若说你抗旨不缴,便是砸了你店铺,收你入槛,你也是无可奈何!”那老板吃了一吓,哭声登时停了。 毕再遇听得这几人对答,心中微微一动,忖道:“以前徽宗皇帝酷爱书画,置朝中大事于不顾,终至金兵入寇,山河破零;现下这金狗皇帝刚即位不久,便设立什么书画院,搜求民间书画,看来他比之徽宗皇帝也强不了多少。难道真如辛大人所说那般,金贼已气数将尽了么?”看看四下围观人众已渐次散去,便上前插话道:“这位老丈,我听说前些日子北边辽人和鞑靼蛮子闹的着实厉害,皇上如此一意追求享乐,便置朝局于不顾了么?”那老者转头看了毕再遇一眼,不知他何以扯到军国大事上来,随口答道:“是啊,俗话说:玩物丧志。现下四方多事,内有贼寇,外有强敌,皇上不思进取,反而搞什么‘书画院’,搜求民间书画。说是平价收买,其实便似今日这般强取豪夺而已。简直是倒行逆施!”一边说,一边不住摇头。毕再遇微微一笑,又问道:“现在辽叛是平了,不过鞑靼蛮子却越闹越凶,朝廷怎的也不想想办法?”那老者见毕再遇不断打问这事,不由起了疑心,反问道:“这位小哥,听您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啊,不知仙乡何处?来此有何贵干?”毕再遇不慌不忙,拱手道:“不瞒您老说,在下是宿州人氏,祖上原本在上京居住,那边还遗有几家亲戚,不过自从辽人作乱起始便断了音讯。近来家父听人说辽叛已经平定,这才命我前去寻访亲人下落,但道上听说北边还颇不太平,是以还望老丈指点一二。”那老者见毕再遇彬彬有礼,便起好感,也拱手答道:“不敢说指点,咱们平民百姓,也就知道个大概而已。前一阵都说辽叛已平,其实不然,听说辽兵的那个首脑叫什么耶律楚的,又已收拾了兵马,卷土重来,上京近郊的几处军营都已被辽人给烧了。所以,我劝你还是先不要去,待到北方战乱确实平定下来再去不迟。”毕再遇听得暗暗欢喜,却苦个脸道:“这可如何是好?不知朝廷几时才能出兵平乱?”那老者摇头道:“这个就难说的紧了,北方鞑靼蛮子和蒙古蛮子都颇不安分,常常出兵劫掠边境村镇,也需要派兵防守。目前朝廷能打硬仗的将领又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完颜安国和完颜纲两个。完颜安国驻守金蒙边境,不可轻易调动,想来要想再平辽叛,朝廷还是要派完颜纲前往。不过完颜纲回兵未久,再次出兵进剿,可能还需些时日。”毕再遇听那老者讲完,拱手谢道:“多谢老丈指教!”那老者也还礼道:“好说,好说。” 得了辽人义军消息,毕再遇心下喜悦,寻思道:“金廷下旨平乱还需些时日,我索性便往金都城走一趟,再打探些消息再说,说不定还能查出金人何时出兵。”看看天色已晚,就寻了一家客栈歇了。次日一早,便自动身。 路上走了半日,来到黄河南岸的一处市镇,问明了渡口所在,也不休息,径自赶到了岸边。放目远望时,但见黄水滔滔,如万马奔腾,咆哮东去,胸中英雄之概不觉大盛。临风一声长啸,暗祝道:“愿主上能逐退群小,举用贤能,采纳辛大人计策,整军北伐。待到驱逐金狗,神州一统之后,再遇定当与辛大人,陈先生,娥妹以及两位兄长同游河上。是时饮酒畅谈,俯仰天地,是何等快哉!” 第十六章:前路漫漫3 完颜纲张榜通缉毕再遇,连过了一两个月,汉人青年也捉到了十多个,却哪里有毕再遇在内。睍莼璩伤派往襄阳的细作,也都打听不到毕再遇的半点消息。完颜纲气恨之下,大骂龙延常办事不力。龙延常不敢回嘴,心里却暗自委屈,忖道:“这都是你自个出的馊主意,现下捉不到人,却反来怪我!” 完颜纲发了一通脾气,气咻咻地回到了大帐之中,寻思如何才能报得了这杀父大仇,但思来想去,终无良策。末了忖道:“当年父亲驻兵济州之时,曾被辛弃疾那厮杀了麾下七员将佐,劫去了知州张安国,父亲发兵追击,却又被辛弃疾杀得大败,此事父亲深以为耻。现在辛弃疾已被免去潭州知府之职,赋闲在家,我如能派人将其刺杀,当可稍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当下忙派人将完颜王善,仆散六斤,龙延常及纥石烈四兄弟七将招进大帐,道:“家父在世之日,曾有一个心愿未曾了结,你们可曾知道?”七人俱摇头问道:“什么心愿?”完颜纲恨恨道:“当年家父屯兵济州之时,曾被宋将辛弃疾那厮用计杀害了手下七员将领,家父因此险遭罢官,遂将此事引为平生之奇耻大辱!现下毕再遇那小贼一时捉他不到,但如能将辛弃疾那厮的头颅祭于家父灵前,定可稍慰父亲大人的在天之灵,也可稍解我胸中之恨!”七将连连点头,参差不齐地叫道:“末将愿带人潜入宋境,斩辛弃疾之首,祭于老将军灵前。”完颜纲颔首道:“好,你们能有这番心意就好。不过此事要做得隐秘,不可多派人手。” 纥石烈安北挺了挺胸,大声道:“属下愿往。不把辛弃疾全家尽数杀光,誓不回见将军!”完颜纲摇头道:“不行,你勇则勇矣,但谋略不足,不能前往。”一旁仆散六斤插口道:“以属下之见,此行前往宋人腹地,由汉人前去却是最好。”纥石烈等七将中,只龙延常一人是汉员,听了这话,龙延常忙跨前一步,抱拳道:“末将愿往。”完颜纲点了点头,道:“你是汉人,又很有些头脑,有你出马去办这事,我很放心。不过,辛弃疾那厮能击杀当年号称先父手下第一悍将的兀贴儿,却也非同小可,你要千万小心。”龙延常躬身道:“末将明白。”完颜纲复点头道:“好,你这便去挑几个得力人手,明日便可动身。”龙延常答应一声,转身出帐。 ﹡﹡﹡ 那日辛弃疾与陈亮两个饮的大醉,歇了一晚,次日两人便同往铅山瓢泉游览去了,一连数日不归。辛小娥心中挂念毕再遇,相思成疾,整日待在家中,足不出户。辛夫人见女儿突然转性,不觉暗暗纳闷,生怕女儿闷出病来,这一日便特地携了辛小虎,叫女儿同往上饶县城游玩,以为其解闷。 到了辛小娥房中,却见辛小娥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把玩那枚符节。忽见母亲引着弟弟进来,忙将符节藏过,起身道:“妈。”辛夫人连日来多次见到辛小娥捧着那枚符节长吁短叹,看今日又是这般,便问道:“你方才拿的什么?”辛小娥忙遮掩道:“没,没什么。”辛夫人微微一笑,便不再问,转口道:“今天闲着没事,咱们便领着你弟弟到城里去转转,买些物事回来,也可活动活动筋骨。”辛小娥皱眉道:“妈,我头疼的紧,还是你们自去吧。”辛夫人道:“这孩子,先前每天都跑的足不沾地似的,这几日却是怎么了?怎么连门也不肯出?”辛小娥勉强笑了一笑,道:“您不是整日说我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吗,现下我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做个大家闺秀,不好啊?”辛夫人笑道:“整天跟丢了魂似的,哪来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辛小娥顿了顿足,嗔道:“妈,您说什么啊!”扭身又坐回床沿去了。辛夫人在辛小虎头顶轻轻一拍,道:“小虎,先自个出去玩儿,我有话要跟你姐姐说。”目送辛小虎跑出房门,回身挨着女儿坐了,伸掌轻轻抚摸辛小娥头顶秀发,柔声道:“好孩子,告诉妈,是不是又在想那个毕再遇了?”辛小娥俏脸一红,将头偏过一边,道:“妈,您说的这是哪儿话啊?”辛夫人在辛小娥肩上轻轻一推,道:“这孩子,跟妈妈还有什么好害羞的?”辛小娥兀自低头强辩道:“没有那回事,我最近只是心里发闷,头也疼的慌。” 辛夫人见女儿只是不说,便有意逗她,假作欢喜道:“你如不再想他,那是最好,妈只怕你忘不掉人家呢。”辛小娥抬起头来,奇道:“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辛夫人叹了口气,道:“那毕提辖虽然是个好孩子,但终究是个厮杀汉子,咱们家毕竟是书香门第,招个粗鲁武人做女婿,还不给人家笑话?再说了,你爹爹好歹也做过几任州官,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提辖使,跟咱们门不当,户不对的……。”辛小娥早听得发急,忙截住话头,道:“妈,厮杀汉子有什么不好?我爹爹不也能文善武吗?再说爹爹现在已无官职在身,人家总还是个提辖使呢!”辛夫人佯嗔道:“这孩子,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难道你心里终究还是在想着他不成?”辛小娥又红了脸道:“哪里啊,女儿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辛夫人点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那日我把毕提辖和你的事同你爹爹一说,你爹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那怎么成?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不行!不行!”辛小娥一听,眼圈便不自禁地红了,急忙道:“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毕大哥?人家还救过你女儿的命呢!还有,那日在襄阳城下大战金兵,毕大哥单人匹马就冲了过去,肩上中了一箭跟没事似的,还杀了金军的主将,立了大功!你老说爹爹英雄盖世,依我看啊,毕大哥比爹爹要强的多了!”辛夫人见女儿已险些哭出声来,忙摇手道:“好了,好了,咱们不提这个,反正你又不喜欢他,咱们提他做甚。”辛小娥急道:“谁说我不喜欢他了?我,我……。”一句话还没说完,脸儿已先飞红了半边,终觉难以启齿,便住了口。想起爹爹不许自己和毕再遇的婚事,又羞又急,眼泪不由自主的一滴滴掉将下来。 第十六章:前路漫漫4 看辛小娥急成了这般模样,辛夫人不禁〝扑〞地一声笑了出来,伸指在辛小娥额角上一点,道:“真是个傻丫头!实话跟你说吧,你们俩的事,你爹爹早就同意了。睍莼璩伤”辛小娥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羞。看辛夫人掩着嘴只是发笑,不由面红过耳,忙将头钻在母亲怀里,顿足嗔道:“都是妈妈你不好!女儿再也不理你了!”辛夫人抱着辛小娥笑道:“好女儿,现下可满意了吧!”辛小娥早已破涕为笑,却又强辩道:“妈,瞧您说的,我又不是没人要了,非嫁给他不成啊?”辛夫人道:“你既然不想嫁给人家,那为什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难道还不是喜欢人家?”辛小娥双足乱踢,撒娇道:“妈,您就别再说了!”辛夫人伸手不住轻拍女儿背心,目光中慈爱无限,温言道:“好,好,妈不说了。” 良久,辛夫人叹道:“再遇也是个忠厚孩子,功夫好,又有志气,很合你爹爹的脾胃。只怕他也像你爹爹那般坚持抗金,那就不好了。”辛小娥抬头问道:“为什么?”辛夫人沉默片刻,缓缓道:“你爹爹半生坚持抗金,可现在又落得了什么下场?还不是一次次地被罢官?先前孝宗皇帝在位时,总算还有些恢复之志,我也巴望着你爹爹能有个出头之日,现下这皇帝……。唉,只怕你爹爹今后别想再被启用了。”顿了一顿,又道:“你爹爹的那些朋友,像韩元吉大人,陈龙川先生等人,哪一个不是才高八斗,忠心为国的志士。韩大人也像你爹爹那样被罢官免职;陈先生更不用说了,接连两次被关进大牢,受尽了罪。你爹爹这般看重毕再遇,那他自然也跟你爹爹一样心思,满脑子都想着抗金二字。只怕你以后跟了他,可有得苦头吃了!”说着轻轻抚摸辛小娥面颊,脸上爱怜横溢。 辛小娥定定地望着母亲,忽尔一咬下唇,道:“妈,女儿不怕吃苦。毕大哥他一心要学岳元帅,以光复河山为己任,这样的英雄好汉,世间能有几个?爹爹老是教导我说:为国为民者,才算是真英雄!真豪杰!能嫁给这样的英雄豪杰,不管日后吃什么苦,女儿也无怨无悔!”辛夫人愣愣地看着辛小娥,见她目光坚定,不带一丝犹豫,鼻中忽地一酸,竟然流下泪来。辛小娥见母亲忽然伤心落泪,心下惊惶,忙道:“妈,你怎么了?是女儿气着您了吗?”辛夫人取手帕揩了泪水,勉强笑道:“没什么,女儿长大了,妈这是心里高兴。”辛小娥见母亲真情流露,也自伤心,纵体入怀,攀住母亲头颈,叫了声:“妈!”不觉也流下泪来。 毕再遇渡过黄河,又往北去。河北久已未遭战祸,人烟稠密,但沿途所见乡民,无不衣衫破旧,面有菜色。一问之下,才知金廷苛捐杂税甚重,四方战事不绝,一应军粮军费,俱由百姓身上盘剥而来,乡民面有菜色,那自是应有之事了。毕再遇宅心仁厚,见有百姓穷苦不堪,往往便取出银两周济。但一路行来,所见俱是这般,不觉暗自叹道:“遍金国全境,哪一处不是这般模样?我便有黄金万两在手,也周济不了这许多!” 这一日来到河间府,见那府衙楼台高song,富丽堂皇,显得着实气派,寻思道:“这府衙不知盘剥了多少民脂民膏才得建成,正好我盘缠将尽,今晚便潜进去盗些银两出来,既能接济穷苦百姓,又可充做旅资,岂非一举两得!”心中盘算已定,寻个小店住了,当晚便潜进府衙之中。他跟随张宪十年学艺,武功精绝,虽不能像传闻中聂隐娘那般高来高去,一飞千里,但潜入库房盗些银两,也只是小试牛刀而已,轻轻易易便取出了数百两白银。 次日出了河间府,再往北赶,沿途见有百姓苦于衣食,随手便递过一锭大银。一般的平民百姓一年辛苦所得,也不过几两银子或数贯铜钱,见毕再遇一出手便是二十两一锭的官宝,自是惊骇。称谢之余,更有愚民合什跪拜,口称:“观世音菩萨下凡!大罗金仙降世……!”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一日只顾着赶路,错过了宿头,荒野之中何来旅店?只得在附近村寨寻户人家歇了。毕再遇见那户人家日子过的也不甚便给,遂取出一锭大银,递于那家主人。那户主见了那锭大银,不觉唬了一跳,将手不住乱摇,只是不敢收。毕再遇道:“叫你拿你便拿着,我又不能白住在你家。”那户主方千恩万谢地收了,又瞅着毕再遇道:“这位小哥,您是全真教的仙长吧?”毕再遇奇道:“全真教?那是什么?”那户主道:“原来您不是全真教的,我还道是丘真人又大发善心,派人来接济俺们呢!”毕再遇愈听愈加好奇,便又问道:“这个全真教是怎么回事?不妨说来听听。”那户主道:“您既然不知全真教,那定然不是本地人氏,京都附近州府,没有不知‘全真教’三字的。”看毕再遇全神贯注的倾听,不由愈加来了精神,续道:“全真教原是重阳仙长所创,重阳仙长升天后,便是丘处机丘真人接掌。这丘真人可是大大的了不得呢!早年他云游四方,炼丹画符,救人无数,咱们老百姓都拿他当活菩萨一般!后来丘真人名气越来越大,连皇上都听说了,就派人召丘真人进京讲道,还在京城里给丘真人建了一处‘重阳观’呢。小人也去上过香,那香火,可兴盛的紧呢!”接着又大讲重阳观如何如何。毕再遇听那户主东一句西一句讲的语无伦次,不觉眉头微皱,但乡下百姓无知无识,又怎会如陈亮辛弃疾那般讲的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只得耐着性子听那户主讲下去。 全真教创始于金国大定初年,创始人王佶原是汉人豪族,因见金人入侵,愤而树起义帜,起兵抗衡。是时金人国势方张,兵锋正盛,王佶连战皆北,心灰意冷之下,便结庐深山,创立了全真教派,自称重阳真人。后来王佶云游至山东,收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璘及马钰之妻孙氏七人为徒,这七人便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全真七子。七子之中,长春子丘处机最负盛名,王佶去世以后,全真教便归丘处机掌管。 全真教以淡泊自适,与世无争为宗旨,是时金国天下粗定,正需要这样的教派来帮助维护其统治,是以金世宗特地召见丘处机,允其在京师传经布道。又兴建重阳观,作为丘处机的讲道之所。丘处机得金世宗看重,便乘机大讲仁道,金境之内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活者,实不下万人。京畿一带的愚民愚妇,更是将丘处机敬若天人。 毕再遇自宋远来,自不知全真教之事,听那户主说全真教如何济世救人,心中不由对丘处机生出了一股敬仰之意,寻思道:“能得百姓如此爱戴,那丘处机一定不是凡夫俗子,待我赶到燕京之时,便去会他一会,看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当晚便在那农户家歇了,次日起身,略吃了些干粮,便策马赶往中都。 第十七章:长春论道1 燕京自易名中都,成为金国都城之后,金世宗从全国各地迁来数十万百姓,以充户实,各地商贾亦蚁聚于此。睍莼璩伤四方各国,如高丽、西夏、大理等,也都有使者及商客往来不绝,再加上金廷数十年经营,已俨然一繁华都市。 毕再遇到了中都,寻客店安顿好了行李和马匹,刚进客房休息了片刻,便又唤过店小二,询问重阳观所在。店小二见问,笑嘻嘻地道:“客官是专程赶来进香的吧?”毕再遇点了点头。那店小二又道:“若是来进香,那客官您可来对地方啦!重阳观就在本店后面街上,略走几步就到,每逢初一、十五,观里的香客那叫个多,简直是人山人海,挤都挤不动。莫说本地人都往重阳观上香,便是远道而来的商客,谁不想去观里讨个平安符呢?就连本店掌柜,每逢初一、十五,也都去重阳观上香,求丘真人保佑本店生意兴隆呢!”毕再遇见这小二甚为饶舌,心下不耐,随手递过一锭碎银,道:“好了,知道了。”那小二见了银子,愈加喜笑颜开,忙伸手接过,一叠声地道:“谢大爷赏赐!您先歇着,小人告退,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点头哈腰地退出门去。 次日用过早饭,毕再遇向小二问清楚了重阳观所在,便跨出店门,往重阳观方向走去。不料刚转过一个街角,空中却沥沥地下起雨来,幸好左近便有一家雨具店,忙跑进去买了一把纸油伞撑在头上,复往前去。 到得重阳观门外,却见四下里冷清清地,只一个年轻女子立在台阶上躲雨,大门边连个迎客道士也无,想是因被了雨,香客不多,也便回观内避雨去了。毕再遇沿阶而上,收了伞,转首对那女子略打量了几眼。那女子未携雨具,半身衣衫尽被雨水淋得透湿,发丝上犹有水珠不住往下滴落。其时春雨甚寒,那女子体态娇柔,却毫无畏寒之态,只是外衫尽湿,颇觉不雅,见毕再遇转头看来,不觉脸儿一红,将身子别过一边。 那女子绸衣带水,面上微露娇羞之态,竟如带雨荷花一般,美艳无方。毕再遇纵毫无淫亵之念,一瞥之下,亦不禁为之怦然心动。心中不由暗忖道:“这位姑娘生得这般美貌,看来竟不比我那小娥妹子差呢!”看她不住抬头观望天色,眉间隐露焦灼之色,知她急于赶路,便开口道:“这位姑娘,看来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了,你如果急着赶路,便将在下的雨伞带了去吧。”说着走上两步,双手将纸油伞递过。那女子闻言一怔,却不接伞,迟迟疑疑地道:“这位大哥,小女子与您素不相识,怎好拿您的伞呢?”毕再遇微笑道:“不妨,尽管取去便是。”那女子仍不肯接伞,又道:“我如取了您的伞去,那您拿什么遮雨?”毕再遇道:“在下正要到这重阳观内,已经用不着这伞了。”那女子又转头看了看天色,见那雨下得又紧又密,一时三刻决计住不了,这才伸手将伞接过,微微福了一福,轻声道:“如此多谢了。”毕再遇哈哈一笑,道:“区区身外之物,值得什么,何须言谢。”略一抱拳,也不顾那雨落得正紧,大步便往观内走去。方走得几步,又听身后那女子道:“这位大哥,请问您住在何处?日后我也好将伞送还。”毕再遇转头笑道:“不用还了。”大步流星,进了观去。那女子本来还在怀疑毕再遇别有所图,但见他如此豪迈洒脱,不觉芳心微动,有心再问他姓名,却又害羞,愣愣地看着他走进大殿,方才撑开纸油伞,快步去了。 毕再遇进了大殿,早有一个知客道人迎上前来,合手为礼,道:“敢问施主是来进香还是求签?”毕再遇摇摇头,四下浏览了一番,方道:“在下前来求见丘真人,还请道长代为通禀。”那知客道人微微一愣,对着毕再遇上下不住打量,见他虽然身着布衣,但气势如虎,面上英气逼人,毫无普通人的畏缩之态,一时间猜不透他是什么来路。便改口道:“阁下来求见家师,不知所为何事?”毕再遇笑道:“也没什么要事,只是在下一路上听人说丘真人仁者胸怀,济民无数,心下不尽敬仰,便想见上一见,以睹风采。”那知客道人见毕再遇口中虽说不尽敬仰,面上却毫无恭敬之色,不觉心下着恼,淡淡道:“这个却对不住,家师近来忙的紧,未必便能抽出空来会见阁下呢。”毕再遇闻言一呆,心道:“都说当官的架子大,没想到和尚道士出了名也有这般大的架子。”胸中傲气发作,便仰首向天,冷冷道:“我只道丘真人是仁人智士,必然不凡。却不料教出来的徒弟竟这般势利,如果是王公贵族来此,你还会说你家师父忙的紧么?”那知客道人听毕再遇出言讽嘲,不禁变了颜色,分辩道:“便是王公贵族来见家师,也需客客气气地,哪有你这般说话的?”毕再遇哼了一声,道:“有徒如此,想来那丘处机也是欺世盗名之辈,我便不见也罢。” 两人愈说愈僵,殿后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道士闻声走来,问道:“怎么回事?”那知客道人忿忿道:“尹师兄来得正好!你来评评这理,这人要见师父,我只说了句师父最近很忙,恐怕未必能见你,他便口出讥讽之语,又说我轻慢于他。这难道是我的不对么?”那年轻道士咳嗽一声,肃然道:“先不说因果如何,咱们修真之士胡乱与旁人动气便是不对,你且下去静坐半日,以思今日之过。”那知客道人不敢违驳,垂着手道了声是,转身退开。那年轻道士这才对毕再遇施了一礼,和颜悦色地道:“贫道尹志平,见过施主,还未请教施主贵姓大名?”他一来就把那知客道人呵斥了一番,倒教毕再遇再也发作不得,见他执礼甚恭,忙还了一礼,道:“不敢,在下姓江,草字逢英。见过尹道长。”他想起父亲给自己取名再遇,是希望自己日后能遇上一位像岳元帅那般的大英雄,就顺口编了个名字〝江逢英〞,反正跟毕再遇三字的意思也相差仿佛。 第十七章:长春论道2 尹志平又行了一礼,道:“原来是江施主,贫道失敬了。睍莼璩伤家师正于后面精舍打坐,请这边来。”说着当先便行。毕再遇跟着尹志平走入后殿,转过几条回廊,来到了一间禅房门外。尹志平停下脚步,回首道:“江施主先稍候片刻,容贫道先行通禀。”毕再遇点了点头。尹志平在房门上轻扣几下,道:“师父,有远客来访。”过得片刻,房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请他进来罢。”尹志平应了声是,回头道:“江施主请进吧,未得家师召唤,贫道不敢擅入,失敬勿怪。”这尹志平年纪虽轻,但气度雍容,俨然有得道高人之象。毕再遇不敢怠慢,抱拳道:“不敢。”方推门跨进房去。尹志平又轻轻将房门合上,自垂手立在门外听候。 房内光线昏暗,毕再遇踏入房中,一时间什么也瞧不清楚。伸手揉揉双眼,方看清房内空荡荡地,只北面墙上悬了一幅画儿,画左右分别挂着一柄长剑,一个葫芦,不知何意。地上摆放着几个蒲团,一个白眉老道正在居中一个蒲团上含笑而坐。那老道须发俱已半黑半白,,颇有老迈之像,但面庞却光滑红润,宛若婴儿,实在瞧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纪,这老道人自然就是名满大金全境的长春真人丘处机了。毕再遇暗暗道:“先师也是道士,但比之这丘处机却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张宪早年追随岳元帅南征北讨,后逼而无奈,方出家做了黄冠,但当年征战沙场,叱咤风云的大将风范常在眉宇间尽露无疑;丘处机却是神光内敛,宝相庄严,隐隐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之像,令人一见忘俗。 毕再遇深深一躬到地,道:“后生小子江逢英,见过丘真人。”丘处机微笑点头,道:“请坐。”待毕再遇依言在近旁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了,方埝须道:“施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毕再遇当日在河间府听了那农户的一番话后,不觉便生出了与丘处机见上一面之意,但是见了丘处机之后又该当如何?他却未曾深思。呆了片刻,方道:“在下日前听人提起丘真人大名,心下不胜仰慕,这才专程赶来,此刻细细思之,实是唐突的紧,惭愧惭愧!”丘处机又是微微一笑,道:“听施主口音,似乎不是大金人氏吧?”毕再遇暗吃一惊,忙道:“不,不,在下乃大金宿州人氏,从未来过北方,是以口音有异。”丘处机不置可否,又道:“这就奇了!贫道早年也曾云游四方,却从未听说宿州有甚武学名家,却不知施主是在哪里学得了这身好武艺?”毕再遇又吃一惊,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武艺?”他今日来拜见丘处机,并未曾携带兵刃,不料丘处机仍是一眼便看了出来。丘处机又笑道:“施主落步不急不徐,轻重一致,无半点差错,那自是多年苦修所得,贫道焉能不知。”毕再遇心下慌乱,胡乱答道:“在下……,晚辈只是随师父学了一点粗浅武功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丘处机注目看了毕再遇片刻,忽而沉吟道:“夫土广而任则国富,民众而治则国治。富治者,民不发韧,车不暴出,而威治天下……。下面几句是什么?贫道年已老迈,却是记不得了。”丘处机所吟乃是《尉缭子》中的字句,那是毕再遇早在衡山学艺时便已背熟了的,当下顺口应道:“故曰:兵胜于朝廷。不暴甲而胜者,主胜也;阵而胜者,将胜也。”丘处机破颜笑道:“阁下身怀绝技,气度沉猛,又熟读兵法,看来应该是南朝的领兵将军吧?先前所报姓名,只怕也不是阁下的真实姓名吧?”毕再遇闻言大骇,竟全身跳起,只是道:“你……你……!”他未料到这老道人竟然如此利害,只区区几句话便道破了自家来历,惊骇之下,背上冷汗颗颗都渗将出来。 丘处机看毕再遇面色张慌,又笑着道:“阁下勿惊,请坐,请坐。”毕再遇迟疑着坐了,心下兀忐忑不安。丘处机淡淡道:“阁下是宋人,又有什么好隐瞒的?便是贫道先师及贫道本人,不也一样是宋人么?”毕再遇这才稳住心神,道了声是。丘处机捻须问道:“那么,阁下的真实身份可以见赐了么?” 毕再遇沉默许久,终于道:“真人见问,在下不敢隐瞒。在下姓毕名再遇,乃是大宋湖南安抚使辛弃疾辛大人麾下步兵提辖,现奉辛大人之命,入金联络辽人义军,以期共抗金廷。”丘处机颔首道:“原来是辛大人的手下,辛大人还是在潭州任上么?”毕再遇摇摇头,叹道:“辛大人已返京述职,职位能否得保却是难说。”丘处机亦摇头叹道:“辛大人豪迈慷慨,智勇兼备,实属人中龙凤!只可惜生不逢时,可叹!可叹!”毕再遇听丘处机话中对辛弃疾评价甚高,不觉一喜,问道:“丘道长识得辛大人么?”丘处机道:“闻名久矣,然恨未识荆,实乃平生憾事!”摇头感叹之余,又问:“既然辛大人现在或已不在其职,那他就不再是你的上司,你为何还要冒险深入金境?”毕再遇肃然道:“辛大人之令有益于大宋,再遇敢不奉命!”丘处机呵呵笑道:“好,虽千万人吾往矣!有英雄气概!”接着却又摇头道:“然辛大人计策虽好,却也不过是空费心力而已。”毕再遇不解,问道:“请真人赐教。”丘处机道:“大宋赢弱已久,守或有余,攻却不足。辛大人之才乃是上上之选,然始终不见大用,由此可见宋皇之昏昧,宋皇能否采纳辛大人的计策,还是未知之数;宋金久已未有战事,大宋向来对金俯首称臣,怎敢贸然兴兵?且大宋兵甲不修,士卒不壮,便是用了辛大人计策,也未必能胜。”毕再遇心下不喜,反驳道:“这却未必尽然,金国外有蒙古鞑靼压境,内有辽人义军作乱,又暴政扰民,已是内外交困之时,大宋如倾力出击,未必便输。”丘处机看了毕再遇一眼,赞道:“你年纪轻轻,却有这等见识,了不起!”毕再遇谢道:“不敢当,这都是辛大人所教。”丘处机缓缓道:“以前岳元帅在世之日,大败十万金军于朱仙镇,挥师直指汴京,形势一片大好。但高宗不下令乘胜出击,反而连颁十二道金牌,命岳元帅班师,更以‘莫须有’之罪将岳元帅屈杀于风波亭,以至于天下仁人义士,无不意冷心灰;孝宗初时锐志恢复,但符离一败,便裹足不前,不敢再启兵锋;到得如今,大宋士气已丧,国势日糜,君臣全无恢复之志,但凭辛大人等寥寥几人,何济于事?金廷虽也是江河日下,但军势仍比大宋要强上许多。以贫道之见,大宋如要灭金,除非上下同心,俱言北伐,否则绝无取胜之机。”先前襄阳那一战,宋军虽然取胜,却全仗了人数众多,单论士卒之精良,实远非金兵敌手。毕再遇思量有顷,想出言反驳,却又觉得丘处机之言大有道理,沮丧之余,对丘处机愈加敬佩,不由拱手道:“丘真人之言极有见地,再遇佩服!” 第十七章:长春论道3 丘处机摆手道:“别再这么称呼我了,我是‘真人’,那天下千万万黎民百姓却都成了‘假人’不成?”毕再遇嗤地一笑,当即改口道:“是,道长。睍莼璩伤”丘处机回头观望壁上那画,良久叹道:“当年先师也是这般豪情满胸,一心想灭金复国。”毕再遇顺着丘处机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画中绘的竟然是一幅人物背像,画纸色作微黄,显然非时下所绘。画中人身着青衫,正低首抚剑,虽只寥寥数笔,但自有一股磊落英雄之气跃然纸上。 毕再遇虽说对书画一道不甚了了,却也从未听说过画人物背像的,呆了一呆,不禁问道:“这画儿为何只绘了个背影?”丘处机道:“这幅画是先师的自画像,旁边所挂的长剑和葫芦,也都是先师所遗。”毕再遇目光又转到那柄剑上,见剑鞘及剑柄都作黑色,颇有些不同寻常,便道:“烦请道长借剑一观。”大凡习武之人,对宝刀利刃都爱不释手,再加上听说这剑乃是重阳真人遗物,更不由自主地想看上一看。丘处机振衣起身,恭恭敬敬地对那剑拜了三拜,方轻轻自壁上取下,双手捧于毕再遇,道:“请看。”毕再遇也伸双手接了,横放膝上,定睛细细打量。剑鞘颜色乌黑,并无纹饰装潢,抽剑出鞘,却见剑身也是通体漆黑,只刃口剑尖等处隐隐有青芒不住游动,微一舞动,便如道道黑气围绕全身,显然锋利异常。遍看剑身及剑柄,并无任何字样,把玩一回,仍插剑回鞘,双手递还丘处机,赞道:“英芒内敛,果是好剑!” 丘处机接了,仍悬回壁上,道:“当年先师举旗抗金,所用的便是这把剑。唉,那都是数十年前的往事了!”毕再遇于河间府也听那农户说过王佶抗金之事,但其间详情并不甚解,便问道:“晚辈先前也听人说起过重阳真人抗击金军之事,但后来为何又出家为道呢?其中曲折,还望道长明释。”丘处机仍盘膝坐了,缓缓道:“当年师父眼见金兵侵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积愤之下,便高举义旗,率师抗击金兵。是时金人声势正盛,先师虽然小挫金兵,但终究难以动摇大局。后来金军卷土重来,围而邀击,先师纵英勇善战,也难挡金军漫山遍野的攻势,连战皆败,手下将士亦大都战死。先师身被重伤,匹马遁入终南山中,未被金人擒获。日后先师伤愈出山,想再举义帜,然而大局已定,江北的大片土地已尽归金人所有。先师一怒之下,在终南山筑了一座墓室,终日在墓内居住,并以‘活死人’自称,以示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说罢回望墙上画像,续道:“是时先师自觉愧对手下战死沙场的将士,才绘了这幅背像,以示无面目见人。”毕再遇听得忘形,击节赞道:“好,好汉子!” 丘处机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道:“之后先师日夜研读道藏,终有一天大彻大悟,便结发为道,自号‘重阳’,于终南山中创立了全真教派。”毕再遇出神良久,忽道:“依晚辈愚见,出家之后的重阳真人,比之出家之前的王佶却是差得远了。”此言甚为唐突,丘处机听了却也不怒,只微笑道:“何以见得?”毕再遇朗声道:“出家前的重阳真人不畏强敌,率兵抗金,虽未能成功,但总是轰轰烈烈地大干了一场,不失为一位英雄好汉!出家之后,整日里无非是炼丹画符,拜神驱鬼而已,这哪里是英雄好汉所为?”丘处机又是淡淡一笑,问道:“那以阁下之见,怎样才算是英雄好汉?”毕再遇正色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者也!”丘处机又问道:“那么重阳先师如随着部下一齐战死沙场,便可称为英雄好汉了么?”毕再遇闻言一愣,心道:“如果点头,那不就等于说重阳真人不应该苟活于世?这可怎生回答?”正沉吟间,丘处机又问道:“道家之学你可曾读过?”毕再遇道:“读过一点。”丘处机又追问道:“那么儒家之学呢?”毕再遇答道:“也读过一点。”丘处机点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所言的英雄好汉,俱为儒家所言;我道家视万物如刍狗,汉人也罢,金人也罢,皇帝也罢,平民百姓也罢,俱一视同仁。帮着汉人杀金人,或帮着金人杀汉人,都一样的杀人取地,涂炭生灵,又何来‘英雄’二字?” 毕再遇闻言茫然,怔怔地出了神。张宪虽然也是道人,骨子里却实为大宋将军,所言所行与丘处机全然不同。毕再遇随着张宪之时虽也读过几节《道德经》和《华南经》,但看过便忘,从未深究。又日受辛弃疾及陈亮等人的熏陶,向来认为驱逐金狗,光复神州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从未听过今日这般言论。呆了半晌,方道:“然则我大汉百姓惨遭金人压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便忍心坐视不理么?”丘处机淡淡道:“金人皇帝欺压百姓,换了汉人皇帝,也一样的欺压百姓。”毕再遇沉默良久,终觉无言以对,只得长叹一声,垂首不语。 丘处机看毕再遇低头沉思,转头向门外道:“志平,快奉茶来。”尹志平正立在门外,听得师父吩咐,忙答应一声,快步离去。不多时便端着茶盘返回,隔着门道:“师父,茶来了。”丘处机却不叫进,自起身开门,接过了茶盘,亲自把盏,替毕再遇斟茶。毕再遇见状忙道:“不敢有劳道长,还是晚辈自己来吧。”丘处机只是微笑不答,顾自斟茶,看看茶水已溢出杯沿,犹不住手。毕再遇连声道:“道长,杯子满了。”丘处机这才放下茶壶,道:“百姓者,水也;君王的法度,便如这茶杯,一旦越过法度,茶水便会溢出。”毕再遇闻言一振,心中若有所悟。丘处机又道:“现下金国纲纪败坏,横征暴敛,境内各族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大宋如真能修兵养甲,再联络辽人蒙古共同夹击金国,又何愁金国之不灭也?”毕再遇心下疑惑,皱眉道:“道长不是说帮着汉人打金人也是生灵涂炭么?怎么又帮着大宋说话?”丘处机摇头道:“非也,贫道乃是帮着天下的黎民百姓说话。希望日后阁下提兵攻金,也不是为了大宋攻打金国,而是为了大金全境内的各族百姓而兴兵攻金。”毕再遇这才恍然大悟,起身谢道:“谢道长指教,晚辈明白了!”丘处机捻须道:“万法同源,万姓一般,万物有爱,融于自然。为将者心中存了一念之仁,方可称为大英雄!大豪杰!”毕再遇既敬且佩,竟俯身下拜,道:“道长今日之言,再遇终生受用不尽!”丘处机笑着将他扶起,道:“这个哪里敢当?只是希望阁下日后出兵放马之时,偶尔能想想贫道今日所言,贫道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尹志平未料两人竟然会谈上这许多时候,眼看午饭时间已过,毕再遇犹不肯出来。听这时是个话头,便隔着门板道:“师父,该吃中饭了。”丘处机略应一声,对毕再遇道:“毕提辖也在本观用些斋饭如何?”毕再遇忙谢道:“已打扰了这么久,不敢再行唠叨,这就告辞。”丘处机也不再行挽留,只是道:“异日如有机缘,还请再来做半日之谈。”又对尹志平说道:“志平,送毕施主出去。毕施主的真实身份,绝不可告诉他人。”尹志平应了,前行一步,道:“毕施主请。”毕再遇又对丘处机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方转身随尹志平而去。 第十八章:带湖被火1 铅山县处于上饶西南,距上饶只有几十里远近,旦夕可回。睍莼璩伤辛弃疾与陈亮在瓢泉呆了三天,陈亮省起离家已久,便欲回乡一探。辛弃疾依依难舍,送了一程,又是一程,直送出了数十里路,兀自不肯回转。见道旁有一小小竹亭,便进去权且一歇。两人吃了些干粮,陈亮笑道:“稼轩公,你已经陪我走了这么久,亮足感盛情,异日自有相见之时,不必再往前送了。”辛弃疾叹道:“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咱们这一别,日后未必再能相见。”陈亮闻言一愕,愣了片刻,复大笑道:“稼轩公向来豪迈洒脱,今日怎地做起女儿态来?就此别过。”起身上了青驴,回首一拱,吟道:“青山不改水长流,别情依依恁个愁。豪气不灭金鼓动,异日再会花满头。”长笑声中,已飘然远去。 辛弃疾目送陈亮背影,心中怅怅然若有所失,只觉陈亮这一去,今生今世便未能再得相见。直在亭外立了小半个时辰,方上马返回。待到赶回带湖之畔,已是两日之后,算来离家已经七八天了。 自完颜定派人劫掠辛氏家眷未果之后,辛弃疾便一直小心在意,唯恐完颜定再有甚图谋,就连离任前送辛夫人等返家时,也还特地命辛佑之带队随行护卫。直到毕再遇在襄阳城下斩杀完颜定,辛弃疾这才算是放下了心。 正行间,忽听道旁田间有人呼道:“辛大人,您回来啦。”辛弃疾转头一看,识得是住在附近的何老汉,正荷了把锄头,在田间除草。遂笑道:“是何老伯啊,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却还这么称呼。”何老汉放了锄头走到道旁,道:“在俺老汉心里,您可比那些只知道搜刮民财的贪官们强的多了,不称呼您‘大人’却又称呼什么?”辛弃疾两次归隐带湖,附近的居民对其甚为熟悉,百姓们见他毫无半分官员气派,又听说他在任时是一位大大的好官,对其便倍加亲切。 何老汉走到辛弃疾马旁,道:“辛大人,今儿有十来个骑着马的汉子来打听你家住处,正好问到老汉。我给他们说了你家就在不远,他们却又不过去,反而骑马掉头走了,不知道您回来时有没有碰上?”辛弃疾微感奇怪,摇头道:“没有碰到,你看他们像是些什么人?是读书人吗?”何老汉皱眉道:“读书人倒是不像,十足像是一班厮杀汉子。尤其是打头的那个,看他说话举动,就知道铁定是带过兵的。”辛弃疾更加奇怪,心道:“以前我在任时官场上结交的朋友并不多,这时既已落职,又会什么人前来拜访?要说是来探望我,又何以过门而不入?”愈想愈加疑惑,便又问道:“那他们说是哪里人了么?”何老汉一拍脑袋,道:“啊哟,他们来去匆匆的,这个我倒忘记问了。不过听口音不是咱们这一带的,像是北方人。”辛弃疾心下一凛,忖道:“北方人?厮杀汉子?既来询问我家住处,却又打马而回,难道……!”猛地忆起完颜定派人劫夺家眷之事,不由大惊,忙拱手谢过何老汉,快马加鞭,往家中便赶。 辛夫人见丈夫回来,忙上前替辛弃疾解下布满尘土的外衫,含笑道:“瓢泉风景可好?”辛弃疾却不回答,伸手将夫人拽到后堂,低声道:“夫人,下午你带上小娥小虎他们住到临近农户家去,要隐秘一些,不要被不相干的人看见,而且晚上不要回来,知道么?”辛夫人闻言一惊,问道:“怎么回事?”辛弃疾顾不上回答,只摆了摆手,取下壁上悬挂的真钢宝剑,健步如飞,奔到后山山顶,四面张望。见不到有甚异样,兀不放心,又在四周兜了一个大圈子,也未看到任何可疑人等,这才略略放下了心。 待回到家中,却见辛夫人神色不定,愣愣地坐在椅中发呆。辛弃疾知道她心下不安,便笑着安慰道:“你也不必惊惶,只管带儿女躲到何老汉家里去,过去这几日,便没事了。”辛夫人扯住丈夫衣袖,颤声道:“难道又像上次……上次那样?”辛弃疾点头道:“方才我听何老汉说有一班汉子行迹可疑,我便留上了神。”低头看妻子面色发白,又改口笑道:“年纪大了,想事情难免多一些,也许是我多虑了也不一定。不过为防万一,你们还是去躲上一躲,只我一人在家即可。”辛夫人一听,将丈夫的衣袖扯的更加紧了,连声道:“那怎么成?留你一人在家,却教我如何放心?”辛弃疾大袖一挥,仰天呵呵笑道:“怕些什么?想当年我也是千军万马中冲杀过来的,区区几个毛贼,何需放在心上?”见丈夫豪气冲天,依稀不减当年,辛夫人稍感安慰。但终究是放不下心来,沉吟了一会,又道:“不如咱们去报官吧,请衙门派些差役过来,也强过留你一人在家。”辛弃疾摇头道:“那不成,我现在已无官职在身,县里那些两眼朝天的家伙们怎肯派人前来?再者,咱们并无真凭实据,却又教人如何听信?”辛夫人苦思良久,终想不来什么良策,只得叹了口气,依了丈夫之言。 当晚,辛弃疾让兰草儿等几个家仆在地窖内暂避,并嘱其不得出声。然后掩上大门,一手按了真钢剑,一手执了本《春秋》,独自坐在灯前观看。 夜风清凉,透体生寒,辛弃疾看了会书,转头看了看旁边沙漏,已是三更时分。侧耳细听,户外虫声啾啾,远处时而传来一两声犬吠,不闻半点人声。辛弃疾忖道:“今夜无星无月,正是下手的绝佳时机,但到了这会儿还不见有人来,难道当真是我过虑了不成?”正自思索,却听大门〝呀〞地一声,似有人潜进院来。辛弃疾微微冷笑,心道:“好贼子!果然还是来了。”起身离椅,顺手将中堂前的一尊木刻观音像捧过,轻轻摆放在椅上,再除下长袍蒙在观音像上,乍一看去,就象有人坐于灯下。自己却悄没声息地隐在了门后。 耳听得脚步声细碎,有人已快步走近。辛弃疾凝神倾听,发觉只有一人,不禁微感诧异。却听那人走到门外,轻声呼道:“爹爹,您在么?”原来是女儿辛小娥回来。辛弃疾又急又怒,忙拉开(房)门,一把将辛小娥扯进房来,又合上门扉,低声斥道:“不是让你们好好躲在何老汉家么?谁教你回来的?”辛小娥也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放心,便过来看看。”说着摆了摆手中柳叶弯刀,续道:“也好帮助爹爹。”辛弃疾心中一阵温暖,却扔板了脸道:“真是胡闹!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动静?有没有什么人跟踪你?”辛小娥笑着答道:“没有,女儿一路都查看过了,爹爹放心就是。”辛弃疾略觉放心,摇着头叹了口气,道:“你不能待在这,回你娘那儿去。”辛小娥哪里肯听,不住摇头,道:“不,我要留下来陪爹爹。” 第十八章:带湖被火2 辛弃疾沉下了脸,正要开口责骂,面色忽地一变,拉着辛小娥蹲下身来,低声道:“禁声。睍莼璩伤”辛小娥心中一震,忙将手紧紧握住了刀柄,蓄势待发。紧张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掌心中也全是汗水。上次遇袭,她和毕再遇并肩作战,并曾手刃一敌,没想到今晚事到临头,仍然紧张万分,虽然努力调匀呼吸,仍止不住心头狂跳,不由暗骂自己没用。将手掌在衣襟上擦了又擦,转头见父亲面色沉静似水,一如往常,方渐渐稳住了心神。侧耳倾听良久,并未发觉任何动静,辛小娥正在奇怪,忽听〝铮铮〞几声弓响,几支弩箭破窗而入,〝夺夺〞数声,俱钉在灯前那尊观音像上。辛小娥大吃一惊,还未叫出声来,六名黑衣汉子已撞破门板,扑进房来,手中刀光闪烁。 辛弃疾长身跃起,掌中真钢宝剑离鞘而出,青芒一闪而过,〝嚓〞地一声,血雨溅处,竟将一名黑衣汉子连人带刀,平胸斩为两截。他早知道这真钢剑锋利异常,却也没想到竟会这般利法,精神不由为之大振。长啸声中,又有一个黑衣汉子肩背中剑,于哀吼声中仆地不起,看来也是难活。辛弃疾自渡淮投宋至今,尚从未与人动过兵刃,此时小试身手,却仍是不输当年。眼看一名黑衣汉子挥刀斩来,当即错步迎上,真钢剑斜斜撩去,登时将那汉子握刀的手掌齐腕削落,那汉子一声惨叫还未发出,辛弃疾的真钢剑已抵住了他的喉头。辛弃疾制住那汉子,眼望屋中余下的三人,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辛小娥见爹爹大展神威,一出手便杀了对方两人,竟似不输于自己那再遇哥哥,心中欢喜不已,跃起身来,叫道:“爹爹,打的好!”辛弃疾忙回头喝道:“别起身!快躲起来!”话音未落,〝嗤嗤〞数响,又有五枝弩箭自外射入。其中四枝射向辛弃疾,另有一枝却直奔辛小娥射去。 龙延常心思慎密,他知道辛弃疾当年曾率五十骑便直闯驻有五万金兵的济州,又曾亲手将完颜定手下的第一勇将兀帖儿斩于马下。龙延常虽也算得上完颜纲麾下的一员悍将,但自知比起兀帖儿来实是远远不及,现在辛弃疾虽已年近五十,但如正面相搏,只怕自家仍然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一轮弩箭射过,只派了六人冲进房中,外面仍留了五名弩箭手待机而动。这时见有机可乘,便急忙下令放箭射杀辛弃疾父女。 辛弃疾见有一箭射向女儿,心下大惊,不及回护自身,忙反身挥剑,将射向辛小娥那一箭斩做两段,同时和身往下急扑,希望能避开射向自己的那四枝弩箭。但龙延常手下所携的尽是强弓硬弩,箭枝离弦,去得既急且劲,辛弃疾闪避得又不及时,虽避过了三枝,却仍有一箭深深没入背中。余下三箭未射中辛弃疾,〝扑扑扑〞三响,俱钉在那断了手的金兵胸口,那金兵闷哼一声,仰天而倒。 辛小娥看到父亲中箭,惊得花容失色,忙挺刃抢上,护在父亲身前。低头看那箭时,竟有一大半没入体内,只余下小半截箭杆在外。想伸手去拔,却又不敢,颤声道:“爹爹,你怎么样?”辛弃疾以剑拄地,淡淡道:“没事,死不了。”其实这一箭自后穿入,已伤了肺叶,实是巨痛难当,辛弃疾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才勉强忍住。辛小娥却不知父亲受伤极重,看他恍若无事,心下稍定,手中柳叶刀一扬,娇呼道:“好贼子!有胆子的就出来面对面的打过,鬼鬼祟祟的躲起来暗箭伤人,算哪门子好汉?” 龙延常夜枭般一声怪笑,将手一招,带着余下的金兵大摇大摆地跨进房来,将辛氏父女团团围住,皮笑肉不笑地将手一拱,道:“阁下想必就是名满天下的辛弃疾辛大人罢,幸会,幸会。”辛弃疾强忍剧痛,点头道:“老夫正是辛弃疾,是谁派你们来此取辛某人的性命?”龙延常又是哈哈一笑,道:“也罢,我便跟你说了,省得你死后也做个糊涂鬼。”停了一停,又道:“本将军乃大金邓州都总管、御封龙虎卫上将军完颜纲麾下显武将军龙延常。当年你率兵偷袭济州,杀害了完颜老将军手下七员大将,令老将军终生蒙羞。今日我是奉了完颜纲大人之命,前来为老将军报仇来了!”辛弃疾冷笑道:“果然如此,不过,当年辛某人闯济州时,只带了五十骑人马,而完颜定却统辖了五万金军屯于济州;今日你既欲东施效颦,就该当孤身前来为是,却不料龙将军除带了这许多手下之外,还暗中放冷箭偷袭!嘿嘿,果然有几分大将军风度,辛某佩服,佩服!”几句话勉强说完,只觉喉头阵阵发甜,股股热血直往上顶,忙压下心头烦恶,强行咽下,但面色已变得惨白如纸。 龙延常听了这几句辛辣的讥讽之语,面皮纵厚,也禁不住微微一红,当即沉下脸来,喝道:“废话少说,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周年忌。我知道你还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老老实实地说出他们藏在哪里,老子便痛痛快快地一刀送你归西,不然的话……,老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辛弃疾冷冷一笑,徐徐道:“这句话说的太早了些吧,辛某虽然中了一箭,不过别忘了,这把剑还在辛某手里。”说着缓缓提起真钢剑,横于胸前。适才虽已连杀两人,但剑刃仍清如一泓秋水,滴血未染。 辛弃疾挥剑杀人之时,龙延常离得远了,瞧得并不真切,此时两人对面而立,细细再看那剑,刃白脊青,似乎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青铜剑,但剑上隐隐有一股寒气溢出,直透项背,如一缕冰线,自后心直贯天顶。看了片刻,竟然全身毛发为之根根竖起,不觉心下一寒,方知此剑不是凡品。龙延常骇然之下,〝蹬蹬蹬〞连退三步,抬头再看辛弃疾时,见他面色灰白,全身不住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这才定下神来。仰天笑道:“你纵有宝剑在手,但已是强弩之末,又能耐我何?”手中弯刀一直,怪叫道:“兄弟们,给我上!” 六七名金兵挥动弯刀,便要扑上前去。辛小娥拦在父亲身前,却也毫无惧色,娇喝一声,提起柳叶刀便要迎上。辛弃疾连忙一把扯住,低喝道:“俯下身去,快!”辛小娥不解,愕然道:“什么?”眼看众金兵行将扑来,辛弃疾已来不及细说,只是斥道:“快蹲下!”辛小娥看父亲面色焦急,不敢再问,忙依言蹲下身子。岂料刚刚低下头来,便觉道道寒风自头顶上方不断掠过,锐气如刀似剑,刺肤生疼。耳听得身周〝叮叮〞数响,几名金兵同时扬声怪叫,但只叫了半声,便即嘎然而止,仿佛一只只正在打鸣的公鸡陡然间给人同时扭断了脖子一般,听起来既感怪异,又觉可怖。待到寒风止歇,辛小娥愕然抬头四顾,却见那几名冲上前来的金兵皆已经尸横就地,都是平胸一个长长的创口,鲜血汩汩而流,肢体兀自抽dong不绝。真钢剑所过之处,如切腐木,不仅斩断了众金兵手中钢刀,还险些将那七名金兵俱斩成两截。辛小娥惊骇之余,却又喜不自胜,也不知父亲用了什么手法,于霎眼间便将这许多金兵斩杀在地。 第十八章:带湖被火3 辛弃疾仗了真钢剑之利,举手间便将来袭之敌尽数毙于剑底,复提剑喝道:“龙大将军,你既已奉命来取辛某的项上人头,怎地不上前来?”但毙敌之时动作过于剧烈,牵动了背上箭创,一句话刚刚说完,一张口,竟然呕出一口血来,辛小娥这才省悟父亲受伤极重,忙伸手扶住。睍莼璩伤龙延常见辛弃疾只举剑绕身一挥,自己的手下便即仰天倒毙,便是砍瓜切菜也未必有这等快法,早骇得面青唇白,一颗心也突突乱跳,直欲拔腿先奔。待看到辛弃疾张口吐血,心下登时恍然,忖道:“原来你只是仗了宝剑之利,并非功夫了得。”满心欲上前挑战,却又怕辛弃疾手中宝剑厉害,回首一看,所带来的金兵已只剩下了两个,便喝道:“辛老贼已经受伤了,没什么好怕的,你们上,给我先宰了他!” 眼见真钢宝剑如此凌厉,那两名金兵哪里还敢近前,舞刀护住身上要害,只围着辛弃疾父女不住打转,却一步也不敢跨上。龙延常瞧在眼里,急在心上,暗骂道:“这两个怕死鬼,这般耗法,待到天亮时,我们脱身都难!”当即厉声喝道:“他妈的!两个怕死鬼!快快上前,杀了辛老贼!”那两名金兵虽然不敢回嘴,心下却暗自嘀咕道:“明知道上去是送死,怎地自己不上?有种你倒是上啊!”仍然提刃四下游走,并不上前。 辛弃疾只觉手中真钢剑愈来愈是沉重,剑尖已渐感难以抬起,情知如果和龙延常这般耗法,只怕未到天亮,自己便先倒了下去。看那两名金兵只是不敢近前,胸中已有计较,便将真钢剑塞在辛小娥手中,复将她的柳叶刀接过,俯耳低声道:“姓龙的这厮交给我,你对付余下的两名黑衣汉子,下手绝不可留情,明白吗?”辛小娥皱眉道:“爹爹,你受伤在身,能杀得了那狗贼吗?”辛弃疾含笑道:“好孩子,不用担心,他差得远了。”辛小娥紧紧握着真钢剑,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女儿明白。” 辛弃疾返身跨前两步,柳叶弯刀直指龙延常,道:“我如仗着宝剑之利杀了你,也算不得好汉。这样吧,我用这把刀与你拼个生死,你敢是不敢?”见辛弃疾弃剑用刀,龙延常心中大喜,冷笑道:“辛老贼,这是你自己找死!”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手中弯刀带着一溜青芒,往辛弃疾颈中斜斜斩落。辛弃疾低头避过,顺势一刀平平削向龙延常胸腹之间。同时喝道:“动手!”辛小娥会意,更不出声,银牙紧咬,挺真钢剑便往一名金兵胸口急刺。 龙延常未曾料到辛弃疾重伤之后竟然还能如此快捷,心下不免一惊,看看一刀走空,连忙收身后退,耳中只听〝嗤〞地一响,腹间衣襟已经被辛弃疾一刀削了个尺许长的口子,险些便肚破肠流。他惊骇之下,知道半分大意不得,暗骂了一声,再次挥刀向辛弃疾头顶急砍。辛弃疾失血过多,手脚乏力,不敢硬拼硬架,便旋身避开,刀随身转,打横斩向龙延常后颈。龙延常一刀砍出,眼前却不见了辛弃疾的人影,知道不妙,急忙缩成一团,向前着地滚出,并连挽几个刀花护体,方敢起身回头。饶是如此,兀觉得后脑冷森森地一片冰凉,数十根头发已给辛弃疾一刀削断。龙延常又惊又怕,伸手摸摸后脑,幸喜皮肉尚算完好,心中暗道:“无怪乎完颜大人要我千万小心,这辛老贼果然了得!若不是他受伤在先,我这条性命说不定便要断送在他手里。”心知绝非辛弃疾的敌手,登时便怯了三分,舞刃护身,绕着辛弃疾不住疾走,再不敢贸然近前。 两人犹相持未决,辛弃疾忽然转头道:“娥儿,你不要过来,老父虽然有伤在身,料理这贼子却还是绰绰有余。”龙延常退开两步,眼风四下一扫,见辛小娥持剑立于左近,正欲上前夹攻,自家仅存的那两名手下不知何时已经倒毙在地。这一下攻守易势,龙延常连呼糟糕,紧张之下,额上冷汗不由一滴滴渗将出来。心道:“万没想到这小女娃儿竟然也这般厉害!这下可完了,怎生脱身才好?”当下游目四顾,暗思脱身之策。 辛小娥见龙延常目光闪烁,知他想逃,便踏上一步,怒斥道:“好贼子,伤了我爹爹便想逃么?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龙延常仰天哈哈一笑,道:“笑话,我乃堂堂大金将军,岂能临阵脱逃!”言毕一声大喝,作势便欲向辛小娥扑去。辛小娥退开半步,横剑当胸,只待龙延常扑将过来,当胸便刺他个透明窟窿。岂料龙延常只做了个姿势,并未扑近,他手臂一挥,掌中弯刀脱手,带着一溜疾风,斜斜斩向辛弃疾,同时身向后仰,一个跟头翻出屋外,落荒而逃。 辛弃疾侧身避过破空袭来的弯刀,看龙延常当机立断,弃刃而走,不禁点头暗暗赞许,心道:“这厮颇有些急智,倒也不是平庸之辈。”又见辛小娥提剑追了出去,忙道:“娥儿,穷寇勿追,饶他去吧。”一口气松懈下来,但觉浑身酸软,〝扑〞地一交坐倒在地,待用刀拄地想站起身来时,稍一用力,便觉得伤口痛的钻心,坐了只是〝呼呼〞喘气,竟然挣扎不起。 辛小娥本已追出屋外,听到父亲呼唤,回过头来,见辛弃疾坐倒于地,忙又快步奔回,弃了真钢剑,跪在辛弃疾身边,含泪道:“爹爹,你伤的重吗?不要紧吧?”辛弃疾喘息半晌,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大碍,你先扶我起来。”辛小娥依言轻轻将父亲扶起,辛弃疾咳了几声,又咳出一口血来,低声叹道:“好狠的贼子,这一箭几乎夺了我的命去!”辛小娥六神无主,不由得哭出了声来。 辛小娥扶着父亲在一把交椅上坐了,又看看背后那箭。经过刚才一番剧斗,创口迸裂,涌出的鲜血已将背心内外衣衫俱浸得透了。辛小娥心中着忙,道:“我去叫我娘过来,先将箭起出来,包好伤口再说。”辛弃疾费力地点点头,道:“去……去吧,贼子未必便去得远了,路上要小心些。” 辛小娥转过身来,还未跨出房门,却见外面火光大亮,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忙纵身出门,四下里一看,只见右首厢房已燃得一片通红,再回首时,后面柴房也有火头窜起。原来是龙延常生恐一旦就此逃走,回营后无法向完颜纲交差,竟又折了回来,四处纵火。他不知辛弃疾已经不支倒地,也不敢过分迫近,又怕火势一起,被赶来救火的乡民撞见,匆匆燃着了两处火头,回身便奔。 第十八章:带湖被火4 此时火势渐大,烟焰交织,辛小娥少不更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子,,又奔进屋来,连声道:“爹爹,不好了,咱们家失火了!我扶你出去避避罢。睍莼璩伤”辛弃疾心道:“那龙延常前脚刚走,后脚家中便即起火,天下哪有这等巧事?定是那厮或其党羽故意纵火。”也不及同女儿解释,只是道:“你别管我,先开了地窖门,放兰草儿他们出来。” 辛小娥又急急忙忙地奔到地窖前,一脚将门踹开,冲门内喊道:“兰草儿,你们快出来!”兰草儿等几个辛府下人早听得上面闹哄哄地,正不知出了甚事,出了地窖,看到府中火起,七手八脚地便跑去救火。更有一个男仆不知哪里寻来了一个铜盆,〝当当当〞不住乱敲,扯着喉咙大叫道:“走水啦!走水啦!大家快来救火啊!” 那男仆这么一闹,四周乡邻登时惊起,见是辛府失火,纷纷提桶携盆,赶来相救。辛小娥再次奔回屋内,扶着辛弃疾出了大门,转头见自家闺房也着了火,不觉一声惊呼,放开了父亲,急步奔到房前,起脚踢开了房门,便冲进了房去。辛弃疾不知何故,急得连声呼唤道:“娥儿,快快出来!”辛小娥却充耳不闻,过了多时,方累累赘赘地抱了一团物事奔出。辛弃疾定睛看时,却是自己先前送给毕再遇的那套甲胄。毕再遇入金时不能携带,留在了潭州,辛小娥自襄阳与毕再遇分手后,又专程赶往潭州,将这套甲胄携回了家中。 辛弃疾见女儿满面烟灰,半边发丝俱被火气烤得焦黄,却兀抱着铠甲不肯放手,既感气恼,又觉心痛,便开口骂道:“你这傻丫头,这套甲胄便是放在火里烤上一日一夜,也不会有丝毫损坏,你反倒巴巴地跑去抱它出来,火这么大,若是烧坏了你怎么办?”辛小娥甚觉委屈,红着眼眶道:“我是怕盔甲万一烧坏了,日后再遇回来,岂不是没得穿了?”辛弃疾胸中一阵酸热,便不忍再加责骂,只是摇着头喃喃地道:“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辛小娥如此不顾性命地去抢救这套盔甲,那自是对毕再遇已钟情十分,在她心目中,毕再遇的一套盔甲,都远远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 辛府临近带湖,水源便给,那火势来得虽急,却也挡不住众乡邻七手八脚的扑救。待到辛夫人引着辛小虎赶回来时,火势早已被众人扑灭,只余下股股黑烟,在断壁残垣间萦绕不去。 龙延常孤身一人,灰溜溜地回到了邓州,心中虽万分害怕见完颜纲之面,但又不敢不回营复命,只得硬了头皮,回营求见完颜纲。 完颜纲听帐下亲兵报说龙延常已回,心下一喜,抬头问道:“龙延常回来了?他的手下也都回来了?带回辛贼的首级没有?”那亲兵答道:“龙将军是回来了,但是手下的众兄弟却一个也没回来,而且瞧他脸色,事情似乎办的不太……那个顺利。”完颜纲听了,一双眉毛缓缓竖起,面上乌云渐布,默然半晌,方喝道:“传他进来。” 龙延常提心吊胆地进了大帐,〝扑通〞跪倒,低着头道:“属下未能完成使命,有负大人重望,请大人责罚。”完颜纲冷哼一声,道:“听说你是孤身一人回来的,其他人呢?”龙延常道:“都……都已死于辛老贼手下。”完颜纲〝砰〞地一拍桌子,怒喝道:“好哇,带了十几个彪形大汉,却连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都收拾不下!亏你还有脸回来见我!”龙延常骇得全身一抖,将头在地上碰了又碰,道:“大人明鉴,那辛贼年纪虽老,但身手仍不减当年,而且狡诈异常,属下所带领的一班弟兄都是中了他的诡计,才死于非命,若非属下见机得快,只怕也难以生还。”完颜纲听了,更加火冒三丈,〝霍〞地站起身来,怒喝道:“我早就给你说那辛弃疾是个人物,教你千万小心,你怎地还是中了他的诡计?说!”龙延常见完颜纲怒不可遏,心下更怕,战战兢兢地道:“大人,并非小人不小心,而是那辛老贼手中有柄宝剑,锋利无匹!属下本来已带人将他团团围住,正待斩下他的首级,没料到辛老贼使出那柄剑来,只眨眼间便把众兄弟都砍倒在地。属下挺身上前与他拼斗,但辛老贼的那把剑实在太过厉害,一交手便斩断了属下的弯刀,属下无奈,只得脱身到外面纵火,并趁机射了辛贼一箭,这才回来。”他却不敢说辛弃疾是中箭在前,而且和他交手时用的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柳叶刀,并非削铁如泥的真钢宝剑。 真真假假的一番话说完,完颜纲面色稍平,问道:“什么宝剑?竟然如此犀利?”龙延常垂首道:“属下不知。”完颜纲横了他一眼,自言自语地道:“我从未听爹爹说起过辛贼有柄宝剑,想来爹爹也未必知道此事。”龙延常斜着眼偷偷打量,见完颜纲怒气渐消,便大着胆子说道:“大人,那辛弃疾虽然了得,但怎可与老将军比肩?当年他之所以能闯济州,擒张安国、杀兀帖儿,全是因为仗着宝剑锋利的缘故。” 完颜纲本来就认为父亲乃大金第一名将,当年济州受辱,全是中了辛弃疾的诡计之故,听了龙延常这话更倍觉顺耳,不由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辛弃疾也并非全仗了一柄宝剑。他能以五十疲兵挡我五百精骑,以一抵十,又能大获全胜,的是大将之材!南朝皇帝昏庸无能,不将其加以重用,倒是我皇之福。”龙延常小鸡啄米般将头点个不住,连声道:“大人明见!大人明见!”完颜纲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晓得什么?在战场上能寻得一个像辛弃疾这样的好对手,乃是千载难逢之事。如北方那些辽人余寇,一触即溃,打起来没半分意味,有什么兴头?”龙延常又将头不住乱点,道:“大人说的极是,只是大人您神勇天成,并世无双,要想在当世寻一个能与您匹敌的对手,实在是难上加难!” 完颜纲瞥了龙延常一眼,忽而淡淡地一笑,道:“你说了这许多褒美之词,无非是想让我饶了你的辱命之罪,对吧?”龙延常吃了一惊,忙低下了头,道:“属下不敢有此奢望,请大人重重责罚!”完颜纲沉吟道:“你未能取得辛弃疾全家任一人性命,反而只身逃归,丢师弃甲,匹马而逃,我该怎生处置你才好?”龙延常全身乱颤,一颗心打鼓般跳个不住,只怕完颜纲吐出一个〝杀〞字。过了片刻,只听完颜纲道:“这样罢,我限你于一个月之内,寻一把能与辛贼的宝剑相匹敌的宝刀利刃回来,办成之后,便不再计较此次之过;如果再办不成的话,仔细你的脑袋!”龙延常一听大喜,连忙伏地叩头,道:“谢大人准许属下戴罪立功!”完颜纲将手轻轻一摆,道:“去吧。” 在完颜纲麾下众将之中,以作战勇猛,武艺精熟而论,龙延常只可说是倒数第一人。但他精明机警,又素来恭顺,善于迎合,故深得完颜纲器重,完颜纲亦舍不得因此便一刀斩了龙延常的脑袋。大凡习武之人,喜爱宝刀利剑乃是天性使然,完颜纲亦不例外,听得龙延常极力称赞辛弃疾的宝剑如何锋利,不由心向往之,所以才会令龙延常代为寻找神兵利器,以抵其过。 第十九章:初会契丹1 上京之乱方平定未久,又有报急折子传到中都,却是辽酋耶律楚复聚众万余,攻打上京各路营寨,其势汹汹。睍莼璩伤各路守军连战连败,抵挡不住,只得龟缩至上京城内,以求自保。金章宗看了大为震怒,忙召来完颜襄,共同商议对策。 完颜襄奉旨入见,行过跪拜大礼,还未起身,便听金章宗怒气冲冲地道:“完颜丞相,你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完颜纲不是已斩杀辽人余孽两万,平了乱事么?怎地这耶律楚还是这般嚣张?”完颜襄不动声色,拿过折子浏览一遍,破颜笑道:“皇上勿怒,以老臣之见,这耶律楚已是强弩之末,成不了什么气候。”金章宗半信半疑,问道:“何以见得?”完颜襄道:“以前辽寇声势浩大,敢于引兵夺我州县,现在耶律楚既已重整旗鼓,为何不攻城掠地?反而攻打我各路营寨,以耀其武力?其意到底何在?”见金章宗全神贯注地倾听,又徐徐道:“耶律楚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显示他实力仍在,以安抚军心,并招揽部众。先前耶律楚经营年余,方聚贼寇三万多人,现在新遭大败,单与完颜纲一战,便被斩首两万余级,又哪里来这万余人马?上京驻军先前已被耶律楚杀的怕了,有意夸大敌情也是意料中事。以臣之见,他也就区区三五千残兵败将而已,诚不足虑。”金章宗听了,愁眉顿展,笑道:“完颜丞相这么一说,朕便放心多了。不过耶律楚如此张狂,岂能容他?朕拟再派完颜纲出兵讨伐之,丞相意下若何?”完颜襄忖道:“先前耶律楚拥兵数万,是以我才数次败给了他,现下他兵少将寡,我如亲自率领数万大军往剿,定可将之一鼓荡尽。如此,一来皇上必然会对我更加信赖,二来也可堵了众臣的悠悠之口,岂非一举两得。”想到此节,不觉精神大振,便含笑道:“杀鸡岂用牛刀,老臣不才,愿乞一旅之师,往诛此贼。” 金章宗一听大喜,笑道:“丞相如能亲自提兵前往,那是最好不过。只是军国大事全仗丞相与朕分忧,丞相这一去,朕可如何是好?”完颜襄道:“皇上如此看重,老臣感激之至!此番出兵,最多月余时光,老臣便可奏凯而回,一应大小事务,自有诸臣工与圣上分担,皇上无需担心。”金章宗这才无话,便点头准奏。 毕再遇已经在中都逗留了半个多月,一日,偶然听人说起金帝欲派丞相完颜襄引五万大军,往上京平定辽叛。毕再遇暗自思忖:“这消息也不知是否属实,皇宫戒备森严,轻易进去不得,索性我便到那个什么完颜襄的府第内打探一番,便可知端底。”向路人问清楚了丞相府的所在,当晚便潜了进去,四下探听。完颜襄的府邸占地甚广,毕再遇不识路径,只在府中乱闯,连去了三晚,却是一无所获。 第四天晚上,毕再遇已经心灰意懒,本不欲再去,但转念一想:“先秦时苏秦夜读,以锥刺股,毫不倦怠,终成六国之相,可见其人用功之深。自己也曾师从张宪,在衡山十年学艺,今日只受了这点小小挫折便欲放弃,日后还怎能引兵与金人抗衡?”便又强打精神,背好百练钢剑,捱到三更时分,溜出客栈,再次奔相府而去。 到了丞相府外,毕再遇绕过大门,来到后墙之下。察看四周无人走动,倾耳细听,亦不闻墙内有甚动静,便纵身而起,双手攀住墙头,微一用力,身子轻飘飘地荡过了高墙,悄没声地落入了院内。 连着来了三晚,毕再遇对相府的地形已大致摸清,知道现在所处是相府后花园,看看不远处有几个家仆提着灯笼,抬着个笼子走近,,便悄悄隐身在一座假山之后。那几个家人从假山之前走过,其中一个打着哈欠道:“老爷这几日不知是怎么了,天天熬夜看书,这都过了三更了,还要喝什么鸡舌羹,搅得大家都没觉睡。”为首那人道:“嘻,你知道个屁。老爷要领兵往上京讨贼,这几日熬夜看得都是地图和兵书。”另一人闻言〝嘿嘿〞笑出声来,接口道:“老爷这时节才想起读兵书,有个啥用?”最先说话那人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总好过不磨。”为首那人回头道:“够了,快别在这唠叨了,误了老爷喝羹汤,咱们可都吃罪不起。”这人在相府中的地位显然比其余几人要高,那几人听了便不敢再多口,抬着笼子,快步便走。 毕再遇听了这几人对答,胸中暗暗欢喜,无声无息地摄在众人身后,跟着他们走过了两个院落,来到厨房外。那几人将笼子抬进厨内,毕再遇便缩身在一个花坛下躲了,静待那个什么〝鸡舌羹〞煮好。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侍女挑着灯笼走来,其中一人提声道:“鸡舌羹熬好了没?老爷在催了。”厨内一人高声道:“马上就好,烦姐姐稍候片刻。”那两个侍女也不入内,便立在檐下等候。又过了不久,一个高胖汉子将一个食盒提将出来,陪着笑对那两个侍女道:“汤和点心都准备好了。”那两个侍女显然是嫌羹汤熬的太慢,又埋怨了几句,才抬着食盒快步离开。 毕再遇直起身来,跟着那两个侍女,东转西转,又经过了两个院子,方来到完颜襄的书房之外。檐下灯火高悬,两名府兵持戈分立左右,毕再遇不敢过分靠近,便远远地躲在阴影之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侍女走进房去,却无法近前,左看右看,一时彷徨无计。再抬头看看房顶,心道:“只有爬上房去,或可窥得屋内情况。”谁想一看之下,却见隐隐有一个黑影伏在房顶。毕再遇不禁大奇,还道看花了眼,揉了揉双眼,凝神再看时,果不其然,确是有一个黑衣人半跪在瓦檐上,似在往房内窥探。毕再遇正自惊讶,忽闻人声渐近,回头一看,是四五个巡夜的府兵远远走来,不免心下着忙,转头见院内生着两株桂花树,虽不甚高大,却也足以藏身,当即一个前扑,着地滚到右首树下,伸手扳住一根横枝,轻轻翻上,隐身于枝叶之间。 房上那黑衣人揭去屋顶瓦片,全神贯注地往屋内窥视,不想挪动之时一足使力过大,〝喀嚓〞一声,将足底一枚瓦片踩成了两半。院内兵丁立即发觉,抬头看到了那伏于房顶的黑衣人,顿时大哗,乱纷纷地叫道:“房顶上有人,快快拿下!”“有刺客,保护好丞相大人!”带队的那府兵更扬声大叫道:“快快来人,有刺客要行刺丞相大人!”两名持戈守在门外的府兵听了,连忙冲进房去,左右护住了完颜襄。完颜襄正在观看地图,忽听得外面大叫〝拿刺客,〞不觉大吃一惊。 那黑衣人见行藏已露,却不慌乱,左手一扬,一枚袖箭疾射而出,正中一名府兵的咽喉。那府兵一声闷哼,〝扑通〞栽倒在地。院内府兵见状,忙取弓箭回射,但院中灯火通明,房顶却黑沉沉地看不真切,连发数箭,却无一中的。那黑衣人左右看看,房顶离院墙甚远,万难一跃而出,便自腰间抽出一柄弯刀,纵身落地。弯刀挥处,〝扑〞地砍翻了一名府兵,乘着余下的两三人回刃护身之机,回头便往院门奔去。不料方奔出数步,门外又有一二十名家丁举着火把涌入,提刀拽枪,将那黑衣人团团围在当中。 第十九章:初会契丹2 毕再遇本来不欲出手,但见那黑衣人形势危急,不由再也按耐不住。睍莼璩伤忖道:“不管此人是谁,总之是友非敌,先救了他出去,再做打算。”当即拔剑在手,大吼一声,自树上一跃而下。长剑左刺右撩,双足尚未沾地,已有两名家丁于惨呼声中陪地不起。眼看面前一人横刀砍来,便顺着跃下的那股势头一个侧翻避过,直起身来,也不回身,一脚向后直踹,将那人远远地踢了出去,同时扬声大叫道:“兄弟们听了,快乘此良机,冲进去杀了完颜襄那老贼!”院内府兵及家丁哪里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一听来人确是要行刺丞相大人,自是大惊,早有一多半人跑去护卫完颜襄,更有人大喊道:“休中了贼子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保护丞相大人要紧!” 毕再遇肚中暗笑,看看围着那黑衣人的家丁只剩了七八个,便一个箭步抢上,一拳一剑,先撂倒了两人。低声对那黑衣人道:“事不宜迟,快走!”言毕回过身来,又一剑洞穿了一名家丁的小腹。那黑衣人见忽来强援,心中又惊又喜,此刻也不及对答,只点了点头,左手再一扬,飞箭离袖,一名家丁额上正着。旋即随着毕再遇,快步奔出了院门。余下那几名家丁挺刃去追,但见这两个〝贼子〞如此厉害,只片刻间便格杀了这许多兄弟,不由心胆俱寒,口中大叫:“追啊,不要放跑了小贼!”喊声虽大,脚步迈的却甚小,离着毕再遇二人越来越远。 听府兵报说贼人已去,完颜襄惊魂甫定,回顾左右道:“竟然胆敢行刺本相,好大的胆子!快召集人手,务必要将这两个小贼拿下!”众人得令,这才乱哄哄地涌出门去。 毕再遇引着那黑衣人,左拐右拐,不多时便将追兵远远抛开,奔到了后花园墙下。毕再遇回头道:“快翻墙过去。”那黑衣人却不上前,反而后退一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对丞相府这么熟悉?”语音娇柔,竟然是个女子。毕再遇大出意料,愕然道:“你……你是女的?”那黑衣女子奇怪地看了看毕再遇,但夜色浓重,瞧不清毕再遇面目。她并未回答,再次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毕再遇正待解释,却听得追兵渐近,便改口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处,先离开再说。”那黑衣女子回头一望,见花园门口内外火光闪亮,一队府兵已持械闯入,就不再追问。 那黑衣女子转头相了相花园围墙,墙高足足一丈有余,自忖不能一跃而过,便发足奔到墙角边,腾身跃起,半空中着力一蹬墙面,再次跃起时已稳稳立上了墙头。她探头往墙外张了一张,复回头对毕再遇道:“我放箭阻他们一时,你快上来。” 毕再遇不料这黑衣女子竟如此快捷,丈余高的围墙竟然说上便上,倒是吃了一惊。他虽然跟随张宪修炼十年,但终以行军布阵方略及临阵杀敌的外家功夫为主,未修习过这等轻身术。如这黑衣女子那般不使双手便跃上高墙,却是万万不能。呆了一呆,亦发足奔到墙边,正要跃起攀住墙沿,背后〝飘飘〞数声,几支羽箭破空袭到。毕再遇忙回身拔剑,〝叮叮叮〞数声轻响,将来箭尽数拍落。墙上那黑衣女子看毕再遇听风辩刃,竟然有如目见,也甚感敬佩,脱口赞道:“好身手!” 追来的府兵遥遥看到墙头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不要走了刺客!”弓弦响处,几支羽箭挟风而来。那女子却不像毕再遇那般能听风辨刃,勉强避开数枝,仍有一箭正中右腿,不由“啊”的一声痛呼,险些自墙上摔落。那女子咬牙扬手还了两支袖箭,但伤后失了准头,离得又远,无一箭中的。饶是如此,已吓得众府兵纷纷走避。 毕再遇见状,仰头叫道:“你快下去!”那女子却道:“你快上来!”毕再遇回头看看府兵已在不远,急道:“我自有脱身之策,你快跳下去。”那女子还想再说,却听面前〝嗖嗖〞风响,又有箭枝迎面射到,只得紧咬贝齿,忍痛跃落墙外。旋即高声道:“我已出来了,你快想办法脱身吧。” 毕再遇回头四下一望,见不远处有几块假山石堆在一起,每块约百来斤模样,正好合用,忙快步奔到跟前。转头看追兵已近,当即插剑于地,捧起了一块大石,冲着追来的府兵迎面砸将去。奔在最先的几名府兵与毕再遇相距已不过数步,假山石掷出的势头又极猛恶,如何能避得过,但听得“啊!呀!”两声怪叫,已有两人给砸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见了此等惨状,余下的追兵骇然惊呼,复掉头奔回,只顾拿箭来射,一时却再也无人敢于近前。毕再遇避开射来的箭枝,又捧起了一块大石,冲着墙外高叫道:“你走远一些,我就要出去了。”那黑衣女子不知何意,依言退开数步。毕再遇一声猛喝,将假山石对着院墙掷出,〝轰隆隆〞一阵巨响,烟尘四起,高墙被大石一撞,再加上毕再遇的一掷之力,竟给砸塌了半边。在相府众兵的大呼声中,毕再遇拔起长剑,随手拨开射来的几枝羽箭,纵身跃过断壁,一把拽住那黑衣女子,道:“快走!〞撒腿便奔。 两人奔出不远,那女子忽然〝啊哟〞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毕再遇这才省起她中了一箭,忙一矮身,道:“快伏到我背上,我负着你走。”那女子闻言大羞,道:“这怎么可以?”毕再遇回头一张,见有数名府兵已越墙而出,心中大急,当下插剑归背,不由那女子分说,双手抄出,将那女子横抱在胸前,道声:“得罪了。”发足便奔。耳听得身后风声劲急,知道是追兵放箭来射,更加低了头狂奔不止。 那女子被毕再遇抱在怀中,登时羞不可抑,一张脸儿烧的通红,一颗心也腾腾乱跳,心情激dang之下,一时开口不得。过了许久,方才稳住心神。听得身后马蹄踏踏,显然有人骑马追来,又见毕再遇一股劲只是往前奔跑,知道他不知该往何处去躲,便开口指点道:“前面左转。”毕再遇早听见背后骑兵渐近,正不知该不该带那女子回客栈,听到她说话,忙依言转左,奔进了一个小巷。 奔不多远,眼看将近巷口,那女子又道:“前面往右。”毕再遇也顾不得她所言是对是错,低了头往右便奔。那女子不住出声指点,指挥毕再遇在小巷中转来转去。金兵所骑的高头大马在小小巷子中转动不灵,每至巷口,便需拢住缰绳,拨转马头,方可再追,如此耽搁再三,离毕再遇便越来越远。饶是如此,毕再遇亦直奔出了有数里远近,方将追兵甩脱。 后面已不闻追声,那女子又指挥毕再遇穿过两条小巷,方道:“停下吧,他们追不到这里。”毕再遇这才收住脚步,踌躇道:“那现在要往哪里去?”那女子给他抱在怀里,虽隔了衣衫,仍可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股股热力,更有阵阵强烈的男子气息直往鼻中袭来,不由得心烦意乱。嗔道:“你先放我下来啊!”毕再遇忙放那女子下地,红着脸道:“方才事急,在下只得从权,多有得罪,望姑娘海涵!” 第十九章:初会契丹3 那女子含羞不语,过了片刻,方道:“这边来。睍莼璩伤”领着毕再遇走到巷子深处,打开一扇木门,来到一个小小的天井之中。回顾四下无人,复合了门扉,进ru正房,晃火折点亮了油灯。转头见毕再遇仍立于院内,便道:“请进来吧。”毕再遇迟疑道:“姑娘的闺房,在下这个……岂敢擅入。”那女子暗忖道:“原来这人竟是个拘泥于礼节的谦谦君子。”心中不由一乐,复含笑道:“还是进来吧,外面完颜襄的手下还在寻找你我,一时你也出去不得。”毕再遇道了声:“失礼。”这才举步入内。 两人于灯下打了个照面,不觉同时微微一怔,不约而同地道:“怎么是你?”原来这黑衣女子正是先前毕再遇在重阳观前所遇到,并且以伞赠之的那个避雨女子。那女子后退了一步,手按刀柄,皱着秀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毕再遇大为奇怪,愣愣地道:“没有啊,我哪里有跟踪你?”见那黑衣女子面带痛楚之色,又道:“你受了箭伤,还是先起出箭来,裹好伤口再说吧。”说着将身子背过。 那女子正感伤口疼痛难忍,便转身进了厢房,拔下箭枝,取金创药敷了,再用布带草草缠好。出来后的第一句话却又问道:“阁下到底是谁?一直跟踪小女子到底用意何在?”毕再遇背着身道:“在下姓毕名再遇,乃大宋人氏,此番入金,乃是奉了上命,前来刺探金人军情。”那女子将信将疑,又道:“那你为什么跟着我?”毕再遇道:"在下并未跟踪姑娘,前次雨中邂逅,实属巧合,姑娘无需疑心。”那女子兀不敢信,犹犹豫豫地道:“你当真是宋人?可有甚凭证?”毕再遇听得气往上冲,心道:“我好心好意地出手救了你,你毫无感激之意倒还罢了,没想到又毫没来由地怀疑于我,真是岂有此理!”气怒之下,仰天哈哈笑道:“我毕再遇乃堂堂七尺男儿,受不得这等冤屈。姑娘既然见疑,毕某这就告辞。”说罢微一拱手,拔步往外便走,更不转头回望一眼。 见毕再遇动了怒气,那女子这才信了.眼看他走到大门旁边,伸手便去拉那门闩,忙快步追出,道:“阁下……,毕大哥请留步。啊哟!”最后一声却是因为急奔之下箭创疼痛转剧,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毕再遇本已拉开门栓,正要举步跨出,忽听那女子大声呼痛,不觉又收住了脚步。忖道:“她一个孤零零的单身女子,又受了箭伤,我如这时弃她而去,岂非不仁?”迟疑片刻,终于又转过身来,走到那女子身旁,低声道:“你怎么样?伤处痛的紧么?”那女子双眉微颦,勉强道:“还好。”停了片刻,又道:“小女子素性多疑,失礼之处,还请毕大哥见谅!” 毕再遇道了声“不敢,”见那女子柳眉深锁,额上汗珠一颗颗都渗将出来,显是伤口疼的着实厉害,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那女子已经举步维艰,自忖无力走回屋内,只好将手递过,任毕再遇扶着她走回屋去。毕再遇侧眼旁观,见那女子生得眉如弯月,杏眼桃腮,颊旁一个小小的酒窝忽隐忽现,黑发如瀑布般披散,衬了一身黑衣,显得如一朵含苞未放的黑牡丹一般娇艳欲滴。室内只有一盏孤灯,光线不亮,瞧出去微带朦胧之感,正如雾里看花,更增俏丽。适才毕再遇虽曾将她抱在怀里,但前面未知有路,后面追兵正急,丝毫未有他想。此刻两人孤身相对,暗香微送,素手盈盈,一颗心竟然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从门口到室内,只区区数步之遥,竟似跨越了万里关山,好容易扶着那女子在椅子上坐了,已是出了一身大汗。 那女子虽蒙毕再遇相救,但毕竟只见过两面,相识不深,此时与他陋室独对,心情不免也略感异样,举手请他在一旁椅子上坐了,便低着头不再说话。毕再遇一时情绪浮动,静坐了片刻,便已回复了常态。清咳一声,道:“姑娘,你一个女儿家,冒险潜入丞相府却是为何?”那女子轻声道:“我是奉了哥哥之令,前去打探军务。”毕再遇又问道:“那么令兄的姓名可以见赐么?既然敢于对抗金廷,想来应该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那女子以为毕再遇是绕了弯儿询问自己姓氏,脸儿微微一红,道:“我哥哥复姓耶律,单字一个‘楚’字。”毕再遇闻言,〝啊哟〞一声跳了起来,欢声道:“耶律楚!你是耶律楚的妹妹?”那女子见毕再遇满面喜色,不由奇怪,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毕再遇双拳一抱,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奉了潭州辛大人之令,特地入金联系贵军,以期共抗金廷。不料未到中途,便听说贵军已经被完颜纲的大军击散,本来在下已不敢再有奢望,不想于此处碰见了姑娘,实属万幸!”那女子黯然点头,道:"“我军确实不敌完颜纲的铁甲精兵,被杀得大败,我哥哥护着我,好不容易才逃得了性命。回头再收拾残兵,却只余下了两千多人,再也难以抵挡金兵的大举进攻,所以哥哥才派我来中都打探消息,也好早做准备。”毕再遇颔首道:“完颜纲被誉为‘女真武士第一人’,手下兵精将勇,实非浪的虚名之辈,的是劲敌。在下先前也曾在邓州城下见过他一面,确实是个人物。”那女子引颈遥思,忽而打了个寒颤,道:“那完颜纲的确有万夫不挡之勇,我哥哥手下的几员大将,都是被他的一双铜锤击的脑骨粉碎而死,当日情景,现在想起来还有后怕。”听到完颜纲勇猛若斯,毕再遇胸中争胜之念大盛,昂然道:“日后毕再遇定当于战场上会一会这个‘女真武士第一人’,瞧瞧他到底何等厉害!” 那女子侧目看了毕再遇一眼,默默无语,心中道:“还是不要见那完颜纲为好。”她方才虽见识过毕再遇听风辨刃的手段,但只有〝快捷〞两字,怎与完颜纲那一双足以横扫千军的铜锤匹敌?至于毕再遇也是神力绝人,她自然不知。 两人又谈了一会,毕再遇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老是〝姑娘,姑娘〞的乱叫,实有些不妥。踌躇再三,只得问道:“咱们都谈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却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实是失礼。不知姑娘能将芳名见赐么?”那女子脸儿一红,停了半晌,方细声细气地道:“我叫耶律丹。”契丹族人原无甚繁琐礼仪,豪迈爽朗,但自立国至今,多近孔孟之学,渐与汉人融为一体。这耶律丹更似足了汉人的大家闺秀,实无半分其先祖纵马草原,临风长啸的豪迈之风。 两人秉烛夜谈,毫不知倦,直至红日东升。毕再遇又提起共抗金廷之事,耶律丹迟疑道:“你是宋人,这个我做不得主。你如真有此意,便同我一起去见我哥哥,请他示下,如何?”毕再遇闻言大喜,道:“甚好,甚好!”因耶律丹腿上有伤,需得静养数日,两人便约定七日后在城东十里亭见面。 毕再遇起身告退,耶律丹将他送到门外,看看毕再遇业已走远,却又唤道:“毕大哥。”毕再遇闻声回头,耶律丹不敢看毕再遇双眼,低了头道:"毕大哥,谢谢你昨晚的救命之恩!”毕再遇哈哈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七日后再见。”举手作别,自大踏步去了。耶律丹依在门边.目光柔柔地瞧着毕再遇的背影,直至他转过街角,消失不见,犹不肯转身回房。 第十九章:初会契丹4 耶律楚、耶律丹两兄妹乃是辽皇室亲贵耶律淳之后。睍莼璩伤昔年金帝完颜阿骨打兴兵攻辽,辽兵屡战屡败,辽天祚帝耶律延禧见金兵势大,自忖难以取胜,竟然弃满朝文武于不顾,率兵逃入深山,国中无主,一时大乱。时完颜淳留守燕京,坚持抗金.因其深孚众望,大将军耶律大石及丞相李处温等便拥立耶律淳继皇帝位,号天锡帝。耶律淳即位仅三个月便即病故,后耶律大石见辽国将亡,遂引一军远赴西域,自立一国,仍号大辽(史称西辽)。天祚帝众叛亲离,终为金人所俘,辽国败亡,土地尽归金有。 时耶律淳之子年纪尚幼,金军攻破燕京时为部下所救,逃在民间。成人之后,屡思灭金复国,但金国初立,声势正盛,终未敢轻举妄动。到了耶律楚、耶律丹一代,见大金日渐衰落,遂乘势起兵。各族百姓不堪忍受金人压迫,耶律楚义旗一举,众多百姓便纷纷蚁聚其麾下,不但辽人,就连上京附近的汉民也有不少前来投奔,不过月余,便得众三万。耶律楚乘机攻打金国州郡,连战连克,丞相完颜襄数度发兵进剿,均被耶律楚所败,义军声势愈加壮大,拥众五万有余。于是耶律楚志得意满,以为金军实不堪一击。不料完颜纲兵马一到,竟然锋锐难当,两军只对阵两场,好容易聚来的数万军马便被完颜纲的铁甲精骑杀的七零八落。耶律兄妹幸得手下将士拼死救护,方得以生还。 两场血战,前后共有两万多义军战死沙场,余者除小部分被俘之外,大都逃的不知去向。耶律楚及手下百余将士藏匿于山林之中,探得完颜纲兵马退去,这才敢出来收拾残兵,以谋再举。耶律楚深知实力大损,远不足与再来进剿的大军对抗,于是一面假做攻打上京留守金军,显示实力仍在,以便招揽军马;一面派耶律丹远赴中都,刺探金人军情。 是日完颜襄府中闹了半夜,也未能捉到刺客。完颜襄惊怒交织,次日一早便派人于城内大搜,捉拿〝胆敢谋刺相爷〞的小贼。但是他手下的府兵连毕再遇及耶律丹二人年纪多大,面貌如何等全不知晓,只知道一个矮小纤弱,一个高大雄壮,单凭这两点,却又如何去捉人?于城内连搜了三日,仍是一无所获。众兵将无奈之下,只得胡乱捉来几名乞丐砍了,回报说:“贼人拘捕,现已正法。”即可免受责罚,又可换些赏钱,可谓一举两得。 毕再遇躲在客栈中,整日足不出户,想到即将与辽人义军会面,竟是心急难堪。好容易捱过了六日,第七天一早,他便起得身来,与店家结算了房钱,径赶往东门。中都城四方商客往来不绝,城门盘查得并不甚严,毕再遇混在众人之中出了东门,问明了道路,骑马往十里亭便赶。 纵马一阵急奔,便来到了十里亭外。举目看时,四方平野漠漠,偶有行客驾车沿着官道走过,耶律丹却是踪影不见,显是他心急之下来得早了。毕再遇下了马,将坐骑在亭柱上系了,坐于亭内石凳上静待耶律丹到来。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西方蹄声隐隐,有人骑马赶来。毕再遇知是耶律丹来到,心中一喜,起身望去,见来人身着白裙,骑了一匹白马,长发随风飘飘,如飞而至,正是耶律丹。 耶律丹奔到亭外,轻轻跃下马来,微笑道:“毕大哥,看来你早已到了。”毕再遇迎出亭去,细看耶律丹时,却不禁微微一愣。只见她云鬓高挑,娥眉轻描,面上淡着脂粉,鬓边还插了一朵小小的珠花,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刻意修饰。白裙曳地,更衬得她面若桃花,与先前的一身黑衣相比,却是别有一番风韵。一望之下,竟如凌波仙子,踏莎而来。毕再遇哪里见过这等俊秀的人儿?一时竟瞧的呆了。耶律丹给他瞧的不好意思,低了头抿嘴一笑,又道:“毕大哥,你已经到了多时了么?”毕再遇〝哦〞了一声,回过神来,心中不由一阵慌乱,连忙将头转过一边,掩饰道:“不,不,我也是刚到……刚到。”耶律丹低了头又是一声轻笑,问道:“那我们可以启程了么?”毕再遇点头道:“好,咱们这就走。”两人分别上了马,并骑缓缓投东北方而去。 两人默默无语地行了一会,毕再遇见耶律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颇觉尴尬,边搭讪道:“耶律姑娘,你的伤怎样?可好些了?”耶律丹道:“已经好得多了,多谢毕大哥挂怀。”转头看了看毕再遇,道:“毕大哥,从大宋到中都,不远千里,就你孤身一人么?”毕再遇随口应道:“是啊。”耶律丹看了他一会,又转过头去,轻声道:“你真勇敢!” 毕再遇见她突然夸赞自己,不觉一窘,想了一会,方微笑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乃我武人本分;况且我身后还有大宋千万百姓为盾,算不得什么勇敢。”耶律丹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大宋男儿都跟你一样的话,金贼肯定不是大宋的对手。”毕再遇沉吟道:“大宋沃野千里,能人异士辈出。如辛大人、陈先生、杨大哥,哪一个不是心雄万夫的英雄好汉!只可惜皇上亲信群小,以至辛大人等壮志难酬,着实可叹!”耶律丹闻言点头,道:“是啊,以前我爹爹在世时就常说:如果当年天祚帝亲信贤臣,我大辽国也未必便这么快败亡。可惜天祚帝昏庸无能,见金兵攻来,竟然弃百官逃往夹山,以至国中大乱,才会叫金人乘虚而入。”毕再遇叹道:“皇上无中兴之志,臣子纵有管晏之才,也是无能为力啊!” 耶律丹沉思了一会,忽道:“毕大哥,听说你们大宋换了皇帝之后,曾在襄阳城下大败金兵,还杀掉了金国大将军完颜定,可有此事?”毕再遇点头称是。耶律丹喜道:“完颜定完颜纲父子兵马之强,遍金国除了一个完颜安国之外,已无出其右者。你们宋兵能击败完颜定手下精兵,并斩杀完颜定,倒也非同小可啊!我哥哥常说宋兵赢弱,原来竟是错了。”毕再遇缓缓摇头,道:“那一战我也身临其中,宋兵全靠了人多势众方能取胜,单就兵卒之精良而论,比金兵却是差得远了。”耶律丹道:“那你们毕竟打了胜仗啊,我们却被完颜纲打的一败涂地。”毕再遇道:“侥幸取胜,不足夸口。”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间日已过午。附近并无村寨,两人便下了马,席地而坐,取出携带的牛肉面饼等物分食。耶律丹目视毕再遇,忽道:“毕大哥,你喝酒不喝?”毕再遇道:“喝啊,怎么不喝?只是我却忘带了。”耶律丹微笑起身,到自家坐骑鞍旁取下一个水囊,递与毕再遇。毕再遇伸手接过,刚拔下塞子,扑鼻便闻到一阵酒香,不觉大喜,仰脖便灌了一大口,入口香醇,竟是甘美异常。当即咕嘟嘟连吞数口,这才抹了下嘴,笑道:“真是好酒!耶律姑娘,你怎么知道我爱饮酒?”耶律丹一声轻笑,颊边酒窝忽现,道:“我只知道我们契丹壮士无不善饮,见毕大哥身手这般了得,只道也是一般,所以才备了这一囊酒,以供大哥路上饮用。” 毕再遇连声称谢,举囊就口,又是一阵痛饮。耶律丹见他喝得高兴,心中也自欢喜。停了片刻,轻声道:“毕大哥,那天我在完颜襄府中陷入重围,你飞身赶来相救,便不怕么?”毕再遇闻言一怔,有心回答不怕,但他生性不喜自夸,便改口道:“怕是怕的,不过总不能看着你落入敌手而不管不顾吧。”耶律丹看着毕再遇,轻轻叹了一声,道:“那时你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便能舍命相救,即便是大仁大勇的英雄豪杰,想来亦不过如此!”毕再遇闻言大窘,忙道:“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仁大勇,只不过一介莽夫罢了。”耶律丹不答,自低头沉思,忽仰首曼声吟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转头看着毕再遇,目光中水波隐隐,道:“毕大哥,你这般英勇豪迈,倒真有古人之风呢!” 耶律丹所吟的是屈原所著《国殇》中的诗句,毕再遇却不知晓。见她知书达礼,心生敬意,道:“原来耶律姑娘还有这样渊博的学识,再遇敬佩!”耶律丹面色微微泛红,道:“哪里,我只不过胡乱读过几本诗词而已,怎可与你相比?”毕再遇摇头道:“不,不,你的学识比我好的多了,我身为汉人,先人的著作却大多不识,惭愧,惭愧!”又喝了几口酒,瞟了一眼耶律丹,却见耶律丹也正望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忙将头转了开去,心道:“这耶律姑娘温文有礼,又善解人意,比起我那刁蛮任性的辛妹来,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想起当日襄阳分手时的绵绵情意,心中微热,嘴角边也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用过了午饭,两人又歇息了一会,这才上路。毕再遇虽想早一日见到耶律楚,却又担心耶律丹腿上箭伤,不敢催促过急。耶律丹见毕再遇英勇豪迈,心中情愫暗生,只盼两人就此并骑走上一生一世。是以两人行的并不甚急,从中都到上京,直走了大半个月方始赶到。 第十九章:初会契丹5 却说龙延常得了完颜纲之令,去寻访宝刀利剑,他乃带罪之身,自不敢怠慢,每日都派人四下探访。睍莼璩伤虽然寻回了几把单刀钢剑,但只不过比寻常刀剑锋利一些罢了,哪里能与辛弃疾的真钢剑相提并论?眼看限期已渐过其半,龙延常心中焦躁,暗道:“这个差事再办不好,完颜将军非砍了我的头去不可!这可怎生是好?” 彷徨良久,胸中忽生一计,忙传来书记官,喝令叫写告示,略曰:“现大将军欲求购宝刀利刃一把,刀剑不限。如有执刀来献者,赏银二千两;如有知宝刀宝剑下落者,赏银五百两。大金驻邓州显武将军龙延常宣。”写好以后,也不管文理是否通顺,便即令人四处张贴。 过了数日,果然有个名叫张金昌的汉人前来求见,说是知道有柄绝世宝刀所在何处,龙延常便吩咐左右传进。张金昌入内跪倒,口称:“草民张金昌,叩见龙大将军。”龙延常抬头一看,见那张金昌生得獐头鼠目,心中先有三分不喜,遂淡淡问道:“你知道有柄宝刀的下落,现在何处?”张金昌道:“草民原在唐州近郊张家村居住,那时有个姓王的邻居,他有把祖传的宝刀,从不轻易示人。一次酒后拿出来炫耀,草民才得一见,果然是吹毛断发,锋利无匹,便是古时宝剑干将莫邪,想来也不过如此。”龙延常听得大喜,当即便吩咐手下备马,即刻赶往唐州。张金昌见龙延常只字不提赏金之事,心下惶恐,便期期艾艾地道:“将军,小人的赏钱呢?”龙延常将眼一瞪,喝道:“罗嗦什么?待我见到了那刀再说,如果确实如你说的那般锋利,本将军自会打赏于你。”张金昌吓得将头一缩,再不敢出声。 龙延常出得府门,带了五六十名骑兵,又指着张金昌道:“你也跟本将军一起来。”张金昌哪敢不依,看看兵卒已牵来了马匹,只好畏畏缩缩地骑了上去。龙延常跨上战马,喝一声:“走!”带着那数十骑金兵,携着张金昌,出东门便往唐州而去。 唐邓二州交界,唐州驻军也归完颜纲管辖,现守将仆散六斤,亦是完颜纲麾下七将之一。龙延常因奉了完颜纲之令,便不再知会仆散六斤,待赶到唐州地界,由张金昌带路,直奔张家村。 众金兵煞气腾腾地赶到了张家村,寻着了那户农家。龙延常马鞭挥处,一声令下,众金兵如狼似虎,扑入那农户家中,不由分说,便将其全家老小尽数拘到了龙延常马前。周围百姓见这班金兵有如凶神恶煞一般,吓得家家关门闭户,无一人敢出来观看。 龙延常低眉一扫,见那家人只有一对中年夫妇及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也不饶舌,开口便道:“听说你家有柄祖传的宝刀,快取出来,献于本将军。”那妇女抱着两个儿子,浑身乱颤,不敢出声。那中年汉子却大着胆子道:“小人代代务农为生,从来不使兵刃,哪里有甚么宝刀?”龙延常冷哼一声,略一回头,张金昌骑马自龙延常身后转出,道:“王老兄,快将宝刀献将出来,两千两白花花的纹银少不了你的。”那中年汉子一见张金昌,登时省悟,不觉气往上冲,骂道:“张金昌,你这狗贼!这般害我!”张金昌贼兮兮地笑道:“谁个害你了?你那把刀藏在家里有甚鸟用?不如拿出来献给龙将军,也可换些银两花用。”那汉子却甚倨傲,脖子一拧,大声道:“没有,没有,哪里有什么宝刀?烂菜刀倒是有几把。”龙延常听得不耐,喝道:“你如敢抗命不交,便把你的妻儿尽数杀了!”几名金兵听了,抽出弯刀,架在那妇女及两个孩子颈中,以示恫吓。 那中年妇女和两个少年见白刃加颈,怎能不怕?顿时哭作了一团。那中年汉子满脸涨的通红,沉默良久,终于道:“好,我交出来就是,小人别无所求,只求你饶了我妻儿性命。”龙延常哈哈大笑,道:“本将军言出如山,你只需献出刀来,自当放了你全家。”那汉子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转身进房。过了许久,捧了一个长条形粗布包裹出来,递给一名金兵,道:“这就是了。” 那金兵将包裹呈到龙延常马前,龙延常〝托〞地跳下马来,伸手解开包裹,顿时寒气激肤,一柄冷森森的无鞘单刀呈现在面前。那单刀长约三尺有余,刀身上布满了菱形花纹,古意盎然,显然非时下之物。龙延常提刀在手,细细看时,只见刀刃近柄处镌了七个圆点,列成北斗七星形状,不觉大喜,忖道:“莫非这把刀竟然是失落已久的七星宝刀不成?”侧头对张金昌道:“下马。” 张金昌刚刚下马站定,龙延常提刀转身,抽出腰间佩刀,掷于张金昌,道:“你好好拿着。”张金昌毛手毛脚地接住了腰刀,问道:“将军,您这是何意?”龙延常冷冷一晒,道:“废话少说,本将军要试刀。”张金昌双手握住刀柄,立于胸前,战战兢兢地道:“龙将军,那把刀锋利得紧,您可千万小心了,不要割到了小人!”龙延常哪肯理会,举刀向天,蓦地一个转身,刀刃划破北风,〝嚓〞地一声轻响,已将张金昌手中腰刀斩成了两截,余势不衰,又从张金昌颈中平平斩过。张金昌双目蓦然大张,缓缓仰天而倒,撞地时〝嘭〞地一声,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颈中鲜血直冒,双手兀紧紧地攥着那把断刀。见宝刀如此锋利,龙延常心中得意之至,禁不住仰天狂笑。 那姓王的一家四口见龙延常竟然如此凶悍,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龙延常回过身来,对那中年汉子道:“这把刀可是七星宝刀?”那中年汉子不料他竟然识得七星刀来历,暗自一惊,遂无语点头。龙延常顾自道:“相传七星刀为五代王铁枪所得,王铁枪死后,七星刀便下落不明,你或许就是王彦章的后人罢。”那中年汉子长叹一声,低头道:“小人正是。”龙延常嘿嘿一阵冷笑,扬刀一指那汉子,道:“想不到铁枪王彦章一世英雄,子孙却落得这般光景。说吧,你想要多少赏银?”那中年汉子瞥了一眼地上张金昌的无头尸身,道:“小人不求龙将军赏赐,只望将军能饶过我全家性命。”龙延常默然片刻,缓缓收回七星刀,笑道:“不贪财的人,倒也少见。”转首喝道:“走。”翻身上马,带领众兵绝尘而去,更不向张金昌的尸身看上一眼。可怜张金昌一时心生贪念,贪图那五百两赏银,却不料反而送了自家性命,可谓愚蠢之极。 龙延常返回邓州,将七星刀献给了完颜纲。完颜纲一试之下,果然锋利非凡,不由大喜。遂重赏龙延常,又寻巧匠量好尺寸,为七星刀打造刀鞘,更饰以金珠美玉,以显贵重。待得刀鞘打好之后,便整日佩在腰间,旦夕不离。 第二十章:上京义旗1 耶律丹和毕再遇到了上京附近,又转向东走,道路愈行愈是崎岖,渐渐来到一座大山之中。睍莼璩伤 毕再遇举目而望,那山虽比不上衡山祝融峰那般险峻,但气象森严,巍巍然压人而来,却也别有一番壮观景象。注目有顷,转头向耶律丹问道:“耶律姑娘,这是什么山?令兄就在此山之中么?”耶律丹伸手遥指山腰,道:“这座山名叫龙首山,我哥哥和手下兵将就在山腰扎营,每次出战都是散成小股分头外出,并不在附近袭击金兵,所以金兵到现在仍不知道我们在此驻军。”毕再遇点头赞道:“动则于九天之上,隐则于九地之下。令兄实是精通兵法啊!”耶律丹嫣然一笑,道:“那也及不上你呀,那天你在完颜襄府中大叫大嚷,让人去刺杀完颜襄,我还当真以为你带了许多人呢,谁知道就你单身一个。”毕再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道:“他们人数太多,我怕一时半会难以救你出来,才想了那么个笨办法。”耶律丹一本正经地道:“哪里是什么笨办法?围魏救赵,乃是兵法中的妙策啊!虽不成真个围完颜而救耶律,但吓他一吓,总是好的。”毕再遇听了忍俊不禁,不由放声大笑,耶律丹也掩了小口,笑得浑身花枝乱颤。 两人这一阵大笑,惊得四周众鸟齐飞,笑声未歇,却听〝日〞的一声急响,一支鸣摘自道旁长草中射出,掠过二人马前,“啪”地钉在一株大树之上。两人一惊,连忙勒住缰绳。顺着那箭来路看时,只见道旁长草蓦地左右分开,一只斑斓猛虎自草丛中跃了出来。毕再遇大吃一惊,伸手便去拔背后的百炼钢剑,却听耶律丹欢声道:“萧大哥,是你吗?” 那猛虎人立起来,忽作人声,“丹妹,你回来了。”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蒙了一块虎皮。毕再遇自嘲地一笑,撒手放脱剑柄。耶律丹翻身下马,道:“萧大哥,我哥人呢?”那年轻人不答,满怀狐疑地盯着毕再遇左看右看,忽道:“这人是谁?你干嘛领他来?”耶律丹指着毕再遇道:“这位是大宋领军提辖毕再遇;毕大哥,这位是我哥哥的爱将萧雎。”后半句话却是转对毕再遇所发。毕再遇跳下马来,抱拳道:“在下毕再遇,见过萧兄。” 萧雎沉着脸并不回答,转头对耶律丹道:“干嘛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得这般亲热,你和他很熟吗?”毕再遇见这萧雎慢不为礼,不禁略感不悦,听他说了这句话,心中微微一动,忖道:“看来这位萧兄弟纵不是耶律姑娘的情人,也是对她一往情深,难怪会对我这么敌视。”耶律丹闻言大羞,脸儿也涨的通红,过了片刻,方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啊?我这次去中都多亏了毕大哥相救,否则还未必能回得来呢!”萧雎满怀狐疑地看了耶律丹一眼,又转头对毕再遇上下打量不已,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萧雎左看右看,忽尔一转身,道:“跟我来。”言毕当先便走。 萧雎祖上也是大辽显贵,燕京失陷之时随着耶律淳之子一起出逃,后在上京附近定居。萧雎和耶律楚耶律丹兄妹自幼便在一起玩耍,可说有青梅竹马之好。耶律丹成人之后,出落的愈发清丽动人,萧雎不由心生爱慕。耶律楚举事之后,萧雎曾数度向耶律丹求婚,却都被耶律丹婉言拒绝。耶律楚虽然赞同二人的婚事,但他知道这个小妹看似腼腆,实则甚有主见,不可强之,况且他军务繁忙,对二人的事也就不大理会。萧雎虽然数度求婚被拒,却不肯就此灰心,料想假以时日,耶律丹终会回心转意,岂料这时节杀出一个毕再遇来!看耶律丹言语中对毕再遇着实亲热,便忍不住醋意大发。 三人沿路而行,转过一个山坡,见前面好大一个石坪,足足容得下千人。石坪背面峭壁参天,壁上生着一个岩洞,洞口高达丈许,想来洞内也甚宽广。洞口旁几个契丹汉子依着石壁,或坐或立,远远望见耶律丹等三人,当即大声叫道:“是二小姐,二小姐回来啦!”快步上前,牵了耶律丹和毕再遇的坐骑,另有两人返身奔回洞去,想是禀报耶律楚去了。 过不多时,一个三十来岁的虬髯大汉引着数十人快步迎出。耶律丹低声对毕再遇道:“为首那人便是我哥哥。”毕再遇注目而望,见耶律楚满面虬髯,根根如戟,状甚粗豪,心中便先有三分欢喜。忙上前两步,抱拳躬身,朗声道:“在下宋人毕再遇,见过耶律将军。”耶律楚见妹妹带了个青年男子回来,本正奇怪,又听他自报名号,心中不禁一动。对他上上下下打量几眼,举手还了一礼,转头问耶律丹道:“你怎么这位壮士在一起的?” 耶律丹尚未回答,一旁萧雎已抢先道:“大哥,我看这人来路不正,多半是金人细作,咱们还是提防些为上。”耶律丹听他无故指责毕再遇为金人奸细,不由着急,忙分辩道:“萧大哥,我已和你说过,是毕大哥救了我的性命,你怎么这样说话?”萧雎哼了一声,道:“那他是怎么救你的?你倒是说说看。”耶律丹脸儿一红,一时无法回答。那晚毕再遇抱了她一阵狂奔,才躲过了金兵追袭,但这种事怎可在众人面前说得出口?正在思索如何回答,萧雎又道:“为什么不说了?我看啊,这小子多半是金人奸细。”举手一指毕再遇,顾左右道:“拿下了!”几名辽人迟疑着提起了兵刃,便要上前捉拿毕再遇。 耶律楚见妹妹忽然满面娇羞,心下不禁起疑,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必定有些话不便当着众人之面说起。转头再看毕再遇时,见他负手而立,神态如常,对持刃逼近的辽兵视若无睹,面上毫无惧色,不由暗暗佩服他胆量过人。一旁耶律丹心中却暗暗发急,忽尔挺身而出,张臂拦在毕再遇之前,斥道:“谁敢动手?”那几名辽兵见了这等情状,不由得收回了兵刃,踌躇不前。 看耶律丹居然挺身维护毕再遇,萧雎更是妒发如狂,抽出腰间弯刀,踏上一步,道:“丹妹,你快退开,待我拿下了这厮,咱们慢慢审问。”耶律丹哪肯让开,半步不退,大声道:“毕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怎可如此无礼!”当下将自己夜入相府窥探军情,却被人发现,危急之时得毕再遇出手相救之事大略向众人讲了一遍。至于毕再遇抱着自己逃命一节,自然略过不提。萧雎信疑参半,道:“你一落难他便现身相救,天下事哪有这般巧法?以我看定是完颜襄那老贼安排的细作,先假意救你性命,好骗得你信任,以便其混入我军刺探军情。”耶律丹摇头道:“不,萧大哥误会了,毕大哥乃是大宋潭州安抚使辛弃疾大人的属下,绝非金人。”萧雎怒道:“有甚凭据?你说。” 第二十章:上京义旗2 耶律楚见二人争执不休,忽尔仰天哈哈大笑,踏上一步,喝退了众手下,目视毕再遇道:“阁下姓毕?叫毕再遇?”毕再遇道:“正是。睍莼璩伤”耶律楚又道:“襄阳城下杀了完颜纲之父完颜定的可正是阁下?”毕再遇未料到耶律楚竟然也知道此事,微一颔首,道:“正是在下。”耶律楚数日前听探子回报说完颜定兵败襄阳,为一个名叫毕再遇的宋将所杀,只是时日尚短,未及向众手下提起。先前耶律楚听毕再遇自报姓名,心中已在怀疑是他,又见他临危不惧,的确有大将之风,这才有此一问。 耶律丹与毕再遇结伴而来,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乍闻之下,不觉又惊又喜。满怀惊叹之余,却不禁又微感得意,一双妙目牢牢地盯住了毕再遇,满含倾慕之色。 耶律楚伸手在毕再遇肩上重重一拍,道:“想不到我耶律楚今日得见英雄!毕兄弟,你能喝酒吗?”毕再遇笑道:“能,怎么不能!”耶律楚哈哈大笑,回视手下众兵,大声道:“大家都过来见见,这位便是襄阳城下杀了完颜纲之父完颜定,替咱们报了一箭之仇的大宋豪杰,毕再遇毕将军!”耶律楚与完颜纲两场血战,众契丹人无不有亲朋死于完颜纲铁骑精兵的冲击之下,对完颜纲更是衔恨入骨。听得毕再遇杀了其父完颜定,无不欢呼雀跃,当即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毕再遇,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倒将毕再遇闹了个手忙脚乱。一旁萧雎尴尬之余,对毕再遇也甚感钦佩,正想上前赔礼时,转头却见耶律丹正盯着毕再遇,目中情意绵绵,不由得敬而转恨,插刀回鞘,重重地顿了顿足,转身离去。 是日,石坪上燃起了十数堆篝火,烧烤野味,耶律楚大排宴席,为毕再遇接风洗尘。契丹义军久在山野间居住,整治不来精致小菜,大盆小盆地盛满了鹿肉,獐肉,山鸡等物,连酒水也都是自家酿造。两千多义军俱席地而坐,围成了一个个圈子,欢呼畅饮。 席间耶律楚及义军大小头目频频向毕再遇劝酒,毕再遇碗到即干,毫不推辞。契丹人素来以善武能饮者为好汉,今虽未见毕再遇身手如何,但见他酒量甚豪,连干二三十碗酒而面不改色,却是由衷地敬佩,不禁为之连连叫好。萧雎看众兵都喜爱毕再遇,更加郁郁不乐,低了头一碗接一碗的只是喝闷酒。 耶律楚乘了酒兴,便问毕再遇道:“毕兄弟,听说那日你在襄阳城下斩杀完颜定时,用的是一把一百零八斤重的大关刀,怎地不带了来让众兄弟开开眼界?”毕再遇摇头道:“那家什太过显眼,况且我那黑铁刀只六十四斤重,哪里有一百零八斤?想是旁人添油加醋罢了。”一旁一个义军头领吐了吐舌头,叹道:“好家伙!便是六十四斤,寻常人等也决计使它不动,简直快赶上完颜纲那厮的双锤了!毕兄弟当真了不得!”旁边萧雎却不相信,仰头干了一碗酒,冷冷地道:“既有如此神力,怎么不去杀了完颜纲?只不过仗了人多势众,杀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而已,有甚么了不起的?” 毕再遇见萧雎老是将矛头对准自己,心中不禁暗自恼火,但他是为了联络辽人义军而来,又怎能与义军将领胡乱动气?况且萧雎说宋军仗了人多,倒也是实情。当下强抑怒火,和颜悦色地道:“萧兄说的是,我们宋兵确实是仗了人多,没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自己单刀匹马,独闯金阵一节却不提起,免得让人误会自己是有意炫耀。先前说话那义军头目听了,却代为毕再遇不平,大声道:“我说萧兄,你既然说毕兄弟没甚么了不起,那就出来和毕兄弟较量一番试试啊,在旁边风言风语又算甚么?”萧雎本已喝得半醉,听了这话,更禁不住火冒三丈,猛地跳起身来,一脚将面前盆碗等物踢得老远,狠狠地瞪了那义军头目一眼,转头对毕再遇道:“姓毕的,萧雎想领教一下你的功夫,你有胆下场来么?”四周众人闻言,无不高声叫好。 耶律丹瞧见萧雎挺身向毕再遇挑战,不觉秀眉微皱。但契丹勇士常与酒后相扑为戏,已成惯例,她也不好出言劝阻,只有暗暗发急。 毕再遇不知道契丹人规矩如何,迟疑着站起身来,对耶律楚道:“耶律将军,你看这个……?”耶律楚笑道:“咱们契丹人向来如此,毕兄弟便下场和萧兄弟较量一番又有何妨。”毕再遇也是武人心性,便不再推辞,点了点头,拱手对萧雎道:“请萧兄赐教。”萧雎也不答话,解开上身衣衫扎在腰间,露出了一身虬结的肌肉,红着眼盯着毕再遇不放。看看他踏入场中,一声大吼,径向毕再遇扑去。毕再遇见萧雎来势虽猛,但下盘却露出了好大的破绽,只须一足轻扫,便能让他趴倒在地。但毕再遇不欲一招间就让他出丑露乖,遂侧身避过,与萧雎保持了两步距离。 萧雎却不知毕再遇是有意相让,还道他怕了自己,便回身一个扫堂腿,冲毕再遇下盘踢去,趁着毕再遇跃起相避之机,双手扭住他胸前衣衫,再转身一声大喝,使一招背摔,将毕再遇凌空掷出。场外耶律丹瞧得面色大变,险些便叫出声来,但她不敢在众人面前显得自己对毕再遇过于关心,便低了头,只做不见。然而关切之情毕竟难以自己,只低头片刻,却又抬起头来,望向场中。 萧雎一把将毕再遇掷出,满以为定能将他摔个满嘴啃泥,不料抬头看时,却见毕再遇凌空一个空心筋斗,双足着地,稳稳立住,微笑着回过身来,竟是若无其事。围观众人见毕再遇转危为安,身手又如此矫捷,不由彩声如雷。听得众人喝彩,萧雎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转头在人丛中寻着了耶律丹,只见她双目中满含了关切之情,再顺着她眼光一瞧,却见她盯着的正是毕再遇。萧雎不禁妒发如狂,双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大步奔到毕再遇面前,左手一引,右拳攥的骨节咯咯作响,一拳挟风,便对着毕再遇的面门击出。这时毕再遇却不再退让,使出师授的岳家散手,伸臂格开来拳,右拳蓄而后发,一拳击向萧雎胸口。萧雎伸手去格,不料毕再遇这一拳力道沉猛之至,虽挡住了来拳,却挡不住那拳力,〝蹬蹬蹬〞连退数步,险些一交坐倒。萧雎又惊又怒,看毕再遇又逼到了面前,顾不得立身未稳,双拳一上一下,对毕再遇劈面便打。毕再遇侧身让过,乘势抓住萧雎手臂往旁边一引,左掌提起,在其颈后轻轻一击,喝一声:“倒。”萧雎眼前一黑,身不由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毕再遇俯身将他挽起,抱拳道:“在下出手重了些,萧兄切莫见怪。” 第二十章:上京义旗3 耶律楚静坐观斗,见毕再遇身手矫健,步履沉稳,举手投足间风声隐隐,便知萧雎决计斗他不过。睍莼璩伤果不其然,两人只交手数合,萧雎便一败涂地。耶律楚大笑着站起身来,端了两碗酒走到二人身旁,将其中一碗递于毕再遇,笑道:“毕兄弟名不虚传,果然好身手!萧兄弟已经是我们契丹族最好的武士,想不到与你相比还是差了这许多,呵呵,佩服,佩服!”说着举起碗来,道:“来来来,咱们大家共饮一碗。”毕再遇见周围众人都端着碗起身来,便举碗一口吞尽,抹了下嘴,将碗底四下一亮。耶律楚看他喝的痛快,大拇指一竖,道:“好!”旁边早有小厮将一碗酒递到萧雎面前,萧雎也不去接,满面羞惭地退了下去。 酒宴过后,本当就在石坪上议事,但天公不作美,却沥沥地下起雨来,耶律楚只得指挥众人收拾了家什,入洞避雨。这山洞腹地甚广,除主洞之外,尚有数个分支,便似一个天然的军营一般,容纳数千人也绰绰有余。毕再遇随着耶律兄妹及一班义军首脑入洞,到了议事大厅内,众人分宾主落座。 耶律楚问道:“毕兄弟,大宋距此地有数千里之遥,你远涉江湖而来,却是为何?”毕再遇拱手道:“耶律将军,在下奉潭州辛大人之令,联系贵部,以期共抗金兵。在中都得以和令妹相遇,得知将军驻军于此,是以才求令妹带领在下前来。”耶律楚苦笑道:“与大宋联手抗金,倒也不失为上策,只是我军上次败于完颜纲之手,至今元气未复,想要再与金人争锋,难啊!”一名义军头领接口道:“上次咱们打了一个大败仗,单单战死的兄弟就有两万多人,其余大都逃得不知去向,耶律头领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召集了这两千来人,小打小闹还行,一旦金人再次大兵压境,咱们却只有逃跑一途了。”辽人义军大都是些平民百姓,没受过甚么训练,如果打了胜仗,倒可鼓舞士气;一旦落败,却又都如惊弓之鸟,溃散遁逃不可收拾。先前耶律楚手下义军约近五万,死于战场上的还不足半数,余者都落荒而逃,真正能打硬仗的,也就只有现在这区区两千多人马而已。 毕再遇沉吟有顷,已明其理,遂开口道:“耶律将军,请恕在下直言,先前贵军声势虽大,但毕竟未经过严格训练,斗志不坚,一日为敌所败,便难免冰消瓦解。当年辛弃疾辛大人也曾加入过耿京的抗金义军,耿京被害之后,二十多万义军一日之间便散的干干净净,也是这个道理。依在下之见,贵军再扩大阵容之后,须得严加训练,然后才能与金人一决胜负。”耶律楚听毕再遇讲的头头是道,一拍大腿,道:“照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上次战败之后,我军军威尽失,很少再有人主动前来投奔。我虽想重整旗鼓,却也想不来甚么妙策。”毕再遇一路上早将此事考虑停当,闻言便道:“将军无需烦恼,现在只需要再打上一个大胜仗,军威自然不整自立。四方百姓必然如鸟之返林,蚁之归巢,附于将军麾下,军容自会一如往昔。”耶律楚皱眉道:“这个却难,目前我手里只有这么点人马,如何能战胜敌军?”耶律丹也插口道:“何况这次是金相完颜襄亲自领兵来讨,完颜襄虽算不上战将,但老奸巨滑,手下又有五万大军,想要战而胜之,实非易事。”毕再遇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难题,不过,先前在中都时,在下曾听说过鞑靼人也在举兵反金,此处与鞑靼诸部只隔了一个临潢府,贵部如能和鞑靼和兵一处,击败完颜襄便大大有望。” 此言一出,大小义军头领俱站起身来,乱纷纷地叫嚷不可。耶律楚亦怫然不悦,皱眉道:“那怎么成?”旁边的一个义军头目恨恨地道:“鞑靼蛮子与我们契丹人乃是世仇,我们怎能和仇敌结为盟好?”毕再遇不知此节,便转头问耶律丹道:“怎么回事?”耶律丹轻声道:“鞑靼人和大辽代代为敌,干戈不断。我大辽覆没之后,耶律余睹公举兵反金,兵败后逃入鞑靼领地,求其庇护。不料鞑靼人竟落井下石,率众围杀余睹公,以向金廷换取赏赐。是以我大辽与鞑靼可说是仇深似海!”毕再遇听了,心下懊恼不已,暗道:“这下可难办了,契丹不愿和鞑靼结盟,又怎能敌得过数万金兵?”当下低头不语,思忖该当如何应对。 众大小首领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好半天,方渐渐平静下来,毕再遇已思索停当,乘机大声道:“各位,各位暂住,请听我一言。”众人纷纷转目而视。毕再遇清清嗓子,问道:“你们目前最大的敌人是大金还是鞑靼?”众人面面相观,都不接口。耶律楚道:“那自然是金廷,毕兄弟何以有此一问?”毕再遇又道:“既然如此,现在鞑靼人是在与金廷交战还是在与契丹交锋?”耶律楚沉吟道:“鞑靼蛮子是与金人为敌,那又怎样?”毕再遇笑道:“这就是了,契丹、大宋、包括鞑靼都有共同的敌人要对付,结盟抗金又有何不可?”耶律楚皱起眉头,迟疑着道:“这个……我们和鞑靼已经打了数百年的仗,其中的深仇怎能说忘便忘?”毕再遇听耶律楚的口气已稍有松动,心下一喜,又道:“耶律将军,先秦时我华夏诸国林立,相互间俱是战了又合,合了又战。例如吴国攻楚,秦兵助楚退吴,但楚国最终又被秦所灭。其间的恩恩怨怨,又有谁能理得分明?再者说,金人未立国时,大辽与大宋不也是时而刀兵相见,时而修表言和么?将军怎么唯独对昔日与鞑靼的些许过节念念不忘呢?” 这一番道理耶律楚怎能听不明白?只是契丹与鞑靼之间打了上百年的仗,互相间俱怀有深仇大恨,其仇恨纠葛远比契丹与大宋之间要深重许多,怎能因毕再遇的一席话而就此忘怀?耶律楚深思许久,抬起头来,见周围众头目也都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纭,显然也是拿不定主意。复沉吟片刻,方缓缓道:“毕兄弟,你远道而来,想必也乏了,这样罢,你先下去歇息歇息,此事体大,容我们再议上一议。”说着目视旁边一名小头目,示意他带毕再遇出去。毕再遇知道他一时半刻也下不了决心,再加上连日赶路,也确实略感疲惫,也就躬身告退。 第二十章:上京义旗4 毕再遇随着那小头目来到休息之处,在一块兽皮上躺了,心中诸般念头纷踏而来,大睁着一双眼,却是难以入睡。睍莼璩伤寻思道:“辛大人忠心为国,全不计较个人得失,所以才会再离职前派我入金联系辽人义军,扰乱金人后方。不过新皇罢免主战官员,显然无意与金人开战,辛大人的苦心计划,能够得以实现么?辛大人还能再被启用么?”想到此处,更是心潮起伏,忖道:“辛大人如不能东山再起,我小小一介提辖使,人微言轻,又能有甚么作为?回去只有去投奔大哥二哥,然后再做打算。”他与杨震仲吴曦虽结为了义兄弟,不过相聚的时日却甚短,现在又远隔千里,音讯不通。辛弃疾既已被贬,吴杨二人能得无虞否?愈想心情愈加烦乱,索性翻身坐起,又想道:“辛妹现在不知在做什么,也不知她有没有将我二人私定终身的事说给辛夫人知道了没有?”想起辛小娥,胸口不觉微微一热,自然而然地便伸手去摸怀中那枚青玉钗。不料一摸之下,竟然摸了个空。毕再遇“啊哟”一声跳起身来,解开衣衫,将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那枚青玉钗却仍是踪影全无。 毕再遇暗暗叫苦,心道:“这是怎么回事?上午还好端端地揣在怀里,怎么就不见了呢?”又在左近四下翻看了一遍,却哪里能找得到。心急之下,忽然想到先前与萧雎交手时曾被扭住过胸前衣衫,“难道是交手中掉在了地上?”念及此处,便转身急急忙忙地往洞外奔去。 奔出洞外,却见那雨下的正紧,千万水线接天而落,远山近树,俱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之中。毕再遇匆忙中未携雨具,只片刻间便已被淋的全身尽湿,但他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只顾低了头在石坪上寻找那枚钗儿。大雨冲刷之下,石坪早被雨水洗的干干净净,玉钗如掉落其上,一望可知,然而东张西望,全然不见钗儿落在何处。毕再遇正自焦急,忽觉头顶上一片红影,抬头看时,却是耶律丹执了柄纸油伞,替自己举在头上。 毕再遇直起身来,道:"耶律姑娘,谢谢你."瞥见耶律丹手中的那柄纸油伞,略觉有些眼熟,但也不及思索在哪里见过,便又低了头左顾右盼。耶律丹见他浑身上下尽淋得透湿,却不管不顾,连面上雨水也不擦上一把,兀自在地上搜寻,遂淡淡问道:“毕大哥,你在找什么?”毕再遇也不抬头,随口道:“一个朋友送我的钗儿,不知怎地竟不见了。”耶律丹伸出左掌,平平摊开,轻声道:“是不是这枚?”毕再遇眼光一亮,耶律丹掌中所放的,赫然正是辛小娥送的那枚青玉钗,不觉心头狂喜。忙一把抓起,细细端详,看钗儿毫无损伤,方珍而重之地收入了怀中,复抬头对耶律丹道:“耶律姑娘,原来是你替我捡回来了,谢谢你!” 耶律丹凄然一笑,道:“这钗儿值得大哥如此珍重,想必送你钗儿的那位姑娘也十分漂亮吧。”适才毕再遇与萧雎搏斗时,青玉钗从毕再遇怀中滑落,众人都未瞧见,耶律丹眼尖心细,却瞧的清楚,便伺机拾在掌中。此刻见了毕再遇失而复得时那种欣喜若狂的神态,不觉浑身发凉,似乎全身的血气都涌到了心头,胸中满涨涨地,一颗心却又空落落地不着一物,竟说不出的难过。 毕再遇并未觉察耶律丹情状有异,尴尬地笑了一笑,道:“辛妹长得虽也不差,不过似乎还及不上你。”耶律丹怔怔地道:“她姓辛?叫什么名字?”毕再遇又取出那枚青玉钗,熟视良久,方道:“她叫辛小娥,是辛大人的女儿。”见他如此深情款款地盯着那钗儿,耶律丹胸中不觉又是一阵凄苦,眼泪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她生恐毕再遇有所觉察,忙转过头去,将纸油伞递给毕再遇,哽咽道:“雨下得甚紧,还是快些回去吧。”毕再遇将玉钗收入怀里,随口答道:“好,咱们一起回去。”伸手便去接伞柄,却不想正握住了耶律丹的小手。两人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收回手去,那纸油伞跌落地下,滚了几滚,眼看就要落入近旁的一个山沟之中。毕再遇见状,一个箭步抢上,伸手捡起。纸油伞甫一入手,蓦地记起,这柄伞正是自己在中都重阳观前赠给耶律丹的那一柄。他与耶律丹并骑至此,这把伞却从未见过,显然是耶律丹将其收在了包裹之中。 毕再遇回过头去,见耶律丹正垂着双手,怔怔地立在雨中。忙又回转去将伞替她撑在头上,笑道:“耶律姑娘,这把伞不就是……。”言犹未完,耶律丹忽尔转过身去,掩面便奔。毕再遇为之愕然,连忙叫道:“耶律姑娘,耶律姑娘。”耶律丹头也不回,冒着倾盆大雨,自奔回洞去了。毕再遇愣愣地立了一会,忖道:“耶律姑娘这是怎么了?我言语中有什么不当之处得罪她了么?”思忖良久,终不解耶律丹为何要狂奔而去。正要举步回洞,忽见伞柄上多了些物事,细细一看,却是用红绸绳系了两个蝴蝶结,垂在伞下。红彤彤的绸绳配上红色的伞面,煞是好看,亦足见系这结儿的人用心之细。这绳结当时毕再遇买伞时本无,那自是耶律丹后来系上的了。毕再遇注目看了多时,胸中忽地一动,忖道:“这把伞耶律姑娘精心保存至今,今天见了辛妹送我的青玉钗却又这般反应,难道说她……她也喜欢上了我不成?” 耶律丹生x?ng爱洁,在石洞内单独有一间居室,与其余义军及家眷隔了一段距离。耶律丹脚不停步地奔回室内,合上了门,默默地坐在床沿发呆。毕再遇英武俊朗,又豪迈洒脱,耶律丹与她一路行来,早已芳心默许。此刻乍闻情郎心中另有他人,不免心痛如绞。正自伤心,门外“笃笃”数声,一名侍女道:“二小姐,那个姓毕的汉人公子来见你,你见是不见?”耶律丹默然良久,方道:“你告诉毕大哥,我这会倦的很,有事改天再说罢。” 门外毕再遇听耶律丹不欲相见,心下怅然,呆呆立了片刻,将纸油伞递给那侍女,道:“相烦姐姐将这把伞交还耶律小姐。”转身自去了。 耶律丹侧耳倾听良久,不闻外面再有什么动静,取手帕擦了面上泪痕,轻轻将门扉拉开一缝.不见毕再遇人影,这才开了门,问那侍女道:“毕大哥他人呢?”那侍女将纸油伞递过,道:“毕公子已经走了,他还让我把这伞儿交还给你。”耶律丹怔怔地接了纸油伞,胸中又是一阵酸痛,站了良久,方暗自道:“我这是怎么了?毕大哥人品那么好,有很多姑娘家喜欢他也是很平常的事,何况他和辛家小姐相识在先,我为什么要这么伤心?”想通了此节,心神略定,取冷水洗了把脸,又换上一身干净衣衫,便出门往议事厅走去。 第二十章:上京义旗5 耶律丹拒不见面,毕再遇不免闷闷不乐,转回去换过了湿衣,躺在兽皮上,瞪大了眼睛瞧着石壁发愣。睍莼璩伤发了一阵愣怔,倦意渐渐袭来,朦胧中正要入睡,一名契丹义军匆匆奔近,连声喊道:“毕兄弟,毕兄弟,耶律将军有请,说是有紧急军情商议。”毕再遇只道耶律楚等人商讨已定,霎时间睡意全无,连忙跳起身来,问道:“耶律将军同意和鞑靼人结盟了?”那契丹义军摇头道:“这个倒没有,将军只说是有紧急军情要议。”毕再遇又道:“莫非是完颜襄的军马已经到了?来得好快!”那义军答道:“完颜襄的大队人马还未赶到,但他的前锋兵马已经到了上京西八十里处。” 毕再遇随着那义军来到议事厅,耶律楚一眼望见,起身大声道:“毕兄弟来得正好,完颜襄五千前锋骑兵已至上京西方八十里处下寨,咱们乘其远来疲惫,这便赶过去大杀一阵。毕兄弟是客人,便请做壁上观,看我等抗击金军如何?”毕再遇拱了拱手,朗声道:“毕某安能袖手旁观?愿为帐前小卒,以供驱使。”耶律楚见毕再遇身手了得,有意带他参战,听他主动请命,心中欢喜,展颜笑道:“好!毕兄弟既有此意,便随我等一同去大杀金狗,挫一挫完颜襄那老贼的锐气。”说完转头目视众头领道:“兵贵神速,咱们这就出发!” 耶律楚先前虽带领义军打了几仗,但旨在炫耀武力,以便招揽部众,而且兵力不济,没能取得什么战果。后来上京留守金军合兵一处,兵力大增,耶律楚便再不敢冒然出兵。众义军大小头目整日躲在山中,早感憋闷,听说这次来袭的不是完颜纲,而是完颜襄那个手下败将,况且他的前锋只有五千人马,早大感放心。听得耶律楚下令出兵,都振衣而起,更有数人举刀在手,高呼道:“杀他个片甲不留,也好出一出这些时日的鸟气!” 毕再遇自上次襄阳一战被吴曦责备后,极易冲动的个性虽未大改,但比之先前已谨慎了许多。而且泗州城下被胡沙虎所俘,险些便不能生出泗州,更让他时刻铭记于心。自那时起,他便时常提醒自己遇事要多用头脑,少用蛮力。此刻见群情浮躁,心中暗觉不妥,便上前一步,大声道:“将军且慢下令发兵,请听毕某一言。”耶律楚转头道:“什么事?”毕再遇道:“耶律将军,完颜襄先前曾在将军手下吃过败仗,是么?”耶律楚点点头,面上微露得色。毕再遇又道:“将军,那完颜襄身居相位已有十数年,自当是城府深沉,老谋深算之辈。他既然已经在将军手下吃过大亏,这次卷土重来,定当会倍加提防。是以在下认为,还是另派人手前往详细打探,然后再发兵邀击不迟。”毕再遇一番话犹未说完,耶律楚已知道自己确是过于轻敌了,现在手里的这点兵力,实在是吃不起败仗,稳妥谨慎方是上策。便转口道:“对,对,毕兄弟言之有理。”挥手唤过数名心腹,指派他们再行前往详细打探。那四人得令,转身飞奔而去。 笠日午后,四名探子先后回转。报说金军前锋实有一万之众,分作三队;中路军五千人屯于上京西方八十里处;其余两路各有两千五百人,不举火,不树旗,分屯于中路军南北,与中路军相距约二三十里远近。金军这般布置,显然是以中路军为饵,待契丹兵马前来袭击时便南北两路俱出,三面合围。耶律楚听了,面上不由变色,骂道:“好个完颜老贼,看来是想将我军一鼓尽歼了,呸!做你妈的清秋大梦去罢。”转头又对毕再遇道:“幸好听了毕兄弟的话没有冒然出兵,不然岂不是正中了完颜老贼的奸计!”毕再遇逊谢道:“耶律将军身经百战,岂有料不破完颜襄这些微末伎俩之理?只不过一时不察罢了。”耶律楚将头摇个不住,笑道:“哪里,哪里,嘿嘿,惭愧,惭愧。” 几名义军头目听完颜襄单前锋军便有一万之众,不由心生惧意。一个头领道:“金狗子的主力还没开到,单单前锋便有这许多人马,怎能与其交战?依我看,咱们还是深匿山中,静待金军退去为上。”另一个头领附和也道:“是啊,一万人马,未必便能战胜,便是取胜,我军也势必元气大伤,完颜襄的主力一到,咱们岂不是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坚壁勿战最好。”其余头领亦各持一词,议论纷纷,但大都认为不与金兵交锋为好。耶律楚面色沉重,手指在座椅扶手上不住敲击,显然也是犹豫不定。毕再遇听得焦燥,正要发话,旁边已经有人大声道:“不可,万万不可!”众人转头看时,却是萧雎与耶律丹二人不知何时来到。 萧雎与毕再遇交手落败之后,一直羞于见人,众头领议事,他也不来参加。直至听说金兵开到,实在按耐不住,这才来到议事厅。不料一进场便听有人劝说耶律楚暂避金人锋头,萧雎一听大怒,忍不住便开口反驳。 萧雎走到耶律楚身边,横了先前发话的那几个头目一眼,大声道:“耶律大哥,众位兄弟,咱们举旗反金,所为何来?不正是为了收复契丹领地,重振大辽国的赫赫声威!上次败于完颜纲那狗贼之手,咱们士气大落,至今未能恢复。现在金狗又来,正是我军重振雄风的好时机!如果裹足不战的话,四方英雄豪杰必将认为咱们是一班贪生怕死之辈,又有谁会来奔走效命?咱们日后还怎么与金人争锋?”说罢怒目扫视四方,眼光到处,先前提议避而不战的数人都不自禁的低下了头来。毕再遇听得暗暗喝采,心道:“这萧雎倒也是条汉子!先前我几乎小觑他了。”当即接口道:“萧兄所言极有见地,今若一战得胜,贵军必然声势大盛,于日后招兵买马实有强助。请各位三思。”众头领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再开口。萧雎见是毕再遇出言相助,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心中的怨恨虽然未减,但面色也已稍见和缓。 耶律楚看众人再无异议,遂拔出腰间弯刀,凌空虚劈两下,道:“好,就这么定了。今日大伙儿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出战,先打掉金军前锋,。”毕再遇上前道:“耶律将军,敌军分而为三,我军合而为一。力分则弱,合则强,金军欲张网合围,分成了三队,却正给我军造成了各个击破的好机会。先在敌南北两队中择一而攻之,如能取胜,敌中路军必不战而乱。我军再乘机攻打,可获全胜。”耶律楚不禁连连点头。 萧雎心知毕再遇言之有理,却冷笑道:“此言大谬不然,敌前锋三部,我军待机歼其一部尚可,如再恋战,完颜襄的主力人马一旦赶到,我军岂不是上天无路、遁地无门?”毕再遇笑道:“萧兄,兵贵神速,咱们既然决定发兵,就要在这三两天内决出胜负。如果完颜襄闻讯后倍道赶来,我军便挥师东向,出临潢,与鞑靼会和。完颜襄前锋落败,必挟怒来追。是时我军联合鞑靼骑兵,纵与完颜襄的大军决一死战,也未必便没有胜算。”萧雎并不知道毕再遇提议与鞑靼联盟一事,闻言怒道:“你说什么?我们契丹好汉怎能和鞑靼蛮子联手?”耶律楚不想再节外生枝,插刀回鞘,摆手道:“此事先不忙说,胜了金军之后再议不晚。都回去休息吧,明日上午,全军出击。”众头领齐声答应,转身退出。萧雎气咻咻地横了毕再遇一眼,也退了出去。 听得与鞑靼联军抗金一事犹未有结果,毕再遇心有不甘,但他毕竟是外人,怎能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若一再坚持,生怕会引起旁人不满,迟疑了一会,终于拱了拱手,转身退开。刚走出两步,却听耶律楚道:“毕兄弟暂且留步。”毕再遇转身回头,见耶律丹也立着未去,不由面色一红,不敢看她双眼,低着头道:“耶律将军,还有什么事?”耶律楚走到毕再遇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关于和鞑靼联盟抗金一事,我知道你是对的,只是我大辽国与鞑靼仇深似海,便是有心与鞑靼握手言和,鞑靼人也未必答允。鞑靼联盟长斜出性情乖张,又自恃手下部卒勇猛,认为在草原上无人能敌,向来是骄狂惯了的。如何能劝得他动心,却也是一件难事。而且,即使斜出能答允联盟,他手下的鞑靼各族能一一答允么?此事实在是难上加难啊!”说罢不住摇头。毕再遇展颜笑道:“原来将军担心的是这件事情,待打完了这一仗后,毕某愿前往鞑靼营地,代为游说。将军意下如何?”耶律楚心中大喜,哈哈笑道:“毕兄弟果然快人快语,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旁边耶律丹听得心中暗暗发急,不由自主地插口道:“哥哥,鞑靼蛮子凶横剽悍,毕大哥前往鞑靼营地,岂不是置身于虎口么?”毕再遇看了耶律丹一眼,见她面色焦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中好生感激,遂微笑道:“耶律姑娘无需担心,我是宋人,鞑靼人未必一见面便拔刀相向;再者斜出能担任鞑靼各部盟长,想必也不是平庸之辈,我如动之以理,他也未必就不肯答应。”说完也不等耶律丹再行开口,略一抱拳,便转身离去。 耶律丹追了两步,想要开口呼唤,但省起哥哥就在身旁,不好过分表露对毕再遇的关切之情,只得又收住了脚步。耳中只听耶律楚叹道:“可惜,可惜了这条好汉子!”耶律丹不解其意,回过身来,问道:“哥哥,你说这话却是何意?”耶律楚瞧了瞧妹妹,又叹道:“毕兄弟英勇豪迈,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汉!只可惜他是宋人,不是咱们契丹人,可惜啊!”一面说,一面大摇其头。耶律丹心中好生奇怪,道:“毕大哥是宋人又怎么了?有什么好可惜的?”耶律楚注目看了耶律丹一会,忽尔一笑,道:“毕兄弟若是咱们契丹人,岂不正是做我妹夫的绝佳人选!还不可惜么?”耶律丹未料到哥哥竟然窥破了自己心思,不禁大羞,一张俏脸涨的如同红布一般,一颗心也怦怦乱跳。嘤嗫半晌,忽一顿足,道:“哥哥你说什么啊?我不理你了。”转身奔了出去,耳听得身后耶律楚兀大笑不止。 第二十一章:首战告捷1 次日吃过了早饭,耶律楚在大石坪上召集全部义军,共两千七百六十人,战马不足六百匹。睍莼璩伤五百骑兵、两千多步卒在石坪上列成了两个方阵,另有数十游骑,充做哨探。耶律楚命人宰了一只肥羊,洒血祭旗。祭罢一声令下,契丹全军倾巢而出,投西便去,静静的无一人出声,连战马也不嘶鸣。 毕再遇纵马跟在耶律楚身后,见契丹士卒行伍不整,所用的兵刃又或长或短,或刀或矛,种种不一,且有一多半人未着甲胄,心中不禁微感失望,坐在马背上默默不语。契丹军马出了龙首山,却又折而向北,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方转向东行。毕再遇不明所以,在马臀上加了一鞭,赶到耶律楚身旁,问道:“耶律将军,咱们绕这个圈子却是为何?”耶律楚呵呵一笑,道:“兵不厌诈,咱们多走些弯路,是为了迷惑金兵,教他们不知道咱们大本营的所在。”毕再遇心下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将军深谋远虑,再遇佩服!”耶律楚摇手道:“哪里,只是咱们兵力太少,一旦给金人打听到龙首山便是咱们的大本营,那咱们便当真只有出临潢或泰州,逃往草原这一途了。” 契丹军马多走了一百多里路,也就多费了半日光阴,直到傍晚时分,方接近金军北方分队的营棚。离着金军营寨尚有十余里,耶律楚便举手令众骑兵下马,并传令就地休息,各人吃些干粮充饥,不得举火,不得树旗。暮色中这消息一人接一人地转送出去,不多时,两千多义军全部停了下来,俱席地而坐,悄悄地吃粮喝水,静待夜幕降临。 上京至临潢一带原是契丹人故居,水草丰美,当年契丹未立国时,便曾于此地游骑射猎,放牧牛羊。契丹立国之后,一改旧俗,筑城而居,不再漂泊游牧,但此地长草丰盛,却一如旧时。举目所望,尽是茫茫草原,草深及腰。契丹众兵偃旗息鼓,坐在草中,连战马也拉得卧了,实是难以发觉。便是有金兵驰马从近旁奔过,也绝不会料到这静悄悄的草丛中竟会隐藏了一队人马。 毕再遇啃了几口干粮,正觉干渴,一支纤纤素手自一旁伸了过来,将一个水囊递到他面前。毕再遇顺手接过,转头看时,夜色中但见一双水淋淋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正是耶律丹。毕再遇喝了两口水,点头致谢,又将水囊递回,低声问道:“耶律姑娘,你怎么也来了?”耶律丹道:“这是我们契丹人和金人的战事,我怎能不来?”毕再遇摇头道:“这怎么成?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做这种打打杀杀的事?待会打起来时,你跟在我身后,千万别走远了。”耶律丹听他言语中似含了无限关切,胸中微觉酸楚,轻声道:“毕大哥,假如辛家小姐也在这里,你也是这般待她么?”毕再遇听得一怔,心道:“这当口怎么说起这些来了?”一时间无暇细想,随口道:“她如果在这,我早就赶她回去了,怎能容她涉险!”耶律丹胸中一震,继而大痛,心道:“在你心目之中,辛家小姐始终要比我重要过了百倍!”沉默片刻,忽道:“辛家小姐生的很漂亮吧?一定比我漂亮多了。”毕再遇又是一愣,如实道:“不,不,她及不上你,你比她好看多了。”耶律丹闻言一喜,伤痛之情也去了大半,浅浅一笑,道:“你尽是骗我,我不过一个契丹女子,哪里比得上你们汉人的大家闺秀那般仪态万方?” 萧雎就坐在毕再遇身后不远处,两人的对答之言一字不落地都听在了耳中。大敌当前,两人竟还如此卿卿我我,气得萧雎眼前金星乱冒,直想站起来破口大骂。明明知道是耶律丹主动去接近毕再遇,但在他心中,仍是毕再遇这个小白脸先行去勾(引)耶律丹。听了半晌,再也按耐不得,挺腰站起,正想开口叫骂,一名义军头目走近前来,低声道:“首领有令,准备出击。”萧雎强忍怒火,抬腿在毕再遇靴底踢了一脚,道:“起来,要开打了。”毕再遇不以为意,直起身来,又对耶律丹道:“别离开我太远,否则我难护你周全。”萧雎听得清清楚楚,横眉瞪了毕再遇一眼,心道:“这小子对丹妹纠缠不清,着实可恨!不过看起来丹妹似乎也有点喜欢他,这可怎生是好?”瞥了一眼毕再遇的背心,一股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胸中不自禁的生出了一股杀气。 待全军俱已起身,耶律楚伸手挽了缰绳,却不上马,只将手招得一招,低声下了一道命令,五百骑兵便都挽了战马,跟在主帅身后。两千多步卒也排开了阵势,一言不发地向金营走去。等走到金营外半箭之地,耶律楚这才翻身上马,复张目向金营望去。营中黑漆漆地,什么也瞧不清楚,想来金军业已沉沉入睡。耶律楚抽出腰间弯刀,望空一举,身边一个亲随忙举起号角,呜呜吹起。众义军同时点亮火把,高高举起兵刃,齐声呐喊,便往金营冲去。 完颜襄这次前来平乱,共统领了五万大军。以一万人合后,督运粮草稽重;一万人为前锋,却又分做三队,中路诱敌,南北两路伺机而动;自己亲自带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往上京赶来。先前他在耶律楚手下连吃了几次败仗,是以虽知道现在耶律楚手下兵马凋零,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生恐万一有失,无法日后回去向金章宗交差。却也不想想以五万大军去对付只有区区两千多人的义军,是否有胜之不武之嫌。便是一战而定,斩杀了耶律楚,也毫无光彩可言。 金军南北两队俱是骑兵,由两员偏将率领,又约定见有义军来袭,中路军便举火为号,以便南北两路军马同往围剿。为了防止辽人探得其营地所在,白天不树旗,夜间不举火,单等中路军传来讯息。 这时分金兵大都脱去战甲,在帐篷内就寝,万万未料到契丹兵马竟会绕过中路军营地,倍道来袭。两千多金兵正睡得香甜,营外杀声骤起,叫得如同天塌地陷一般,五百契丹骑兵刀枪并举,踏破重重夜幕,撞倒棚栏,直冲入营寨中来。也不管是帐篷还是金兵,一股劲便平踏过去,见有会动的东西顺手便是一刀。许多金兵在营帐中还未及起身,营帐便已被冲倒,被战马活活踩死在蹄下。有的金兵虽侥幸避过,可衣甲不整,兵器都未能寻着,却又如何抗敌?金兵的惨叫声尚未停歇,两千多契丹步卒又随后赶到,刀枪俱下,一根根火把只顾往帐篷上乱投乱掷,只不过顿饭工夫,两千五百金兵便去了一半有余。 第二十一章:首战告捷2 毕再遇跃马冲入金营,举剑在手,不住往左右砍杀。睍莼璩伤萧雎跟在毕再遇身后不远,却不拔刀杀敌,反而摘下了鞍旁长弓,目不转睛地盯着毕再遇不放。这时金营中帐篷大都起火,火光照耀下,毕再遇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萧雎抽出一根雕翎箭搭在弦上,缓缓拉开了弓。欲张手放箭时,一双手却抖个不住,这一箭竟然射不出去。一瞬间,周围的喊杀声似已离他远去,只心中隐隐有个声音道:“这人是个英雄好汉,你这般杀他,岂不成了卑鄙小人!”手中长弓抬了又放,放了又抬,这一箭终究还是难以射将出去。 一名被战马踏倒的金兵自地上爬起身来,一眼瞥见不远处萧雎正端坐马上,俯身捡起一根长矛,跑上几步,挺矛便往萧雎左肋下刺去。恰在此时,毕再遇回头寻找耶律丹,却瞧得分明。看萧雎弓箭指地,宛如不觉,忙勒转马头,大喝一声,纵马向那金兵扑去。但两人离得远了,眼看已阻拦不及,便提声高叫道:“萧兄小心!有人偷袭!”萧雎见毕再遇转而奔自己冲来,还道是给他发觉了自家意图,心下大骇,一时手足无措。听了毕再遇那一声喝,这才省悟,急转身时,火光下闪亮的矛尖已至胸前。忙抬弓去格,两下着力一撞,于马上便坐不稳当,扑通摔下马来。那金兵得势不让,绕过战马,正要挺矛刺下。毕再遇已纵马赶到,百练钢剑斜斜斩下,那金兵背后鲜血狂喷,长矛委地,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毕再遇看萧雎并未受伤,略一点头,纵马又赶杀金兵去了。 萧雎得毕再遇救了性命,心中却乱纷纷的如一团麻一般,在地上挣了半晌,竟然爬不起身来。脑中一片混乱,只是道:"“他发觉我要用箭射他了么?他到底看见了没有?如果看见了,为什么还要赶来救我?” 金军带队将领兀烈被手下士卒拼死护住,却未受伤,看看大势已去,再无法挽回败势,只得引了数百残兵,突围向南而走。耶律楚将手中血淋淋的弯刀一举,喝道:“兄弟们,金狗子要逃,咱们追啊!”正要率兵追出,毕再遇纵马奔来,遥遥呼道:“将军且慢下令。”待得奔近,又道:“将军,穷寇勿追,饶他们去吧。”耶律楚道:“毕兄弟,他们是往中路军营搬救兵去了,不赶尽杀绝怎么成?”毕再遇笑道:“中路金军如果拔营来袭,咱们伏兵于半途,以逸待劳,岂不正好!”耶律楚连连点头。正想开口称赞,转念一想,却又转口道:“金军如果闭营不出,那却怎么办?而且金兵被我军劫营,一定会有所防备,咱们只两千多人,不能正面强攻,还不如赶上去多杀他几个。”毕再遇胸中早有计较,当下附耳对耶律楚轻言数句。耶律楚闻言大喜,唤过一名义军头领,令他带领三百骑兵前去追敌,到了敌营,只骂不战,只要能引得金兵来追,便是一功。那义军头目得令,径引了三百轻骑,逶迤往南赶去。 这一仗历时不长,收获却甚丰,除将两千五百金兵斩杀大半,得了许多兵械粮草之外,还缴获了战马八百余匹。契丹人素好骑战,大都精通骑术,凭空得了这许多战马,自是欣喜异常,不少人高举兵刃,围着被烧的七零八落的金营载歌载舞,欢呼雀跃。耶律楚瞧在眼里,不觉哈哈大笑,回顾毕再遇道:“毕兄弟,我军自败给完颜纲那厮之后,还从未打过这等胜仗!哈哈,痛快,痛快!”毕再遇也笑着道:“非也,非也,还不算痛快。如果诱敌成功,明天咱们再大杀他一场,那才叫痛快!”耶律楚双拳互击,道:“好,咱们明天再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定要杀得这班金狗子心惊胆寒!” 两人正说的高兴,耶律丹骑马赶来,喜气洋洋地道:“哥哥,这一仗咱们可有不少收获呢!”耶律丹点点头,复笑道:“你快去安排人手,加紧整理战利品,咱们马上就得上路。嘿嘿,明天还有一仗硬仗要打呢。”耶律丹答应一声,转身便走。毕再遇左右无事,便道:“将军,我也和耶律姑娘一起去。”耶律楚看了他一眼,含笑摆手道:“去吧,去吧。”毕再遇拱了拱手,策马便去追耶律丹。 耶律楚望着二人背影,捻须微笑。目光偶一转间,却见旁边萧雎愣愣地盯着毕再遇的背影,神色颇为古怪,不由问道:“萧兄弟,你怎么了?”萧雎仍紧盯着毕再遇不放,直如不闻。耶律楚大为奇怪,又喝问了一遍,萧雎方如梦初醒。见是耶律楚发问,面色为之一变,支支吾吾地道:“我,这个……没什么。”耶律楚虽知道萧雎深爱耶律丹,却也未料到他竟对毕再遇起过杀心,还道他是见二人如此亲密,心中嫉妒。遂微微摇头,便不再问了。 毕再遇纵马赶上耶律丹,轻声埋怨道:“耶律姑娘,适才我让你别离我太远,你怎么不听?”其实耶律丹何尝不想与毕再遇并骑作战,只是那晚被哥哥窥破自家心事之后,颇觉羞涩,不敢再过多靠近毕再遇,就连战前与毕再遇交谈,也是鼓足了全部勇气。听毕再遇又说起这事,耶律丹低下了头,轻轻笑道:“毕大哥,谢谢你的好意!其实这些金狗子不堪一击,不妨事的。”毕再遇摇头道:“战场上瞬息万变,稍有疏忽,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万万不可大意。以后记得千万小心,知道么?”耶律丹想起意中人已另有所属,胸中微感酸涩,但听他对自己如此关切,心中却又甜丝丝的,有种说不出的欢喜。转头见毕再遇神色专注,正等着自己回答,遂抿嘴一笑,应道:“是,毕大将军。” 第二十一章:首战告捷3 金中路前锋军于上京西八十里处下寨,高高树起〝完颜〞二字帅旗,以向契丹义军挑战;另一面高壁深垒,静待完颜襄主力军马开到。睍莼璩伤领队主将完颜恪乃金国宗室亲贵,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只是因为家世显赫,才做到了领军将军一职。临行前完颜襄曾再三叮嘱,教他不可轻易出战,如有契丹兵马来袭,便召唤南北两军,一同对敌。完颜恪胸无定见,自将丞相大人的话奉作金科玉律,牢记于心,严令手下兵将不可轻易出营,每日只派出少许游骑,四下打探义军动向。 这一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完颜恪正于帐内高卧未起,帐前门帘一掀,一人大步入内,道:“将军快快起身,北方似有敌军来袭。”完颜恪见他不经通报便擅自入内,心中先有三分不喜,抬头看时,见是副将蒲察元都,更是不快。含怒道:“什么事?”蒲察元都非亲非贵,颇有勇略,凭着自家的真实本领做到副将一职。完颜襄以他为副先锋官,原有代完颜恪作嫁衣裳之意,完颜恪性格鲁钝,却不自知。 蒲察元都又大声报了一遍,完颜恪方伸了个懒腰,着衣起身出帐。与蒲察元都一同登上营中高台,手搭凉棚,往北眺望。这时奔来兵马已近,完颜恪凝目打量片刻,见来骑不多,且都是自家服色,不觉微微一晒,瞥了蒲察元都一眼,道:“这不是咱们自家兵马么?值得这么大惊小怪?”蒲察元都却瞧出不对,道:“完颜将军,来的虽然是咱们自己人,但行伍零乱,衣甲不整,又不树旗帜,只怕另有别情。”完颜恪愣愣地道:“什么别情?”蒲察元都横了完颜恪一眼,心道:“也不知丞相大人是怎么想的,竟派这么个脓包货色来当先锋官。”口中却道:“依末将之见,只怕是北路军吃了败仗,逃回来了。”完颜恪闻言一惊,心中半信半疑,喃喃地道:“怎么可能?” 两人正说话间,众败兵已涌到了寨门之外,乱哄哄地大叫开门。守门的金兵认出败兵中有北路军前锋兀烈在内,便回头大叫道:“是兀烈大人,都是咱们自家兄弟。”完颜恪喝令开了营门,数百败兵一涌而入。 完颜恪与蒲察元都下了高台,兀烈见是完颜恪,不禁满面羞惭,摘下了头盔,跪倒在地,低头道:“完颜将军,卑职无能,吃了败仗。”见众败兵乱七八糟地挤在营中,全然不成队形,完颜恪胸中怒火大炽,上前数步,喝道:“你丧师辱国,还有脸面回来见我?”回头吩咐左右道:“先给我押起来。”蒲察元都见完颜恪连问也不问便要拿人,不由大急,忙上前道:“将军且慢,兀烈将军打了败仗却是有罪,但眼下咱们还要与契丹人交锋,如能允其戴罪立功,咱们不也可得一臂之助么?”完颜恪冷哼一声,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我不行军法杀他,已经是便宜他了。来人,于我拿下!” 蒲察元都还要开口相劝,忽听望楼上一名金兵大呼道:“大伙儿戒备,北边又有兵马来了。”蒲察元都仰首叫道:“是敌是友,看清楚了再说。”转头回视兀烈道:“你带出来多少兵马?后面是否还有自家兄弟?”兀烈道:“就只有这么多,别的兄弟都战死了。”蒲察元都又问道:“契丹人共有多少人马?”兀烈迟疑片刻,道:“他们乘夜来袭,实在辨不清有多少兵马。”完颜恪见蒲察元都也不请示自己这个主将便自行询问,心中窝火,顾左右道:“把兀烈押下去。”竟不容蒲察元都再问。蒲察元都瞠目视之,胸中愤愤不平,但完颜恪乃皇室亲贵,得罪不起,只好含怒收声。 几名金兵方押了兀烈下去,望楼上那金兵又大叫起来:“契丹人,是契丹人来了!”完颜恪登上高台,举目望时,只见正北方尘土飞扬,烟尘中似有无数契丹骑兵舞刃而来,不觉面色大变。自语道:“契丹兵马大举来袭,这可怎么办?”回头冲一名亲兵叫道:“快马通知南路军,叫他们火速赶来救援。” 那亲兵转身正要奔出,却给蒲察元都一把拽住。完颜恪愕然道:“你做什么?”蒲察元都满心想劈面一拳打的这个窝囊废满地找牙,但面上又不敢有所流露,勉强笑了一笑,道:“将军勿惊,敌军并不甚众,咱们这便求援,岂不为人所笑?”完颜恪转头再看,果见那尘头并不甚高,再过得片刻,契丹兵马愈奔愈近,却只几百人模样。完颜恪瞧得真切,这才放下心来,顿时勇气倍增。当下也不再理会蒲察元都是否语含讥讽,抽刀在手,扬声大叫道:“弓箭手准备,等契丹狗子奔得近了,只管放箭射杀。”千余金兵弓手奔到栏棚边,挽弓搭箭,对准了契丹骑兵。 那三百契丹骑兵并不过分逼近金营,远远地一声呼哨,都拢住了座下马,不再上前,却扬鞭舞刀,放声叫骂起来。三百人齐声破口大骂,将种种污言秽语叫得分外响亮,倒也蔚为壮观。完颜恪听得大怒,扬刀叫道:“放箭,放箭,射杀了这班契丹狗子!”众弓手抬弓指天,一声梆响,同时松弦,箭去如紧雨,掠过天空。但契丹骑兵离得远了,箭枝离着契丹兵马尚有数丈远近,便纷纷力尽而落,斜斜插在草中。契丹骑兵却都笑嘻嘻地不闪不避,反而叫骂的更加响了。 完颜恪喝令再射,仍是无一箭中的,弓箭难以伤敌,敌人的叫骂声却清清楚楚地传将过来。完颜恪听了半晌,终于忍耐不得,跃下高台,翻身跨上战马,便要出寨迎敌。蒲察元都上前拦住,道:“将军,你忘了丞相大人所嘱的不可轻易出战之言了么?”完颜恪猛地省悟,只得又下了马,但一腔怒火犹未平息,忿忿道:“难道咱们就这么忍气吞声不成?”蒲察元都不答,将手一扬,喝道:“众兵将听了,给我回骂。”营中五千金兵,倒有一多半放声大骂,声如雷发,登时将契丹人的骂声压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首战告捷4 两军戟指对骂,足足闹了小半个时辰。睍莼璩伤带队的契丹头领见金兵不肯上当,却又想出一计,转首吩咐众兵不再叫骂,都下了马,丢盔弃甲,坐倒在草丛中,更令几十人围成一个大圈子,跳起了舞来。营内金兵看得奇怪,也都渐次收声,呆呆地瞧着。 早有人飞报完颜恪,完颜恪登高一望,却见那班契丹人大都脱去了衣甲,在草丛中打滚嬉戏,更有多人拉开了裤带,对着金营小便,简直丝毫没把营中的五千金兵放在眼里。完颜恪瞧得怒火烧胸,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再也按耐不住,红着脸抽刀大叫道:“都随我来,今天不把这班契丹狗贼尽数宰了,我完颜恪誓不为人!”蒲察元都又上前劝道:“将军,这些契丹人行止有异,定是设下了什么计谋欲引我军上当,将军最好还是不要出兵。”这一次完颜恪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听,只是道:“契丹狗贼欺人太甚,非得尽数杀了不可!你如果害怕中计,自己留下守营便了。”径自跨上战马,大吼道:“开门,开门。”几名金兵忙打开寨门。完颜恪不待寨门全开,便纵马跃出营去,身后金骑翻翻滚滚,俱冲出了营寨。只有千余步卒及那五六百名残兵败将留守营中。 那契丹首领见金兵中计,心下大喜,忙召集手下上马,伏鞍向北狂奔。完颜恪哪里肯舍,舞刀高呼,带了众兵奋勇追去。营内蒲察元都瞧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忖道:“完颜恪此去必然中计,我如果不率兵相救,只怕日后完颜丞相会降罪于我。”便转首唤过两名心腹,叫他们速往南路军营地求援,又令那千余步卒守好营寨,自己则带上那数百名跟着兀烈奔逃回来的骑兵出营向北追去。 耶律楚及麾下契丹众兵已休息了半夜,都已经吃饱喝足,于中途设好了圈套,单等金兵到来。耶律楚和萧雎引一队在左,毕再遇和耶律丹引一队在右,俱伏在长草之内。两千多人马一声不出,谁也料想不到这静悄悄的草原上竟会隐藏着无限杀机。 旭日初升,给无边的草原涂上了一抹淡淡的晕红,清冽的晨风带着野草的味道,吸在胸中,叫人觉得说不出的舒畅。苍鹰高旋,雀鸟低飞,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晃晃悠悠地飞来,竟然落到了毕再遇的肩上,伸嘴去啄他顶上发髻。毕再遇回过头来,那鸟儿惊得一跳,忙又振翼飞去。毕再遇仰望天空,瞧着那鸟儿渐飞渐远,嘴角不自禁地浮出了一丝微笑。 耶律丹半蹲着身子靠近毕再遇,轻声问道:“毕大哥,想什么呢?”毕再遇道:“没什么,草原真美!”耶律丹放目远方,良久方道:“是啊,这里是我们契丹人的故乡啊!我们契丹人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美丽的草原上。”毕再遇摇头叹道:“可惜,这美丽的草原,马上便要被无数人的鲜血染红了。”耶律丹看着毕再遇,目中闪过了一丝坚毅之色,道:“这里是我们契丹人的地方,如今金狗子夺走了它,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它夺回来!”毕再遇惊讶地看着耶律丹,一时无语。转过头去,却发现周围的契丹士卒面上虽懒懒散散,带着些满不在乎的神色,但眼睛里却闪动着与耶律丹一样的坚定,一样的泯不畏死。 毕再遇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惜我们宋人的高官权贵不像你们契丹人一样心系故土,否则我们早把金贼逐出中原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辛大人曾经说过:上下同心,其利断金。但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尸位素餐,庸庸碌碌,满脑子想的只是怎样升官发财……。”正说个不停,耶律丹忽摆手道:“噤声。”毕再遇一愕,道:“怎么了?”耶律丹不答,附耳贴在地面上,倾听片刻,忽而抬头道:“来了,金兵来了。”毕再遇心中一喜,抬目望时,唯见风吹草低,瀚海无尽,不觉好生失望,回头道:“哪里来了?”耶律丹微笑道:“我们契丹人的伏地听声绝不会出错,一会儿便可看到了。”毕再遇半信半疑,伸长了头颈,不住往南眺望。 过不多时,果见南方尘头飞扬。毕再遇喜道:“金兵果然来了,耶律姑娘,那么远的距离,你是怎么听到的?”耶律丹浅浅一笑,道:“我们契丹人自小便在草原上长大,这本领人人都会。其实很简单的,打完仗我教你便了。”毕再遇点头道:“好,一言为定。”耶律丹笑着答应。其实这本领在草原上游牧的各个部族无一不会,毕再遇自幼长在南方,从不知道伏地听声竟然能听出这么远的动静,听了耶律丹之言,自然倍觉新鲜。 三百契丹骑兵伏在鞍上,只是狂奔不休。然而契丹人所骑的战马已奔跑了半夜,只在金营前歇了大半个时辰,气力将尽,敌不过金骑养精蓄锐,这时已经渐渐被金兵追及,不时有落后的契丹人被金兵乱刀砍死。但是落后契丹人既不呼救,亦不告饶,一旦被金兵赶上,便回身挥刃苦斗,虽终不免一死,却死得英勇壮烈。毕再遇远远望见,亦忍不住为之恻然心酸。回头见四周契丹士卒已蠢蠢欲动,忙制止道:“现在还不时时候,大伙儿快伏好,等金兵再近一些,听到号令再冲出去厮杀。”契丹众兵眼睁睁地瞧着自家兄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马来,牙齿咬的格格乱响,将手中兵刃紧了又紧,攥了又攥,但金兵离的尚远,如不待其进ru伏击圈便迎上去胡乱砍杀一阵,只能让诱敌的兄弟白白送了性命,只得又在草中伏了,隐忍不发。 见契丹骑兵已大显疲惫,金兵更是没命价地紧追不放。完颜恪也扯着喉咙大叫道:“大伙儿上啊,这班契丹狗子一个也不能放过!杀敌多的,本将军重重有赏!”众金兵听了,愈发嗷嗷乱叫,鼓勇直追,全不顾阵形愈拉愈长,四千金兵已渐渐成了一条直线。冲在最前的数百名金兵把落后的十余名契丹人团团围住,刀劈枪戳,转瞬间便将那十多名契丹人斩成了肉泥,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落入了契丹兵马的伏击圈中。 第二十一章:首战告捷5 毕再遇见落后的金兵尚在里许之外,便回头对左右道:“再等一会,等金兵全军入伏。睍莼璩伤”谁知道话音刚落,对面喊声骤起,耶律楚和萧雎的人马已大叫着冲了出来。毕再遇惊道:“怎么回事?”余下的契丹兵众见左路伏兵抢先杀出,再也顾不上等毕再遇下令,纷纷提刀拽枪,大吼着杀将出去。见此情景,毕再遇气得连连顿足,转头见耶律丹也已随着众人冲出,只得提剑上马,迎着金兵冲去。 诱敌的契丹骑兵听得身后杀声动地,知道伏兵已出,便也返身杀回,三方合击,将前面的两千余金兵围在当中。本来依着毕再遇之计,应该等到金兵尽数入伏,这才三方合围。耶律楚和萧雎过早出击,只围了金兵一多半兵马,后面金军陆续冲到,立时便成了一场混战。 完颜恪奔在队首,乍见义军伏兵四起,直骇得魂飞魄散,只悔早不听蒲察元都之言,当下拨转马头,伏鞍便逃。斜刺里萧雎纵马杀到,弯刀当空劈下,只闻得一声惨叫,这完颜将军立时便成了刀下之鬼。其实契丹兵马远少于金兵,完颜恪如果能重整队形,组织反击,也未必会轻易输掉这一仗。只是完颜恪全无领兵经验,又胆小怕死,糊里糊涂地便丢了性命,却造就了义军绝佳的胜机。 完颜恪逃命先送命,丢下了四千余金兵无人指挥。众金兵虽然有各队队长带领,但终不能统一对敌,东一簇,西一簇,大都各自为战。见金兵乱成一团,耶律楚更乘机率契丹义军大肆砍杀。草原上烟尘滚滚,血肉横飞,六七千军马混在一处,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的碰撞声、还有人马垂死的哀号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惨烈的战争画卷。 毕再遇一匹马、一口剑,在金军中穿插来去,逢人便砍,无一人能挡的了他的一招半势。金军失了主将,勉强支撑了约小半个时辰,终于挡不住契丹兵马凶猛的攻势。不知是谁率先拨马南逃,其余金兵如受感染,再不敢恋战,纷纷拨转了马头,向大营方向逃去。见金军败势已成,毕再遇振臂高呼道:“大伙儿追啊!”正要跃马追出,忽听旁边有人笑道:“毕兄弟,昨晚你不是说穷寇勿追么,今天怎么又改口了?”毕再遇回头见是耶律楚,便微笑道:“今时不同昨日,重振军威,正在今朝!”挥剑砍死了一名从身边逃过的金兵,纵马便追将出去。耶律楚亦扬刀高呼道:“兄弟们,杀啊!” 引军追了数里,忽听前面号角声声。耶律楚凝目看时,见前面不远处竖起了一面大旗,数百金骑迎面开来,却是蒲察元都的援兵到了。蒲察元都率领的数百金骑乃兀烈手下的败兵,奔逃了半夜,又饥又渴,已然气势全无,行的并不甚快。他以为完颜恪手下有四千兵马,尽可支撑的一时,却没想到完颜恪这么快便兵败身死。眼看众败兵纷纷逃归,便亲自挥刀砍死了两名逃兵,督令手下迎敌。蒲察元都在军中素怀众望,众金兵见是他引军赶到,心中略定,便停马不再奔逃。过不多时,便在蒲察元都身周聚集了一两千人,仍可与耶律楚一战。 契丹兵马见金军重新稳住阵形,便各自勒住马头,不敢再追。毕再遇凝目向金阵中打量片刻,遥见蒲察元都身裹铁甲,横刀端坐马上,气度威猛,知道此人便是金军主将,当下双腿一夹马腹,提剑便直奔蒲察元都冲去。契丹众兵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于挺身相随。毕再遇情知如不战败了眼前金兵,便无法顺利返军,说不定金兵还会乘势杀来。但契丹兵马经过了两场厮杀,业已疲惫不堪,需得激起士气,才能有破敌之望,是以仍鼓劲向前直冲。 蒲察元都见毕再遇孤身犯阵,心中微微冷笑,暗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回顾左右亲兵道:“你们都不许出手,看我活劈了这小子。”话音刚落,毕再遇便已赶到了身前不远处。蒲察元都见他来得奇快,双足轻轻一扣马刺,跃马出阵,迎面拦住毕再遇,手中镔铁长刀当胸便斩。毕再遇看这金将挺身来迎,却正中下怀,立剑格开了长刀,顺手还了一剑。蒲察元都侧身避过,复举刀劈来。两个人你来我往,斗在了一起。 见此情景,双方军兵都拢住了胯下战马,呆呆地瞧着两人相斗。契丹兵卒中不知是谁率先鼓掌喝采,两边军兵受了感染,各自摇旗呐喊,分别为二人助威。耶律楚,萧雎,耶律丹三人先后赶到,见了这等情形,俱暗暗称异。耶律楚本想摧动全军出击,但这时如果杀出,对面金军也必会迎面杀来,势将成为一场混战。金兵援军已经赶到,兵势复振,急切间难以分出胜败。而且完颜襄的主力三万大军尚未开到,战死一人,尽可有十人补上,而契丹士卒却别无兵源可补,即使勉强杀败了面前金兵,自家兵马也必会有重大伤亡。是以尽管手中长刀高举,却始终难以挥将下去。 毕再遇与蒲察元都刀来剑去,斗了二十余合,兀自胜败难分。毕再遇自艺成下山以来,除了义兄杨震仲之外,尚从未遇见过这等敌手,不禁心下焦燥。暗忖道:“如果我黑铁刀在手,怎能容你与我斗上这么长时间?”心中一急,将手中长剑使得越发紧了,如疾电,如惊鸿;一口剑使得发了,竟似身有百臂,臂有百剑,剑有百锋;青光闪闪,将蒲察元都全身上下都裹在剑光之中。蒲察元都早已经被毕再遇杀的通身是汗,只是勉力支撑而已,又见他使出这等剑法来,不由眼花缭乱,哪里还招架得住,当下虚晃一招,回马便走。毕再遇斗得兴发,哪里肯舍,纵马紧紧赶上,扬声喝道:“金贼休走,纳下命来!” 第二十一章:首战告捷6 蒲察元都听得毕再遇纵马赶来,却也并不慌张,扭腰回身,一刀拦腰斩去。睍莼璩伤这招〝回马刀〞是他多年练就的绝技,临阵对敌,百不失一,旨在败中求胜。契丹军阵中耶律丹瞧得分明,忙高声叫道:“毕大哥小心!”毕再遇只顾追赶,并未提防对手还有这等保命绝招,看看闪避不及,索性左臂探出,一把扣住了刀头下的铁杆,那刀登时顿在了空中,再也斩不下去。见毕再遇竟然破去了他这一招,蒲察元都大惊失色,急抽刀时,那刀却似焊在了毕再遇掌中一般,难以抽dong分毫。正自惊慌,寒光闪处,对方的长剑已贴着刀杆平平削来,〝叮〞地一响,斩在蒲察元都左肩的铁甲上。甲厚难透,长剑滑下,却在前臂上削了一个长长的口子,登时鲜血长流。 蒲察元都一声大叫,放手弃了兵刃,拨马便逃。毕再遇见这金将身手不凡,心下大起惺惺之意,遂停马不再追赶。掂了掂夺来的那把镔铁长刀,刀长丈许,重约三十多斤,比自家的黑铁扫刀虽长了许多,轻了许多,却也将就使得。他正发愁没有可手兵刃,此刻长刀在手,不由得满心欢喜。当即插剑归背,扬刀大呼道:“破敌就在眼前,大伙儿上啊!”耶律楚见毕再遇杀败强敌,心中大喜,将刀一挥,一声大喝,率先跃马出列。契丹众兵士气大盛,无不嗬嗬大叫,舞刃直扑金阵。 金军见主将落败,已先气馁了三分;这边契丹兵卒见毕再遇获胜,却个个精神百倍。毕再遇跃马冲在最前,镔铁长刀在手,更是如虎添翼,长刀起处,衣甲平过,端得是无人可挡。其后契丹兵马怒涛般狂涌而至,金兵哪里能抵挡得住?勉强斗了约盅茶时分便一败涂地,纷纷四散奔逃。这一次蒲察元都却再也约束不住,挥刀连杀了数名逃命的金兵,终是难挡败势如潮。眼看契丹人马已经杀到近前,再过片刻便有性命之忧,只好长叹一声,随着败兵往南逃去。 契丹兵马乘胜直追,直赶出十余里,堪堪金兵南路接应兵马到来,方始收兵。金兵连战连败,气势尽泄,眼睁睁地瞧着契丹人缓缓向北退去,却也不敢追击。 耶律楚收拢众兵,掩埋战死兄弟,并派人安抚伤者。最后请点军马时,只余下了两千一百多人。虽然如此,他以不足三千人的队伍,大破金兵一万前锋,两日来杀敌五千有余,实是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契丹兵卒虽难掩丧亲亡友之痛,但想到打了这么大一个胜仗,已足以抚慰战死兄弟的在天之灵,仍是禁不住欢呼雀跃。 蒲察元都逃回大营,与南路军合兵一处,闭营不出,以防契丹兵马再次来袭。一边着人收拾残兵,一边又令人飞骑禀报完颜襄,述说兵败之状。 完颜襄的三万金军行的迟缓,落后于前锋兵马约十来日距离。听得北路,中路,两路前锋俱失,前锋大将完颜恪亦中伏被杀,只南路军完好无损,自是大惊。当下不敢再行耽搁,连夜拔营,数日急速行军,赶到了前锋军中路营盘。 丞相率大军来到,蒲察元都不敢怠慢,忙亲自出营,伏地叩头请罪。完颜襄却理也不理,径自进了中军大帐,于案后稳稳坐了,这才唤过蒲察元都和兀烈二人,详细询问兵败经过。二人哪敢稍有隐瞒,俱以实告,说契丹人连施诡计,我军方遭此大败,云云。完颜襄听得大怒,拍案而起,将二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二人哪敢回嘴,都低了头,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 蒲察元都和兀烈都是完颜襄一手提拔上来的将领,一向唯完颜襄之令是从,是以完颜襄骂的虽凶,却也不肯将二人就此处死。骂了半晌,完颜襄复又坐了,戟指蒲察元都道:“完颜恪年少骄狂,缺少临敌经验,你却须晓事,怎地还落得如此大败?”蒲察元都跪倒在地,道:“这不干末将的事,末将再三劝阻完颜将军不要出战,完颜将军只是不听,末将也是无可奈何。”完颜襄哼了一声,又道:“那你带队接应,怎么仍然未能取胜?”蒲察元都道:“契丹人勇不可挡,其中一个年轻人尤为骁勇,末将拼死与其力战,仍是抵挡不住,最后身受剑伤,只得退回。”完颜襄见他左臂上缠满了布条,显然受伤不轻,这才无话。其实若非蒲察元都极力收拢败兵,又招来南路兵马接应,在契丹人的猛攻之下,中路军营寨说不定也难以保全,可说蒲察元都但非无罪,而且还小有微功。完颜襄老奸巨滑,又岂能不知?只是他心中积怨难消,只得拿他二人撒气。呆了半晌,挥手将二人逐出帐去,独自一个坐了发愣。 完颜襄思来想去,终觉兵败之事无法启齿。自家统领五万大军,若连这区区两三千人的契丹军马也收拾不下,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遂唤过一名书记官,自己口述,令他写折子报奏金章宗。却将战败之事瞒下,说契丹兵马共两万有余,我军前锋奋勇杀敌,歼敌万余,大败辽军。现敌已全线溃退,我军乘胜追击,如不歼灭辽人余孽,誓不还见陛下。又说先锋官完颜恪轻骑追敌,深入腹地,以至于为敌所困,完颜恪力战不屈,手格数十人,最终以身殉国,望陛下垂怜等等。明明是自家吃了败仗,在他说来却变成了歼敌万余人的大胜。那书记官耳听手写,对完颜襄更佩服得五体投地,暗忖道:“古往今来,遍看天下脸皮之厚者,只怕无人能出于丞相大人之右。就连那推子落车,且要与项羽分食父羹的汉高祖刘邦;如见了我家丞相大人,势必也将摇头自叹弗如!” 第二十二章:东宫风云1 完颜襄吃了败仗,独自一个坐在帐中生闷气。睍莼璩伤远在大宋都城临安,坐在勤政殿内的大宋皇帝赵惇却也在暗暗气闷不已。 光宗赵惇即位至今,储君之位一直未定,丞相留正及宗室权贵赵汝愚等人数次奏请光宗早立太子,光宗却犹豫难决。皇后李氏中意皇子赵扩,多次在枕席间向光宗软语央求,光宗素来畏惧李皇后,自无不允之理。立太子乃国之大事,不得不禀报太上皇孝宗。然而每次一提起,孝宗便摇头不允,光宗甚为不满。但太上皇余威犹存,朝臣中有相当一部分仍以孝宗马首是瞻,光宗却也毫无办法。 正自愣怔不已,殿门口一个小太监尖声道:“皇后娘娘驾到。”光宗抬头一看,果见李皇后引着几名宫女踏进殿来,忙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李皇后轻轻一笑,道:“我来瞧咱们的皇上是否累坏了身子。”转身对那几名宫女道:“抬上来。”几名宫女连忙将一个朱漆食盒提进殿内,掀开盒盖,却是满满一盆莲子羹,及四样细巧宫点。李皇后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羹,捧到光宗面前,道:“这是我吩咐厨下熬的珍珠莲子羹,颇有安神消暑之效。皇上整日只顾着操劳国事,全不爱护自家龙体,真教人放心不下。来,快喝完了它。” 李皇后未被册封为皇后之时便以凶悍善妒闻名,宫人闻之无不变色,宋光宗赵惇亦不例外。李皇后虽然凶悍,却又另有一项柔媚功夫,善能曲意迎人,每每做了令光宗不快之事,便又变着法儿逗他开心,常常把光宗哄得晕头转向。是以光宗一遇着李皇后,便变的全无主意,心中对她实是即爱且怕。 李皇后待光宗喝完了羹汤,又取过一双象牙箸,夹起一块点心送到光宗口里,道:“这点心我昨日尝着不错,今天特地令厨下做了来给你品尝品尝。怎么样?味道可还好吗?”光宗嘴里塞满了点心,哪里还能回答,只得胡乱点头,口中唔唔,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容易几块点心下肚,李皇后这才言入正题,含笑问道:“皇上,立太子的事,昨儿你跟太上皇提了么?”光宗垂头丧气地道:“提是提了,可太上皇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就是不答应。”李皇后柳眉微颦,旋即又换回了笑脸,道:“太上皇年纪大了,头脑不太清楚,今儿你再去求求他,没准他就答应了。”光宗将头摇个不住,道:“他哪有半点糊涂?清醒的很着呐。昨天我刚刚去过,今天就是去了,我看他也不会答应。”眼见李皇后一双柳眉缓缓竖起,面上乌云渐布,心中不由打了个突,忙又改口道:“好罢,我这就去。”李皇后回嗔作喜,低头见食盒内那四色点心已吃得残了,便一一取出,又将食盒盖上,对那几名宫女道:“提了这食盒,跟皇上一道过去。”光宗本已欲举步,听了这话,回头问道:“怎么?你不和我一同去么?”李皇后笑道:“太上皇心多,我若是去了,他还不疑心是我唆使你来着。”光宗想想也对,便点点头,对一旁的小太监道:“去重华宫。”那太监忙快步抢到殿门口,大声道:“万岁爷发驾重华宫了。” 孝宗赵昚退位以后,便在重华宫居住。初时光宗常来请安问候,倒也殷勤,近两月却来的渐渐稀了,寻根究底,还是因为立储之事,光宗胸有不满。昨日光宗前来问安,实际上又是来请求孝宗允许他立新进为嘉王的皇子赵扩为太子,孝宗不允,光宗气得拂袖而去,料想又得数日不至。 今日孝宗尚未起身,就听伺候在旁的小太监报说光宗前来请安,孝宗微觉奇怪,摆手吩咐叫进。光宗来到孝宗榻前,深深一躬,道:“儿皇恭请太上皇圣安。”孝宗点头道:“好,好,坐吧。”光宗依言起身,在旁边一把镀金交椅上坐了,示意提着食盒的两名宫女走近,道:“这是儿皇特地命御厨煮的珍珠莲子羹,颇有安神之效,父皇不妨用些试试。”孝宗年事已高,退位后又大病了一场,虽得御医精心调治,现已大见好转,但胃口一直不佳,遂颔首道:“难得你有如此孝心,先放着吧,待会再用。”光宗又道:“昨日太医进奉的药父皇都服用了么?感觉是不是好了些?”孝宗摇头道:“人老了,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见光宗神色不属,便淡淡问道:“还有什么事?不妨都说出来吧。”光宗迟疑了一会,道:“不还是昨日儿皇给您提过的那事,恳请父皇恩准。”孝宗混浊的目光忽地一亮,旋即暗淡,叹道:“你说的还是扩儿吧,扩儿心地善良,性情温和,这都是好的。可惜就是太过温顺了一些,没有主见。做皇帝的,必须刚毅果敢,能谋善断。扩儿不行,耳根太软,将来做了皇帝,难免会被他人所左右,不是国家之福,不是国家之福啊!”光宗听孝宗颠倒来去,就是一个不答应,不觉心头阵阵光火,反口问道:“那您认为哪个才是最佳人选?”孝宗道:“先前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嘉国公聪明睿智,又有贵人之象,可托以社稷,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光宗含怒不语,心道:“他又不是我儿子,我干嘛要将皇位传给他?” 当年孝宗立皇长子赵愭为太子,可惜赵愭早死,二子赵恺常年多病,方传皇位于三子赵惇。这嘉国公赵柄,就是赵恺之子,自幼便聪慧过人,素为孝宗所喜爱。 孝宗不听光宗回答,抬头一看,却见光宗面上已带了怒色,不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皇儿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太固执了,连我这个做父亲的话都听不进去,以后诸臣工还怎么敢向你进言?做皇帝的,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国家民生,万不可过于固执,过犹不及么。自己有主见是好的,但别人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那就不好了。” 光宗听他又将话题扯到这上面来,甚感厌烦,当下转过了头去,不言不语。孝宗说得口干舌燥,转头示意一名小太监端来一杯清茶,呷了两口,又接着道:“至于立谁为太子,你也可以到下面聆听一下大臣们的意见,再考较诸皇子的言行,然后再下定论不迟……。”正自絮絮,光宗却愈听愈烦,振衣而起,也不出声告退,径自板着脸出了重华宫。随行的太监宫女见皇上面色不善,哪敢出声,也都跟着退了下去。孝宗兀自不觉,回过头正欲再说,却不见了光宗的人影,不觉微微一愣,道:“这人哪里去了?怎地说着说着就不见了?”旁边一名小太监上前道:“太上皇,皇上已经起驾回去了。”孝宗愣了半晌,一声长叹,缓缓摇了摇头。 第二十二章:东宫风云2 光宗黑着一张脸回到勤政殿,气咻咻地在盘龙椅上坐了。睍莼璩伤李皇后察言观色,便知孝宗必定不许,也恼将上来,忿忿地道:“这老头子咬着牙就是不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光宗没好气地道:“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提倒还罢了,提起来就是一堆大道理,天天如此,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着实气闷。”李皇后问道:“老头子都说些什么?”光宗道:“还能说些什么?不还是那一套,说扩儿性情柔弱,不适合做皇帝。”李皇后皱起眉头,又道:“别的没再说什么了?”光宗侧头想了一会,沉吟道:“别的么……他还说要朕考较一下各皇子的言行,再聆听一下大臣们的意见。哼,朕想要谁当太子谁就是太子,还用得着问他们?”李皇后低头沉思了一会,忽尔双目一亮,喜道:“对啊!就这么办!”光宗愕然,问道:“怎么办?” 李皇后喜滋滋地道:“老头子既然让皇上询问百官,那明天皇上就把这事说给文武百官知道。另外再叫几个管事太监暗中放出风去,就说皇上您中意的只有扩儿一个,那些朝官听了,自然会唯皇命是从,哪个敢跳出来唱反调?”光宗茅塞顿开,击掌笑道:“对啊!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好,就这么定了!” 笠日光宗临朝,待议罢百官所奏之事,便徐徐道:“诸位爱卿,朕即位至今,储君之位一直未定,先前留丞相等人也曾劝朕早定太子,以安社稷,朕一直犹豫未决。众位爱卿,你们看诸位皇子中哪一个更有贵人之象,日后能嗣朕之位?”此言一出,勤政殿上便如一锅滚汤中投入了一粒石子一般,立时乱成一团。文武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时间却是谁也不敢先出来说话,只怕自己所言与皇上心意不合。万一说的不是皇上心中的最佳人选,新皇登基之后,一旦追究下来,自己岂不成了引火烧身?是以乱了许久,仍无一人出列。 宋光宗看在眼里,忽而一笑,道:“此乃国家大事,诸臣工也不及急着回奏,回家后好生想上一想,过几日再奏不迟。”说罢站起身来,大袖一摆,道:“退朝。”文武百官一齐跪倒,目送宋光宗出了勤政殿,又乱纷纷地议论起来。 史弥远罢朝回府,细细寻思此事,觉得颇有蹊跷。光宗及李后向来垂爱于皇子赵扩,即位伊始便将赵扩由平阳郡王晋封为嘉王,赵扩又是李皇后亲生,想来日后承袭皇位,乃是顺理成章之事,怎地今天又来询问大臣们的意见?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太上皇孝宗身上。 孝宗生子三人,长子赵愭,次子赵恺,三子便是光宗赵惇。三人中以长子赵愭最为聪明有才,可惜晋为太子后不久便即病故。二子赵恺亦是体弱多病,是以孝宗才会传位于三子赵惇。赵愭无后,赵恺生子赵柄,现封为嘉国公的便是。赵柄聪明早达,朝野中人人尽知,而嘉王赵扩的才思却较为平庸。“难道太上皇是想让嘉国公承袭皇位不成?”想到这里,史弥远灵机一动,又记起一事来,“听说先前李皇后曾因立储之事与太上皇吵过一场,以至于太上皇和光宗还闹了生分。这件事是真是假,韩佗胄那厮定然知道端底,谁叫他是皇亲呢!不过那厮向来与我貌和神疏,未必肯透露于我。没奈何,还是先和留丞相商议一下为是。”当下便吩咐家人备轿,出门奔相府而去。走不多远,史弥远猛地省起,暗道:“我怎么恁地胡涂!赵汝愚是宗族大臣,定然知道一些端倪,我何不请教他去?”忙又吩咐轿夫掉头,转向吏部尚书赵汝愚的府第。 赵汝愚为官清廉耿直,向来不收受他人贿赂,并且很少同朝中官员结交,与留正、史弥远等亦往来不密,不过点头交情而已。但是赵汝愚对待金人的态度却与史弥远等一致,也不赞成同金国开战。是以与史弥远虽无深交,却也没有什么龌龊。 到了赵府,史弥远派随行的小厮上前通报。赵府总管将史弥远迎进书房,道:“我家老爷入宫未回,烦大人在此少候片刻。”说罢奉上茶水,自立在一旁。史弥远端起一杯清茶,放眼四下打量,却见室内只摆放了一个书架,也没几件古玩摆设,壁上悬了一幅赵汝愚自己手书的条幅,另有一幅巨然和尚所绘的《秋山问道图》,才略显得有些贵重。看了一遭,不觉笑道:“早听说赵大人为官清正廉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正自感叹,却听二门处有人大声道:“今天如有外人来访,就说我外出未回,一概不见。”那管家闻声喜道:“我家老爷回来了。”史弥远放下茶杯,快步走出,果见二门外一人大步流星地往府内走来。身着朝服,方面大耳,髯长及胸,正是赵汝愚回府了。史弥远整衣上前,哈哈笑道:“赵大人今日要杜门谢客,可惜我这不速之客可是已经来了半天呢。”赵汝愚闻声抬头,见是史弥远含笑立在书房之外,一怔之下,忙换了笑容,拱手道:“原来是史大人过访,失礼,失礼!” 两人进了书房,分宾主坐了,史弥远看赵汝愚气色郁郁,便笑问道:“赵大人郁郁不乐,莫非有甚难言之隐?”赵汝愚微微一愣,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偶染风寒,尚未愈可而已。”史弥远见赵汝愚言不由衷,忽尔仰首纵声大笑,道:“赵大人,依下官之见:只怕你不是患了风寒;而是患了东宫之位悬而不决,生恐日后危及社稷之疾吧。”赵汝愚被他说中心事,不由一惊。但二人交往不深,却又不肯就此将心事和盘托出,便强笑道:“太子之位虽然未定,但皇上继位不过才半年时光,怎地会危及社稷?史大人所言不是太危言耸听了么?”史弥远又是一笑,道:“实不相瞒,下官今日特地前来拜会,便是为了此事.赵大人既然不信,下官无奈,就此告退。”说罢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他深知赵汝愚性情耿直,不喜欢拐弯抹角,索性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来意。果然赵汝愚跟着起身道:“史大人且慢,适才是兄弟失言了,坐下来慢慢商谈不迟。”史弥远心中暗暗发笑,道了声:“失礼。”也就顺水推舟,复又坐了。 本书出场主要人物一览 毕再遇:南宋名将,岳飞部将毕进之子,智勇兼备。睍莼璩伤 辛弃疾:南宋爱国词人,一代文豪,文武双全之人杰。 出尘道人:岳飞麾下大将张宪之道号。 陆游:与辛弃疾齐名的南宋爱国诗人。 陈亮:南宋文学家及思想家,爱国志士。 辛小娥:辛弃疾之女。 杨震仲:南宋爱国将领。 吴曦:南宋将领,西川节度使吴挺之子,后叛国。 秦钜:南宋爱国将领,秦桧之孙。 耶律楚:契丹皇族后裔,义军首领。 耶律丹:契丹皇族后裔,耶律楚之妹。 萧雎:契丹义军将领。 完颜定:完颜纲之父。 完颜纲:金国大将,有女真武士第一人之称。 韩侂胄:南宋权臣,开禧北伐的发起者。 史弥远:南宋奸相。 刘弢:韩侂胄之谋士,智者。 罗日愿:韩侂胄之心腹将领。 朱熹:南宋理学家。 胡沙虎:金国将领。 完颜襄:金国丞相。 蒲察元都:金国将领。 哲别:蒙古第一神箭手。 蔑古真:鞑靼某部族长。 陈孝庆:南宋将领。 赵方:南宋将领。 李贵:南宋将领。 毕再遇部将:许俊,陈世雄。 完颜纲部将:仆散六斤,龙延常,完颜王善,纥石烈四兄弟。 本书大部分是按照历史事件所写的,如辛弃疾闯金营,龙驹河之围,吴曦叛国;毕再遇悬羊击鼓等;但毕竟是小说么,为了丰富剧情,仍然需要杜撰一些人物和情节,如秦钜乃秦桧之曾孙,辛弃疾之子女,耶律兄妹等;所以还请大家不要严格按照历史事实去看。 最后,祝大家阅读愉快,并多提宝贵意见! 章节要求不低于1000字,晕乎,且算凑字数吧,现择录宋史《毕再遇传》如下: 毕再遇,字德卿,兖州人也。父进,建炎间从岳飞护卫八陵,转战江、淮间,积阶至武义大夫。再遇以恩补官,隶侍卫马司,武艺绝人,挽弓至二石七斗,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马射一石五斗。孝宗召见,太悦,赐战袍、金钱。 开禧二年,下诏北伐,以殿帅郭倪招抚山东、京东,遣再遇与统制陈孝庆取泗州。再遇请选新刺敢死军为前锋,倪以八十七人付之。招抚司克日进兵,金人闻之,闭榷场、塞城门为备。再遇曰:“敌已知吾济师之日矣,兵以奇胜,当先一日出其不意。”孝庆从之。再遇飨士卒,激以忠义,进兵薄泗州。泗有东西两城,再遇令陈戈旗舟楫于石屯下,如欲攻西城者,乃自以麾下兵从陟山径趋东城南角,先登,杀敌数百,金人大溃,守城者开北门遁。西城犹坚守,再遇立大将旗,呼曰:“大宋毕将军在此,尔等中原遗民也,可速降。”旋有淮平知县缒城而下乞降,于是两城皆定。郭倪来飨士,出御宝刺史牙牌授再遇,辞曰:“国家河南八十有一州,今下泗两城即得一刺史,继此何以赏之?且招抚得朝廷几牙牌来?”固辞不受。 第二十二章:东宫风云3 赵汝愚轻咳一声,问道:“史大人,太子虽然未定,然皇上正值春秋盛鼎,日后福泽绵长,怎地会危及社稷?兄弟实是不解,愿闻其详?”史弥远知道有些话不可说得太过露骨,踌躇片刻,方含含糊糊地道:“赵大人,自古因立储而乱及国家者,为数在少么?远如重耳出奔,近如玄武门之变,东宫如不早定,实非社稷之福啊!”赵汝愚沉吟道:“嘉王素得圣上与皇后欢心,日后皇位自非嘉王莫属,不会另有其人,史大人倒是有些过虑了。睍莼璩伤”史弥远见他不置可否,知道尚未将他打动,只得横下心来,又道:“圣上钟爱嘉王,那是自然,但太上皇呢?太上皇意下若何?”赵汝愚瞥了史弥远一眼,复垂下眼皮道:“太上皇偏爱嘉国公,但是否有争位之想却不得而知。” 史弥远双掌一击,道:“赵大人,圣上钟爱嘉王,太上皇却垂青于嘉国公,两人皆有继位之望,必然各培党羽,明争暗斗。东宫虚位日久,势将成为日后祸乱之源!现今大宋北有金国,西有西夏,皆对大宋虎视眈眈。常言道: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两夷一旦乘乱入寇,我大宋还能安如泰山否?”赵汝愚听了这一番话,不禁心下凛然,竟起身谢道:“史大人忠心为国,兄弟佩服得紧!”史弥远见终于将他打动,心中的一块大石方始落地,也起身道:“岂敢,岂敢,太上皇睿智天成,皇上孝心恪天,胸中自然早有定论,或许只是下官过虑了也不一定。” 二人重又落座,赵汝愚叹道:“史大人所料半分不差,太上皇果然意许嘉国公,皇上和皇后却一意要立嘉王为太子,皇上和太上皇已经因此闹了生分。昨日皇上去向太上皇请安,结果又是不欢而散。现在皇上把立储之事公之与朝,只怕还是因为和太上皇怄气之故,唉,真教人好生为难!”史弥远眼珠转得几转,道:“那么关于立储一事,赵大人的意思是……?”赵汝愚深深吸了口气,叹道:“嘉王乃圣上亲子,又是皇后娘娘嫡出,自古父业子承,乃天经地义之事,太上皇之意,兄弟实不敢苟同。”史弥远一喜,道:“那大人是认为当立嘉王为东宫之主了?”赵汝愚无语点头。 史弥远抚掌笑道:“此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者也!”听他也赞同立嘉王为太子,赵汝愚心中自然欢喜,亦展颜一笑,旋又叹道:“可惜朝中同僚不知做何想,万一众口纷纭,再惹得皇上难以断决,却又不美。“史弥远沉思有顷,问道:“赵大人,太上皇欲立嘉国公为太子之事,您何以得知?”赵汝愚道:“重华宫的大太监亲口所言,料无虚假。”史弥远又道:“那圣上的意思您又是怎么知道的?”赵汝愚颇为奇怪的看了史弥远一眼,随口道:“圣心默许嘉王,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史弥远试探着道:“宫中有没人和您提起过这事?”赵汝愚皱着眉头道:“这您不说我倒忘了,今儿罢朝后,宫中的王总管特地叫住了我,闲聊了半日,末了又把皇上皇后想立嘉王为太子的事说了一遍。我是向来不跟太监们交往的,王总管和我也没什么太大的交情,怎么会巴巴地跟我说起这个呢?” 史弥远心中雪亮,瞟了一眼赵汝愚,腹中暗自发笑,心道:“这不明摆着吗?一定是皇上或者皇后特地安排他这么说来着。”他不想显得自家揣摩透了皇上的心思,假意思忖片刻,忽而笑道:“文武百官之中,皇上最器重的就是赵大人,那班太监们怎会瞧不出来?只不过想乘此机会同您攀攀交情,希望日后能得大人您扶携罢了。”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果然说得赵汝愚心中大悦,黑红的脸膛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赵汝愚满心欢喜,口中却道:“哪里,哪里,史大人说笑了。” 两人谈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商定,改日上朝时一致推举嘉王赵扩为皇太子。史弥远再无他事,便自起身告辞回家。待走到中途,却又想起这么大的事情不和留正商议一下终是不妥,说不定还会惹的丞相大人不快,遂又吩咐轿夫道:“转轿,去丞相府。” 在朝堂上听了宋光宗那一句话,韩佗胄心中登如打翻了五味瓶,翻江倒海般乱个不住。回到府中,在书房内坐了半天,兀觉心神不宁。他本来以为嘉王做太子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今日来看,却还需得费上一番周折。如果嘉王与皇位无缘,自已这个国戚的身份可就要大大地打上一个折扣,正牌的皇亲国戚一旦变成了杂牌的,再想飞黄腾达可就难于上青天了。想到此处,便再也坐不下去,转首唤过一个童子,道:“去请刘先生过来。”话音刚落,忽听一人呵呵笑道:“刘某人早已经在此听候多时了,只是大人您胸有所思,目中却无所见而已。”韩佗胄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布帽蓝衫,一双眼睛细同一线,却有炯炯有神,正自含笑而立。正是他刚才所言的刘先生,不知何时已进得房来。 这刘先生单字名弢,胸中颇有经纬,早年应试不第,便再也无意功名。韩佗胄慕其文采,特地重金聘来,以师礼相待,用为幕宾。遇有难以断决之事,不论大小,一概向刘弢请教,可说对其十分看重。刘弢与韩佗胄的另一心腹罗日愿,二人一文一武,同为韩佗胄的左膀右臂。 韩佗胄看是刘弢进来,起身道:“是刘先生啊,快快请坐。”刘弢含笑在韩佗胄对面坐了,道:“大人今日神情异样,莫非朝中有甚变故不成?”韩佗胄叹道:“也说不上什么变故,只是今日皇上面谕群臣,叫文武百官共同斟酌太子人选,却是颇为出人意料,直教人好生难以索解。”刘弢追随韩佗胄时日已久,知道他是唯恐嘉王赵扩无缘继承皇位,自家前程堪忧,遂淡淡一笑,道:“大人无需烦心,太子之位,非嘉王莫属。”韩佗胄听他说的如此笃定,稍觉安心,问道:“那么皇上为何还要群臣共推呢?”刘弢洒脱地一笑,道:“韩大人,皇上和太上皇因立储之事争执已久,您也不是不知道,现今皇上出此下策,那自是因为太上皇不许之故。是时一旦群臣共推嘉王,便可堵了太上皇之口。俗语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这是身系局中,才会看不到这一点啊。” 第二十二章:东宫风云4 韩佗胄心下恍然,自失地笑了一笑,又问道:“那万一群臣推举嘉国公为太子,岂不糟糕!”刘弢笑道:“圣上大权在手,君临天下;太上皇虽然英明神武,终究是昨日黄花。睍莼璩伤群臣碌碌,只在意自家爵位,又有谁这么不识时务,不为自家前程着想?何况嘉王乃皇后亲出,承袭皇位,名正言顺,嘉国公虽也是太上皇之后,但与皇上终是隔了一层。太子乃国之根本,安有舍亲而立疏之理哉?”他是无官之身,说起话来便没什么顾忌,韩佗胄是朝中大员,又是国戚之身,却不敢这般放肆直言。听刘弢说得头头是道,只是缓缓点头,却不接口。 刘弢冷眼旁观,看韩佗胄神色不定,知他心中还不是十分踏实,便又道:“大人,宫中的王公公同您不是颇为相熟么?您不妨请他出来,旁敲侧击,再探探皇上的心意。要不然再去一趟嘉王府,了解一下皇后的心思也可。”韩佗胄思忖片刻,嘉王府是用不着去的,李皇后一心想让儿子做太子,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只不知皇上是否也一样心思。遂道:“好罢,我便请王公公到聚仙楼去坐坐。” 韩佗胄将王公公请出了大内,两人带了四五个从人,到聚仙楼寻了个雅间坐了。韩佗胄点下八荤八素,一共十六色菜肴,另要了一坛汾酒,将桌上布得满满当当地。王公公笑呵呵地道:“啊哟哟,咱们两个哪吃得了这许多。”韩佗胄哈哈笑道:“这还不容易。”双手一拍,道:“来人。”店小二应声而入,叉手问道:“大人有何吩咐?”韩佗胄道:“王公公嫌冷清,快去叫几个标致些的姑娘过来,陪王公公吃酒。另外再叫两个唱曲的姑娘,来唱上几曲,以助酒兴。”王公公自不推辞,只是笑眯眯地道:“这个哪里使得。” 过不多时,五个浓妆艳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涌进房来,不等韩佗胄吩咐,径自笑嘻嘻地围着两人坐了。两个拥了王公公,两个拥了韩佗胄,另有一个取出一面琵琶,纤指轻挥,弹将起来。数只白藕般的手臂执了酒杯,径往二人唇边送去,口中胡乱叫道:“大人,且饮了这一杯。”燕语在耳,脂香扑鼻,两人酒未入腹,便已有了醺醺之意。 王公公双手各搂了一个女郎,笑得合不拢嘴,眼看纤纤小手将酒杯送到口边来,竟是毫不推让。连尽了十余杯,方笑道:“韩大人,此番召老奴出宫,到底所为何事啊?”韩佗胄微笑道:“这个且不忙说,吃酒,吃酒。”两人又各尽了十数杯,王公公却摇头不肯再饮了,只是道:“这酒是饮不得了,老奴在宫中还担着事务,如果吃醉了酒,误了皇上的大事,老奴这吃饭家伙可就保不住了。”韩佗胄再三劝让,王公公只是将头乱摇,道:“韩大人,咱两个是什么交情?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能办的老奴一身承担就是。”听了这话,韩佗胄也就不再劝酒,将头一点,侍立在侧的一个小厮便走上前来,将一个绸缎包裹放到桌上,只听〝叮当〞数响,显然包裹里非金即银。 韩佗胄轻轻将包裹推到王公公面前,道:“些许微物,奉公公以饮茶之用。”王公公摇手道:“啊哟,这个万万使不得。”又将包裹推回。韩佗胄假意怒道:“这是兄弟的一点心意,王公公不肯赏用,莫非瞧不起兄弟不是?”王公公见说,也就不再推辞,含笑收了,问道:“韩大人,到底所为何事?”韩佗胄这才道:“王公公,事情是这样的,今日上朝时,皇上面谕群臣,让大家公推太子人选,兄弟心中不甚明了,是以才专向公公请教。”王公公呆了一呆,忽而尖声笑道:“原来是这事。韩大人,你便放心好了……”正欲再说,忽转头看了看房中诸人,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出去。” 那几个女郎及随从鱼贯退出,王公公看再无旁人,方俯耳低声道:“皇上让群臣推举太子,只不过是做做表面文章,实际上皇上和皇后早有计较,太子之位非嘉王莫属。”顿了一顿,又神秘兮兮地道:“皇上一面教群臣共推太子,一面又让老奴放出风去,说皇上心中只有嘉王一个。您瞧瞧,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老奴只道您是嘉王的亲戚,自然比我更加清楚,是以忘了告诉您,倒是老奴的疏忽了,呵呵。”听了这一席话,韩佗胄心中大定,笑道:“原来是这等事!”王公公也笑道:“嘉王一旦即位,韩大人您飞黄腾达之时自是指日可待,老奴这里先预祝韩大人早日高升!” 韩佗胄心中大乐,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一般,只微笑道:“嘉王乃圣上亲出,晋为太子,乃是正理。兄弟只是怕万一太子另立他人,会引来朝野中的非议而已。至于飞黄腾达之想,兄弟万不敢有。”王公公听他撇清,肚中暗暗发笑,面上却一团端庄,正色道:“韩大人一心为国,当真可敬,可敬!”韩佗胄拱手道:“不敢,不敢。” 过了十余日,光宗临朝,文武百官一致说嘉王温厚淳孝,德行如一,当为太子。竟是众口一词,绝无旁议。光宗大喜过望,好容易挨到罢朝,当即返回后宫,兴冲冲地把情况告诉了李皇后。李皇后也自是欢喜莫名,笑道:“现下群臣一致推举扩儿,瞧老头子还有什么话好说?皇上,您不如现在就过去,把这事跟老头子说一下,也省得他日后反悔。”光宗点头道:“言之有理,好,我……朕这就过去。” 光宗引了几个宫人,高高兴兴地来到了重华宫。见了孝宗,深深一躬到地,口称:“儿皇恭请太上皇万寿金安!”孝宗见他面带喜色,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光宗按耐不住心中得意,仰首笑道:“儿皇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叫臣下共推太子.今天百官一致认为扩儿当为东宫之主,您老人家意下如何?”孝宗木然片刻,忽冷笑道:“你们明里叫百官共推,暗中却又令人出宫放风,哼!这点小把戏,还来在我面前卖弄!”光宗听父亲一语道破天机,不禁为之一怔.发了半天呆,反口道:“不管您怎么说,总之儿皇是按照您老的意思去办的,您老人家金口玉言,说过的话自然不能更改,明天儿皇就召告群臣,选定良辰吉日,立扩儿为太子。”孝宗见他一脸得意之色,不由勃然大怒,欲摔个东西过去砸打,手边却无称手的物件,只抖着手指着殿门,颤声道:“滚……滚出去!”光宗悻悻地道:“出去就出去,有什么了不起。”袍袖一甩,扬长出殿,从此竟绝足不来。 第二十三章:联盟抗金1 契丹义军大败金兵的消息迅速传出,上京各族百姓闻之无不欢喜。睍莼璩伤耶律楚兵马所到之处,不断有契丹或汉人游民前来投奔,队伍还未开到临潢,便骤增至五千多人,声势复振。耶律楚见队伍愈来增多,索性便叫手下做了一面大旗,旗上用金线绣了〝讨金大将军耶律楚〞八个大字,用以招揽百姓。金人游骑远远望见耶律楚旗号,无不倒戈而走,直到出了临潢府,竟然未动一刀一枪,各地守军俱闭关不出,不敢派兵追击。 这一日义军就在临潢关外扎营,城上守军偃旗息鼓,眼睁睁地瞧着契丹人在城下烧水煮饭,一支箭也不敢射下关来。见金兵如此惧怕自己,耶律楚禁不住心中得意,回顾毕再遇,呵呵笑道:“毕兄弟,想不到金人竟然这等怯懦,看来要战胜完颜襄也不是什么难事呢。”毕再遇却不像耶律楚那般兴奋,义军人数虽越聚越多,但后来加入的大都是些平民百姓,既无作战经验,又没有就手的武器,很多人连家中的锄头镰刀之类的家什都携了来,充做兵刃。正真能作战的,还是先前那两千人马。此刻听耶律楚言下大有轻敌之意,便缓缓摇了摇头,道:“耶律将军,万不可大意,现今我们人手虽增加了许多,仍只有五六千余人,而且后来这许多人都没有经过实战,一旦临阵,能否挡得住金兵冲击却也难说的紧。”耶律楚颔首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金军诸将中只有完颜纲与完颜安国两人尚称可畏,余者皆不足虑,毕兄弟倒也不必将他们估的过高了。”他以不足三千之众破敌一万,又斩了金军前锋大将完颜恪,心中已存了骄傲轻敌之想,这时不知不觉地便在言语中流露了出来。 毕再遇听他仍不拿自己的话当一回事,心下发急,问道:“那咱们与鞑靼人联军一事?”耶律楚扬鞭笑道:“当然还要和鞑靼人结盟,等到击破完颜襄,我军声势进一步壮大以后,再与鞑靼蛮子分道扬镳不迟。”毕再遇默然不语。契丹与鞑靼辗转仇杀,至今已有二百年之久,耶律楚迫于形势,才勉强同意和鞑靼联盟。况且听他言下之意,对与鞑靼结盟并未报有太大希望,是以心中已先存了分道扬镳的念头。至于鞑靼人态度如何,尚不得而知,如果与耶律楚一样的心思,那这两支各怀异心的队伍便是合在一处,也未必能战胜完颜襄的讨伐大军。 耶律楚见毕再遇低头沉思,也就不再说话,待到全军吃过了饭,复下令开拔。军马走过临潢不久,便出了金人地界,目之所及,尽是茫茫草原,已近鞑靼人的牧区。 鞑靼各族原本在契丹八族北方游牧,契丹立国之后,鞑靼方始兴盛,派兵四处掳掠,抢占水草丰美之地,与蒙古各部及辽国之间均有战事。辽道宗时,鞑靼联盟长磨古斯发大军侵辽,但是时大辽兵精马壮,遂出兵迎击。鞑靼盟军终为辽将耶律翰特剌所击破,磨古斯本人也被耶律翰特剌擒斩。自此鞑靼联盟解体,直至女真人建立金国,鞑靼各族方始重新联合。因见金朝强盛,不敢南下与之争锋,便转而对蒙古诸部不断侵伐,并曾将蒙古乞颜部可汗俺巴孩及克烈部可汗马儿忽思擒获后献于金廷处死。两族自此与鞑靼结下深仇,相互间攻战不休。 当晚义军便在大草原上扎下营寨。此处位于鞑靼与大金之间,自斜出叛金之后,鞑靼牧民再不敢南下放牧,金人游骑亦不敢北上巡视,茫茫草原上常常连走几日都看不到一个人影。耶律楚索性便连夜哨也不设,全军就地休息。 毕再遇心事重重,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索性提了百练钢剑,跨出营帐。举头一望,明月在天,夜色清凉,全营义军俱已沉沉入睡。他提着剑绕营转了一遭,不见有何异样,待要回营,却又爱这夜色宁静,便和衣在草丛中仰天而卧,凝望空中朗星,默默想着心事。 躺了约半个更次,倦意阵阵袭来。毕再遇合上双眼,朦朦胧胧中正要坠入梦乡,忽听长草沙沙作响,似有人缓步走来。毕再遇蓦然一惊,霎时间睡意全无,忙扣了长剑,翻身坐起。遁声一看,见一人白衣如雪,秀发若瀑,却是耶律丹孤身立在月下。 耶律丹低着头,轻步缓行,并未觉察毕再遇就坐在不远处。毕再遇正要出声招呼,却又听近旁草丛内微有响动,显然另外有人伏于草中。毕再遇微觉奇怪,“这时候还会有谁躲在附近?难道是金人或者鞑靼人的探子?”想到此处,便不再出声,双目牢牢盯着发出响动的那片草丛,缓缓握住了剑柄,暗忖:“不管来者是敌是友,总之先看看情形再说。” 耶律丹全然不觉,低着头向北踱出数步,复转而向南,来来回回走了数趟,忽而一声轻叹,抱膝坐在了草间,仰望天心弯月,轻声呼道:“毕大哥,毕大哥!”这两声叫的温柔婉转,充满了缠绵相思之意。毕再遇心房剧震,暗道:“难道耶律姑娘她当真喜欢上了我不成?”耶律丹全未料到竟会有人潜伏于侧,抱膝长叹之余,又情深款款地道:“毕大哥,你这么俊秀的人儿,竟会看不出人家的心意么?连我哥哥那么粗鲁的人都瞧了出来,难道你竟然全不知晓?”如此自怨自哀了一阵,却又叹道:“辛小娥,辛家姐姐,你当真好福气!”语音酸涩,似含了说不尽的哀怨。 毕再遇胸中既酸且热,乱成了一团,暗忖:“果然,果然,只是我毕再遇乃一介武夫,哪里值得你这般垂爱?”正在沉思,对面草丛中〝托〞地跳出一人,厉声道:“辛小娥是谁?”耶律丹吃了一惊,〝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定睛看时,来人身材高大健壮,却是萧雎。 月光下萧雎满面怒色,不住呼呼喘气,戟指耶律丹道:“你说,你说,那个辛小娥到底是谁?她和毕再遇到底有什么关系?”原来萧雎每日里瞧着毕再遇与耶律丹两人亲亲热热的模样,也是难以入眠,这晚睡至中夜,再也躺不下去,便爬起身来,走到耶律丹的帐篷外窥视,却正巧看到耶律丹孤身出营。他误以为耶律丹是乘夜去和毕再遇幽会,更禁不住妒火大盛,便瞧瞧跟在耶律丹身后。待听到耶律丹对月吐露心曲,方知毕再遇对耶律丹未有他想,只不过是耶律丹一厢情愿而已。正稍感放心,却又听耶律丹说出辛小娥的名字,而且言下不无嫉妒之意。看到意中人对毕再遇竟然情深若斯,萧雎再也按耐不住胸中怒火,便跳出来大声喝问。 第二十三章:联盟抗金2 耶律丹见萧雎突然出现,先是一惊,继而想到自家心思已全被他听了去,不觉羞愤交加。睍莼璩伤但她素性不喜与人口角,只冷冷地瞥了萧雎一眼,也不答话,甩袖便往营地走去。萧雎余怒未息,上前一步,紧紧地扯住了耶律丹右手衣袖,大声道:“那姓毕的小子心中明明另有情人,你却还对他念念不忘,你……你……。”急怒之下,一时也想不来什么适当的言词,只是忿忿地道:“那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喜欢他?”耶律丹并不回答,只淡淡道:“你放手。”一扯衣袖不动,再扯之下,〝哧〞地一声,半条衣袖登时从中断绝。毕再遇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情知这时如果现身走出,只有令萧雎加深误会,只得缩在草中,不敢稍有异动。 耶律丹衣袖断绝,露出了一段白玉般的手臂,不觉又气又羞,后退两步,将左袖罩在右臂上,怒道:“你要干什么?”萧雎扯落了耶律丹的衣袖,却也慌了手脚,掌中握着半截衣袖,拿着不是,丢了又不好,只得又递还耶律丹,讪讪地道:“丹妹,都是我行事鲁莽,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耶律丹面罩寒霜,接过了衣袖,随手丢到一边,又转身要走。萧雎慌忙张臂拦住,道:“丹妹,今儿是我不对,我不该来偷听你的心事,更不该拉断你的衣袖,你怎么打我骂我都成,只是求你千万不要不理我!那可比杀了我都难受!”看耶律丹仍板着俏脸不理,便接着说道:“丹妹,咱们俩从小一块长大,我什么心思你还不明白?我从我懂事那天起,我这心里便只有你一个人!”耶律丹听他说的动情,面色不觉稍见和缓。萧雎看她意有所动,又大着胆子道:“只是有些事情我却想不明白,那毕再遇心中明明另有所爱,对你半点意思也没有,你又何苦为了他而折磨你自己?”听他苦苦相劝,耶律丹心中微有所触,便柔声道:“萧大哥,你心里喜欢我,我自然明白。但感情二字,那是勉强不来的,咱们族里好姑娘多的是,你又何苦只在意我一人?”萧雎耐着性子道:“每次我一提这事,你便拿这话来推搪我。那毕再遇哪里比我好了?值得你这般爱他?他比我对你好么?他比我更加喜欢你么?” 耶律丹听他话意,似指毕再遇另有辛小娥之事,已隐隐含了讽刺之意,不觉怒气渐生,道:“萧大哥,你三更半夜的跟着我出来,便是为了同我说这些话么?”萧雎心下气苦,忿然道:“我才和你说了这几句话,你就不耐烦了,可跟毕再遇那小子就偏生有那么多话好说!他不就是一个小白脸么?有什么好?”耶律丹忍着气道:“萧大哥,你自己好生想上一想,若不是毕大哥在,咱们能顺顺利利地打上这么一个大胜仗么?” 见她只是向着毕再遇,萧雎只觉股股怒火直冲天顶,一时口不择言,大着嗓子道:"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那小子一个人,一心想嫁了给他。哼,给人家做小老婆,滋味好受得紧么?”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耶律丹登时变的面色惨白,抖着嘴唇,颤声道:“萧大哥,你……你说什么?”萧雎看她气成了这般模样,知道这话说的重了,本想开口道歉,但转念一想,却又改口道:“怎么?我说错了么?” 听二人越说越僵,毕再遇暗道不妙,却也未想到萧雎竟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来。细想之下,心中不禁微微一凛,暗道:“我这是怎么了?我明明已经与辛妹订下了终身,却又和耶律姑娘这般亲近,也难怪萧大哥产生这样的误会!这……这可怎生是好?”这些时日来,他满心想的都是如何促成鞑靼与契丹联军一事,却把萧雎深爱耶律丹这一节抛到了脑后。此刻一言惊醒,方始明白。愣了一会,忖道:“这么下去不成,总得想法子跟萧大哥或耶律姑娘讲明白了才是。” 耶律丹浑身颤抖,只觉眼前景物不住飞旋,险些便一头栽倒在地,勉强稳住了心神,更不理会萧雎,踉踉跄跄地往营地走去。萧雎追上两步,想要开口呼唤,却又不想就此低头,再者即便认错,耶律丹也未必肯听,思量再三,还是收回了脚步,半张着嘴,呆呆地瞧着耶律丹的背影发愣。待到耶律丹走得踪影全无,心中却又后悔起来,瘟头瘟脑地打了两个旋磨,忽地抬手,〝啪〞地在自家右颊上重重地掴了一个耳光,拔步追赶耶律丹去了。 见两人先后离去,毕再遇这才从草丛中直起了身子,看月光下一物微微晃眼,走上两步,方看清是适才耶律丹掷在地上的半截衣袖。毕再遇默然片刻,缓缓蹲下身去,捡了起来。衣袖为绸缎所制,滑不留手,上面兀自带了耶律丹身上的淡淡清香。耶律丹温柔可人,貌美如花,毕再遇也终究是血气未定的年青人,不知不觉中便对她生出了亲近之意,直至方才听了二人的一场争吵,方明白再与耶律丹纠缠不清实是大大不妥。兀立有顷,忖道:“汉初马援将军有言道:大丈夫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安能卧床上在小女子手中耶?我平日里常以岳元帅,辛大人等人为榜样,以抗金复土为毕生愿望,怎能再为了儿女之情劳心伤神?只有快刀乱麻,断了耶律姑娘心中所想,才是正途。虽说对不住耶律姑娘的一番深情,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寻思已定,方直起身来,缓步回营。 次日拔营,再往草原深处进发.毕再遇心里琢磨着昨晚那件事,老想找个机会向耶律丹表明自家心意。可耶律丹和萧雎吵了一场后,整日和军中的女眷们呆在一起,毕再遇却是不得其便。萧雎跟随在耶律楚左右,倒是时常见面,却又从来不与毕再遇单独交谈。毕再遇无奈,暗道:“这样也好,耶律姑娘不来找我,我也不去寻她,时日一久,自会慢慢淡了。”可是情之一物,岂是他事可比?耶律丹心中所受煎熬,他毕再遇又怎能知道?这般想法,只不过聊以自w?i而已。 第二十三章:联盟抗金3 再往北方走出数日,途中已偶然可见到赶着牛羊的鞑靼牧民,只是鞑靼牧民一看是契丹人的队伍,便即纵马远远逃开,连自家的牛羊也丢下不要了。睍莼璩伤连着遇到了几拨牧民,都是这般情状。耶律楚看势头不对,唤过毕再遇,道:“毕兄弟,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再这么往前走下去,只怕来迎接咱们的就会是鞑靼骑兵了。”毕再遇连连点头,道:“不如这样,我一人前行探路,碰上了鞑靼人的队伍,也好先向他们解释清楚,以免误会。”耶律楚沉吟道:“这样也不是不行,只是毕兄弟你不通晓鞑靼人的语言,让你先去探路,只怕多有不便。”毕再遇犹未回答,萧雎纵马奔来,道:“耶律大哥,前面有十来个人立在那里指指点点,不知是不是鞑靼蛮子,要不要我带些兄弟过去看看?”耶律楚摇头道:“带的人手多了,只怕会把他们吓走。”毕再遇接口道:“我一个人过去便可。”说罢也不待二人回答,在马背上加了一鞭,奔北便去。耶律楚顾萧雎道:“毕兄弟听不懂鞑靼话,你也一起去。”萧雎一怔,心中虽千般不愿,却也不好一口回绝,只好跟着毕再遇去了。 毕再遇赶到队首,凝目向北望去,果见有十多个骑手停在里许之外,也正在朝着这边凝望。毕再遇大呼道:“大伙儿暂且少歇,我到前面探探。”双腿一夹,胯下青聪马一声长嘶,四蹄腾空,泼喇喇地去了。奔出不远,却听背后蹄声得得,回头一望,见是萧雎纵马赶来。毕再遇心中一喜,招呼道:“原来是萧大哥。”萧雎本不欲回答,但毕再遇毕竟救过自家性命,若再无礼,岂不显得自己忘恩负义?便沉着脸点了点头。不多时,二人已奔到那班骑手面前,那班骑手却仍然端坐马上不动,既不拔刀,也不出声,只是定定地看着萧毕二人,显然是在等他们先行开口。 毕再遇勒定缰绳,拱手道:“在下宋人毕再遇,敢问各位可是鞑靼人么?”他说的是汉话,那十来个人无一能懂,只是瞪着眼睛瞧着毕再遇,并不说话。毕再遇入金半年,又跟着耶律楚等人厮混了一两个月,女真话和契丹话都能说上几句,见这班人听不明白,便又改用女真话说了一遍。这一次那十来个人却都听得懂了,其中一人看了看毕再遇,回首冲余人高声叫了一句。毕再遇却听不明白,转首对萧雎道:“萧大哥,他们在说什么?是鞑靼人吗?”萧雎摇头道:“他们是蒙古人,不是鞑靼蛮子,咱们不用理会他们,这就走罢。”毕再遇还未回答,那班蒙古人中一个留有黄须的中年汉子开口道:“你们是汉人,跑到大草原上来干什么?”说的也是女真话。 毕再遇听得分明,忙拱手道:“我是汉人,这位是契丹人。我们跟金狗子打仗,金狗子人多势众,我们是被他们追到这里来的。”那黄须汉子面上登现鄙夷之色,道:“原来是吃了败仗,逃到草原上避难来了。”萧雎闻言大怒,高声道:“胡说!我们三千契丹人打败了一万金兵。现在到草原上来,是为了联合鞑靼人,教金狗子再吃一个大大的败仗!这叫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你们这些蒙古蛮子又知道甚么?”毕再遇听萧雎将自家军情泄露了出去,心中暗道不妥。但他不知道蒙古乞颜部,克烈部和鞑靼之间积怨甚深,却也并不太在意,只是向萧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可再说。 萧雎说这句话用的是女真语,那些蒙古人个个听得分明。听他言语无理,几个蒙古人抽出腰间马刀,便要动手,对方的数千大军明明就在里许之外,却也毫不畏惧。那黄须蒙古汉子听了萧雎的话,面色微变,转而见手下人要挺刃相殴,忙伸手拦住,道:“三千人打败了金狗子一万人,原来你们是耶律楚的手下。咱们蒙古人都知道耶律楚是个好汉子,敢同金狗子开仗,了不起!”说着将大拇指一竖,意甚嘉许。萧雎听这蒙古人说的客气,并且言下对金人也没什么好感,心意登和,笑着点了点头。 毕再遇拱手道:“各位,我们不知道鞑靼营地所在,在这茫茫草原上行了多日,也没能碰上一个鞑靼人,各位如果知悉,还盼不吝告知。”蒙古人说话一向是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那黄须汉子听毕再遇说的文绉绉地,不觉一愣。想了一会,方明白他是在询问鞑靼人在哪。便随手往北一指,道:“再过去四五天路程,就是鞑靼人的地方。契丹人和金狗子打仗,不关俺们蒙古汉子的事,俺们走了。”马鞭一挥,领着那十余人西向绝尘而去。蒙古人骑术精绝,瞬息间便奔得不见踪影。 两人并骑而回,将经过禀报给了耶律楚。耶律楚思索了一会,道:“咱们离鞑靼营地只有数日路程,不能再这么大张旗鼓地开过去了。毕兄弟,现在只好偏劳你走一趟了。”毕再遇躬身点头。耶律楚又道:“咱们契丹人大都能听懂鞑靼话,你随便挑个人和你同去罢。”毕再遇心道:“这正是和萧雎和解的好时机。”遂手指萧雎道:“也无需另派人手,由萧大哥陪在下前去最好。”耶律楚略觉意外,萧雎对毕再遇心怀嫉恨,他自然知晓,但二人如能乘机尽释前嫌,却也是一件好事。便转头问萧雎道:“毕兄弟要你同去,你意下如何?” 萧雎意下踌躇,半晌不语。要他和毕再遇并骑走上几日,那可真比砍他一刀还要难受许多。其实毕再遇飞扬勇决,又曾斩杀完颜定,替契丹人报了兵败之仇,萧雎口中虽不说,心中却也对毕再遇甚感敬佩。但是,只要一想起毕再遇和耶律丹在一起的情状,却又难掩心中的嫉恨之情。默然良久,仍是不肯点头答应。 毕再遇看在眼里,知道萧雎不愿和自己同行,但这次是和萧雎化解隔阂的大好时机,不可轻易错过,当下微笑道:“契丹和鞑靼之间积怨已久,让萧大哥和我同行,只怕他会有性命之忧,确实有些不妥。这样罢,我在队伍里找个通晓鞑靼语言的汉人便了。”萧雎寻思毕再遇话中含义,竟是暗指自己胆小怕死,因而不敢前往鞑靼营地,不由怒气勃发,大声道:“去就去,谁还怕了不成?鞑靼营地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能奈我何?”说着拿眼便瞪毕再遇。毕再遇含笑道:“对,对,萧大哥勇气过人,倒是小弟多虑了。”耶律楚见萧雎中了毕再遇的激将之计,不觉摇头微笑。 萧雎和毕再遇各饮了一碗临别之酒,带足干粮清水,纵马便往北驰去。耶律丹听说毕再遇已经启程,再也放不下心中牵挂,纵马赶来时,二人早去得远了。耶律丹心中酸痛,遥望二人去路,眼眶早已红了。 是日契丹兵马不再往北,就地扎下营寨,专候萧毕二人消息。 第二十三章:联盟抗金4 毕再遇和萧雎并骑往北,直到入夜时分,两人间犹未说过一句话。睍莼璩伤毕再遇看天色已晚,挽住缰绳,回首道:“萧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就地休息一晚吧,明天再接着赶路。”说罢翻身跳下马背。萧雎也不答话,默默地下了马,在草地上坐了。 这时节已是盛夏,但北方草原的夜晚仍是颇为清冷。毕再遇就近寻了些枯枝,生起了一堆篝火,以御风寒。看萧雎坐得离火堆远远地,便招呼道:“萧大哥,你怎么不坐这边来?”萧雎冷哼一声,道:“我不怕冷。”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毕再遇心中一乐,笑道:“萧大哥自幼长于北方,这点凉风自然全不放在心上,倒是小弟多事了。”看萧雎又不肯开口,笑着摇了摇头,望着天边夜色,轻声道:“萧大哥,你心中爱煞了耶律姑娘,是也不是?”萧雎心下忿恨,瞪着眼道:“是又怎样?”毕再遇道:“你心中既然爱了耶律姑娘,便不能另爱他人,是么?”萧雎跳起身来,怒道:“你当我萧雎是什么人?是三心二意的负心汉子吗?”毕再遇摇摇头,道:“萧兄不要误会,兄弟绝无此意,只因为兄弟心中也早就有了一位姑娘,是以才会有此一问。” 萧雎不解,走近了两步,注目而听。毕再遇缓缓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时光苦短,然而要做的事情却很多。单单抗金复土一事,穷兄弟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做到,实在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萧雎闻言,不觉又惊又喜,暗道:“难道他是在向我表明绝无跟我争抢丹妹之意么?”盘膝坐了,离着毕再遇却又近了一些。只听毕再遇续道:“辛大人命小弟入金扰敌,也是为了抗金大业。在兄弟入金之前,辛家小姐便已对我表明了心意,纵毕某死于乱军之中,她也绝不会另嫁他人!”想起辛小娥,胸中不觉微感酸热,轻轻取出那枚青玉钗,在火光下把玩。又道:“毕某虽不敢自问言出必行,但也绝不肯辜负了辛家小姐的一片情意,终毕某一生,除了我那辛妹,毕某绝不会去娶别家姑娘!只是如此沉迷于儿女私情,不免会误了抗金大业,倒是有负辛大人所托了!” 萧雎闻言大喜,但不好意思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便转口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抗金复土,但大宋君臣只顾偏安一隅,全无和金狗子争夺天下之意。但凭你区区一人,安能动摇大金国近百年的基业?”毕再遇点头道:“单凭我一人自然不能,不过我大宋沃野千里,带甲百万,能人异士辈出,如辛大人及我那两位义兄,俱是心雄万夫的豪杰。朝廷如能刻意整顿军马,不出数年,便可北上与金人争衡。”萧雎摇头道:“未必尽然,先前岳飞兵锋直指汴梁,金国震动,但汉人皇帝赵构一纸诏书,囚了岳飞,将十多年浴血征战收复的土地,又白白地拱手送还了金人。现在临安这皇帝,打了胜仗就乘机求和,活脱脱一个赵构再世,想要收复失地,嘿嘿,一个字,难!”他说得虽然直白,却也在情在理。毕再遇心下黯然,一时间无语可答。 默然片刻,毕再遇慨然道:“岳元帅虽已不在,但他的‘精忠报国’四字却足以照耀千秋!我大宋的千万热血男儿,莫不以岳元帅为楷模!现在的皇帝虽无恢复之志,可以后的皇帝呢?总不成世世代代甘为金奴罢?只要皇上有召北伐,我毕再遇便是为此抛头颅,洒热血,也是在所不惜!”说到激动处,双手一拗,〝啪〞地一声,手中的一根枯枝已被折成两截。萧雎听他说得慷慨激昂,大有对方千军万马冲来,我也可一身挡之的豪迈气概,胸中敬意油然而生。起身走到毕再遇身边,从水囊中倾出两碗水来,递了一碗与毕再遇,道:“毕兄弟,大宋有你这样的男儿,又何愁金贼之不灭,失土之不复?可惜此间无酒,兄弟便以水代酒,敬你一碗!”两人举碗饮干,对视一笑间,尽释前嫌。 是夜两人谈至三更时分方各自入睡。毕再遇睡了两个更次,忽觉有人在他肩上轻推,睁开双眼一看,天色犹未大亮,萧雎却已装束整齐,目光炯炯地盯着北方。毕再遇打了个哈欠,道:“萧兄,这么早便动身么?”萧雎摇头道:“不,北方有一队骑兵过来了,少说也有七八百人,这儿是鞑靼人的地盘,应该是鞑靼骑兵。”毕再遇一听这话,立时睡意全消,翻身站起,举目往北方张望。但东方未明,草原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晨雾,目力难以及远,望了一阵,并无所见。萧雎道:“现在他们还在三十里之外,咱们便是消消停停地吃完早饭,他们也未必能赶到。”毕再遇点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等他们过来。” 两人取出些干粮,就着清水吃了,静静地坐在草原上等候。过不多时,晨雾渐渐散去,只听蹄声隐隐,果有数百鞑靼骑兵自北而来。还未见到有人,先看到了两人的坐骑,正待上前察看,两人先后站起身来,扬臂示意。鞑靼骑兵瞧见两人这般情状,心下惊异,两翼分出,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将二人团团围住,这才缓缓压上前来,直逼至两人身周三丈左右,方勒住马匹。毕再遇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用女真话朗声道:“在下宋人毕再遇,为求见贵上斜出大汗而来,并无恶意。” 鞑靼众兵左右一分,中间一骑越众而出,马上那人三十上下年纪,留着两撇胡子,身形瘦削,神情中却透着一股剽悍之色。那人用马鞭冲二人点了一点,厉声喝了一句。毕再遇听不明白,但见他神色中大有怒意,料来不是好事,便转首问萧雎道:“萧大哥,他在说些什么?”萧雎道:“他在问咱们是不是契丹奸细。”毕再遇思索片刻,道:“萧大哥,把兵刃掷给他们。”说着抽出了背上百炼钢剑。鞑靼众兵一见大哗,提弓拽刀,对准了他们二人。毕再遇微微一笑,倒转了剑柄,将长剑抛到了为首那人马前,萧雎也学着毕再遇模样,掷去了腰间弯刀。众鞑靼人见他们丢弃兵刃,大为不解,都转头看着为首那人,等他示下。 第二十三章:联盟抗金5 为首那鞑靼人瞧着毕再遇,忽尔用女真话道:“你们当真是宋人?不是契丹狗子的奸细?”毕再遇见他会说女真话,心中大喜,道:“在下的确是宋人,我的这位伙伴却是契丹人。睍莼璩伤”那人面色立变,回首叫了一声,左右几名鞑靼骑兵拉开长弓,对准萧雎便射。毕再遇见状大惊,万没想到这班鞑靼人居然说打便打,竟毫不容自己分辩。他唯恐萧雎避不开箭枝,便挺身拦在了萧雎面前,手臂抬处,将射来的几支狼牙箭全部绰在了掌中。 鞑靼骑兵离着二人只有几匹马身的距离,箭枝说到便到,当真是快如电光石火。众鞑靼人见毕再遇竟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接去箭枝,甚为惊骇,乱哄哄地大叫不已。围在二人身周的数十名鞑靼骑兵都挽弓搭箭,对准了毕再遇和萧雎。这时毕再遇纵使身有百臂,也未必能接下这么多箭去。 萧雎躲过了羽箭穿身之祸,心中又惊又怒,当下伸手握定了腰间牛角短刃,道:“毕兄弟,这班鞑靼蛮子简直不可理喻,不如跟他们拼了,好歹也能赚上几个。”毕再遇摇头道:“不,不,萧大哥,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说完踏上两步,双手向前平伸,手指张开,任羽箭掉落草中,笑道:“我向来听说鞑靼人都是些爽快豪迈的好汉子,因此才劝耶律将军来同你们商量联合破金事宜。没想到鞑靼好汉原来是一班以多欺少,不通情理之辈,当真是高估你们了。”他说这番话用的仍是女真语,口音虽不甚纯正,意思却也表达的清清楚楚。 为首那契丹汉子听他语含轻蔑,不由得勃然大怒,回首冲手下众人叫道:“都给我把箭收起来!我蔑古真要让这汉人小子瞧瞧咱们鞑靼汉子是不是以多欺少。”挺身跳下马来,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他一气之下说的全是鞑靼土话,毕再遇不明所以,只是望着他微笑,并不上前。蔑古真又踏上两步,指着自家鼻子道:"“你不是说俺们鞑靼汉子以多欺少么,来跟我较量较量,我蔑古真定要你输得心服口服!”这一句却又换成了女真话。毕再遇听得清楚,见他挺身挑战,不觉一喜。正要迈步上前,心中忽地一动,忖道:“鞑靼和契丹仇杀多年,我如果失手误伤了他,那联军抗金之事岂不成了一场泡影?”转首四下一看,周围鞑靼人虽然已经放低了兵刃,但面上戒备之色却丝毫不减,个个目中凶光毕露,大有一拥而上,将他二人就地乱刃分尸之势。毕再遇立在原地,胸中犹豫不定,看蔑古真跃马下地的身手,他的武功并不算出众,胜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从这一众鞑靼人对他毫不违拗的情形来看,这蔑古真在鞑靼部众中的地位定然甚高,万一失手误伤了他,余下的鞑靼骑兵肯定会群起而上,为蔑古真报仇。自己送了性命不说,鞑靼和契丹联军之事,那却是想也不用再想了。 蔑古真看毕再遇只是站着不动,胸中焦燥起来,喝道:“刚刚还在口出狂言,这会怎么又不敢动手了?呸!原来只是一个光会说大话的懦夫,可耻!”说着"啪"地一声,在毕再遇的脚边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正落在草丛中的一块大石头上,毕再遇瞧在眼里,胸中已有计较,当下仰天哈哈一笑,道:“不是我不敢动手,只不过你远不是我的对手,我怕不小心伤了你,失了和气而已。”蔑古真怒道:“你有什么本领?尽管使出来便是,少在那里胡吹大气。”毕再遇笑道:“好吧,看仔细了。”运了运气,陡然间一声大喝,如同晴天里响起了一个霹雳,震的鞑靼骑兵人人两耳轰鸣,面上变色。喝声中毕再遇高高抬起右腿,自空劈落,正劈在那块大石上。那石头久经风吹日晒,表层已酥,怎经得住毕再遇如此神力,〝喀嚓嚓〞几声响亮,裂成数块。 那班鞑靼人见了这等情景,个个惊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萧雎亦暗暗叹服,心道:“我只道那次他胜的侥幸,没想到他的功夫竟比我高出这么老大一截!”毕再遇缓缓收回右腿,抱拳笑道:“在下奉了契丹耶律楚将军之令,专为与鞑靼结盟而来,实无半分恶意。希望自今以后,鞑靼与契丹能尽弃前嫌,共抗强敌。”蔑古真仍在为毕再遇那一腿之力而震惊,发了半天愣怔,方道:“这么说你们当真是为了和俺们鞑靼人结盟而来?”毕再遇和萧雎见事情有了转机,尽皆大喜,齐声答道:“正是如此。” 蔑古真思忖片刻,弯腰捡起二人掷在地上的兵刃,分别交还二人,道:“蔑古真只是一部之长,这种事却做不得主,契丹人要想和咱们结盟,还得请示斜出大汗。”毕再遇点头道:“甚好。”蔑古真返身上马,道:“那咱们这便去求见大汗,听他示下。”毕萧两人自无异议,都上了马,随着鞑靼众兵向北而去。 这些时日来契丹人马不住往北,早有鞑靼哨探报于了斜出,蔑古真轻骑南下,便是出于斜出之令。鞑靼人性情粗野,与蒙古,女真等族相差仿佛,也是甚为尊重武艺高强的勇士,今日见了毕再遇空手接箭,足碎大石的身手,都佩服的五体投地,虽与毕再遇言语不同,敌友未定,还是围着他称赞不休。走不数里,蔑古真也策马赶来,挥手赶开了众人,对毕再遇道:“毕兄弟,想不到你们宋人中竟然也有这等好汉,蔑古真甚为敬佩!不知道在大宋像你这般身手的又有几个?”毕再遇拱手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算不得什么,在下的两位义兄,杨震仲杨大哥,吴曦吴二哥,以及辛弃疾辛大人,他们才可称为万人敌的豪杰。”蔑古真不知毕再遇口中的〝万人敌〞是什么意思,误以为他们较之毕再遇还要厉害许多,思之不禁骇然。回顾众兵道:“以后再遇着宋人,千万不可胡乱动粗。”却不知毕再遇师从张宪,十年习艺,外家功夫几达登峰造极之境。放眼天下,只怕除了那号称〝女真武士第一人〞的完颜纲之外,实无一人能是毕再遇的对手。 第二十三章:联盟抗金6 不过数日,毕再遇和蔑古真等人便赶到了鞑靼大营。睍莼璩伤稍事休息后,蔑古真径引着毕再遇与萧雎去求见斜出。三人来到中军牛皮大帐之外,蔑古真大声道:“大汗,蔑古真回来了。”帐内有人沉声道:“进来吧。”三人依次跨进帐内。牛皮帐占地甚广,足容纳百十人,居中铺了一条厚厚的红毡,两边设了两排交椅,十多条大汉坐在椅中,斜着眼向萧毕二人不住打量。红毡尽头,一个肥肥胖胖的中年汉子正端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帐内光线昏暗,瞧不清那人面目,但想来便是鞑靼联盟长斜出无疑。 蔑古真叉手躬身,道:“禀报大汗,契丹人不是来同咱们打仗的,而是前来同咱们结盟打金狗子的,还派了使者跟我一起过来,这两人便是契丹人的使者。”毕再遇和萧雎也学着蔑古真的模样躬身道:“宋人毕再遇,契丹人萧雎,见过大汗。”斜出略略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毕再遇,问道:“你是宋人?怎地和契丹人混在一起?”言下似乎颇为不解。毕再遇又躬了躬身,道:“宋人和契丹人都是一样的抗金,并无差别,所以在下才会投到耶律将军麾下。”斜出重重地哼了一声,厉声道:“契丹人向来阴险狡诈,怎么会巴巴地跑来跟俺们结盟?到底有什么诡计?”两边交椅上坐着的那十多个汉子听斜出发怒,也都随声附和,指责契丹人此举是不怀好心,意存欺诈。他们说的大都是鞑靼土话,毕再遇一时哪能听得明白,待得众人渐渐收口,这才朗声道:“咱们是专为结盟抗金而来,绝无他意,望大汗明察!”斜出冷冷一晒,道:“契丹狗子全是胆小鬼,懦夫!先前耶律余睹打了败仗,便想逃到俺们草原上来避难,这次又是这样,教我怎能相信你们?”萧雎听得暗暗气恼,踏前一步,正要开口反驳,毕再遇忙摇手止住,低声道:“萧兄不可。”萧雎方气呼呼地闭了口。一旁一个鞑靼汉子从交椅中跳将起来,抽出腰间弯刀,在二人面前晃来晃去,喝道:“到底有什么阴谋?快快说出来,免得皮肉受苦。” 蔑古真自从见识了毕再遇的身手之后,对其满怀钦佩,这时看自家人如此蛮横无理,不由得面上发热,甚感惭愧。踏上两步,伸手将那汉子推开,大声道:“大汗在问话,你插什么嘴?退回去。”他在鞑靼联盟中的地位远较那人为高,那人不敢放肆,悻悻地收刀退开,却回头对斜出道:“大汗,蔑古真竟然帮着契丹狗子说话,意图帮助敌人,这分明是藐视大汗,请大汗治他的罪。”蔑古真闻言大怒,喝道:“你放屁!人家好歹是个使者,你胡乱拔刀恐吓,是什么样子?不是成心让人家瞧不起咱们鞑靼好汉么?”那人又退开了两步,反口道:“契丹狗子跟咱们仇深似海,你帮着契丹狗子说话,不是帮助敌人又是什么?”蔑古真怒不可遏,抽出腰间弯刀,戟指喝道:“你再像个疯狗一样的乱咬乱叫,我便叫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这么一喝,那人身后登时有两三个人跳了出来,指着蔑古真不住叫嚷。蔑古真身后却也站出了三五个汉子,指着对方叫骂不休.大帐内登时乱成了一团。 鞑靼各族虽复结为联盟,但组织松散,各族族长都有自理之权,联盟长的权力并不甚大。谁的族众最多,族兵最强悍善战,谁便能在联盟中享有最高的地位。蔑古真的族众仅次于斜出,手下的族兵又最为骁勇,因此,在鞑靼各族之中,除了斜出,便以他地位最高,连斜出也常常对他礼让三分。 斜出看众人争吵不休,心中甚感厌烦,高声叫道:“大家都住口,坐下慢慢商量.吵吵闹闹的,还有族长的样子吗?”众人听大汗发怒,便都收了口,各自归座。蔑古真也收了弯刀,在斜出下首的一把交椅上坐了。斜出定了定神,问道:“你们契丹人不和大宋结盟,不和西夏结盟,不和蒙古结盟,为什么单单跑来和咱们鞑靼人结盟?”毕再遇朗声道:“大汗,金狗子待你们不公,你们帮着金人打仗,金人不但不给予慰劳,反而发兵夺取贵族的战利品,屠杀贵族族众;契丹人则更是深受金人压迫,连国土都被金人占了去,所以你们鞑靼人和契丹人都要起兵抗金。不过,金兵人多势众,鞑靼和契丹各自为战难有胜算,不如就此尽弃前嫌,联合起来,反倒有可能战胜金兵。” 斜出听他说的有理,不觉心中微动,沉吟了一会,道:“契丹人和金狗子打仗是为了收复国土,俺们和金狗子打仗却是因为一些误会。俺们鞑靼人有自己的地方,又不打算去占金狗子的土地,为什么要替契丹人去卖命?”这些情况毕再遇和耶律楚早就商议过多遍,鞑靼因为被完颜襄兴兵夺去战利品而与大金开战,当以重利诱之,便长声笑道:“斜出大汗,金人立国已近百年,从各地抢来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取不伤廉,大汗难道就不想取来自己花用么?”这句话一出口,斜出及帐中鞑靼各首领无不怦然心动.想起金国城池内金玉堆积如山的情状,人人心跳加速,手心发热。当下便有人高声叫道:“好啊!咱们干了!” 斜出毕竟是鞑靼联盟长,虽说心痒难堪,却还能按耐得住.又假意思忖片刻,方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鞑靼是否同意和契丹结盟,还要看各族族长的意思。而且我也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辞,待见过了耶律楚,重新商议之后,才好定夺。”萧雎没想到竟然这般顺利,自是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毕再遇看鞑靼人如此贪财重利,心中却微觉不安,发了一会呆,拱手道:“大汗所言甚是。” 数日之后,耶律楚与斜出在捕鱼儿海湖畔滴血为盟,约定共同讨伐金朝,所得土地除了上京一带的草原划为鞑靼人的牧场之外,余者尽归契丹所有,所获财物却是契丹和鞑靼各取其半。盟约已罢,大宴数日,草原上放倒了无数牛羊,庆祝鞑靼和契丹重归于好。 第二十四章:龙驹之围1 耶律楚顺顺当当地和鞑靼结成了同盟,心中自是高兴,想到这一切全仗毕再遇一力促成,其功不可没,便把毕再遇唤到自己帐中,取出一些金珠美玉,道:“毕兄弟,这些全是咱们先前攻打金人城池时所夺来的,这些时日来你立下了不少功劳,一直未加赏赐,今日便以此为酬,如何?”毕再遇摇手道:“谢将军美意,但再遇并非为求富贵而来,而且些许微劳,不值一提,万万不敢领受。睍莼璩伤”耶律楚还道是年轻人爱要面子,不好意思收取,便详怒道:“怎么?财物虽少,总还是我的一番心意。你执意不收,却是为何?”毕再遇推辞不得,只好收下,却又道:“耶律将军,这些金银我转赠他人,可以吗?”耶律楚心中好生奇怪,随口道:“这些已经是你的了,你爱送谁送谁,与我全无半点干系。” 毕再遇回到自己帐中,将财物分作了三份,一份送于蔑古真,以谢先前他大帐内仗义相助之德;另外两份合到一起,都送于了斜出,却说是耶律楚所赠。二人得了金银,俱是大喜,没口子的称赞耶律楚和毕再遇豪爽过人。当晚,斜出更在鞑靼大营中设下宴席,款待毕再遇和耶律楚。 耶律楚应邀前往,席间听斜出不住道谢,甚为奇怪,后来才明白是毕再遇将财物转赠给了蔑古真和斜出。耶律楚虽同鞑靼结盟,心中却仍放不下对鞑靼的仇恨,他手下的将士从不到鞑靼大营来,鞑靼人也从不往契丹营寨去,两族表面虽已和解,骨子里仍是相互提防,互存芥蒂。毕再遇将所得金银这般使法,于进一步和解两族关系实有很大帮助。耶律楚细细思量,自己身为契丹首脑,却还不如一个外人思虑周详,不禁连连暗呼惭愧。 众人饮酒正酣,一个鞑靼哨探快步奔入帐内,单膝点地,大声道:“禀报大汗,金狗子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大概有六万多人马,就在正南方五十里外扎营。”斜出冷哼一声,道:“金狗子来的好快,带队金将是谁?”那哨探回道:“回大汗,金兵人数实在太多,兄弟们不敢过分靠近,看金营中打的是金国大丞相完颜襄的旗号。”斜出已有了五六分酒意,听得‘完颜襄’三字,怒从心起,拍案喝道:“好哇!这斯竟敢跑到草原上来撒野,先前的仇咱们至今未报,绝不可轻易放他回去。”说着站起身来,对耶律楚道:“耶律将军,咱们这就进兵,杀他个人仰马翻!”耶律楚还未开口,旁边蔑古真道:“不可以!大汗,金兵有六万之众,咱们的勇士们还没有全部集合,加上契丹人也不过两万多人,硬拼胜算不大。”斜出愀然不乐,瞥了蔑古真一眼,道:“那依你说又该怎地?”蔑古真道:“咱们一边派人去下战书,一边召集各族战士。咱们鞑靼人能打仗的勇士不下十万,全部集合起来,还能怕了金狗子?”耶律楚点头附和道:“不错,不错。金兵深入草原,当以重兵围之,将金兵的气焰一举打掉。” 斜出心知他们二人说的不错,却又恼恨蔑古真当众扫他颜面,反驳道:“咱们鞑靼人打仗从来没有召集过那么多人马,何况各族分居各地,彼此间都隔了上百里,要将全部人马都集合起来,谈何容易?”他说得倒也是实情,鞑靼各族散居在方圆一千多里的大草原上,要想将全部人马集中起来,别说各族族长未必同意,便是快马传信,也需数日时光。 蔑古真听他说的有理,自感难以辩驳,一时抚首不语。其余鞑靼首领七嘴八舌,交头接耳,却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毕再遇深思有顷,起身道:“大汗,耶律将军,在下倒有一计,不知可否行得。”斜出颔首道:“说来听听。”毕再遇道:“大汗和耶律将军引军北归,沿途召集族众;在下引一队人马前去挑战,以拖延时日,并引得金兵北上。待各族人马大集,四方围之,再与金兵决一死战。不知可否?”耶律楚鼓掌道:“妙啊!这是诱敌深入之计。”斜出摇头道:“只怕金兵未必会乖乖来追。”毕再遇笑道:“这个无妨,完颜襄亲自率领大军出征,妄想一举将耶律将军全歼,却不料前锋军大败之余,又丢了先锋大将的性命。他不得一胜便收兵回京,又如何向皇上交差?”至于完颜襄向金章宗吹嘘斩杀契丹义军过万一节,毕再遇自然不知。 斜出亦有意让契丹人先打头阵,听毕再遇言之有理,自无异议,点头道:“好,你便引本部人马前去诱敌。”听斜出不豫派兵助阵,耶律楚心下不安,道:“大汗,咱们契丹全部人马也只低得上金兵的十分之一,若再分出部分兵马交与毕兄弟,岂不等于羊入虎口?”毕再遇早已成竹在胸,闻言笑道:“这个无妨,将军只需给我一千骑兵即可。只不过,在下另外还需向大汗讨借些物事。”斜出听得一愣,问道:“借些什么?”毕再遇道:“咱们马匹不足,请大汗相借战马一千匹,用完即还。”鞑靼以游牧为生,牛马等物那是家家都有,单斜出私人的马匹便远远不止一千之数。但要他将一千匹战马交给毕再遇,斜出却又好生肉疼,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蔑古真性情粗豪,早已把毕再遇当成了了自家兄弟,见斜出闭口不答,心下愤瞒,大声道:“我部让出战马五百匹,另由大汗交与毕兄弟五百匹,这样可好?”这样一来,斜出再也不能推辞,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吧,我借给你五百匹战马。”毕再遇看了一眼蔑古真,含笑称谢。 耶律楚看斜出终肯答应帮忙,心中略定,便又与斜出商议具体作战事宜。最终约定鞑靼各族聚集于龙驹河南,在龙驹河狙击金兵,众人方始散去。 两人回到契丹营地,耶律楚集合大小头领,商议何时出兵。萧雎听到毕再遇要前去诱敌,甚不放心,道:“毕兄弟,你只带一千人马,实在太过凶险,不如我也带一千人和你同去如何?”毕再遇笑道:“萧大哥,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尽管放心就是,我不会冒险和金兵交战的。”萧雎仍坚持要和毕再遇同往,毕再遇只是不答应,末了道:“耶律将军身边不可缺了人手,你还是不去为好。”两人正在争论,忽闻营外马蹄踏踏,有人大呼道:“毕兄弟,毕兄弟。”毕再遇出营一看,却是蔑古真引了千余骑兵,赶着那一千匹战马到了。 毕再遇将蔑古真迎入营内,蔑古真道:“兄弟,战马俺是给你送来了,不过你这计策也太危险了一点,不如我也带手下与你同去罢。”毕再遇摇头道:“不可,不可,我的目的就是要完颜襄误以为咱们没有联军,你们鞑靼骑兵一现身,我这计策可就不灵光了。”蔑古真拍了拍脑袋,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样吧,我只带几个贴身随从和你同去,也好给你们指路,其余手下全部随大军北返。”毕再遇道:“大哥只留下几个族人便可,无需亲自前往。”蔑古真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让我在龙驹河苦苦守候,憋闷的紧。”也不等毕再遇回答,径自喝令手下将战马赶入契丹兵营。毕再遇无奈,只得由他自便。 第二十四章:龙驹之围2 次日黎明,毕再遇提了自蒲察元都手中夺得的那把镔铁长刀,点齐一千骑兵,连同蔑古真等几个鞑靼人,出了大营,蹄声滚滚,径往南去。睍莼璩伤 毕再遇领了众兵,一路往南奔行。奔了约十数里路,遥遥见有一队金兵迎面而来,约四五十人。毕再遇并未下令竖旗,那班金兵见了这一干人马,一时不知是何来路,都拢住了战马,却不转身回逃。蔑古真一见大喜,叫道:“是金狗子,放箭,放箭。”就马上拈弓搭箭,飘地一箭射去,早有一名金兵应声落马。余者大哗,拨转了马匹,往南奔逃.毕再遇喝道:“竖起旗帜,追。” 〝讨金大将军耶律楚〞八字大旗迎风展开,一众契丹骑兵齐声呼啸,羽箭飘飘,俱往那班金人巡哨射去,登时又有数名金兵落马而死。逶迤追了数里,羽箭轮番猛射之下,那班金兵已只剩了寥寥数名。毕再遇喝令不必再追,众兵渐次勒马停步。蔑古真正杀的兴起,问道:“毕兄弟,为什么不让追了?全部射杀岂不痛快。”毕再遇笑道:“那可不行,还得留下几个回去报信呢。”蔑古真恍然点头。看看那几名金兵逃的已远,毕再遇转头吩咐道:“今晚咱们就在这里扎营。”契丹众兵依令下马,就地扎下营寨。他们跟着毕再遇打了两仗,都甚佩服他的勇武和智谋,六万金兵明明就在十数里之外,却也毫不害怕。 完颜襄连日里不断派人打探契丹义军的去向,终未得到半点消息。正在烦恼,这一日却接连收到了临潢和泰州守将的两封快报.方明白契丹人绕了个大圈子,已出了临潢,奔北而去。完颜襄读完了信,心中惊异不定.契丹人见大军压境,必不敢接战,原在他意料之中,但出塞往北,却是为何?难道是想同鞑靼蛮子会合?万一真是如此,再想剿灭契丹义军,可就难于上青天了。有心想收兵回京,但出兵时已向金章宗夸下了海口,不剿灭契丹乱军誓不回师。若未得一胜便即收兵,耶律楚一旦兴兵入塞,自己又如何向皇上辩解?而且鞑靼和契丹仇怨甚深,未必便会结为同盟,自己若闻风而退,毕会被同僚讥为胆小怯敌,将来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思来想去,唯有继续进兵一途。 鞑靼人悍勇好战,素为金人所惧,完颜襄手下尚有四万多军马,这时却又嫌不足。他不好意思再要朝廷增派兵马,便传令上京附近诸州,令各地守将发兵相助。丞相大人有令,诸州大小官员无敢不从,过不多日,便得兵三万有余,与先前的军马合在一起,共是七万五千大军。完颜襄胆气复壮,这才下令北出临潢。 大军过了临潢府,完颜襄令一万人为合后,以运送粮草,自己率领主力出塞索敌。他生恐鞑靼骑兵突然杀到,不敢分兵前进,每日只派出少许游骑,分头四下打探。但无论是鞑靼人还是蒙古人,一见到金兵旗号,立即便逃得不见踪影,在草原上走了多日,全然不闻半点敌踪。这一日方立下营寨,完颜襄又命数队轻骑出营打探,以期获得耶律楚兵马所在何处。 过了约有两个时辰,完颜襄忽听得寨门处人声嘈杂,正要派人过去察看,兀烈一溜小跑进了大帐,躬身道:“丞相大人,咱们的哨探跟契丹人碰上了。”完颜襄闻言一喜,忙道:“快叫他们进来,我要亲自问话。”兀烈返身掀开帐前门帘,高声道:“让他们进来。”七八个金兵鱼贯入帐,跪倒在地。完颜襄皱了皱眉,道:“五十人的小队,就剩下你们几个么?”为首的队长低头道:“契丹狗子人多,见了咱们就放箭,咱们挡不住,只有逃回来报信。”完颜襄哼了一声,又道:“对方有多少人?确实是契丹兵马么?有无鞑靼蛮子?”那队长道:“大概有一两千人,全是契丹狗子,我看清楚他们的旗号了,正是那个什么‘讨金大将军耶律楚‘,并无鞑靼蛮子在内。” 兀烈呸了一口,道:“这么点人马,还敢自封什么狗屁大将军,当真是不知死活!”回首又道:“丞相,咱们出兵么?”完颜襄不答,挥手将那几名金兵逐出,自沉吟不语。单凭一支哨探的消息,他还不能确定契丹有无和鞑靼联军,此处已经是鞑靼人的牧区,若再引兵深入,一旦被鞑靼出兵断了退路,那后果可不堪设想。而且耶律楚能击败上万人的金军前锋,其实力也不容小觑,决计不会只有区区一两千人,定当是设下了什么计策,想引自家上当。想到这里,不觉微微冷笑,暗道:“这点雕虫小技也想在我面前卖弄,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回顾无烈道:“传我军令,再增派两个百人队去北方打探,另外南方也要增派一队,看看有无敌军动静。”兀烈道:“丞相大人,契丹全军也不过几千人马,咱们不如这便杀上去,将这一队契丹兵马一口吞掉,看看耶律楚那厮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完颜襄瞪了兀烈一眼,斥道:“真是蠢材!上次刚中了耶律楚的诡计,现在还不知道小心。不先打探出对手主力何在,怎能冒然进兵?”兀烈吓得将头一缩,再不敢出声,低了头匆匆出帐,传令去了。完颜襄看着兀烈走出帐篷,心中却又犯了嘀咕,契丹人只有一两千人,自己若率大军掩杀过去,六万多人单用脚踩也能将他们全都踩死。但敌军如只逃不战,自家率军赶去,会不会正中了敌军的计谋?左思右想,仍是没个定见,只好静待哨探传回消息。 过不多时,两个百人队先后回转,俱言契丹人不过只有千余人马,就在十多里外扎营,周围数十里方圆内都不见有鞑靼人踪影。完颜襄听了,却如堕五里雾中,摸不着半点头脑。契丹人如果只有这一千来人,何以会明目张胆地在金军主力的眼皮底下安营扎寨?着实令人难以索解。正在思索,兀烈和蒲察元都两人又跨进帐来,蒲察元都抱拳道:“丞相,请准许属下带一队轻骑去探探契丹人的虚实,以观其变。”完颜襄摇头不许,道:"契丹兵只有一千余人,却敢于在这么近的地方立营,其中必然有诈,不可轻举妄动。”蒲察元都道:“属下带五千人马过去,踏平了他的营寨,看他能有什么计策。即使契丹人或鞑靼人另有伏兵,丞相大军于后,正可乘机围之,纵不获全胜,也可歼其大半。”完颜襄心中微动,但又怕真个有鞑靼人伏兵他处,思忖半晌,终是摇头道:“不可,不可,万不可轻举妄动。”二人无奈,只得躬身辞出。 如此过了三日,并不见契丹兵马有何异动。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金兵还未埋锅造饭,约三十余骑契丹骑兵纵马奔来,在金军大营正北方远远立了,马鞭遥指,破口大骂起来。蒲察元都见契丹人又来重施故技,又气又是好笑,笑骂道:“放箭,射杀这班契丹狗子!”望楼上的金兵箭手执箭射去,但相距甚远,箭枝未及中途便已力尽而落。金兵群情浮躁,多有回口大骂的,更有人开口指责丞相大人不该如此胆小怯懦,任凭人家上门欺辱。 蒲察元都亦心有不忿,返身奔回大帐,伏地道:“丞相,前次完颜恪便是中了敌军的激将之计,今日契丹人又来依样葫芦,实是欺人太甚!依末将之见,咱们不如将计就计,由属下带少许兵马出击,待到敌伏兵尽出之时,以鼓角为号,中军杀出,定可将敌军一鼓荡尽。” 契丹人气焰张天,完颜襄也是气恨不已,手下兵将多有怨言,他也有所耳闻,沉吟有顷,终于道:“好罢,你令两千骑兵出营追击,但千万不可深入。敌人如有援军,立即收兵退回。”蒲察元都得了将令,高高兴兴地去了。完颜襄却又怕他有失,又唤过了心腹大将纥石烈广宁,道:“你带领五千人马,前去接应蒲察元都,如果他堕入敌军埋伏,将他救出既可,不可恋战。另外如果见有鞑靼人的旗帜,万万不可接战,要立即返回大营。”纥石烈广宁得令,躬身退出。 第二十四章:龙驹之围3 蒲察元都领了两千骑兵杀出营去,那三十骑契丹骑兵见了,一声吆喝,回马便走,蒲察元都率众逶迤赶去。睍莼璩伤堪堪追了十多里路,前面号角声声,几百名契丹骑兵自草丛中现出身来,高举弯刀,迎面杀到。蒲察元都先是一惊,见契丹兵少,不由笑道:“原来这便是伏兵,嘿嘿,顶个鸟用。”喝令众兵道:“给我上!”两千金兵齐声大呼,挺刀执矛,杀向前去,契丹骑兵亦舞刀来迎,两军刀剑交接,杀在了一起。 乱斗了一阵,契丹兵毕竟人数较少,渐渐支撑不住,再斗片刻,纷纷回马向北奔逃。蒲察元都小胜一仗,但杀伤不多,意犹未足,当下大叫道:“追,叫他们也见识见识咱们大金勇士的厉害!”带领众兵紧紧追去。 追不数里,却又听几声号角远远传来,正东方烟尘起处,数百骑兵手舞弯刀,呼啸而来。契丹骑兵齐声欢呼道:“鞑靼援军,鞑靼援军来啦!”复回马冲杀。蒲察元都见来骑不多,本不在意,但听到〝鞑靼援军〞四字,却禁不住心中慌乱,暗忖道:“完颜丞相就怕鞑靼与契丹合兵,想不到果真如此。”正想下令收兵,东边骑兵已经奔近,为首一人剑眉倒竖,横执长刀,正是毕再遇领兵赶来。 先前蒲察元都与毕再遇交手之时,全仗毕再遇得了他的长刀,一时心中高兴才放他逃了性命。这时见又是毕再遇提兵赶到,不免头皮发紧,背心生寒,一声大叫,回马便走。众金兵见主将拨马先逃,禁不住心下慌乱,也都随着回马奔逃,无人敢于接战。毕再遇却不下令追赶,只教契丹兵猛吹号角,大声呐喊,咋咋呼呼地赶了一阵,便收兵向北缓缓退去。蔑古真胸中不乐,埋怨道:“咱们等了三天,连一仗也没打上,今天好不容易能杀上一场,你又不让追。”毕再遇笑道:“蔑古真大哥不要着急,几天之内,咱们一定有场大仗要打。”蔑古真似信非信,问道:“当真?”毕再遇点头道:“你等着看吧,只要金兵再次杀来,我的计策就成功一半了。” 毕再遇白白候了三天,却不见金兵有什么大的举动,知道是完颜襄老奸巨滑,不肯轻易上当。〝金兵闭营不出,自己的计划就会全盘落空,到底如何才能引得金兵上当?〞毕再遇苦苦思索了一个多时辰,忽然省悟,忖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完颜襄既然害怕鞑靼人与契丹结盟,我就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抬出鞑靼人的名号来吓他一吓,到时候他反而会怀疑我军是在虚张声势,其实并未和鞑靼结盟。”愈想愈加可行,当下便把几个契丹首领唤到帐内,嘱咐他们依计行事.于是才有了今天契丹骂阵,鞑靼来援这一幕。 蒲察元都纵马逃出数里,方渐渐稳住了阵势,回头往北看时,却不见有追兵杀来。蒲察元都心下疑惑,正想回军探看,南方烟尘起处,纥石烈广宁带着数千人马迎面而至。蒲察元都知道必是丞相派来接应,忙迎上前去,道:“纥石烈将军,你来得正好,契丹人果然另有伏兵,还引来了鞑靼援军,我不得已才退了回来。现在咱们合兵一处,再过去探探虚实。”纥石烈广宁摇头道:“丞相有令在先,不得擅自与鞑靼人交战。咱们还是回营禀明了丞相,请丞相大人定夺为是。”蒲察元都适才只顾逃命,未想到区区数百骑兵实在不太像声势浩大的鞑靼骑兵的模样,此刻惊魂略定,细细想来,不由得疑窦丛生。有心想回军再探,但实在害怕再次迎面碰上毕再遇,只得跟着纥石烈广宁返回了大营。 两人进了大帐,蒲察元都将经过详细地禀报了完颜襄,完颜襄听了,喃喃道:“几百名骑兵?鞑靼援军?”皱眉沉思片刻,突然问道:“先与你交战的契丹兵马有多少人?”蒲察元都侧头想了一会,道:“大概也有三五百人左右。”完颜襄闻言,仰天呵呵大笑,笑不数声,忽又敛了颜色,恨恨地道:“传我将令,速速拔营,扫平这班契丹狗子!”纥石烈广宁不解,问道:“丞相大人,契丹既然已经与鞑靼联起手来,咱们现在出兵,会不会引来更多鞑靼骑兵?望丞相三思之。”完颜襄冷哼一声,道:“哪里有什么鞑靼骑兵,他们只不过将一千骑兵分做了两队,企图让我们相信鞑靼人已经和他们站到了一起而已。嘿嘿,区区雕虫小技,岂能瞒了我?”纥石烈广宁和蒲察元都心下恍然,齐声赞道:“丞相大人明见万里,属下佩服得紧!完颜襄哈哈大笑,长身站起,大袖一甩,满帐生风,喝道:“出兵!” 毕再遇和蔑古真等缓缓而行,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忽觉地面不住颤动。回首一望,南面烟尘张天,蹄声动地,有如天际闷雷,滚滚而来。毕再遇喜道:“好!金贼中计了!”回顾蔑古真道:“蔑古真大哥,我在此牵制金兵,你们马快,先回去禀报斜出大汗,请大汗和耶律将军早做准备。”蔑古真见金兵追来,也嘿嘿大乐,听了毕再遇之言,却摇头道:“不行,不行。”毕再遇愕然道:“为什么?”蔑古真将眼一瞪,粗声粗气地道:“你当我蔑古真是放下朋友不管的人么?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毕再遇心下感激,抱拳道:“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没人回去报信怎么能行?我军若不事先藏好形迹,一旦被金人发觉,咱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蔑古真想想也对,遂将跟来的那几名亲随唤到面前,令他们先行回去报讯。那几名鞑靼汉子对望一眼,却都不肯走,其中一人道:“金兵就在后面不远,咱们不能留下头领在这送死。”蔑古真怒道:“罗嗦什么?快走,快走!”说着提起马鞭,便拟抽将下去。那几人无奈,只得纵马奔北急驰而去。 看那几人去得已远,毕再遇回过头来,登上近旁一个土丘,凝目一望,金兵已在数里之外,喊杀声也已隐隐可闻。数万金兵漫山遍野压来,一眼望去,竟似没个尽头。再回顾契丹众兵,人人面上均有惧色,知道众人见金兵声势浩大,不免心生惧意。毕再遇将长刀一举,大声喝道:“兄弟们不要怕,咱们马多,跑累了便换过马匹再逃,金兵赶不上咱们。”契丹众兵这时方明白毕再遇多准备了一千匹战马乃是专为逃跑而用,这才稍感放心。 蔑古真策马上了土丘,道:“毕兄弟,金狗子已经上来了,咱们退吗?”毕再遇摇手道:“不忙,再等一会。”手搭凉棚,仍往南观望。蔑古真见他镇定如常,心下好生敬佩。再过得片刻,金兵愈奔愈近,须发俱已隐隐可辨,长枪大戟遮天蔽日,有如天际怒潮,狂涌而来。蔑古真虽然向来以胆气粗豪自许,这时亦不禁心生惧意,便开口道:“毕兄弟,可以了,再迟就走不了啦。”毕再遇这才点了点头,手中长刀往北一指,道:“兄弟们,走!”契丹众兵早在等这一声,听得他下令,急忙摧动坐骑,往北狂奔。毕再遇立在丘顶,看众兵已全部奔过,方纵马下了土丘。 第二十四章:龙驹之围4 契丹兵马在前,金兵在后,直赶了整整一日,仍未追及。睍莼璩伤当晚完颜襄传令就地扎营,却不料那边契丹人也就地扎下了营寨,离金兵大营不远不近,只七八里左右。完颜襄得报,心下疑窦丛生,忖道:“这班契丹狗子竟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看来前方定然有伏,不可不慎。” 次日,完颜襄便不肯再发兵追击,只派出了几个巡逻队,四下探看。奇怪的是,契丹人见金兵不肯再追,却也按兵不动,营中金鼓不动,号角无声,似乎全营都在呼呼大睡,只有几个哨兵懒洋洋地坐在营门外晒太阳。巡逻的金兵远远见了,既感诧异,又觉好笑。当晚几个巡逻队返回大营,其中一队还带回了几个鞑靼牧民,完颜襄得知,忙叫来亲自询问。一问之下,那几个鞑靼牧民都说鞑靼因与蒙古诸部连年交战,难以在此立足,已经往东迁走了,他们几个只是贪图此地草肥,才来此放牧。蒙古与鞑靼乃是宿仇,完颜襄自然深信不疑,当下重赏了那几名鞑靼牧民,传令三军饱餐一顿,明日四更出兵,务必要将契丹乱军一鼓尽歼。 第三日凌晨,天色犹未大亮,金营中号角数声,数万金兵空营而出,直奔契丹营寨。然契丹军营却静悄悄地,不闻一丝动静。金兵冲至营寨内,方知是一座空寨,契丹军兵已拔营多时了。兀烈报知了完颜襄,完颜襄闻之大喜,心道:“契丹人连夜拔营,必然心虚。”忙传下令去,令全军努力向前猛追。金军迤逦向北赶去,不过一个多时辰光景,契丹人的军旗便已遥遥在望。 完颜襄手中握了一根长矛,高高坐在在中军大车之中。遥见契丹骑兵只顾奔逃,旗帜兵械等物都弃而不顾,心中得意,将长矛一指,喝道:“小子们,给我追!这班契丹狗子就是逃到天边,咱们也追到天边!”数万金兵齐声呼啸,排山倒海般压了上去。完颜襄志得意满,忖道:“当年太祖皇帝亲征辽国之时,也不过是这般威风。”转头一望,见手下将士人人奋勇,各各争先,当真是杀气腾腾,不觉更加得意,哈哈一笑,大声道:“小子们,杀敌一人者,赏银十两;杀敌十人者,官升一级。”周围金兵听了,愈发嗷嗷狂叫,舍了命一般猛摧战马,鼓勇直追。 金兵这一阵拼命猛追,顿时将与契丹兵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然而契丹骑兵每人都有两匹坐骑,看看金兵越追越近,便换了马匹继续奔逃,时间一长,金兵初时的那股猛劲泄了,同契丹兵的距离又渐渐拉远。如此奔了近两个时辰,金兵离着契丹骑兵还是有着老大一截。 毕再遇赶到蔑古真马旁,问道:“蔑古真大哥,咱们离龙驹河还有多远?”蔑古真举目四下望了一望,答道:“本来还有一天路程,不过这般走法,不出半日就能赶到。”回头向金军中张了一张,嘿嘿笑道:“这班金狗子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当真好笑!”毕再遇也回望了一眼,却叹道:“这般逃法,金兵早晚会起疑心。这样吧,我带一些人手假装掉队,借以诱敌,你带领人马先走。”蔑古真大吃一惊,失声道:“为什么?你现在留下,不等于送死么?”毕再遇摇头道:“我只怕金兵会起了疑心,收兵不再追赶,咱们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引到这里来,怎能前功尽弃?蔑古真大哥尽管放心就是,我一定会摆脱追兵,前去与你会合。” 蔑古真犹未回答,旁边一名契丹人越众而出,大声道:“小人留下诱敌,毕将军先走。”说罢倒转刀背,在毕再遇马臀上重重敲了一记,那马长嘶一声,带了毕再遇波剌剌地去了。毕再遇连声吆喝,想要拢住战马,但那马受了惊吓,一时竟驾御不住。那契丹人勒住战马.将手中刀望空一举,喝道:“谁和我留下来一起等死?”周围契丹骑兵齐声答应,竟有百十人情愿留下诱敌。见这班契丹人视死如归,蔑古真心中感叹不已,红了双眼道:“好兄弟!你们放心去吧,我蔑古真指天为誓,一定会为你们报仇!”双腿一夹马腹,带领余众,追赶毕再遇去了。 毕再遇所料不差,蒲察元都见契丹人如此逃法,早已起了疑心。按说金兵一路猛追之下,纵然追不上契丹人后队,也该有个把契丹人掉队才是。可是契丹兵马队形整齐,越逃越快,显然是早有预谋。蒲察元都心中不安,奔到完颜襄车前,抱拳道:“丞相,契丹人奔逃甚速,无一人掉队,甚是可疑。依卑职之见,咱们不如分出五千精骑追击之,主力于后相随,待机而动。”完颜襄心下也觉疑惑,正沉吟未答,忽听前军大声欢呼。抬目望时,却是百余名契丹骑兵落在了主队后面,越奔越慢,距金兵前锋已只有十余丈远近。 金兵追了几个时辰,早已经万般不耐,一见有人掉队,更不待主将下令,齐声高呼,纵马猛扑过去。那百余名契丹骑兵就如同狂狼怒涛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霎眼间便被重重围上的金兵所吞没,更无一人能逃得性命。毕再遇远远望见,心中酸楚不已,咬紧了牙关,带领余下兵马继续往北狂奔。金兵见了鲜血,胸中杀气大盛,更加紧追不舍。完颜襄也满心高兴,扬矛大呼道:“小子们,立功就在眼前,上啊!”麾动全军,翻翻滚滚地追了上去。 契丹人又逃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前面人喊马嘶,一队军马迎面赶来。毕再遇心中惊异,凝目看时,只见最先一人白衣白马,长发飘飘,却是耶律丹引着千余骑兵赶来接应。 自那晚与萧雎吵了一场后,耶律丹一直羞于再见毕再遇之面,然而心中相思之情不但没有稍减,反而与日俱增。跟着耶律楚到了龙驹河后,再也忍耐不得,便去寻找毕再遇,哪知便寻不见,一问之下,方知毕再遇领兵诱敌去了。耶律丹心中大骇,忙去求哥哥发兵前去接应。耶律楚正忙着和斜出商议伏兵破敌事宜,暗中虽也在替毕再遇担心,却又怕破坏了伏击计划,自不肯答应。耶律丹苦苦哀求,耶律楚只是不理。耶律丹心下气苦,心道:“你既不肯答应,我便自己带兵前去,死也要跟毕大哥死在一起。”心中主意已定,径自引了一千骑兵,往南奔去。待到耶律楚发觉之时,耶律丹早引众去得远了。耶律楚又惊又怒,又是担心,只急得连连跳脚,却也无计可施。 耶律丹率领手下与毕再遇合兵一处,再向南望时,旌旗如云,枪矛如雨,烟尘里无数金兵执械杀来。耶律丹见了这等声势,亦暗自惧怕,回首叫道:“毕大哥,我哥哥和鞑靼兵马已经在龙驹河之南设好了伏击圈,咱们这便过去。”毕再遇不答,反而怒道:“谁叫你来的?”耶律丹闻言一呆,心道:“人家好意赶来救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来呵斥人家!”心中一阵酸楚,止不住便要流下泪来。毕再遇哪里还顾得着安慰于她,两军会合时的一阵骚乱,金兵已乘机将距离拉近了不少,喊杀声中,无数羽箭破空射来,队尾的数十名契丹兵中箭落马,堕地而死。 毕再遇暗暗咒骂,一边催促众兵快走,一边挂好长刀,擎出弓来,回箭射去。忽听旁边耶律丹一声惊呼,低眉看时,却是她的坐骑连中两箭,打了个趔趄,险些将她颠下马来。毕再遇忙收弓归背,策马抢上前去,左臂探出,将耶律丹提过马来,轻轻放落鞍前,并伸臂环住,以防她落马。耳中只听得身后嗖嗖风响,也不回头,右手向后一绰,早捉了一枝羽箭在手。毕再遇将羽箭随手掷去,附耳对耶律丹道:“你没事罢?”耶律丹本来还在伤心不已,但见他飞骑来救,又在千百军中抱住自己不放,却是既羞且喜,心中哀怨早已云散烟消。轻声道:“我没事。”转头间见周围契丹兵都在盯着自己看,虽在逃命之中,仍是羞得满面通红,连忙道:“你快放开我!”毕再遇斥道:“不要多说!逃命要紧,你乖乖坐着别动!”依旧策马狂奔。耶律丹虽遭斥责,胸中却感到甜丝丝的,自有一番欣喜在心头,比之刚才被斥责时的感觉简直是判若云泥了。回头张了张毕再遇的面庞,有心伸手摸一下他的面颊,却又不敢,当下轻轻偎依在毕再遇宽阔的胸前,心中暗道:“只要你这样子抱着我,别说几万金兵来追,便是前面有刀山阻路,火海断途,我也毫不放在心上!” 耶律丹正自心神荡漾,忽听毕再遇惊呼道:“不好!”耶律丹回过神来,惊道:“怎么了?”毕再遇不答,将缰绳交在她手里,道:“你快抓好缰绳,坐稳了。”言毕一个跟头倒翻下去,落在地上。耶律丹大惊失色,叫道:“你干什么?”毕再遇直如不闻,发足往后奔去。耶律丹转头一望,见是一个契丹骑兵大腿上着了一箭,跌下马来,但左脚还缠在马镫里,给战马拖在地上曳行。毕再遇奔到跟前,伸手扣住了那马颈中缰绳。那战马虽然在急奔之下,却也挡不住毕再遇千斤神力,长嘶一声,人立起来,脚步登时停了。毕再遇一把抓住那契丹骑兵背心,腾身跃上了马背。蔑古真远远望见,喝采道:“好兄弟,真有你的!”但毕再遇这么一耽搁,立时远远落在了契丹众兵的后面。金兵鼓噪而前,先头兵马离着毕再遇已只有数十丈远近,早有数人拈弓搭箭,对着毕再遇背心射去。毕再遇拔出腰间长剑,回身格开,但胯下马载了两人,奔行渐慢,离金兵大阵越来越近。 第二十四章:龙驹之围5 眼见情郎涉险,耶律丹惊的面色煞白,浑身一颤,险些自马上摔将下来。睍莼璩伤好容易稳住了心神,拨转马头,便要赶去相助。队尾的几十名契丹人见毕再遇为救自己同伴而遇险,心下感激,顾不得金兵大军在后,也都回过马去,要赶去救援。蔑古真纵马斜斜赶来,拦在了众人马前,伸手扣住了耶律丹坐骑的缰绳,道:“不用回去救他了,金兵已经落入咱们的伏击圈了!”耶律丹转首一看,果然,刚才一阵急奔之下,不知不觉间竟已赶到了龙驹河之畔。盛夏时节,雨多水深,河水奔涌,将契丹兵马阻在了龙驹河南岸。东面烟尘起处,一队鞑靼骑兵沿着河岸如飞奔来,却是蔑古真的族众赶来接应了。 完颜襄遥遥见到契丹逃兵为河水所阻,心中大喜,大声叫道:“他们逃上了绝路,小子们,上啊!”正要麾动全军压上,忽听正东方数十支号角同时吹响,角声未歇,西方和南方也都有号角响起。只不过眨眼之间,四周旌旗遍布,大草原上烟尘四起,一队队鞑靼骑兵奔驰来去,有如一片片乌云自天而落,将金兵围在当中。正南方杀声呼啸,兵刃交接声,士卒垂死的哀号声不断传来,显然落在队尾的金兵已经和鞑靼人交上了手。 事发悴然,完颜襄毕竟久经风浪,虽然甚感吃惊,却不慌乱,指挥手下将大车赶上了一个土丘。四面望时,但见东,西,南三方黑衣如潮,弯刀似草,到处都是鞑靼骑兵的身影,声势极为浩大。远处尘头飞扬,犹有一队队鞑靼骑兵不绝而来,正不知有多少敌军。这一下惊得完颜襄面色如土,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瘫倒在车里,一时作声不得。 纥石烈广宁和蒲察元都并骑奔上土丘,也顾不上下马行礼,于马上抱拳道:“丞相大人,咱们中了鞑靼大军的埋伏,请快下令突围罢!”完颜襄呼了几口长气,脸上方渐渐缓过颜色,道:“纥石烈广宁,你带一万人向东冲;蒲察元都,你带一万人向西冲;我带领中军往南。趁着鞑靼人布阵未周,这便往外突击,待杀出重围之后,再设法会合。”蒲察元都和纥石烈广宁尚未动身,正北方喊杀之声大起,却是毕再遇见鞑靼大军已至,带了手下契丹骑兵,返身冲杀。 鞑靼大军由各部落混成,表面上统归于斜出调遣,实际上还是听命于各族族长。这时见契丹人率先发难,也不等候大汗下令,都控马舞刀,大呼着杀将过去。斜出无奈,只得下令全军出击。耶律楚早在担心毕再遇和耶律丹的安危,听得斜出下令,抽出腰刀,一声大喝,带领手下兵将向北方杀去,想冲过去与毕再遇他们会合。鞑靼骑兵却是横冲直撞,乱砍乱杀。完颜襄突围的命令尚未传到,鞑靼人和契丹人已经杀将了过来,金军布阵未周,一时大乱。草原上血肉横飞,杀声震动天地。 毕再遇乘着金兵忙于布阵之时逃得性命,放了那契丹人下地,自耶律丹手中接过长刀,高叫道:“金兵现已大乱,正是进军的良机,兄弟们,咱们杀!”挥舞长刀,率先跃马出阵。契丹众兵被金兵杀伤了许多同伴,心中或悲或怒,正想杀敌报仇,个个都红了双眼,紧紧跟随毕再遇,直扑金阵。 金兵正在慌乱之时,更无人能挡得住毕再遇那一口长刀,给毕再遇连杀数十人,透入阵去。契丹骑兵见周围援军大集,个个舍生忘死,拼了命的厮杀,不到两千的契丹骑兵便如同一把尖锥,深深地楔入了金军阵中,将金兵的防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但杀到后来,四面八方全是金兵,每前进一步,便须有数十人倒毙马下。战马踏在死人和马尸上,颠簸不平,四下里金兵重重叠叠,人头涌动,刀枪乱舞,一片杀声,已无暇分辨谁是金人,谁是自家兄弟。毕再遇见再也冲突不入,正要麾兵向外冲杀,斜刺里耶律楚领兵赶到,两下合兵一处,复返身杀入了金阵。 毕再遇率先领军猛扑,正好打乱了完颜襄的部署。耶律楚,蔑古真及鞑靼各部先后杀来,第一线金兵尚未来得及重整阵形,便纷纷死于刀枪之下。纥石烈广宁和蒲察元都竭力收拢部众,想要组织反/攻,但金兵在连日的追击中已经丧尽了锐气,几万人马又挤做一团,全无队形可言,人人但求自保,哪里还能够反/攻?不过顿饭工夫,便有近万人命丧龙驹河畔。 蒲察元都见事态危急,纵马抢上土丘,从掌旗官手中夺过帅旗,连连挥动,大呼道:“完颜丞相在此,大伙向我靠拢。”这一着果然有效,不多时便在旗下聚集了近万之众。蒲察元都分出部分兵马保护完颜襄,自己率了数千骑兵,一面继续收拢金兵,一面向南冲杀,以图突出重围。金兵有了主将,精神为之一振,都挺刃随在蒲察元都之后。但鞑靼骑兵锋头正盛,重重叠叠地压将上来,与金兵胶着在一团,刀枪乱劈乱刺,半步也不肯后退。蒲察元都连冲数次,直累得气喘吁吁,却终究难以杀将出去,只得又引军退回土丘。这一往一返,虽未能杀出重围,却又有两万来人聚于丘下,初时一片混乱的局面已有改观。 蒲察元都下了马.一交坐倒在地,揩去了面上血污,喘息片刻,方对完颜襄道:“丞相,鞑靼人兵锋正盛,看来今日是杀不出去了。不如结车为营,明日再做打算。”完颜襄向来自负足智多谋,这时却也想不来什么妙策,只好点头。唤过了两员偏将,道:“将稽重车辆全部放倒,结为营寨,再将咱们的将士全部召回来,鞑靼蛮子如再来冲击,只管放箭。”那两员偏将得令,骑马飞奔而去。 不多时,数百辆满载粮草军械的稽重大车全被推倒,围着土丘结成了一个简易营寨,完颜襄所乘的中军大车也被金兵推了去放倒,以补缺口。更有金兵吹响号角,召唤余众回营。时纥石烈广宁已死于乱军之中,只有兀烈及几员偏将还在领着金兵在外厮杀,听得号角声响,忙收兵往营中退却。然鞑靼人,契丹兵和金兵全都搅做一团,金兵稍一后退,立时便有大批鞑靼骑兵和契丹兵马乘势涌上,竟然是进退不得。完颜襄在土丘上看得分明,大声喝道:“弓箭手准备,放箭。”蒲察元都大吃一惊,忙道:“丞相大人,射不得,咱们的人和敌军混在一起,如果放箭,岂不连咱们自己人也射死了?”完颜襄面色阴沉,冷冷地道:“不过也能射杀敌人,不是么?”蒲察元都看着完颜襄脸色,张口半晌,只是说不出话来。完颜襄不再理他,将手一摆,喝道:“放箭!” 金人弓箭手原有一万来人,一两千人死于鞑靼骑兵的铁蹄践踏之下,余下的仍有七八千之众。听得完颜襄下令,一声梆响,数千支羽箭划过天空,直往正在厮杀的人群中落去,两军中登时倒了一片。兀烈看羽箭竟是从自家本阵中射来,甚是惊骇,大叫道:“是谁?是谁下令放箭?”话音刚落,第二轮羽箭又破空而至,〝扑,扑,扑〞三声,头胸腹连中三箭,身形晃得一晃,一声不响地倒下了马去。三轮羽箭射过,金兵虽也死伤不少,毕竟中箭的大多还是鞑靼人和契丹人。斜出见金兵竟然丝毫不顾自家人的死活,只是放箭,忙传令收兵后退,残存的金兵得隙,返身逃回营去。 蔑古真见金兵退回,却不肯收兵,领着手下族兵向金营突击。金兵躲在大车之后,只是向外放箭。蔑古真连冲三次,难以杀入金营,自家兄弟反被射死了数百人。蔑古真气得拍刀大骂,正要再次领兵冲突,远处毕再遇纵马赶来,遥遥呼道:“蔑古真大哥,强攻不利,咱们还是收兵吧。”蔑古真恨恨地道:“俺正杀得痛快,金狗子却不打了,真他娘的扫兴!”毕再遇笑道:“你往四周看看,咱们这一仗杀的金兵还少么?金军有六万之众,难以将之一鼓尽歼,还是来日再战吧。”蔑古真收兵退回,放眼四下一望,但见金营和鞑靼军阵之间尸骸遍布,层层叠叠,断矛残刃,撒满草原。大战过后,四野一片寂静,唯闻风声飒飒,但北风虽劲,却也吹不去草原上浓重的血腥。 这一仗鞑靼和契丹联军共歼灭金军三万多人,自家却只损失了七八千兵马,直杀得金兵人人心惊,个个胆寒,缩在营中再也不敢出来。许多鞑靼骑兵用长矛挑了金人兜帽盔甲,在金营外来往奔驰,指着金营大声叫骂,耀武扬威。金营内却偃旗息鼓,静悄悄地无一人出声。 天色渐暗,斜出看金兵再不敢出战,便传下令去,命鞑靼各部围着金营就地立下营寨,以防金兵乘隙突围。 第二十五章:完颜妙计1 次日清晨,斜出令蔑古真率领本部人马再往金营挑战。睍莼璩伤蔑古真带了数千骑兵来到金营外,戟指叫骂,金兵都缩在营内,既不现身,也不回骂。蔑古真足足叫骂了一个多时辰,盛夏时节,草原上日光强烈,直晒得他头昏脑胀,眼冒金星,金兵却坚不肯出战。蔑古真无奈,悻悻地收兵回营,向斜出禀报。 斜出听金兵不肯出营,既感得意,又是好笑,笑骂道:“金狗子吓破了胆啦,躲在老鼠洞里只是不肯出来,咱们怎么办?再去捅老鼠洞么?”耶律楚也笑道:“金兵既不肯出老鼠洞,咱们便守在洞外,他们洞里的粮食吃完了,瞧他们这几万人马都吃些什么,总不会像羊儿一样吃草吧。”蔑古真鼓掌大笑,道:“对,对,金狗子还有三四万人,咱们的勇士已经集合了八万多,牢牢地围住他们,等到金兵饿得半死不活时,咱们再带人杀过去,看金狗子们怎么抵挡?”其余鞑靼和契丹头领也都鼓掌欢笑,称赞耶律楚此计甚妙。 耶律楚见众人齐声赞同,精神为之一振,起身道:“完颜襄老奸巨滑,定然不会孤军深入,后面应该另有接应军马。大汗,我想让毕兄弟带些人马往南巡视,看金兵是否确有援军到来,你看可行否?”斜出点头道:“好,便这么办。”毕再遇所想与耶律楚不谋而合,耶律楚的提议却是正中下怀,起身抱拳道:“事不宜迟,在下这便带人前去。”蔑古真刚刚坐下休息得片刻,闻言又跳起身来,道:“我也带人和毕兄弟一起去。”斜出见他也不请示自己便自行决定,心中不满,瞥了蔑古真一眼,道:“咱们的人还得留下围困金兵,你分去了人手,万一金兵乘机突围,咱们不就那个前功尽弃了么?”蔑古真想也不想,随口道:“我只带一小半人,留下一万人帮你困敌好了。”说罢也不行礼,径自携着毕再遇出了大帐。斜出见他竟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胸中怒气渐增,恨恨地盯着蔑古真的背影,暗暗咒骂不已。 蔑古真的族兵原有一万八千余众,昨日一场大战,两千余族众战死沙场。他留下一万多人助斜出围困金兵,只挑出了五千精骑,连同毕再遇的一千契丹骑兵,出了大营,往南巡视。 走不多时,毕再遇顾蔑古真道:“蔑古真大哥,兄弟心里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蔑古真道:“你有话就说罢,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毕再遇微微一笑,道:“我要说的是你们部族之间的事,兄弟终究还是外人,原本插不得嘴。不过……”蔑古真听他说得仍不着边际,胸中焦燥起来,急道:“你们汉人就这一点不好,有什么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就是了,还兜什么圈子?当真叫人急煞!”毕再遇这才道:“大哥,兄弟瞧着你和斜出大汗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好,是么?”蔑古真啐了一口,道:“原来是这事。斜出那厮见人家族众不多,便欺负人家,强抢人家牛马;见俺的族兵众多,却又怕的要死,只怕我去夺他的盟长位子。这在你们汉人中怎么说?怕善欺恶?对吧?我蔑古真就是瞧不起他这一点。”毕再遇笑着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是恃强凌弱,欺善怕恶才对。”蔑古真也笑着摇头道:“你们汉人说起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咱们鞑靼人都是粗鲁汉子,学不会你们那般说话。” 两人笑了一会,毕再遇又道:“斜出虽然不好,可总还是你们鞑靼联盟的盟长,你表面上还得要对他恭敬一些才是。免得将来其他部族都效法于你,不听斜出指挥,那鞑靼联盟不就形同虚设了么?”蔑古真愣愣地想了一阵,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我还是瞧不起他。以前我就劝他不要听从金狗子的指挥,他偏偏不听,结果不但每年都要给金人那狗皇帝送牛,送马,送毛皮,金狗子一旦有仗要打,咱们鞑靼人还得出兵帮忙。打完仗就只分给咱们一些会发光的布料子,一撕就破,又不挡风,有个屁用!”毕再遇听他将绸缎说成〝会发光的布料子〞,险些笑出声来,忙强行忍住。蔑古真看他听得认真,愈发说的兴起,又道:“两年前,完颜襄带兵去打蒙古人,叫咱们鞑靼汉子也跟着出兵帮忙。一场仗下来,收获了许多牛羊奴隶,还有金银财宝。完颜襄那厮看了眼红,就派人来讨要,斜出召集了众头领商量到底给还是不给。咱们得到的财物虽多,却都是弟兄们拿命去换来的,众头领当然不同意啦,斜出就把完颜襄派来的使者赶了回去。不料,完颜襄那混蛋竟乘夜派兵偷袭咱们鞑靼营寨,不但把牛马财物抢去了一大半,还杀了咱们不少兄弟。这下可把咱们鞑靼汉子全给惹恼了,大家决定攻打完颜襄,报这个仇,但是斜出见金兵人数众多,心中害怕,就下令退兵。从那时起,咱们鞑靼人和金狗子就结下了仇恨。斜出如果听我的,哪里还会有这许多鸟事?这等蠢材,还想让我什么事都听他的,做梦去罢!” 毕再遇沉吟片刻,道:“话虽如此,斜出毕竟还是你们的盟长,如果你们都不听斜出指挥,金兵一旦兴师来袭,鞑靼各族各自为战,互不救援,单你一族能打赢众多金兵么?”蔑古真抚首道:“还不至于那样吧,万一金兵再来,鞑靼人自会联合到一起。”毕再遇道:“就算能联合起来,但是谁来领导族众?各族族长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主意,能齐心协力作战么?”蔑古真挠了挠头,沉思不语。毕再遇又续道:“鞑靼骑兵骁勇善战,各族如能真正联起手来,足以横行天下,又何必去怕金狗子?”蔑古真终于点头道:“毕兄弟,没想到你不但能打仗,想起事来也是这么有头脑。好罢,我就瞧在你面子上,凡事让着斜出三分好了。”毕再遇听他竟是这般理解自家意思,不禁啼笑皆非。但不论蔑古真怎么想,他如能听命于斜出,于巩固鞑靼联盟还是大有助益的,便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两人带兵走了大半日,不见南路有金兵踪迹,毕再遇便传令就地扎营歇息,次日再往南搜寻。 完颜襄被契丹与鞑靼联军围在龙驹河畔,手下兵将已不足四万,大败之下,斗志全消,人人没精打采,士气极为低落。完颜襄抱着脑袋坐在帐内,心里却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惊、怒、恐、忧样样俱全,唯独没有半分欢喜,只悔不该深入到这大草原上来。现下鞑靼铁骑四面云集,将金营围得铁桶也似,金兵粮草大都由后面的稽重队携带,营中军粮勉强能维持得十来天,如十天以后还未能突出重围,便只有杀战马果腹。但马肉也终究有吃尽的一天,况且没了战马,以步对骑,如何能抵挡得住鞑靼铁骑的冲击?唯有尽快设法突围才是上策。 第二十五章:完颜妙计2 完颜襄想了半日,却只想出了派人求援这一条计策。睍莼璩伤当下伏案写了三封密信,分交与三名心腹小校,嘱他们各带几名从人,乘夜摸出营去,到临潢及泰州求救。至于两州守军有没有能力解救这燃眉之急,却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当晚三更时分,三人饱餐一顿,各带了七八名精壮金兵,悄悄摸出金营,奔南而去。完颜襄于营内暗暗祈祷,希望三人能顺利通过鞑靼人的防线,将书信平安送达。 次日清晨,完颜襄听得营外鞑靼人又在大声叫骂。出帐登高一望,却见数百名鞑靼人用木杆高高地挑了三个死尸,正指着金营不住嘲笑漫骂,地上还横七竖八地摆了数十具金兵尸体。瞧木杆上那三具尸体的身形衣饰,正是自己昨晚派去的三名心腹。完颜襄一见之下,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回到帐中,一交坐倒,再也想不来什么妙计了。 蒲察元都跟着进了大帐,见丞相大人沮丧万般,便出言安慰道:“丞相,胜败乃兵家常事,何须懊恼?当年我朝宗弼元帅神勇无敌,被誉为开国以来第一武将。即便是他,不也在南朝岳飞手下连吃败仗么?”完颜襄叹道:“我不是懊恼胜败输赢,我们粮草不多,派出去求援的人又被鞑靼人截杀,这一来他们有了防备,再想派人出去求援已无可能。而且耶律楚对我大金国怀有灭国之恨,不将我们置于死地,他是决计不会罢休的。嘿嘿,看来我等是难以生出这大草原了!”蒲察元都见丞相大人已然绝望,心中亦一片凄凉,呆了半晌,方勉强笑道:“咱们还有将近四万将士,乘夜杀将出去,也不是没有成算。”完颜襄摇头道:“不行,不行,鞑靼骑兵云集于此,看来已是倾巢而出的模样,兵力远比我们为多。我们又不熟悉地形,一旦再次落入鞑靼人的包围,必将全军尽墨,不能冒这个险。” 蒲察元都大感不满,心道:“咱们没有援军,再不设法突围,难道便在这里等死不成?”思虑再三,话到嘴边却改口道:“当年汉人皇帝刘邦亲自领兵攻打匈奴,却被数十万匈奴骑兵在白登山困了七天七夜,最后不也想法突出围去了么。咱们兵力与敌军相差并不算太多,一定能想出办法来。”完颜襄听了这一句话,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忙道:“你不要说话。”蒲察元都一怔,当即收口。完颜襄沉思有顷,忽然站起身来,在帐中走来走去,长声大笑道:“当年汉高祖用了陈平之计,才得脱白登之围,我怎么把这个典故忘了!哈哈,我们突围有望了!”蒲察元都读书不多,不明白刘邦用了陈平的什么计策,更不明白丞相大人何故发笑,陪着干笑了一会,心中却道:“上次你也是这般笑法,最终招来了这等大败,希望这次不要和上次一样才好。” 完颜襄笑了数声,转身将随军的几名幕僚统统唤进了帐来,从中挑出一名最为能言擅道的人,却是汉员,名叫吴端。嘱他携带重金,往鞑靼营寨求和。蒲察元都大为不解,问道:“丞相,鞑靼和契丹已经结为联盟,未必便会许和;而且咱们打了败仗才去求和,不见诚意,鞑靼蛮子会相信吗?”完颜襄笑道:“这个无妨,鞑靼和契丹已经打了一二百年的仗,其间的仇恨说忘便能忘了?还有,鞑靼联盟长斜出乃贪财重利之辈,我以重金许之,大利当前,他能会不动心?再说,我也不要求斜出对契丹人反戈相向,只要他能静坐观斗,单凭耶律楚一支孤军,又能奈得我何?”说罢又忍不住放声大笑。蒲察元都暗叹道:“丞相大人打仗不行,玩起阴谋来却是无人能及!”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完颜襄道:“你以为此计如何?”蒲察元都愣了一愣,方省悟丞相大人是在问自己话,连忙躬身道:“大人明见万里,属下鲁钝,实是万万不及!” 完颜襄令手下将准备来劳军的饷银全部取出,共计四万余两,用两辆大车装载了,派吴端前往斜出营中求和。 吴端率了一二十个从人,赶着大车,直奔斜出大营而去。那边鞑靼巡骑瞧见金营中有人出来,立即一拥而上,就中途截住,便要厮杀。吴端急忙高叫道:“各位且慢动手!在下奉了完颜丞相之令,前往求见斜出大汗,有要事相商。”鞑靼人虽然粗野好斗,却也明白〝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规矩,当下收了兵刃,押着吴端等一干人,来到了斜出营中。 斜出听手下报说完颜襄派人前来,奇怪之余,却又隐隐感到一丝得意,笑谓左右道:“大丞相派人来啦,瞧他有什么话好说。”周围鞑靼众头领俱点头称是。 吴端哈着腰进了大帐,双膝跪倒在地,叩头有声,口称:“小人吴端,奉大金完颜丞相之命,前来拜见大汗。”斜出看他执礼甚恭,禁不住哈哈大乐,笑道:“完颜襄那厮向来傲慢无礼,却也有来求我的一天。”吴端陪笑道:“大汗英明神武,世上再不做第二人想,完颜丞相亦素来敬仰大汗的风骨。今日派小人前来,便是为了向大汗表示丞相大人的仰慕之意。”斜出笑不数声,忽地变脸喝道:“完颜襄既然这么佩服我,为什么要带兵来攻打我们鞑靼人?”吴端并不吃惊,含笑道:“大汗误会了,完颜丞相只是为了追击契丹叛军,不得已才来到贵地,并非有意冒犯。出兵之前,丞相曾再三叮嘱手下兵将,如遇见了鞑靼好汉,须得好生以礼相待,万不可舞刀弄枪的失了礼数,不料贵部已经和契丹人结为了同盟,这才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斜出冷笑道:“完颜襄既已直到我和耶律楚结为盟友,却又派你来花言巧语,到底有什么诡计?”吴端抱拳道:“大汗明鉴,丞相大人确实无意与鞑靼好汉为敌。昨日刀兵相见,丞相大人后悔莫及,这才备下一些礼物,派小人前来奉与大汗。”斜出一听〝礼物〞二字,双眼为之一亮,不由自主地问道:“什么礼物?拿出来瞧瞧。”吴端左右看看,咧着嘴道:“这个……地方似乎狭小了些,摆放不下,还请大汗稍移玉趾,到帐外看一下为好。” 鞑靼众头领及斜出面面相觑,不知这吴端葫芦里卖了什么药,都随着吴端出了大帐。吴端命从人将车顶覆盖的布幔揭开,两辆大车上,累累堆放的尽是白银,白花花的纹银映着日光,照的人人面上生辉。在场的鞑靼头领都打了半辈子的仗,却谁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人人两眼发直,早瞧的呆了。 第二十五章:完颜妙计3 吴端看丞相大人的白银战术收效甚巨,心下得意,回头微笑道:“些许微物,不成敬意,还望大汗赏脸收下。睍莼璩伤”斜出心神不属,只是盯着满车的白银不放,口中哼哼啊啊,也不知说些甚么。吴端上前一步,又道:“完颜丞相的一番美意,希望大汗能有所体谅。如大汗能高抬贵手,放丞相大人回京,日后完颜丞相定当准备十倍于此的金银,再拜于大汗足下。”斜出本已心动神摇,听了这一句话,却如梦中惊醒一般,连连摇头道:“那怎么成?咱们已经和耶律楚订下了盟约,怎可中途反悔?”吴端呵呵笑道:“大汗,请恕小的直言,当年贵族联盟长磨古斯大汗的被杀之恨,大汗您难道已经忘却了么?古时有荆轲要离者,皆为一介匹夫,却也能为国奋起,杀庆忌,刺秦王,以大汗之神勇无敌,以鞑靼勇士之骁勇善战,便能将这等奇耻大辱弃于脑后而不顾么?”他想斜出乃是鞑靼人,不熟悉汉人典故,便随口将荆轲要离举了出来,至于恰当与否,却也计较不了那许多了。 斜出瞪了吴端一眼,怒道:“你这是在挖苦我么?”吴端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小人只是在为大汗鸣不平而已。”斜出满含不屑地道:“你他娘的是汉人还是女真人?”吴端面孔一红,支支吾吾地道:“小的原是宋人,但近来常沐大金皇恩教化,说是金人也那个……那个也不为过。”吴端喝道:“放屁!我问你是汉人还是女真人?”吴端低了头道:“小的……小的是汉人。”斜出冷哼一声,破口骂道:“你小子也知道自己是汉人,那为什么不帮着大宋去打金兵?反而来帮着完颜襄说话?真他娘的不要脸!要不是瞧在这许多银子的份上,早一刀活劈了你!” 吴端满以为方才的一番话定能打动斜出,却不知斜出自与耶律楚结盟以来,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重提鞑靼和契丹之间的宿仇。见斜出大发雷霆之怒,吴端一时惊的满头冷汗,忙俯身道:“小的……不,不,完颜丞相不是让大汗反过来打契丹人,只是希望大汗能网开一面,放丞相……放小的们一条活路,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斜出看吴端浑身乱颤,已吓得魂不附体,却又感好笑,笑骂道:“滚你妈的蛋罢,回去告诉完颜襄,就说我斜出还要再好生想上一想,过几天才能给他答复。”吴端得了这一声,再也不敢多嘴,领着那十多个从人,连滚带爬地出了鞑靼大营,没命价地往金营狂奔而去。 金营派人前往鞑靼营寨,早有契丹巡哨报知了耶律楚。耶律楚得报,不敢怠慢,忙带了萧雎等一干手下,快马赶去求见斜出。 众人赶到斜出大营,吴端等人早已离去,两大车白银也早已被斜出派人藏的严严实实。耶律楚进大帐见了斜出,躬身道:“大汗,听说金营派了使者过来,现下人呢?”斜出道:“早就把他赶回去了。”耶律楚又道:“金使前来,都说了些甚么?”斜出咳嗽一声,道:“这个……也没说什么要紧事,只是完颜襄自知不是咱们的对手,想就此休战,不再打了。”耶律楚追问道:“别的还说了什么?”斜出淡淡道:“别的他还没来及说些什么,我就把他赶回去了。”耶律楚看斜出目光闪烁,知他有所隐瞒,可又不好再三追问,只得道:“完颜襄那老贼甚是奸猾,一旦脱困,如后必定会派兵再来侵犯,望大汗不要中了他的奸计。”斜出皱眉道:“这点小伎俩他还骗不了我斜出。”说着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这两天真把我累的够呛,我得去躺一会,时候也不早了,耶律将军也回营去吧,小心不要让金兵突围去了。”耶律楚呆了片刻,无话可讲,只好抱拳辞出。 萧雎见耶律楚出来,上前问道:“大哥,斜出都跟你说了什么?”耶律楚摇头不答,只是道:“走吧。”待到众人出了斜出大营,耶律楚才气愤愤地道:“看来斜出那厮已经中了完颜襄那老贼的计策,咱们可需得千万小心。”萧雎闻言大骇,道:“鞑靼人若反过来对付咱们,岂不糟糕!”此言一出,其余从人皆面上变色。契丹兵马原有六千多人,上次战中死伤近千,毕再遇又带走了一千精骑,除掉耶律楚的贴身卫队外,目前契丹营中只有四千余经验不足的新兵。给四万金兵和鞑靼人的八万大军夹在中间,万一两者同时发难,那当真是上天无路,遁地无门了。 耶律楚紧皱眉头,只顾打马狂奔,待赶到契丹营外,方勒定缰绳道:“我看斜出还不至于反过来帮着金兵,但是他既然不肯据实相告,其中定有隐情。咱们的人只毕兄弟和那个叫蔑古真的鞑靼首领有些交情,如果让毕兄弟去询问蔑古真,说不定便可得知完颜襄到底在玩弄什么诡计。唉!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提议让毕兄弟出兵索敌。”说着右拳在左手掌心中重重一砸,意甚懊恼。萧雎道:“我这就出发,去追毕兄弟回来。”耶律楚沉吟道:“好罢,但不要多带人手,免得被斜出的手下看到后起了疑心。”萧雎点点头,进营挑了十多个精装契丹汉子,带足干粮,别过耶律楚,纵马往南而去。 毕再遇与蔑古真率军歇了一晚,次日再往南搜寻,却与完颜襄用来押运稽重的一万后队碰了个正着。双方一场大战,金兵人数虽多,但大都是步卒,与鞑靼契丹联军的骑兵交锋,不见其利,况且毕再遇和蔑古真皆勇武过人,手下兵马又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壮之士,金兵如何能敌?勉强斗了小半个时辰便已支持不住,将稽重马车尽弃于脑后,往南鼠窜而去。毕再遇与蔑古真领兵追了十多里,这才收兵回转。这一仗击溃了完颜襄的后队兵马,又将金兵的粮草稽重全部缴获,契丹及鞑靼军兵无不欢天喜地。 蔑古真传令就地扎营,毕再遇心中挂念龙驹河战况,便道:“蔑古真大哥,龙驹河战况胶着未下,兄弟有些不放心,趁着天色尚早,咱们还是回兵吧。”蔑古真却不以为意,大手一摆,道:“有什么不放心的?金狗子的援兵已被咱们打败,主力部队又被咱们团团围住,还怕他们会飞上天去不成?再说跟着咱们的弟兄们几天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天又打了个大胜仗,正该休息一晚,好生庆贺一番才是。”毕再遇转头一望,见周围士卒面上满是渴望之意,便不再坚持,笑着点头道:“好罢。” 当晚,营地内燃起了熊熊篝火,鞑靼和契丹兵卒从金兵的稽重车辆里取出装载的白酒熏肉等物,围着火堆开怀大嚼,尽情畅饮。毕再遇无心饮酒,陪着蔑古真喝了几碗,便寻个借口起身离开,独自一个走到营外,默默地往南眺望。 第二十五章:完颜妙计4 正自呆呆而立,忽听身后有人一声轻笑,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毕大哥,咱们打了胜仗,大家都在饮酒庆祝,你这么爱喝酒,该当和大家痛饮一番才是,独自站在这里做甚么?”毕再遇一听声音,便知是耶律丹所发,不觉又惊又喜,回过身来,果见耶律丹俏生生地立在面前。睍莼璩伤只是她一身契丹士兵的装束,看上去却有些不伦不类。毕再遇皱起眉头,本想数落她几句,但看她笑靥如花,楚楚动人,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耶律丹笑微微地道:“你出兵之前我就混在众兵中间了,怎么样?没想到吧?”耶律丹虽然换过了普通士兵的装束,但她皮肤柔腻白嫩,腰肢纤细,胸前双峰高song,仍一眼便可看出是个女子。毕再遇盯着耶律丹瞧了片刻,心头忽然一动,想起了辛小娥那次变装戏弄自己之事,嘴角不由得浮出了一丝笑意,胸中柔情渐生。 耶律丹给他瞧的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红着面颊道:“毕大哥,想什么呢?”毕再遇张了张口,本想说先前辛小娥换了男装欺骗自己之事,但思之再三,终觉说出来会大煞风景,便转而道:“没,没什么。只是你不告而别,便不怕耶律将军担心么?”耶律丹仰望夜空,叹了口气,道:“哥哥担心我自然是免不了的,自从爹爹妈妈过世后,哥哥便没少替我担心过。”毕再遇道:“令尊令堂辞世已久了么?”耶律丹黯然道:“在我十一岁那年,爹爹和妈妈就因病故去了,是哥哥把我养大的。”毕再遇想起母亲毕夫人,心中恻然不已,道:“原来你跟我一样,也是自小便没了父母。”耶律丹抬起眼皮,轻轻道:“伯父伯母也是病故的么?”毕再遇微微摇头,停了片刻,方低声道:“我刚出世没多久,爹爹便已去世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耶律丹侧过头来,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了毕再遇左掌,缓缓道:“毕大哥,没想到你的身世这么可怜!” 毕再遇自从下得衡山以来,除了在辛弃疾、陈亮、陆游、辛小娥几人外,从未对旁人吐露过自家身世,就连两位结义兄长也不知他是朝廷钦犯毕进之子。此刻身在异国他乡,身边一个亲人也无,眼前这位姑娘又是如此温柔可人,心中不自觉地便对她生出了丝丝依恋,竟然将自己的身世对她尽情倾诉。耶律丹侧耳倾听,一言不发,待到毕再遇讲完,已是中夜时分,露珠早将两人的外衫浸的透了,两人犹未觉察。 耶律丹目光柔柔地看着毕再遇,见他面上微带痛楚之色,知他想起了这许多往事,胸中难过。她毕竟还是涉世不深的少女,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当下又伸出左掌,将毕再遇的右手也握住了,默然不语。默立良久,耶律丹轻声道:“毕大哥,秦桧那厮奸憝卖/国,的是该杀,可惜他早早死了,倒是便宜了他;不过那朱熹既是谋害伯母的元凶,你何不一刀把他杀了?以慰伯母的在天之灵。”毕再遇摇头道:“我不能杀他,家母虽然因他而死,可也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他罪不至死。”耶律丹叹道:“可惜你还背负着钦犯之子的罪名,不能到官府去告发他。”毕再遇黯然点头。耶律丹侧头想了片刻,忽道:“毕大哥,大宋朝廷也太过昏庸。毕伯伯敢于行刺国/贼,这样的英雄行径,他们却指为谋逆,以至于你怀了这样的深仇却无处可述。这样的朝廷,你还替他们效什么力?不如别回去了,就在这大草原上纵马奔驰,放牧牛羊,快快乐乐地不好么?”说着说着,脸儿已不自觉地红了半边。 毕再遇并未领会耶律丹的言下之意,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将手掌自耶律丹的小手中抽回,道:“你不明白的。”停了一停,又道:“家父的遗愿不是要我替他报仇,而是希望我继承岳元帅遗志,驱逐金狗,还我河山。先师的十年督导,辛大人的平生夙愿,俱是为此。再遇虽不敢自诩为英雄,却也要学一学岳元帅,先师张宪公及辛大人他们的风范。”耶律丹低下头去,轻声道:“我明白了,你要以他们为榜样,也要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语音低涩,微微带了一丝酸楚。毕再遇仰望夜空中点点繁星,胸中竟莫名地激动起来,慨然道:“我从襄阳入金,辗转千里至此,所过之处,动辄见金兵对汉人百姓任意欺压,说江北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实是毫不为过。再遇生为宋人,怎能对此视如不见?如岳元帅那般‘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正是我辈本分!”耶律丹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毕再遇,目光中虽含了几分哀怨,却也混合了钦佩和倾慕。毕再遇始终不解她的心意,耶律丹自感伤心,但见毕再遇傲然而立,气度凛然,却又不自禁地更增爱慕之情。 第二日清早,毕再遇和蔑古真拔营北返。耶律丹昨晚和毕再遇谈了半晚,但当着数千军兵之面公然和毕再遇呆在一起,却仍感羞涩,依旧着了普通士兵装束,混在契丹众兵当中。 队伍走了不过数里,遥遥见正北方一人打马狂奔而来。待到奔的近了,毕再遇凝目一看,正是萧雎单身到来。 却是萧雎生怕途中错过了毕再遇的队伍,便与那几名手下分头向南搜寻。远远望见了自家旗号,心中一喜,在马臀上又着力加了一鞭,快马赶去。离着毕再遇等还有半箭之地,那马一声悲鸣,扑地倒了,四蹄乱弹,再也挣扎不起。原来萧雎心急之下,顾不得节省马力,一日一夜狂奔下来,竟把座下良马也累倒了。 萧雎忽然在草丛中消失不见,毕再遇吃了一惊,忙纵马赶来。低眉看时,萧雎左腿被压在了马身下,一时挣不开来。毕再遇跳下马背,帮着萧雎脱出身来,问道:“萧兄,你这么火急的赶来,莫非出了什么事?”萧雎仰面躺在草地上,喘息片刻,方将情况简略向毕再遇讲了一遍,末了道:“耶律大哥看情形不对,才会命我快马赶来,召你回去。蔑古真性格爽直,和你又比较投缘,让他回去打探,便可知完颜襄到底想施什么诡计。”这时蔑古真已经赶到,却只听着了后半段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便插口道:“什么诡计?完颜襄那厮逃了?”毕再遇摇头道:“蔑古真大哥,龙驹河战况有变,斜出大汗极可能已经中了完颜襄的慢军之计。咱们快点赶回去,若给完颜襄脱出围去,那可糟了!”蔑古真闻言,不由变了颜色,回头大呼道:“兄弟们,快赶上来!”又扭头问毕再遇道:“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毕再遇道:“详细情况萧大哥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完颜襄派了使者到斜出大汗营中,之后耶律将军前去询问,斜出大汗却不肯告以实情,其中必有缘故。”待手下兵马奔近,毕再遇牵过一匹战马,给萧雎骑乘。萧雎已累得头昏眼花,勉强打起精神,跨上了战马。 毕再遇看萧雎在马上东倒西歪,显然疲惫万分,便策马与萧雎并骑,伸臂扶住,道:“萧兄,连着赶路实在太勉强了些,不如咱们先歇一会罢。”萧雎摇头道:“不,不用,我没事。”看看蔑古真离他们较远,便压低声音道:“毕兄弟,我担心的并不是完颜襄突围而去,而是担心斜出会反过来帮着金兵打咱们。”毕再遇愕然道:“不至于罢。”二人对答之言虽轻,却仍给蔑古真听在了耳中。蔑古真回过马头,瞪起了双眼,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当我们鞑靼汉子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么?咱们既然发过誓言,结为了同盟,就已经把契丹人当成了自家兄弟,哪有背叛自家兄弟的道理?”毕再遇忙笑道:“蔑古真大哥误会了,萧大哥只是担心斜出大汗中了完颜襄的诡计而已,并没有指责鞑靼汉子背弃同盟。”蔑古真并不答话,哼了一声,又瞪了萧雎一眼,自纵马奔到队首去了。毕再遇伸了伸舌头,笑谓萧雎道:“蔑古真大哥是直性子人,最受不得旁人冤屈,看来你的一句无心之言,却把他给得罪了。”萧雎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第二十六章:异兵突起1 毕再遇和蔑古真领着手下兵将往北急赶,直走到第三日上午,离着龙驹河却还有半日之途。睍莼璩伤连着两天急速行军,兵卒均感疲惫,队伍也略显凌乱。蔑古真见众兵面带疲色,转首顾毕再遇道:“毕兄弟,连着两天走下来,兄弟们都吃不消啦,现在离龙驹河只剩下了大半天脚程,不如就地休息一阵,吃些干粮,下午再骑马赶回去就是了。”毕再遇揩了揩满脸汗水,点头称是。萧雎却心急若渴,恨不得一步便跨到耶律楚身边,闻言急道:“只剩下半日路程,兄弟们加把劲就是了。万一完颜襄已突围而出,咱们再赶回去不就为时已晚了么?”蔑古真摆手道:“不好,不好,咱们赶路太急,兄弟们都挺不住了,就算碰上了金兵也打不赢。”萧雎连赶了数日,委实也难以支持,听他说的有理,便也点头同意。蔑古真传下令去,全军就地歇息。 毕再遇吃过干粮,却不休息,在士卒间转了一遭,拽着一个契丹士兵回到了蔑古真和萧雎身旁。笑谓萧雎道:“萧大哥,你看看这是谁。”萧雎以为那人不过是个普通兵卒,随口道:“我怎么知道?”那人也不说话,甩脱毕再遇手臂,回身便走。萧雎心下奇怪,向那人背影瞧了一眼,不由〝啊哟〞一声,跳了起来。几步抢到那人身边,连声道:“丹妹,丹妹,怎地是你!我一时没瞧出来,真是糊涂了。”耶律丹给毕再遇在千百军中寻了出来,心中原甚欢喜,却没想到毕再遇是拽了自己去见萧雎。此时看避不过,便板着脸儿立了,不言不语,心头却一阵凄苦,心道:“在毕大哥眼里,我毕竟还是一个外人,哪里能跟辛家小姐相提并论!”转头望了毕再遇一眼,目中大有幽怨之意。 毕再遇本含笑而视,见耶律丹玉容惨淡,似含了无限酸楚,胸中为之大震,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她双眼。蔑古真不知就里,傻愣愣地瞧了一会,忽地高声笑道:“毕兄弟,你这个戏法变得漂亮啊!竟然从一大堆男人中变了一个小美人出来!”毕再遇勉强笑了一笑,扯起蔑古真,道:“蔑古真大哥,咱们去那边歇着去,让他们单独呆上一会。”蔑古真哈哈大笑,道:“对,对,咱们不能在这碍事,走,走。”两人并肩走开。 自那晚和耶律丹拌嘴后,萧雎心中早已万分懊悔,一心想寻个机会向她道歉,耶律丹却一直避而不见,萧雎也无可奈何。这时见了耶律丹之面,不禁满心欢喜,竟然连耶律丹为何在毕再遇军中出现这个大问题都没想到。绕着耶律丹不住打转,打躬作揖,忙个不了。耶律丹初时甚感厌烦,但转首见远近兵卒都笑嘻嘻地盯着自己不放,众目睽睽之下,不免又大感羞涩。两人拌嘴已经过去多日,再者她又素性不喜记恨旁人,心中愤怨之情早已消散,便低了头顿足道:“够啦,没瞧见大家都在看么?”萧雎见她终肯开口,心下大乐,大声道:“是。”方才直起身来。四周兵丁哄然大笑,萧雎这才发觉,面上一红,叫道:“有什么好笑的?一边去,走开,走开!”挥手将众兵赶开。 毕再遇和蔑古真远远地走到队首,席地坐了。蔑古真取下腰间随身携带的酒囊,举囊就口,骨嘟嘟不住狂吞。一口气少说也饮了一二斤酒,这才抹了下嘴,权且一歇。随手将酒囊递于毕再遇,道:"“毕兄弟,你也喝。”毕再遇接过酒囊,呷了一口,又递还蔑古真,却不说话。 鞑靼人的马乳酒酒性极烈,入口如刀,如在平时饮来,他早已大声叫好,但此刻他脑海里全是耶律丹那满含幽怨的眼神,一颗心也空荡荡地没个着落处,竟然饮而不知其味。心中翻来覆去地只是道:“我这是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变得女儿情长起来?耶律姑娘固然美貌动人,可我又怎能因此而弃了与辛妹的白首之约?”毕再遇与辛小娥相识虽较耶律丹为先,但两人厮守时日甚短,反不及与耶律丹在一起的时候多。且耶律丹清丽出众,又温柔可人,不知不觉中便会令人对她生出亲近之意,毕再遇自不例外。 他心有所思,面上自然也有所流露。蔑古真在一旁瞧着,见他忽喜忽愁,忽笑忽忧,似痴似颠,一时摸不着头脑,当下抓住毕再遇手臂一阵急摇,道:“毕兄弟,你中邪了么?”毕再遇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连忙道:“不,不,我没事。”蔑古真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眼,道:“没事才怪!我看你魂都没了,多半是中了邪了!不过你放心,回营后我叫咱们的大巫师给你去去邪气,那时便没事了。”毕再遇哭笑不得,只是摇手道:“不必了,我真的没事,驱邪什么的万万使不得!”蔑古真不答,俯身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缓缓撒在毕再遇头上,口中念念有词。毕再遇大为窘迫,却也知道蔑古真乃是一番好意,只得忍着笑受了。 一把土撒完,蔑古真又弯腰在地上抓了一把,正要往毕再遇身上撒去,忽地双眉一皱,转头往北望去,脸上神气颇为古怪。毕再遇还道是他们族中另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仪式之类,坐了也不敢乱动。过了半晌,仍不见蔑古真有何举动,忍不住问道:“蔑古真大哥,还没好么?”蔑古真摆了摆手,复向北一指,道:“听。”毕再遇不知所以,凝神倾听良久,只闻得风吹草动,沙沙有声,却听不到半点异响。正要再问,蔑古真已俯身趴在地上,半边脸颊紧贴地面,不言不动。过不多久,面上神色渐转凝重,忽尔一跃而起,放声大叫道:“金狗子跟咱们的人干上啦,咱们快快赶去!”鞑靼众兵早已经吃饱喝足,听得头领发话,都快步奔到自家坐骑旁边,提刃上马,等待头领下令开拔。 毕再遇听得双方开战,登时精神大振,挺身跳起,问道:“真的?不会听错吧?”蔑古真道:“决计错不了!几万人在草原上打斗,那声音能传到一百里外去。”毕再遇回头招呼萧雎道:“耶律将军他们已经和金兵打上了,咱们也赶快出发。”萧雎闻言,忙喝令契丹众兵上马,又回头对耶律丹道:“丹妹,待会跟在毕兄弟和我身后,千万不可走散了。”耶律丹本来心神恍惚,听闻金兵已经动手,只得强自打起精神,翻身上了马背。 萧雎纵马奔到毕再遇身边,道:“毕兄弟,咱们这便动身。”毕再遇点头称是。正欲跨上马背,蔑古真却伸手拦住,道:“慢着。”毕再遇愕然道:“什么事?”蔑古真不答,仍将掌中那把泥土尽数撒在毕再遇身上,这才抽刀在手,仰天大呼道:“出发,咱们去杀金狗子!” 第二十六章:异兵突起2 吴端回报完颜襄,述说斜出大发雷霆之状,并说鞑靼并无就此收兵许和之意。睍莼璩伤完颜襄呆呆地坐着倾听,不置一词,待吴端诉说完毕,仍是一言不发。蒲察元都按耐不住,道:“丞相大人,鞑靼蛮子战又不战,和又不和,到底居心何在?”完颜襄冷笑道:“斜出贪财好货,见了这数万两白银,岂有不动心之理?只是他还拿不准我们是不是真心求和,这才故意推诿,藉以观望而已。”蒲察元都是个将才,政略上虽然一窍不通,行军布阵,斗智斗勇,却还有一套见地。当下长声笑道:“这个好说,咱们只派少许兵马去突袭契丹营寨,瞧鞑靼人是否发兵帮助契丹。斜出如果发兵,便无许和之意;如果不出兵,却还有几分指望。大人以为如何?”完颜襄深以为然,点头道:“好吧,过两天你带上五千人马去冲击耶律楚大营,鞑靼人如果出兵,便立即退回。”蒲察元都道:“丞相,兵贵神速,今日出兵岂不更好?”完颜襄摇了摇头,道:“不成,我们需得等鞑靼人尽数知悉我们有求和之心后才好行事。”蒲察元都这才明白,忙躬身道:“丞相所见甚是,属下佩服的紧!”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天中午,耶律楚与手下兵将正在用饭,忽听金营中鼓角声声,鼓声里,蒲察元都引了千余骑兵及四千步卒一涌而出,径奔契丹营寨杀来。本来完颜襄所领的军兵除了负责稽重的一万金兵之外,余者全是骑兵,但几天前一战血战,战马死伤极多,已不敷使用,不得已才编了数队步卒。值勤的哨兵远远望见,急忙吹响号角,以示敌军来袭。 耶律楚登高一望,见来敌不众,也不以为意,顾左右道:“咱们只需放箭阻敌,不用出战,待鞑靼援军来到后再开营杀出,两面夹击。”说话间金人骑兵已经奔到营外,契丹弓手登上营垒,轮番开弓猛射。羽箭纷落,不多时金骑便支持不住,丢下了百来具尸体,败退而去。但其后的四千步卒身裹重甲,顶着大盾,又来冲击契丹营寨。四千人排成了数列横队,四千面盾牌便如同数排生了脚的矮墙一般,缓缓向前压来。箭枝飞去,大都落在盾牌之上,只有寥寥十数人中箭倒地,阻不住大队金兵前进。耶律楚见势不妙,急令手下头目引了千余骑兵开营杀出。契丹骑兵挥舞弯刀,呐喊着杀将去,把金兵的盾牌阵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而号角响处,退去的金人骑兵又兜了回来,截住契丹骑兵,迎头厮杀。烟尘四起,杀声震地,在营外斗成了一团。 双方斗了约小半个时辰,契丹骑兵终于抵不过金兵势众,渐有支持不住之势。此时耶律楚全军也不过四千余人,又负有坚守阵地之责,不敢冒然全线出击。契丹军马较少,只把守了西南一角,斜出又在契丹营地的后方另立一营,以防止金兵从此突围。但这边已斗了多时,鞑靼军营中仍不闻半分动静。眼看契丹骑兵人数渐稀,耶律楚急得连连顿足,破口骂道:“他妈的!斜出那厮把咱们全给卖了!”百般无奈,只得召集手下全部兵卒,开营接战。 蒲察元都负有丞相之令,不敢恋战,见契丹兵马空营而出,鞑靼人却全无出兵之意,试探的目的已经达成,当即下令收兵。耶律楚见金人退去,亦急忙收拢部众,喝令不可追击。两边刚刚罢斗,忽听正西方一声清亮的号角遥遥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号角,却近了许多。号角一声接一声响起,过不多时,已传至数里之外。耶律楚又惊又喜,忖道:“难道斜出是故意不发兵相助,却另行派兵去攻打金军大营?不过听号角声当是在鞑靼营地西方,却是何故?”当下止住回营众兵,暂作观望。那边蒲察元都也是惊异不定,暗道:“难道丞相大人所料全然错了?斜出那厮竟乘我出兵时来攻打我军大营?”再不敢停留,带了手下急往本营奔回。 蒲察元都奔到营外,周围并无动静,转首西望时,但见黄沙滚滚,遮天而至,正不知来了多少军马。再过片刻,正西方的鞑靼营寨中杀声四起,显然已经和奔来的军马交上了手。蒲察元都惊喜交加,自语道:“难道是援军到了?不过我军被困于此才区区数日,便是有援军也不会这么快啊!”顾左右道:“去瞧瞧怎么回事。”三名金兵打马狂奔而去。 约盅茶时分,三人又急奔而回,遥遥呼道:“将军,是咱们的援军到啦!”蒲察元都问道:“快说,看到了什么?”一名金兵满脸欣喜地道:“是蒙古人,有好几千……不,有好几万人。蒙古人和鞑靼蛮子干上了!”蒲察元都闻言大喜,抚额道:“我怎么把这一节给忘了,蒙古和鞑靼素有深仇,定然是他们知道了咱们在和鞑靼蛮子交战,特地赶来助阵的。哈哈,丞相大人有福,丞相大人有福!”伸手在旁边一名金兵肩上重重一击,笑道:“快,快去禀报完颜丞相,就说蒙古人来援。” 赶来帮助金兵的确实是蒙古铁骑。那日毕再遇和萧雎碰到的那黄须蒙人名叫博尔术,乃是蒙古乞颜部可汗铁木真麾下大将。当日博尔术是奉了铁木真之命,前去探察鞑靼人的动向,不想无意中却得到了金军将要和鞑靼人交战的消息,当即快马返回禀报了铁木真。 且不说铁木真之祖俺巴孩被鞑靼擒获后献金处死之仇,铁木真生父也速该便是被鞑靼人用毒酒所毒杀。也速该死时,铁木真年纪尚幼,无力统领部众,周围各部又乘机侵伐,以至部丁零散,几至覆灭。铁木真不得不认克烈部可汗脱斡邻为义父,蔽其翼下,才得以保全自身。后铁木真年齿渐长,勇猛善战,又足智多谋,依靠手下仅有的一点兵力先后击败了周围的一些部落,失散的族众才渐次归附。声势复壮之后,常欲攻打鞑靼,以报父祖之仇,但鞑靼联盟实力强大,单铁木真一部远非其敌,是以一直隐忍未发。听了博尔术之言,铁木真自是大喜过望,认为这是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便连夜派人通知了义父脱斡邻,求其出兵为助。脱斡邻之祖马尔忽思也是被鞑靼擒住后献于金廷处死,亦常谋思报复,自然毫无异议。当下两族合而为一,尽发族中少壮,往东进发。 第二十六章:异兵突起3 铁木真唯恐出兵之事为鞑靼得知,传令大军所过之处,将沿途所见的牧民尽数捉去,暂押于军中,不令其走漏半点风声。睍莼璩伤是以蒙古大军一直走到龙驹河东数十里处,鞑靼契丹联军仍是一无所知。此时突然现身杀来,便如神兵天降一般,毫无半分征兆。鞑靼人全力防卫金军,设置的棚栏尖桩等物都对正了金营,余者并无遮拦,因此蒙古骑兵毫无阻碍地便冲进了鞑靼军营。鞑靼各族措手不及,仓促接战,却是难以抵挡蒙人锋锐。待到斜出得报,传令组织反/攻之时,西方的几个营寨已被攻破,不少鞑靼人命丧蒙军铁蹄之下。 完颜襄听得蒙古骑兵来援,犹不敢信,急步奔出帐外。登高眺望时,正西方烟尘张天,蒙古骑兵与鞑靼人正杀的难分难解。完颜襄大喜之余,不禁手舞足蹈,连声叫道:“快,快,快!乘此良机,我们也赶快突围!快,快!”蒲察元都见丞相大人欢喜之下,已有些语无伦次,便躬身道:“是,但咱们向西还是向南,还请丞相示下。”完颜襄愣了一愣,方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兴奋过度,咳嗽一声,整整衣冠,道:“正东是斜出大营,兵马众多,戒备森严,不能攻击;西边蒙古人和鞑靼人交战正酣,由他们去打便是;我们向南杀,主攻契丹军营,从那里突围。”蒲察元都躬身领命。数万金兵听说援军到来,个个精神百倍,齐声鼓噪,刀枪并举,直奔契丹营寨杀去。 毕再遇和蔑古真领兵赶到之时,铁木真所部已将防守西方的鞑靼军马击溃,乘势又来冲击耶律楚的营寨。耶律楚本来就顶不住金兵的攻击,又怎能挡得住蒙古铁骑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几千人马给夹在数万大军当中,只不多时,便已死伤过半。耶律楚眼看形势危急,忙下令后撤。但契丹骑兵不过一千多人,余下的都是步卒,骑马的或可逃得性命,步行的却难以脱身,尽为蒙古骑兵追上杀死。追随在耶律楚左右的,只不过余了四五百人。 蒙古兵卒身着皮甲,清一色的手执弯刀,背负弓箭,远用箭射,近则刀砍,奔行如风。数万蒙军分作两队,分别由铁木真和脱斡邻率领。便如同两条用弯刀组成的钢铁洪流,势不可挡。鞑靼联盟兵力上虽较蒙古人为多,但不能有效统一指挥的弊病却暴露无疑。斜出按兵不动,只顾指令其他各族上前攻击;各族族长见大汗犹不肯上前,谁肯甘心卖命?只有少数与蒙古人仇恨甚深的部族舍命向前,恶斗不休。刀枪相格,羽箭飞鸣,喊杀声此起彼伏,战马激起的烟尘悬在空中久久不散,形势一片混乱。 毕再遇瞧在眼里,甚是惊骇,失声道:“哪里来了这许多骑兵?”蔑古真凝目片刻,咬牙切齿地道:“他/妈/的!是蒙古人,咱们鞑靼人的仇敌来了!”毕再遇不知鞑靼和蒙古辗转仇杀之事,但危急时刻,也无暇询问,手搭凉棚,往战阵中张去。遥见耶律楚带了数百人正往南奔逃,其后一队蒙古骑兵犹挺刃紧追不舍,忙回首高叫道:“萧大哥,耶律将军涉险,咱们快去接应。”萧雎心中惶急,大吼一声,带领手下契丹兵众径往耶律楚等人奔去。蔑古真马刀一举,麾动全军,也跟着冲出。 耶律楚远远看到萧雎等人赶来相助,心下一喜。举刀呼道:“兄弟们,援兵到了,咱们也不能光顾着逃命,回去再冲杀一阵。”周围的契丹骑兵自起事之初便已跟随在他身边,已久历沙场,虽在败逃之际,士气却丝毫未减,都回过马头,跟了耶律楚,迎着追兵杀去。身后萧雎,毕再遇及蔑古真等陆续杀到,与追来的蒙古骑兵战成了一团。 蒙军主力及金军都转去攻击鞑靼大营,追赶耶律楚的蒙古人不过是一个千人队,虽然悍勇善战,但契丹人护主心切,再加上有蔑古真的四千骑兵相助,终究难以抵挡。斗了顿饭光景,便有半数死于马下。蒙古人天性凶顽,宁折不弯,眼看不敌,却无一人离阵奔逃,个个红了双眼,大呼酣战。.毕再遇护着耶律楚远远退开,瞧这些蒙古人如此骁勇,心惊之余,却也激发了胸中的猛气,紧了紧手中长刀,拍马便往战阵中杀去。长刀挥舞,连斩数名蒙古骑兵于刀下。 蒙军主阵见这边战况吃紧,早有一队军马奔来接应,为首大将正是那黄须蒙人博尔术。博尔术率军杀到,遏住了鞑靼契丹联军的反扑势头。正激斗间,迎面正撞上了萧雎和毕再遇。萧雎一见博尔术之面,登时怒火烧胸,戟指骂道:“原来是你这厮引了军马前来偷袭!没想到蒙古汉子竟也成了金人的走狗,这般卑鄙无耻!呸!”博尔术面上微微一红,旋即恢复常态,大喝道:“鞑靼是蒙古的仇敌,你们契丹人跟鞑靼结盟,也是俺们的仇敌!跟仇敌作战,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得,哪里卑鄙了?”萧雎更不答话,纵马挥刀,便往博尔术迎头砍去。博尔术向来被誉为乞颜部第一好汉,自是毫不把他放在心上,当即舞刀来迎。两人刀来刀往,堪堪斗了十多了会合,萧雎终是逊了一筹,渐渐不支,被博尔术瞅准破绽,一刀抹在肋下。萧雎大叫一声,险些自马上一头栽将下来。 毕再遇见萧雎中刀,心下大急,一声大喝,长刀绕身一旋,将与他缠斗的三个蒙古骑兵尽数斩下马来,旋即回马去救萧雎。马未到,手中长刀已经挟着一股疾风向博尔术迎头劈下。博尔术不知厉害,见他这一刀来的凌厉,举刀便迎。但听得〝当〞的一声大响,手臂剧震,掌中刀差点脱手飞出,半边胸口亦随之酸痛不已。博尔术心下骇然,勒马退开数步,向毕再遇瞥了一眼,暗道:“原来是他,没想到这南蛮子竟然如此了得!”毕再遇双目紧盯着博尔术,大声道:“萧大哥,伤的要紧吗?”萧雎忍着伤口疼痛,哼道:“没事。”毕再遇道:“你先退下,我来替你报仇。”也不等萧雎回话,长刀一紧,径往博尔术颈侧削去。博尔术手臂酸痛未消,哪里还敢硬接,侧身让过,正要还他一刀,忽觉腰旁风响,低眉一看,却是毕再遇一刀走空,刀柄又乘势转过,砸向他腰间。博尔术招架不及,左手紧紧抓住缰绳,一个蹬里藏身,钻在了马腹之下。毕再遇两招无功,眼前忽地没了敌人的影子,亦自惊骇。正要勒马退开,忽觉金刃披风,扎向自己小腹,原来是博尔术复自马腹下钻出,挺刀来袭。毕再遇心中冷笑,长刀自空中压将下来。两刃相交,一声大响,博尔术虎口鲜血长流,手中刀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斜斜插在地上,已成了一柄曲尺模样。眼看毕再遇又已举起刀来,这一刀斩下,说不定连人带马都会被斩为两片。性命关头,博尔术再也顾不得有失蒙古好汉的尊严,大叫一声,拨马便逃。 第二十六章:异兵突起4 毕再遇见他要逃,哪里肯舍,大喝道:“哪里走?再吃我一刀!”纵马紧紧赶上。睍莼璩伤正要挥刀砍落,忽听一声大喝,同时一道疾风,挟着一声锐响,向自己颈侧飞来,显然是有人飞箭来袭。是时战场上杀声盈耳,战马嘶鸣,却仍盖不住那一声箭响,足见那一箭来得凌厉无匹。 毕再遇回过刀势,正要挺刀去格,却见箭影闪动,那箭已到了面前。看这一箭来得如此之快,毕再遇暗暗吃惊,左手一抬,将来箭稳稳攥在掌中。箭枝甫一入手,便觉有异,举掌一看,那羽箭的箭头已被人拗去,便是射在身上也不会致命。毕再遇心下惊异,顾不得再理会博尔术,抬目四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放了这一箭。博尔术得隙,急忙纵马远远逃开。 毕再遇犹在四下搜寻那发箭之人,忽听有人用女真话叫道:“你是在找我吗?我就在这里。”毕再遇遁声望去,只见一名相貌英武的蒙古青年,骑了一匹黑马,手执长弓,弓上搭了一箭,正对着自己胸口。这青年名叫豁儿斤只,新归附于铁木真不久,因为他箭术超群,蒙人便尊称他为哲别(神箭之意)。他瞧见毕再遇数合间便斗败博尔术,忙飞马来救,却又不愿就此将毕再遇射死,故而拗去了箭尖,以示绝无偷袭之意。 毕再遇虽恼恨蒙古人坏了他的全部计划,但见这青年光明磊落,却也不由得暗生敬佩。当下提声喝道:“你是谁?”哲别看毕再遇仓促间竟能空手接箭,亦深感敬佩。大声道:“我是蒙古人哲别。我看你不像是鞑靼人,你叫什么名字?是南朝人吗?”毕再遇朗声答道:“宋人毕再遇。”哲别愣了一愣,道:“你是宋人,为何要替鞑靼蛮子卖命?不如降了咱们铁木真汗,大汗见了你这般身手,一定会提拔你做个百夫长。”毕再遇怒道:“毕某岂是投降之人?再说胜败未定,你这劝降的话说的未免太早了些吧。”哲别哈哈一笑,道:“你往左右看看,咱们蒙古人已经赢定了!”毕再遇回首一望,不由大吃一惊。正东方斜出的大旗正在缓缓退却,蒙军与金兵正随后追击,显然胜败已分。不远处另有几个蒙古千人队斜斜奔来,眼看便要将蔑古真和耶律楚的人马团团围在当中。适才他只顾着追杀博尔术,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了主阵,竟未觉察到战况变化。 看看战况吃紧,毕再遇心下焦灼,再也无心与哲别纠缠,勒定缰绳,回马欲走。哲别大喝道:“是好汉的就不要走,再接我一箭!”言毕〝飘〞地又是一箭射来。毕再遇正待闪开,忽觉手中一轻,勒马的缰绳已被来箭一射两断。这一喝一射,却又激发了毕再遇胸中怒气,当下不再退回,反而大喝一声,迎上前去。哲别大拇指一竖,赞道:“好!”话音刚落,已飘飘飘连发三箭,箭箭都射向毕再遇面门。箭至中途,忽而分成上中下三路,分射毕再遇面门、胸口、及座下战马。毕再遇不意哲别的箭技竟如此出神入化,不由一惊。但他临危不乱,长刀回转,在身前急斩而下,三枝箭登时化做六段,跌落草中。 哲别第一箭及第二箭出手时都留了余地,并无伤人之意,此刻三箭连射,却是他的平生绝技。陆射猛虎,空射苍鹰,的是百发百中,想不到竟然被毕再遇举手投足间轻易破去,亦大感惊奇。当下抖擞精神,使出多年练就的连珠箭来,前箭甫发,后箭又已接踵而至,首尾相顾,箭箭相连。射到后来,几十根羽箭几乎在空中联成了一条直线,箭箭直奔毕再遇。毕再遇从未见过这等连珠神射,再也来不及挡架,左闪右躲,一时闹了个手忙脚乱。模样虽然狼狈,毕竟还是将箭枝尽数避过。哲别叹服之余,亦大起争胜之心,于是用尽平生气力不住猛射,一心要将毕再遇射下马来。但又是几十根羽箭射过,仍是无一中的。哲别复伸手入囊去摸箭枝,不料一摸之下,却摸了个空,不禁大惊。他每次上阵之时,除了随身携带六囊羽箭之外,另有两名奴隶背箭跟随,以便不时之需。这次他远离大阵,孤身来战毕再遇,却把此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此刻箭枝用尽,自家人又离了老远,一时呆呆怔住。有心就此退回,却又不甘,便俯下身去,想在草地上寻些箭枝来用。 毕再遇虽不曾中箭,却也被哲别的连珠快箭射了个汗流浃背。见哲别停弓不发,知他箭枝告罄,正要纵马上前给他一刀,转念一想,却又道:“适才他拗去箭尖,显然是手下留情。我若乘他手中无箭之时上前追杀,岂不堕了我大宋好汉的威名?”当下挂好长刀,挽弓搭箭,高叫道:“方才你射了我几百枝箭,现下我也还你一箭,叫你也见识见识我大宋男儿的手段。”〝控〞地一声,飞箭离弦,直奔哲别右肩射去。 哲别在地上并未寻着箭枝,看看毕再遇挽弓来射,却是正中下怀。看准了羽箭来路,侧身让过,伸手便去捉箭杆。不料来箭也是奇快无比,甫一入目,偢忽便过,一伸手只捉住了箭尾。而且箭枝刚一入手,便觉手臂剧震,竟然拿捏不住,忙又脱手放开。那箭挟着一声低鸣,摇头摆尾,不知飞往何处去了。提掌看时,掌心已给箭枝擦的皮破血流。哲别心下骇然,暗道:“还好我没有托大正面去接,不然还不给这一箭射个对穿去!”再抬目看毕再遇时,却见他跃马挺刀,又杀入战阵中去了。 毕再遇翻身奔回阵中,杀开了一条血路,护着耶律楚等人向南突围。然而走不多远,完颜襄的大队金兵又四面八方的杀将过来,拦住了去路。毕再遇接连冲突数次,终难透出重围,自家兵马反而越战越少。耶律楚和蔑古真见四周金兵重重叠叠的围裹上来,实在难以冲出,只得引着残存兵马退到了一个土丘之上,暂且少歇。金兵接踵而至,将四面团团围定。 耶律楚抬目四下一望,目之所及,尽是金人和蒙古骑兵,远处追击斜出的蒙军也已返回,将土丘围得水泄不通。他手下兵马再加上蔑古真的鞑靼兵卒也不过两三千人,实在挡不得金蒙大军的轻轻一击。耶律楚木然良久,不觉一声长叹,泪下如雨。毕再遇心中亦一片悲凉,见状叹道:“耶律将军,都是在下思虑不周,没能料到蒙古兵竟会乘机来袭,以至于全军落入了如此境地,实是愧对将军信任!”萧雎受了刀伤,正坐在一旁喘息,闻言忙抢着说道:“这怪不得毕兄弟,都是我一时大意,把军情泄露给了蒙古人,才会有今日之败,请大哥重重责罚!”耶律楚向两人看了一眼,又叹道:“事已至此,追察过失已经于事无补。再者斜出鼠首两端,不令部下戮力作战,以至一溃至厮,却也怪不得你们。”一旁蔑古真听了这话,却满不是滋味,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提刀上马,孤身向土丘下冲去。鞑靼众兵一见大哗,也都随着蔑古真杀下了土丘。前面明明有数万敌军布满荒野,却无一人畏缩不前。 第二十六章:异兵突起5 毕再遇大吃一惊,忙挺身跳起,大叫道:“蔑古真大哥,快快回来!”但蔑古真充耳不闻,跃马舞刀,直杀入金阵中去了。睍莼璩伤残存的一千余名鞑靼骑兵也都紧随其后,奋勇冲杀。金兵淬不及防,又没有鞑靼兵众拼死一战的决心,竟被蔑古真冲退了数十丈距离。丘上耶律楚见了大喜,抽刀大呼道:“良机不可错失,咱们也一起杀出去!”语音未尽,毕再遇一马当先,已经冲下丘去了。 金兵虽暂被杀退,其兵力毕竟远远高出蔑古真所部,再加上蒙古骑兵也源源不绝地奔来作战,不多时战况便又逆转。毕再遇见势不利,舍命杀到蔑古真身边,大声道:“蔑古真大哥,这般硬拼不是办法,快退回去罢!”蔑古真回过头来,满头满脸尽是鲜血,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却有一股血水涌将出来。毕再遇大惊失色,忙抢上扶住,连声道:“蔑古真大哥,蔑古真大哥!”蔑古真伸手拽住毕再遇胸前衣襟,嘶声道:“咱们鞑靼汉子,不是……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毕再遇低眉看时,才发现蔑古真胸腹间连中了十余枪,伤及肺腑,已是回天乏术了。他与蔑古真相识时日虽短,但彼此肝胆两照,已同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见他命在顷刻,不免胸中一阵酸痛。颤声道:“是,是,鞑靼男儿全部都是英雄好汉!绝对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蔑古真咧嘴一笑,松开了毕再遇衣襟,将头一低,就此坐在马背上死去。 毕再遇悲愤莫名,有心上前舍命一战,却又明白如此蛮干实是于事无补,便伸手扶住蔑古真尸身,右手舞刀护体,缓缓向后退去,同时不住高叫道:“大伙退回去!退回去!”耶律楚和萧雎亦明白再战下去只有尽数战死沙场,率了手下复退至丘顶。然而蔑古真手下的那班鞑靼人却个个死战不退,到得后来,大都没于乱军之中,只余下二三十人,俱满身是伤,兀自挺刀恶斗不休。 蒙古人粗野好斗,素来敬佩不畏生死的勇士,看鞑靼人死的壮烈,不觉心生敬意,渐次收刀,将余下的这二三十名鞑靼人团团围住,不再上前砍杀。完颜襄手下的金兵却不依不饶,还要一拥而上,将鞑靼人斩尽杀绝,却都给蒙古骑兵挡住,不得近前。完颜襄得蒙古人之助放能脱出重围,这个帐不能不卖,便约束众兵后退,不可与蒙古人生事。 金兵退去,蒙古众兵中有一骑越众而出。马上骑者三十多岁年纪,赤面浓髯,一双眼睛威棱四射,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带有一种统领万军,君临天下的气度。他绕着那几十个鞑靼人转了一圈,忽而手指东方,大声说了一句什么,正东方的蒙古骑兵策马让开了一条通道,显然是要放这些鞑靼人逃生。鞑靼人面面相对,却无一人纵马逃走,其中一人跳下马来,对着丘顶蔑古真的尸体拜了一拜,忽横刀往颈中一勒,扑地而死。其余鞑靼人纷纷下马,默不作声地拜过蔑古真的尸身,先后举刀自刎,竟无一人宁愿逃生。蒙古众兵默默地看着,也无一人出声,唯闻阵阵长风吹过草原。风声萧萧,似乎也带了说不尽的肃杀与悲凉。 毕再遇在土丘上眼睁睁地瞧着,胸中气血翻涌,既感且佩,禁不住热泪长流。轻轻将蔑古真的尸身放在地上,双膝跪倒,冲死去的鞑靼众兵拜了三拜。那蒙古首领似乎甚感吃惊,呆呆地瞧了一阵,忽挺身下马,回头对周围的蒙古兵喝了一声,复弯腰躬身,向自尽的那数十名鞑靼人行了一礼。数万蒙古兵将也都收兵按甲,低头躬身,放低了旗帜,以示心中敬意。 完颜襄远远地瞧着那蒙军首领指挥众军行礼,心中竟不自禁的生出了一股寒意。唤过蒲察元都,问道:“为首那蒙古人是谁?”蒲察元都张了一眼,回道:“丞相,周围大都是乞颜部部众,那人应该就是乞颜部可汗铁木真。”完颜襄又冲铁木真张了一会,自语道:“蒙古人骁勇善战,这铁木真竟然又懂得用对死者的尊敬来激发手下将士不惜一死的勇气,倒是个人物!先前我只道蒙古人都是些行止粗野,毫没心计的蛮子,看来竟是小觑他们了!蒙古人日渐强盛,不是我大金之福啊,需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自相残杀才好。” 铁木真行完了礼,复跨上战马,吩咐手下将鞑靼人的尸体拖下去好生掩埋。复将博尔术和哲别唤到身边,道:“斗败你们的契丹小子是哪一个?”博尔术手指横刀立在丘顶上的毕再遇,道:“大汗,就是那人。不过他是宋人,不是契丹蛮子。”哲别也道:“我的连珠快箭从来没有失手过,这次却没能伤得了他一根头发,想不到南蛮子里竟也有这么了得的人物!” 铁木真胸蓄大志,有心统一蒙古各部,进而问鼎天下。这些年来,他一面讨伐各族,扩大实力;一面广罗各族英豪,收为己用。手下如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哲别等,都是蒙古人里一等一的好汉。听说毕再遇接连斗败了有蒙古第一好汉之称的博尔术及神箭手哲别,实是非同一般,便一心想将其收为属下。看土丘上毕再遇虽满身血污,神色疲惫,其英伟之姿却丝毫未减,更是由衷的欢喜。当下低头对哲别道:“你不是很佩服他么?那么我就派你去做使者劝他投降。你过去好生跟他说,如果他愿意投降,我就把这些契丹人全部放走,一个不杀。” 哲别躬身应了,翻身上马,将随身的弯刀弓箭等物全部丢在地上,纵马缓缓上了土丘,右臂向前平伸,掌心朝外,以示并无恶意。耶律楚见他单身前来,心中惊异,忙摆手令手下不可乱动,自跨前一步,手按腰刀喝道:“你来干什么?”哲别下了马,双手交叉置于胸前,躬了一躬,不卑不亢地道:“我是奉了铁木真汗的命令,来跟他说些事情。”说着伸手指向毕再遇。 此言一出,耶律楚、耶律丹、萧雎及周围契丹兵卒均感吃惊。毕再遇更觉愕然,道:“什么?”哲别转身面向毕再遇,微笑道:“咱们铁木真汗敬重你是个英雄,希望你能同意做他的部下。如果你愿意,这些契丹人大汗一个也不会加害,还会把他们全部都送回自己的地方。”毕再遇大感意外,向耶律楚等人望了一眼,沉默不语。耶律楚和萧雎亦绝未料到铁木真竟会派人来劝毕再遇投降,面面相觑之余,一时做声不得。 耶律楚回首向手下众兵望了一眼,却见人人面上均露出了一丝希冀,显然是有望生还,心下欢喜。耶律楚思忖再三,一声长叹,道:“事体重大,毕兄弟,你自己拿主意罢。”他虽万分舍不得毕再遇,但如能逃得性命,日后东山再起尚有指望,总比在蒙古人手下丢了性命要好,是以又隐隐希望毕再遇能够同意。耶律丹眼望毕再遇,口唇不住轻颤,却说不出话来。只萧雎大声道:“毕兄弟,万万不能答应!” 毕再遇抬头望天,过了许久,方道:“我要好生想上一想,明天才能给你答复。”哲别爽快地点了点头,道:“行。”转身上马,又下土丘去了。 第二十七章:蒙古英豪1 夜色渐渐覆盖大地,满天繁星依次亮起,默默地注视着大战过后的草原。睍莼璩伤千万堆篝火围着土丘向外不住延伸,似已与天上的星光结为一体。若不是风里面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几叫人怀疑这是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草原之夜。 毕再遇独自坐在蔑古真墓旁,望着无边的夜色发呆。耶律楚等人知道他心事重重,都远远地围着火堆坐了,不过来打扰他。自哲别来劝降之后,蒙古人再也没有来攻打过,只是将土丘团团围了,等待毕再遇回话。 完颜襄见蒙军围而不打,心下疑惑,遂假借道谢之名,亲来铁木真和脱斡邻营内询问。铁木真和脱斡邻大排宴席,为丞相大人压惊。席间完颜襄得知铁木真意欲放走耶律楚等人,自是惊怒不已,问道:“铁木真汗,耶律楚是大金要犯,这次好不容易才困住了他,怎能再让他逃了?这样吧,今夜咱们两军换防,明日由我们金军来歼灭契丹余寇。你与脱斡邻汗救援有功,待班师回京之后,本相定当奏明皇上,重重赏赐二位。”脱斡邻闻言大喜,不住称谢。铁木真却面无喜色,心中道:“你们金人没一点屁用,全仗了我们蒙古人给你们解围,现在看契丹兵只剩下了一千来人,却又想来抢功劳,真不知羞!”这些话当然不能出口,便转而道:“我已经承诺只要那个宋人投降,就放走耶律楚,不好再行改口。不过我这边放人,你们那边再派人赶去捉回来不就行了。契丹人不满一千,又能逃到哪里去?”完颜襄暗暗叫苦,道:“这方圆数千里的茫茫草原,千余人马放在其中,便似鱼儿入水一般,却怎生捉得回来?”铁木真笑道:“这个无妨,我会提前派人通知丞相大人契丹兵马的去向,他们绝对逃不掉。”坐在下首的哲别心下不安,有心询问,但又知道按身份自己不该插话,只得强行忍住。 完颜襄仍觉不妥,他与耶律楚大大小小的也打了十数仗,始终未能将其擒获,万一再让他逃了,岂不等于前功尽弃?再三诱劝,铁木真只是不肯改口,只好转向脱斡邻道:“脱斡邻汗,你们率军击破鞑靼大军,救了本相性命,本相自然感激不尽。但如此安排,万一纵走了朝廷要犯,却不甚妥当吧!” 脱斡邻虽与铁木真同为蒙古一族之长,却生的白白胖胖,挺着个大肚子,眯着一对窄眼,全不似铁木真那般雄健剽悍。他听了完颜襄的话,眨眨眼睛,对铁木真道:“完颜丞相的话很有道理,耶律楚是大金要犯,咱们就交给丞相大人处置算了,也省得他再逃走。”铁木真皱着眉头道:“不行啊,义父,我已经答应了那姓毕的小子,只要他肯投降,我就放耶律楚他们一条生路。咱们蒙古汉子说过的话怎么能轻易更改?”脱斡邻也皱起眉头,道:“不就是一个南蛮子么,投不投降又有什么要紧?杀掉他算了。”铁木真反驳道:“义父,这个南蛮子可抵得过一百个蒙古好汉呢!他如果不愿意投降,再杀他也不晚。”脱斡邻劝他不下,双手一摊,对完颜襄道:“咱们蒙古人向来说一是一,从来没有不算数的,现在只好等着看那个南蛮子是不是愿意投降。不过丞相大人尽管放心,如果怕那个耶律楚逃掉,我也派兵帮你捉他。” 铁木真见脱斡邻向完颜襄献媚,心下不满,向他瞥了一眼,忍气不语。完颜襄冷眼旁观,将二人的表情都瞧在眼里,心中却暗暗欢喜,忖道:“如果能挑得这两人相斗,我大金北疆数十年内可保无虞。”登时又将擒获耶律楚之事搁过了一边。呵呵笑道:“蒙古汉子一诺千金,本相佩服!既然脱斡邻汗如此尽心,那本相也就放心了。待本相回京之后,定当面奏皇上,封两位一个大大的官职,以表彰此次从战之功。”铁木真对金朝的官职并不感兴趣,只淡淡一笑,拱手为谢;脱斡邻却满脸堆欢,作揖打躬,忙个不了。 饮至三更时分,众人方尽欢而散。完颜襄自带了蒲察元都等金将回营,铁木真和脱斡邻起身相送。脱斡邻瞧着完颜襄及手下随从业已去远,也自回帐歇了。铁木真立在营门旁,望着土丘上的篝火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回首顾哲别道:“你看那姓毕的小子会投降么?” 哲别正呆呆地想着心思,忽听大汗发问,忙躬身道:“我看他一定会投降的。”铁木真微觉奇怪,含笑问道:“怎么?你肯定他会投降?”哲别道:“那毕再遇先是为了救一个契丹人的性命而与博尔术交手。我为了救博尔术,便用无头箭射了他一箭。后来他明明有机会杀我,却没有动手,只朝我肩上回射了一箭,之后又赶回去帮着契丹人作战。从他的举止看来,他应该是一个讲义气、顾朋友的好汉子。大汗既然许诺放了契丹人,他为了让那些契丹人有机会逃命,一定会来投降大汗的。”铁木真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我怕他未必会真心投降呢。”哲别不解,问道:“为什么?”铁木真轻轻一笑,道:“他是宋人,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大草原上来?又为什么要帮着契丹人去打金兵?这些事你想过么?” 哲别愣愣地想了一会,一时不明白铁木真言下之意,看他举步要走,忙又道:“大汗,我还有点事想问你。”铁木真回头道:“什么事?”哲别犹豫片刻,开口道:“大汗,若毕再遇愿意投降,咱们放了那些契丹人后,你当真还要帮着那金人丞相把他们再抓回来吗?”铁木真愕了一愕,旋即呵呵笑道:“那倒不会,我只不过是骗骗完颜襄那厮罢了。”哲别这才放心,暗自松了口气,亦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铁木真大步回到哲别面前,故意沉了脸喝道:“你在想些什么?当我铁木真是个食言而什么肥的小人么?”哲别心下惶恐,忙低头道:“小人不敢这么想,我只是……只是……”铁木真伸手在哲别肩上重重一拍,大笑道:“只是怕丢了咱们蒙古好汉的面子,是不是?”哲别红着脸点了点头。铁木真笑着摇摇头,道:“你上阵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论起动心思来却还差了老远。不过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那耶律楚脱身。”说罢转身大步离去。哲别瞧着铁木真的背影,目光中满是尊敬之色。 三更已过,土丘上篝火渐熄。众契丹兵东一堆西一堆的依在一起呼呼大睡,反正丘下有数万蒙古大军团团围着,自家人却不满一千,挡无可挡,避无可避,也就不必在费心去守什么夜了。耶律楚和萧雎也都已沉沉入睡,只耶律丹一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容易挨到中夜,周围众人都已睡熟,便悄没声地起身,走到毕再遇身边。轻声道:“毕大哥。”毕再遇抬头看了看她,却又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第二十七章:蒙古英豪2 耶律丹在离着毕再遇三四步远的地方坐了,轻声道:“毕大哥,明天你打算……?”说到这里,又觉得难以启齿,便低下头去,发出了一声轻叹。睍莼璩伤二人默然许久,毕再遇缓缓道:“我真没用!给耶律将军带来了这么大一个败仗!如今还要低声下气的去投降蒙古人才能救得大家性命,将来若有望南归,却又有何面目去见辛大人?”耶律丹望了他一会,开口道:“毕大哥,你又何须自怨自哀?若不是有你在,咱们能连打几场胜仗么?如果不是蒙古人突然杀来,完颜襄又怎能突出重围?蒙古人只所以要你投降,不还是看中了你勇武过人、才干出众。你怎么能说自己没用呢?”毕再遇低着头道:“当年辛大人只带了五十人马,便敢闯入五万金军大营,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并且逆战金骑五百,以一抵十,犹杀的金兵大败而逃。如今我一遇蒙古精骑便束手无策,不但折了这许多人马,还累得蔑古真大哥也丢了性命。先师的十年督导竟半点都没能使用上,日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先师于地下?”耶律丹听他翻来覆去的只是自责,心下亦为之难过不已。侧头想了片刻,道:“毕大哥,辛大人之所以能以五十骑破敌五百,那是他早有预谋,打了金兵一个措手不及,才取得大胜;今日蒙古骑兵异军突起,反而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大哥也说是斜出敛兵不战,才遭此大败。只咱们数千孤军迎敌,如何能胜得过金人和蒙古联军?”其实耶律丹之言也未必尽数属实。斜出虽然敛兵先退,仍有不少鞑靼骑兵舍命相搏,只是鞑靼人兵力分散,指挥不一,终被铁木真和脱斡邻各个击破。 说了这一番话,看毕再遇面色稍见和缓,耶律丹又柔声道:“毕大哥,你初至龙首山时,,我们契丹人只有两千多人马,战不能战,守不能守。然而先败金军前锋于上京,后困完颜襄于龙驹河畔。这两战之胜,数你功劳最大。但放眼古今,为将者能有几人常胜不败?昔秦将百里孟明曾三败于晋,威名尽失,然其毫不气馁,攻读兵法,苦练士卒,誓当再举。日后再次率兵伐晋,终晋国全境,无一人敢领兵正攒其锋。三败之辱,一朝尽洗!毕大哥,前事之鉴,后事之师,今日你受了挫折便一蹶不振,将来还怎么谈光复河山?还谈什么驱逐金狗?”语音渐转严厉,已隐隐含了斥责之意。 毕再遇心房剧震,不由抬起头来,惊愕地瞧着耶律丹,半晌无语。耶律丹给他瞧得不好意思,垂下眼皮,轻声道:“毕大哥,你这么看我做甚么?我脸上有什么古怪么?”毕再遇不答,弯腰躬身,向耶律丹长揖到地。耶律丹〝啊〞地一声跳起身来,慌慌张张地道:“你这是做甚么?”毕再遇正色道:“丹妹,多谢你适才所言,我明白了!”转身望着丘下蒙古军营中的点点火光,沉声道:“今日与我交手那蒙古青年英勇豪迈,的非常人。那蒙古可汗铁木真能令这样的人物甘心为他卖命,定也非同凡响,当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大丈夫。他依然许诺要放你们离开,明日我便到蒙古大营中去投降。”耶律丹眼中含泪,颤声道:“那你呢?就一辈子留在蒙古族中么?”毕再遇缓缓摇头,道:“非也,一有机会,我便纵马南逃,返回大宋。”耶律丹目中泪光未隐,面上又漾起了一丝笑意,道:“那我求哥哥留在左近,待机帮你出逃,不是更好么?”毕再遇又摇摇头,道:“不好,完颜襄数度败于令兄之手,势必擒之而后快。铁木真若再将你们放走,只会给完颜襄火上浇油,他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走令兄。所以你们一旦脱身,就立即快马南归,万万不可停留!”耶律丹急道:“那怎么行?这茫茫草原方圆数千里,你又不熟路径,日后却怎生脱身?”毕再遇仰天长笑道:“从大宋至金都,数千里的路程我一个人都走了过来,谅这小小草原也难不倒我。”耶律丹心中烦乱,但瞧着毕再遇豪情万丈的模样,又不忍再令他伤心,遂转头揩去目中泪水,强作笑颜,道:“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好汉子呢!” 次日清晨,铁木真率领哲别、博尔术、木华黎等一干好汉,云集于丘下。完颜襄也带了蒲察元都,跟着脱斡邻来瞧热闹。毕再遇匹马单刀,缓缓走下丘来。身后耶律丹含泪相望,萧雎咬牙切齿,契丹众兵有人喃喃咒骂,有人低头揩泪,但均知毕再遇此举是为了能够救得大伙性命,是以对他只有更增敬佩之情。 蒲察元都远远瞧着毕再遇,,心生鄙夷,啐了一口,骂道:“先前只当他是条好汉,原来也是个怕死鬼!”完颜襄横了蒲察元都一眼,叱道:“你晓得甚么?他是为了能够解救契丹全军性命,才不惜下马请降。若非大勇之人,岂能做到?”蒲察元都讨了个没趣,不敢再行开口,自讪讪地立了。 毕再遇下了马,瞧见一个中年蒙人气宇轩昂立在大麾之下,哲别及昨日交手的博尔术都恭恭敬敬地侍卫在侧,知道他便是乞颜部可汗铁木真。便缓步走近,单膝跪倒,将手中长刀高举过顶,朗声道:“自今以后,毕再遇任凭驱使,只求大汗不要忘了昨日之言。”铁木真呵呵大乐,上前两步,双手将毕再遇扶起,笑道:“草原上最健壮的雄鹰,也及不上你的一半。蒙古汉子说一是一,三天之后,我便放这些契丹人回家。”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声音甚响,同时目视完颜襄及脱斡邻,显然是有意让他们听到。脱斡邻会意,转身对完颜襄道:“这个好办,咱们明日便派兵守好南路,契丹人一离开就上前捉了耶律楚。”完颜襄点点头,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狞笑。 铁木真挽了毕再遇左手,指着博尔术等人道:“这几个都是咱们蒙古人的好汉子,从今以后,你就和他们一样,都是咱们乞颜部的勇士!虽说你刚刚归降,但以你的勇猛,也不能太过委屈你了,你就暂时先做一个百夫长吧。”博尔术、赤老温等人不住上下打量毕再遇,或气恼、或忌妒、或不以为然,只哲别一人才正真替毕再遇感到高兴,赤老温﹑博尔术﹑木华黎三人追随铁木真已达数年之久,身经大小战事几十场,积功至今才升至千夫长,今见大汗将一个刚刚加入麾下的南蛮子封做百夫长,均感意外,虽未公开表示反对,但不满之情已见于颜色。 毕再遇虽得辛弃疾看重,但终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提辖使,今日铁木真一见之下,便封其为百夫长。他虽不知百夫长职位多大,但从博尔术满含妒意的眼神来看,定不会比他的官职要小多少。毕再遇受铁木真如此抬爱,心中不自禁地对其生出了一股敬意,当下再次单膝跪倒,低声道:“在下初随大汗,未建有寸尺之功,不敢身居高位,还望大汗收回成命。”铁木真呵呵大笑,道:“我让你做百夫长,你就够资格做百夫长,起来吧。”毕再遇见推辞不得,只好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大汗!” 第二十七章:蒙古英豪3 铁木真转过身去,示意一名侍卫将战马牵到跟前。睍莼璩伤他翻身跨上马背,却不就骑,站直了身子,稳稳地在鞍上立了,大声道:“咱们打了一个大胜仗,杀败了咱们蒙古汉子多年的仇敌鞑靼人。这是一件大喜事,需得好好庆祝!”停了一下,又续道:“全军在此驻留三日,论功行赏,再设宴庆贺,让咱们的小伙子们好好休息一下!”众多蒙古士卒自昨日起便在等这一句话,听了无不兴高采烈,同声高呼道:“尊贵的铁木真汗,你的光芒像太阳一样永远照耀四方!” 铁木真和蒙古兵卒说的都是蒙语,毕再遇听得不明不白,但瞧着周围兵将欢欣鼓舞的模样,却也大致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他心下怏怏,转头望着土丘,盘算着怎样才能同耶律丹等人再见上一面,连众将拥着铁木真返回大营也未觉察。哲别走到他身边,道:“兄弟,大汗要设宴庆贺,走吧,咱们也一道过去。”毕再遇低了头,没精打采地道:“好罢。”哲别看着毕再遇的模样,不由笑道:“打起精神来,老低着头干什么?”毕再遇黯然道:“我不过是一个败军之将,不久前咱们还是敌人,现在却又成了你们大汗的属下,怎么想都不是滋味。”哲别哈哈笑道:“那有甚么?你知道么,一年多前,我也是铁木真汗的敌人呢。”毕再遇抬起了头,目中闪过了一丝惊疑之色,不由自主地问道:“真的?”哲别道:“当然了。不过这话咱们还是以后再说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先喝酒吃肉去。”扯了毕再遇,快步回营。 当日午时,铁木真排开宴席,大会众将,以示庆贺,又将脱斡邻和完颜襄也一并请来赴宴。完颜襄这次转败为胜,又得脱斡邻许诺共擒耶律楚,心情甚好,连声夸赞蒙古兵将勇猛善战。脱斡邻眉花眼笑,不住口的道谢;铁木真只顾忙着劝众将饮酒,偶尔回上一两句,只不失礼而已。 毕再遇是百夫长,还没资格和铁木真等人同席而坐,便在帐外和其余的百夫长,十夫长等一起围着火堆喝酒吃肉。蒙古兵将昨日还在和他性命相搏,今日他既已投降,也便当他是自己人看待,都愿意和他交朋友。只是会说女真话和契丹话的蒙古人不多,能说汉语的则根本没有,大多言语不通。况且毕再遇闷闷不乐,别人说了三四句话他也回不了一句,渐渐便不再有人理会他。幸好不久后哲别从帐内出来,提了一袋马乳酒与他共饮。好不容易挨到宴罢人散,已是二更时分。 中夜月明,云淡星疏。一个蒙古人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契丹人栖身的土丘,轻声道:“耶律楚在哪里?”契丹众兵纷纷起身,伸手去摸身边兵刃。耶律楚摆手制止了众手下,走到那蒙古人面前,却看到正是上次来劝降的哲别。耶律楚道:“又是你,还有什么事?”哲别道:“大汗有令,让你们现在便动身往南去。不过要千万小心,不要被金兵发现了。”耶律楚皱眉道:“不是说三天后再放我们么?怎地又改主意了?”哲别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了一闪,道:“那金国丞相一心要抓你们回去,脱斡邻汗又答应帮他一起出兵去追你们,大汗为了能让你们平安离开,才特意那么说的。你们这便动身,除了随身兵刃,别的甚么也不要带,南边不远处有咱们的人接应,会给你们干粮和清水。”耶律楚将信将疑,将萧雎和耶律丹等几个头目都唤到一旁,低声商议了一会。萧雎道:“管他是真是假,总比在这里等死要好。只是咱们这么一走了之,把毕兄弟一个人丢在这草原上,未免太委屈他了。”其余契丹头领也都点头赞同。耶律丹神色凄楚,低了头不发一言。耶律楚又思索了片刻,终于道:“好吧,咱们走。” 众人排成一队,手牵战马,跟着哲别下了土丘。丘下早有两个蒙古人立着等候。哲别对耶律楚道:“他们会给你们带路,你们这就走吧。”耶律楚犹豫了一会,想问问毕再遇情况如何,终又无言。跟着那两个蒙古汉子,乘了夜色,悄无声息地向南走去。耶律丹杂在人丛中走了不远,忽又返身奔回,自发间拔下一件物事,递于哲别,道:“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毕大哥。”哲别听得是女子声音,不由一愣,顺手接过,问道:“还有甚么话要我转告吗?”耶律丹摇了摇头,转身又奔回了队伍中去。一众契丹人愈行愈远,渐渐融入了夜色之中。 哲别看契丹人已消失不见,返身又上了土丘,举指就唇,打了个唿哨。过不片刻,两个蒙古百人队缓缓爬上丘来,每两人都抬了一具契丹或鞑靼士卒的尸体,七手八脚,将百十具尸体以坐姿安放在地上。每具尸体旁边再放上一柄弯刀或插上一根长矛,远远望去,便似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士兵在放哨一般。布置完毕,哲别看看再无破绽,遂自引着众兵下丘去了。 次日中午,中军大帐中的完颜襄方睁开了一双睡眼。昨日一场豪饮,害得他至今犹头痛不已。在榻上发了一阵愣怔,方唤进随从,服侍他洗脸穿衣。刚刚洗漱完毕,一杯清茶还未端到唇边,蒲察元都一头闯进了大帐,急匆匆地道:“丞相大人,契丹人那边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完颜襄本已皱起了眉头,听了这话,又放缓了脸色,道:“怎么回事?”蒲察元都道:“属下适才发现许多兀鹰在耶律楚盘踞的土丘上方不住盘旋,似有古怪。属下端详了多时,发现只有百十人模样,并且一动不动,很是可疑。本来还想带人近前细细查看,但铁木真的手下却不让咱们靠近,这才赶来禀报丞相大人。”完颜襄放下茶杯,起身在帐内踱了几步,心中疑惑不定。“不让我军靠近?却是何意?难不成是铁木真那厮暗中将耶律楚等人放走了不成?”愈想愈觉可疑,回头对蒲察元都道:“带上两千骑兵,咱们去看看铁木真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蒲察元都应声而去,点起了两千精兵,跟定完颜襄,竖起大麾,前呼后拥地出了大营,向蒙军营寨奔去。 大金丞相亲自带兵前来,守望的蒙军哨兵不敢怠慢,急忙飞报铁木真。铁木真却不慌不忙,带了哲别、博尔术等一干人,出寨相迎。完颜襄说明了来意,提出要登上土丘察看。铁木真一脸错愕,道:“小小一个土丘,周围又有我数万军马围困,耶律楚怎么会脱身而去?好罢,既然丞相大人不放心,咱们就一起上去看看。”完颜襄本意为铁木真定会百般阻挠,见他这般爽快,心中却又犹豫不决起来。停了片刻,终觉得还是证实一下为上,以免耶律楚早已逃窜,自家稀里糊涂的犹不自知。便点头道:“如此甚好。” 众人穿过一座座蒙古包,一直走到土丘下,铁木真方停下脚步。完颜襄手搭凉棚,往前张去。丘顶约有百十人或坐或立,但死气沉沉,不闻半点声音,全不似活人的模样。完颜襄大疑,顾蒲察元都道:“你上去瞧瞧。”蒲察元都躬身领命,径率百十骑抢上了丘顶。 第二十七章:蒙古英豪4 只不多时,蒲察元都又纵马奔下,犹未近前,便听他气急败坏地叫道:“丞相大人,咱们上当了!上面只有百来具尸体,一个活人也没有!”完颜襄面色大变,怒目直视铁木真,道:“这是怎么回事?”铁木真半张着口,似乎甚为诧异,道:“不会罢?”转首吩咐哲别,“你带些人上去看看。睍莼璩伤”哲别忍着笑意,带了数十人奔上土丘。在丘顶兜了半圈,扬声大叫道:“大汗,不好了!契丹人全逃啦!” 铁木真瞪大了眼睛,喝道:“放屁!咱们几万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怎么逃的了?难道这些契丹人长了翅膀会飞不成?“博尔术凑到铁木真面前,道:”大汗,大伙儿昨日喝了大半天酒,现在还有很多弟兄醉着未醒。一定是昨晚上睡的沉了,才会给耶律楚那厮乘机逃走。”铁木真右手握紧,在左掌中重重砸了一下,道:“对,对,昨日只顾着饮酒庆贺,倒把这事给忘了。”又转向完颜襄道:“完颜丞相,他们既然是昨天晚上逃的,那一定还没有走出多远。咱们这便派人去追,怎么样?”这时毕再遇也已赶到,于几人的对答之言听得清清楚楚。他自然明白是铁木真故意纵走了耶律楚,欢喜之余,对这位蒙古可汗的敬佩之情不觉又增加了几分。 完颜襄呆呆地瞧着铁木真,胸中股股火气直往上顶。他心中明镜一般,知道所有的一切全是铁木真事先编排好了的,但是铁木真身后的蒙古兵将个个提刀按剑,虎视眈眈,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之势。两千金兵处于数万蒙军之中,万一动起手来,自家这个大金丞相首先就要一命归西。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愣了半晌,忽而仰天笑道:“罢了,罢了,那耶律楚虽逃得性命,但已元气大伤,对大金再也构不成什么威胁,由他去吧。”将手一拱,道:“告辞。”回马便走。蒲察元都连忙纵马赶上,道:“丞相大人,这明明是蒙古蛮子故意使诈,咱们就……”话犹未完,完颜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住口!咱们不是在大金国,知道么?”蒲察元都无言以对,带了众金兵,随着完颜襄,灰溜溜地回营去了。 铁木真看着完颜襄率兵走远,不禁仰天长笑。回身在人群中寻着了毕再遇,摆手将他唤到身边,含笑道:“我答应你要让耶律楚平安离去,我没有食言吧?”毕再遇躬身道:“大汗言而有信,再遇佩服!”铁木真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意味深长地道:“希望你也不要食言才好。”毕再遇闻言一愣,只觉得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还未回过神来,铁木真已带着众人走的远了。 完颜襄回到金营,兀自余怒未息。本想就此不告而别,但转念一想,仍派人去通知了脱斡邻和铁木真,并致以谢意。之后才整顿军马,拔营返金。铁木真及脱斡邻亲自带人前往相送,待金兵去远,方各自回营。 脱斡邻率领本部族众先回。铁木真在龙驹河畔驻军三日,见再无鞑靼军马反扑,也便拔营而起。三万余蒙军高唱凯歌,径往乞颜部领地进发。 当天蒙军只走了数十里路,到了夜间,铁木真传令就此安营歇息。蒙古士卒围火而坐,喝酒吃肉,大声谈笑,独毕再遇一个人远远地坐了,皱眉沉思。蒙古骑兵的悍勇善战,铁木真的诚信智略,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铁木真率先向拔刀自尽的鞑靼人行礼的场面犹在他脑海中不时显现。直至三更已过,蒙古兵卒都已经回帐安歇,他还一个人坐在月光下默默思考。 “蒙古兵精马壮,甲于天下。金兵、契丹兵、甚至包括辛大人亲手练就的飞虎精兵都无法与蒙古铁骑相提并论。铁木真胸襟广阔,智谋武略均远远超出了常人想象,无一不具王者之气。现今西夏、金、大宋三强并立,互不能制。将来有望结束战乱,一统天下的,难道会是这铁木真不成?”愈想心中愈加烦乱,起身踱了几步,复又坐倒。忖道:“如果辛大人也在这里,定能讲出一番道理来给我听。可是换做了我,就只能坐在这里暗暗发愁。”想到这里,愁怀更增,不觉发出了一声长叹。 正在发愁,忽听背后有人笑道:“毕兄弟,一个人坐在这干嘛呢?”毕再遇回首看是哲别,便起身道:“哲别将军。”哲别走到毕再遇身边,席地坐了,又招呼毕再遇也坐下,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递于毕再遇,道:“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毕再遇心下疑惑,随手接过,只觉沉沉的有些压手,对着月光一照,依稀是一枚钗儿,但月色昏暗,瞧不清是何物所制。他心中怵然一惊,还道是辛小娥所赠的玉钗又遗落了,忙伸手一摸,兀自在怀中好端端地,不由愕然。问哲别道:“是谁托你转交给我的?”哲别嘿嘿一笑,道:“是一位姑娘。那晚我奉了大汗之命安排契丹人脱困时,那姑娘就把这个交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毕再遇知道必定是耶律丹,心中不觉一热,又问道:“耶律……那位姑娘还说了什么话?他们有无平安脱身?”哲别道:“大汗安排的计策,你尽管放心。不过,那位姑娘却没再说什么。”向毕再遇瞧了一眼,又道:“那位姑娘好像挺美的啊,是你的情人么?”毕再遇手中握了钗儿,自然知道这是寄情之意,但这些话又无法在哲别面前说出口,连忙掩饰道:“不,不,她是耶律将军的妹妹,我的一个朋友……朋友。”哲别咧嘴一笑,显然并不太相信。 毕再遇生怕他再提起这事,便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你好像对大汗十分尊敬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哲别挺了挺胸,眼中闪过了一道亮光,面上也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昂然道:“大汗是我这一生中最值得尊敬的人!他有着狐狸的头脑,苍鹰的眼睛,还有一颗狮子的心。在他面前,所有的敌人都会吓得发抖,提起他的名字,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总有一天,他的名字会响遍整个草原,所有的部族都会跪倒在他的马鞭下!以前我曾经和大汗打过仗,但从今以后,我永远都是大汗最忠实的仆人!” 哲别提起了铁木真便变得神采飞扬,滔滔不绝。毕再遇不由又是好奇,又是感叹。听他又说起了曾经与铁木真交手的事,心中一动,转而问道:“先前你就说过曾与大汗为敌,却是怎么回事?”哲别点点头道:“好罢,我讲给你听听。”咳了一声,缓缓道:“那时我是泰赤乌部的一名百夫长,我的名字叫豁儿斤只。泰赤乌部的长老们看到乞颜部一天比一天强大,心里非常害怕,就派我们去攻打乞颜部,杀掉他们的男人,抢夺他们的女人和牛羊。铁木真汗率着手下的勇士们前来迎战。在战斗中,我一连射死了好几个乞颜部的大将,又一箭射中了铁木真汗的额头,差点就杀了他。泰赤乌部的人们看到我射伤了铁木真,非常高兴,像发了疯一样的大喊大叫,拼命上前攻打。可铁木真汗并不害怕,也没有逃跑,他命令手下慢慢后退,引诱我们向前,等到我们杀得精疲力尽的时候,乞颜部突然展开了反击。” “那时候,天和地都翻转了过来,所有的马儿都在疯跑,所有的人都在惨叫。我们的人力气早就打完了,低不过乞颜部的人,只有逃命。但我是百夫长,是族里的勇士。勇士能用胸口去挡敌人的箭,不能用后背去挨敌人的刀,只能打,不能逃。所以我一连杀了几个部下,赶着他们去迎敌。但我们的部众越打越少,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叫:捉住他!他就是射伤大汗的人!我想:一个勇士能在战场上战死,却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受种种羞辱。于是,我让我的马儿带着我逃离了战场。” “后来我回到了泰乌赤部,这才发现长老们全被乞颜部杀了,族众也全成了他们的奴隶。我没有地方可去,就在草原上四处游荡。终于有一天,铁木真汗的大将木华黎带人捉住了我,把我带到了大汗面前。大汗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问我还有什么愿望。我就说:我希望像一个真正的勇士那样死去。大汗笑了,说:一个勇士不应该这么去死。他走到我身边,亲手解开了绑着我的绳子,又将我用来射他的那支箭还了给我。说:你是哲别,是勇士,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帮我去作战杀敌。是大汗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大汗让我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在大汗面前跪了下来,发誓以后对他永远忠诚!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乞颜部的百夫长,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哲别。” 第二十七章:蒙古英豪5 哲别的故事讲完了,毕再遇呆呆地听着,一股非血非气的暖流在他胸中翻腾着,搅得他心神不安。睍莼璩伤是激动?是崇敬?还是别的什么?他不太清楚,只是呆呆地坐着,不发一言。 哲别看毕再遇低头不语,微微一笑,道:“好啦,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你还想走吗?”毕再遇惊讶地抬起头来,道:“你说什么?”哲别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不用瞒我,我能看得出来。这几天晚上,你的马鞍从来没有卸下来过,干粮也准备的足足地。你这不是为了逃走,又是为了什么?”毕再遇面色阵红阵白,喃喃地道:“原来你全都知道了。”哲别点头,盯着毕再遇的眼睛道:“我今晚之所以来给你讲我的经历,就是为了让你明白:铁木真汗是一个值得我们为他献出一切的英雄!比那个什么金人皇帝,还有你们宋人皇帝都要强得多了。这样的英雄,难道还配不上你为他效命么?” 毕再遇低头思索了一阵,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抬起头来,迎着哲别的目光道:“我明白,铁木真汗确实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我是宋人,不是蒙古人。我的家、我的恩师、我的朋友、我所有的一切全在大宋。大宋的土地被金人占据,大宋的百姓惨死于金人之手。家父含冤而死,家母身遭不测,我的恩师也埋骨深山。他们对我的一切希望只有八个字,就是:驱逐金狗,还我河山!”毕再遇的面色变白了,并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他颤着声音续道:“家父、先师、还有辛弃疾辛大人,他们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了这八个字上面,全不计较个人得失。我虽然自认不能与他们比肩,却也要学一学他们的风范。因此,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你尽可派人把我看押起来,不然把我绑了也可以。不过我告诉你,只要我毕再遇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回大宋去!”这几句话字字铿锵,说得斩钉截铁,绝无翻转余地。 这一次轮到哲别发呆了。他满怀惊讶地看着毕再遇,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激动。两人一时默默无语,只听见木材在火堆中噼啪作响。过了片刻,哲别方道:“你们大宋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也听说过一些。听说你们宋朝以前出了一位叫岳飞的大英雄,率兵打的金狗子连吃败仗。不过这样一位大英雄,却被一个叫秦桧的奸臣给杀了,是这样吧?”毕再遇无语点头。哲别又道:“秦桧害死了岳飞,你们宋人皇帝不但没有砍他的头,反而继续让他做丞相,秦桧死了以后,还封他做什么王爷,是吧?”毕再遇又点了点头。哲别吸了口长气,低声道:“汉人们喜欢勾心斗角,因此汉人的许多事情,我们蒙古人都不太明白。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任凭百姓被别人欺压,又杀害功臣的皇帝就不是一个好皇帝。他的儿孙一直让秦桧这个死王爷继续做下去,看来也不怎么样。这样的皇帝,不值得为他们卖命。”毕再遇想起父亲和先师张宪,心中不由一阵酸痛。哲别的话虽然直白,确是一语中的。 哲别看着毕再遇,一字一句地道:“兄弟,这样的汉人皇帝,你还要替他们卖命么?”毕再遇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们汉人有一句古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哲别摇头道:“什么贵又轻的?不明白。”毕再遇道:“在一个国家里,百姓们才是最重要的,其次是这个国家,最后才是皇帝。我这么说你明白么?”哲别这才点了点头。毕再遇续道:“岳元帅精忠报国,甘愿以身赴死,并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你知道么?”哲别恍然大悟,目中也浮出了一丝敬重之色,喃喃道:“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大宋百姓才回去的。”毕再遇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哲别咬着下唇,皱眉沉思。过了许久,他突地站起身来,道:“你等着我。”转身大步走开。毕再遇不明所以,依言候在原处,等哲别回来。 过了约一柱香时间,哲别牵着两匹战马返回,一匹是毕再遇的青聪马,另外一匹黑马却是哲别自己的坐骑。毕再遇看哲别腰悬箭囊,背负长弓,结束的整整齐齐,,甚感奇怪,问道:“你这是做甚么?”哲别道:“你不是要回大宋么,我送你出营。”毕再遇愕然,忙摇手道:“使不得,日后大汗一定会责怪你。”哲别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应付。”毕再遇大为感激,道:“你把马匹给我,我自己出营便了。”哲别摇头道:“不行,大汗治军甚严,没有他亲手发下的令牌,任何人夜间也不得出营。”说着在腰间摘下一枚令牌,在月光下晃了一晃,道:“我们走吧。”毕再遇又思索了片刻,终觉得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自己如果硬闯,倒也不是没有把握脱身,只是不免会杀伤守营兵卒。脱身而去,已经有负铁木真的一片关爱之心,再行闯营伤人,实是不妥。思来想去,终于点头道:“好。”上了战马,与哲别联袂向营门走去。 营门口高高地悬着十数只火把,照得数十丈内一片通明。除有四名蒙古士兵笔直地立在大营门口外,还有两个十人队不住来往巡视。瞧见两人跨马而来,一个十夫长上前喝道:“大汗有令,夜间不得出营,快下马来。”哲别也不答话,策马上前几步,将令牌递到那十夫长面前。那十夫长面上登现敬畏之色,躬身退到一旁,令手下打开了营门。哲别回首招呼毕再遇,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营。 两人纵马往南一阵急驰,奔了约一个更次,天色渐渐明亮。哲别笼住马头,道:“再过不久大汗就要拔营了,我只能送到这里啦。”转头看了看毕再遇,道:“以后你在大宋,我在草原,只怕再也不能相见了。”毕再遇心中亦恋恋不舍。但他是宋人,哲别是蒙古人,两人各有所属,各有所职,只能就此分手。无奈勉强笑道:“那也未必,说不定日后还能再见面呢。”哲别摇了摇头,挺身跳下马来,在马鞍旁取下两只皮囊,将一只掷给毕再遇,道:“干了这两袋酒,咱们就要分手啦!”毕再遇也挺身下马。两人举囊就口,骨嘟嘟不住狂吞。顷刻之间,两袋马乳酒便喝得涓滴不剩。 哲别慷慨仗义,毕再遇英勇豪迈,两人义气相投,心中均相互倾倒,相识不过区区数日,却已如同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此刻临别在即,自感难舍难分。相对片刻,哲别将自家的黑马牵到毕再遇面前,道:“这匹马已经跟了我四五年,那时我被大汗的手下围攻,全仗着它才能脱身。今日就送给你了。”哲别的黑马高大神骏,除额头生着一片月牙形的白斑以外,通体上下再无半根杂毛。虽算不上日行千里的宝马,每天跑上七八百里却也绰绰有余。哲别对其甚是钟爱,常常亲自为它刷洗。铁木真的长子术赤也很喜爱这匹马,曾要用十匹马来与哲别交换,哲别始终不肯。 毕再遇胸中激dang,亦将自己的青聪马牵过。道:“哲别兄弟,毕某负你良多却无以为报,着实汗颜。这匹马跟我的时日虽短,但从大宋之此,辗转数千里,也全仗了它。分别无以为赠,就将此马相送,也算兄弟的一点心意。”哲别自不推辞,翻身上了马背,朗声道:“就算草原上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我哲别仍然是你的朋友。”双拳一抱,纵马回头便走。奔了数十丈,忽然又回过头来,挽弓搭箭,喝道:“毕兄弟,接箭!”箭如流星,直奔毕再遇头顶上方射来。毕再遇忙伸手接下,看那箭时,仍是一支拗去了箭尖的无头箭。想起两人初次交手的情景,唇边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耳中只听哲别高声笑道:“毕兄弟,咱们再会了!”马蹄踏踏,已去得远了。 第二十八章:壮士之死1 完颜襄率领残存的三万余军马,高奏凯歌,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中都。睍莼璩伤早在返京之前,他便已派人传回了捷报,述说自家如何奋勇击败契丹和鞑靼的十万联军,斩首六万余级,俘敌五千多人。然酣战之余,辽酋耶律楚遁走,深以为憾。不过契丹叛军经此一战,已然元气大伤,再无力扰我疆土,大金北疆自此可保无虞。云云。至于蒙古铁骑来援之事,则只字未提。金章宗不知端底,看了报捷折子,自是龙颜大悦。亲自率了文武官员,吹鼓奏乐,出城十里,去迎接完颜襄的凯旋之师。 完颜襄返京之后,每日里都有不少官员登门造访,祝贺丞相大人得胜而归,为大金国扫平了心腹大患。更有人乘机大肆吹捧,说完颜襄能以五万客军击败鞑靼及契丹的十万雄师,以少胜众,简直是用兵如神。什么孙武吴起、韩信孔明,这些功臣名将比起完颜丞相来,只不过是些黄口孺子、斗鸡小儿,根本不值一晒。奉承之余,自然少不了进奉大批金银珠宝,名贵药物,以慰丞相大人军旅操劳之苦。整日里溢词如潮,完颜襄不觉飘飘然忘乎所以。过了半个多月,访客渐稀,完颜襄方记起铁木真才是大金国的心腹大患,与他相比,斜出才是黄口孺子、斗鸡小儿。急忙面奏金章宗,述说蒙古兵精马壮,悍勇好斗,铁木真更是当世枭雄,不可不防。金章宗本不以为然,然而见视若腹心的完颜丞相十分郑重,不由亦为之惊惧。君臣两人商议了大半个时辰,方拟出了一套对付蒙古人的方法。 再过月余,金章宗派出的使者到了蒙古草原,封铁木真及脱斡邻同为大金镇北招讨使,以表彰其从战之劳。此外又给脱斡邻赐名王汗(即众汗之汗),以障其名。铁木真的属下赤老温、木华黎等人听得铁木真与脱斡邻同被封为招讨使,原本欢喜,但又听脱斡邻被赐名王汗,却个个愤愤不平,纷纷道:“他们克烈部有什么了不起?刀剑比咱们利么?勇士比咱们多么?这名字应该赐给铁木真汗,凭什么赐给脱斡邻?”铁木真一眼便看出了金廷的险恶用心,冷笑之余,极力约束部下,令诸将不得与克烈部生事。脱斡邻智略虽然不及铁木真,却也不是庸碌之辈,生恐〝王汗〞两字会引起周围各部的嫉恨,遂将〝汗〞字改为〝罕〞,从此便以王罕驰名。两部依然和好如初,完颜襄的计策全然落空。直到数年后,铁木真与王罕联手击败了铁木真的义弟扎木合所统领的各部联军,大草原上再无任何一个部族能与两部相抗衡,乞颜部和克烈部为了争夺地盘,才转友为敌。最后铁木真获胜,统一了蒙古各部。更被部下尊为〝成吉思汗〞,名扬天下。 大草原上的连场战乱,金都城内的机械阴谋,似乎都没有给大宋王朝带来任何影响。临安城中一如往常,君臣们日日宴饮,夜夜笙歌,一片太平景色。 宋光宗赵惇自从指赵扩继太子位后,一直沾沾自喜,将政事交付留正,宫事交付李皇后,自己也不去朝见太上皇,每日里不是观赏歌舞,便是携着黄贵妃,于御花园内饮酒散心,倒也自得其乐。但他连着数月不去朝见孝宗,全无半点身为人子的仁孝之心,惹得朝中官员大为不满。朝臣们多次上书劝谏,光宗甚感厌烦,依旧我行我素。一次留正及老臣京镗当面劝谏,反而被光宗骂了个狗血淋头,自此朝臣人人缄口,光宗也落了个耳根清净。 如此过了数月。忽一日,宫中传出消息---光宗疯了。因此事过于骇人听闻,是以朝臣中无人敢信。但到得后来,消息确凿,光宗确实疯了!一经证实,朝中上下登时一片哗然。 其实早在孝宗刚刚传位之时,光宗便险些疯癫。那时光宗初嗣大位,心情畅快,又满心好奇,每天都要在宫中四处巡视。一日午后,光宗巡视时见到一名宫女在攀折花枝,那宫女的一双手生得光洁如玉,无半点瑕庇,十指纤纤,与花枝相映成趣。光宗瞧在眼里,便随口赞了一句,夸那宫女的双手生得美丽。这原是无心之言,不料李皇后听在耳中,却禁不住妒火中烧,暗中使人将那宫女的一双手生生砍了下来。次日正午,光宗正在进膳,两名宫女奉了一个食盒晋上。光宗令人打开一看,却是血淋淋的一双人手。光宗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原本心情甚好,吃了这一吓,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变得痴痴呆呆。后来经过御医精心调理,方始愈可,但这一块心病却始终未除。 这数月来,光宗常与黄贵妃同游御花园,李皇后又禁不住妒发如狂。竟然乘着光宗面会群臣之机,指使宫人将黄贵妃乱棒打死,以警戒光宗。光宗散朝回宫,得知此事,登时如雷轰顶,新伤与旧痛一时俱发,一连号哭了三日三夜,水米不进。过后全身发颤,口角流涎,目光呆滞。李皇后见此情景,这才慌了手脚,忙令御医前来诊治。太医院的一班御医使尽了浑身解数,遍寻古方,调配良药,光宗仍是落得个时昏时醒。清醒时混若无事,状如常人;犯了病便满宫乱跑,嚎啕大哭,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李皇后急上心来,一连下令斩杀了数名御医,其余的御医无不胆战心惊,加了倍的小心伺候,却还是治不好光宗的疯病。 再过数月,绍熙元年已过,新春降临,光宗的病症方渐有好转,行止也略复旧观。但只要一听见旁人口中吐出一个〝黄〞字,立时便愣愣怔怔,继而大哭狂奔,非三四日不愈。李皇后遂明令全宫,任谁说了一个〝黄〞字,杀无赦。如此一来,光宗便大有起色。 三月春闺过后,临安城内显得格外繁忙。进京的考生们四处找门路,访亲友,请客送礼,银子花的流水一般,唯恐自家名落孙山。其间自然不乏已经得到许诺的生员,自问已成竹在胸,不急不燥地待在下处,等候张榜。 这一日光宗坐在勤政殿内,百无聊赖,便唤过王公公,令他取过几份策问卷来,要亲自阅览。王公公岂敢怠慢,一溜小跑,捧来了十余份策问卷,置于案头。光宗随手拿起一份,展开便读。看不数行,忽〝啪〞地掷在地下,骂道:“什么狗屁文章?简直难以入目!”王公公连忙弯腰捡起,心中暗道:“看来这一位今年是没指望了。”光宗再取过一份,看了片刻,又掷在地上。王公公心道:“得,又是一位。” 光宗打开第三份卷子,浏览片刻,面上忽露喜色,再读数行,竟然连声叫好。王公公看皇上喜上眉梢,心下诧异,不知光宗读的是何等妙文。正想伸长了脖子过去瞄上两眼,忽听皇上朗声诵道:“臣窃叹陛下之于寿皇莅政二十有八年之间,宁有一政一事不在圣怀?而问安视寝之余,所以察辞而观色,因此而得彼者,其端甚众。亦得其机要而见诸施行矣。岂徒一月四朝而以为京邑之美观也哉!你听听,你听听,这才是真正的名士手笔!好文章,好文章啊!”王公公正凝神倾听,忽闻皇上转而向自己发话,忙躬身道:“陛下圣明!这一段文字鞭策入理,条理分明,真乃千古妙笔啊!”口中这般说,心下却道:“这些文字正对了你的胃口,怪不得你这么喜欢。” 第二十八章:壮士之死2 宋光宗因久未朝见太上皇之事和朝中大臣们闹得颇不愉快,看到这样的文章,心中自然高兴。睍莼璩伤欣喜之余,竟然伸指将糊着考生姓名的纸条撕了下来。凝目看时,不由一怔,喃喃地道:“陈亮,陈亮,这名字朕好生耳熟啊!”王公公心中一动,看宋光宗仍在皱眉沉思,便俯身低声道:“圣上,这陈亮不就是以布衣之身上书言政的那个书生嘛。”宋光宗双目一亮,大声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敢于这般直言。好,今科的状元就是他了!”抬手取过朱笔,在陈亮的名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 就这样,陈亮便成了宋光宗钦点的状元郎。 皇上钦点永康陈亮为新科状元,这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宫里宫外。太上皇孝宗对于光宗数月不来问安之事一直未曾释怀,听到了这个消息,却也暗中代为欢喜。皇太子赵扩亦听韩佗胄提到过陈亮的名头,知道这人乃不可多得的人材,也为此事感到高兴。但留正、史弥远等人得知此事,私下里却恨的咬牙切齿。 当年陈亮上书孝宗之后,孝宗本想破格提拔之,加以任用。时史弥远之父史浩及一班主和官员都极力反对,说孝宗此举实为大开官员幸进之门。孝宗无奈,只有不了了之。当时陈亮年轻气盛,傲视公侯,单单逃宴一事,便惹得京师中许多官员大为不悦,更不用说他公然蔑视理学了。如今史弥远等人听说这个狂书生竟被皇上亲自点为新科状元,而太上皇和皇太子又都为此欢喜赞叹,心中自然气恼万分。 史弥远久闻陈亮大名,却一直未曾得见。听到了这个消息,亦不禁勾起了往日其父史浩被辱之恨。恼恨之余,却又想会一会这个狂书生,一来可以探探他的底细,再者也可以瞧瞧这个名动天下的陈同甫到底是何等人物。史弥远料想差人去请也未必请得到,于是便派人探明了陈亮的栖身之处,自带上几个从人,前去登门拜访。 陈亮的落脚处是一家名叫〝客来居〞的小客栈,地处偏僻。史弥远怕招人耳目,不便用官轿,只坐了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子,来到了客栈门前。史弥远掀开轿帘,正欲抬脚下轿,看店内设置简陋,脏乱不堪,不觉皱了皱眉,复坐回轿中。唤过了一名亲随,叫他取了名剌先去通报。 那亲随入内不久便转了回来,手中仍执了名剌,面带羞恼之色。不等史弥远发问,便气愤愤地道:“老爷,人家不愿意见您呢!”史弥远闻言一愕,不免羞怒交加,强忍了怒气,问道:“他怎么说?”那亲随道:“他说正在和几个朋友饮酒会文,不便见客。”史弥远呆呆地坐了,愈想愈加着恼,想自己身为礼部侍郎,乃堂堂的三品要员,纡尊降贵地来到此间,没想到他陈亮竟连个面也不给见。漫说一个新科状元,便是贵为公侯,也不应如此傲慢。抬目见那亲随一副欲言又不敢言的模样,便又问道:“他还说了什么?”那亲随低下了头,道:“小的……小的不敢说。”史弥远横了他一眼,沉声道:“说。”那亲随方低声道:“他还说大人您和留丞相是一丘之……之什么,他是万万不敢高攀的。”史弥远一听此言,登时涨得面如红布,幸好天色已暗,料来也无人看见。他恨恨地往店内瞪了一眼,良久,方从牙缝中迸出一字,“走!” 史弥远前去拜访陈亮,不但连陈亮是长是短,是胖是瘦都没有见到,反而平白遭了一番羞辱。含羞带愤地回到府中,坐不片刻,又唤过家仆,道:“备轿,去丞相府。”那仆人应了,问道:“老爷,还是同刚才一样用小轿么?”史弥远听得大怒,破口骂道:“混蛋!没脑子的蠢材!这次是去丞相府,当然要用官轿!”他涵养原本甚好,从未在家中发过脾气,今日突然间雷霆俱下,那家仆不知所以,一时竟吓得愣了。史弥远看他仍不动身,随手抓起一只茶杯,迎面砸将过去,喝道:“还不快去!”但是气急之下手脚发抖,未能砸中。茶杯贴着那仆人的肩膀掠过,落在一根厅柱上,摔得粉碎。那家仆吃了一惊,急忙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 到了留正府第,史弥远兀自气恨未消。下得轿来,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方迈着方步,跟随前来迎接的相府总管跨进了大门。 未至大厅,便听得有人在厅内大声嚷嚷。史弥远好生奇怪,忖道:“是哪个在相府中这般喧哗?”进门一看,却见是崔敦诗黑着个脸坐在留正下首。史弥远与留正见过了礼,寻把交椅坐了,含笑顾崔敦诗道:“崔大人气色郁郁,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不快之事?”留正插口道:“崔大人,你再讲给史大人听听,那个狂书生委实过于张狂了一点。”崔敦诗恨恨地道:“岂止太狂了一点!简直狂的没了边,无法无天了!”史弥远心中一动,暗忖道:“难道他们说的是陈亮那厮不成?”果然听崔敦诗续道:“今天中午,我和王大人他们几个在一起吃了些酒饭,饭后回家,路上正碰到了那个陈亮。我想他好歹也是新科状元,又是天子门生,不可过于失礼,便下轿与他搭话。不料那狂生看了我一眼,立即把头仰的高高的,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就如同没听见我说话一样。”他说得口干,取过手边茶杯呷了一口,又道:“偏生一旁还有两个同僚看的清清楚楚,我的那个羞啊,真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才好!”史弥远想起方才求见被拒之事,不禁面色微红,忙咳嗽一声,遮掩道:“以前早听人说陈亮狂怪,想不到竟会这般骄横。”崔敦诗饮尽了杯中茶水,叹道:“没办法啊,他现在可是皇上眼里的红人呢!” 留正一直没有开口,这时也插话道:“不仅皇上垂爱于陈亮,就连太上皇和皇太子,对这个狂书生也是关爱的紧呢。”崔敦诗愤愤地道:“他陈亮尚未任职便这般骄横,将来一旦被皇上重用,势必更要变本加厉。那时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么?”留正瞥了崔敦诗一眼,淡淡地道:“这个却也难说,皇上既然看重于他,那早晚便有提拔重用的一天。”崔敦诗探过身子,低声道:“丞相大人,咱们能不能想个法子把陈亮一脚踢出去?”留正摇了摇头,道:“这个暂时却做不到。太上皇早就垂青于陈亮,人所共知,当年只是迫于朝臣的压力才没有将其破格提拔;太子与韩佗胄朝夕相对,受了他的影响,对陈亮也甚为钟爱;至于皇上么……”咳了一声,又道:“皇上目前的情形比之先前已大有不同,你们心里也都清楚,谁要是想在皇上面前指责陈亮,那肯定要自寻晦气。” 崔史二人心中雪亮。光宗性情本就固执,自患病以来,这脾气更是与日俱增,简直听不进旁人半句逆耳之言。留正身为宰辅,位极人臣,犹因为劝谏而被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朝臣中还有谁敢跳出去触光宗的霉头? 第二十八章:壮士之死3 过了良久,崔敦诗叹道:“咱们也真倒霉,偏偏摊上了这么一个主子!”留正横了他一眼,正色道:“崔大人,这话可说不得。睍莼璩伤圣上乃九五至尊,真命天子,自有天瑞护体。纵有微恙在身,但假以时日,也必能痊愈。咱们做臣子的怎能口出怨言?”崔敦诗缩了缩头,道:“是,是,下官失言了,丞相大人勿怪。”留正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而对史弥远道:“这个陈亮锋芒太露,简直是咄咄逼人。人们都说京镗性情刚直,我看京镗比起他来,可是差得太远了。”史弥远点头附和道:“是啊,这样的人物一旦被重用,朝中局势可就未必会像现在这般安稳了。”崔敦诗连连点头,赞道:“对,对,史大人这话对极!” 留正闭目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忽张目顾崔敦诗道:“假如你手上扎了一根木刺,你是立即就拔掉呢?还是等到溃烂成痈之后再去想法医治?”崔敦诗不知何意,随口答道:“当然要立即拔掉它,谁会留到以后再拔呢?那不是养痈为患吗!”史弥远闻言一惊,抬头看了看留正,忙又将头转开,却不接口。留正又转过头来,看着史弥远道:“崔大人说的很有道理,咱们不能养痈为患,你说是不是呢?史大人?”史弥远无法再行回避,只得点头道:“对,对,崔大人所言极是。”崔敦诗呆头呆脑地瞧着二人阴沉沉的面色,喃喃念道:“养痈为患,养痈为患?”念了两边,斗然间回过神来,惊骇之下,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陈亮被宋光宗亲笔撰为进士第一,金殿传鲈,跨马游街,同年同乡又纷纷跑来祝贺,连着几日下来,把个新科状元郎闹了个精疲力竭。又过了十余日,吏部的票拟颁下,任命陈亮为建康府通判。 建康府,即三国时吴国都城建业。位处大江之南,与扬州府同为临安之屏障,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属南宋重镇。高宗初年,建康被金将完颜宗弼攻陷,后由岳飞统兵收复,自此数十年间再无战事,已渐趋繁华。光宗委任陈亮为建康府通判,掌管一府之兵马钱粮,对于一个初登仕途的人来说,已可说是委以重任了。 陈亮先前也曾多次参加会考,但因朝官从中作梗,无一次不是名落孙山。这次会考他本来也未报太大希望,却没想到竟然一跃而登龙门。一想到自此以后便可以扎扎实实地为国出一份力,陈亮便禁不住激动万分。中夜推枕而起,给辛弃疾写了一封长信,次日交与家人王进,嘱他亲自送到辛弃疾家中。当天下午,陈亮别过一班同年,独自一个踏上了赴任之途。 建康距临安不过四百余里,快马旦夕可至。陈亮一人一驴,连着数日急行,便到了建康府界内。这一日看看天色已晚,便在道旁随便寻了一家客店投宿。 店小脏乱,陈亮也毫不在意,用过了晚饭,自取了本《荀子》坐在客房内,就着灯光诵读。读不数行,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推门而入,笑嘻嘻地道:“这位客官,方才听您自报姓名是永康陈亮,莫非正是今科的状元爷?”陈亮单身赴任,本不欲招摇,但他生性不喜作伪,便点头道:“我就是。”那小二双目一亮,眯着眼对陈亮上下打量一番,旋即又满脸堆笑,道:“原来当真是状元爷光临本店,这下子小店可真是蓬荜生辉了!您老先歇着,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宵夜。”陈亮摇手道:“我刚刚吃过饭,不用了。”那小二道:“哪里使得,岂不简慢了您老!”出门自去了。陈亮只道是店家见来了贵客,便加了倍地巴结奉承,也不疑有他,仍坐了安心读书。 过不多时,那店小二举着个托盘跨进房来。将菜肴一盘盘取出布在桌上,鸡鸭鱼肉等一应俱全,另有一小壶白酒,异香扑鼻。那小二提壶满满地筛了一杯酒,双手捧到陈亮面前,道:“状元爷请用。”陈亮皱着眉头道:“我方才已经吃得饱了,这宵夜就免了吧。”那小二道:“您老到了建康任上后,那每天可是政务劳烦,不仔细打理身体怎么能行?再说方才粗茶淡饭的,实在是简慢了您老……”陈亮放下书本,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建康?”那小二面色微变,似乎吃了一惊,但旋即又眉花眼笑地道:“这条路不就是往建康府去的么,小人不过是胡乱猜测而已。”话风一转,又道:“您老用些酒饭,用些酒饭。今科的状元爷能在本店吃一筷菜,喝一杯酒,那可是本店上下前世修来的福气呢!”陈亮见他意甚殷勤,不好再行推辞,便举杯饮了,又提筷捡着清淡的略吃了几口。那小二看着陈亮饮过了三杯酒,方收好托盘,脸上挂着怪笑道:“您老歇着,小人告退,小人告退。”转身出门去了。陈亮看那小二笑容颇为暧mei,心中微觉不安。但他是个至诚君子,未料到竟然会有人暗中加害于他,思索了一会便又释然。理好床铺,自行歇了。 睡到中夜,陈亮忽觉得腹中隐隐作痛。初时他只道是饭菜不洁,也不甚在意,不料过了片刻,疼痛竟然愈来愈烈,如同千万根钢刺在腹内乱扎乱戳。陈亮疼得满头大汗,想要起身呼唤店家,这才发觉手脚无力,在床上挣得几挣,竟然难以起身。想起那店小二阴阳怪气的笑容,心底登时一片雪亮,不觉黯然叹道:“想不到我陈龙川壮志未酬,却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在床上翻来滚去,终是起不得身,想要放声大呼,但腹痛如绞,竟然呼不出口。陈亮转首望向窗外,胸中一片悲凉,两行清泪不知不觉间已挂下脸颊。心中暗道:“稼轩公,稼轩公,想不到去岁一晤,竟成永诀!”陡然间一阵混沌袭来,两眼望出去已是白茫茫一团雾气。随着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这位铁骨铮铮,热血丹心,一意要为国出力,光复神州的陈龙川就此与世长辞。 次日上午,店主看陈亮兀未起身,便进房探看。谁知一看之下,方见陈亮已经死在了房中。那店主又惊又怕,连忙派人禀报官府。那建康知府听说有人在旅店中倒毙,本不太在意,待到手下回报说死者乃是新科状元,未到任的本府通判陈亮时,这才慌了手脚。新科状元在自己辖区内暴毙而亡,这可是一件大事,不容怠慢。他连忙派人将那客店的店主及伙计尽数拘来,严刑拷问。可是众人只晓得半夜时有一个当天入住的年轻人结帐出店,其它的一概不知。那知府情知事出有因,遂下令仔细盘查。谁知道过不数日,那知府又一改前颜,将店主等人尽数释放,又匆匆验过了尸体,定了个〝暴病而亡〞,便令人抬到火化场去烧化了。等到王进带着辛弃疾的回函赶到建康时,陈亮的死讯早已经传到了京师临安。 王进知道陈亮向来身体赢弱,但要说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暴病而死,却也不太相信。然而建康府尹言之凿凿,说曾再三验看尸身,陈亮确系暴病而死,绝无他故。王进无奈,只得捧了陈亮的骨灰坛,含泪回了永康。至此,陈亮之死便成了千古之谜。 第二十九章:匹马南归1 辛宅被火之后,虽得周围众乡民全力扑救,保全了大部分家什财物,但房屋却被烧成了一片狼藉,又亏得众乡民帮忙搭建了数间草棚,一家人才得暂以栖身。睍莼璩伤 辛弃疾被龙延常施暗箭伤了肺叶,伤势着实沉猛非常,他是年已五十的人,比不得少壮之时,直将养了两个多月,方可勉强扶杖而行。看到府宅被烧成了这般模样,不禁气恨交加。盘算了几日,想起铅山瓢泉一带风景幽雅,便与辛夫人商议,拟举家迁往铅山,于瓢泉另筑新居。辛夫人自两度被金人袭击之后,心中又惊又怕,夜间常常为之失眠,生怕金人再来袭扰。听了丈夫之言,自无不允,赞道:“好啊,好啊!这里委实住不得了,上次娥儿与金人遭遇,就已害得我心悸了几个月;这次连你也受了伤,十多天来,我一次安稳觉都没睡过,谁知道会不会再有第三次,第四次呢?”辛弃疾惊愕地看了妻子一眼。他计划移居铅山,纯系出于喜爱瓢泉风景,并无要避开金人袭击之意。只是他心系国事,即使身处江湖之远,一颗心却仍居于庙堂之上,对于家中日常琐事,委实关心甚少。没想到两番变故,竟害得夫人如此担心。 思量之下,心中甚感愧疚。扶杖起身,走到妻子身边,略带酸楚地道:“夫人,你嫁给了我这许多年,我但非没能让你享尽富贵,反而害得你担心受怕,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当真是委屈你了!”辛夫人心下奇怪,一时不知丈夫为何说这种话。辛弃疾又是一声轻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辛夫人满头发白的发丝,道:“夫人,你的白发已经这样多了!”二人新婚至今,二十多年来,辛弃疾不是忙于政务,便是同好友聚饮豪谈,与家人间谈的也大都是国家大事,似今日这般温存的言语,辛夫人实是领略甚少。心情激动之下,眼眶已是湿了。将头缓缓靠在丈夫胸前,低声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做甚?我嫁了这样一位英雄丈夫,便是我最大的福气!” 两人依在一起,正絮絮谈些往事,辛小娥忽然走进草棚。她从未见过父亲与母亲这样亲昵,愣了一愣,不由红了面颊,转身就要退出。辛弃疾转头看见,忙站直身子,唤道:“娥儿,你过来一下。”辛小娥只得回身道:“爹爹,什么事?”辛弃疾咳嗽一声,道:“我方才和你娘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咱们在瓢泉附近买一块地,另起一处宅子,全家都迁过去。”辛小娥大感意外,随口道:“宅子虽然被焚,再起一处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搬家呢?”辛弃疾道:“铅山一带风景优雅,上回我和你陈叔叔一同去游览时,便恨不得在哪里住下来才好。乘着这次老宅失火,索性便举家迁过去,也算了了老父的一桩心愿罢。”辛小娥只是将头乱摇,道:“不好,不好,好端端地搬什么家?”辛弃疾本不想将妻子整日担心的事告诉女儿,以免她也为此担心,但看女儿如此不晓事理,不由心中阵阵光火,厉声斥道:“你这孩子,怎地如此不晓事?”听得父亲责骂,辛小娥更觉委屈,小嘴扁了一扁,道:“要搬家你们自去搬好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说着转身出了草棚,任辛弃疾连声呼唤,只是不理。 辛弃疾顿了顿足,怒道:“这孩子,这么不懂事!”转过身来,埋怨辛夫人道:“都是你把她骄纵成了这个样子!”方才辛夫人一直在暗中留意女儿神色,没有插话,见辛小娥三分薄怒里更带了七分羞涩,已将女儿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回头看丈夫捻须皱眉,兀自怒气未休,不由〝扑〞地笑出声来,伸手在丈夫臂上轻轻一推,嗔道:“亏你还是孩子他爹,连自家女儿的心思也弄不明白,反来怪我。”辛弃疾不解,道:“什么心思?”辛夫人摇头笑道:“咱们这宝贝女儿啊,定是已经跟那个毕提辖私自定下终身了,她不愿意去瓢泉,多半是想在家等毕提辖回来。” 宋时最重礼法,男女结亲不仅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便是想见上一面,也是不许。辛弃疾虽然不拘小节,但听闻女儿和毕再遇私定终身,仍不免又气又好笑,一边摇头叹气,一边问妻子道:“真的么?你怎么知道?”辛夫人道:“咱们那女儿啊,心里有半点想法也都要挂在脸上,只是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国家大事,怎么会瞧的见?”把丈夫数落了一通,方续道:“自她从襄阳回来以后,就整日里躲在房里发呆,还时不时地捧着个物事长吁短叹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日我趁她出门时到她房里看了看,却在她枕下发现了一枚符节,上面镌的好象是‘大宋游骑将军毕’几个字。那不是毕提辖赠于她的物事,又是什么?”停了一停,又略带疑问地道:“再遇那孩子不过是一个提辖使,却又哪里来的将军符?”辛弃疾本自含笑而听,听到了最后一句,却蓦地一惊,心道:“再遇那孩子的身世暂时还不能让夫人知晓。”忙遮掩道:“那个么……或许是再遇他祖上的遗物吧,详细情况我也不甚明了。” 辛夫人对此并不太在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闻言颔首道:“这样啊,或许吧。”顺手替丈夫整了整袍角,又道:“娥儿的那枚青玉钗哪里去了?你知道么?”辛弃疾哪里会记得这等琐事,皱眉道:“我不知啊。”辛夫人道:“那钗儿是我娘留给我的,我见娥儿很是喜爱,便给了她,她整日戴着不离身。这几个月来,却一直没见她插在头上。如果我所料不差,那她定是送给毕再遇了。”辛弃疾呆呆地立着,想起辛小娥不顾一切地冲进火窟中抢救盔甲那一幕,心中微感酸涩,摇头叹道:“是啊,确是这么回事。可是我整天糊里糊涂的,竟然没有发觉!唉,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太差劲了点!” 其实这件事夫妻俩早就商议过,只要女儿和毕再遇是真情相悦,便成全了这头亲事。辛弃疾原本尚未断定毕再遇是否真心喜爱辛小娥,但听夫人说他将父亲唯一的遗物都送于了辛小娥,那他心中所想自是不言而喻了。辛弃疾想了一回,呵呵笑道:“女大不中留啊!好罢,等再遇回来,我就让放翁兄或同甫兄和他谈谈,把这门婚事给办了!”辛夫人含笑点头,道:“我去看娥儿怎样了。”抬步出了草棚。 ------------------------------------------------------------- (实在搞不懂,八/九为什么算是敏感词??) 第二十九章:匹马南归2 辛小娥独自坐在带湖边的竹亭内,呆呆地望着湖心发怔。睍莼璩伤自陈亮来访至今,又已过了数月时光,毕再遇却仍是一点消息也无,倒是时常在梦中与她相会。夜间辛小娥每每喜极而泣,欢呼起身时,才发觉那不过是一场春梦。相思情苦,相思情切,竟把活泼娇憨的辛小娥折磨的变了一个人也似。 辛夫人来到女儿身后,看她又在发呆,便轻声招呼道:“娥儿,娥儿。”辛小娥听见母亲呼唤,眉头一皱,故意将头别过一边,只作不闻。辛夫人转到女儿面前,道:“娥儿,以前咱们又不是没有搬过家,怎么这次好端端的就赌起气来了?”辛小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复将头转到了另一边。辛夫人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是这个德性?好生跟娘说,到底是什么缘故?”辛小娥抬起眼皮,嘤嘤嗫嗫地道:“我……我怕……”下面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了。辛夫人接口道:“怕那个毕再遇回来后找不到咱们家,是不是?”辛小娥闻言一愕,红着脸点了点头,道:“妈,你怎么知道?”辛夫人看着女儿一团娇憨的模样,嗔道:“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那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我去?” 辛小娥吐了吐舌头,扯住母亲衣袖,央求道:“妈,你去跟爹爹说一声,我们还是不要搬家了吧!”辛夫人伸指在女儿额角上一点,笑骂道:“真是个蠢丫头!那毕再遇就是个没嘴的葫芦,看到我们家搬走了,连打问一声也不会?要是他当真问不到我们家搬到何处,我还真不能要他这个傻女婿哩。”辛小娥又羞又急,顿足嗔道:“妈,你说什么啊?”辛夫人又道:“咱们临走时就不会告诉周围邻居们一声,若有一个相貌英俊威武,提刀拽枪的年青人来询问辛府所在,便说给他知道。这不就行了?你还担什么心?”辛小娥听得俏脸飞红,知道是自己想得左了,轻轻低下头去,抿着嘴不住偷笑。辛夫人也笑道:“这回可该同意搬家了吧?”辛小娥红着脸笑道:“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辛夫人知道女儿说的乃是反话,便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自去了。 辛小娥坐在湖边,独自笑了一会,望着湖面波纹,却又发起愁来。暗道:“金人如狼似虎,再遇哥哥已经去了这许多时候,却还没半点音讯,不知能否平安归来?”轻风吹过,摇动湖边柳枝,在湖面上不住轻点,形成了片片涟漪。辛小娥的一颗心却也如这柳枝一般,随着微风动荡不已。愣愣地寻思了一会,察见左近无人,撩起袍角,在亭中双膝跪倒,低声祝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小女辛小娥别无所求,只希望我那再遇哥哥能早一日平安归来!”停了片刻,又道:“也希望爹爹的身体早日康复,官复原职,和再遇哥哥并肩杀敌,得遂平生心愿!望上苍垂怜!”她诚心祈祷,却未发觉母亲又折了回来,将她的祷词一句不漏地听在了耳中。听得女儿祈求上苍保佑辛弃疾身体早日康复,辛夫人胸中微微一热,险些流下泪来。叹了一声,暗道:“女儿真是长大了!” 念罢祷词,辛小娥站起身来,遥望北方天际,轻声道:“毕大哥,毕大哥,你听见了么?” 毕再遇望着哲别的身影在草原上隐没,这才回过身来,看马背上干粮、水囊、毛毡、长弓、羽箭等物一应俱全,心中更是感激。翻身跨上马背,低眉一扫,见马鞍旁边另悬有一个小小包裹。取下打开了一看,赤光灿然,却是数十锭黄金,当下随手取过几锭,收入怀中。手一入怀,碰到了那两枚钗儿,昨夜他瞧得不甚清楚,这时记起,忙自怀里取出,托在掌心中细细观看。 辛小娥的玉钗乃普通青玉刻就,刀工虽称精良,但终归是常见物品;耶律丹所赠的钗儿可就贵重的紧了,通体用黄金打造,上面还错满了细如毫毛的银丝,而且两只凤目上各嵌了一枚宝石,在朝阳下灿然生辉,的是巧夺天工。且不说在金钗上错满银丝要花费多大力气,单单凤头上那两枚宝石便已价值不菲。看来这支金钗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当是耶律丹之父从辽国皇宫中携带出来的大内宝物。 毕再遇一左一右托着两枚钗儿,心中思潮涌动。耶律丹对他情有独钟他早已知晓,只是耶律丹不似辛小娥那般性情率直,尽管心中相思如煎,这种话儿却是说不出口。眼见毕再遇落入蒙古军中,今生今世只怕再无相见之日,这才横下心来,托哲别将金钗转交毕再遇。 一个娇憨活泼,一个秀外慧中,两女实在是难分轩辕。毕再遇信马乱走,心中彷徨不定。“耶律姑娘丽质天成,又温柔体贴,的是知音;但辛妹呢?我就这样忘了辛妹么?”想了整整一天,终究没个头绪。 当晚便在一个背风处歇了,仰望天心星河,暗暗发愁。遥遥望见星河两端有两颗大星闪闪发亮,毕再遇自语道:“这个是牛郎星,那个是织女星,他们两个中间隔着天河,不能相会。每年七夕时节,喜鹊飞来架桥,他们才能见上一面。”他合上双眼,朦朦胧胧中正要睡去,脑海中忽地电光一闪,一件儿时的往事跃上了心头。他蓦地一惊,忙又睁开双眼,呆呆地望着牛郎织女二星发愣。 那时毕再遇还只有六岁。一天夜里,不知因为何事哭了起来,毕夫人把她搂在怀里,手指夜空,给他讲了牛郎和织女的故事。织女本是天上的仙子,一天她瞒着王母,偷偷下到凡间,不期遇见了一个年青人,就是牛郎。两人一见钟情,织女便不顾天宫的戒令,和牛郎私自结为了夫妇。后来,王母发觉了。王母大怒之下,派来天将把织女捉回了天上,更将她贬出天庭,罚她一个人到遥远的天空中去受那寂寞之苦。牛郎在金牛星的帮助之下一直追到了天上,要去寻回自己的爱妻。王母生怕两人再次相会,举手在空中一划,牛郎和织女中间便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天河,把两人分隔开来。然而两人彼此深爱对方,日日夜夜守候在天河两岸,苦苦呼唤。他们的爱情感动了地上的喜鹊,喜鹊成群结队地飞来,在天河上方架起了一座彩桥,让牛郎和织女得以相见。王母最终也被二人感动,放宽了戒令,允许他们一年见上一面。自此两人便化成了天空中的两颗明星,守候着那一年一度的相见之期。 故事讲完了,可毕再遇并不觉得这故事有什么好听。他正要缠着母亲另讲一个,忽然有一滴水珠落在了脸上,他抬头一看,月光下,母亲的面颊上正挂着两道泪痕。毕再遇不知所以,便问道:“妈妈,你怎么哭了?”毕夫人擦干泪水,转做笑脸道:“没有,妈妈只是眼睛里进了沙子。” 那时毕再遇年纪幼小,不知道母亲为何伤心落泪,这时细细想来,心中登时明白,母亲一定是想念父亲了。自毕进去世之后,毕夫人一直没有再嫁,而是独自拉扯着毕再遇苦渡时光。原来,母亲对父亲的爱,也和牛郎织女一样的忠贞呢!仿佛之中,天上的牛郎织女两星渐渐变了模样,一个是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眼睛;一个是母亲温柔的目光。父亲的眼睛似乎在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一诺千金,你既然与辛家小姐有了白首之约,便不能再另娶他人!”母亲的目光似乎在说:“孩子,你不见天河两岸,牛郎与织女在苦苦守候着七夕之约么?”父母的眼光隐去了,夜空中,又是牛郎和织女两星在星河两岸闪动着动人的光芒。 毕再遇回过神来,心中羞愧万分。“自己一心要学岳元帅,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如今却深陷于儿女私情之中,犹彷徨不定,却又如何对得起父亲所取的‘再遇’之名?”他拿定了主意,心思登时一片清明。“明日我便赶往龙首山,当面把这钗儿交还耶律姑娘,再告诉她我心中爱的只有辛妹一人。自今以后,永远只有辛妹一人!” 次日清晨,毕再遇吃过干粮,辨明了方向,便往南赶。将近金人地界时,他害怕被金人巡哨发觉,每日都是白天休息,晚上才赶路。如此一来,走的便慢,直走了半个多月方赶到上京附近。岂料到了龙首山,义军扎营的山洞内却空无一人,不但耶律楚未曾回师,先前的许多女眷也都已不知去向。毕再遇复下山四处向乡民打听,却得不到一点消息。没奈何,他只得暂住了下来,等待契丹军马回转。 直待了一个多月,仍不见耶律楚的一兵一卒。毕再遇再也等不下去,便用百炼钢剑在洞口一块大石上划了几行字,写明了先行南归,日后如有机缘再见等等。然后收拾了行李,出山往南走去。 第二十九章:匹马南归3 这一日赶到中都附近,毕再遇想到此处或许能打听到一些契丹义军的消息,便策马往城下赶去。睍莼璩伤到了城门外,却见城门旁高高矮矮地聚了一大群人,不知在做些甚么。毕再遇好奇心起,下马挤进了人群,抬眼看时,顿时惊的呆了。只见城门旁张贴着两张榜文,一张绘有耶律丹的头像,另外一张画的却是自家的模样。旁边另有文字注道:现通辑辽匪要犯两名。男,毕再遇,大宋人氏;女,耶律丹,匪首耶律楚之妹。举报任一人下落者,赏银二百两,绢两匹;擒获任一人者,赏银千两,绢十匹,并赐官身。取回二人首级者赏同。 毕再遇瞧的暗暗心惊,忙低了头挤出人群,只恐旁人认出自己容貌。刚刚走到自家马旁,斜刺里忽地窜出一人,一把拽定了毕再遇衣袖,大声道:“原来你躲在这里,却教我寻的好苦!”毕再遇心头乱跳,抬手握住了肩后剑柄,心道:“这人如果叫出我的名字,我这便一剑刺他个对穿,然后快马奔逃。”岂料抬眼看时,却是长春子丘处机座下的首徒尹志平顶着个斗笠,风尘仆仆地立在面前。 尹志平摘下斗笠,不由分说便扣在毕再遇头上,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窥得左右无人留意,这才放低了声音道:“毕施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再回到中都来!”毕再遇定了定神,松开了剑柄,道:“尹道长,你怎么会来寻我?”尹志平扯了毕再遇,道:“此间人多耳杂,不是说话之处,咱们这边来。” 毕再遇牵了黑马,跟着尹志平来到一个较为僻静之处。尹志平周遭察看一遍,方回过头来,道:“幸好家师有先见之明,命我等四下寻你。要不然你这般冒冒失失地撞进城去,岂不被金兵给逮个正着?”毕再遇道:“丘道长怎么知道我要来?金兵又怎么会通辑我和耶律姑娘?有耶律楚大哥的下落么?”尹志平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耶律楚已经兵败被杀了。”毕再遇面色大变,惊道:“这怎么会!”尹志平又摇了摇头,叹道:“金人气数未尽,这是天意啊!” 耶律楚率兵南奔之时,手下只余了七八百人,不期路上又撞见了金军大将完颜安国亲自率领前去接应完颜襄的大队军马。耶律楚兵少难抵,只得纵马西逃。完颜安国穷追不舍,一直赶入大漠,终将耶律楚斩杀。萧雎因为身被刀伤,于逃亡的途中便已死去,耶律丹则下落不明。完颜安国回师以后,被金章宗大大地褒扬了一番。邓州行军都总管完颜纲听说毕再遇在辽人叛军之中,便极力劝完颜襄通辑之,完颜襄百般解说毕再遇已经投降了蒙古,完颜纲只是不信。完颜襄无奈,只得令人张榜通辑毕再遇和耶律丹两人。这一切都发生在月余之前,时毕再遇正赶往龙首山,是以不知。丘处机自见了毕再遇一面之后,对这年青人甚是嘉许,打听得毕再遇并未被害,便派出门徒四下寻访。尹志平寻找毕再遇未果,失望而归,不想却在中都城下碰面,这也可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听尹志平讲完了经过,毕再遇心中郁郁,想起耶律丹生死未卜,更加焦灼难安。尹志平见他面色惨然,亦寻不出言词来劝慰,遂缓缓道:“毕施主,现下金国全境都在张榜拿你,你在此是待不得了,家师已经代施主筹划了一个脱身良方,只是不知施主是否同意?”毕再遇问道:“什么方法?”尹志平道:“你先随我来,到时便知。”说罢转身往南便走。毕再遇奇道:“丘真人的道观不是在中都城内么?你怎地往南去?”尹志平笑道:“昔日金世宗嫌重阳观太过聒噪,怕有碍家师清修,就另行派人于城外筑了一间清风观,做为家师的养性之所,便在此处往南。咱们先去暂时避上一避,家师如在观内,那是最好,如果不在,我去请他过来便了。”毕再遇这才无话。 两人往南走不数里,便到了清风观前。清风观果然比不得重阳观,只有几个道童在院内洒水打扫,四下里并不见有香客往来。尹志平引着毕再遇来到大殿,却见一个道人正背对殿门而坐,似在诵经。尹志平见了那道人背影,喜道:“师父,原来您早到了。”那道人甩了甩拂尘,起身回过头来,白须白发,双目湛然,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尹志平躬身道:“师父,弟子遵照您的法旨,已将毕施主带回来了。”丘处机点点头,转而对毕再遇道:“毕施主,请这边来。”毕再遇见了丘处机泰然自若的神色,胸中的烦乱之情竟不自觉的消了大半,当下也不出声,对着丘处机深施一礼,跟着他来到了殿后的一间偏房。尹志平也于后相随。 两人分别落座,尹志平自在丘处机身后侍立。丘处机清咳一声,缓缓道:“毕施主,此战之败,皆系金人气数未尽,人力难以胜天之故,你也无需气馁。待返回大宋之后,练兵备战,以候天时,方为上策。”毕再遇颇不服气,反口道:“那也未必。鞑靼和契丹联军已经将完颜襄牢牢困在了龙驹河之南,若不是蒙古骑兵突然杀来,说不定早已砍下完颜襄的项上人头了。”丘处机笑道:“龙驹河一役,贫道已听人说起过,以完颜襄之老谋深算,应当能想出应变之策。而且完颜襄出兵不久,大将完颜安国便亲率大军于后接应。完颜安国乃金国名将,与完颜襄两军合一,实力亦不在鞑靼契丹联军之下。况且鞑靼与契丹之间的仇杀已逾百年,旦夕间安能化解?试问:鞑靼与契丹果真能同心协力么?是以即使没有蒙军援金,这一战的最终胜负也属难料。” 这一番话句句在理,毕再遇无可反驳,只得长叹一声,垂首不语。丘处机见他神色黯然,又出言安慰道:“毕施主联军抗金的计划倒是不错,可惜早了一点,如能等到大宋将要北伐之时再联合辽人及鞑靼人,南北夹击,令金兵首尾难以相顾,便有取胜之望。”毕再遇胸中一震,道:“丘真人这话与辛大人如出一辙,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者也。再遇佩服!”丘处机摇头笑道:“辛大人一心为国,胸怀万民,自无愧于‘英雄’二字。贫道一方外之士,安能与辛大人相提并论?”一老一少这一番深谈,直至三更方散。当晚毕再遇便在观内歇了。 次日用过了早饭,丘处机令人取来了一袭道袍,对毕再遇道:“现在遍金国全境都在通辑施主,不过施主若肯改换道装,想来脱身返宋应不是难事。”毕再遇愕然道:“改换道装?那我骑着高头大马,再背把长剑,却成何体统?不是会令人更起疑心么?”丘处机微笑道:“这个施主尽管放心,贫道这里还有一份牒度,足以证明你是丘某人门下,见了牒度,应该不会有人难为于你,只是你随身携带的弓箭等物却要留下。”毕再遇半信半疑,但丘处机名声远播,又倍受金世宗推崇,想来各地金兵亦不会非难大名鼎鼎的长春真人的徒弟。 当下毕再遇取过道装,穿戴起来,再将头发挽成道髻,往大殿中一站,倒也似模似样。只是面目变换不得,倒是个难题。尹志平灵机一动,跑去端来了一碗清水,里面再倒上些许墨汁,用毛笔沾了,轻轻涂在毕再遇脸上,立时容貌大改,活脱脱便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道士。丘处机捻须笑道:“这下便是熟人见了,一时半会也认不出来。” 当天下午,毕再遇别过丘处机和尹志平,跨了黑马,悬了长剑,便往南去。走出了十余里,毕再遇忽然想道:“既然旁人认不出我,我何不先寻访一下耶律姑娘的下落。耶律将军和萧雎萧大哥都已被害,她从此便无依无靠,甚是可怜!我若就此一走了之,岂非不仁!” 他这么一转念,便又在金境内多待了三四个月。四处寻访耶律丹不果,只得又转回龙首山。关外苦寒,龙首山早已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毕再遇来到昔时义军营地,拂去洞口大石上的积雪,自家所刻的字痕宛然如初,耶律丹却仍是芳踪难寻。毕再遇叹息一回,这才彻底死心。一人一马,踏上了返宋之途。沿途见新树吐绿,春花再放,方知又已过了一年。 第三十章:宫墙惊变1 宋光宗自从钦点陈亮为状元后,自以为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整日里兴高采烈,更不把朝见孝宗之事放在心上。睍莼璩伤文武百官亦无人敢于进言。过了不久,陈亮病亡的消息传至临安,李皇后知道光宗非常赏识陈亮,害怕此事会给光宗带来什么刺激,于是遍谕诸宫,任谁也不得在光宗面前提及陈亮之死。然而半月之后,一个新入宫未久的小太监不慎露了口风,光宗得知,一惊之下,立时又变得痴痴呆呆。李皇后闻之大怒,即刻下令将那小监绞死,但光宗的疯病却自此难愈。 五月末,缠绵病榻已数年之久的孝宗皇帝终于病逝。是时光宗正疯的厉害,太监们数次来报,李皇后也亲自前来哭求,光宗只是不理,满宫乱跑,就是不往重华宫去。大臣们得知孝宗死讯,都身着丧服,云集于重华宫前,但光宗始终不至。可怜这班养尊处优的大员们在重华宫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忍饥挨饿,个个委顿不堪。大臣们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聚在一处商议了一会,共推留正出面,去促请光宗临驾。 留正身为丞相,乃百官之首,自然无法推辞,明明知道这是一份苦差,也只有硬着头皮前往。 到了延和殿,却见李皇后正流着眼泪劝光宗快换孝服,光宗却上窜下跳,绕着圈子乱跑,显得兴致极高。几个托着孝服的宫女太监紧紧跟着,也不敢过分强逼,只是不住哀恳。留正见过了李皇后,也顾不得自家已年老体迈,急步跟在光宗身后,大声道:“陛下,陛下,寿皇驾崩,百官已拟好了尊号,正待陛下您前往主持呢!”光宗理也不理,顾自快步而行,忽而往东,忽而向西,看似脚步踉跄,却走得快捷异常,直把个年高体胖的大宋丞相累得汗流夹背,气喘吁吁。 光宗又奔了几圈,转头看了看留正,忽地又收住脚步,奇道:“你怎么在这里?有何事前来见朕?”留正见光宗神志略显清醒,心中大喜,忙躬身拜倒,道:“皇上,太上皇已于昨日驾崩,文武百官都在重华宫前敬候皇上前往主持丧礼。请皇上除了吉服,速速起驾!”宋光宗摇了摇头,嘿嘿一乐,道:“老头子又来骗我,想让朕前去问安,直说就是了,竟然装死来骗朕!寡人偏偏不去!”留正闻言大急,连声道:“圣上,此乃国家大事!岂同儿戏?谁敢用这等事来欺骗圣上?”光宗自语道:“前几日还好端端地,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真乃奇谈怪论。”自个嘀咕了几句,忽又转向留正,道:“说起这事来,朕倒想起了陈龙川。他也是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留丞相,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留正心中打了个突,忙俯首道:“这个老臣不知。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死之事,乃司命之所属,非人力所能预料。”光宗皱着眉头道:“胡说八道!以前太上皇在位时,每一科状元都活生生地,为什么独独陈亮就死了呢?朕看这其中必有古怪。”留正心怀鬼胎,又看宋光宗已无可理喻,只得连连叩首道:“老臣不知,老臣不知;老臣告退,老臣告退。”转首看李皇后坐于一旁垂泪不止,知道她也无法可想,便低着头,匆匆退出了延和殿。 留正回到重华宫前,垂头丧气地道:“大家先起来歇会吧,皇上一时半会还来不了。”众官闻言,活动活动手脚,纷纷站起身来。京镗年事已高,早跪的两腿酸疼,由旁人扶了,方得勉强起身。叹道:“皇上不至,丧礼无法进行,这可怎生是好?”群臣个个摇头叹气,徒呼奈何。赵汝愚跪在原处也不起身,此刻仰着脸道:“说不得,只有请皇太子出来主持大局。”请太子主丧,那就得先让光宗退位。百官听了,面面相觑,均知此事过于重大,一时无人敢于接口。韩佗胄份位较低,跪在京镗等人之后,听了这句话,禁不住心头狂跳。他生恐有人觉察,连忙低下了头,只作没有听见。 过了良久,仍然无人插话。赵汝愚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太早了些,心中不觉好生后悔,当下不敢再行开口,复低了头,老老实实地跪了。留正等人见此情景,亦缄口默言,先后跪倒。 这一跪又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三天上午,大臣们渐感难以支撑,已有数人先后晕去,群臣别无他法,只得再次推举留正及赵汝愚,户部尚书叶适三人出面,再去促请光宗。 三人到了延和殿,伏地哀肯,请光宗前往主丧。光宗只是不理,顾左右而言他,道:“叫吴挺吴节度前来见朕,朕要问他知不知道陈亮是怎么死的。”吴挺早已死去一年有余,如何还能召回京师问话?可任凭三人百般劝解,直说得口干舌燥,光宗就是不听,坚持说吴挺仍然健在。三人费尽了口舌,计无所出,只好再次退回。 三人悻悻而归,走了不远,叶适叹道:“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留丞相,赵大人,咱们得想个法子才成。”留正木然不语,赵汝愚却道:“依兄弟之见,还得请皇太子出来主持大局。皇上这个病症已非一日两日,前些时候看来似有好转,如今又病得更加厉害了。太上皇的丧礼乃国之大事,他都不来主持。天子乃一国之首,怎能整日胡言乱语,东游西逛,而不理半点朝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是以还需早日请太子来主持大局为上。”叶适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好生后悔不该提这个话头。皇上虽然疯疯癫癫,但毕竟还是皇上,自己若赞同赵汝愚的提议,那就等于逼迫皇上退位。日后光宗一旦清醒过来,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就难说得紧了。忙低头颦眉做沉思状,并不接口。那边留正也是眉头深锁,口唇紧闭。赵汝愚却不肯罢休,又道:“留丞相,你意下若何?”留正见赵汝愚步步紧逼,已无法再行搪塞,心下又乐得由赵汝愚来打头阵,便道:“这件事过于重大,咱们还是先回重华宫,同诸位同僚商议过后再做定论。” 回到重华宫前,留正将群臣唤到近前,目光缓缓扫视一周,开口道:“各位同僚,圣上的病症眼见是愈加沉重,看来已无法亲临主丧。但是,太上皇的丧事怎可无人主持?适才赵汝愚赵大人提议:应由皇太子代圣上主丧。各位意下如何?”群臣苦苦挨了两日,个个身疲力倦,神情萎靡,听了这一番话,却无不精神为之一振,乱哄哄地议论开来。不少人心中均想:“反正这事是赵大人和留丞相他们先提出来的,天踏下来也有他们几个顶着,我怕什么!”乱了一阵,大都点头表示同意。只有三五个特别胆小怕事之人低垂着头,缄口不语。 第三十章:宫墙惊变2 赵汝愚见群臣大都同意,心中一喜,便大声道:“既然大家一致认同,咱们便联名上书,请皇后允许皇太子即位,主持国丧。睍莼璩伤”众臣苦无纸笔,赵汝愚正要派人去寻,韩佗胄忽越众而出,举了一方布帛,道:“便写在这上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愿意带头签名。静场片刻,老臣京镗率先上前,咬破中指,在帛书上写下了自家姓名。赵汝愚见京镗打了头阵,亦咬破手指,于后写了。接着留正、叶适、史弥远、韩佗胄等人也都先后写上了自己姓名。待众人写完,赵汝愚捧了血书,递于韩佗胄,道:“你是太子妃的叔父,由你出面最合适不过。咱们这便去请皇后懿旨。”韩佗胄正中下怀,更不推辞,当即伸手接过,道:“下官一人前去似不太恰当,还需请留丞相、赵大人、叶大人陪下官一同前往。”到了这等地步,留正也只有同意。于是四人复联袂往延和殿走去。 待到了延和殿,光宗却已奔的不知去向,只李皇后一人独自坐了垂泪。四人跨进殿门,一声不出,齐刷刷地在李皇后面前跪了,将血书高高托起。李皇后见了大惊,失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韩佗胄双目含泪,将额头在铺地的青砖上碰了一碰,泣道:“皇上的病况一直不见愈可,太上皇已故去数日,皇上一直不去主持丧事,朝中已然一片大乱。现群臣已一致认同应由皇太子出来主事,求皇后恩准!”说罢号啕大哭,声泪俱下。赵汝愚听韩佗胄将事由全推在朝臣们身上,自家倒撇得干干净净,心甚不悦,大声道?“皇后陛下,百官在重华宫外跪了两天两夜,已有多人晕去,再这么下去,非闹出人命来不可!而且不久之后,西夏、大理、金国、高丽等必将派遣使臣前来吊丧,如果得知圣上有恙在身,势将蠢蠢欲动。圣上难以理事,诸国再乘虚而入,我朝的数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啊!是以请皇后早下决心,让太子殿下登位主事,方可定此乱局。” 李皇后早已经六神无主,再听了这两人的话,不由得悲从中来,遂放声大哭道:“皇上啊皇上!你怎么就偏偏得了这个病呢?这可叫我怎么办呐?”四人低头不语,心中均道:“皇上的病还不是给你吓出来的,现下又怪的谁来?”过了许久,韩佗胄见李皇后兀自不肯收声,便开口劝道:“皇后娘娘,请暂且节哀。皇上虽然有恙在身,但假以时日,再细心加以调理,必能痊愈。现下请太子登基主丧才是首要之急。”赵汝愚也附和道:“是啊,请皇后早下决心。”李皇后对政事一窍不通,所长者只悍妒过人而已,见二人苦苦相逼,胸中愈加乱成一团,一味掩了面只是痛哭。 叶适与留正自进殿来便一直没有开口,此刻见再不插话,日后于新皇面前须不好看,便各自劝了两句。叶适伏地顿首,道:“皇后娘娘,太子乃国之储君,承袭皇位,亦属意料中事。现皇上龙体违和,无法理事,由太子即位,亦在情理之中。何况日后再无政事劳心,于皇上的病况委实大有益助,望皇后三思之。”留正道:“现在寿皇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师。百姓见久不发丧,势将起疑,恐久而生乱。况且太上皇辞世,丧礼必须由皇上亲自主持,否则无法成礼。群臣也是迫于无奈,才想到由太子登基主丧,请皇后恩准。”不料留正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喝道:“留正,你要逼朕退位么?”众人愕然回顾,却是宋光宗横眉怒目地立在殿门外。 光宗在宫内兜了数圈,又迷迷糊糊地转回了延和殿,却刚巧听到了留正之言,立时便勃然大怒,气得口歪眼斜。几步跨到留正面前,戟指怒道:“枉朕对你一片苦心,提拔你做丞相,将国家大事尽委于你。没想到你竟然带人来逼朕退位,真乃狼子野心!你就是这样报答朕对你的恩典么?”留正心下大骇,伏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心中暗暗叫苦道:“怎么会这般巧法,他竟在这个当口清醒了过来,我这不是倒足了大霉么!”光宗指着留正的鼻子,破口骂道:“混帐东西!大胆的狗才!朕要发配你到吴节度军中效力,看你还敢在朕面前指手画脚!”赵如愚见留正浑身乱抖,已经口不能言,便向前膝行几步,从容对道:“圣上息怒。百官在重华宫外跪候圣上驾临,然圣上久而不至,已有多人不支晕去,丧礼无法进行,中外群情汹涌。百官恐将引起动/乱,不得已才推举臣等来请皇后懿旨,并非留丞相一人之过。”光宗却听也不听,兀自暴跳如雷,喝道:“取天子剑,朕要亲手诛了这个逆贼!”留正听了这话,登时魂飞天外,只怕这个疯疯癫癫的皇帝真个取剑来刺,那岂不要了自家老命!韩佗胄与叶适急忙上前,左右抱住光宗双腿,叫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没想到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光宗此时竟然力大无比,双手一分,便将二人甩出了老远,看看太监宫女们都已吓得远远跑开,殿内又无就手家什,便伸手在案头抓起一方玉石镇纸,奔过去砸打留正。 留正惶恐之下,已再也顾不得什么〝腹有山河之广,胸有城府之深。〞的丞相风度,双手抱头,急步逃开。口中兀自叫道:“圣上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赵如愚等三人慌慌张张地上前阻拦,却都给光宗一把推开。说是迟,那是快,转眼间,二人已在殿内奔了数圈。李皇后呆呆地瞧着眼前这场闹剧,啼笑皆非。过了片刻,方摇头叹道:“这般情形,还像个什么皇帝!”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拦在光宗面前,厉声喝道:“站住!把镇纸放下!”光宗虽然疯癫,可对李皇后尚存有几分畏惧,闻言立时收住了脚步,把镇纸丢在了地上。 李皇后揩了揩面上泪痕,召进数名小太监,道:“扶圣上……扶太上皇到景灵宫安歇,好生伺候着,不可令他再次外出,免得累坏了身子。”这时光宗倒也听话,任由两名小太监架着,一声不吭地出殿去了。赵汝愚等人对望一眼,知道李皇后此言一出,便等于是认同了,胸中的一块大石登时落下。四人走到李皇后面前,先后跪倒,道:“请皇太后发旨。”李皇后唤过两名贴身侍女,令铺纸研墨。由赵汝愚执笔,李后口述了旨意,写罢再亲自用了玺,交于赵汝愚。 第三十章:宫墙惊变3 四人返回重华宫,先将太子赵扩请出,领了百官,纳头便拜。睍莼璩伤赵汝愚取出李后的诏书,读道:“皇帝以疾而至今未能执丧,曾有御笔,欲自退闲。皇太子扩可承袭皇位。尊皇帝为太上皇帝,皇后为太上皇后。”赵扩听了,猛吃一惊,双手不住乱摇,急急道:“这个万万不可!父皇正值春秋盛鼎,年富力强,正是大有可为之机。卿等所为,不是欲陷孤于不孝么?”赵汝愚劝道:“天子当以安社稷,定国家为至孝。今中外人人忧乱,万一变生,将至太上皇于何地耶?”赵扩无言以对。韩佗胄上前将赵扩扶入灵棚,留正率了文武百官,复又跪倒,三拜九叩,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扩垂泪道:“你们当真是要置朕于不孝之地了!” 百官拜罢,赵扩便算是登上了大宋皇位。赵扩自光宗患病之时便已参预政事,此刻又有赵汝愚、韩佗胄等为助,上尊号,拜孝宗,倒也进行的井井有条,毫无差错。 至此,太子赵扩继承皇位(即宋宁宗)。过不数日,朝廷颁下诏书,传使四方,诏告新皇即位,并且大赦天下,以示新皇亲民之意。宁宗即位伊始,便册韩氏为皇后,另将赵汝愚升为右相,以表其拥立之功。留正在延和殿吃了光宗那一吓,一直心神不宁,又知新皇素来亲信韩佗胄,再者赵汝愚,韩佗胄二人与自家向来是貌和神疏,如此一来,索性便告了病,请求还乡。宋宁宗亦不挽留,赐以金帛,准许留正还乡。不久之后,又将韩佗胄越级提为左相,与赵汝愚同理朝政。不少大员对此心怀不满,但韩佗胄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叔父,乃正牌的皇亲国戚,虽有怨恨,也无人敢言。 毕再遇回到襄阳之时,宋宁宗即位的消息也已传到,毕再遇自然毫不知情。入得城来,想起了吴曦、杨震仲两位义兄,便不禁满怀兴奋,衣裳也顾不得去换,径来到统制府门外,求见杨震仲。 那守门士卒看毕再遇一身道袍,却误以为是哪里来打秋风的游方道士,斜着眼张了张毕再遇,漫不在乎地道:“咱们统制大人向来不与和尚道士往来,你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在这里碍眼。”毕再遇愣了一愣,这才省起自家忘了换过衣衫,正要转身走开,心念一动,暗暗道:“不知杨大哥见了我这等模样,是否还认得出我?”一时童心大起,便戏言道:“贫道前来求见杨统制,乃是有要事相告,你快去通报。”那士卒晒笑道:“你这牛鼻子能有什么要紧事?去去,大人没工夫见你。”毕再遇亦笑道:“实不相瞒,贫道久闻杨统制交游广阔,慷慨仗义,这次特地前来,乃是为了向他化一千两银子花用。”那士卒唬了一跳,瞪大了双眼,道:“一千两银子!你开什么玩笑?想银子想疯啦?快走开!”毕再遇淡淡道:“既然你不愿意去通报,那贫道就坐在这里等杨大人出来。”说罢走上台阶,撩开前襟,大模大样地在门前坐了。 那士卒又惊又怒,执矛喝道:“你这疯道士,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了!”毕再遇双目微闭,不理不睬。那士卒却也不敢真个挺矛去刺,倒转了矛柄,往毕再遇背上打去,口中骂道:“还不快走!”毕再遇头也不回,左臂一挥,一把便将矛柄攥在了掌中。再一收一送,那士卒怎挡得住毕再遇千斤神力,蹬蹬蹬连退数步,一交坐倒在地。门内几个执戟护卫本来在笑嘻嘻的瞧着两人拌嘴,见到自己人吃亏,忙都快步奔近,将毕再遇团团围住,喝道:“好个贼道士!竟敢来统制府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么?” 正在喧闹,杨震仲引着几个幕僚从大堂内步出,远远望见,不由皱起眉头,大声喝道:“这班混帐小子,乱哄哄地吵些什么?想讨打么?”一名护卫回首叫道:“大人,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个疯道士,硬赖在这里不走,说是要向您化一千两银子,还动手打伤了咱们一个兄弟。”杨震仲闻言大奇,笑道:“这有这般化缘的道士?老杨倒没见过。”大踏步地走到毕再遇身后,道:“你不是要见俺老杨么?我就是了,你有什么话要说?”毕再遇听见杨震仲发问,强忍了笑意,起身回头,打了个稽首,道:“贫道见过统制大人。久闻大人坐镇一方,威名远振,今日一见,幸何如之!”杨震仲看这道士一张脸黑的跟锅底一般,不觉又是一奇,随口道:“客气话就免了罢,你来见俺老杨到底为了甚事?”毕再遇整了整身上道袍,正色道:“大人,,江北讨金义军经费不足,贫道特来向大人讨借白银一千两,以为军旅开支。”杨震仲愈发摸不着头脑,拧着眉头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毕再遇看了杨震仲一头雾水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道:“杨大哥,当真认不出小弟么?”杨震仲心中一动,复对毕再遇左看右看,打量了半晌,翻然醒悟。禁不住心头狂喜,大步上前,一把将毕再遇牢牢抱住,大叫道:“好兄弟!原来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真是想煞为兄了!只是怎么搞成了这般模样?想出家去当道士吗?”毕再遇摇了摇头,叹道:“此事一言难尽!”杨震仲一边顾左右道:“快去摆酒,快去!”一边扯了毕再遇,道:“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毕再遇道:“是谁?”杨震仲笑而不答。 两人转到后堂庭院之中,杨震仲扯着喉咙大叫道:“二弟,二弟,你快出来。看看是谁回来了!”过了不久,一间厢房的门板〝呀〞地打开,吴曦缓步而出,道:“是谁回来了?” 吴曦自返乡奔丧未成以来便一直住在杨震仲处,并未赴和州上任。其间也曾数次入京,求留正允许他回川,却一再被拒。此后吴曦便意冷心灰,每日里都躲在房里独自沉思。杨震仲知道他心情不好,每每变着法儿逗他高兴,收效却是甚微。 吴曦出了房门,看杨震仲携了一个黑脸道士站在院中,却以为是杨震仲不知哪里寻了一个会幻术的游方道士来哄自己开心,便淡淡地道:“大哥,你引一个小道士来做什么?这两日我头痛的紧,甚么和尚道士的都一概见不得。”杨震仲笑道:“二弟,你再看看他到底是谁。”吴曦皱着眉道:“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是谁?”话虽这般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毕再遇打量了两眼。一望之下,顿觉这黑脸道士面庞身形甚为熟悉。定睛再看片刻,不觉〝啊哟〞一声叫了出来,急步跨到毕再遇身边,执了毕再遇双手,喜道:“三弟!当真是你么?”毕再遇见两位兄长真情流露,亦禁不住心情激dang,勉强定住了心神,方含笑道:“是,正是小弟回来了。”他与两位义兄已有一年多没有见面,此刻重聚,自是百感交集。吴曦和杨震仲也是心潮起涌,扯了毕再遇双手不住问东问西,一时竟忘了让毕再遇进房歇息.。 第三十章:宫墙惊变4 三人顶着太阳谈了良久,杨震仲霍然猛醒,一拍自家脑袋,道:“呀!都站了老半天,竟忘了让毕兄弟进屋,来来来,咱们进房再接着谈。睍莼璩伤还有三弟,你把那道袍脱了,我怎么瞧怎么别扭。”扯着毕再遇进了客厅,还没等落座,又道:“把脸上那劳什子也洗了,怎么弄得跟灶神爷似的。”无一时毕再遇洗漱完毕,全身上下也都换过了干净衣裳,这才回复了旧时模样。只是一年多来奔波千里,转战异乡,留在面上的刀剑风霜却是洗之不去了。 这时酒菜也已备好,三人举杯畅饮。政局风云,沙场喋血,受尽的种种委屈,般般磨难,尽融入了这杯酒之中。 各自饮了十余杯酒,杨震仲方道:“三弟,这一年多来你是怎么过来的?又怎么穿了道装?”毕再遇放了酒杯,叹道:“说来话长,这还得从我在金中都时说起。”吴曦道:“左右无事,便讲来听听。”毕再遇调理了一下思绪,方道:“两位兄长。这次辛大人遣我入金,其实是命我联络辽人义师扰金后方,是以小弟入金时未敢向两位兄长透露,并非刻意隐瞒,请兄长勿怪。”其时辛弃疾早已被削职为民,但是在毕再遇心中,辛弃疾却仍然是统领飞虎军,坐镇江上的一方雄杰。 吴曦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颜笑道:“国家大事,先于私身。三弟以国家大事为重,顾全大局,二哥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杨震仲听了,却瞪着双眼道:“三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们兄弟三人情同手足,谁会单单与旁人说起这事?”毕再遇见责,忙站起身来,道:“大哥,并非是小弟见外。辛大人当时交代小弟时曾说此事关乎国计民生,万万不可大意。小弟不得已才向两位哥哥隐瞒了入金之由,请大哥见谅!”杨震仲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口上说说而已,哪能真个怪你!快坐下来,接着往下说。” 毕再遇这才坐下身来,讲述自己入金的经过。自金中都拜会丘处机起,一直讲到龙驹河之战,自家被俘;被哲别放走后又如何被金人通缉,如何得长春子丘处机之助方能轻易脱身回宋。至于耶律丹对自己一往情深一节,自然略去不提。毕再遇说的虽然简约,却也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直把吴杨二人听得心动神摇,矫舌不已。 过了良久,杨震仲竖起大拇指,赞道:“三弟,你此行的功劳可大得很呐!”毕再遇摇了摇头,黯然道:“先胜后败,自己也做了蒙古人的俘虏,何功之有?”杨震仲却有自己的一套见解,摆手道:“你此去是与金狗子交战,又不是和蒙古人打仗,为蒙古人所俘,那个算不得数。你领着不满三千的辽兵大破金兵一万,以少胜众,实是难得!并且困金相完颜襄与龙驹河畔,使金狗子再也不敢小觑我大宋无人,这怎能算不上大功?”毕再遇口唇一动,本想说在泗州时又曾被金将胡沙虎所擒,但转念一想,那件事皆因自己救了一名汉人女子而起,讲出来未免有表功之嫌,便转而道:“打了两场胜仗又有何用?末了还不是被蒙古人杀得大败。”杨震仲将头乱摇,道:“不对,不对,我一定要给朝廷上书,言明你此行的功绩。”吴曦本正笑吟吟地听着,闻言不觉面色一变,忙截口道:“不可!大哥,不可上报朝廷!”杨震仲心下疑讶,正自懵懂,吴曦又道:“大哥,上次襄阳战后,朝廷是如何降旨的你难道忘记了么?家父过世以后朝廷又是如何待我的你难道也忘了么?万不可将此事上报!”杨震仲初见毕再遇,不免有些欢喜过度,听了这一番话,愣了一愣,方点头叹道:“二弟说的是。”低下头来,连尽数杯,再不开口。 初回大宋的毕再遇自不知发生了甚么事,看两位兄长神情黯然,心下疑惑不定,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吴曦端起面前酒杯,仰脖干了,这才将朝廷下旨痛责杨震仲及不准自己回川奔丧的事讲了一遍,末了叹道:“家父过世至今已经一年有余,我却始终未能到家父坟前拜过一次!普天之下,还有比我吴曦更不孝的人吗?”话犹未尽,腮边已挂下泪来,忙又举手拭去,勉强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三弟今日刚刚回来,我却尽提这些令人不快之事。来来来,咱们喝酒,喝酒。” 毕再遇目瞪口呆,看看吴曦,,再看看杨震仲,待要开口,胸中愤瞒不已,便如堵了一团棉絮一般,咳之不出,咽之不下。终一声长叹,黯然无语。三人沉默良久,吴曦方缓缓道:“这一年多来,我倒是常常在想:咱们征战沙场,到底是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他赵宋王朝。可如今咱们又得到了甚么?咱们在前方浴血征战,舍生忘死,京中那些大员们却都在宴舞高歌,,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有功者可以不赏,尸位素餐者却可以高高在上,乾坤倒置,这是什么世界?”杨震仲看吴曦又在发牢骚,连忙道:“二弟,你喝醉了。”吴曦摇头道:“醉?我没醉。其实这一年多来,我倒真想喝醉一次。把先前的事都忘的一干二净!可偏偏就是喝不醉,酒喝的越多,反而记得越发清楚,真乃咄咄怪事!”一边说,一边提了酒壶自斟自饮,不多时便又有十多杯下肚。毕再遇强打精神劝道:“二哥,往事提他做甚。吴伯父镇守西陲,威名素著,朝廷岂能不知?群小能蔽得圣上一时,却蔽不得一世。总有一日,朝廷会还你一个公道。”吴曦目中忽而闪过了一丝亮光,转头瞧了瞧毕再遇,摇头道:“三弟,你错了。公道不是靠他人施舍给你的,而是要靠自己去夺回来的,你明白么?”毕再遇和杨震仲面面相觑,均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日宴饮不欢而散,杨震仲于府中安排了一间客房,让毕再遇好生安歇。毕再遇心中挂念辛小娥,却是睡不安枕。次日一早,便到军械库取回了自家的黑铁刀,欲拜别两位义兄。两人与毕再遇久未相见,自是不肯放行,没奈何,毕再遇只得又在襄阳多住了两日。到了第三天,他再也待不下去,执意起行。吴杨二人挽留不得,只好将毕再遇送出城去。临别时杨震仲道:“三弟,辛大人已不在潭州。你在那边如不得意,便到襄阳来,知道么?”毕再遇笑道:“这个小弟省得。”拱手别过两位兄长,便策马投东去了。 第三十一章:悲喜重重1 毕再遇别过两位兄长,日夜兼程,往带湖疾赶。睍莼璩伤满心以为和辛小娥见面后自当有一番欣喜,岂知到了带湖之畔,唯见断墙残垣,一片狼藉,辛府中人已不知去向。毕再遇心中震骇,不知道辛宅出了什么变故,一时呆呆地怔了。 正自彷徨,一个胡须花白的老汉缓步走近,招呼道:“这位小哥,你是来找辛大人的么?”毕再遇见问,忙拱手道:“正是,请问辛府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到底出了甚么事?还望老丈不吝告知。”那老者便是辛弃疾的近邻何老汉,他听了毕再遇的问话,并不回答,反问道:“敢问小哥贵姓?来寻辛大人又是为了甚事?”毕再遇如实道:“在下姓毕,昔日是辛大人的下属……”何老汉听得双目一亮,忙截口道:“慢着,这位小哥,你是不是叫毕再遇?”毕再遇略觉意外,点头道:“是啊,您是怎么知道的?”何老汉笑着答道:“这就对了,辛大人几个月前就举家迁往铅山瓢泉去了。临走时辛小姐曾数次叮嘱老汉,说要是一个叫毕再遇的年青人来此,便将详情告诉于他。另外辛小姐还给老汉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你的相貌,方才老汉端详了你半日,这才过来询问。现下看来,是决计错不了的啦。”说罢捻须呵呵大乐。 毕再遇面色微红,知道定是辛小娥恐怕自己得不到辛弃疾迁居的消息,才会对这老汉千般叮嘱。低头一笑,旋又问道:“但辛大人为什么要搬家呢?看这情形像是失了火,是因为这个么?”何老汉挠了挠头,道:“详细情况老汉也不太清楚。那晚辛大人家中来了十多个贼人,打伤了辛大人。但辛大人毕竟是带过兵的,并不害怕,还亲手将贼子杀死了十来个。贼人们挡不住,放了一把火就逃了,好端端的一处宅子就变成了这个模样。”毕再遇听得面色发白,连忙问道:“那辛大人呢?他伤得重不重?家中其他人都没事罢?辛小姐有没有受伤?” 何老汉笑着看了毕再遇一眼,道:“你放心好了,辛小姐有辛大人护着,贼子们哪能动得了她半根头发。家中其他人也都好端端地。”说着叹了口气,续道:“但辛大人自己却伤得不轻,在床上一直躺了一个多月才渐有好转,临走时还扶着拐杖呢。”毕再遇听得辛小娥无恙,微觉放心,但又听辛弃疾受伤甚重,却又担心不已。正要追问详情,何老汉已顾自道:“说来也奇了,辛大人家里也没甚么财物,而且事后也没短少什么物事,贼子们为什么要冲着他来呢?老汉曾再三向辛大人追问,但辛大人只是笑着不肯说,老汉也没问出个什么结果来。咱们上饶县也派来了几个差役,可也没查出个什么眉目,最后也就放手不管了。先前你跟过辛大人,那知不知道辛大人是否和什么人结过仇呢?”说罢目视毕再遇,等他回答。 毕再遇心中微动,忖道:“若说辛大人有什么仇家的话,完颜定应该算得上。可完颜定早已死于襄阳城下,不可能再会派人前来,难不成是完颜纲为报父仇,派人来行刺辛大人?可完颜纲若要报仇,也该来找我毕再遇才是,同辛大人又有什么干系?”想了半天,终摇头道:“在下也不甚了了。”他心中牵挂辛弃疾伤势,遂不再停留,问明了往铅山去的方向,便翻身上马,拱手别过何老汉,往铅山驰去。 哲别所赠的黑马果然神骏,数十里路程弹指即过,午后时分,毕再遇便赶到了瓢泉附近。他放慢了脚程,边走边问,不多时就来到了瓢泉旁边。 ﹡﹡﹡﹡﹡ 辛弃疾的新居方落成不久,就耸立在瓢泉之边的一片竹林之中,附近别无民居。屋泉相伴,竹荫森森,看上去别有一番景趣。 辛小娥布衣荆钗,携着一篮衣物在泉边洗涤。面上未着脂粉,鼻翼旁珠汗盈盈,头发也略显凌乱。这几日她只顾忙着整理新居,打理家务,也没空去梳妆打扮。父亲病体初愈,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落在了母亲瘦弱的双肩上,作为家中的长女,她自然要与母亲共同担当。 点点泉水自掌间滑下,滴落在泉边的青石上,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辛小娥的面颊,她也不提袖擦拭,秀眉微颦,似乎别有所思。一篮子衣物还未洗完,忽觉一个身影站在了身后,遮去了半边日光。辛小娥抬起头来,见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那男子背光而立,又满身尘土,瞧不出本来面目。辛小娥心中略觉不快,心道:“一个女孩子家在这里洗衣服,你一个大男人在那看个什么?”遂怒斥道:“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开!” 那男子并未走开,反而上前两步,颤声道:“辛妹,是我啊!难道你认不出我了么?”辛小娥全身一颤,手中一件尚未洗好的衣服〝扑〞地落入了水中。这声音她曾无数次在梦中听到,当真是魂牵梦萦。连忙站起身来,仔细打量时,那男子剑眉斜飞,清亮的双目中含了些许哀伤,唇边却挂着一丝微笑,不是自己那朝思暮想的再遇哥哥又会是谁! 一年多来的寂寞相思,一年多来的痛苦煎熬,俱化做了股股热流堵在了喉间,辛小娥只觉喉咙阵阵紧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想要投体入怀,却又怕自己是在做梦。怔仲片刻,伸出左手,在毕再遇面颊上轻轻抚摸,轻声道:“再遇哥哥,当真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罢?”毕再遇握住了辛小娥的手掌,柔声道:“不是做梦,真的是我回来了。”辛小娥欢喜满胸,只觉眼前景物不住飞旋,胸膛似乎也要炸了开来,发出了一声高呼,纵身投到毕再遇怀中,双手牢牢攀住了他的脖颈,颤声道:“再遇哥哥,你终于回来了!”话犹未完,目中泪水便一串串掉落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悲喜重重2 毕再遇心中也甚觉伤感,伸手环住辛小娥纤腰,勉强笑道:“辛妹,咱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该当高兴才是,你怎么反而哭了起来?”辛小娥哽咽道:“我就不高兴,我偏要哭,你管得着吗?呜呜呜……”伏在毕再遇肩头不住啼哭,流出的泪水将毕再遇的衣襟也浸湿了一大片。睍莼璩伤 屋中辛夫人忽听女儿尖声惊叫,心中不安,携着辛小虎出门查看。来到竹林之外,却见女儿正和一个青年男子搂抱在一起,登时大惊。还未回过神来,却又听辛小虎欢呼道:“再遇哥哥!是再遇哥哥回来了!”毕再遇和辛小娥听见辛小虎欢叫,急忙回头。辛小娥见是母亲携了弟弟立在竹林外,顿时羞不可抑,斗然间已是面红过耳。松手放开了毕再遇,撒腿便奔到竹林中去了。 毕再遇也甚觉尴尬,红着脸上前深施一礼,道:“伯母安好,辛大人他……他在家么?”辛夫人含笑答道:“在家,在家。这一年多来,你过的可还好?”她一直都在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担心,此刻看到女儿心中的情郎无恙归来,自然代为高兴。毕再遇正想答话,辛小虎已雀跃上前,一把拽住了毕再遇衣袖,欢声道:“再遇哥哥,走,我带你去见爹爹。”不由分说,扯了他回头便走。毕再遇只好跟着辛小虎进了竹林。 辛小虎拽着毕再遇,沿着竹林内的碎石小径急匆匆地来到屋外,大声叫道:“爹爹,爹爹,再遇哥哥回来了!”辛弃疾正在卧室中闭目静养,听见儿子在外面欢声大叫,心中一喜,忙振衣起身,柱着木杖来到户外。抬眼看时,果然是毕再遇携着辛小虎站在檐下。还未开口,毕再遇已单膝跪倒,低头道:“辛大人,卑职回来复命了。”辛弃疾连忙上前扶起,苦笑道:“我现在赋闲在家,早就被罢官免职了,哪里还是什么大人?”毕再遇凝目对辛弃疾上下打量,只一年多光景,辛弃疾却似换了一个人一般,身形瘦削,背脊微弯,鬓边也凭添了许多白发,再不复当年羽扇纶巾的勃勃英姿。毕再遇正要开口,喉头却似有物所堵,忙别过了头,平定了一下情绪,方颤声道:“辛大人,您的伤……可好些了么?” 经过这一年多的光阴,毕再遇面上稚气尽脱,却多了几分成熟,几分果决,几分干练,尤其是一双眸子,更透出了几分统帅千军的威严之气。从他的眼睛里,已再也看不到先前那个鲁莽冲动的年青人的影子了。辛弃疾看在眼里,心中禁不住暗暗赞许:“这孩子,愈发成熟稳健了!”一边捻须微笑,一边摇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的伤早就大好了。只是这一年多来,可让你吃尽了苦头!”毕再遇摇头道:“卑职不过在金境内呆了些时日,哪能算得上吃苦?”瞧着辛弃疾瘦削的面庞,颇不放心,顿了一顿,又问道:“辛大人,您的伤当真不碍事么?”辛弃疾苦笑着点点头,道:“伤是全好啦,只不过年纪大了,身子骨却是比不得以前了。”毕再遇又道:“辛大人,您……”辛弃疾看他还是将〝大人〞两字挂在口边,既觉好笑,又微感辛酸,摆了摆手,笑道:“怎么还是‘大人‘‘大人‘的叫个不停,以后称我一声伯父便可。”毕再遇挠了挠头,也笑着说道:“卑职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辛弃疾听他虽不再称呼自己为〝大人〞,口中却又带了〝卑职〞,仍是一副下级对上司说话的口吻,不觉摇头微笑。道:“别站在这里说了,咱们到屋里再接着谈。” ﹡﹡﹡﹡﹡ 辛小娥奔回自己房间,坐又不是,站又不好,发了一会呆,又手忙脚乱地梳妆起来。首先换过了一袭淡绿色的长裙,洗去了脸上泪痕,复坐到梳妆台前。唤过丫鬓兰草儿,连声道:“快,快,给我梳头。头发乱成了这般模样,难看死了!”一边又取过胭脂水粉,往脸上涂抹。好容易等兰草儿帮她挽好了发髻,站起身来,在镜前旋了两旋,对兰草儿道:“怎么样?我这样打扮还好看么?”兰草儿笑着伸出了大拇指,道:“小姐,再也没有比你更俊秀的人儿了!”辛小娥复对着铜镜端详片刻,似乎自己也甚为满意,抿着嘴一声轻笑,转身奔出了房去。 待奔到客厅之外,却见毕再遇与父亲正坐在客厅内交谈。辛小娥心急难堪,立在廊下不住顿足,又取出手帕连连挥动,希望能引起毕再遇的注意。但毕再遇正一心一意地讲述赴金战况,及他自己对龙驹河一役的看法,辛弃疾亦听得全神贯注,两人竟全未发觉辛小娥就立在窗外。 辛小娥心中焦灼,有心唤毕再遇出来,但父亲在座,却又不敢。正在发急,辛小虎举着一杆木枪,一蹦三跳地跑将来,见了姐姐,大声叫道:“姐姐,再遇哥哥在哪里?”辛小娥没好气地道:“你寻他干什么?”辛小虎舞了两个枪花,摆起弓箭步,道:“我想叫再遇哥哥再教我些枪法。”辛小娥大为不快,斥道:“他正在同爹爹商谈国家大事,哪里有空理会你?去去,一边玩儿去。”辛小虎甚不乐意,便赖着不肯去,反而蹭到姐姐身边,探头探脑地向窗内张望。辛小娥皱眉瞧着弟弟,忽地伸出左掌〝啪〞地在辛小虎头顶击了一记。辛小虎吃痛,〝啊〞地一声跳了起来,怒道:“你干么打我?” 两人这么一吵一闹,毕再遇和辛弃疾登时觉察。辛弃疾见是女儿和儿子在窗外争闹,略感不快,正想开口斥责,转眼间却见女儿一身盛装,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细心妆扮,心下顿时释然。遂轻轻咳嗽一声,对毕再遇道:“你远道兼程而来,想必也乏了罢。这样吧,你先下去歇息一会,到晚饭时我们再接着往下谈。”毕再遇哪里见过辛小娥如此打扮,瞧着她含羞带怒的模样,禁不住心头狂跳,站起身来,道:“是是,属下……小侄先行告退。” 第三十一章:悲喜重重3 方出厅门,辛小虎便雀跃上前,连声道:“再遇哥哥,再遇哥哥,再教我一路枪法罢。睍莼璩伤”辛小娥板着脸儿低声道:“小虎你快走开,不然老大耳刮子抽你。”辛小虎自忖父亲就在厅内,却不肯依,反口道:“再遇哥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凭什么要我走开?”辛小娥俏脸生晕,怒道:“还在胡说?仔细我真个抽你!”辛小虎撅起小嘴,仍缠着毕再遇不肯走开。毕再遇蹲下身子,对辛小虎道:“今天我走了好远的路,有些累了。这样罢,明天一早,我教你一路岳家枪如何?”辛小虎登时大喜,叫道:“好哇!说过的话可不许抵赖!”毕再遇点头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辛小虎这才放心,复举着木枪跑了开去。 毕再遇支开辛小虎,转首再瞧辛小娥时,却不由得呆了。辛小娥云鬓高挑,脸上淡着脂粉,一双大眼睛里含了两分嗔怒,两分娇羞,还有六分的欣喜。绿裙曳地,更衬的她面庞娇若芙蓉。呆呆地瞧了半晌,方支支吾吾地道:“辛妹,你……你真美!”辛小娥刻意妆扮了半天,就是为了让意中人望上一望。此刻见收效甚巨,不禁心中大乐,抿嘴一笑,伸出足去,在毕再遇靴上踩了一踩,回头就走。毕再遇会意,忙跟在辛小娥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前厅。 两人穿过后院,来到了竹林之中,辛小娥方放慢了脚步。毕再遇快步跟上,含笑道:“辛妹,你今天真漂亮!”辛小娥转过身来,佯嗔道:“怎么?我以前就不漂亮了么?”毕再遇忙道:“漂亮,漂亮,不过……还是没今天漂亮。”辛小娥嫣然一笑,娇美万般。自怀中取出那枚黄铜符节,道:“我那钗儿呢?你没弄坏吧?”毕再遇自怀中取出青玉钗,托在掌中。辛小娥面露喜色,伸手取过,抚摸良久,又递还毕再遇,轻声道:“再遇哥哥,这钗儿你先收着,等到那一天……你再亲手……亲手给我插到头上。”声音越说越低,面上也不自禁地飞起了两片红云。毕再遇心神荡漾,却又假做不懂,故意皱眉道:“那一天?哪一天啊?”辛小娥更增羞涩,低头道:“就是……那一天啊!”毕再遇搔了搔头,又道:“我怎么越听越胡涂了,到底是哪一天啊?”辛小娥见情郎竟然如此稀里糊涂,心头怒气登生,抬起头来,正要发作,却瞥见毕再遇目中隐了一丝狡狯的笑意,登时大悟。顿了顿足,转过身去,嗔道:“你故意使坏,我不理你了!” 毕再遇笑嘻嘻地转到辛小娥身前,央道:“好辛妹,是我不好,你就饶了我这一回罢。”辛小娥又转了转身子,仍是不理。毕再遇叹了口气,道:“唉!算了,你既然不肯理我,那我就只有再回江北去了。”说着做势欲走。辛小娥明知毕再遇是在说笑,却也禁不住心中发急,忙伸手扯定毕再遇衣袖,怒道:“你老老实实呆着,哪里也不许去!”毕再遇愁眉苦脸地道:“我千里迢迢地从大金跑回来见你,你却不理会我,我还待在这里作甚?”辛小娥顿足道:“谁说我不理你了?人家明明在说正经事,你却来取笑人家,谁个不生气啊!”毕再遇双手一抱,深深地弯下腰去,复抬头笑道:“辛大小姐,确是俺毕某人的不是,俺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了。”辛小娥〝扑〞地一笑,却又板起面孔道:“贼眉鼠眼,油腔滑调,没有一点诚意。”毕再遇双手一摊,笑道:“那没办法啊,我在金国只学过行军打仗,却没有学过如何给旁人道歉呐。” 辛小娥听他提到金国之行,面上登现关切之色,问道:“方才我听你跟爹爹说龙驹河之战什么的,是和金兵打仗么?打胜了没有?”毕再遇明明好端端地站在面前,还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没事罢?”毕再遇笑道:“我如果有事的话,还会活蹦乱跳的站在你面前吗?”接着摇了摇头,叹道:“那一仗惨烈无比。金兵由金国丞相完颜襄统领,约六万五千余众;我方契丹和鞑靼联军,也有七八万之多。第一天打下来,金兵中伏,被我们斩杀了将近三万,余下的全被困在龙驹河南岸。”停了一停,又续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茫茫草原上,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鲜血,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尽头!”辛小娥并不关心金人死状如何,喜道:“这么说我们是打胜了?”毕再遇缓缓道:“没有。鞑靼人的首领斜出中了完颜襄的慢军之计,掉意轻心,再加上蒙古大军突施偷袭,我们终于大败。我新交的朋友,鞑靼好汉蔑古真就战死在了军中,我也成了蒙古人的俘虏。”辛小娥听得脸色发白,连忙抓住毕再遇左掌,颤声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样?蒙古蛮子又没打你骂你?你是怎生逃出来的?你没有受伤吧?” 毕再遇见她一脸惶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下一阵温暖。伸手轻轻拍了拍辛小娥的手背,笑着道:“你放心好了,我没事,既没挨打骂,也没有受伤。我之所以会成为蒙古人的俘虏,那是因为蒙古人的可汗铁木真看中的我的身手,要以我投降为条件来换取耶律楚将军他们的性命。那时间我们只剩下了八百来人,四面八方都被蒙古骑兵和金兵团团围住,打又打不赢,逃又逃不掉,没法子,只好投降。”当下将自己在战场上如何与哲别交手,降后又如何被哲别释放等经过原原本本地对辛小娥讲了一遍。末了道:“蒙古人虽然粗野好斗,但其中也不乏真正的英雄好汉。尤其是蒙古可汗铁木真,更加是一个大大的英雄!自从见到他以后,我就常常在想:为什么咱们大宋就没有一个象铁木真那样的皇帝呢?若不是铁木真看中了我的身手,令手下不要攻打,我早就死在大草原上了,哪里还有命回来见你!如此说来,你还得谢谢铁木真和哲别才是。” 辛小娥满心都放在情郎身上,哪里理会他铁木真和哲别是英雄还是狗熊?好容易听毕再遇讲完,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手连连拍打自己胸口,道:“你没事就好!当真吓死我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毕再遇心下感激,伸手轻轻握住了辛小娥手掌,这才发觉她掌心又湿又冷,知道这是她心情紧张所至,心中更感愧疚,歉然道:“辛妹,我一走就是一年多,害得你担惊受怕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对不起!”辛小娥凝目望了毕再遇片刻,将头缓缓靠在他胸前,低声道:“你这不是回来了么,从今以后,我便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毕再遇轻轻抚摸着辛小娥的满头乌发,默默不语。 第三十一章:悲喜重重4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偎依在一起,浑然忘却了身外之事。睍莼璩伤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有人快步走近竹林,两人这才分开。转头看时,却是辛府的一个佣人。辛小娥见有人来捣乱,心下不悦,皱眉道:“谁叫你来的?快走开!”那人想必是见惯了辛小娥发脾气的模样,并不害怕,躬身道:“老爷派小的来请毕大爷过去,说是有大喜事。”毕再遇闻言一愣,浑然不解喜从何来。辛小娥却以为是爹爹要将许婚之事告诉毕再遇,脸儿一红,推了推毕再遇肩膀,道:“你去吧。”毕再遇走出两步,见辛小娥并不跟来,转头问道:“你不一齐去么?”辛小娥红着脸道:“不,我不去。”毕再遇不明白她何以突然满面娇羞,摇了摇头,自跟着来人去了。辛小娥独自立在林中,兀觉心头狂跳不已。 毕再遇随着那佣人来到前院,还未进厅门,便听到阵阵爽朗的笑声,听声音正是辛弃疾所发。笑声甫歇,却听辛夫人责道:“前几次复职都没见你这么高兴过,为什么独独这次就喜欢成了这般模样?”辛弃疾笑道:“这次不同,大大不同,大大不同啊!”毕再遇听得两人对答,这才明白定然是适才朝廷派人传来旨意,令辛弃疾官复原职。这确是一件大喜事,毕再遇亦满心喜悦,当即快步跨进厅内。 辛弃疾抬头见是毕再遇跨进厅门,微微笑道:“是再遇啊,快过来,我正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毕再遇上前躬身道:“伯父得以复职,实是可喜可贺!”辛弃疾摇头道:“非也,我所说的喜事并非指我官复原职一事。你和娥儿出去不久,便来了一位宣旨官,却是韩丞相派来的,你知道么?” 就在毕再遇和辛小娥在竹林中缠缠绵绵,物我两忘之时,韩佗胄差来的宣旨官亦刚好赶到,来请辛弃疾再次出山,并任其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绍兴地处浙东,为京师临安之门户。韩佗胄将此任交付辛弃疾,实等于交给了他防卫京师的重任。职位虽然未变,其中深意比之以前却是大有不同。 毕再遇从未到过临安,也不知道大宋有韩佗胄这么一号人物,回宋后虽在襄阳住了数日,但两位义兄亦未向他提起此事。颦眉半晌,方道:“小侄方自金国归来,不知大宋何时出了一位韩丞相。但听大人言下之意,莫非您所指的喜事就是这位韩丞相当政之事么?” 辛弃疾呵呵大笑,道:“正是,我所说的喜事,正是指韩佗胄为相一事。光宗退位,新皇登基,这些想来你已经听说了。新君即位不久,便将留正放归乡里,任赵汝愚为相,现又将韩佗胄越级提为丞相。我与韩佗胄虽说交往不深,却也知他素怀抗金复土之志。如今他参预朝政,抗金大业便不再只是奢望了!呵呵!”毕再遇大喜,鼓掌笑道:“好啊!朝廷既有北伐之意,大人您的毕生愿望便可得以实现了!”辛弃疾笑着点点头,复捻须沉吟道:“韩大人为相,固然可喜,但你也不要忘了同为丞相的还有一个赵汝愚。赵汝愚对朝廷也可说是一片忠心,但他个性倔强,刚愎自用,听不进半句逆耳之言。况且他向来反对与金国开战,新君如决意北伐,便不会将韩佗胄和赵汝愚一同任为丞相。所以,朝廷到底有没有北伐的决心,却也难说得紧呐!” 毕再遇听了这一番话,便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满心的狂喜登时便熄了。叹了一声,道:“这么说来,一切尚不得而知了?”辛弃疾又笑道:“那也未必尽然。圣上已经任命我为浙东安抚使,负责防卫京师。圣上将此等重任交付于我,便说明朝廷还是有意北伐的。朝中群臣大都畏惧金兵强大,对金国内的变故不甚了解。韩丞相令我近日便进京面圣,你和我一道进京,待机将你在金境内的所见所闻尽禀明于圣上,言明金国必乱,鼓起圣上及群臣的斗志,北伐大业还是有指望的。”毕再遇喜道:“对,对,那咱们明日便动身罢。”辛弃疾笑着道:“好,好,但是也不可过于急躁了。”毕再遇面上一红,欠身道:“是,是,是卑职过于心急了。”辛弃疾含笑摇头。 毕再遇心中欢喜莫名,在堂上兜了两圈,抚掌笑道:“如果陈先生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会怎样个高兴法?”辛弃疾双眉一抖,面上喜容尽去,望了毕再遇一眼,语带双关地道:“是啊,如果龙川兄能听到这个消息的话,自然是高兴不过。”陈亮的死讯辛弃疾早已知悉,但看毕再遇正满心欢喜,不豫坏了他的兴致,便有意隐瞒了下来。沉默片刻,方换回笑颜,转首对辛夫人道:“今日心里痛快,夫人,快去吩咐厨下摆酒来,我要与再遇共谋一醉。”辛夫人点头答应一声,自出厅去了。 辛弃疾目送夫人出厅,岂料一转眼间,却瞥见女儿的面庞在窗外一现即隐。辛弃疾心中微微一动,暗道:“我怎么把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给忘了!今儿索性便喜上加喜,把这事也跟再遇说了!”宋之一朝,最重礼法,男女婚姻大事必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便被视为越礼,不被世人所认同。辛弃疾中年后气质渐趋深沉,但豪迈豁达的本性却未大改,自不屑去效仿那庸人所为,况且他薄孟非孔,自也不会将所谓的礼法教义等放在心上。盘算已定,便呵呵笑着对毕再遇道:“再遇啊,今儿还有一件喜事,你可知道?”毕再遇茫然道:“什么喜事?属下不知。” 辛弃疾仰天哈哈大笑,道:“你父亲遗下的那枚符节呢?拿出来给我瞧上一瞧。”毕再遇闻言一呆,忆起方才辛小娥满面娇羞的神态,心中似有所悟,看辛弃疾笑微微地盯着自己不放,忙低了头胡乱应道:“这个……属下并没有带在身上。”辛弃疾也不追问,又道:“娥儿赠你的那枚钗儿呢?也一并拿出来吧。”毕再遇听了这话,登时面红过耳,心跳加剧,知道自己与辛小娥之事已被辛弃疾瞧破了,急忙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道:“我……这个……卑职行事莽撞之至,请大人责罚!”辛小娥悄没声地潜在窗外,早听得面热心跳,听毕再遇这时候还在自称〝卑职〞,又是害羞,又觉恼怒,暗暗骂道:“真是个蠢材!笨蛋!木瓜脑袋!” 辛弃疾复呵呵大笑,道:“傻孩子,这当儿还叫我‘大人’么?”毕再遇这才回过神来,傻愣愣地笑了数声,忙又拜倒,恭恭敬敬地对辛弃疾叩了三个响头,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辛弃疾面南而坐,受了毕再遇三拜,方含笑将他扶起,道:“自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毕再遇喜从天降,乐得合不拢嘴,手脚都没个摆放处,咧了嘴只是嘿嘿傻笑。辛弃疾瞧在眼里,亦喜在心上,向窗外瞟了一眼,轻叹一声,道:“我整日只顾着关心国家大事,对小娥确实关照甚少,她母亲对她却又太娇纵了一些,是以小娥自小就养成了娇憨顽皮,任性而为的脾性。” 第三十一章:悲喜重重5 事已至此,毕再遇便再也顾不得害羞,挺了挺胸,朗声道:“岳父大人,辛妹虽然任性了一点,但心地善良、开朗活泼、实在是……”一时不知该当如何述说,顿了一顿,方续道:“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从今以后,再遇定当全心全意地关爱于她,终身不敢有负!”辛小娥不知父亲是有意数落她,正在暗中气恼,忽听得毕再遇替她开脱,登时又高兴起来,抿了嘴不住轻笑。睍莼璩伤心道:“这个傻瓜,还知道回护我,毕竟没枉费了本小姐对他的一片痴心。” 正在暗自得意,忽听母亲的声音在身后道:“娥儿,你躲在窗下做什么?”辛小娥猛吃一惊,〝啊哟〞一声跳起身来。父亲正在厅中谈论她的婚嫁之事,她自己却却跑来在外偷听,实是大大不该。她终归是女儿家,一想之下,登时面红过耳,双手掩了面孔,转身便奔。辛夫人不知何故,连叫了数声,辛小娥却哪敢理会,只顾双手掩面,一道烟奔回自家闺房去了,把辛夫人莫名其妙地撇在了当场。 辛夫人满心疑窦地进了厅堂,道:“娥儿这孩子是怎么了?叫他也不理,慌里慌张的跑走了。”辛弃疾笑顾毕再遇道:“这个你问他去。”辛夫人心下奇怪,再看毕再遇时,却见他满面羞涩,扭扭捏捏,全不似大丈夫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下登悟。笑道:“你把那事跟孩子们说了是不是?”辛弃疾手捻长须,含笑点了点头。辛夫人瞧着毕再遇,心中愈发欢喜。毕再遇给她瞧的心慌意乱,连忙跪地叩首,道:“小婿见过岳母大人。”辛夫人忙上前扶起,道:“快起来,快起来。好孩子,独自一个在金国呆了这么久,肯定吃了不少苦吧?”毕再遇摇头道:“没,没有,再遇年纪尚轻,正需历练,算不得吃苦。” 这时酒菜也已备好,毕再遇陪着辛弃疾坐了,一老一少开怀畅饮,谈谈笑笑,直至三更时分,方尽欢而散。 ﹡﹡﹡﹡﹡ 次日清晨,辛夫人早早起来,替丈夫打点行装。毕再遇昨日答应要教辛小虎枪法,自不肯食言,天不亮便扯了辛小虎到竹林里练枪去了。只辛小娥一人怕羞,躲在房里不肯出来。辛夫人烧好了早饭,喊她去吃,她只是推说头疼,坚不肯出门。辛夫人无奈,只得令兰草儿用食盒另盛了一份,送往女儿房中。 辛弃疾和毕再遇用过了早饭,便准备启程。毕再遇未能与辛小娥话别,不免意下怏怏,但又不好意思再去见辛小娥,只好跟了辛弃疾,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竹林。两人方走出不远,忽听身后辛小娥高声叫道:“爹爹,等一等!”两人勒住坐骑,转身回望,却见辛小娥累累赘赘地提了个大包袱,自后赶将来。待奔到两人马旁,看也不看毕再遇一眼,将包袱递给了辛弃疾,道:“爹爹,你把这个给他。”辛弃疾伸手接过,一掂份量,便知道是自己送与毕再遇的那套甲胄。明白是女儿害羞,不敢当面交给毕再遇,这才托自己转交,便笑着点了点头。辛小娥低着头,飞快地向毕再遇瞟了一眼,岂料毕再遇也正怔怔地望着她,两人目光一碰,辛小娥登时又羞红了脸,忙转过身子,快步奔回竹林中去了。 待辛小娥的身影在林中隐没不见,辛弃疾方将包裹抛给了毕再遇。毕再遇打开一瞧,正是自己的那套黑甲。甲面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显然是辛小娥细心擦洗过了。辛弃疾道:“这是娥儿专程到潭州取回来的,你好生收着吧。”毕再遇心中感激,眼巴巴地瞅着竹林,只盼辛小娥能再回转来,与自己再见上一面。然驻马良久,辛小娥始终未返。回过头来,却见辛弃疾正笑微微地瞧着自己,毕再遇面颊一红,忙躬身道:“岳父大人,咱们也上路吧。” ﹡﹡﹡﹡﹡ 辛弃疾带领毕再遇,出了铅山县,一路不住往东,连走两日都是如此。毕再遇心中疑惑,暗道:“临安是在铅山东北方向,这么一直向东,却是要到何处去?”然而见辛弃疾面色沉郁,却也不便询问。到得第三天,看看辛弃疾又是往东走,毕再遇再也按耐不得,问道:“岳父大人,临安不是在北边么?咱们一直往东走做甚么?”辛弃疾默然良久,道:“我们先去拜祭一位朋友。”毕再遇又问道:“是谁?”辛弃疾却摇头不答。 这一日过了缙云山,辛弃疾复折而往北。毕再遇询问乡人,方知已经进ru了永康县境。他想起辛弃疾先前之言,心中不安,纵马赶上辛弃疾,道:“这儿是陈先生的家乡啊,您说的那位朋友莫非就是……?”说到这里,看辛弃疾面色愈发沉重,不安更增,便住口不敢再说。辛弃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要去拜祭的就是陈龙川。”毕再遇虽心有所料,仍是吃惊不小,愕然道:“陈先生已经过世了么?怎么可能?”辛弃疾黯然道:“风云变幻,福祸难测。可惜龙川兄初登仕途,正待有所作为之时,却撒手西去。可惜啊!” 去岁陈亮入金,毕再遇怕他遭遇风险,便出手将陈亮打昏,然后再派人将他送过了淮水。本来毕再遇还想着返回大宋之后再向陈亮好生赔罪,不料是时一别,已成永诀,想到此处,不禁怔怔地掉下了泪来。辛弃疾看他难过不已,便开口安慰道:“生老病死,乃天道循环,属人情之常。人终有一死,你也不必过于伤心了。”话虽如此,自己却也不禁洒下了几滴英雄之泪。 陈亮被任命为健康府签判之后,曾修书一封,遣家人王进专程送与辛弃疾。辛弃疾得书,即时便写了回信,并为挚友出仕感到由衷的欢喜。不料未出一月,噩耗传来,陈亮于赴途中染病身亡。辛弃疾得讯后,悲痛难以自己,伤势也因而转剧,但他仍然拖着病躯赶到了永康,在亡友坟前洒泪祭奠了一番。这时与毕再遇并马同行,想起在鹅湖时三人同船,对酒高歌,当日情景犹历历在目,而与陈亮已天人永诀,更禁不住心中难过。 两人在永康县城内买了纸钱、白烛、水酒等物,满怀悲凉地来到了陈亮墓前。一抔黄土,几茎野草,里面便埋了曾经笑傲公侯,豪情万丈的陈龙川。 毕再遇与陈亮相识时日虽短,但甚为敬佩他的铮铮铁骨,对他的恭敬之情并不亚于先师张宪及辛弃疾。当下含泪在墓前跪倒,拜了三拜,低声道:“陈先生,您大业未竞而身先死,再遇不才,愿继承先生遗志,为抗金大业洒血断头!先生您在天有灵,请拭目以待!”辛弃疾执了三线香,插于坟前土中,复斟了一杯酒倾于墓前,深深一躬,吟道:“永康异士,矢志抗金;布衣言政,不畏豪矜;鹅湖泛舟,三人同心;登唐邓之异途,叹前路之云冥;归来带湖,把酒豪饮;临安一试,初仕明君;岂料天地色变,遂入冥府之滨。呜呼,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吟罢一声叹息,已是泪流满面。 两人拜祭已罢,看看天色尚早,便洒泪别了陈亮之墓,往临安赶去。 第三十二章:相府试艺1 两人离了永康县境,不几日便赶到了京城临安。睍莼璩伤临安是大宋的国都,商旅会集,百货通流,莺歌燕舞之场随处可见,管弦丝竹之声随处可闻。毕再遇自金国初回,从寒风如刀的塞外草原乍跌入这江南红粉世界。目之所见,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苏杭女郎;耳之所闻,是软绵绵,甜腻腻的苏杭土话,不免满心的不自在,皱了眉四下打量,一言不发。 辛弃疾见状,淡淡笑道:“再遇,你看这临安同金中都及蒙古草原相比起来又如何?”毕再遇不加思索地道:“金都虽然也算繁华,但比起临安来就差得远了;蒙古草原乃蛮荒之地,那更加不消说。与这两地比起来,临安似乎太奢华,太颓唐了一点,全没有一国之都的庄严之像。”辛弃疾点点头,道:“你这话可谓一语中的。大宋文恬武嬉,世风日下,比起汉唐盛世时威震异域的庄严肃穆,那可真是天差地远了!”叹了一声,续道:“宋初民间习武之风尚盛,兵卒也还算精良,与辽国争夺雁云十六州时还互有胜败,夷狄也不敢轻易来犯。可后来朝廷重文轻武,以至于文气日盛,军纪却日渐衰败,战斗力亦随之大减,再不复当年开国之时。其实文章一流,终属小道,文章写得再好,能驱逐强敌么?能兴盛我邦么?能济得万民么?昔年班超投笔从戎,遂立不世之功业,可班超若生在当世,也只有整日铺纸研墨,摇头叹息了!”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辛弃疾之词名冠当世,远播大江南北,广为传诵。可在他心中,诗词一道终归末技,而他心底真正的〝壮怀激烈,踏破贺兰山缺〞的远大抱负却无从得以施展。 两人叹息了一回,看看日已西移,便寻了一间客栈,将行李安顿了下来。各自洗漱一番,换过了干净衣裳,略略休息一会,便去相府求见韩佗胄。 ﹡﹡﹡﹡﹡ 韩佗胄初登相位,由默默无闻的屯门知事一跃而成为位极人臣的朝中大员,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言谈举止中自然也带上了几分威严。这些时日,韩府中宾客络绎不绝。诸多京官看皇上如此看重韩佗胄,又知他在宫中有韩皇后撑腰,无不加倍的奉承巴结。就连向来瞧不起韩佗胄的史弥远也借机送上了数件珍品古玩,以表亲善。每日里颂词如潮,把个初为一国之相的韩佗胄捧的愈发飘飘然起来。 辛弃疾和毕再遇来到相府门外,已是日落时分。转目四下望时,却见门外的石狮子旁一溜排开了十多顶官轿,几十个轿夫聚在一堆,在那里喝茶聊天,门内犹有阵阵管弦丝竹之声隐隐传来。辛弃疾知道相府中正在大宴宾客,便回顾毕再遇道:“看来韩丞相府中有客,咱们这时候去求见多有不便,还是改日再来吧。”毕再遇点头答应了。两人尚未举步,一个高大精悍的青年武官自门内走出。瞧见辛毕二人气宇不凡,不似寻常人等,不免便多打量了几眼。看二人回头要走,忙开口招呼道:“两位请且留步。” 两人回过身来,那武官已快步走近,抱拳道:“不才罗日愿,敢问两位尊姓大名?可是来见韩丞相的么?”辛弃疾还了一礼,道:“不敢劳问,在下辛弃疾,这位是潭州毕再遇,正是为求见韩丞相而来。不过看府上正在宴会宾朋,不好再行打扰,这才未敢劳烦通报。”罗日愿闻言大喜,笑道:“原来是辛大人!咱们韩相爷已经等候您多日了,您今日既已前来,岂有过门而不入之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毕再遇不知这罗日愿在韩佗胄府中是甚么身份,便望着辛弃疾,等他发话。辛弃疾却知道罗日愿是韩佗胄的心腹要人,看他劝的殷勤,推辞不得,遂点头笑道:“如此便劳烦尊驾了。” 罗日愿引二人进了相府,在一间小客厅内坐了,叉手道:“请两位在此稍候,在下这便去禀报韩丞相。”辛弃疾拱手道:“有劳。”罗日愿快步去了。毕再遇望着他的背影,道:“瞧这人倒也是条好汉子,只是不知他在相府里是何等身份?”辛弃疾道:“韩佗胄身为朝廷重臣,身边怎能没有得力之人?这罗日愿与刘弢二人,一文一武,正是韩佗胄的左膀右臂。”毕再遇点头道:“这个罗日愿双目神光内敛,看起来不像是普普通通的武人,而更像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壮士。韩丞相既然把这等人物都收罗在身边,向来他也是一位想做大事的人,绝非自甘庸碌的等闲之辈。”辛弃疾惊异地瞥了毕再遇一眼,想不到他一瞬间便推想出了这么一番道理出来。停了片刻,方微微笑道:“这一年多来,你可长进不少啊!”毕再遇笑着欠了欠身,道:“不敢,大人过奖了。” 两个人正在交谈,忽听靴声杂踏,由远及近,更听得有人大声问道:“稼轩公人呢?现在哪里?”辛弃疾依稀听得出是韩佗胄的声音,忙站起身来,引着毕再遇出了房门。举目一望,果然是韩佗胄和罗日愿带了七八个官员走近前来。辛弃疾快步迎上,深深一躬,道:“竟然动劳韩丞相亲自来迎,罪甚,罪甚!”韩佗胄业已喝得满面红光,闻言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扶住,道:“免礼,免礼,韩某上任伊始便盼着稼轩公再次出山,现在终于把您给盼来了!”偶转眼间,却见一个铁塔一般的雄壮青年立在辛弃疾身后,不由得吃了一惊,后退半步,讶然道:“这年青人是谁?” 辛弃疾回顾毕再遇一眼,笑道:“他是下官昔日的属下,潭州步兵管军提辖毕再遇。下官曾派他潜入金国,近日方始回转。他回报说金国四境多事,征战不息。下官私下以为其见闻于我大宋不无助益,因此才带了他来拜见丞相。”说着咳了一声,道:“再遇,还不见过丞相大人。”毕再遇上前半步,单膝跪倒,朗声道:“卑职毕再遇,见过丞相大人。” 第三十二章:相府试艺2 韩佗胄素怀灭金复土之志,被宋宁宗越级提拔以来,更有意成为力挽危局,流芳百世的一代名相,是以对武艺精强的勇士格外看重。睍莼璩伤见了毕再遇这等身姿,心中便先有三分欢喜。含笑点点头,道:“好,好,起来吧。”待毕再遇直起身来,又问道:“你方从金国回来,那边情况如何?金人有否侵宋之心?”毕再遇不意韩佗胄开口便询问此事,整理了一下思绪,方开口道:“金人皇帝不问民间疾苦,一意追求享乐,对百姓盘剥甚重,其治下汉民多有越境逃往大宋者;北方如蒙古,鞑靼及辽人残余皆不堪忍受金人压榨,常起兵与金人抗衡。现下金国可说是内外交困,正处于多事之秋。”顿了一顿,正要说金国北疆多战事,已无力南下伐宋,韩佗胄已抚掌道:“好哇!金贼势弱,正是咱们大宋乘机出兵的大好时机!” 辛弃疾闻言一愕,想不到韩佗胄这么快便把话题转到伐金这件大事上来。思忖片刻,躬身道:“韩丞相,北伐大业事关国计民生,伐金取胜固是可喜,可是万一落败,必将危及社稷。我朝军马久未操练,器械不周,兵甲不固,若选取此时发兵北上,恐怕不太恰当吧。”韩佗胄皱了皱眉,旋即大笑道:“稼轩公多虑了,这个本相还理会得。今日你远道而来,先入内饮上几杯水酒,消解一下旅途劳顿,至于国家大事么,咱们改日再谈。”说罢转身吩咐从人重开宴席,为辛弃疾洗尘接风。 辛弃疾随毕再遇来到大堂,于客位坐了,心中却满不是滋味。按说韩佗胄贵为丞相却还对他这般看重,他该当欢喜才是,可宋孝宗毕竟去世未久,大宋正处于国丧之时,韩佗胄身为百官表率,却公然在家中大排宴席,演奏喜乐,实是甚为不妥。但是看韩佗胄兴致正高,怎好推辞,只得打起精神,举杯言欢。 毕再遇只是一个小小提辖使,地位卑下,本没有资格与众人同席。但韩佗胄看他姿容雄伟,心甚奇之,便有意抬举他,令他也坐于下首。毕再遇见这位新任丞相如此礼贤下士,心中着实高兴,逊谢了一番,方在末席坐了。 酒过三巡,韩佗胄又问起毕再遇金国之行的状况。毕再遇正襟危坐,将入金之后的遭遇讲了一遍。上京大战,龙驹之围等等,也都讲了个大概,提到自家功绩时,却只淡淡一句带过。座中诸官几时听闻过这等惊心动魄的事迹?一个个张口结舌,早听得呆了。 隔了半晌,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官员大声问道:“按你这么说来,那金国精兵委实是不堪一击了?”毕再遇忙道:“大人误会了,卑职不是这个意思。是时在襄阳城下,我军以众击少,方能勉强取胜。所以卑职认为:金国虽然每况愈下,但其实力仍是不容小觑。”那官员哼了一声,又道:“既然金兵实力仍在,那完颜襄一万前锋怎会被区区两千辽兵杀败?完颜襄的数万大军又怎会被鞑靼蛮子打得狼狈不堪?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么?”毕再遇愣了一愣,道:“辽军人数虽不多,但其勇猛之处却远在金兵之上;鞑靼骑兵凶猛剽悍,更是远非金兵之所能抵。若非有铁木真的蒙古铁骑相助,完颜襄所率的金兵势必难以生还金境。”那官员又道:“蒙古兵比金兵厉害,金兵又比咱们宋兵了得,你是这个意思吧?”毕再遇默然片刻,点头道:“实情确乎如此。”那官员瞥了毕再遇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你只身一人入金,还打败了比咱们宋兵厉害得多的金兵,嘿嘿,你的本事可也不小啊!”语气中竟满含了讥讽之意。 毕再遇听了这句话,胸中怒气顿生,暗暗骂道:“我等在大草原上出生入死,你这养尊处优的猪头又知道个甚么?”满心想回敬他两句,但这是在丞相府中,造次不得,只有忍气吞声,低头不语。辛弃疾识得这官员名叫苏师旦,见他不断非难毕再遇,知道他是嫌弃毕再遇地位卑下,不应当和他同席而坐,这才会借了酒意,出言讽嘲。看看毕再遇已气得满脸通红,当即接口道:“苏大人,毕提辖本领虽然不大,却也称得上有勇有谋,不然的话,下官岂敢派他深入金境。”苏师旦哦了一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辛弃疾,开口道:“那么这位毕提辖到底有什么本领?还请辛大人多多指教。”辛弃疾看他步步紧逼,心下也微有怒意,轻咳一声,道:“毕提辖饱读兵书,弓马娴熟,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单以武艺一项而论,下官自以为当世无一人能是他的对手。” 韩佗胄本来一直在含笑而观,听了这一句话,却双目一亮,鼓掌笑道:“妙啊!正好咱们这位罗大夫也是一条好汉。今日乘了酒兴,不如就让他们来比试一番,诸公意下如何?”几位官员纷纷称妙。苏师旦有心让毕再遇出丑,更是没口子的连声叫好。 罗日愿亦自幼习武,身手出众,因家乡遭了瘟疫,父母双亡,不得已而流落江湖,于十年前被韩佗胄收留。韩佗胄任为丞相后,特地荐了他拜见宋宁宗,殿前一番较艺,十多名御前侍卫无一人是他的敌手。宋宁宗大喜之下,当即便赐其为右武大夫,只是尚未授予实职。罗日愿见了毕再遇后便一直在暗感惊异,有心和他较量,听了韩佗胄的一句话,却是正中下怀。推席起身,双手抱拳道:“请毕提辖赐教。”毕再遇心下踌躇,迟迟疑疑地站起身来,抱了抱拳,不知该当如何回答。 辛弃疾携了毕再遇进京,本意便是要在韩佗胄面前举荐于他。韩佗胄是皇亲国戚,又是宋宁宗身边的第一红人,在皇上面前的一句话便低得过旁人的万言书。如果他当真看中了毕再遇,那毕再遇一展胸中鸿图之日便大有指望,说不定还可因此而免了毕再遇之父的钦犯罪名。听韩佗胄要二人下场较艺,辛弃疾自是欢喜,但罗日愿是韩佗胄身边的得力要人,万一毕再遇失手误伤了他,势将惹得韩佗胄不快,岂非弄巧成拙? 第三十二章:相府试艺3 辛弃疾沉思有顷,方徐徐道:“今日韩丞相设宴相请,毕再遇和罗大夫若在庭中舞枪弄刀的,岂不是大煞风景?”顿了一顿,又道:“依下官愚见,不如考校一下他二人的气力和箭技,一来可免伤了和气,二来也可助在座诸位大人的酒兴。睍莼璩伤韩丞相意下若何?”韩佗胄笑道:“好,辛大人言之有理。”转首对一旁侍立的家人道:“去到演武场抬个最大的石担过来,再把弓箭也一并取来。”那家人答应一声,猫着腰快步而去。韩佗胄复笑着举杯道:“咱们便等着看两位大显身手了!” 过不多时,便见五六个家人抬了一副石担,摇摇晃晃地来到庭前。〝嗵〞地一声在阶下放了,人人直喘大气。先前出厅那家人双手捧了一张长弓,一壶羽箭,躬身道:“回老爷,石担和弓箭都取来了。”韩佗胄回视毕再遇和罗日愿,笑道:“你们谁先下场?” 毕再遇有心要先看一看罗日愿手段如何,便欠身道:“卑职不敢喧宾夺主,还是罗大人先请。”罗日愿亦不推让,朗声道:“好,我先来。”说罢长身来到阶下,挥手赶开了那几名家仆,绕着石担转了两遭,忽停下脚步,将长袍的后摆扎到腰间,再紧了紧腰带,双手抓住石担中间横梁,一声暴喝:“起!”已将那石担稳稳地举过了头去。众人叫得一声好,再看罗日愿时,虽不显得十分吃力,但也已涨的满面通红。罗日愿吸了一口气,将石担放落肩头,复举过头顶,如是者再,方将石担重重放落。抱拳道:“也请毕提辖下场一试。”厅内众官纷纷喝采,韩佗胄亦不住点头微笑。 毕再遇抱了抱拳,跨下台阶。也学着罗日愿的模样,绕着石担兜了两个圈子,待收住脚步,却不勒紧腰带,双手扣住担中横梁,一声低喝,那石担便稳稳当当地顿在了空中。三起三落之后,正要放在地下,却又笑道:“这担儿放在台阶下似乎有碍观瞻,不如我给他挪个地方罢。”左行十余步,轻轻放在廊柱之下,方含笑抱拳道:“失礼。”众人再看毕再遇时,却是面色如常,连大气也没透上一口,显然已经比罗日愿要胜了一筹。 韩佗胄看毕再遇举重若轻,浑若无事,心中大为惊异,不禁站起身来,鼓掌道:“好,好,好!”苏师旦等人见丞相大声叫好,也都随声附和,不住拍手称妙。罗日愿愣愣地瞧着毕再遇,心中亦不胜惊骇。方才那石担足足有五百多斤重,他鼓足了浑身气力方能过顶三次,但要他举着石担走上几步,却是千难万难。毕再遇不仅走出了两丈多远,而且看上去若无其事,比罗日愿委实要强过数倍。正在发愣,一名家仆将弓箭递到了罗日愿面前,道:“罗大人请。” 罗日愿定了定神,接下弓箭,一时却不知以何物为标的。这时天色已然擦黑,庭中侍女已在点火照亮。韩佗胄瞧在眼里,忽地灵机一动,笑道:“取两支烛台去,依着院墙放了,谁能射熄烛火,便是技高一筹。”两名侍女依言取了烛台,笑嘻嘻地走到院中,挨着院墙放了。从大厅到墙边约六十来步距离,加之天色昏暗,烛火又跳跃不定,瞧过去只是小小的一点火苗,想要将其射熄,实非易于之事。 罗日愿张目瞧了良久,方挽弓搭箭,〝控〞地一响,飞箭离弦而去。却听墙边嚓地一声,一点烛火跌在地下,登时便熄了。原来这一箭只是射断了火头下的红烛。罗日愿放下弓箭,面上微显得意之色,转首对毕再遇道:“请。”心中却暗暗道:“说不定你只是气力较大,弓箭之技却未必能赢得过我去。” 毕再遇自罗日愿手中接过弓箭,掂了一掂,又向墙边烛火望了一望。左手持定长弓,搭箭上弦,挽弓如满月,右手一松,羽箭挟着一声锐响,直奔墙边飞去。但听〝铮〞地一声,箭随声到,墙边烛火随声而灭。 两名侍女奔到墙边查看,过了半晌,却只取回了一支箭来。呈到韩佗胄面前,红着脸道:“后射那一支箭深陷墙面,拔出来不得。”韩佗胄闻言又是一惊,忙令人准备灯笼火烛,亲自领了苏师旦,辛弃疾等人来到墙边查看。侍女把灯笼凑到墙边,众人定睛细看时,方见那箭杆擦着烛头而过,恰好将火头射灭,余势未衰,箭尖已深深没入墙石之中,足有三四寸模样。韩佗胄好奇心起,伸手去拔,但任凭他使尽平生气力,那枝箭却纹丝不动。韩佗胄心下骇然,呆了半晌,回视毕再遇道:“飞箭入石,好功夫!便是汉时飞将军也不过此能。任你为一个小小的提辖使,实是太过委屈你了!”毕再遇方才一心想着如何射熄烛火,却未想到用力过大,竟然一箭入石。忙低头逊谢道:“大人过奖了,这都是辛大人日常教导之功。”韩佗胄摇头笑道:“未必,未必。这一箭便是由辛大人来射,也未必能如此深入墙面。”罗日愿赞叹之余,亦摇头道:“毕兄弟神力绝伦!神射无双!兄弟委实远远不及!”毕再遇连称不敢。苏师旦等人见毕再遇竟有如此之能,亦各自叹服,不觉也都改颜相敬。 韩佗胄瞧着毕再遇,愈瞧心中愈加欢喜。携了毕再遇左手来到厅中,亲手斟了三杯酒,递到毕再遇面前,道:“我大宋有你这样的壮士,金贼何复足虑!”毕再遇不敢怠慢,忙双手接过,一一饮干,躬身谢道:“谢大人夸赞!”韩佗胄哈哈大笑,道:“毕提辖如此勇壮,实属我朝之福。明日本相便禀于圣上,言明你入金之功,圣上定有嘉奖。”毕再遇又惊又喜,回视辛弃疾时,见他不住点头,急忙涌身拜倒,道:“谢大人栽培!” 是日众人尽欢而散,韩佗胄又欲留辛弃疾和毕再遇两人在相府安歇,二人哪敢再行打扰,千万推辞,自回客栈歇了。 ﹡﹡﹡﹡﹡ 第三十二章:相府试艺4 次日清晨,辛弃疾和毕再遇起得身来,刚刚用过早饭,店小二引着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人跨进房来,道:“两位客官,这位爷台前来求见。睍莼璩伤”辛弃疾抬目看时,那中年人五短身材,面目陌生,并不认得。便拱手问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光临鄙处,有何见教?”那中年人微微一笑,抱拳道:“不才刘弢,久闻辛大人令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辛弃疾暗吃一惊,心道:“原来是韩丞相的谋士到了。”忙又施一礼,道:“哎呀呀,原来是刘先生!辛某闻名已久,不想今日却对面不识,愧甚,愧甚!快快请坐!”刘弢呵呵笑道:“在下这一点微薄名声,哪里敢与名动大江南北的辛大人相提并论!倒教大人您见笑了。”一头说,一头在身边的一把交椅上稳稳坐了。那店小二甚是乖巧,取下肩头毛巾抹了抹桌子,又提过茶壶与三人斟好热茶,方自行退出。 刘弢取过茶杯,呷了一口,目视毕再遇道:“这一位便是毕再遇毕提辖么?”毕再遇拱手答道:“正是在下。”刘弢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赞道:“气度不凡,果然少年英雄!”毕再遇道了声谢,却不就座,自立在辛弃疾身后,静听二人对答。辛弃疾亦呷了一口清茶,问道:“先生今日此来,是韩丞相有召还是另有所教?”刘弢笑道:“是奉了韩丞相之命不假。只不过丞相所遣另有他人,刘某早欲拜会大人高颜,这才自行向丞相大人讨了这个差事。”辛弃疾含笑谢道:“不敢当,辛某亦一口一鼻,两手两足,一个庸人而已,与他人并无二致。”刘弢正色道:“辛大人,刘某虽一直恨未识荆,但大人您的风骨刘某却早有所闻。当年寿皇在位时,金人年年索要岁币,又索要我大宋国土,贪得无厌。文武百官皆畏金如虎,战战兢兢,不敢稍有异议。唯有辛大人你独树一帜,力主抗金。刘某虽系一介书生,却也常怀抗金报国之志。试问当今之世,胸怀此志向者能有几人?大人您千万不可妄自菲薄啊!”辛弃疾虽对刘弢的名头早有所闻,却也只是听说他识穷文章,饱读诗书而已,并不知他也是一位胸怀大志的义士。闻言不觉改颜相敬,忙逊谢道:“先生谬赞了,辛某实不敢当!” 刘弢又呷了一口清茶,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可惜我朝兵力久弛,想要驱逐金狗,光复神州,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许多有识之士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说北上抗金乃无益之举。其实我朝如若练兵备战,等到真正兵强马壮之时再发兵北上,必当能与金兵争胜疆场。大人您恐怕也就是这个意思吧?”辛弃疾击掌道:“刘先生所言甚是。当年辛某在潭州创建飞虎军便是出于此想,可惜朝中官员多有阻挠,辛某也不敢过于招摇,浅尝即止,只练出了区区数千人马,济不得什么大事。”刘弢向辛弃疾望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激赏之色,良久叹道:“当年刘某应试不第,便心灰意懒,本想出家为僧,做个闲云野鹤,了此残生算了。不料有次偶然遇上了韩大人,那时他远远算不上朝中显要,只不过在京中领了一份闲职。交谈之下,刘某察觉韩大人怀有抗金复土的大志。虽然他也有很多缺点,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总的来说,韩大人还算得上一位有志之士。”说着说着,嘴角边微微露出了一丝苦笑。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又道:“那时我就想:也许刘某一生的豪情壮志,都要着落在韩大人身上。刚好韩大人重金来聘,于是我便顺水推舟,投到了韩大人麾下,代为出谋划策。如今韩大人总算成了我大宋的丞相,嘿嘿,刘某十余年来朝思暮想,也总算看到了出头之日。”辛弃疾呆呆地看着刘弢,心中愈发惊奇。毕再遇亦大为震骇,心道:“我只道这个刘弢貌不惊人,是个靠着韩丞相混饭吃的无能之辈,没想到竟是小瞧他了!” 良久,辛弃疾方叹道:“刘先生,以您的心胸和才智,不出来做官实在是太委屈您了!”刘弢闻言哈哈大笑,道:“辛大人,您是一位胸怀万民的伟丈夫,怎么也有这等庸人之见?刘某岂是为博私利而投机取巧之人?”辛弃疾谈谈一笑,并不做答。毕再遇听了这话,却大感不平,愤愤道:“刘先生此言差矣。如辛大人者,为官半生,造福一方。又有谁见辛大人谋取私利来着?”刘弢复又放声大笑,起身谢道:“是刘某失言了,两位勿怪!然而两位试想:为官固能造福一方,但辅佐一国之相,便不能造福万民了么?”毕再遇闻言语塞,辛弃疾亦为之动容,开口道:“愿闻其详。” 刘弢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其实韩丞相上任之初,便欲委任刘某为外任知州,但我拒绝了。我只想留在韩大人身边,助他完成北伐大业。到那之后,刘某自会归隐山野,以松为伴,以琴为友。百代之下,人们或许会记得韩丞相和你辛大人,又有谁会想得起我刘弢?嘿嘿嘿,管他什么青史留名,名播千秋,只要韩丞相能驱逐金狗,收复失地,我刘弢便知足了!”辛弃疾看刘弢初次相见便如此坦诚相待,心中大为激动,举袖道:“好,好!刘先生无愧为一位大丈夫!”刘弢捻须呵呵而笑,道:“得辛大人三字评语,刘某此生便不枉了!”大袖一挥,站起身来,道:“请吧。” 辛弃疾微感奇怪,问道:“哪里去?”刘弢道:“韩丞相现已入宫面圣,临行前嘱在下请大人您和毕提辖于宫门外等候召见,咱们这便出发吧。”辛弃疾愕然道:“你怎么不早一些说?我虽然已经复职,可并未上任,官袍也尚未准备齐整,怎好面见圣上?”刘弢笑道:“辛大人勿忧,韩丞相早就准备好了。”双手一拍,道:“进来。”门外两个小厮应声而入,每人手中都托了一方木盘,一个盘中放了一袭崭新的官袍,另外一个盘中则放了一领牛皮甲胄,显然是为毕再遇准备的。 昨日韩佗胄虽有提过面圣之事,但辛弃疾却未料到竟会这般快法,但金殿面君,实在半分马虎不得,当下不再多言,转回里间,除下了布衣,有小厮照应着换过了官袍。刘弢看毕再遇迟迟不动,便催促道:“毕提辖还不快换上盔甲。”毕再遇拱手道:“蒙先生费心了,不过盔甲么,在下带的倒有一领。”回到里间,取出临行前辛小娥特地送出的黑甲来。待结束停当了,出来往厅中一站,当真是雄姿英发,威风凛凛。刘弢一见之下,不由得连连拍手,赞道:“好!好一个黑甲将军!” 第三十三章:面圣廷争1 刘弢引着辛弃疾和毕再遇来到皇宫外,宫门处早聚了十多个官员在等候传见。睍莼璩伤其中有识得辛弃疾的,得知他再被起复,便过来寒暄,辛弃疾一一答礼。毕再遇初至皇宫,看宫墙高大,气象严整,门外两队锦衣护卫衣甲鲜亮,斧钺森森,心下暗生畏惧,垂了手端端正正的立了,不敢稍动。 候了约小半个时辰,只听宫门内一声声高呼传将出来。“传辛弃疾进殿面圣,传辛弃疾进殿面圣。”话音刚落,一个太监手执拂尘跨出宫门,扯着嗓子喊道:“辛弃疾辛大人是哪一个?”辛弃疾忙正了正衣冠,上前一步,道:“正是下官。”那太监微微点了点头,道:“随我来。”言毕当先便走。辛弃疾回头看了一眼毕再遇,示意他耐心等待,自随着那太监进了宫门。 ﹡﹡﹡﹡﹡ 辛弃疾随着那太监来到勤政殿外,一撩袍角,于殿门外跪了,朗声道:“臣辛弃疾,奉旨前来晋见。”过得片刻,大殿内一个声音缓缓道:“进来吧。”辛弃疾跨进殿内,对着御座复又跪倒,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宋宁宗凝目向辛弃疾打量了片刻,看他身形瘦削,似乎不怎么像传闻中英风伟烈的大丈夫,不觉皱了皱眉,心下微感失望。虚抬了一下左手,道:“起来吧。”辛弃疾又将额角在地上碰了一下,方长身站起。微微抬目张了宋宁宗一眼,见这位大宋皇帝生得眉清目秀,颇为俊俏,只是面色过于苍白,便似多年没见过阳光一般。一眼瞥过,复低下了头,毕恭毕敬的立了。宋宁宗徐徐道:“辛爱卿,朕身为储君之时,便常听韩丞相说你文武双全,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材,怎地今日看来,却是一副久病初愈的模样?”辛弃疾垂首道:“蒙皇上垂询,臣数月前确是得了一场大病,直至近日方始痊愈。但皇上若有差遣,臣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宋宁宗含笑点点头,道:“好,很好,你有这份忠心就好。只是你还需先将养好身体,切不可过于劳累了。”辛弃疾躬身道:“是,谢圣上关怀。” 静场片刻,宋宁宗轻咳一声,道:“辛爱卿,先前你所作的《十论》,《九议》朕近日都看过了,所言皆合乎情理。韩丞相亦连日进言,说我朝应当出兵北上,收复故土。这件事你怎么看?”辛弃疾沉吟片刻,道:“圣上,臣窃以为金国近年内乱不止,实已处于危亡之际。我朝若能勤练兵马,再结交西夏蒙古诸国,蓄而后发,那金国又安能挡我朝天兵之锋锐?”话音刚落,右边朝臣中赵汝愚闪了出来,撩袍跪倒,大声道:“陛下,辛大人已久不在朝,敌我形势难分,却这般大胆妄言,实不可信!”宋宁宗瞧了他一眼,道:“是赵丞相啊,起来说话。”赵汝愚直起身来,又大声道:“圣上,金国兵势强盛,由来已久,若我朝举兵北上,必将兵祸接连,生灵涂炭!是以万万不可听信一人之言而妄动刀兵!” 辛弃疾转首瞥了赵汝愚一眼,听他指责自己〝大胆妄言〞,不快之余,却又微感好笑。定了定神,也大声道:“皇上,臣并非妄言。先前臣在潭州任上之时便曾多次派人潜入金境,以探听消息,经多方考证,方得此结论。不然臣怎敢妄下金国已在危亡之际的断语?”赵汝愚回过头来看着辛弃疾,淡淡笑道:“辛大人,你离任至今已一年有余,天下大势,瞬息万变,怎可以昨日之实来度今日之事?”此话一出,两边朝臣中便有多人不住点头,只是身处朝堂之上,不敢胡乱插话而已。其实辛赵两人的私交也不算差,前年赵汝愚做寿时,辛弃疾还曾赋词一首,为赵汝愚贺寿。只是一谈到国家大事上来,两人却实是格格不入。 辛弃疾也知道赵汝愚是就事论事,并非刻意指责自己,正考虑如何做答,左边朝臣中也有一人挺身出列,跪地朗声道:“圣上,辛大人之言有凭有据,并非妄言,请圣上明察。”一听声音,便知是韩佗胄来替自己解围了。 宋宁宗一看是韩佗胄出列,忙抬手道:“是韩丞相,快快起来说话。”韩佗胄站起身来,扫了一眼赵汝愚,开口道:“圣上明察,辛大人去岁离任之前,曾派了一位壮士入金。那壮士过黄河,入金都,联合辽人义军,一败金兵于上京城下,再围金相完颜襄于龙驹河畔。九死一生,方得返回大宋。他不忘昔日辛大人提携之恩,回宋后专程前去拜望,辛大人由此而得知了金国近况。是以臣敢断言:辛大人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察之。”宋宁宗听本国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勇士,好奇之心大起,探身问道:“那位壮士叫什么名字?所任何职?现在何处?”韩佗胄欠了欠身,回道:“禀皇上,那位壮士姓毕名再遇,现任潭州步军管军提辖使。此次臣特地也将他传到了京师,现就在宫门外听候。” 这时宋宁宗已把辛弃疾和赵汝愚的争论抛在了脑后,一心只想着这个孤身入金,大战金兵的勇士是何等模样。好容易听完了韩佗胄的一番话,摆手道:“快宣他进殿来,朕要见上一见。”韩佗胄今日特地安排毕再遇候在宫外,等的就是这一句,闻言忙躬身应道:“是。”回首冲殿外呼道:“宣毕再遇进殿。”殿外当值的太监听了,扯了公鸭嗓子大呼道:“宣毕再遇进殿面圣,宣毕再遇进殿面圣。” 呼声一声接一声地遥遥传出,传至宫门外,毕再遇听在耳中,不觉浑身一震,手心中冷汗亦不由得滴滴渗将出来。刘弢在旁道:“无需紧张,辛大人还在殿内等着你呢,快去吧。”毕再遇听得〝辛大人〞三字,方觉心情稍见平静,努力调整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呼吸,对刘弢点了点头,随着前来带路的太监跨进了皇宫大门。 那太监一边前行带路,一边给毕再遇讲述入宫面君的种种礼节。但一时间毕再遇哪里记得了这许多?只记得穿过重重宫宇之后,那太监在一间大殿前停下脚步,对他说道:“到了,你先叩头罢。”事已至此,毕再遇反而冷静了下来,心道:“怕什么?皇帝不也一样是人么?有什么好怕的?”当即双膝跪倒,在殿外台阶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微臣毕再遇候命。”过得片刻,只听殿内一个年青人的声音道:“进殿来吧。” 第三十三章:面圣廷争2 毕再遇心道:“发话这位想必就是大宋皇帝了。睍莼璩伤”依言起身,大步走进殿内,望北跪倒,深深叩下头去。也不知叩了几个头,方省起该当说话,忙又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宋宁宗见他拜的忙乱,略觉有趣,含笑道:“罢了,罢了,你且起身,抬起头来,让朕瞧一瞧。”毕再遇缓缓起身,抬头看时,这才发觉大殿内竟然整整齐齐地站了近百名朝中官员,此时百十道目光都集中了在他身上。毕再遇心头一震,不自禁地又畏缩起来,但这畏缩之情一闪即过,随即便恢复了常态,双手抱拳,朗声道:“谢皇上。” 宋宁宗高高地坐在御座上,目光游走,对毕再遇上下打量。毕再遇虽然年轻,但毕竟受过张宪及辛弃疾的精心调教,而且入金一年多来,亲身经历了数场大战,率领过辽人和鞑靼人的千万军马,自有一股大将军统领千军,征战沙场的猛气自眉宇间隐隐透出。再加上他穿着一身黑盔黑甲,更显得身材高大,英武非凡。宋宁宗瞧在眼里,喜在心上,不禁拍手赞道:“好哇!果然有一番将军气概!”韩佗胄和辛弃疾听得皇上高声称赞,均感欢喜,对视一眼,目中皆隐了一丝笑意。 宋宁宗瞧着毕再遇,含笑道:“听韩丞相说你曾到过金国?又跟金兵打了几仗?”毕再遇应道:“是。”宋宁宗又道:“详情如何?说来给朕听听。”殿内群臣听了大都一愣。朝堂上云集百官,乃是商讨国家大事的重地,皇上却来询问一个小小的提辖使的金国之行,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但宋宁宗兴致正高,却是谁也不敢出言劝阻。赵汝愚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要开声,却又勉强忍住,复将话咽回了腹中。 毕再遇闻言亦是一怔,忖道:“这期间千头万绪,一时间怎讲得明白?但圣上垂询,又怎能不答,也罢,便捡重要的略讲一些便了。”于是清了清嗓子,把金国之行略略讲述了一遍。于上京之战,龙驹河之围讲的较为详细,余者均一笔带过。饶是如此,这一番话仍将了有足足小半个时辰。毕再遇口才并不甚好,用词也算不上精当,但龙驹河战况之惨之烈,大宋数十年来未曾有之。赵汝愚等朝臣虽知此役最终是金兵取胜,却未料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众人初时尚不甚在意,但听到后来,想到那茫茫草原之上,数万蒙古铁骑卷地而来的情景,竟一个个都听得出了神,对这位敢于深入虎穴的小小提辖使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敬意。韩佗胄侧耳倾听,一边不住点头,一边暗暗拿定了主意,“一定要将毕再遇收为己用!” 待毕再遇讲完,朝堂上一片寂静。宋宁宗双目微闭,似在暗中回味。良久,方张开双目,叹道:“智勇兼备,有胆有识,果然是一位少年英雄!”沉吟片刻,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毕再遇闻言一呆,心道:“方才宣我之名进殿,难道顷刻之间,陛下便已忘却了?”心中虽然不解,仍恭恭敬敬地答道:“微臣姓毕,名再遇。”宁宗又问:“表字呢?”毕再遇愕了一愕,道:“无字。”宋宁宗哈哈笑道:“没有表字怎可?这样罢,朕赐一个表字与你。”沉思有顷,令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取过纸笔,于龙案上挥毫写下了〝德卿〞二字,道:“从此你便叫‘德卿’罢。”毕再遇大喜,跪倒在地,叩首道:“谢皇上赐字!”宋宁宗含笑示意毕再遇起身,又问道:“你竟有如此胆略,只怕也是一位世家子弟吧?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也曾经在朝为将么?”毕再遇闻言一震,心下犹豫不定,不自禁地转首向辛弃疾看去,却见辛弃疾目光中隐隐含了鼓励之意,竟似要自己将家世对宋宁宗和盘托出。毕再遇踌躇片刻,只得横下心来,朗声道:“先父名违上毕下进,建炎年间曾为我朝游骑将军。” 宋宁宗并不记得毕进乃是前朝钦犯,只点了点头,道:“甚好,朕便赐你承袭父职便了。”毕再遇又惊又喜,忖道:“难道皇上已经免去了父亲的罪名了么?怎地我一点也不知情?”尚未下拜谢恩,旁边赵汝愚已大声道:“圣上,此事万万不可!毕再遇之言皆为一面之词,怎可轻易许以官位?”宋宁宗转首问道:“那赵相的意思是……?”赵汝愚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不料韩佗胄已抢先道:“陛下,关于龙驹河一战,我朝早有所闻。毕再遇之言俱属实情,他立有斩将夺旗之功,承袭父职,亦在情理之内,望皇上察之。”赵汝愚正待反唇相讥,朝班中又悄悄闪出了史弥远,凑到赵汝愚身边,附耳轻言数句。赵汝愚登时面露喜色,挺直了腰板,大声道:“皇上,不但不可赏毕再遇之功,还需将他打入天牢,治他欺君妄上之罪!”宋宁宗愕然道:“赵相这话似乎太过了吧?毕提辖何时犯了欺君之罪?”赵汝愚徐徐道:“毕再遇之父毕进曾密谋行刺先朝丞相秦桧大人,乃朝廷重犯。毕再遇乃钦犯之子,怎能不治他的罪?” 先朝时的这一件旧事,朝中群臣大都已经淡忘,此刻得了赵汝愚一言提醒,纷纷记起,顿时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史弥远熟识史事,却记得甚清。出言点醒赵汝愚后,见已经收效,又缓步退回了班中。 韩佗胄瞧瞧毕再遇,再瞧瞧辛弃疾,心下好生懊悔,暗道:“辛弃疾这厮先前也不提醒于我,半道上却闹了这一出!这可叫我怎生收场?”其实辛弃疾何尝不想提醒于他,只是韩佗胄昨日刚见过毕再遇,今日便令他金殿面君,辛弃疾未来得及说明情况而已。韩佗胄正自懊恼,宋宁宗已沉下了脸,转头对一旁侍立的掌史官道:“果真如此?”那掌史官满头冷汗,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道:“是,是,是。”宋宁宗瞪了他一眼,又对毕再遇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毕再遇左看右看,知道再这么站着已不太合适,便双膝跪倒,昂首道:“罪臣无话可说。”宋宁宗袍袖一挥,正想喝令殿前侍卫将毕再遇拖出去,辛弃疾前行一步,撩袍跪倒,大声道:“圣上,臣有几句话要说。”宋宁宗双眉紧皱,半晌方道:“你且说来。” 辛弃疾将额角在铺地金砖上碰了一碰,朗声道:“圣上,秦桧是忠是奸,至今尚无定论,然而他以‘莫须有’三字加罪于前朝岳元帅,却是不争之实。寿皇在位时便已为岳元帅正名,洗清了他所负的千古奇怨。岳元帅既然无罪,那秦桧就是一个大大的奸臣!他欺上罔下,杀害我朝中大将,以至我朝江北的大好河山尽落入了金贼之手。巨奸大恶,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毕进擅自谋划刺杀秦桧,于法虽然有违,然于情于理,却可圈可点,可敬可叹!望皇上察之。” 第三十三章:面圣廷争3 这时韩佗胄已经定下心来,听辛弃疾一席话说得条理分明,铿锵有力,心下暗暗赞叹,心道:“辛稼轩果然名不虚传,换了我就说不出这几句话来。睍莼璩伤”也撩起袍角,在辛弃疾身边跪了,提声道:“圣上,毕进意图行刺秦桧,乃人神共赏的义举!高宗皇帝为秦桧所蔽,以至不察。倘若高宗皇帝知悉秦桧之险恶,势必欲除之而后快。圣上如能法外开恩,免除毕进的罪名,不但万民同喜,高宗和寿皇泉下有知,亦当喜不自胜。” 宋宁宗正在犹豫,赵汝愚也已双膝跪倒,亢声道:“皇上明察。高宗若诛杀秦桧,不过是斩了一个臣子;而毕进行刺秦桧,却是以下犯上,势同谋逆。皇上若开释了他的大罪,则大宋国法何在?大宋国纪何存?”宋宁宗性情柔弱,先前听了辛弃疾和韩佗胄之言,觉得十分有理,这时听了赵汝愚的话,也觉得合理合情,挠了挠头,一时彷徨不定,不知该当如何断决。 韩佗胄横目瞧着赵汝愚,大声道:“赵大人,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怎地毕进行刺秦桧便成了谋逆?”赵汝愚冷冷地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秦桧是忠是奸,是恶是善,应由皇上定夺,怎能由你越俎代庖?”韩佗胄心下怒火渐生,索性站起身来,扬声道:“我等食君之禄,理当为国分忧,代主操劳,怎可事无巨细都要由皇上劳心费神?更何况秦桧以谋逆之名杀害岳元帅,乃众人皆知之事,又何需多言!”赵汝愚也站起身来,沉着脸道:“边将重兵在握,终非善举。岳飞身为边将,却上书过问储君之事,已有不臣之实,不然秦丞相怎会告他有谋叛之心?”韩佗胄愈听愈怒,涨红着脸道:“岳元帅为将半生,身经大小二百余战,力挽狂澜,保我大宋江山不被金贼所据,有大功于社稷!昔年高宗皇上曾亲赐‘精忠岳飞’四字,以表其忠。单单越职言事,便可说岳元帅有不臣之实么?”赵汝愚本就黑红的脸膛更加黑如锅底,怒冲冲地道:“虽然岳飞反迹未著,可秦丞相也是为了国家大局,恐怕他日后危及社稷,才会出此下策。”韩佗胄接着道:“既然反迹未著,何来危及社稷之语?寿皇在世之日便已替岳元帅正名,你今日这般说法,岂不是诽谤先帝?你到底居心何在?”赵汝愚听他拿这么一顶大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更是怒不可遏,愤然叫道:“先帝虽然追复了岳飞的官职,可也没有削夺秦丞相的爵位,你口口声声的说秦丞相是奸臣,岂非暗指先帝处置不公?你这般说法,却又居心何在?” 当年岳飞确实曾经上书劝宋高宗立钦宗之子为皇太子。高宗甚为不喜,答曰:“卿将兵在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一个手握重兵的外臣去过问立储人选,确实是朝廷的大忌。然而单此一条,怎可说心皎日月的岳飞有不臣之心?谁人可以服之? 普普通通的君臣奏对演变成了一场激烈的廷争,这是人人都所料未及的。宋宁宗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一个是韩皇后的嫡亲叔父,一个是宗室重臣,亲疏难分,也不知该听谁的才好。两位宰辅怒目相向,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便拔拳相殴之势。殿内群臣个个低头垂目,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朝堂上一片寂静,只听见韩赵两人的呼呼喘气之声。 良久,宋宁宗摇着双手劝道:“两位爱卿暂且息怒,暂且息怒,咱们改日再议如何?”韩佗胄复又跪倒,对道:“陛下,此事悬而不决,恐怕会引起朝野上下的非议。应当早日澄清毕进所受的冤屈,以安民心。”赵汝愚不甘示弱,也连忙跪了,大声道:“陛下,毕进密谋行刺先朝丞相,虽然未果,但影响甚巨。今日若不追办其子,则大宋法纪何存?长此以往,则国将不国,望陛下三思。” 毕再遇不知韩佗胄和赵汝愚为了争揽大权互相间争斗已久,还道韩佗胄一心为自己开脱,胸中感激之情无可名状。辛弃疾亦未料到韩佗胄和赵汝愚间的矛盾已如此之深,虽有意辩解,但毕再遇毕竟是自家旧部,若再插言,则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易授人以柄,唯有空自着急。宋宁宗全无主意,在御座上欠来欠去,只是说不出话来。沉吟许久,忽而长身站起,目视殿内群臣,大声道:“两位宰辅意见相左,朕也拿不定主意。常言道:人众谋强。众位爱卿,你们看此事该当如何断决?”殿内众多官员听了,忙都俯伏在地,却无一人敢应。韩佗胄和赵汝愚都是当朝丞相,若帮了韩佗胄说话,势必会惹恼赵汝愚;帮着赵汝愚,却又会恼了韩佗胄。如果惹恼了这二人,自家的前程可就要大大地打上一个折扣了。因此群臣都低了头左顾右盼,满心盼着旁人跳出去打这个头阵。静场片刻,老臣京镗直起身来,拱手道:“陛下,请容老臣一言。”众官闻言,心中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宋宁宗看终于有人出来解围,也是满心欢喜,忙道:“是京老爱卿,快讲,快讲。”京镗对宋宁宗深施一礼,转首望着毕再遇道:“令尊现在何处?”毕再遇见他转而对自己发话,颇觉意外,愣了一愣方道:“家父辞世已久,现葬于黄山桃花峰下。”京镗又道:“你既然身为钦犯之子,为何还要投到军中?就不明白国法难容么?”毕再遇心中一阵激动,朗声对道:“再遇身在襁褓中时,家父便已过世,未能聆听教诲,至今尚引以为憾。然而家母在世之日,常常教导在下,要以岳元帅为榜样,牢记‘精忠报国’四字。再遇虽然鲁钝,却也无日敢忘。投身军中,便是要为国出力,区区身家性命,又值得几何?”群臣见京镗转而向毕再遇问东问西,心中都感奇怪,一时茫然不解。 京镗复转向宋宁宗,徐徐道:“圣上明鉴。毕进图谋行刺秦桧固是实事,但他如心怀不轨,事情败露之后,自当远遁异国他乡才是。而他在大宋境内留恋不去,毕再遇之母又淳淳告诫毕再遇要为国出力。毕再遇扰金后方,功不可没,子尚如此,其父若何?由此可见,毕进亦对我大宋忠心无贰。他图谋行刺先朝丞相,于法虽然有违,但亦是出于一时义愤。求皇上念其一片忠心,不予追究。”顿了一顿,转头对毕再遇道:“令堂也过世了么?”毕再遇心中微酸,缓缓点了点头。京镗叹了一声,又转向宋宁宗,道:“毕再遇父母双亡,然而对大宋的忠心却丝毫不减。敢于深入虎穴,只身犯阵,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其情可悯,其志可嘉,求皇上网开一面,法外施恩,免去其父的罪过。”说罢伏地顿首,道:“老臣话已讲完,请皇上断决。” 第三十三章:面圣廷争4 宋宁宗正乐得有人出来打圆场,遂顺水推舟,道:“那好,毕进图谋行刺先朝丞相,犯有大过,今朕念其对本朝一片忠心,特不予追究。睍莼璩伤毕再遇立有战功,授为七品武翼大夫,以赏其勇。两位丞相,你们看这样可好?”韩佗胄今日本想乘机追削了秦桧溢号,但看赵汝愚针锋相对,知道不可逼之过甚,也就乘势收蓬。伏地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赵汝愚满心的不乐意,却也明白已经不可再争,恨恨地瞪了京镗和韩佗胄一眼,伏地叩首,不情不愿地道:“皇上圣明。” 此事如此完结,已是意外之喜。辛弃疾回视毕再遇,见他仍呆呆地跪着,不言不动,便伸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低声道:“还不谢恩。”毕再遇回过神来,忙伏拜于地,颤声道:“微臣谢皇上隆恩!”宋宁宗微微点了点头,左手虚抬,道:“众位爱卿,都起来吧。”众人谢恩起身。宋宁宗半张着口,打了一个哈欠,道:“朕也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群臣忙又跪倒,目送宋宁宗退朝。待到宋宁宗出了勤政殿,韩佗胄和赵汝愚对视一眼,目光中均有火光一闪。各自从鼻管中哼了一声,整衣起身,昂首阔步地出了殿门。 ﹡﹡﹡﹡﹡ 众人出了皇宫,韩佗胄对辛弃疾和毕再遇道:“我先到京大人府上一趟,你们和刘先生先一齐回去吧。今日被赵汝愚那厮败了酒兴,咱们晚上再叙。”辛弃疾躬身道:“昨日一番打扰,已多有劳烦,今日万不敢再行唠叨。”韩佗胄摆手道:“不,不,今晚我还有些事要问问你和毕大夫。”说罢自行上轿去了。辛弃疾和毕再遇目送轿子去远,回过头来,候在一旁的刘弢含笑走近,抱拳道:“毕大人得了彩头了,官升七品武翼大夫,可喜可贺啊!”毕再遇愕然道:“你怎生知道?”刘弢笑道:“那自然是有人多口了。”抬头瞧了瞧天色,见日已近午,便道:“午时将至,咱们寻个酒店小坐片刻如何?”辛弃疾正有意接纳之,遂笑道:“敢不从命。” 三人联袂回到客栈,待辛毕二人换过了便服,方出了店门,投西而去。 一路指指点点,来到了太白居楼下。辛弃疾手指楼上匾额,笑道:“前次辛某上京之时,便曾与韩丞相在此小聚。如今想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可笑之至。”刘弢也笑道:“太白居菜肴之精,当推为京师第一。辛大人既是故地重游,便在此间小酌几杯如何?”辛弃疾摇头道:“此间虽好,但脂粉气太重,非我所喜。”刘弢眼珠一转,又道:“西湖风光宜人,咱们不如租条小舟,携些酒食,于湖上泛舟而饮,岂不美哉!”辛弃疾闻言一喜,鼓掌道:“妙啊!岳元帅便葬于湖畔栖霞岭下。咱们泛舟西湖,一来可顺便拜祭先贤,二来也可免了俗客喧扰。”毕再遇听岳飞便安葬在西湖之边,急欲一睹,忙出声附和道:“是极,是极,咱们这便过去。”刘弢更无异议。当下三人于太白居内办了些酒食,由那两名小厮用食盒抬了,便往西湖赶去。 ﹡﹡﹡﹡﹡ 绍兴三十二年,宋孝宗即位之初,便接受了太学生程宏图“雪岳飞之罪”的奏书,为岳飞平反昭雪。于民间访得了岳飞葬地,按照一品官的葬礼,将岳飞遗体迁葬于西湖边栖霞岭下。岳飞生前便倍受百姓爱戴,其冤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岳墓之前更是终年香火不断,多有忠臣烈士前来祭拜,普通百姓则更加将岳飞敬若天神。辛弃疾每次上京,必来岳飞墓前拜祭一番,以示不忘先贤。 三人出了涌金门,过白堤,越孤山,渐近栖霞岭下。一路上湖光山色,风景旖旎。游人摩肩接踵,湖面上画舫如织,莺歌不断,丝竹声声,显然是不少达官贵人在湖上饮酒作乐。见此情景,刘弢叹了一声,摇头道:“在下常常追随韩大人左右,出门较少,今日看来,这西湖之畔却也不得清净呢。”说话间,却见前面耸立着好大一间酒楼,匾额上大书“楼外楼”三字。辛弃疾瞧着那匾额,摇头叹道:“这酒楼倒让我想起一首诗来。”刘弢随口吟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毕再遇细细品味诗中含义,不禁为之恻然。叹息之余,问道:“这诗是何人所作?”辛弃疾道:“这首诗最初是提在临安一家客栈之内,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所作。” 走走谈谈,已至栖霞岭下。毕再遇凝目望时,只见岭下立着两座坟墓,一大一小,都是用青石砌就。右首大墓墓碑上镌着“大宋开国公岳飞墓”几字,左首小墓碑上写的是“大宋昭武候岳云墓”。墓旁不远处搭着一间小小草棚,似乎有人居住。毕再遇心下奇怪,忖道:“从未听说过朝廷派人为岳元帅守墓,却会有什么人住在这里?”正想开口询问,辛弃疾道:“这草棚里住的是一个曾在岳元帅手下效力的老军,姓孙。上次我来拜祭时他就已七十六岁了,现今不知道还在不在。”三人走到近前,却见一个约十二三岁模样的孩童自内迎将出来。那孩童见了三人也不吃惊,只默默一躬,道:“请来客上香。” 三人对望一眼,心中均甚疑讶。辛弃疾问道:“孙老伯人呢?还在么?”那孩童又施了一礼,道:“承蒙大人垂询,我爷爷一年前就去世了,现在我来为岳爷爷守墓。”说罢自草棚内取出一柄扫帚,在两座墓前打扫一番,然后默默地立在一边,低眉垂目,面色肃然。 三人愣愣地瞧着,心中愈发惊奇。良久,刘弢方道:“咱们还是先拜过岳元帅吧。”辛弃疾点点头。当下三人布好祭品,在岳飞墓前依次跪倒。辛弃疾暗暗祝道:“辛幼安稍有薄才,不敢自弃,常怀元帅未竟之志。然而半生坎坷,至今尚一事无成。今幸得新皇即位,大宋中兴有望。元帅神灵不昧,请保佑辛某大志得展,我大宋北伐功成,国泰民安!”祝罢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毕再遇想起先师张宪孤零零地葬在衡山之巅,胸中不免大感酸痛。拜罢起身时,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拜祭已罢,三人拍去衣上浮土,又都去瞧那孩童。刘弢上前问道:“孩子,谁叫你来为岳元帅守墓的?”那孩童摇摇头,道:“没人叫我,我自已来的。”三人相顾愕然。刘弢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守墓?”那孩童肃然道:“我爷爷临死的时候说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继续守在岳爷爷墓前。我爹爹还要干活挣钱养家,不能来,所以我就来替爷爷守墓了。”辛弃疾也插口道:“你每天都在么?”那孩童点头道:“是啊。”毕再遇也问道:“那你一辈子都要守在这里么?”那孩童又点了点头,重重地道:“是。”三人又默默地对望一眼,都不再发话,心中却对那位已经死去的老军及面前这位小小孩童充满了敬意。 良久,刘弢自怀中摸出一锭大银,递给那孩童,道:“这个拿去给你爹爹,买衣服穿,买东西吃。”那孩童却垂手道:“不,我不要。”刘弢又是一愕,道:“为什么不要?”那孩童肃然道:“岳爷爷说了: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我不能要人家的财物。”刘弢摇头笑道:“也罢,随你。” 三人又立了一会,复对岳飞父子之墓鞠了一躬,方转身往南而去。走出了老远,毕再遇回首望时,见那孩童仍执了扫帚,在墓前打扫。毕再遇胸中一阵激动,忖道:“岳元帅尽忠报国却含冤而死,常受世人追念。但这位小小孩子,却也令人敬佩!”伫立良久,回头见辛刘二人去得已远,忙拔步追上,随二人去了。 ﹡﹡﹡﹡﹡ 第三十三章:面圣廷争5 复转回湖边,四下望时,见湖边游人众多,毕再遇心下不耐,道:“这里也太聒噪,我去租条小舟来,咱们驶到湖心去便了。睍莼璩伤”转首见岸边的一排柳树下系有几条轻舟,便与刘弢走去与船家交涉。辛弃疾正要举步跟上,忽听身后有人招呼道:“这不是稼轩公么?何时上京的?”辛弃疾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锦袍老者携了两名中年美妇,缓步走近。定睛再看时,竟然是朱熹不期而至。 朱熹与赵汝愚交情深厚,赵汝愚升任丞相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举荐朱熹任太子侍讲。朱熹奉诏进京,至今已有数月。今日携妾出游,不想正碰上了辛弃疾。 辛弃疾与朱熹虽然政见不同,却一直甚为佩服他的才学,对他常礼敬有加,两人间也偶有信函往来。但自知悉朱熹逼尼为妾一事后,对他的为人却深感厌恶。当下勉强压下心中不快,微微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原来是晦庵公,幸会,幸会。”朱熹走到辛弃疾身边,含笑道:“朱某自身为太子侍讲以来,常未有暇,今日特地告了假,欲来西湖做半日之游。不想竟与稼轩公不期而遇,实属幸事。日前朱某便已得知稼轩公已经复职,一向未及拜贺,今日既然得见,便由朱某做东,寻个下处小酌几杯,以贺稼轩公复职之喜。”辛弃疾不欲和他深谈,微微躬了躬身,辞道:“承蒙晦庵公一番美意,但辛幼安今日另有他约,不敢劳烦。” 朱熹这才看出辛弃疾面带不愉之色,心下一怔,忖道:“那日和陈亮一起去庐山的那个年青人好像就是辛弃疾的属下,这么说来,辛弃疾想必也是知道那事的了。”念及此处,不由面色微褚,匆匆向随在身后的两名美妇瞟了一眼,正要开口告辞,那边毕再遇已大步赶来,开口招呼道:“岳父大人,船已备好,咱们这便过去罢。”朱熹回过身来,正与毕再遇打了个照面,两人视线一碰,朱熹便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一般,立时面色惨白。想要拔步走开时,身子却僵了半边,竟然动不得分毫。 毕再遇瞧出与辛弃疾说话的人竟是朱熹,先是一愕,继而怒容满面。一声大喝,怒道:“老淫贼!原来是你!”想起皇上已经免去了父亲的罪名,自己的身世已无需再行隐瞒,心中的怒火便再也压抑不住。挺身上前,一把揪住了朱熹胸前衣襟,便欲拔拳相殴。辛弃疾急忙上前拦住,喝道:“再遇,不可造次!”毕再遇不敢违背,收手退开,但胸中怒气难平,复大声道:“岳父大人,您让开些,我母亲含恨而终,皆是因这老淫贼而起,您干嘛还要护着他?”辛弃疾责道:“你怎么如此不晓事?朱熹纵然有罪,也当由官府究办,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便这般拔拳乱殴,却成何体统?”一边数落毕再遇,一边回头对朱熹道:“晦庵公,此事的前因后果,足下想必已然明了,辛稼轩也就不再另行饶舌,望晦庵公自重。” 许多游人见毕再遇无缘无故地和一个老者大吵大闹,大为不解,纷纷聚来围观。朱熹生恐毕再遇将那事当众揭出,臊得老脸通红,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是走是留。那两名中年美妇走到朱熹身边,瞪了毕再遇一眼,道:“老爷,咱们还是回去吧,别同这等凡夫俗子一般见识。”毕再遇猛然瞧见了那两名美妇,不由一呆,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时竟然愣住了。朱熹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同辛弃疾话别,低着头随那两名美妇快步离去。 岸边刘弢远远地瞧见毕再遇与人争闹,还道是他年少多事,忙赶来相劝时,朱熹已走得远了。刘弢对着他的背影细细端详了片刻,识得是朱熹,不免心下奇怪,问道:“那不是太子侍讲朱晦庵么?毕大夫怎地同他争闹起来?”辛弃疾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看看周围游客依然聚着不去,便道:“咱们先到湖上去,我再详细讲给先生知道。” 三人及那两名小厮下到船中,荡离了岸边,辛弃疾方长叹道:“也难怪再遇会这么生气,谁也料不到朱熹看似道貌岸然,背地里却会做这等为人所不齿的事情!”刘弢心下不明,暗道:“是什么事情?又和毕大夫有什么关系?”转头向毕再遇瞧了一眼,却见他双眉深锁,似乎别有所思。刘弢只道他心中怒气犹未平息,便转而对辛弃疾道:“却是何事?”辛弃疾尚未开口,毕再遇忽然伸掌在船舷上重重一击,大声道:“妙玉姐姐!妙香姐姐!” 刘弢和辛弃疾均不明所以,望着毕再遇道:“你说什么?”毕再遇急匆匆地道:“我想起来了,方才跟在朱熹身边的那两名女子,正是当年在桃花庵中被朱熹强行掳去的妙玉和妙香两位姐姐。只是她们都留起了头发,我一时竟没认得出来。”回首向朱熹的去路张了一张,又黯然道:“没想到她们竟也认不得我,还帮着那老贼说话。”辛弃疾摇手道:“你当年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如今却长成了一个身高体阔的年青人,她们怎能认得出来?再者说她们已跟了朱熹十余年之久,相互间未必便没有深情,自然会帮着他说话。”两人一对一答,却把个刘弢听了个稀里糊涂,忙双手乱摇,插口道:“且慢,且慢,你们说什么来着?朱熹又怎地到什么桃花庵中抢了两名女子?” 辛弃疾顾毕再遇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是由你来向刘先生讲述吧。”毕再遇点点头,勉强压下心中怒火,缓缓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刘弢讲了一遍。刘弢亦万万没有想到朱熹身为一代道学宗师,背地里竟然会行那禽sh?u之举,不禁为之错愕。半晌方道:“若非毕大夫和辛大人亲口所言,刘某还真不敢相信朱晦庵会做出这等事来!”叹了一回,胸中忽地一动,忖道:“韩丞相和赵汝愚已经势同水火。那赵汝愚品行端正,无懈可击,然而他深信程朱之说,与朱熹的交情非比寻常,两人同为道学一党。现今朱熹身为道学之首,却做下了这等小人之举,若讲这事告知了韩丞相,不正可以‘伪学一党’之名将赵汝愚拉下马来么?” 刘弢心中计较已定,便慨然道:“毕大夫放心,令堂之死与那朱熹有莫大干系,待刘某回相府后禀明了韩丞相,有韩丞相作主,定当还你一个公道。”毕再遇不知刘弢别有用心,只道他是诚意帮忙,心下不胜感激,拱手道:“多谢刘先生仗义相助!”刘弢摆手道:“毕大夫这是哪里话来,朱熹身为道学之首,却逼尼为妾,以至于令堂含恨而终。圣上如果知悉,亦当重重惩治于他,毕大夫何须言谢。” 刘弢令那两名小厮取过了食盒,与辛毕二人举杯同饮。然辛弃疾和毕再遇被朱熹搅了那一场,终究兴意阑珊,哪里还有心情饮酒。刘弢又怀了别样心思,也懒懒的提不起来兴致。三个人只饮了大半斤白酒,便罢席不饮,收拾了杯筷,自回相府去了。 第三十四章:伪学一党1 辛弃疾等人回到相府,韩佗胄早已回府多时。睍莼璩伤三人来到大厅,却见除了韩佗胄外,尚有两名锦袍官员在座。辛弃疾凝目看时,识得一个是太常少卿胡紘,一个是监察御史沈继祖,便上前一一见礼。 众人还未落座,毕再遇拔步上前,冲韩佗胄纳头便拜,道:“谢丞相仗义直言之德!”韩佗胄连忙将他挽起,含笑道:“毕大夫年少有为,正是国之栋梁,本相怎能坐视赵汝愚那厮诬告于你而不闻不问?”微微叹了一声,又缓缓道:“令尊敢于奋臂而起,行刺奸相秦桧,其忠其勇,正可为后世楷模。不但无过,而且还有功于社稷。含冤而死,诚属可惜!”毕再遇念及先父罪名获释均系韩佗胄据理力争之故,心中感激之至,又伏地道:“丞相大人厚恩,再遇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自今日始,恩相若有均命,再遇绝不敢辞!”韩佗胄心中大乐,面上却不动声色,,扶了毕再遇起身,正色道:“只要你能尽忠报国,为大宋出力,本相便心满意足了,又何以敢有他求?” 毕再遇毕竟年纪尚轻,涉世不深,见韩佗胄面色肃然,一番话又说得冠冕堂皇,心中更认定了他是一位一心为国的伟丈夫。辛弃疾和刘弢却均知韩佗胄如此礼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显是有将其收归己用之意,两人心意相通,不自禁的对望了一眼,目光一碰,又都转了开去。 众人告座,监察御史沈继祖开声道:“今日在朝堂上韩丞相和赵汝愚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倒真把下官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圣上已经免去了毕进将军的罪名,咱们大获全胜,实是可喜可贺!”太常少卿胡紘却摇头道:“未必,圣上只是说念在毕将军一心为国的份上而不予追究,并未说明毕将军没有触犯大宋律法。还有,韩丞相指秦桧为奸臣,皇上也不了了之。咱们不过是略占上风而已,算不上大获全胜。”韩佗胄咬着牙,恨恨地道:“赵汝愚那厮在朝,终是我的心腹大患!他赵汝愚一日不除,我韩佗胄便一日难安。” 辛弃疾为官以来,从未卷入过党派之争,今日带着毕再遇来相府,原是为了让毕再遇当面拜谢韩佗胄的提携之恩,却未想到韩佗胄竟然会当面商议如何除掉赵汝愚。吃惊之余,低头沉思道:“韩丞相一心要独揽朝政,才会这么快对赵汝愚下手。在他心中,大权在握才是当务之急,至于抗金大业,却只能退居其次了。”寻思半晌,又忖道:“皇上年纪尚轻,心意左右摇摆不定,韩赵二人无论哪一个得势,都会对朝局产生莫大影响。如果是韩相得势那还罢了,赵汝愚一旦独掌大权,北上抗金又必将成为一场春梦。他赵汝愚虽然为官清廉,深得人望,但总不能因他一人而误了天下苍生!”左思右想,终于抬头道:“韩丞相,赵汝愚为官清正,行止端方,又颇得皇上垂爱,想要搬倒他,却也不是一件易事呢。” 韩佗胄见辛弃疾迟迟不肯开口,心下早已暗暗不悦,忖道:“你辛弃疾全仗了我韩某人才得以复职,此番我召你前来议事,自是把你当成了自家人,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识抬举!”待听得辛弃疾发话,面色方稍见缓和,微微点了点头,道:“本相和苏大人,沈大人他们合计了月余,却一直未能寻出赵汝愚那厮的破绽来,深以为忧。今日朝堂上的情景你们也都看到了,赵汝愚那厮咄咄逼人,简直根本不把我韩佗胄放在眼里。”想起赵汝愚目空一切的神态,愈说愈加着恼,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来,怒道:“不把他贬出朝堂,远发塞外,难消我心头之气!” 刘弢自入厅以来一直不曾开口,见韩佗胄盛怒不已,遂微笑道:“大人勿怒。刘某窃以为:要想将那赵汝愚贬官出朝,却也不是什么难事。”韩佗胄闻言一喜,忙问道:“先生有何妙策?”刘弢清咳一声,徐徐道:“赵汝愚和那个自奉为道学宗师的朱熹交情深厚,是也不是?”众人均自点头。刘弢又道:“今日刘某和辛弃疾大人及毕大夫一起前往西湖游览,不意竟碰上了一桩异事。原来那朱晦庵只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说着便将朱熹逼尼为妾一事讲了一遍,末了道:“此事乃毕大夫亲眼目睹,绝无半点虚假。”沈继祖和胡紘大为错愕,皆转头看着毕再遇,问道:“果真如是否?”毕再遇欠身道:“此事乃卑职幼时亲眼所见,因事关家母之死,是以印象极深。” 韩佗胄亦未料到朱熹竟然会是这么一号人物,发了一阵愣,却未想明白这事与赵汝愚有什么关系,便皱眉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朱晦庵竟然会是此等小人!不过此事和赵汝愚那厮似乎拉不上什么干系啊?”刘弢含笑答道:“怎么拉不上半点干系?这次他赵汝愚是脱不了干系啦!”韩佗胄愕然道:“此话怎讲?”刘弢呷了一口清茶,续道:“朱熹开课授徒已有二十年之久,深孚众望,朝中亦有不少官员深信其说,尊其为道学宗师。现今朱熹却做出了这等事来,咱们正可借机指其学为伪学,将其贬官出朝。赵汝愚和朱熹交情深厚,自为伪学一党,试问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韩佗胄闻言大悟,正要鼓掌称妙,转念一想,却又道:“皇上因迎立一事而深念赵某之功,对它的恩宠并不在本相之下。单单凭此一条,恐怕未必能动得了他赵汝愚吧?”刘弢淡淡地看了韩佗胄一眼,似乎是面对众人,又似乎是自言自语,轻轻道:“非也,非也,以同姓而居相位,其能久乎?”韩佗胄闻言一震,闪电般扫了刘弢一眼,忙又转过了头去。 辛弃疾和沈继祖等人亦大为震骇,刘弢的话音虽轻,但言下之意却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赵汝愚以宗室至亲的身份拜为相国,恐将有谋篡之危。这个题目实在太过于骇人听闻,众人忙都低下了头,不敢胡乱接口。毕再遇虽然不甚明白刘弢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看人人面带惊惧之色,亦不禁为之怵然,紧闭了口唇,不敢插话。 过了许久,韩佗胄开口道:“沈大人。”沈继祖浑身一颤,忙拱手应道:“下……下官在。”韩佗胄凝目瞧了他良久,方道:“你身为监察御史,大可上书直言。明日你便去收集一下有关朱熹的消息,看他还有无别的过失。”沈继祖原以为韩佗胄是要他弹劾赵汝愚,一听是要他弹劾朱熹,登时便如卸重负,大声道:“这个相爷尽管放心,交给下官去办便是。”韩佗胄点了点头,心中却道:“瞧你这等脓包模样,如何成事?看来要想弹劾赵汝愚,还需另觅人选才行。”看了一眼毕再遇,见他面上微带茫然之色,便又道:“朱熹这厮纳尼为妾,纵仆行凶,累得毕大夫高堂惨遭不测,如此行径,怎可再配得上‘道学宗师’四字?毕大夫放心,有本相在,还轮不到他朱熹如此嚣张!” 第三十四章:伪学一党2 这时毕再遇已然明白了,韩佗胄令沈继祖参劾朱熹的本意乃是为了打击赵汝愚一派,他与朱熹之间的恩怨只不过是两党纷争的一个引信而已。睍莼璩伤然而归根到底,韩佗胄此举确实代自己出了胸中积郁已久的怨气,还是有恩于己的。想到忘母之恨终将得报,不觉胸中又酸又热,连忙再次跪倒,含泪道:“谢恩相仗义相助!”韩佗胄含笑示意毕再遇起身。毕再遇方始起得身来,忽听厅外靴声囊囊,有两人快步走近,转头看时,却是苏师旦和罗日愿联袂而至。 苏师旦和韩佗胄是至交,熟不拘礼,只举手四方一拱,便径自在近旁交椅上座了。罗日愿则近前数步,冲韩佗胄抱拳躬身,朗声道:“禀丞相,卑职已经探得今日去赵汝愚家中的有彭龟年、薛叔似、刘光祖、叶适、朱熹、史弥远等人。这几人至今未出,似在商议对策,望大人早做准备。”众人闻言,方知是韩佗胄派了他往赵汝愚处打探消息。韩佗胄点了点头,恨恨地道:“既是如此,咱们便来个先发制人,明日便具本上奏,先参倒了朱熹,再参他赵汝愚。” ﹡﹡﹡﹡﹡ 次日清晨,辛弃疾拜别韩佗胄,拟赴绍兴上任。他原本想带毕再遇一起离开京师,远离这充满机械阴谋的纷争之地,但韩佗胄以留毕再遇在京与朱熹对质为由,不准毕再遇离京。辛弃疾只得别过了韩佗胄,打点行囊,离了临安。毕再遇和刘弢出郭相送,直出城十里,犹不肯回。 辛弃疾回首遥望,晨曦中临安城已经消失不见,便摆手道:“陈先生,再遇,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南走过去,那就到了绍兴府了。”刘弢微微一笑,勒马退到一旁,让辛弃疾和毕再遇单独交谈。辛弃疾望着毕再遇,胸中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默然许久,方缓缓道:“京师乃机枢重地,比不得外任,你初来乍到,一切要小心在意。”说罢对刘弢拱手作别,自行纵马去了。 走出里许,复回首望时,却见毕再遇和刘弢仍在立马遥望,并未返身回城。辛弃疾一声长叹,回马再走,于马上沉吟片刻,得词一首。遂目望天际浮云,慢声吟道:“胶胶扰扰几时休?一出山来不自由。秋水观中山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随缘道理应领会,过分功名莫强求。自先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 毕再遇目送辛弃疾渐行渐远,回想他方才语重心长的话语,胸中一片茫然。伫马立在大道正中,半晌不动。刘弢策马走近,道:“毕大夫,咱们也该回去了。沈大人的奏书说不定已经递到了皇上手里,咱们且看那朱熹如何答辩。”毕再遇闻言,精神略振,点头应了,与刘弢联袂回城。 ﹡﹡﹡﹡﹡ 辛弃疾离京的第三日,沈继祖的弹章终于进呈御览。奏疏中说道:“朱熹引诱尼姑为妾。任浙东提举时浙东大旱,朱某乘机向朝廷大要赈济钱粮,却都分给门下徒众,而不理百姓死活。其开课授徒,专收富家子弟,多要束修(学费),加之收受贿赂,岁得钱巨万。另有霸占他人产业,发掘崇安弓手坟墓改葬其母。种种秽行,不胜枚举。朱某平日妄言廉洁、宽恕、修身、齐家、却言行不一,岂非大奸大憝?”宋宁宗看了奏疏,不禁为之瞠目。韩佗胄又在一旁推波助澜,宁宗自然龙颜大怒,当场便责令朱熹免冠出朝,听候发落。 朝中群臣知悉,哗然之余,亦乘机大上奏书,以迎合上意。胡紘等人上书道:“比年以来,伪学猖獗,图为不轨。动摇上皇,诋毁圣德。”“三十年来,伪学显行,场屋之权,尽归其党。”“道学乃依正以行邪,假义以干利,口道先王语,而行市人所不为。愿陛下以孝宗为法,考核其伪,以辩邪正。”竟是一片痛打落水狗之势。朱熹被迫上表认错,表示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承认了所犯的罪过。赵汝愚虽有心回护,终究是无力回天。不出十日,宋宁宗颁下圣旨,免去朱熹所任的一切职务,遣回原籍。 消息一经传出,朱熹在世人心中的地位登时一落千丈,由高高在上的道学宗师变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朱氏门人亦纷纷弃之而去,不再和朱熹往来。朱熹离京之日,门生故友,竟无一人相送。 朱熹被贬离京,毕再遇胸中积郁多年的仇恨方稍稍消退。想起妙玉和妙香已有多年未见,当年在桃花庵中常受两尼关照,忙备马去追,欲以金赠之。但追之不及,只得怅然而还。韩佗胄本来想借机治朱熹下狱,以报毕再遇的亡母之仇,但终因朱熹名气太大,毕夫人之死又非出于朱熹本意,元凶朱二早已被张宪一掌击杀,况且张宪乃是从天牢中脱逃而出,再扯出这事来牵扯太多,说不定反会授人口实,便不了了之,任由朱熹回乡。 到得此时,第一回合已然大获全胜。韩佗胄窃喜之余,立即又聚会亲信,着手进行下一步计划。 ﹡﹡﹡﹡﹡ 朱熹被贬落职,史弥远既惊且怕,连着数日都食而不知其味。这一天他专程来到赵汝愚府中,力劝赵汝愚要千万提防韩佗胄。不料赵汝愚却以为他和韩佗胄只不过意见相左,并无个人恩怨,拒不采纳。史弥远又旁敲侧击,点出韩佗胄贪恋财物,大量收受官员们的贿赂,无奈赵汝愚只是将头乱摇,不肯听取。任史弥远百般劝诱,费尽了口舌,赵汝愚只是不悟。史弥远无可奈何,暗忖道:“这人整个一段木头,再这么跟着他,非倒大霉不可!”只得含怒辞出。 出了赵府,史弥远兀觉头脑阵阵晕眩,上了轿子,略定了定神,心道:“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啊!韩佗胄那边步步紧逼,赵相犹执迷不悟,显然优劣已分。我如果不及早打算,日后必受赵相所累。现今韩佗胄显已料定我乃赵相一党,需得另作打算才是。”呆呆地出了半天神,又忖道:“皇上虽然宠爱韩后,可也并非万千宠爱在一身,杨贵妃不也深得皇上欢心么。杨贵妃的兄长杨次山我也见过几面,还算有点交情。现今韩佗胄势大,不可与之相争,我何不托托杨次山的路子?先站稳了脚跟,再图后举。”正自凝神思索,前面轿帘忽地打开,一名随行的家仆探头入内,问道:“老爷,咱们是回府还是怎地?”史弥远闻言一愕,继而方忆起大轿还停在丞相府门前,忙摆手道:“起轿,去杨大人府上。”那家仆愣了一愣,问道:“请问老爷,是哪个杨大人?”史弥远瞪了他一眼,含怒道:“当然是杨次山杨大人。”那家仆答应一声,正要放落轿帘,史弥远目光偶转间,却瞥见一个身形硕长的中年武官自相府大门内走出。史弥远识得是中军统制夏震,见他也是满脸不快,忙用足跟蹬了蹬轿底木板,示意轿夫先勿起轿,接着将头探出轿外,开口招呼道:“这不是夏大人么,意欲何往?” 夏震正自低头走路,没有瞧见史弥远,听得呼声,转头遁声一看,方大步走近。抱拳道:“原来是史大人,你也是来见赵丞相的么?”史弥远点点头,反问道:“你见过赵丞相了?”夏震道:“见是见了,可惜赵丞相也太过迂腐,韩佗胄明明居心叵测,赵相却愣是看不出来!老夏我千劝万劝……”史弥远听他说的声音甚响,生恐路边有耳,忙摇手制止,道:“此处非深谈之地,夏大人,你也上轿来,咱们换个地方再谈。”夏震摇头道:“不,不,坐在轿子里太过气闷,我还是骑马。你前面先走就是,我在后面跟着。”史弥远微微一笑,也就不再邀夏震上轿。放落了轿帘,喝令轿夫起轿,与夏震一起去拜见杨次山。 ﹡﹡﹡﹡﹡ 第三十四章:伪学一党3 杨次山虽然也是皇亲国戚,但比起韩佗胄来就差得远了,只在京中任了一份闲职,明里也甚少与其他官员来往。睍莼璩伤杨贵妃是皇上身边的爱妃,很能在宋宁宗面前说得上话,况且韩后体弱多病,一旦故去,保不准杨贵妃便是未来的皇后,因此暗中与杨次山套交情的官员倒也不少。 二人到了杨府,门上家仆进去通报了,杨次山急忙亲自迎出,笑咪咪地道:“想不到史大人和夏统领竟会联袂而至,杨某足感蓬荜生辉,快请,快请。”杨次山身形又高又胖,穿了一袭团花锦袍,毫无半分官家气派,倒似极了一个十足的富家翁。史弥远见了,不由摇头笑道:“杨大人当真清闲之至,实令兄弟羡煞!”杨次山呵呵笑道:“杨某只不过在京中混碗闲饭吃而已,哪能与位高权重的史大人相提并论?”三人互相客套了一番,方进了客厅。 三人分宾主坐了,杨次山微微拱了拱手,问道:“两位大人突然造访,不知有何见教?”史弥远亦拱手道:“见教二字哪里敢当?史某已久未来府上走动,今日特地前来,不过是为了请杨大人于玉津楼小聚片刻,以叙前谊而已。”杨次山摇着手笑道:“若单为此事,史大人差个下人过来就是,何劳亲自出马?”史弥远含笑道:“史某和夏统领自行前来,方显得相邀之诚啊。”说罢呵呵大笑。杨次山亦连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夏震见史弥远只字不提来意,不禁暗暗佩服他城府深沉。当下三人离了杨宅,到玉津楼畅饮了一番。半月之后,交情愈笃,互相间居然称兄道弟起来。 ﹡﹡﹡﹡﹡ 罢免朱熹之后,韩佗胄又依着刘弢之策,指使散朝大夫刘三杰和外官王沄上书,请置“伪学之籍”。宋宁宗读了奏书,即命韩佗胄主持订立伪学党籍。韩佗胄、苏师旦、刘弢等议了数日,共拟出了六十一人。留正、王蔺、周必大、朱熹、史弥远等统统在列,却将赵汝愚列为第一。计议已定,便由韩佗胄袖了名册,去晋见宁宗。 韩佗胄入得皇宫,拜见了宋宁宗,屏退左右侍从之后,方将名册取出,双手奉上。宋宁宗见韩佗胄神情诡秘,不免心下疑惑,接了名册展开一看,赫然见赵汝愚名列其首,不觉大惊。愕然半晌,方道:“韩丞相,你怎地将赵丞相也列在其中?”韩佗胄伏地顿首,坦然道:“圣上明察。赵汝愚素来信奉程朱之说,自为伪学一党,臣不敢不据实以报。”宋宁宗沉吟道:“赵丞相虽然信奉道学,对朕却是忠心耿耿。如将他也列在伪党之内,朕恐有负于他啊!”韩佗胄朗声道:“陛下,赵汝愚身为宰铺,却信奉道学,实同与伪学之首。陛下若将他列在伪学党籍之外,恐难以服众啊!”宋宁宗站起身来,绕着龙案转了数圈,复又坐倒,伸指在案上不住轻扣,委实难以断决。韩佗胄见皇上举棋不定,便扑地跪倒,叩首道:“皇上,以同姓而居相位,恐不利于社稷。他赵汝愚处处与臣作对,妄想独揽大权,试问其用心何在?为国家计,为天下计,请皇上免去赵汝愚的丞相之职!”言辞恳切,其意甚诚。 宋宁宗怵然一惊,全身毛孔为之大张,冷汗也一滴滴地渗将出来。这一点他先前从未想过,这时听了韩佗胄的造膝密陈,也觉得赵汝愚权势越来越大,实非国家之福。沉吟许久,终于颤声道:“朕明白了!”又展开名册,细细看了一遍,伸手取过案头朱笔,在名册上涂了几道,递换了韩佗胄,道:“就这么办吧。”韩佗胄接过名册,展开看时,却见宋宁宗涂去的是礼部侍郎史弥远的名字。愕了一愕,问道:“圣上,史弥远也是伪学一党,怎地将他排除在外?”宋宁宗摇手道:“史弥远是先朝老臣之子,对我朝忠心不二。且他与朱熹等来往不密,习伪不深,着其去伪从正即可,不必废斥。” 韩佗胄意有不甘,本想再争辩几句,却又怕操之过急,反而显得自己有独览朝权之嫌,便又拜倒在地,顿首道:“皇上圣烛高远,臣下鲁钝,委实万万不及!”宋宁宗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好,你去拟一道诏书吧。”韩佗胄叩首道:“是,臣谨遵圣命。” ﹡﹡﹡﹡﹡ 过不数日,诏书颁下,名列伪学党籍之内的官员纷纷被罢官免职,逐出了京师。刘弢见其中没有史弥远,不免吃惊,好容易等得韩佗胄罢朝回府,忙赶去求见,劈头便问道:“丞相,怎地伪学党众中没有史弥远之名?”韩佗胄道:“皇上亲笔勾去了他的名字,我能有什么办法?”刘弢顿足道:“丞相大错特错了!这是将赵汝愚一党一网打尽的大好时机,一旦错失,必将留下祸患!”韩佗胄一举打倒政敌,本自满心得意,听了这话,便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似,登时大感不快。遂冷了面孔,淡淡道:“刘先生这话似乎太过危言耸听了吧。史弥远只孤家寡人一个,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复何足虑?”刘弢见韩佗胄不以为意,心下更急,连忙分辨道:“丞相,赵汝愚众多亲信尽被免官,唯独史弥远保身有术,其心机之深可见一斑。应将之及早除去,方为上策。” 韩佗胄升任丞相以来,整日里听到的尽是溢美之词,胸中傲气不免与日俱增。见刘弢兀自喋喋不休,心下渐感厌烦,呆着脸瞥了刘弢一眼,暗道:“你当我韩佗胄是什么人?事事都依着你么?我偏偏不动他史弥远,瞧他能把我怎么样!”勉强压下心头不快,截口道:“算了,先不谈这个。赵汝愚被流配永州,我还要赶去为他送行呢。”说罢自行走开,把个刘弢呆呆地晾在了当场。 ﹡﹡﹡﹡﹡ 赵汝愚被免去职务,家产尽没,合家流往永州,即日便勒令起行。一家老小几十人,由三百甲兵押送,凄凄惶惶地出了临安城。城中官员唯恐惹得韩佗胄不快,无一人敢出城相送。赵汝愚身着布衣,杂在家眷之中蹒跚而行,想起身为丞相时的风光,不觉心下大悔,只恨早不听史弥远之言,终至落到了如此田地。 方出临安不远,韩佗胄坐着八抬大轿,带了一班从人,前呼后拥地赶了上来。韩佗胄喝令众军停下队伍,下得轿来,瞧着昔日的对手已变成了这般模样,心中倍觉畅快。自从人手中取过酒壶酒杯,亲手满满斟了一杯酒,递到赵汝愚面前,哈哈笑道:“赵大人,韩某听闻你将远赴永州,特地赶来相送,以尽昔日同僚之谊。今备薄酒一杯,路远日长,可遮风寒。”赵汝愚知道他是特地赶来消遣自己,当下木着脸接过酒杯,将杯中酒缓缓倾倒在地,复举杯在地上掼得粉碎,冷冷道:“谢韩丞相一番美意,可惜赵某无福消受,失礼了。”说罢回身便走。韩佗胄又羞又恼,盯着赵汝愚的背影骂道:“什么东西?这种时候还这般嚣张,当真不知死活!” 赵汝愚心情郁郁,未到永州便已一病不起,到了永州之后不久,病势愈笃,终至客死他乡。 第三十五章:吴曦归川1 宋宁宗罢免赵汝愚后,又起用老臣京镗为右相,与韩佗胄同理朝政。睍莼璩伤但京镗年老多病,上任不久,病势便愈见沉重,不能理事,朝中大权遂尽落于韩佗胄掌中。 韩佗胄当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上书请求宋宁宗追封岳飞。此事他和苏师旦,刘弢等计议已久,先前每次上书均为赵汝愚所阻,现下朝中已再无人与之相争,宋宁宗自无异议。 过不多日,诏书颁下,追封岳飞为鄂王,以表其收复襄阳六郡之功。并追封当年岳飞麾下的部将,张宪及毕再遇之父毕进都在其列。 当年秦桧死后,宋高宗追封他为申王,溢〝忠献〞。宁宗又依着韩佗胄的进言,将秦桧的所有爵位全部削去,更将其溢号改为〝谬丑〞,以扬其恶。贬秦诏书中说:“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一时广为传诵。时秦桧之子已死,其孙秦钜在朝为官,也被免去所任职务,发往岭南。 崇岳贬秦诏书颁下之日,临安全城为之沸腾。城中百姓皆张灯结彩,欢呼雀跃,人人四处奔走相告,述说朝廷贬低秦桧,追封岳元帅为鄂王。更有许多百姓燃起烟花爆竹,以示庆贺。临安城中,爆竹之声数日不绝,竟是一片节日气象。其盛况比之上元灯节犹过了几分。 ﹡﹡﹡﹡﹡ 刘弢屈身韩佗胄门下十余年,盼的就是朝廷一改对金卑躬屈膝之风,今见了临安街头的盛景,自是欣喜若狂。当下扯了毕再遇和罗日愿走上街头,呵呵笑道:“民心为镜,今百姓们不忘岳元帅之冤,便是心系故土,可见北伐之举,尚大有可为啊!”毕再遇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可惜辛大人不在此间,他若见了此等盛况,定然会拟一首绝妙好词出来。” 罗日愿瞧着街头百姓们欢欣鼓舞的模样,心中略觉异样,手指一位胡须花白,泪流满面的老汉道:“你们看,做人能做到岳元帅这一步,方可称‘英雄’二字!”刘弢手捻短须,微微笑道:“想成为岳元帅那样的大英雄当然不易。但罗大夫若想名标青史,百年后也有人这般追念,倒也不是一件难事。”罗日愿听了,将头不住乱摇,连声道:“不不不,罗某哪敢与岳元帅比肩?只要史书上能留下我罗日愿的名字,我也就知足了。”刘弢看了罗日愿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此易事尔,不难,不难。” 边走边谈,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太白居楼下。楼上彩灯高悬,四下里满是爆竹的碎屑,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刘弢摇着头叹道:“岳元帅含冤数十载,今日方得雪洗。便是市井小民,贩夫走卒之类,也不忘岳元帅击退强敌,保国安民之功,处处张灯结彩,以贺元帅沉冤初白。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员们反而没人记得,真乃咄咄怪事!”毕再遇正满心欢喜,没听出刘弢言中所含的惆怅之意,顾自大声道:“毕某出生至今,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痛快过!刘先生,罗兄弟,咱们上楼去,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罗日愿击掌道:“好!今日咱们不醉不归!”刘弢亦点头笑道:“好,不醉不归。” 三人上得楼来,寻了一个临窗的座头,要了几样精致菜肴,一坛好酒,开怀畅饮。正喝的痛快,忽听街心有人在大声喧哗。只听一人朗声道:“吾乃区区一介书生,又没碍着你们什么事,此乃天子脚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怎地如此不讲道理?” 毕再遇听那人说的文绉绉地,不免好奇心起,将头探出窗外,向下张望。却见是四五个泼皮,围着一个头戴方巾的青年书生在那里胡搅蛮缠。只听其中一个汉子大声骂道:“你这酸臭书生,快快交出钱来,不然老子这就到官府去举告你,说你是伪学一党。”那书生后退一步,奇道:“奇哉怪也,在下和朱晦庵素未谋面,怎地会是伪学中人?再者在下与各位非亲非故,为何要拿钱于你?”毕再遇瞧在眼里,不禁怒气暗生。 其中一个泼皮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书生手中的一卷书本夺了过来,展开一看,旋即喜道:“你还在狡辩,这本《大学》不就是伪学书籍么?”那书生摇着手道:“此言差矣,差之极矣!《大学》乃先秦时所著,至今已传诵千年。朱子只不过将其脱简而出,与《中庸》、《论语》等合称四书而已。怎地会是伪学典籍?”想那书生是过于迂腐了一些,竟脱口把〝朱子〞二字也带了出来。那泼皮看他喋喋不休,心下不耐,随手将书本摔在地下,戟指那书生喝道:“你这小子,还敢狡辩,给我打!”另外几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那书生按倒在地,拳脚交加,乱踢乱打。那书生疼的哇哇大叫,兀自连声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各位忽施拳脚,非君子哉!非君子哉!啊哟!” 毕再遇见这几个泼皮如此无法无天,心中怒不可遏,当即大喝一声:“住手!”涌身自窗口一跃而下,一把抓住一个泼皮的背心,扬臂一甩,那泼皮登时腾身而起,越过丈许距离,〝扑通〞一声落在了一个蔬菜摊上,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挣不起身。毕再遇再起一脚,又踢倒一人,复伸手抓住第三人个泼皮的胸口,将其高高举起。正待挥拳去打,那泼皮双手齐摇,连声告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毕再遇闻言一呆,收住拳头,喝道:“你们干什么要欺负一个读书人?” 那泼皮足不沾地,光着眼四下乱瞅,眼珠转得几转,忽尔道:“俺们什么也没干,跟这位相公也没什么过节,只不过咱们大宋久被金人欺压,全是这些腐儒……不,不,全是这些读书人坏的大事。俺们几个也是气不过,这才打这位相公出气。”毕再遇没想到这泼皮竟会寻出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愣了一愣,方道:“胡说!金狗暴虐已久,跟这些读书人又有什么关系?”那泼皮连忙道:“大有关系,大有关系。要不是这些读书人极力鼓吹文章,贬低武功,咱们大宋怎会斗金贼不过?如果不是这些读书人结党营私,乱我大宋法纪,皇上和韩丞相也不会订立伪学党籍,贬低伪学。” 毕再遇听他信口讲来,居然振振有词,心中不觉微微一凛,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韩丞相为了扳倒赵汝愚一派,才会奏请皇上订立伪学党籍,却没想到下面人妄测上意,竟然乘机大肆诋毁儒生。此处乃京师重地,这班人还敢对一个不通事务的书呆子当众大打出手,其余州县不知又是何等情形?”呆了片刻,松手放那泼皮落地,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骂道:“信口雌黄,滚你的吧。”那泼皮得脱,伙同余者抱头鼠窜而去,哪敢再行申辩。 第三十五章:吴曦归川2 毕再遇回过身来,将那书生扶起。睍莼璩伤那书生谢过毕再遇,忽放声哭道:“天乎,天乎,我等读书人苦读经书,无非是为了日后能报效朝廷,为国出力。却不料奸相当道,诬我等为不忠。呜呼,吾辈永无出头之日矣!”一头哭,一头拾了地下书本,一瘸一拐地去了。毕再遇听那书生骂韩佗胄是〝奸相〞,心中满不是滋味,立了半晌,正欲返身上楼,却见刘弢白着脸站在面前。 见刘弢神情异样,毕再遇心中微觉奇怪,上前道:“刘先生,你怎地也下来了?”刘弢呆呆地道:“方才的事,你都瞧见了?”毕再遇心下不解,随口道:“瞧见了,只不过几个闲汉和一个书呆子争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还是上楼接着饮酒去吧。”刘弢缓缓摇头,叹道:“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这几个无赖还敢对一个读书人这般羞辱,试问全天下又当如何?这一下韩丞相可要担负千古骂名了!”毕再遇闻言一震,正要询问,刘弢已转身自行走开。毕再遇忙唤道:“刘先生,您去哪里?”刘弢不答,脚步蹒跚,顾自一个去了。 毕再遇愣愣地立在楼下,寻思道:“韩丞相褒扬岳元帅,贬低秦老贼,行的都是大快人心之举。但是他为了排除异己,订立伪学党籍一事却是做错了么?下面的人揣摩上意,乘机诋毁儒生,实非韩丞相的本意,然而归根到底,此事还是因韩丞相而起。那么韩丞相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站了半晌,兀觉胸中阵阵烦乱。叹了一声,正欲举步上楼,罗日愿一摇三晃地跨出门来,睁着一双醉眼道:“毕兄弟,刘先生呢?哪里去了?说好了不醉不归,怎么你们一个个地都先开溜了?”毕再遇道:“刘先生因见了方才那事,心情大坏,已先回去了。”罗日愿啐了一口,晒道:“不就是几个泼皮和一个书呆子争闹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一个回去便了,咱们再去接着喝。”毕再遇看他摇摇晃晃,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便开口劝道:“算了,算了,今天也喝的差不多了,咱们改天再来就是。”进店和掌柜的结算了酒钱,扶着罗日愿便走。 街头微风一吹,罗日愿的酒意也去了三分。两人回到相府,各自洗漱一番,去了身上酒气,方来到大堂下,看韩佗胄有没回府。 二人来到堂下,罗日愿就近扯过一名侍童,低声问道:“相爷有没回来?”那侍童笑嘻嘻地道:“罗大夫,又去喝酒了吧?当心老爷回来骂你。”罗日愿伸手在他头顶上捶了一记,笑骂道:“你小子少跟我胡说八道,快说,相爷有没回来?”那侍童显是和罗日愿打趣惯了的,受了责骂也毫不在意,吐了吐舌头,依旧笑嘻嘻地道:“大夫放心好了,听说今天刘德秀大人上了一个折子,说是要把那个朱熹的什么语录尽数烧掉。老爷入宫和皇上商议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这不,一个叫吴什么的来求见老爷,都已经在堂上候了半天了。”罗日愿听得韩佗胄不在,顿时大感安心,便问道:“谁来求见老爷?外官还是京官?”那侍童挠了挠头皮,道:“好像是外官,叫吴什么来着我却没记清楚,不过听人说好像是已故的西川节度使吴挺吴老将军的儿子。” 毕再遇听了这话,不觉胸中一震,忖道:“难道是二哥上京来了?”忙插口道:“人呢?现在何处?”那侍童随手往堂上一指,道:“这不,就在堂上候着呢。”毕再遇上前数步,往堂上一张,果见一人锦袍宽带,负着双手,在堂上踱来踱去,正是自己的结义兄长吴曦。他大喜之下,疾步抢上堂去,,大叫道:“二哥,想煞小弟了!” 吴曦闻声抬头,见是毕再遇,亦不免又惊又喜,连忙迎上,执了毕再遇双手,喜道:“三弟,你怎么会在这里?”毕再遇笑着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你怎么上京来了?”吴曦见问,不觉发出了一声长叹,面上的欢喜也渐渐转为戚容,松开了毕再遇,缓缓道:“家父过世已经一年有余,我犹未能返乡一探,实在是不孝之至!此番上京,就是特地来求韩丞相开恩,允我回川到先父坟前一拜,以尽人子之道。”毕再遇见吴曦神情黯然,亦不自禁地代为难过,便出言安慰道:“二哥放心就是,韩丞相通情达理,必然会答允二哥所求。” 吴曦微微苦笑了一声,心道:“你说的倒轻巧,你不知我为了见韩佗胄一面,已暗中使了多少银子。”抬首见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武官立在堂前阶下,正对自己注目而视,便转而问道:“三弟,这一位是……?”毕再遇初见吴曦,不免满心欢喜,竟把罗日愿给忘到了一边,闻言忙转回堂外,扯了罗日愿来到堂上,道:“都是兄弟一时疏忽了,这一位是韩丞相手下的头号猛士,右武大夫罗日愿,京师中的第一条好汉。”吴曦心道:“原来他就是韩佗胄的心腹罗日愿,倒不可怠慢了。”忙拱手道:“久仰罗大夫大名,今日一见,实是三生有幸。”罗日愿逊谢道:“岂敢,岂敢,罗某这一点微末技艺,比起毕兄弟来就差得太远了。”毕再遇又手指吴曦,道:“这位是我的结义兄长,已故的西川吴老将军之子,川中吴曦。”罗日愿见吴曦貌不惊人,又一脸愁容,全不似大丈夫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本不太在意,但瞧在他是毕再遇义兄的份上,便也抱了双拳,说了几句客套话。 待吴曦和罗日愿见过了礼,三人各在近旁交椅上坐了,毕再遇坐在吴曦身旁,不断询问吴曦及杨震仲近况如何。吴曦一一作答,末了问道:“三弟,你怎地也在韩相爷府中?我入京已有多日,怎么一直没见着你?”毕再遇见二哥动问,便敛了笑容,答道:“说来惭愧,小弟跟随辛大人入京之后,全蒙韩丞相一力回护,方蒙圣上开释……”当下大略将自家身世及金殿获释等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道:“小弟原本是钦犯之子,当日不愿同两位哥哥结拜,便是害怕连累了两位哥哥。瞒了二哥这么长时间,实是不该!” 第三十五章:吴曦归川3 吴曦初闻毕再遇竟然是当年谋刺秦桧的游骑将军毕进之子,不免为之心惊,但转念一想:“韩丞相一力替三弟开脱,又将三弟留在身边,定然是看中了他身手过人。睍莼璩伤如此一来,我返川一事,却又多了一人助言。”当下含笑摆手道:“三弟这是哪里话来?岳元帅英风伟烈,却遭奸相秦桧所害,天下人莫不为之叹息。毕叔父敢于挺身而出,行刺国/贼,正所谓大丈夫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者也!当年我同杨大哥谈起毕叔父为秦老贼所害一事,亦常为之扼腕。不过,我俩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三弟便是毕叔父之子。呵呵,杨大哥如果知道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毕再遇见吴曦丝毫不以为意,这才放心,笑道:“日后小弟定当向大哥当面谢罪。”吴曦道:“这个三弟不必放在心上,大哥若知道你乃忠良之后,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怪罪?”罗日愿听吴曦言下对岳飞极其敬重,略觉投缘,便也插口道:“你们所说的杨大哥便是名震大江南北的杨震仲大人么?”吴毕二人点头称是。罗日愿跌足道:“罗某亦久闻杨大人之名,可惜至今未得一见,实乃一大憾事!”毕再遇笑道:“这有何难?日后我替罗兄弟引见就是。” 三人正谈得入港,方才那侍童快步走进大堂,急急忙忙地道:“老爷回来了。”三人一听,忙各自收口,起身去迎。尚未下得台阶,韩佗胄带着三五个从人,已来到了堂前。他看到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人立在毕再遇和罗日愿身后,微感疑惑,便收住脚步,问道:“这人是谁?”毕再遇抢前一步,代答道:“回丞相,这一位是已过世的西川节度使吴老将军的长子吴曦,特地进京来拜见丞相。”吴曦亦踏上两步,深躬到地,朗声道:“下官吴曦,见过丞相大人。”韩佗胄满不经意地瞟了吴曦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也不伸手相扶,道了声:“好,好。”转身自入大堂去了。待换下了朝服,洗漱一番之后,方淡淡地道:“进来吧。” 见韩佗胄大剌剌地漫不为礼,吴曦胸中微感愠怒,暗忖:“原以为韩佗胄崇岳贬秦,,定是一位顶天立地,胸襟广阔的伟丈夫。不想今日一见,不过是一个得志小人而已。”正在胡思乱想,忽觉有人在他肩后轻轻一推,同时听得毕再遇低声道:“丞相发话了,二哥快进去吧。”吴曦回过神来,忙正了正衣冠,举步跨进大堂,再次躬身道:“下官吴曦,见过丞相大人。” 韩佗胄伸手虚扶一下,道:“免礼罢。”说罢也不叫坐,自回身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对着吴曦上上下下不住打量。吴曦未得韩佗胄赐座,只好站在原地,神色间颇为尴尬。沉默片刻,韩佗胄方问道:“吴大人这次来见本相,却是所为何事?”吴曦拱手道:“丞相大人,家父辞世之日,下官便不在身边,至今已一年有余,犹未能回乡一探。为人子者,怎能如此不孝?今日下官前来,便是肯请丞相大人均旨,允下官回乡。”韩佗胄听了,却不回答,伸手取过几上茶杯,呷了一口,方徐徐道:“听说当日丘崈丘大人在剑阁阻你入川,你竟然拔箭射关,口出不平之言,此事可是有的?” 吴曦闻言一惊,心中大为惶恐,忙弯下腰去,颤声道:“此事有是有的,只是下官当日初闻父丧,不免方寸大乱,是以才会行此张狂之举。但是下官的拳拳爱国之心,却是一如既往,望相爷明鉴!”韩佗胄放下茶杯,直起身来,板着脸道:“吴老节度一生精忠报国,薨于国事,正是死得其所。老节度便是身在九泉之下,自当希望子孙后代以其为楷模。你箭射剑阁关,口吐不臣之言,老节度泉下得知,亦会责你不忠不孝!”吴曦听韩佗胄口气越来越重,再也站立不得,〝扑〞地跪倒在地,连声道:“相爷明鉴,相爷明鉴!当日下官急怒之下,才会拔箭射关,过后已经大感懊悔,怎敢再口出不臣之言?此事定是有人暗中诬陷下官,求相爷明察!” 毕再遇立在堂下,听韩佗胄指责吴曦有不臣之心,不觉大惊,再也按耐不得,大步抢上堂来,在吴曦身边跪了,朗声道:“丞相,吴二哥……吴大人代代尽忠报国,当时之所以引箭射关,乃属一时情急,并无不臣之心。”韩佗胄看毕再遇自行跳出,心中略感不满,呆着脸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可再说。毕再遇愣了一愣,只得收口。 其实韩佗胄上任之初,便拟启用吴曦,代其父镇守西川。吴氏一族守川已历三代,在军中素有威望,如得吴曦守川,将士必能同心协力。只是当时丘崈的奏书中说吴曦狼子野心,不可大用,这才举棋不定。于是一见面便将吴曦痛责了一顿,籍以探看虚实。待见了吴曦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韩佗胄心中已有了许其回川之意,再加上毕再遇跳出来代为解说,也便乘势收蓬,伸手将二人同时挽起,缓缓道:“吴大人,并非本相刻意指责你为将不忠。常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圣恩。我们身为臣子,怎可有忿怨之心?”吴曦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是将头不住乱点,连声道:“是,是,下官知错了。”韩佗胄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爱其父母者,必爱其君。今日本相便取你这一片孝心,允你回川。” 吴曦闻言大喜,忙又翻身拜倒,含泪道:“谢丞相大恩!”韩佗胄呵呵大笑,双手将吴曦扶起,尚未开口说话,大堂外忽地抢进一人。三人回头看时,却是刘弢一摇三晃地撞上堂来。 韩佗胄见是刘弢回来,便颔首道:“刘先生,你回来了。”吴曦听韩丞相称来人为〝刘先生〞,知道是韩佗胄手下的头号谋士刘弢,亦不敢怠慢,忙拱手道:“不才吴曦,见过刘先生。”刘弢眯着一双醉眼,瞧了瞧吴曦,却不回答,冲韩佗胄躬了躬身,道:“丞相大人,方才听下人说刘德秀大人上书请将朱氏语录尽数烧毁,并请将《论语》等俱列为*,皇上答允了么?”韩佗胄见他醉醺醺地闯上堂来,已先有了三分不快,又听他当着外人之面提起政事,心中愈加不悦。但刘弢于己毕竟有十余年辅佐之功,也不便轻易动怒,遂板着面孔,淡淡地道:“答允了,那又怎样?”刘弢跌足长叹,连声道:“丞相大人,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韩佗胄不愠不喜,仍平平板板地道:“为何?” 第三十五章:吴曦归川4 堂上毕再遇和堂下罗日愿见刘弢醉态毕露,心中均感不妥,两人不约而同地抢上前去,一人扯了刘弢一条臂膀。睍莼璩伤毕再遇道:“刘先生,您也累了,还是先下去歇一歇罢。”这两人浑身都有上千斤的力气,一左一右挟定了刘弢,刘弢只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还能动得了分毫?只是张口大叫道:“你们快快放手,此事事关重大,必需同相爷解释清楚!”韩佗胄心中怒气更增,冷冷地道:“毕大夫,罗大夫,放开他,让他说下去。”罗日愿和毕再遇只得收手退开。吴曦夹在几人中间,站又不是,坐又不好,便远远地退到一边,静观事态。 刘弢呼呼喘了几口大气,方道:“丞相大人,儒者乃国之根本。朝廷诏令倘若颁下,岂非得罪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儒生?须知学而优则仕,太平盛世时节,仍需由这些儒生来治理国家。如果朝廷将儒家六经俱列为*,百代之下,世人将会如何看待丞相大人您?丞相大人,千万三思啊!”韩佗胄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怵然一惊,暗道:“刘弢的话也不无道理,这件事难道真是做得太过了么?”正自沉吟,刘弢又急急地道:“倘若如此,恐皇上和丞相大人将会担负千古骂名!现在此事尚可挽回,是以请大人速速入宫,求皇上收回成命!”说罢满怀恳切地看着韩佗胄,等他回答。 听了刘弢先前的几句话,韩佗胄心中原有悔意,但刘弢这么一催,韩佗胄的满腹傲气却又发作起来,心道:“不就是得罪了几个腐儒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韩佗胄权倾天下,又怕得谁来?”回头瞧了瞧刘弢,愈瞧愈觉得他面目可憎,言语无味。当下袍袖一拂,稳稳地在太师椅上坐了,冷冷道:“君无戏言。皇上诏命已下,岂有再加收回之理?”刘弢愕然,还想再行申辩,韩佗胄将手一摆,截口道:“再遇,日愿,刘先生吃醉了酒,需要休息,你们扶他下去。”竟是不容刘弢再说。 刘弢看着满面傲色,高高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韩佗胄,心中陡然觉得这个自己追随了十余年之久,曾与之朝夕相对的韩大人竟似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般。眼看毕再遇和罗日愿走到身边,伸手欲扶,不觉一声长叹,微微摇了摇手,黯然道:“丞相大人所言甚是,刘某确是吃醉了酒,这就告退,这就告退。”说罢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大堂。 先前见刘弢漫不为礼,吴曦胸中原本有气,但听他讲来句句入情入理,全系以国家大局为念,不失为一位忠义之士,心中怒火不知不觉地便消散了许多。心道:“早闻刘弢足智多谋,乃韩佗胄身边的第一谋士,果然名不虚传。”待见到韩佗胄据不采纳,反而将刘弢逐出堂外,不觉大为愕然,侧头瞧了瞧韩佗胄,暗忖道:“刘弢之言虽过于刚直,但终究是被了酒,丞相大人如此对待手下心腹谋臣,却未免太刚愎自用了些。” 吴曦远在襄阳之时,听闻韩佗胄力主抗金,又劝皇上崇岳贬秦,心中大为振奋,认定了韩佗胄乃一代明相,这才带了从人赶来求见。不料进了京师,却处处受阻,还未见到韩佗胄之面,所带来的万余两白银便已花的干干净净。今日见了韩佗胄,心中不免更加失望,垂头许久,暗暗长叹一声,心道:“连力主抗金的韩大人都是这等人物,难道我大宋当真是气数已尽了么?” 韩佗胄逐退了刘弢,胸中怒火不熄,复转头对吴曦道:“旁的还有什么事么?”吴曦知道这是丞相大人在下那逐客之令,忙趋前两步,躬身道:“得蒙丞相大人准许返乡,下官已是感激不尽,哪敢再有劳烦?这就告退,这就告退。”韩佗胄点点头,摆手道:“再遇,日愿,你们两个送吴大人出去,本相要休息一会。”两人拱手道了声:“是。”随吴曦退出了大堂。 二人将吴曦送出了相府大门,罗日愿心中记挂着刘弢,匆匆与吴曦道了别,便自行回府。毕再遇却依依难舍,陪吴曦走过了两个街口,犹不肯回。吴曦笑道:“三弟,今天韩丞相心情似乎不怎么好啊,你还是先回去吧,免得受责。”毕再遇道:“无妨,我再陪二哥多走几步。”说完皱起了眉头,续道:“说也奇怪,韩丞相的脾气好象是越来越大了,稍不如意便会发火。记得初见是他不是这样的,却也不知为何?”一面说,一面轻轻摇头。 吴曦心中微微冷笑,暗道:“韩佗胄现在是大权在握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听不得那逆耳之言,脾气见长也是意料中事。”心中这般想,口上却不肯说破,只是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先回去罢,省得再惹丞相大人发火。”毕再遇犹豫片刻,道:“好罢,二哥在哪里栖身?晚些小弟再去拜会。”吴曦道:“就在城西高升客栈,你过去一趟也好,我正有些话要和你说。”毕再遇点了点头,两人拱手作别。 ﹡﹡﹡﹡﹡ 入夜二更时分,毕再遇出了相府,骑了自己的黑马,直奔城西而去。寻着了高升客栈,唤出店小二,便问起吴曦。那店小二还未回答,旁边却有人发话道:“这位爷台可是姓毕?”毕再遇闻言转身,细看那发话之人时,确是一位约四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面目陌生。遂微一抱拳,答道:“在下正是姓毕,尊驾是……?"那汉子笑道:“果然是毕大夫到了,小人董镇,长公子早令小人再此相候。毕大夫,这边请。”说着举手肃客。毕再遇心下疑惑,问道:“你说的长公子是哪一位?可是我二哥吴曦?”董镇拍了拍脑袋,笑道:“是,是,小人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大人勿怪!”毕再遇笑着点点头,道:“好,你带路罢。”董镇躬了躬身,引着毕再遇进了穿堂。 两人来到房前,董镇提声叫道:“长公子,长公子,毕大夫到了。”吴曦早备好了一桌酒席,于房内相候,听得董镇呼唤,忙快步迎出,笑吟吟地道:“三弟来了。”二人进房,分宾主坐了。吴曦又笑道:“上次你在襄阳只待了两天,咱们兄弟也没能好好聚聚。今日乘此良宵,咱们不妨共谋一醉。”毕再遇知道二哥是因为韩佗胄准其返乡一事而高兴,心中也自然代为欢喜,便含笑道:“二哥有令,小弟安敢不从。”董镇张罗着布好杯筷,又分别为二人斟上了酒,自立在一旁。 自襄阳一别,毕再遇与吴曦又已数月未见,此时重聚,正值朝廷一改前风,崇岳贬秦,追褒当年岳元帅麾下各将,连毕再遇之父的罪名也免去了。毕再遇心中自是倍加畅快,当下杯到即干,复连连举杯劝酒,竟大有反客为主之势。吴曦虽然得蒙回川,但另有一事挂在心头,是以虽也频频举杯,却是浅尝辄止,不肯放量。过不多时,桌面上的一坛酒便已坛底朝天,毕再遇也醺醺然微有醉意,吴曦却仍然面不改色,一如往常。 第三十五章:吴曦归川5 吴曦见毕再遇已有了几分酒意,便放了杯筷,动问道:“三弟,自你上京至今,便一直在相府中么?”毕再遇点头。睍莼璩伤吴曦又问道:“那么这些时日来,你觉得韩丞相为人如何?为官又如何?”毕再遇闻言一愕。以他本性,本不喜在背后论人长短,但发话的是自家结义兄长,却又不得不答,迟疑了片刻,方道:“据小弟看来,韩丞相虽然脾气急躁了些,却也不失为一位胸怀大志的好汉子。至于他为官如何,小弟对官场之事一窍不通,倒是不好说。不过他既然能成为一国之相,想来也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吴曦嘿嘿一笑,道:“我观韩佗胄资质不过中人,要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嘛,恐怕就只有他侄女身为本朝皇后这一点了。” 毕再遇闻之愕然,问道:“二哥,此话怎讲?”吴曦伸筷夹起一条牛肉放到口中,复呷了一口酒,方道:“三弟,你不觉得韩丞相待人太过于傲慢了些么?”毕再遇缓缓点头,道:“是有那么一些,不过他是丞相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要摆几分威仪出来。”吴曦闻言冷冷一笑,道:“那么赵汝愚在朝之日呢?韩丞相也是这般么?”毕再遇沉思片刻,方摇头道:“应该不是。”吴曦点头道:“这就对了。韩丞相独揽朝权不过月余,便已这般傲气十足,连心腹手下的一点点过错都包容不得,哪里有半分一国之相的胸襟和气度?心腹谋臣的过失尚且容不得,那他心中还容得下谁去?嘿嘿,这样的人来做丞相,实非国家之福!” 听了这一番话,毕再遇心中茫茫然若有所失,呆呆地坐了半晌,犹自开口不得。吴曦端坐有顷,又道:“三弟,你可知道愚兄为了见上韩丞相一面,共花了多少银子?”毕再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吴曦伸出左掌,五指张开一比,又翻了一翻,方道:“整整一万两白银。”毕再遇心中微微一凛,心道:“我入京时日虽不长,但也在相府待了数月,竟然不知韩丞相暗中收受贿赂一事!单单二哥便送了他一万两白银,那么韩丞相收受其他官员的财物却又不知几许了?”想到向来敬仰的韩丞相竟然也和朝中其余官员别无二致,登觉胸中一阵烦乱,面前异香扑鼻的美酒亦变得再也难以下咽。默然许久,长叹一声,低下了头去。 其实官场贪墨之风由来已久,从古至今,无一朝例外。终宋之一朝,比之前代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宋朝历代诸君,尤其是宋高宗赵构,甚至常常鼓励手下大臣贪污。如高宗朝大将张俊,家产甚丰,单田产一项,便可年收租米六十万。然而南宋初年诸将,却以张俊最受高宗垂青。追其究底,关键就在于宋代的皇位本是由后周儿皇帝手中夺来,因此宋代诸皇都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家的皇位被他人夺去。手下的功臣名将个个都是贪恋财物的守财奴,那便是胸无大志,不足为虑,自家的皇帝宝座自然也就无需担心。宋代首创重文轻武之风,亦是由此而起。 毕再遇毕竟初出茅庐,儿时常受毕夫人教诲,一心以岳元帅为楷模,出山后便投到辛弃疾麾下,辛弃疾治军律己都甚严格,与百姓秋毫无犯,手下将士亦无贪墨之事,军民相安。虽然也曾听辛弃疾和陈亮谈及官场*,但终未亲见。今日听吴曦亲口说起,不免大受震动。默然许久,方重重叹道:“先前在中都时丘道长便曾说:即使我大宋战败了金贼,收回了失土,老百姓也未必能有好日子过。如今连堂堂韩丞相都是这般,难道……难道……”叹息良久,却无法再续说下去,只得摇了摇头,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吴曦嘿嘿冷笑数声,道:“三弟,你这话说的未免也太早了一些。咱们大宋能否战胜金狗,却还是未知之数呢。”毕再遇抬起头来,反驳道:“这却未必。金贼兵甲固然精良,却也不是无懈可击,何况其国内战事连绵,民力凋敝,我大宋如能勤练兵马,以辛大人,杨大哥等为主将,再结好蒙古西夏诸国,约期举兵,与金狗子全力一搏,倒也未必便输。”吴曦听毕再遇没有提到自己姓名,微感不快,皱了皱眉,旋即笑道:“那么现今韩丞相有没有向皇上建议练兵备战呢?”毕再遇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韩大人任职只有数月,京老丞相又体弱多病,朝中要务全都着落在韩大人一人肩上,或许他只是尚未来得及向皇上提起此事。”吴曦淡淡一笑,又道:“三弟,你认为韩丞相会举用辛大人为主将么?”毕再遇犹豫片刻,方点头道:“应该会吧,不然韩丞相也不会重新起用辛大人啊。”吴曦笑着摇头道:“我看韩丞相一定不会用辛大人主持军务。”毕再遇愕然道:“为什么?” 吴曦笑而不答,过了许久,方缓缓道:“三弟,辛弃疾大人为官至今,始终坚持北上抗金,韩丞相若举用辛大人为将,打了胜仗,那这份功劳就是辛大人的,谁也夺不去;韩丞相若启用他人为将,一旦战而胜之,旁的不说,韩丞相的识人之明及用人之功却是抹不掉的,你明白么?”毕再遇心下颇不服气,反口道:“兵者乃国家大事,岂同儿戏?难道单凭这一点,韩丞相便不会启用辛大人?”吴曦含笑摇头道:“当然不至于此。辛大人为官二十载,三起三落而不改其志,可见其风骨甚正,绝不会屈身投到韩佗胄门下。韩佗胄在朝中虽说大权在握,然而在外的领兵将领却无人是他的心腹,我朝一旦北伐,韩丞相必然会举用其心腹之人为将。你想想看,朝中大权在手,边关又有重将统兵为应,那谁还敢跳出来反对他韩佗胄?”毕再遇听得暗暗心惊,有心反驳,却又无从下口,唯有扼腕叹息。 默然片刻,吴曦又缓缓道:“三弟啊,京师之内乌烟瘴气,实非你我久居之所。明日我便启程回川,日后再徐图重握川中军马。到那时我再求韩丞相将大哥也调往川中,三弟如果不弃,不妨也一道过去。”毕再遇抬头张了吴曦一眼,心中暗道:“原来二哥是想让我跟了他。”吴曦看毕再遇默不作答,误以为他不愿答允,便又劝道:“川中有我父遗下的精兵数万,你,我,杨大哥,咱们三人同掌川中兵马,自可一展岳元帅未竟之志,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大事出来!”说罢热切地盯着毕再遇,等他回答。毕再遇想到日后与两位义兄统兵北上,征战沙场的景象,禁不住热血满胸,当即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好!”吴曦亦站起身来,攀住毕再遇肩膀,不住哈哈大笑。 ﹡﹡﹡﹡﹡ 次日,吴曦别过毕再遇,带领手下众人,踏上了回川之途。此行乃韩佗胄之命,所到之处自是通行无阻。 入川之后,吴曦又另行遣人给韩佗胄送去了大批金帛珍玩,并致谢意。过不多久,韩佗胄上奏宁宗,说川中将帅乏人,吴氏三代为国尽忠,大可启用吴曦镇守西川,以安社稷。宋宁宗自无不允,当日便颁下诏书,着吴曦领西川制置使,掌管川中兵马大权。 却说丘崈见吴曦返川,箭射剑阁关之举犹历历在目,不免惊骇万分,接连数日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唯恐吴曦挟恨报复。幸好吴曦初回,正忙于整理军务,一时无暇理会于他,两下倒也相安无事。虽然如此,丘崈仍是如坐针毡,过不多日,便寻了个事由,上书请求调回京师,一边又厚贿韩佗胄,盼其答允。好容易等到调任诏命传达,便急急如那漏网之鱼,匆匆忙忙地逃离了西川。 第三十六章:飞鸟离笼1 吴曦离开京城之后,又已过了月余时光。睍莼璩伤毕再遇每日里无所事事,不是在相府内演练武艺,研读兵书,便是在街头与罗日愿等人相对而饮。时日一长,不觉渐感乏味。三番数次向韩佗胄请求调往川中,韩佗胄却总是摇头不允,再请求调往辛弃疾麾下,亦是不得准许。毕再遇无可奈何,只有暗暗气闷。 这一日清晨起来,在书房内读了一会兵书,又到后花园去施展了一趟拳脚。出了一身大汗之后,心情略觉畅快,便踏出府门,信步在街头乱走。 走不多时,忽见前面街口处闹哄哄地聚了一群人。毕再遇不知何事,一时好奇心起,便挤进人群,低眉看时,却不禁一怔。原来人圈中跪了一名年轻女子和一名约八/九岁的孩童,正默默垂泪。二人面前另有一具老妇的尸体横在当地,显然死去已久。南方天气酷热,看来过不多久这尸首便会腐化。毕再遇正看的奇怪,却听旁边有人啧啧叹道:“这小娘儿倒也有几分姿色,卖身葬母,也算有几分义烈,只是带了这个拖油瓶,却有些难搅。”此言一出,毕再遇身后登时有人随声附和道:“对对,要不是有这个黄毛小子跟着,买下这娘儿来做个小老婆,倒也不坏。”听了这话,登时有数人高声哄笑起来。 见了眼前此景,毕再遇心中微感酸楚,听得身后那人风言风语,不觉怒从心起,回目横了那发话之人一眼,喝道:“住口!”那人见毕再遇一身武官打扮,不敢回嘴,缩了缩头,躲到了人群之后。毕再遇不再理他,伸手入怀,摸出了两锭十两的纹银,轻轻放在那女子面前地上,柔声道:“这些银两拿去,把你母亲葬了吧,余下的买点薄田,尚可度日。”那女子伏地叩了几个响头,复抬起头来,正要开口道谢,但是一看到毕再遇的面孔,却不由得一怔,旋即讶然道:“恩公!原来是你!”毕再遇大为奇怪,道:“怎么?你识得我么?”围观众人见有人出钱,已无热闹可看,便纷纷散去。 那女子大张了双眼,道:“恩公,难道你不认得我了么?”又回首对那孩童道:“快叩头,他就是那天救了咱们全家性命的大恩人啊!”那孩童俯伏在地,将头在地上不住乱碰。毕再遇微觉尴尬,忙将那孩子拽起,搔首道:“你是谁啊?我怎地全然不记得了?”那女子叹了一声,道:“恩公,当日在泗州城北的树林里,如果不是您出手相救,小女子全家早已死在金狗子手中了,难道您当真忘记了不成?”毕再遇恍然大悟,细细看那女子容貌,果然便是当日在泗州城北险遭金兵凌辱的那名女子。他看那女子又伏在地上不住叩头,连忙扶起,支吾道:“你们……你们怎地到了京师?这位婆婆又怎么……?”那女子闻言,不觉泪盈双眶,哽咽道:“咱们一路南来,衣食却没个着落处,只得沿路乞讨。婆婆年纪大了,走了这么长的路,不想就一病不起……如果不是天幸又让小女子见到了恩公,小女子便只有卖身委人一途了。”说罢不住垂泪。 毕再遇听她说的凄凉,心中亦大感酸楚,再次伸手入怀,一摸之下,却只余下了几锭散碎银两及半串铜钱,索性全部将了出来,递于那女子。道:“钱物虽不多,但足以度日,你全拿去吧。”那女子只是推辞,道:“上次蒙恩公相救的大恩至今未报,怎好再收受恩公的财物。”毕再遇不由分说,只顾将银两硬塞在她手中,口中道:“休要推辞,只管拿去便是。”那女子见推辞不得,忽尔咬了咬牙,颤声道:“恩公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从今以后,愿常随恩公左右,以奉饮食。”毕再遇闻言大窘,急忙将手乱摇,连声道:“这个万万不可,毕某并非市恩之人,不敢望你报答。这就告辞,这就告辞。”一面摇手,一面抽身便走,任那女子连声呼唤,只是头也不回的去了。 走过了两个街口,毕再遇这才放慢了脚步。他救了那女子母子二人脱困,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前次他助那女子全家逃出金境,只道她一家人便可无忧无虑,再不必担惊受怕,却不料其处境比之先前并无二致。寻思片刻,心中愈加烦乱,叹息了一回,转头见路旁有一间酒馆,便信步走去,要了两碟小菜,一壶白酒,独个借酒浇愁。 酒至半酣,忽听身前有人长声笑道:“这不是毕小哥么?怎地这般巧法,竟会在京师相逢。”毕再遇抬起头来,遁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立在面前,相貌清癯,似曾相识。 毕再遇站起身来,迟迟疑疑地道:“这位老伯,您是……?”那老者哈哈一笑,长声吟道:“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驰偻逻,手执绿沉枪似铁……”尚未吟完,毕再遇已是听得双目一亮,忙趋身向前,抱拳笑道:“原来是陆老前辈,恕小侄眼拙,竟未能认得出来。快快请坐!”一面取过板凳,请那老者坐了,又唤过小二,令他再上杯筷。 这位青袍老者正是毕再遇初入潭州时曾会过的陆游陆放翁。他已年逾八十,初次见面时他须发尚未全白,两年未见,如今已是白发满头,也难怪毕再遇会对面不识。 陆游撩开袍角,在毕再遇对面坐了,笑呵呵地道:“陆老儿已年近古稀,容貌比之以前已大有改变,也难怪你会认我不出。”毕再遇笑道:“惭愧,惭愧,小侄只是未曾料到会在京师中与前辈相逢,是以一时未能认出。其实前辈精神健旺的紧,比之当年在潭州时犹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游摇了摇头,略带凄凉地淡淡一笑,叹道:“不行了,老了。其实我这一次上京,是奉了朝廷的诏命。陆某虽然年迈,对朝廷却还有一片忠心,当日便奉诏入京。不料皇上一见到我这个糟老头儿便大失所望,赐了陆某黄金百两,让我回乡安享天年。呵呵,不就是让陆老儿回家去等死么。”说着端起面前酒杯,呷了一口,叹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戎轮台。夜阑静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言下含了无尽的苍凉之意。 第三十六章:飞鸟离笼2 毕再遇开口劝道:“前辈虽已老迈,但一腔报国之心却是一如往昔,令再遇着实钦佩!”陆游微微一声苦笑,道:“其实陆某这把老骨头就是上了战场又能济得甚事?只不过胸中沉郁,空自发发牢骚罢了。睍莼璩伤”将手一摆,道:“算了,不谈这些。稼轩公不是已调往绍兴了么,怎地你仍然留在京师?”毕再遇双手一摊,道:“没法子啊!韩丞相已在皇上面前荐我为武翼大夫,却又不放我出去领兵,再遇数次请求调往外任,韩丞相只是不允,当真是无可奈何!”陆游呵呵笑道:“好小子,急些甚么?韩丞相既然看你是个将才,必会加以重用,岂有不让你领兵之理?或许是时机未到而已。”毕再遇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只不过在京师中整日闲着没事,着实气闷得紧。” 见毕再遇双眉紧皱,一脸苦恼,陆游不觉微笑道:“你当真这么想离开京城?”毕再遇道:“是啊,哪怕韩丞相令我在辛大人帐下做一名小兵,再遇也心甘情愿。”陆游一口吸尽杯中酒,举手道:“离京之计嘛,倒也不是没有。”毕再遇闻言大喜,起身深深一躬,道:“肯请前辈赐教。”陆游又是微微一笑,手捻长须,缓缓道:“陆老儿上京前曾专程绕路拜访了稼轩公,与稼轩公做了一日长谈。”顿了一顿,又道:“稼轩公到任不久,便遣人将家眷接到了任所,一家人得以团聚,也算和美。” 毕再遇听他转而提起辛弃疾,心中不解,张着双眼呆呆倾听。陆游依然缓缓道:“次日我别过了稼轩公,方走出不远,辛家小姐却自后追了上来,拜托陆老儿进京之后,一定要替她办一件事。”毕再遇听得面色一红,不由自主地问道:“什么事?”陆游瞧了瞧毕再遇,哈哈笑道:“辛家小姐托陆老儿在京师寻找一位叫毕再遇的年轻人,又要陆老儿问那毕再遇,何以一别之后便音讯全无?”毕再遇闻言大窘,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这个……”他入京至今,并非有意不和辛小娥联系,只是他从未写过书信,又不好意思托人代写情书,久而久之,也就抛在了脑后。此刻听了陆游之言,方忆起自己确是大大不对。胸中暗忖道:“也不知辛妹气成了甚么模样,我委实也太过分了点。” 正在自责,又听陆游续说道:“那天我见辛家小姐怒气冲冲,心下不由好生奇怪,不知咱们这位毕大夫到底怎生得罪了辛家小姐。”他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瞧着毕再遇。毕再遇给他瞧的满脸通红,忙低下了头去,不敢和他对视。口中嘤嗫道:“这个……我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地收了口。 陆游见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毕再遇兀自不肯开窍,不觉又气又是好笑,笑骂道:“真是个傻孩子!在瓢泉时你是怎生称呼辛大人的?自家的终身大事,怎地如此糊涂!”毕再遇听到〝终身大事〞四字,忽地福至心灵,喜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多谢陆老前辈,不,多谢陆老伯指点!”陆游瞧着毕再遇,不住摇头微笑。 其实陆游上京之前,辛弃疾便对他提过了毕再遇和辛小娥的婚事,因毕再遇双亲俱已不在人世,辛弃疾便想请陆游出面玉成此事。陆游先前就十分喜爱毕再遇,听得两个孩子两情相悦,自是大喜过望,焉有不允之理?当即便满口答应。进京后见入仕无望,便径来相府寻找毕再遇。 毕再遇欢喜片刻,却又皱起眉头,道:“陆老伯,这事却还有一桩难处。家严家慈早已过世,这父母之命是不用说了。但媒妁之言总还是要有的,这大媒却又到哪里去找呢?”陆游笑着摇头道:“这有何难?”毕再遇眼望陆游,亦笑道:“对极,对极!眼前不是有陆老伯在么,此事只有偏劳陆老伯再走一趟了!”说着不住打躬。陆游呵呵大笑,道:“好,好!今番这个月下老人么,陆老儿是当定了!” 一老一少又兴致勃勃地聊了半天,看看日已西沉,方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毕再遇唤过小二,伸手入怀,欲掏钱会钞,岂料一摸之下,怀中却空空如也。怔了片刻,方省起身上的银两已尽数给了那女子。眼看店小二笑眯眯地伸出了手来,毕再遇不禁面色微红,心中连呼糟糕。其实他并不缺钱,返宋时哲别所赠的百多两黄金尚分文未动,而且他身为武翼大夫,虽无实职,每月的一份俸银却是一文不少。但眼下都放在相府卧房,正所谓远水救不得近火者也。 陆游看毕再遇面色尴尬,知他囊中羞涩,忙取出一锭碎银,与了那店小二,携着毕再遇出了酒馆。毕再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道:“幸好陆老伯来找我,不然这个人可丢的大了。”陆游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只是到时候别忘了请陆老儿喝一杯喜酒便是。”毕再遇亦笑道:“这个小侄绝不敢忘。” 次日,陆游别过毕再遇,转回绍兴去了。 ﹡﹡﹡﹡﹡ 自陆游去后,毕再遇愈发坐卧不安,再也无心习武,每日里只是盼着辛府有无音讯传来。苦苦候了多日,终有一天,一名辛府家人手执书信来到相府,要见毕再遇。毕再遇听闻,忙飞奔出迎,将来人迎至卧房,也不及请人落座,便即拆信阅览。一看之下,果然是辛弃疾令其即日赶往绍兴,商议婚嫁之事。毕再遇胸中狂喜,好容易候得韩佗胄罢朝回府,便急忙携了书信前去求见。 韩佗胄见毕再遇又来求见,只道他又想离京,不禁胸中暗感不快。心道:“你不过是一介小小提辖使,又是待罪之身,全仗了我的提携方能有今日,难道便不思报答?”待毕再遇说明了来意,韩佗胄方始释然,遂展颜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你先前要求离京去跟随辛大人,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么?”毕再遇呆了一呆,有心想说不是,但转念一想,“听丞相大人的口气似已有松动,又何必再惹得他不快。”便改口道:“是。”韩佗胄呵呵笑道:“那你怎地不早些说起?”毕再遇尴尬地笑了笑,道:“属下只是不想拿这点私事去打扰大人。” 韩佗胄只道是年轻人面嫩,开不得口,也就不以为意,先前的不快也都抛到了一边。站起身来,在堂上踱了几步,回首道:“这样罢,本相赐你白银千两,彩缎十匹,以作婚嫁之资。你完婚之后,不必急着回京,便在辛大人手下演练军马,听候朝廷诏命,如何?”毕再遇闻言大喜,忙单膝跪倒,抱拳道:“多谢大人厚爱!但白银彩缎等物,再遇万万不敢领受。”韩佗胄笑着将他挽起,道:“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过于简慢了。再者辛大人也是一方知府,如太过简慢,岂不有*份?迟些时候我着人给你送去,你就不必再推辞了。”毕再遇只得躬身致谢,道:“谢大人赏赐。只是属下身无微功,委实受之有愧。”韩佗胄笑道:“想要建功立业,以后有的是机会。”毕再遇闻言又是一喜,不由问道:“丞相大人,您的意思是……?”韩佗胄笑而不答,只是挥手道:“你且去准备罢,时日一到,你自会明白。”毕再遇明白韩佗胄是在暗示北伐之事,不禁心头狂喜,当下拜别了韩佗胄,转身出了大堂。 第三十六章:飞鸟离笼3 待毕再遇退下,韩佗胄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呆呆地立了一会,就近在一把交椅上坐了,叹了一声,半晌不语。睍莼璩伤早在月余之前,韩皇后的病况便已转笃,经太医多方诊治,仍不见好转,反而愈见沉重。宋宁宗素来宠爱韩皇后,自是忧急交加,每每见了韩佗胄,不提起皇后便罢,一旦提起,便即泪流双行。韩佗胄看似不动声色,还常常出言宽慰皇上,但他心中的忧虑却只有比宋宁宗更甚。如今他虽说贵为丞相,但毕竟是仗了国戚的身份,朝中不服其者甚众,现下群臣对他大肆奉迎巴结,然而韩皇后一旦故去,谁能确保满朝文武不会转而对他群起而攻?“万一皇后娘娘撒手西去,自家的丞相位子还能继续坐下去么?”是以这些时日以来,韩佗胄的心情始终阴晴不定。 “韩丞相,韩丞相。”韩佗胄愣了一愣,怔仲片刻,方看清是苏师旦不知何时进了大堂,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苏师旦和韩佗胄是多年之交,故不经通报,便径自登堂入室。 韩佗胄活动了一下身子,勉强堆起一丝笑意,道:“是苏大人啊,坐,坐。”苏师旦撩起前襟,在韩佗胄身边坐了。明明瞧见韩佗胄满脸忧色,却故做不见,只是道:“今日罢朝之后,听一个小内侍说皇后娘娘凤体已大有好转,委实可喜可贺。”韩佗胄本正心中烦恼,听他又提起这事,不免更加不快,皱眉道:“如果皇后娘娘的病情真的有所好转,那自是最好。”说着转过头去,伸手去取几上茶杯。苏师旦察言观色,知他言不及意,却也不以为意。也伸手取过手边茶杯,呷了一口,道:“韩公,您想过没有,万一皇后娘娘的病症不能痊愈,那又改当如何?”韩佗胄闻言一惊,双手一颤,手中杯盖也险些落在地下。忙放到一边,回头怒视苏师旦,厉声道:“大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苏师旦不惊不乍,将茶杯缓缓放到案上,整衣起身,肃然道:“韩公,苏某在朝多年,知我者,韩公一人耳。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苏某自诩为韩公之知己,有些话便不得不说。”韩佗胄知道苏师旦对自己忠心耿耿,便放缓了语气,道:“好吧,你且说来。”苏师旦踱了几步,道:“韩公,您虽已贵为丞相,看似权倾一时,实则危机四伏。现下韩皇后主掌后宫,皇上亦对你宠信有加,旁人自然动不得你分毫。但您想过没有?您贬低儒学,又废儒家六经,一举之间已然得罪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士人!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对您怀恨在心。倘若皇后娘娘不幸辞世,他人入主东宫,则必然谤书如雪,四方而至。是时纵然皇上对你再加宠信,也难免会被他人左右。是以在苏某看来,韩公这丞相之位,便如同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韩公,需得未雨绸缪啊!” 听完了这一番话,韩佗胄不禁暗暗点头,心道:“知我者,毕竟只有苏大人一个。”也站起身来,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苏师旦毫不犹豫地道:“韩公,自高宗一朝至今,我大宋以何事为最?”韩佗胄知他是指北上伐金一事,却不肯说破,反问道:“何事?”苏师旦朗声道:“金人迫得二圣北狩,辱我大宋久甚。如今金人国运日衰,韩公如兴兵北上,一战定之,不仅雪洗了我朝数代之辱,还可光复神州,壮我大宋声威!”顿了一顿,又道:“此乃上天授予丞相的千秋伟业,韩公,机不可失啊!”见韩佗胄沉吟不答,便又道:“待到功成之日,不但天下黎民,便是朝中百官,亦将推举大人您为千古名相。是时您外有兵将为拥,内有盛名为护,旁人又安能动您分毫?” 韩佗胄听得频频点头,却仍然闭口不答。苏师旦心下着急,道:“韩公,苏某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大人也需早作打算才是。”韩佗胄瞧了瞧苏师旦,忽而仰天大笑,道:“知我者,苏公也。”苏师旦见韩佗胄无故发笑,先是一愕,继而大悟,亦笑道:“原来丞相胸中早有定见,倒害的我白白担心了一场。” 两人相对笑了片刻,韩佗胄忽又皱起眉头,沉吟道:“伐金之事,,本相也盘算已久,只是以何人为主将,却至今难以断决。”苏师旦看了韩佗胄一眼,道:“韩公心中不是已有人选了么?”韩佗胄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是辛弃疾罢,这个人将才是有的,但本相对他却还要再放一放,再看一看。”其实他心中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害怕辛弃疾未必会为他韩佗胄所用。苏师旦深悉韩佗胄所想为何,本欲一口道破,但转念一想,这样未免显得自己过于了解丞相大人的心思,遂转口问道:“那韩公的意思是……?”韩佗胄淡淡一笑,道:“辛弃疾素以才节自负,恐怕不肯轻易屈居人下。”苏师旦皱眉片刻,复展颜笑道:“既然如此,大人何不调其驻守镇江或者建康。他如果知悉韩丞相的一片拳拳关爱之心,自当感恩图报。如不然的话……”说到这里,却收住了口,只意味深长地看了韩佗胄一眼,便不再往下说了。韩佗胄沉吟有顷,点头道:“好,就这么办,改辛弃疾为镇江知府。” ﹡﹡﹡﹡﹡ 毕再遇得了韩佗胄首肯,心中喜不自胜,匆匆忙忙地收拾了行李,拜别了韩佗胄,又去和刘弢罗日愿二人道别。二人知闻毕再遇大婚在即,也都代为欢喜。罗日愿更是笑嘻嘻地道:“婚期定下之后,毕兄弟千万不可忘了来信告知。这杯喜酒么,我和刘先生是一定要去讨吃的。”毕再遇笑道:“绝不敢忘。”二人亲自将毕再遇送出了临安城,直至城南十里,方始回转。 毕再遇离开了临安,便似飞鸟离笼,畅快无比。骑了那匹乌云盖雪,行如风驰电掣,不一日,便赶到了绍兴府。 待进了城郭,毕再遇却又微感不安,拢住了缰绳,任胯下马在街上信步乱走。心中暗暗道:“待会见了辛妹,该当如何解释才好?我入京数月,却一封信也没写给她,她见了我面,定要大发那雷霆之怒,这却如何是好?”想起辛小娥柳眉倒竖的模样,不由暗生惧意。一时彷徨不定,不觉越走越慢,走不多远,竟呆呆地立在了街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喝道:“兀那汉子,你骑着马立在街当心干么?充货卖么?还不快让开了些!”毕再遇听那人言语无理,胸中微感气愤,当下转过马头,凝目看时,却是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年青汉子,推了一辆柴车,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第三十六章:飞鸟离笼4 那汉子膀阔腰圆,双眉斜飞,目如铜铃,倒也有几分猛张飞的气概,只可惜颌下无须,凭减了许多威杀之气。睍莼璩伤毕再遇见他气度威猛,不似寻常庄户人家,心下微感疑讶,便将马身横在街头,淡淡道:“怎么?这路是你家的么?你行得,我便行不得?”那汉子听了这话,更加怒气冲冲,扬臂大叫道:“这路不是我家的,却也不是你家的。你阻在路当心,旁人都行走不得,却是何道理?”毕再遇有意激他,便哼了一声,道:“我就阻在路当中,你又能拿我怎样?”那汉子气得哇哇大叫,明明见毕再遇足踏官靴,背携长剑,不是寻常人等,却也毫不畏惧。歇了柴车,将两只衣袖捋得高高地,踏上数步,高叫道:“你下马来,待老子教训教训你。”街边的闲汉听得二人要开打,都收住了脚步,围拢近来。 毕再遇听得有趣,偏腿下了马背,解下百练钢剑,横置鞍前,呵呵笑道:“讲打么,只怕你还不是对手。”那汉子也不答话,将一双拳头攥的格格乱响,忽一声暴喝,一拳向毕再遇面门击去,拳势挟风,快如弓弩初发。毕再遇见这拳来得凌厉,心下微微一惊,看看不及闪避,忙抬起右掌,横于面前,那一拳便〝砰〞地击在毕再遇掌心。 那汉子满以为这一拳定可将毕再遇打个四脚朝天,却未料到毕再遇竟气定神闲地接了下来,连身体也未动摇分毫,不免吃了一惊。但他反应也是极快,见一拳无功,也不等收回拳头,左腿便即扫出,踢向毕再遇中路。毕再遇提起左膝,硬生生受了他一腿。两下里一撞,毕再遇纹风不动,那汉子却立足不定,连退三步,方始站定。 毕再遇抱拳当胸,笑道:“如何,我就说你不是对手。”那汉子心有不甘,运了运气,又是一拳击向毕再遇面门。毕再遇斜踏半步,也攥起右拳,迎着那汉子的拳头击出。两只拳头碰在一起,〝当〞地一响,竟然发出了金石之声。这一下那汉子再也立足不得,〝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在地。 毕再遇虽然未倒,但整条右臂却也隐隐发麻,想必那汉子双臂上也有数百斤力气,心中不觉生出了结纳之意。当下笑吟吟地踏上数步,低头对那汉子道:“怎么样?还打不打?”那汉子抚着右手,垂头丧气地道:“不打了,我学艺不精,不是你的对手。”毕再遇伸手将他拽起,正色道:“阁下何必过谦,其实你身负绝力,只是未得名师指点而已。”那汉子不住摇头,道:“狗屁绝力,你的力气就比我大得多了。”围观的闲汉见两人收手不打,都大感无趣,不知是谁怪声叫道:“打啊!继续打啊!”那汉子听得怒起,回首喝道:“是谁?有种的站出来和本大爷打过。”围观人丛哄地一声,登时散了。 那汉子不依不饶,还要追上去继续喝骂,毕再遇忙伸手拦住,道:“些许闲汉,兄台何必与他们斗气。”顿了一顿,续道:“现下朝廷正需要你这样的壮士,兄台既然身怀绝技,何不投身疆场,为国效力?”那汉子见毕再遇言语愈发谦和,而且一张口便扯到国家大事上来,心中不免奇怪,反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毕再遇双拳一报,含笑道:“不才毕再遇,现为本朝武翼大夫,近日奉了韩丞相之命,调至此地辛弃疾辛大人麾下。辛大人求贤若渴,如见了兄台这样的好汉,定然欢喜不禁。” 那汉子听得毕再遇是个官身,却也不惊,听到毕再遇的名字时却是双目一亮。急忙截口道:“原来阁下便是毕再遇!你的大名许某早已如雷贯耳,能败在你手上,自是心服口服。”也抱起双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在下姓许名俊,本地乡人。今日得见英雄,实是三生有幸!”毕再遇微感奇怪,忙不迭还了一礼,问道:“甚么?你怎么听说过我的名字?”许俊笑道:“襄阳城下斩杀金国行军都总管。阁下的名头,全大宋只怕没几个不知道的。”说着再次长躬到地,道:“许某虽是乡野鄙人,却也怀有一丝报国之心,大人如不嫌弃,许某愿长随大人左右,共讨金贼!” 毕再遇闻言大喜,忙伸手扶住,笑道:“许兄弟既然有意,实是再好不过!好,咱们这便去见辛大人。”背好长剑,牵了黑马,正要迈步,却又回过身来,指着许俊的柴车,道:“许兄弟,你这一车干柴如何处置?”许俊哈哈一笑,道:“许某既已跟随大人,那劳什子还要来干甚么?”毕再遇笑着点头道:“那好,咱们走。” 许俊是本地人,自不需要旁人指路,引着毕再遇,不多时便到了府衙之前。门前护卫问过毕再遇姓名,知道是自家大人未来女婿到了,自然不敢怠慢。忙飞奔入府,通报去了。 不多时,辛弃疾领着陆游及一个满面虬髯的青年汉子迎将了出来。毕再遇见了辛弃疾,双颊微红,趋前伏地拜倒,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辛弃疾上前双手挽起,呵呵笑道:“免礼,免礼。” 辛弃疾携了毕再遇,正欲转身入内,却瞥见许俊立在毕再遇身后。虽是满头乱发,一身破衣,却遮不住身上的那股精悍之气。便问毕再遇道:“这位年青人是谁?”毕再遇忙回头道:“这位是许俊许兄弟,适才方与小婿相见。小婿见他身手过人,便带来拜见岳父大人。”许俊在旁听了,跨前一步,单膝跪倒,不卑不亢地道:“小人许俊,见过辛大人。”辛弃疾微笑道:“不可行此大礼,快请起来。”上前伸手去扶。双手于许俊手肘下一托,便察觉这青年身上劲力非凡,不觉笑道:“好,好,果然是条好汉。” 辛弃疾含笑回头,招呼身后那虬髯青年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见见再遇么,现下人就在眼前,怎地反而不出声了?”那虬髯青年咧嘴一笑,稳稳踏上一步,抱拳当胸,粗声粗气地道:“在下陈世雄,见过毕大夫。”毕再遇见陈世雄生得威猛,与自己那义兄杨震仲倒颇有几分相似,心中便觉得投缘,忙抱拳答礼。 辛弃疾捻着颌下长须,笑着道:“世雄是同甫兄的同乡,与同甫兄交谊不浅。他自幼习武,又熟读兵书,本来是打算跟着同甫兄作一番事业的,可惜同甫兄撒手西去,便转来投奔于我。”陈世雄叹了一声,道:“世雄自幼便蒙陈先生教诲,常思为国出力。可惜当年应试武举,主考官临场舞弊,将我贬在等外。我上前与之理论,反被那主考官削去了考生资格。虽气愤不过,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退耕林下,以渡时日。后来陈先生被太上皇点为状元,我以为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能跟着陈先生做点事了。不料先生正值壮盛之年,却急病而去,着实令人为之心酸!”说着扼腕叹息不已。辛弃疾和毕再遇想起陈亮壮志未酬,而身已先死,亦不自禁的为之难过。 一旁陆游见三人面带戚容,忙摇着双手劝道:“往事休提,往事休提。咱们还是快进内堂,商议再遇和娥儿的婚姻大事才是正经。陆老儿等这杯喜酒,可是等得喉咙都冒烟了呢。”他这么一打岔,登时将众人的伤感之情冲淡了不少。辛弃疾哈哈大笑,左手挽了毕再遇,右手挽了陆游,笑道:“放翁兄所言极是,两个孩子的婚姻大事实是紧要不过。不过放翁兄大可放心,这杯喜酒么,是少不得你吃的。”一头说笑,一头引着众人进了府邸。 第三十七章:喜结连理1 毕再遇进了府衙,先去拜过了辛夫人。睍莼璩伤待到告辞出来,却又犹豫着要不要再见一见辛小娥。自他入京至今,两人已有将近半年未见。在临安时毕再遇常为国事烦忧,无暇他顾,此刻人在绍兴,相思之情却一发而不可收。当下由一个小厮领路,来到了辛小娥闺房门前。毕再遇挥手支走了那小厮,伸手正欲叩门,心神微乱,却又垂下了手臂。 辛小娥缩在门后,一张脸儿涨的通红,倾听门外人儿渐行渐近。她听兰草儿说毕再遇到来,心中翻来覆去,已不知把这忘恩负义的薄情郎骂了几千几百遍。这时意中人就在门外,一颗心却无端狂跳起来,早把满腔怒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暗道:“他如推门而入,我可怎么办?和他说什么话才好?”过了片刻,却又想道:“先前他一去就是一年多,这一次又是半年没有音讯,不知以后他还会不会调往别处,最好还是问个明白。”想到这里,心下又盼着毕再遇推门进来。可等了半晌,却不闻门外有何动静。辛小娥胸中情思翻涌,咬了咬牙,伸手便要去拉房门,但手指甫一触及门闩,心头却又是一阵狂跳,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又缩了回来。 辛小娥虽然颇有乃父豪迈之风,可毕竟还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妙龄少女。宋之一朝最重礼法,青年男女既已定下婚约,婚前便不得再行见面。辛弃疾虽不太注重这些,可辛夫人却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不过,这些原因在辛小娥心中都无足轻重,她心中真正所想的却是:昔日的再遇哥哥就要成为自己的如意郎君了!每每念及此处,辛小娥便禁不住耳热心跳,羞涩万般。是以一双手儿提了又放,放了又提,却始终不敢拉开门扉。 门外毕再遇悄悄立着,心情也是大为异样。昔时顽皮刁蛮的辛大小姐现今已成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每一思及,心中便酸酸甜甜,说不来是何等滋味。正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在门外不知立了多久,终是不敢伸手叩门。 两人隔门而立,呼吸声俱隐隐可闻,却都不好意思先行开口说话。过了许久,辛小娥听得又有人快步走近。来人到了门外,开声招呼道:“毕大夫,老爷已经备好了酒宴,请大夫这就过去。”毕再遇答应一声,欲行又止,回首冲门内道:“辛妹,我……我去了。”辛小娥嗯了一声,轻声道:“你……你去吧。” 听得门外人渐渐走远,辛小娥方长长地透了口气,脸上红晕渐退,胸中却又隐隐地有些失望。幽幽一声轻叹,回过身来,却瞥见兰草儿抿着嘴躲在一旁偷笑。辛小娥想到自家情状全被这丫头瞧在眼里,不觉又羞又恼,提起手掌,作势喝道:“笑个什么?仔细着打。”兰草儿连忙敛起笑容,分辩道:“奴婢哪里敢取笑小姐?只是心里觉得奇怪而已。”辛小娥奇道:“你奇怪什么?”兰草儿忍着笑意,道:“毕大夫是大英雄,大豪杰,没想道胆子却这么小。都到了门口了,却不敢进来见小姐。这还不奇怪么?”辛小娥微微一晒,侧过了头,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良久方道:“你懂得什么?他若胆小,那全大宋的男人岂不都成了贪生怕死的胆小鬼?那年在襄阳城下,他无视金国千军万马,只身冲入金军大阵,斩杀金国主将完颜定。单这份胆量,只怕全大宋便寻不出第二个来!”想起情郎跃马疆场,横扫千军的勃勃英姿,辛小娥唇边不禁浮出了一抹微笑。 正自神往,却听耳边〝扑哧〞一声轻笑。回过神来,却见兰草儿伸着一根小指,在脸上替她刮羞。辛小娥顿时满脸通红,怒冲冲地道:“你这丫头,找死啊!”提掌便打。兰草儿急忙回身逃开,格格笑道:“小姐饶命啊!我可不是你这女中豪杰的对手啊!”闺房中登时莺声燕语,笑作一团。 ﹡﹡﹡﹡﹡ 毕再遇转回前厅,酒席早已备好,只辛弃疾、陆游、许俊、陈世雄几人在场,别无他人。许俊全身上下已经换成了武官服色,几认不出本来面目。毕再遇一见之下,不觉笑道:“许兄弟这一打扮,才算得上英姿勃发。”许俊略带羞涩地笑了一笑,道:“辛大人令我和陈大哥同管绍兴府治下步卒,许某身无微功却受此抬爱,委实惭愧。”辛弃疾摆了摆手,道:“你和陈提辖都是百里条一的好汉子,又正值年富力强,风华正茂之时。难道非要等你们到了我和放翁兄这个年纪,才想到让你们一展身手么?”旁边陆游听了,急忙摇手道:“且慢,且慢,稼轩公,照你这么说来,咱们这些老家伙们便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么?”辛弃疾有意打趣,望着陆游笑道:“放翁兄,你已有八十高龄,我也已年过半百,咱们这个年纪,舞刀弄枪的怕是不成了。”陆游吹起了胡子,大声道:“怎地不成?我陆老儿虽不能舞刀弄枪,但在军中做个书记官儿,写上几篇讨金檄文,却不是手到擒来?”辛弃疾呵呵大笑,道:“是,是,放翁兄老当益壮,辛稼轩失言了。来来,咱们快快入座,待我敬你三杯。” 各人落座,公推陆游座于上首。陆游自不谦让,举起门杯,笑呵呵地道:“稼轩公择得佳婿,又新收了两员虎将,确实可喜可贺。来,大家共饮此杯。”众人笑嘻嘻地饮了。一时觥筹交错,喜意融融。 毕再遇、许俊、陈世雄三人年纪相仿,又都是武人,互相间便更觉投缘。许陈二人都早已知悉毕再遇曾在襄阳城下大战金兵,心中俱深为敬佩,不断向毕再遇敬酒。毕再遇初见陈世雄,只道他和自家义兄杨震仲一般,也是一位纠纠武夫。不料数言之下,却觉察陈世雄谈吐儒雅,更熟识历史掌故,竟是一副文武双全的模样。心下不禁更加欢喜,暗道:“还是岳父大人眼光独到,有这样一位智勇兼备的人物陪在左右,北征时岂不如虎添翼!” 是日四人一番豪饮,直至傍晚方散。陆游饮的酩酊大醉,由辛弃疾着人搀扶着去歇了。许俊和陈世雄也都有了八/九分酒意,别过辛弃疾和毕再遇,自回军营歇息。只毕再遇心中牵挂着辛小娥,不敢放量,是以还颇清醒。他见辛弃疾也醉得双眼朦胧,便亲自扶着他进了后堂,在交椅上座了。见旁边侍童携来了醒酒茶水,便伸手取过,双手奉上。 第三十七章:喜结连理2 辛弃疾接过茶杯,呷了一口,道:“再遇啊,你且坐下,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睍莼璩伤”毕再遇应了一声,转身在近旁一把交椅上坐了,静待辛弃疾开口。辛弃疾沉默良久,却不说话。又呷了口茶,方缓缓道:“关于你和娥儿的婚事,娥儿的母亲很早便跟我提起过。当时我犹豫了很久,一直没有答复她。”毕再遇微感诧异,暗道:“我怎地不知。”辛弃疾咳嗽一声,,又道:“辛某自负一世英雄,可毕竟还是存了私念,生怕你钦犯之子的身份会牵累了娥儿。后来我虽想通了这一节,可比起一心为国,至死不言家事的岳元帅来,那却是天差地远了!” 把女儿嫁给一个被判为〝谋逆〞的朝廷钦犯的儿子,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毕再遇胸中感慨,正要开口,辛弃疾却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插话。自顾续道:“且不说我这所谓的‘英雄’比不得岳元帅,便是比起早已辞世的令尊,也是远远不及。当年秦桧杀害岳元帅,权倾一时,朝野上下,无人胆敢与之抗衡。唯有令尊敢于挺身而出,欲刺杀此贼。单此一举,便足以照耀千古,名留百世!”毕再遇听他提起先父,胸中为之一热,黯然道:“再遇出生至今,却未能聆听先父教诲,亦未能尽人子之道,每每想起,便心酸不已。”辛弃疾望了他一眼,摇头道:“再遇啊,你只要不负了令尊为你所取的姓名,便是尽了人子之道。你可明白?”毕再遇心中一凛,忖道:“父亲给我取名为‘再遇’,是希望我能再遇见一个像岳元帅那样的大英雄,做出一番像岳元帅那样的大事业!我如能追随韩丞相或岳父大人收复国土,父亲在天有灵,定当含笑无憾。”不觉起身道:“岳父大人教诲的是,再遇明白了。” 辛弃疾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复徐徐道:“当年我收甲南渡,一心盼望圣上能下诏出兵北伐,收复故土。但日月如梭,韶华似水,时至今日,我已苦苦候了数十年。数十年的光阴都过去了,可我这愿望不但没被冲淡,反而与日俱增,真可说是咄咄怪事。”一边摇头苦笑,一边续道:“现今韩丞相总算尚有北伐之志,我辛某人也总算看到了一线希望。”说到这里,却又收住了口,目视前方,呆呆地出了会神,方摇头叹道:“倘若韩丞相当真是一心为国,那自是最好不过。可我总觉得他存了私心,似乎为自己打算的居多。”过了片刻,却又摇头叹道:“我这话如说错了,那是最好。” 毕再遇亲见韩佗胄对待旧属日渐傲慢,又听吴曦亲口提过韩佗胄收受万两白银之事。如此贪恋财物,又不恤下属,似乎算不上一位胸怀若谷,心系万民的好丞相。可韩佗胄毕竟有大恩于己,自家也不好数说他的是非,只得摇了摇头,随着辛弃疾叹了口气。 辛弃疾站起身来,踱到窗前,幽幽道:“我先前总盼着新皇能有秦皇汉武的气度,能气吞*,一清华夏,重振我大宋雄风。可当日金殿上一见,方知自己毕竟是痴心妄想。当年大宋初立国之时,常与辽人交战,尚可称互有胜负。不料檀州一战受挫,便签下盟约,年年送于辽人大批金帛,以保辽兵不来侵犯。此举虽然换得苟安,却无疑于以金资敌,以养己患。时至今日,我大宋文恬武嬉,民风日弱。每年都有大批银两流往他国,吏治腐朽,自然国库日空。此次北伐一旦再遭败绩,军需散失,士气尽丧,我大宋便永无收复故土之可能。是以韩丞相若想北上伐金,必须慎之又慎,万万不可草率出兵!” 毕再遇亦起身道:“岳父大人,金兵虽说强悍,却也并非不可战胜。韩丞相若能举用您为主帅,主持北伐,金贼复何足虑。”辛弃疾回头淡淡一笑,道:“能率兵北上,我心中奢望已久。只是韩丞相似乎对我存了芥蒂,未必愿意让我领兵。”停了片刻,又道:“可惜你年纪尚轻,官职低下,不能坐镇一方,不然你便是韩丞相心中的绝佳人选。”毕再遇心下不解,大张了双眼,道:“韩丞相对小婿虽说格外看重,但也未必能比得过苏大人、罗大夫他们吧。”辛弃疾看着毕再遇,许久方道:“你勇力过人,精通兵法,又有过实战经验,与养尊处优的苏大人他们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他胸中另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毕再遇年纪轻轻,胸无城府,特别易于控制。 毕再遇挠了挠头,道:“这一节小婿倒未想过。”辛弃疾复转回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沉吟道:“婚期过后,你便要着手练兵,带一支自己不熟悉的队伍,是没法子打胜仗的。韩丞相若出兵北伐,必然会让你随军出征。是时你记得把许俊和陈世雄两人带在身边。这二人一个有勇,一个有谋,正可做为你的助益。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只求但尽人事,纵然异日北伐成空,也总算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江北的千万万黎民百姓。”毕再遇心中感动,躬身应道:“岳父大人今日之言,小婿定当铭记于心!”辛弃疾回身微微一笑,道:“今日你赶了半天路,也乏了吧,这就回去歇息去罢。”毕再遇答应一声,又躬了躬身,方转身退出。 ﹡﹡﹡﹡﹡ 一个小厮引着毕再遇来到卧房,自行退开。毕再遇和衣而卧,眼望房顶,却毫无睡意。辛小娥、耶律丹、辛弃疾、韩佗胄、吴曦、杨震仲……各色人等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不住盘旋。独自发了会呆,忽翻身下床,推门而出。这时入夜已深,除了当值的兵丁外,府中并无他人走动。毕再遇也不识得路径,只是信步乱走,不知不觉间,却走到了府衙的花园之内。 花园中植满了牡丹、海棠、山茶、腊梅等物,更有一些毕再遇叫不上来名目的花草。四时花卉,无一不备,虽在夜间,仍是清香满园。毕再遇默默立了一会,花香入鼻,微觉清醒,放眼四下一看,心中却暗叫不妥。忖道:“辛妹的闺房不就在这园子前面么?我这时候站在此处,叫人瞧见了,还不起了误会?”正想举步走开,一座假山后转出了一人,娇声道:“再遇哥哥,是你么?”正是辛小娥。 辛小娥想到婚期将近,亦是难以入眠,已在花园内徘徊良久。听到有人走近,便缩身在一座假山后躲了。待看清来人是毕再遇时,禁不住心头狂喜,想要出声招呼,却又害羞,眼看毕再遇转身要走,这才现身相见。 毕再遇见是辛小娥,心中亦不觉一喜,走上两步,道:“辛妹,是你,原来你还没睡。”辛小娥垂首道:“心里烦得很,睡不着。”毕再遇走到辛小娥身边,握住了她的一只小手,道:“怎么?是谁惹得你不开心了?”辛小娥抬起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轻声道:“还不全是因为你?到临安去了那么久,连封信也不写给人家,以后还不定怎么对待人家呢!”毕再遇看辛小娥神情黯然,全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娇憨,心下大感愧疚。温言道:“辛妹,那时候我只顾想着国家大事,却是疏忽了,实在对不起!”看看辛小娥低头不语,便朗声道:“不过辛妹你大可放心,日后我若再那般对你,便叫我在战场上乱箭穿身而……” 第三十七章:喜结连理3 尚未说完,一只温软的小手自旁伸来,封住了他的嘴巴。睍莼璩伤耳听辛小娥嗔道:“傻瓜!尽说写不吉利的话,你还嫌我担心受怕的还不够么?”毕再遇一呆,也觉自己的话确是不吉。看看辛小娥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忙改口道:“都是我不好,尽说些丧气话。不过,从襄阳城下到茫茫草原,几千里路我都好端端地回来了,谅那小小金狗也难奈我何。”辛小娥看他仍是一脸的满不在乎,胸中不由得一酸,自毕再遇掌心抽出手来,转过身去,幽幽道:“再遇哥哥,你知道么?自从你孤身入金之后,我便常常在梦中见到你。时常梦到你浑身是血的站在我面前,吓得我在半夜里都会不自禁的哭出声来。那时我r?夜都盼着你无恙归来,可回来后又能怎样?日后还不是一样的要和金人去打仗?”说道这里,已是怔怔的掉下泪来。 想起回宋后初见辛小娥时她一脸憔悴的模样,毕再遇不禁怜意大盛。轻轻揽住辛小娥的肩膀,柔声道:“辛妹,确实是我不好,害得你受了那么多相思之苦。可是你知道么?一个人受那战乱之苦,一家人受那离别之痛,总好过了我大宋千万百姓都遭受金贼的压榨。陈先生在世之时,曾给我讲过‘一人死而万人生’的道理。一个人出生入死打什么紧……”还待再说,辛小娥已抬头道:“再遇哥哥,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爹爹便讲过这些道理给我听了。”顿了一顿,又轻声道:“我只是怕,怕有一天你再也不会回来,你知道么?” 毕再遇胸中大震,低眉看了看辛小娥,一时无话可答。辛小娥抬眼望了望毕再遇,一声轻叹,侧过头去,轻轻靠在毕再遇宽阔的胸前,柔声道:“再遇哥哥,小妹虽然不希望日后再担惊受怕,但皇上若传旨四方,下令出兵北伐,你大可放心前去,小妹绝不会有半句怨言。”说着又微微一笑,续道:“能嫁给这样一位英雄丈夫,是我辛小娥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如果你贪生怕死,做事畏首畏尾,我才懒得睬你呢!”毕再遇胸中既酸且热,伸臂揽住辛小娥的纤腰,俯首在她秀发上轻轻一吻,颤声道:“得妻如此,毕再遇终生无憾!”辛小娥不答,只静静地依在毕再遇怀里,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夜风清凉,花香暗送。两人相偎在夜风中,浑忘了身外天地。 ﹡﹡﹡﹡﹡ 次日上午,辛弃疾将辛夫人、陆游、毕再遇三人唤至客厅,商议毕再遇和辛小娥的婚事。毕再遇自无主见,便一切听从岳父岳母的安排。辛弃疾主张从简从速,不予铺张。辛夫人却认为自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丈夫好歹也是坐镇一方的安抚使,毕再遇又是皇上亲封的武翼大夫,自不可过于简慢。陆游是辛弃疾的至交,其女出闺,自然高兴不过。且他又深爱毕再遇年少有为,也不希望这个小小的忘年交的婚事过于仓促。便也极力劝辛弃疾不可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办的太简朴了。辛弃疾争执不过,只好答应。于是择好婚期,商定在八月仲秋,为二人完婚。 婚期一经定下,辛府上下立刻便忙碌了起来。其时距中秋节已经不足两个月,诸事纷杂,自然显得格外忙乱。众多亲朋好友,更是少不得一个一个地去下喜帖,何况毕再遇的两位义兄,一个驻守襄阳,另一个远在川中,需得快马传信方赶得及。 ﹡﹡﹡﹡﹡ 月余时光弹指而过,眨眼间,便到了中秋佳节,毕再遇和辛小娥的大婚之日。辛府外爆竹声声,府内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绍兴府的各级官吏及当地的士绅名流知闻知府大人嫁女,无不争先恐后地前来拜贺,不少人未蒙邀请,也都携着礼物自行前来。辛弃疾和毕再遇逐个应酬,正忙得不可开交,大门外礼炮响起,负责接待宾客的陆游大声唱道:“西川制置使吴曦吴大人,襄阳府都统制杨震仲杨大人,前来拜贺。”毕再遇早在盼着两位义兄前来,听了自是喜出望外,对身边几位来宾匆匆道了声得罪,大步便往外走。 方出二门,杨震仲和吴曦已联袂而入。毕再遇喜道:“大哥,二哥,你们来了!”杨震仲咧着大嘴,一把扯定了毕再遇衣袖,大声嚷道:“好哇三弟,要做新郎官也不早些通知你大哥,害得我和你吴二哥紧赶慢赶,生怕误了你的婚期。”毕再遇含笑致歉,道:“小弟的婚事确实定的仓促了一点,实有不周,待会我多敬大哥和二哥三杯不就是了。”吴曦微笑点头,杨震仲却瞪着双眼道:“那可不成,三杯水酒算什么?还不够我老杨漱口用,最少得三大碗酒下肚,方解得饥渴。”毕再遇呵呵大笑,道:“好,今日定要教两位哥哥一醉方休。”扯了吴杨二人,便去见辛弃疾。 吴曦与杨震仲久闻辛弃疾大名,只是未曾谋面,辛弃疾之词远播大江南北,名冠当世,两人都对其素怀敬意。此时辛弃疾已经成了义弟的岳父,两人见了辛弃疾,便都要俯身下拜,行那后辈之礼。辛弃疾急忙抢上,左右扶住,连声道:“这个万万使不得!两位与我同朝为官,怎可行此大礼?”吴曦本来只是做个样子,见辛弃疾伸手阻拦,也就顺势站起。杨震仲却结结实实地拜倒在地,口中兀自道:“现下您是我三弟的老泰山,自然就是我老杨的长辈,长幼有序,这个礼数是万万不能缺的。”厅中宾客闻言无不大笑。 众人正在说笑,大门外礼炮又响,陆游高声唱道:“临安刘弢,右武大夫罗日愿,前来拜贺。”毕再遇笑道:“啊哟,刘先生和罗兄弟也来了!”急忙迎出。无多时,引着刘弢和罗日愿入得厅来。刘弢笑吟吟地和辛弃疾等人见过了礼,向罗日愿略一点头,罗日愿会意,往厅中面南一站,自怀中取出了一卷黄绫,双手捧了,朗声道:“有旨意,着绍兴知府,浙东安抚使辛弃疾跪接。”厅内的众多宾客大都不知刘弢和罗日愿是什么来头,还道是一般的京官,听得罗日愿竟携有圣旨,无不吃惊,忙都收住了口,再不敢出声,大厅内顿时便安静了许多。 辛弃疾见此情景,也大感意外,忙上前数步,撩袍跪倒。朗声道:“臣辛弃疾,恭聆圣谕。”罗日愿点了点头,展开圣旨,徐徐读道:“浙东安抚使辛弃疾,忠公体国,勤于王事,现着其调往镇江,领镇江知府,兼浙东两路安抚使,钦此。”宋宁宗把辛弃疾从绍兴调至镇江,虽只是平调,但两者之间的战略意义却是大为不同。镇江位于大江之南,已近宋金交界之处,乃南宋守国要冲,与建康同为临安之屏障,其重要性比之绍兴实远有过之。 辛弃疾自南渡至今,尚从未被授予这等要职。亲临前敌,乃辛弃疾朝思暮想之事,南渡至今数十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此刻乍闻喜讯,只觉头脑微感晕眩,胸中一股热气翻将上来,双眼望出去已是雾濛濛一片。知道是想流泪,忙俯下身去,将额头在砖地上碰了三碰,乘势揩了眼中泪水,方颤声道:“臣辛弃疾,叩谢天恩!” 第三十七章:喜结连理4 刘弢待辛弃疾接下圣旨,上前两步,一手扶起了辛弃疾,一手挽了毕再遇,呵呵笑道:“韩丞相另有口谕:着毕大夫跟随辛大人整顿镇江兵马,以待天时。睍莼璩伤呵呵,此间深意,自不需刘某再行饶舌了吧。”毕再遇自然明白〝整顿兵马,以待天时。〞八字所蕴含的深意,激动之余,双拳一抱,朗声道:“毕再遇定当尽心尽力,绝不会辜负了丞相大人的拳拳关爱之心!” 罗日愿读完了圣旨,面上的庄重之色立即便消失不见,上前拍了拍毕再遇肩膀,笑道:“毕兄弟,你这一去,可苦了我罗某了。整天无事可做,连个喝酒练拳的对手都寻不来。”毕再遇亦笑道:“罗兄弟,不如你也去求求韩丞相,请他把你也调到镇江去,日后咱们一同演练兵马,一起上阵杀敌,岂不快哉!”罗日愿闻言,面上登现向往之色,呆了片刻,方摇头叹道:“不成啊,我曾求过丞相来着,可韩丞相硬要我去做什么劳什子禁军统制,不许我离京,我能有什么办法!” 吴曦此番前来,除了拜贺毕再遇新婚大喜之外,另有一事,就是想再次劝说毕再遇同赴西川。他任为西川制置使不久,便遣人厚贿韩佗胄,求其将杨震仲及毕再遇二将调往川中。结果韩佗胄只答允将杨震仲调归吴曦节制,却不允毕再遇入川。这时候听了刘弢之言,知道毕再遇确实已被韩佗胄视为心腹爱将,自家若再与之争抢,已极不妥当。没奈何,只得收起心思,笑顾罗日愿道:“咱们为将者不管身在何处,都是为国出力不是?在外在内,还不都是一样?”罗日愿摇头道:“大丈夫当立功边野,保境安民。似我这般缩在京师之内,喝酒吃肉度日,能有什么作为?”毕再遇笑着插话道:“罗兄弟,卫戍京师是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重任,抢还抢不到手呢,你就知足罢。”杨震仲,辛弃疾等人俱呵呵大笑。 众人正谈的高兴,陆游自外而入,当厅一站,高声道:“吉时已到,请新人出厅。”厅中人听了,忙各自退开,拥着辛弃疾和辛夫人居中坐了。厅外爆竹燃起,喜乐声中,多个女眷拥着身着喜服,披着大红盖头的辛小娥自内款款而出。毕再遇面带微笑,痴痴地瞧着愈行愈近的辛小娥,如同置身梦中,连旁人将系了红花的绸带塞在他掌中也未发觉。罗日愿见了,笑着打趣道:“啊哟哟,咱们的新郎官都乐傻了呢!”厅中又是一阵哄笑。 毕再遇听得众人发笑,愈发紧张的心头狂跳。只觉得脸颊火热,掌心中也全是汗水。好容易拜过了高堂,又和辛小娥对拜了三拜,待到女眷们拥着辛小娥退回新房,心情方略见平复。 新人交拜天地已罢,酒宴开张。辛府厨下已嫌人手不足,陈世雄急中生智,将绍兴府的厢兵派来了不少,端茶送水。大堂内满满当当地摆了七八张桌子,甚至连穿堂,檐下,也都坐满了宾客。酒菜流水阶搬将上来,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一片笑语欢声,当真是喜气盈盈。 辛弃疾今日嫁女,又值朝廷宣旨调往镇江,诚可谓双喜临门。初时的激动过后,却止不住满腹喜悦,见宾客们纷纷前来劝酒,自是毫不推辞,酒到杯干,不多时便连尽数十杯。席间一名乡绅捧了酒杯,笑嘻嘻地站起身来,道:“今日是辛大人嫁女的大好日子,辛大人的词名,想必在座诸公早有耳闻,今日乘了酒兴,何不请辛大人赋词一首,以为今日之贺。”话一出口,满厅人众纷纷称妙,竭力劝辛弃疾当场赋词。 辛弃疾本来才思敏捷,座中赋词,正乃其所长。但今日这道圣旨实在来的太过陡然,数十年的夙愿眼看即将成为现实,欢喜、伤感、激动、还有丝丝辛酸,俱化作了股股热流堵在喉间,竟然一句词也吐不出口。座中陆游得知辛弃疾将要调往镇江,大展宏图之日已指日可待,也着实代为欢喜。听那乡绅提了这个话头,不由得诗意大发。当即站起身来,摆手道:“稼轩公今日是主,咱们是客,这样罢,稼轩公权且一歇,由老朽代为吟诗一首,权做今日之贺。”陆游素有〝小李白〞之称,名冠当今,座中谁人不知?忙都鼓掌叫好。更有人大声叫道:“快取纸笔来。” 无一时纸笔取到,陈世雄和许俊执了纸头,陆游提笔在手,略一沉吟,便下笔书道: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功名固是卷内事,且茸园庐了婚嫁;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候书插架;忽然起冠东诸候,黄旗帛履从天下;圣朝万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旌或少须,先把银河洗嵩华;中原鳞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今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忿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陆游写罢搁笔,提起吹得干了,复朗声读了一遍。厅中的大小官员及当地士绅大都不甚明了诗中所含深意,但〝管仲萧何实流亚〞一句,是赞誉辛弃疾之才当在齐之管仲、汉之萧何之上,那是人人都明白的,忙都拍手叫好,称赞陆游比喻的妙。独辛弃疾摇头笑道:“辛某哪里敢同管仲萧何比肩,实属过誉,实属过誉。”刘弢拈须笑道:“仓促之间,却道尽稼轩公心事。陆公果然是诗中圣手,佩服,佩服!”陆游含笑致谢。 ﹡﹡﹡﹡﹡ 是日酒宴直闹至三更时分,方尽欢而散。毕再遇送走了宾客,又给吴曦、杨震仲、刘弢、罗日愿等人安排好了下处,方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新房。今天虽说是他的大喜之日,但因心中惦记着辛小娥,不敢放量而饮,是以虽然醉得步态蹒跚,神志却还颇清醒。 毕再遇跨进房内,掩了房门,回头瞧着坐在大红帷帐之间的辛小娥,胸中油然生出了一股暖意。定了定神,方轻步走近,缓缓掀开了搭在辛小娥头上的大红盖头。烛光下,但见辛小娥满脸潮红,含羞带笑地坐在床头,低眉瞧着自家的绣鞋。满头珠翠都随着烛光轻颤不已,当真是人美如玉。 毕再遇痴痴地瞧了半晌,方道:“辛妹,我回来了。”辛小娥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毕再遇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去,仍旧瞧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道:“再遇哥哥,你回来了。”毕再遇见她害羞,心下略觉好笑,挨着辛小娥坐了,打趣道:“现下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怎么还叫再遇哥哥?该当改叫‘相公’才是。”辛小娥抿嘴一笑,含羞道:“我……我叫不出。”毕再遇笑道:“这当儿还怕什么羞,快叫一声试试。”辛小娥满脸通红,扭捏道:“不,我不叫。”毕再遇凑到辛小娥脸前,嬉皮笑脸地道:“那我叫你‘娘子’好不?”辛小娥心中既羞且喜,深深地低下了头去,不言不动。毕再遇自怀中取出那枚无时不在的青玉钗来,轻轻替她插在发间。瞧着她娇羞万般的模样,再也按不下心中情y?,伸手扳过辛小娥肩膀,在她两片樱唇上深深地印了一吻。 一吻之下,辛小娥登时全身酸软,樱咛一声,软绵绵地倒在了毕再遇怀中。新房内烛火明灭,春意融融,道不尽的缠绵之意。 第三十八章:谁是英雄1 开禧元年秋,辛弃疾奉旨调往镇江,出任镇江知府兼浙东两路安抚使,整兵备战。睍莼璩伤 时南宋戎边官军战斗力极为低下,根本无力渡淮迎敌。“不幸有警,则彼此相持,莫肯先进;一有微功,则彼此交寺,反戈自伐。”辛弃疾深以为忧。到任不久,便着手从沿边土丁中选拔新军数千人,严加训练,未至年底,已卓有所成。此外辛弃疾又亲自从新军中挑选出数十名头脑灵活,能讲女真话的兵丁混入江北,以刺探金人军情。 ﹡﹡﹡﹡﹡ 秋去冬来,转眼间已到了开禧元年冬天。这一日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飘飘洒洒地布满了灰蒙蒙的天空,整个镇江城都笼罩在这迷雾般的飞雪当中。 想起当年率五十骑入济州时也是下得这般大雪,辛弃疾不禁豪情大发。唤过毕再遇、许俊、陈世雄三人,道:“难得江南也有这般大雪,今日左右无事,咱们一起到北固山去瞧瞧。”毕再遇和陈世雄自无异议,立即着人收拾了食盒,带上几名兵卒,牵了马匹,跟着辛弃疾出了镇江府邸。四人中只有许俊心中没半分诗情画意,听了辛弃疾的话,胸中不由得连连叫苦,暗道:“贼冷的天,又下了这么大的雪,那山上想必也光秃秃地,有什么鸟看头?还不如在军营里围着火炉吃酒来得快活。”但看三人都兴致勃勃,也不好推辞不去,只得愁眉苦脸地于后跟了。 北固山位于镇江城北不远,南依镇江城,北临长江。山顶筑有一亭,名曰北固亭,登临其上,千里澄江可尽收眼底。辛弃疾带了毕再遇等人,兴冲冲地出游,冒雪踏上了北固山,入得亭来,权且一歇。随行的兵卒支起火炉,温上酒浆,以备为众人驱寒。 时北风渐息,大雪不至,北固山上早已积起了一层厚厚的落雪。白茫茫的山坡一直延伸到了江边,江上寒气氤氲,如烟如雾。一个渔翁披着斗笠,驾着小舟,独自在江心垂钓,远远望去,正似极了一幅《寒江独钓图》。 辛弃疾抖去斗篷上的落雪,放目远望,良久叹道:“好久没有出来游玩过了。可惜同甫兄英年早逝,不然的话,与他同游北固山倒是一大快事。”毕再遇看岳父又在追念亡友,便上前劝道:“岳父大人,陈先生虽然壮志未酬,但英灵不昧,得知朝廷将要北上抗金,亦当含笑九泉。”辛弃疾苦笑着摇摇头,道:“朝廷有意北伐是一回事,能不能北伐却是另一回事。这些日子来你也见到了,镇江军械库内:弓弦一拉就断,长刀提起来,还没舞得几下,刀杆便先折了。这样士卒还怎么打仗?要重铸器械,还要屯积粮草,训练士卒。看来,没有五年或十年之功是不行的!” 辛弃疾之言确是实情。镇江驻军久不操练,懒惰成性,整日里就知道喝酒赌钱,听见战鼓声就怕得要死。是以辛弃疾才会另组新军,另行操练。军械也久存库中,大都已腐朽不堪再用。不但镇江如是,大宋各地的官军,除了襄阳及川中两地军马外,大都如是。这样的军队,根本无战斗力可言,正如史书中所言,只可〝屯于江上,以壮国威〞而已。 不多时,酒水便已温好,士卒又将携来的菜肴一一取出,布在亭中的石桌上。辛弃疾招呼众人围桌坐了,举杯道:“今日天寒地冻,我却教你们陪着我一同出游,呵呵,倒苦了你们了。”许俊三杯热酒下肚,身体暖了,话也就多了起来,展颜笑道:“一点小小风雪,还能把人冻死不成?打什么紧。”三人闻言皆笑。毕再遇摇头道:“许兄弟,你自幼长于南方,没去过关外苦寒之地。去岁我入金时,曾听辽人们说起:他们祖居之地,隆冬时节,常有人或家畜被活活冻毙的,倒不是虚言。”许俊张大了双眼,道:“真有那么冷的地方?倒没听说过。”陈世雄接口道:“那还有假的?三国时曹操亲征乌丸,大军深入漠北。时值严冬时节,兵卒们不耐其寒,多有人手指、脚趾都冻得脱落,战马冻死的更是不计其数。”许俊听得矫舌不下,搔首道:“我的妈呀!那种地方,还是不要去的好!”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许俊又干了一杯热酒,蹭了蹭嘴,道:“看来还是咱们南方好啊!夏天虽说热了点,可最少冬天没那么冷,比那种鬼地方实在好得多了。”陈世雄连连摇手,道:“许兄,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北方虽然冷了点,可还是咱们华夏民族的地方呢。汉唐盛世之时,我大汉国土东临大海,西至西域,南抵日南,北达漠北。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围如交趾、高丽、西域诸国,甚至东海倭国,无不臣服于我汉唐王朝之下。只可惜日后境内多事,异族又乘势而起,俱垂涎于我中原腹地。列强纷争,终至于天下大乱。后来我朝太祖皇帝奋臂而起,平定了中原及江南各地,但燕云十六州却始终未能从辽人手中夺回。现今更被金贼侵削,以至版图日蹩。昔时汉唐盛世的雄风,如今已一去不复返矣!”说完重重一叹,仰首干了一杯。 毕再遇点点头,道:“陈兄弟说的不错,北方虽然冷些,可毕竟还是咱们大宋的国土。中原百姓无时无刻都在盼着咱们大宋再打回去,把所有的土地都从金贼手中夺回来。以前陆老伯给我读过一首他写的诗,前两句我记得不大清了,后两句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停了片刻,又黯然道:“大宋定都临安,至今已历三代,江北遗民年年含泪相望,可始终没有把王师给盼来。” 辛弃疾拈须远望,漫声吟道:“九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吟完摇头叹道:“可惜放翁兄不在此间,不然此情此景,倒可拟两首绝妙好诗出来。”陈世雄见众人情绪渐趋低沉,全不似乘兴出游的模样,心中微觉不安,听了辛弃疾的话,灵机一动,便道:“辛大人不也正是词中圣手么?既然登临北固亭,何不赋词数首,以助酒兴。”毕再遇闻言,拍手赞道:“对啊,对啊!好久没听岳父大人赋词了,今日既然出游,怎有不乘兴赋词数首之理?” 第三十八章:谁是英雄2 辛弃疾微笑点头,道:“好罢。睍莼璩伤”沉思有顷,方幽幽道:“当年三国纷争,北有曹魏,西有蜀汉,江东孙权凭借长江天险,据险而守,赤壁一战,大败数十万曹军,诚可谓英雄一时。只可惜前人风姿,于今已不得复见矣!”摇了摇头,长声吟道:“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许俊胸无点墨,甚么诗词文章更加是一窍不通。呆呆听来,只明白了“天下英雄谁敌手”一句。忙率先鼓掌,笑道:“辛大人当真是豪气干云,豪情万丈,果然是绝妙好词!”毕再遇熟读兵书,兵家典故自是烂熟于胸。可惜文章诗词读的不多,只觉得此词中既有冲天豪情,却又满怀沉郁之气,听来几教人血为之沸,却又为之恻然心酸。三人中只陈世雄文武全才,熟思片刻,亦拍手赞道:“壮哉斯词!沉郁壮阔,又不失英雄气概。人道辛大人是词中圣手,果然当之无愧!”辛弃疾微笑不语。 毕再遇沉思有顷,心道:“岳父大人赞誉孙权有英雄气概,能大败数十万曹军,雄据江东。又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岂非暗指皇上无进取之心,无半分前人风范?”转念一想,却又暗道:“不然,岳父大人不单单是指皇上无进取之心,还有痛惜当今再也没有像孙权、刘备、曹操那样的英雄豪杰之意。”一时胸有所感,脱口吟道:“前人风范今不见,今人豪情胜古人。”顿了一顿,复微笑道:“岳父大人,并非只有孙权一个人才是英雄呢。” 辛弃疾听在耳中,不觉又惊又喜,暗道:“再遇这孩子果然是可造之材!得婿如此,辛弃疾夫复何憾!”含笑点了点头,起身踱到亭边,凭栏北望,复吟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惶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汉时匈奴屡屡进犯,汉武帝遣大将卫青,霍去病等北击匈奴,三战三胜,匈奴精甲尽失。霍去病率领大汉铁骑追击匈奴败兵,深入漠北,至狼居胥封山而还,可谓功盖一时;战国时赵将廉颇遭人谗言陷害,出奔魏国。后赵王欲复起用之,特遣使造访。廉颇当着使者之面食尽斗米,肉十斤,且披甲上马,以示尚能作战。这些名将故事,毕再遇自然熟记于心,知道辛弃疾是以廉颇自喻。但〝元嘉草草〞一句,辛弃疾引用的是南北朝时南朝宋文帝刘义隆于元嘉年间北伐失败的故事,其寓意自是希望韩佗胄不要像刘义隆那般草率出兵。这些深意,毕再遇等却不知晓。 陈世雄笑道:“辛大人正值壮盛之年,雄姿英发,岂是老迈廉颇之可能比?况且赵王对廉颇半信半疑,不然也不会轻信谗言而弃之不用。今皇上亲自召见大人,韩丞相亦对大人推崇有加,特地将您调来镇江重镇。大人以年富力强之时出守京口,正是大有可为之机,怎可自怨自哀?”辛弃疾微微摇头,苦笑道:“如在一年之前,辛弃疾尚可以‘雄姿英发’四字自认。但自去年中了那金贼的暗箭之后,身体却是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唉,当真是老了,比不得你们年青人呐!”毕再遇闻言,颇为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道:“瞧我糊涂的!您受伤后便着不得寒气,今儿我却还陪您赏甚么雪景,当真不该!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您的身体要紧!”辛弃疾微笑道:“无妨,无妨,这点小小风寒,我这把老骨头却还经受得住。既来之,则安之,饮罢了酒再回去也不迟。”毕再遇看辛弃疾游兴正浓,也不好再劝,只得收口。 是日四人一番畅饮,直至午时已过,大雪渐止,方尽兴而归。 ﹡﹡﹡﹡﹡ 新春将至,乡下百姓纷纷涌入城中,开始筹办年货,镇江城内也因此显得格外热闹起来。 自那日从北固山归来,辛弃疾因受风寒所侵,伤势又有反复之象,时常觉得胸口似有重物所堵,有时却又空荡荡地不着一物,常在中夜咳嗽不止。辛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一日亲自到厨下为丈夫熬了一碗汤药,端到辛弃疾面前。柔声道:“快喝了它。”辛弃疾摇手道:“我这个病还是因先前中了金贼暗算而起,并非风寒所至,便是喝了这个药,也未必管用。”辛夫人嗔道:“这是我向大夫详细述说了你的病情,依方熬成,怎地会不管用?”辛弃疾摇了摇头,却又不忍拂了爱妻的一番好意,遂接过了药碗,闭着气一口吞下。 放了药碗,夫妻俩正絮絮地说些琐事,门外一名亲兵匆匆而入,双手捧了一封书信,躬身道:“大人,有您的书信。”辛弃疾随手接过,看了看落款,赫然写着〝姿源罪人朱晦庵顿首〞几字,不由一愕。抬头问道:“送信人呢!”那亲兵道:“送信的是本地的一名客商,常往来于姿源和镇江各地,小的已打发他回去了。”辛弃疾点点头,拆了信封,缓缓读了一遍。待放下了书信,双眉已皱到了一起,半晌不发一言。 辛夫人不知信中写些什么,看丈夫面色沉重,便问道:“怎么了?信中写了何事?”辛弃疾不答,挥手令那亲兵退下,站起身来,道:“夫人,乘着这些时日无甚公事,我要和再遇到姿源走一趟。”辛夫人浑然不解,道:“无缘无故地去姿源做甚么?目前你身体欠佳,再走这么远的路,有些不妥。”辛弃疾道:“你不明白,这一趟必须去。我身体向来硬朗的很,你无需担心。”辛夫人皱眉道:“到底所为何事?让再遇那孩子自己去一趟不行么?”辛弃疾摇摇头,道:“朱晦庵怕是不行了。他在信中说:心中最放不下的便是再遇母亲的死乃因他朱熹而起,现下他已懊悔万分,只希望死之前能得到再遇的原谅。你说这件事我怎能放心让再遇单身前往?”辛夫人听了,便不好再劝,只得道:“那么你路上一切小心。”过了片刻,又轻声道:“只盼再遇见了朱熹,不要再有什么过火的举动才好。” 第三十八章:谁是英雄3 辛弃疾沉吟道:“再遇这孩子宅心仁厚,并非心胸狭窄之人。睍莼璩伤只是他母亲的死乃是他幼时最为伤心的一件事,凶徒虽说早已身死,但此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朱晦庵品行不端而起。先前在京师之时,若非我极力劝阻,再遇便险些打杀了朱晦庵,显然他心中恨之极深。现在突然教他去原谅深深怀恨的大仇人,却实非易事。”辛夫人眉头深锁,忽道:“朱熹是被皇上和韩丞相贬下来的人,你们前往探视,如被韩丞相手下知晓,岂不惹的他不快?”辛弃疾摇头道:“一个人即使做了再大的错事,只要他真心悔过,还是可以原谅的。韩丞相将朱熹一贬到底,门生故人皆离他而去,其处境之凄凉,可想而知。他既有了悔过之心,我便不能因为怕惹怒了韩丞相而不给他这个悔过的机会。”辛夫人默然片刻,轻轻一声叹息,便不再说话了。 ﹡﹡﹡﹡﹡ 次日一早,辛弃疾便带着毕再遇,骑了快马,径往姿源赶去。他并未向毕再遇说起此行的目的,毕再遇不由得暗自纳闷,但岳父大人有命,不得不往,纵使满腹疑团,也只有跟在辛弃疾身后暗暗寻思。 资源离着镇江约有六七百里路,一朝一夕万难赶到,然而两人所乘的均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几十里路程弹指便过,不数日,便赶到了姿源城下。 入得城来,辛弃疾向路旁行人问起朱府所在,一个行人听了,撇着嘴道:“你问的就是本朝的那个大罪人朱熹吧,他的家早就被官府查封了,早搬到城外去啦。”辛弃疾闻言愕然,忖道:“韩丞相并未下令查没朱熹家产,下面人行事怎地如此乖张?虽是为了迎合上意,却也未免太过分了罢!” 毕再遇听了两人对答,心中惊异,当下再也按耐不住,开口问道:“岳父大人,咱们来寻朱熹那厮却是为何?”辛弃疾瞧了毕再遇一眼,摇手道:“你先稍安毋躁,因何而来,待会你自当明了。”又转过头来,向那路人道:“这位大哥,你可知朱府迁到了何处?如果知晓,还盼不吝告知。”那人见辛弃疾说话客气,便道:“好说,好说。不过姓朱的般到了何处,俺也不是很清楚。朱家是咱们县老爷派人去查封的,他应该知道朱家人般到了何处。”辛弃疾谢过了那人,问明了去县衙的路,自与毕再遇一起去求见姿源县令。 那姿源县县令听闻镇江知府、浙东两路安抚使、辛弃疾辛大人大驾光临,自然不敢怠慢,忙亲自出迎,将辛毕二人迎至府内。请辛弃疾在上首座了,又着人奉上茶水果品,方动问道:“辛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公干?”辛弃疾摇手道:“哪里有什么公干,辛某只是来寻访朱熹朱晦庵,四处询问均无下落,不得已才来打扰大人。” 那知县听他说明了来意,却是一惊,心道:“这朱熹是韩相爷一手贬下来的人物,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来寻他却是为何?”转念一想,却又暗暗道:“听说韩相爷对辛大人极为看重,难道辛大人此行是韩相爷的意思?”当下眉花眼笑地道:“辛大人,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辛弃疾不知他心里已转过了这许多念头,随口道:“但讲无妨。”那知县将手一拱,悄声道:“辛大人此来,可是奉了韩丞相的密令?”辛弃疾淡淡一笑,道:“非也,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那知县脸色微微一变,心道:“既非韩相爷所遣,那你又因何而来?如果给韩丞相知道了,不知又会怎样?”心有所思,面上却装作没事一般,乐呵呵地道:“既然如此,好说,好说。本来么,辛大人远道而来,下官该当陪同前往才是,只是公务在身,不得擅离。这样罢,下官派两个差役陪大人走一趟,大人您意下如何?”辛弃疾知道这县令害怕落下了党附伪学的罪名,决计不会陪同前去,便站起身来,拱手道:“如此多谢大人了。”那知县亦起身道:“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何足言谢。”摆手招了两个差役过来,着二人带路。 辛弃疾和毕再遇跟了那两个差役,复出了姿源县城。往北走出不远,便到了一个小小村落。一名差役手指村外的数间草房,道:“大人,那朱熹就住在这里。”辛弃疾抬目望去,见那几间草庐歪歪斜斜,又矮又小,显然是仓促搭就。庐外地上胡乱插了些树枝,充做篱笆,却连个门扉也无,颇有寒酸之感。 辛弃疾万万没有料到昔日人人尊崇的一代道学宗师竟会落得如此光景,心下不由为之恻然。怔了片刻,方道:“再遇,咱们过去。”偏身下了马背,顺手将缰绳交给一名差役,便往篱笆内走去。这草庐连寻常庄户人家的土房也不如,简直说不上人住的地方,大仇人已然落得如此下场,毕再遇心中快慰。但畅快之余,竟隐隐有心酸之感,迟疑了片刻,亦举步跟在了辛弃疾身后。 二人走进了枯枝布成的篱笆之内,却见一名妇人自左首的一间草庐内匆匆走出。那妇人头发散乱,布衣荆钗,双手还捧了一碗热汤,隔着老远觉得药气冲鼻,显然是一碗汤药。 辛弃疾停下脚步,轻咳一声,道:“打扰了,请问晦庵公朱熹可是住在这里?”那妇人正低头而行,未发觉近旁有人,忽听有人发话,吓了一跳,碗中的汤药也泼了少许出来。她转过脸庞,瞧了瞧辛毕二人,犹豫片刻,道:“请问两位如何称呼?来寻我家老爷有何贵干?”辛弃疾尚未回答,那妇人又瞧见了不远处还立着两名公差,不由又是一惊,浑身一颤,药碗也自手中跌落。眼看就要在地上摔的粉碎,毕再遇眼疾手快,侧身抢上,伸出右臂,稳稳地接在手中。看看碗里还剩有小半碗汤药,便仍交在那妇人掌中,轻声道:“妙玉姐姐,你还识得我么?” 这妇人正是十多年前在黄山桃花庵中被朱熹带人强行掳去的女尼妙玉。她和妙香被朱熹掳来之初,曾立志自绝,不饮不食。但朱熹乃风月老手,洞悉少女心思,连着数日衣不解带,待在两人身边,变着法儿哄二女开心。他朱熹毕竟是一代道学宗师,诗词文章样样拿手,妙玉和妙香初时尚对他十分厌恶,但时日一长,便渐渐为他的文采所迷,再加上朱熹终日软磨硬泡,说不尽的甜言蜜语,两女终于被他打动,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侧室。如今朱熹已身败名裂,家人门生都弃之而去,两女感其情义,却始终守在朱熹身边,不弃不离。 第三十八章:谁是英雄4 当年毕再遇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如今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雄姿英发的英武青年,身形面貌都大非昔比,妙玉自然瞠目不识。睍莼璩伤呆了一呆,问道:“请问阁下是……?”毕再遇面带喜色,急切地道:“我是再遇啊!以前在桃花庵时,我们和妙香姐姐经常一起玩耍的,你难道忘了?” 妙玉〝啊哟〞一声,少时的记忆霎时涌上了心头,嘴角亦不觉浮出了一丝笑意,道:“原来是再遇弟弟!”但这笑意一闪即过,随即便变成了一脸惊骇。妙玉缩着身子退后几步,忽然俯身跪倒在毕再遇面前,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是因为老爷他治家不严,使得令堂含恨而终。不过这绝对不是老爷的本意,他只是想要我和妙香,决计无意加害令堂。现下他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连亲生儿子都弃他于不顾,已经遭了报应!而且他还卧病在床,甚是可怜!求求您大发慈悲,留他一条活路吧!” 毕再遇面色一变,连退数步,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谁说我要来加害于他了?”妙玉眼中含泪,面上却带了一丝喜色,连声道:“真的么?那就太好了!太好了!”正在此时,又一名妇人自正中的草庐中走出,虽然也是粗服蓬头,但眉梢发际,仍可见昔时颜色。毕再遇喃喃道:“妙香姐姐。”那妇人口中道:“汤药还没熬好么?”话音未落,便瞥见了辛毕二人及那两个公差,转头又见妙玉跪在地上,立时面色大变,后退一步,颤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辛弃疾微一颔首,道:“晦庵公可在?辛弃疾前来求见。”那妇人不答,俯身扶起了妙玉,满怀敌意的向众人扫了一眼,转身入内去了。 过不多时,房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稼轩公到了么?快请进来!毕大夫来了没有?罪人朱熹有病在身,起不得床,还请恕罪,还请恕罪!” 得知毕再遇不是来寻朱熹晦气,妙玉方始安心,轻声道:“这边请。”辛弃疾和毕再遇随着妙玉进了草庐,又转到里间。房内黑沉沉地,,想是因为朱熹病中着不得风,四壁都用泥巴糊得严严实实,一丝阳光也无。四周也无座椅,只在地上铺了几张手编的草席,充做座凳。墙边的一张大床,可说是房中唯一的家具。昔日名满京华的一代大儒朱晦庵,此刻就躺在床上呻y?n不休。 妙玉走到床前,柔声道:“老爷,该喝药了。”朱熹咳嗽几声,喘息着道:“稼轩公呢?我有几句话要和他说。”辛弃疾上前两步,帮着妙玉扶朱熹坐了,道:“晦庵公,您虽已被免官,但朝廷并未下旨查抄贵府家产,您何以落到如此地步?”朱熹苦笑道:“朱某身败名裂,灰头土脸地回乡,本地官员岂有不迎合上意,痛打落水狗之理?”辛弃疾轻轻摇头,叹道:“皇上免去您的官职,平心论之,并无有失公允之处。但地方官府乘机落井下石,却未免过分。”朱熹长叹一声,道:“这些时日来,朱某已经想通了。先前我自视甚高,行事未免有失检点。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正是天理循环,此乃报应,报应啊!”叹息了一番,又道:“稼轩公,近来朱某自感大限已到,只是有一件事始终放心不下,不然即使到了地府,只怕也是难以安眠。”辛弃疾道:“你说的可是有关毕夫人之死的事?毕大夫就在这里,你同他说便是。”朱熹面上闪过一丝喜色,挣扎着道:“毕大夫来了?他在哪里?” 毕再遇立在门外,听得朱熹连声呼唤,方举步踏进房来,沉声道:“我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要说?”朱熹望着毕再遇,老脸上一阵抽搐,浑身也颤抖不已。过了许久,方缓缓道:“毕大夫,令堂之死,并非我的本意,但我终究是始作佣者,罪责难逃。这件事已经在我心底积压了十多年,常常令我寝食难安。”毕再遇冷冷一晒,道:“既然你还有一丝良心,为何不早些坦白自己的罪行?”朱熹低头长叹一声,道:“是啊,朱某早就在想,索性认了罪算了,也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随机又会想到:一旦强抢女尼,纵仆行凶的罪行公之天下,我这为人师表的脸面却又往哪里去搁?是以便一天天地隐瞒了下来。直到朝廷下令追查我的罪行之前,我还在心存侥幸,希望躲得过一天,便是一天。最后皇上终于将我免官出朝,妻儿老小皆离我而去,门生故人也无一人来访。这时我方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皆是因我而起,都是因为我先前铸下大错,才会遭到今日的报应……”说着说着,两行浊泪已从面颊上缓缓流下。朱熹抬手揩去了泪水,又哽咽道:“天可怜见,还有她们两个不忍弃我而去,甘愿陪我苦渡时日。我每每想起先前所为,再看看她们今日的这份情义,便更加羞愧万分!”毕再遇听得不忍,转过了头,却发现妙香不知何时也走进房来,正红着双目,依在妙玉身边。 朱熹抬眼望着毕再遇,颤声道:“令堂之死,始终是我一手造成,现在我已经受到了惩罚。在我临死之前,最大的愿望便是你能原谅我的罪过。只要你能原谅我,便是你亲手取去了我这条老命也无妨。毕大夫,你能原谅我么?”毕再遇呆呆地瞪视着朱熹,一时思绪万千。想起母亲之死皆是因为面前这老匹夫而起,不觉咬牙切齿,恨恨地道:“你要我原谅你?你不带人掳走妙玉和妙香两位姐姐,我母亲便不会死!现在你却要我原谅你!” 辛弃疾深深地望着毕再遇,目光中充满了怜爱,良久,方缓缓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为亲人复仇,固然需要很大的勇气,但能原谅真心悔过的仇人,才需要真正的勇气,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言毕走到毕再遇身边,复道:“你自行断决罢。”说罢缓步而出。 毕再遇胸中大震,忖道:“原来这才是岳父引我来此的本意!”抬眼望去,只见朱熹口唇不住轻颤,满是皱纹的面上充满了希冀,正热切地盯着自己;妙玉和妙香两人也都红着双目,等着自己回答。一丝怜悯闪过心头,心中的恨意不觉渐渐散去。暗暗道:“他已经困顿至斯,可说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这样仇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显得过于残忍了么?”迟疑半晌,终于点头道:“好罢,我原谅你就是。”此言一出,朱熹登时老泪纵横,伏在床畔不住叩头,语不成声地道:“谢谢你!谢谢你……!” ﹡﹡﹡﹡﹡ 辛弃疾负手立在草庐外,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知道是毕再遇自内而出,便回头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此了么?”毕再遇挺了挺胸,朗声道:“是,小婿明白。”辛弃疾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几锭大银,放在门旁地上,转身道:“好罢,我们也该回去了。” 第三十九章:川中疑云1 开禧二年正月,江北大地还是大雪纷飞,一片萧瑟。睍莼璩伤大江以南却已是新树初发,绿上枝头。草长萤飞,燕子呢喃,一派春意盎然。 自毕再遇大婚之后,杨震仲便随吴曦一同到了川中。不久之后,吴曦接到了韩佗胄的一纸密令,着吴曦整顿川中兵马,准备北上。吴曦遂任杨震仲为兴元府都统制,扼守西川门户,并派川将毋丘思为副都统制,督办军需。 杨震仲初来乍到,每日里不是操练士卒,便是堪察前线地形,忙的足不粘地。这一日看天气晴好,心中畅快,便率了百余名亲兵,提弓架鹰,出了兴元府北门,欲一享那围猎之快,也权做半日之闲。 ﹡﹡﹡﹡﹡ 兴元府即古时汉中,与大散关一南一北,同为入川要道。古语云:“汉中定则蜀中定,汉中危则蜀中危。”其战略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出兴元府东北,可直趋金人治下的京兆府(即汉时长安),川兵又素来强悍,不得不备,是以金廷在兴元北方设下了重兵,由大将蒲察贞统领,以扼宋军。 ﹡﹡﹡﹡﹡ 杨震仲带了兵将,前呼后拥地出了城门,还未走出数里,却见一小队宋兵押着三个汉人百姓模样的汉子迎面走来。杨震仲心下疑惑,挥手将那队宋兵唤至跟前,喝道:“怎么回事?这三人是做什么的?”为首的一名宋兵抱拳答道:“回大人话,这几人自称是利州客商,但行事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着实可疑,是以我等才将他们拿下,交由大人审讯。”杨震仲微微一晒,道:“个把细作,打甚么紧,押进城去便了,不要误了本将打猎。” 那宋兵面露难色,走到杨震仲马前,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小的方才已粗略问过了。这几人自称是奉了金国丞相之命,要来求见吴曦吴大人。小的们做不得主,不得不交付大人您处置。”杨震仲打了个愣怔,忖道:“这倒不是小事。”遂竖起双眉,厉声问道:“当真?”那宋兵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道:“有书信为证。”杨震仲伸手接过,看封皮上火漆完好,便淡淡道:“你看过了?”那宋兵低头道:“小的不敢自行拆看。”杨震仲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做的不错,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那宋兵躬身道:“回大人,小的姓李名贵,便是西川人氏,原来在潭州辛大人帐下……”杨震仲也不等他说完,便颔首道:“好,好,你这人还算机灵,以后就做我的亲兵队长罢。”李贵闻言大喜,忙俯身下拜,道:“谢大人提拔!” 杨震仲摆了摆手,示意李贵起身,再凝目瞧了瞧那三名金人,想起今日的游猎之乐全被这三人破坏殆尽,却又恼上心来。收了书信,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三个狗崽子押回城去,待俺亲自拷问。” 李贵起得身来,仍押着那三名细作,当先去了。杨震仲率了手下于后相随,心中兀自疑惑不定。暗忖道:“金国狗丞相派人来见我那吴兄弟,却不知为何鸟事?吴兄弟起复未久,方得韩丞相信任,这件事若被他人得知,必然会误以为吴兄弟与金人勾结,却是大大不妙。”一头想,一头却又暗道:“也不知信中写了些甚么?难不成是想劝吴兄弟投靠金国?我呸!吴兄弟数代英烈,难道会投靠金狗?真乃滑天下之大稽!”有心想拆开一看,自家不识得几字,且事关紧要,又不好让人代读,只得领了众兵,闷闷地回城去了。 杨震仲转回了兴元府,先令人将那三名金人押上了大堂,自家于案后虎皮交椅上稳稳坐了,沉声喝道:“你们这三条金狗,鬼鬼祟祟地混入宋境,到底想干什么?”三人中一名留着两撇鼠须,身材干瘦的中年汉子乍着胆子回道:“禀将军,我们三人确是奉了大金丞相完颜襄之命,特来求见四川制置使吴曦吴大人。你们这般无礼相待,似乎不太恰当吧。”杨震仲闻言大怒,喝道:“放屁!既是金国使节,为何要扮作客商?”那人并不害怕,只微微一笑,反口问道:“将军尊姓可是姓杨?是与吴大人义结金兰的杨震仲杨将军吧。”杨震仲愣了一愣,忖道:“这班金狗消息倒也灵通,居然连我和吴兄弟结拜的事都知道了。”将脸一沉,道:“是又怎样?你们到底有何诡计?快快如实招来,免得本将军恼将上来,一刀砍去了你们三个的狗头。” 那鼠须汉子正是金相完颜襄手下的辩士吴端。他见杨震仲发怒,却也并不慌张,自施施然道:“杨将军,小的此番奉命前来,乃是为了吴曦大人的大好前程,为了吴曦大人的身家性命。久闻将军您和吴大人情同手足,必然会体谅我家丞相大人的一番深意。”杨震仲听他娓娓道来,并不似作伪,心下更是起疑,暗道:“难道当真让俺料中了?这金国狗丞相当真是派人来劝吴兄弟降金不成?”咪着双眼瞄了瞄吴端,胸中陡然闪过一阵杀气。心道:“不如就此把这三人砍了,也好一了百了。”但转念再一想,却又暗道:“不,最好还是把这三个贼子押去成都,由吴兄弟亲自处决,也好叫世人得知吴兄弟对大宋的一片忠心。”又沉吟片刻,胸中计较已定,便摆手道:“把这三个狗崽子拖下去,先关起来再做打算。”堂下亲兵一拥而上,提头拽脚,把吴端等三人带下了堂去。 ﹡﹡﹡﹡﹡ 次日一早,杨震仲将兴元军务交于副都统毋丘思暂管,自家领了二百精骑,押着吴端等人,直奔成都而去。 一行人入剑阁,过绵竹,不多日便赶到了成都城下。 城门守将乃是吴曦心腹之人董镇,听闻杨震仲到来,不敢怠慢,亲自出迎,将杨震仲一行引入了帅府。吴曦得报,正不知杨震仲因何来到,忙率了族弟吴见、谋士李圭等人迎出。 待将杨震仲迎入大厅,各人告了座,便问道:“大哥,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却是为了何事?莫非前方军情有变否?”杨震仲大手一摇,道:“军情有变,俺自会派人前来通报。俺自行前来,却是另有要事。”吴曦闻言,面上不由闪过了一丝狐疑之色,挥手屏退了从人,只余下吴见、李圭、董镇三个,这才动问道:“大哥亲自赶来,到底所为何事?” 第三十九章:川中疑云2 杨震仲自怀中取出了那封书信来,递于吴曦,道:“你先看看这个。睍莼璩伤”吴曦接过看时,封皮上既无姓名,又无落款,却是不知所云。随口道:“这是何意?”拆开信封,读不数行,面色却为之一变。待到读完时,面上更是阵青阵白,阴晴不定。董镇等人见此情景,心下均感疑惑,面面相觑,各不作声。只杨震仲一人开口问道:“二弟,信上说了些甚么?”吴曦不答,缓缓将信纸收入怀中,反问道:“大哥,这封信你没看过吧?”杨震仲晒道:“我斗大的字都读不来几个,哪会去读什么鸟信?”吴曦似乎略觉安心,点了点头,眼珠一转间却又问道:“旁的人有无读过此信?”杨震仲摇头道:“没有,老杨是个粗人,却不是个笨人。” 吴曦这才放下心来,微笑起身,问道:“送信之人现在何处?”杨震仲答道:“就在外面,被我的手下看着。”吴曦点头道:“好,好,快带上来。”杨震仲回头冲堂下大吼道:“把金狗子押上来。”七八名宋兵推推搡搡地把吴端等三人带到了堂上,照准每人的膝弯各踹一脚,令三人跪下。其中两人都老老实实地俯伏在地,不敢乱动,只吴端一人又挣扎着站起身来,仰首而立,面色也一如往常。 一名宋兵见吴端不肯下跪,怒从心起,骂道:“这金狗子,见了我家将军居然不跪!”倒转了手中长矛,便要往吴端两腿砸打将去。吴曦见状,摆手道:“算了,由他吧。”那宋兵这才悻悻地收了长矛,与余者一同退出。吴曦在交椅上稳稳坐了,斜着眼看看吴端,冷冷道:“你这斯倒也有两分胆量。说罢,完颜襄派你来见本帅,到底有何图谋?”其实吴端这人胆量是没有的,先前完颜襄被困于龙驹河畔时,也曾派他为使去见鞑靼盟长斜出,却险些被斜出吓得屁滚尿流。这次之所以如此拿大,只是因为完颜襄早把吴曦的一切都打探的清清楚楚,有恃无恐,所以才胆敢这般放肆。 听得吴曦发问,吴端仰天哈哈一笑,道:“吴大人,完颜丞相的信,想必您已经看过了吧。既然看过了信,再加询问,似乎有明知故问之嫌啊。”吴曦闻言一窘,心中怒火暗生,啐道:“好一张利口,却不知道是你的口快,还是本帅的刀更快?”说着将腰间雁翎刀拔出了半尺,〝嚓〞地一声,又推回鞘内。吴端瞧在眼里,心中不由打了个突,退后半步,却又笑道:“吴大人,完颜丞相佩服您是一位英雄,这才会派在下前来与将军商议共分宋室天下。今日一见,只怕完颜丞相会大失所望呢。” 董镇等人都不知信中说了些什么,听吴端口中竟然吐出〝共分宋室天下〞几字,都唬了一跳,一个个都跳起身来,戟指骂道:“这金狗子胡说些什么?”“你当俺吴制置是什么人?想找死么?”杨震仲更是暴跳如雷,怒喝道:“待老子一刀活劈了你,看你还敢胡言乱语!”吴端四下望望,心底不禁又生出了一股惧意,却仍然勉强站直了身子,仰首向天,不住嘿嘿冷笑。 吴端虽神色倨傲,但一双眸子里还是透出了几分惧色。吴曦瞧在眼里,知道此人色厉内茬,有心挫他傲气,便站起身来,一步步踱到吴端身前,双目牢牢盯住吴端,沉声道:“本帅敬你是一国使节,这大堂上才会有你的说话之处。但本帅父祖两代俱是为国尽忠,可谓忠烈满门。你竟敢公然劝本帅投敌卖/国,嘿嘿,好大的胆子!看来我吴某今日倒要学学楚霸王,烹了你这狗贼!”杨震仲闻言大乐,抚掌笑道:“好,好,活烹了这厮鸟!” 昔日项羽西屠咸阳,烧秦宫室。后欲引兵东归彭城,有一说客劝项羽据秦地而自霸,项羽不听,说道:“富贵不归故乡,如锈衣夜行,谁可知之?”说客大失所望,私下告他人道:“人言楚人沐猴而冠,今见之,果然。”项羽闻之大怒,遂烹杀说客。 这个典故吴端自然知晓,想起沸水煮身之惨,不禁全身冷汗互冒,双腿也如同打摆子一般抖个不住,心中只是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这下完颜丞相可把我害死了!”好容易稳定下了心神,却又想道:“不对,吴曦不会杀我。他如要杀我,早就拖出去一刀砍了,又何必再召我进来?”想到此处,方勉强稳住了双腿,道:“吴大人,您若要处置小人,如踩蝼蚁,易事耳,何苦大费周章?小人死不足惜,但大人您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大好前程也就此云散烟消,诚属可惜!”虽然他强摄心神,可话语中还是带了几丝颤音,足见心中着实害怕的紧。 见吴端神色中已再无半分傲气,吴曦心下畅快,哈哈一笑,道:“吴某身为四川制置使,大权在握,为人臣者有几人能得主上如此信任?吴某如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敢再有他求?”吴端点头道:“不错,不错。吴氏三代为国尽忠,方得此职,实属不易。”看看吴曦面色又渐趋阴沉,忙又转口道:“但不知区区四川制置使比起‘蜀王’来却又如何?”吴曦闻言一呆。完颜襄信中只是劝他归降金国,却未提到授他何职。想到〝蜀王吴曦〞四字,不由得心头一热,后退数步,坐到了太师椅中,沉吟不语。 吴端临行之前,完颜襄曾密嘱于他,吴曦有意归降便罢,如果吴曦心怀犹豫,便告知大金许其世世代代,永为蜀地之王。吴端生恐吴曦真个烹杀了他,便早早地将这最后一着使了出来。此刻见收效甚巨,心中不由大乐,自腰间解下一条腰带,趋前置于吴曦面前案上。拆将开来,百十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滚落案头,每一颗都有拇指般大小,通体浑圆,一望便知价值不菲。先前吴端被李贵等宋军捉住,李贵也曾搜过他身上,却未料到这厮的腰带上竟然还另有机关,是以未能搜出。 吴端四周望望,见众人都沉默不语,心中更是得意,拱了拱手,道:“些许微物,乃完颜丞相的一点小小心意。完颜丞相和圣上早有计议,只要您归顺了大金,您吴氏世世代代便永为蜀王。现今宋朝文弱,国运日衰,英雄者正可乘时而起,割据一方。吴大人,机不可失啊!”话音刚落,旁边杨震仲一拍椅子跳起身来,红着双眼大吼道:“来人,来人!把这狗日的给俺拖下去,待俺老杨亲自操刀,活刮了这厮!” 几名宋兵闻声奔上堂来,七手八脚地拽住吴端,往外便拖。吴端骇的魂不附体,暗道:“此番吾命休矣!”有心想大叫饶命,只是恐惧之下,竟然叫不出口。吴曦站起身来,示意那几名宋兵松开吴端。又转过头去,冲李圭吴见等人使了个眼色,朝杨震仲努了努嘴。吴见会意,起身来到杨震仲身旁,道:“杨大人暂请息怒,此等小事,我大哥自有主张,您远道而来,鞍马劳顿,不如咱们到偏房去少饮几杯,解解饥渴。”杨震仲怒气不息,戟指吴端,骂道:“这厮鸟俺在兴元时就想一刀砍了他,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真他娘的不知死活!”李圭、董镇也来到杨震仲身边,劝道:"杨大人暂且息怒,此事交由吴大人处置便可。”半拖半抱,拥着杨震仲出了大堂。远远地兀自听得杨震仲大叫道:“吴兄弟,待会把那金狗子留给俺,待俺亲手料理他!” 第三十九章:川中疑云3 吴曦目送杨震仲出了大堂,呆呆地发了一阵愣,忽地站起身来,踱到吴端身边,道:“先生受惊了。睍莼璩伤来,咱们借一步说话。”吴端惊魂方定,听得此言,知道事情已有转机,忙揩了额头汗水,陪笑道:“小人敢不从命。” ﹡﹡﹡﹡﹡ 吴见、李圭、董镇三人拥了杨震仲到了一间偏房,排开宴席,令士卒搬上美酒佳肴。三人各执酒杯,极力相劝,只字不提方才之事。杨震仲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宣泄,见三人相劝甚勤,也便只顾着仰头狂饮。连干了一二十碗酒,杨震仲脸泛红光,起身道:“打住,打住,我得去看看吴兄弟到底怎生处置那三个狗贼。”李圭哪肯放他离开,扯了杨震仲衣袖,劝道:“吴大人和您是过命的交情,难道您还信他不过?再饮几杯再去不迟。”杨震仲听他说的有理,便点了点头,复坐下身来。李圭等三人连连劝酒,一番车轮战下来。不觉间杨震仲已颓然醉倒。 待到宿醉醒来,睁眼一看,却是身处罗帐之中。窗外红日高照,已是次日上午。杨震仲心下懊恼,忙着衣起身,赶往大堂去见吴曦。谁知到了堂前,阶下的护卫却说吴曦护送金使出城去了,尚未归来。杨震仲闻言,胸中既惊且怒,当下也顾不上腹中饥渴,拔步便冲出了府门。行不数步,见有一名宋兵打马而过,也不问情由,迎面拦住,一把将那宋兵拽下了马来,自家一跃而上。那宋兵给摔的昏天黑地,躺在地上不住呼痛,杨震仲却理也不理,双腿一夹马腹,往成都北门便奔。 方至北门,迎面正碰上吴曦骑了一匹黄膘马,引着数十从骑自外而入。杨震仲直冲到吴曦马前,着力一勒缰绳,胯下马吃力不住,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吴曦忙拢住马头,讶然道:“杨大哥,你这般火急地要干什么去?”杨震仲也不回答,劈头便问道:“吴兄弟,那三名金狗呢?你干么放走了?”吴曦虽和杨震仲是结义兄弟,但现在毕竟已经成了杨震仲的上司,上下有别。杨震仲见了他不行上下级之礼倒也罢了,但当着众多手下的面便这般厉言相向,却教吴曦心中着实不快。吴曦勉强压下心头火气,淡淡道:“你是说那几名金使啊,我放走了,那又怎样?” 杨震仲心下着急,怒冲冲地道:“吴兄弟,你怎地这般糊涂?先前朝中便有流言,说你不可复用。你如借此机会,杀了这三名金贼,那么流言自然便不攻自破。没想到我费尽心力地押他们过来,你却放了他们!他们走了多久了?我现在就赶上去,捉他们回来。” 吴曦未想到杨震仲亲自押解吴端等三人至成都竟然还有这般深意,胸中不由生出了一阵感激,对他的责骂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看看杨震仲勒马便要出城,忙伸手挽住缰绳,道:“大哥,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先回府去,小弟再给你详细解说。”杨震仲双眼一瞪,道:“那怎么成?这么一来一往,耽搁久了,金狗子还不早去得远了?我先去追他们,回来再说。”吴曦见他执意要追,毫不听自己解释,心中不觉又是一阵光火。便松开了缰绳,缓缓道:“大哥,本制置使放那三名金使返回,是依了大宋礼法。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现宋金并未动兵,若依你之言,追上去将这三名金使杀了,岂不乱了大宋法纪?” 杨震仲心中一凛,大张了双眼,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瞧着吴曦,道:“你说什么?”吴曦侧过了头,冷冷地道:“我说:本制置使放那三名金使回金,乃是依了大宋法纪。”杨震仲胸中又酸又热,又感凄凉,暗道:“你现在已经成了四川制置使,已经成了俺的顶头上司,已经不再是我那二弟了!”低了头双拳一报,涩然道:“是,是末将过于鲁莽了。”吴曦看杨震仲神色黯然,心中不由闪过了一阵愧疚。摆手将随行众兵赶开,对杨震仲道:“大哥,咱们出去随便走走吧,小弟有些话要对你说。”言毕当先纵马出城。杨震仲也不开口,默默地随着吴曦出了城门。 来到一处僻静之所,吴曦看看四下无人,便勒停坐骑,回首道:“大哥,你押解这几名金人远道而来,其中深意,小弟焉能不知?”杨震仲口唇一动,想要问他既然知道,却为何不将那三名金人尽数杀了。但话到唇边,却又收住了口,仍低头不语。吴曦转头瞧着杨震仲,忽而轻轻一笑,道:“大哥,你一定还在怪我为什么不杀了那班金狗,是不是?”杨震仲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吴曦沉默片刻,开口道:“大哥,小弟不是不想杀他们,只是小弟胸中另有计较,是以才会放他们返金。”杨震仲心中好生奇怪,不觉反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吴曦笑而不答,转头北向眺望良久,方道:“大哥,你瞧这蜀中景色美也不美?” 是时已是初春时分,川中又向来温暖,草木茂盛,四周一片葱绿,如同一张大大的绿毡铺在地上,望之无尽。远处群山隐现,一眼望去,如在云端。 杨震仲不知吴曦何出此言,瞪大了铜铃一般的双眼瞧了半天,心道:“这景色美还是不美,关我老杨甚事?”口中便道:“是挺美的,那又怎样?”吴曦颔首道:“蜀中物产富饶,地灵人杰,外有蜀道之险,内有剑阁之严。金人得之,足以进寇江南;宋人得之,则足以问鼎江北。咱们兄弟得据此处,便似鱼儿得水,正可一展胸中鸿图。”杨震仲侧耳听来,浑不解意,随口答道:“是啊,咱兄弟二人扼守蜀中,金狗绝不敢轻易来犯。”吴曦见他不解自己话中含义,轻轻摇了摇头,放目远望,道:“当年金主完颜亮进犯江南时,曾作诗道:万里书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嘿嘿,他女真蛮子还有这等志向,咱们大宋男儿难道便没有么?” 按常理来讲,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杨震仲就是个木头人,也改当明白吴曦的言下之意。可惜杨震仲对诗词一道一窍不通,倾听半晌,只是摇头道:“什么鸟诗?不明白,不通,不通。”吴曦又气又是好笑,转念一想,自忖时机未到,便不再细说,转口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回城去用些酒饭。”杨震仲早就饥渴难耐,听了这话,忙应和道:“对对,先回去吃饭喝酒才是正经。”吴曦摇头微笑,与杨震仲并骑而归。 第四十章:北伐诏下1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睍莼璩伤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这两首词乃唐末词人韦庄所作。黄巢起义之时,词人曾经避乱江南,后返回长安,因眷恋江南美景,便写下了五首《菩萨蛮》,以寄对江南人物风光的思忆。其中“还乡须断肠。白头誓不归。”等句,更是充满了无尽的缠绵之意。 时韦庄作古已久,在临安城大宋丞相韩佗胄的府第内,却正有一队歌妓怀抱琵琶,手挥五弦,莺声燕语,柔声吟唱此曲。因丞相大人连日来为国事奔忙,神疲力倦,相府总管瞧在眼里,急在心上,便特意从临安城内寻了最好的歌妓来,以博丞相大人一乐。 为首那歌妓唱完了两阙,歇得一歇,又扭动腰肢,轻舞水袖,启朱唇,发皓齿,娇声唱道:“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这歌妓名叫柳音音,能歌善舞,精通音律,艳名传遍京师,端得是色艺双绝。寻常人等莫说是听他唱上一曲,便是想见她一见,不使上千余两白银也是万难见到。只是今日的主儿乃是大宋丞相,韩皇后的嫡亲叔父,实非等闲官员可比。是以老鸨特地指了柳音音来,加倍奉迎。 柳音音轻移莲步,裙裾飞扬,娇声吟唱之间,又拿一丝丝的媚眼去瞟韩佗胄。俏眼含春,难描难画,当真是柔媚入骨。只可惜丞相大人端坐于太师椅上,双目向前直视,听如不闻,视如不见。柳音音进府至今,始终没见他转过眼珠。任她百般挑/逗,使尽了浑身解数,却终未能博得韩佗胄对他望上一眼。柳音音羞恼之余,不觉暗暗寻思道:“就算是柳下惠再世,也得对我望上一望啊!难道丞相大人和太上皇一样,也是个傻子不成?” 正自寻思,一个青年武官匆匆走上堂来。那武官脸色发白,亦未对柳音音等望上一眼,急急忙忙地走到了韩佗胄身边,附耳轻言数句。韩佗胄立时面色大变,挺身站起,慌乱中竟把案上的果盘也带落了。但他恍如不觉,只是白着脸问道:“当真?”不等那武官回话,却又嫌乐声过于聒噪,连连摆手道:“止乐,止乐,带她们下去。”柳音音不知何故,只得收了舞姿,微微福了两福,讪讪地随着众歌妓退出了大堂。 那武官自是罗日愿。他不等那一班歌妓退出厅外,便躬身答道:“正是,方才宫中太监传话来,说皇后娘娘凤体难支,这才来请您过去和皇后娘娘见上一面。”韩佗胄心中大急,一叠声地叫道:“备轿,备轿,我这就过去。”一头说,一头往外便走。罗日愿于后叫道:“大人,您朝服还没换上呢。”韩佗胄满头是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堂上转来转去,连声高叫道:“快快来人,快快来人,我要更衣进宫!”好容易等下人伺候着换上了朝服,便一手撩着袍角,一溜小跑出了大堂。正要上轿,转脸瞥见罗日愿的坐骑就立在堂前,当下便不再乘轿,翻身上了马背,双腿一夹,径自冲出了相府。 ﹡﹡﹡﹡﹡ 早在数月之前,韩皇后的病情便渐趋沉重,虽蒙御医多方调治,但一直未见有好转之象。勉强支撑至今,已经可说是意料之外了。宋宁宗深爱韩皇后,每日里也是茶饭不思,一心盼着皇后早点痊愈,连政务也无心打理,索性尽数交与参知政事斟酌处理。时右相京镗已然病故,诸多事务自然便着落在了韩佗胄肩上。韩佗胄又要打理政务,又要代韩皇后四处寻觅良医,着实忙得不可开交。开禧二年初,宋宁宗眼见韩皇后一日不如一日,心下着忙,便依着韩佗胄之言,大赦天下,并且设坛祭天,为皇后祈福。然天不遂人愿,二月间,韩皇后终于还是撒手人寰。 ﹡﹡﹡﹡﹡ 韩皇后去世之后,宋宁宗悲痛不已,无法临朝,一切政务仍由韩佗胄处理,之后再由韩佗胄交给宋宁宗批阅。 一日,韩佗胄正在审阅奏章,正感神疲力倦,昏昏欲睡之时,忽见手中一本奏章上写道:“臣闻宫中不可一日无主,现韩皇后辞世未久,本不当提及此事,但后宫位虚日久,恐非社稷之福……”韩佗胄一见大惊,霎时间睡意全无。急又匆匆浏览一遍,心道:“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提议再立皇后!”伸手翻了翻其它奏章,赫然发现类似的进言竟然还有多本。韩佗胄心下不安,放了奏章,起身踱到一边,沉吟道:“皇上虽然是年青人的心性,但并不过分迷恋女色。如今皇后辞世,宫中受宠的妃子便只剩了杨贵妃一人。皇上若要再立皇后,自然非杨妃莫属。但杨妃的兄长杨次山城府颇深,先前便曾听他与留正、史弥远等人暗中多有来往,也不知是真是假。杨妃一旦被立为后,此人必然会被皇上所重用,这可怎生是好……?” 正呆呆地出神,一名家仆近前禀道:“老爷,邓友龙大人于门外求见。”韩佗胄怔了半天,方想起韩皇后去世之时,金国曾派遣使者前来吊丧。当时自己荐了邓友龙使金答礼,现下想必是邓友龙出使归来,特地赶来拜见。此刻他心情甚差,便摆了摆手,没好气地道:“不见。”待那家仆转身要走,却又猛地省起,暗道:“我怎么如此糊涂!邓友龙出使之前,我还曾秘嘱他要倍加留意金国近况,以便为将来伐金时做打算,今儿怎地全忘了?”忙又将那家仆唤了回来,正了正衣冠,打起精神,道:“请邓大人进来。” 过不多时,两个锦袍官员一摇三摆地走上堂来,韩佗胄定睛一看,却是苏师旦和邓友龙并肩而入。两人见了韩佗胄,各自深施一礼。韩佗胄点头微笑,示意二人就座,方缓缓道:“邓大人是出使方回么?怎么会和苏大人一道前来?”邓友龙落座未稳,闻言忙又起身道:“下官赶到府外,正巧碰见苏大人前来,只是偶遇,偶遇。”苏师旦情知韩佗胄是怀疑邓友龙先去拜会了自家,看邓友龙神色大见紧张,便呵呵笑道:“我这是不速之客,常常不请自来,邓大人无需介怀。”韩佗胄听苏师旦代为辩解,便不再追问,只淡淡一笑,又道:“邓大人,此番使金,还顺利否?”邓友龙点头道:“一切顺利。金国君臣礼遇甚厚,全不似先前那般傲慢。金国丞相完颜襄还特地宴请了微臣,并询问本朝近况。”韩佗胄又问道:“那么,你此行所见金国近况如何?” 第四十章:北伐诏下2 邓友龙临行之前,韩佗胄曾特意交代他要千万留意金国情况,他自然不敢掉意轻心,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向韩佗胄禀报此事。睍莼璩伤听得丞相发问,忙清清嗓子,开口道:“金国方受战乱,创伤未平,去岁大旱,又受了蝗灾,正可谓雪上加霜。下官沿途所见乡民大都面带菜色,甚至能见到有饿殍倒毙路旁。另外下官又听人说:金国北方蒙古蛮子日渐强盛,曾出兵侵略西夏,金人不得不设重兵于北疆,以提防蒙古南侵。而且金国与西夏之间也颇有不和,常有战事发生。内有天灾,外有兵祸,金廷却依然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观此时之金国,已到了内外交困,四面受敌之时。”韩佗胄听得暗暗欢喜,正欲再问,旁边苏师旦已大声笑道:“金贼气数已尽,正所谓天要亡金是也!”转向韩佗胄,又道:“丞相,时不我与,何不乘此良机,请圣上下旨北伐。” 韩佗胄密令各地守将整顿军马已有半年许,听了邓友龙的一番话,自然大受鼓舞。起身在堂上踱了几步,暗暗道:“皇后病逝,我在朝中的威望大减。现下金人困顿,如一击灭之,那么满朝文武还有谁敢不对我韩佗胄另眼相看?”一想到出兵北伐,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辛弃疾来,心下又暗道:“我任辛弃疾为镇江知府,其间深意,他自当明了。没想到就任至今,竟然连封信也不来!且又去探看朱熹,岂不是专和我韩佗胄作对么?着实可恼!本来还想举辛弃疾为北伐副帅,以协助苏师旦,如今看来,还需另选他人才是。”正在沉思,苏师旦又道:“韩丞相,此乃千古良机,稍逊即逝。如我大宋按兵不动,金贼必将灭于他人之手,是时再想收复江北的大好山河,却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邓友龙也点头附和道:“苏大人所言极是,现下蒙古方兴未艾,势头正盛。下官在金时曾听人说:金相完颜襄着人在临潢以北挖掘了数百里长的深沟,以防蒙古骑兵南下。从此举来看,显然金人对蒙古蛮子深怀恐惧。如我朝不乘机出兵,说不定日后金国便会灭于蒙古蛮子之手。” 韩佗胄沉思片刻,摇头叹道:“两位大人都言之有理,但现下朝中将帅乏人,却是一个大大的难题啊!数日前,本相和丘崈大人谈了一次,想举他出任江淮宣抚使,统领江淮一路兵马。但他唯唯诺诺,推说心疾发作,拒不受命。哼!本相看来,他心疾是没有,胆小怕死倒是有的。”邓友龙低头沉思片刻,忽抬头道:“丞相大人,下官久闻浙东两路安抚使辛弃疾文武双全,何不由此人统领江淮兵马?”韩佗胄双眉缓缓竖起,冷哼一声,道:“辛弃疾这人虽然有些本领,但威望不足以服众,难以领率大局,不行。”邓友龙满意为自己举了一个最佳人选,没想到韩佗胄竟一口回绝,愣了一愣,不觉微觉尴尬,便收住了口,不再出声。 苏师旦胸中早有定见,闻言长声笑道:“丞相大人,此易事耳。西川一路,吴曦父祖三代为将,自可统领川兵;广帅薛叔似老成持重,可着其防守襄阳中路;至于江淮一路么,如丞相大人不弃,下官倒愿意学一学古时毛遂。如此一来,东、西、中三路俱出,金人岂能挡哉!”韩佗胄熟思有顷,拈须笑道:“既然苏大人有此壮志,明日我便奏明了圣上,任你为江淮宣抚使。”苏师旦闻言大喜,起身一躬,道:“丞相如此信任,下官定当尽心尽力,不扫平金狗,绝不还军!”韩佗胄虽说答允了苏师旦之请,但心中明白,他终究不过是个白面书生,没有带兵打过仗。转头看了看邓友龙,又道:“邓大人熟悉金国情况,可由他出任江淮宣抚副使,你们两人共同佐理军务。” 邓友龙正呆呆地坐了倾听,乍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胸中既喜且忧。喜的是自家获此高位,不蒂福从天降;忧的是自己全无半点军事经验,突然去指挥军务,却未必就能胜而任之。急忙起身道:“谢丞相提拔!下官定当尽忠报国,以答谢丞相大人的拳拳关爱之心!不过……”说到这里,却又收住了口,欲言又止。 韩佗胄微感不快,问道:“不过什么?”邓友龙躬身道:“下官从未指挥过兵马,当此重任,难免会出点纰漏。下官的意思是……能否让辛弃疾辛大人也随军参赞?也可得一臂之助。”韩佗胄不提辛弃疾便罢,提起辛弃疾胸中便是一阵光火,将脸一沉,道:“怎地你左一个右一个全是辛弃疾?难道我大宋除了他辛弃疾,便没一个人打过仗了么?你和苏大人只不过坐镇后方而已,前方自有各路统领领兵冲锋陷阵,又有何难?难道少了他辛弃疾,大宋的北伐大业便成了画饼了么?” 看丞相大人面色不愉,邓友龙便不敢再行分说,忙躬身谢道:“是,是,下官敢不从命。”苏师旦原本亦有劝韩佗胄起用辛弃疾之意,但见此情景,知道已无法再行劝解,也只好躬身应命。韩佗胄大手一挥,道:“你们且退下罢。”看着二人退出堂外,方重重地吁了口长气,兀觉心头烦乱不已。 愣愣地坐了半晌,有心叫刘弢来商议,但转念一想,又暗道:“刘弢这厮近日来大非昔比,整日里不是喝的东倒西歪,便是坐在那大放厥词,说什么万万不得贸然出兵。着实可恨!如不是看在他跟了我十多年的份上,我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了。”转头看看案头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愈发觉得头昏目眩。叹了一声,复坐回案前。 ﹡﹡﹡﹡﹡ 过不数日,朝廷颁下圣旨,任薛叔似为京湖制置使,驻兵襄阳;苏师旦为江淮宣抚使,邓友龙为江淮宣抚副使,屯兵建康。且统领全军,督练兵马,准备北伐。又令刘德秀出使金国,索要隆兴议和时割让给金国的海、泗、唐、邓等六州土地。金国君臣震惊之余,自然不允,将刘德秀逐回宋境。韩佗胄乘机上书,请宋宁宗下诏北伐。 第四十章:北伐诏下3 开禧二年五月,宋宁宗正式颁下诏书,着四川、襄阳、建康三路一齐出兵,东、西、中三路俱进,北伐金国。睍莼璩伤伐金诏下之日,民心大振,举国为之沸腾。 罗日愿得知,实是欢喜莫名,兴冲冲地提了两坛酒,便去寻刘弢。到了刘弢房前,不及推门,便大声叫道:“刘先生,刘先生,大喜事,大喜事!”不听有人回答,径自一把推开了房门,跨进屋内。口中兀自道:“明日我便去恳请丞相,让我也去前方大杀金狗,也好过在京师中……”说犹未完,看到了房内情景,却不禁一愣。 只见刘弢呆呆愣愣地坐在床头,看着两个童子打理行李,所有的书册之类都已包好,只余下一些衣物凌乱地堆在桌上。罗日愿发了一会愣,方道:“刘先生,您这是做什么?要出远门么?”刘弢不答,转头看看罗日愿,木然道:“你说的大喜事可是指皇上下诏北伐?我已经知道了。”罗日愿看刘弢面上全无半点喜色,心下好生奇怪,随手将那两坛酒放在桌上,问道:“刘先生,您不是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么?现今皇上终于颁下了诏书,您怎地一点也不高兴?”刘弢不答,沉默片刻,方道:“不错,我刘弢追随韩丞相十余年,盼的就是皇上能下诏北伐,但并不是仓促出兵。韩大人接任丞相以来,一直都在忙于清理政敌,并未着力于整顿军务。去岁下令各地练兵备战,至今也不过半年时光而已。以我大宋的军纪,这半年的整顿,能起多大作用?这样的军队到了战场上能打胜仗么?”顿了一顿,又黯然道:“我观此次北伐必遭败绩。我大宋国力本就不及金国,若再招至大败,数十年内断然无法恢复元气……”说着站起身来,眼中带了一丝说不出的伤感之色,凄然道:“只怕我刘某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我大宋收复故土,光复神州的那一天了!” 听刘弢说的凄凉,罗日愿心中的欢喜之情不觉也去了大半。呆了片刻,方勉强笑道:“刘先生何出此言?那金狗子又不是常胜不败之师,前年在襄阳,杨震仲大人和毕兄弟他们不还是把金狗子打得屁滚尿流么?金贼既要分兵对付蒙古蛮子,又要对付咱们大宋,两面受敌,咱们未必便没有胜算。”刘弢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忘了,驻守襄阳的全是宋军精锐,而且是以多欺寡,方能打赢那一仗。其余各地士卒久未操练,从未上过战场,用这样的军队去讨伐金人久经征战之师,并且让两个白面书生去做主帅,唉!我实在看不出咱们大宋能有什么胜机。”罗日愿毕竟是武人心性,不愉之情一闪即过,随即哈哈一笑,道:“刘先生何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家威风。此番出兵是胜是负,要打过了才能知道。” 刘弢摇了摇头,不再分说。一声长叹,道:“我先前曾发下誓言,要追随韩丞相,直到大宋出兵北伐的那一天。现今圣上已经颁下伐金诏书,也是我刘某该离去的时候了。”罗日愿愕然道:“您要去哪里?”刘弢苦笑一声,道:“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罗日愿大急,连忙劝道:“刘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要走呢?韩丞相他知道么?”刘弢摇头道:“他还不知道。但你既然来了,我也就偷一下懒,不去当面辞行了,由你转告丞相大人便了。”说着站起身来,长声吟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嘿嘿,我刘某当真能无拘无碍,无牵无挂么?”说罢仰天大笑,笑声中却有两滴清泪滑下了脸颊。 三声笑过,刘弢举袖揩了面上泪水,对着罗日愿深施一礼,道:“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罗大夫,刘某告辞了。”言毕指挥那两名童子抬了行李,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竟自洒然而去。罗日愿呆呆地还了一礼,目送刘弢渐行渐远。他不明白刘弢何以突然离去,但看他言行中已带了三分狂态,却不由自主地为之难过。兀立半晌,方长叹一声,垂着头出了房间。 ﹡﹡﹡﹡﹡ 北伐诏令传至镇江时,恰好陆游前来拜访辛弃疾。两人正坐了闲谈,毕再遇匆匆跑上堂来,激动之下,竟忘了礼数,只大声道:“皇上下诏了!皇上下诏北伐了!”辛弃疾和陆游听了,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齐声问道:“当真?”毕再遇不住点头。 陆游呆了片刻,忽而仰天大笑,满头白发亦随之颤抖不已。连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教我陆老儿在有生之年终于看到了这一天!”辛弃疾虽不同意韩佗胄和宋宁宗过早下令北伐,但他南渡至今,数十年魂牵梦萦,苦苦等候的就是这一天。此刻乍闻喜讯,怎能不百感交集?绕厅走了数圈,忽伸手拔出腰间真钢宝剑,伸指一弹,剑声响澈四座。复抚剑叹道:“真钢剑啊真钢剑,你也终于盼到了重上战场的这一天!” 陆游激动不已,在堂上忽而向东,又忽而向西。来来回回走了几遭,又急步来到案前,将满案公文俱推到一边,取过纸笔,大书道:“中原蝗旱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写罢搁笔,拈须不住大笑。复转向辛弃疾道:“稼轩公,你出兵之日,让陆老儿在军中做个书记官儿,如何?”辛弃疾看老友欣喜若狂,不觉摇头微笑,有心说陆游年纪老迈,不易随军,但此时此刻,却又开不得口。便笑道:“好,如果韩丞相令我镇江守军一同出征,我定让您随军参赞。”陆游大喜,指着辛弃疾道:“君子一言。”辛弃疾接道:“驷马难追。”两人相对大笑。 笑了半晌,辛弃疾猛地省起,忙转头问毕再遇道:“北伐令上有无说令我镇江守军何时出兵?”毕再遇摇摇头,道:“方才只是传令官快马传信,口述了圣意。令我镇江守军原地驻守,以待后命。”接着将朝廷任命苏师旦与邓友龙总领全军,吴曦及薛叔似各帅川中及京湖兵马之事简略地说了一遍。辛弃疾吃了一惊,喃喃道:“原地驻守,以待后命。这是何意?”呆了片刻,又自语道:“皇上令吴曦总领十万川兵,令薛叔似扼守京湖。这两人倒还罢了,但又任不通军务的苏师旦和邓友龙两个为江淮主帅,此举实属失策!北伐乃国之大事,岂可儿戏!”陆游点头附和道:“是啊,哪有令白面书生为主帅的道理?”毕再遇站在一旁,忽而道:“苏大人是韩丞相的至交,皇上任命苏大人主掌江淮军马,恐怕是韩丞相的意思。” 辛弃疾点头不答。熟思片刻,胸中猛地一动,忖道:“原来如此,韩皇后在世之日,韩丞相从未下令整顿兵马;韩皇后病重难治,韩丞相便立即下令各地整军备战。原来他倡导北伐,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家邀功而已。”想通了此节,辛弃疾心中登时一片冰凉。看看毕再遇和陆游仍是满面喜色,也不好说破,只黯然摇了摇头,心道:“如此出兵,到底是福是祸?我大宋真的能取胜么?” ﹡﹡﹡﹡﹡ 第四十章:北伐诏下4 再过数日,又有一道诏命颁下,却如晴天霹雳,将辛弃疾等人都惊得呆了。睍莼璩伤诏命中令武翼大夫毕再遇统领镇江府新军进至扬州,归扬州府都统制陈孝庆节制,辛弃疾却改为隆兴知府,即日赴任。 陆游正满怀希望地等候和辛弃疾一同渡江北上,听了这样一道诏命,茫然之余,不免怒气填胸,连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正值出兵之时,却要将稼轩公调往隆兴,用意何在?”辛弃疾胸中亦一片悲凉,勉强将悲痛之意压下,缓缓道:“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真好龙?韩丞相,你太令辛某失望了!嘿嘿,想不到我辛弃疾数十年苦心守候,到头来却还是春梦一场!”说到这里,忽觉胸口一阵烦恶,喉头一甜,几乎便要吐出血来。他情知道不妙,忙用袍袖遮在口上。轻轻咳嗽两声,方转向毕再遇,淡淡道:“吾辈年华已去,该是你们年轻人为国出力的时候了。” 毕再遇万万料不到韩佗胄竟然不许辛弃疾率军北上。忿瞒之下,大声叫道:“我这便去见韩丞相,求他请皇上收回成命。”辛弃疾轻轻摇头,道:“傻孩子,别尽说傻话了。日后你率兵与金人作战,可要千万小心,切不可鲁莽行事。”毕再遇含泪点头,道:“是,小婿明白。”辛弃疾又转向陆游,苦笑道:“放翁兄,看来辛某今番可要食言了。”陆游心中难过之至,勉强抑住目中泪水,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毕再遇看两人神色惨然,心下也不自禁地代为难过,但左右也无可宽慰,只得告辞而出。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家房中,推门一看,却不禁一呆。原来辛小娥早已代他打点好了行装,黑铁刀及那一套黑甲,也都已擦得明光铮亮,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毕再遇愕然道:“辛妹,你……你已经知道了?” 辛小娥点点头,起身走到毕再遇面前,在他面上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忽而又将头上的那枚青玉钗拔了下来,交在毕再遇掌中。轻声道:“家里一切有我,你只需放心作战即可。”毕再遇胸中一酸,几乎便要流下泪来,忙强行忍住,只不住点头。辛小娥侧过头去,依偎在毕再遇胸前,两行珠泪已无声无息地滑下了面颊。她唯恐毕再遇发觉,忙举手拭了,强笑道:“但你可要记得,打了胜仗才能回来,若你打了败仗逃回家来,我一定还把你赶出门去。”毕再遇虽然满怀辛酸,听了这话却也忍俊不禁。当下挺起了胸膛,点头笑道:“好,我答应你。不打胜仗,绝不回家!”辛小娥抬头瞧着毕再遇满腔豪气的模样,如水般温柔的眼波中充满了爱怜和自豪。良久,方低声道:“这才是我的英雄夫君呢!”毕再遇不语,只低下头去,在辛小娥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吻。 ﹡﹡﹡﹡﹡ 次日上午,镇江城城北校场内旌旗招展,枪矛林立。数千新军俱肃立当场,等待毕再遇下令出征。毕再遇登上点将台,目光扫视着台下一排排昂首挺胸的宋兵,想到这些大好男儿即将跟随自己开往前线,浴血杀敌,便不禁心潮起涌,久久不能成语。 良久,毕再遇朗声道:“众位兄弟,自今日起,咱们便要开往扬州,随陈都统陈大人一同进讨金贼。许多年来,金贼一直视我大宋为鱼肉,视大宋子民如同草芥,侵我土地,杀我百姓,毁我田庐。靖康年间,更将徽钦二帝虏去,远囚塞北。我大宋凡有血性之男儿,莫不视之为奇耻大辱!当年岳元帅兵临朱仙镇,直逼汴京,眼看便可光复神州,重建我大宋声威。只可惜奸相秦桧当道,诬岳元帅为不忠,以至十年之功,废于一旦!”说到这里,毕再遇顿了一顿,复大声道:“今日幸蒙皇上圣明,有志恢复神州,我等方能继承岳元帅遗志,进军江北,以报还这百年之积怨。你们说,咱们该当如何?”台下陈世雄扬臂呼道:“不讨灭金狗,誓不还军!”数千名宋兵扬矛指天,齐声应道:“不讨灭金狗,誓不还军!”几千人齐声高呼,端得是声震云霄,气壮山河。 毕再遇见群情激昂,精神为之一振。待得众兵呼声停歇,又道:“现下金狗声势已大不如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然不可小觑。咱们此次出兵,必须怀有必死之心,方可战而胜之,明白么?”众军兵齐声应道:“明白!”声如雷鸣。毕再遇点点头,续道:“前方有人/流血拼命,后方也需有人保家卫国。这样吧,家中没有兄弟在的,不必随军出征。”几千宋兵面面相观,却无一人愿意站出队列。毕再遇见状,大声道:“家中无兄弟在的,踏前一步。这是军令,违令者,军法处置!”过了许久,方有数百名宋兵犹犹豫豫地站了出来。 毕再遇复令余下的四千许宋兵排好队形,又巡视一遍,方回身冲辛弃疾单膝跪下,朗声道:“毕再遇阅军已毕,请安抚使下令开拔。”辛弃疾站起身来,看着台下亲手调教出来的宋军,胸中气血翻涌,烦恶阵阵,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烦恶渐去,便伸手将腰间的真钢宝剑取了下来,双手捧了,大声道:“毕再遇接剑。”毕再遇见状一惊,不由问道:“岳父大人,您这是……?”辛弃疾肃然道:“此剑曾跟随岳元帅转战千里,不知饮了多少金贼的鲜血。今日你领兵出战,正可执此剑尽斩金狗,复我大宋江山!”略停一停,稍稍放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道:“老夫身在后方,远离前线。但如能听闻你执剑杀敌,复我国土,也就了无遗憾了!”毕再遇全身发热,胸中一阵激动,知道岳父大人此举不但是让自己继承岳元帅遗志,也有让自己去代他完成毕生宿愿之意。当即双膝跪倒,双手高举过顶,恭恭敬敬地接下了真钢宝剑,颤声道:“小婿领命!” 辛弃疾挽起了毕再遇,正要再叮嘱几句,突然胸口又是一阵烦恶,喉头一甜,几乎便要呕出血来。他连忙后退几步,手按心口,勉强将烦恶之感压下,道:“时辰已不早了,你们这就出发吧。”喉头干涩,嗓音已略带沙哑。毕再遇只道辛弃疾乃心情激动所至,不疑有他,遂躬身领命,转身下了高台。 台下早有许俊将毕再遇的黑马牵过,毕再遇跨上马背,又对辛弃疾行了半个军礼,这才拔剑在手,望天一指,喝道:“出发!”战鼓擂动,大旗飘扬。鼓乐声中,毕再遇领着许俊、陈世雄二将,率了那四千精兵,翻翻滚滚地出了校场,直奔扬州而去。 第四十一章:初战泗州1 扬州都统制陈孝庆手下原有兵马八千余,毕再遇领着镇江四千精兵赶到,两支军马合做一处,共有一万二千余众。睍莼璩伤 毕再遇在扬州城外扎下大营,自带了许俊、陈世雄两人入城去见陈孝庆。陈孝庆得知毕再遇赶到,亦不敢怠慢,急忙率众出迎,将毕再遇一行接入府中。 毕再遇行过了上下级之礼,尚未落座,便动问道:“陈大人,卑职有事相询。”陈孝庆知道毕再遇乃是韩丞相眼中的大红人,丞相大人调他归自家节制,那当然是要自己抬举于他,自是万万不敢轻慢。便笑呵呵地道:“毕大夫路上辛苦了,陈某早就备好了一桌水酒,权为大夫接风洗尘。来来来,咱们席间再谈不迟。”毕再遇想到出兵在即,陈孝庆却一见面就要喝酒,心下大为不满,但对方现已是自家上司,也不便推辞,只得抱拳道:“大人如此关照,末将自当遵从。” 当下陈孝庆携着毕再遇入了座,着几员偏将相陪,许俊和陈世雄两个也于下首坐了。酒过三巡,毕再遇又问道:“陈大人,咱们何时出兵?主攻何处?还望大人告知,末将回去后也好早做准备。”陈孝庆笑道:“毕大夫一心为公,当真可敬。好罢,日前殿前都指挥使郭倪郭大人传令下来,令咱们两个攻下泗州,并进逼宿州。郭帅何时赶到扬州,咱们便何时出兵。”毕再遇点点头,心道:“兵贵神速,乘着金人不备时攻下泗州方为上策。要等候郭大人到来,却不知又要费多少时日?”正在沉思,陈孝庆又神秘兮兮地笑道:“前些时日,韩丞相专门派人从岭南解了一个人过来,并特意指令将此人派往毕大夫手下。毕大夫,你可知此人是谁?”毕再遇愕然不解,道:“属下不知。”陈孝庆摆了摆手,道:“你怎么老是‘末将’‘属下’的叫来叫去,听来好生别扭。咱们以后同进共退,亲如兄弟,我比你年长几岁,便叫你一声‘毕兄弟’,你就叫我‘陈大哥’便了。”毕再遇含笑逊谢道:“上下有别,卑职不敢逾越。” 陈孝庆原想和毕再遇套套近乎,日后也好指望他在韩相爷面前替自家说些好话,但看毕再遇一副中规中矩的模样,知道自家也不可显得太过热切了,便清清嗓子,又笑道:“你知道么?此人便是秦桧秦老贼的孙子秦钜。”毕再遇微微一惊,心道:“韩丞相将秦老贼的孙子派到我麾下,却是何用意?”尚未开口,陈孝庆已笑嘻嘻地道:“昔日秦老贼曾诬陷令尊为逆臣,现下丞相大人把他的孙儿送到你面前,毕大夫不正可借机出了令尊大人的那口冤气?呵呵,毕大夫,韩丞相对你可是关照的紧呐!膪” 毕再遇听了这些话,胸中怵然一惊。心道:“原来丞相大人是想让我借机报还先父之仇!此举韩丞相虽然是一片好心,但我毕再遇岂可乘机公报私仇?再者说来,杀害我父亲的元凶是老贼秦桧,与秦钜何干?我毕再遇怎能暗中加害于他?秦钜倘若死于我手,我岂不成了黑白不明,是非不分的小人!”想到此节,不觉对韩佗胄的安排倍感不快。勉强笑了一笑,拱手道:“韩丞相对末将如此抬爱,末将唯实受之有愧,只有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尽忠报国,方可报答韩丞相的一片拳拳关爱之心。”陈孝庆见毕再遇对秦钜只字不提,还道他不欲在众人面前谈论这事,便也不再提起,只微微一笑,,转而道:“毕大夫有这等忠勇爱国之心,也难怪韩丞相会对你格外看重。呵呵,来,咱们喝酒,喝酒。” ﹡﹡﹡﹡﹡ 次日一早,陈孝庆便遣人将秦钜送到了毕再遇营中。毕再遇对秦钜并无憎恨之心,但一想到先父就是受其祖秦桧迫/害而死,便不由自主地对秦钜生出了几分厌恶之感。当下也不与其照面,吩咐陈世雄道:“他是配军的身份,随便在军中给他找个差使便了。”陈世雄不知毕再遇打算如何处置秦钜,又不想过于便宜了秦桧老贼的孙子,便令人将秦钜带到了马厩,指使他去做一些低下肮脏的活儿极。 全军在城外驻留三日,殿前都指挥使郭倪方率众到来。郭倪趾高气扬地进了统制府,唤过陈孝庆与毕再遇,也不多说,开口便道:“本指挥使已令建康都统制李爽李大人进取寿州;江州都统制王大节王大人攻取蔡州;你们二人各领本部人马,攻打泗州两城。”毕再遇先前入金时,曾于泗州城下被金将胡沙虎所俘,虽说胡沙虎以礼相待,但失手被擒,终究是平生的奇耻大辱。想起此节,便不禁怒从心起,当即亢声应道:“是,属下领命。”郭倪淡淡地瞥了毕再遇一眼,挥手道:“好,好,你们这便去吧。但要千万小心,若败师辱国,本使定斩不饶!”陈孝庆看郭倪神气十足,心中不觉有气,但又不敢回嘴,只得低头应命,和毕再遇一同退出。 陈孝庆满腹不快地出了大堂,回头往堂上瞥了一眼,低声骂道:“妈巴羔子,老子就要出兵打仗了,连一句抚慰的话都不说。妈的,神气个鸟!”毕再遇闻言愕然,道:“陈大人,你说什么呢?”陈孝庆冲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又悻悻道:“不就比老子大了几级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毕再遇呵呵笑道:“朝中官员大抵如是,陈大人无需介怀。咱们还是先商议一下如何打下泗州为是,那丧师辱国的罪名,咱们可都消受不起。”陈孝庆听了,愁眉苦脸地道:“这个却难。泗州分为东西两城,互为犄角之势,攻彼则此应,攻此则彼应,首尾难以兼顾啊!我先前便已苦思数日,终未能想得良策。” 毕再遇沉思片刻,道:“下官先前曾奉命入金刺探军情,对泗州的情况多少还了解一些。按当时来看,泗州守军并不多,一共有三千左右,又分驻两城,明里看上去可以相互照应,实际上却削弱了各城的战力,应不难攻下。”陈孝庆一听大喜,笑逐颜开地道:“好啊!想不到你竟对金人的军情了如指掌,这下就好办多了!”毕再遇摇头道:“这个也未必尽然,我朝誓师出兵,金贼一定早有所闻,应会增兵防守。只是我军三路俱出,金贼应不知以何处为侧重,便是增添军马,也不会增派大批人手。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在意,做好打硬仗的准备。”陈孝庆不住点头。初时他还道毕再遇不过是一个对了韩丞相脾胃的黄毛小子,并没有什么真实本领,是以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心里却颇有些瞧不起他。这时听毕再遇款款道来,竟然句句入情入理,将敌我形势分析的入木三分,心下不由大感佩服。暗道:“难怪韩丞相会对他格外眷顾,原来还有些道理。” 是日,陈孝庆和毕再遇集合了全部人马,其中步卒一万许,骑兵则不足两千。两人整军已罢,别过了郭倪,率军径自奔北而去。 ﹡﹡﹡﹡﹡ 不一日,赶到了淮水南岸。其时日已将沉,毕再遇也不传令安营,自眯着眼往对岸张了一会,便令左右去征调渔船,以为渡淮之用。沿岸居民听闻宋军要渡河伐金,无不欢呼雀跃,提壶携浆,前来慰劳兵卒。家中有船只的渔民更是毫不吝惜,尽数将船只献出,另有不少百姓忙着赶制木排、竹筏之类,以供宋军使用。众军兵见此情形,人人精神为之大振,斗志愈盛。 陈孝庆只道毕再遇立时便要进军,心下大为不解,问道:“毕大夫,咱们远道而来,正该好好歇息一晚才是,难道非得今夜渡淮不成?”毕再遇笑道:“正是,咱们今晚便要渡河。不过不是现在,咱们先休息半晚,四更时分再渡淮不迟。”陈孝庆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既可将养将士体力,又可攻其不备,真乃良策!”待渔船征调已罢,二人传下令去,命全军饱餐一顿,就地安营歇息。 ﹡﹡﹡﹡﹡ 宋军分道北伐,金人自然早有所闻,只是精锐之师大都驻守北疆,不及回援,金帝只得严令各地守军固守待命。宿州防御使胡沙虎情知泗州兵力不足,但手下兵马就只一万两千多人,又要分头防守泗州、虹县、灵壁、宿州各地,一万多人马拉成了一条长线,更加显得兵力薄弱。饶是如此,胡沙虎仍然抽调出了两千精兵,由手下爱将纳耶鲁率领,星夜驰援泗州。虹县、灵壁两地各由一千步兵守护,自家则统领余下的五千人马坐镇宿州。 第四十一章:初战泗州2 金将纳耶鲁赶到泗州,纳兰元明率众出迎,将纳耶鲁引入城中。睍莼璩伤两人刚刚落座,纳耶鲁便问道:“对岸情况如何?宋人有无甚动静?”纳兰元明摇头道:“还没什么异常,但探子报说宋军都统陈孝庆即将率众来袭,看来不日便到。”纳耶鲁素来以为宋兵不堪一击,闻言轻轻一晒,道:“宋人素性怯战,那姓陈的如果斗胆来袭,咱们便率军出城,杀他个片甲不留!”纳兰元明摇头道:“不可,不可,你我二人的全部人马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五千来人,如开城邀击,难有胜算,还是坚壁清野,以待后援为上。” 纳耶鲁知道纳兰元明曾为宋将毕再遇所擒,自那时起,心中便隐隐地有些瞧他不起,便冷冷一笑,讥道:“你如不敢出战,来日宋军兵临城下,你大可登上城头,看我如何杀敌立功。”纳兰元明听了,心中暗暗叫苦,正想开口辩解,一名卫兵自外匆匆而入,大声道:“禀将军,淮水对岸宋兵云集,看样子是要渡河杀过来了!”纳耶鲁闻言大喜,起身道:“来得正好,正可让这班宋猪见识见识大金将士的厉害!”大步出府,径带了本部人马,开城奔南而去。纳兰元明无奈,也只有率了数百轻骑,于后跟随。 两人率众赶到了淮水北岸,引颈遥望,但见对岸旌旗招展,枪矛如林。虽然隔得远了,瞧得不甚真切,但也能看出宋军声势颇大。纳兰元明心中打了个突,道:“宋军势大,咱们不可与之争锋,还是闭关守城为上。”纳耶鲁见宋军人多势众,心中也暗暗生出了一丝惧意。但他先前已经夸下了海口,这时节又怎好更改?遂开口道:“宋军人数虽多,但大多是乌合之众,又怕他何来?今日天色已晚,宋军远道而来,必不会于今夜渡河,来日咱们伏兵于此,乘他们渡河之时杀出,定可杀他个落花流水。”纳兰元明道:“此计倒是不错,但宋兵如果就在今夜偷偷渡河,那又怎么办?”纳耶鲁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笑道:“纳兰老弟,你未免也太小心了罢。渡淮需要大批船只,宋军并非水师,初来乍到,一时间哪里寻得来这许多船只?你还以为他们能生出翅膀,飞过淮水不成?”纳兰元明听了,也觉得纳耶鲁言之有理,但仍然放心不下,于是传下令去,命渡口处严加警戒,以防宋兵乘夜偷渡。安排已罢,看看再无疏漏,自与纳耶鲁引军回城。 纳兰元明回到泗州西城,排下酒宴,为纳耶鲁接风。饮至二更时分,两人俱喝半醉,方各自就寝。 次日,天光尚未大亮,一名护卫急步奔入纳兰元明的卧房,大声叫道:“纳兰将军,纳兰将军,大事不好,宋军已经过河杀将来了!”纳兰元明闻言大惊,霎时间睡意全无,急忙披甲起身。方跨出房门,那边纳耶鲁也已起得身来。两人登上城楼,向南眺望,但此时晨雾弥漫,什么也瞧不清楚,只听见人喊马嘶,战鼓沉沉,不知已有多少宋兵渡过了淮水膪。 纳兰元明又急又怒,横了纳耶鲁一眼,心道:“都是你这厮说什么宋军不会乘夜渡淮,现下宋军已经渡过了淮水,看你怎么办!”纳耶鲁亦是惊疑不定,忖道:“这些南蛮子行动好快!竟然小觑他们了!”回视纳兰元明一眼,道:“现下宋军已经过河,立足未稳,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便出兵,攻其不备。”纳兰元明也别无良策,只好点头道:“好罢,但不可无人守城。我分一千人马助你退敌,如果宋军势大,切不可恋战,立刻退回城内。”纳耶鲁这时也不再和纳兰元明争论,点了点头,提了一杆狼牙棒,点齐三千兵马,开城杀出。纳兰元明独自立在城头,兀觉心头忐忑难安。 ﹡﹡﹡﹡﹡ 宋军休息至四更左右,毕再遇便传令准备出发。一万两千宋军饱食了干粮,登上了渔船、木筏,也不举火,乘夜向北岸驶去。金人沿岸巡哨已经巡视了大半夜,不见对岸有半分动静,都道宋兵已不会来袭,此刻大都沉沉睡去。宋军前锋已登上河岸,沿岸金兵兀自不觉。许俊及陈世雄各率百余名敢死之士,扑袭渡口守军。金兵睡得正沉,如何抵挡?大都在睡梦中便稀里糊涂的丢了脑袋。待到金兵终于觉察到是敌人来袭时,宋军已有大半抵达对岸极。 天色将明之际,宋军业已尽数渡过淮水,兵甲旗仗,无一有损。陈孝庆喜不自胜,笑谓毕再遇道:“毕大夫此计果然大妙,咱们乘夜进军,正打了金贼一个措手不及。先前我还道渡口处必将有一场恶斗,没想到金狗子都睡的跟死猪似的,竟全不费半点工夫。”毕再遇初战得手,面上却无半分骄色,正欲开口回答,忽听正北方杀声骤起,蹄声密集,显然有大队金兵赶来。 陈孝庆闻声一惊,道:“金狗子来得好快啊!”毕再遇侧耳倾听片刻,冷笑道:“蹄声乱而不齐,显然是仓促出兵。想趁咱们立足未稳时打咱们个措手不及,哼,想得倒美!”陈孝庆摩拳擦掌,道:“好,咱们也赶上去,杀他狗崽子的!”毕再遇沉吟道:“那倒不必。咱们排好队形,以逸待劳便可。”二人计议已定,便传令下去,骑兵张于两翼,当中步卒成扇形排开,静待金兵到来。一众宋兵都吃得饱饱地,满心想着与金人大战一场,但渡口一役只杀死了百余名金兵,大多数宋军连敌人的影子也没能见到。这时听闻金人来袭,不由个个满心欢喜,各自握紧了手中兵刃,大张着双眼望着前面浓雾,等待金兵出现。 ﹡﹡﹡﹡﹡ 纳耶鲁率众赶来,奔出未久,便察觉前面已然动静全无。纳耶鲁心下惊疑,忙传令收拢部众,不敢再往前狂奔。众金兵原地立了片刻,终不见有何异样,纳耶鲁心下奇怪,忖道:“适才还乱糟糟地,怎地顷刻之间便没动静了?这班南蛮子到底在打什么龟主意?”正在犹豫,对面不远处一声梆响,弓弦响处,羽箭纷纷如雨,划破层层雾气,迎面射来。队首的百余名金军骑兵无不身插数箭,倒毙于地。 纳耶鲁看明白了羽箭来处,心下不怒反喜,正想传令进军,左首忽地传来了一阵高呼,同时一面锦旗在浓雾中隐隐出现。呼声中,大批宋军高举钢刀自雾中杀出。纳耶鲁见状一惊,尚未传令分兵迎击,左首忽地也是一片杀声,陈世雄率了数百宋骑,冲突而来。金兵两面受敌,阵型略显凌乱。纳耶鲁毕竟是胡沙虎的心腹爱将,自有其过人之处。心中虽然着忙,面上却仍显得颇为镇定,扬起手中狼牙棒,大呼道:“骑兵分做两队,往两翼突击,给我稳住阵脚。”他手下原有骑兵八百,出城时纳兰元明又分拨于他二百余骑,共是一千骑兵。众骑兵听了将令,无不嗷嗷乱叫,舞起手中长刀,分往两翼杀去,扼住了宋军的势头。 晨雾渐渐散去,纳耶鲁瞧的分明,左右来袭的宋军不过只有千余人左右,而正前方不远处还有大批步卒按兵未动。众宋军俱手驻长矛,肃然而立,乍一望去,竟似看不到尽头一般。最前方另有一排弓箭手半跪于地,张弓搭箭,对正了金阵。纳耶鲁一见之下,不觉大骇,暗道:“没想到南蛮子竟借浓雾为护,设下了伏兵,这下吾命休矣!” 其实这浓雾倒是帮了纳耶鲁一个大忙。大雾之中,双方视野有限,毕再遇令两翼出击之后,也不敢令弓箭手再射,以免伤了自家兄弟。纳耶鲁如果知难而退,说不定还可捡回一条性命,此刻晨雾散去,双方俱瞧得清清楚楚,毕再遇哪里还容他再走。当即一声断喝:“放。”弓弦响处,羽箭破空而去,登时又有百十名金兵中箭倒地。连纳耶鲁右肩也挨了一箭,吃痛之下,手中狼牙棒再也拿捏不住,〝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纳耶鲁惊惧交加,回过头来,大叫道:“咱们中了埋伏,大伙快退,快退!”话音未落,毕再遇一匹马,一口刀,如一道黑烟,赶到了纳耶鲁马前。纳耶鲁正自惊愕,黑铁刀已拦腰斩去,纳耶鲁一声哀号,硕大的身躯顿时化做了两段,自马上一头栽下,跌落尘埃。对面陈孝庆见毕再遇手起刀落,斩杀了金军大将,禁不住胸中狂喜,扬刀大呼道:“众兄弟,破敌立功就在眼前,冲啊!”万余宋兵早就跃跃欲试,此刻听了将令,齐声高呼,潮水一般涌上前去,杀声震动四野。 主将丧命,金兵登时一片混乱,虽有数名偏将努力想挽回颓势,终究无济于事。勉强支撑得盅茶时分,便即溃不成军。金兵有的丢下兵刃,伏地请降;有的抱了脑袋,四散奔逃;只有纳耶鲁所率的骑兵尽为女真人组成,犹死战不退,但过不多时,便被宋军砍杀殆尽。 第四十一章:初战泗州3 陈孝庆得此大胜,愈发兴高采烈,正要率军追杀逃散的金兵,毕再遇纵马赶来,呼道:“陈大人,穷寇勿追,饶他们去吧。睍莼璩伤”陈孝庆一呆,拉住缰绳,转首问道:“毕大夫,咱们此番大获全胜,正可挟此胜之威,兵临泗州城下,你怎地不让追敌?”毕再遇笑道:“陈大人,强攻城池损耗太大,不如先乱其军心,再图进军。金兵俱为汉人、契丹人及女真人等族纷杂组成,其间汉人和契丹人却未必肯死心塌地的为金人效命。经此一战,他们已经见识了咱们大宋的军威。之后咱们再网开一面,留他们一条活路。一来可让他们知道咱们宋军乃是仁义之师,绝非金贼那般暴虐无道;二来他们存了一丝活命之望,日后便未必再会拼死作战,于瓦解金人军心实有莫大助益。”陈孝庆听得连连点头,大拇指一竖,赞道:“毕大夫,真有你的!我陈孝庆怎么就想不来这些?” 两人收拢部众,清点死伤士卒。计有三四百人受伤,三百余人战死,但斩杀了近两千名金兵,俘敌数百,可说是大获全胜。毕再遇将受伤兵卒抚慰一遍,又把被俘的金兵召来问话,一问之下,这些金兵竟然全是汉人,无一例外。一旁陈孝庆听得大怒,破口骂道:“他奶奶的!你们好歹也都是汉人,怎么反过来帮着金狗子打咱们自己人?对得起你们的列祖列宗么?妈的,老子恼将上来,一个个砍了你们的头去!”毕再遇亦含怒叱道:“你们也都算得上大宋遗民,怎可甘心为金贼之爪牙,助纣为虐?” 那班俘虏个个面带愧色,磕头如捣蒜,只是哀求饶命。陈孝庆皱着眉头道:“咱们还要继续进兵,留着这班龟儿尽是累赘,不如砍了算了。”毕再遇摇头道:“陈大人,以卑职之见,不如放他们返回泗州。”陈孝庆想起毕再遇先前之言,心有所悟,便点点头,目视那班俘虏,大声喝道:“本将军本想将你们尽数砍了,但仔细一想,你们都还是大宋的子民,不忍下手。今日特地网开一面,放你们返回泗州。但日后切不可再与大宋为敌,如在战场上再让本将军撞见,定斩不饶!”那班俘虏得了性命,人人欢喜不已,忙不迭地抱头鼠窜而去,唯恐陈孝庆再改了主意。 陈孝庆本想乘胜一鼓作气攻下泗州,但听了毕再遇那一席话之后,觉得十分有理,便不再下令进军。传令全军就地歇息,饱餐一顿之后,再进围泗州两城。 ﹡﹡﹡﹡膪﹡ 金军败兵逃回泗州西城,纳兰元明听了败兵之报,心中更加惊慌。他虽不像纳耶鲁那般瞧不起宋军,但也是向来便认为金兵之精乃天下第一,未料到纳耶鲁这么快便兵败身亡。当下一面派人快马往胡沙虎处求援,一面传令两城守军严加戒备,万不可出城迎敌。然而金兵经此一战,只余下了两千左右步卒,再加上逃回的四五百人,也不过两千多人马,能否挡得住对方的万余大军,他心中实无半点把握。 过了半日,陈孝庆放归的被俘金兵又陆续逃回。纳兰元明本想将这些兵卒尽数杀掉,以免乱了军心,但眼下人手奇缺,只得从权。他将这班被放回来的俘虏和先前的败兵编为一队,由一员偏将带领,去把守泗州东城,自家则率了余下的两千人马,龟缩在泗州西城之内,坐等援兵到来。 ﹡﹡﹡﹡极﹡ 陈孝庆和毕再遇率军来到泗州城下,于背风处扎下了营寨。两人带了数十名从骑,登上一个土丘,观望两城形势。毕再遇熟视半晌,胸中已有主意,转头问陈孝庆道:“陈大人,你看咱们这仗该怎么打法?”陈孝庆用马鞭轻轻敲了敲额头,沉吟道:“金狗子两城互成犄角之势,咱们不如也分兵围之,令其不能相互为援,如何?”毕再遇道:“分兵围城固然可行,但我军分成两队,也就减少了攻城的兵力,一旦拖延日久,金兵后援必会赶来,未见其利。”陈孝庆挠头道:“那依你看该当如何?”毕再遇扬起马鞭,指指泗州西城,道:“方才下官观看了许久,发觉西城守军比东城要多出许多,而且东城守军人人垂头丧气,显然士气要低于西城。依属下之见,不如全军假作倾力攻打西城,令东城守军疏于防备,之后再出一支奇兵,从速攻下东城,则西城守军必不战自乱。”陈孝庆沉思片刻,又道:“假如我军佯攻西城之时,东城守军赶来救援,那又怎么办?”毕再遇笑道:“他如出兵来援,咱们正可中途邀击。就怕金贼新败之后,不敢出兵呢。”陈孝庆细细想来,觉得十分有理,不禁仰天呵呵大笑,道:“毕大夫,不,毕兄弟,真有你的!我陈孝庆当真服了你啦!” 西城守军早就发现这一拨人马立在土丘之上,知道是宋军大将,便有人飞报纳兰元明。纳兰元明登城一望,见陈毕二人兀自对着城头指指点点,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不禁胸中火起。细看之下,竟然发觉那身着黑甲的宋将面目颇为熟悉,熟思片刻,登时豁然开悟,此人正是两年前在城北擒住了自己的那个南蛮小子,不料今日竟又是他领兵来犯。旧恨新仇交织在一起,更加怒不可遏。当即回头大叫道:“弓箭手准备,给我射杀了这班宋猪!”城头早有弓箭手执弓以备,听得纳兰元明下令,忙都张弓搭箭,向着土丘射去。但陈毕二人立身的土丘离着泗州西城尚远,弓箭难以企及,箭枝未至中途,便纷纷力尽而落。 毕再遇见城头金兵发箭来射,便手搭凉棚,往城上张去。瞧见纳兰元明的身影,胸中一动,识得他便是当年被自己擒住的那个脓包将军。不觉呵呵笑道:“原来还是这厮在把守泗州。嘿嘿,来而不忘非礼也,取弓箭来,待我也回射他一箭,让城上的金狗子也瞧瞧咱们大宋男儿的手段。”身后许俊伸手自马鞍旁取下所携的弓箭,递于毕再遇。毕再遇复对着城头张了一眼,知道此处离着城头甚远,便使足了气力,拉开长弓。岂料那张弓吃不住毕再遇神力,竟〝啪〞地一声,断作两截。毕再遇愕了一愕,弃弓于地,道:“再拿弓来。”旁边士卒又将弓箭递上。不料连换了两张弓,都是被他一扯两断。最后陈世雄建议将两张弓合在一起,却也被毕再遇硬生生拉做四截。随行宋兵见毕再遇神力若斯,瞠目之余,不禁齐声喝彩。 陈孝庆见毕再遇竟有如此神力,胸中不胜敬佩,有心再瞧一瞧他的箭技,便回首吩咐属下道:“回营找一张硬弓来,快去!”那宋兵如飞而去。过不多时,复引了一名宋兵,携了一张大弓,赶上丘来。 那宋兵走到陈毕两人面前,深深一躬,双手执弓献上,道:“请大人试射。”毕再遇接过弓来,只觉得沉甸甸的有些压手,细细看时,却见那弓竟是用镔铁裹携而制,其上布满了云形纹饰,的非常物。弓弦更是用数股牛筋搅在一起而成,看来寻常人等绝对拉它不开。毕再遇胸中好生惊疑,不觉又对那宋兵打量了几眼。但见那宋兵三十上下年纪,身形瘦长挺拔,眉清目秀,神色间自有一股雍容之态,便是混迹于众兵之中,一眼也能认得出他来。 见这宋兵相貌非凡,毕再遇微觉欢喜,便问道:“这张弓是你的么?”那宋兵低头答道:“正是。”毕再遇点了点头,复将那弓递还于他,道:“好,你且射一箭,让我瞧瞧你手段如何。”那宋兵又行了一礼,执弓稳稳立了,望了望城头绣着〝金〞字的金军帅旗,搭箭于弦,拽弓如满月,一声低喝:“着。”羽箭挟风而去,金军大旗应声而落。土丘上宋兵见了,顿时采声大作。 毕再遇瞧的又惊又喜,暗道:“这等人材,我先前怎地没有发现?”看他一箭将金军帅旗射落,不禁技痒,自他手中接过黑铁大弓,亦搭箭上弦,拽的满满地,〝飘〞地一箭,向着泗州城头射去。 纳兰元明见自家帅旗被一名宋卒射落,胸中不胜惊骇,心道:“宋军中竟然有这等人物,难怪纳耶鲁顷刻间便兵败身死。如此看来,我这泗州两城只怕也岌岌可危!”正呆呆地出神,身边一名偏将大叫道:“将军留神!”话音未落,那一箭快如急电,已然到了面前。纳兰元明大惊失色,正要缩头去避,只听〝铮〞地一响,一阵疾风自耳旁刮过,那一箭已将他的头盔射落。箭枝余势不衰,连着那头盔,〝叮〞地钉在了望楼之上。纳兰元明又惊又怕,知道毕再遇那一箭如果对正了自己,那么此刻被钉在望楼之上的便不再是那顶头盔,而是自家的身体了。当下再不敢在城头上多待,缩着脑袋,一声不出,灰溜溜地下了城楼。 城下陈孝庆瞧得兴高采烈,拍手笑道:“毕大夫果然神射无双,佩服,佩服!只是你怎么不一箭将那金贼射死?又何必再留他一条狗命?”毕再遇也笑道:“暗箭伤人,非大丈夫所为。来日攻城之时,再射杀那厮也不迟。”说着转向那宋兵,含笑问道:“你的箭技非比寻常,你叫什么名字?先前怎地没见过你?”那宋兵浑身一震,抬头看了毕再遇一眼,复低头道:“谢大人夸奖。小的姓秦,单字名钜,在扬州时方归于大人麾下。”毕再遇大吃一惊,愕然道:“你是秦钜?是秦桧老贼……是秦桧的孙子?”秦钜垂首道:“是。” 第四十一章:初战泗州4 毕再遇上下打量秦钜两眼,一时无语。睍莼璩伤他本来是想提拔秦钜掌管马步弓手,但万万没有料到的此人竟然就是大仇人秦桧老贼的孙子。想起先父之仇,岳元帅及先师张宪之恨,便从心底里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先前的喜悦之情也一扫净尽。立了片刻,勉强点了点头,将那黑铁弓掷还了秦钜,转向陈孝庆道:“陈大人,咱们回营去吧。”陈孝庆亦未料到这人便是秦桧的孙儿,正在发呆,听得毕再遇之言,连忙道:“好,这个……咱们回营。”随行众兵卒听得这秦钜竟然便是大奸臣秦桧的孙子,无不心生反感,当即跟随陈毕两人一涌而去,把秦钜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了土丘上。 ﹡﹡﹡﹡﹡ 次日正午,宋军云集于泗州西城南门之下,战鼓声中,箭矢密如紧雨,向着城头金兵射去,喊杀声直抵云霄。纳兰元明得报,焦急万分,当下再也顾不得毕再遇会飞箭来射,身裹重甲,亲自登上城头督战。然而奇怪的是,宋军喊杀之声叫得虽然响亮,却并不真正来攻,只是一股劲往城上放箭,纳兰元明便也令人取箭回射。好容易挨到宋军退去,城北杀声又起。纳兰元明急忙率军赶去,却见宋兵仍是不断放箭,并不刻意攻城。双方对持了约小半个时辰,宋军退走,城南喊杀之声却又再次响起。纳兰元明率众赶来,宋兵又自行退去。如此闹腾了整整一个下午,宋军并无一兵一卒登上泗州城头。纳兰元明终于意识到宋军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不禁气得破口大骂。 东城守军听得西城外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只道那边战事如火如荼,斗得惨烈无比。然而这边却静悄悄地,不见有一个宋兵走动。东城守将有心派兵前往相助,无奈手下兵卒不满千人,实在难以为援,只有暗暗着急。待到入夜,西城外火把闪亮,遍布四野,宋兵竟然摆出了一副连夜攻城的模样。那守将见此情景,却也放下了心来,只道宋军不攻下西城,便不会再来攻打东城。当下安排守城兵卒严加戒备,便自行歇息去了。西城外人喊马嘶,直闹至三更时分,方渐渐归于沉寂。守城金兵心头的一根弦已经绷了整整一天,此刻再不闻喊杀之声,便不由得松懈了下来。 天色渐明,城头上一片寂静。城上守军夜间不见有宋军前来攻袭,已失了戒心,又挡不得那倦意,各自东倒西歪,呼呼大睡。然而就在此时,南门外的长草中,无声无息地立起了数百宋军。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手执黑铁刀,正是毕再遇。他同陈孝庆商定:由陈孝庆率兵佯攻西城,他却领兵偷偷伏于东城之下,伺机攻城。他带领许俊、陈世雄二人,率了三百余名敢死之士,于南门外伏了整整一晚,但城头金兵来来往往,巡哨不断,一直未敢下令出击。此刻见城上金军失了戒备,便不再犹豫,传令众军登城膪。 泗州东城城小池浅,城墙高不足两丈。数十名宋军奔到城下,取出早已备好的飞爪绳索掷上城头,随即缘绳而上,攀上了城头。手起刀落,将城上正在沉睡的金兵送了归西。陈世雄奔下城楼,将城门内金军尽数杀死,打开了城门,放毕再遇等人进城。城上许俊砍落了金军旗帜,将大宋军旗高高扯起,放声大呼道:“大宋毕将军登城了!大宋毕将军登城了!” 城内金军从睡梦中惊醒,乱哄哄地赶将来,但见宋军犹如神兵天降,不知何时已登上了城头。城上大旗飘扬,却换成了大宋的旗帜。毕再遇横执黑铁刀,威风凛凛地立在旗下,正如天将下凡。金兵识得他便是日前一刀斩了纳耶鲁的宋将,心中惊慌,发一声喊,竟然不战而逃。只有那守城金将带了百余人,死命来战,但又如何抵得过毕再遇及许俊之勇,徒自送死而已。待到陈孝庆得报,率大军赶到之时,城内金军已被肃清,另有降卒数百,老老实实地伏跪于地。 见毕再遇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泗州东城,陈孝庆胸中既喜且佩,含笑赞道:“毕大夫,你以一支数百人的孤军便打下了泗州东城,这下功劳可大啦!”毕再遇逊谢道:“哪里,若非陈大人佯攻西城,使东城守军失了戒备,也不会这般容易。”陈孝庆呵呵笑道:“好,好,咱们休息一日,明日再去攻打西城。”毕再遇摇头道:“陈大人,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金兵初战失利,又丢了泗州东城,锐气全无,咱们却是斗志正盛。彼竭我盈,正可乘胜击之,一举收复泗州西城。”这时陈孝庆已对毕再遇甚为敬佩,当下连连点头,道:“对,对,毕大夫言之有理。不过咱们还是吃过了早饭,再去攻城不迟,总不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去打仗罢。”毕再遇含笑称是极。 全军饱餐一顿之后,陈孝庆留下一千步卒戌卫东城,自与毕再遇率领其余兵马赶到西城之下,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陈孝庆马鞭遥指城头,扬声道:“城上守兵听仔细了,东城现已落入我大宋之手,尔等若再负隅顽抗,必将后悔莫及!”马鞭一挥,正要下令攻城,身边毕再遇道:“大人且慢。”陈孝庆愕然,回头道:“方才你还说要乘胜进兵,一举收复西城,怎地又不让我下令?”毕再遇道:“大人,守城金兵大都是我朝遗民,经此两败之后,必然斗志全无。依末将之见,不如先令其开城投降,如其当真顽抗不降,再下令攻城不晚。”陈孝庆听他说得有理,便点头道:“好,就听你的。” 毕再遇手提黑铁刀,骑了黑马,独自来到城门之前。城上金兵见毕再遇单身赶来,一时不知何意,都呆呆地立了观看。毕再遇仰望城头,目光自守城众兵面上缓缓掠过,良久,方大声道:“我乃大宋毕将军,你们俱为中原遗民,与大宋血肉相连,今日大宋兵临城下,你们怎不早早开关献城,以迎王师?”城上众兵听了,更加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毕再遇见城上守军都愣愣地立了倾听,知道攻心之举当可生效,遂扬臂大呼道:“你们祖上都曾受金人欺压,沦落至此,纯系出于金人所迫。现今大宋志在收复国土,一统华夏,不攻灭金国,誓不还军。小小泗州西城,能挡我大宋天兵乎?一旦城破,必将玉石俱焚。尔等生为大宋之人,死为大宋之鬼,怎可助纣为虐,与父母之邦刀兵相见?不及早投降,更待何时?”字字如金石,掷地有声。城上守众多汉兵听了,无不羞愧万分,一个个都低下了头去,不敢和毕再遇对视。 此时纳兰元明不在城头,只有一名偏将统领众军。他见四周兵卒群情浮动,知道不妙,急忙拔刀在手,怪叫道:“这小子胡说八道,大家千万不可听信!弓箭手,快给我射杀了这厮,免得他在这里蛊惑人心。”空自叫了半晌,城头上的众多汉人弓手却一动不动。那金将惊怒交织,手起刀落,将身边的一名弓手砍翻在地。跳脚骂道:“他妈的,敢不听军令,老子一个个全宰了你们!” 周围的汉人兵卒本来就在犹豫着是降还是不降,见这金将如此凶横,无不怒火烧胸,同忾之心大盛。一名汉兵抽刀在手,自那金将背心直搠进去,同时破口骂道:“你奶奶的,不拿俺们汉人当人看,老子这就结果了你!”那金将悴不及防,一声怪叫,便仆地而死。城头上登时大乱。许多汉兵都拔出兵刃,大声呼喝,向一旁的金人兵卒砍去。更有人挥刀将城头上的金旗砍落,大叫道:“从今天起,咱们又是宋人了!” 城头上的女真兵卒远少于汉兵,汉兵以五攻一,不多时便将女真兵卒尽数砍倒。众汉兵涌下城楼,大开了城门,扬声大叫道:“毕将军,快快入城!”毕再遇大喜,一马当先,奔入了城中。陈孝庆瞧得又惊又喜,扬刀呼道:“众兄弟,上啊!”其实不等他下令,众宋兵早已欢呼雀跃,刀枪并举,紧随毕再遇,潮水般涌入了城去。 ﹡﹡﹡﹡﹡ 纳兰元明正坐在府中发愁,忽听得外面乱声四起,心中惊惶。正欲出去察看,一名亲兵足不沾地般奔进房来,一叠声地叫道:“将军,,大事不好了!守城的汉兵都造反了!他们打开了城门,放宋军进城了!”纳兰元明大惊失色,当下顾不得多说,急步奔出房去,带了数十名贴身亲兵,骑马往城北便逃。 岂料逃出不远,迎面一股汉兵拦住了去路。纳兰元明逃命要紧,那敢纠缠,挥刀砍翻了两名汉兵,正待夺路要走,许俊手舞双刀,领着百余宋军自后杀到。赶到近前,识得纳兰元明便是日前被毕再遇一箭射落头盔的金将,二话不说,提刀搂头便砍。许俊之勇虽不及毕再遇,却也非泛泛之辈,纳兰元明武功平平,如何抵得过?勉强支持了数合,便被许俊一刀砍落马下。 守城的女真兵卒本就只有数百人,怎抵得住万余宋军和反正汉兵的合力扑袭,只斗了小半个时辰,便大半就歼,只有少数金人逾城落荒而走。自此,泗州两城便重又落入了大宋掌中。 第四十二章:一笑恩仇1 攻下了泗州两城,陈孝庆分拨兵马入城驻守,安抚城中百姓。睍莼璩伤又另行派人快马连夜飞报郭倪,述说泗州大捷。他既知毕再遇是韩佗胄面前的红人,便不敢独自居功,是以在捷报中将毕再遇列为功劳第一。 捷报传至京师,上至朝中文武,下至黎民百姓,闻之无不欢喜。自孝宗朝虞允文采石一役至今,宋军从未能获此大胜。此番首战告捷,不但可打击金人的嚣张气焰,且还有鼓舞士气,振奋民心之功。 韩佗胄看了报捷折子,亦不禁拈须大乐。他特意派毕再遇为前锋,便是盼望他能打上一两个胜仗,也好提拔于他。不料毕再遇和陈孝庆不仅全歼的泗州守军,且又斩杀了金军两员大将,立功之巨,远出于韩佗胄意料之外。韩佗胄欢喜之余,不禁对自家启用毕再遇之举大感得意。当下修书一封,派亲信送与殿前都指挥使郭倪,述说武翼大夫毕再遇奋勇杀敌,又智取泗州,功不可没,应予以嘉奖,云云。 过不多日,郭倪亲率两万宋军赶到泗州,陈孝庆和毕再遇率兵出迎。郭倪见了二人之面,翻身下马,挽住了二人之手,呵呵笑道:“不想两位用兵竟如此神速,这么快便收复了泗州,着实可喜可贺!”陈孝庆逊谢道:“哪里,哪里,这都仰仗了皇上的洪福和指挥使大人您的神威。”说着瞥了毕再遇一眼,续道:“还有毕大夫智勇兼备,我军方得克敌制胜。”毕再遇哪肯居功,亦躬身道:“不敢,此乃陈大人调度有方,卑职只不过略尽绵力而已。”郭倪仰天大笑,拍了拍两人肩膀,道:“你两人此战之功,皇上和韩丞相都心知肚明,本使今日之行,一来是为了乘胜进兵,而来便是为了嘉奖二位及从战将士。呵呵,两位都立有大功,大可不必互相推让。”陈孝庆闻言大喜,一躬到地,道:“这都是皇上和郭大人您的恩典,卑职如何敢当。”毕再遇却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郭倪见毕再遇面无喜色,心下微觉奇怪,却也不好询问。当下率众入了泗州城,传令犒赏从战将士,一面入了帅府,将陈孝庆和毕再遇唤至面前。自在太师椅上稳稳坐了,取出一面铜牌,道:“陈大人,此战你统领全军,功不可没,本使今日便提拔你为宣威将军,以为嘉奖。”陈孝庆忙拜倒在地,双手高举过顶,接过铜牌,大声道:“多谢大人,卑职定当奋勇杀敌,绝不辜负皇上及大人您的关爱之心!”郭倪笑着将陈孝庆挽起,又自怀中取出一面铜牌来,转头目视毕再遇,道:“毕大夫,此战你率先攻下泗州东城,又智取西城,立功之巨,不输陈大人。本使特越级提拔你为泗州刺史,以期你能为国尽忠。膪” 毕再遇闻言一惊,一时呆呆愣住,既不伸手去接符节,又不拜倒谢恩。他现在是武翼大夫,乃正七品的小官,刺史却是从五品的官位。从正七品提到从五品,可说是连升***了,那是旁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美事。郭倪见他不言不动,还道他欢喜的傻了,便挪喻道:“怎么?毕大夫还有甚不满意处么?” 陈孝庆见毕再遇举止有异,心下大急,伸足在毕再遇脚尖上轻轻踩了一下,提醒他赶快谢恩。毕再遇回过神来,却仍不伸手去接那符节,只躬了一躬,抱拳道:“圣上和指挥使大人的关爱之心,卑职心领了。但这刺史之职,卑职却不敢领受。”陈孝庆大出意外,不由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郭倪亦大为错愕,愣了片刻,方道:“你说什么?”毕再遇躬身道:“这符节,卑职要不得。”郭倪为官数十年,却还未见过这等辞官不受的人物。自家特地从后方赶来劳军,对方竟然不肯领受,一时又羞又恼,却也隐隐感到一丝好奇。当下板起了面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毕再遇后退半步,不卑不亢地道:“卑职并无他意。只是咱们大宋河南有八十一州,现今攻下区区泗州两城便赏一刺史,日后还怎么赏官??是以卑职万万不敢领受。”郭倪斜眼瞧着毕再遇,心道:“这厮难道是个傻子?又莫非是头壳坏了?”一时也不知该拿他如何。呆了半天,起身走到毕再遇面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年轻人,说话不要太放肆了。这可是韩丞相的意思,你明白么?”毕再遇心下恍然,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这个官位我更加要不得了。我毕再遇乃堂堂男儿,岂能靠韩丞相来博取功名!”挺了挺胸,道:“韩丞相的一番美意,卑职感激不尽。但刺史一职实属过当,卑职绝不敢拜领。极” 郭倪又气又是好笑,翻起白眼瞧着毕再遇,心道:“这厮整个一愣头青,也不知韩丞相怎么会看中了他?”本想就此拂袖而去,但转念一想,却轻轻一笑,收了符节,返身复在交椅上坐了。拈须道:“毕大夫忠公体国,其心可嘉。既然刺史之职你不肯领受,那么本使便授你为泗州统制,江淮路讨金先锋,你意下如何?”毕再遇恐再推辞下去会扫了郭倪颜面,这才躬身道:“谢大人恩典。”郭倪点点头,摆手道:“好,你们先退下罢。”陈毕二人躬身辞出。郭倪瞧着毕再遇的背影,冷哼一声,道:“好一个混账小子!” ﹡﹡﹡﹡﹡ 全军在泗州驻留三日,郭倪方令毕再遇和陈孝庆领兵攻打虹县、灵璧两地。他恼恨毕再遇不识抬举,是以并不给二人增添兵马,仍令二人率本部人马出征。毕再遇求为先锋,郭倪正中下怀,便许毕再遇率一千轻骑为前锋,攻打虹县。 陈孝庆得令回营,心下忐忑不安,寻思道:“泗州失守,金人定当增派兵马,严加防卫。毕兄弟只带区区一千骑兵进军,如正面遭遇强敌,实万难取胜,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他连日来与毕再遇一同出生入死,心中早起了惺惺之意,越想越觉得不妥,便出了营帐,径自来寻毕再遇。 毕再遇所统镇江新军本就只有八百骑兵,泗州一役之后,已不足八百之数,本来该当求郭倪增派军马,但毕再遇感觉郭倪所率人马虽多,士气却不甚高,战力如何更是未知之数。于是便不向郭倪求助,回到自家营寨,令许俊集合全部骑兵,亲自挑选勇武之士。 众骑兵听说毕大人要亲自选拔士卒,无不踊跃万分,自行在营中空地上排成了数列横队,等候毕再遇下令。甚至连许多不通骑术的步卒也跑了来,求毕再遇让自己随队出征。毕再遇见士气高涨,心下甚慰,高声道:“众位兄弟,咱们这次出兵,不仅仅是为了和金贼交战,还要一探金贼虚实,以方便陈大人和郭大人的主力进兵。所以要速进速退,不会骑术的兄弟们就留下来跟随陈大人罢。”众步卒听了,无不垂头丧气。一众骑兵却愈发欢喜,正满怀希望等着毕再遇下令开拔,岂料毕再遇又道:“咱们骑兵本就不多,还需要留下一些人手,以护卫主队侧翼,我只要三百人便可,余者全部留下。”众骑兵面面相觑,虽一心想随毕再遇出征,但军令如山,谁也不敢出言反驳,只好默默地立了,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毕大人能选中自家。 堪堪挑选了三百余骑,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道:“毕兄弟,你只带这点人马,怎么能行?”毕再遇回头一看,见是陈孝庆来到营中,便抱拳答道:“陈大人,兵贵精而不贵多,这三百人皆是十里抽一的精壮之士,足以胜任。”陈孝庆双臂齐摇,道:“不行,不行,人数实在太少。我看这样吧,我手下还有七八百骑兵,索性全调来归你节制,如何?”毕再遇含笑摇头道:“大人的一番美意再遇心领了,但是咱们的主力不能没有骑兵护卫侧翼,怎能让全部骑兵都随我前往?”陈孝庆挠了挠头,道:“这倒也是个问题。那么……你便带本部骑兵前去便了,不必留人助我。”毕再遇复摇头道:“还是不行,咱们此次进兵,以毕胜为上。如果主队遇袭,吃了败仗,日后咱们又有何面目还见江南父老?” 陈孝庆听毕再遇说得有理,也无他法,但只感三百骑兵太少,沉思片刻,又道:“三百人实在太少了些,你再挑些人手,不然我就让我的亲卫骑兵随你一同前往。”毕再遇无奈,只得又挑了一百多人,堪堪凑足了四百八十骑。回首道:“陈大人,这样总可以了吧?”陈孝庆看这四百八十名骑兵个个精神十足,勇壮过人,心下也感满意,便颔首道:“好吧,也只有这样了。” 正在此时,忽听一人大声道:“毕大人,请允小人随军出征。”众人遁声望去,却见一名宋兵单膝跪在毕再遇面前。那宋兵面带微须,眉清目秀,正是秦桧之孙秦钜。毕再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意下踌躇。秦钜的箭技乃他亲眼所见,纵观大宋军中,可说无人能出其右。但一想到要和大仇人的后人并肩作战,便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厌恶之感。正在犹豫,旁边许俊已大声道:“你小子是待罪之身,你爷爷便是无恶不作的大奸臣秦桧!你这般猪狗不如之人还想去和金狗子打仗?滚回去老老实实待着罢!”秦钜目中闪过了一丝痛楚之色,低下了头去,良久复抬起头来,朗声道:“小人确是待罪之身,但尽忠报国,以雪前耻,乃小人的毕生宿愿,望大人成全!” 毕再遇听他说的慷慨激昂,胸中不觉微微一动,忖道:“这人看来倒也是条汉子。不管怎么说,杀害岳元帅,陷害我父的是老贼秦桧,不是他秦钜。我若一味压制于他,岂非待人不公?”想到此节,便放缓了颜色,淡淡道:“你骑得了战马么?”秦钜闻言一喜,连声道:“骑得,骑得。”毕再遇转首对许俊道:“把你的马给他,且容他一试。”许俊心中颇不乐意,但又不敢违背,只好板着脸牵过自家战马,将缰绳交给了秦钜。 秦钜直起身来,对毕再遇和陈孝庆各施一礼,方腾身跨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那马一声嘶鸣,撒开四蹄,足不沾地般直奔营门而去。未及营门,秦钜将手中缰绳一勒,那马侧过身子,斜斜兜了半个小圈,竟四蹄腾空,自一人多高的栅栏上一跃而过。一众兵将瞧得眼花缭乱,还未及喝采,只见一人一马,又一道烟般奔回营中,蓦然一声长嘶,稳稳立住。秦钜〝托〞地跳下马来,双腿钉子般立在地上,双手抱拳,复朗声道:“望大人成全!” 众宋军均知秦钜乃奸相秦桧之后,本来都十分蔑视于他,平日里还时常有人有意无意地对其横加责骂。秦钜逆来顺受,毫无怨言。时日一长,众兵都自感无趣,便渐渐都不再理会于他。这时众兵见秦钜骑术竟然一精至斯,无不心生敬意,隔了半晌,忽爆发出了一阵雷鸣也似的采声。陈孝庆亦瞧得连连点头,只许俊颇不服气,哼了一声,啐道:“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也稀松平常。” 见秦钜骑术竟然如此精绝,毕再遇心中暗自惊异,寻思道:“这人弓马娴熟,的是个武将之才,若非他是秦桧老贼的孙子,倒真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默然片刻,方点头道:“好罢,你可以随我一同出征。但是你要记得:如你违令不遵,畏敌不前,或贪功冒进,本将皆要军法处置,你明白么?”秦钜躬身一礼,肃然道:“大人之令,小人定当牢记于心。” 毕再遇回过头来,对陈世雄道:“陈兄弟,这次我和徐兄弟率队出征,你带领余部随陈大人一同进军,切记依从军令,小心金兵偷袭。”陈世雄含笑抱拳,道:“大人尽管放心,末将定会小心在意。”毕再遇点了点头,复别过了陈孝庆,跨上了乌云盖雪,大手一挥,喝道:“出发!”徐俊等人齐声应和,刀枪并举,大旗飘扬,四百八十精骑如朔风卷地,马蹄踏踏,出了营寨,直奔北而去。 ﹡﹡﹡﹡﹡ 第四十二章:一笑恩仇2 泗州失守,纳兰元明与纳耶鲁双双战死。睍莼璩伤消息传至宿州,胡沙虎不觉大为震惊。又听逃回的金兵说纳耶鲁乃是在战阵中被宋将毕再遇一刀所杀,更是惊怒交加,只悔当日在泗州城下不该放走了毕再遇。眼看宋军势大,难以与之争锋,胡沙虎便拟放弃虹县、灵璧两地,收缩兵力,退保宿州。幸好过不几日,完颜襄派蒲察元都率领一万精兵赶来增援。胡沙虎大喜,当即命蒲察元都带领那五千兵马把守宿州,自家则率了那一万精兵,南下迎击宋军。 金军赶至虹县,宋军尚未到来。胡沙虎便传令在城外扎下营寨,另派轻骑一千,分作左中右三队,分头索敌。毕再遇率着那四百八十精骑,逶迤北上,迎面正撞上了金军中路骑兵。双方一场厮杀,金军不敌,北向败逃而去。毕再遇率众赶来,离着虹县尚有数里,便遥遥望见了金军大营旗号。毕再遇心下微惊,忙传令不可再追。于马上手搭凉棚,张望良久,回首道:“金军强援已至,咱们不可再行进兵。” 话音刚落,忽听金营中号角声声,营门开处,大队金兵鼓噪而来。却是胡沙虎听了败兵之报,派兵开营邀击。毕再遇见状,举手道:“金贼势大,不可与之缠斗,咱们这便退兵。”当下拨转马头,率众兵往南便奔。金军见宋骑不多,哪里肯舍,无不狂吼乱叫,鼓勇直追。 追出数里,金军犹不肯回。宋军中秦钜于马上回过头来,向金阵中望去,见金军中当先一面〝金〞字大旗甚是惹眼,便摘下鞍旁铁胎弓,拔出一枝白羽箭,挽弓背射。只听得〝咔嚓〞一声,金军大旗应声中折。金军不意宋人竟然有如此神射,不由一呆。但发呆也只是片刻间事,随即又舍命赶来。 见金兵穷追不舍,秦钜心下暗恼,伸手入了箭囊,食、中、无名、小指扣了三枝白羽箭,将三箭俱搭在弦上,尽力射去。箭去如风,金阵中为首的三名金将各中一箭,撞下马来。旁边许俊看秦钜竟然一手三箭,不禁大吃一惊,险险自马上跌落下来。忙稳住了坐骑,大声道:“好家伙!你怎么射的?”秦钜微笑,又自囊中抽出了三枝羽箭,搭箭于弦,这次却是瞄准了金军中一员身材高大的金将。弓弦响处,那金将头胸腹连中三箭,哼也不哼一声,便从马上一头栽落。周围宋兵见秦钜神射至斯,无不敬佩万分,虽于奔逃之中,仍是不自禁的大声喝采膪。 进兵时毕再遇居于众军之前,退兵时却处于众军之后,秦钜发箭阻敌,他俱瞧得清清楚楚。看了他三箭齐发的神技,心下亦暗自叹服,寻思道:“这一手本领,便是号称蒙古第一神射手的哲别兄弟也未必能够做到。”钦佩之余,争胜之心不觉油然而起,当下挂好黑铁刀,挽弓在手,学着哲别连珠箭的摸样,〝飘飘飘〞不住向金军中射去。羽箭到处,金人无不应声落马,端得是百不失一。 一旁秦钜瞧得明白,不觉脱口赞道:“素闻大人乃我朝第一武将,果然神射无双!”与大仇人的后人并肩作战,毕再遇胸中自感别扭,但对秦钜的箭技却又佩服无地,听得秦钜开口赞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哪里,你一手三箭的本领,方可称得上神乎其技!” 金军见对方居然箭无虚发,无不心生惧意。自家人马虽比宋军多了数倍,却再也不敢拼了命的追击。是以喊杀之声依旧响亮,脚下步子却是越放越慢,终于眼睁睁地瞧着宋军从容逸去极。 宋军退出二十里之外,毕再遇传令暂且少歇,清点士卒,所幸只失了二十余骑,伤者也大抵相等。毕再遇安抚了受伤兵丁,回首招呼许俊道:“金人兵力不输我军,看来这虹县难以一战而下。许兄弟,你看咱们这便退兵禀报陈大人还是怎地?”许俊方才被金军一阵急赶,胸中正感窝火,遂愤愤道:“我看咱们不如再回头打过去,杀他娘的!”毕再遇皱眉沉思片刻,忽转头将秦钜唤了过来,道:“你看咱们能否再次进兵?”秦钜并未料到毕再遇竟会征询自家意见,思索片刻,方道:“兵家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金军知道我们是小股前锋,主力尚未赶到,未必会想到我们竟敢再杀回去。我军如乘夜偷袭金营,定能杀他个手忙脚乱。”毕再遇沉吟许久,转身对众兵道:“兄弟们都解了马鞍,好好歇息一阵。咱们二更吃饭,三更出发,夜袭金军大营。” 宋军与金兵厮杀了一场,又一阵急奔,早感疲惫,闻言纷纷下马,随便坐倒于地,权且一歇。秦钜见毕再遇再无他事,便躬身道:“小的告退。”转身正欲退开,毕再遇道:“你先不要走,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秦钜不觉一愣,回过身来,道:“是,大人请讲。”毕再遇不答,只是道:“你跟我来。”言毕向东走去。秦钜不知何故,却也不问,只是默默地跟在了毕再遇身后。 东向走出数十步,与众兵将都离得远远地,毕再遇方停下脚步。向南眺望片刻,缓缓道:“先父名违上毕下进,原是岳元帅麾下部将,这些你或许早就知道了吧。”秦钜无语点头。他被调至毕再遇军中之初,便已知晓毕再遇乃是当年欲行刺其祖秦桧的游骑将军毕进之子。那时他还道是毕再遇为了报还父仇,才特地托人将他调了来。自秦桧被贬之日起,秦钜便处处遭人白眼,被解往岭南之时,身上不知被人泼了多少桶污水,丢过多少块石头。这次给调到毕再遇麾下,他本来已不存活命之望,只想着一死便了。岂料自从军以来,虽有士卒横加打骂,却都是恼恨其祖卖/国求荣,并非毕再遇刻意指使。平日里他暗中观察,发觉毕再遇光明磊落,不似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只是对自家冷冷地不大理会,但那是应有之事,不足为奇。 毕再遇默然良久,又道:“当年令祖勾结金国,以‘莫须有’三字加害岳元帅。先父激于义愤,才会密谋行刺令祖。最后反为令祖派人追杀,终于葬身荒野。”秦钜目中闪过一丝痛楚之色,黯然道:“这都是先人造下的罪孽,小人无话可说。”毕再遇点头道:“是,这些都是先人的纠葛,不是我们之间的恩怨。”说罢目视秦钜,一字一句地道:“这就是我叫你跟我过来的原因。”秦钜胸中大震,愣愣地盯着毕再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毕再遇缓缓续道:“陷害岳元帅,勾结金狗贻害我邦的都是令祖,不是你秦钜。我若将先人的罪过俱加在你头上,未免对你大大不公。”顿了一顿,又道:“你箭术超群,胸中谋略亦不在我下,现北伐大业方兴未艾,正需要你这样的将才。自今日起,我便任你为偏将,掌管泗州马步弓手,你意下如何?” 秦钜虽早看出毕再遇胸怀广阔,却万万料不到他竟会有如此胸襟。激动之下,数月来遭受的种种羞辱,俱化作一腔热泪,奔涌而出。当下单膝跪地,哽咽道:“大人不计前仇,反而举我为将,此恩此德,小人实是没齿难忘!”说到这里,已然是语不成声。忙举手揩了泪水,复颤声道:“小人一定竭尽所能,决不辜负大人的厚望””毕再遇未料到秦钜竟然如此激动,呆了一呆,忙伸手将他挽了起来。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便胡乱道:“男子汉大丈夫,好端端地怎么哭将起来?成何体统?”此刻秦钜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举袖擦干了面上泪水,躬身道:“卑职一时情难自己,望大人见谅。”毕再遇点头道:“这就是了,你若再哭哭啼啼的像个女儿家一般,我可就要收回成命了。”秦钜听他话中已带了侃调之意,便轻轻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一诺千金。说过的话,岂能不算?”毕再遇与秦钜对视一眼,不觉同时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出,数十年先人的恩恩怨怨,往事辛酸,俱融在了这一笑之中。 ﹡﹡﹡﹡﹡ 是夜月明星稀,本不利于夜袭,毕再遇命众军用破布片将战马四蹄裹起,再收好器械,以免为金人发觉,另外再携带柴草一束,以备后用。待一切收拾停当,人人牵了战马,以节省马力,悄没声地向金营潜去。 金兵今日方将毕再遇等逐出数十里外,意为宋军主力尚远在后方。胡沙虎纵然老谋深算,却也未料到这班宋人竟然胆大包天,居然敢趁夜来袭。是以宋军赶到之时,金兵大都已沉沉入睡,只营门处立着十余名金卒,也都是东倒西歪,哈欠连天。 看金军毫无戒备,许俊胸中大喜,轻声对毕再遇道:“我先带几个兄弟摸过去把营门口的金狗子宰了,咱们再放火,烧他娘的!”毕再遇颔首道:“好,但要干净利落,切不可留了活口。”许俊点头道:“末将省得。”双手倒提两口腰刀,带了八/九名身手矫健的宋兵,匍匐在地,缓缓向营门处爬去。金兵全然不觉,哪里会想到已然大祸临头。许俊等人一人对付一个,或以刀割喉,或以手扭颈,顷刻之间,十多名金哨便已尸横就地,别说喊叫,连挣扎也来不及。 许俊心中得意,回头正要招呼宋兵上前,却见不远处草丛中忽地立起了一个人来。原来是一名金兵因腹中疼痛,一个人躲到草丛里去大便,此刻听到动静,便起身查看。许俊离着那金兵尚有十余步之遥,他唯恐那金兵张口大叫,惊醒了营内大批金军,情急之下,挥刀便向那金兵扑去。那金兵大骇,一边伸手去摸兵刃,一边张大了口,便欲放声叫喊。正在此时,斜刺里一枝羽箭飞来,〝扑〞地没入了那金兵喉中。那金兵闷哼半声,仆地而绝。却是秦钜见势不妙,发箭阻敌。饶是如此,已将许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看看再无异样,毕再遇回过头来,对众兵道:“弟兄们,先冲进去砍杀一阵,然后四处放火。”言毕翻身上马,当先冲入了金营。许俊、秦钜等人紧随其后,高举手中兵刃,见到营帐便冲过去引刀大砍大杀。金兵沉睡正酣,哪里还能抵挡?稀里糊涂地便做了刀下之鬼。好容易发觉是宋军夜袭,金营中已然四面火起,一片混乱。 眼看金营已经乱作一团,毕再遇方收兵退出营外,令全军执了弓箭,只顾往营内乱射。营中火光大亮,金军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奔乱窜,正似极了一个个会动的箭靶。利箭穿身,不少金兵哀呼倒地。营中火焰乱舞,人声嘈杂,又哪里能发觉羽箭是从何而来?有的金兵抓起了兵刃,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迎敌;有的金兵拿起弓箭乱射一通,却误把自家人射倒在地。 不过金兵毕竟人多势众,宋军夜袭虽搅的金营大乱,毙敌终究不多,胡沙虎又是沙场老将,只乱了顿饭光景,便稳住了军心。胡沙虎一面派步卒四方支起大盾,以防来敌再施冷箭;一面组织人手灭火。毕再遇见金军渐已稳住阵脚,知道不可再行逗留,便传令收兵。待到胡沙虎派兵出营追击之时,宋兵早已去得远了。 毕再遇收兵远退,清点军马时,竟然未失一兵一卒。宋军个个欢天喜地,齐声赞颂毕再遇神机妙算。毕再遇笑道:“哪里,哪里,这里面还有许俊和秦钜两人的功劳。况且,若没有众兄弟奋勇杀敌,我一人能杀得了这许多金兵么?能放火烧了金营么?”宋兵无不呵呵大笑。许俊亦笑道:“咱们这一仗已杀的金贼心惊胆寒,只怕从此以后,金狗子晚上再也不敢闭上眼睛睡觉了。”一旁秦钜静静地道:“金兵吃了这个暗亏,必然心有不甘,说不定天一亮便会派兵来袭,咱们还需早做准备才是。”许俊摩拳擦掌地道:”好啊,咱们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大杀他一场便了。”毕再遇摇头道:“不可,我军势单力孤,难以与大队金兵交锋。咱们这便退兵,与陈大人会合以后,再图攻取虹县。”秦钜连连点头。许俊今晚只杀了八个金兵,意犹未足,听毕再遇要收兵南归,心下好生失望,但又不敢违抗军令,只得在心里鼓足了劲,暗暗道:“好罢,今日暂且放过了这班金狗子,待来日俺再痛痛快快地大杀他一场!” 第四十三章:别情依依1 宋军夜袭得手,且未有一兵一卒之失,人人心中欢喜,高举战旗,大唱凯歌而还。睍莼璩伤 次日正午,迎面正碰上了陈孝庆所率的宋军主力,两下当即合军一处。毕再遇见过了陈孝庆,将数日来的战况讲述了一遍,末了道:“经昨晚一战,金兵士气大减。以卑职之见,我军当乘此良机,从速进军为宜。”此时陈孝庆已对毕再遇佩服的五体投地,闻言呵呵笑道:“毕兄弟,真有你的!只带了四百多人便敢夜袭金军大营。古有甘宁百骑劫魏营,今日毕兄弟之勇不输甘宁,智谋更是远有过之了。”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意甚嘉许。毕再遇含笑谢道:“这都是众位兄弟奋战之力,卑职怎能独自居功?再者,金兵只是稍受挫折,实无大失,算不得什么功劳。”陈孝庆咧嘴一笑,道:“毕兄弟不必过谦,此战之功,我自会牢记于胸,待到平定了虹县,再一并禀报朝廷。” 当日,宋军在虹县城南十里处下寨,拟次日麾兵攻城。胡沙虎见是宋军主力赶到,亦不敢轻出,是以一夜无事,双方各自相安。 虹县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城,容不得千余人马。且宋金久未开战,宋军从未深入至此,金人亦不曾大力修筑城防,本不难攻取,只是胡沙虎统兵驻守城下,倒是一个难题。毕再遇与陈孝庆等商议了小半个时辰,最终还是决定:先击溃胡沙虎,之后再强行攻城。 翌日晨,宋军饱餐一顿,陈孝庆着令一千老弱宋兵留守大营,余者一并出战。万许宋军排成数列横队,陈孝庆麾下兵马居中,毕再遇所统精兵分布两翼,分别由陈世雄与徐俊率领。宋军布阵已毕,擂动战鼓,缓缓向金营压去。胡沙虎前番遭毕再遇夜袭,损失了数百人马,粮草军需亦被烧过半,心中正自窝火,急欲报那一箭之仇。看宋军前来挑战,正中下怀,当即便传令金军开营而出,迎击宋军膪。 毕再遇一马当先,遥见金军开营来战,回首挥了挥黑铁刀,宋军收住脚步,排开阵势,静待金军到来。初升的朝阳下,兵甲映日生辉,宋军大阵却是鸦雀无声,唯见大旗迎风招展。毕再遇北望有顷,回头对陈孝庆道:“陈大人,待会开战之后,咱们中军向后稍退,两翼进击,合围金兵。如战而胜之,则切不可令之逃入虹县县城,以免战势胶着,急难攻下。陈孝庆点头,立即命传令官飞报全军。毕再遇复向金阵张望片刻,兀不放心,又唤过秦钜,附耳密言数句。秦钜点头称是,拱了拱手,转身纵马而去。 正说话间,对面号角声声,金军已进入了弓箭射程之内。只听得金阵中胡沙虎纵声高叫道:“你们这班宋猪,居然敢侵犯我大金国土,是何道理?难道是活的不耐烦了么?”陈孝庆笑骂道:“放屁!这是你们金狗子的土地么?是我们大宋的国土才对。”毕再遇亦提声喝道:“以前你们见我大宋境内多事,便乘机入寇,不知杀害了多少大宋百姓才侵占了这许多土地。今日我等提兵收复故土,正乃天理昭昭,你反来问我等是何道理,当真好不要脸!”胡沙虎一时语塞,眯着眼遥望片刻,识得那黑马黑甲的宋将便是毕再遇,不觉心底生恨,怒吼道:“多说无益,小子们,给我上!”麾动全军,径向宋阵扑去。 宋金交兵以来,宋军虽然屡次获胜,但大都是以众击寡,胜得无惊无险。似今日这般两万多人的大会战,尚属首次。陈孝庆麾下的扬州兵卒眼看金军舞刃狂叫,排山倒海般压将上来,心下暗生惧意,阵势也隐隐有松动之象。陈孝庆发觉众兵怯敌,大为震怒,拔刀在手,大喝道:“他娘的!还没开打就先乱了阵角,都他娘的的给我稳住!哪个敢跑的,老子这就一刀劈了他!”情急之下,满口粗话自然而然地便带了出来妓。 宋军方稳住阵势,对面一排排金兵已经冲突而至。兵刃交击,羽箭飞鸣,喊杀之声震天动地。双方军马扬起的沙尘高高悬在空中,遮住了清晨的阳光,把宋金兵卒都裹在了滚滚烟尘当中。战鼓擂动,号角声声,鼓励士卒们奋勇向前。然而长矛透体,利剑穿身,战死兵卒的鲜血不多时便染红了脚下的大地。 陈孝庆所统中军战力远不及金兵,交战不久便已支撑不住。徐俊和陈世雄率领的两翼精兵虽奋力向前猛扑,无奈对面金军也是舍命向前,冲杀良久,终不得前进半步,中路扬州军马却已渐渐败退。毕再遇见战局不利,心下焦灼,亲率数十从骑,跃马舞刀,直奔金阵中杀去,所过之处,金兵无不应刃而倒。然而金军四面八方围裹上来,竟把毕再遇团团围在了核心。毕再遇奋起神威,挥舞黑铁刀,左冲右突,杀出了一条血路,突出重围。但回首望处,随行的数十从骑俱陷在了金阵之中。毕再遇哪肯抛下众军不顾,当下咬了咬牙,复返身透围而入。黑铁刀所到之处,衣甲平过,片刻间便杀到了陷阵宋军身边。毕再遇自挥刀断后,护卫众从骑先行,退出了金阵。周围金兵见毕再遇忽来忽往,如入无人之境,无不震骇莫名,谁也不敢再行上前送死,攻势不觉也缓了下来。 毕再遇见金军攻势稍却,忙勒令中军后退。那边金阵中胡沙虎看战局胶着不下,心中也是焦灼万般,突见宋军向后退去,不觉大喜,心道:“先击溃了他中军,其两翼军马必不战而乱。”当即引刀一指,金兵又团团冲突而来。宋军立足不定,直退出了约一箭之地,方立住阵角。胡沙虎得势不让,横刀大呼道:“小子们,杀敌立功就在眼前!杀败了这班宋猪,回去后人人有赏!”将令传将下去,金兵莫不争先恐后,一股劲地往宋阵杀去。 徐俊和陈世雄所领的两翼军马虽未能前进,但中军后退甚远,战线迅速拉长,已经成了一个口袋一般。全数金军俱钻在了口袋之中,已是三方合围之势。毕再遇当机立断,着传令官飞报徐俊和陈世雄,令两人率兵向内冲杀。一边从掌旗官手中夺过大旗,一手擎旗,一手执刀,喝道:“再有后退一步者,杀无赦!”陈孝庆也红了双眼,拍马舞刀,直扑金阵。眼见两位主将如此拼命,宋兵大受鼓舞,无不挺刃高呼,奋勇接战。金军攻势如同怒海狂潮,一***涌将上来,宋军却如岩壁一般屹立不动,任金兵百般冲突,终是不肯后退半步。 金军接连冲突数次,终不能将宋军击垮。胡沙虎见宋军军容大变,心知不妙,还未想出对策,徐俊与陈世雄已率兵杀来。金军三面受敌,战局立时急转而下。胡沙虎连呼糟糕,想要督兵后退,但金军尽落入宋军的口袋阵当中,人马都挤作一团,连转身都不灵便,哪里还能指挥的动?宋军乘势大砍大杀,顷刻之间,已不知有多少金兵命丧刀枪之下。血肉横飞,人马垂死的哀吼之声响彻四野。 胡沙虎惊恐万状,连呼道:“再不想办法脱身,今日非死在这里不可!”急急唤过跟在身边的亲兵队长,喝道:“带人给我往北冲,见人就杀,务必要杀开一条血路!”那亲兵队长引颈四下一望,迟疑道:“都是自家人,怎好下手?”胡沙虎咆哮道:“他妈的!你不下手,老子这就先宰了你!”那队长无奈,只得率了手下骑兵,四下里一通乱砍乱劈,放倒了百十名挡路的金兵,护着胡沙虎逃出了重围,直往虹县方向奔去。 未至城下,忽有数百宋骑斜刺里赶来,为首一员宋将横执铁弓,端坐马上,正是秦桧之孙秦钜。却是毕再遇为了不让败逃金兵奔入城去,特令秦钜率数百轻骑绕道而来,拦在此处。胡沙虎见状大惊,忙令那亲兵队长上前迎敌,自家却拨转了马头,落荒而逃。秦钜瞧出胡沙虎便是金军主将,自不肯轻易放过,撇开了众金兵,跃马来赶胡沙虎。同时口中高叫道:“金贼哪里走,留下命来!” 胡沙虎闻声回头,见秦钜紧紧追来,心下更惊,取出鞍旁弓箭,回身对准秦钜便射。秦钜侧身避过,晒道:“雕虫小技,也来班门弄斧。”扣了三箭在手,拽开了铁胎弓,一声低喝,箭去如风,直射胡沙虎后心。胡沙虎听得弓响,回首一望,却见三枝羽箭一字排开,已到了面前。他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侧身闪避,同时举起了手中雕弓,希望能拨开来箭。也算他身手敏捷,避开了两箭,第三箭正着在那弓上,只听〝咔嚓〞一响,一张硬木大弓断做两截,羽箭来势不衰,直没入了胡沙虎右臂。饶是他身裹重甲,仍给那一箭透甲而入。胡沙虎一声惨叫,弃弓于地,伏鞍疾走。 秦钜见未能要了胡沙虎性命,连呼可惜,还待挽弓再射,身后金军败兵已奔涌而至。秦钜前后难以兼顾,只得放过了胡沙虎,率领手下分头截杀败逃金军。金兵前有宋骑,后有追兵,哪里还敢迎战,发一声喊,四面八方的胡乱便奔。 是役金军大败,被歼六千余人,余者未能入城,俱逃得不知去向。 毕再遇与陈孝庆整顿军马,进至虹县城下,欲挟大胜之威,一举攻下虹县。岂料宋军到处,却见城门大开,城头上空荡荡地不见一兵一卒,连一面旗帜也无。陈孝庆心中好生奇怪,便派了数名宋兵进城察看,以防金人使诈。那几名宋兵进城不久又即飞奔而出,一叠声地叫道:“金狗子早就逃啦!是座空城!”陈孝庆闻言大喜,率军入城一看,果然城内无一个金兵的踪影,只有一些百姓紧闭房门,躲在家中不敢乱动。原来是守城金军见胡沙虎遭此大败,情知城小难守,竟然弃城而逃,把虹县拱手相让。 虹县县城狭小,大军难以驻守城内,陈孝庆一面遣人往泗州报捷,一面传令于城下安营扎寨,只派了少许兵马进驻城中。 ﹡﹡﹡﹡﹡ 第四十三章:别情依依2 过了数日,郭倪遣使来犒赏将士,另外又令毕再遇和陈孝庆原地驻守,以待后命。睍莼璩伤两人不解其故,但未得将令,却又不敢擅自出兵,便屯于虹县城下,每日只派了少许游骑四下打探。 这一日,许俊率了百十余骑,出营探看金兵消息。北向驰出二十余里,犹不见有金军一兵一卒。许俊意下怏怏,悻悻地道:“金狗子吓破胆啦,竟不敢派兵南下,真他娘的没种!”转而东向兜出数里,仍不见有金兵踪影。看看天已将晚,许俊只得收兵南归。 走不多久,经过一个小小村落,却听得村子内人喊马嘶,吵嚷不已,其间更有不少人在大声号哭,不知何故。许俊一时好奇心起,率众赶进村去,抬眼望时,却不由得怒从心起。原来村内聚了二十来名金兵,还赶了一辆马车,想是到乡下来强行征收粮草的。此刻众金兵正拽了三名村女,强往马车上拖去。那三名女子拼命挣扎,哭叫不已,四周乡民虽然恼恨,却也不敢反抗,只是不住哀肯,求那班金兵高抬贵手。 许俊瞧在眼里,笑骂道:“他娘的,老子今日还未开荤,正好拿这班金狗子来祭刀。”拔刀出鞘,扬手一挥,喝道:“弟兄们,把这班金狗子全都宰了!”言毕当先冲上,举刀将一名金兵砍落马下。身后宋骑一拥而上,将金兵四面围住。金兵不意宋军竟然远来至此,惊慌之下,仓促拔刀应战。但宋军人多势众,许俊又有过人之勇,区区二十多名金兵如何能抵?只片刻间便纷纷毙命于乱刀之下,只有拖着那三名女子的五个金兵尚暂且苟活。 其中一名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金兵见四面八方都给宋骑团团围定了,知道难以逃命,情急之下,抽刀横架在一名村女的颈中,战战兢兢地道:“你们都退开,不然我就先把这娘儿一刀杀了。”余下四名金兵见了,忙群起效尤,挺兵刃逼住了那三名女子,喝令宋军后退。众宋兵投鼠忌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都转头望向许俊,等他示下於。 许俊见状愕然,忙令众军勒马退开。扬刀喝道:“你们放了这三名女子,本将这就放你们走路。”那干瘦金兵看宋军果然不敢上前,胆气复壮,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如果放了这三个娘儿,你们还不把我们给乱刀劈了。”许俊破口骂道:“他妈的!老子说放了你们便自当守信,难道还会出尔反尔不成?”那金兵大摇其头,道:“这个我却有些放心不下,你们先让开一条出路,等我们到了村口,自会放这三个娘儿回家。”许俊怒火烧胸,满心想一刀将这金兵劈为两片,却又怕伤了那三名村女的性命,思量片刻,将手一摆,恨恨地道:“兄弟们让开。”宋兵面面相觑,但均无良策,只好勒马退开,让出了一条去路。 此时金兵逃命要紧,马车也顾不得了,只将那三名村女拽上马背。一边瞧着许俊等人,一边勒马倒退着缓缓向村口走去。许俊咬牙切齿,胸中不住咒骂,却也束手无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几名金兵开溜。 那五名金兵堪堪退到村口,道旁的一间民宅后忽地窜出一个人来,拦住了去路。那人长发如瀑,身形婀娜,竟然也是一个女子。只见她纤手扬处,三枝袖箭破空而去,〝扑,扑,扑。〞三声,分中挟持村女的那三名金兵的后颈,竟然分毫不差。那三名金兵给利矢贯喉,各自闷哼半声,自马背上倒栽下来,将那三名村女也带得跌落在地肢。 余下两名金兵发觉有人偷袭,急忙转身看时,那发箭女子已经腾身跃起,半空中抽出两把弯刀,交错剪向一名金兵的咽喉。那金兵正欲挺刀格挡,双刃快如电光石火,早已掠喉而过。那金兵一声惨叫,喉中鲜血狂喷。剩下的那名金兵见状大骇,哪里还敢上前,双腿一夹马腹,夺路便逃。那女子落地转身,看那金兵已逃出数步,知道徒步难以追及,右手扬处,一声娇喝:“着。”右手弯刀脱手飞出,越过丈许距离,正中那金兵后脑。那金兵哼也不哼一声,落马而死。 这几下兔起鹘落,直令人目不暇给,待到许俊等宋军及众乡民回过神来,五名金狗已然尸横就地。许俊瞧得眉花眼笑,忙拍马奔到那女子身前,翻身跳下马背,大声赞道:“这位姑娘当真好身手!今日若非你出手相助,非给这几名金贼逃了不可。”说着抬腿在一名金兵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那女子将那三名村女自地上一一挽起,对许俊微微福了一福,轻声道:“不敢当,小女子也是气不过金人欺压百姓,这才出手。区区微末伎俩,倒叫将军见笑了。”神态腼腆,举止温文,与方才激斗时竟然判若两人。 许俊咧了大嘴,笑呵呵地道:“哪里,哪里,姑娘的身手当真了得,把俺许俊都看的眼花缭乱。俺们一群大男人都比不过你一个小女子,嘿嘿,惭愧,惭愧!”那女子显是不欲多待,淡淡一笑,道:“多谢将军夸赞,小女子另有要事在身,这就别过,望将军海涵。”说完微一颔首,转身便欲走开。许俊扼腕叹道:“可惜你是个女子,要是男人的话,毕大人知道后定会快马赶来……”话犹未完,那女子已回过身来,问道:“将军言中的毕大人,名违可是上再下遇?”许俊闻言一愕,愣了片刻,方省悟上再下遇说的就是毕再遇的名字,忙点头道:“对啊,不知姑娘你怎生知道?” 那女子不答,复追问道:“那将军可与毕大人相熟?”许俊哈哈笑道:“那是自然,他是俺的顶头上司,怎会不熟?”那女子思忖片刻,轻声道:“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将军能否答允。”许俊不明所以,随口道:“姑娘请讲。”那女子道:“此处去南方不远,有一小亭,名曰别离。请您回营后转告毕大人,就说今晚三更,有位故人约毕大人于别离亭一会。”说完自怀中取出一件物事交付许俊,复道:“烦将军将此物交予毕大人,毕大人自会明了。”许俊听得如入五里雾中,低眉瞧那物事,却是一枚金凤钗儿。瞧了半晌,愈加摸不着头脑,便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还没说呢。”不料抬眼望时,面前人影査然,那女子早已不知去向。 许俊瞠目良久,收起钗儿,转向周围乡人询问那女子来历。但乡民只知那女子前日单身来此借宿,至于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却是一概不知。许俊心下怏怏,暗道:“看来只有毕大人方知端底。”只好率了众军,依旧返回虹县城下。 入得营来,许俊便去求见毕再遇。先将那女子一人力杀五名金兵的经过讲了一遍,方将那钗儿呈于毕再遇,道:“那女子约你今晚三更去什么别离亭见面,只是她不肯透露姓名,还说你一见此物便自会明了。”毕再遇一见那钗儿,便觉胸中大震,再接过细细看时,果然便是辽人义军被蒙古精兵所围之时,耶律丹托哲别转赠的那枚金凤钗。是时他将钗儿放在龙首山辽军营地之前,不想今日竟会于此地复得。雨中邂逅,夜探相府,并骑北上,上京大战,龙驹困敌……往事一幕幕掠过心头,忽甜忽涩,忽喜忽忧,一时间竟痴痴地呆了。 许俊见毕再遇时而嘴角含笑,时而愁眉深锁,不由大为诧异,问道:“毕将军,怎么了?”连叫两声,看毕再遇闭口不答,便改而叫道:“毕大哥,毕兄弟,你倒是说句话啊!”旁边的秦钜和陈世雄却不似许俊这般不解风情,心中早猜到了七七八八。陈世雄笑嘻嘻地走上前来,挽住了许俊臂膀,道:“许兄弟,此乃军机要事,只需毕大人一个得知便可,咱们不需过问。”许俊虽然性格憨直,却也知道陈世雄是信口胡侃,白了他一眼,道:“胡扯,那钗儿明明是定情之物,只不过毕大哥早就娶了辛家小姐,旁人又怎地会送……”不等许俊说完,陈世雄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巴,笑着向秦钜使了个眼色。秦钜会意,两人一边一个,扯定了许俊,将其拖出了军帐。 ﹡﹡﹡﹡﹡ 入夜月明,毕再遇换过便服,出了大营,单人匹马奔北而去。陈世雄情知他是赶去与情人相会,不便加以劝阻,但此时宋金交战,大将孤身出营,唯恐有失。遂密令百余轻骑远远相随,暗中保护毕再遇周全。 别离亭筑于虹县东北十里,濉水南畔,也不知何人所建,更不知是谁给取了这样一个伤感的名字。毕再遇坐于马上,左思右想,亦不免为之恻然。乌云盖雪脚程神速,十余里路途弹指即过,不多时,小小亭台便已隐隐在望。毕再遇先拢住胯下马,放慢脚步,凝目望时,果见河边亭中有一个白衣女子正依柱而坐。 细草微风,濉水东流。只听那女子曼声歌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歌声娇柔婉转,带了种说不出的眷恋和凄凉之意,听声音正是耶律丹。 第四十三章:别情依依3 耶律丹所歌之词乃本朝大词人柳永所著,流传甚广,大江南北,几乎人人都会吟唱。睍莼璩伤毕再遇虽不谙此道,却也早有所闻。当时他初闻此词,只觉得词意过于辛酸,几有催人泪下之感,是以并不喜欢。但此刻残月在天,濉水无语东流,亭曰别离,人是旧识,此情此景,再细听此词,不觉胸中为之大震,暗道:“原来耶律姑娘对我用情竟然如此之深!但是北伐重任在肩,我与辛妹又早结成了秦晋之好,看来这份深情,我毕某今生今世是无福领受了!” 正沉思间,一人一马已到了亭外。耶律丹收起歌喉,起身道:“毕大哥,你果然来了!”毕再遇偏腿下了马背,向耶律丹细细打量。月光下但见她长发若瀑,星眸流波,依稀仍是当年中都初见时的模样。想起往事,胸中似有物所堵,默然片刻,方涩声道:“耶律姑娘,你……你近来可好?” 耶律丹不答,默默地注视着毕再遇,一双大眼睛里缓缓注满了泪水。自耶律楚遇害之后,义军星流云散,她孤身一人飘零至今,还从未遇到过一个故人。今日重见情郎,心中积郁已久的辛酸不免一发而不可收。她自知失态,忙举袖揩了目中泪水,别过身去。毕再遇瞧在眼里,胸中不免又酸又热,走上两步,轻轻握住了耶律丹的小手,柔声道:“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或许会好受一些。”耶律丹听了这话,再也压抑不住,回身扑在毕再遇宽阔的胸前,哽咽不已。毕再遇也无可安慰,只是伸手轻抚耶律丹脑后秀发,默默而立。 耶律丹抽泣了一会,心情略觉舒畅,便渐渐收声。取手帕擦干了泪水,低眉看时,这才发觉流出的泪水将毕再遇胸前衣襟都打的湿了,继而想起自己还偎依在毕再遇怀中。初见之时情难自己,此刻心情已然平复,不觉心跳转剧,大感羞涩,忙抽身退开两步,红着脸儿立在一旁。 毕再遇初拥耶律丹入怀,鼻中闻到她身上的淡淡体香,想起在中都时抱了她躲避金人那一节,心情也不免略感异样。过了片刻,方勉强稳住心神,咳了一声,开口道:“耶律姑娘,这些时日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耶律丹轻叹一声,涩声道:“萧大哥遇害之后,我们只不过余了几十人,金将完颜安国又于后穷追不舍。幸而大哥率人舍命相护,我才得以逃出。但大哥却不幸亡于乱军之中。”说到这里,眼圈又不自禁地红了。顿了一顿,方又续道:“那时虽然天大地大,我也觉得无处可去,真想一死了之,也好过孤零零的一人活在这世上。”毕再遇听得心中酸楚,扼腕叹道:“我当时只道耶律大哥和你已经脱困,却不料仍未能逃出金人手掌!”耶律丹勉强笑了一笑,道:“毕大哥,你无需自责,是时金军和蒙古人有数万之众,咱们只区区数百人,如何能脱出重围?再者,完颜安国统兵来援,那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人力难以胜天,或许,这就是天命吧。”毕再遇闻言一呆,想要出口反驳,但看耶律丹神色凄楚,便又住口不说,转而道:“那后来呢?你又去了哪里?我降蒙不久,便在哲别大哥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在龙首山等了你一个多月,可始终没见你的踪影。於” 耶律丹拢了拢耳边发丝,道:“那时我悲痛已过,便一心想要复仇。记起当初耶律大石公曾率众远走西域,于西域另立辽国,我左右无策,想想大石公好歹也是宗室之后,索性便单骑赶往西域,去求其后人发兵助我复国。”毕再遇大吃一惊,脱口道:“西域离金国有数千里之遥,其间又有茫茫大漠为阻,你单身一人怎可前往?”耶律丹苦笑道:“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复仇’二字,哪里顾得了这许多?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幸好有惊无险,竟让我安然抵达了辽都虎思斡尔朵。”她淡淡道来,平若无事,毕再遇却听得又惊又佩。寻思道:“此去西域,大漠茫茫,瀚海苍苍,一路上自是艰难无比!便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未必敢孤身一人前往。没想到耶律姑娘看上去温柔可人,内心里却这么坚强!” 耶律丹转首西望,续道:“我到了虎思斡尔朵后,大石公的后人直鲁古对我甚是客气。可那时直鲁古正在与西方一个叫花剌子模的国家交战,虽有心相助,却是无力东征。我在虎思斡尔朵住了数月,看直鲁古实在无力出兵,失望之余,便欲动身返回。直鲁古数次挽留,都给我婉言谢绝了。”毕再遇道:“他好歹也是你的亲人,你留在那个虎思斡尔朵,不比孤身一人在金境内要好得多么?”耶律丹不答,深深地望了毕再遇一眼,目光中隐隐含了一丝幽怨之意。毕再遇浑身一震,心下登时开悟。暗道:“原来她万里迢迢的又赶了回来,却是为了再见我一面。”胸中一阵愧疚,不由低下头去,不敢和耶律丹对视。 两人沉默良久,耶律丹方道:“后来我回到了龙首山,见着了那枚钗儿和你留下的字迹,才知道你已经返回了大宋。于是,我便南下前来寻你。”毕再遇涩然道:“耶律姑娘,往来万里奔波,历尽风霜,你……你又何苦如此?”耶律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心里就是想着能再见上你一面。”顿了一顿,又轻轻地道:“现下终于见着了你,我很是喜欢。”语音虽然清淡,却隐含了千种柔情,万般相思拄。 毕再遇心中又酸又热,不知是何滋味,几次张口想要说话,却都是欲言又止。耶律丹瞧在眼里,忽而一笑,轻声道:“毕大哥,有话你尽管说罢,无需压在心底。”毕再遇咬了咬牙,终于道:“好罢,耶律姑娘,你的一番心意,我毕再遇又非木石之人,怎能不知?只是我早已和辛妹结成了秦晋之好,今生今世,再遇绝不敢有负于她!且如今抗金大业方兴未艾,再遇身为边将,自当以国家大事为先,亦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你的一番厚爱,我只有来生才能报答了!”他这一番话未经推敲,而且说的奇快,彷佛怕一停下来便再没有勇气续说下去一般。说完转过了头去,不敢看耶律丹双眼。 耶律丹此次南来,也是几经犹豫方始成行。她早知道毕再遇是一个一心为国的英雄好汉,绝非卿卿我我的多情公子,是以心中早有预料。但此刻听毕再遇亲口道来,仍不免胸中酸痛,几乎便要流下泪来。隔了许久,方勉强定住心神,缓缓吟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她所吟的乃是诗经中的泽陂篇,大意就是一个女子遇上了一个美男子,明明爱着他,但又无法得到。语音低涩,充满了凄苦之情。说完走到毕再遇身边,抬眼望着他英俊的面庞,柔声道:“毕大哥,我并没有奢望能和你终生厮守,只是能再见上你这一面,我便心满意足了,你知道么?”毕再遇五内俱热,颤声道:“耶律妹妹,我……我……”胸中剧震之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耶律丹心中酸楚,却又隐隐含了一丝甜意,轻轻将头靠在毕再遇胸前,道:“你终于不再叫我耶律姑娘了!” 毕再遇轻轻抚摸着耶律丹的满头秀发,轻声道:“假如我先碰上的是你,不是辛妹,我对你也会像对她那般,一生不渝。只可惜,我最先遇上的是她,不是你。”耶律丹胸中又是一阵凄苦,低下了头,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毕再遇轻轻将耶律丹推开,自怀中取出那枚金凤钗来,道:“耶律妹妹,我只能像一个做哥哥的那样爱护你,所以,这钗儿还是还给你的好。”耶律丹摇头不接,道:“不,我要你留着它。”毕再遇见她执意不接,也便不再坚持。将金钗收回怀中,复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我不能像耶律大哥那样……”耶律丹抬起双眼,接道:“可惜你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不能像我哥哥那样陪在我身边,是不是?”毕再遇苦笑着点了点头。耶律丹亦微微一笑,但面上却流露出了万般愁苦。隔了片刻,复依在毕再遇怀里,柔声道:“毕大哥,毕大哥,我这样叫着你,心里有多舒服,你知道么?”毕再遇不答,只是将环着耶律丹的双臂又轻轻紧了一紧。 玉兔西落,晓星渐沉,东方已微微地泛起了一抹鱼肚白。耶律丹转首东向眺望片刻,涩声道:“天快亮了。”毕再遇无语点头。耶律丹又转过头来,深深地望着毕再遇,彷佛要将他的相貌印在脑海里一般。良久,方低声道:“毕大哥,我也该走了。今生今世,只怕你我再无相见之期,只希望你能记得,在北方茫茫草原上,有人一生一世都在惦记着你!”毕再遇点点头,颤声道:“是,我一定会记得!”耶律丹浅浅一笑,却有两行清泪缓缓挂下面颊。她也不伸手擦拭,抬起泪眼,道:“毕大哥,你能再叫我一声‘耶律妹妹’么?”毕再遇胸中一酸,也险些流下泪来,忙转过头去,低声道:“耶律妹妹,今后你我山水永隔,你可要千万珍重!”耶律丹含泪点头,抽身离开毕再遇怀抱,道:“今后你在战场之上,也要记得千万小心!”毕再遇不敢回头再瞧耶律丹,只点了点头,应道:“是。” 过了片刻,耶律丹见毕再遇终不肯回过头来,轻轻咬了咬嘴唇,颤声道:“时辰已不早了,你这便去罢。”毕再遇回过身来,举袖轻轻揩去了耶律丹面上泪痕,道:“好,我去了。”转身一步步出了小亭,跨上马背,欲转头再瞧耶律丹一眼,却又强行忍住。于马上端坐片刻,双腿一夹马腹,乌云盖雪一声长嘶,四蹄腾空,波喇喇奔南而去。奔出半箭之地,毕再遇方拉住缰绳,回身注目看时,却见耶律丹白衣如雪,仍孤零零地立在小亭之内。胸前泪痕微湿,怀中金钗仍在,衣上发香可闻,毕再遇心头酸热,驻马兀立良久,忽而一声长啸,勒马转身,奔南绝尘而去。 耶律丹独立亭内,遥望毕再遇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两行清泪不觉又已夺眶而出。 第四十四章:吴曦叛国1 泗州一路陈孝庆捷报方传至京师,江淮都统制王大节也有报捷折子传到,述说宋军接连收复新息、褒信两县,蔡州亦指日可下。睍莼璩伤但京湖主帅薛叔拟攻打唐州,却为金将完颜纲所败,光化、枣阳两军俱没,不得已而退守襄阳。韩佗胄得讯,胸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江淮一路接连告捷,忧的是襄阳军兵难抵完颜纲锋锐。襄阳一旦有失,金军必将长驱直入,后果着实不堪设想。思量有顷,当即着令潭州统制,辛弃疾族弟辛佑之率飞虎军往援襄阳。又令人飞骑赶往川中,催促西川制置使吴曦尽快发兵,以牵制西线金兵,使其无力东顾。 军令传至潭州,辛佑之即刻出兵,率五千飞虎军星夜赶至襄阳,助薛叔拟守城。然而诏令传至西川,却如石沉大海,半点音讯也无。西川制置使吴曦统领七万川军,始终按兵不动。 ﹡﹡﹡﹡﹡ 听闻东线战事进行的如火如荼,杨震仲、毌丘思等将领焦急万分,三番数次催请吴曦下令进军。吴曦却总是推说时机未至,拒不发兵。杨震仲无奈,唯有与毌丘思统兵严守兴元府,以防金军犯境。幸好金将蒲察贞虽在兴元府北方结集重兵,却并不前来挑战,倒也不知何故。 这一日,杨震仲登上城头,引目北望,胸中烦乱不已。眼见蒲察贞大军云集,后方吴曦却始终不肯发兵来援,也不知这位结义兄弟心中到底在作何打算。正在闷闷不乐,身后一员宋将一路小跑上了城楼。那宋将三十上下年纪,黑红脸膛,留有两撇短须,状甚精悍。他一望见杨震仲,便兴冲冲地高叫道:“杨大人,好消息,好消息!”杨震仲回过身来,见是副统制毌丘思,便点点头,皱眉道:“什么鸟消息?是不是哪里又打胜仗了?”毌丘思笑嘻嘻地道:“大人所言极是,你那把弟毕再遇又建功勋,与陈孝庆攻下了虹县,听说还将金将胡沙虎杀了个片甲不留,当真痛快!”杨震仲一听大喜,着力在护胸石上重重一拍,大声嚷道:“好哇!我就知道那小子有出息!呵呵,俺老杨的把弟么,能差得了哪去?”但欢喜也只是片刻间事,随即便又沉下了脸,闷闷地道:“可惜咱们就只能缩在这鸟城里看着他们打胜仗,真他娘的扫兴!於” 毌丘思闻言,先前的欢喜之情也去了大半,叹了一声,道:“还有一个消息,叫人听了却加倍的不舒服。”杨震仲皱起眉头,道:“有话你就说罢,别婆婆妈妈地吞吞吐吐。”毌丘思与杨震仲相处时日渐久,知他脾性向来如此,受他责骂却也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道:“吴制置令姚淮源率军撤出大散关,退守兴州,只留下了一员副将和不足两千的老弱兵马守城,却不知是何用意?”姚淮源原本是吴曦之父吴挺的部下,自吴曦入川之后,便又死心塌地的跟了吴曦,可说是吴曦的心腹将领。吴曦令姚淮源防守与兴元府同为川中屏障的大散关,原有加以重用之意。但如今又令其退守兴州,一旦金兵大军压境,区区两千老弱军马如何守城?实不知吴曦用意何在。 杨震仲呆了半晌,道:“二弟近来的行径确实有些古怪,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毌丘思望了他一眼,缓缓道:“杨大人,吴制置为何拒不出兵,这一节你想过没有?”杨震仲愕然,道:“没有,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毌丘思沉思有顷,续道:“大人,您和吴制置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有些话卑职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杨震仲听他又是这般吞吞吐吐,心下不耐,直着嗓子道:“我说毌丘老弟,你就这点不好,有话直说便是,拐弯抹角地干么?着实叫人闷煞!” 毌丘思走上两步,伸指在护胸石上不住轻扣,心下犹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隔了许久,方道:“杨大人,您性情耿直,素不喜与人勾心斗角,与吴制置实是大大不同。这些时日,下面有许多流言,都说吴制置暗中遣使与金人通信。但大人您是吴制置的结义兄长,未必喜欢听闻,再者这些消息未经证实,是以卑职都隐瞒了下来,没敢向您禀报。”杨震仲一听,不由得气往上撞,瞪起了双眼,喝道:“怎么?你是在说我二弟他里通金国么?简直胡说八道!”毌丘思道:“不敢,卑职只不过胡乱猜测而已。”杨震仲大手一摆,道:“吴二弟他数代英烈,俱为大宋重将。他和我杨震仲是好兄弟,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老杨能不清楚?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某些小人在暗中造谣诽谤,大大不可相信。”毌丘思摇了摇头,道:“这些消息虽未经证实,但也未必便是空穴来风。常言道的好:形直其影正。怎么便没人背后说你杨大人有勾结金国之嫌呢?”看看杨震仲又瞪起了双眼,忙摇手道:“杨大人稍安勿躁,先听卑职把话说完。”杨震仲吁了口气,耐着性子道:“好,你说,你说。拄” 毌丘思眉头深锁,忧心忡忡地道:“宋金交战以来,吴大人不往前线增派兵马倒还罢了,现今又令姚淮源撤出大散关,退守二线,却教人不得不怀疑他别有用心。”杨震仲怒道:“什么用心?”毌丘思道:“杨大人试想:姚淮源撤至兴州,倘若金兵突然发兵进犯,大散关两千守军如何抵挡?”见杨震仲不答,自摇头道:“吴制置乃名门之后,按说不会另有他图。只是……只是吴制置的行径,却着实教人担忧。”杨震仲满腔怒气,明明知道毌丘思所言合情合理,心中却一万个不愿相信。思量许久,胸中愈发气闷,忽而扬臂大呼道:“好,我这便赶往成都,当面向二弟问个明白。”毌丘思大惊,忙扯住了杨震仲衣袖,连声道:“大人,不可,万万不可啊!咱们又无真凭实据,若当面指责吴制置有不臣之心,岂不是落了个以下犯上,此举大大不妥。”杨震仲甩开毌丘思手臂,道:“那有什么?我和他是结义兄弟,还有什么话不可当面直说?”毌丘思心下发急,看杨震仲真个拔步要走,忙又伸臂拦住,急道:“杨大人,杨大哥,你也不仔细想想,叛国是多大的罪名。便是亲兄弟也不可这么当面责问啊!”其实他心中另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吴曦未必便把杨震仲当成了自家兄弟。 杨震仲心下烦闷,在城头上兜了数圈,忽抬头愤愤地道:“那依你说该怎么办?”毌丘思左右张了一张,凑到杨震仲身边,附耳道:“杨大人,唯今之计,咱们只有严守关卡,提防金军来袭,万一当真查获吴大人与金国通信,再另作计较。”杨震仲没头苍蝇一般兜来兜去,思量许久,终于点头道:“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毌丘思点点头,转首唤过几名心腹小校,着其率人手于各处严格盘查,见有形迹可疑之人便一概拿下。 如此过了数日,并未发觉有密使过境。杨震仲焦躁难安,这一日,亲自带了百余骑兵赶往城外哨卡巡视。一行人到了正北官道上的哨卡,杨震仲唤过一名小校,问道:“近来有没见到可疑人等?”那小校躬身答道:“回大人话,小的并未发觉有形迹可疑之人。”杨震仲吩咐道:“仔细盘查,切不可放走了金人细作。”看看左右无事,正待回身要走,一旁李贵策马走近,手指北方,道:“大人您看,那是什么?” 杨震仲手搭凉棚,向北张去,却见官道上一队小小黑点正在缓缓南移。隔了许久,方看清原来是二三十名金人骑兵,举了大旗,另有数人抬了一顶软轿,大模大样地遁着大路而来。杨震仲怒道:“他娘的!这帮金狗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后院么?”转首吩咐左右道:“先不忙动手,仔细瞧瞧,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过不多久,那队金兵已走到了哨卡前。箭楼上一名宋兵开口喝道:“止步,你们来做什么?不知道眼下宋金正在交战么?”金兵拢住了马头,放落轿子,轿帘〝哗〞地打开来,一名锦袍官员自内缓步而出,略一举手,笑吟吟地道:“本官乃大金使节,前来求见贵上西川制置使吴曦吴大人,还请各位开关放行。”杨震仲瞧见那官员面目,觉得似曾相似,便喝令手下移开阻路鹿角,率众上前将那数十名金兵团团围了。再低眉细细一看,竟然便是先前曾被自己押往成都的金国密使吴端。 吴端见了杨震仲,先是一愣,继而眉花眼笑地道:“原来是杨大人亲自率众出迎,下官当真是受宠若惊。”杨震仲又气又是好笑,破口骂道:“迎你个大头鬼!老子来砍你的鸟头倒是真的。”抽出腰间佩刀,虚指吴端脖颈,喝道:“上次让你溜了,今番你竟又来送死,实是再好不过。”周围宋兵见状,都抽出了兵刃,箭楼上的宋兵也搭箭上弦,凭高下视,对准了金骑,只待杨震仲下令,便将这班金贼一举格杀。 吴端见了,却面无惧色,四周打量一番,回身在轿中取出了一柄节杖,握在手中。徐徐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个道理杨大人总清楚罢。我手中所执的乃是大金皇上亲赐的节杖,杨大人,您瞧仔细一点。”杨震仲怒骂道:“妈巴羔子,金国的狗皇帝赐你节杖,和老子有鸟的相干?老子这便一刀宰了你!”说着抽刀在手,便要催马上前。周围金兵见势不妙,忙都纵骑围在吴端身周,将其团团护住。 吴端此番南来之前,完颜襄曾数次派遣使节密会吴曦,并且许诺:只要吴曦能献出大散关及兴元府两地,便许其永为蜀地之王。大散关与兴元府均为守川要道,吴曦原不豫献出。完颜襄看吴曦迟迟不肯答应,便怀疑他并非真心归降,遂执意要他献出两地。吴曦几番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将主力兵马撤出两地。完颜襄这才派吴端携带诏书、金印等物,前来册封吴曦。吴端只道兴元府守将杨震仲乃吴曦义兄,吴曦当早已安排妥当,却不料杨震仲竟会变脸相向。眼看四周宋兵刀箭齐举,皆对准了自家,不由得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险些便要一跤坐倒在地,先前镇定自若的举止气度,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四十四章:吴曦叛国2 杨震仲正要喝令动手,南面尘头飞扬,数百宋骑如飞而至。睍莼璩伤最前一人遥遥呼道:“前面是杨震仲大人么?且慢动手,吴制置有令传到。”杨震仲回头一张,却见是吴曦族弟吴见率众赶来,不觉心中生疑,暗道:“这厮不在成都城内跟着我那二弟,巴巴地跑来这里干甚?”当即收刀入鞘,令众兵且慢动手。 不多时,吴见奔至近前。他远远地便望见杨震仲高举腰刀,只道双方已然动手,他唯恐金使稍有损伤,待见到吴端安然无恙,方始放心。吁了口长气,转向杨震仲略一躬身,道:“杨大人,大哥派我前来迎接大金使臣。另外有令:请您亲自率领五千精兵,护送金国使节至成都,即刻起行。”杨震仲听得一震,愕然道:“什么?你说什么?二弟他叫我率兵护送这金狗子去成都?”吴见点头道:“正是。”说完转身下马,来到吴端面前,深深一躬,笑道:“大人您受惊了。请大人入轿安坐,咱们这便启程。”吴端惊魂甫定,举手答了礼,自返轿坐了。 杨震仲瞧在眼里,心中疑窦丛生,暗忖道:”二弟派吴见来迎接这金贼,显然早就知悉此事.兴元府驻兵尚不足万人,他却叫我带了一多半去护送这区区一个使节,这到底是何用意?难道当真让毌丘思给说中了!二弟他当真要做那卖/国求荣的奸贼么?......不,不会,二弟他数代忠烈,怎地会做出这种事来!”心内天人交战,一张脸也阵青阵白,阴晴不定. 吴见返身上了马,转首见杨震仲还呆呆地坐在马鞍上不动,便策马走近,招呼道:”杨大人,天色已不早了,咱们这便上路吧.”杨震仲如梦初醒,却不答话,横过马身,拦在吴见马前,手按腰畔刀柄,沉声道:”且慢,你先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见吃了一惊,勒马退开数步,道:”杨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杨震仲冷冷地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不然休想就此离开.”一旁李贵见状,忙带了那百余护卫,一字排开,立在了杨震仲身后.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地盯着吴见等人.吴见的属下见此情景,也都迟迟疑疑抽出了兵刃,眼望吴见,等他下令.道旁箭楼上的宋兵大感意外,一时搞不明白该当将弓箭对准何人,彷徨良久,终于放低了弓箭,呆呆而立. 吴见不意杨震仲竟然会变脸相向,自知杨震仲勇名远播,自家远非其敌,万不可与之交手.低眉寻思片刻,忽而仰面呵呵一笑,道:”杨大人,我大哥只不过是请您护送一个金国使臣而已,这般剑拔弩张地做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何苦如此?都放了兵刃,放了兵刃.”一头说,一头喝令手下收起刀枪.杨震仲却不为所动,也不让开去路,仍一字一句地道:”这金贼要去见二弟,到底是所为何事?”吴见皱了皱眉,旋即呵呵笑道:”大哥只命我前来迎接,具体所为何事,我也不甚了了.不过,大人您是我大哥的结义兄长,大哥他对您定然毫不隐瞒.到了成都以后,您亲自一问,不就全都明白了么.於” 杨震仲满腹疑窦,心道:”我这就将吴见及这班金狗子全部拿下,然后解往临安.”将腰刀拔出半尺,却又推回鞘内,暗道:”如果二弟并无叛国之心呢?我这么做岂不是要了他全家性命?二弟先前虽遭人谗言陷害,可皇上已经任命他为西川制置使,委以川中军国大任.他纵使再有怨恨,也该早已消弭.再说他也没有理由要叛降金狗,说不定这只是金狗子一厢情愿而已.”左思右想,终是拿不定主意,只得道:”罢了,罢了,我便亲自到成都去,当面向吴兄弟问个明白.”松开了刀柄,抬头对吴见道:”好罢,我和你一起去成都.” 吴见闻言大喜,道:”好,咱们这便去兴元府调派兵马.”自怀中取出一纸公文,递于杨震仲,续道:”这是调兵文书,请大人过目.”不料杨震仲看也不看,把头一摇,道:”不行!大敌当前,兴元府驻军不得回调.”吴见急道:”这可是我大哥的军令啊!”杨震仲将脸一沉,喝道:”军令又怎样?将在外,纵君命也有所不受!区区一个金国使节,哪值得派那么多人护卫?我只带五百步卒便可.”吴见唯恐说僵了杨震仲再次翻脸,当下不敢再说,只得收起了调兵文书,由其自便. 两人率众返回了兴元府,杨震仲点了五百步兵,由亲卫队长李贵率领,便要启程.副都统毌丘思知悉,心下大惊,连忙赶来劝阻.但看吴见在旁,又不好细说,只有空自着急.杨震仲嘱毌丘思严守城池,自与吴见护送金使吴端,开城南去.毌丘思心知不妙,立即亲手写了一份密折,着人飞骑传往临安铸. ﹡﹡﹡﹡﹡ 过不多日,一行人便赶到了成都近郊.离着成都尚有十数里之途,吴见便令手下快马赶往城内,通报大金使节已至.一路上杨震仲冷眼旁观,早发觉吴见奔前跑后,对金使倍加奉承,便更加认定了吴曦有谋叛之象,只是未亲见吴曦之面,心中还隐隐存了一线希望而已. 再走不远,前面号炮响动,锣鼓喧天,千余宋骑迎面赶来.却是吴曦得报之后,亲率城中大小将官,出城来迎.杨震仲见了这等排场,胸中忽感一阵酸痛,定了定神,纵马赶到吴曦面前,见过了礼,劈头便问道:”我说二弟,区区一个金国使节,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的迎接么?”吴曦满脸堆欢,笑吟吟地道:”原来大哥亲自赶回来了.”待看到杨震仲所率兵马不众,却又变了颜色,问道:”大哥,我不是让你率精兵五千护送金使么?怎地只带了这么点人手?”杨震仲哼了一声,含忿不语.吴曦转向吴见道:”调兵文书你没拿给杨大哥看么?”吴见躬身道:”看是看了,不过杨大人不同意增兵护送.”杨震仲沉着脸道:”兴元府乃北疆重镇,怎可为了护送一个小小金使而抽回这许多精兵,是以下官才抗命不遵.至于违命之罪,由制置使责罚便了.” 吴曦听杨震仲话中火气十足,先是一愣,继而仰天哈哈大笑,策马凑到杨震仲身前,低声道:”此事小弟先前无暇同大哥解释,待金使入城之后,小弟再详细向大哥说明便了.”听了这句话,杨震仲胸中怒气稍却,一言不发,勒马退到了一旁.吴曦跳下战马,大步来到吴端轿前,抱拳道:”下官迎接来迟,还望大人海涵.”吴端早已出轿而立,闻言忙躬身回礼,呵呵笑道:”吴大人怎可自称下官?莫折杀了小人!”凑前半步,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道:”待会小人便要称您为‘千岁‘了呢!”吴曦微微一笑,回身朗声道:”恭迎大金使节入城.”鼓乐声中,一众宋骑拥着吴曦和吴端等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成都城. 杨震仲随着众人,闷闷不乐地进了帅府.正想寻机去见吴曦,却给吴见李珪两人迎面拦住.两人将杨震仲引入了一间偏厅,道:”杨大人先在此间稍坐,制置使大人待会便到.”杨震仲却是心急如火,哪里能够等得?勉强坐了一炷香时间,便起身道:”不行,我得去见见二弟,当面问个明白.”见吴见和李珪要上前阻拦,也不容二人多说,伸手一把一个,将两人远远推开,自大跨步出了厅门.李珪于后连声呼道:”杨大人留步,杨大人留步.”杨震仲只做不闻. 方出厅门不远,一队宋兵自旁赶来,拦住了去路.为首那宋兵躬身道:”杨大人,制置使大人有令,请杨大人在此间等候.”杨震仲见状一惊,转头四下一看,却见身后也立了十多名宋兵,竟把他团团围在了当中.杨震仲不觉勃然大怒,心道:”这不是明摆着要把俺老杨软禁起来么!”当即手按腰刀,怒喝道:”他奶奶的,都给我让开了!”众宋兵听了,不退反进,各自跨上一步,将杨震仲围得密不透风.为首那宋兵仍旧躬身道:”杨大人,制置使大人有令在先,小的们不敢不从,请大人回厅稍坐.”杨震仲只觉得股股怒气自天顶直透出来,再也按捺不得,想要拔刀出鞘,将面前这宋兵一刀劈死,却又知不妥,便松开了刀柄,踏前半步,劈面一拳,正中那宋兵眉心.那宋兵如何能挡得杨震仲神力,大叫一声,向后倒飞而出,接连撞倒了数名宋军.周围众兵大哗,便各自去摸兵刃.杨震仲伸出双臂,一把一个,提了两名宋兵在手,口中大喝道:”不想死的就给老子让开些!”身子转了几转,竟把那两名宋兵凌空荡起,忽而双手一松,两名宋兵口中哇哇大叫,左右飞出,又接连撞倒了七八人.众兵惊骇不已,哪里还敢阻拦.杨震仲冷哼一声,自大步去了. 刚刚走到园门之前,门外又有数十名宋兵左右涌出,手中各执长枪,逼在杨震仲胸前.当先一名军校手握腰刀,低声道:”大人若再不留步,就休怪小的们无礼了.”杨震仲胸中悲愤莫名,踏上一步,大声道:”好哇,有种的就冲老子心口上来一枪,来啊,来啊!”那军校见杨震仲双目瞪得血红,状若疯虎,心底不自禁地生出了一股惧意,忙缩头躲在了众兵之后.吴曦虽令众兵将好生看守杨震仲,不可放其外出,却也没有下令将其擒下.是以众兵面面相觑,却无一个敢当真动手.但就此让开去路,却又不甘.所以虽说心中害怕,却还是挺刃拦在杨震仲身前,不肯就此退开. 双方正僵持不下,远远地忽听有人高声喝道:”是谁敢对我大哥如此无礼?快快退开!”众人遁声望去,却见远处立着数人,居中那人身着黄金鱼鳞甲,腰挎雁翎宝刀,身后大红披风随风轻摆,颇显得威仪不凡,正是吴曦带了一般随员赶到.众兵见了,忙各自放低兵刃,躬身退开. 吴曦走到杨震仲身边,转头怒视众兵,假意发作道:”杨大人是我的结义兄长,尔等竟敢这般相待,吃了雄心豹子胆么?”抬手在为首那军校面上掼了一个耳光,喝道:”都给我滚开!”那军校捂着面颊,一语不发地率着众兵退了开去.吴曦这才转向杨震仲,微笑抱拳,道:”小弟治军不严,让大哥受惊了,还望大哥万勿见怪!”杨震仲哼了一声,抬眼向天,故做不闻,心道:”还不是你指使来着?这时候却又假惺惺地来充好人!” 吴曦看杨震仲怒火不熄,便又笑呵呵地道:”大哥,不过是一班不知高低尊卑的军汉,何苦与他们治气,待会小弟将他们重重责罚一顿,为大哥出气便了.”杨震仲将手一摆,冷冷道:”不必,我老杨也不是那种含什么必报的小人.只不过,你下令将我软禁在此,到底是什么意思?”吴曦仰天笑道:”大哥误会了,小弟行事哪敢如此乖张.只因今天我成都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小弟唯恐军心有变,这才命他们来护卫大哥周全,仅此而已.”杨震仲气愤愤地道:”这么说来,倒是我多心了?好罢.咱们且不说这个.你口中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又是什么?”吴曦道:”此间不是长谈之所,咱们还是到大厅中去,容小弟慢慢道来.”引着杨震仲,复转回了厅中.他按着杨震仲在交椅上坐了,眼风左右一扫,吴见李珪等人会意,鱼贯退出厅去,只留下了吴杨二人. 第四十四章:吴曦叛国3 睍莼璩伤 看吴曦举止诡秘,杨震仲心下不解,大声道:”有什么事痛痛快快说出来便是,干么如此藏头露尾?”吴曦含笑不语,撩开披风,在杨震仲旁边交椅上稳稳坐了,开口道:”大哥,此事体大,未准备周全之前,万不可教外人得知,是以小弟才屏退左右.”杨震仲知道吴曦此举是拿自己当自家人看待,心中怒火稍却,便颔首道:”好罢,你且说来.”吴曦目视杨震仲,一字一句地道:”大哥,你看咱们大宋此次北伐有胜望否?”杨震仲一愣,随口道:”现下江淮虽然得胜,可襄阳府战局却不容乐观.而且金兵准备未周,一旦金兵全线压来,那时战况如何,可就万难预料了.”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我军若从西川出兵,直捣京兆府,金军便需分兵来迎.其左右难以兼顾,于我大宋便十分有利.”吴曦摇头道:”大哥,你只是从战场形势来分析双方胜负,需知取胜之机,不在于宋金战场,而在于庙堂之上.”杨震仲瞠目结舌,反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曦面色庄重,缓缓道:”当年高宗皇帝在位时,我大宋韩世忠,刘錡及我祖数路兵马俱出,连战连胜,接连收复故土.岳元帅更是于郾城大败金兵,直逼汴梁.是时形势一片大好,可高宗反而下令各路大军俱班师回朝,再派遣使者赴金求和.数十万将士浴血征战,又得到了什么?只不过是每年送往金国的数十万白花花的银两而已!”杨震仲沉思片刻,摇头道:”你说的都是些陈年往事,现下皇上力主北伐,与先前大有不同.”吴曦嘿嘿一声冷笑,道:”你道力主北伐的是现今皇上么?错了,主张北伐的是丞相大人韩佗胄才对.韩佗胄志大才疏,论资质不过中人.先前有韩皇后在,他这丞相才能太太平平地做下去.可如今韩皇后已不在人世,他这丞相位子能否做得长久,可就难说的紧了.”顿了一顿,又道:”大哥,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韩佗胄不是丞相了,咱们这仗,还能继续打下去么?”杨震仲心下茫然,摇头道:”这一节我倒没有想过.” 看杨震仲意有所动,吴曦心下微感得意,往杨震仲身边靠了一靠,低声道:”一旦朝中群小再掌朝局,势必又将对金国卑躬屈膝,觍言求和,藉以换得偏安.大哥,大丈夫立身于世,怎能甘心为朝中宵小所左右?需得早做打算才是.”杨震仲本在暗暗点头,待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禁一惊,反问道:”早做打算?做什么打算?”吴曦微微一笑,亢声道:”现下四方强敌环侍,朝中君臣却不求自强,反而争相逐利,内斗不休.古语有云:国必自伐,然后人罚之.可见大宋亡国之时已经指日可待矣.现下川中十万精兵尽归我手,且蜀地物产丰饶,山河险固,足以为立身之本.正所谓:英雄者乘势而起.大哥,咱们何不乘此良机,跳出来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也好搏个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杨震仲闻言大惊,跳起身来,大声道:”原来......原来你早有预谋,当真要做那叛/国之行!”吴曦仰天大笑,道:”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归于金人.只不过一时权宜.到得我挥师扫灭赵宋,平定江南之后,再举旗北上,与金贼一决高下,收复江北的大好河山.是时百姓都将视我为一代明君,谁还会计较当年往事.”杨震仲心中一阵悲凉,颤声道:”二弟,我老杨虽然是个粗人,却也知道人生在世,当以忠孝为本.你我生为大宋之臣,死亦当为大宋之鬼,一旦做出了那投敌卖/国之事,还有何面目对得起列祖列宗?我知道,你是因为当年返乡奔丧一事而对朝廷怀恨在心.可你怎不瞧瞧三弟?三弟之父含冤而终,可三弟对大宋仍是忠心不贰.二弟,你若当真投靠了金狗,那可就再无回头之日,你可要千万想想清楚啊!”激动之下,说话已有些语无伦次. 吴曦缓缓摇头,道:”大哥,你错了,其错有二.第一:当年返乡被阻一事,只不过助我看透了朝局.原本我还希望有朝一日,朝局清明,我等可北扫金狗,饮马黄河,成为一代中兴名臣.可最终方知,那只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是以我才心灰意冷,对赵宋王朝彻底绝望;第二:我吴某并非贪图金人的荣华富贵而降于金朝,而是为了使金人失去戒心,是为日后收复江北做准备.小弟的一片苦心,大哥可曾明白?”杨震仲摇了摇头,苦口婆心地劝道:”二弟,不管你是假意降金也好,真心降金也罢,但川中的数万将士会甘心听命于你么?谁人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於” 吴曦闻言一呆,杨震仲的这句话,却是击中了他的要害.吴见,李珪,姚淮源,董镇等人虽已发誓效命于他,但川中的七万军兵却未必肯人人俯首听命.连自家的结义兄弟都不肯听命于己,旁人又怎会心服口服?一旦军心涣散,大事何以得济?隔了良久,方勉强笑道:”大哥,此事小弟早有预料.你性格耿直,素为兵卒所爱,如果你能听命于我,于稳定军心实有强助.”杨震仲惨然一笑:”道:”你想教我老杨跟着你投靠金狗子?嘿嘿,我老杨岂是投敌卖/国之人!”吴曦笑道:”大哥,成者王侯败者寇,古来有之.昔年唐朝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可谓一代圣君,先前不也是隋朝之臣么?那他岂不是成了隋朝的乱臣贼子?便是我朝的太祖皇上,当年不也是郭周麾下的殿前都检点么?可现在又有几人指责他是叛/国之贼?背得一时骂名,换来万世功业,大哥,机不可失啊!” 初时的一阵激动过去,此刻杨震仲已完全冷静了下来,返身在交椅上坐了,淡淡地道:”算了,我口才向来很差,说你不得.但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二弟,你当真要投靠金狗么?”吴曦不语,缓缓地,却又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杨震仲一声长叹,道:”那好,你就杀了我吧,说什么我也不会跟你一起降金的.”吴曦默然片刻,道:”大哥,小弟适才之言,纯系发自肺腑.我此举并非是为了一人私利,而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杨震仲哈哈一笑,嘲道:”为了天下黎民?日后你举兵与大宋为敌,必然兵祸接连,受苦的全是黎民百姓,怎可说是为了天下黎民?”吴曦平平板板地道:”先有非常之事,然后才能有非常之功.大哥,你当真不肯跟从我么?”杨震仲想也不想,斩钉截铁般道:”不从.”吴曦瞧了杨震仲一眼,忽而仰天一阵大笑,道:”事已至此,只怕也由不得大哥你呢.上次护送金使的是你,此番护送金使的又是你,这消息传将出去,朝中官员会做何想?况且我早已遍喻全军,任命你为蜀中大元帅.嘿嘿,大哥,我看你就认了罢.”杨震仲不惊不怒,木然道:”原来你命我送吴端那厮来成都,却还有这个原因.”吴曦狡狯地笑了笑,拱手道:”小弟唯恐大哥不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大哥万勿见怪!” 杨震仲惨笑不语,站起身来,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间一伸手,呛然一声,腰间佩刀已然出鞘.吴曦见状大惊,自交椅中直跳起来,急退数步,手按雁翎刀,问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杨震仲不答,伸指轻抚刀刃,喃喃道:”三弟啊三弟,俺老杨还总想着有朝一日,咱们兄弟三人能再像上次在襄阳那般同上战场,统领千军万马大杀金狗.如今看来,这个愿望今生是再也不能实现了!”说罢举刀望颈中一勒.”扑”地一声,鲜血四溅,高大的身形晃得几晃,便轰然倒地.吴曦万万料不到杨震仲竟然会举刀自裁,见状一声惊呼,急忙抢上救护.但杨震仲使力甚重,刀到人亡,已然回天乏术了.只是一双眼睛仍睁得大大地,瞪视着吴曦.吴曦瞧在眼里,胸中突突乱跳,一张脸也变得惨白,踉踉跄跄地退了数步,重重一交,跌坐在交椅之中铸. 厅外李珪等人听得房内突发异响,唯恐吴曦有失,连忙挺刃涌入.睁眼看时,却见杨震仲仰天倒在血泊之中,手中尚紧紧握着那把腰刀.吴曦面色煞白地坐在交椅上,愣愣地瞪视着前方,状若痴呆.李珪走到吴曦身边,轻声道:”大人,大人,您没事罢?”吴曦浑身一颤,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呆呆地瞟了一眼李珪,口唇蠕动,良久方道:”没事......我没事.”转头瞧了瞧杨震仲的尸身,却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挥手道:”来人,把......把杨大人的尸身抬出去,好生安葬了.” 众兵七手八脚地将杨震仲的尸身抬了出去,又有人拎来数桶清水,冲洗地上血迹.吴曦仍木木怔怔地坐在椅中,看着眼前各色人等走来走去,面色看上去已稍现平静,但他的一颗心却如万丈惊涛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忽而被高高地抛上浪尖,忽而又深深地跌入谷底,起伏难平. ”杨震仲是我的结义兄长,可他为了保全清白,竟然不惜一死,宁死也不肯归从于我!”并骑围猎,同桌欢饮,襄阳拒敌......一幕幕场景浮现眼前,吴曦胸中不觉阵阵抽痛,喃喃地道:”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就算你当真不肯归顺于我,小弟又怎会忍心加害于你?你又何苦如此?”但转念一想,心中却又道:”我已经放出风去,说他已经归降金人.他唯有一死,方可保全名节.”想起当年与杨震仲和毕再遇结为异姓兄弟时发下的誓言,胸中又是一阵绞痛,险些便要流下泪来. ”大哥和我情同手足,他尚不肯归顺于我,旁人又怎会甘心听命?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可是,事到如今,我还能回头么?”抬眼望时,杨震仲的尸体已不知去向,地上的血迹也已被人擦洗的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吴曦呆了片刻,忽而道:”大哥的尸身呢?哪里去了?”一旁李珪听了,心中好生奇怪,暗道:”不是你命人抬出去的么,怎地又来询问?”瞟了瞟吴曦,仍躬身答道:”杨大人的尸身现就安放在廊下,我已命人好生擦洗干净,改日也好送杨大人上路.”吴曦恍如不闻,直起身来,道:”带我过去,我要再看上他一眼.”李珪点头答应. 吴曦随李珪来到廊下,低头看时,杨震仲面上血迹已被擦洗干净,只是那把腰刀仍紧紧地攥在掌中,一双眼睛也还是睁得大大地,仰望苍天.一名宋兵苦恼地说:”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可就是扳不开他的手指,眼睛也合不拢,真是怪事!”吴曦摆了摆手,叹道:”算了,就这样入殓吧.”说罢回身,顾自低着头蹒跚而去.其背影远远望去,竟似极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第四十五章:兵败宿州1 睍莼璩伤 胡沙虎连战皆北,泗州,虹县皆落入宋军之手.金帝得报大为震怒,即刻下诏免去胡沙虎职务,着其回京候审,另派人快马通报完颜纲,令其回师援守宿州,以期尽歼宋军主力于宿州城下. 完颜纲击败了宋帅薛叔拟,又率军围了襄阳,料想重兵云集,襄阳指日可下.不料襄阳府代统制赵方力战不屈,完颜纲数度强攻,皆不能下,自家反而损兵折将.正苦无良策之际,金帝着其回防宿州的诏书传到了营中.完颜纲情知襄阳急不可下,且又知闻宋军援兵即将赶到,见了诏书,便乘势收兵,留下大将仆散六斤及完颜王善据守唐邓两地,自家带了龙延常和纥石烈四兄弟,率领主力三万精骑,星夜赶往宿州. ﹡﹡﹡﹡﹡ 殿帅郭倪令毕再遇和陈孝庆驻留虹县,却是为了等待郭倬及李汝翼两支军马赶到后,再合力攻取宿州.然郭倬李汝翼两军沿途受金人狙击,行的甚缓,毕再遇和陈孝庆在虹县驻军十余日,郭李二军仍未赶到.郭倪乃郭倬之兄,与李汝翼素来交好,他让二人会攻宿州,乃是看金人难抵毕再遇之勇,宿州指日便可攻下,是时也好分些功劳于郭倬和李汝翼,岂料两人迟迟不至.郭倪心下暗暗气恼,生恐拖延日久,误了战机,只好传令下去,着令陈孝庆和毕再遇先行发兵攻打灵璧.陈毕两个早等得不耐,已数次催请郭倪下令进军,接令不由大喜.留了一千步卒守卫虹县,当日便挥师向灵璧进发. 郭倬和李汝翼两人率了两万军马,从濠州出发,渡淮北上.两人尚未赶至虹县,陈毕军马业已离去.二人也不急躁,依旧率军缓缓而进.未及中途,前面探马来报,却是毕再遇和陈孝庆已经攻取了灵璧,正待郭倪下令进攻宿州.听了这个消息,郭李二将方才慌了手脚.郭倪寻思道:”没想到金人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如再这般缓缓行军,说不定赶到之日,宿州已被陈孝庆和毕再遇给攻下来了,那时哪还有半点功劳可言?”想到这里,郭倪胸中愈发急切,急忙派人请来了李汝翼,开口便道:”我说老李啊,咱们这般行军可不是办法啊.去得慢了,功劳哪里还有咱们的份?”李汝翼亦深以为忧,闻言点头附和道:”是啊,说不定赶到之时,宿州城便已经落入了陈孝庆和毕再遇那小子的手中.”郭倬不住点头,道:”那么咱们这便下令,急速进军.旄” 郭倬举手唤过传令官,正欲下令,李汝翼将手一摆,道:”且慢.”郭倬愕然不解,问道:”怎么?”李汝翼眼珠转了两转,含笑道:”郭兄,小弟心中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郭倬道:”什么主意?”李汝翼手中马鞭望北遥遥一指,道:”陈孝庆和毕再遇只不过区区数千人的一支孤军,却能连克泗州虹县及灵璧各地,又大败胡沙虎于虹县城下.由此可见,金人虽常自夸兵甲天下第一,实乃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现下陈毕两个新克灵壁,必然要驻留以整顿军马.咱们何不借机率兵直进,日夜兼程赶到宿州城下.胡沙虎新遭败绩,安能挡我两万大军的雷霆一击?是时一战攻克宿州,功劳岂不全成了咱们二人的!”郭倬大喜,击掌道:”照啊!宿州就在正北方,咱们不必再赶往灵璧,也不用再通报郭殿帅.日夜赶路,一定可以抢在陈孝庆他们前面.待拿下了宿州,再报于殿帅不迟.”二人拿定了主意,便传下令去,令全军每人携带十日的干粮,昼夜急行,务必要在三天内赶到宿州. ﹡﹡﹡﹡﹡ 就在毕再遇屯兵灵壁之时,完颜纲的三万大军已然赶到了宿州城下.完颜纲只道宋军连下泗州虹县等地,势将乘胜直取宿州,自家兵马远在襄阳,说不定兵到之日,宿州城已被团团包围,是以他才会率军昼夜急行.岂料大军到了宿州城西,放目远眺,并不见宋军一人一骑.完颜纲心下好生奇怪,当下整军入城,招来了守将蒲察元都一问,方知宋军正驻留于灵壁,并不见有何异动.显然是在等待后援.完颜纲心中大喜,晒笑道:”兵贵神速,南蛮子若早日攻下宿州,咱们要想反/攻,那就要多费一番功夫.不料南蛮子行军如此迟缓,简直就像乌龟在爬.嘿嘿,现今有我完颜纲在此,他们休想再越雷池一步!崂” 蒲察元都追随金相完颜襄时日已久,早知完颜纲素以勇武自负,听他这句话说的傲气十足,心下微觉不妥,忙躬身道:”完颜将军乃大金国第一勇士,麾下铁骑精兵更是天下无双,有您坐镇,宿州城自是安如泰山.但是,这支宋军与以往的宋军大有不同,战力远非昔日可比,大人倒也不可小觑了他们.”完颜纲只道金军连番战败,蒲察元都已经起了怯敌之心,闻言不由暗生蔑视之意.冷冷一晒,道:”南蛮子战力低下,由来已久.先前我军之所以连失泗州虹县各地,皆因胡沙虎那厮轻率无谋,并非我军不敌宋兵.蒲察将军又何必因这小小败绩而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蒲察元都听了,不觉面色微褚,忙分辨道:”完颜大人,并非末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这支宋军确实勇猛的紧!尤其是那宋将毕再遇,更是智勇兼备,胆略过人.先前末将在上京时便曾败于他手下,这次又是他一刀杀了胡沙虎大人的爱将纳耶鲁.而且,末将听闻,他只带了一百多人便攻下了泗州东城,着实可惊可怖!宋军中有此等人物在,将军万万不可大意!” 完颜纲听得”毕再遇”三字,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手按腰间七星刀,喝道:”毕再遇?领兵宋将便是毕再遇?”蒲察元都记起完颜纲之父便是死于毕再遇之手,心中微微一凛,当下不敢再夸赞毕再遇如何神勇,只低头道:”主将是扬州都统制陈孝庆,倒不是他.”完颜纲牙齿咬得格格乱响,忽而拔出七星刀,举手一挥,”嚓”地一声,将身边的一把交椅斩为两截.怒吼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杀了毕再遇,我完颜纲誓不为人!”转身对立在身后的龙延常喝道:”传我将令,现在便出兵攻打灵壁.不砍下毕再遇那厮的头颅,誓不还军!”蒲察元都和纥石烈四兄弟见完颜纲怒发如狂,个个惊得噤若寒蝉,都垂了手低头而立,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只有龙延常乍着胆子,战战兢兢地道:”大人息怒,我军刚刚抵达宿州,士卒俱疲累不堪,现在便出兵,似乎有点不太稳妥啊!”完颜纲愕了一愕,立即省悟自己确是有些失了理智,恨恨地收刀还鞘,就近在一把交椅上坐了,呼呼直喘大气.龙延常踏上两步,又劝道:”现下宋金交兵,他毕再遇既然已经袭取灵壁,势必还要来攻打宿州.是时宿州城下两军相逢,以大人您的神勇,还怕毕再遇会逃上天去?”完颜纲情知龙延常言之有理,但杀父之仇在他胸中积郁已久,如何按捺得住?闻言摇头道:”不行,我军只在宿州驻扎两日,两日后便兵发灵壁.不早一日砍下毕再遇的项上人头,便难消我心头之恨!”龙延常不敢再争,只得躬身道:”是.” 次日正午,郭倬和李汝翼的两万宋军已开到了宿州城南十里之外.金军哨探远远望见,急忙入城禀报完颜纲.完颜纲得报,不怒反喜,仰天呵呵笑道:”老子还没去寻你,没想到你反来自行送死.”率众将登上城头,举目南向一望,但见正南方烟尘动荡,战旗飘扬,烟尘中人喊马嘶,果有大队宋军来袭. 眺望良久,却见宋军不住往城下进逼,并无安营扎寨之意,一直开到城南三四里处,方始收住势头.完颜纲初闻杀父仇人是宋军大将便暴跳如雷,此刻宋军兵临城下,他反倒冷静了下来,稳稳地立在城头,手搭凉棚,往宋军阵中细细打量.张望良久,唯见宋阵中张挂着郭李二人的旗帜,并不见有毕再遇的旗号.完颜纲心中奇怪,唤过蒲察元都,问道:”你不是说宋军主将是陈孝庆和毕再遇那厮么,怎地不见二人旗号?”蒲察元都也正暗自纳罕,闻言摇头道:”末将先前只是听探马报说宋军在等候援军到来,以便合围宿州.现下这支兵马,显然便是宋人的援军.只是他们何以分兵来犯,末将也不甚明了.” 两万宋军黑压压地列于城下,一排排向南不住延伸,颇有几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摸样,乍一望去,倒也蔚为壮观.只是数日急行军之后,人人无精打采,立得歪歪斜斜,旗帜也举的东倒西歪,全无半分堂堂之师的庄严气象.完颜纲看得片刻,不禁微微冷笑道:”就凭这样的军马也敢来和我完颜纲为敌?真乃不知天高地厚!”转头目视众将,大声道:”不管南蛮子分兵也好,合兵也罢,咱们这就叫他们来得去不得!传我将令,出城应战!”纥石烈等人按甲躬身,齐声应道:”是!” ﹡﹡﹡﹡﹡ 第四十五章:兵败宿州2 睍莼璩伤 这几日宋军只顾着赶路,每天只不过休息两个多时辰,虽说提早赶到了宿州,但已是人困马乏,士气低沉.郭李二人命手下就一土丘上支起营棚,在干草地上铺了几张虎皮豹皮,权且坐地一歇.又命士卒取来酒浆,以解饥渴. 两人各自饮了数杯,精神略振.郭倬咂着嘴道:”我说老李,你看咱们这就围城还是怎地?”李汝翼仰脖干了一杯酒,道:”数日急速行军,士卒都已有些疲惫.我看今日暂且结营歇息,明日再攻打城池.”郭倬沉吟道:”我军离宿州城只三数里之遥,若在这里扎营,金军一旦乘夜来袭,岂不糟糕.”李汝翼呵呵笑道:”金狗子连吃败仗,早怕的要死.他们见我军这般有恃无恐地逼近宿州,只会疑心我军另有计谋,哪里还敢来偷袭?”郭倬沉思良久,兀不放心,道:”这样罢,咱们再向后退出数里,咱后再安营扎寨.”李汝翼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军倘若后退,金人便会认为我军底气不足,便在此地扎营既可.” 郭倬还待争辩,忽听宿州城头角声大作,声如雷发,便似有数百支号角同时吹响一般,人人心肺皆震.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均感惊疑,忙跳起身来,奔出营棚.张目向北望时,但见宿州城门缓缓开启,号角声中,一队队铁甲骑兵开出城来,步伐一致,队形严整.这些铁甲军俱身裹重甲,头上也有重盔为护,只余眼,口,鼻在外.每人手执丈许长的长柄大砍刀,端的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胯下战马颈肩臀各处亦有铠甲围裹,远远望去,人马竟似浑为一体,令人一见生畏. 完颜纲的铁骑精兵共有五千之众,号称”龙虎精骑”,乃是他依照前朝的”拐子马”所建.”拐子马”本由前朝金国大将完颜宗弼首创,人裹重甲,马有马铠,每三骑为一组,中间以铁索相连.用来冲锋陷阵,实是无坚不摧,凌厉无匹.但马匹之间用铁索相连,其灵活性便大大减少,且一骑受制,其余两骑皆不能用.后被宋将岳飞及刘錡用”麻扎刀”之法杀得大败,昔时所向无敌的拐子马一朝尽灭.金人省悟其弊,便将之掘弃不复再用.完颜纲却将其略加变化,铁甲马铠依旧,只略去了中间相连的铁索,便组成了现在这支铁骑精兵.其威力虽不及”拐子马”,但灵活机动却远有过之.上京平定耶律楚之乱,襄阳战败宋帅薛舒拟,这支铁骑兵皆立有大功.完颜纲本想凑足一万铁骑,但骑手的盔甲重达百余斤,再加上数十斤重的马铠,寻常战马不堪其负,他四处搜寻良驹,方勉强凑足了五千之数.饶是如此,这五千”龙虎精骑”已足以让完颜纲纵横沙场,所向披靡. 五千龙虎精骑刚刚布好阵势,又有五千轻骑兵开出城来,分两队布于两翼.五千轻骑之后,又是五千手执大盾,肩荷长矛的铁甲步卒和五千长弓手,每两人为一组,弓手皆立于步卒之后,以其大盾为护.再最后是五千手执圆盾弯刀的轻装步卒,列于阵末.中军阵中竖起了一面大旗,旗上大书”大金龙护卫上将军完颜”十个大字.共是两万五千军马,严严整整地列于城下.军阵中无一人出声,连战马也不嘶鸣,唯见枪旗林立,甲光射目.这静悄悄的金阵之中,却自有一股厚重如墨的杀气透阵而出,几叫人不寒而栗旄. 宋军遥遥望见了金人这等阵势,无不心生惧意.郭倬和李汝翼心下震骇,均感一股寒气自心底直透将上来.完颜纲勇冠三军,威名远播四方诸国,郭李二人亦早有所闻.今见完颜纲竟然亲临宿州,自然是又惊又怕. 郭倬发了半天愣,方颤声道:”原来......原来完颜纲这厮的军马早埋伏在了宿州!这可怎生是好?”望了李汝翼一眼,心下不由大悔,只恨当日不该听信李汝翼之言进兵.李汝翼心中惶恐不在郭倬之下,向金阵中张望片刻,强作镇静地道:”无妨,完颜纲原本驻兵唐邓,与薛叔拟交兵,今其远道而来,必然已是疲惫之师,咱们又怕他何来?再者说:完颜纲并未露面,也许金人只是虚张声势,好让咱们知难而退罢了.”其实看了金人阵势,李汝翼早就知道这必然是完颜纲麾下精兵,口中这般说话,不过是聊以自慰而已. 话音刚落,金阵中号角响起,大旗卷动,阵门开处,一员金将纵马而出,身着黄金锁子甲,胯下黄骠马,手中一对黄澄澄的铜锤在阳光下闪闪生辉.正是大金名将,号称”女真武士第一人”的完颜纲.传闻他这对铜锤左重三十六,右重四十五,共计有九九八十一斤,端的是威猛绝伦崦. 郭倬远远瞧见完颜纲身形,心底生惧,喉头干涩,咽了口唾沫,勉强道:”果然......果然是完颜纲这厮!”李汝翼唯恐金兵乘势发动攻击,急回头大呼道:”弓箭手,准备布阵.”将令传下,数千弓手参差不齐地来到阵前,张弓以备.宋军轻装赶来,并未携带强弓硬弩,随身的轻弓能否穿透铁骑兵的重甲,却是殊无半点把握.完颜纲亲临宿州,郭李二将的计划已经成了一场泡影,这时是否能够安然退军,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遥见宋军想以弓箭阻止铁骑精兵,完颜纲面上不觉现出了一丝冷笑,也不出声,转身向统带龙虎精骑的纥石烈安东和纥石烈安西略一点头,手中铜锤望南一指,金阵中顿时角声大作,杀声四起.纥石烈两兄弟催动铁骑兵,直奔宋阵杀去.长刀高举,战马嘶鸣,五千铁骑所过之处,大地亦为之震颤不已. 郭李两个见此情景,不由心下着忙,急急喝令弓箭手发箭阻敌.数千弓手同时挽弓发矢,羽箭遮空而去,但两军相距尚远,箭枝未及中途,便纷纷力尽而堕.郭倬胸中焦灼,一叠声地喝道:”再射,再射,快,快!”第二轮羽箭密密麻麻地射出,俱落在金阵之中,然而金军人人身裹重甲,箭落其上,大都折作两截,金兵个个都毫发无伤.五千铁骑便似一道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翻翻滚滚地向南压来. 宋军眼见金兵高举大刀,狂呼乱叫的冲突而至,不由惊惧万状,不少弓手都丢了弓箭,转身便要奔逃.郭倬惊怒交倂,拔刀在手,连砍了两个逃跑的宋兵,方勉强稳住阵型.李汝翼情知宋军骑兵过少,难以阻挡铁骑兵的冲锋,但若转身奔逃,立时便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只好督令骑兵上前迎战. 宋军骑兵不满两千,本不足以与铁骑兵正面交锋,但眼下形势危急,郭李二将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一个劲地催促骑兵出阵迎战.宋骑方开出阵去,龙虎精骑便已呼啸而至,宋骑仓促应战,全然不成阵型,且士卒只有革甲护体,胯下战马又不及金军战马体型高大,不少宋兵被金骑迎面一撞,便从马上跌将下来,连人带马,活生生地给金骑踩在蹄下.刀枪交接,血肉飞溅,顷刻之间,喊杀与哀呼之声充塞四野. 金军仗着有厚厚的铁甲护身,不怕宋军刀枪,愈加横冲直撞,大肆砍杀.宋骑勉强支持得片刻,便即溃不成军,掉头四散奔逃.郭倬见势不妙,急回头对李汝翼道:”李兄,金骑凶悍之极,看来无可抵挡,咱们还是快点撤兵吧!”李汝翼惨然一笑,道:”撤兵?你没见金狗子骑兵有多少么?现在撤兵,只会让大伙儿全都送命!”说罢回顾左右,大吼道:”长矛手准备,列阵!奶奶的,老子今天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拼他几个金狗子!”手提腰刀,指挥长矛手在阵前排成两列,前排跪地,后排直立,矛尖直指前方,静待金骑来袭.郭倬四下张望片刻,知道宋军无半分取胜之望,看看李汝翼正忙着指挥军马,当即引了几名亲信,偷偷地溜到后军,自行逃命去了. 李汝翼哪里知道郭倬竟然弃军而逃,兀自手提单刀,在阵中左右奔驰,喝令矛手将矛尾抵在地上,等金骑冲来,便掀他个人仰马翻.此法对付寻常骑兵倒也有效,但今日之战,对方全是身裹铁甲的重装铁骑,冲击力远非普通骑兵可比,以长矛应之能否收效,实属未知之数.眼见金骑滚滚而来,铁盔下凶光四射的眼珠也已隐隐可辨,李汝翼心中紧张万分,掌心中亦全是冷汗,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扬声大叫道:”大家稳住,谁也不可后退!哪个敢逃的,老子一刀劈了他!”然而金骑已然临近,马蹄震地,杀声盈耳,喊出去的话竟然连自己也难以听清. 宋军人人都清清楚楚,如这时转身逃跑,两条腿绝不会比人家四条腿跑的更快,唯有送命一途.若战败了面前金兵,说不定反有活命之望.是以虽恐惧万般,仍然紧紧攥住手中长矛,半步不退.金军眼见前方一排排明晃晃的矛尖一字排开,却也毫不畏缩,紧催胯下马,奋勇向前.双方距离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转瞬之间,龙虎精骑已冲到了宋军阵前.两军交接,只听得天塌地陷般一声响亮,冲在最前的百余金骑已撞下马来,但宋军的长矛亦吃不住那一撞之力,纷纷像草杆般折作两段.后面的大队金骑毫不停步,依旧排山倒海一般向前压来,手中大刀借着那股冲力迎头砍下,宋军挡无可挡,前排的矛手大都命丧刀下.更有许多宋军被战马踏倒在地,活活被踩为肉泥.过不多时,宋军阵势便已一片混乱.纥石烈两兄弟嗷嗷狂叫,指挥众兵透阵直入,大砍大杀. 完颜纲遥遥望见,手中铜锤一挥,麾动身后步卒上前助阵.两翼轻骑也分由纥石烈安南和纥石烈安北带领,分头包抄宋军.宋军本就抵不住五千铁骑兵的冲击,此刻金军全线压来,哪里还能抵挡?立时便土崩瓦解.许多宋兵都弃下兵刃,脱去战甲,抱头往南狂奔.李汝翼虽拼命阻拦,但败势如潮,终是回天乏术.宿州城下,宋兵垂死的哀叫之声遍野可闻,不知有多少兵卒命丧沙场. 李汝翼见此情景,胸中悔恨交加,大叫一声,回过腰刀,便要往自家颈中割去.旁边一员偏将见了,忙上前一把抱住,连叫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人万不可轻生!”李汝翼仰面大哭道:”李某大意轻敌,枉自送了这许多将士的性命,还有何面目还见陛下?又有何面目还见郭殿帅?”那员偏将哪里还肯听他哭诉,指令几名护卫将李汝翼执定了,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能保住性命,才是要紧!”带领数百残兵,裹着李汝翼向南逃去.奔出不远,想到毕再遇和陈孝庆正屯兵于灵壁,正好投奔之,便拨转马头,率兵往灵壁方向逃去. 第四十五章:兵败宿州3 睍莼璩伤 完颜纲大获全胜,但未能斩获宋军主将,却是意犹未足.他的龙虎精骑长于短途突击,长途奔袭战马却吃力不住,于是便将铁骑兵和步卒尽数召回,单令纥石烈安南和纥石烈安北兄弟二人率领五千轻骑兵,追杀败逃宋军.纥石烈两兄弟正杀得痛快,接了将令,更加如狼似虎,率众往南急赶,沿途又斩杀了不少宋军.兵卒报于二人,说见到宋军大将往灵壁逃窜,两兄弟闻讯大喜,当即撇开四散奔逃的宋军不顾,率了那五千轻骑,鼓勇直追. ﹡﹡﹡﹡﹡ 毕再遇和陈孝庆自不知郭倬和李汝翼擅自进兵一事,但这一日秦钜率了数十轻骑出营巡视,却发现了大队宋军打了郭李二人的旗号,正急匆匆地向宿州方向赶去.秦钜不知何故,忙回营禀报陈孝庆与毕再遇.毕再遇听了一惊,顾陈孝庆道:”陈大人,郭殿帅命我等在此驻军等候郭李两位大人.但郭李二人却自行进军,这是为何?”陈孝庆沉思有顷,晒道:”他们两个准是见咱们连打胜仗,胸中嫉妒,想要独吞功劳罢了.”毕再遇细细思之,觉得有理,不觉怒道:”兵者,凶器也.关乎国家大局和千万将士的生死,怎可如此儿戏?他们倍道赶来,既不和咱们商讨进军方案,也不刺探金人军情,这般冒失,怎能取胜?”越想越觉得不妥,便又道:”陈大人,以卑职之见,不如咱们这便率兵赶去与他们会合,或可多几分把握能攻下宿州.” 陈孝庆思忖片刻,摇头道:”这样不成.咱们未得将令便擅自发兵,一旦落败,便是罢官落职的罪名.”毕再遇顿足道:”若是郭李两位大人战败,岂不乱了整个江淮战局!”陈孝庆心下彷徨,在营帐中兜了几个圈子,仍是拿不定主意.末了道:”我看这样罢,咱们快马通报郭殿帅,由郭殿帅定夺.”毕再遇叹道:”兵贵神速,如此一往一返,却又要多耗费时日,只怕会错失战机啊.”陈孝庆看了毕再遇一眼,忽莞尔一笑,道:”毕兄弟,你年岁尚轻,这官场上有许多事你还不是十分明白.你可知郭殿帅为何要命咱们驻守灵壁,迟迟不肯下令进军?”毕再遇摇头道:”不知.”陈孝庆叹了一声,道:”郭李两位大人与郭殿帅私交不浅,咱们这一路进军,势如破竹,连取数县之地,别人瞧在眼里,岂有不眼热之理?郭殿帅命咱们坐等郭李两位合军,无非是看准了金人战力大不如前,想分些功劳与他们而已.若咱们私自进军,在郭殿帅看来,那叫做争抢功劳,不是为国出力.倘若一战而胜,或许能得到嘉奖;但万一落败,那丧师辱国的罪名,可都要落在你我二人的头上了.所以,咱们只有禀明了郭殿帅,等他下了进军之令后,方可发兵助郭李两人攻打宿州.” 毕再遇呆呆地听了这一席话,胸中不胜愤懑,愤愤地道:”先前岳父大人也曾说起过官场上这许多事,那时我还不怎么相信.如此看来,这战场上和朝堂上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这般争功逐利,却又将国家大事和北伐大业置于何地?”陈孝庆在毕再遇肩上拍了一拍,叹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啊,我陈孝庆虽说是个粗鲁武夫,但毕竟为官多年,官场上的人也见得多了,但像你和辛大人这样的人物,我敢拍胸担保:全大宋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三个来.你信也不信?”看看毕再遇沉默不语,便又放缓了语气,续道:”上次郭殿帅前来封赏我等,你辞官不受.老实说,那时我着实替你捏了一把冷汗.虽说你是为了国家大局着想,但郭殿帅却未必也是这般想法,说不定他反而会认为你是扫了他的颜面.若非你是韩相爷身边的红人,可有你苦头吃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像是:众人都醉我独醒吧.现在这世道,就是别人都醉倒了,你也不能醒着.明白不?”毕再遇默然片刻,缓缓摇头道:”我毕再遇堂堂七尺男儿,行得正,坐得直,要我也像朝中那班醉生梦死,只知争名夺利的官员们同流合污,我却万万做不到!旄” 陈孝庆看着毕再遇,良久方缓缓摇了摇头,叹道:”算了,咱们且不谈这个,还是先派人禀报郭殿帅为上.”挥手召来两名亲信,嘱其连夜赶往泗州禀明郭倪.目送两人出了营帐,又回头对毕再遇道:”再遇兄弟,日后为人处世,切不可过于刚直了!”毕再遇虽不赞同,却也知陈孝庆乃是一番好意,遂点头道:”是,卑职晓得.”其实毕再遇生性豪迈豁达,并非刚愎自用,宁折不弯之人,但是张宪十年督导,辛弃疾言传身教,早已用公理和正义在毕再遇心中筑起了一道长城,任何事物一旦越过城防,他自然而然地便会挺身而出,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 ﹡﹡﹡﹡﹡ 过了数日,郭倪传下令来,命毕再遇仍驻守灵壁,由陈孝庆统帅所部兵马驰援宿州.郭倪深恐以郭倬和李汝翼之能难取宿州,又怕陈孝庆和毕再遇往援之后,以毕再遇之勇,定不难克敌制胜.为了避免毕再遇争去郭李二将的风头,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法子.陈孝庆接到将令,当日便别过毕再遇,率军往宿州赶去崮. 陈孝庆命人先行通报郭倪,往返之间,毕竟延误了战机,未至中途,郭李两军已然溃败.陈孝庆率军再前行不远,迎面正撞上了李汝翼的数百残兵.陈孝庆听李汝翼述说金人兵锋正盛,知道不可与之厮杀,忙下令还军.但纥石烈安南和纥石烈安北两兄弟的五千轻骑业已接踝而至,陈孝庆仓促应战.然以步就骑,不见其利,损兵千余人,只得且战且走.纥石烈两兄弟却不依不饶,依旧率兵逶迤赶来. 宋军退出十多里,最终还是给金兵赶上,双方又展开了一场厮杀.幸好金兵是追袭李汝翼而来,未曾休息,已经人困马乏,两军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胜负难分.时间一长,宋军终于难抵完颜纲精兵之勇,渐有败退之象.陈孝庆心下好不懊恼,暗道:”早知如此,当日何不听取毕兄弟之言?便是受了殿帅的处罚,也好过今日命丧于此.”于马上引颈往灵壁方向张去,心道:”如果毕兄弟在,怎会落得如此!”张了片刻,却见东南方烟尘滚滚,似有军马赶来.陈孝庆还道看花了眼,忙擦了擦眼睛,再次望去,但见尘头起处,”毕”字大旗迎风招展,果然是毕再遇率众来援. ﹡﹡﹡﹡﹡ 陈孝庆率众出援,毕再遇心下忐忑,唯恐陈孝庆有失.寻思了半晌,最终想道:”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形势一日万变,郭殿帅远在泗州,不知端底,怎可事事都听他调度?若一战落败,岂不前功尽弃?”越想越觉不妥,遂咬牙道:”拼了受殿帅责罚,我也要赶去相助!”当下命陈世雄率大部兵马留守灵壁,自己则领了秦钜许俊二将,率轻骑六百,开营而去. ﹡﹡﹡﹡﹡ 陈孝庆遥遥望见毕再遇旗号,不由得心花怒放,一个坐不稳,险些便从马背上跌将下来.忙稳住了坐骑,扬臂大呼道:”毕将军到了!毕将军到了!”周围宋军听得”毕将军”三字,无不欢呼雀跃,登时勇气倍增,挥动兵刃,与金兵咬牙苦斗.金兵本来即将得胜,但此时宋军人人拼死相搏,竟然反有支持不住之势.纥石烈安南又惊又怒,心道:”来者何人?单单名号便能激发兵卒斗志,倒不可小觑.”转头望见了毕再遇旗号,心中却又一喜,暗忖:”这姓毕的宋将莫非就是杀害完颜老将军的那厮?我如将他斩杀,岂不是大功一件!”看看旗帜越来越近,兵马却不甚众,便舍了周围宋兵,领了数百骑兵,迎将上去. 毕再遇瞧见这金将率众来迎,却是正中下怀,道一声:”来得好.”纵马跃上前去.一旁秦钜手中的弓箭本已对准了纥石烈安南,看到毕再遇上前应战,微微一笑,转过箭尖,弓弦响处,纥石烈安南身后的一员金将给一箭贯喉,自马上倒撞下来.秦钜连发三箭,堪堪射倒了三名金兵,双方军马便已撞倒了一起.纥石烈安南远远便瞧见毕再遇一身黑甲,不同其余,知道他定是宋军主将,便催马冲毕再遇直直冲去,口中一声狂吼,锯齿双刀左右并举,兜头便砍.毕再遇一声低喝,黑铁刀奋力向上一架,但听得”呛啷”一声大响,纥石烈安南双刀离手,飞得不知去向,一双手掌也震的鲜血长流.正自震骇,毕再遇黑铁刀回转,已从他胸腹间平平斩过.纥石烈安南惨叫一声,从马上一头栽下,顿时一命呜呼.许俊等人瞧见毕再遇只一个照面便斩杀了领兵金将,无不精神大振,刀枪并举,呐喊着直奔金阵杀去. 毕再遇所率精兵挟怒而来,锐气十足,金兵却已经过了数场激战,已属强弩之末.顷刻之间,数百金骑便被杀得七零八落.纥石烈安北听手下报说兄长被毕再遇一刀斩杀,心下既怒且悲,忙率众飞骑赶来.恰逢毕再遇赶散了纥石烈安南所率的金兵,正要赶去救援陈孝庆,两人堪堪打了个照面.纥石烈安北急怒之下,已不及去想兄长只一合便身死落马,自己是不是人家对手,手中提了一对竹节铜鞭,红着眼大叫道:”还我兄长命来!”飞马便去战毕再遇.毕再遇更不答话,纵马迎上,两人你来我往,斗在了一起. 纥石烈安北的武艺虽比乃兄要高,却也只是略胜一筹,与毕再遇交手数合,便见不支.眼见毕再遇横刀斩来,连忙双鞭交叉,封住了铁刀来路.不料毕再遇只是虚晃一招,刀头回转,刀柄却斜刺里撩将上来,戳向纥石烈安北头颈.纥石烈安北急忙缩头去避,虽让过了要害,颈侧还是着了一记,***辣地着实疼痛.纥石烈安北怒不可抑,狂喝一声,正要举鞭反击,却见头顶刀影闪烁,黑铁刀已迎面劈将下来.毕再遇先前铁刀虚晃,然后刀柄反撩,最后再举刀直劈,一招三势,端的是一气呵成,快如石火电光.纥石烈安北如何避得过?口中的一声怪叫尚未发出,便连人带马,被毕再遇一刀劈为四截. 许俊手舞双刀,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瞥见金军大旗就在不远处晃来晃去,当即纵马猛扑将去,连杀了数名金兵,冲到旗下.那掌旗官见许俊来势猛恶,忙举刀迎面砍去.许俊不避不让,左手挥刀架开,右手刀乘势斩去.刀光闪处,将那掌旗官的脑袋削去了半边.金军大旗无人执掌,登时斜斜倒下. 陈孝庆尚不知毕再遇已经杀了纥石烈二兄弟,遥见金军大旗落下,不由大喜,举刀高呼道:”金狗子顶不住了,大伙儿上啊!”宋军人人欢呼,奋勇向前冲杀.金军失了主将,本正乱成一团,怎挡得了毕再遇和陈孝庆两支军马的全力扑袭,只不多时,便有千余金兵命丧黄泉,余者纷纷纵马逃开.毕再遇带了那六百轻骑,北向追出十数里,斩首百余级,方收兵而回. 第四十六章:灵壁争锋1 睍莼璩伤 宋军退返灵壁,权且少歇.经此一战,损失了一两千人马,陈孝庆和毕再遇两军共只余下了八千来人,是战是守,须得从长计议.翌日,陈孝庆将毕再遇和李汝翼召进大帐,商讨进退与否.李汝翼亲眼见过完颜纲龙虎精骑冲锋陷阵时的威力,再不敢与之正面交锋,当下极力劝二人放弃灵壁和虹县两地,退守泗州,与殿帅郭倪合军,或可再与完颜纲一战.陈孝庆亦心怀犹豫,便也赞同李汝翼之言.唯有毕再遇独持异议,反对退兵. 李汝翼只道毕再遇是年轻气盛,便劝道:”毕大夫,你未曾见过完颜纲的铁骑精兵,那当真是挡无可挡,退无可退,野战万难胜之.且灵壁城池狭小,难以固守.现在唯有退守泗州与郭殿帅合军,才是万全之策.”陈孝庆看了李汝翼一眼,默然不语,心中却道:”如果你和郭倬不曾私自出兵,哪里会招来这等大败?这会吃了败仗,便又怕得要死,当真是无能之辈.” 毕再遇摇头道:”郭大人,灵壁﹑虹县两城俱是将士拼死奋战方得收复,一旦轻易放弃,日后还能否再行收复?况且郭殿帅未下令退军,我等怎可擅自放弃两城?我军还有八千人马,如不战而退,岂不为金人所笑?日后又有何面目还见江南父老?”李汝翼急道:”毕大人,我和郭大人两万大军尚挡不住完颜纲铁骑精兵的迎面一击,这区区八千兵马,又济得甚事?”毕再遇截口道:”李大人,此战之败有诸多原因.第一:郭殿帅命我等驻守灵壁,不得发兵,以至于完颜纲援军大至,错过了最佳战机;第二:你和郭大人并未摸清金人底细,便率军深入重地;第三:我军大都是步卒,机动性和战力都比不上完颜纲的铁骑兵,未及筹划,难有胜算.以上原因加在一起方招至此败,并非单单兵锋不及之故.”李汝翼听他又提起自己擅自进兵之事,不由得面上发热,勉强分辨道:”便依你之言,我军步卒难敌金人骑兵,现下灵壁八千军马中,骑兵不满两千,人数亦远不及金兵众多,何以取胜?”毕再遇朗声道:”正面硬拼不成,当以奇胜之.” 看毕再遇据理力争,毫不退让,李汝翼心中隐隐不快,暗道:”我虽说败给了完颜纲那厮,毕竟经过了一番力战,正是虽败犹荣.何况我官职还要大过你,你不过一个黄毛小子,也来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当下不再理会毕再遇,转向陈孝庆道:”陈大人,依你之见,咱们该当如何?” 陈孝庆早就听过”女真第一勇士”完颜纲的名头,昨日一战又亲见了完颜刚麾下精兵的勇猛,对其更是生出了三分畏惧,只恨眼下兵力过少,不足与完颜纲交手.但他毕竟与毕再遇亲历了数场血战,心中亦对他的勇武和智谋深感钦佩,闻言不觉大感踌躇.沉思半晌,最终道:”我看咱们先暂驻于此,并请郭殿帅尽快发兵增援,此乃两全之策.”毕再遇闻言大喜,道:”好!但为了避免金军突然杀来,卑职想先带人在城北挖些壕沟.”陈孝庆点了点头.毕再遇将手一拱,躬身辞出旒. 李汝翼见二人执意要战,心中揪然不乐,望着毕再遇背影,自语道:”年轻人,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陈孝庆听在耳中,甚感不快.昨日若非毕再遇率军赶到,二人说不定便难以生还.今见李汝翼但非不感激毕再遇相救之德,还对其深怀敌意,更是加倍的不舒服.当下冷冷地道:”依陈某之见,咱们大宋还正缺少毕兄弟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说罢也不等李汝翼答话,自甩手出了大帐,把李汝翼愣愣地撇在了营帐之中. 毕再遇辞出大帐,自带了许俊﹑陈世雄和秦钜三人,出营查看地形.灵壁四周皆是旷野,无险可依,一旦金人大兵压境,委实难以固守.方才在与李汝翼争论之时,毕再遇便想到:唯有挖下深壕,方可抵御完颜纲那无坚不摧的铁骑精兵. 绕城转了两遭,毕再遇胸中已有定见,复带了三人返回营中,令众军出营割取长草,切剥树皮,用来编织绳索.许俊瞧了大感不解,问道:”大人,不是要挖壕沟么?编绳索何用?”秦钜胸中已有所料,只是微笑点头,并不说破.陈世雄却道:”挖了深壕之后,上面还须结上绳网,再以杂草覆之,就是这个用途.”许俊恍然大悟,笑道:”照啊,这一下管教金狗子有来无回!好,我这便带人去挖.”正要转身走开,毕再遇唤道:”许兄弟,不可过于急躁,白日里这般大兴土木,恐为金人哨探觉察,深夜方好行事.”许俊拍了拍脑袋,呵呵笑道:”对对,这个我又没有想到.浓” 众人返回营帐,毕再遇取来一张地图,在长案上铺开来,手指地图,道:”完颜纲屯兵宿州,必从西北方而来.他手下骑兵甚众,咱们不能与之硬拼,只有智取.今夜三更召集众兄弟于城外挖下两道深壕,每一道都要两三里长,阔两丈,深三丈,上面再结网铺草,以灰石为记.只需将其引至沟中,这场仗,咱们便算打胜了一半.”许俊听得欢喜,不禁连声叫好.秦钜思忖片刻,道:”毕大人,久闻完颜纲精明强干,不在金国名将完颜安国之下,万一他识破了我军的计策,却又如何应之?”毕再遇沉吟道:”这个我先前也想过,我军先与其正面交锋,再假做不支败退,将金骑引入伏中.”陈世雄点头道:”也只有如此,方可诱得完颜纲入局.不过败势还需做的真切些,不然未必瞒得过完颜纲.”秦钜亦附和道:”对,恐怕只有牺牲了断后将士的性命,方可诱使完颜纲中伏.” 许俊本在一旁呆呆倾听,这时却插口道:”咱们假做败退之时,自家兵马若跌入沟中,岂不糟糕?”毕再遇与秦钜等对望一眼,均是一怔,这件事三人却还未曾想到.宋兵若从沟旁绕过,金军势必生疑;但若从沟上通过,自家兵马反会堕入沟中,那岂不成了弄巧成拙?怔了片刻,毕再遇方道:”营中还有数十部攻城用的云梯,这时正好拿来架在沟上,沟中再用大木撑住云梯,我军都从梯上经过,任他完颜纲再精明,也未必会料到其中有诈.”秦钜等皆点头赞同.陈世雄瞥了许俊一眼,忽在其肩上捶了一拳,笑道:”你小子行啊!咱们三个都没想到的事情,反被你想到了.”许俊摸了摸头,憨笑道:”哪里,跟了毕大人这么久,也得学着动动脑子不是.”众人尽皆大笑. 毕再遇将自家的计划禀明了陈孝庆,陈孝庆亦极力赞同.入夜三更,毕再遇亲自率军,于灵壁西北数里处挖下了两道深沟,沟底埋了尖桩﹑木锥,每隔数丈远,便横架云梯一部,每部梯下又竖大木一根,以防宋军经过时云梯断裂,最后再将日间结好的绳网覆在其上,上面再撒些灰土杂草.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天色已然微明.毕再遇仔细审视一番,确信再无破绽,方率众回营. 毕再遇遣散众军,自回营歇息,在草褥上躺了许久,却是不能成眠.最后索性翻身坐起,寻思道:”完颜纲手下除了这支铁骑精兵之外,另有五千轻骑,日前虽败于我手,但金军是长途跋涉而来,又经过了数场厮杀,况且又被我连杀了两员带兵的将领,是以才会败退.倘若养精蓄锐之后再次卷土重来,深壕又不能将其一鼓尽歼,我军的一千多骑兵如何才能抵挡?”沉思了半晌,忽地想起当年先师张宪曾细细讲过岳元帅如何用”麻扎刀”大破金军”铁浮屠”一事,胸中霍然开悟.又在心中细细寻思了两遍,这才含笑入睡. 下午,毕再遇召来秦钜﹑许俊﹑陈世雄三将,道:”金军骑兵有一万之众,区区两道壕沟,未必能将其尽歼.当年岳元帅郾城一战,曾用麻扎刀大破金将完颜宗弼的铁浮屠,今完颜纲的龙虎精骑与铁浮屠虽有所不同,却也相差仿佛,正可以麻扎刀应之.” 当年郾城一战,岳元帅大破十万金军,杀得金兵闻风丧胆,皆呼岳元帅为”岳爷爷”,大宋民间早传的沸沸扬扬,端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钜等人自是早有所闻,听了都不住点头.毕再遇道:”事不宜迟,这便抽出三千步卒,演练长刀刀法.”许俊挠着头道:”我军器械大都是腰刀长矛,急切时间却哪里去寻这许多长刀来?”毕再遇笑道:”这有何难,灵壁金人的军械库中便有许多矛柄﹑刀杆,将腰刀牢牢缚在其上既可.”四人商讨良久,觉得再无遗漏,便各自出营,指挥军兵将灵壁城内的刀柄等物尽数搬来,再挑选精壮步卒,一切准备停当之后,由毕再遇亲自授以刀法. ﹡﹡﹡﹡﹡ 毕再遇在灵壁城下操练军兵,准备迎敌,宿州城中,完颜纲却正自暴跳如雷.他派遣纥石烈安南和纥石烈安北追袭宋军,却不料反被毕再遇所败,纥石烈两兄弟双双毙命,五千轻骑也失损失了一两千许.前恨未消,又添新仇,完颜纲自是怒发如狂.手按腰间七星刀,破口骂道:”来日若不亲手割下姓毕那小子的项上人头,我完颜纲誓不为人!”纥石烈安东与纥石烈安西听闻两位兄弟尽亡于毕再遇之手,亦是仇恨满胸,齐齐抱拳大声道:”请大将军下令发兵,杀光这班宋猪,活刮了那毕再遇,为完颜老将军报仇!为我兄弟报仇!” (前文中“拐子马”应为“铁浮屠”,因vip章节无法修改,特此致歉!) 第四十六章:灵壁争锋2 睍莼璩伤 完颜纲点了点头,欲委派二人为先锋官,心中却又微觉不妥.在堂上兜了两圈,一交在交椅上坐了,沉思不语.纥石烈二兄弟看大将军迟迟不肯下令,心下发急,又同声催促道:”请大将军下令发兵!”完颜纲尚未回答,一旁龙延常开口道:”两位立功心切,固是可喜,但我军刚经过一场大战,元气未复,需得将养数日,才好进兵.”纥石烈安东瞪起一双牛眼,怒道:”我军斗败了南蛮子的两万大军,正是士气高涨之时,不乘胜进军,还将养个什么?”纥石烈安西亦道:”宋猪吃了这一场大败,必然军心大乱,咱们正好乘机进兵.”龙延常双手齐摇,分辨道:”南蛮子吃了败仗是不假,军心大乱却不见得.安西﹑安北两位勇力过人,可仍被那毕再遇杀得大败,两位将军也因此为国捐躯,有这样的对手在,我军自当加倍小心.不可不慎,不可不慎啊!”完颜纲虽然怒火攻心,理智却尚清醒,也知道不可过于轻敌了,听了龙延常这一番话,虽未说话,心中却也暗自赞同. 纥石烈安东听龙延常又提起两位弟弟之死,不觉勃然大怒,伸手戟指龙延常,喝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弟弟大意轻敌,才会兵败被杀么?”纥石烈安西也攥紧了双拳,恨恨地瞪着龙延常.龙延常后退一步,摇手道:”两位勿怒,我哪里有意指责安南安北两位.他们二人为国捐躯,我也深感悲痛,也想早日发兵为他们报仇.但是,若轻率出兵再中了南蛮子的奸计,不但不能替二位报仇,更有损大金国威.所以,还需寻出一个完全之策,才好进兵.”蒲察元都是金相完颜襄的部下,不是完颜纲的亲信,本不想插话,但看纥石烈二兄弟面红耳赤,怒气勃勃,便上前劝道:”算了,算了,龙大人并非指责令弟轻敌遭败,两位又何须动怒.”纥石烈两兄弟这才强抑怒火,转向完颜纲道:”请大将军定夺.” 完颜纲沉思有顷,起身道:”三日后发兵,由龙延常率五千轻骑为前锋,纥石烈二人随我统领中军,蒲察元都留守宿州.”纥石烈两兄弟听大将军不委任他们为先锋,大感意外,正想开口分辨,完颜纲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定了,你们都退下.”龙延常深知完颜纲是怕纥石烈二人为弟报仇心切,反而误了大事,是以才会任他为前锋,忙躬身应道:”是,谨遵大将军号令.”纥石烈两兄弟意下怏怏,但军令已下,不可不遵,只得随着龙延常躬身应命. 完颜纲从蒲察元都手下抽出一千余骑兵,补充自己受损的五千轻骑,在宿州滞留了三日,探得宋军准备固守灵壁,并无退兵迹象,便大发军兵,开城南下. 龙延常带了五千轻骑兵,提前半日出发,未至中途,迎面正碰上了陈孝庆手下副将所率的八百宋骑.双方激斗一场,宋兵不敌,损兵二百余骑,向灵壁退去.前败有鉴,龙延常并不乘胜追击,一边令人往完颜纲处报捷,一边率军缓缓前进.此后一直开到灵壁西北十余里处,却再未遇到宋军一兵一卒.龙延常心下疑惑,唯恐深入重地,反为宋军所困,便传令就地扎营,等候完颜纲主力到来.又另行派出数名哨探,打探宋军动向.岂料哨探派出之后,却如石沉大海,不见有一人回报.龙延常愈发不安,有心拔营后撤,却又怕回军后遭完颜纲责骂,只得硬着头皮,于原地驻守旒. 入夜,龙延常怕宋军乘黑前来劫营,便下令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严加防备.未至中夜,南方营门外骤然杀声大起,果有宋军乘夜袭来.龙延常得报,传令众军只管往营外放箭,万不可出营索敌.金军得令,便轮番张弓不住往营外乱射.但四周黑沉沉地,宋军喊杀声虽叫得响亮,却未燃火把,也并不真正来攻.金军白白损耗了数千支羽箭,龙延常方猛然醒悟宋军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急忙喝令众军转向北方迎敌.金兵匆匆向营北赶去,但听得”咯嚓嚓”一阵响亮,北面的棚栏已被宋军推倒,火把亮处,数百宋兵执刃杀入.龙延常大急,亲自绰刀上马,率兵迎击.双方短兵相接,各不相让.斗了约小半个更次,宋军见不能得手,方收兵退去,金军也不敢开营追击.自此,便再无宋军前来袭扰.金军却人人害怕宋军再次来袭,俱枕戈而眠,以待天光. 次日,完颜纲大军开到.龙延常击退了宋军夜袭,颇感得意,向完颜纲禀报了战况,末了道:”大将军,以卑职所见,宋军虽然狡诈,却也不过如此,实不足挡大将军的雷霆一击.纥石烈兄弟见龙延常得意洋洋,胸中甚感气闷,但人家打了胜仗,足以自夸,虽有不满,也只有忍气吞声. ﹡﹡﹡﹡浓﹡ 完颜纲三万大军滚滚而来,宋军哨探早已得知,忙回营禀报陈孝庆.陈孝庆听得金军兵势强盛,不免心下惊惧,连连搓手,道:”郭殿帅援军尚未赶到,完颜纲却已经杀来,这可如何是好?”毕再遇朗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复何足虑?以卑职之见,不如乘金人立足未稳,这便前去挑战.”这几日毕再遇率军演练”麻扎刀”之法,陈孝庆早瞧在眼里,只是战阵中能否派得上用场?却是不得而知.犹豫半晌,看毕再遇镇定如恒,一副成竹在胸的摸样,终于还是点头道:”好吧.” 过不多时,宋军大营中战鼓声声,毕再遇统兵于前,陈孝庆率军随后,八千宋军空营而出.只有李汝翼领了手下数百残兵守卫灵壁.宋军开至金营南方三数里处,方停下脚步,收拢队形,等待金兵出营应战. 宋军昨日连吃败仗,今日居然又大模大样的前来挑战,倒颇出完颜纲意料之外.完颜纲登高望去,但见宋军分作数列横队,手执大刀长矛,肃然而立;另有骑兵千余,分布两翼.人数虽不算多,但阵型整齐,气象森严,自有一股凛凛然不可侵犯之势.一员宋将身披黑甲,胯下一匹黑马,手中倒提黑铁刀,正于阵前左右奔驰.金军中一名先前跟随过纥石烈安南和纥石烈安北二将的兵卒见了,手指那黑甲宋将道:”大将军,前日杀了两位纥石烈大人的就是那小子.” 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完颜纲胸中怒火不觉腾腾而起,再也压抑不住.向毕再遇瞪视良久,忽大喝一声,道:”出营接战!” 号角响处,五千铁甲精骑率先开出营去,步卒及轻骑兵紧随于后,只余下五千轻装步兵留守大营.两万五千金兵乌沉沉地布满荒野,一眼望去,竟似没个尽头.大旗招展,战马嘶鸣,金军挺刃向宋军缓缓压去.两万五千金军步伐如一,层层叠叠,震得脚下大地亦不住轻颤.直至宋军阵前一箭之地,方收拢队形. 金军掌旗官高举”大金龙护卫上将军完颜”十字大旗,奔至阵前,将大旗卷得几卷,数十金骑手舞长枪大戟,冲出阵外.奔不数步,忽左右一分,完颜纲身披金甲,手提双锤,居中跃马而出.左手铜锤遥遥一指毕再遇,怒眉嗔目,大喝道:”姓毕的,先前在襄阳城下你用卑鄙手段杀害了我父亲,今日我完颜纲要你血债血偿!” 毕再遇于邓州城内曾见过完颜纲一面,相距时日虽久,但印象颇深,是以至今犹未忘怀,此刻听得他自呼名姓,心下更无怀疑,亦提刀跃马出阵,扬声道:”尔父率军犯我疆土,正是死有余辜,我毕再遇临阵斩之,光明正大,何来卑鄙二字?你若要为父报仇,放马过来便是,我毕再遇又何惧之有?”完颜纲听了,满口牙齿咬得格格乱响,纵马上前数步,左右双锤互相一碰,怒吼道:”我今日正是要为父报仇,你如有胆量,便上来和我单打独斗,一决生死!”毕再遇未曾料到完颜纲竟然要和他单挑,听了不由得一怔,寻思道:”完颜纲号称女真武士第一人,自非等闲之辈,与其单打独斗,未必便能取胜;再者我统领千军,何苦以身涉险?”正想开口拒绝,转念又想道:”如我拒而不战,定会被完颜纲视为胆小怕死,更会影响我军士气.如与其一战,纵不能取胜,却也可激发全军斗志.嘿嘿,他完颜纲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我又怕他何来!” 完颜纲见毕再遇犹豫不答,以为他不敢应战,仰首向天,纵声一阵大笑,破口骂道:”呸!我只道你是个英雄好汉,才会向你挑战.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话音未落,毕再遇已亢声道:”休在那里胡说八道,怕了你我便不是毕再遇!我这便来战你.”紧了紧手中刀,正要跃马上前,身后陈孝庆急忙道:”毕兄弟,完颜纲那厮厉害得紧,万万不可与他单打独斗!”身旁秦钜亦道:”毕大人,两军阵前,何苦做这儿戏之举,不如辞之.”毕再遇只道两人是怕自己丧身于完颜纲双锤之下,便回头笑道:”如我杀败了完颜纲,金军斗志必然大减,此乃良机,不可错失.”两人尚未回答,那边完颜纲又已大吼道:”既已应战,还在那里磨蹭甚么?快来受死!”毕再遇双眉一挑,大喝道:”金贼休得猖狂,我来也!”双腿一夹马腹,乌云盖雪一声长嘶,四蹄腾空,如一道黑烟,直奔完颜纲扑去. 见毕再遇来得势猛,完颜纲道一声好,高举一双铜锤,口中嗬嗬有声,纵马迎上前去.看看毕再遇已奔至面前,更不答话,一声喝,左手锤向毕再遇胸前点得一点,右手锤便直奔毕再遇顶门砸将下去.锤头过处呜呜有声,足见这一锤实是沉猛非常.见完颜纲一双重达八十一斤的铜锤竟然使得轻若无物,毕再遇不禁为之一惊,有心要瞧瞧他到底力道如何,当即紧握黑铁刀,尽力向上一架.刀锤相交,但听”当”得一声大响,双手虎口一阵生疼,两条手臂亦隐隐发麻,完颜纲的铜锤却也被他一刀荡开.这一下以硬碰硬,竟然是高下难分. 第四十六章:灵壁争锋3 睍莼璩伤 两人勒马退开数步,互相瞪视,俱感心下震骇,一时谁也不敢轻易出手.隔了良久,忽地同时大喝一声,纵马上前.毕再遇迎头一刀向完颜纲劈去,眼见完颜纲挺锤来迎,刀势一沉,却变成了拦腰横斩.完颜纲不意毕再遇变招竟如此快捷,吃惊之余,忙沉锤去迎.”锵”然一声,火星四射,那一刀正斩在锤头之上.完颜纲不等毕再遇收刀,右手锤将他刀头压下,左锤挟风,向毕再遇当胸锥去.毕再遇侧身让过,刀头不及抬起,便把刀攥当做长矛,望完颜纲面门便搠.完颜纲双锤俱走在外门,眼见刀攥已至面前,急忙低头侧身,那刀攥挟着一股劲风贴面而过,端的是险到十分. 说是迟那是快,眨眼之间,两人已交手十余合.完颜纲黄马金盔,一双铜锤舞成了一团金光;毕再遇黑甲黑马,手中黑铁刀化作了一团黑雾.两人刀来锤往,斗得难解难分.锤声呜呜,刀气纵横,两边兵卒为二人气势所摄,俱张大了口,瞧得目瞪口呆,浑忘了身在战场之上. 酣战良久,兀自胜负难分.完颜纲斗得焦躁,蓦然间一声狂喝,竟然如虎豹齐吼,百猿齐鸣.毕再遇闻声一惊,手中刀亦不觉缓了一缓.完颜纲瞧出便宜,双锤并举,使尽了平生气力,向毕再遇当头砸去.毕再遇不及闪避,只有咬紧了牙关,尽力举刀硬接.但听震天价一声大响,两人手臂齐震,胯下战马抵不住那一震之力,”腾腾腾”连退数步.再看毕再遇掌中的黑铁刀时,那刀柄竟给完颜纲的双锤砸成了一柄曲尺摸样,再也无法使用.毕再遇震骇莫名,抛去黑铁刀,提掌看时,双手虎口俱被震裂,鲜血迸流.对面金军看完颜纲占了上风,无不狂吼乱叫,摇旗呐喊,为完颜纲鼓气. 观战的陈孝庆见此情景,心下大急,忙顾秦钜道:”你不是弓箭使得好么?快!射倒完颜纲那厮,救毕兄弟回来!”秦钜摘下鞍旁铁弓,却不搭箭上弦,张目望了片刻,回首笑道:”陈大人物惊,以卑职之见,那完颜纲未必便能赢得过毕大人呢.”许俊亦瞧得忧心忡忡,听了忍不住插口道:”你怎么知道?没见毕大人的刀成了怎生摸样么?”秦钜笑道:”无妨,无妨,待会便见分晓.”陈孝庆和许俊半信半疑,有心麾兵上前去救毕再遇,却又怕那边金兵也上前参战,只有空自着急. 看毕再遇没了兵刃,完颜纲心头狂喜,虎吼一声,提起双锤,要将毕再遇毙于锤下.岂料锤头刚刚抬起,却觉得双臂既酸且沉,便如灌满了黑醋一般,一双铜锤平日里使来得心应手,此刻竟然重逾千斤.勉强举至胸前,便再也拿捏不住,十指一松,”腾腾”两响,双锤先后跌在地上,将地面砸出了两个深坑.众金兵见了,采声立止.这边宋军却大声欢呼了起来,许俊更是放开了嗓门不住高呼,为毕再遇助威旒. 完颜纲双锤脱手,毕再遇方知他也已精疲力尽,当下顾不得手掌疼痛,抽出腰间双剑,真钢剑在前,百练钢剑随后,复奔完颜纲杀去.完颜纲不甘示弱,也抽出腰间七星刀,迎上前去.两人刀来剑往,又斗在了一起.完颜纲只道自家的七星刀锋利无匹,也不看毕再遇长剑来势,挥刀便迎头直劈.毕再遇真钢剑横向一架,”当”的一声,刀剑俱荡了开去.真钢剑与七星刀,竟然也是难分轩辕. 毕再遇见真钢剑居然削不断完颜纲手中腰刀,不觉一奇,但手上却丝毫不缓,右手百练钢剑乘势直取完颜纲眉心,完颜纲急忙低头去避.两马交错,险险躲了开去,但头顶金盔已被毕再遇一剑挑落.毕再遇得势不让,兜过马头,双剑左起右落,着着紧逼.完颜纲虽然也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然毕再遇在衡山绝顶得张宪十年督导,单以刀剑而论,委实要比完颜纲胜了一筹.何况完颜纲单手握刀,怎比得过毕再遇双剑在手?但见毕再遇双剑纵横,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端的是神出鬼没.完颜纲七星刀左支右拙,勉强招架的二十余合,已是险象环生. 金阵中龙延常见完颜纲行将落败,心中焦急,急忙召来一名金军中的神射手,指着毕再遇道:”快,射倒了那小子,不然大将军性命难保.”那金兵箭手刚刚搭箭上弦,宋军中秦钜早瞧得分明,怒道:”鼠子敢尔!”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铁胎弓,瞄也不瞄,便奔那金兵射去.那金军箭手刚刚拉开长弓,耳中忽然听得一声急响,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嚓”地一声,将他手中的长弓劈做了两截,余势不衰,直直没入了那金兵胸中偶. 龙延常又惊又怒,此乃性命关头,当下再也顾不得是大将军挑战在先,手中长刀一招,大叫道:”大伙儿上啊!”率领手下骑兵向宋阵杀去.纥石烈安东和纥石烈安西早等着焦躁不堪,闻言齐齐狂喝一声,麾动那五千龙虎精骑当先杀出阵去.蹄声震震,铁甲铮铮,直奔宋阵而来. 金骑动地而来,毕再遇瞧在眼中,不觉大喜,向完颜纲劈面急刺数剑,乘他忙于招架之际,转身拨马便走.完颜纲早被毕再遇杀得汗流浃背,见他自行退开,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敢去追? 毕再遇奔回本阵,大叫道:”兄弟们快撤!快撤!”陈孝庆心下奇怪,问道:”咱们这便退兵,金军如不来追,那计策岂不要全部落空?”毕再遇斗脱了力,浑身酸疼,手中双剑几乎难以提起,只是不住摇头,已说不出话来.秦钜忙抢上扶住,代答道:”完颜纲单挑落败,必然挟怒来追,已无需再行诱敌.”陈孝庆这才恍然大悟,召过传令官,举刀往后一指,叫道:”传令下去,大伙儿这便退兵.”掌旗官舞动大旗,引着全军向东南方退去. 纥石烈兄弟恨毕再遇至深,见宋军退去,还道是宋人怯懦,不敢接战,不疑有他,率军鼓勇追去.五千龙虎精骑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纥石烈安东一马当先,高举手中镔铁长棍,口中嗬嗬大呼.直追出里许开外,眼见行将赶上宋军后队,忽觉马蹄一空,”喀嚓嚓”一声,连人带马,俱跌入了深壕之中.他有重甲护体,壕底尖桩难伤他分毫,但沟底距地面足有两丈多高,这般摔将下来,不免跌得头昏眼花,四肢百骸无一不疼.还未回过神来,随后的铁骑兵前仆后继,俱撞入了深壕当中.战马悲鸣,士卒哀呼,一时间不知有多少金兵跌下了深壕.后赶到的金骑看到面前陡然出现了一条深深的壕沟,惊惧不已,纷纷拉紧缰绳,意欲停步,然而其后的金骑不知何故,仍旧鼓勇前冲,前面的金骑立足不住,竟活生生地被挤下了沟去.顷刻之间,五千铁甲骑兵便有半数没入了沟内.人马重压之下,纥石烈安东等先跌进沟底的金兵俱被活活压死;后跌入的金兵挣扎着想要爬出沟去,却又被随后赶到的金骑生生踩在蹄下.过不多时,一条数里长,两三丈深的壕沟竟被金军人马悉数填平,五千龙虎精骑,已有三千余人命丧沟底. 龙延常见此情景,惊得面色如土,这时他方醒悟先前宋军夜袭等等都是毕再遇的骄兵之计.忙拢住麾下兵马,引颈大呼道:”大伙儿快退!万万不可再追!”但是纥石烈安西尚未斩获宋军一兵一卒,且兄弟大仇未报,如何便肯回头?仍带领余下的铁骑兵直扑宋阵.龙延常瞧在眼里,不由连呼糟糕.果然,只听得”喀嚓嚓”又是一阵响亮,纥石烈安西及冲在最前的千余金骑又跌入了第二道壕沟之中.残存的金骑暗生惧意,不敢再追.正在犹豫,许俊及陈世雄带领宋军骑兵从两翼兜将过来,向金骑不住猛扑.金军虽失了主将,但毕竟是闻名天下的龙虎精骑,虽败不乱,拼死向来路冲杀,想要夺路而走.宋骑终难抵铁甲军锋锐,渐渐不支.但斗不多时,秦钜引了那三千长刀手斜刺里杀到,长刀闪烁,专往没有护甲的马腿上砍去.战马悲鸣当中,金军一个个跌下马来,被宋军涌上乱刀杀死. 完颜纲方从刚才那一场恶斗中醒过神来,却不料已然大变陡生.瞧见铁甲骑兵越战越少,完颜纲怒火攻心,忙喝令龙延常率轻骑兵上前夹攻.龙延常率众赶上,许俊和陈世雄忙带了那千余宋骑抢上拦住,秦钜仍率领那三千长刀手围攻余下的铁甲骑兵.只顿饭光景,金军铁骑悉数被歼;跌入沟中的金卒亦被陈孝庆率军乱刀捅死,无一骑生还.这时秦钜方率军回头迎战龙延常. 多年练就的龙虎精骑一朝尽没,完颜纲胸中酸痛不已,又见龙延常抵不住宋军夹攻,忙喝令全军突击.金军刚刚杀出,那边陈孝庆也率军迎面赶来,拼死挡住了金军攻势,阻止完颜纲与龙延常会合.完颜纲暴跳如雷,指挥全军死命向前.刀枪乱舞,羽箭横飞,双方士卒一个接一个地命丧沙场.宋军人数虽远不及金军,但都勇气百倍,人人拼死作战,不肯后退半步.不少宋军浑身浴血,却仍在挥刃苦斗;打折了兵刃便和身扑上,手撕口咬,与面前的金兵拼个同归于尽.金军人数虽众,终是难以前进.完颜纲空自暴跳,却也无可奈何. 双方斗了约半个时辰,宋军兵力毕竟远远少于金军,渐有败退之象.正在危急之际,秦钜率了那三千刀手与后赶到,许俊和陈世雄也带了余下的骑兵分从两翼杀来.毕再遇此刻已经恢复了元气,手中双剑闪烁,冲在最前.原来龙延常毕竟挡不住宋骑和三千刀手的夹攻,五千轻骑折了一半有余,余者四散奔逃,龙延常约束不住,只得伏鞍随众狂奔而去,连自家的大将军也顾不得了.双方攻守易势,金兵侧翼又没了骑兵保护,形势立时为之一变. 许俊手舞双刀,四下里只顾乱砍乱劈;秦钜的铁胎弓却只对准了金军将校,每一箭射出,便有一员金将毙于箭底;毕再遇适才与完颜纲一场厮杀,几累的精疲力尽,但真钢剑在手,却仍是无人可挡.宋军士气高涨,喊杀之声直冲云霄,空中云为之凝,金军节节败退.完颜纲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今日再也难以取胜,只得长叹一声,下令收兵.弓箭手发箭阻敌,重装步卒执盾断后,缓缓向大营方向退去.毕再遇知道宋军兵力不足,万难将金军一鼓尽歼,便下令不可追敌,自收兵而还. 是役毕再遇以八千宋军迎战完颜纲的两万五千精兵,以少胜众,歼敌一万有余,五千铁甲精骑亦悉数就歼.此等大胜,自隆兴以来尚从所未有,只此一战,便足以名垂青史,流传后世. 第四十七章:碧血忠魂1 睍莼璩伤 完颜纲自为将以来,尚从未遭遇过此等大败,含羞带怒地回到了营中,气闷不已.有心整兵再战,但纥石烈四兄弟全部阵亡,龙延常也不知所踪,身边已别无大将可遣,三万大军只剩下了一万五千余人,铁骑军悉数就歼,被打散的轻骑兵亦随着龙延常逃的不知去向.新败之下,金军人人垂头丧气,提起”毕再遇”三字,莫不胆战心惊.饶是如此,完颜纲仍不甘心,自忖宋军兵寡,仍有可胜之机,遂传令全军歇息一晚,明日再战. 睡至中夜,金营中忽地火起,四面八方一片呼声,皆叫道:”大宋毕将军来也!大宋毕将军来也!”原来竟又是毕再遇率军前来劫营.金兵听到毕再遇的名号,竟然不战而乱,弃刃乱奔.完颜纲难以约束,计无所出,只得弃了营寨,率军北走,宋军却也不追.北向奔出十余里,完颜纲方得重整兵马,但又有数百兵卒死于宋军夜袭,另有数千人去向不明,身边只余下了不足万人.一日之内连吃两次败仗,实是完颜纲平生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但此时气丧兵蹩,委实难以再与毕再遇交锋,完颜纲只得收拾残兵,退回了宿州.一边招纳失散兵卒,一边上表求援. 过不数日,失散兵丁渐次归附,完颜纲兵势复振.龙延常也带了两千余骑兵,灰溜溜地回到了宿州.完颜纲一见龙延常之面,不由怒不可遏,拔步上前,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地抽了龙延常数十级耳光,方始收手.怒骂道:”你离阵先逃,弃本将于不顾,竟然还敢回来见我!来人,给我拖出去砍了!”龙延常唬得魂飞天外,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声嘶力竭地道:”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是时兵败如山倒,卑职实在是约束不得,裹于乱军之中,身不由己,并非卑职有意先行逃命啊!”一旁蒲察元都也上前劝道:”大将军暂请息怒.眼下大敌当前,正值用人之际,大将军何不着其戴罪立功,以补其过.”龙延常涕泪横流,将头不住乱点.完颜纲瞧得恶心,便转过了头去.沉思半晌,方点头道:”好罢,今日暂且寄下你项上人头,日后再有怯战先逃之举,定斩不饶!”龙延常面露喜色,连连叩头道:”是,是,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大将军不杀之恩!” 再过两天,完颜纲手下大将完颜王善和仆散六斤引着一万精兵来到了宿州城下.完颜纲大喜过望,一问情由,方知金廷别派纥石烈子仁扼守唐邓,二将便自率所部来助完颜纲伐宋.完颜纲得了这支生力军,再加上几日来散卒归附,复又聚起了两万五千大军.完颜纲雄心复起,次日便麾兵出发,直指灵壁. ﹡﹡﹡﹡栎﹡ 灵壁一战,宋军虽重创完颜纲,但八千人马亦折了三千有余,且郭倪增援兵马迟迟不至,已难再战.陈孝庆心中焦灼,连番派人往泗州催讨援兵.不一日,郭倪遣人送书来到,陈孝庆接书一看,面色立变,再听了信使之言,更加震骇不已,忙召了毕再遇等人前来商议. 原来,金将仆散揆偷渡淮水,袭取了楚州;宋将李爽及皇甫斌两支军马分别败于寿州及唐州城下;江州都统制王大节亦兵败蔡州.宋军数路皆遭败绩,金军反而乘势分路南侵.江淮制置使苏师旦及副使邓友龙见形势不利,已传令各军后撤.现下唯有毕再遇及陈孝庆的这一支孤军深入敌境.郭倪遣人送信,一是要二人退守泗州,以保全兵力;二是陈毕二人连战连胜,克敌有功,特授陈孝庆为正四品忠武将军,毕再遇为正五品定远将军. 陈孝庆将来书交于众将传阅了一遍,黯然叹道:”看来大局已定,我等势单力孤,只有退军一途了!”许俊与陈世雄扼腕长叹,毕再遇胸中愤懑,全不以升职一事为喜,大声道:”我军江淮兵马虽败,但襄阳战况胶着未下,西川制置使吴曦手下还有七万雄兵,可直指京兆府,金人必不敢分兵东顾.况且我军虽败,金军亦是损失惨重,此时苏大人该当请韩丞相催促吴曦,咱们东西两线同时进兵.怎可一遭败绩便敛兵而退?”秦钜虽未插口,却也连连点头.陈孝庆看了毕再遇一眼,默然不语.韩佗胄早就接到了兴元副都统制毌丘思的密报,知道吴曦已然投降了金廷,但恐乱了军心,故不敢教各路军马知闻.郭倪遣人送书,也只私下告诉了陈孝庆一人.陈孝庆知道吴曦是毕再遇得结义兄长,怕他知道后乱了方寸,故而不敢明言赋. 良久,陈孝庆方道:”江淮诸军都打了败仗,我军如再不退兵,一旦被金人切断了归路,势必再难以生还.唯今之计,只有退兵一途.”毕再遇虽一万个不愿意,却也知道陈孝庆所言属实,踌躇半晌,只有忍痛点头.陈世雄双目含泪;许俊咬牙切齿,口中喃喃咒骂,也不知是在骂金贼凶狠歹毒,还是在骂王大节等宋将昏庸无能. 陈孝庆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唤过了传令官,正要下令退兵,一名哨兵匆匆入帐,纳头拜倒,大声道:”禀将军,金将完颜纲的兵马已到了灵壁城北三十里处.”陈孝庆闻言变色,忙问道:”有多少军马?”那宋哨答道:”小的粗略估算,约有两万五六千人,骑兵近万人,剩下的都是步兵.” 陈孝庆倒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没想到完颜纲竟回来的这么快!而且又得到了这么多援兵!”发了一会呆,起身顾传令官道:”传我军令,拔营撤回泗州.”那传令官躬身应了,转身正欲出账,毕再遇伸臂拦住,道:”且慢.”陈孝庆不解,道:”毕兄弟,金军数倍于我,咱们再不撤军,唯有全军尽没于此.”毕再遇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但我军如果这便弃营而走,完颜纲一旦觉察,必将倾师来追.他手下骑兵众多,我军只是步行,如何躲得过金军追赶?”陈孝庆以手加额,道:”这个我却未曾料到.毕兄弟,你说怎么办?”毕再遇道:”前番完颜纲中了我军计谋大败而去,此番卷土重来,必然会严防我军再施奇计.如今正可再以计谋乱之,使其心怀狐疑,不敢贸然进逼,我等方可从容后撤.”陈孝庆大喜,道:”好兄弟,什么计谋?快说,快说!”毕再遇上前两步,附耳轻言数句.陈孝庆喜上眉梢,连声赞道:”好,好!就这么办!”许俊和陈世雄面面相觑,均不知毕再遇又要施展何等奇谋妙计. 商议已定,陈孝庆将所部骑兵交于毕再遇统领,自率剩余体弱及受伤的兵卒,连同一应稽重物品,向泗州退去.李汝翼看毕再遇以八千兵马破敌三万,胸中有愧,羞于再见毕再遇之面,也带了手下残兵与陈孝庆一道退走.毕再遇则率了许俊陈世雄秦钜三将,北向迎敌.此外又令士卒自农家购得了二十多只羊儿来,置于军中.徐俊大惑,再三向毕再遇追问,毕再遇只是笑而不答.许俊心痒难堪,便又去询问陈世雄和秦钜.陈世雄和秦钜亦百思不解,只是道:”毕大人既然派人买羊儿,自然有他的用处,咱们只静观其变便了.”许俊怫然道:”这不跟没说一样吗!”过了片刻,却又自言自语地道:”我军本不足五千,现在又分成了两队,只有这么区区两三千人,这般大张旗鼓地去向金人挑战,岂不是那个羊入虎口?难道毕大人差人买来这许多只羊便是这个用意?”秦钜与陈世雄听了,不觉哑然失笑.陈世雄摇头笑道:”休得胡乱猜测,时机一到,我等自会明了.”徐俊兀自捉耳挠腮,于马上暗自嘀咕不休. 军马前行数里,哨探回报,说完颜纲大军已然逼近.毕再遇便传下令去,命全军就地扎营,又将徐俊,秦钜,陈世雄三人唤来嘱咐一番,三人各自领命而去. 营寨刚刚立就,完颜纲大军已然赶到了寨前.见一座小小营寨当道而立,完颜纲心下好生奇怪,传令大军暂且等候,自带了仆散六斤等三员大将登上一个土坡,凝目往宋营中张去.只见宋营中”毕”字帅旗高高扯起,营门外七八个兵丁或坐或卧,衣甲不整;另有一员宋将带了十来个小校,在那里相扑为戏.不远处明明有金兵大集,却视如不见.除此之外别无异样.完颜王善瞧在眼里,胸中不胜忿怒,开口道:”大将军,这班宋猪如此猖狂,简直不把您放在眼里,待末将带五千骑兵杀过去,踏平了他的寨子,方可出得这口恶气.”完颜纲摇头道:”不可,毕再遇这厮狡计百出,他既然敢于当道下寨,手下兵卒又如此放肆,定然早就设下了计谋,欲引我军上当罢了.”完颜王善还欲分辨,一员偏将匆匆奔来,大声道:”禀大将军,东南方和西南方数里外烟尘动荡,似有宋军伏兵,我军是否分兵迎击?请大将军定夺.”完颜纲思忖片刻,冷笑道:”嘿嘿,想要引我再次中计,哪有这般容易?”摆手吩咐道:”全军后退五里下寨,各部严加防备,我倒要看看毕再遇这厮能再玩出什么花样来.” 金军翻翻滚滚退出了数里,方始收军扎营.完颜纲不敢轻易出兵,只派出了少许游骑,四下打探宋军动向.到得傍晚,各骑回报说俱不见宋兵动静,东南,西南两方马蹄凌乱,不多时前似有大批骑兵驻留,但现在已经不见有一兵一卒.完颜纲听了,心中更加疑惑不定.”按说宋军骑兵有限,难道是得了大批增援?又或者是故布疑阵,虚张声势?”沉思半晌,不得要领,便传下令去,吩咐诸军和甲就寝,以防宋军再来夜袭. 入夜,到得二更时分,宋营中忽然战鼓擂发,重重叠叠,不绝于耳.金军只道是宋兵杀到,全营皆起,各自提刀拽枪,奔到了营边,岂料鼓声响了许久,并不见有宋兵到来.完颜王善等人好生奇怪,便去求见完颜纲,请他示下.完颜纲亦不胜惊疑,凝神倾听时,发觉鼓声杂乱无章,时紧时松,时高时低,便如同数十个顽童在那里举槌大敲一般,正不知毕再遇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完颜王善禀道:”宋军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敢真正来袭.倒不如我军开营杀将过去,瞧他们到底在耍什么鬼主意.”龙延常前番战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闻言忙道:”不可,不可,这一定是毕再遇那厮的诱敌之计,我军一旦轻出,必然中伏.不如静观其便,到明日再作打算.”完颜纲深然其说,点头道:”好罢,各军严守营寨,切不可开营出战.”是夜鼓声时断时续,足足响了整整一晚,直至天光大亮,鼓声犹未停歇. 第四十七章:碧血忠魂2 睍莼璩伤 完颜王善和仆散六斤空自扰了一夜,胸中窝火,数请完颜纲出兵,完颜纲犹豫再三,终是怕毕再遇另有奇谋,不敢下令.挨到午后,宋营中的鼓声已经细不可闻,便似鼓手打了瞌睡,在梦中擂鼓一般.完颜王善再来催请,完颜纲遂派了二百轻骑,由一员偏将带领,往宋营一探虚实.过了约顿饭光景,那偏将率队赶回,入帐见了完颜纲,拜倒在地,禀道:”大将军,宋营中虚立旗帜,然到处都不见人影,只是一个空营.”完颜纲大为错愕,道:”那鼓声却是从何而来?”那偏将道:”宋营中搭了一个大木架,木架上悬挂了许多只羊,战鼓都摆放在羊儿下面,鼓声便是羊儿蹬动鼓面所发.”完颜纲听了,面如红布,似羞似怒.然犹未深信,自率了完颜王善,仆散六斤等人,带领五千精兵,亲往宋营察看. 来到宋营之外,凝目望时,只见”毕”字大旗依旧高挂,然营中空荡荡地,更有许多鸟雀栖在营帐之上,果然是一座空营.完颜纲羞怒交加,率军入营再一看,更加是火冒三丈.却见营寨正中立了一个大木架,二十多只羊儿被麻绳缚了前腿,凌空悬在架下,地上一字型摆开了多面战鼓.羊儿前腿不得自由,后腿自然乱蹬乱踢,踢动鼓面,是以便有鼓声大发.令金军一夜不得安睡的罪魁祸首,便是这二十多只羊儿了. 昨日毕再遇令许俊带了些军汉在营前相扑嬉戏,目的便是为了迷惑金军,料想金军大败之余必然害怕中计,不敢发兵来攻.此外又令陈世雄和秦钜各率骑兵二百,于东南,西南两方数里外来回奔驰,激起尘埃,好教金军怀疑两处伏有重兵.果然完颜纲中计,不敢下令攻打,反而退兵结寨.待到二更时分,毕再遇命陈世雄率领步卒先撤,自与许俊等人带了骑兵数百留于营内,搭好木架,缚好羊儿,又将战鼓统统摆放在羊儿下方.一切准备停当,方从容撤离. 完颜纲再次中计,气得眼前金星互冒,几欲从马上一头栽将下来.瞥见那些羊儿兀自在乱蹬乱踢,便戟指喝道:”通通给我射杀了,一个不留!”周围金兵听了大将军之令,忙搭箭上弦,引弓便射.众金兵久习弓马,皆有陆射猛虎,空射苍鹰之能,此时拔箭射羊,那自是牛刀小试,箭无虚发了.”但听得”噗噗噗噗”一阵乱响,那些绵羊无不身中数十箭,登时一命呜呼.完颜纲大展神威,喝令金兵射杀了众羊,胸中怒火不熄,回首喝道:”毕再遇这厮辱我至深,今若不得其项上人头,我完颜纲绝不还军!”料想毕再遇必往泗州退去,当即便下令全军拔营,往泗州方向奋勇猛追. ﹡﹡﹡﹡栎﹡ 毕再遇率骑兵赶上了陈世雄,便下令众军往泗州疾走,片刻不得停留.许俊浑然不解,问道:”金狗既然已经中计,咱们为何还要这么急着赶路?”毕再遇笑道:”此计只可瞒得过一时,完颜纲一旦发觉,定会率军倍道赶来,我军只有从速离去方是上策.”许俊这才明白,呵呵笑道:”用羊儿去敲战鼓,这法子不知你是怎生想出来的?金狗子听得鼓声震天,一定会以为咱们又要去劫营,嘿嘿,这一下他们整晚就别想睡觉了.”陈世雄也笑道:”这就叫‘悬羊击鼓‘,乃‘金蝉脱壳‘之计.”毕再遇微笑不语,只是催促众兵尽快赶路. 宋军昼夜急行,次日下午便赶到了虹县.是时虹县守军已随陈孝庆一同撤走,当地百姓听闻宋军失利,金军行将杀来,大都跟随陈孝庆离去,此时城中只余了百来户人家.毕再遇不敢多待,令全军饱餐一顿,稍事休息之后,便又上路. 复南行数十里,却见前面道路上许多百姓扶妻携子,正在往泗州方向奔走.众百姓听到后面有军马赶来,还道是金兵杀到,发一声喊,弃了衣物家什,四散便逃.待看清是宋军旗号,方停下脚步,复又聚拢.毕再遇纵马赶上,唤住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跟着陈大人的队伍么?”那汉子抬头道:”陈大人嫌俺们走得慢,怕拖累了队伍,已先行走了.”毕再遇微微一怔,忖道:”这么多百姓扶老携幼,带着他们确实走不快.”便随口道:”金兵不久就会杀来,你们留在这里只会送命,还是赶快回家去罢.”那汉子垂泪道:”小的被金狗子欺负的也够了,情愿随将军一起往大宋去,便是死也不要死在这里.”周围百姓听得二人对答,纷纷聚到毕再遇马前,哭诉不休.其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伏地泣道:”求将军大发慈悲,带我们一同去吧!我们委实在这里住不得了!”又回首对周围百姓们道:”大家都跪下,都跪下!”众百姓纷纷跪倒,哭道:‘求将军大发慈悲!”一时哭声震天赶. 许俊等先后赶到,见此情景,都瞧得愣了.眼见这许多百姓伏地大放悲声,毕再遇心下不忍,又见人群中尚有许多孩童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胸中更加酸楚.默然半晌,毕再遇纵身下马,双手将那老汉挽了起来,温言道:”老人家,您放心就是.”又转首对四周百姓道:”大家都起来,都起来,我毕再遇一定会带大家过淮往宋.”众百姓听了,尽皆欢呼不已. 陈世雄闻言,胸中暗道不妥,忙上前谏道:”毕大人,这许多百姓有老有少,如果跟随我军,定然会拖慢我军行程.一旦被金兵赶上,岂不糟糕?”毕再遇缓缓道:”百姓乃国之根本,他们既然情愿追随,我又怎能忍心弃而不顾?”转首顾秦钜道:”咱们还有多少骑兵?”秦钜躬身道:”擅骑者六百二十余人,但战马不足六百.”毕再遇沉吟半晌,道:”这样吧,我率领骑兵留下断后,陈兄弟,许兄弟还有秦兄,你们带步兵护送百姓们先走,务必令百姓们安然抵达泗州.”陈世雄大惊失色,双手齐摇,道:”这万万使不得,还是大人您护着众百姓先行,留我等断后.”许俊亦大声道:”留下杀金狗子,绝对不可少了我许俊.” 毕再遇摇头道:”不行,这主意是我提出来的,该当我留下断后.你们率军先走,稍后我自会赶去与你们会合,事不宜迟,你们这便动身.”许俊,陈世雄,秦钜三人对望一眼,却都一动不动.许俊亢声道:”毕大人,我许某是粗人一个,什么成仁取义的大道理我也讲不来,但大人您放心,我许俊是铁定不会先走的!”秦钜面色如常,淡淡地道:”卑职情愿留下抵御金兵,望大人成全.”陈世雄笑道:”毕大人,您是主帅,乃一军之首,安能以身涉险?还是留我等断后,您率军先行为是.大人尽请放心,便是金狗子有千军万马杀来,我等也绝不会放其轻易通过!” 毕再遇愣愣地看着三人,胸中忽地一阵酸热,想要开口,喉头却似有物所堵,良久方道:”我是领军主将,如弃军先走,谁还肯安心作战?你们三个率步卒先走,这是军令,违令者,斩!”许俊瞪着眼瞧了毕再遇一会,忽尔将头颈伸到毕再遇面前,道:”你如果要砍我的头,这便砍去就是,我许俊只是不走.”毕再遇见状瞠目,既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无可奈何.再看秦钜和陈世雄两人时,一个面色沉静,一个唇含微笑,但眼睛里却都带了种说不出的坚毅之色.毕再遇情知不可强之,只得叹了一声,道:”那好罢,许兄弟和秦兄和我一起留下,陈兄弟,你率队先走.” 陈世雄愕然,还待再争,一骑巡哨匆匆奔来,马上宋兵大声道:”禀将军,西北方烟尘张天,应该是金兵到了.”毕再遇吃了一惊,心道:”金狗子来的好快!”忙转首对陈世雄道:”形势危急,你快走!”陈世雄不敢再争,只得依依不舍地别过毕再遇,率领步卒护着众百姓匆匆离去. 毕再遇翻身上马,引颈四周一望,见东首不远处林木茂盛,可以伏兵,胸中已有了主意.回过头来,目光从众兵面上逐一掠过,朗声道:”众位兄弟,你们跟随毕某已有时日,攻泗州,取虹县,终转战至今.但今日之战不同往常,说实话,我毕再遇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此战是毕某为了保护百姓而自行决定,并非郭殿帅和陈都统之命,你们哪个愿走的,这便可以自行离去,毕某绝不阻拦,亦不会将其当做逃兵论处.”众兵面面相对,却无一人出列.毕再遇连问三遍,终无人离队.许俊见状,拔出腰刀,喝道:”卑职情愿追随毕大人,与金狗决一死战!”六百骑手皆拔刃在手,扬臂高呼道:”我等愿追随大人,与金狗决一死战!”毕再遇胸中热血沸腾,大声道:”好!咱们大宋没有怕死的男儿!”向东首密林一指,道:”大伙儿在林子里埋伏起来,待会金贼到来,咱们便冲出去杀他个人仰马翻!”众兵躬身应命,随着毕再遇来到林中,屏声静气,单等金兵到来. ﹡﹡﹡﹡﹡ 完颜纲大军拔营,向泗州挺进,虽在盛怒之下,却仍不敢掉以轻心,两万中军稳步前进,主阵左右各由一千骑兵护卫侧翼,另派龙延常率领三千轻骑,充做前锋.龙延常上次离阵先逃,险些被完颜纲一刀砍了脑袋,这次一心要在完颜纲面前扳回面子,重赢得大将军青睐,便主动求为前锋.完颜纲虽然深恶龙延常贪生怕死,但考虑到他心思缜密,手下其余诸将都有所不及,思之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着其带领三千轻骑兵先行出发. 三千轻骑经灵壁,过虹县,一路赶来,并不见宋军踪影.龙延常心中焦急,命手下沿途胡乱捉了些百姓来,就地砍了,充做宋兵,也好于大将军邀功.但生怕完颜纲觉察后再次大发那雷霆之怒,便不住催促金军往泗州疾赶,只盼能追上些许掉队的宋兵.经过虹县不久,但见前面道路上马蹄与车辙痕迹愈来愈是清晰,龙延常不觉大喜,知道宋军所在不远,更加没口子的催促全军纵马狂追. 正行间,左首密林中忽然喊声大举,喊杀声中,数百宋骑纵马杀出.为首那宋将一身黑甲,骑着一匹黑马,手提双剑,状如天神下凡,身后”毕”字大旗迎风招展,正是毕再遇领兵杀来.龙延常一见之下,登时魂飞天外,掉转马头,往来路便奔.先前经过灵壁之战的金兵对毕再遇都深怀惧意,看到毕再遇旗号,无不胆战心惊,皆大呼道:”毕将军来了!毕将军来了!回马乱奔乱逃,竟然不敢接战.后面的金骑犹不住涌来,人马横冲直撞,自相践踏,乱成了一团.毕再遇见状大喜,径率军掩杀将去,大砍大杀.适才还如狼似虎的金兵立时变成了待宰的羔羊,于惨呼声中接连跌下马来. 第四十七章:碧血忠魂3 睍莼璩伤 金军人数虽多,但毕竟被毕再遇杀了个措手不及,又没有许俊秦钜等拼死一战的决心,有人向前冲杀,有的人却往后奔逃,人人乱奔乱窜,已全然不成阵型,被宋军乘势一阵猛扑,不多时便有近千名金兵死于马下.余者愈斗愈惊,胡乱厮杀片刻,发一声喊,拖旗曳兵,往北便逃.毕再遇杀得兴起,舞剑大呼道:”金狗子撑不住啦,兄弟们,追!”纵马紧紧赶去.宋军见主将努力向前,俱舞刃高呼,奋勇向败逃金兵杀去.秦钜一见大惊,扬声高叫道:”毕大人,穷寇勿追!”战场上人喊马嘶,毕再遇又只顾着赶杀金兵,竟然听不到秦钜的喊声.秦钜唯恐毕再遇有失,急忙催马赶去. 龙延常催马逃出数里,方惊魂甫定,寻思道:”如果这般逃回去,大将军非砍了我的脑袋不可!但毕再遇那厮勇不可挡,这却如何是好?”左右彷徨,正苦无良策之际,一员偏将匆匆赶到近前,气喘吁吁地道:”龙大人,宋军只不过才几百人,你怎么离阵先走?回去了怎么向大将军交代?”龙延常听了愈加发急,皱眉苦思片刻,忽尔开悟,暗道:”只需射杀毕再遇一个,宋军便不足虑.”便顾那偏将道:”令掌旗官在此竖起旗帜,任谁奔过此旗者,杀无赦!”说着抽出腰刀,亲手将一名从身边奔过的金兵斩下马来,扬刀大呼道:”后退者斩!”将旗竖起,奔逃中的金兵望见自家旗号,大都往旗下奔来,复聚起了千余骑兵.龙延常胆气略壮,喝令弓骑手抽出弓箭,单等宋军追来.只要能射杀宋将毕再遇,便是首功. 三千金骑泰半携有弓箭,此刻旗下虽然只聚了一千多人,但弓箭手仍居其半.金军败兵犹不绝涌来,其后一员身着黑甲的宋将正自穷追不舍.龙延常瞧得真切,知道那宋将便是毕再遇,忙指着毕再遇身形大叫道:”就是他,就是他!快,放箭,放箭!”金军弓兵箭尖皆对准了毕再遇,同时引弓发矢,登时箭如雨下.毕再遇身前尚有许多金兵正伏鞍奔逃,箭雨迎面而来,挡无可挡,不少金兵首当其冲,糊里糊涂地便做了箭下亡魂.饶是如此,仍有百余支羽箭直奔毕再遇射去. 毕再遇突见前面金兵纷纷惨叫落马,不由微微一奇,抬眼望时,羽箭呜呜有声,密如紧雨,正劈面射到.毕再遇大惊,但虽惊不乱,手中双剑连旋,舞成了两团光屏也似,将周身尽数护住.袭来的箭枝皆被他双剑斩落,无一中的.然而护得了周身,却护不住胯下战马.”噗噗噗”一阵乱响,乌云盖雪身中数十箭,一声悲鸣,连人带马,登时软软跌倒.毕再遇应变不及,右腿亦被战马压在身下. 龙延常瞧见毕再遇落马,不由大喜,连声叫道:”再射,再射!射杀了这厮!”众金兵再次搭箭上弦,箭雨遮空,复对毕再遇射去.那黑马乃哲别所赠,毕再遇甚是爱惜,眼见爱马惨死,不由胸中酸痛不已.方自马尸下抽出右腿,还未及起身,箭雨已呜呜袭来.毕再遇闪避不及,胸中一沉,心道:”没想到我竟要死在这里!栎”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一道黑影掠来,秦钜纵马如飞而至,横向拦在毕再遇身前.秦钜手挽铁胎弓,弦上扣了一支白羽箭,径冲金旗下的龙延常射去.箭枝甫一离手,金军箭雨已破空而来,秦钜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周身连中数百箭,微哼一声,高大的身形晃得几晃,便自马上一头栽将下来. 龙延常万万想不到宋军中竟然会有人舍命上前护住毕再遇,甚感错愕,正张大了口呆呆观看,那一支白羽箭挟着一声锐响,如急电穿空,已劈面射至.这一箭乃秦钜平生气力之所聚,龙延常如何能躲得过?只来得及发出了半声惊叫,白羽箭便已穿喉而过.其去势不衰,又从龙延常身后的一名金兵喉下穿过,破背而出,直钉入了第三名金兵的额头,方始力尽.众金兵惊愕非常,再看龙延常时,已如一摊烂泥般软倒在了马上.主帅中箭身亡,金兵登时大乱. 毕再遇只道万难逃过此劫,突见秦钜以身相护,不觉大惊.看秦钜中箭落马,忙弃了双剑,抢上抱住.低眉看时,秦钜臂胸腹等处箭枝密排,唯头脸完好,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毕再遇胸中大痛,鼻中忽地一酸,两行英雄之泪已滑下了面颊,哽咽道:”秦兄,秦兄,你何苦如此?”秦钜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勉强道:”舍身为国,乃秦某......毕生之宿愿,今日得其所归,秦某......死而无憾!”看毕再遇泪流满面,忽尔轻轻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哭便苦哭,成......成什么样子?”毕再遇忙举手揩了泪水,颤声道:”是,是,我不哭!”但胸中悲痛之至,目中泪水竟然揩之不尽.秦钜仰望苍天,口中一道血水缓缓流出,犹自喃喃地道:”敌兵未退,大人要千万小心,秦某已经......不能追随您了......”轻轻一声叹息,头颈一软,就此死在毕再遇怀中.毕再遇缓缓将秦钜尸身放好,伏地拜了几拜,胸中悲愤之情无可宣泄,忽而仰天一声狂啸,便如半天里响起了一声霹雳,震得金兵人人手足酸软浮. 毕再遇提起自家双剑,红了双眼,徒步便往金阵中杀去.金军旗帜下那员偏将见毕再遇势同疯虎,胸中惧意大盛,忙喝令众军发箭阻拦.但金兵俱为毕再遇气势所摄,已骇得骨驰筋软,射出去的箭枝都离着毕再遇差了老远.那金将看毕再遇愈奔愈近,一双眼睛瞪的血红,不由得心胆俱裂,欲待回马走时,毕再遇腾身跃起,半空中挺剑刺出,自那金将后背直透前胸.那金将一声未发,便自马上跌落了下来.毕再遇夺了那金将马匹,直冲入金阵中去,手起剑落,先将金军掌旗官砍倒.双剑飞舞,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周围金兵纷纷丢了弓箭长刀,四散奔逃,无一人敢上前接战. 许俊见秦钜死得惨烈,胸中亦大感悲痛,悲痛之余,复仇之心大盛,提了双刀,满口牙齿咬得咯咯乱响,率军向金阵猛扑.金军气势尽丧,已毫无斗志,只顾抱头逃命,哪里还敢回头交手.宋军追出十余里,斩首数百级,方收军而还. ﹡﹡﹡﹡﹡ 是役毕再遇取得大胜,但秦钜阵亡,心中却委实感觉不到半分欢喜.着人收拾了军马,载了秦钜尸身,缓缓向泗州退去,一路上兀自伤感不已. 秦钜虽然是卖/国奸贼秦桧的后人,但一心为国,为人光明磊落,且智勇兼备,实为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今日拼死相救仇家之子,便是大仁大勇之人也有所不及.毕再遇于马上反复思量,每每念及此处,便止不住恻然泪下. ﹡﹡﹡﹡﹡ 毕再遇率军赶到泗州,只见东西两城俱是城门大开,城上城下都空荡荡地无一人把守.毕再遇大为惊异,正欲派人入城察看,忽听得正南方有哭声隐隐传来.毕再遇复率军奔去,登高南向一望,却是陈世雄带了那许多百姓乱糟糟地拥在渡口处,岸边并不见船只,那些百姓都面向淮水,正挥泪不止. 陈世雄远远望见了毕再遇,忙催马迎上,喜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毕再遇望着渡口处乱成一团的百姓,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泗州两城怎地无兵把守?郭殿帅的军马呢?”陈世雄叹道:”属下护着百姓们到来之时,泗州的守军就已撤离,应该是渡过淮水去了.到现在犹不见南岸派船过来接应,众百姓觉得南渡无望,才会在那里啼哭.属下已百般劝解,但收效甚微.”旁边许俊听得大怒,破口骂道:”他娘的,咱们在后面流血拼命,龟儿子们反先走了!连渡船也不留给咱们,真他娘的的混账!”毕再遇亦甚为震怒,寻思:”连番苦战方夺回的数县之地均已放弃,如今却连泗州也要弃了!”勉强压下心头怒火,淡淡道:”或许郭殿帅尚未来得及安排渡船,咱们先在此等候便了.”许俊胸中窝火,不住口的喃喃咒骂,毕再遇抬起眼皮,横了他一眼,许俊方讪讪地收住了口. 宋军纷纷下马坐地,权且一歇.陈世雄在人群中望不见秦钜身影,心中不安,问道:”毕大人,秦钜兄弟人呢?怎地不见?”毕再遇胸中一酸,黯然摇了摇头,叹道:”秦兄为了救我,被金贼乱箭射死了.”陈世雄惊愕之余,亦为之顿足长叹,还待追问详情,数名兵卒大呼小叫地奔来,连声道:”毕将军,船来了,船来了!”毕再遇闻言一喜,抬眼望时,果见淮水中十数只小船扬帆驶来.为首那船上一员宋将立在船头,正引颈向北岸眺望,却是陈孝庆亲自前来接应了. 许俊急步奔到岸边,双手拢在口旁,高声呼道:”来的是陈大人么?”陈孝庆遥遥应道:”是我,毕兄弟何在?他没事罢?”许俊答道:”毕大人一切安好,现就在此间.”百姓们见有船只过来接应,方渐次止了哭声.无一时船只靠岸,陈孝庆跳上岸来,执了毕再遇双手,道:”毕兄弟,你没事就好!邓友龙和苏师旦两位大人因为指挥不力,已经被韩丞相免去了职务,现由丘崈丘大人主持江淮军务.丘大人令我军放弃泗州,退守吁胎,郭殿帅不得已才率兵退过淮水,现已赶往吁胎.我一直留在南岸等你回来,事不宜迟,咱们这便上船.”毕再遇愣愣地道:”如此说来,泗州当真也要弃了?”陈孝庆顿足道:”这会就别说这些了,金狗子的骑兵来得快,赶快上船才是正经!”毕再遇胸中又酸又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呆了片刻,方道:”此间有许多百姓随我军而来,先送他们过去.”陈孝庆向渡口处张了一眼,愕然道:”这许多百姓要渡到几时?万一金兵杀来了怎么办?”毕再遇点点头,道:”所以才要让百姓们先渡过去,不然他们手无寸铁,怎能抵御金兵?”陈孝庆道:”咱们先过去,再派船只来接应也不迟.”毕再遇只是摇头.陈孝庆无奈,只好传令先送百姓过河. 百姓们都提了衣物家什,下到船中.船只狭小不堪重负,众人乱哄哄地一涌而上,险险倾覆.许俊和陈世雄忙了半天,方劝得众百姓依次上船.如此往返数趟,好不容易才将众百姓尽数送过了淮水,但其时已近傍晚.陈孝庆又催促毕再遇上船,毕再遇仍旧摇头,手指众兵道:”众兄弟还未上船,毕某不敢先行.”陈孝庆又气又急,却也有一股说不出的钦敬之感杂在其中.他知道毕再遇绝对不会先走,便不再多说,摆手吩咐众兵登船.待到众兵渐次渡过河去,岸边只余下了毕再遇,许俊,陈世雄和陈孝庆四人,毕再遇方踏上了船舷. 第四十八章:叛臣授首1 睍莼璩伤 淮水浩浩,夜沉如水,小船载了毕再遇等人缓缓向南岸驶去.毕再遇立在船尾,一颗心也似这船儿一般,在淮水中浮沉不休.举目北望,泗州双城已融进了浓浓的夜色之中.”今日宋军退去,泗州明日便复将落入金贼之手.众兄弟浴血奋战,成千上万的将士战死沙场,却换来了这种结果!”想到此处,毕再遇胸中又是一阵酸痛.转念又想道:”当年岳元帅被迫退兵之时,曾仰天叹曰:‘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心中之凄凉,却又更甚于今日了!” 正呆呆地出神,忽听背后陈孝庆道:”毕兄弟,想什么呢?”毕再遇回过身来,叹了一声,缓缓道:”江淮一线失利,我军便畏缩不前.想到兄弟们出生入死才得收复的土地又将落入金贼之手,我心里便堵的厉害,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陈孝庆走上两步,亦叹道:”毕兄弟,你的心情我明白,丘大人下令退守吁胎时,我也是气得发昏.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江淮各路连吃败仗,说不准韩相爷已经有了求和之心,所以才会派丘崈来接替苏大人和邓大人.主上心意不决,任你再勇猛善战,也是无用啊!”毕再遇胸中愤懑,亢声道:”金贼背后有蒙古人虎视眈眈,必不敢全力南下.我大宋川,湖,淮三路俱出,也未必战金贼不下!如今一遭败绩便一退再退,敛兵不战,却是何道理?”陈孝庆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只是道:”先前苏大人和邓大人令我军退守泗州,乃形势所迫,并非畏敌不战.”毕再遇微觉奇怪,反口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江淮战况不利,整兵再战就是,为形势所迫一语却又从何而来?” 陈孝庆沉吟半晌,终觉吴曦降金一事毕再遇日后定会知晓,此刻兵马已退,已无需再行隐瞒,便摇了摇头,叹道:”毕兄弟,你有所不知,咱们已经不可能再从西川出兵伐金,川兵不顺流而下来攻打,就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毕再遇闻言一惊,一股不祥之感掠过心头,胸中不觉一阵翻腾,急忙问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孝庆又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和吴曦,杨震仲三人曾结为异姓兄弟,害怕这事说出来你会乱了方寸,所以才一直隐瞒至今.西川制置使吴曦,他......他已经投靠金廷了!”毕再遇大惊失色,全身为之跳起,大声道:”怎么会有这种事?二哥他数代英烈,怎地会倒行逆施,行此人神共愤之举?不,不可能!我不信吴二哥他会降金!”陈孝庆黯然道:”若非事实确凿,我也不会相信.吴曦接受了金人诏书,献大散关与兴元府两地于金,已经成了金人的蜀王.现下西川全境已不复为我大宋所有了!”看看毕再遇张口无语,又续道:”吴曦投降,金人已没了西顾之忧,得以倾力东下与我军争锋,我军反而有东西两线受敌之危.一旦吴曦挥师东来,北边金兵再全线压至,那情况对咱们大宋便会十分不利.此时此刻,便是岳元帅复生,也未必便有回天之力啊!” 毕再遇胸中纷乱,陈孝庆的后半段话半点也没有听在耳中,只是低了头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忽又抬头对陈孝庆道:”那我大哥呢?杨大哥呢?难道他也会一起降金么?”陈孝庆摇摇头,道:”这倒没有,只不过,杨大人他......”毕再遇看他吞吞吐吐,心下焦急,一时竟忘了上下有别,伸手扳住陈孝庆肩膀,追问道:”只不过怎样?”陈孝庆缓缓道:”吴曦逼着杨大人降金,杨大人拒不附逆,为了保全名节,已然自尽而亡.”毕再遇听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顶一片昏黑.宋师败绩,秦钜阵亡,结义大哥自尽而死......诸般事纷沓而来,在脑海中冲突不已.呆了许久,蓦然一声大叫,往后便倒.陈孝庆早瞧出毕再遇神情不对,见状忙抢上抱住,只见毕再遇牙关紧咬,双目紧闭,已然昏了过去. 许俊及陈世雄闻声赶来,见此情景,亦不免大急.船上苦无医药,陈孝庆坐在船板上,双手抱了毕再遇,一叠声地叫道:”快,快!快点靠岸,想办法救治毕兄弟要紧!”舵手奋力挥浆,加速行驶,不多时船只已至南岸.陈孝庆的营寨就在左近,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毕再遇抬进陈孝庆帐中,点亮了数支火把,置于四周.早有数名兵丁飞也似地奔将去,将医官唤至近前栎. 那医官先令众人将毕再遇身体放平了,再翻开毕再遇眼皮细细察看,之后又伸手搭了搭脉息,方道:”毕大人连日操劳,疲累过度,又加之急怒攻心,方至昏厥.幸亏毕大人平素身体强健,尽可抵受......”许俊听得不耐,插口道:”你只说要不要紧,说这许多废话干么?”那医官忙改口道:”无妨,无妨,大人尽管放心就是.”取过三枚银针,在毕再遇左右太阳穴及人中穴浅刺少许,又伸手在毕再遇胸腹间不住推拿.过了不久,毕再遇忽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见得毕再遇醒转,众人心中的一块大石方始落地.陈孝庆知毕再遇乍闻义兄噩耗,不免伤心,便向众人使个眼色,道:”毕兄弟,你先休息一会,我命人给你炖些鸡汤来暖暖身子.”众人会意,鱼贯退出帐去.毕再遇看陈孝庆也拔步要走,忙举手道:”陈大人暂请留步.”陈孝庆回身道:”什么事?”毕再遇顿了一顿,低低地道:”吴二哥......吴曦他是怎生降金的?还有杨大哥他是怎生自尽而死?还望大人不吝告知.”陈孝庆犹豫了片刻,道:”你刚刚才醒转,不如休息一晚,其间经过,明日我再详细说给你听也不迟.”毕再遇摇头道:”不,不,陈大人,你不说出来,我又怎生睡得安稳?方才昏倒只是连日奔波之故,并无大碍,大人但说便是.”陈孝庆无奈,只得将听来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对毕再遇讲了一遍,末了道:”杨大人拒不降敌,为国尽忠而死,实是可敬可佩!但任谁也不会想到,吴曦他空享数代英烈之名,竟然会投降金狗!”说罢摇头不住叹息. 毕再遇呆呆地听着,一语不发,一颗心也空荡荡地没个着落处.”我杨震仲,吴曦,毕再遇三人意气相投,今日结为异姓兄弟.自今以后,祸福共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者,人神共弃!”当年所立下的誓言犹在耳中,而杨震仲已撒手人寰,吴曦更加成了大金的蜀王.恍惚中,吴曦一脸忧郁的身影似乎立在了面前,来往徘徊,欲言又止,最终随着一声轻叹,散成了一股青烟;接着,披头散发的杨震仲渐渐浮现,带着满脸血污,嘶声对毕再遇道:”三弟,二弟他投靠了金狗,已经不再是咱们的兄弟了,你一定要替我报仇,一定要替我报仇啊!”毕再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杨震仲的身形复消失不见,面前换成了陈孝庆充满关切的脸浮. 陈孝庆双手扳住毕再遇的肩膀,道:”你没事罢?我看你像是有些神不守舍似的.”毕再遇摇了摇头,道:”我没事.”站起身来,在帐中踱了几步,忽咬了咬牙,转头对陈孝庆道:”陈大人,卑职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人答允.”陈孝庆摆手道:”毕兄弟有话尽管直说便是.”毕再遇转头望着帐外夜色,良久方道:”我想到川中去走一趟.许俊,陈世雄及手下众多兄弟想暂请大人您统领.”陈孝庆大为错愕,道:”你去川中做什么?”毕再遇沉声道:”我要去看看,如吴曦当真投靠了金贼,我就亲手杀了他,以祭杨大哥的在天之灵!”陈孝庆发了一会愣,走到毕再遇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道:”毕兄弟,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杨大人已经辞世,你这么做委实于事无补.况且,现在西川已经成了金人的地界,你单身前往,说不定反会有性命之忧.”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江淮战局未定,你身为统军大将,怎可擅离?还是静下心来,以后慢慢再做计较.”毕再遇摇头道:”不然,川中诸将未必便会真心归附金人,也未必没有心系大宋的忠义之士.吴曦降金,大宋全境皆震,大变骤来,人心不稳,正可乘此人心未定之际平定乱局.如拖延日久,待金贼扎下了根基,便会成为大宋的心腹大患!是以无论为公还是为私,我都要走这一趟.”陈孝庆听毕再遇说的有理,心下不免犹豫,思忖良久,方道:”但江淮一线尚在与金军对峙,你如果擅离职守,恐有丢官免职之危啊!”毕再遇道:”金人如果倾力南下,北方蒙古人势将乘虚而入.依卑职之见,金人必不敢深入,只要将我军赶过淮水,即会收兵不进.西线吴曦如不发兵,金贼决计不会再来大举进攻,我军只需严加戒备即可.至于郭殿帅面前,还望大人代为解说.”陈孝庆踱来踱去,始终拿不定主意.沉吟良久,终于道:”好吧,郭殿帅面前,我一力承担就是.”毕再遇心下感激,双手抱拳,长躬到地,道:”谢大人成全!”陈孝庆忙伸手扶住,道:”毕兄弟,此行危机四伏,你最好还是再考虑一下!”毕再遇慨然道:”陈大人,我意已决,明日一早我便动身.”陈孝庆长叹一声,道:”好罢,我把我的坐骑给你,希望你能早去早回.” 次日一早,毕再遇带足了干粮,换过便装,骑了陈孝庆的坐骑,孤身一人开营西去.陈世雄,许俊,陈孝庆三人遥望毕再遇背影,胸中酸热,俱叹息不已. ﹡﹡﹡﹡﹡ 吴曦既已受封为蜀王,完颜襄便派遣吴端再次入川,索要大散关及兴元府两地.吴曦传令两地守军撤防,大散关守将姚淮源早已撤至兴州,只余下两千老弱残兵守城.撤军令到时,两千守军一哄而散,金军兵不血刃便占领了大散关;但兴元府副都统制毌丘思却拒不撤军,亲手斩了信使,又令诸军严守城池,坚守不退,金军不得入.金将蒲察贞大发军马,将兴元府重重围困,毌丘思孤军难抵,兴元府终被金军攻破.毌丘思拼死抗敌,手格数十人,终以身殉国. 金人得了大散关及兴元两地,再遣吴端入川,催促吴曦发兵助金伐宋.吴曦会合川中诸将商议,许多将领都弃官而走,拒不臣服于金.只有董镇,吴见,姚淮源,李珪等人尚死心塌地的追随吴曦.吴曦见人心不齐,心中恐惧,便推说川中形势不稳,拒不发兵,只派手下亲信严守关隘,以防宋军反扑.然川兵大都心系大宋,士卒逃走哗变之事常有发生,甚至常有将官亲率手下兵卒奔往宋境者.半月之间,蜀中七万大军便散去了两三万许,诸将亦约束不得.吴曦闻之,更加恐惶,一面派人于各地张榜安民,一面却又派人四处搜刮壮丁,以补充军数.如此一来,川中百姓人人自危,多有举家逃往境外者.军民群情汹涌,局势一片混乱. ﹡﹡﹡﹡﹡ 第四十八章:叛臣授首2 睍莼璩伤 毕再遇沿途不敢停留,一路疾驰,渐近川境,沿途不断见有背井离乡的川民及兵卒往东奔走.百姓们见他反而西向入川,不免奇怪,常有人述说川中大乱,劝他及早回头,但毕再遇义无反顾,自纵马西奔. 不一日赶到了剑阁关下,只见城门深锁,城头旌旗密布,士卒林立.显然是吴曦为了阻止军民离境,把守的格外严密.毕再遇来到城门下,想起当年吴曦拔箭射关之举,不由自主地抬头往城门上方张去.当时所射之箭自然早就被吴曦着人起出,但箭痕宛然如刻,却是不可泯灭.毕再遇张望许久,胸中微感酸痛,暗道:”二哥啊二哥,朝廷当时待你确是有失公允,但怎能因此而生谋叛之心?以身事贼,意图颠覆母邦,且不论世人如何诟骂,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正呆呆地出神,城头上守军早已发觉,当即便有人大声喝道:”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毕再遇如梦初醒,定了定神,仰首答道:”我是毕再遇,乃吴曦吴大人的结义兄弟,不远千里,特地赶来相投.”他未着甲胄,腰间只携了柄百练钢剑,守军一时也瞧不出他是什么来路. 当年襄阳一战,毕再遇奋力格杀金国大将完颜定,勇名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现今北伐战中又连克泗州虹县等地,以八千之众大破完颜纲的三万精兵,其威名可说是路人皆知,川中守军亦早有所闻.至于毕再遇,吴曦,杨震仲三人结为异姓兄弟之事,川中也有不少人知晓.听说城下这满身灰土的骑马青年便是名震天下,勇冠三军的毕再遇,城上守军不由一阵慌乱,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下张望,想一睹毕再遇的风采,更有人飞也似的奔下城楼,去通报剑阁守将. 那守将听说毕再遇孤身到来,心中不信,却也不敢怠慢,忙飞步奔上城楼.向下一张,不觉又惊又喜,暗道:”果然是他!”遂扬声高呼道:”城下可是毕再遇毕大人么?”毕再遇抬头一看,见那守将年纪甚轻,面目也略觉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是谁,遂拱手答道:”我便是毕再遇,不知大人怎生称呼?”那守将急忙道:”我是李贵啊,以前跟过您的,大人难道忘了?”毕再遇细细瞧那守将面目,果然便是当年在潭州时辛弃疾分拨给他的亲兵李贵.于异地得见故人,心中不免欢喜,唇边也浮出了一丝微笑,正要出声招呼,忽省起李贵已经跟随吴曦投降了金贼,心中的欢喜之情登时去了大半,只淡淡地点点头,道:”原来是李贵兄弟,如今升为剑阁守将了,难得,难得.”顿了一顿,又道:”我要去成都投奔我二哥吴曦,请你下令打开城门,放我过去.栎” 城上李贵敛起笑容,道:”毕大人,你当真是来投奔吴......蜀王殿下的么?”毕再遇略略点了下头,道:”正是.”李贵又道:”当真?”毕再遇心中微觉奇怪,但自家的真实意图当然不可明言,便又点头道:”当真.”李贵面色发白,咬了咬下唇,忽然扬声道:”弟兄们听着,城下这人要追随吴曦作乱,万不可令其入关.”接着回头大叫道:”弓箭手准备.”城头守军一阵***动,不少兵卒架好了长弓,搭箭上弦,箭头都对准了毕再遇. 毕再遇见了此等情状,先是一愕,继而大喜.勒马退开数步,道:”李贵兄弟,你这是何意?”李贵横眉怒目,大声道:”毕大人,先前在潭州时,卑职只道你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没想到竟也是个贪图富贵,卖/国求荣的小人!听说吴曦做了金狗子的蜀王,便巴巴的赶来投奔,我李贵若容你入川,岂不是为虎作伥?”说着回头对城上守军道:”弟兄们,城下此人有万夫莫敌之勇,他若入川跟了吴曦,咱们再想举事便难如登天.幸好老天开眼,教他落入了我的手中!弓箭手,放箭!休得令他逃了!” 原来杨震仲自刎身亡之后,李贵日思夜想,便是如何才能杀了吴曦,平定川中乱局,复为杨震仲报仇.但吴曦势大,他不敢稍有异动,便假做真心投靠吴曦,以求其信任.李贵为人聪明伶俐,颇得吴曦欢心,加之吴曦正感身边乏人,便破格将李贵提为剑阁守将,以示重用.李贵到了剑阁后,一边秘密联络各地的忠义之士,相约共除国/贼;一边召集剑阁守军,晓以大义.剑阁守军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川人,几乎所有老兵都曾随着吴挺与金人交战,父祖皆有死于金贼之手者,自不满吴曦降金之举,都愿追随李贵诛杀吴曦.时至今日,连成都城内也有不少军校参与了此事,只是李贵自感地位卑下,一旦杀了吴曦,自家却无力镇抚川中局势,则势必为金人所乘.且剑阁离成都过远,举事不便,是以尚未敢轻动浮. 见城上守军挽弓在手,当真便要拔箭射下,毕再遇忙双手急摇,道:”李贵兄弟,先不忙动手,且听我一言.”李贵犹豫片刻,料想毕再遇绝对逃不出弓箭射程,便摆手止住了众军,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两人一在城头,一在城下,需提高了声音方可说话,毕再遇唯恐城上人多口杂,走了风声,遂大声道:”李贵兄弟,此处不便明言,你先放我入城,咱们再慢慢详谈.”李贵怒道:”你想骗我下城再借机挟持于我,是也不是?我怎能上你这个大当?”正要喝令众军放箭,毕再遇忽而长笑道:”李兄弟,亏你以前还跟过我,我的为人你难道还不清楚?我毕再遇堂堂男儿,岂是卖/国求荣之辈?”说着取下百练钢剑抛在马前,朗声道:”你如不信,尽可令手下将我绑上城去,毕某绝不反抗.” 李贵原本也不甚相信毕再遇会来投靠吴曦,是以才会再三追问他此行的目的,此刻见他气度凛然,已知事出有因,当下不再怀疑,忙令人开了城门,亲自将毕再遇迎入府中.毕再遇此时也不再隐瞒,将前来的目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贵.李贵闻之大喜,拍手道:”毕大人如有此意,实是再好不过!卑职族兄李好义现为成都城门领,也联络了一批志士,预备相机而动,诛杀吴贼.只是目前尚缺一个有威望之人出面镇抚,是以不敢轻举妄动.今日大人既然前来,一切由大人主持便了.”毕再遇摇头苦笑,道:”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定远将军,五品职位,又不是川中将领,哪里有能力执掌川中局势?还需另觅人选为上.”李贵扼腕叹道:”川中大将,除姚淮源等人尚忠于吴曦外,大都弃官而走,素有人望而又忠于大宋者,一时间实难寻到.”毕再遇一路上早在以此事为忧,闻言皱眉道:”如果无人能出面镇抚,吴曦一旦身亡,川中必将大乱,金人则会乘机挥师入侵,是时川中群龙无首,如何能抵挡金贼进攻?” 两人商谈良久,仍寻不出有甚妙计,正在发愁,一名亲兵入内禀道:”丞相长史安丙安大人前来视察军情,现已至南门,请大人出城迎接.”李贵啐了一口,道:”什么玩意,也要老子亲自去接?开门让他自行进来,就说老子没空.”那亲兵正要辞出,毕再遇举手拦住,问李贵道:”这安丙是什么来头?李兄弟怎地对他如此倨傲?”李贵恨恨地道:”这安丙原本是韩丞相亲自委任的随军转运使,吴曦降金之后,威逼手下官员效忠金贼,大家都拒不附逆,死的死,逃的逃,唯有这厮腆着脸做了吴曦的丞相长史,贪生怕死之辈,不足一提.”毕再遇沉吟道:”他虽然附逆,但是为形势所迫,未必便是真心实意的投降了金狗.况且他身为随军转运使,好歹也算川中大员,如能劝得他参与此事,川中乱局便不难平定.”李贵愣了一愣,道:”他有这份胆量吗?”毕再遇笑道:”贪生怕死者,可挟之以力,不怕他不听.”李贵听了,不觉展颜微笑.思忖片刻,又反问道:”如果他假意答允,回成都后却又向吴曦出首,岂不糟糕!”毕再遇道:”咱们不给他自行回成都的机会,你以送我去见吴曦为名,带上一些精壮军士挟持安丙同往成都,联络城内义士相机行事.是时木已成舟,便不怕安丙反悔.”李贵闻言大喜,鼓掌道:”此计大妙!好,我这便接安丙入城.”别过毕再遇,自带了一队亲兵出城去了. ﹡﹡﹡﹡﹡ 自吴曦降金之后,川兵军心大乱,吴曦颇不自安,常令手下四处巡查慰劳,以稳军心.这次派安丙至剑阁,便是出于此意.安丙带了百余名军士已在城下侯了半日,见李贵迟迟不出,连城门也不开,不免心中有气.正要着人再去催促,忽然城门大开,鼓乐声中,李贵率了一队亲兵出城来迎.来到安丙马前,李贵翻身下马,挽了安丙坐骑的缰绳,亲为前导,又问长问短,意甚殷勤.见李贵执礼甚恭,安丙心中的火气不由得化作了满腔欢喜,当下随李贵入了剑阁.李贵着人将随行的军士领至别馆歇息,自将安丙引入府中,又吩咐手下大排筵席,为安丙接风洗尘. 待得酒席布好,李贵命两员偏将作陪,自家亲自把盏,频频劝酒.安丙方饮得三杯,忽见门外走进了一个布衣青年.那青年也不和众人答话,大模大样的来到席前,在安丙对面稳稳坐了,略一拱手,道:”安大人,下官失礼了.”安丙不知他是何来路,不觉怒道:”你是什么人?怎地一点规矩也不懂?”那青年也不回答,顾自端一杯酒仰脖干了,方道:”下官乃大宋五品定远将军,姓毕名再遇便是.听闻安大人先前乃是咱们大宋的西川随军转运使,不知现下身居何职?” 安丙亦听说过毕再遇的名头,知道他和杨震仲及吴曦曾结为兄弟,不料他竟会在此地现身,一时甚感错愕.又听他问自己身居何职,不觉面色一红,低头不答.李贵在旁代答道:”安大人现为吴殿下帐下的丞相长史,毕大人远来不知.”毕再遇点点头,道:”原来安大人做了大金蜀王的丞相长史,身居高位,难得难得.不过,大人您想过没有,川中有志之士无不欲除吴曦而后快,您这丞相长史便做的安稳么?”安丙听他话风愈加不善,心下着忙,偷眼左右一望,却见李贵和那两员偏将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家,门口的两名亲兵也都手按刀柄,竟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安丙心知不妙,只得支吾道:”我也是为形势所迫,身不由主,才做了这丞相长史,实非出于安某本意.” 李贵在旁厉声道:”附逆既非大人的本意,那么安大人仍是忠于大宋的了?”安丙心下恐慌,胡乱点头道:”是,是,本官......安某对大宋的一片忠心,可昭天日.”毕再遇接口道:”好,我等正在商议如何除去吴曦,平定川中乱局,大人既然心系大宋,便当奋臂而起,协力诛杀国/贼!”安丙汗出如浆,颤声答道:”我......我是有此意,但吴殿下......不,吴曦他人多势众,我手边又无兵将,怎可成事?需得有豪杰之士,方可灭掉此贼.”李贵长笑道:”安大人,毕将军可力敌万夫,你不会不知道罢?夺泗州,下虹县,取灵壁,金贼皆望风而走,灵壁一战,更大败完颜纲三万铁骑,说毕将军是咱们大宋第一勇将也不为过!有毕将军在此,何愁大事不成!”安丙看两人步步相逼,无可奈何,只好点头答应.眼珠转得几转,却又道:”既然如此,那安某先回成都,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再联系两位,可否?”李贵摇头道:”不行,成都城内下官已有安排,大人无需费心.事不宜迟,咱们明日便动身,与毕大人一同赶往成都.”安丙听了,暗暗叫苦不迭,左右无计,心道:”罢罢,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四十八章:叛臣授首3 睍莼璩伤 商议既定,李贵先修书一封,着一名心腹小校贴身藏好了,连夜赶往成都知会李好义等人.又依毕再遇之言派手下将安丙软禁了,不让其外出走动.与安丙同来的军士愿意起事的便编在军中,不愿意的皆下了器械,囚在牢内,以防走了风声.待一切准备周全,已经是傍晚时分. 次日一早,诸人饱餐一顿,李贵亲自挑选了一千名精壮士卒随行,将安丙置于众军之中.名曰保护,实际上是防其有甚异动.众军兵装束整齐,刀枪弓箭无一不备.城头上擂鼓三声,城门开处,李贵及毕再遇率军出了剑阁,向成都逶迤赶去. 自剑阁至成都,一路上关隘林立,但各路守军听闻蜀王殿下的结义兄弟专程赶来相投,自不敢拒而不纳.是以毕再遇等一路上畅通无阻,不一日,便赶到了成都城下. 吴曦初向金称臣时尚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地宣称并入金廷,亦不敢张挂大金旗帜.然金使吴端数度入蜀,吴曦恐其怀疑自家归降之心不诚,便将”大金蜀王”的旗帜高高挂上了城头.但兵甲服色一时难以备周,因此城上守军仍然身着大宋军服,乍一望去,颇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毕再遇仰望”大金蜀王”四字大旗,胸中一阵愤懑,呆呆地望了片刻,却又有一丝悲凉掠过心头.自淮水至成都,这一路上他不知已思索了多少次,却始终想不出吴曦为何要叛降于金.”难道单单为了当年返乡被阻一事?不然,韩丞相任他为西川制置使,将全川兵权尽委于他,可说是已弥补了当年朝廷疑其之过.但他到底为何要背叛大宋呢?”苦苦想了一阵,仍是猜不透吴曦为何要叛降金贼,只得道:”罢罢罢,待见了二哥,一切终会水落石出.栎” 城上守军见有兵马到来,未接将令,不敢擅自放行,便闭了城门,将吊桥高高扯起.李贵纵马来到护城河边,扬声高叫道:”我是李贵,好义大哥在么?”城头上闪出一将,向下张了一眼,道:”原来是剑阁李大人,你不在剑阁守城,反来成都何干?”李贵见不是李好义,先吃了一惊,思索片刻,拱手道:”下官此行乃事出有因,吴殿下的结义兄弟毕再遇毕大人不远千里赶来投奔,毕大人乃万金之躯,是以下官才带了些军士随行护送.” 常言道:”兵贵神速.”李贵和毕再遇为了杀吴曦一个措手不及,更是昼夜疾行,料来除去李好义等人外,毕再遇入川一事成都尚无人知晓.但那将官听得”毕再遇”三字,却不吃惊,只动问道:”哪个是毕大人?请出来一见.”毕再遇纵马出列,朗声道:”在下便是.”那将官见了毕再遇,不由得肃然起敬,于城上躬身为礼,道:”卑职杨巨源,早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实属三生有幸!”说完转身喝道:”快开了城门,迎毕将军入城.” 毕再遇不见李好义带人接应,心下奇怪,转头问李贵道:”李兄弟,怎地不是李好义大人守城?”李贵笑道:”大人放心,这位杨大人也是咱们自己人,只是我先前未曾见过,是以对面不识.”果然城门开处,杨巨源单身一人飞马而出,来到毕再遇和李贵马前,抱了抱拳,低声道:”好义兄弟已暗中率人赶往了吴曦府第,特令我在此相侯.待毕将军见了吴贼之面,只需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同起发难.”李贵喜上眉梢,摩拳擦掌地道:”好哇,咱们这就干了!”杨巨源策马让过一边,道:”毕将军,请入城.”毕再遇点点头,同李贵率了那一千军士,携了安丙,一涌而入.杨巨源复令手下合了城门,亦带了百余心腹于后赶去浮. ﹡﹡﹡﹡﹡ 吴王殿下的结义兄弟不远千里赶来投奔,早有兵卒飞奔去禀报了吴曦.吴曦正于府中坐着吃茶,听了士卒之报,不由面色大变.长身站起,手中茶盏滑脱,跌在地上摔的粉碎.时只有吴见一人在侧,见了大为疑惑,问道:”大哥,这毕再遇不是您的结义兄弟么?早闻他勇力过人,智谋兼备,如得此人为助,岂不等于如虎添翼?大哥却又为何如此张慌失措?”吴曦白着脸道:”你有所不知.我等三人虽然义结金兰,情若手足,但在三弟眼里,国家安危才是第一要务,兄弟之情只是等而下之而已.试想,杨大哥犹不肯从我,三弟又怎会巴巴地赶来投奔?他此次前来,必非好事!”吴见听了,面色亦为之一变,忙道:”既然如此,快发兵阻之,切不可放其入城!”吴曦摆了摆手,回顾那兵卒道:”我那毕兄弟是否已入城?共带了多少人马?”那兵卒伏地道:”毕大人他已经进城了,手下大概有千把人左右.”吴曦微微一晒,道:”千余人马,不足为虑.”回头对吴见道:”你带五千精兵过去,令他将兵马退出城外,如其不从则就地围杀.但切不可伤了毕兄弟性命.”吴见躬身应命,转身飞奔而去.吴曦看着他的背影,一声喟叹,复坐回了椅中,以手加额,沉思不语. 成都城内原有驻兵两万五千许,自吴曦叛/国之后,不少兵卒变装逃去,守城兵力大减,虽然如此,城中现驻军仍有两万多人马.吴见匆匆出府,点了五千兵卒,赶去阻拦毕再遇.过了几个街口,迎面正撞上毕再遇率军赶来.吴见拢住胯下马,扬声叫道:”来者可是毕再遇毕大人?你为何率领这许多军马入城?快快退出城去!”毕再遇看吴见率兵来迎,知吴曦已起了疑心,索性便不再隐瞒,亦大呼道:”我毕再遇率军来讨国/贼!国/贼不除,怎可退军?”吴见怒道:”只这么点人马,还敢口出狂言?快快退兵,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毕再遇哈哈一笑,道:”人手少又怎样?你只道你的手下都甘心从贼么?”吴见听了,更不答话,拔刀在手,喝道:”众军上前,围杀了这班叛军!”街边的百姓见到这两支军马互相叫阵,个个胆战心惊,一窝蜂地奔回了家去,紧闭门户,唯恐祸及己身. 吴见的手下听了将令,却不愿就此与自家兄弟刀兵相见,众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谁也不肯抢先出手,有数名士卒挺枪而出,回头看大家都呆立不动,又都拖枪而回,仍立于阵中.吴见惊怒交集,厉声喝道:”你们都怎么了?难道也想反了不成?”毕再遇见此情景,胸中忽地一动,回头对李贵道:”你让兄弟们切不可抢先动手,我已有计策了.”李贵心思机敏,亦看出了川兵毫无斗志,便回身约束众兵不可向前. 毕再遇纵马前行数步,目光从众川兵面上缓缓掠过,大声道:”兄弟们,我姓毕名再遇,乃朝廷五品定远将军,此番入蜀,乃是奉皇命而来,单单擒拿国/贼吴曦一人,与旁人无碍.众位兄弟为吴曦所惑,以至误入歧途,如能迷途知返,朝廷皆既往不咎.”一众兵卒听了,面面相觑,似有所动.吴见惊怒交迸,大叫道:”众位弟兄,休得听他一派胡言,快快上前杀了这班叛贼,杀得多的,殿下重重有赏!”毕再遇仰天呵呵大笑,道:”朝廷不但不追究众兄弟从贼的过失,如能倒戈杀贼者,还将论功行赏.”说罢回视安丙道:”安大人,您说是也不是?”安丙心下惴惴,但见双方剑拔弩张,知道已毫无退路,只得壮起了胆子,大声道:”是,是,如能捉拿吴曦﹑吴见﹑董镇等反贼者,朝廷将重重有赏!”毕再遇的名头虽然响亮,但毕竟不是川将,之前所言众兵也都是半信半疑,但安丙原本就是川中大员,众军人人皆知,听安丙也这般说话,登时便群情浮动.毕再遇知道机不可失,当即一声断喝,亢声道:”众兄弟还不放下兵刃,更待何时!”话音刚落,便听”呛啷”一声,人丛中不知是谁率先将长刀抛到了地上.众兵如受感染,纷纷抛去了兵刃,垂手而立.有少数犹豫不决者看到大伙都弃了兵刃,迟疑一阵,终于也放下了长矛,垂手退到了街边. 吴见见状,胸中不胜惊骇,再不敢多待,掉转了马头,便要奔逃.李贵眼明手快,抢先一箭射去,正中在他大腿上.吴见惨叫一声,从马鞍上跌落下来,几名兵卒抢上,用麻绳牢牢缚了.李贵振臂高呼道:”众兄弟何不跟随毕将军共同讨伐国/贼!”先前放下兵刃的川兵听了此喝,不少人又捡起了兵刃,跟在毕再遇身后.毕再遇命几名川兵做为前导,径往吴曦帅府进发. 走出不远,忽闻前面马蹄踏踏.大旗卷处,吴曦亲自率了数千兵马前来应战.却是吴曦唯恐吴见不是毕再遇的对手,遂亲率军马来迎.吴曦遥遥望见毕再遇,挥手止住了众军,纵马来到阵前,淡淡笑道:”三弟别来无恙.”毕再遇胸中酸楚,策马上前数步,向着吴曦愣愣地瞧了半晌,方摇头道:”二哥,想不到你我竟然会有兵刀相见的这一天!”吴曦道:”若不想与我兵刀相见,却再也容易不过.你放下兵刃,命手下都退出城去,我这便封你为川中兵马大元帅.咱们兄弟二人共同治理西蜀,岂不是好?”毕再遇惨然摇头,道:”你想的倒是不差,但是大哥呢?你又怎么封赏于他?咱们兄弟三人结义时曾誓言福祸与共,同生共死,现下大哥他人呢?” 吴曦垂下眼皮,不敢和毕再遇对视,支吾道:”大哥之事,我也常常心酸不已,但是……他突然拔刀自刎,我实在来不及阻拦.不过我早已令人将大哥的尸身好生安葬,也算是尽了兄弟之谊.”毕再遇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兄弟之谊!那大哥他为何突然抽刀自尽?到底是何缘故?”吴曦张了张口,一时为之语塞.毕再遇厉声道:”我大宋正值倾力北伐之时,你却率七万川军投降金贼,以至于收复河山的大业也落得个惨淡收场.你先逼死结义兄长,后献大散关和兴元府于金贼,置国家危亡于不顾,还有何面目来和我谈兄弟之谊?”吴曦面色苍白,急急分辨道:”三弟,为兄投靠金人乃是一时权宜之计,并非贪图荣华富贵……”毕再遇哪里还肯听他分说,大喝道:”住口!亏你还有脸叫我三弟,自大哥自尽那日起,你我的兄弟之情便已一刀两断了!”说完拔出百练钢剑,”哧”地一声,将战袍前襟割下,抬手掷在吴曦马前,朗声道:”至此,你我二人恩断义绝!” 第四十八章:叛臣授首4 睍莼璩晓 吴曦呆呆地瞧着地上那片衣襟,喃喃地道:”看来你我只有殊死一搏了.”毕再遇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你怎地还如此执迷不悟?现今全川军民皆不愿投降金狗,你又如何能一意孤行?我们一旦交上手,不论谁胜谁败,都将有许多兄弟丢掉性命,单单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断送了这许多将士的性命,你于心何忍?”吴曦回首向身后众军张了一眼,忽而仰天长笑道:”我吴曦好歹也在川中经营了十多年,单凭你这几句话便想打动我手下这许多兄弟,你想的也未免太简单了些.”毕再遇正色道:”并非我想用言词打动众兄弟之心,而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金贼与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众位兄弟都是有血性的大宋男儿,又有哪个会甘心去做金贼的走狗?”吴曦将手一摆,截口道:”胜者王侯败者寇,多说无益,这便动手罢.”抽出雁翎刀,向前一指,大喝道:”兄弟们,给我杀!” 川军虽不愿与自家兄弟自相残杀,但吴曦父祖两代主掌川中军务,军中威信无处吴氏之右者,且吴曦又多能笼络下人,结以恩义,是以仍有不少兵卒甘心为其效死.众军听了吴曦之命,约有半数人踌躇不前,却也有半数兵卒舞刀绰枪,呼喝着向毕再遇杀去.毕再遇无奈,只有喝令李贵与杨巨源率兵应战.两军交接,杀声四起,昔日繁华的城郭街市,登时成了两军交锋的战场.刀剑争鸣,血肉飞溅,过不多时,便不知有多少宋兵命丧于自己人的刀枪之下. 初时毕再遇不愿多造杀伤,见有士卒杀来,也只是挥刃将其逼退了事.但斗到后来,两边人马满满当当地挤在街心,连转身都不灵便,稍一疏神便有命丧刀下之危.毕再遇只得奋起神威,连刺数名川兵于剑下.李贵及杨巨源身先士卒,率军向前猛扑,然而新招降的川军斗志不坚,真正死力作战者,还是随行而来的那一千剑阁守军,比不得吴曦手下人数众多,是以酣战良久,仍是胜负难分. 毕再遇正斗得焦躁,忽听吴曦后军喊声大举,数百人齐声高呼道:”不要走了反贼吴曦!不要走了反贼吴曦!”却是李好义带了几百亲信赶到,看双方恶斗正紧,便乘势自后方掩杀了过来.川兵前后受敌,一时大乱.李贵转念极快,见川兵阵势凌乱,忙放开了喉咙大叫道:”众兄弟听了,安丙大人有令,拿住叛贼吴曦者,赏千金,封千户侯.兄弟们上啊!”周围军兵听了,无不精神大振,舞刃舍命向前. 川兵两面受敌,如何能挡?立时大溃.吴曦见败局已定,长叹一声,引了百余家将,杀开了一条血路,往帅府方向逃去.李好义上前阻挡,却被几名家将挺刀拦住,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吴曦遁去栎. 吴曦一走,川兵更无斗志,纷纷弃械请降.毕再遇着杨巨源安抚降卒,自率李贵和李好义等追赶吴曦,以防其逃出城去. 不多时,众人赶到帅府,却见大门洞开,四下里不见一个兵卒.李贵分兵将帅府团团围住,自与李好义率余者杀入府中.刚过二门,迎面却见数十名吴府家将整整齐齐地坐在庭前地下,面向大厅,不言不动.李贵吃了一惊,回头问李好义道:”这是怎么回事?”李好义亦茫然不解,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李贵命人将那班家将围住了,喝问道:”吴曦呢?人在哪里?”那班家将个个盘膝而坐,直如不闻.李贵扬刀喝道:”再不回答,老子将你们一个个全都砍了!”那班家将却个个低头垂目,便似老僧入定一般,仍无一人出声. 李贵怒从心起,正欲举刀往一名家将头颈中砍将下去,忽听大厅中有人喝道:”住手!”李贵一呆,转头往大厅中张去.厅门开处,一人缓步而出,正是吴曦.吴曦面色发白,但神情却颇镇定,他左右扫视一眼,方淡淡道:”我那毕兄弟呢?怎地不见?”毕再遇立于李好义等人身后,闻言越众而出,大步走上前来.吴曦点头道:”毕兄弟,你且进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毕再遇心下疑惑,但仍然点头道:”好.”正欲抬步上前,李贵伸手拦住,道:”大人莫去,以防有诈.”毕再遇轻轻摇头,道:”无妨,他已走投无路了.”收剑归鞘,道:”你们暂且等在这里,先莫动手.”说罢径随吴曦入了大厅.李贵和李好义对望一眼,心中均感诧异,不知吴曦到底要干什么.但料想吴曦已经死到临头,也不怕他打什么主意,便都收了兵刃,立在厅外,只指挥众兵将四下里都围住了,以防有人乘机走脱浮. 吴曦入厅,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了,道:”毕兄弟,你也坐.”毕再遇欠身在吴曦对面坐下,抬眼却见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端着一个木盘从后堂转出.盘中置了一把铜壶,两支酒杯.那文士将托盘轻轻放在吴曦手边几上,自垂手立在吴曦身后.毕再遇不知他是吴曦的谋士李珪,只对他上下打量了两眼,便转头对吴曦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吴曦不答,取过酒壶,自家斟了一杯,”咕嘟”一声,仰脖吞尽,复放了酒杯,方缓缓道:”毕兄弟,你认为大宋能击败金国,收复故土么?”毕再遇不意他为何有此一问,不觉一呆.宋军分道北伐,各路皆遭败绩,只自己一支军马取胜,却也被金军逼回.宋师之无能,可见一斑.隔了良久,方道:”未必.但金贼要想灭我大宋,却也未必.”吴曦叹道:”是啊,金人立国至今,宋金对峙已近百年,其间战了又和,和了又战,皆无力一统天下.打来打去,受苦的还是百姓而已.”毕再遇胸中微动,只觉吴曦这句话隐有所指,但又寻思不来,便望着吴曦,等他解说. 吴曦顿了一顿,复道:”毕兄弟,江北百姓久受金人压榨,但是,江南百姓便可安居乐业了么?”毕再遇又是一呆,想起初次随陈亮入金之时,曾于襄阳城北一个老汉家中借宿,那老汉为了逃避苛捐杂税,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居于宋金交界之处.思量许久,微微摇了摇头.吴曦接着又道:”韩佗胄任我为西川制置使,我吴曦在西川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俨然一川中之王.我为什么还要投靠金人?单单为了区区一个‘蜀王‘的名号么?还是仅仅为了背负那千古骂名?”毕再遇自动身之始便在潜心思索吴曦为何要背叛大宋,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投靠金贼?” 吴曦紧握双拳,亢声道:”我投靠金人乃一时权宜,以取得金人信任,待到兵精粮足,便出兵东下.先扫平江南,进而旌旗北指,跃马黄河,与金人争锋,打出一个万世基业!”说到高兴处,不禁两眼生辉.毕再遇万万料不到吴曦胸中竟有这等大志,震惊之余,半晌无语.吴曦眼中的光芒渐渐隐去,惨然一笑,续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吴曦最终还是功败垂成!”毕再遇初时甚是惊愕,此刻心情平复,便出言反驳道:”你身为大宋臣民,谋叛在先,又欲灭掉父母之邦于后,兴此等不仁不义之师,试问谁人可以心服?”吴曦恨恨地道:”宋廷君昏臣暗,但图偏安江南,鱼肉百姓,全然不思进取,此等皇朝,有不如无!”毕再遇胸中一酸,道:”因此你便图谋推翻大宋么?”吴曦点头道:”隋末乱世,各地豪强并起,唐太宗原本也是隋将,但起兵反戈,终于一统天下.可见古往今来,英雄豪杰者,莫不如是.”毕再遇缓缓摇头,轻声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现今国势不振,强敌在侧,正是我辈为国出力之时,你却献土事敌,引狼入室.况且新皇并无失德之处,你却要起兵反叛,图谋不轨.如此行径,怎可配得上‘英雄‘二字?” 吴曦呆了一呆,随口问道:”我做错了么?”毕再遇反口道:”你做对了么?”吴曦木然不语,良久,方叹道:”我不知道,成者王侯,败者寇贼.我只知道我败了,因此便成了乱臣贼子,仅此而已.”毕再遇默然不语,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隐隐觉得吴曦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他极力克制而已.需知岳飞一生的信念便是”精忠报国”四字,虽蒙冤至死,却始终不易其志.张宪追随岳飞,十年间征战沙场,素来对岳飞敬若天人,更自然而然地将他当做了楷模.是时宋金言和,金人曾明确表示,大宋需得以秦桧为相,宋金方可和平共处.秦桧一旦暴死,金人势必蠢蠢欲动,大宋将才凋零,金军若借机入寇,局势则将不堪设想.岳飞临刑前嘱张宪不可行刺秦桧,便是为此.张宪果然凛遵岳元帅遗命,直至秦桧老死,终不肯下手动其分毫,此事足见岳元帅对其影响之深.毕再遇自儿时便受母亲教诲,将岳元帅当做了世间不二的大英雄,再受了张宪十年督导,自然也将”精忠报国”四字深深地印在了心头.吴曦的所言所行,别说让他去做,那是他连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 看看毕再遇垂头不答,吴曦站起身来,淡淡地道:”言已尽,情已绝,也是我该上路的时候了.”去过几上铜壶,咕嘟嘟狂吞数口.立在他身后的李珪一直没有做声,此刻却忽地伸手夺过吴曦手上铜壶,举壶就口,仰首不住狂饮.吴曦惨然笑道:”先生何苦如此?”李珪举袖抹了抹嘴,微微笑道:”李某早已誓死追随明公,今日事败,李某自当追随明公于地下.”毕再遇看二人举止有异,惊问道:”你们喝的难道是毒酒?”吴曦不答,以手掩腹,缓缓在交椅上坐了,低声道:”三弟,为兄这就要去了.临去前还有一语奉告:这大宋朝堂,不是你立身之地,急流勇退,方是保身之道.”毕再遇看着吴曦,胸中蓦然大痛,明知吴曦唯有赴死一途,胸中的悲痛之情却是无法抑制,抢上扶住吴曦,颤声道:”二哥,二哥!”吴曦的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颊上却有两道泪水缓缓流下,轻声道:”你终于又肯叫我二哥了.”言毕将头一低,就此死去.旁边的李珪亦随后仆地而绝,两人竟先后毒发身亡. 这时安丙已随着众兵进了帅府,听到厅中有人倒地,忙同李贵等进厅察看.待查知吴曦已经自尽身亡,大局已定,安丙登时便神气了起来,指手画脚地道:”两位李将军,你们快去捉拿反贼吴曦的家人,不要走了一个.”又转头吩咐众兵道:”将吴曦的头颅砍下来,送往京师请功.”李贵等人答应一声,立即带兵去搜捕吴府家人.毕再遇听得不忍,独自一人退出了厅外,方抬头处,却猛地吃了一惊.原来那数十名家将听得吴曦已死,竟然全部伏刃自尽,无一人求生.毕再遇呆立半晌,胸中酸热,踉踉跄跄地出了帅府,寻一匹马骑了,也不和李贵等人道别,径出了城门,东向踯躅而去. 吴曦自尽,其势力自风流云散.时金使吴端尚在成都,听得城中乱起,便易装而出,欲乘乱出城.却被杨巨源迎面撞见,就地一刀砍了,枭首示众.吴曦和吴见的家人亦系数就擒.安丙将吴曦的死讯传至四方,安抚军民.董镇守卫利州,得知吴曦身死,亦撞城自杀而死.姚淮源见大势已去,变装出逃,后被手下擒住.自此川中皆平.安丙大喜过望,忙令人函了吴曦首级,快马往临安报捷.独自东去的毕再遇尚在半途,吴曦的首级便已悬上了临安城门. 第四十九章:大业未竟1 睍莼璩晓 宋军北伐战败,吴曦降金,金军分九路南下侵宋,各地的告急文书如雪片一般飞往京师,大宋朝野皆震.史弥远和杨次山等主和官员趁势大肆活动,纷纷上书,抨击韩佗胄不该轻率发兵,以至造成了今日这般恶果.宋宁宗亦大为惶恐,不知所措.韩佗胄迫于无奈,只得下令免去了苏师旦﹑邓友龙二人的职务,改任丘崈主持军事. 丘崈起初便不赞成北伐,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密令各地守将不得主动与金人交兵.之后又秘密派遣心腹渡过淮水,向金军求和,金人却迟迟未答.金相完颜襄本想乘吴曦反叛,宋军东西两线无力兼顾之机一举灭掉宋国,但吴曦称王后不久便被毕再遇及李贵等人扑灭,全川复又落入了大宋手中,完颜襄的雄心大志亦成了一场泡影.没了西线吴曦的川军,金军便不敢再全力南下,每日里只是派出小股骑兵***扰宋境,大规模的战事却再未发生. 江淮一线,金将仆散揆偷渡淮水,攻下了楚州,但因兵力不继,只有缩在楚州城内不出.宋帅郭倪的大军屯于吁胎,完颜纲虽已渡过淮水,却也不敢过分逼近,双方一时僵持不决;京湖一线,光化﹑枣阳两军俱没,但襄阳城由赵方率军坚守,屹立不下,金兵陈于城北,不得过江;西川吴曦死后,李好义等率兵反/攻,复夺回了大散关,但安丙不敢再战,反令李贵及李好义退兵,大散关旋又落入了金人之手.宋军无北上之力,金军亦无南下之能,至此战局便陷入了胶着状态. ﹡﹡﹡﹡﹡ 金章宗及完颜襄深知此时金国已无力灭掉大宋,这场仗一日一日地这般耗将下去,势必国疲民敝,但就此罢战,却又于心不甘.完颜襄苦思数日,心生一计,遂派密使传令于各地将领,命就地修建堡垒,做出一副持久作战的模样,以迷惑宋军.另外又派遣数支轻骑来往与各军之间,对外则宣称是往前线增派军马烨. 丘崈派出的密使求和不果,金军的动向却都一一瞧在眼里,急忙派随从返宋禀报丘崈.丘崈得迅大惊,误以为金军行将增兵再战.一边令各军严加戒备,一边上书朝廷,报知宋宁宗.宋宁宗得报骇然,忙召集百官问计.思及金军铁骑滚滚南下的情景,文武百官人人惶恐,竟然众口一词,请宋宁宗遣使赴金求和.韩佗胄本想藉北伐取胜来提高自家声望,但各地军马连吃败仗,也无颜坚持再战,只好同意求和.于是,宋宁宗当日便颁下诏书,派张俊之曾孙张镃入金求和. ﹡﹡﹡﹡﹡ 韩佗胄散朝回府,在交椅上呆呆地坐了,闷闷不乐.一战落败,本来车水马龙,宾客来往不绝的丞相府登时便冷清了许多.朝中官员大都是趋炎附势之徒,见北伐失利,日后言官上书,皇上一旦追责根由,韩佗胄必然首当其冲.即使皇上念在韩皇后一片旧情的份上不予深究,不罢免他的丞相职务,他韩佗胄也万难再像先前那般大权独揽.没了追随韩佗胄的理由,韩相府遂日渐冷落.与之相反,杨后之兄杨次山的宅第却是一改夕颜,每日里宾客盈门,络绎不绝.世事炎凉,韩佗胄也无可奈何,唯有抱膝长叹罢了涡. 念及战局,韩佗胄兀自恨恨不已,心下暗暗责怪苏师旦,”一个白面书生,好端端地请什么战呢?现下倒好!诸路皆败,却教我如何收拾?早知今日,当日何不启用辛弃疾?”如此自怨自艾了一番,却又想道:”毕再遇这年轻人倒是个可造之材,以区区八千军马便击败了号称女真第一的完颜纲的三万大军,实属难能!况且安丙信中说:此番吴曦败亡,毕再遇也立有莫大功劳.虽说他犯下了擅离职守之过,但除去了吴曦,毕竟功大于过,将来须得好好重赏他才是.只可惜他年纪太小,难以服众,不足以担当统帅之职.”胡思乱想了一阵,转念又想道:”此番金人来势汹汹,不知有无许和之意?倘若金人不依不饶,势欲灭我大宋而后快,说不得,也只有启用辛弃疾,方可与之抗衡.可气的是:这辛弃疾竟然辞了官职,说什么‘回乡养病‘,这不是明摆着对我不满么?唉!可惜刘弢这厮也无故弃我而去,不然倒可和他商议一下.” ﹡﹡﹡﹡﹡ 辛弃疾和刘弢自然不知临安城中韩丞相正在念叨自家,此刻,二人正在临安千里之外的瓢泉之旁垂膝而谈. 辛弃疾为将不得,胸中郁气难解,伤势亦反复不已,时有呕血.到得隆兴任上不久,病势愈加沉重,竟已不能理事.沉疴难愈,大志难酬,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便辞去了官职,回乡养病.虽然身处江湖,但国家大事辛弃疾仍然念念不忘,初时毕再遇连下数城,也着实令他欢喜赞叹了一番.但之后数路兵败,吴曦叛国,却又叫辛弃疾大为震惊.抱膝长叹之余,亦只有借得杯中美酒,以浇胸中块垒.伤病之人,最动不得意气.辛弃疾日思夜想的便是北伐大业,前线的每一场战事都深植胸中,闻胜则喜,闻败则忧.到得后来,宋军放弃泗州,退过淮水,金兵却渡淮而来,袭取了楚州,辛弃疾闻之更是惊怒交织,愤恨不已.如此一来,病势便万难痊愈.虽经名医多方诊治,仍然是一日不如一日,不扶拐杖,已然无法成行. 刘弢别过韩佗胄,离了京师,一驴一仆,载酒江湖,倒也落得个清净畅快.一日途经隆兴,想起了辛弃疾,便欲前往一探.谁知到了隆兴府衙,方知辛弃疾已经辞去官职,回乡养病去了.刘弢放心不下,这才专程赶往铅山拜访辛弃疾. 瓢泉之畔,竹阴森森,刘弢和辛弃疾依着一张木桌而坐,桌旁的泥炉上正温了壶酒.炉火正旺,酒香四溢,但二人忧心忡忡,哪里有心思开怀畅饮,提起北伐战局,俱为之叹息不已. 刘弢端起面前酒杯,呷了一口,复放回桌上,重重叹道:”此战一败,我朝数十年积累的军需消耗殆尽.看来再想起兵北上,已是绝无可能了!唉,可恨,可叹!我刘某先前还梦想着能辅佐韩丞相轰轰烈烈地干上一番事业,嘿嘿,可悲,可笑!”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弃疾瘦消的脸颊上掠过了一丝苦笑,他对韩佗胄也深感失望,但战局已定,再指责他又有何用?只是淡淡地道:”韩相志大才疏,又急功近利,没有准备周全便仓促出兵.不过当时我当时满心想的也是‘北伐‘二字,没有极力劝阻韩相,不能说此败我便没有过失.唉,本来我军尚可一战,但世事难料,西线吴曦之叛,又有谁能料得到?”刘弢皱眉道:”是啊,吴曦父祖两代镇守西川,威名素著,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竖起反旗.若非金人后方还有蒙古和西夏为患,金兵不敢倾力南下,我朝当真是岌岌可危了!”辛弃疾摇头道:”虽然如此,形势仍是危险万分.吴曦一反,金军便没了西顾之忧,如川军和西线金军顺流东下,我军能否挡之?幸好川兵心系大宋,奋起击灭了吴曦,为我朝除却了心腹大患.”刘弢本来是一脸忧容,听到这里,眉梢却微微露出了一丝喜色,展颜笑道:”稼轩公,你道是川兵击杀了吴曦这厮么?呵呵,错了,那是一个年轻人自江淮千里赶往西川,率川军逼得吴曦自尽,方平定了川中乱局.” 辛弃疾虽也常派家仆去打探战局,但毕竟身处乡野,消息闭塞,于毕再遇孤身入川一节却不清楚,听了不觉讶然,道:”那人是谁?竟这般了得!”刘弢呵呵笑道:”不是旁人,正是你的乘龙快婿!”辛弃疾又惊又喜,道:”原来是再遇这孩子,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转念一想,却又道:”再遇随郭倪退过淮水,应当镇守吁胎才是,怎地去了西川?” 毕再遇入川一事,原本只陈孝庆等寥寥几人知晓,吴曦死后,安丙遍寻毕再遇不见,但也知道他是丞相韩佗胄的亲信,自不敢私吞功劳,是以在奏书中将毕再遇列为功劳第一.毕再遇单身入川,率李贵安丙等逼死吴曦,平定了大局.深入不测之地而成此大功,堪比当年辛弃疾率五十骑闯济州擒杀叛贼张安国之举.况且吴曦是毕再遇的结义兄长,单这份大义灭亲的凛然正气,便足以名垂青史.消息一经传出,不多久便传遍了大宋全境.刘弢游历四方,自比辛弃疾早得知此事. 当下刘弢将经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辛弃疾.辛弃疾欢喜赞叹之余,却又摇头道:”这孩子,毕竟还是年纪尚轻,过于意气用事了些.竟然放弃职守,巴巴地赶去西川.”刘弢却摇头道:”不然,我看再遇他是以国家大局为先.需知江淮一线战局已定,金人虽胜,却也成了强弩之末;而西线全川皆反,才是当务之急.他当机立断,快马入川平此危局,不但有过人之勇,更兼有过人之智!”顿了一顿,又道:”我看毕再遇有大将之才!假以时日,必可与齐之司马驤苴,汉之周亚夫比肩!” 辛弃疾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叹了一声,黯然道:”再遇这孩子,确实是有些才干.但是有才干又如何?纵使他有司马驤苴和周亚夫之能又如何?”刘弢默然无语.两人对望一眼,良久,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刘弢仰首向天,看着轻风摇动竹叶,喃喃道:”我朝自徽钦二帝起始,已颓唐至今,终无力再振雄风.权奸当道,主上不明,韩丞相虽有些恢复之志,却又刚愎自用,自高自大.仁人志士无一得用,奸妄小人却济济满堂.嘿嘿,难道我大宋当真到了日暮西山,末路穷途之时了么?”辛弃疾不答,提起酒壶与刘弢斟满了酒,复在火炉上放了,方道:”那也未必尽然.朝中虽乏贤良,将士百姓却都心系大宋,民心可用.此番吴曦叛国,再遇单身入川,登高一呼便丛者蚁聚,便足见一斑.只要这些热血男儿在,虽不足光复神州,力御外诲却还绰绰有余.刘弢摇头,曼声吟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肥,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危.朝中无贤臣,将士空自壮怀激烈,夫复何益?”几句高适的《燕歌行》信口吟来,放到毕再遇身上却再也合适不过. 第四十九章:大业未竟2 睍莼璩晓 初闻毕再遇除乱立功的欢喜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苍凉.辛弃疾举起面前酒杯,示意刘弢尽了此杯,一阵清风吹过,辛弃疾忽感遍体生风,寒气透骨,不觉激伶伶打了个寒颤,酒浆甫一入喉,却又逆咳而出,都吐在桌前地下.低眉一看,吐出的酒水中已带了血丝.刘弢见之大惊,忙起身道:”稼轩公,你怎么了?”辛弃疾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事,老/毛病了.只是今天倒也奇怪,初秋的风该当清爽怡人才是,怎地会这么冷?”刘弢大奇,心道:”今日艳阳高照,适才只不过一阵微风而已,怎么会冷?”胸中颇不放心,伸出手去,便为辛弃疾把脉.辛弃疾奇道:”原来先生还精于医道!”刘弢道:”略通毛皮而已.”看辛弃疾还欲开口,便摇摇手,示意他不可说话.辛弃疾微微一笑,闭上了口唇.刘弢扶脉有顷,默不作声,忽而换过了一只手再为辛弃疾把脉,脸色渐转凝重.过得许久,方放开了辛弃疾的手腕. 辛弃疾展颜笑道:”刘先生,你看我这脉象可有大碍?”刘弢不答:”反问道:”一年多前,稼轩公是不是与什么人交过手,以至于伤了肺叶?”辛弃疾动容道:”先生当真神人也!先前是有一班金贼企图行刺于我,后被我杀退.但因敌在暗,我在明,难以提防,背心上还是中了贼子一箭,确是伤了肺叶.”刘弢点头道:”这就是了,伤及肺叶,必导致咳血.不过,你若安心休养,不动意气,该当早已痊愈才是;但是你却至今未愈,那是为何?”辛弃疾闻言愕然,反问道:”这我怎么会知道?”刘弢深深地望了辛弃疾一眼,摇头道:”不,你知道的.方才我搭你的脉象,密而不稳,既紧且燥.重病之人不该有这么强的脉息,那是你气血难平,心火过旺之故.如今你已辞官回乡,却还心系天下,为前线战事忽喜忽忧.诸事劳心,不静下心来细细调养,如何得以痊愈?”辛弃疾哑然失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还以为是年老体衰,挡不得刀箭之伤了呢.”刘弢面色庄重,正色道:”稼轩公虽年过五十,但是习武之人体质要过于常人,单单受了箭创并无大碍,只需投以药石,再静心调养即可.只是……不过……”辛弃疾见刘弢突然变得吞吞吐吐,心下微觉奇怪,问道:”不过什么?”刘弢眉头深锁,续道:”不过,箭伤只是一个诱因,真正的病因却早已潜伏在稼轩公的心里.”辛弃疾呆了片刻,面上隐隐浮出了一丝苦笑,叹道:”刘先生,您说得是.”刘弢缓缓续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若能将国事家事尽数抛在一边,心若浮云,无所牵挂,此疾自会慢慢痊愈.”辛弃疾望了刘弢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心若浮云,无牵无挂.”刘弢点头.辛弃疾微微摇头,道:”心若浮云,无牵无挂.你觉得我能做到么?试问先生您做得到么?”刘弢怔了一怔,无言以对,亦黯然摇头. 刘弢所言不差,辛弃疾以抗金大业为己任,以天下大事为己忧,南渡至今数十载,壮志终不得展,那一股沉郁之气早已深植心底,只是他武艺精熟,体质过人,一时不至发作而已.自中了龙延常的暗箭,外邪入侵,心火便一发而不可收,终至每况愈下.要让他将抗金大业及天下大事尽数抛开不顾,却是绝无可能之事. 两人默然良久,辛弃疾方道:”这么说来,我这个病已是无药可医了么?”刘弢勉强笑道:”那倒不是,只是稼轩公放不下执着,便需多费一番周折罢了.取纸笔来,我开几味药,稼轩公依方按时服用,半年左右便得愈可.”辛弃疾回首唤道:”娥儿,取纸笔来.”不多时,辛小娥捧了文房四宝款款走来,在桌上放了,对刘弢福了一福,自立在一旁.刘弢提起竹笔,凝神思索片刻,在纸上写了几味药,复将药方递于辛小娥,道:”依这方子,为令尊取药.”辛小娥点头,双手接过了药方.刘弢站起身来,拱手道:”稼轩公有恙在身,刘某不便再行打扰,这便告辞.日后有暇,当再来拜访.”辛弃疾起身,愕然道:”那怎么行!先生远道而来,我还未尽地主之谊,怎地便走?”再三挽留,刘弢只是摇头,唤过随行的童子,便欲起行.辛弃疾挽留不得,便转头对辛小娥道:”娥儿,把为父的拐杖取来,我且送刘先生一程.”刘弢忙回身按住辛弃疾,道:”这个使不得,稼轩公保养身体要紧,无需相送.”辛弃疾也自感身躯沉重,只得道:”也罢,娥儿,你代为父送刘先生出去吧.”辛小娥点头答应. 刘弢出了竹林,着童子将代足的青驴牵过,回身对辛小娥道:”就送到这里吧,回去照顾令尊要紧.”辛小娥道:”我爹爹这个病当真难以痊愈吗?”刘弢叹道:”令尊这个病……”说到这里,终觉难以启齿,遂摇了摇头,便欲动身.辛小娥虽称不上心思灵动,却也瞧得出刘弢似有难言之隐,忙唤道:”刘伯伯请且留步.”刘弢回过身来,辛小娥问道:”刘伯伯,刚才您和我父亲谈话,我也听到了三五成.您说我父亲若依方服药,半年后便可痊愈,这是真的么?”刘弢瞧着辛小娥满心急切的摸样,叹了一声,默然不语.隔了半晌,方缓缓道:”令尊这个病乃是心疾,投以药石,只能延缓其发作,终治不得根本.只有……只有不动意气,才是养生之道.”辛小娥闻言大惊,垂泪道:”那家父的病岂不是无法治愈了么?”刘弢见状亦为之恻然,忙摇手道:”那倒不是,刘某有一计,可保稼轩公无恙.”辛小娥擦了擦眼角泪水,抬眼望着刘弢.刘弢放低了声音,道:”日后宋军战况,胜则告知令尊,败则万不可让令尊得知,朝中大事亦然.一句话,只报喜,不报忧.令尊没了国事烦心,时日一久,自当痊愈.”辛小娥面上泪痕未干,闻言不觉又破涕为笑烨. 刘弢瞧着辛小娥带雨梨花一般的面庞,胸中忽感一阵愧疚,觉得欺骗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着实不该,可若据实相告,却又怕辛小娥万难承受,兀立许久,仍是悄然一声轻叹.转身正欲跨上驴背,忽然听得竹林中有人长声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丈夫死则死耳,隐瞒何为?”话音刚落,一声清咳,辛弃疾扶着拐杖,颤巍巍地出现在林边,清癯的面上隐隐浮出了一丝刚毅之气.仿佛他不再是一个重病缠身的老人,而又成了当年那位轻骑犯敌,视五万金贼如草芥的英雄豪杰. 刘弢望着辛弃疾,胸中大感酸痛,拱了拱手,勉强笑道:”稼轩公将生死置之度外,真乃大丈夫本色,刘某自叹弗如.”辛弃疾扶杖上前,执了刘弢双手,笑道:”临别无以为赠,辛某当赋词一首,送先生远行.”顿了一顿,长声吟道:”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送水无穷路,带雨云埋一半山;古今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刘弢胸中感慨万千,长躬到地为谢,直起身来,目中已带了泪光. 两人拱手作别,刘弢跨上驴背,逶迤奔北而去,数番引颈回望,却见辛弃疾仍扶杖立于竹林之外,面上豪气依旧,只是身形中已带了种说不出的疲惫之态沃. ﹡﹡﹡﹡﹡ 毕再遇不告而别,出得城郭,勉强压下胸中凄凉,向淮南急赶.到了吁胎,金军果然不曾来犯,只是回营后郭倪的一番训斥却是少不得的.毕再遇擅离职守,犯下大错,但逼死吴曦,平定了川中乱局,立下的功劳远远要大于过失.再加上他毕竟是韩佗胄的人,一旁又有陈孝庆代为说情,郭倪也不好拿他怎样,训斥了一顿便即了事. 两人退出郭倪大帐,陈孝庆眉花眼笑地道:”毕兄弟,真有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快便平定了川中之乱,害的我白白担心了这么多天.呵呵,这次你的功劳可大啦,日后韩丞相少不得再有嘉奖,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毕再遇面上却毫无喜色,摇头叹道:”何喜之有?叛军虽已归附,但毕竟是我逼死了结义兄长.当年我三人立下誓言,誓约甘苦同当,生死与共.没想到……大哥被二哥逼得自杀;二哥又被我逼得自尽而亡……”愈说胸中愈加难过,便收住了口默然而立.陈孝庆连忙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吴曦那厮谋叛在先,逼死结义兄长于后,乃不忠不义之辈,跟这种人还讲什么兄弟情分?虽然是你逼得他自杀,但也是为了替你杨大哥报仇.你做的很对,又何需自责?”毕再遇想起吴曦的满腔雄心,胸中酸涩,但这番话如何能在陈孝庆面前说出口?只有恻然不语.陈孝庆看他意气消沉,知他心中难过,但一时也无可劝慰,只得道:”罢了罢了,咱们不谈这个,今日你远道而回,为兄做东,替兄弟接风洗尘.” ﹡﹡﹡﹡﹡ 完颜纲的两万五千军马屯于吁胎西北,离宋军不过十里.双方对峙了月余,却一直未曾交手.偶有小股巡骑互相撞见,也只是远远地放上几箭便即了事.毕再遇知金兵已无力南侵,如此僵持不去,只不过藉以向宋军施压而已.毕再遇数次提议,请郭倪下令主动出击,但郭倪接了丘崈密令,等待和议结果,不得主动向金军挑衅,再加上他对完颜纲也着实有几分惧怕,自然不肯答应出兵.毕再遇请战不得,只有徒呼奈何. 这一日毕再遇起得身来,正坐在帐中纳闷,一名护卫大步入内,拱手道:”大人,营外一个读书人前来求见,说是大人的旧识,姓刘.”毕再遇愕了一愕,自语道:”姓刘?莫非是刘弢刘先生?”急忙赶到营门处,凝目望处,只见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人负手而立,正往金营方向眺望,果然便是刘弢. 得见故人,毕再遇胸中欢喜,急步奔到刘弢身边,笑道:”果真是刘先生,快请入账一叙.”刘弢见是毕再遇亲自出迎,便含笑点了点头,随毕再遇进了营门. 两人入账坐了,毕再遇着亲兵奉上茶水,方动问道:”现下宋金交战,韩丞相必然日理万机,早晚都要先生出谋画策,先生怎地还有空闲来此?难道是韩丞相令您来察看军情?”他还不知刘弢已离韩佗胄而去,是以才有此一问.刘弢黯然摇了摇头,道:”自北伐诏下之日,我便已不在韩丞相身边了.”毕再遇大为愕然,不由问道:”刘先生,您不是一直都在盼着皇上下令北伐么?为什么……?”刘弢涩然一笑,叹道:”是啊,刘某追随韩丞相十年,盼的就是大军北上,收复国土,重振我大宋国威.但是……但是如今做到了么?”毕再遇亦长叹一声,黯然摇头.刘弢接着道:”韩丞相愈来愈刚愎自用,我三番数次苦苦相劝,他只是不听.言已尽,情已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嘿嘿,他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韩佗胄了.我再留在韩相身边也已毫无益处,索性便辞了出来,周游四方,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毕再遇在京师时也曾亲见韩佗胄对刘弢相待日薄,刘弢不满韩佗胄所为,苦劝不得,又不得韩佗胄以礼相待,故抽身而去.这也原在毕再遇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竟会这般快罢了. 相对良久,毕再遇方道:”韩丞相身居显职,脾气见长也是情理之常.刘先生既不愿待在韩相身侧,求个外任便是,却何苦遁归山野?放着这一身才学不用,岂不可惜!”刘弢微微笑道:”韩丞相与我相交十年,最终还是这般相待,大宋官场又怎能容得下我刘某?”双袖一拂,又道:”如今刘某以松为友,以琴为伴,何等逍遥自在.”毕再遇摇头道:”逍遥自在?只怕不见得吧.刘先生若非放不下国家大事,又何必专程赶到前线来?”刘弢不答,隔了片刻,方缓缓道:”我此番前来,并非放不下军国大事,而是另有他故.”毕再遇不解,便问道:”那先生此来却是所为何事?” 第四十九章:大业未竟3 睍莼璩晓 刘弢张了毕再遇一眼,心下好生踌躇.按理说毕再遇身为边将,且正率军与金人对峙,辛弃疾病危的消息本不该让其知晓,不过现在金兵已无力南侵,屯兵于此,只是为了炫耀武力,藉以恫吓宋廷,一两年间,绝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事.万一辛弃疾撒手人寰,岂不成了毕再遇终身恨事!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开口道:”你领军出征以来,可曾接到过稼轩公寄来的书信?”毕再遇不解何意,随口答道:”接到过的,但都是娥儿的手书.”刘弢又问道:”那家中还安好否?”毕再遇听问愈发奇怪,点头道:”一切安好,不过先生怎地突然问起这个来?”刘弢不答,自顾道:”这就是了,稼轩公怕你分心,是以有意将他的病情隐瞒了下来.”毕再遇皱眉道:”先些时候,岳父大人的身体是不大好,不过娥儿来信说近来已经有所好转,还嘱我不要担心来着.难道是在骗我不成?” 刘弢深深地望了毕再遇一眼,叹道:”确是如此.刘某来此之前曾专往铅山探望稼轩公,稼轩公一心效法岳元帅,以驱逐金狗,恢复故土为己任,但宦海浮沉数十载,壮志终不得展,这一股沉郁之气,早已积压于胸,只是他平素身体强健,尚能抵受得住.自他中了金贼的暗箭,外邪入侵,胸中郁气便一发而不可收.如今韩丞相力主北伐,却又不令稼轩公主持军务,对稼轩公来说,无疑于当头一棒,对他打击之巨,无过于此......”毕再遇胸中纷乱,见刘弢还待说将下去,忙截口道:”先生且慢,您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刘弢仰天一声长叹,木然良久,方惨然道:”稼轩公他......他已行将不久于世了!” 毕再遇闻言大骇,霍地站起身来,连声道:”这怎么会?这怎么会?岳父大人只不过中了金贼一箭,伤了肺叶而已,已经名医多方诊治,又将养了这许多时日,怎地会有性命之危?”刘弢摇头叹道:”再遇啊,难道你还不明白?那一箭只不过是个诱因,真正的病因却早植在稼轩公的心里.此乃心疾,又怎生医治得好?”毕再遇呆立许久,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忖道:”当年师父也是因为岳元帅含冤而死,胸中悲愤之气无可宣泄,才落了个终年咳血的暗疾.记得师父曾说过什么不动意气,便可不药而愈之类的话.难不成岳父大人这个病和师父是如出一辙?”愈想胸中愈加烦乱,在帐中兜了几个圈子,转头对刘弢道:”那据刘先生所看,我岳父大人他......他还有多少时日?”刘弢不答,却转口道:”现今宋金双方僵持不决,军中无事,你不妨告个假回家一探.”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愈快动身愈好.”毕再遇听了,吃惊更甚,知道刘弢这般催促,显然辛弃疾的病况实是沉猛非常.当下咬了咬牙,顿足道:”好,我这便去见郭殿帅.”说罢转身出帐. 毕再遇进帅帐禀明了郭倪,郭倪本不予答应,但想想现下宋金已不会再启战端,且告假的将士也不在少数,不好不允,只得点头道:”那好吧,既然是辛大人病危,便特许你返乡一探,以半月为期,逾期不返,当以军法/论处.”毕再遇大喜,躬身谢过,辞出了大帐. 回到自家营帐,毕再遇将许俊﹑陈世雄二人唤了进来,嘱二人严加提防.二人听得辛弃疾病危,亦大为震惊,满心想与毕再遇一同前往铅山探望,但身在军中,强敌在彼,只得扼腕长叹.毕再遇复同陈孝庆等将领道了别,便不再耽搁,亲选了一匹快马,与刘弢联袂出了大营烨. 毕再遇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便跨到铅山,心之所想,尽露于眉宇之间.刘弢瞧在眼里,便开口道:”再遇,你的马快,不妨尽快赶去,我随后就到.”毕再遇心下焦灼之至,也顾不得多礼,略略拱了下手,道:”也好,那再遇先行一步.”转过身去,着力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放开四蹄,波喇喇奔南而去.烟尘起处,转瞬便不见了踪影.刘弢亦想与辛弃疾再见上最后一面,也便打起精神,紧催青驴,随后赶去. ﹡﹡﹡﹡﹡ 刘弢去后不久,辛弃疾便卧床不起.辛夫人与辛小娥依着刘弢留下的药方,照方煎药,喂辛弃疾服下.连服数日,辛弃疾气息畅顺了些许,咳血也略见缓和,但容颜仍是日渐憔悴,饮食俱废.辛夫人及辛小娥瞧出不对,忧心如焚,跑遍了铅山全城,寻名医为辛弃疾诊治.但来辛府的大夫看了辛弃疾的症候,无不摇手而退,连方子也不肯下.母女二人无可奈何,只有再按着刘弢的药方为辛弃疾煎药沃. 如此过了几日,这一天辛弃疾忽地精神大振,面色也红润了许多,中午不但吃了一大碗白米饭,喝干了一小壶黄酒,连辛夫人精心烹调的几样小菜也一并吃得干干净净.他起身不得,便将辛夫人及辛小娥姐弟都唤到身边,询问宋金交战近况.辛小娥以为父亲已有所好转,心中着实欢喜,高高兴兴地道:”看来刘伯伯毕竟高人一等,比铅山县里哪些名医都强得多了.爹爹按着他的方子服药,才没几天便好转了许多.”辛夫人心思缜密,却瞧出不对.他夫妻二人朝夕相处,眼见丈夫一日日憔悴下去,怎地说好便好转了起来?难道说丈夫已经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现下莫非是回光返照不成?心中虽这般想,面上却不敢有所流露,只涩然一笑,道:”这样最好.刘先生是天下名士,他既自称略通医道,那便是对医术颇有深究,与那些自称名医的大夫们是不同的.” 辛弃疾望了辛夫人一眼,唇边缓缓露出了一丝苦笑,良久,方道:”夫人,咱们已经相处了几十年之久,难道你当真瞧不出我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么?”辛夫人闻言,胸中忽地一酸,两行清泪已滑下了面颊.忙转过了头去假做咳嗽,借机揩去了泪水.回身勉强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来?这几日你连着服用刘先生开的药,确是好转了许多.别没来由的吓着了孩子.”辛弃疾摇摇头,淡淡笑道:”夫人,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为.刘先生纵有回春妙手,却也难治我心头之疾.既然我大限已到,自当飘然而去,再行隐瞒,复有何益?” 辛小虎少不更事,辛小娥年纪尚轻,两人一时间均未听明白父母所言之意,直到辛弃疾说出”大限已到”那句话来,两人方如梦初醒.辛小娥全身颤抖,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母亲,不住摇头,只是道:”不会的,不会的!”辛小虎却纵身扑到了辛弃疾怀中,放声哭道:”爹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辛弃疾轻抚辛小虎头顶,柔声道:”傻孩子,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或早或晚而已.为父这一去,日后这抗金复土的重任,便只有交给你和你姐夫了.你姐夫胸怀大志,为人又光明磊落,很对你爹爹的脾胃.你也要以他为楷模,千万不要让为父失望,知道么?”辛小虎哽咽着点了点头,旋又伏在父亲怀里痛哭不止.辛夫人瞧得心酸,亦侧过了身去不住揩泪. 辛弃疾看辛小娥也立在一边默默垂泪,便伸手招呼道:”娥儿,你也过来.”辛小娥走到床边,依着父亲坐了,目中泪光盈盈.辛弃疾左手握住辛小娥手腕,右手揽住了辛小虎,长叹道:”爹爹平日里只顾关心国家大事,对你们确是疏远了些.你们怪为父么?”辛小娥与辛小虎同时摇了摇头.辛弃疾轻轻一声苦笑,还待开口,陡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两眼望出去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身不由主地便往后倒去.辛小娥与辛小虎见状大急,连声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了?”辛夫人亦快步奔到榻前,急切地道:”幼安,幼安,你觉得怎样?” 过得良久,辛弃疾方勉强稳住心神,微微睁开了双眼.勉力抬起右手,握住了辛夫人的手掌,低声叹道:”夫人,看来时辰已到,是我该上路的时候了.”看看辛夫人只顾垂泪,便又抬起了右手,想替辛夫人揩去腮边泪水,但手臂酸软无力,抬至中途便又软软落下.辛夫人瞧出丈夫心思,忙举手拭去泪水,复握住丈夫手掌.辛弃疾微微一笑,又转向辛小娥和辛小虎,道:”你们也都不要哭了,人有生老病死,此乃天理循环,无需过于悲伤.”辛小娥和辛小虎不住点头,但目中泪水却怎么也抑止不住. 辛弃疾喘息片刻,复喃喃道:”可惜再遇这孩子不在身边.”辛小娥闻言忙道:”女儿这就请人快马前去送信,召他回来.”辛弃疾缓缓摇头,道:”来不及了.再说他正率军与金兵对峙,不可擅离,不可擅离啊!”正在此时,忽听厅外靴声囊囊,有人急步而入.辛小娥转头看时,却见一人身着布衣,满面风尘,已跨入了厅中.正是毕再遇到了.辛小娥喜出望外,忙招呼道:”再遇,快过来,你回来的正好,爹爹正惦记你呢.”毕再遇见众人面上泪痕未干,情知有异,也顾不得向辛夫人问安,急步跨到床前,单膝跪地,轻声道:”岳父大人,小婿回来看您了.” 此时辛弃疾已进入了弥留状态,隐隐听得毕再遇呼唤,复睁开了双眼,道:”是……是再遇么?”毕再遇忙道:”是,是,是孩儿回来了.”辛弃疾转过头来,定睛对毕再遇看了一会,忽尔怒道:”现下宋金正在交战,你怎可擅离职守?便不怕军情有变么?”见辛弃疾于此时仍念念不忘国事,毕再遇胸中大恸,伏地泣道:”小婿听刘弢刘先生说您病体难支,放心不下,这才告假赶了回来.”辛弃疾咳了数声,又道:”国家大事,先于私身.日后凡事当以国事为重,知道么?”毕再遇将额头在地上轻轻碰了一碰,颤声道:”是,是,小婿知错了!”辛弃疾吁了口长气,这才道:”好罢,你且起来说话.”毕再遇站起身来,望着辛弃疾瘦削的面庞,胸中酸热,止不住便又想流泪,但看到辛弃疾正严厉地盯着自己,不由浑身一震,举袖揩了揩泪痕,垂手而立.”辛弃疾勉强点了点头,道:”再遇啊,此番北伐虽遭败绩,但首战告捷,你又大败金国第一名将完颜纲,对金贼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前事之失,后事之鉴,韩相若能汲取前训,谋定而后动,金贼也不是不可战胜.”说了这许多话,辛弃疾只觉得呼吸紊乱,努力调匀了气息,方续道:”韩丞相是有许多缺点,但现下朝中能坚持北伐的大臣只他一人,是以日后你务必追随韩丞相,助其完成北伐大业,也算了却了为父毕生的心愿!”毕再遇双目含泪,颤声道:”是,小婿当铭记于心!” 辛弃疾淡淡一笑,抬起了双眼,依旧深远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屋顶,望向了无尽的天空.隔了良久,方轻声道:”可惜,可惜我再也不能饮马黄河,痛杀金狗了!”言毕轻轻一声叹息,头颈一侧,这位胸怀大志,一生坚持抗金的一代人杰便就此黯然与世长辞.辛小娥﹑毕再遇﹑辛小虎三人悲从中来,无不伏地大放悲声.众人中只辛夫人略微支撑得住,但也已泣不成声.秋风吹过,窗外的竹叶飒飒作响,远远听来竟似极了一声声的轻泣.似乎连上苍也在对这位壮怀不遇的英雄感到深深的惋惜. ﹡﹡﹡﹡﹡ ”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己归荒墟.””侍制功名千古杰,贤良文字万夫豪.”辛弃疾病逝以后,陆游﹑刘弢等深感悲痛,都亲自赶来拜祭,并写下了上述诗文来追念亡友.辛弃疾少年起事于金,后收兵南归,宦海浮沉数十载,几度遭人弹劾被罢官免职,但北伐之志始终不改.”气如虎﹑千古杰﹑万夫豪”等等字句,可说是世人对这位一生坎坷的壮士所作出的最为中肯的评价. 第五十章:壮志难酬1 睍莼璩晓 张镃受了诏命,虽说心中害怕,却也不敢推辞,带了一班随员,硬着头皮踏上了使金之途.一路行来,虽不断遭到沿途金兵的恫吓辱骂,但甚喜性命无忧.一班人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来到了金都近郊.这一日到了城下,却不见金章宗派遣官员前来迎接,反而有千余金骑,骑了高头大马,提着长柄大刀,一字排开,杀气腾腾地立于城门之前. 见了这等阵势,张镃暗暗吃惊,勉强稳住心神,亮出节杖,上前道:”下官乃宋臣张镃,因近期贵邦与我朝刀兵相见,大伤天和,圣上特派下官前来…….”一语未尽,却见为首一员金将手中长刀一指,那千余金骑无不哇哇大叫,纵马抢上,将张镃及一班随从俱撞下马来,就地缚了个寒鸦凫水.连节杖也被一名金兵夹手夺去,折为了两截.张镃骇得魂飞天外,忙引颈大叫道:”我乃大宋使节,你们怎可如此相待?”众金兵哪肯与他多费口舌,早有一名金兵欺近身来,”噼噼啪啪”抽了张镃一顿耳光,喝道:”给我住口!”张镃给掼的头昏眼花,一时作声不得.连同那一众随员,皆被金兵用麻绳绑成了一串,如同赶猪牵羊一般,驱赶着进了中都城. 金兵将张镃等押入城中,一连关了两日,既无人前来盘问,也无人来送饮食.到得第三日,方来了两名金兵,推推搡搡地把个大宋使节赶到了皇宫殿外.张镃心中惴惴,不知金人又要拿他怎样.正自不安,忽闻殿内有人沉声喝道:”把宋国囚犯带将上来.”两名金兵二话不说,拽着张镃进了大殿,一左一右,在张镃膝弯后重重踹了一脚,喝道:”跪下!” 张镃平日里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消受得这般苦楚,平白挨了两日饥饿,早已站立不稳,如何还受得了这两脚,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听前面不远处有人大声喝道:”大胆宋猪,不自量力,竟然敢发兵侵犯我大金疆土,真乃自取灭亡.今日宋君又派你前来,到底有何图谋?”张镃遁声望去,却见御座上高高坐着一人,正对自己怒目而视,想必便是金帝金章宗.张镃咽了口唾沫,费力地道:”圣上明鉴,贵邦与我大宋素来交情深厚,已非一日.贵邦声威远震,四邻宾服,我朝又怎敢轻易发兵相犯?” 一旁金相完颜襄听得不耐,发话道:”胡说,既然不敢发兵,又何以无故犯我大金?”张镃低头道:”此举并非我皇本意,只是朝中有人想取回先祖失土,屡次进言,皇上一时失察,这才招致两国刀兵相见.”完颜襄冷笑道:”什么先祖失土?你们的土地不也是从后周孤儿寡母手中夺来的?我大金国力鼎盛,占而取之,又有何不可?本来饶那宋君在江南立足已属网开一面,今次居然敢来发兵挑衅,真乃不知死活!现我朝百万精兵皆屯于江淮之间,只要我皇一声令下,指日间便可踏平你那小小临安城.只因我皇圣心仁厚,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生灵涂炭,这才迟迟未肯下令出兵.不然的话,你们皇帝早就像那徽钦两个一般成了我大金国的阶下囚,哪里还会等到你来此胡言乱语,喋喋不休.”这一番虚言恫吓如同雷霆俱落,唬得张镃浑身颤抖,哪里还敢开口申辩,只顾低了头道:”是是,我皇早已深悔前过,是以才派遣小臣前来求和,自今以后,再不敢发兵相犯.煨” 金章宗点了点头,道:”宋君吃了败仗,便巴巴地派你赶来求和,不见其诚,况且宋军无故犯境,杀伤了我大金许多臣民.朕手下众多将士早已不堪其愤,现朕的百万大军已列于江北,不日内便可渡江南下.只听你区区一句求和之言,便想让朕收回成命么?”说罢眼风向完颜襄一扫.完颜襄会意,阔步出列,喝道:”但凭和书便想让我朝退兵,万万休想!”张镃战战兢兢地道:”吾皇确是诚心诚意地派小臣前来求和,绝非作伪,求圣上明鉴!”完颜襄道:”宋君到底有何诚意?你且说来.”听得完颜襄话风已有松动,张镃心下一喜,忙道:”贵邦若肯罢兵,我朝愿每年加奉贡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另有银一百万两,以补偿贵邦此战之失.”金章宗冷哼一声,抬眼望天,不言不语.先前宋朝每年贡往金国的银两已有十万两,绢也有十万匹.如今宋宁宗又加奉了十万两白银及十万匹绢,连同赔偿的一百万两白银,已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张镃见金章宗不置可否,心下不安,便偷偷拿眼去望.旁边完颜襄上前一步,厉声道:”区区微物,便想让我朝百万大军退去,实同做梦!要想两国罢兵不战,除非答应我朝的五项条款.”张镃一怔,心道:”这五项条款必然苛刻无比.”口中仍问道:”什么条件?完颜丞相请讲.”完颜襄嘿嘿一声冷笑,大声道:”第一:我大金经此一战,国土残破,赵宋需献两淮土地于我大金;第二:每年岁币绢三十万匹,银三十万两,不得有误;第三:尔等无端发兵,以至我大金将士死伤无数,需献犒军银三百万两;第四:此战中被尔等掳去的大金将士需悉数送还,不得有半分差池;第五:挑起此战的元凶巨恶乃韩侂胄及苏师旦二人,赵宋若想求和,需得斩此二人,函首来献.以上五项,缺一不可!” 完颜襄每讲一项条款,张镃的嘴巴便张大一分,待到五项条款讲完,张镃已是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方道:”这……这条件未免也太苛刻了些!”增加岁币之事尚可计议,但韩大人及苏大人乃我大宋重臣,怎可……”御座上的金章宗清咳一声,淡淡地道:”元凶不除,此战不息.你回去告诉宋君,是战是和,由他定夺便了.”完颜襄亦大声道:”你回去告诉赵扩,若不同意,徽钦两个便是他的榜样!”言下之意竟是宋宁宗若不答应以上条件,便得像宋徽宗及宋钦宗那样被金兵捉到漠北去当囚犯了.完颜襄说完大手一摆,喝道:”下去!”竟不容张镃再说.几名金兵如狼似虎般抢上,提了张镃便出了大殿纸. 众金兵将张镃赶到城外,早有一班金兵押着张镃带来的那些从人在城外等候.金兵将张镃等赶到一处,便不再理会,自顾回城.张镃无可奈何,叹息了一回,只有依旧带着那一班从人,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归途. ﹡﹡﹡﹡﹡ 张镃使金归来,带回来的消息便似一块石头砸在了一口煮开了的大锅内,立时便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宋宁宗于朝会上亲自召见了张镃,然而君臣均未料到金人提出的条件竟会如此酷苛,不但要增加岁币﹑割让两淮国土,而且还要割去堂堂大宋丞相的首级!一时间朝堂上群情汹涌,大臣们交头接耳,乱成了一团. 韩侂胄乍闻金人竟然索要自家脑袋,惊得面色惨白,胸中气恨交加.勉强稳住了心神,撩袍出列,伏地泣道:”收复江北故土,乃臣毕生之夙愿,然天不遂人愿,以至北伐失利,国家蒙羞.现金人既然索要臣之首级,便请皇上下旨斩去臣项上头颅.只要能令得金人罢兵,臣万死不辞!”苏师旦见状,亦出班跪倒,伏地请罪. 宋宁宗胸中纷乱,他原本就没要做什么光复河山﹑中兴大宋之举,只是韩佗胄大力坚持,不得已才答应出兵.此刻听得张镃诉说百万金兵俱已列于江上,只需金章宗一声令下便要大举入侵,早骇得六神无主.一心想着如数交纳金帛,献出两淮土地,求得金人熄战了事.但若要宋宁宗下令割去韩侂胄的脑袋,他却实在是万万不忍.看看韩侂胄泣不成声,忙站起身来,亲手将韩侂胄挽起,温言道:”丞相不必如此,朕怎么忍心拿你的首级去做交换?咱们和金人慢慢交涉就是.”韩侂胄揩去泪水,愤愤地道:”金贼辱我大宋至甚!臣愿散尽家财招募勇士,与金贼决一死战!”宋宁宗一听,忙双手乱摇,连声道:”不可,不可!丞相万不可意气用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为上.”复抚慰了韩侂胄一番,转头目视殿内群臣,大声道:”众位爱卿,金人如此强横霸道,贪得无厌.是战是和,众卿请畅所欲言.”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出声. 北伐战败,金兵已渡过淮水,行将有举国入侵之危,是以谁也不敢再提战事.但若要求和,金人却又索要韩侂胄的首级.宋宁宗虽然已立杨妃为后,但对已经去世的韩皇后的爱意半分未减,爱屋及乌,对韩侂胄也是宠爱有加,朝中谁人不知?又有哪个敢跳出去说:”请斩韩侂胄首级.”是以静场许久,仍无一人出声.宋宁宗胸中好生烦闷,叹了口气,摆手道:”既然如此,众卿家且回去好生想上一想,改日再议.退朝.” 第五十章:壮志难酬2 众官拜倒于地,山呼万岁,送宋宁宗起驾离去.百官中礼部侍郎史弥远双目定定地看着韩侂胄,若有所思,直至众人鱼贯退出大殿,他还呆在原地不动,只是转过了头,双眼瞧着韩侂胄渐渐远去的背影,目中闪动着丝丝异样的光芒.立了许久,忽觉有人在旁笑道:"史大人,想什么呢?"史弥远一惊,回身看时,却是杨皇后之兄杨次山正笑眯眯地立在身边.史弥远摇了摇手,胡乱遮掩道:"没……没想什么."杨次山淡淡一笑,亦转头瞧着韩侂胄背影,轻声道:"皇上对韩丞相如此宠信,倒真是一个难题呢.你说是也不是?史大人."史弥远胸中怵然一惊,暗道:"莫非他已瞧破了我的心事?"忙偷偷拿眼去瞟杨次山,正巧杨次山的目光也转了过来,两人视线一碰,目中都有火光一闪,忙都转了开去. 杨次山半像是自言自语,又半像附耳密言,低低地道:"韩侂胄权倾朝野,又深得皇上关爱.要想对付他,可不像对付陈亮那个狂书生那般容易呢!"史弥远闻言又是猛吃一惊,心道:"好个杨次山,连这事竟然也知道了!先前还道他只不过是仗了国戚的身份才跻身朝堂,没想到竟是小看他了!"拿眼左右张了一张,确信百官都已去得远了,方回首道:"杨大人,此间不是深谈之所,还是到舍下慢慢详谈不迟."杨次山含笑道:"是,史大人请."史弥远亦笑道:"不不,还是杨大人先请."杨次山摆手道:"哪里哪里,史大人乃先朝名臣,理应先行."史弥远狡狯地一笑,道:"不敢,杨大人贵为皇亲,下官岂敢僭越."两人对望一眼,心意互通,不觉同时哈哈大笑,并肩出了朝堂. 两人一同到了史弥远府第,入内坐了.史弥远屏退左右,亲手把盏,为杨次山斟好香茶,方徐徐动问道:"对金人提出的这几项要求,杨大人怎么看?"杨次山摆手道:"史大人,客套话就免了罢.兄弟只有一句话:韩贼不除,国家不宁.金人既然提出索要韩侂胄首级,必然对其怀恨极深,不斩韩侂胄,金人岂肯善罢甘休?"史弥远虽知杨次山已存了杀韩侂胄之心,却未料到他说话竟然如此直接了当,静思片刻,心中随即了然.先前众臣请皇上立杨妃为后,韩侂胄独持异议,杨皇后及杨次山必然对韩侂胄怀恨在心,现下金人提出这个要求,正成了杨次山协恨报复的大好时机. 想通了此节,史弥远暗暗欢喜,心道:"有杨后及杨次山为助,除掉韩侂胄应不是什么难事."当下呵呵大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史某所想,与杨大人正是不谋而合."话风一转,却又道:"只是皇上对韩贼委实太过宠信了些,咱们便是造膝密陈,皇上也未必便肯答应啊!"杨次山胖脸一抖,一对小眼里闪过了一丝杀气,将手在颈间比了一比,冷冷地道:"那就先斩后奏,是时木已成舟,皇上也无可奈何."史弥远摇了摇头,叹道:"这个却难.韩侂胄眼线遍布京师,其手下头号猛将罗日愿现正统领禁军.我等无猛士在侧,安能动其分毫?"杨次山微微一笑,道:"中军统制夏震与大人您交情非比寻常,由您出面游说之,夏大人又岂有不允之理?"史弥远心中雪亮.杨次山只所以扯上自己,一是因为自家好歹也是先朝老臣,在朝中颇有威望;其二便是自己与夏震交情深厚,可以助其成此大事.他心中虽然明白,却也不说破,只微微晃了下头,道:"只有这些,只怕还不够.我等擅自诛杀朝中重臣,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将来如何善后?" 杨次山瞠目视之,心道:"都道史弥远狡狯百出,城府极深,今见之,果然.他心中明明存了诛杀韩侂胄的念头,现在反弄得是我劝他参谋一般!"杨次山心下着恼,便换了口气,冷冷地道:"那依史大人之见呢?"史弥远老奸巨猾,察觉杨次山面色有异,当即呵呵一笑,道:"杨大人勿怒.我等今日所图之事,关乎身家性命,一旦事败被韩贼反咬一口,我等必当身首异处,不可不慎,不可不慎啊!"杨次山心中一惊,细思之下,不觉面色大变,忙拱手道:"史大人所言极是,适才是兄弟过于急切了,大人勿怪!"史弥远摆手笑道:"杨大人这是哪里话来."话锋一转,脸上却又堆满了乌云,低低地道:"只需皇后娘娘下一道密诏,咱们便可名正言顺地除掉韩贼."杨次山大喜,拍手道:"是极,是极!杨某这便入宫去求见皇后.不过,夏大人那边……."史弥远捻须道:"杨大人尽管放心就是." 当日下午,两人便分头行事.杨次山入宫后见了杨皇后,密告此事.杨皇后早对韩佗胄怀恨在心,自无不允.当即便手书了一道密诏,授予杨次山,并嘱其小心行事.史弥远前去游说夏震却着实费了一番口舌.夏震在军中资历远在罗日愿之上,但韩侂胄大权在手,却将罗日愿越级提拔为禁军统领,职位反在夏震之上.夏震心中虽然怀恨,却也是敢怒不敢言.听闻史弥远透露欲诛杀韩侂胄,夏震大为吃惊,前思后想,一时沉吟难决.直至史弥远说出此事乃杨皇后亲自主持,事成之后,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夏震方点头答允. ﹡﹡﹡﹡﹡ 韩侂胄整日介犹为战和之事忧心忡忡,却不知已然大祸临头.这几日他已下令免去了丘崈的职务,改派张岩总督江淮兵马;此外又拿出了二十万贯家财,以补助军费开支.只需宋宁宗点头同意,便再发兵再与金人决一死战.但宋宁宗摇摆不定,朝臣们又一致反对再次发兵,却令韩侂胄烦恼不已. 这一日韩侂胄起得身来,胡乱洗了把脸,便换过了朝服准备入朝.上了官轿,方出府门不远,却听前面马蹄得得,一骑由远及近.到得近前,蹄声骤止,一人朗声道:"轿中可是韩丞相?"韩侂胄伸足在轿板上踏了两下,示意家仆停轿,开口问道:"是我,来者是谁?"却听那人答道:"下官中军统领夏震,受命前来通报大人."韩侂胄掀开轿帘,过见夏震一身戎装,正于马上抱拳行礼.韩侂胄道:"什么事?"夏震纵马行近数步,低声道:"皇上心情烦闷,今日不预在朝堂上召见百官,特名下官前来请丞相往玉津园议事."玉津园地处皇宫之西,风景雅致,宋宁宗倒也常常携同嫔妃前往游玩散心.韩侂胄心中微感疑惑,但听夏震说皇上心情烦闷,却也合情合理,遂不疑有他.便点头道:"好,那本相前往玉津园去见圣驾就是."夏震咧嘴一笑,复抱拳道:"是,容下官前面带路."韩侂胄放落轿帘,吩咐轿夫起轿,随夏震而去. 到了玉津园门外,夏震返身下马,道:"圣上于园内花厅相侯,请丞相落轿."韩侂胄整衣出轿,示意随行的家仆及轿夫在原地等候,孤身随夏震进了玉津园.走不多时,已到了花厅之前,抬眼望时,却见厅内空荡荡地,一个人影也无.韩侂胄心下好生奇怪,转头问夏震道:"你不是说圣驾在此么?皇上他人呢?"夏震一脸怪笑,闭口不答.旁边一座假山后却有人高声应道:"你想见圣上,还是等下辈子吧!"余音未尽,两人已从假山后转出,正是史弥远和杨次山二人.随后数十名禁兵从山石花草后现出身来,各执兵刃,四面八方团团围上,显然尽是夏震的亲随. 三人面带杀气,众禁兵虎视眈眈,韩侂胄见了这等阵势,胸中惊惧,退后数步,道:"史弥远,杨次山,你们要干什么?"史弥远阴森森地一笑,道:"干什么?要借丞相大人项上人头来平定战乱耳."韩侂胄闻言不惊反怒,横目叱道:"大胆狗贼!竟敢谋刺当朝丞相,想造反吗?"史弥远冷笑道:"造反?笑话.我们乃奉旨行事,前来诛杀国/贼!"杨次山见这时候韩侂胄居然还能骂的出口,不禁暗暗佩服他胆气过人,当下亦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道:"这是皇后娘娘手术的密诏,单令我等除去祸国乱民的大贼子韩侂胄.嘿嘿,韩大人,您瞧清楚些."韩侂胄胸中冰凉,知道此事纯系由史弥远、杨次山及杨皇后所密谋,宋宁宗未必知晓.瞥见园中远处似乎有人走动,便引颈大呼道:"韩某不服,我要面见圣上,申明此事!"只盼那几个家仆能听到自家呼声.史弥远瞧出了韩侂胄用心,又是嘿嘿一声冷笑,道:"想引人来救命么?这周围全是夏大人的心腹,你那几个轿夫早就身首异处了,韩大人,你还是乖乖认命吧."韩侂胄看四周已无路可走,这才彻底绝望,索性紧了紧手中笏板,劈面向史弥远砸将过去,口中怒骂道:"乱臣贼子!大宋数百年的基业,都要毁在尔等手上!" 史弥远悴不及防,被那笏板迎面砸个正着.笏板虽轻,却系韩侂胄含愤全力抛出,力道却也非同小可,竟将史弥远的门牙也砸脱了两个.史弥远嗷嗷惨叫,一张口,吐了一枚带血的牙齿在掌中,另一枚却在慌乱中吞下了肚去.史弥远又痛又怒,跳脚大叫道:"夏大人,快抓住他,就地斩首!就地斩首!"夏震将手一摆,几名禁兵一拥而上,将韩侂胄牢牢按倒在地.韩侂胄犹强自抬头,大骂道:"史弥远,杨次山,你们这两个狗贼,我韩侂胄便是做了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史弥远一手抚颊,一手捧了那枚牙齿,哇哇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夏震抽刀在手,沉声道:"韩大人,对不住了.明年的今年,便是您的周年忌."韩侂胄转头怒视夏震,还待张口大骂,夏震抢前一步,一刀自韩侂胄胸口搠将进去.韩侂胄全身一震,口中血水不绝涌出,犹喃喃咒骂道:"乱臣贼子,罗日愿﹑毕再遇……绝对不会放过你们!"夏震再复一刀,将韩侂胄的头颅自颈间砍落.鲜血喷处,那头颅骨碌碌滚到了史弥远脚下,一双怒目兀睁的溜圆. 第五十章:壮志难酬4(大结局) 毕再遇快步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来,轻声道:"在下便是毕再遇,尊驾是谁?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那汉子瞧着毕再遇,双眼中隐隐闪过了一丝喜色,勉强应道:"毕……毕兄弟,是我啊,你认不出么?"毕再遇定睛仔细一看,蓦然大惊,失声道:"罗兄弟!怎么是你?你到底出了何事?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这汉子正是罗日愿.当日他乘乱出了临安城,径奔盱胎而来.他生恐史弥远及夏震发兵来赶,路上不敢停留,抛去了兵刃甲胄,便装易服,一路辗转方来到盱胎大营.但罗日愿受伤甚重,又未得医治,勉强支撑着赶到此间,待见着了毕再遇,一口气松懈下来,登时便晕了过去. 毕再遇见状大急,忙抢上将罗日愿抱住,回头大叫道:"快叫医官,快,快!"一面将罗日愿托起,快步回到自家帐中.刚刚将罗日愿安置好,那边医官已接踵而至.医官翻开罗日愿衣襟,查看了一遍伤口,摇了摇头,复伸手去搭脉搏,过了许久,方讶然道:"怪事,怪事!小人行医至今,还从未见过这等怪事!"许俊性情急躁,闻言不由怒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什么怪事?"那医官缩了缩头,道:"这位壮士身中刀伤,据在下推断,当在数日之前.平常人受了这一刀,按理说早已死去,但他居然支撑到了现在,真乃咄咄怪事!"毕再遇听了,亦忍不住大怒,一把扯住那医官胸前衣襟,厉声道:"那罗兄弟现在到底怎样?有没有救?快说!"那医官骇了一跳,连声道:"这个难说得紧,小人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就是."当下不敢怠慢,快手快脚地取来银针,在罗日愿头脸处施了几针,又在他胸口及手脚等处不住推拿揉搓.过得良久,罗日愿悠悠一声呻吟,方缓缓睁开了双眼. 毕再遇见状大喜,道:"罗兄弟,你醒了!"罗日愿勉强苦笑了一下,目光游移,从帐内诸人面上逐一掠过,最终道:"毕兄弟,你请他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毕再遇早在为罗日愿身受重伤之事深感不安,闻言忙回身冲陈孝庆及许俊等人点了点头,陈孝庆会意,带了众人退出帐外.毕再遇复凑到罗日愿身前,低声道:"罗兄弟,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是否京师有甚变故?"罗日愿轻轻点头,颤声道:"是,史弥远﹑杨次山﹑还有夏震这几个狗贼对金人怕到了极处,居然勾结杨皇后,密谋杀害韩丞相,好藉此向金人求和."他在朝中时日远较毕再遇为久,稍加推敲,便想通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毕再遇大吃一惊,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方道:"那韩丞相人呢?"罗日愿摇了摇头,凄然道:"韩丞相他……已然被害身亡了!"毕再遇闻言,登时如遭雷摄,呆呆地愣在当场.他跟随韩侂胄时日较短,对他的感情远不及像对辛弃疾那般深厚,虽然伤心,却也不至悲痛欲绝.但韩侂胄于他毕竟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而且辛弃疾临终前曾说韩侂胄是当下能负起北伐大任的唯一人选,现韩侂胄遇害身亡,北伐大业却又将何去何从?想到此处,毕再遇胸中蓦然一阵大痛,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把交椅旁一交坐倒,一张脸也刹那间变得苍白. 罗日愿只道毕再遇悲痛过甚,挣扎着坐起身来,道:"毕兄弟,我是不成了,你一定要手刃史弥远,杨次山等贼子,为韩丞相报仇雪恨!"毕再遇心绪纷乱,下意识地反问道:"为韩丞相报仇雪恨?"罗日愿点头道:"是,你答允吗?"说罢急切地盯着毕再遇,等他回答.毕再遇回过神来,想到罗日愿身负重伤,辗转奔波来此,为的就是自己这一句话,不觉大为激动.起身走到罗日愿身边,肃然道:"罗兄放心就是,毕某定当手刃史弥远、杨次山、夏震三贼,为韩丞相一雪此恨!"罗日愿听了这一句话,心下登安,含笑点了点头,道:"如此偏劳毕兄弟了."说罢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倒在了榻上. 毕再遇察觉有异,忙抢上抱住罗日愿双肩,连声唤道:"罗兄弟,罗兄弟!"然罗日愿始终不答.帐外医官闻声抢进,伸手去搭他脉搏,却已停了.罗日愿奔波百里,为的便是托毕再遇替韩侂胄复仇,此刻心愿已了,胸中再无挂碍,便即撒手西去.毕再遇胸中气血翻涌,面色惨淡,呆呆地后退数步,伸手抚颊时,却发觉面上一点泪痕也无.这些时日变故不断:秦钜阵亡,两位义兄先后身死,辛弃疾也与世长辞.现在听闻韩侂胄遇害,又眼见罗日愿故去,胸中疼痛难当,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所谓欲哭无泪,难道就是这个意思么? 怔怔地立了半晌,毕再遇将医官赶出帐去,复开口将许俊﹑陈世雄及陈孝庆三人唤进帐来.三人在帐外早已隐隐听到了罗毕二人之言,不禁都大为震骇,入得帐来,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过了许久,陈孝庆道:"毕兄弟,难道……难道你当真要去么?"毕再遇默默地点了点头.许俊满脸涨的通红,高声叫道:"好!算俺一个!他妈的!史弥远那个龟孙子王八蛋,竟敢行刺当朝丞相,老子不杀他个鸡犬不留……"话犹未完,毕再遇叱道:"许兄弟,住口!"许俊登时住口不敢再说.过了片刻,毕再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缓缓道:"许兄弟,陈兄弟,你们两个好生跟随陈大人,守好盱胎大营,再把罗兄弟的尸身好生安葬了,莫叫外人得知.我……我这便动身."陈世雄惊道:"毕大人,事关重大,你万万不可如此草率!"陈孝庆亦道:"毕兄弟,万望三思!"毕再遇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了.此事成则已,不成则休,也不用等我回来."说完除去了身上甲胄,换过了一袭青衫,负好双剑,抬步便出了大帐.三人见毕再遇面色决绝,情知劝无可劝,只有搓手扼腕,徒呼奈何. 三人默默地将毕再遇送出营去,陈孝庆牵来了自家战马,将缰绳交予毕再遇,目中已浮起了一层泪光,凄然道:"毕兄弟,临别无以为赠,这匹战马已经跟了我十余年,便送于你罢."毕再遇轻轻点头,翻身上了马背,低眉看时,陈世雄面色惨然,许俊虎目含泪,胸中不由为之一酸.定了定神,方抱拳道:"此地一别,今生今世未必再有相见之日,三位兄弟请保重!"言毕也不等三人回答,着力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泼喇喇奔南绝尘而去.三人含泪相望时,毕再遇早去得远了. ﹡﹡﹡﹡﹡ 韩侂胄被杀之后,宋宁宗虽然伤心,但终抵不过杨皇后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加封杨次山开府仪同三司,又进史弥远为右丞相,将军政大权尽委于二人.史弥远上任伊始,便上书请求解除伪学党禁,又请恢复秦桧王爵,并将苏师旦斩首,罢免邓友龙、郭倪、张岩等支持韩侂胄北伐的文臣武将,仍任命丘崈为江淮制置使,宋宁宗一一答允.是以等毕再遇赶到临安时,朝中局势已然是面目全非了. 毕再遇昼夜急行,朝局大变的消息于途中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心中原本还抱有一线希望,只盼皇上未必便会听信史弥远等人的一面之辞.待到得知宋宁宗已经任命史弥远为右丞相,毕再遇这才彻底绝望.寻思道:"皇上庸庸碌碌,左右摇摆,全无半分身为人主的英明之象.韩丞相尸骨未寒,他便转而宠信史弥远.我便是杀了史弥远等奸贼又如何?朝中官员贪恋权位及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我能将他们一概都杀尽了么?" 这一日到了临安城北门,尚未入城,远远便看到城门外熙熙攘攘,围了许多百姓.走近看时,却见一个锦袍官员,骑了高头大马,率了一队禁军,前呼后拥地开出城来.其中一名禁军手擎大旗,旗上大书"大宋使金使节"几字.毕再遇见周围百姓个个面带怒色,心中不解,转首看到旁边一个青年书生也在含怒而观,便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兄台,这是咱们皇上派往金国去求和的使臣么?"那书生愤愤地道:"岂止求和而已!岂止求和而已!"毕再遇愕然道:"此话怎讲?"那书生双眉倒竖,大声嚷道:"单单求和那还罢了,皇上和那新任命的丞相史弥远竟然下令割下了前任丞相韩侂胄大人及苏师旦大人的首级献于金主.从古至今,还从未听闻过这等耻辱之事!"毕再遇闻言,犹如五雷轰顶,登时脸色惨白.定了定神,又问道:"当真?"那书生嘿嘿笑了数声,愤然道:"此事临安城人人得知,千真万确!"忽然仰天狂呼道:"天乎,天乎!我大宋亡国无日矣!"近旁一名城门守军见那书生大呼小叫,便走近喝道:"哪里来的狂书生在此胡言乱语,快快走开,免得讨打."那书生冷眼相对,蓦然转身推开身边人众,大步奔到城墙下,将右手中指放在口中着力一咬,顿时鲜血拼流.那书生面不变色,以指血在城墙上大书道:"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写罢扑倒城下,放声大哭.围观的百姓看了,也一个个挥泪不止. 毕再遇呆呆地瞧了许久,复转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宋使一行人,胸中万念俱灰,长叹一声,也不入城,牵了战马,往西踯躅而去. ﹡﹡﹡﹡﹡ 又是隆冬时节.潭州城外落雪纷纷,湘江两岸,俱成了一望无尽的茫茫雪野.风雪之中,一人一骑沿江缓缓而来,马上骑者背负双剑,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但一双眼睛里却含了种说不出的苍凉之感,似乎已看透了世间无尽的沧桑.他正是毕再遇. 毕再遇策马走到江边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之旁,忽地带住缰绳,喃喃道:"就是这里了."翻身跳下马来,缓步走到那块大石前,伸手拂去了石上落雪.石面上,"杀贼"两个大字宛然如新,正是当年辛弃疾以真钢剑所刻.毕再遇抽出背后真钢剑,伸手轻抚剑刃,低头看了看掌中真钢宝剑,再抬头看了看石上所遗之字,不知不觉间,两滴英雄之泪已滑下了面颊. 悄立片刻,毕再遇忽而长啸一声,提剑在手,奋力往那大石上斩去.但听"嚓"地一声轻响,那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竟被斜斜劈做了两半.被劈下的半块沿着江边斜坡,"轰隆隆"直滚入了江水之中.再看掌中真钢剑时,仍是完好无损,端得是利器神兵.毕再遇对真钢剑熟视良久,低低地道:"既不能为国杀贼,又不能收复河山,还留尔何用?"手臂一扬,那真钢剑化作一道青光,划过漫天落雪,斜斜落入了江心中去. 毕再遇转过身来,也不上马,信步往东走去.那马望着毕再遇背影,发出了一声嘶鸣,似乎在奇怪主人为什么不骑到背上来,但毕再遇终未回头.风紧雪密,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满天风雪之中. ?全文完? 第五十章:壮志难酬4 睍莼璩晓 毕再遇快步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来,轻声道:”在下便是毕再遇,尊驾是谁?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那汉子瞧着毕再遇,双眼中隐隐闪过了一丝喜色,勉强应道:”毕……毕兄弟,是我啊,你认不出么?”毕再遇定睛仔细一看,蓦然大惊,失声道:”罗兄弟!怎么是你?你到底出了何事?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这汉子正是罗日愿.当日他乘乱出了临安城,径奔盱胎而来.他生恐史弥远及夏震发兵来赶,路上不敢停留,抛去了兵刃甲胄,便装易服,一路辗转方来到盱胎大营.但罗日愿受伤甚重,又未得医治,勉强支撑着赶到此间,待见着了毕再遇,一口气松懈下来,登时便晕了过去. 毕再遇见状大急,忙抢上将罗日愿抱住,回头大叫道:”快叫医官,快,快!”一面将罗日愿托起,快步回到自家帐中.刚刚将罗日愿安置好,那边医官已接踵而至.医官翻开罗日愿衣襟,查看了一遍伤口,摇了摇头,复伸手去搭脉搏,过了许久,方讶然道:”怪事,怪事!小人行医至今,还从未见过这等怪事!”许俊性情急躁,闻言不由怒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什么怪事?”那医官缩了缩头,道:”这位壮士身中刀伤,据在下推断,当在数日之前.平常人受了这一刀,按理说早已死去,但他居然支撑到了现在,真乃咄咄怪事!”毕再遇听了,亦忍不住大怒,一把扯住那医官胸前衣襟,厉声道:”那罗兄弟现在到底怎样?有没有救?快说!”那医官骇了一跳,连声道:”这个难说得紧,小人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就是.”当下不敢怠慢,快手快脚地取来银针,在罗日愿头脸处施了几针,又在他胸口及手脚等处不住推拿揉搓.过得良久,罗日愿悠悠一声呻吟,方缓缓睁开了双眼. 毕再遇见状大喜,道:”罗兄弟,你醒了!”罗日愿勉强苦笑了一下,目光游移,从帐内诸人面上逐一掠过,最终道:”毕兄弟,你请他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毕再遇早在为罗日愿身受重伤之事深感不安,闻言忙回身冲陈孝庆及许俊等人点了点头,陈孝庆会意,带了众人退出帐外.毕再遇复凑到罗日愿身前,低声道:”罗兄弟,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是否京师有甚变故?”罗日愿轻轻点头,颤声道:”是,史弥远﹑杨次山﹑还有夏震这几个狗贼对金人怕到了极处,居然勾结杨皇后,密谋杀害韩丞相,好藉此向金人求和.”他在朝中时日远较毕再遇为久,稍加推敲,便想通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毕再遇大吃一惊,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方道:”那韩丞相人呢?”罗日愿摇了摇头,凄然道:”韩丞相他……已然被害身亡了!”毕再遇闻言,登时如遭雷摄,呆呆地愣在当场.他跟随韩侂胄时日较短,对他的感情远不及像对辛弃疾那般深厚,虽然伤心,却也不至悲痛欲绝.但韩侂胄于他毕竟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而且辛弃疾临终前曾说韩侂胄是当下能负起北伐大任的唯一人选,现韩侂胄遇害身亡,北伐大业却又将何去何从?想到此处,毕再遇胸中蓦然一阵大痛,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把交椅旁一交坐倒,一张脸也刹那间变得苍白. 罗日愿只道毕再遇悲痛过甚,挣扎着坐起身来,道:”毕兄弟,我是不成了,你一定要手刃史弥远,杨次山等贼子,为韩丞相报仇雪恨!”毕再遇心绪纷乱,下意识地反问道:”为韩丞相报仇雪恨?”罗日愿点头道:”是,你答允吗?”说罢急切地盯着毕再遇,等他回答.毕再遇回过神来,想到罗日愿身负重伤,辗转奔波来此,为的就是自己这一句话,不觉大为激动.起身走到罗日愿身边,肃然道:”罗兄放心就是,毕某定当手刃史弥远、杨次山、夏震三贼,为韩丞相一雪此恨!”罗日愿听了这一句话,心下登安,含笑点了点头,道:”如此偏劳毕兄弟了.”说罢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倒在了榻上熨. 毕再遇察觉有异,忙抢上抱住罗日愿双肩,连声唤道:”罗兄弟,罗兄弟!”然罗日愿始终不答.帐外医官闻声抢进,伸手去搭他脉搏,却已停了.罗日愿奔波百里,为的便是托毕再遇替韩侂胄复仇,此刻心愿已了,胸中再无挂碍,便即撒手西去.毕再遇胸中气血翻涌,面色惨淡,呆呆地后退数步,伸手抚颊时,却发觉面上一点泪痕也无.这些时日变故不断:秦钜阵亡,两位义兄先后身死,辛弃疾也与世长辞.现在听闻韩侂胄遇害,又眼见罗日愿故去,胸中疼痛难当,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所谓欲哭无泪,难道就是这个意思么? 怔怔地立了半晌,毕再遇将医官赶出帐去,复开口将许俊﹑陈世雄及陈孝庆三人唤进帐来.三人在帐外早已隐隐听到了罗毕二人之言,不禁都大为震骇,入得帐来,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过了许久,陈孝庆道:”毕兄弟,难道……难道你当真要去么?”毕再遇默默地点了点头.许俊满脸涨的通红,高声叫道:”好!算俺一个!***!史弥远那个龟孙子王八蛋,竟敢行刺当朝丞相,老子不杀他个鸡犬不留……”话犹未完,毕再遇叱道:”许兄弟,住口!”许俊登时住口不敢再说.过了片刻,毕再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缓缓道:”许兄弟,陈兄弟,你们两个好生跟随陈大人,守好盱胎大营,再把罗兄弟的尸身好生安葬了,莫叫外人得知.我……我这便动身.”陈世雄惊道:”毕大人,事关重大,你万万不可如此草率!”陈孝庆亦道:”毕兄弟,万望三思!”毕再遇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了.此事成则已,不成则休,也不用等我回来.”说完除去了身上甲胄,换过了一袭青衫,负好双剑,抬步便出了大帐.三人见毕再遇面色决绝,情知劝无可劝,只有搓手扼腕,徒呼奈何. 三人默默地将毕再遇送出营去,陈孝庆牵来了自家战马,将缰绳交予毕再遇,目中已浮起了一层泪光,凄然道:”毕兄弟,临别无以为赠,这匹战马已经跟了我十余年,便送于你罢.”毕再遇轻轻点头,翻身上了马背,低眉看时,陈世雄面色惨然,许俊虎目含泪,胸中不由为之一酸.定了定神,方抱拳道:”此地一别,今生今世未必再有相见之日,三位兄弟请保重!”言毕也不等三人回答,着力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泼喇喇奔南绝尘而去.三人含泪相望时,毕再遇早去得远了胶. ﹡﹡﹡﹡﹡ 韩侂胄被杀之后,宋宁宗虽然伤心,但终抵不过杨皇后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加封杨次山开府仪同三司,又进史弥远为右丞相,将军政大权尽委于二人.史弥远上任伊始,便上书请求解除伪学党禁,又请恢复秦桧王爵,并将苏师旦斩首,罢免邓友龙、郭倪、张岩等支持韩侂胄北伐的文臣武将,仍任命丘崈为江淮制置使,宋宁宗一一答允.是以等毕再遇赶到临安时,朝中局势已然是面目全非了. 毕再遇昼夜急行,朝局大变的消息于途中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心中原本还抱有一线希望,只盼皇上未必便会听信史弥远等人的一面之辞.待到得知宋宁宗已经任命史弥远为右丞相,毕再遇这才彻底绝望.寻思道:”皇上庸庸碌碌,左右摇摆,全无半分身为人主的英明之象.韩丞相尸骨未寒,他便转而宠信史弥远.我便是杀了史弥远等奸贼又如何?朝中官员贪恋权位及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我能将他们一概都杀尽了么?” 这一日到了临安城北门,尚未入城,远远便看到城门外熙熙攘攘,围了许多百姓.走近看时,却见一个锦袍官员,骑了高头大马,率了一队禁军,前呼后拥地开出城来.其中一名禁军手擎大旗,旗上大书”大宋使金使节”几字.毕再遇见周围百姓个个面带怒色,心中不解,转首看到旁边一个青年书生也在含怒而观,便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兄台,这是咱们皇上派往金国去求和的使臣么?”那书生愤愤地道:”岂止求和而已!岂止求和而已!”毕再遇愕然道:”此话怎讲?”那书生双眉倒竖,大声嚷道:”单单求和那还罢了,皇上和那新任命的丞相史弥远竟然下令割下了前任丞相韩侂胄大人及苏师旦大人的首级献于金主.从古至今,还从未听闻过这等耻辱之事!”毕再遇闻言,犹如五雷轰顶,登时脸色惨白.定了定神,又问道:”当真?”那书生嘿嘿笑了数声,愤然道:”此事临安城人人得知,千真万确!”忽然仰天狂呼道:”天乎,天乎!我大宋亡国无日矣!”近旁一名城门守军见那书生大呼小叫,便走近喝道:”哪里来的狂书生在此胡言乱语,快快走开,免得讨打.”那书生冷眼相对,蓦然转身推开身边人众,大步奔到城墙下,将右手中指放在口中着力一咬,顿时鲜血拼流.那书生面不变色,以指血在城墙上大书道:”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写罢扑倒城下,放声大哭.围观的百姓看了,也一个个挥泪不止. 毕再遇呆呆地瞧了许久,复转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宋使一行人,胸中万念俱灰,长叹一声,也不入城,牵了战马,往西踯躅而去. ﹡﹡﹡﹡﹡ 又是隆冬时节.潭州城外落雪纷纷,湘江两岸,俱成了一望无尽的茫茫雪野.风雪之中,一人一骑沿江缓缓而来,马上骑者背负双剑,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但一双眼睛里却含了种说不出的苍凉之感,似乎已看透了世间无尽的沧桑.他正是毕再遇. 毕再遇策马走到江边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之旁,忽地带住缰绳,喃喃道:”就是这里了.”翻身跳下马来,缓步走到那块大石前,伸手拂去了石上落雪.石面上,”杀贼”两个大字宛然如新,正是当年辛弃疾以真钢剑所刻.毕再遇抽出背后真钢剑,伸手轻抚剑刃,低头看了看掌中真钢宝剑,再抬头看了看石上所遗之字,不知不觉间,两滴英雄之泪已滑下了面颊. 悄立片刻,毕再遇忽而长啸一声,提剑在手,奋力往那大石上斩去.但听”嚓”地一声轻响,那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竟被斜斜劈做了两半.被劈下的半块沿着江边斜坡,”轰隆隆”直滚入了江水之中.再看掌中真钢剑时,仍是完好无损,端得是利器神兵.毕再遇对真钢剑熟视良久,低低地道:”既不能为国杀贼,又不能收复河山,还留尔何用?”手臂一扬,那真钢剑化作一道青光,划过漫天落雪,斜斜落入了江心中去. 毕再遇转过身来,也不上马,信步往东走去.那马望着毕再遇背影,发出了一声嘶鸣,似乎在奇怪主人为什么不骑到背上来,但毕再遇终未回头.风紧雪密,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满天风雪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