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欢,高门女捕》 第一卷 灵鹤髓(一) 沁河县距离大梁都城不远,尚称得上富足。百姓安居乐业之余,也会看个戏儿,听个曲儿,寻些闲趣儿。 热闹的茶楼里,说书人正说得满面红光,双目炯亮。 “话说这燕国二皇子柳时文本已布局停当,要利用风眠晚将三皇子柳时韶引入圈套。只要三皇子出事,谁还能拦他继位?眼看一切顺利,三皇子被假扮风眠晚的女子刺倒,二皇子急忙带人奔过去看时,四周高墙忽然出现无数弓箭手,万箭齐发……” “啊——” 众人正凝神听着,忽被这分不出是戏里还是戏外的大叫惊到。说书人正要敲下去的醒木在惊吓里歪了歪,擦过桌沿跌到了地上,滚到一个男人的膝前。 嗯,那人被压得动弹不得,膝盖便跪在了地上。 也是七尺昂藏的汉子,可偏偏被一个瘦瘦的少年紧紧抓住,后背也被少年的靴子抵紧,差点将他胸口压到地面。 少年才不过十八、九岁,一身素白长衫,唇红齿白,眸明如玉,笑起来时更有一对梨涡漾起,看起来十分俊秀讨喜。他甚至十分温柔地向那男人笑道:“拿出来!不然把你骨头敲成一节一节喂我家小坏!” 他的手也瘦瘦的,白净细长得完全不像会武的人,但那汉子挣扎得胳膊上的肌肉都快爆出来,手腕却似被火钳夹住般挣脱不开。他终于惨叫着松开另一只手。 几只钱袋、荷包跌落地上,便听那边有人惊呼,纷纷摸向自己腰间或怀中。 茶楼老板已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哈着腰道:“原爷辛苦了!辛苦了!小人便知道原爷出手,再没有找不出的贼人来!” 那汉子便有些绝望,“你……就是沁河新来的原捕快?” 少年眉梢眼角都蕴着笑,看上去居然有几分顽劣,“好说,好说!叫我阿原就好!” 他看众人将失物认领回去,潇洒地拍拍手,将那汉子一脚踹倒在地,那边便有身着便服的衙役持着绳索冲上前,将汉子捆了就走。 不论乱世还是治世,总少不了鸡鸣狗盗之徒、男盗女昌之辈。有这些人的地方,便少不了阿原他们这些捕快。 茶楼老板急急为阿原上茶时,阿原已捡起说书人跌落在地的醒木,在桌上敲了敲,“杨木的?” 说书人点头,惋惜地看着醒木上跌出的裂缝。 阿原还给他,“继续说书吧!说得好听,下回我带个乌檀木的给你。” 说书人眼睛亮了亮,连声应了。 那边已有人心急,也不顾得眼前的插曲,急急问道:“先生,后面怎样?三皇子死了吗?” 又有那见多识广的“嘁”了一声,答道:“三皇子哪里会死?谁不知如今燕国的皇帝,正是三皇子柳时韶?继位有半年了吧?” - - - 题外话 - - - 大饺子归来,妹纸们还在否? 新文《两世欢》,伪推理古言小说,风格很任性,行文很慢热,态度很认真,期待妹纸们继续支持! 写给历史控的妹纸们:本文背景放在五代十国初期,但请勿较真历史。捕快在明清后才称作捕快,原先称作“捕役”或“捕壮”,典史出现得也较晚;还有称谓,若按那时称呼,公子小姐需称作“郎君”、“娘子”之类,估计大家都会听得费解且不顺耳。 小说家言,我姑写之,卿姑看之,且共一段乱世奇情。 第一卷 灵鹤髓(二) 说书人忙将醒目一拍,继续说道:“二皇子刚要去看三皇子有没有死,那边万箭齐发,竟将二皇子乱箭射死!站在那些弓箭手后面的,正是三皇子的红颜知己风眠晚!说起这女子,可真真了不得,长了副倾国倾城的相貌不提,更兼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她青竹梅马一起长大的师兄,只因挡了她的道,竟被她挑断脚筋,丢入山谷喂了狼!她这招将计就计,直接取了二皇子性命,将三皇子送上了皇位!” 他又拍了下醒木,便觉这醒木的确声势不够,低头瞧一眼阿原。 不晓得这位刚到沁河两三个月便声名大震的少年捕快,会不会真的送他一个乌檀的醒木。 阿原显然听住了,侧着头若有所思,眉眼间便显出几分少年的稚气。 这时茶楼内忽一阵骚动,却是一个浓眉阔口的肥胖贵公子带了七八名奴仆奔来,喝道:“姓原的,你他妈打定了主意要跟老子抢女人是不是?” 又有一蓬着头的丫头冲出来,指着那贵公子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谁啊,少坏我家公子爷名声!” 贵公子道:“花月楼的傅姑娘说了,非原沁河不嫁!我呸,一个小小的捕快,没品没级,跟我朱绘飞抢人?” 茶楼里多是无事耳听八方的闲人,晓得这贵公子朱绘飞乃是当今大梁皇帝的族人,又是家中嫡长子,平时任意妄为,花天酒地,闹出的事比说书人说的书还热闹,便也都顾不得再听说书了。 阿原却不愿成为八卦的主角,撇开朱绘飞不理,只问向说书人:“后来呢?三皇子当了皇帝,风眠晚必定当了皇后?” 说书人迟疑了下,“没有。燕帝后来立了他的嫡妻宁氏为皇后,风眠晚被送往晋国和亲,嫁给了晋国大将军李源。” 阿原叩了叩桌沿,嘀咕:“无趣!” 说书人纳闷。寻常男人们听说书,先关注的都是男人们的荣华富贵,罕有先问女子是否心愿得偿的。 他仔细看了看阿原平滑的脖颈,再联系隐约听到的一些流言,顿时恍然里钻出个大悟来,忙笑道:“听闻那李源对风眠晚思慕已久,这眠晚姑娘也是自愿入晋和亲……” 那边朱绘飞被无视,几乎在咆哮:“原沁河!” 阿原抬头,“朱绘飞?” 朱绘飞横眉顿足,肚子上腆出来的肥肉晃了三晃,自觉更加威猛不凡,气吞山河。 他拍胸道:“朱绘飞!” 阿原将足尖点在地上,活动了几下脚踝关节,扬腿踹出。 一块硕大的肥肉呼啸着掠过众人头顶,在惊叫和惨叫声里飞出茶楼。 奴仆们慌忙奔出搀扶时,阿原拍了拍手,“果然猪会飞!小鹿,走了!” 第一卷 灵鹤髓(三) 那蓬头小丫头连忙应了,跟在后面咯咯地掩嘴笑,“招惹咱家小姐,真是猪脑袋!” 众人都在惊叫哄笑,谁也没注意这么个小丫头在说什么。 只有说书人惊愕地看她两眼,然后喃喃道:“我的书还没说完呢!风眠晚和亲途中遭遇劫杀,被接入晋国时身受重伤,据说一身武艺全废了,连性情都变了个人似的……也好,也好,晋国若得风眠晚,岂不如虎添翼?更不肯听咱们大梁的了……” 自梁王朱晃杀唐哀帝自立,迄今已有数年。如今诸国并立,却都不如梁国强大,多向梁国纳贡称臣。独河东晋国以大唐嫡系自居,君臣悍勇,至今交战不歇,正乃梁国心腹大患。 只是此等家国大事,与他小小的说书人有何关系,又和那小小的捕快有何关系? 都是混口饭吃罢了。 ----------------------- 阿原出茶楼时,又被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的朱绘飞拦住,“你敢跟老子抢女人,老子就是猪也不会饶你!” 小鹿捧着肚子笑弯了腰,“你、你、你就是猪!我家公子爷英俊潇洒,多少女人睡里梦里都记挂着他呢,他还犯得着去抢?” 朱绘飞“呸”了一声,“没钱没权,长得再好有屁用!你看老子长得再像猪,也有女人排着队扑过来!” 小鹿道:“那你光记挂着满月楼的郑姑娘做什么?” 朱绘飞一懵,“不是花月楼的郑姑娘吗?” 小鹿道:“花月楼的不是傅姑娘吗?公子爷前儿说她胸大无脑,蒜头鼻,腊肠嘴,看都不要看一眼。” 朱绘飞挠头,“或许,是满月楼的郑姑娘?” 旁边侍仆替他拍着身上的灰,忍不住悄悄提醒,“公子爷,你看上的,是花月楼的傅姑娘。” 朱绘飞啐了他一口,“呸,胸大无脑,蒜头鼻,腊肠嘴,我岂会看上她?” 转头再寻阿原时,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小鹿也跑得远了。 想想为个蒜头鼻、腊肠嘴的女人打了一架,他颇是不值。 转而想起那对主仆对自己姓名的鄙视,忍不住又向她们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呸,尔等凡夫俗子,哪里懂得我名字的深意……” 旁边侍仆忙接了下去,“这叫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若非老夫人深通道法之门,再取不出如此妙不可言的好名字来!” “正是,正是!”朱绘飞很满意,但揉着“飞”疼的臀bu又万分不甘,“可惜天下凡夫俗子,都不能意会其中深意!真是愚钝啊,愚钝!” 嗯,曲高和寡也是一种罪。 阿原已走到稍远的林子边,撮口为哨。稍远处很快传来清亮的鹰声相和,同时一道黑影破空而下,掠过杨柳枝,桃花林,俯冲过来。 阿原笑得两眼弯弯,抬起臂膀,那黑影便徐徐敛了翅翼,立于她臂腕上。 第一卷 灵鹤髓(四) 褐翅白腹,黄脚乌爪,雪色眉纹下黑目炯炯,昂首四顾时颇有睨睥众人的王者之气。 竟是一只半大的苍鹰,偏偏温驯如鹦鹉,正用它尖锐如钩的黑喙啄着翅膀,然后温柔地看着阿原。 阿原从怀中取出一块油纸,打开,却是一大块兔肉。她递给苍鹰,“小坏,吃肉了!” 那只叫小坏的苍鹰立时双眼贼亮,俯身大块朵颐的姿态更显矫健。 茶馆里的喧嚣已离得远了。两三只黄鹂儿在柳荫间的纵跃着,忽被什么惊到一般,呼啦啦地扑着翅膀飞开。翼尖触到清澈溪水,便有一道细细的水纹悠悠地荡开。桃花开得正盛,正有落瓣随风,轻盈地舞落于一人一鹰跟前。 阿原笑意愈盛,深陷的酒窝似盛了浓郁春意,清美得宛如自画中步出,令人心荡神驰。 其实她的轮廓甚是柔和,只是身材高挑,简简单单一袭布衫裹于身段,亦有种迥异于常人的挺拔骄傲,一眼看去绝无寻常女子的娇羞矜持,何况又是公门中人,纵有疑心,谁又敢多嘴? 蓬着头的小鹿趴在石头上看这一人一鸟,眼睛里依然是满满的惊叹。 她道:“小姐,才两个月,你到底是怎么把这鹰驯得跟养熟了的狗似的?” 阿原摸着油亮的鹰翅,说道:“不知道。想着应该怎样养,便怎么养着。或许以前养过吧?” 小鹿摇头,“小姐是养过鹰,可那是别人帮养的。有一日那养鹰的少年去了夫人房里,一夜没出来,小姐就把那鹰炖了汤……倒是养的狗不错。虽然也是下人养的,可小姐喂的骨头多,每次瞧见小姐都摇头摆尾……” 阿原道:“我不喜欢狗。” 小鹿笑道:“小姐不喜欢鹰,不喜欢狗,连小猫小兔小鸟也没一个喜欢的。小姐只喜欢年轻俊秀的男子,跟收集古董似的收集了一堆!小姐手里这把剑,就是那个叫萧潇的剑客留下的。” 阿原很满意地摸向腰间的剑,“这是把好剑。” 小鹿奇道:“可小姐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呀!” “当时……我说什么了?” “小姐看着他抱头逃去的背影,满眼失落,忧伤地叹气……”小鹿学着那神情,圆圆的脸努力地浮上几分幽怨来,“小姐说,可惜啊可惜,这么个好男人……” 阿原低头瞧着油亮的剑柄,以及剑柄上发乌的“破尘”二字,几乎可以想象出原先主人每日摩挲这把破尘剑的爱惜之情。 她便更加想象不出,那剑客怎会被一个花容月貌的贵家小姐追得落荒而逃,连随身宝剑都不敢要。 她问:“后来呢?我也用它练过剑吧?” 第一卷 灵鹤髓(五) “练剑?”小鹿笑了起来,“小姐要笼络萧潇时,倒是缠他教过几日。后来萧潇逃走,小姐每天早上便只对着挂在墙上的剑长嘘短叹几声,然后便去找谢公子、康将军和小贺王爷他们玩去了……” 小鹿仔细打量着阿原,依然疑惑不已,“小姐明明没练过剑,没研究过追捕犯人,更没驯过鹰……” 看小坏吃完兔肉,阿原甩一甩手,让它到一边树歇落,问向小鹿,“我原来每日在家,都学的什么?” 小鹿道:“学得可多了!琴棋书画固不必说,歌舞诗词也是京中闺秀首屈一指的!小姐还精茶艺,擅女红,去年太后贺寿,小姐送了一幅亲绣的江山图,又当众画了幅百寿图,看得皇上龙心大悦,大赞小姐才貌无双,当即赏了一千两黄金,还说京中那些王孙贵族、名门公子,但凡小姐看上的,尽可禀明,皇上都会成全。” 阿原撩起袍角,单腿支于山石上,俯身含笑,“于是,后来我要了那个病得快死的端侯?” 小鹿一竖大拇指,满脸佩服:“看咱们小姐多聪明!端侯病重,不能人道,便是小姐跟别的男子在一起,他也没法说什么;待他死了,这无兄无弟的,更能留下大笔家财给小姐享用,从此也不必再看夫人眼色……” 阿原的脸上红红白白,说不出是羞还是窘,只将手中的破尘剑连着鞘一下一下戳在山石上,苦恼道:“世人眼里,我便是……如此风.流浪.荡,毫无节.操?” 小鹿脸色便有些怪异,“小姐,小鹿跟你四年,好像从没见过你有节操这玩意儿……” 阿原一剑敲下去,小鹿慌忙抱头,破尘剑恰从她脑袋边擦过,却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小鹿忙叫道:“小姐息怒!息怒!节操原也没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何况小姐虽没节操,可天生的仙姿国色,才情高,性情好,温柔婉约,娇美娴静,善解人意……要节操做什么?” 阿原左手随意搁在自己支着的腿上,右手拿剑“笃笃笃”地敲石头,横眉问:“我温柔婉约,娇美娴静,善解人意?” 小鹿挠头,再挠头。 眼前一身男装的女子虽有着和往日容颜一般无二的容颜,可她的身手高明,言行爽利,眉眼少了几许温柔妩媚,多了几分清灵俏皮,一眼看去简直不像女人,更不像从前那个高贵风流引无数儿郎竞折腰的大小姐。 于是,小鹿好久才能道:“喏,其实小姐也不用想太多。有夫人在,小姐其实……算不得风.流浪荡。” 有原夫人在,原家小姐绝不会是最浪荡的。 她的母亲原夫人容色倾城,裙下之臣遍布梁、燕、赵等国,上至皇帝,下至走卒,无不是原夫人入幕之宾。 想当年,原夫人只言片语,便令昭帝被害,群臣受诛,最终令江山改朝换代,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红颜祸水,令世人为之侧目。 第一卷 灵鹤髓(六) 阿原一直在想,必是哪里弄错了,她不可能是原家大小姐原清离。 可原家上下数百口,加上与原家交好的无数亲友,以及那些和原清离有过肌肤之亲的情郎们,绝不会认错人。 据说,原清离在前去探望病重的未婚夫途中遇伏,随身侍从大多遇害,她被救后昏迷数日才醒来,然后……忘了自己是原家小姐,更忘了自己曾那般风流。 她把自己的脸皮抓了又抓,抓了又抓,确定这张脸绝对是她自己的,哀叹未歇,便悲剧地发现床头侍奉着的那众美少年,竟都是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小情郎,顿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再听闻数日后将嫁与快死的端侯,她毫不犹豫地脚底抹油,卷了铺盖行李,带着这个叫作小鹿的呆萌侍女逃之后夭夭。 离开梁都后,她阴差阳错救了前来上任的沁河县县令李斐,于是阴差阳错成了沁河县的女捕快。 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诗词歌赋的天分,但横刀立马抓捕坏人对她来说却像是饭后茶点,干起来轻松愉快。 于是,大梁原家小姐失踪了,沁河多了个姓原的捕快。 她不好说自己是艳名远播的原家清离小姐,只说自己叫阿原,从南方逃难而来。 彼时战乱频仍,四处流民颇多,官府常会招揽逃来的流民去耕种因本地战乱荒芜的农田,于是李斐也不疑心,凭他当地父母官的职权,轻轻松松给她在沁河县落了个户藉,并指沁河为名,叫原沁河。 薪俸不高,但县令大人青眼,她又聪慧爽朗,倒也和县衙同僚处得融洽,过得悠闲轻松。便有知晓她是女子的,也不愿去揭穿。只是她生得俊俏,便多少有些流言传了出去。 ------------------------ 苍鹰小坏歇在树上,眨巴着黑眼睛,忽振翅俯冲下去,却是冲着芦苇边自在嬉游的野鸭而去。野鸭们吓得连滚带游窜向岸边草丛,而水中亦有鲤鱼惊起,纵跃出水面,银鳞划过空中,却似一道雪亮的锋刃闪过。 阿原看着小坏从银鳞上方掠过,忽然间怔了下。 眼前似看到了谁执剑在手,手指清瘦苍白,却修长有力,利落迅捷地划过一道雪亮剑影。苍羽零落处,有苍鹰凄声唳鸣,拖着一溜血珠栽下…… “小坏!” 阿原蓦地高叫,连呼吸一时顿住。 小坏立时转身飞回,歇落于她眼前的白石之上,黑眼睛亮晶晶地看她。 小鹿抬头,见阿原面色有异,忙问:“小姐,怎么了?” 阿原定定神,摸着小坏脑袋,低头看它油亮无瑕的翅羽。 不过鱼鳞的反光而已,哪里来的剑光?又哪来的伤痕? 她沉吟道:“没什么……我还是觉得我以前养过鹰。” 小鹿坚持道:“小姐只养过画眉!” 第一卷 灵鹤髓(七) 这时,只闻有人大呼小叫道:“这谁家的鹰养得跟画眉似的?大号的画眉吧?” 竟是刚被阿原教训过的那个富家公子朱绘飞。 他应该是不服平白被教训一顿,执著地追了过来,却不知为何耽搁到现在。 阿原明知朱家是皇室宗亲,即便不得势,也不是寻常人该惹的,遂也不想跟他纠缠,懒懒道:“嗯,不招惹它,比画眉还乖……它刚啄瞎了一只野狗的眼睛。” 阿原说得云淡风轻,朱绘飞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再看向小坏椎子般的利喙,张了张口一时居然没能说话。 阿原得意地笑笑,举目看向朱绘飞身后,拍着小坏的手忽然顿住。 朱绘飞身后依然有四五名奴仆簇拥,因都晓得阿原是官府中人,不太好招惹,便没有原先狗仗人势的霸气,多在和旁边那个骑于马背的年轻人说话。 那年轻人二十出头模样,穿着一身天青色布衣,容貌清秀,眉眼淡淡,唇色微白,似有些病容,却骑着匹极高大的枣红马。 他高踞马背之上,正居高临下地盯着阿原,嘴角蕴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弧。他的眼睛形状很好看,眸子很清,很亮,偏又意外地深而黑。——好像谷底幽泉,明明隔绝尘世,清澈无尘,偏偏处于绝崖之下,深不见底,一眼看去只剩了全然的幽黑。 阿原并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至少她从昏迷中醒来后,便绝对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般静黑如潭的眼睛,任凭哪个女子见到,都会难以忘怀。而且那眼神……竟似直直地撞到心里,令她莫名地忐忑起来。 见阿原向她注目,那年轻人收回目光,向朱绘道:“朱兄,谢兄让我带给你的那些册子,你还要不要了?” 他的声线清和平淡,无波无澜,只是尾音有种卷起般的微微上扬,便有些含笑调侃的意味。 朱绘飞连声应道:“要!要!” 他转头看向阿原,托了托下垂的肥肚子,自觉气势上来几分,才高声道:“原捕快,你给我听好了!傅……傅蔓卿是本公子看上的,便是再怎样的蒜头鼻、腊肠嘴,也不许你染指!不然砍掉你的手指头蒸了下酒!” 阿原道:“哦,那你留着吧!记得将她娶回家去,否则你要砍的手指头一锅都蒸不完,还得劳烦我去捕你。这宗亲伤人罪,也不晓得县令大人该怎样定你的罪,想想都替咱们李大人发愁。” 朱绘飞的肥指头戳向她,怒道:“你这是什么话?” 阿原一笑,颊边酒涡深深,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人话。” 她撮口为哨,很悠扬的调子响起,小坏已振翅而飞,从主人头顶掠过,自在飞旋于空中;而阿原衔了根青草在口中,将翠叶儿咬得有节奏地跳跃着,已逍逍遥遥径自离去。 第一卷 灵鹤髓(八) 小鹿向朱绘飞做了个鬼脸,大笑道:“朱公子,你听不懂咩?公子说,花月楼那位傅姑娘,只要有钱,谁都能染指。你没砍完他们的手指头就该被县令老爷抓去大刑伺候啦!” 朱绘飞怔了怔,叫骂两声,大约牵挂着那年轻人说的什么册子,到底无暇再跟阿原的小丫头计较,忙忙催促那年轻人离去。 远远的,尚听得他在叫道:“景知晚,别盯着那个捕快了!再好看到底是个男的……” 阿原走出一程,拈了齿间的青草在手上把玩,问向小鹿:“那个人是不是一直盯着我?” 小鹿道:“哪个人?朱绘飞喊的那个?他好像叫景知晚……嗯,他在看小姐?我怎么觉得他一直在看我?” 她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从袖里掏出一面小靶镜,对着镜子笑得龇出小虎牙。 阿原敲了敲额,“我以前……可曾见过他?” “没有!”小鹿答得很快,“这么病歪歪的,小姐不会喜欢。不过……长得的确好看,就是太瘦了!” 正说话时,只见一个小衙役飞奔过来,叫道:“原爷,可找到你了!出大案子了!” 阿原弹开指间青草,“嗯?” 小衙役道:“朱蚀死了!” “朱蚀?”阿原看向朱绘飞离开的方向,“朱绘飞的老爹?” 小鹿便忍不住去抓头发,再抓头发,把好容易理顺的头发又抓乱了,“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儿子叫猪会飞,老子叫……猪屎?” 阿原不由大笑,“呐,也许给这父子取名的人,脑子进了屎吧?” -------------------- 哪怕朱蚀真的是猪屎,他死了也算是沁河县的头等大事。 他是当今大梁皇帝朱晃的堂弟,却不知何故得罪了皇帝,连一官半职都没捞着,只能算是平头百姓。可他到底是不折不扣的皇室宗亲,连诸皇子经过沁河,都会过来见见这位堂叔父。有这根底在,李县令自然要十万火急找回被视作心腹的阿原。 阿原赶过去时,那个朱家那位流连风月的长子还没回来,只有朱夫人、次子朱继飞和几名管事在,跪在一边哭得涕泗横流,满屋子的凄凄惨惨戚戚。 见阿原到来,李斐擦着额上的汗,说道:“仵作刚已验过尸,应该是服用仙丹过量,得道升天了!” 阿原看着前方地上那具五官扭曲的尸体,抚额道:“仙丹?得道升天?” 李斐道:“已经问过了,这两三年,朱蚀身体不怎么好,一直在服食丹药,寻求长生之道。” 说是朱家老爷,其实朱蚀也不甚老。从尸体来看,也才五十不到的模样,比朱绘飞还要肥胖几分,腹部隆起得厉害。他的脸色发黑,面部和手足都生了不少红色疹子;双目微张,口鼻流涎,兀自留着亮闪闪的半干残液。阿原托起尸体下巴细看其口内,已见其牙龈肿烂,口疮犹存。 阿原转头看向仵作:“我说兄弟,得道升天就是这种死状?” 第一卷 灵鹤髓(九) 仵作干笑一声,慢吞吞道:“听闻炼制丹药需用到水银。若急于求成,一次性服食太多,那就……” 过量服用水银,很可能急性中毒,如皮肤丘疹、口腔溃烂、胸腹肿胀等都是明显的水银中毒迹象。但如果是服食自家所炼丹药所致,说他得道升天也未为不可。他死得瞑目,家人也免得伤心。 阿原拍拍手站起身,“既然朱老爷求仁得仁,谁报的案?” 朱家母子背后,忽站起一名管事,高声叫道:“是小人!是小人报的案!老爷前天还好好的,昨天忽然嚷着头痛,手足发抖,夜间就没了!他服食那灵鹤髓已经一两年了,每日精神旺健,怎会突然归天?” 另一名叫井乙的老捕快已走来道:“这个王管事一直说有人下毒,我等方才已检查过朱老爷近日饮食,倒也看不出蹊跷。这丸药就是朱老爷所服的灵鹤髓,听闻炼制原料里的确含有水银。” 他捧来一只玉盒,打开盖子,便见里面有二三十枚浅褐色药丸,香气扑鼻,倒也令人心神愉悦。小鹿看到尸体,本缩着头躲在一边,闻着那香气却不由走上前两步,深深呼吸数下,说道:“这朱老爷倒有些品味,药丸子也弄得这般香!” 阿原接过,一颗颗剥开外壳仔细闻着,说道:“这香味只是丸子外层的,虽是好闻,却有些迷幻人心。便是不服丹药,都能觉得身轻体健。” 她挑出其中两颗递给井乙,“找个大夫仔细研究下这两颗药的成分,到底有什么不同。” 李斐本已打算按朱蚀自行服药“得道升天”结案,闻言忙道:“有异样?” 阿原揉揉鼻子,“看着都是一样的丸药,但剥开外壳气味不一样。” 井乙闻言也将两颗药丸子嗅了又嗅,嘀咕道:“阿原,你长着狗鼻子吗?我怎么闻着都差不多?” 他虽这般说着,到底信得过阿原本事,正待去安排时,那报官的王管事忽膝行上前,高叫道:“果然药被掉包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早上二公子进过老爷房间,那时辰,正是老爷服药的时间!” 那位一直垂首跪地的二公子朱继飞蓦地抬头,眼神间已止不住的惶怒,“这……没有,我没有……我怎会害我父亲?” 外面,已传来男子的咆哮:“谁?谁害了我爹!” 便见朱绘飞笨重的身体飞一般卷了进来,愣愣地看了榻上的父亲尸体,忽双膝一屈,跪过去号啕大哭,却拍得木榻簌簌摇动,连门窗都嗡嗡地响着,叫人忍不住地担忧心,下一刻会不会整个屋子都塌下去,盖住这一生一死两个胖子,顺道拉了满屋子的人陪葬。 李斐、阿原等不觉向后退了几步。而朱继飞却膝行上前,与朱绘飞跪于一处痛哭流涕,倒也不见太多真相被揭穿的惊惧。 - - - 题外话 - - - 懒饺子开个坑不容易,喜欢的妹纸记得收藏哈! 第一卷 灵鹤髓(十) 算来朱绘飞和朱继飞这兄弟俩都和老爹朱蚀的眉眼相像,但朱继飞瘦瘦高高,便觉斯文清秀。兄弟俩抱头大哭时,那对比更是明显,朱绘飞看起来简直比蠢猪好不了多少。 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果然是万古不易之真理。 阿原啧啧叹了一声,才发现跟随朱绘飞回府的,除了随身的侍仆,居然还有那个叫作景知晚的年轻人。 虽不在马背上,他依然眉眼岑寂,即便唇角有一抹温淡笑意,也掩不住那骨子里渗出的清冷孤傲。他正静静地扫过屋中诸人,掠过阿原时,又似稍稍顿了下。 阿原正准备继续研究手中的药丸,被他那么淡淡看了一眼,忽然间便觉有些呼吸不畅,原先有条不紊的思绪也不知飘哪里去了。 而景知晚已若无其事上前,向李斐行了一礼,“大人!” 李斐看到他,便已堆上笑来,说道:“景典史,你来得正好,如此大案,正需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商议。阿原,井乙,来见过景典史!景典史从京中来,今早才到县衙上任。以后县里这些案子,你和井乙就听景典史安排吧!” 景知晚便上前向阿原、井乙一揖,简洁地自报家门:“景知晚。” 阿原、井乙已听得懵住。 彼时诸国战乱未歇,下面州县官吏往往设置不全,如沁河县这般县令、主薄、捕快、衙役都已齐齐整整的就算不错了,再不知为何平空跑出一个典史来。 听李斐口气,这典史分明执掌缉捕追凶、稽查狱囚等事,等于在半中间给阿原、井乙等捕快塞了个顶头上司。 李斐不过小小县令,眼见这京中突然安排过来这么个典史,未必晓得因由,却也不肯得罪,明知是自己下属官员,也是以礼相待,不敢疏忽。 井乙最先回过神来,先不忙着去找大夫验药,堆上笑来行礼道:“小人井乙,见过典史大人!” 阿原定定神,先将手中那颗药丸装入一个小小陶罐,方上前道:“阿原见过景典史!” 景知晚向井乙示意免礼,神情温雅却疏离,转向阿原时那疏离似更深了些,有种秋霜般的清寒。他看向阿原放到小鹿手上的陶罐,声音倒是清隽好听,“那颗药丸怎么了?” 阿原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否和这人有过交集,仔细看景知晚神色,又看不出明显异样,遂道:“没什么,证物而已。” 景知晚走过去,将那药丸看了一眼,然后扫向朱夫人和她身后的侍女。 因事发突然,她们虽换了素衣,去了簪饰,面上犹有原先敷的脂粉未及洗净;朱夫人的手上还套着个宽边的金镯子,指甲用凤仙花染了浅浅的胭脂红。如今她一脸悲戚,看着朱绘飞、朱继飞,说不出是惶惑还是怨恨。 第一卷 灵鹤髓(十一) 井乙见景知晚看过去,忙悄声道:“典史大人,这朱夫人是续弦,并非朱家二子的生母。朱绘飞的生母早已逝世,朱继飞则是妾室所出。” 李斐已听入耳中,“啧”了一声,立时吩咐道:“去搜朱继飞的屋子!” 他说着,便叫衙役守住那屋子,带景知晚等出去,且到别的屋里坐等。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眼见朱家胖公子可能哭塌他们家的屋子,他们就该离得远些,还可以喝喝茶,说说话。——李斐对这位莫名出现的景典史也是纳闷,一心想探知景知晚的来历以及前来任职的因由。 至于眼前的案子,如今看来多半还是家族内斗,待审清缘由,大可移交宗正府处置,一时便没那么要紧了。 -------------------------- 阿原于病前之事一概不记得,京中王侯将相并无一人相识,对喝茶攀谈什么的毫无兴趣,待那对兄弟把父子情哭得告一段落,遂和差役领着他们去搜屋子。 井乙与她同行着,悄声笑道:“阿原,来了这么位有来历的典史,对咱们也不是坏事。” 若辖区发生偷盗劫杀等事,破案追凶便是捕快们的责任,往往限期追比。若到期完成不了任务,杖责罚俸都是常有之事。如今多了个典史,虽限制了他们的权力,却也分担了他们的风险。 阿原自从来了沁河县,虽也遇上些流窜来的亡命之徒,但她艺高胆大,又有李斐维护,倒也从不曾吃亏。她闻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哦……你断定他不会在上级追限得凶猛时,直接把咱们推出去当替死鬼?” “这……”井乙怔了下,“这么温和有礼的人,想来是世家子弟,不至于吧?” “温和有礼?” 阿原侧头看他,疑心他是不是眼神有问题。 井乙也侧头看她,疑心她是不是眼神有问题。他生于草莽,久在公门,眼光很毒,早看出景知晚不像寻常人物。如他这等小捕快,只求平平安安保住自己饭碗;若能攀扯些关系,令下辈子衣食无忧,更是好上加好。 不过阿原有才有识,看着也不缺钱,也不是寻常人物,平白多个顶头上司,心中不爽也是意料中事。 步入朱继飞的卧房,两个差役得了吩咐,早已四处翻找起来。 朱绘飞跟朱继飞说了几句话,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向前赶了几步,问道:“为何搜我弟弟屋子?” 井乙一欠身,笑容可掬地说道:“大公子,咱们这也是例行公事。” 朱绘飞便指向阿原,“是不是这不阴不阳的家伙存心找我们麻烦?我跟你说,小子,敢公报私仇,看我怎么收拾我!你们那位景典史,可是我好友!” “哦!”阿原无视朱绘飞投来的谴责眼神,抱着肩走向床榻边,闲闲道,“好友……甚好。我会禀明知县大人,让景典史回避。” - - - 题外话 - - - 妹纸们,喜欢或不喜欢,记得告诉我。有什么建议也千万告诉我,我才好在写作时做些调整。多谢大家! 第一卷 灵鹤髓(十二) “喂,你……” 朱绘飞捋起袖子,很想冲上前将她痛揍一顿,好让她见识见识朱大公子的拳头有多狠,气概有多猛。只是刚向前走出一步,他那被阿原踹过的屁股歪了歪,脚下便有些瘸,天大的气势再也出不来。 他摸了摸屁股,疑惑地看了看阿原白净瘦巧的手。 这样的小拳头,打在身上原该像傅姑娘那般,软绵绵,轻飘飘,让人销魂蚀骨,而不是酸痛入骨。 阿原懒得看他愣头愣脑的模样,走上前察看差役从枕下掏摸出的东西。 两颗褐色的药丸,香气怡人。 井乙上前只看一眼,已吸了口气,“让朱老爷得道升天的仙丹?” 阿原将一颗药丸外层刮开了些,嗅了嗅,问向朱继飞,“这是你的东西?” 朱继飞怔了怔,“这是我父亲素日所服的灵鹤髓,我没服用过,却不知这是从哪里来的……” 朱绘飞挤上前来,倒也很认真地将那药丸看过,便道:“没错,这就是灵鹤髓。虽然也算珍贵,但咱们这样的人家,要什么没有?便是我爹送了几颗给二弟,又有何奇?” 阿原问:“你如何认得这是灵鹤髓?” 朱绘飞得意地笑,“姓原的,你狗眼看人低,真当我是草包?这灵鹤髓所用药材远非寻常丹药可比。别看这么一小颗丸子,你辛苦一年都未必赚得来!只因不少练药的原材料性热,不宜久服,故而从海外寻来血气平和又有灵性的赤颈鹤,日日喂它们药材,每隔半月采一次它们的血,再用血来练药,那药性便是中正和平,且多了仙鹤灵气,久服更见功效,方才取名为灵鹤髓。” 阿原道:“嗯,由你那父亲大人如今的状况来看,功效的确不错。要不要把你家灵鹤也用金棺材装上,送到地下继续效力?” 别说两名差役,连井乙都撑不住笑了。 朱绘飞恼羞成怒,说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丹药里有灵鹤血,颜色和寻常药丸不同!这就是我父亲所服丹药,出现两颗在二弟枕间有什么奇怪的?” 阿原拈着那药丸,悠悠而笑,“这药里有没有灵鹤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药的气味和你父亲素日所服的不一样。” 朱绘飞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呸!官府的狗腿儿真是名不虚传,这狗眼、狗鼻子真是与众不同!我警告你,若冤了我二弟,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原不理他,看这边差不多了,遂将那两颗药作为证物先收了,吩咐道:“走,再去搜下大公子的卧房!” 朱绘飞怔了怔,忽叫道:“你……你公报私仇!我要去找你们知县理论!” 阿原道:“你爹死得蹊跷,你不想着查明真相,反而处处阻挠公差办案,可见心中有鬼。不搜你搜谁?” 朱绘飞道:“你……你敢!” 第一卷 灵鹤髓(十三) 阿原丢过去一记大白眼,喝问外边的管事,“还不领我们去大公子的卧房?” 她的手指细细长长,但握剑握得很稳当,连同剑柄一起找搭上那管事肩膀时,那管事便觉那剑锋隔着剑鞘冒出丝丝寒气,如毒蛇在耳边吐着信子,惊得一缩脖子,立时恭恭敬敬在前面领路,再不敢看一眼他家大公子。 朱绘飞摸着酸痛的屁股,到底没敢伸手拦他。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问向朱继飞:“二弟,你不会真在灵鹤髓里做什么手脚吧?” 朱继飞揉着通红的眼睛道:“哥,我不知道那药丸从哪里来。而且,她也去搜你屋子了……” 刚不是说原捕快公报私仇么,指不定也搜出几颗有毒的药丸子来…… 朱绘飞脑门子上顿时冒出大颗汗珠,一纵身跳起来,叫道:“等我一起才算数!休想嫁祸给我!啊——” 随着“砰”的一声,却是奔得太过激动,撞到了门框上,重重摔到地上。 他呻吟着抬着迅速青紫的眼眶,正见眼前一双棕黄的圆眼睛面对面瞪他,尖锐的黄喙利钩似的,眼看就要啄过来。 朱绘飞再次惨叫着翻滚躲避时,朱继飞已从后扶起来他,说道:“哥,哥,别怕,是只鹰……好像是原捕快养的鹰。” 朱绘飞踉跄跨出门槛,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阿原、井乙等人正站在外面等他。 井乙看着他瞬间青紫的眼眶,齿缝里吸了口气,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脸,都有些替这位肉厚皮却不粗的贵公子疼痛。 阿原却笑出一对好看的酒窝,悠悠道:“按大梁律令,搜你屋子也需你在场。大公子,你屋子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吧?为何这般着急?” 朱绘飞差点气得呕血,一抬头正见知县李斐、典史景知晚走来,却似看到了亲人,忙冲过去,正了正脸色,道:“二位大人,原捕快纵容她养的扁毛畜生伤人,却不知该当何罪?” 李斐已瞧见那只正在他们头顶盘旋的猎鹰小坏,便问道:“阿原,怎么回事?” 阿原道:“回大人,大约小坏听见朱大公子说它是画眉,特地飞到近前让他看看清楚,它到底是苍鹰还是画眉……” 朱绘飞怒道:“胡说!若我闪得慢些,只怕眼珠子都被它给啄了!” 李斐原就偏袒阿原,闻言面上已堆起笑,说道:“大公子,瞧来是你误会了!这猎鹰是阿原养来协助搜凶破案的,不会伤人。” 朱绘飞道:“他公报私仇,还想搜我屋子!” 阿原道:“既有嫌疑,自当例行公事!” 朱绘飞脸都气歪了,却把伤处牵得越发疼痛,忙捂着眼睛道:“笑话!我是朱府嫡长子,要什么没有?害我父亲做甚?分明就是因为想和我抢女人,故意与我作对!” 李斐看看朱绘飞脸上被挤得变形的五官,再看看芝林玉树般俏立的阿原,想着阿原本是女儿身,忍不住掩嘴咳了一声,方能压了笑问向阿原:“他有何嫌疑?” 第一卷 灵鹤髓(十四) 阿原便低声答道:“大人,朱继飞的枕下搜出两颗药丸,与朱蚀那些被掉换的药丸气味相同。只是大人见过谁把可能害人性命的药丸放在自己枕下,等着人去搜?” 富贵人家多有服药强身的习惯,房中出现各色药丸都不稀奇;只是这害人的药丸不但没好好收藏,还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单单放了两颗在枕下,未必匪夷所思。 朱绘飞眼睛差点撞瞎,耳朵却还没聋,思维的反应速度也比他壮硕的身体要敏捷得多,几乎立刻叫起来:“你、你、你难道疑心我嫁祸我二弟?” 阿原道:“朱大公子,我可没这么说。如今真相未明,大家都有嫌疑。不仅你,连你母亲的屋子也难免要例行搜查一番。如此推三阻四,难道大公子房中还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井哥,咱们待会儿倒要仔细翻找翻找。” 阿原笑得两眼弯弯,明明很好看,朱绘飞却两眼冒火,恨不得一拳将那笑脸砸个稀烂。可他越是愤怒,面部的疼痛越是提醒他,如今被砸成猪头的,正是他朱绘飞朱大公子…… 看着阿原淡定持剑的细巧手指,朱绘飞连伸拳都不敢,目光扫过偏心阿原的李斐,然后奔向倚门静立的景知晚,“景兄弟,你说这算什么事儿?若我爹真的是被歹人所害,我们就是苦主,怎的这原捕快拿凶拿到我们头上来了?” 景知晚眸深若水,声音也清清淡淡,“哦,大公子既是苦主,必定也急着查明真相。便请大公子前面带路,大大方方让原捕快搜上一回,既可洗去嫌疑,也可令那些妄加揣测之人无言以对。” 他的声音再怎样清淡,阿原都能听出那言语间并无善意,不由抿唇看他。 景知晚并不回避她眼底的疑惑和愠怒,静静地看着她,唇角笑意清凉,却吐字尖锐:“查案便查案,徒逞口舌之利,着实不像公门中人,倒与那些撒泼无礼的市井妇人一般无二。” 朱绘飞听得心神通泰,立时觉得辩不过这个市井泼妇般的原捕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忙道:“景兄弟说得极是,极是!我这便领你们前去我那屋子!” 他也顾不得屁股酸疼,颠儿颠儿地赶到前面带路,却比被阿原用剑逼着的管事行动迅捷多了。 阿原站在原地,看他们走出好一段路,方才抚了抚额,冲着景知晚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嘁”了一声。 小鹿算是阿原半个助手,时刻跟在阿原身边,早将眼前之事看得分明,跳过来悄声问道:“小姐,你得罪这典史大人了?” 阿原道:“我跟他今天才头一次见面,你该看得很清楚吧?我有得罪他的地方吗?” “顶多得罪了他的狐朋狗党……”小鹿沉吟片刻,忽一拍大腿,“是了!我虽没在原府见过他,但保不齐小姐在外面见过。可小姐不喜欢这种病美人型的,故而冷落了他。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如今再看到小姐,自然处处找岔了……” 第一卷 灵鹤髓(十五) 阿原道:“小鹿,你去找找茶馆那个说书先生吧!” “嗯?” “问问他还收不收徒。你这编故事的天赋,做我丫头真是可惜了……” 小坏见生人都离得远了,便又飞过来,歇落到阿原肩上,钩子般的尖喙啄歪了她的帽子。 阿原扶帽子,看着她的鹰,笑道:“看来看去,还是我家小坏最慈眉善目。” 小坏未必懂得阿原在说什么,却听出主人似乎在表扬它,立时兴奋起来,振翅飞起,然后盘旋着俯冲向那边围栏。 却听鹤唳声起,夹于翅膀扑楞声中,更添嘈杂。 阿原心念一动,忙奔过去看时,两名养鹤人正拎着棍棒急匆匆地把小坏往外赶。围栏中有十余只灰鹤犹自慌张地四处乱撞,只是翅膀上的羽毛差不多被齐根剪去,便无法飞起逃走。 那鹤腿长颈长,伸出的喙长足有四寸,与寻常灰鹤无异,只是脖颈和头部有一大圈殷艳的朱红,想来就是朱蚀用来采血练药的赤颈鹤。 阿原细细看时,果见有些鹤腿部包着纱布,犹有干涸的血迹。她问养鹤人:“这是你们老爷养的?最近几次采血,可有记录?” 养鹤人便嘀咕道:“方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谁问过?” “知县和那位典史大人呀……” ------------------------------- 阿原来到朱绘飞屋子时,正听得朱绘飞咆哮不已,震得窗外一只真正的画眉惊恐地拍着翅膀,只恨脚下绑了细细的铁链子,怎么也逃不开气震山河的嚎叫。 小坏本待歇落到廊间梁上,也被惊吓得不轻,猛地在空中一旋身,稳稳站到对面围墙上,圆溜溜的黄眼睛惊愕地对着屋子方向,随即转作鄙夷,也不晓得是因为屋内那声势浩大的咆哮,还是因为屋外那逃不脱枷锁的画眉。 阿原走进去时,屋内药味冲天,一炉丹药正被踹翻在地,药丸滴溜溜滚了满地。原来朱绘飞是朱家长子,屋子极大,却是单独的一间辟作了丹房,瞧来是打算继承他父亲衣钵,将炼丹进行到死了。 景知晚正从地上捡起一颗,捏碎,闻了闻,说道:“用的材料不错,一颗药丸的价值应该顶得上半碗米饭了。” 朱绘飞正擦着满头的汗,闻言更是暴跳如雷:“这里面用了千年人参、百年灵芝,一颗药差不多能顶得上这么大的一块黄金,你说顶半碗饭?景兄弟,你家饭粒是金砂煮的吗?” 景知晚含笑看他,言语温和:“倒也不是。只是当年的萝卜和现采的蘑菇,除了新鲜味美些,实在不比米饭营养丰富。” “萝卜!蘑菇!”朱绘飞抓狂,“里面还有灵鹤血!你怎不说里面是鸡血!” 景知晚又将那药丸细细拨了拨,眉眼更是和煦如春日暖阳,“大公子,你说对了,这里面渗的是鸡血。” 第一卷 灵鹤髓(十六) 朱绘飞怒道:“你方才还说那个地上捡的那空瓶子里有灵鹤血的气味……” 景知晚笑意温柔,“大公子,瓶子里有灵鹤血的气味,和这炉丹药用萝卜、蘑菇加上鸡血炼制,并不冲突。” 小鹿刚走到门口,开始尚以为听错了,待得听景知晚细说那丹药的配方,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萝卜、蘑菇、鸡血?哈哈哈,朱大公子何不直接炖汤来喝?总比炼成这黑乎乎的模样更味美、更爽口吧?” 李斐咳了一声,阿原忙向小鹿示意,止了她太过张扬的嘲笑,走过去问道:“什么空瓶子?” 那边差役已用托盘呈来一个瓶子,并两颗捡起的药丸。 景知晚懒懒地扫向她,“听闻原捕快颇通医理,想来更能辨得分明。” 他的声音清醇柔和,本该令人听得心舒神泰,可阿原入耳总似能听出其中嘲讽之意。她又将他打量两眼,方懒懒道:“我并不懂医理。景典史为何认为我一介武夫会通晓医理?” 景知晚微微一笑,“我略通医理,方才辨得出丹药原料。原捕快不通医理还闻得出药味差异,莫非真是狗鼻子?” 他揉了揉他俊挺如玉琢的鼻梁,又是一笑,竟拂袖走出屋去。 这一回,连朱绘飞都已听出景知晚在嘲讽阿原了,大是解气,但眼见景知晚离屋,不由地慌了,连声唤道:“景兄弟!景兄弟!” 李斐走到阿原身边,低声问:“你们以前见过?有过节?” 阿原终于确定景知晚不仅不喜她,甚至可能厌恶她,却也只能摇头道:“没有。” 李斐疑惑,“可我看他待人不错,对你怎会……” 阿原摸摸自己的脸,冲李斐做了个鬼脸,“或许……嫉妒我比他美貌?” 李斐撑不住,“噗”地笑出声来,“这个,倒也可能……” 小鹿眼睛滴溜溜转着,得意地冲阿原使着眼色。 景知晚嫉妒阿原的美貌……嗯,相比之下,似乎求而不得因爱生恨的可能更大些。 不过,恨也罢,恼也罢,阿原拍了拍自己的剑,没觉得自己需要退缩或害怕。她去检查那只在角落里捡到的空瓶子,也揉开一只药丸细察,然后说道:“我虽不通医理,倒还真能从这药丸子里闻出鸡肉味儿来……小鹿,晚上我想吃小鸡炖萝卜。” 朱绘飞冲到她跟前,胖指头差点指到她鼻子,“你血口喷人!” 阿原笑眯眯向小鹿道:“再来一盅鲜蘑汤,别放猪肉。听闻猪肉吃多了不但会胖,还会蠢,蠢得跟猪似的……” “你……” “不过今天开始,你大约不会再蠢下去了!”阿原转向李斐,“空瓶中有残药气息,应该就是装那假灵鹤髓的瓶子。朱绘飞近日接连取过灵鹤血,却用鸡血炼药,更见得大有嫌疑!请大人将朱绘飞收监,进一步讯问审理!” 第一卷 灵鹤髓(十七) 李斐虽万分不愿得罪皇室宗亲,但如今线索分明都在指向朱家兄弟,只得道:“来人,先将朱绘飞带回衙门,待详加审理后再作处置!” 朱绘飞叫道:“什么叫我大有嫌疑?姓原的你脑子被女人啃掉了?我为何要杀我爹?” 阿原踢了一脚翻在地上的丹炉,笑容灿烂,“因为你脑子已经被这丹炉炼化了啊!正常人是不会杀父,可正常人会拿萝卜、蘑菇来炼药吗?” “……”朱绘飞转头向缩在屋外的小厮咆哮:“棂幽呢?” 那边小厮嗫嚅道:“棂幽师父多在屋中为大公子炼药,很少外出。不过自从老爷出事,似乎就没再看到棂幽师父……指不定到傅姑娘那里去了……” 阿原向井乙使了个眼色,井乙明了,立时带了一名公差出去,径奔花月楼而去。 李斐则安抚道:“朱绘飞,也只是请你过去协从审讯而已。真相如何,自然还需继续调查。” 朱继飞紧挽着他兄长的胳膊,说道:“要去也可以,需我带了侍仆相伴才行。” 李斐原就没想着他小知县真能拿这宗室子弟怎样,闻言便顺手推舟道:“若二公子执意如此……那就请二位尽快安排一下吧!” 朱绘飞听得弟弟相伴,倒也安心不少。见朱继飞去安排父亲后事,也向朱夫人和诸管事嘱咐了几句。朱夫人和两三名姬妾的屋子也已有人搜查过,倒不曾查出不妥,暂时便不用带回衙门了。 朱夫人倒还罢了,此时那报官的王管事却又叫道:“大公子,二公子居心叵测,你留他在身边,小心和老爷一样,被他害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阿原在旁听得乐了,“王管事既不放心,一起往衙门走一趟吧!不过朱家家大业大,倒也不用担心死无葬身之地。把那十几只鹤拔了毛当作大鹅卖给人下酒,大约也够买副薄皮棺材了……” 朱绘飞恨得跺脚,待要出门时,忽又转身,抱起桌上的一本册子和两轴画卷。 阿原问:“这是什么?” 朱绘飞吼道:“这是你们典史大人送我的,莫非你也要查查?” 阿原不答,很不客气地抓过去。 朱绘飞忙捏紧时,却觉腕间某个部位忽被阿原指尖一指,却似被黄蜂刺了下,细而锐地一痛,“嘶”地吸气时,册子和画轴都已到了阿原手中。她打开册子,只扫了一眼,就匆忙阖上,狠狠瞪向朱绘飞,面庞已泛起红晕。 朱绘飞“啐”了一口,说道:“看什么看?子曰,食色,性也。这事儿谁不爱?若不是这事儿,你爹妈怎么又生得出你……大惊小怪的,可见是个没见识的!” 小鹿瞧着主人脸色不对,连忙蹩过来抽阿原手中的画轴。阿原阻拦不及,已被小鹿抽开绳扣,“哗”地一声整轴画流泻下来,顿时一览无余。 第一卷 灵鹤髓(十八) 春凳上卧着的女人,站在女人腿边的男人,散落在地间的衣裙披帛……顿时映入眼帘。 这媚曼春情,可比外面的锦绣韶光还要旖旎几分。 屋中尚有李斐、朱继飞和两名公差在,盯着那画儿一时转不过眼来。 阿原窘了,忙催促道:“小鹿,先收起来……” 那画原对着外面,小鹿反而是最后一个看到的。她低头将那画仔细一瞧,却不以为然地笑起来,“这个……的确没什么了不得的……论起这方面么,咱们公子可比你们见闻广博多了!” 几个男人的眼睛便齐刷刷转向这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连在外面候着的景知晚都已走到门前,清明眸光静静地凝望那对主仆,凉意微微。 阿原正抚额时,李斐身为本县父母官,清刚忠贞,第一个回过神来,目光虽不曾从那画轴挪开半分,却已咳嗽一声,用抑扬顿挫的声调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胡闹!胡闹!既是诗礼之家,怎可如此有失斯文?咳……另一个画轴可与案情相关?也打开瞧瞧。” 阿原“啊”了一声,而小鹿已利落地将手一抖,已将另一张画轴展开。 却是一对男女在软榻上行那夫妻之事,另有一女子专注地从半掩的花窗外向内偷窥,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朱绘飞虽拿到这画轴,只是听得父亲暴毙匆匆回府,未曾好好细看,如今见个俏生生的小丫鬟拿着这图,一时连父亲的死都忘到脑后,定定地看呆了。 李斐也看得目光发直,悠然神往,只喃喃道:“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指不定与本案有关,先收归县衙吧!” 朱绘飞闻声抗议:“这是我京中表兄谢以棠请景典史带给我的,景典史那里多着呢,何必坑我的?” 小鹿在后悄声啐道:“这群人见识忒短!咱们原府这东西多得十箩筐都装不下,素女十八式都被小姐改成素女三十六式了,瞧这些人眼皮子浅的,这么点子东西还争个不休!” 阿原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侧目看向小鹿,“我?” 小鹿向她一竖大拇指,笑得谄媚,低低道:“论起这事儿的研究,小姐认第三,没人敢认第二!第一是咱们家夫人!” 主仆二人交谈声音极低,朱绘飞听不到,见二人言行亲昵,耳鬓厮磨,不由鄙夷道:“这娘娘腔一看就是没用的……看这图开了窍,立时开始和身边的丫头眉来眼去了!” 阿原定定神,却觉那景知晚又在看自己,清淡目光仿佛不含任何意味,偏偏让她如针扎般不自在。 她一横心,取过一幅画轴,提到景知晚面前,让满纸春光对着他那张清逸出尘的俊秀面容,微笑道:“景典史,你身为朝廷命官,和嫌犯私相往来,还传递如此有辱斯文之物,若传扬开去,岂不令人笑话?日后典史大人又有何面目统领部属缉凶捕盗、保护百姓?” - - - 题外话 - - - 看到很多老读者又回来了,很开心。请大家告诉大家,饺子开新文啦!妹纸们请记得加入书架,有什么建议可以在评区留言哦!多谢! 第一卷 灵鹤髓(十九) 景知晚似有些意外,清隽的眉抬了抬,然后是轻轻一笑,“原捕快,你认为这是笑话,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义正辞言地跟人说这些,却不知原捕快羞不羞?” 他唇角含笑,言语却如刀斧般峻烈地劈向阿原,全无顾忌。 阿原怔住。 李斐不解他们言语间的深意,但听得二人言语间又如针尖麦芒般彼此对上,忙道:“便是朱绘飞之物,也得先一起带回衙门再说。来人,先带嫌犯和证物回县衙吧!” 他一厢吩咐着,一厢却已拉过景知晚,悄声问道:“你那里当真还有许多这画轴?若没有画轴,册子也是极好的……” ------------- 直到李斐、景知晚带着朱家兄弟走开,阿原还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小鹿捅捅她的腰,低声问道:“小姐,怎么啦?” “没什么。”阿原看向她,散漫的眼神慢慢汇聚出明朗笑意,“我只是想着,也许你猜对了。” “嗯?” “那位典史大人……嗯,看他那张臭脸,指不定真被我甩过。”阿原笑得顽劣,“虽有副好皮相,可病歪歪的,还好色,本姑娘见多识广,当然看不上!” 景知晚分明见过她,且早已知晓她的身份,才能那样出言嘲讽。 既然他不曾出现在阿原醒来后前来探病的那些情郎之列,小鹿很可能蒙对了。 是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 小鹿想起如今那景知晚是小姐的顶头上司,却又头疼起来,“可他若是处处为难你,咱们该如何是好?” 阿原悠悠道:“那么……我再甩他一次,可好?” “……” 小鹿惊掉下巴时,阿原已潇洒地一甩头,施施然离开了。 ------------------- 李斐没能从景知晚那里要到“有辱斯文”的画轴。总算朱继飞知趣,劝他哥匀了一幅画给知县大人。李斐密密收藏了,心满意足,便想起正事来。 遣去请名医左言希辨药的差役已然返回,得出的结论正如阿原所料:朱蚀的灵鹤髓被人调包了一大半,假药中水银和有毒药物的含量极高。朱蚀素日所服之药本就暴烈,服上两颗便足以致命。但那替换的假药似乎也可以称作灵鹤髓,因为里面也用了灵鹤血和其他类似药材,乍闻气味并无太大分别。 李斐不敢责怪景知晚与嫌犯往来,却也避开他,悄悄将阿原唤去商议。 “阿原,你当真觉得朱绘飞有嫌疑?” “比他弟弟嫌疑要大些。朱继飞看着比他哥要精明不少,若真是他害了朱蚀,单放两颗在自己枕下等人来搜,似乎说不过去。” “可细审下来,闻得朱蚀一心炼丹,对两个儿子管束并不严,朱绘飞游手好闲,却挥金如土,终日美酒佳人,这小日子过得要多惬意有多惬意,便是偶有争执,也不至于令他丧心病狂,做出杀父之举。” 何况还有心情跟人讨要春宫图,何况到底割爱送了一轴给李斐……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 阿原点头,“他有没有丧心病狂一时倒还看不出,但有些缺心眼是真的。这鸡血蘑菇丹,可不是一般人炼制得出来的!” 李斐哈哈大笑,便悟出阿原言外之意,“你是觉得,有人利用他的缺心眼害了朱蚀?” 阿原道:“这个便有待进一步查证了。至少那个练药的什么棂幽大师,绝对脱不了干系。” 李斐点头感慨,“也难得……这鸡血蘑菇丹,可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的……不过井乙去花月楼找棂幽,似乎空手而返。那个傅蔓卿本是风尘女子,朝三暮四,既已和朱家公子交好,又怎看得上寻常炼药师?” 阿原笑道:“可胆敢拿鸡血鱼目混珠,欺骗宗室子弟的,倒也不多。而且,棂幽替换走的灵鹤血,哪里去了?” 令朱蚀致死的假灵鹤髓里,同样含有灵鹤血,气味相似,天天服药的朱蚀才会不疑有他,服药而亡。而朱家老爷一心成仙,万事不上心,独对他炼丹的药材看得如命根子一般,事无巨细都会亲自过问。灵鹤血是最重要的一关,采血更是严格限制,每次均有记录,偷采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棂幽懂得炼丹,又能换走灵鹤血,便有了炼制假灵鹤髓的可能。 但棂幽是朱绘飞请来的药师,本身和朱蚀并无利害冲突,论起杀人动机,也只能是因为朱绘飞的缘故。 以朱绘飞宗室子弟的身份,李斐小小知县,断不敢刑讯逼问,便试图在棂幽身上打开缺口。他道:“如今我已派人四处搜寻棂幽,如果他还不曾离开沁河,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正说着时,只闻得鼻际隐有肉香。李斐忙问:“这时候谁在煮汤?” 阿原一吐舌头,悄声道:“我让小鹿给我做小鸡炖萝卜呢,可惜没找着童子鸡,她直接买了只大公鸡回来,请人杀好烫好蜕掉毛,这会儿正窝在厨房里炖着。看着好大一只,估计也快熟了,待会儿正好和大人一起宵夜。” 李斐大悦,连声应了,又道:“不如再备些酒菜,请景典史一起。一则他今日刚来,权当为他接风;二则他与你似有些嫌隙,往后共事的时候多,不如让我来做这个中人,替你们分解分解。” 阿原想起景知晚清淡得近乎冷情的眼神,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心不甘情不愿道:“但凭大人做主!” 李斐笑道:“景典史博学多才,对京中人事也颇是了解,绝非池中之物。阿原,多和他接触接触,于你前程大有好处!” 阿原只得点头,“嗯,前程……” 若以富贵论前程,想来想去,回去当她的原家大小姐,无异前程大好。父亲虽逝,母亲长袖善舞,艳名天下闻,她自己也是才貌双全,大梁皇帝是原夫人裙下之臣,——指不定还是她裙下之臣,才会发了昏任凭她挑选王侯公子。 - - - 题外话 - - - 饺子有个微信公众号,妹纸们玩微信的,可以加公众号查找“jiyuejj”or“寂月皎皎”添加关注,有发一些暂时正文用不到的小番外,是写少年时的景典史和眠晚(阿原)的。已发了《七夕》和《秘戏图》二则。秘戏图就是内什么图,不懂的可以百度……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一) 抛开手中剑,回到汴梁城,日日洞房,夜夜新娘,花样少年左拥右抱,美酒佳肴凭她择选,简直是…… 简直是如同隔世的荒唐岁月啊…… 为何她母亲会觉得是享受,她从前也觉得是享受,而她醒来后被那些曾有过肌肤之亲的情郎们摸几回手,便似有毛毛虫从脚底爬到脊背,再从脊背爬上后脑勺,凉嗖嗖的令她片刻都不忍受,只能抱头鼠窜,狼狈逃去。 或许她以前脑子有毛病,才会认为那些事快活;但现在看来,也许她现在才有毛病。 李斐寻常时明明是个端方君子,看了那样的画儿眼都直了;景知晚看似清傲,可不但收着那些书册画轴,还传递着那些书册画轴;还有那些公差们,一个个分明也将那些事当作人间至乐…… 如此看来,还是她有毛病。 当然,她脑子本来就有毛病,不然也不至于半点往事都想不起来。 ---------------- 阿原等坐下未久,景知晚也到了。 他似乎已打算休息,松松地披着件寻常的素白布袍走过来,头上也未带冠,只用一支白玉簪绾着发。阿原看了一眼那支白玉如意簪,便知这景知晚的确值得李斐费心好好结交一番。 那簪子雕工精细,通透温润,与景知晚略显苍白的面庞相映衬,更添清弱秀雅,眉眼间的疏离反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贵气来。这簪子的价值,才真的顶得上同等大小的黄金。 景知晚向周围看了下,又看了看桌上的一碟花生米、一碟水煮胡豆,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跟李斐见了礼,便在他下首坐了,却正在阿原旁边。 阿原向他笑了笑,“沁河小地方,县衙也不宽敞,景典史只能将就将就了……” 知县大人临时吃顿宵夜,自然不值当到后堂铺排桌椅伺候。他们如今所在的屋子,却是和厨房相连的一个隔间,寻常时住在县衙的书吏、捕快等多在此处用膳,桌椅碗筷虽然齐全,但到底简陋,完全不能与京中相比。何况自古有云,君子远庖厨。景知晚虽刻意低调,分明出身不凡,自然看不上。 景知晚也不否认他的嫌隙,向她懒懒一瞥,悠然道:“嗯,只能将就。我已将就习惯了!” 阿原听得心下忽然打了个突,只觉这话说不出的熟悉,似在什么时候听过,但凝神细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小鹿已从那边厨房转手,手中战战兢兢捧着一大盆鸡汤,小脸笑得有点僵硬,“大人,公子,快来尝尝小鹿手艺!” 阿原瞧着那鸡双脚朝天,鸡头挂在碗边,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汤汁看着也油腻,顿时有些窘,忙将鸡汤接过,将那鸡翻了个身,让小鹿取来清水涤过的碗来,亲自动手盛汤。 - - - 题外话 - - - 喜欢的妹纸记得加入书架!喜欢的妹纸记得加入书架!喜欢的妹纸记得加入书架!重要的事说三遍哈!么么哒!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二) 可能火候不到,那鸡肉尚有些难夹,她使出拿剑的巧劲来,才撕下一条鸡腿,盛了一碗汤先递给李斐。 李斐忙让与景知晚,笑道:“景典史是客,这一碗理当先奉与景典史。” 景知晚道了谢,待李斐、阿原都盛了,方低下头来,啜了一口。 小鹿有些惧他,却也格外盼他认可,很是殷殷地看向他,近乎谄媚地笑问:“典史大人,味道如何?” 景知晚眉目不动,又啜了一口,有些玩味地扫过李斐和阿原。 阿原忽有些不大妙的感觉,便隐隐想起记忆中小鹿似乎没煮过饭菜。 只是她想到的似乎太晚了。 李斐已跟着喝了一大口,然后“哧”地全喷了出来。 小鹿忙问:“大人,这是……烫着了?” 阿原已有警觉,喝的时候便只敢小口地啜,然后迅速吐出,舌尖品了品余味,瞪向小鹿,“你……汤里放的是什么?这么咸……不对,好像也很甜?” 咸和甜在那被称作汤的腥油物质里,融合成某种极致的重口,迥异于阿原记忆中的鸡汤,已不是难吃二字所能形容。 阿原禁不住看向景知晚若无其事的眉眼,第一次打心眼里佩服。 敢喝下这样的汤,他绝对是真的勇士。 小鹿自己也盛了半碗,尝了一口,竟也咽了下去,五官在一处挤了片刻,才干干地笑,“其实……也没那么难喝。就是盐放多了,太咸,便加了些糖,觉得味重了,又加了些水……鸡肉还没熟,萝卜就炖烂了,然后炖没了……我看着半天没油星儿出来,又放了一勺子油进去……” 阿原不太记得鸡汤该怎么煮,只是听着这煮汤妙法似乎很不对头。她静了片刻,悄问道:“你以前煮过鸡汤没?” 小鹿尴尬地笑,同样悄声道:“我向来只负责把厨房里送来的饭菜从食盒时端到小姐桌上……” 原家小姐的贴身侍女,本就威势不小。原府厨房里,名厨六七位,厨娘一大堆,又怎会劳烦小鹿姑娘玉手? 小鹿挠了挠自己的乱发,忽然就有些不明白,她击退那群心灵手巧的姐妹,成了唯一跟着小姐的侍儿,却又怎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阿原正抚额时,景知晚忽站起身来,解下外袍,只着短袖单衣,端起那碗鸡汤,说道:“稍等下。” 从阿原身边走过时,他清清淡淡道:“过来烧火。” 阿原懵住,“烧……烧火?” 小鹿忙道:“我来,我来!” 景知晚道:“哦,那你过来重煮,我便不动手了!” 小鹿顿住。 新鲜的都被煮成这样,再回锅一次,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样。 可原家大小姐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让她弹琴画画吟诗作赋,必定比洗手做羮汤轻易得多,更别说跑到灶下做个烧火丫头了。 - - - 题外话 - - - 没错,就是你。风眠晚,我的烧火丫头。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三) 小鹿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小姐,甚至已瞄好水盆水缸的所在,预备阿原一旦操作失误引发火灾,立刻扑上前英雄救美,绝不让烧鸡变成烧人。 但想象中火烧县衙的情形并未出现。 阿原不过略问了问,便用火石引燃柴草,一根根添着柴枝,甚是妥当,还有闲暇观察景知晚的动向。 景知晚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好看的一双手,先找出两把木耳用水泡了,才将半熟的鸡捞出冲洗过,加了清水重新入锅,又在四处转一圈,手中便多了黄茋、当归、枸杞等配料,又取来姜葱等物,熟练地切成丝,与配料一起裹入纱布,捆好,放入锅中,然后去清洗渐渐泡开的木耳。 阿原看着他修长白净的手指灵巧翻动,一时看得呆了。 景知晚淡淡投来一瞥,“若你不想天亮都没得吃的话,看好你的火。” 阿原忙看灶下时,柴火果然小了许多,忙往里塞了塞,又添了几根柴枝,将炉灰拨得空些,便见那火很快又旺上来,却将她的脸映得红红的,鼻尖的细密汗珠平白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天真。 景知晚看她一眼,忽一掌用力击在水盆中。水花四溅,和几片褐黑的木耳残渣迅速湿污了他的衣衫。 小鹿惊愕看他时,他顿了顿,已若无其事地一笑,“木耳洗好了。” -------------------- 两刻钟后,在隔壁候着的李斐被扑鼻香气吸引,也不顾君子不君子,奔过来查看曾让他失望不已的夜宵。 小鹿愣愣地看着锅里那诱人汤汁,以及花朵般起伏其中的木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忽觉出口角有些湿,忙拿袖子擦了擦,才发现口水都已流了出来。 景知晚用一块月白无纹的帕子将修长好看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随手将用过的帕子丢到小鹿怀中,“去洗下手,给他们盛汤吧!” 小鹿傻傻地接了。景知晚素衣裹于颀长身段,依然纤尘不染,走过去跟李斐打了个招呼,径取了外袍走出去。 小鹿禁不住叫道:“喂,你不喝汤吗?” 景知晚仿佛低低一叹,“不喝。过了亥初,我不再进食。” “为什么?” “会发胖。” “……” 小鹿摸着自己的圆脸,心中立时陷入天人交战,片刻后人欲便将天理打得溃不成军,烟消云散。于是,她立时冲向美妙的鸡汤。 此时景知晚已走到门口。从阿原的方向,恰能看到他窗外的身影。行动之际,那身姿宛若敷着层月华,又似笼着层清霜,不见半点烟火气息,仿若方才洗手做汤的男子根本就是她的幻觉。 但他走不走,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汤做好了。 盛完给李斐、阿原的两碗后,锅中剩汤大约还有一碗多,小鹿差点连骨头都啃了,又往锅底那点汤汁张望了无数遍,恨不能把大锅取下,细细舔上一回。 - - - 题外话 - - - 少年时。 眠晚呛得满脸黑灰从灶下钻出,“为何总要我去烧火?” 对面那位十指白皙,衣衫洁净,冷眼睥睨:“因为其他人没资格。” 顿了片刻,他又道:“你可以不用烧火,但不许再吃我做的饭菜!” 眠晚立刻蓬着头钻回灶下。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四) 李斐将最后一块鸡翅骨吮了又吮,眼见再吮不出滋味来,才意犹未尽地舒了口气,正一正脸色,向阿原道:“瞧来我们景典史着实是个通才!通才!阿原,你要好好把握,不要错失良机!” 阿原也觉那汤极好喝,柔韧的木耳比鸡肉还要味美。大约从前在原府也喝过这样的汤,尝来竟有几分熟稔。 但她出身富贵,倒还不像那二位惊艳,依然细嚼慢咽,一碗汤才喝了一半。 闻得李斐跟说话,她顺口应了,才疑惑地抬起头来,“什么良机?他大约……也不会天天炖汤给咱们吃吧?” 李斐依然笑得正气,“那是自然。看他这模样,多半只是因为什么缘故一时出来历练历练,早晚会回京。但他这样的手艺,若是一直藏拙,未免可惜。” “嗯?”阿原看着他正气的脸,鸡汤之外,忽然嗅出了狐狸的味道。 果然,只听李斐道:“你虽聪慧美貌,能文能武,可到底是女子,便是当捕快,也不能当一辈子。你看这景典史年纪轻轻,有才有识,家世也不简单,最重要的是,能煮那么好的汤!若能勾得他动心,哄得他日日为你洗手作羹汤,至少他在沁河县这段日子,咱们也能跟着口福不浅呀!如此于人于己大有益处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何乐而不为!” “咳——” 阿原猛地呛出了一口汤,咳嗽不已。 小鹿呆呆地看着她呛出的汤,喃喃道:“可惜,可惜!” 阿原擦了擦呛出的眼泪,举起她的鸡汤,向李斐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阿原想来想去,当捕快比当难民强,当男人比当女人强;若男人会厨艺才算能干,阿原会努力学一手好厨艺!不论男女,想成大事,都得自学、自立、自强!来,大人,干了这碗鸡汤!” (某景:你学得成厨艺就不会当一辈子的烧火丫头了……) ----------------------- 这夜阿原居然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倒不曾闻着鸡汤的味道,却总是看到一双男子的手,清瘦修长,白白净净,说不出的好看,正熟练地切着菜,煮着饭,甚至一根根小心地剔着鱼刺,然后——用一双乌木筷子夹到她碗中…… 阿原猛地惊起,背心已有一层汗意,而满眼竟还是那双手,仿佛一伸臂便能握住,便能感觉到那暖暖的体温。 小鹿睡得颇沉,却始终记挂金尊玉桂的小姐身边只剩了她一个人在服侍,觉出那边动静,一咕碌便从旁边的床塌上爬起,问道:“小姐,你做恶梦了?” 阿原点头,又摇头。 梦里并无惊恐,甚至有着隐隐的向往和欢喜,绝对不能算是恶梦。 她过小鹿端来的水,喝了两口,方才稍稍定神。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五) 抬眼看窗外时,天色黑漆漆的,估计还没到四更天。 她沉吟着问:“小鹿,我以前是不是也常做梦?” “什么梦?” 小鹿有些心虚。原大小姐虽喜欢她忠诚耿直,但她和房中别的侍女比实在算不得灵巧,夜间侍奉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阿原尚有些恍惚,倒也没察觉异样。她尴尬地揉了揉耳朵,答道:“**。” “**……”小鹿久经熏陶,这方面颇是开窍,立时道,“小姐天天做**。” “真的?” “小姐夜夜春.宵,当然天天春.梦……” “……” 阿原竟无可反驳。 其实她也不知道,不断梦到一双男子的手,到底算不算**。只是她梦中看着那双手时,的确满怀的欣赏,甚至迷恋。 她看不清完全说不清那莫名的迷恋从何而来,明明她并不像李斐、小鹿等爱极他的厨艺,——梦中,她似乎从不曾看清他的脸,却下意识地知道,那男子是景知晚。 “景知晚,景知晚……” 阿原念着这个今天第一次听说的姓名,忽回头问向小鹿,“可记得当日和我定亲的那个端侯叫什么?” 小鹿道:“这倒不知道。虽看过庚贴,我又不认得字。小姐看贴时念过他的姓名,我只听了一遍,记不清了。咦,好似也姓景!” 阿原蓦地顿住呼吸,“姓景?” 小鹿点头,“嗯,姓景。不过,不是景知晚,绝对不是景知晚。我记得是两个字。” 阿原脱口道:“景辞?” 小鹿怔了怔,立刻拍手道:“对,对!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两个字!” 她笑嘻嘻地看向阿原,“原来小姐没有忘记!小姐居然连端侯的姓名都想起来了!” “景辞,景辞,景辞……” 阿原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心头怦怦乱跳,似有无数鼓点咚咚敲击着,又似谁把黄莲捣成了汁,用药杵一刻不停地搅拌着,——似已有什么被敲裂,又似不知哪里来的苦意汹涌喷出,沸水般四处奔腾流溢。 她甚至完全不晓得她为何脱口念出这名字。她全然没有关于这个名字、这个人的任何记忆。 而小鹿兀自在絮絮道:“咦,小姐不记得谢公子,不记得小贺王爷,不记得萧少侠,却偏记得端侯……小姐,莫不是从前你和端侯认识?” 阿原压着突突疼痛的太阳穴,问向小鹿:“我认不认识,你不知道?” 小鹿道:“若小姐在外面相识,不曾带回府中,我没和小姐在一处,如何会认识?若是曾带回府来,我大约都会认识……” 她的脸忽然红了起来,悄声道:“小姐带那一拨拨男人回来睡时,也是我在门槛边守着呢!哪个厉害,哪个不中用,哪个最令小姐满意,哪个小姐只是看在皮相份上敷衍着,没有我不知道的……” - - - 题外话 - - - 玩微信的妹纸可以查找“jiyuejj”or“寂月皎皎”关注下饺子的公众号。又更了一则番外《烧火丫头》,同样是临时写的阿原、景辞少年时的故事。 不玩微信的也没关系,后面我看着哪段情节合适,会把番外插进来。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六) 阿原愣愣地听着,开始懵懵懂懂,不解其意,待见得小鹿闪着光又羞又笑的眼神,才蓦地悟了过来,“呸”了一声,翻身卧到床上继续睡,却哪里睡得着。 小鹿脑洞一开,说书天分立时又爆发出来,兴奋道:“看来他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快成亲被甩了,怪不得如此幽怨!难道他不甘心,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小姐的下落,追到沁河来了?” 阿原侧目,“我这是抗旨逃婚,端候若是知晓我在这里,不论是奏知皇上,还是找上原府,都会有人找我回去,需他亲自走一遭?何况,端侯不是病得快死了吗?若不是他病得快死,我不会点名要嫁给他吧?” 为一棵树木,放弃整座森林,她是不是傻? “可你看景典史的确有点病歪歪的。也许端侯的病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严重;也许一听快成亲,病就好了大半。”小鹿双眼滴溜溜乱转,脑子也转得飞快,“或者,你们早就相识,小姐一时改了口味,爱上了这样的病美人,彼此情投意合,所以决定嫁他?” “哦……那我定亲后,还有和其他少年来往吗?” “当然有啊!小姐出事前晚,还和小贺王爷、谢公子喝酒,闹了整整一夜。” “然后,第二天我送走两位情郎,转道就去看望我的未婚夫?” “对!端侯一直在北郊山中养病,路途偏僻,小姐才会遇劫。” 阿原将景知晚代入了一下端侯,想象他心甘情愿戴上满头绿帽的模样,登时打了个寒噤,说道:“小鹿,你赶紧睡吧。天明后我去仁心堂给你抓副药。” “嗯?什么药?” “据说想得太多会得脑残病。你需要买包脑残散,保心护脑很及时,速效救治不反弹。” “啊,真有这样的药?小姐赶紧给自己来两包吧!指不定脑子一正常,就不会想着不入侯府入县衙,不当夫人当捕快了……” 阿原噎住,“死丫头……” “天天在富贵乡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要什么有什么,快活得神仙都不换,跑这巴掌大的沁河县来当捕快……小姐,你病得不轻……” 小鹿很想再劝,忽想起一旦回了原府,她混在那群伶牙利爪的侍女中,便没了如今的独自侍奉小姐的风光,顿时觉得小姐还是别吃药的好。她闭了嘴,打了两个呵欠,很快又睡着了。 阿原思来想去,却再未成眠。 ---------- 既然睡不着,阿原便早早起了。 但居然有比她更早的。 景知晚坐在他们昨晚喝美味鸡汤的那屋子里,正慢慢喝着一碗白粥,眼前只有小小一碟咸菜。 他生得极好,哪怕衣着朴素坐于简陋的破屋里,依然流转着淡淡的明珠般的光华。但他似乎也没睡好,面色比前一天更苍白,漆黑的眼眸下有一圈淡淡的青。 - - - 题外话 - - - 喜欢吗?不喜欢?喜欢吗?不喜欢?妹纸们吱个声儿。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七) 见阿原走来,他的眸光更冷了几分,转头问向厨娘:“我让煎的蛋呢?” 大约他出手不小气,厨娘在隔壁应得很高声:“来了!” 片刻后,厨房端来两只碗,一个里面是两只煎蛋,还有一个里面则是两只水煮蛋。 阿原见他对自己视若睹,也懒得理会,已自去盛了一碗粥,坐到另一张桌上去吃。 景知晚却对着眼前的两碗蛋发怔,然后微愠地问向厨娘:“我不是只要煎蛋吗?” 厨娘正讨好地冲他笑,闻言忙道:“典史大人,你方才说,两只煎蛋两只水煮蛋,煎蛋七成熟,水煮蛋需煮透……” “水煮蛋需煮透……”景知晚喃喃地念了一句,慢慢端过了那两只水煮蛋,声音莫名地哑了,“嗯,来一碟醋。” 厨娘应了。 不一时,屋中便有刚煮好的鸡蛋清香和淡淡的醋香。 阿原有意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觉他似乎又看过她几次。那样清清淡淡的眼神,偏偏背对着他也无法忽略的存在。她觉得她简直就是他筷上的水煮蛋,正被他一筷筷地夹碎。 这感觉,简直诡异。 更诡异的是,她居然觉得水煮蛋蘸着醋应该很好吃,想着那味道时甚至有些想流口水。 当然,水煮蛋也要七成熟才好。煮得太透的蛋黄硬梆梆的,没有七成熟的蛋黄那种令人流连的清香和幼嫩。 正就着那蛋香埋头吃她的清粥咸菜时,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梦中曾出现的那手又出现了。 修长白净,弯曲时有着好看的弧度,指甲闪动着青玉般的光泽,——却端着一个白瓷碗,里面尚有一只白煮蛋。 景知晚将碗放到她面前,指尖在桌上叩击两下,说道:“这个给你。吃完了,随我出去查案。” 清冷的声音如地底涌出的寒泉,令阿原无法觉出半点善意。 这么好看的手,这么可恶的眼神和嗓音…… 阿原将目光从他的手指转到碗中轻晃的鸡蛋,然后抬头给了景知晚一个大大的笑容。 景知晚眯起眼时,阿原已站起身,说道:“谢谢景典史,不过我已饱了。而且,我不爱吃鸡蛋。” 与景知晚近距离对面而立时,她才发现他看着清弱,却比她还高挑不少。她需抬起眼才能直视他的眼睛,问向他:“我们去哪里?” ------------------ 花月楼,是沁河县那些富家子弟最爱流连的烟花之地。 开门迎客本是店铺常态,但花月楼的门是关的。 景知晚敲门,好容易探出个蓬着发的老苍头,听得要见他们家头牌姑娘傅蔓卿,揉了揉眼屎巴拉的浑浊眼球,说道:“姑娘不在家。” “啪”地门又关了,差点打上景知晚的鼻梁。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八) 景知晚终于退后一步,依然斯斯文文站在那里,皱了皱眉。 他和阿原在沁城自然算不得富家子弟。至少以他们目前的典史、捕快之类的小官差那点微薄的月俸,还入不了老鸨龟.公们的法眼。 何况如今二人的穿着也寻常,看门的老苍头自然看不上,还当是年轻人不懂规矩,有了几串铜钱便一大早跑来嘚瑟。 姑娘们都是夜里的营生,劳碌得很,岂能一早被惊扰?若是不及妆扮收拾,叫人看到那脂粉零落后的粗糙黯淡,岂不坏了姑娘们的美名,低了姑娘们的身价? 阿原已在县衙里混了两三个月,跟着井乙等人见识过不少迥异于王侯府第的风光。见景知晚踌躇,她大步跨上前,未等老苍头闩上门,便重重一脚踹去,已将门踹得大开。 老苍头差点没被踹飞出去,捂着胸口待要喊人时,阿原手上已亮出腰牌,冷冷地横他一眼,“官差办案!敢拦我们?这么大年纪,想吃牢饭?” 老苍头登时闭嘴,噔噔噔地奔了进去。 阿原转头看景知晚,“景典史,你打算在这里和他们谈谈大梁律法,讨论下这般冲进来是否合理合法?” 景知晚负手踏入,懒懒而笑,“没有,你做得很好。这等粗活,本就该你做。” 而不该劳烦典史大人的手。 不过阿原也承认典史大人的手的确灵巧好看,比她更不像干粗活的人。 看在他那双能烹煮美食的双手份上,她也不去计较,反向后退了一步,请景知晚走到前面。 那边老鸨得报,已披着衣衫匆匆迎上来,陪笑道:“两位官爷一大早的过来,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妾身也好早早过来迎候。” 景知晚看都不看她一眼,淡淡道:“如此热情,要不要跟我们回衙门住几日?” 老鸨双手正热情地扶向景知晚的肩,闻言忙缩了回去,脸上的肉堆了几堆,终于又堆出亲切笑容,说道:“不用不用,咱们这花月楼虽小,却还闹腾,妾身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不晓得二位来此有何贵干?若是问那个棂幽药师,昨日一位姓井的官爷已经查问过了,这两天并不曾到我们花月楼来过。” 景知晚道:“可听闻井捕快昨日并未见到傅姑娘。如今,且请傅姑娘出来谈谈吧!” 老鸨笑容依然亲切,眼底却有了些矜骄之意,“这个……昨日井爷过来,妾身就说了,傅姑娘这两日与贵客在一处,不便出来见官。” 景知晚笑了笑,“怎样的贵客?皇上的同宗手足遇害,有嫌疑的药师棂幽、大公子朱绘飞都和傅姑娘过众甚密,偏偏傅姑娘这时攀上某位贵客躲避问讯,莫非一切都是傅姑娘设计,才早早作了安排?” 老鸨听得傅蔓卿被绕进去,顿时慌了,忙道:“不是不是……那贵客昨日方来。不如请二位官爷稍等,我去问问蔓卿醒了没。” 第一卷 灵鹤髓(二十九) 阿原上前一步,“我要到傅姑娘房间看一看。” 老鸨虽是不忿,到底现官不如现管,也不敢辩,嘴里虽嘀嘀咕咕,到底急急奔上楼去。 片刻后,景知晚、阿原已被引入傅蔓卿房中。 小鹿嘲笑过傅蔓卿容貌,实则只是听井乙等人闲聊时如此评价过。这些吃衙门饭的捕快官差们,虽衣食不愁,如傅蔓卿这等当地头牌也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既是吃不到,这嘴里难免就酸溜溜的不大好听。 先前傅蔓卿曾被恶人嘲弄,适逢阿原解围,又不知傅蔓卿说过什么,才会有花月楼傅姑娘恋上新来的原捕快的流言。 阿原离府时带的金银珠饰不少,上得起青楼,下得起酒馆。可她是女儿身,便也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即便傅蔓卿于他有意,也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 但阿原看着那个从帐幔中款款走出的女子,还是觉得井乙他们简直瞎了眼。 傅蔓卿这叫蒜头鼻、腊肠嘴的话,必定是能开出水仙花的蒜头,灌着天鹅肉的腊肠。 眼前女子娇娇弱弱,摇曳身姿如春柳扶风,在兰麝氤氲的卧房中烟视媚行,似一枝裹于雾霭中的白玉兰,韵致楚楚,我见犹怜,叫人一眼看去再挪不开眼。至于容貌是否完美,五官是否精致,反而没人注意。有时气质这东西,原比容貌本身更令人迷恋。 阿原盯着傅蔓卿出神时,景知晚已无视前来见礼的傅蔓卿,扫了一眼低垂的床塌前低垂的帐幔,走到妆台前把玩胭脂水粉等物。 傅蔓卿从那气势便已看出这景知晚方是二人中做主的那位,但景知晚完全无视她,甚至眉峰蹙起,隐现嫌恶,一时不敢搭讪,只抬起盈盈秀目,瞥向阿原,幽幽柔柔道:“原爷,蔓卿虽是卑贱之人,可一向禀公守法……” 阿原不由柔缓了声线,说道:“莫怕,只是过来问你几句话。” 傅蔓卿向帐幔中看了一眼,眉眼便添了笑意微微,言语却依然谦卑:“原爷有话请讲。” 阿原问:“棂幽是你介绍给朱绘飞的?” 傅蔓卿眸光微微一飘,便道:“蔓卿命薄,迎来送往,三教九流的人倒是都认识些。朱大公子想要这样的药师,我恰认识这样的药师,的确曾从中引荐。他们认识后,棂幽便去了朱府,二人商议过什么事,炼制过什么药,却不是小女子所能与闻的了。” “听闻棂幽入府后,也常往花月楼跑?朱大公子原来爱去满月楼和穿花巷,但这一两个月,似乎最爱的也成了花月楼了?” 只是花街柳巷混得多了,便连朱绘飞自己也记不得哪家姑娘姓什么了…… 傅蔓卿闻言,却是不以为意,“请恕我真言,朱大公子的性情,原就没什么定性。他既信任棂幽,棂幽爱往我这边跑,他们男人交流交流,大约……也便爱往我这边跑了吧!” 她抬袖掩住唇角的笑,明眸含羞,向阿原柔柔一飘。 - - - 题外话 - - - 内什么,红袖的古言本就冷清,何况我又挑了个冷门的古言题材,还因为写得慢,只能待在冷宫般的风尚阁,放大镜都找不出像样的推荐,更需要妹纸们的支持啦!冲个咖啡,留个评论,别让我写单机嘛!记得加入书架,加入书架,加入书架哦!群么么~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 男人往往对两种女子最感兴趣,像风尘女子的大家闺秀,如未生病前的原清离;或是像大家闺秀的风尘女子,如眼前这位傅蔓卿。 当然,前提是,这女子必须生得十分好;若生得不是十分好,也需如傅蔓卿这般,举手投足都是风情无限。 如这般掩口而笑,玉臂纤指在薄纱间若隐若现,令人心醉神迷,偏偏有种大家闺秀般笑不露齿的娇羞风范,不晓得迷倒过多少男子。 傅蔓卿很有把握地看着阿原,果然看到阿原眸光亮了亮,甚至轻捉她柔荑五指,出神般看着薄纱下玉白的手,看着她指尖新涂的指甲。 是很轻柔的淡紫,颜色夺目却不招摇,轻盈得像指尖的一缕风,却能牢牢吸引住男人目光。 无疑,这一回,傅姑娘又赢了。 她羞怯地抽出手来,若惊若喜般看向阿原,又悄悄往帐幔内一瞥,到底没敢投怀送抱靠过去。 阿原瞅着景知晚远远站到了窗口,负手看着她们,根本没有前来询问之意,只得自己一一问起疑点。 朱绘飞虽有嫌疑,但帮他炼药的棂幽无疑嫌疑更大。 傅蔓卿言语温柔真诚,何时相识棂幽,棂幽曾在何处暂住,入朱府前后前来花月楼的频率,素日为人如何,几乎知无不答。 棂幽是常客,朱绘飞是近来的常客,朱蚀出事后的确不曾来过,但出事前一天曾携手同来。于此事傅蔓卿似有些顾忌,对三人相处情形不肯说得太明,便已听得阿原面上发烫,只得借喝茶掩饰。 算来她和傅蔓卿虽然身份悬殊,但阅人无数这一点上,大约区别不会太大。阿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难堪和羞窘。 傅蔓卿瞧着阿原微低的面庞,愈觉眉眼沉凝,俊美明秀,却已有些意荡神驰,便坐得离她更近些,殷殷为她添茶。 屋中本就香气萦绕,那熏制过的衣衫更是甜香阵阵,却将阿原熏得喉嗓发痒,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去,却将那美人惊了一惊,茶已倾在阿原袖上。 阿原忙站起身甩袖上的水珠时,却听旁边景知晚轻笑一声,分明蕴了几分嘲弄。 阿原羞恼,推开傅蔓卿依上前的芬芳身躯,若无其事地拂开茶叶碎末,问向景知晚:“属下笨拙,一时查不出更多。不知景典史有何高见?” 景知晚果然走上前来,懒懒看她一眼,问道:“傅姑娘,朱绘飞给过你哪些药?棂幽又给过你哪些药?” 傅蔓卿惊愕,樱红的唇颤了颤,一时居然没有回答。 景知晚道:“是姑娘自己找给我,还是让我动手翻?” 他这样说着,目光却已投向梳妆台。 傅蔓卿何等玲珑,立时猜到瞒不过去,已笑着走向前,说道:“那些药……若是朱大公子跟大人提过这药,自然不会不晓得功效。”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一) 阿原一大早便被景知晚拎到花月楼,还未及和井乙细谈,闻言不由疑惑。 因阿原有救命之恩,又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寻常这些办案事宜,李斐大多交与阿原办理。井乙虽是老捕快,反倒靠后一步,遇到这些事便不肯做主,必和阿原商量。景知晚新官上任,架势不小,一路过来竟半个字不曾和阿原提过。 傅蔓卿袅袅娜娜已走到景知晚跟前,纤纤柔荑抚向妆台的锁屉,目光幽幽却又投向景知晚,隐隐透着委屈。 景知晚却退了一步,慢慢抬手,竟似在掩鼻相避。 傅蔓卿只得垂下眼睑,默默取出一只青瓷瓶、一只白瓷瓶。二者俱是上上品的官窑瓷器,轻巧细洁,清透如玉,隐隐见得其间药丸流动。 她将药丸各倒了数粒在丝帕上,指点给二人看,“这颜色深些的是遂心丸,女子服用,是朱大公子送来的;这颜色浅些的是午阳丹,男子服用,是棂幽药师送来的。” “都有何效用?” “咳!”傅蔓卿眸光向景知晚一飘,更怨他不懂怜香惜玉,问出如此扫兴的问题,“自然是助兴所用。” 景知晚轻笑,“仅是助兴?朱绘飞怎告诉我,那是用价比黄金的药材,辅以棂幽千方百计求来的遂心草、天香膏、灵鹤血,可以令女子神魂不属,死心塌地恋上同样服用此药的男子?” 他拈过一粒,黑眸微眯,“若是你此时服上一粒,莫不是就恋上了我和原捕快?若你昨天晚服上一粒,恋的大约就是昨晚的恩客?但傅姑娘真正的心头所爱,大约是棂幽药师吧?你替棂幽从朱大公子哄了多少钱帛?骗走了多少药材?” 傅蔓卿只觉这年轻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暗蕴锋芒,截然不同于他清弱修长的外表,倒有种骨子里渗出的冷意渗出,压得人快要透不过气。 这人不会懂得怜香惜玉。 念头闪过时,她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 去掉傅姑娘话语里身为微贱女子的自伤处怜和逼不得已,她的供述其实很简单。 朱绘飞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也晓得一身肥膘坏了自己英伟男儿的好形象。临到娶妻之际,公侯之家嫌他蠢胖无爵,平民之家他又瞧不上。出身世家却因故没落清贫的女孩儿本是他最合适的选择,他却担忧对方看上的是自己的家世钱财,而不是他本人。 于是,满怀纠结的朱绘飞决定找一个真心待他的;若这副尊容不能让姑娘真心相待,至少他可以用点别的手段让姑娘真心相待。 棂幽想要钱财,想要朱家的珍奇药材,偶尔结识朱绘飞,正愁没手段在朱家出头;傅蔓卿则是个聪明人,看尽了同行前辈们的下场,早早便悟出,再怎样的媚曼风姿都有折损、消逝的一天,最美好的年华就是最值钱的年华。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二) 傅蔓卿费尽心思要为自己的皮肉生涯划上一个终止符。 朱绘飞即便肥胖如猪,也高高在上,翱翔于她们够不着的地方。年轻有财,出手大方,又是家中嫡子,若是嫁入朱家,当个寻常的姬妾,这一辈子也可衣食不愁了。 三人所需所求,很快一拍即合。棂幽为朱绘飞炼制遂心丸,并劝他用“出淤泥而不染”的傅蔓卿试药;傅蔓卿则放出手段来,若有情,若无情,欲擒故纵,加之药丸的助兴功效,能在某些时刻将对方好处放大十倍百倍,遂令朱绘飞认为药丸有效,拿出更多的名贵药材交给棂幽,甚至为傅蔓卿争风吃醋,才有茶楼找阿原吵闹的那一出。 “妾身只盼嫁入朱家,终身有托,岂会有坑害朱大公子之意?”她窥着景知晚的神情,“至于棂幽那药究竟用了什么药材,我也无从得知,只是……服用后的确看朱大公子比先前顺眼许多。” 景知晚温和一笑,“傅姑娘,服了那药,你便是看一头公猪,都会很顺眼。” 同理,朱绘飞服药后看母猪都会顺眼…… 看傅蔓卿涨红了脸,景知晚也不理会,负手走出房去。 阿原忙紧随景知晚步出,问道:“不再细问问?” 景知晚道:“这样朝三暮四的女子,棂幽不可能把鸡血、蘑菇这类惊世骇俗的配方告诉她。何况她所说的和朱绘飞所说大致相符,应该不假。” 阿原思量着,昨日回到衙门天色已不早,景知晚若曾和朱绘飞仔细聊过,多半是他离开厨房后便直接去见了朱绘飞,——更有可能,李斐派人找他时,他正在朱绘飞那里。朱绘飞虽是嫌犯,如今证据不足,朱斐再不敢将他关大牢里去,关押他的屋子只怕比阿原的卧房还要舒适些。 想象着景知晚和朱绘飞同处一室,一脸清傲地欣赏着秘戏图,阿原哆嗦了下。 见阿原不说话,景知晚忽道:“你怎不进帐帷内瞧瞧,傅蔓卿的那位贵客兼恩客是哪位?” 阿原笑了笑,“我以为景典史应该对此更感兴趣。” 虽察觉帐帷内有人,但对这位新来的典史,她完全摸不着深浅,的确想试试景知晚能不能发现,看看他会怎样处置。 何况夜宿青楼的能有什么好人?多半如朱绘飞那般肥头胖脑,还衣冠不整。若一掀帐幔,床上躺着堆白花花的大肥球,岂不反胃?她早饭吃得不多,还有一堆事要处置,不想吐光,此等好事那当然要留给吃了一碗粥两个鸡蛋的典史大人…… 阿原想象典史大人呕得俊脸发青的模样儿,正有些悠然神往时,景知晚冷冷瞅她一眼,“我对男人没兴趣。” 阿原笑嘻嘻道:“我对男人也没兴趣。我只爱看傅姑娘那样的美人儿,举手投足都是戏,美不胜收。”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三) 景知晚道:“可惜……她就是吃再多药,对你也不会有兴趣!” 阿原道:“可惜……她就是没吃药,都会对典史大人很有兴趣呢!” 她仰着脸,晨间微暖的阳光投在她面颊,如玉的肌肤笼了浅浅的红,那笑意便愈显出几分顽劣。景知晚眯眼,似想斥责于他,却又抿了薄唇,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快步向前走去。 阿原被敲得有些懵,恍惚间那阳光揉碎了般撒到眼里,莫名地热和刺。 待回过神来,景知晚已走得远了。 阿原忙追过去,问道:“还准备去哪里?” 景知晚道:“你方才不是问了棂幽可能的落脚之处?过去查查吧!” 阿原看着他瘦削得显出几分病弱的身形,笑道:“景典史不嫌累,我自然奉陪!” 景知晚睨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阿原越看越觉得她的顶头上司很欠抽,除了人生得好看,手长得秀气、饭煮得好吃,简直一无可取。 --------------------- 花月楼上,一道高挑的身影从帐幔间掠出,飞快奔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仿若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向上挑着,仔仔细细地看向那两道离去的身影。 傅蔓卿将衣摆和乌发理了又理,以极温婉端坐在桌边,静候她的贵客注目。可她搓出了满手心的汗,那贵客的目光依然凝注于街角,——哪怕那二人已经走远,再看不到踪影,他依然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小贺王爷……” 傅蔓卿终于坐不住,娇嗔地唤着,站起身去扯贵客的袖子。 贵客回转身来,却是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举止潇洒,桃花眼蕴着猫儿般的悠悠媚意流转,所过之处宛若能勾来万树花开。 他随意扣着松散的衣袍,拍拍傅蔓卿的手,“先别问我。我只问你,你怎么招惹来他们两个?” 傅蔓卿低睫,只用眼睛余光带了三分娇怯、三分羞窘,委委屈屈地窥他神色,“小贺王爷方才不是听到了?大约朱家老爷死得不明,他们疑心棂幽,也可能疑心朱大公子,偏生这两个都爱往我这边跑,便累我一早被他们讯问……” 年轻男子伸手一勾她的下颔,笑得越发妩媚,“依我说,他们没把你拉到衙门里见官,你就该偷着乐才是。这细皮嫩肉的,一顿板子上去打成一堆肉沫儿,还怕你不承认联合棂幽谋害朱老爷的大罪?少了你这么个无关痛痒的风尘女子,他们交了差,朱家两个儿子也洗了嫌疑,岂不大家得益?” 傅蔓卿想笑,可对着他一脸灿烂的笑容,脸上肌肉竟似僵住般久久挤不出一丝笑,好容易才哑声道:“真敢如此,还有王法吗?何况小贺王爷断不肯让人这般欺凌我。” - - - 题外话 - - - 男配上。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四) 年轻男子笑道:“王法?当今乱世,王法多少钱一斤?至于我,好端端当着我的富贵闲人,为何要卷入皇家宗亲遇害的案子里?就凭……” 他指向妆台上的那瓶午阳丹,“就凭傅姑娘这两晚在茶水里给我放的那玩意儿?” 傅蔓卿看他笑容一如既往,却再觉不出亲近来,不由慌了,勉强道:“这……这午阳丹炼制不易,男子服用不仅可以大显雄威,于身体也颇有裨益……” “既如此……”年轻男子取过女子服用的遂心丸,“这女用的更是价比黄金,我喂你服上十颗八颗,可好?” 傅蔓卿看他预备去拔瓶塞,不觉花容失色。正要相阻时,年轻男子却住了手,叹道:“不过朱绘飞的初心原也不错。遂心,遂心,能得意中人真心相待,才是真的遂心……不管有没有效,回头我先试试吧!横竖……” 他并未说下去,摇头叹笑一声,将遂心丸收入自己怀中,转身往外走去。 傅蔓卿眼见他离去,想着好容易遇到如此性情容貌家世都是上上之选的贵人,这两日费尽心力都不曾抓住,不觉又是伤心,又是难堪,泪水便一行行滚落下来。 年轻男子顿了顿,掷出一锭金元宝,说道:“别指望那些歪门邪道了,虽然的确很有用……找个差不多的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去吧!还有,你给我好好记住了,小贺王爷慕北湮从没到你这里来过。你我从来不相识,你听明白了吗?” 他笑语晏晏,温柔亲切,最后一句却蓦地冷了下来,割着冰般泛着森森寒意。 傅蔓卿打了个寒噤,也顾不得细品他言中之意,急急地点头。 风尘女子,再怎么端着高贵的架势,终究是这些贵人们的玩物,捧着时可以视若金玉,厌弃时难免命如蝼蚁。歪门邪道很有用,也只该这些贵人们去用。 她默默掂量之际,年轻男子已下楼离去。 “慕北湮……” 贺王爷的独子,原来叫慕北湮。 年轻俊秀,敏慧潇洒,深得太后宠爱,又有皇上赏识,正是继承贺王爵位的不二人选,故而被称为小贺王爷。如此青年,可谓前程大好,偏偏喜欢和声名狼藉的原家大小姐原清离厮混;原清离风流了些,但出身高门,若肯安下心做他的小贺王妃,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可惜…… 可惜原清离择了端侯为夫婿,后来病了一场,索性跑了个无踪无影,原夫人翻遍京城都没找出来。 天晓得那位惊世骇俗的原家小姐在想什么,横竖小贺王爷是想不开了。他借酒消愁半个月,也跑出了京城,不知在哪里跟玩了两个月,终于想起在沁河别院养病的父亲,于是来到沁河想尽尽孝心,然后……出现在花月楼。 如今,傅蔓卿也可惜了。 可惜她百般手段笼络,数度颠凤倒鸾,他依然说他们从来不认识。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配提起。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五) 阿原等居然找到了棂幽。 城东一处小小的院落,隔年的梧桐叶被吹在墙角翻滚,即便春天,也有几分瑟瑟冷意。 耳房的锁被砸开,地上躺着个五短身粗的中年男人,面色青黑,双目半睁,早已死了。他的手边有一只盛水的空碗,地上并无水渍。 里正擦着汗,说道:“这个人原不是我们这边的。他前年从南方逃来,因会些医术,我等便容他在此处赁屋居住。但他在这边住的时候并不多,近来倒是听说他被请到朱老爷府上久居了!” 房东则道:“他虽在我家租着两间耳房,却和锦里巷的一个寡妇勾搭得欢腾,又爱往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去,没多久便不大回来。去年冬天连房租也没付,小人本待收回屋子,谁知棂幽赶在年关又回来了,不但补足房租,还预交了半年租金。” 阿原看着生锈的锁和灰扑扑的门窗,“没回来住过?” 房东道:“或许也曾回来过,是小人没留心,未曾看到。比如这一次……这一次……小人便完全不知他几时回来的。” 李斐闻得此事,不敢怠慢,早已带了仵作和井乙等捕快赶来。仵作仔细检查完尸体,回禀道:“死者约摸三十出头,身长六尺三寸,发长一尺六寸,微秃,周身未见明显伤痕,指甲发黑,死亡时间约在凌晨子初到丑正。” 阿原垂头看着地上尸体,“死因呢?看起来并不像寻常的中毒而亡。” 仵作从死者喉舌间取出验毒的银钗,瞧着并未变色,也不敢便下定论,只迟疑道:“一时瞧不出。乍看去,像是暴病而亡。且容小人等清洗尸体,以酒醋进一步检查有无其他伤处。” 景知晚一直静静地看着仵作验尸,直到此时方退后一步,淡淡道:“小腹隆胀,毛孔细看微有血出,当是服用金石药物致死。” 阿原抚额,“又是服药致死?朱老爷吃错药了,紧跟着棂幽也吃错药了?” 李斐走到后面,看着窗棂上隐约的脚印,居然点头道:“也不是不可能。他半夜三更爬窗回来,连房东都没惊动,黑灯瞎火里摸错药也不奇怪。” 大门一直紧锁,而窗口内外,只有棂幽一个人的脚印,足见得现场并无第二个人到过。 既然无人相害,说是他自己拿错药也算推断得合理,——最要紧的是,衙门里的这群人,从县太爷到小衙役,都不必顶着天大压力继续追踪杀害朱蚀的凶手了。一个现成的凶手正倒在他们脚下…… 景知晚却打开墙边的药柜,看着里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药罐药瓶,道:“他会拿错药?” 李斐搓搓手,“他怕人发现,没有点灯,平时又极少回来,药柜里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瓶子,忙乱之下自然有可能拿错。”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六) 景知晚一笑,“首先,他未必懂医,但必定懂药,不会连不同药丸的气味都闻不出来。他可能拿错,却不可能服错。其次,他常回来,只是一直留意掩藏行踪,从不曾被人看到过。” 阿原瞅了他一眼,却也无可辩驳。 屋里满是灰尘,桌椅凌乱,床铺霉烂,一眼看去似乎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但药柜里外却擦拭得干干净净,药罐分门别类贴着标签,大多是价值不菲的上佳药材。倒是炼制好的药丸并没几瓶,也歪歪扭扭贴了名称,多是遂心丸、午阳丹之类的玩意儿。或许,这些东西才是棂幽多年来混迹江湖、赖以谋生糊口的根本。 以棂幽的底子,那些贵重药材必是从朱府索要或诓骗而来。他多交半年租金,并不是钱多的没处花,而是打定主意用这穷酸地方贮藏他的宝贝了。便是盗贼想偷,也不会偷这么破的地方,更不会盯住寻常人不懂得的药材。 李斐是文官,也不认识药材,但阿原居然认得。她已取出其中一罐来,将密封的油纸包打开,悄悄地指给李斐看,“大人,看这两株老山参,少说有上百年,可补五脏,安精神,轻身延年。便是病得快死了,也可以用它来煎汤吊命。这么说吧,这一包老山参,够他把这小院子整个儿买下来了……” 李斐咋舌,“朱家再有钱,也不会将这些药送他……他必是趁炼药时私藏药材,却又不敢放在朱府,所以藏在这破屋子里!” “对!这应该就是他用萝卜替换下的老山参;再看这一罐,是上上品的灵芝,大约就是炼药时用蘑菇替换下来的……”阿原看着地上的棂幽,不知是怜悯还是鄙夷,“费尽心机,连蒙带骗攒的宝贝,他这会儿还能带得走?咦,灵鹤血呢?” 李斐已笑了起来,“这个不难猜,自然是炼制那个假的灵鹤髓用掉了!对对对,唯一可能炼假药的人,只能是他!他就是凶手!” 思维一旦从灵鹤髓发散开来,李斐顿时恍然大悟,满怀敞亮地开始了他的总结陈辞,“棂幽盗换朱绘飞的珍奇药材,朱蚀未必能发现。但灵鹤血是朱蚀最珍视的,棂幽屡屡取用,所炼药丸却不含灵鹤血,朱蚀若发现必会疑心。棂幽想无所顾忌,自然希望害死朱蚀,让朱绘飞掌家。如此,棂幽既能铲除后患,又能无所顾忌大发不义之财。” “以灵鹤血仿制灵鹤髓,本可神不知鬼不觉害死朱蚀。便是朱家报官,多半也会认为是朱蚀服药过量而死,谁会怀疑他?朱继飞枕下的假药,自然也是他放的,为的是一旦死因被识破,可以将矛头指向朱家次子。不想咱们办案仔细,偏偏疑心到他身上,他看着躲不过了,便回到这里来,包着他辛苦谋来的珍奇药材自杀身亡!”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七) 服药自杀…… 阿原扫过地上尚未彻底检查完毕的尸体,苦笑道:“于是……我们可以结案了?” 李斐大手一挥,“整理下材料,再找朱家兄弟和朱府管事们核实下棂幽的状况,如果都无异议,自然结案!结案!” 最要紧的,是赶紧结案。 皇室宗亲遇害,是大案;能一两天内破案,则是大功。 只要上下对此案都无异议,自然化大案为大功,于人于己都大大有益,指不定因此受上司赏识,从此升官发财,前程一片光明呢…… 他这样想着时,连地上的尸体都觉得格外顺眼起来。 棂幽的尸体被运走后,李斐也急匆匆赶回衙门核实棂幽之事,景知晚、阿原留在原地继续勘察善后。 当然,以县太爷的推断,其实已不需要勘察了。但棂幽盗来的药材正是他犯案的动机和罪证,还是需要好好收拾带回衙门的。 阿原随在景知晚身后,一一检查着那些药材,却奇异地发现,她对药材还是比想象中还要了解。 不仅能叫得出名字来,连药材功效大多了解,仿佛天生便知晓,便如天生便晓得如何驯鹰一般。 可惜她今天一早被景知晚直接从厨房里带出来,没来得及带上小鹿和小坏,不然就可以问问小鹿,她以前是不是学过医了。 但这问题小鹿多半也答不出来。和小鹿离开京城后不久,她便觉察出小鹿虽是原家大小姐的贴身侍儿之一,但行事粗疏,大大咧咧,对自家小姐究竟了解多少,着实存疑。 生病前的原清离优雅雍贵,能诗善画,绣工精绝天下,还以浪荡闻名,最爱年轻俊美的男子。而生病后的阿原却屡被美少年的殷勤服侍惊倒,抱头鼠窜地狼狈逃出京城。她倒也能写一手好字,但提到作诗,再怎么搜肠刮肚,似乎还不如提剑砍人来得轻松爽利;至于刺绣,她大约也会一点,只是拈着绣针便觉有千金重,再想不出当日是怎样绣出那个为她赢来短命夫婿的什么江山图。 景知晚正检视证物,却似脑后长了眼睛,忽道:“别发呆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先搬出去。” 阿原怔了怔,“这几样药材和棂幽之死有关?” 景知晚道:“证物,挺值钱。” 阿原悻然,随手抱起两罐药材,交给差役搬入牛车,又走回来四下打量寻找。 景知晚问:“找什么?” 阿原道:“棂幽所服之药。” 景知晚道:“不用找了。我找过了,没有。” 阿原啼笑皆非,“于是……还要定棂幽是自杀么?” 景知晚拂袖走了出去,“你说呢?” 阿原抱着破尘剑,看他孤峭清瘦的身影,“如果你是县太爷,你说了算;如果你不是县太爷……嗯,还是你说了算!”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八) 棂幽之死疑点重重,且不说杀人动机有些牵强,替换药丸、嫁祸朱二公子凭他一人之力也未必能办到,只看如今的现场,根本找不到足以令棂幽致死的金石药物,甚至连装药的器皿未发现。而棂幽临死之际有取碗喝水的动作,且将倒来的水喝得干干净净,并不像有求死之念。 李斐小小七品县令,有文官的宽容温和,也有文官的优柔怯懦,面对境内忽然出现的皇亲遇害案,自然希望尽快找到凶手结案。纵有疑窦未解,也会有意无意间忽略过去。 若是以往,阿原该上去提醒一二;但如今,有顶头上司景典史在,她自然不该越俎代庖,顺便还可以考考这位典史大人的真才实学。典史虽是不入流的小官,但到底不该凭着一副好相貌或一手好厨艺便尸位素餐,白吃皇粮。 而景知晚显然比她所能想象的,更要高明许多。 好吧,做她的上司应该是绰绰有余,不论是破案还是厨艺。 不过,她为何又想起他的厨艺?他的厨艺何曾与她相干? 前夜的梦境不觉浮上心头,阿原不觉恍惚,快步踏出屋时,耳边忽闪过年轻男子的低笑:“有我在,你笨些也没什么。” 微微的调侃,微微的鄙视,难得那声音还能清润悦耳,生生让她听出几分宠溺来。 仿佛有那么一瞬的惊喜和羞恼交错,却在屋外阳光照到面庞的一瞬眼前刺痛。 她不由抬起头。 身畔并没有人,景知晚已走出十余步远,发觉她顿身站在那里,微蹙了眉淡淡看了她一眼。 自然不是他在说话。 可她方才怎么偏就觉得,正是他在耳边低低地说着话,说着那些辨不出是爱惜还是羞辱的话语? 阿原心头无端缭乱。见景知晚走过去跟差役说话,她忽高声喊道:“景辞!” 景知晚果然有了动静。 他回过头来,冷冷地扫她一眼,“原捕快,你也吃错药了?还是在那屋里待得太久,被冤魂附体了?这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阿原涨红了脸,瞪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步出那破旧的小院。 原想在沁河栖身,虽无泼天富贵,却也不必面对从前那种美男环绕、风流浪荡的混乱人生,且温饱不愁,自由自在,倒也惬意得很。如今多了这么个煞星般的上司,眼看好日子到头了。 或许,她该另作打算才是。 --------------- 《两世欢》番外:烧火丫头 --------------- 当年,不只一次,眠晚呛得满脸黑灰从灶下钻出,“为何总要我去烧火?” 对面那位十指白皙,衣衫洁净,冷眼睥睨:“因为其他人没资格。” 顿了片刻,他又道:“你可以不用烧火,但不许再吃我做的饭菜!” 眠晚立刻蓬着头钻回灶下。 那时,正当年少,风华无限好。 景辞则是年少风华里最夺目的风景,走到哪儿都是沉甸甸不容忽视的存在,如眠晚那般对着他流哈喇子的少女并不在少数,且往往比眠晚心灵手巧、多才多艺。 陆北藏是个好师父,见眠晚沮丧,说道:“乖徒儿,莫伤心,至少你前儿绣的一对小黄鸡还是蛮像那么回事的。” 眠晚张了张嘴,“我前儿绣的是鸳鸯。” “额……我是说,你前天清蒸的那只童子鸡,不错,不错!” “是我学着蒸的……不过没蒸熟,厨娘重蒸过。” “额……至少你有蒸过,而且味道还不错!”陆北藏很有原则地将爱徒维护到底,“而且我们眠晚生得好!女孩子么,只要美貌就够了,其他都是虚的,虚的,不足挂齿。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可景辞生得也很好看,眠晚常觉得他比自己生得还好看。 第一卷 灵鹤髓(三十九) 其实论起琴棋书画、文韬武略,眠晚都算不错的,陆北藏对这女弟子很满意,只是对他的义子景辞更满意。——有景辞珠玉在前,眠晚那点道行就不够看了,一个照面便能被他辗压成渣。 论才识不如师兄,原没什么丢脸的。但眠晚想着,至少女孩子家该做的事她得学着些。裁衣刺绣什么的似乎天赋差了点儿,那么,继续学煮饭做菜吧!至少亲手做的,见得心意。 眠晚让厨娘在一旁教着,认认真真为景辞做过两次饭。 第一次,景辞尝了一口,问:“厨娘没在家?” 眠晚满头满脸的灰,有些谄媚地向他笑,“我喜欢师兄吃我煮的饭菜。” 景辞盯她一眼,一声不吭地吃完。 第二次,景辞还是尝了一口,撑额斜睨她,“我不喜欢吃你煮的饭菜怎么办?” 眠晚沾了灰的面庞便红了,咕哝道:“我的一片心意,你也不领受么?” 景辞拂袖而去,“你的心意,我消受不起!” 眠晚尝了一口自己做的饭菜,又尝了一口,亮晶晶的泪珠便滚下来。随后,她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一整天都没出来。 景辞过来唤了两声,见她没理会,也便不再搭理。 第二天,眠晚饿得受不住,走出房门时,便被侍女直接带入厨房。 景辞挽着袖子穿着单衣坐在厨房中,一边翻着一堆关于烹饪的书,一边问着厨娘什么。见眠晚过去,他道:“极好,过来烧火吧!” 眠晚呛了七八次,头发被灶下的火燎焦几百根,景辞的饭菜终于做好。 厨娘悄悄道:“昨日姑娘将自己关入房中,公子就过来问奴婢烹饪之道,又看了一整夜的书,这做出来的菜居然有滋有味。” 同样刚学做饭,同样三菜一汤,同样家常菜式,却精致美味,与眠晚的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景辞坐她对面,看她狼吞虎咽吃得干干净净,很是满意,说道:“你的心意我领受不起,日后你领受我的心意便成。” 她想向师兄表现她并非一无是处,却被对比得更加一无是处。 更糟糕的是,从此景辞似乎爱上了下厨,而他的挑剔一如既往:他下厨,她就必须烧火,还会因为火候掌握得不够好受他嘲讽。 眠晚试图自己去钻研钻研时,景辞不屑道:“算了,你这么笨……既然我会了,你不学也罢!以后,就当我一辈子的烧火丫头吧!” 他拍拍她的脸,凤眸微微地眯,低沉的声音里蕴了漫不经心的戏谑,“你有我,就够了!” 后来…… 后来有一天,眠晚听说有客人来了,景辞亲自下厨,忙自觉奔去当烧火丫头时,未入厨房便听到里面银铃铛的铃铃脆响,伴着少女娇嗔的笑语。 见她进来,景辞眸光含笑,向灶下道:“则笙,眠晚来了!” 柴草间,则笙仰起脸向她笑,顿时满室春光璀璨,让人再也挪不开眼,“眠晚,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景哥哥!现在,我来了……” 景辞身边,最美的将不会是眠晚,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也不会是眠晚。 而且,他从不会给她那样温和亲昵的笑容。 - - - 题外话 - - - 番外《烧火丫头》完。其实是中秋偷懒,所以把公众号发过的番外发上来袅。 大家中秋快乐!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 跟景知晚比起来,阿原无疑算是笨的。 但至少她那句话说的没错。案子结不结,县太爷说了不算,典史大人说了才算。 景知晚傍晚回衙门时,把朱家管事和侍仆带了一串回来,连同那个据说与棂幽有染的漂亮寡妇。 李斐温言问询过朱绘飞,甚至劝慰了好些话,已唤主薄整理案情,准备结案,却生生被一大叠写得满满当当的证词甩到眼前,似被一棒槌敲得头晕眼花,半天回不过神。 或许棂幽的确盗换珍奇药物,炼制了假的灵鹤髓。但朱夫人和朱蚀房中姬妾证明,朱家到底皇室宗亲,内外有别。何况棂幽的那些药,在修心养性寻求长生之道的朱蚀看来,一向是旁门左道,朱蚀素来瞧不上,故而棂幽根本无法踏足朱蚀放置药物的卧房,更别说找到并盗换灵鹤髓了。 和棂幽走得近的仆役、管事则证明,棂幽的确为不得朱蚀欢心而烦恼,出事前两天还在打探朱蚀喜好,希望也能得到朱蚀的另眼相待。 寡妇则泪眼婆娑地证明,棂幽绝对不想杀人或自杀,他打算在朱家赚上一笔,带她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还有,替换掉的灵鹤髓不见踪影,前后三次所取灵鹤血也不至于尽数用光,令棂幽致死之药也未发现…… 破绽多得跟筛子似的,景知晚看李斐的眼神,也似要将李斐看得浑身洞。 李斐哆嗦了两下,也想不出这个温和清弱的年轻人怎会有这样毒的目光,却悄悄地折起结案文书,塞到自己袖中,咳了一声,打着官腔说道:“既如此,此案自然要深查!彻查!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绝不放过一个凶手!景典史多才多智,胸有成府,此案便交给景典史全权处置吧!只是事关皇室宗亲,如今已经飞报朝廷,万万不可拖宕,这一两日内便查出真凶才好!” 景知晚坦然道:“知晚遵命!” ---------------------- 虽是景知晚领下的任务,可身为他的部属,阿原也在劫难逃,第二日便和井乙等人被带往各处医馆药铺排查,再也没法到茶楼听书喝茶了。 景知晚从一开始便没对谁是凶手下过论断,而是请了名医左言希为他辨别出真假灵鹤髓的成分,确定二者成分相若,只在炼制时稍作手脚,生生将养生补药化作夺命利器。 既然棂幽之死另有蹊跷,炼药的材料便可能并非来自朱府。如其中的砒霜有剧毒,在药铺购买本就有限制;再如其中的老山参等物,到底珍贵,并不是寻常人买得起的。沁河比不得汴梁繁华,若有人购买,老板必有印象。 小鹿被落在衙门里一天,第二日无论如何也要忠心耿耿地跟从保护她家小姐,遂跟着跑了一整日,到夜里回衙,抱着满脚的水泡差点哭出声来。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一) “小姐,看我的脚都跑大了!凭什么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差,在肩舆上坐着指挥这个那个,还支使小姐去检查什么药材?这算什么男人啊,我呸!” 疲累之下,她已全然忘了景知晚高超的厨艺。 景知晚显然身体不大好,但很有自知之明,早早找了副肩舆抬着,一路悠闲地看书,到了地儿则懒洋洋负手指挥部属行动。尤其对着她们主仆,他简直是颐指气使。于是,再美味的饭菜都已不能弥补小鹿和她家小姐被人当奴仆般驱驰的悲愤。 阿原瞧瞧自己的脚,竟觉不出多少酸疼来。 她着实不像贵家小姐,这身子骨折腾一天,依然骑得了马,拿得了剑,抓得了贼,比贵家小姐的丫鬟还强悍十倍。 生病前后的变化着实有点大,大得连她自己莫名地有些心虚,咳了两声方道:“这个倒也没什么……他要查药材,除了我之外,咱衙门里好像没人懂。” “可小姐又没学过医,又怎会懂药?” “额……”阿原忍不住走到铜镜前,仔仔细细看自己这张脸,终于道,“其实我也不明白。但我的确是你家小姐,是不是?” 小鹿点头,说道:“当然是!我跟小姐这么久,难道还能认错人?便是我认错了,难道夫人还能认错女儿?明明……就是这张脸,连声音都没变。咦,声音虽没变,以前似乎语速没这么快,声音软软糯糯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清爽干脆,连眉眼都透着山明水秀般的清灵,举手抬足都是令人心舒神泰的明亮通透,全然不同于原来那种出身贵家的娇姿妍态。 如果说,受伤重病后失去记忆,令小姐性情大变,其实也说得过去。 可会武艺,会驯鹰,会抓坏人,还懂什么医药……该怎么解释? 以小姐那品性,若说懂得棂幽炼的那种药,她倒是相信的。 小鹿终于也有些疑惑了,她跑过去揉了揉阿原的脸,悄声问:“莫非……我原来的小姐已经遇害了?你是……借尸还魂?” 阿原头皮炸了炸,转头笑眯眯地看向她的侍儿,“小鹿,明天你别跟着跑了,帮我做件事。” 小鹿脚底又疼痛起来,忙点头道:“只要为小姐做事,小鹿我万死不辞!” 阿原道:“你去给茶楼那说书先生做一个黑檀醒木送过去吧!我应了的事,不能失信。若你脚疼,学那景典史唤个肩舆抬着也使得,银钱到书案上那个木匣里拿,应该还有几串。” 小鹿点头,“好!” 阿原又道:“给了他醒木,就在那里好好跟人家学学吧!能想到借尸还魂什么的,也怪不容易的。既有这天赋,我万不能耽误了你。” “……” 小鹿终于说不出话来,疑疑惑惑地开始认真思考起她的天赋问题。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二) 借尸还魂什么的,阿原便是想信,也信不了。 活人受伤或遇到强烈刺激,失忆倒是可能;占了身体的什么“魂”,总不至于没有记忆吧?可她醒来时偏偏如一张白纸,干净得仿佛被人抽空过,什么也想不起来。 而且,若说她不是原大小姐,为何还能一口唤出“景辞”这个姓名?又或者,景辞只是潜意识里的一个名字,根本不是她的未婚夫,与景知晚也毫无关系? 原夫人和原清离母女俩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和谐,或许这是因为年轻美貌的女儿吸引了更多的目光,让她某些方面不那么和谐?但阿原醒来时,原夫人那因悲痛和担忧而哭肿的眼眶半点不掺假,发现女儿失忆后也是诸多烦恼,百般延医求治,几乎日夜守在她跟前,温言细语试图唤出女儿从前的记忆。 不过……原夫人后来似乎也有些疑惑,甚至有种惶恐,常久久地打量她,仿若在思索着什么。 阿原更烦恼那些侍奉她的美少年,还有那即将下嫁的重病夫婿,并未太留心这个于她完全陌生的母亲。直到逃离京城,她才觉得原夫人有些异常。 原府丢了小姐,京城应该混乱过一阵。但阿原来到沁城后,并没有发现朝廷或原府寻找原家小姐的消息。以原夫人的影响力,请皇帝下旨帮助找寻女儿,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莫非,原夫人已觉察到什么? 阿原从最初的惊魂不定恢复过来,开始疑心京城外那场突如其来的劫杀。 若如小鹿所说,她生病前并不会武艺,为何随从尽数遇害,独她侥幸存活,仅受了些微皮外伤?又或者,小鹿其实并不了解她家小姐,真正的原清离本就身怀武艺,才能在那场劫杀里死里逃生? 如果景知晚咄咄逼人,她在沁城待不下去,不如悄悄潜回京去,好好调查调查,她当日究竟是怎样的人,遇劫前后又发生过什么事…… 想来当日原府那些美少年久候她不归,多半已经散去;便是不曾离去,她男装悄悄回京,谅他们也找不到。 至于她的未婚夫端侯,若真的是景知晚,让他在这里继续当他的典史好了;若不是,端侯真如传说中病重着,她行事时悄悄绕开他即可。 阿原下了决心,倒也心神一松,这晚便睡得很是舒泰。 ------------------ 第二日,在景知晚的坚持下,朱家大公子朱绘飞正式被收监,连他心心念念好容易拿到的秘戏图都没能带进去。 朱绘飞看着秘戏图离自己越来越远,自然捶胸顿足,号啕不已,差点当众责怪李斐翻脸无情,收了他的秘戏图还如此苛待于他。 但阿原觉得朱大公子实在是想得太多。等他在老鼠满地爬、蟑螂满身滚的牢狱里待上两天,吃上几顿粗糠粥,立时会发现什么遂心丸、什么秘戏图,都是浮云啊浮云…… - - - 题外话 - - - 国庆长假快开始了,大家还会过来看书咩?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三) 二公子朱继飞倒是手足情深,见兄长被羁系,拿了成叠的银票去苦求李斐。 李斐哪里敢收,为难道:“景典史再三说,棂幽是朱绘飞延请入府的,昨日又查到朱家有仆役曾在药铺买过几味药,正是炼制仙鹤髓的必备药材。棂幽暴毙,还能是谁的替死鬼?算来算去,只有朱绘飞嫌疑最大,可惜那日卖药的伙计这两天告假回老家了,不然领到朱家把那仆役指认出来,大约很快便能案情大白。” 朱继飞道:“可这两日大哥和我同居衙门,怎么可能分身前去谋害棂幽?” 李斐沉吟道:“棂幽之死,自然不需他亲自动手。” 他拈着胡须,忽然一顿,看向朱继飞,眼底闪过疑惑,“你父亲和兄长都喜欢服食丹药,结交方士,你耳濡目染,这些人大概也认识不少吧?” 朱继飞忙道:“回大人,继飞不通医理,父亲也常教导我多读诗书,故而很少出门,并不认识这些江湖术士。” “那朱绘飞呢?” “我兄长……”朱继飞犹豫着,好一会儿才道,“他常在外面行走,三教九流的人,大概都会认识一些。” 李斐点头,感慨道:“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见朱继飞还在旁边站着,他道:“你且回去吧,帮着你母亲处置父亲丧事要紧。” 朱继飞含泪道:“真凶未捕,反而兄长羁系于狱,只怕父亲泉下难安。” 李斐拍拍他的肩,道:“那你更该回去看看。若是你们兄弟俩都不在家披麻戴孝,你父亲岂不是更加泉下难安?” 朱继飞闻言,对着兄长被关押的方向看了又看,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井乙在旁看着,不禁感慨,悄声向阿原道:“看来朱家还是这个次子成器些。朱绘飞那个草包若能成才,除非猪真的会飞!” 阿原抱着破尘剑倚在墙边,微微蹙眉思忖着,一时不曾回答。 这时,只闻立于李斐身后的景知晚吩咐道:“井乙,你带两个差役再去一次朱府,继续勘察有无线索。” 朱府几位主子的卧房都已由景知晚等搜过一回,井乙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勘察的,闻声只得应了,正要离开时,景知晚又道:“朱继飞、朱夫人等人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需仔细牢记,一一回禀。” 井乙才知景知晚其实是让他借着勘察为名,暗中跟踪监视朱继飞等人,再不敢怠慢,急急领命而去。 ------------------------- 而景知晚依然坐了肩舆,带着阿原等人继续去医馆探查线索。 这一回,他们去的是恕心医馆。 恕心医馆和别的药铺一样对外卖药,也有大夫在医馆中坐诊。但景知晚等却是正经递了名帖,等着主人同意,方才在仆役的迎候下步入后院去见医馆的主人,左言希。 - - - 题外话 - - - 大家国庆快乐!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四) 左言希和唐家兄弟一样,是白身,无官无爵。但他的义父,却是正儿八经的贺王爷,跟着大梁皇帝打过天下的。贺王慕钟征战时落下伤病,不时发作,近月正在沁河的别院调养,随同左右每日开药诊治的正是左言希。 这座恕心医馆,是从贺王府的别院隔出来的。景知晚等所进的后院,其实已是贺王府的院子,与居家静养的贺王近在咫尺,不经通报,谁敢轻易闯入? 衙门里的公差自然极有眼色,跟着景知晚等踏入后院,便不觉屏住呼吸,生恐行差踏错,惹着那位以性情暴烈出名的贺王爷。 穿过月洞门,迎面便是梨花如雪,纷扬而下。满园的蝶戏春光中,有琴声琤琮,幽泉般泠泠滑来,压下了近处的莺啼宛转和落花萧萧,令人悠然神往,不觉要驻下足来,凝神细听。 眼前素帘春风卷,绿窗雪梨绽,怎么看,此处都像是高人隐士所居,绝不像医者的住处。 但左言希无疑是沁河最出名、最尊贵的大夫。因真假灵鹤髓牵涉到宗亲朱蚀的死因,先前便是请的左言希验药。一则左言希医术高明,二则未必不是因为他出身不凡,上面问起来,可以免去诸多质疑。 景知晚显然早已与左言希相识,未至门前,他便出言打断他的琴声:“既是红尘中人,何必奏出尘之曲?听来真是矫情,矫情!” 他撩开帘子,也不急着进去,白皙手指叩于门框,笃笃有声。 琴声不由乱了,然后顿住。 然后,只闻得有人轻叹道:“景兄,我矫情又非一日,正如你多情也非一日。不求你同病相怜,但可否请你收了这些刻薄言语?还嫌吃的亏不够大,受的苦不够多?” 琴案后,有淡青衣衫的年轻男子缓缓站起,迎向他们。 他也不过二十出头,举止舒徐优雅,眉眼疏朗俊秀,唇角一抹笑意亲切柔和,却丝毫不失出身贵家的矜贵气度。众人肃然之际,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却似春阳般煦和,令人心神宁谧,紧张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阿原一对上他眼神,心下便怔了怔。这人瞧着很有些眼熟,看向她时眉眼间的笑意也深了深,莫非……也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仿佛小鹿曾说过,贺王府的什么公子,与她交谊非比寻常,出事前晚还在她闺闼内喝酒嬉耍,通宵达旦…… 她头皮发麻,悄悄向后挪了挪,将半个身子隐到随行的差役后方。 左言希并未多留意她,看着景知晚步入,便让他在案边坐下,抬手为他诊脉。半晌,他道:“调养得倒还好,只是还需放宽心胸,不然夜间睡不安稳,便是做出再美味的饭菜也会食难下咽,只能瘦得跟鬼似的。” 他的话语其实也很刻薄,但他神情柔和,怎么看都是名士高人的温厚蕴藉,叫人见而忘俗,再觉不出言语间的尖锐凌厉来。 - - - 题外话 - - - 妹纸们如果喜欢,记得加入书架收藏哈!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五) 那厢侍儿已奉上清茶,阿原等站得颇远,都能嗅出那茶香来。 可惜他们很快连茶香都没机会闻。有形容秀美的侍儿走上前,有礼却疏离地请他们到耳房里用茶,摆明了不想他们打扰那二位叙旧。 没错,是叙旧。 二人谈笑晏晏,阿原丝毫没看出景知晚有查案的意思。 或许,他今天就是过来找老友叙旧的。 不过想着这贺王义子跟她可能的交集,阿原宁愿景知晚只是过来叙旧的,她便能悄无声息避开这位,免得被人识破身份,再次陷入众美环绕的尴尬境地。 从前的原清离为何喜欢那等放làng荒诞的生活?她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但也许,从前的原清离也想不通,阿原为何放着金尊玉贵的贵家小姐不做,跑来做了这么个跟下里巴人打交道的小捕快。 不是从前的原清离中了邪,便是如今的阿原中了邪。 阿原感慨之际,侍儿已奉上茶来,倒也清香扑鼻。 阿原正待品茶,目光扫过侍儿纤细的手指,吸了口气,忽笑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字,在这府上几年了?” 大户人家的侍婢极懂规矩,见她询问,虽有些诧异,依然恭敬答道:“奴婢小玉,在这别院已有两年多了!” 阿原点头道:“贺王府果然与众不同,看把小玉姑娘调理的,跟枝玉簪花似的清丽可人。” 但凡事间女子,无不爱惜自己容貌,何况阿原风清骨秀,论起飘逸秀美,比起左言希、景知晚等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小玉闻她夸奖,早已红了面庞,冲着她掩口而笑,目光便有些含情脉脉。 阿原又看向她的指甲,微笑道:“这指甲颜色甚美,颜色娇俏又不显俗气,难得,难得。” 小玉忙答道:“这是用玫红色的凤仙花汁染的。那颜色的凤仙花不多见,当年贺王妃喜爱,便命人从京城带来花籽,在后院种植了不少。这花染指甲很好看,只是有些难上色。” 阿原问:“我在别处还没见过有这样颜色的。贺王府如今便有这花?” 小玉道:“这时节凤仙花还未开。我们染指甲用的是隔年保存下来的花汁。” 阿原啧啧惋惜,又喝着茶跟她闲聊。不一时,这别院里住了哪些人,女眷和侍女里又有哪些特别爱染指甲,无不打听得明明白白。她又道:“既然未开,小玉姑娘可否带我去挖上几株回去?我有个嫡亲的妹妹,平日最爱染指甲,若移几株回去,她必定欢喜得紧。” 小玉被这俊秀“少年”拉着说了这许久的话,颇有些心驰神荡,倒也愿意帮忙,说道:“咱们王爷需静养,不喜外人打扰。不过原公子要的话,我可以悄悄挖些过来送与公子。” 阿原明知王公贵族的府第,并没那么容易放外人进去,只得点头道:“如此,劳烦小玉姑娘了!”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六) 待小玉离开,阿原也借口解手出屋,蹑着小玉的踪迹悄悄向后园内寻去。 她的怀中,正收藏着一颗害死朱蚀的“灵鹤髓”,仿制得惟妙惟肖,但其中一颗有细微的玫红色弯月状印痕。若非阿原是女子,看得细致,再认不出那其实女子刚染过的指甲留下的凤仙花汁痕迹。 这种颜色的凤仙花别处并不多见,但凤仙天生易生易长,算不得珍贵,故而住于贺府别院的女眷和侍女们都能采到凤仙花。 但爱用这种花汁染指甲,同时又可能接触药材的,只有侍奉左言希的小玉,和侍奉贺王服药的一名姬妾。 小玉挖凤仙花时,那姬妾正走过来,笑问:“这是谁呢,也爱这凤仙花汁?” 小玉酡红着脸,说道:“是衙门里的一位捕爷,说爱这颜色,要带给妹妹。” 那姬妾便道:“真真是有眼光!我也觉得好看。便是我们言希公子,也爱这颜色。上回还跟我要了一瓶,也不知送给哪个姑娘了!” 小玉道:“咦,公子这次回来后我才被拨过去服侍,倒不知他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二人便开始说起左言希的风姿和学识,小玉固然两眼晶亮,连那姬妾都是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阿原隐于一道蔷薇花篱后静静听着,便有些疑心那位深居简出养病的老贺王爷,帽子上会不会已经染上了一点春天的绿意。 听得他们交谈间再无有价值的线索,阿原返身欲待离去,才觉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人,与她近在咫尺,差点和她撞到一处。 她吸了口气,忙退了一步,定睛看时,眼前乃是一名年轻男子,俊朗优雅,眼底映着蔷薇的花色,悠悠若有媚意流转,在松松扣着的紫檀色华衣映衬下,有种猫儿般的慵懒和娇贵,看着有几分眼熟。他正眯眼审视着她,若惊若喜。 贺王府的别院并不是寻常男子想进就进的,何况此人衣饰不凡…… 阿原脑中灵光一闪,已猜到这人是谁,忙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在下县衙捕快原沁河,见过公子!在下随我们典史大人过来拜见左公子。刚出来如厕,不小心迷了路,正踌躇跟那两位女眷问路不便,恰遇到公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能不能指点一下回左公子住处的路径?” 那年轻公子张了张嘴,食指举了举自己,“你……不知如何称呼我?” 阿原故意思忖了片刻,才道:“莫非……公子是贺王世子慕北湮?” 慕北湮又张了张嘴,食指转而举向她,“你……要如厕?” 阿原猛地觉出哪里不对劲,背上顿时浮上一层汗意,“却不知贺王府的小贺王爷,指的是左公子,还是世子?” 慕北湮盯着他,笑容明媚,眸光却锐如尖锥,“你说呢?”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七) 阿原对大梁的王侯将相们不甚了了,但贺王在沁河县养病,她多少有所耳闻;何况方才小玉已将贺王府别院人丁大致说过,故而她立时便猜到眼前这位是贺王独子慕北湮。 大约是先入为主,她已认定左言希才与她当日有交集的贺王府公子,也就是小鹿提过好几次的小贺王爷。 可贺王慕钟有慕北湮这个亲生儿子,旁人又怎会称他义子为小贺王爷? 于是,慕北湮才是她出事前还和她风流快活的小贺王爷吗? 阿原心虚,干笑道:“公子若是忙,我自己去寻一寻,应该能找得着……” 她刚要逃开时,臂腕一紧,已被慕北湮握住。 他已收了讶异之色,懒洋洋地笑道:“你已进了女眷们所居的后院,即便是公差,被当作歹人打个半死也没地儿说理去。罢,我陪你走一遭吧!” 阿原头皮发炸,挣了净,竟没挣开他铁钳般捏紧他的手掌。她一时也不好改口,只得默默随他而行。 走不两步,她已诧异,“这是……不是去左公子住处的路吧?” 慕北湮便怪怪地看他,“你不是说出来如厕迷路的吗?自然要先带你去茅房!” “不……不用了……” 阿原待要后退,慕北湮已推开旁边一间小门,慢悠悠道:“到了!” 洁净清雅的小阁,四廊围着镂空的落地纱窗,乍看分明是赏景休憩的好去处,小阁内更是传出檀香袅袅,沁人心脾,叫人再想不到,此处居然是五谷轮回之所。 阿原生生被扯了进去,慕北湮方放开她,伸手去解自己裤带。 阿原暗暗吸了口气,掉头要往外逃时,慕北湮却似背后长了眼睛,手指往后一勾,巧巧地勾住她后侧腰带,闲闲道:“原……捕快,你好容易找到地儿,还不赶紧解决?” 阿原听得那边已有水声不急不缓响起,顿时周身血液都往头部涌去,边往外挣着边道:“呃……不用了……刚找不到路,惊得一身汗,如今已经不那么急了……” 慕北湮笑道:“不那么急也要解决一下才好。不然待会儿急了,只怕又要找不着地儿解决了!” 他的手上颇有力道,阿原一时竟挣不开,只将他挣得身体晃动,便有水渍歪到旁边地上。 阿原窘得无以复加,将他奋力一甩,终于脱开身来,匆忙道:“真不用……我……方才内急得厉害,已在角落里方便过了……冒犯!冒犯!” 她匆忙逃了出去,深深呼吸数下,阵阵檀香味再扑入鼻中,便觉芬郁得有些过了,远不如左言希院前的满树梨花清新怡人。 于是她更如被人打了一拳般晕头转向。 左言希居然不是小贺王爷,慕北湮才是小贺王爷…… 和她颠凤倒鸾不知多少回的小贺王爷…… 这笑话闹得大了!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八) 她在他跟前扮男人,还说什么如厕,简直就是送上门来让他验明正身。 她的脑门上简直贴着个大大的“蠢”字,整条汴水都冲不掉了…… 这贺王府别院不能待了,这县衙不能待了,这沁河县也不能待了…… 她双颊烧得滚烫,飞快转过念头时,里面已传来舀水洗手的声音,然后便见慕北湮拿手巾擦着手,匆匆走了出来。待瞧见阿原尚未逃开,他抿紧的唇才扬起,依然是懒洋洋的猫儿般的笑容。 他拢了拢衣衫,笑得狡黠,“既然你也知自己冒犯了,赶紧说下方才你在哪里方便,我还来得及遣人去收拾。” 阿原一万个不情愿跟他讨论方便的问题,见他居然还在纠缠,便道:“就在方才那蔷薇花篱下,哪里还看得出?若这府里有人长着狗鼻子,大约还闻得出。” 慕北湮便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狗鼻子?” 阿原再不想搭理他,垂着眼帘向他告退:“方才我已想起来时的路程,不敢再劳烦世子大人相领。典史大人还在那边候着,在下这便过去侍奉!” 她也不待慕北湮答话,逃一般飞快奔往左言希所住院落。 慕北湮没有追。 他负手看着她的背影,低低笑叹:“清离,这就是你所说的……诀别过去?真当我是死人呢!” 不过,这样的原清离,为何看起来比从前更真实些? 往日的原清离,高贵婉媚,永远追逐着男子,也被男子所追逐。她的眸子幽深如潭,明润如玉,顾盼之际,百媚丛生,足令天下男子魂不守舍。可和她再怎样亲近,甚至亲热,对她的认知似乎也只能停留在最初的印象中。 美貌出众,多才多艺,与很多男子亲近,受很多男子追捧,——可温柔的笑容里,总似有点什么别的内容。 偶尔,她在他跟前喝醉酒,他才意识到那些是什么。 温柔不等于亲密,风流不等于多情,醉酒后她的眼神空洞而淡漠,甚至有种厌世的疏离和疲倦。 最后一晚相聚,她便是那样厌倦地向慕北湮、谢以棠说道:“从此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嗯,也许,那才是我。我要和我的过去诀别了……” 彼时,他们还想着,她大约真打算收了性子,好好跟端侯过日子了。 端侯病弱不假,但端侯真正的身份也不是慕、谢等人招惹得起的。公然送他数顶绿帽子,恐怕连他们的父亲都会惹上麻烦。 但不久传来的消息,却是原家小姐遇劫,失去记忆,连母亲都认不出,更别说曾跟她相好的那些男子。 其实出事后慕北湮曾入原府看过她两次。 第一次她尚昏迷着,第二次她已经清醒,正命人将前来探望的相好们往外赶,神色间说不出是惶恐还是厌恶。 第一卷 灵鹤髓(四十九) 原夫人心疼女儿,帮着下了逐客令,于是慕北湮便被一起赶了出来。原想着等她病情好转再去相探,再不料等来的却是原家小姐私逃失踪的消息。 她果然跟过去诀别得彻底。撇开往日交情不说,便是她醒后,他也曾和其他探病男子一起在她跟前出现过,唤过她的名字。 而她,竟完全不记得他了。 ---------------- 阿原返回左言希住处时,景知晚、左言希等已去了前面铺子,倒是小玉挖来凤仙花,正在那边殷殷等候。 小玉黑眸含情,细细吩咐道:“这凤仙和别种凤仙不同,听说特别招蛇,而且招毒蛇。栽下后可以在附近撒些雄黄、硫磺之类的,免得毒蛇侵扰。” 想着慕北湮曾与自己那般亲密,阿原仿佛背脊上有毛毛虫爬过。她接过凤仙,勉强笑道:“毒蛇啊……恐怕会惊着我妹妹。” 小玉笑道:“不会的。公子令我们惊蛰后每月撒一次雄黄,我们在这府里就没见过蛇,更别说毒蛇了!而且凤仙全株都可解毒,尤其对蛇毒,特别有效!” 她说得热切,但阿原惊悚之余,再顾不得安慰美人,匆匆谢过小玉,便逃一般的狂奔离去。小玉芳心无着,对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惆怅不已,自此落下相思病根,多愁善感之际,颇是掉了几滴眼泪。 景知晚等赶往前面药铺,是因为安排在铺子外暗中监视的差役发现了一个人。 是朱府那位最初报案的王管事。 这王管事甚至曾说,是二公子居心叵测,暗害朱蚀。 此时他面色惊惶,目光比先前更倔强,叫道:“你们不必再挨个儿铺子乱查!先前大公子炼药的砒霜、老山参等物,是老奴替他去仁和堂买的!可大公子真的只是让棂幽炼他想要的药,并不是灵鹤髓,更未有过谋害老爷之心!” 景知晚端坐榻上,淡淡地看着他,“朱绘飞、朱继飞二人都是朱蚀之子,你一个朱府管事,为何偏心至此,一口咬定朱绘飞不会弑父,朱继飞则嫌疑重重?” 王管事道:“大公子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他的品行老奴怎会不知?虽然贪吃贪玩,可本性纯良,不像二公子貌似忠厚,暗藏奸滑!偏偏大公子痴胖了些,人便都道二公子俊秀聪明,生生让大公子传成笑话!可惜大公子到底是嫡长子,再怎么着,这家业一大半还是会留给大公子,二公子自然不服,暗动手脚谋害老爷、嫁祸大公子,才好独掌这万贯家财!” 景知晚轻轻一笑,“朱绘飞请棂幽入府,难道也是二公子安排的?” 棂幽是朱蚀之死的最大嫌疑人,也是朱绘飞脱不开嫌疑的主要原因。可根据他们近日所察,朱继飞行事端方稳重,并不像父兄那般喜欢结交方士,与棂幽几乎没什么交集,也未发现与任何江湖术士有联系。于是,不论是王管事当日的指证,还是今日的指证,都似水上浮萍,全无根据。 阿原心神略定,已想起别的事,问道:“王管事,听说,你是当年朱蚀的原配夫人带入朱府的?” 如今的朱夫人乃是继室。朱蚀早逝的原配夫人,正是朱绘飞的生母。 王管事心虚,兀自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老奴忠心耿耿,一心一意都在为朱家打算!”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 可惜他为朱家打算,只是为朱家的大公子打算。 如今,他主动跳出来承认曾代朱绘飞购药,无疑让朱绘飞谋害生父的嫌疑更增大几分。 景知晚摇了摇头,站起身道:“来人,将王管事一起押回县衙!” 王管事慌了,忙道:“不对,不对……老奴是报案人,报案人啊!” 景知晚拂袖道:“你是在告发主人之子弑父。仆告主,不论确切与否,依律都当受杖责,并处以流刑!” “不不,这不对……” 王管事抗议之际,那边早有公差上前,一副绳索将他捆缚,押了出去。 大梁沿用前朝律法,豪门贵族家中侍仆若为主人隐瞒罪名,不予追究;但若告发主人,除非是谋反、大逆等罪,常被处以徒刑或流刑,严重的甚至处以绞刑。 王管事并无确切证据,一再指认朱继飞是凶手,将他以仆告主收监,原无不妥。 -------------------------- 大约景知晚已和左言希叙完旧,并未再在贺王府停留,也未再去别的药铺医馆筛查,径回县衙而去。 阿原沉吟许久,终于道:“景典史,左言希有嫌疑。” 她将那颗沾有凤仙花痕的仿制灵鹤髓小心取出,放到景知晚跟前,“至于证据,相信景典史早已注意到了!” 当日在现场,阿原察觉有异,将其当作证物收起时,景知晚便曾要去查看;随后他也曾留意朱家女眷指甲和傅蔓卿的妆台,以他的狡黠如狐,必定也在搜寻线索,但一直未有所得。 如今小玉前来引阿原等离去时,柔白五指清艳指甲甚是夺目,景知晚难道不曾发现? 景知晚闻得阿原的话,却似有几分愠恼,冷淡地扫过她,说道:“你想多了!他近日才回沁河,跟朱蚀八杆子打不着,没动机也没时间去预备什么假药害人!” 阿原笑道:“可凤仙花甲痕是目前最要紧的线索,难道景典史便因你跟左言希的私情,不去查这条线了?” 景知晚不由侧目而视,“我和左言希的私情?你把我当什么了?” 阿原原是口误,见他鄙夷,不由红了脸,却强辩道:“我不过说你跟他私人情意深厚而已……景典史如此在意,莫非还真的跟左言希有点什么?” 她信口说着时,想起景知晚清弱秀逸,左言希优雅温文,都是出身不凡,可到了适婚年龄却都未娶亲…… 竟是越想越真,最后连看着景知晚的目光都古怪起来。 景知晚噎住,一时竟无法反驳,只是本来苍白的面容愈显出瓷器般的半透明的白,神情居然也是十分古怪。 他默默端起茶盏,预备先喝口茶水压压惊。 - - - 题外话 - - - 某人被昔年小情人当作gay了…… ps: 仆告主处徒刑或流刑,见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古代的告状与判案》。 本文一些史料和案例,可能会参考《中国古代的告状与判案》、《洗冤集录》、《话说大宋提刑官》、《骷髅说话》等书藉。特此说明。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一) 李斐对此事十分上心,闻得他们回来,也已赶过来探问,看景知晚神色有异,忙打圆场道:“这个么,其实……咳,其实也没什么。听闻如今最时兴男风,不少王侯公子引以为风流雅事,景典史为那左公子特地跑沁河这种小地方来,更见得情深意种,更见得是雅人,雅人……” “咳……” 雅人景知晚呛得一口水喷出,正喷在阿原袖上。 阿原倒不计较,难得温柔地看着他,一脸的善解人意,以示十分开化,十分同情,十分理解…… 下面尚有丁曹、阿树等差役,本来还认真听着关于凤仙花的分析,忽发现话题一不小心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看向景知晚的神情便也精彩起来。 景知晚瓷白的面庞不由泛起红,很想上前一把将阿原掐死。 可惜,他从前不肯对她痛下杀手,如今……似乎已无能耐对她痛下杀手。 这时,那边有人禀道:“井捕快回来了!” 说话间,井乙已擦着汗奔进来,匆匆行礼道:“大人,我果然发现了一些事,却不知有没有用。” 李斐忙上前两步挽住,急切道:“快说!快说!” 井乙道:“我入府后,只作各处搜查,故意引住众人视线,令他们提心吊胆。待喝茶休息时故意放松下来打瞌睡,让他们终于能机会离开去做自己的事儿,趁机让跟随的差役去查探朱绘飞、朱夫人的动静。” “朱夫人?” “原捕快曾说,也需多留意能接近朱老爷的朱家女眷。”井乙悄悄窥伺阿原神色,很快决定还是抱稳典史大人的大腿,“不过朱夫人应该并无嫌疑。她回屋后便和要好的姬妾商议,想打点衙门,看能不能把朱绘飞先捞出来,莫让老爷泉下不得安生;又打听着京中可有认识的人,无论如何要为大公子洗去嫌疑,找出真凶……” 他看向李斐,“大人看,她私底下这样说,足以证明她的确和朱蚀之死无关,且相信朱绘飞不是凶手,至少,不愿意朱绘飞是凶手。” 李斐点头称是,“那还有什么发现?” 井乙道:“我还遣了差役丁曹去暗查朱继飞动静,发现朱二公子那里看着也很平静,只是他的书僮曾去见了上回报案的王管事,说了两句话便离开,后来看着很正常,直到我休息完了,朱继飞又来作陪,却听闻那书僮悄悄出府了;不仅如此,那个王管事也不声不响出府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这边倒是料着朱继飞自己不便出马,所以一直叫人盯着那书僮,如今已悄悄跟下去了。只是那王管事去了哪里,却不曾分出人手去查,想来与这案子有关。却不知这朱继飞到底说了什么?” 李斐不由有些得意,忙道:“亏得景典史提醒,我故意在朱继飞跟前说衙门里正在各处药铺清查买药之人,并说有人说朱家仆役买过,只是证人回乡,暂时不能确定是谁,以试探朱继飞动静。果然,他立刻去告诉了王管事!”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二) 他不禁摇头,“那位忠心不二的王管事蹑着景典史他们查案的方向,发现衙门的确在清查药铺,遂挺身而出,主动承认买药,想撇清朱绘飞,却反令朱绘飞更难洗刷嫌疑!呵呵,在我跟前,居然还扮作兄弟情深的模样!” 阿原沉吟道:“撇开朱继飞人品不谈,就事论事,王管事替朱绘飞买药,的确令朱绘飞难洗嫌疑。只是朱继飞如何得知王管事曾代为买药?再则,若是朱绘飞害了朱蚀,以王管事对朱绘飞的忠心,不可能毫无所觉,怎么可能向官府报案?他不怕陷害不了朱继飞,把朱绘飞搭进去?” 井乙抚手道:“这样看来,反而是朱继飞更可疑?能知道王管事买药之事,并拿此事作文章,足以证明他对朱绘飞一举一动早已十分留意。可他明明说过,他对丹药之事丝毫不感兴趣。看来……真的居心叵测哪!” 景知晚眼眸低垂,似有乏意,此时方淡淡道:“证据呢?” 众人一时静默。 李斐抬头看向堂上高挂的“秦镜高悬”四字,咳了一声,说道:“不论王孙公子还是平民百姓,至少在本官这里,不会枉杀一人,不会错放一人!” 略嫌狭窄陈旧的县衙大堂便因他这话多了几分肃穆。 景知晚抬头看他一眼,眼底难得的清澄如水,似有感慨之意。他轻声道:“是丁曹盯着那个书僮?且等他回来再说吧!” -------------------- 但那个叫丁曹的差役当晚没有回来。而朱继飞的那个书僮,却在天黑前赶回了朱府。 第二天,丁曹还是没有消息。 直到傍晚,北郊八里外的涵秋坡有里正来报,发现坡下发现男尸一具,身着公差服色,年岁状貌,似与失踪差役相类…… 李斐大是震怒,忙带景、原、井等人去看时,果然是那个失踪的差役丁曹。 仵作检验过尸体,初步认定的结果是:从高处跌落,摔死。根据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应该在前一晚半夜到凌晨之间。 也就是说,那书僮离开几个时辰后,丁曹才意外死去。 李斐已忍不住喝骂道:“胡扯!胡扯!这必是有人加害!必是有人加害!” 沁河县并无高山峻岭。这涵秋坡虽有陡坡,但丁曹所经路径生有大片林木,虽是山路,却相对平缓,若是七老八十的一时不慎摔到脑袋身亡倒还好说,丁曹在衙门当差,谈不上会多少武艺,至少寻常百姓绝对比不了,好端端摔死在查案的道路上,真可让人笑掉大牙。 景知晚一直在旁看着,此时也过去尸体细察一番,说道:“死者刀在鞘中,说明并未与人正面交锋搏斗;他的体表有大小不一的擦伤、挫伤,右腿骨折,衣衫勾裂,口鼻出血,结合坡上明显的滑落痕迹,无疑是跌落后内腑重伤而死。”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三) 他翻检衣物,又仔细看右腿骨折处,又道:“骨折处有外皮刮伤,但死者曾用衣袖擦过伤处血迹,故而骨折应该发生于跌落之前。从骨折处的皮肤受损情况判断,应该也是摔伤。” 井乙咋舌,“也就是说,他摔过不只一次?” 景知晚看着那磨损得不像样的衣衫,和满是擦伤的皮肤,再目测了下他摔落的高度,沉吟道:“应该……好多次。” “好多次?”李斐听着也不可思议了,“你是说丁曹在山林里摔了很多次?最后还摔死在山里?” 若是偶尔失足摔倒,运气背到家恰好摔掉了小命,或许还能让人相信。若说一个好端端的壮汉,一路都在不断摔跤,摔掉腿不算,最后还摔掉了性命,简直匪夷所思。 阿原也留意着丁曹的伤痕,倒也相信景知晚所言,闻言踌躇苦笑,“难道丁曹下山时见鬼了?被鬼吓疯了乱跑,还是被鬼惊出了失心疯?” 此时夜幕渐沉,山坡间草木森森,在蕴着寒意的夜风里沙沙作响,扑到春日里略嫌单薄的衣衫上,顿时冷意嗖嗖,竟将众人都吹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山下几户人家已点了灯,此时在阴冷的夜色里摇曳,鬼火似的诡异。 里正忍不住抱了抱肩,上前一步,结结巴巴道:“这个……其实真有听闻。” 李斐忙问:“出过什么事?” 里正道:“曾有两名百姓上山砍柴,回去时天晚了,明明是来回过很多次的山路,偏偏怎么走都走不到山下……后来还有一个外乡书生,一大早连滚带爬下山来,气色不成气色的,已经吓丢了半条命。他也说在林子里遇到了鬼打墙,怎么都走不出来,最后还是偶遇一名女子将他带了出来……出林子里天刚亮,他还没来得及道谢,那名女子便不见了……” 阿原叹道:“这个……故事还没讲完吧?下面不是该探讨狐仙报恩之类的轮回因果?后来这书生娶的妻子呢,自然也该长着和这女子一样的样貌!” 里正忙道:“大人明鉴,草民只是陈述事实。至于那女子是狐仙还是女鬼,实在不知……” 李斐对着下方狼藉的尸体,听着鬼故事般的“陈述事实”,连打了几个哆嗦,挥手道:“天色已晚,先将尸体抬回去,再着人封锁此地,待明日再细细勘查勘查吧!” 忠义固然重要,小命更是要紧。若是在此处撞了鬼,丢了命,或败了运,太不值当。 景知晚抬眼看向阴惨惨的天,忽道:“不成。今夜可能有雨,雨水一冲,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李斐道:“附近人口不多,咱们可以一一排查,看看有没有消息。再说,那书僮也该讯问。此事越来越蹊跷,只怕……真的冤了朱大公子了!” - - - 题外话 - - - 再插一段男女主对手戏,这个案子很快就可以结掉了。 最近码字效率真的太低啊太低,还有男女主对手戏真是太少啊太少,我对自己真是不满啊不满,感谢大家还在支持啊支持!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四) 大约又想起朱绘飞赠他秘戏图的种种好事,他搓着手感慨,有些后悔不该苛待了朱大公子。 景知晚淡然而笑,“人口不多却分散,山林间发生何事更难查清;至于讯问书僮,讯问跟踪他的人为何遇害吗?” “……” 李斐略略踌躇,却听得天边似有惊雷隐隐,而天色愈发黑了下来。 禀着死道友不死本尊的坚定信念,他硬着头皮笑道:“既如此,本县先带死者离开,此地便交给景典史继续勘察吧!” 他又向井乙道:“你带几个人在这里听候景典史差遣吧!” 井乙暗暗叫苦,不得已领命时,景知晚忽道:“井捕快等尚有老母妻儿在家倚闾而望,何况查案不是搜人,人多无益。原捕快手足灵便,武艺高超,不如让原捕快在此帮忙,其他人都回去吧!” 李斐明知阿原是女儿身,何况本就偏心,并不肯留她在此冒险,闻言便只得看向阿原,“阿原,你看……” 阿原躬身一礼,“既然景典史需人保护,我便跟随保护吧!” 景知晚却是坐着肩舆上来的。此时两名舆夫见官府里的人都预备离开,登时慌了,向景知晚道:“大人,我们也有父母妻儿……” 景知晚皱眉,目光扫过阿原,说道:“罢了,你们在山下等我,我出双倍的价。” 舆夫这才松了口气,笑容可掬地急忙随了李斐等一同下山。 山坡上便只剩了阿原跟景知晚。 一道闪电劈过,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中间正好是死尸摔出的不正常的人形坑。 却不知若有一夜雨水刷下,能不能将这死亡的痕迹冲刷干净。 景知晚负手立于那痕迹之上,面色在电光下白得惊人,但一对眸子依然黑得出奇,也静得出奇,淡淡地看着阿原。 阿原很不自在,一阵阵地心虚着,倒似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一般。 不过,若他真是端侯,她先点了他为夫婿,再莫名其妙放他鸽子,的确很对不住他。 她俯身拾起留给他们的灯笼,向高处照了照,然后撮口为哨吹响,便听暗夜里鹰唳声起,小坏已扑着翅膀掠下,欢快地歇落到她肩上。 阿原稍稍安心些,笑着拍拍小坏的脑袋,才若无其事地向景知晚说道:“景典史,现在不查案,等半夜女狐仙出没再去吗!” 景知晚这才道:“走吧!” 经过阿原时,他睨了眼小坏,眼底似有一丝怅惘闪过,却低低一声嘲讽:“这鹰真丑!” 阿原愕然。 小坏虽不通人言,倒也能觉出景知晚言语间的恶意满满,也是愕然。它歪着脑袋瞪了一眼这清弱俊秀的男子,竟不敢去招惹,又往阿原脖颈边挪了挪,愤愤地扇了扇翅膀。 阿原被扑了一脸灰,笑骂道:“作死呢!”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五) 虽这么说着,她心下已安妥了些,将灯笼提着,沿着丁曹摔落之处,仔细照着地上痕迹,慢慢往上寻找他跌落的路径和可能的线索。 景知晚也提了灯笼在手中,却转向另一条相对平缓的小道,慢悠悠觅路前行。 他甚至悠然道:“原捕快,寻得仔细些。从丁曹擦刮伤处来看,创口多而密集,或大片表皮擦伤,或长而深的山石树木割伤,足见他的确奔得飞快,指不定真有女鬼在追……” 阿原仗着身手轻捷,正寻着可以依附之物向上攀爬,忽听得他说什么女鬼在追,纵然平日里常与死尸打交道,也不由得背上一道寒意嗖地窜上。还未及瞪向景知晚,上方草丛里忽有一道黑影窜过,便有簌簌沙石迅速滚落,嗒嗒嗒的诡异声响清清冷冷,声声似敲在谁的心上。 阿原一惊,不由趔趄了下。她忙伸手去扶树木站稳身时,手中灯笼便跌了下去,被风斜次里一吹,立时熄灭下去。 黑影掠过的方向,小坏正唳鸣着俯冲而下,锐利尖爪钩起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径自找地儿大块朵颐去了。 景知晚忽见那边有所动静,随即灯笼熄去,不由驻足,唤道:“原捕快!” 阿原正待应他时,想起此人的促狭和可恶,越性往树影下一闪,悄悄藏了自己身形,再不作声。 景知晚凝目而望,声音终于有了几分急促:“原捕快!阿原!阿原!” 风雨将至,夜色愈暗。景知晚所立之处较矮,与阿原相距足有七八丈远,且中间隔着灌木草丛,原就依仗阿原提着灯笼方才勉强看清。如今阿原刻意隐藏,他又怎能看到? 阿原目测着两人间的距离,以及满是草木荆棘的山坡,悄悄做了个鬼脸。 以景知晚这种病歪歪的身体状况,连到大街上调查几个药铺都需坐着肩舆,何况这夜幕下连路都找不出来的山间?阿原等着他焦急惊怒,最好慌乱失措,看他还能不能对她冷眼睥睨,出言不逊。 景知晚连唤七八声,终于不再唤她,只是静静立着,如一尊凝固的石像。但他衣袂翩跹随风,却又似误入尘世的谪仙,怅然独立,竟似有伤心无限。 阿原远远瞅着,不知怎的心弦越绷越紧,便开始思量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这时,景知晚已举步,向前走了两步,前方已被嶙峋山石拦住。 阿原还未及感慨他的文弱,却见他忽跃身而起,迅速踩上石块,竟似暗夜里一只振开翅翼的白凤,飞快纵向他的方向。 几乎同时,他手中的灯笼飞出,稳稳飘向她的方向,正落于她身畔不远处。 灯笼中的小烛虽暗了一暗,但很快亮了起来,照出树下阿原惊愕的面庞。 他竟然会轻功,他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高手,甚至远在她之上……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六) 她还未回过神来,他愠怒的眉眼已贴近她的脸,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掌迅速击在她肩上,将她重重压在身后小树上,差点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盯着她,容色清冷,声音却有些哑,“敢骗我?倒是长了能耐了!” 阿原想挣开,才觉他劲道极大,以她明显习过武的身手,一时竟挣不开。 她忙搭上破尘剑待要抽出时,景知晚伸手往下一压,生生将她拔了一半的剑压了回去。他扫过她拔剑的手,微哂,“嗯,果然能耐越来越大!或许……这才是你的本性吧?” 阿原已知这看似清弱的男子武艺高超,远在她之上,心念转了两转,立时弯起唇角,嘻嘻笑道:“你既知我本性,也该知我绝对不会对景典史这样年轻俊秀的男子有恶意。开个玩笑,你也跟我计较?” 虽是男儿装,她偏着面颊侧头而笑时,有着孩子般的顽劣淘气,却又有着少女的清灵狡黠,在灯笼摇曳的淡红光线下仿佛散着珠玉般秀润的光彩,清美夺目。 “你……” 景知晚看着她的笑容,竟微微一恍惚,眼底便似有什么在龟裂。 但他的手依然稳定,——稳定地压得她不能动弹。 阿原胸口发闷,用力咳了一声,听得稍远处传来小坏的唳鸣,正待呼唤时,景知晚忽道:“从前有位比你讨喜百倍的姑娘,也养了这么一只鹰,比你这个也要凶猛百倍。你可晓得它妄图啄我的下场?” 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仿若含了笑意,却冷得像冰川下幽寒的潭水,令阿原立时打了个寒噤。 曾经的幻象忽然间再度浮上。 修长好看的手持着宝剑,毫不容情地利落划过水银般清亮的弧度,银瀑般倾下。随之而起的,是鹰的惨唳和纷飞的血珠,雪白的翅羽四散飘落…… 这一次,阿原居然听到了女子同样凄厉的惨叫:“不要!” 隐隐,似有男子的声音传来,隔了山水般缈杳,听不清声线,却能知晓他在说什么,甚至能清晰地感觉他勃发的怒和恨。 “比忘恩负义更令人恶心的,是恩将仇报。人是这样,鹰也是这样,可见鹰如其主,都该千刀万剐!” “那你剐吧!千刀,万刀,我受!” 女子拼尽全力在叫着,哽咽中蕴了沉入海底般的绝望…… -------------------- 阿原汗出如浆,忽然间头痛欲裂,人已萎顿下来,无力地滑坐于地。 身畔暖了暖,却是小坏听得动静,已经飞了过来,立于她的身侧,歪着脑袋警惕地看向景知晚。 不知什么时候,景知晚已放开她,垂首静静地看着她。 素衣翩然,颀长单薄,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清弱书生。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七) 仿佛刚才那个瞬间制住她的高手只是幻觉,就像那双好看的手将白鹰斩成数段那般,是她伤病后的后遗症导致的幻觉。 可景知晚偏偏从原先所站的位置,转瞬赶到了她跟前,迅捷得可怕。 夜风吹来,混乱的思维也似被吹去,阿原便清醒许多,拍拍小坏的头安抚住它,才扶着树慢慢站直身,向景知晚笑了笑,“景典史好身手!好身手!阿原佩服得五体投地!” 景知晚提到的那只凶猛的鹰,还有那个比她讨喜百倍的姑娘,应该跟她没什么关系。至于那些幻觉,或许只是因他提到了鹰,提到了女子。失去往日的记忆后,她不解的事已太多,不在乎再多这一桩。至于那些谜题,能破解则破解,破解不开则顺其自然,绝不自找纠结。 出乎意料地,景知晚再未冷眼相对,只是转过身,有些萧索地说道:“走吧!继续查案!” 阿原惊魂初定,将他白皙的双手看了又看,才道:“好!景典史愿意走那边的路,也请便!请便!这边行路辛苦,我慢慢搜寻便行。” 他生得再好看,做的菜再好吃,想到他方才给她带来的惊悸,她都已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景知晚瞅她,“怕我?” 阿原怔了怔。 怕? 似乎还不至于。 他刚才虽向她露了一手罕见的武艺,但其实也未拿她怎样。 丁曹死得蹊跷,见她忽然失了人影,他即刻奔来查探,说到底还是担忧她出事,恼怒之下出手略重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她意欲拔剑相向,着实小题大作,浓浓的防范意味反而显出几分敌意。 她终于仰起脸来,冲他盈盈一笑,“景典史说笑呢!我怎会怕你?我只是看着景典史连走路都嫌累的模样,一时不敢相信你能瞬间化身眼前的绝世高手,当作女鬼附体了,自然骇住。” 鬼魂附体不算,还来个女鬼附体…… 景知晚微有愠色。 阿原见他不若往日清冷,便觉那愠色也有几分亲切,摸了摸被他压过的肩,便问道:“你既然一身好武艺,为何懒得走路?” 景知晚道:“你都说了,是懒得走路。” 懒,的确是不走路的理由。 阿原无可辩驳,只得点头道:“好,典史大人你可以继续懒着,我继续向前找。若有线索,我相请典史大人过来定夺便是!” 景知晚捡起阿原遗落的灯笼,重新点亮递给她,说道:“不用。我怕林子里钻出个女鬼来,吓傻了你,没法给知县大人交待!” 于是,本该阿原保护景知晚,如今变成了景知晚保护阿原了? 但这感觉显然不坏。 黑灯瞎火一个人在山林里乱钻,便是没狐鬼野兽,不时踩到动物腐尸或粪便的滋味也不好受。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八) 堂堂的原家大小姐,这么着自己找虐,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当然,有景知晚陪着一起踩腐尸粪便,一起陪着成为天大的笑话,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 若他真是端侯,如此文武全才,品貌超逸,便怨不得当初的原清离会点他为夫婿。 或许,她真的打算收收心,安心跟他一辈子吧? 只是为何他会传出病弱垂死的消息? 甚至在沁河也装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阿原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景知晚忽道:“留意前方。” 阿原忙将灯笼提高,赶上两步,仔细将前方一打量,说道:“从坠落的方向和草木卧倒的方向看,丁曹应该是从这个方向行来的,不会错。看,他应该在这里绊倒过,这山石上尚有血迹……” 景知晚看了一眼她刚越过的那处松动山石,再不肯说他只是提醒她留意脚下,懒洋洋道:“我是说,小心女鬼抓你!” 阿原笑道:“放心,有景典史这才貌双全的人物在前,女鬼要抓也不会抓我!” 见景知晚又有愠色,她挑了挑眉,“别老是皱着眉瞪人,容易老!” 景知晚淡淡道:“处处心机用尽之人才易老。可惜,他们还自以为聪明绝顶。” 阿原怔了怔,“你说的自然不会是我。” 她小小作弄他一回,能算什么心机?不过……她定亲又逃婚,在他看来算不算心机用尽? 正有些心虚时,忽听得景知晚喝道:“看着点儿脚下!” 但他似乎说得太晚了些,阿原已觉脚下一软,低头看时,靴子结结实实踩在某只野兔的腐尸上,顿时被腐肉污了半只靴子,低头待要清理时,却是恶臭冲鼻,差点没吐出来。 景知晚忙将她扯到一边,摘树叶为她拨开靴上的腐肉,恼道:“你这么笨,能活到今天也是奇迹!” 阿原虽知他有心提醒,但那命令式的喝斥着实令她不爽,便如他一边帮她清理,一边出言不逊般令人着恼。 她怒道:“你这么刻薄,能讨到娘子才是奇迹!” 景知晚面色一沉,丢开脏污了的叶子,甩手走了开去。 阿原瞪他一眼,俯身自己去擦,却觉那恶臭熏得发晕,忽想起景知晚同样出身不凡,方才似乎蹲坐于地,正为她清理污物…… 她忙转头看时,景知晚将灯笼放在兔尸旁,正拿巾帕掩住鼻,用树枝小心翻拨那堆已不成样子的腐尸。 阿原好奇,问道:“你还会给兔子验尸?” 景知晚道:“你踩了一脚,都不曾发现异样?” 沁河县附近并无高山峻岭。认真说起来,涵秋坡虽然林深树茂,其实连山都算不上,不过是座稍高的丘陵,虽有些野兔狐狸之类,但并无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山道也不算陡峭,丁曹之死才倍觉蹊跷。 第一卷 灵鹤髓(五十九) 但死个兔子、老鼠之类的,似乎不算什么事儿。 阿原将那兔子细看了看,才有些讶异,“中毒而死?” 景知晚道:“周身光肿,毒气蔓延全身,左后腿有咬啮黑痕,比别处肿得更厉害。这是被毒蛇咬后中毒而死。” “这与案子有关?” “没有,考验下你眼力而已。” “……” 阿原完全不想理他了,将脚下的污物在山石上踏了几踏,便快步向上攀爬而去。 景知晚看着她大步前行的步伐,估料着便是毒蛇也未必咬得穿她那厚实的小皮靴,这才吐了口气,正待起身离开,脚踝处忽传来钻心疼痛。 他一晃身,人已跌坐在地。 ----------------- 阿原辨着一路可能的痕迹,向前走出一程,又见旁边灌木上有勾了一处衣衫碎片。她察看过周围,才将那碎片捡了,正待收起时,忽然若有所觉,将灯笼凑向碎片,仔细察看,又放到鼻际嗅了嗅。 脑中顿时有片刻混沌,若有光怪陆离的人或物闪过,一时也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只觉无边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阿原忙将碎片拿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怪异的幻觉才渐次消失。 自生病后,她莫名而起的幻觉也不少,但这一次显然不大一样。 她小心包了那块碎片,向后看时,却不曾看到景知晚,甚至连灯笼的淡淡光线都没看到。 难道走岔道了? 阿原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提起灯笼返身往下寻找。 走回一处拐角,她才见景知晚缓缓走了过来,忙迎了过去,急急说道:“丁曹不是意外摔伤!” 景知晚“哦”了一声,继续向前行走,却走得很是缓慢。 阿原走到他跟前,才注意到他面色比平时还有白皙,甚至近乎惨白,连唇边的颜色都已褪尽。她怔了怔,问道:“你不舒服?” “没有。” 景知晚答得很快。他的眸子很黯淡,却依然睥睨着她,微微地嘲讽道:“丁曹被人下过药,才会迷失神智,在山林间癫狂奔逃,直到摔断腿、丢了性命。你不会是刚刚找到了什么,凑到鼻前闻过才知道吧?” 阿原很想否认,但他偏说的宛如亲眼所见,让她着实无可反驳。她涨红了脸,吃吃道:“你……你早就发现丁曹被下了药?那怎么不曾说起?” 景知晚缓缓从她旁边走过,懒洋洋道:“你同样精通药理,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阿原恼道:“谁说我精通药理……” 她说了一半,忽然住口。 从小鹿知晓的情况来看,原家小姐只对男人感兴趣,肯定不曾研究过什么医术,什么药理。可她来到沁河这些日子,命案虽遇到的不多,但遇到投毒、伤人等案了,大多能分辨是中了何种毒,被何种器物所伤……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 最明显的,朱蚀一案中,真假灵鹤髓是何等药物成分她虽不能确切说出,但同样能辨出其中差异…… 连贴身侍儿小鹿都不晓得原清离懂得医术,景知晚怎会知晓? 还有,景知晚说她武艺高超,留她下来帮忙,不过她似乎并未在他跟前显露过武艺。以他的精细,也不至于听衙役们夸几句她厉害,便深信不疑吧? 阿原思量着时,景知晚已向前走得远了。 她想了想,快步奔上前,将他拦住。 “喂……景……景知晚!”她走得急了,有些喘,眼眸倒比平时更明亮,“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景知晚皱眉,目光从她起伏的胸前一扫而过,投向她手中摇曳的灯笼,“什么事?” 阿原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懂得些药理,就像不知道我为何懂得些武艺。几个月前,我生了一场病,病醒了,从前的事一件也记不得了。如果你知道我从前的事,告诉我可好?若我曾得罪过你,我先跟你陪礼!” 她竟真的端端正正向他躬身一礼,说道:“若真有得罪之处,还望景典史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如今,我只是小小捕快而已,赚些小钱,喝些小酒,悠然随性,无欲无求,不论景典史前来沁河有何目的,都不会去挡景典史的道。” 也盼景知晚别挡她的道。 他颇有能耐,若真为她而来,能追到沁河,同样能追回京城。那她便是潜回京城,也逃不开他的追逐了。 景知晚自始至终只看着灯笼幽幽的光芒,眼底亦是幽暗一片。听得她说完,他才淡淡扫她一眼,“扯淡扯完了?继续查案吧!” “喂……” 阿原掏心窝子的诚意被他的漫不经心打击得七零八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过,只得憋了一肚子气,默默跟在后面。 好一会儿,才听景知晚道:“你是小捕快,我也只是小典史而已。至于从前的事,我倒也想忘记,可惜……” 阿原竖着耳朵细听,但景知晚终究不曾说下去。 ------------------ 涵秋坡虽称不上高陡,但此刻风势大了,灯笼的光线不够,二人继续往前行找寻时,便越来越难辨别丁曹一路奔逃的方向。何况丁曹迷失神智,在山中狂奔多时,路线凌乱,本就难以捉摸。便是偶然有所发现,一时再分不出是丁曹所留,还是山野间的动物所留。 景知晚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遇到坎坷处行得更加缓慢。 他忽道:“我从那边山道上去,在坡上那间木屋里等你。你继续寻找,找到线索便跟我会合;找不到时……” 他抬头看着黑如锅底的天空,苦笑,“也尽快去跟我会合吧!眼看会有一场大雨,不能怪咱们不尽力。”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一) 阿原惊讶。但她已习惯他这古怪莫测的性情,遂懒懒道:“既然景典史不想与我同行,那就请便吧!我随身带有蓑衣,倒也不担心淋雨。” 她转身欲走时,景知晚又唤住她。 他低咳了一声,说道:“从那只兔子的伤处和所中毒性来看,那毒蛇似乎并不是这一带所产,那暗害丁曹之人也可能还在山间,你需多留意。若是害怕,此刻跟我一起先到坡上避避雨也好。” 害怕? 阿原已辨不出他是嘲讽还是激将。 他话语间似有关心之意,只是他武艺这般高,却要先行离去,留她孤身在密林荒草间寻线索,着实看不出半点好心肠。 她有些着恼,唇角抿了抿,说道:“我自然不害怕。既然景典史尊贵,怕被风吹着、雨淋着,那我一个人继续搜好了。” 景知晚出乎意料地不曾嘲讽回去,只淡淡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小坏陪你。何况这山坡也不大,若是遇险或有急事,可以撮口为哨通知我,我会立刻赶过去。” 阿原暗自腹诽他太虚伪,但心念动处,却已撮口为哨。哨声响起,一长二短,出奇地悠扬婉转,流畅悦耳。 这几个月驯鹰,似乎不曾对小坏用过这样的韵律。但她吹来很是自然,得心应手得像已吹过很多次。 小坏敛翅立于树上,侧耳倾听着,不知所措地看她。 阿原自己也有片刻恍惚,才向景知晚笑道:“就用这样的哨声,如何?” 景知晚盯着她,眼前却似有白鹰的翅翼掠过,接着是少女明亮的笑容,那样清脆脆地向他道:“师兄,若我有事,便有这样的哨声唤你,好不好?” 除了眼底少了永不离弃的追随和深入骨髓的眷恋,眼前的女子似与记忆中的女子并无二致。 他终于唇角一动,简洁地答她:“好。” 他的神色很怪异,连声音也怪异。 但鉴于此人一向怪异,阿原便忽略了他所有的怪异,向她的鹰招呼了一声,径自向前搜寻,搜寻风雨将至时越来越缈茫的线索。 走出数十步,阿原心头忽然也怪异起来。 景知晚如此刻薄可恶,刚刚也只同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为何她跟他分开后,会忽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说不出的不安? 她转头向后方看去,却见林木森森,在暗夜里随风起伏,如一张将整座山坡都扣住的巨大的黑网。她再看不到他的身影,甚至连他那盏灯笼的微光都找不到。 想他身手高明,轻功极佳,必定早已离去,奔向坡上那间猎人搭来遮风避雨的小木屋了。 他尊贵,自然该享受;于是自愿当小捕快的原大小姐,只能继续在黑夜中跋涉于密林……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二) 阿原摇摇头,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向小坏笑道:“他走了……走了真好,这么个人在身边,看着多碍眼!” 小坏未必懂得她在说什么,却也扑着翅膀鸣叫一声,以表万分赞同。 她所不知的是,在她和景知晚分开的那一处,景知晚正紧靠山石坐于地间。 他摸着脚踝,面色惨白,额上已疼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的旁边,放着被他吹灭的灯笼。 阿原的笑声和话语,不高也不低,恰能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而她的笑声于他太过熟悉。 那曾经刻入骨髓的笑容,在他孤寂一人苦苦挣扎于绝望和苦痛之际,依然夜夜入梦,提醒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以及,已经失去的一切。 眼前的女子坦荡明朗,眼底的光彩也不算陌生。 当年,他将白鹰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时,她也曾展现这样明亮的笑容。 她还抬起清莹如水的眸子惊喜问他:“这鹰,由我来驯?” “既然给你,自然由你来驯。”他负手看着她,“把它驯得比五皇子那只鹰更凶猛,更听话,便不必眼巴巴地羡慕人家了!” 她围着架子上的小鹰转着圈,仰起的面庞如明月般皎洁无暇,“它叫什么名字?” “还未取名。”他看着他的笑容,难得促狭一回,“就叫小晚吧!” 她顿时红了脸,欲骂他又不敢,只愤愤地瞪他:“什么不叫小辞?” 最后,小白鹰取名叫小风。 它掠翅而过时,轻捷得像风,羽毛振动的声音扑到耳边便是温柔的风声。取名小风,可谓名副其实。 于是,发现抗议无效后,她很郁闷。 不只一次,他听到她在背后嘀咕:“风眠晚么……风是姓,又不只我一个人姓风。” 但也不是她一个人名字中有个“晚”字。为何小晚用不得,小风就用得? 而她不晓得的是,其实风并不是她的姓。 很久很久以前,知夏姑姑带回了一个刚出世的小小女婴。 仿若惊恐着未来的命运,她一直在啼哭。隔得好远,他都能听到冬日凛风呼啸里那女婴的哭声。 即便舅舅遣人看顾,她依然每夜哭闹,很晚都不肯睡觉。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雪很大,再次被她异样的哭闹惊醒时,他忍不住披衣奔了过去,然后看到了持剑在手的夕姑姑。 他看着女婴哭得通红的脸庞,还有滚着泪水的干净眼睛,说道:“别杀她。以后……让她跟着我吧!” 舅舅便道:“罢了,养几日看乖不乖。若是太闹,便不用留了。外面好大风,偏生这丫头这么晚还哭闹不休,嗯,就叫……风眠晚吧!” 那年,他五岁。 她渐渐长大,可他也渐渐长高。她始终仰视着他。 - - - 题外话 - - - 麻麻说,喜欢看的话要留个评论,冲个咖啡,不然那个叫饺子的懒作者只怕会更懒……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三) 她自然是乖巧的。 在他不动声色的调教下,她越来越乖巧。 知夏姑姑终于想不起要拿起已经放下的剑。 谁也说不清知夏姑姑是对还是错,但他必定是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且知道错了,还不知悔改,生生把一条没有尽头的暗路走到了无处可去的漆黑。 侧耳听着阿原的脚步声走远,渐渐完全看不到灯笼的亮光,景知晚从怀中摸出个玉瓶来,倒出两颗药丸服下,才蹒跚起身,取出一柄极锋利的短匕,截下一段树枝削作短棍,然后拄着那短棍,一步步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走向通向坡上的那条山道。 山坡上根本就没有路,只有凹凸不平的山石和荆棘四布的密林,他走得很艰难。 他一直走得很艰难。 ---------------------- 阿原不断和她的鹰说着话。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过这种孤身一人行走在荒山密林的经历,但她原先对这样的境地似乎并不觉得害怕。 现在么,也不是害怕。 只是从一个人变成可以彼此依靠的两个人,再又变成一个人,忽然间便有了些落差。 这么快习惯有人依靠真是件很丢人的事,尤其那人还是总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景知晚。 大约她是太孤单了吧? 但她还有小坏,她还可以跟小坏说话,所以她不断地说着话,以示她并不孤单,更不害怕。 天色黑如锅底,不时闪过惨白的电光。被照亮的乌云宛若张开大嘴的怪兽,这里那里窥伺着,似随时要扑将下来,将地上的猎物尽数吞噬。 小坏灵活地穿梭于林间,翅膀扑楞的声音却不时被风声雷声淹没。阿原手中的灯笼也禁不住那大风,被卷得飘摇如荧火虫般时明时暗。 举目四顾,连前方往哪边走都难以辨清,更别说去找什么线索了。 她有些懊恼,后悔不曾随景知晚一起去避雨。转而想起丁曹往日粗豪说笑的模样,又振足了精神,向小坏道:“既然担了这责任,总要尽力而为,才对得起枉死的亡者,对不对?” 小坏鸣叫一声,已示应答,忽掠翅俯冲疾下,扎入不远处的草丛,随即传来搏斗之声,一时再看不出到底遇到了什么。 阿原忙拔出破尘剑,跃了过去。 一条细长的蛇影已然飞向她,正被她一剑斩作两截,兀自在地上扭动;随即小坏拍翅飞出,歪着头冲她鸣叫,却似在邀功一般。 阿原忙细看时,那蛇先前已被破开腹部,抠去内脏,显然是小坏的尖喙利爪所为。 看那蛇虽不大,但头部呈扁平三角状,分明是条毒蛇。如今虽过惊蛰,天气还不算热,蛇虫之类尚少,指不定这蛇便是咬死野兔的那条。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四) 忆及景知晚曾说过蛇毒不似本地所产毒蛇,阿原又走到方才鹰蛇相斗之处察看。 片刻后,她捡起了两株被连根拔起的半枯凤仙。 和平时所见的凤仙不大一样,叶片要稍小,稍密。正是阿原在贺王府见过的开玫红花朵的那种凤仙。 左言希的侍儿小玉曾说,这凤仙招蛇,但凤仙全株都可解蛇毒。如此看来,这毒蛇正是被凤仙花所引来。 一道闪电从山顶掠过,劈亮了她手中的凤仙,随即便是大颗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 这风雨酝酿了大半日,一旦发作出来,着实不是闹着玩的。 阿原忙将凤仙藏起,抖开蓑衣匆匆披上,又将灯笼半拢于怀间,以防那点微光被夜风吹灭,或被雨水浇熄。 看那凤仙茎叶枯萎程度,很可能就是丁曹所采。 丁曹一直跟着这个案子,知道这凤仙颜色曾出现在仿制的灵鹤髓上,也曾出现在贺王府,若是查案时发现这种凤仙,必定会拔下几株留存。 或许,正是因为他已查到关键所在,才会遭此毒手。 凤仙被弃于此处,那么,丁曹极可能便是在此处遭遇暗算。 这场大雨后,残存的线索必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她必须趁着风雨刚至时,抓住最后的机会搜寻有无线索。 灯光很暗,她需要倾了身仔细察看,才能看清周遭情形。 有条猎户或樵夫走出的小小山道从山上蜿蜒而下,旁边又有小道绵延。 丁曹走到此处时,应该尚未迷失神智,而只是急于下山,抄了小道。 附近并无明显打斗痕迹,只在一处草丛里看到头部被拍扁的一条毒蛇,——正与方才被那条小坏啄杀的毒蛇同一种类。 阿原啧啧一声,小坏道:“看你啄得血淋淋的,多可恶心!你看人家,刀背反过来往脑袋上这么一拍,三两下完事,多利落!” 小坏歪头看她,一脸的无辜。 但小坏好歹能歪着头看她,那个三两下利落拍扁毒蛇脑袋的丁曹,却再也转不了脑袋了。 阿原弓着腰,几乎把灯笼抱在怀中,一寸一寸地仔细在附近草丛间翻找。大颗雨点嗒嗒嗒打在蓑衣上,模糊了听觉;雨水从帽沿滑落,也不断模糊着视线。 她将眼前的雨水擦了无数次,有些麻木的脚尖终于碰到了什么,将草丛里的一样东西踢得滴溜溜滚出来。 阿原眼睛一亮,忙俯身将那物捡拾在手中,正待细看时,忽听小坏一声唳鸣,紧跟着,一直被雨水拍打着的蓑衣上似有什么动了动,随即左肩骤地一疼。 惊痛吸气之际,小坏已斜掠过来,飞快从蓑衣上抓起一扭曲着的条状物,奋力啄下。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五) 阿原忙举高灯笼看时,正见小坏爪下那物,正挣扎着伸出扁平的三角状脑袋,冲小坏嘶嘶吐着蛇信…… 竟然还有一条毒蛇! 因大雨倾盆而下,打在蓑衣上一直飒飒作响,她又全神贯注于脚下,根本不曾察觉那条蛇是什么时候爬到了蓑衣上,又是什么时候昂起了丑恶的头颅…… 蛇有剧毒,不仅能毒死野兔,也能毒死人。 何况,左后方的肩背靠近心脏和内腑,比起手足被咬,距离死亡更近。 瞬间的疼痛后,已有令人惊怖的麻木迅速延展开来,令她再无力举臂,甚至很快连灯笼都提不住。 这种凤仙招引毒蛇,但凤仙全株可以解蛇毒…… 阿原不晓得需多少凤仙茎叶才能解毒,却反应极快地立刻丢开灯笼,从怀中取出那两株本待留作物证的凤仙,也不管是否脏污,匆忙塞入口中猛嚼,同时努力伸出右手,试图去挤出毒血,可惜再够不着啮咬之处。 凤仙开的花儿好看,气味也清新,但茎叶嚼在口中,苦而辛涩,令人反胃。但阿原似已习惯药味,竟也强咽下去。 她抬头向坡上看了一眼,立时决定尽快赶到木屋去求助。 景知晚不是大夫,但显然懂些医术,便是不喜她,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正待勉强运起轻功奔去时,她忽闻脑后有锐器破空声起,连忙在空中一个侧翻,愣是躲过袭来的剑锋,迅速扬起破尘剑,向暗袭者挥去。 翻身稳住身形时,暗袭者已挡住破尘剑,冷冷剑光破开雨幕,继续向她进击。 头顶有电光闪过,照出那暗袭者,却是通身裹着黑衣,连头部都遮得结结实实,只留一双幽幽黑眸,连形状也看不清晰。 他的剑亦非凡品,与破尘交击时火花四迸。剑柄上所扣的苍黑色剑穗被雨水浸透,闪着细微光亮,便能看到其间的双雀流苏结打得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似欲在风雨中振翅飞去。 阿原并不认为此人武艺在自己之上,但她吃亏在毒伤在身,已麻木了半边身子,行动不由迟缓了许多。 小坏察觉主人遇袭,奋力甩开那条死活不知的毒蛇,试图从旁帮忙,阿原心神略缓,几乎不曾细想,便已撮口为哨,传出悠扬哨声。 一长二短,正是她跟景知晚约定的求救信号。 只是此刻风大雨大,不时惊雷震响,哨声再清亮,都已被吹得七零八落,坡上的景知晚能听到吗?便是能听到,他肯屈尊在这样的风雨之夜前来相救吗?便是愿意前来,沉沉雨夜,山路坎坷,连灯笼都已熄灭,他又该怎样准确找到她的方位? 她甚至觉得下意识地发出这么个求救信号,不过是自取其辱,且还分了心,差点又被黑衣人砍到。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六) 沮丧之际,第二次的哨声只发出一半,她便顿住口,以破尘剑奋力反击,试图自救。 小坏很为没能及时发现毒蛇和敌手而心虚愤怒,侧着翅膀不时从上抓向黑衣人脸面。 黑衣人有所顾忌,于是阿原虽单手对敌,暂时倒也不曾吃亏。 可惜,暂时而已。 捡来的两株凤仙对蛇毒虽有一定抑制作用,可她交手之际,血液流动加快,遂令毒性也蔓延得更快。若不能及时处置毒伤,只怕凤仙还未及发挥解毒功效,她便毒气攻心而死了。 她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被追击得在山石间滚了数回,蓑衣上沾满了草屑和泥污,渐渐连闪避都十分困难。 正对着逼来的剑锋左支右绌时,忽听风雨里隐约传来景知晚的呼唤:“阿原!阿原在哪里?” 阿原还在疑心是不是自己中毒后的幻听时,小坏已高鸣一声,迎着电光猛地飞向高空,在她头顶盘旋。 即便风雨再大,已到附近之人也能借着电光看清小坏高飞的身形。 失了小坏相助,阿原更难支撑,眼见黑衣人剑穗甩过一溜水珠,带着凛冽寒气逼上前来,她勉强以破尘剑抵挡,劣势的位置竟令她握不住剑,差点跌落在地。 那边又传来呼唤,听来竟是异常焦灼:“阿原!阿原!” 近在咫尺,并不像幻觉。 阿原拼命全力在泥水里一滚,躲过致命一剑,高声应道:“我在这里!” 有人影飞快掠来,接着是景知晚同样满是泥水的狼狈面庞对住她的脸。他匆忙揽起她,问道:“你怎样了?伤在哪里?” 阿原只顾看向他身,挣扎说道:“小心杀手!” 景知晚回头打量,问道:“杀手在哪里?” 阿原定睛细看,哪里还有那黑衣人的踪影? 从景知晚出现的那一霎,他竟像平白出现般,又平白消失了。 如果不是附近留下的太过明显的打斗痕迹,阿原简直要怀疑刚刚那场生死搏斗才是中毒后的幻觉。 她喉嗓间吃力地滚动了下,说道:“可能……听到你来,逃走了!不过……我蛇咬了!” 景知晚忙打量她被蓑衣和泥泞狼狈裹住的身体,“毒蛇?咬在哪里?” “左后肩。刚找到两株被拔起的凤仙,本该留作证物,不过……我吃掉了!” “很好!” 景知晚说着,坐于地上将她扶到自己怀中,拉开蓑衣,再用力一扯,已将她后肩衣物扯开大半,露出已经黑肿的伤处。 阿原只觉后背一凉,雨水已肆无忌惮地打在肌肤上。 雨水很冷,被蛇咬的伤处却很烫,完全觉不出疼痛来。 他的手指也很凉,触在她肌肤上时,似有微微的颤意。 - - - 题外话 - - - 《风暖碧落》的修订版实体书已上市,各大网站、书店有售,喜欢的妹纸可以去瞧瞧。 还有,很多妹纸一直在催促的《江山谁主》实体书,目前还在调整封面,实体书名定为《酌风流》。一世风流,谁与十一共酌?跟我一起期待下吧!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七) 她被那颤意传染,从激战里松懈下来的身体竟在忽然间也颤得厉害。 风雨里,她的面庞贴在他胸前,感觉得到他温暖的体温。她的注意力便似全被他的体温和他游移于半麻身躯的指尖引住。她的心跳莫名地激烈,连呼吸都炙热起来。 这感觉太过异样,她不由挣扎着想从他怀中坐起。 景知晚手上略略一加力,依然将她压在怀里,清清淡淡道:“有什么好害臊的?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 阿原倒吸了口凉气,再也站不起身。 往日的原大小姐到底有过多少男人?也包括眼前这位吗? 想想也是,若他是景辞,原大小姐又是真心想嫁他,二人必定早已暗通款曲…… 可怜她已完全看不懂往日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到底是哪个自己活得更糊涂,更离谱? 她听到景知晚拔出一把短匕,割开了她后肩的啮伤处。 依然毫无疼意,却能觉出锋刃入肉的薄薄触感。血迹被雨水冲下,竟是黑紫色的。 她拍住自己的额,低哑道:“若我被蛇咬死在荒山,必定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不当原大小姐,不当公侯夫人,不要滔天富贵,不要清俊男子,跑来当个不入流的小捕快,还能在查案时惨死荒山,指不定还会像那只野兔,连尸体都烂在山上…… 正惆怅之际,上方景知晚说道:“原大小姐放心吧!即便你没被咬死荒山,也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 他径自点名阿原身份,却叫阿原愕然不知所对。而下一刻,她几乎全身都紧绷起来。 景知晚抬腿将她身体托得高些,揽紧她,倾身凑上伤处,为她吸出毒血。 明明已麻木的伤处蓦然间敏锐起来。 她吸着气,尚能自如活动的右手绞紧他衣角,依然有种无处安放的紧张和慌乱。 片刻后,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腰,感觉他每一个动作带来的腰部牵引的力量,终于略略安宁。 景知晚察看着伤口,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毒血,哑着嗓子道:“部分蛇毒已蔓延到别处,没办法了。希望你服下的凤仙有效,不然就这山上等死吧!” 他将她的衣衫拉起,草草覆住她露出的肩背,待要扶她坐起,才发觉她正抱紧自己的腰。他皱眉,“松手。” 阿原的脸半贴在他的胸腹间,道:“你要负责。” 景知晚怔了怔,冷笑道:“哦?碰过你就要对你负责?谁不知原家小姐阅人无数,早已青出于蓝,永无餍足之时?你想要多少男人对你负责?” 阿原差点一口热血喷出喉嗓,强撑起身,涨红着脸高叫道:“是你坚持要连夜搜山!你既知我身份,还无耻地留我一个女子在荒山里,被蛇咬了难道不该你负责医好我吗?你……万万别想得太多,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找你这么个自私无耻的刻薄男人!”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八) 以前原大小姐能挑上他,实在是瞎了眼,瞎了眼…… 连心眼都瞎了! 她站起身,罩上她那件已经不成形状的蓑衣,挡住难以蔽体的衣衫,活动了下手脚,发现除了左臂,基本还能活动,只是头晕目眩,胸口阵阵发闷欲呕,显然毒素一时难清。 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找地方休息。若是此刻在风雨中倒下,淋上那么一夜,只怕从此便不用起来了。 她将脸上的雨水拂了又拂,眼前除了雨幕便是密林,眼前阵阵昏黑之际,再也辨别不出该往哪个方向走。 转头看向景知晚时,他未穿蓑衣,衣衫湿透,同样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却还保持原来的姿势,撑着额默默坐着,竟没有离开的意思。 “景知晚!” 阿原忍不住怒意,拼尽全力高喝一声。 景知晚似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她,“什么事?” 一道闪电划过,把他的脸色映得很不好看,而阿原更是惨白着脸浑身哆嗦,抱着肩冲他叫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哦!” 景知晚应了一声,仿佛还低低说了句什么,却被随之而来的惊雷掩住,再也听不清。但他终于也站了起来,——却是拄着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根木棍,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走吧!”他扶住她,“离那木屋并不远,我们……很快可以走过去。” 阿原这才略略消气,跟着他在黑暗的雨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艰难跋涉。 景知晚来得匆促,并未带灯笼,而阿原的灯笼早在打斗间灭了,这样的大雨里也没法再点上,只得丢弃。亏得景知晚已走过一回,还不至于迷路。小坏不离不弃飞行于他们上空,却也被淋得受不住,不时鸣叫一声,听来有几分凄惨。 阿原很是怜惜,叹道:“苦了我们家小坏,跟我受这样的苦!” 景知晚不答,脚下忽一滑,一条腿已跌跪于山石上。 阿原毒伤发作,四肢无力,被带得一起摔落地上,忙挣扎着爬起,又去拉景知晚,怒道:“你武艺这么高,存心坑我是吧?” 拿出他先前奔来寻她的身手,以轻功带上一个人迅速离开应该并不困难,犯得着像被淹得半死的落水狗般在泥泞里慢吞吞爬行吗? 地上的景知晚吸了口气,冷冷道:“我不坑你,你可以自己离开。我让你查案,没让你被蛇咬……” 阿原差点呕得吐血。好歹是他的馊主意,才令她因公负伤,指不定还会因此丢了命,如今轻飘飘来这么一句话…… 当真气死人不偿命。 她正想将拉他的手甩开时,忽觉出哪里不对。 他似乎一直拄着那根木棍,挽扶她右臂的左手也一直很用力,用力地以臂腕挎紧她,而不是以手握紧她。 第一卷 灵鹤髓(六十九) 这是不是说明,他的指掌间并没有太多力量,才要借助更有力的臂腕? 她的手向下一滑,已握住了他的手。 很凉,凉得跟冰块似的,连掌心都觉不出半点温意。 觉出她的试探,景知晚扫了她一眼,却也不曾挣开,拄着木棍站起,低沉道:“走吧!” 阿原嘴唇动了动,终于一个字也没说,与他相扶相携着,顶着风雨慢慢摸索向那本该并不遥远的木屋。 她骂了景知晚多少遍刻薄自私,但如果景知晚身体不适,无疑她才是最刻薄最自私的那个。 ------------------------ 走到木屋时,两人都已筋疲力竭,再分不出沾湿衣衫的,到底是雨水、汗水还是血水。 所幸景知晚早先已在这里待过,木屋里收拾得还算齐整,青石搭成的小小灶台里还有些余烬。 景知晚添了干柴,重新引燃,那灶台便慢慢吐出幽幽的火焰,照出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 景知晚取过灶台边放着的一把酒壶,饮了两口,递给阿原,“先喝几口驱寒。你中的蛇毒尚未完全解去,虽要不了命,但若淋雨后着凉发烧,指不定真能丢了性命。” 酒壶里的酒既美且烈,又被熨得温温的,入腹如有一团火焰升起,慢慢涌向四肢百骸,总算让阿原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身躯舒缓许多,连失去知觉的左臂都有了些暖意。 她向关起的木门看了一眼,有些庆幸,又有些疑惑,说道:“亏得那杀手没追来。若他追来,我们当真成了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景知晚解开外袍,将水拧去,凑到火边慢慢烘着,低低问道:“那杀手什么模样?你是查到了什么,让他决定杀你灭口?” 阿原才想起景知晚根本不曾看到那个黑衣人。便是有心细查,他先为她吸毒,随后被她催促离开,大约也没法在那样的情形下继续查案。 算来,他其实还是把她的性命放在了第一位。 “浑身上下裹得跟得了麻风病似的,谁看得清长什么模样?”阿原恨恨地说着,在怀中掏了摇,总算最后捡到的那物事还在,忙取了出来,“还好,这个还在。” 她从草丛里捡出的,是一颗扣着墨青流苏的黑檀佛珠,刻有佛像和六字真言,看来应该是当作腰佩使用的。 以丁曹的粗疏,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佛珠;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多用金玉之物作腰佩,罕有用这等珍贵木质所雕佛珠作佩饰的。 景知晚拈于手中,细细赏玩着那佛珠,感慨道:“果然是件好东西,好东西……” 他沉吟片刻,忽看向阿原:“怎不把衣服脱下来烘干?”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 阿原怔了怔,再不想他说“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之类的刻薄话,用尚能活动的右手胡乱拧着衣角的水,说道:“横竖都在火边,穿在身上更容易干些。” 景知晚从衣摆处撕出两根布条,一声不响地站起,在两人间悬起一条绳索,再将二人的蓑衣甩了甩水搭上去,便成了一道简陋的帘子,勉强可以将二人隔开。然后,他继续坐到火堆边把玩着佛珠,懒洋洋道:“捂出病来又该说我坑你。脱了,没人看你……也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阿原又被他恶毒地刻薄了一回。 若不是隔着蓑衣,阿原很想伸出爪子,像泼妇般在他清俊的脸庞抓上几道血痕,才能稍稍解气。 但既然他早已知晓她身份,又这么说了,她还扭扭捏捏未免太矫情,遂解了发髻,拧了拧水散开晾着,再将外袍脱了慢慢烘着。 外袍内尚穿有中衣,虽被雨水淋得沾在肌肤上,难以蔽体,但质地柔薄,到底易干许多。 景知晚瞅她一眼,又递过去两颗丸药。 阿原接过,“解毒的?” “没有解毒药。不过可以固本培养,利于恢复体力。”景知晚说着,自己亦服了两颗。 阿原透过蓑衣破败处看着他,忽问:“你什么病?” “嗯?” “没病不会随身带药吧?” 而且,她看出来了,他连走路都吃力,丢开木棍后更是明显。联系他出门必坐肩舆,她至少敢确定,他有腿疾。 他的面庞一向白得不正常,如今被火焰烘着,便泛出异样的病态红晕。他本就脾气大,如今因救她身体不适,阿原虽发问,却根本没指望他回答。 但景知晚沉默片刻,居然答道:“是胎里带出的弱疾。我母亲生下我后死去,家人原以为我也活不了。不过药罐子里泡了几年,倒也不比寻常人孱弱多少。” 阿原服下药,嘀咕道:“走路都走不动,还说不孱弱?” 景知晚沉默了更久,才道:“我一直留意调养,又习武强身,本来已无大碍。后来遭人暗算,挑断双足脚筋,弃于荒野喂狼……好容易在朋友相助下逃脱,但身体已亏败得太厉害,再不可能复原如初。” 阿原一惊,忍不住探出脑袋看向他,“你……你家世应该极好,武艺也这般高,谁敢这样设计你?” 景知晚抚着手中佛珠,盯着佛珠上悯视众生的佛像,轻笑:“自然……是我从未想过会害我的人。就像这佛珠,传递的向来是慈悲之心,谁又想得到,供奉之人也能心生恶念?礼佛的恶人,其实是亵渎了佛,伪善无耻,比寻常恶人更要可恶千倍百倍!”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一) 阿原虽不爱窥人隐私之事,也不由惊骇好奇。 她品度他话中之意,问道:“这个恶人……是你相识的?” 景知晚神情漠然,声音寡淡得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相识,自然相识……” 阿原很意外,旋即想起朱绘飞也是他朋友,且是因为秘戏图臭味相投的朋友,遂道:“那便是你识人不明,交友不慎,才会自讨苦吃!” “识人不明……” 景知晚低垂的浓睫霎了霎,唇角有丝笑意宛若涟漪荡开,却苦涩如捏碎的黄莲汁液。有一缕烟尘升起,将他苍白的面庞映得如隔云雾。 阿原顿了顿,嗅到异样的焦味,举目一看,忙道:“景……景知晚,你的袍子被烧焦了,焦了……” 景知晚一惊,这才注意到搭在树枝上的衣袍太久没去翻动,距离火堆太近的部位被烘干了水分,竟被吞吐的火焰燎到。他忙掸灭火焰看时,腋下已燎出一个黑黑的破洞。 他便又看向阿原,眼底意味难明。 阿原正倾身向前,探出了半边身子。虽知自己尚穿着中衣,何况诚如景知晚所说,她也没什么好看的,她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烫,连忙缩到蓑衣后,专心致志地烘她的衣衫。 景知晚问:“你会缝补衣裳吗?” 阿原想起那个为她赢来夫婿的江山图,苦笑道:“听说我从前的刺绣手艺高明得很,缝补衣裳大概更不成问题。只是现在我很不喜欢拈针绣花,宁可送出去交绣娘裁制修补。” 景知晚道:“嗯,可见你以前裁衣刺绣,其实都不是出于本心。”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我说了,我记不得从前的事。” 景知晚没有纠缠此事,出神片刻,问道:“若有人救下小小女婴,带她远走他乡,教她学文习武,将她爱逾性命,视若明珠。待她长大,她拔剑相向,断他手足,弃他荒野,害他性命,当如何处置?” 阿原便忍不住又探出头来打量他,“你说的,莫非就是害你的那位?是个你自己养大的小姑娘?” 他看起来多高傲多精明的一个人,难道会被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坑掉大半条命? 景知晚睨她,“你觉得是笑话?我也觉得是个笑话。” 他的神情依然很欠揍,但阿原终于不忍笑话他。 静默片刻,她道:“你不是笑话,那姑娘才是。你既无事,必定已为自己报仇了吧?嗯,忘恩负义,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他击掌,却叹息,“可我不想让她死。” “那她……” 阿原好奇他到底会怎样处置那小姑娘,景知晚已打断她:“附近有没有寺庙?或者,在家修行的富贵人家?” - - - 题外话 - - - 新来的妹纸若是喜欢,记得加入书架收藏呀!冲个咖啡、留个评论什么的,更欢迎了!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二) 阿原便知他在猜测那枚黑檀佛珠来历,摇头道:“这里荒僻,我也是头一回来。需等明日打听了才知道。” 黑檀贵重,佛珠雕工精致,所用流苏质地也好,的确该是出家人或在家修行的居士所有。 那杀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恰在她寻到佛珠时下手,很可能也是因为佛珠透露了太多信息。 她将案子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说道:“是了,这案子其实还是我们最初所想的兄弟争夺家财的旧把戏。朱继飞故意藏了两颗假灵鹤髓在自己枕下,先让自己被疑心,然后让朱绘飞那里出现更大的疑点,加上傅蔓卿的证词、棂幽的死,令朱绘飞更难逃脱嫌疑。朱继飞不研究炼药,但结交懂得炼药之人,而且……就在涵秋山附近!” 景知晚淡淡道:“你若现在才想到,也真是……够蠢的!” 阿原吸气,再吸气,然后冲他嫣然一笑,“我晓得你养大的那姑娘为什么想害你了!” 景知晚眼底有锐光闪过,抬眸盯向她。 阿原甩了甩半干的长发,眉眼少有的温柔,“这么毒的嘴,被你从小损到大,只怕做梦都想弄死你!那小姑娘忍你一二十年,不容易了!” 景知晚便也吸气,一口气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饮尽,用他修长好看的手抖了抖烘干的衣袍,披在身上。 阿原屡屡被他损得体无完肤,难得也能刻薄一回,同样把他嘲讽得无言以对,顿时心神大畅。她笑嘻嘻将自己那件干得差不多的外袍穿了,撤了两人之后间的蓑衣,慢悠悠地梳理她那头墨黑的长发。 大约喝下的酒催发了凤仙的药性,她虽还头晕乏力,左臂已渐渐恢复知觉,已能握住头发,为自己绾一个漂亮的髻。 这一夜虽然惊险,所幸小命可以保住了。 猎鹰小坏更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死劫,敛着翅膀一直跟在阿原身后惊恐四顾,待阿原放松下来,方才安心打起盹来。 阿原摸摸小坏的脑袋,往灶台里添了柴,便和衣躺在地上休憩。 这木屋到底是村民临时所建,虽能遮避些风雨,地上依然很凉。但比起在黑漆漆的夜里被毒蛇咬、被杀手砍,无论如何要强上太多。阿原很知足,阖上眼时,甚至愉快地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景知晚那样孤高清傲的贵家公子,披着件腋下一个大洞的衣袍坐于粗陋的灶台前取暖,看起来着实有趣吧? 只是他安静坐着的姿态,看着如此孤绝落寞,令她莫名地有些忐忑。 她的头脑尚昏沉着,何况困乏得厉害,本该很快睡着。可不知为什么,那忐忑感始终挥之不去。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三) 景知晚的衣衫,以及衣衫上燎出的破洞,不时在眼前晃动,然后在她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化作另一件洁净的衣衫。 是一件刚做好的素青衣衫,布料华贵精美,做工却极寻常,正穿在一个身材高挑颀秀的男子身上。 他从房中步出,正清清淡淡地吩咐小僮:“把她方才丢掉的东西再备一份罢!” 有女子走近,低头瞧瞧自己被扎得满是针眼的手指,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惊讶,扭着衣襟问道:“你既嫌弃我做的衣衫针脚粗陋,干嘛还穿?你……你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做甚?” 小僮在案上排了香炉,又取来一把绣花针,一只白瓷碗。 男子走过去,将碗中注满清水,悠悠道:“代你乞巧。” “嗯?” “我不想日后总穿破衣出门。” 他抬袖,便见腋下大片针脚已脱,裂开尺许大洞。 明明只是针脚脱落,可破洞边缘有明显的焦痕,分明是被火焰所燎。 那衣衫也变了,不再是崭新的素衣,而是件带着雨渍泥斑的旧衣。 墨黑的焦痕里,渐有灿红的火星闪动,慢慢跳出火焰。火焰变幻着千奇百怪的形状,不曾将那破洞燎得更大,偏能越烧越旺,忽然间旋作一张血盆大口,蓦地向她兜头扑来。 阿原仿若被火焰裹住,睡梦里也觉不出被烧灼的痛楚,只是热得透不过气来,终于在憋得受不住时,低呼一声,猛地坐起身来。 耳畔有谁在低低呻吟,带着隐忍的痛楚,却在她惊觉坐起的一霎戛然而止。 她重重地吐了口气,浑身汗出如浆,终于清醒过来。 梦中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梦中人的对话也还回旋在耳边。她甚至能觉出梦中那男子清冷言语之下,暗藏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可奇怪的是,明明梦中之人近在咫尺,她怎么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她说不清他们给她的感觉是遥远还是亲近。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下意识地先看向景知晚的外衣。 他安安静静地盘膝坐于她对面,衣衫上被燎出的破洞还在,但火堆已快熄灭,幽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太出,更别说喷出灼烧她的火焰了。 如此离谱的梦境,只怕还是缘于景知晚那张时刻不忘刻薄她几句的臭嘴。 阿原起身添了柴,看火苗吞吐,木屋中渐又暖和起来,方才放心坐到边上取暖。 地上寒凉,偏又出了一身冷汗,若此时再受凉,毒伤之下只怕难免大病一场。她不是深闺里娇养的原大小姐,生病了连上好的大夫都未必能找到,还是妥善照顾好自己要紧。 景知晚依然盘膝坐着,阿原静下心来,才发现他的姿势有些怪异。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四) 他低眉阖目,神色似无异样,但额上和鼻尖有细细的汗珠渗出。 他的双手居然握于脚踝,宽袖下的手臂隐见微颤。 阿原记起方才醒转时听到的低吟,忙挪过去,问道:“景……知晚,你是不是不舒服?” 景知晚开始不理会,待察觉阿原一直侧头打量他,方才睁开眼来,不耐烦地睨她,“没什么。你蛇伤好了?还不躺着去!” 阿原道:“刚才做梦,出了一身汗,反觉得好多了。” “恶梦?” “不算恶梦。” 阿原回想梦里情形,她见那男子穿着针脚粗陋的新衣,分明有着难以言喻的欢喜和甜蜜,怎么都算不上恶梦。最后把她燎醒的火焰,却是缘自景知晚所穿的衣衫。——如此看来,只有景知晚才算是她的恶梦。 她将她的恶梦再一打量,走到一边将铺了些柴草,又将已晾干的蓑衣覆上,伸手去拉景知晚。 景知晚面色一沉,声音低而微寒,“做什么?” 阿原“噗”地一笑,说道:“别逞强了,扶你那边睡去。别怕,我虽好色,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景知晚呛住,“你要不要脸?” 阿原已觉出其肌肤滚烫,推她的力道甚弱,远没有疾奔而来将她压得不能动弹的气势,越性拦腰将他抱住,拖到蓑衣上躺下,嘻嘻笑道:“不要!有景典史这样的雅人相伴,还要脸做什么?” 景知晚眸深如夜,盯着她握拳,再握拳…… 阿原凑到他耳边,轻笑道:“更不要脸的事得等景典史好了才能做。如今……你还是安心睡一觉吧!” 景知晚如活吞一大堆的绿头苍蝇,终于噎在那里半个字也说不出,转过脸再不理她。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原大小姐本就风.流浪.荡,但凡天下俊秀男子,无不看作囊中之物,恨不得即刻收入闺闼。阿原脸皮厚上一厚,偶尔代入一回,果然大获全胜。 景知晚再怎么刻薄无礼,出言如刀,碰着这刀枪难入的厚脸皮,也不由地卷了锋刃,难入分毫。若非双腿不便,只怕已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阿原很得意。 她心满意足地靠着潮湿的墙壁坐下,把景知晚的鞋褪了,一次次将掌心搓得发热,再去揉景知晚的脚踝。 他的腿肚和脚跟之间,有狰狞的刀割伤痕和驳续筋腱的伤疤。若换了寻常人,如此狠毒的两刀下去,便是不死,这辈子也别想站起来了。 阿原一时也想不出,他一手养大的那什么小姑娘到底怀着怎样的险恶心肠,才能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细细算来,他今日伤病发作,着实跟她有脱不开的干系。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五) 他这般谨慎,为保养身体连多走几步路都不肯,却因为她接连在深山行走,甚至用了轻功,虽说有点坑她的意思,但显然把他自己坑得更狠。 阿原很浪荡,但阿原更善良。所以她大人不计小人过,一心一意地用她尚未恢复的双手替他揉nie着,期待能为他稍减痛楚。 景知晚紧蹙眉尖,不掩厌恶之色。 阿原已见惯他的嫌弃,也不以为意,只管为他揉nie着,看他渐渐放松下来,不一时传出均匀的呼吸,方才打了个呵欠,将他双足抱在自己腿上捂住,和她的鹰相偎着,靠在墙边打盹。 ------------------ 不知过了多久,阿原被远处的钟声惊醒,一睁眼便见小坏正叼着一只山鸡歪头看她,却是一早便出去为主人觅来了食物。 柴门半敞,露出阴白的天空。天亮了,雨也停了,山石树木兀自湿淋淋地闪着水光。檐头不时有水珠滴落,细微的丁咚声夹在晨间的鸟鸣声中,甚是悦耳。 因坐着睡了许久,阿原的肩背有些僵硬。 她略略一动,身上披着的一件外袍已然滑下。 历过风雨后沾了泥污的素青衣衫,腋下一个烧穿的大洞,正是景知晚的那件。 而景知晚保持着她入睡前的模样,侧过脸安睡着,甚至脚踝依然被她捂在掌中,与她肌肤相触,在火堆完全熄灭后互相传递着彼此的温暖。 阿原将那衣衫看了又看,实在想不出景知晚该怎样保持着现在这样的姿势,还能为她盖上衣衫。 莫非是她睡着时嫌冷,下意识地抢了他衣衫? 她不由心虚,悄悄将衣衫盖回他身上,然后敲了敲小坏的脑袋,竖着大拇指低低表扬道:“小坏太听话了!太善解人意了!比那些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损人无极限的家伙能干太多了!” 他们上山前虽吃了些东西,经过这一夜的折腾,早已饥肠辘辘,一早若能炖个山鸡汤什么的,必定提神养气;若能采几朵松蘑放入,更会鲜美可口。 不过这山鸡浑身的毛该怎样处理,着实是个大难题。 她垂涎欲滴地看着那山鸡,然后看向景知晚,就像看着一大锅香喷喷的山鸡汤。 景知晚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见状已懒懒道:“你可以整个儿烤来吃。一大早的,我不会给你炖鸡汤。” 阿原再猜不出他怎会一眼看出自己心思,忙掷开山鸡,说道:“谁让你炖鸡汤了?我只想问你,你刚才有没有听到钟声?” “钟声?” 景知晚似还没能完全醒转,搁在她腿上的脚随意蹭了蹭,“我只听到有人没规没矩,又在胡乱骂人。”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六) 他的双足隔着衣物蹭上她,有着粗糙的触感,算不得舒适,但阿原却觉有人在心窝口恰到好处地挠了一下,痒痒的,伴随着不胜向往般的愉悦,从相触处飞快地扩散开来。 阿原整个人都不对了,连忙挪开他双足,站起身来说道:“我骂的是那些该骂的,景典史机敏聪慧,自然哓得我骂的另有其人,绝非景典史。” 本来温暖的双足蓦地暴露于空气中,又开始隐隐作痛。景知晚盯着脚踝处可怕的伤疤,黑眸寂静苍凉,一如此时寒意瑟瑟的天空。 半晌,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嗯,如今……我自然不能再糊涂。你刚说什么?钟声?” “对!钟声!”阿原舒展了手足,负手看向门外,英姿飒飒,眉目蕴光,“若是我没记错,暮击鼓,晨敲钟,是寺庙里的规矩。” 景知晚的眼睛也亮了,“附近有寺庙!” 阿原点头,“寺庙离我们很近,凶手和真相……也离我们很近!” 佛珠,凤仙,丁曹,书僮。所有线索都已有了明确的指向。 正因为他们已接近真相,随时可能窥破凶手真身,丁曹才会遇害,阿原也差点遇害。 ------------------- 李斐等天亮后回到涵秋坡查看,发现景、原二人不曾下山,那两名舆夫还在下面等着他们的双倍赏金,给惊吓得不轻,惟恐他们也步了丁曹后尘,匆匆带上舆夫,紧赶慢赶奔往山间寻找。 但他们并没有费太大力气,便找到了那两位,——是循着木屋里的鸡汤香气找到的。 景知晚对阿原的嫌恶,其实很多人都看在眼里。 想象中,若二人无事,阿原必被景知晚使唤得焦头烂额,欲哭无泪。 但阿原抱着一只缺口的陶钵,正快活无比地喝着鸡汤,不时用树枝削成的筷子捞着里面的蘑菇和野菜;她身后,景知晚正安静地坐于一角,面色苍白,双眸黯淡。 见李斐、井乙等过来,阿原忙招呼道:“那锅里还有一碗,景典史说没胃口,你们要不要来点儿?” 李斐见二人没事,登时心神大畅,忙道:“好,好!一早赶过来,的确有些饿了!” 他也不嫌弃木屋里脏乱,当真四处翻找起有没有可以盛汤的器具。 井乙不好和县太爷抢着吃,走过去问向景知晚:“典史大人,是不是夜间受了累,哪里不舒适?” 景知晚轻轻一笑,“我很好。能在这种地方炖出鸡汤来,我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看着阿原大快朵颐的模样,薄薄笑意竟然凉如霜雪。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七) 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何拖着病体辛苦为她宰剥山鸡炖汤,并很乐意看到她在山林里来回寻找蘑菇野菜的模样。 那次重伤之后,他的肠胃愈发虚弱,根本不能食用这些野味或山菇。 他竟只为她不曾说出口的愿望,折腾了整整一早上。 自作孽,不可活,一次又一次…… 井乙摸不着头脑,继续考虑着要不要从县太爷嘴下分几口汤时,景知晚忽拄着木棍站起身,高声道:“大人,昨夜我等已寻到线索,需立刻前往附近寺庙擒拿凶手。若是晚了,凶手闻声逃去,这案子就难破了!” 李斐刚找着一只破瓢盛上鸡汤,闻声答道:“好,待我喝了这汤就去。” 景知晚道:“大人,此案涉及皇室宗亲,听闻京城已有使者赶来,若真的耽误了破案,只怕……” 看着刚端上手的鸡汤,李斐的脸有些发绿。 这景知晚不仅在跟阿原作对,也在跟他这知县大老爷作对啊!他们两人在山上好久了吧?连有荤有素营养的鸡汤都炖出来了,哪像急着破案缉凶的样子?分明就是不让他喝汤,不让他喝汤呀…… 李斐喝不成汤,阿原自然也喝不成。 但她已喝得差不多,鸡肉却不怎么爱,摘了片阔大的叶子裹起钵里剩下的半只山鸡递给井乙。 井乙大喜,一边啃着鸡肉,一边跟着他们去寻寺庙。 李斐一路闻着肉香,更是满怀羞恼,只恨自己是沁河父母官,子曰诗云里熏陶出来的名流士子,不得不顾着些斯文体面,绝不能像井乙这般粗鲁无状,边走路边啃鸡肉,啃得满嘴流油…… 他抬袖,悄悄擦拭唇角不小心滑落的口水。 而景知晚已上了他的肩舆,逍逍遥遥走得远了。 阿原休息一晚,又得鸡汤大补,蛇伤已然无碍,竟也能精神大好,健步如飞,很快也将流口水的知县大老爷甩出老远。 ----------------- 涵秋坡地形并不复杂,附近民风也极淳朴,里正一听说要找寺庙,立时晓得说的是哪里。他在前面领着路,笑道:“那里没有庙,但有个尼姑庵,颇有些来历。” 阿原忙问:“什么来历?” “听闻先前随皇上打江山的部将,好些没能回来。皇上厚加抚恤,有些无儿无女又不愿再嫁的,都有发给钱粮;也有要出家的,便命地方修建庵堂令他们安身。前面这个慈心庵,因和皇家有些牵扯,早年便香火鼎盛,后来安排遗属入内出家修行,自然人气更旺。” “人气旺……庙里的师太们也该挺富足吧?” 若不富足,便不可能有闲钱买那种贵重佛珠来做腰佩。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八) 果然,里正道:“那是自然。皇上恩恤,赏过不少钱银,何况大多有些家底。还有那边一大片地,都是最肥美的,也是划归慈心庵,每年的租子便足够她们花销了!” 里正所指的,是涵秋坡另一面的平缓之处。除了大片肥沃土地种着五谷杂粮,还沿着地形种植了数十垅茶树。茶树的东南侧,大丛树木掩映下,有十余间黑瓦黄墙的建筑,显然就是慈心庵了。 李斐直到此时才摆脱山鸡汤的诱惑,仔细打量着地形,纳闷道:“若是凶手藏在庙中,那书僮为何大费周章从坡上翻过来?从山下大道绕到庵中,岂不更方便?” 里正笑道:“的确有大道从城里直通慈心庵,车轿都能行走,故而一般不会有人舍近求远翻过这道山坡前去上香。昨日老爷问附近情形,我等未提此庵,正是这个缘故。” 既然山道并非通往慈心庵,谁又能将山道上的命案和慈心庵这等清净庵堂联系在一起? 景知晚高高坐于肩舆之上,修长骨节轻敲着扶手,悠悠道:“上香的人,自然不会从这条路走。” 可不是上香的人,原也没必要从这条路走。 -------------------------- 县老爷驾到,慈心庵的主持妙枫也不敢怠慢,带着几个弟子亲身迎出。 听得来意,妙枫颇是不以为然,说道:“有施主在附近遇害,贫尼深感不安,今日必定为他多念几遍往生咒,愿他泉下安息,早日投胎。不过我们这庙里都是出家修行之人,入夜便闭了庙门,不许一个人出入,怎么可能跑出去害人?” 李斐皱眉,“那你们庵中有没有人豢养毒蛇、炼制邪药?” 妙枫便有愠色,“知县大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求的是普度众生,养毒蛇做甚?至于炼药,贫尼倒是略通一二,若遇时疫,便炼些药来分发给穷苦人家,为的是治病救人,难道也能算作邪药?” 李斐忙道:“师太切莫误会!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虔心修行的佛门弟子哪会跟那等毒邪之物打交道?只是闻得庵中香火旺盛,也有些居士会借住于庵中修行,难保个个心无杂念。如今既有证物显示可能与佛门败类有关,师太何妨配合下官清查清查,也可去去嫌疑,免得被人说三道四。” 妙枫虽不乏底气,但当地父母官到底不好得罪,只得道:“那么,如何清查,请大人吩咐!只是庙中都是女流之辈,且多出自功勋之家,不宜受惊扰。” 李斐犹豫之际,景知晚忽道:“我们先在屋外各处走走,师太约束众弟子在屋中暂避即可。” 妙枫还欲再言,眼见景知晚穿着虽普通,却连知县都礼让几分,料得不是寻常之辈。她踌躇片刻,才道:“若只在屋外走走……倒也不妨。” - - - 题外话 - - - 都不冲咖啡给我喝……抱头…… 第一卷 灵鹤髓(七十九) 李斐这一回带来的衙役不少,路上听阿原说了凤仙和毒蛇之事,只暗暗吩咐手下留意有无未开花的凤仙植株,或新近翻动的泥土。 若对方有所察觉,难保不会提前将凤仙挖去,毁去证据。 毒蛇或许能藏于室内,凤仙却只能种于室外。 算来他们搜查屋外也够了。 但庵堂内外翻了个遍,竟连最寻常的凤仙都未曾见到一株,更别说那种叶片小而密的特殊凤仙了。 想想也是,山野里栽种招蛇的凤仙,着实不智。何况出家人又不能染指甲,再美艳的颜色对她们也无甚吸引力。 李斐沮丧,悄声问向景知晚:“丁曹会不会是从别处摘来的凤仙?虽说寺庙就这一处,难保附近也有在家礼佛之人。咱也不能因为捡了枚佛珠便一口咬定是慈心庵的吧?” 妙枫隐隐听得,问道:“还有何物证明此事与佛堂相关?不如拿出来让贫尼分辨分辨。” 阿原便取出那枚佛珠腰佩,问道:“你看下可曾有你庙中的小师父戴过?” 妙枫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沉吟道:“哦,若是此物,难怪会疑心我等。这佛珠清素小巧,雕工精湛,必定价格不菲,的确该是有些身份的礼佛之人才会佩带。话说庵中来往女眷虽多,如此别致的腰佩却也罕见。若贫尼曾见过,不会没有印象。看来只得劳烦知县大人到别处去找找了!” 李斐无奈,正待领人离去时,景知晚忽道:“请问师太,围墙那边的小院,是何人居住?” 众人举目,却见寺院院墙边另有小门,乍看似乎只是进出庵堂的普通角门,细看才发现墙外绿树浓荫之下,也有屋檐隐隐,分明另有玄机。 妙枫迟疑了下,说道:“那边精舍住的并不是庵里的弟子,而是留着招待贵客的。” 景知晚问:“怎样的贵客?” 妙枫眼底便隐隐有丝傲气,“贵客么,自然要尊贵些。若是平头百姓,便是一百两黄金拿来,贫尼也不会让他住进去!莫非知县大人觉得这样的贵家小姐,会半夜里跑去杀一个微贱的小衙役?” 联想着有关这座庵堂的某些传言,李斐顿起退缩之心,正待敷衍几句离开时,旁边井乙听得她言语间轻慢遇害的丁曹,所谓物伤其类,暗暗愤恼,悄悄扯了扯阿原袖子。 阿原与井乙、丁曹等都相处融洽,知井乙家室所累,不敢出声,遂上前一步,懒懒笑道:“师太此言差矣!我佛悲悯,素来讲究众生平等,视王侯将相或贩夫走卒本无二致,师太何以如此计较贵贱之分?何况若有一百两黄金,我哪里住不得,跑这山野间喂虫子,也忒无聊。” 她看向那精舍,打了个手势,笑道:“我倒是真的好奇,这贵家女子住这里来做什么?”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 小坏正勾在树枝上打盹,见她手势,立时振作精神,张翅在众人头顶盘旋两圈,飞了开去。 妙枫被阿原明嘲暗讽一番,不由面色微赤,说道:“这位施主当是新来的吧?如果久在沁河,该知晓这慈心庵与别处不同。旁的不说,庵中比丘尼多为功臣遗属,若是有所差池,并非贫尼说一句众生平等便能交待的。” 她转头看向李斐,“若大人执意搜查,贫尼自然不能阻拦。只是若惊吓了贵人,上面追究起来,贫尼也只好照实说。” 言外之意,如有差池,这责任需县太爷担起。若日后影响县太爷的仕途,勿谓她老尼姑言之不预也…… 李斐自然不想担那断送仕途的风险,何况这老尼姑上面有人,看起来着实不好惹。待要撤时,景知晚忽道:“大约今日或明日朝廷所派使臣应该就会赶来督查此案了。若再不破案,皇上震怒,这责任……” 他欲言又止,好看的手指踌躇般轻叩扶手,笃笃的微响愣把李斐听出了一头的汗水。 进退两难时,忽听翅翼破空,却是小坏越过墙头扑楞楞飞来,栖到阿原肩头,邀功似的将衔着的一抹绿意拂到阿原脸庞。 阿原接过看时,已然大喜,高声叫道:“凤仙!就是这种凤仙!” 李斐顿时挺直腰杆,叫道:“下官不想惊吓贵人,但查案是职责所在,岂能有所疏漏?给我冲进去,不许跑了嫌犯!” 井乙等领命,立时冲上前,一脚踹开小门,冲了进去。 眼前是一座独立于庵堂的小院,院中芭蕉舒展,绣球吐蕊,更觉幽静雅致,一时倒也未见凤仙。 阿原被毒蛇咬怕了,持了破尘剑在手,才一脚踹开精舍的门,向后提醒道:“大家小心毒蛇!” 一行人戒备着冲进去时,倒也未见毒蛇,甚至不曾见到半个人影。 一排四间精舍,格局玲珑,陈设典雅,清香扑鼻,却是檀香里裹着说不出的气味。 待搜到东梢间,阿原才知那是药的涩香。 靠墙的一面是个百宝架,放着若干装药材或药丸的瓶罐。阿原扫了一眼,已瞅见几个瓷瓶眼熟,正与当日装伪冒灵鹤髓的瓷瓶一模一样。 阿原忙取过,拔了木塞一一试闻时,眼睛已经亮了。 她举起其中一瓶,说道:“这个不是灵鹤髓,但这药里含有灵鹤血的成份!” 景知晚缓缓走过来,手中也多了一只小小玉瓶,“这里面,是玫红色的凤仙花加入明矾捣烂而成的花汁,可用来染指甲。染指甲时,需将花汁浓浓敷上,以树叶包住,第二日便会染作凤仙花的颜色。这期间若不留意,花汁便会沾到别处。” 比如,擦上一星半点在仿制的灵鹤髓上……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一) 李斐很有气魄地一挥手,喝道:“搜!立刻把这人找出来!” 妙枫犹豫着还要上前说话时,李斐怒道:“师太,遇害者乃是当今皇上同气连枝的宗亲!为何慈心庵会和嫌凶扯上关系?若皇上追究起来,只怕贵庵清誉难保呀!” 妙枫脸色变了变,忙道:“贫尼之意,既然大人怀疑姜姑娘与此案有关,还是赶紧将她找回来问清楚吧!” 李斐问:“那什么姜姑娘有何来历?人呢?” 那边井乙已奔过来,急急回禀道:“大人,院中未见人影,后院另有一道门,似乎有小道可通往山间,也可折往庵前的大路!还有,后院墙根下植有凤仙花,很可能就是丁曹摘取凤仙茎叶之处!他必定查到了此处,又被人觉察了踪影,才匆匆逃入山林离开,不料……” 井乙已红了眼圈,狠狠地瞪了妙枫一眼。 其他人看向妙枫等比丘尼的眼神,便也全然没有了最初的敬重。 景知晚已将四周细细察看过,说道:“你们赶紧找到这女子要紧。从卧房陈设和衣物来看,应该是个未婚少女,爱穿浅蓝或淡紫的衣衫,衣饰并不是太华丽,但很有教养。”他看了眼百宝架最上面的空格,继续道,“她的身材纤瘦,个子不高,染着玫红色指甲,应该很好认。” 李斐忙问:“该往哪边搜?若是搜山,只怕得多调人手。” 景知晚道:“从厨下的药渣来看,此女应该染了风寒,或患有咳疾,且病势不轻,应该无力藏入山间。既然知道逃离此处,必定有人暗中通知,此刻……多半在同伙的接应下沿大道逃奔。赶紧追,也要留意沿路车马。” 李斐一竖大拇指,说道:“我亲带他们追去!劳烦景典史带人以此处继续搜,若能将真假灵鹤髓找出来,那便是凶犯杀人的铁证!” 景知晚点头,转眸看向阿原。 阿原忙道:“我要保护李大人,就不陪景典史了!” 她一溜烟地跟着李斐跑开时,只闻身后景知晚闲闲道:“我只想告诉你,别毛手毛脚的,再被毒蛇咬几口!正经拔几株凤仙带身边,被咬了也不至于丢了小命!” “这死乌鸦!死乌鸦嘴!” 阿原低咒两声,随李斐等奔出院门,忽又转过身来,在墙角胡乱拔了几株凤仙塞入怀中,才匆匆追了出去。 若被乌鸦嘴说中,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天很蓝,山很青,景知晚的鸡汤很好喝…… 她当然得多多珍惜自己的性命,才能继续喝汤吃肉,逍逍遥遥当她快乐的小捕快。 原以为那位姓姜的女子狡滑狠毒,缉捕可能得颇费一番手脚。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刻钟后,他们便追到了她所乘的车驾。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二) 那马车在路上走得并不快,被赶到时更是欲行不行的模样。 阿原一眼看出这是朱府的马车,更是笃定了几分,立刻带人冲上前拦住马头。 锦帘撩起,探出了朱继飞难掩仓皇的俊脸。 他定定神,强笑道:“原捕快,忽然拦我去路,不知有何贵干?” 阿原笑道:“贵干没有,公干有一桩。刚我们查案经过慈心庵,主持跟我们哭诉朱二公子拐跑了她们庵中一名女眷,我等只得前来看看,朱二公子车中是不是真藏了哪位美娇娘!” 朱继飞紧捏着帘子,半挡住车内情形,说道:“原捕快说笑了!在下虽不才,还不至于做那诱骗良家妇女之事。” 阿原一脚踩在车上,赶走车夫,拄着剑向他懒洋洋地笑,“那车里的姑娘是谁?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美人儿大家看嘛,何必藏着掖着?” 朱继飞涨红了脸,“原捕快请自重!” 阿原叹道:“谋害生父、嫁祸亲兄,如今又携同谋潜逃……如此行径,朱二公子劝我自重?” 朱继飞沉默,抿着唇盯住阿原一言不发,却执著地翼护住车中之人,毫无退却之意。 见他竟不曾否认,阿原更笃定几分,转头冲井乙笑道:“井哥,如我等这样的粗人,拿着刀剑将朱二公子拖下来,是不是太不斯文?” 井乙早带人将车驾团团围住,道:“虽是粗人,尚晓得人伦天理,岂不比斯文人强太多?阿原,你下不了手,我来!” 他在县衙待得久了,极有眼色,猜着这二公子人证物证俱全,再难翻身,也便没了顾忌,冲上前去抓着朱继飞衣襟只一拉,便已将他扯下车来,跌在地上。 朱继飞兀自回顾车内,声音却已沙哑无奈,“探儿!” 井乙待要再去揪出那女子时,帘子已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拉开,白玉般的手指流转着一抹鲜艳的玫红,竟似有弯弯虹彩在人眼前晃过。 帘内竟是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素衣,黑发如墨,容貌清秀之极,一双黑而大的眼睛盈满泪水,顾盼之际尽是小鹿般的惊惶无措,令人见之生怜,恨不得捧于掌心细加呵护。 井乙想去抓人的大手不由顿住,呆呆地看住少女,疑惑地问向阿原:“这……是凶手?” 李斐文人出身,走得未免慢些,此时方才赶到,气喘吁吁问道:“怎么不抓人?” 待看清车驾中风都能吹跑的纤弱少女,一时也呆住了。 那少女已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下车,却还是踉跄了下。 朱继飞忙奔上前,将她轻轻扶住,轻柔问道:“还撑得住吗?”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三) 少女点头,将众人扫过,便向李斐行下礼去:“小女子姜探,见过大人!” 李斐半晌才咳了一声,拖着尾音问道:“你叫姜探?到底何方人氏,何时到的沁河?与朱家有何关系?” 姜探低眉垂目,声音轻柔:“回大人,小女子许州人氏,与朱家……并无关系。” 李斐便忍不住有丝怒意,“那你又怎会在朱二公子的马车上?你的住处为何搜出灵鹤血所制药丸?” 姜探叹道:“大人容禀,因小女子自幼多病,不得不四处游历求医,也因此学了些皮毛。经过沁河时,听闻朱家独有的灵鹤血极其难得,且益气补血,正对我病症,所以千方百计求了二公子,取了些灵鹤血回来炼药。” 李斐哼了一声,“你是想说,你跟朱蚀之死全无关联,只是恰好跟二公子要了些灵鹤血?” 他言语间全然不信,但眼见姜探娇娇弱弱的模样,再想象不出她谋人性命的狠毒,心下竟有几分将信将疑。 朱继飞见姜探眉眼安静,竟也冷静下来,上前说道:“姜姑娘病得甚重,但父亲对灵鹤血管束得很紧。我听得大哥曾要灵鹤血过去给棂幽炼药,的确从棂幽那里要了一些,仅用于给姜姑娘配药而已。后来棂幽到底把其他灵鹤血给了谁配制假药,我等并不知晓。” 李斐沉吟间,那边忽传来景知晚的声音:“连我们都无法确定,那仿制的灵鹤髓到底是棂幽所炼,还是他给了其他什么人炼制,为何你就能一口咬定,是棂幽给了旁人配假药?” 他腿脚不便,但舆夫却健壮,睡了一晚好觉,想着双倍的赏钱,跑得飞快,竟也赶到了。 肩舆落地,他依然懒懒地靠坐着,轻笑道:“如果我说,我在姜姑娘卧房中把真假灵鹤髓都搜了出来,你是不是还会说,是棂幽死而不僵,暗中嫁祸?” 朱继飞一呆,脱口道:“不可能!不可能还有假灵鹤髓!” 他看向姜探。 姜探淡粉的唇动了动,眉眼有些无奈。 那厢李斐已笑了起来,“朱继飞,你为何只是一口断定搜不出假灵鹤髓?难道早已知晓,那里没有仿制的灵鹤髓,却有真正的灵鹤髓?” 朱继飞面色顿时惨白,紧紧握住姜探的手,一言不发。 景知晚已从袖中取出一物,淡淡道:“藏得挺严实,一般人也还找不出。” 而他当然不是一般人。于是,他找出了朱蚀那些被替换掉的真正的灵鹤髓。 姜探身形有些摇晃,纤弱得似能被一阵风刮跑。 可惜她四周都是手执刀枪的捕快和衙役,再大的风都没法带她逃离重重围困。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四) 她凄惶环顾,低哑道:“没错,这些灵鹤髓,是我的。” 见她承认,李斐反有些不忍,叹道:“看着如此清灵的女子,竟能这般狠毒,真是红粉骷髅,红粉骷髅啊!” 正要压下怜香惜玉的心思,将她押回衙门审问时,朱继飞已将她护在臂腕下,惊叫道:“不能抓她,不能……她,她重病在身,哪里经得起这折磨?” 景知晚不耐烦道:“怎不去问问九泉下的爹,死前经受过怎样的折磨?别急,这一路你还可以继续照应着。你以为这事你脱得了干系?” 朱继飞紧揽姜探,哆嗦着喃喃道:“我没有,没有……” 李斐很是羞恼最初不曾看出朱继飞的险恶,怒道:“你没有?姜探和朱府既无交集,怎会无缘无故仿制灵鹤髓?她的药又怎会跑到朱府,还跑到你父亲卧房?分明是你早有毒杀生父、嫁祸亲兄之心,令姜探炼药害人……” 姜探忽道:“大人,我说的是,这些灵鹤髓是我的,但它们并非毒药,而是强身健体的补药,是我炼来自己服用的。” 李斐顿住,“你……是说这些真灵鹤髓是你所炼?而毒害朱蚀的灵鹤髓……” “我自幼重病在身,只知救人,不知害人。”姜探上前一步,衣带翩翩随风,愈觉风致楚楚,“至于那位大人搜出的灵鹤髓,是我托朱二公子觅来配方,找来灵鹤血,自己配制炼成,与害死朱老爷的毒物毫无关联,再不知大人怎会疑心是我所害?” 见此女柔弱多病,阿原本有几分怜意,忽听得她矢口否认,顿觉她奸猾且矫情,冷笑道:“姜姑娘这是看着未曾搜出仿制的灵鹤髓,我等并无实据,打算一口抵赖?可姑娘知不知道,姑娘的指甲便已留下了线索和证据?” 众人不由看向姜探的手。 她的手纤瘦白皙,病人的指甲也该苍白黯淡,但她以玫红色的凤仙花汁染过指甲,鲜亮的一抹色泽曳于指间,立时添了几分娇艳。 对着她婴儿般无辜的眼神,阿原不由嘲讽而笑,“姑娘必定没想到,你在炼制或装灌仿冒灵鹤髓时,在其中一枚上留下了凤仙花汁的印痕。我开始疑心朱夫人或朱家姬妾触碰过药丸,但仔细看过朱家女眷和侍女,并未发现有人染这种颜色的花汁;后来听闻棂幽是经傅蔓卿介绍进朱府,又疑心傅蔓卿。但留意过她的指甲和妆台上那些脂粉之物,同样未曾发现这种颜色。贺王府意外发现深玫红色的凤仙花后,贺王府那位名医便也难免有些嫌疑。可惜他刚来沁城未久,怎么都没有杀人动机。” 姜探垂着看着自己的指甲,低低道:“不……不可能!”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五) 景知晚便道:“姑娘是想说,你触碰那些仿冒灵鹤髓时,并没有裹染指甲?” 姜探的唇动了动,便抿紧。 景知晚挖了个坑给她跳。不论她说染或没染,前提都是她曾碰过仿冒灵鹤髓。 见姜探不上当,阿原便继续道:“自然,你也没有杀人动机,也没必要将纤纤玉手染上血腥。你只是替朱二公子办事而已。那位王管事其实真是实诚人,一口道破二公子本性:貌似忠厚,暗藏奸滑!他害死父亲后,故意将假的灵鹤髓置于枕下,极易被发现,却也极易被人想到栽赃嫁祸,反而最易洗涮嫌疑。但你们所用的灵鹤血是从棂幽处得来,棂幽又很容易被怀疑,为了杜绝后患,你哄三脚猫本领的棂幽服下足以致命的金石药物,令他在回屋后暴毙。” 李斐对自己的得意部下极是满意,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因为棂幽之死,才让我们对朱绘飞起了疑心。算来,真是冤了他了!” 阿原点头,看向朱继飞,“你明知朱绘飞不通医药,只与棂幽有过交往,偏说兄长结识江湖术士,暗示朱绘飞有机会取得害死棂幽的药物,使他更难洗涮嫌疑。并且,我等从未说过棂幽因何而死,你又是如何得知,并作此暗示?” 朱继飞紧握住姜探的手,咬牙道:“原捕快想得太多,我并未暗示什么。” “嗯,你没暗示,是我们大人神机妙算,向你作了点暗示。”阿原笑弯了眉,含糊地不提到底是知县大人还是典史大人的主意,“然后引蛇出洞,故意清查药铺,并告诉你找到了人证,只等那人从乡下回来便可去朱府指认。你惟恐露了马脚,反而提醒王管事他已被疑心,令他引开我们的注意力,趁机派书僮来通知姜探姑娘。书僮为避人眼目,故意从山间绕道而行,但丁曹早已暗中盯牢,一路跟踪发现了此处,并采摘了可以用作证据的凤仙离开。此时天色渐暮,他赶着下山,仗着健壮,便抄近道而回。但姜姑娘行事细致,察觉事情败露……” “姜姑娘本该打算以毒蛇伤其性命,不料丁曹身手灵活,不但避开,还将蛇斩杀当场。姑娘无奈,只得暗施迷魂之药,丁曹不防,遂着了道。迷失神智前,他曾试图抓住姑娘,姑娘虽挣脱,但心慌意乱之际,将佛珠失落……” 阿原打量着姜探弱不胜衣的模样,略有些犹豫,“又或者,不是你亲自出手,另有人暗中帮忙?” 她又想起那个剑上佩有双雀纹流苏穗子的黑衣杀手。 从身形和身手来判断,绝不可能是朱继飞所为。 她尚有疑惑,李斐却已很满意,负手道:“二位,你们还有何话说?”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六) 朱继飞胸口起伏,白着脸无力地辩驳道:“可我不曾谋害父亲,从来不曾……” 姜探则盯紧暴露她的玫红色指甲,喃喃细语几不可闻,“不可能,不可能……” 李斐也不急于逼他们即刻认罪。横竖证据确凿,回头堂上一审,杀威棒一打,不怕他们不招。 正要令人将他们押入衙门时,忽身后有人惊呼道:“放开我儿!” 姜探虽身姿纤弱,神色偶有彷徨,却比朱继飞要冷静不少。但她听到那声音,脸上蓦地浮上惊恐,猛地抬起头来。 众人回头看时,却见两名健夫抬着一顶小轿如飞赶至,一个中年美妇人正探出身焦急望来。 那妇人低眉顺眼,容貌端正,却他们都认识的,朱蚀之妻,朱绘飞、朱继飞的嫡母朱夫人。 景知晚眉峰微微扬起,扯了扯阿原的袖子。 阿原怔了怔,倾下身时,却听景知晚低低而笑,“你推理得极有道理。但这回好像逞不了才,还闹了笑话!” 早上吃的鸡肉鸡汤还没消化完,阿原对他这一夜患难与共好容易所积攒出的那点感情却已消化得差不多了。她压下气恼,笑嘻嘻道:“其实吧,我也觉得那姜姑娘不像坏人。” 景知晚似信非信地睨她,“哦!” 阿原道:“你看,她生得又美,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跟你简直是天生一对!你不是坏人,她自然也不是。” 歪理邪论,气死人不偿命,不只他景知晚会…… 景知晚眯眼瞧她,她便愈加笑得眉眼弯弯,毫不畏缩地跟他对视,甚至也带了些微的嘲讽…… 景知晚终于转过脸,专心地看向跌跌撞撞冲过来的朱夫人,而眼前,还浮动着往昔那个娇俏的身影。 其实也算不得玲珑细腻,只是她总在窥伺他的心意,不肯拂逆半分,和眼前针锋相对的阿原判若两人。 也许,本就已是两个人。 朱夫人已奔上前来,一把推开走到姜探跟前的捕快,紧紧抱住姜探,冲李斐叫道:“大人,这不关探儿的事,不关她的事……” 以众人猜测,若是朱夫人涉入案中,多半是跟朱二公子暗有勾联,再没想竟一头抱住了姜探。 李斐惊异半晌,方问道:“朱夫人,姜探是你何人?她此案无关,难道你与此案有关?” 姜探泪光闪动,忽叫道:“此事与她无关,与二公子也无关……是我,都是我……我寻机混进朱府,替换了灵鹤髓,逃出后,也是我杀了棂幽和丁曹,一概与他人无关!” 竟一反方才的辩解,立时揽下所有罪名。 李斐愕然,“姜氏,你敢信口雌黄,戏耍本官?除非朱府上下都是死绝了,才能叫你一陌生人混进去换药!这病歪歪的,还能凭一己之力杀了棂幽和丁曹?” - - - 题外话 - - - 若嫌饺子更得慢,看不过瘾,可以去看下饺子其他文哈!饺子虽蜗牛,但坑品不错,都是完结文哦!喜欢行文轻松幽默的,可以看《君临天下》《莲上仙》《风华医女》,喜欢正剧向的,可以看《江山谁主》《帝宫九重天》《碧霄九重春意妩》,虐心些的可以找《倦寻芳》《和月折梨花》《风暖碧落》。大家阅读愉快!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七) 姜探道:“兵者,诡道也。只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完全可以斗智不斗力。他们哪个是死于蛮力?” 李斐一时哑然。 棂幽死于金石药物,但炼丹服药者众多,有多少因此而死?何况他自己本身就是药师,虽然有点蒙人,也不至于全然不懂,明显是被比他高明太多的药师或医者所害;丁曹更是服药后神智不清摔死。他们的死,显然都是精通医药者相关。 这时,朱夫人忽将姜探猛地一推,险些将她推倒在地。她叫道:“探儿,你给我闭嘴!我做下的事,不需要你们为我顶罪!” 朱继飞慌忙扶住姜探时,朱夫人已跪倒在地,泪痕满面地向李斐连连叩首,说道:“大人,民妇不敢隐瞒,朱蚀之死,与绘飞无关,也与继飞无关,全是民妇一手所为!” 若不是阿原走到近前扶着,李斐几乎想闪身避开。 朱蚀虽是白身,却千真万确是皇帝的堂弟;朱夫人虽是续弦,也是他们这一支名正言顺的主母,皇室宗亲。他小小的七品知县,好像有点受不起这一跪。 待阿原拉他,他才想起,如果朱夫人杀了皇帝的堂弟,犯的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皇帝绝不会饶她。 他站直身,咳了两声,方道:“你是说,你才是真凶?” 姜探挣开朱继飞的手,又要往前冲时,李斐喝道:“再上前咆哮,给我掌嘴!” 阿原忙上前将她压住,向朱继飞笑了笑,“二公子,这姑娘被咱们粗手笨脚地掌上几十个嘴巴子,必定再也说不了话吧?却不知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朱继飞噤声。 朱夫人却急急又要扑过去,厉声叫道:“不要碰我女儿!” 李斐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女儿?” 朱夫人恨恨道:“朱蚀那厮,不知听了哪个方士胡说八道,说我八字极好,正与他契合,能助他早日修成正果,觅得长生之道……他竟让人将我夫婿推入水中活活淹死,又送走我女儿,强行娶我为妻……可怜我的探儿那年才六岁,被扔在远亲那里饿了四五天,发高烧哭哑了嗓子都没人管……好容易托人救下来,已经落下病根……朱蚀害得我夫婿横死,独女重病,偏生跟他要几滴灵鹤血救人都不肯,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探儿死去!这样的禽兽,他不该死,谁该死?” 她双目通红,眼底的恨毒之意不加掩饰,已叫人不得不信,她真能做出杀夫之事。 或许,在她心里,只有死去的夫婿才是她的夫婿。 朱蚀潜心炼丹之术,不好女色。朱夫人虽是朱府主母,却甚少管事,根本没什么存在感,乃至李斐、阿原等查案时,并未太留意她。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八) 李斐掐指算时,若朱夫人所说是真,那时朱蚀应该尚在汴京,依附当时尚是梁王的朱晃,再不知朱晃对堂弟这笔糊涂帐知道多少。 又或者,朱晃心里清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细究? 究其源头,竟是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破事儿,还攸关皇室体面,这是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能管的吗? 正满额汗滴滴时,阿原明知他棘手,走到他近前,轻声道:“大人,带回衙门细审吧!” 李斐点头,悄声道:“或许三人都有参与。嗯,最好等使臣到了再审……” 无论如何,抢着认罪总比没人认罪好。真凶已浮出水面,他心头那块大石也可放下一半了。 阿原走过去,令朱继飞、姜探依然坐上他们的马车,又亲将朱夫人送入小轿,好好地护送他们前往县衙,然后暗中吩咐井乙等人留意,莫让三人串供。若想辨出真假,回头两边口供一对,自然一清二楚。 景知晚虽一路坐着肩舆,但明显精神不济,倚靠在肩舆一言不发。 阿原见他安静,倒也稀奇,得空走过去问:“我既闹了笑话,景典史何不分析分析,那对母女,到底谁是主谋,谁是从犯?” 景知晚瞅她一眼,宛然在看白痴,“既然确定了与他们相关,距离真相大白已不远,何必多此一举?” 阿原碰了一鼻子灰,大没意思,正待拍拍灰远离他时,景知晚忽唤道:“阿原。” 阿原回头。 景知晚道:“那个姜探是挺倒霉的,被坑得一辈子疾病缠身,便是真的参与谋害朱蚀,也是情有可原。” 阿原再不知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因何而发。 他的眼神幽黑,盯住她时宛如看不见底的一双深井,莫名令人心悸。 阿原思量片刻,终于换上了然的神情。 她凑上前,贼兮兮地笑,“这是在怜惜姜探?咦,难得姜典史也懂得怜香惜玉!放心,你回头可以向李大人求情,只要她牵涉不深,李大人必会卖你面子。” 她将双手拇指并拢,勾了两勾,比出个成双结对的手势,做着鬼脸大笑跑开。 景知晚却半点笑意俱无。 她居然把他和旁的女子扯在一起…… 这种荒谬感,在他被断去双足、于荒野间独面群狼苦苦支撑时也曾出现过。 全然无法置信的荒谬感,甚至压过了断足和豺狼撕咬的痛苦。 他认定那只是恶梦。 可惜,那恶梦,竟永不能醒。 他只能在那恶梦里苦苦挣扎,努力从炼狱般的无尽痛苦里破开一条重生之路。 如今,梦在延续…… 第一卷 灵鹤髓(八十九) 一行人还未赶到县衙,那边已有衙役飞奔来报,说是京中使臣到了。 李斐原先担心朝廷追逼破案,影响政绩,着实对使臣的到来大是头疼。如今凶手基本落网,偏生害人的和遇害的都不是寻常人,便开始盼望使臣尽快到来。如今忽听得使臣已到,却似想睡时有人塞了个枕头来,顿时大喜过望,笑道:“极好,极好!本官这便去迎接使臣!” 阿原紧随着要跟李斐等一起回衙时,忽见小鹿从路的另一头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向她。 阿原愕然,忙拉过她问:“什么事?” 小鹿将她扯过一边,看离众人远了,才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叫道:“小姐,来的那位使臣……使臣大人,是谢公子!” 阿原问:“谢公子?哪位谢公子?” 小鹿急得跺脚,挥着手连连比划,“小姐你真糊涂了,还有哪个谢公子?就是你喜欢的那个谢公子呀!” “我喜欢的……”对着小鹿诡异的神情,阿原迷惑片刻,额下便滴落大大一颗汗珠,“是……和我相好的那个谢公子?” 小鹿连连点头,“对,对,谢瞳谢大人的公子,谢岩。他往年时常随侍在皇上跟前,后来被长乐公主缠得没法,便不时告病离宫,跑来与小姐相会。小姐不记得么?长乐公主还曾到原府堵过他,被夫人赶走了……” 阿原抱头,“我当然不记得……” 连公主喜欢的男子也敢收入囊中,原清离这是多大的胆子!连公主都敢赶,原夫人又得是多大的权势! 小鹿叹道:“小姐必定更记不得,谢公子和小贺王爷和你最投契,你出事前那一晚,就是他们俩通宵达旦跟你玩乐着……” 谢岩,慕北湮…… 竟都跑沁河这小地方来了! 阿原顿了半晌,无奈说道:“看来,我得向大人告假了……嗯,我昨晚被毒蛇咬了,的确该休息两日……” “嗯,小姐既然不愿见他们,咱们就先避避……这案子就先别管了吧!” “这都快结案了,怎能不管?”阿原提着破尘剑,用剑鞘一下一下地戳着旁边的老树,“就像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终于能入口了,咱们能舍下不吃就跑了吗?” 小鹿的嘴角抽dong了几下,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姐,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你从没做过饭,做不出一桌子的好菜;便是做了,那也……没法入口啊!” 连她小鹿做的汤都没法吃,何况连厨房门都不曾踏入过的大小姐…… “……” 阿原无言以对,又将破尘剑用力地戳了下树干,垂头丧气地走向李斐。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 经过景知晚时,她觉出似有异样,忙抬头看时,正见景知晚缓缓收回凝视于她的目光,唇边一抹似嘲非嘲的笑。 他的手依然搭在扶手上,若无其事地轻叩着。 阿原疑惑地看了两眼,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间明白了哪里不对。 景知晚轻叩扶手的节奏,正与她刚刚用剑戳着树干的节奏一模一样。 她的面笼不由泛起红晕,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 县衙大门内,慕北湮、谢岩正在等待。 慕北湮半倚青墙,桃花眼底笑意懒散,“若你见了她,或许一时也要不敢相认了!” 谢岩叹道:“自从那日看到她醒来后的眼神,我就觉得一定是见鬼了……” 慕北湮抱着肩睨他,“放心,我确定,除了不认得咱们,她基本算是个正常人,绝不是鬼,更不会是鬼上身。” 谢岩点头,“我问过太医,他们说,若是头部受伤,或受了强烈刺激,的确可能失去原先记忆。” “失去记忆不奇,性情改变也不奇。可你见过哪个深闺弱女失忆后忽然间勇悍异常,持刀弄剑抓贼的吗?听闻还把她的小捕快干得有声有色,颇得人心。而且……”慕北湮眉眼间有迷惑闪过,“她看我的眼神全然陌生,而我对着她……不知为何,也觉得很陌生。可说了几句话,又感觉很亲切。” 谢岩莞尔,“她都成了小捕快,你看着自然陌生;她与我们何等亲密,你跟她说会儿话,自然会找到当日的感觉,又怎会不亲切?” 慕北湮沉吟,“不对……不是那种亲切……而是……” 那个被他拉入茅房后涨红脸的男装女子,带给他的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亲近感,完全不同于往日那个放làng形骸、将天下人嘲笑视若粪土的原清离。 原清离国色倾城,才情绝世,偏偏随心所欲,可以是端庄高贵的名门千金,可以是浪荡不羁的风流娇娃,其实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天下人嘲弄了她,还是她嘲弄了天下人。 而阿原给他的感觉,宛如山间疾驰而下的一道清溪,时而奔泻如飞,时而水花四溅,却在定睛看时,不难发现溪水的澄澈明洁,干净到令人神往。 这气质,不该属于舞刀弄剑的小捕快,更不该属于任意妄为的原家大小姐。 慕北湮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叹道:“等你待会儿见到,说上几句话就明白了!” 谢岩却已看向墙角探出又迅速缩回的一个小脑袋,叹道:“北湮,要不要打个赌?李知县快到了,但清离不在其中。” “嗯?” “先前我曾看到一个丫头离衙,当时不曾留意,只觉面熟。刚我又看到了。我还想起……她是清离的侍女。”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一) “所以,是清离想避开我们?” 谢岩微笑,清秀文雅的眉眼掠过狐狸般的狡黠,“你觉得,她避得了吗?” 慕北湮也笑了起来,“避不了我们,大约也避不了端侯吧?说来也奇怪,原夫人先前与清离势同水火,的确管不了清离。可端侯那里为何也毫无动作?难道我们的消息有误,端侯并不是因为清离才回到梁国?” 谢岩看向奔往县衙的那群人,悠悠而笑,“你怎知端侯毫无动作?别忘了,我们都不曾见过他,便是他站在跟前,我们都认不出他。” 慕北湮猫儿般懒懒舒展手脚,“没事,清离也认不出他。大家……便从这里重新开始认识认识吧!” --------------- 阿原悄悄从侧门回衙,喂饱小坏,沐浴更衣毕,便叫小鹿到前面打听动静。 她在衙中的卧房虽小,倒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窗外还植有一丛栀子花,已有洁白花苞将绽未绽,传出阵阵甜香。 阿原临窗坐着,一边悠然地品着茶,一边闻着茶香花香,沉吟着自语:“栀子苦寒无毒,待花朵开了,取上好的花瓣蒸叠入胭脂,敷之可令肌肤生香,远远便能闻得芳郁之气……” 她低头瞧瞧自己洁净利落的男装,又觉想得太过深远。 胭脂什么的,天晓得几时才用得上;而从前的原清离必定很爱惜自己容貌,她方才记得这些吧? 不仅记得如何提取栀子花香,她还记得栀子可清肺止咳,凉血止血……或许病歪歪的典史大人用得上。 正思量时,她鼻子忽酸了下,便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或许她夜间淋雨受伤后着凉了,或许她不该咒景知晚。虽说他坑她不轻,但到底不顾足疾赶来救她…… 揉着鼻翼继续喝茶时,小鹿已气喘吁吁推门进来,说道:“小姐,使臣……就是谢公子正和知县大人在大堂审嫌犯呢!我去看过了,咱们可以绕到后墙悄悄听着。只是大人座椅后设有屏风,虽有窗扇,也不太容易看清里面情形。” 阿原丢开茶盏,笑道:“本就只想听听此案前因后果,谁要看他们了?纵然一个个貌比潘安,比得了本小姐颠倒众生吗?” 她将食指托着腮,清亮眼睛悠悠流转,想象着往年颠倒众生的情状来,努力比出一个倾国倾城的姿态来。 小鹿指着她笑得打跌,“当然比不了!” 踏出门时,小鹿又问:“小姐有没有耳朵发烫?” “没有。” “有没有打喷嚏?” “……”阿原转身看她,“怎么了?” “小贺王爷一直在谢公子跟前念叨你。” “小贺王爷……”贺王府茅房里的那一幕涌上,阿原再也潇洒不起来,果然耳朵烫了,“慕北湮……怎么也来了?”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二) “他们本就是好友啊!因为小姐的缘故,他们常日夜在一处,简直是好上加好的一对璧人!谢公子来了,小贺王爷自然要过来相见的。” 阿原连脸庞都已烫得像串上了一溜火焰,也顾不得那“璧人”的称呼形容两个男人有多别扭,急问道:“他们不是在办案吗?怎会议论我?” 小鹿道:“谁不知道小贺王爷又尊贵,又任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在问我们大人,‘你们那位很有趣的原捕快呢?’谢公子也凑热闹,说原捕快在案中大有功绩,该请来一并审案。” “李大人……自然向着我,说我有伤在身。” “那当然。小贺王爷听了半晌才说,那是该好好休养;但谢公子却道,既然病了,待审完案子该过去探望探望……” 天色依然半阴半晴,阳光并不炙烈。可不知为何,阿原刚踏出门槛,对上那天光,立时又毫无风度地仰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 阿原熟门熟路,很快带小鹿绕到大堂后,从一侧的窗棂仔细向内观望。 小小县衙的大堂自然逼仄,没法和京城诸部衙门相比。今日使臣驾到,捕快、衙役等都在大堂内外听候使唤,加上数名嫌犯,顿时挤了满满一堂。主座后的屏风有点窄,知县大老爷的宽肩肥臀露出了小半边,又将阿原她们的视线挡去不少。 目测这情形,主座上应该就是京城来的使臣、阿原的旧情人谢岩。 看李斐被挤到这地步,多半她的另一个旧情人贺北湮也在旁边。以那二位的尊贵,能给李斐留半个屁股的座位就不错了。 景知晚似乎未在其中。他辛苦一夜,大约只能瘸着腿告假休息。 朱继飞、姜探也被押在别屋;朱绘飞被委委屈屈关了好几天,惊吓之下也瘦了一二十斤,令李斐大是愧疚,何况谢岩的堂兄正是跟朱绘飞暗通款曲赠送秘戏图的那位,此时便被放出来,还搬了张椅子令他在堂下坐着听审。 如今审的,正是朱夫人。 确切地说,根本没人在审,只是朱夫人沙哑着嗓子在控诉着朱蚀的荒唐狠毒和丈夫女儿的凄惨可怜。 她道:“朱蚀那畜生,害了我夫婿不说,连我女儿也要害,难道还要我顾念什么夫妻之情?何况他岂能算是我丈夫?明明是我杀夫仇人!” 她恨郁盈胸,言语罕见的铿锵,另一边却有人清朗而笑,很是悠然地问道:“于是,隔了十余年,你忽然贞烈起来,杀了现在的丈夫为从前的丈夫报仇?” 辨其位置,应该正是主座的谢岩。 他的声音说不出的清澈,好听得出奇。 景知晚的声音低沉,却总是回旋着令人心悸的磁性,其实也极好听,常令阿原有些失神。只是他动辄损嘲阿原,阿原便怎么也不敢心生欣赏了。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三) 她悄问小鹿:“谢公子……生得也很好吧?” 小鹿细察其意,似有开窍之意,顿时喜笑颜开,“自然生得好!小姐从前最喜欢他了!” 阿原抱了抱肩,一时想不出自己与那谢公子颠鸾倒凤的模样,便做了个鬼脸,又看向堂内。 她再未曾留意到,另一边的角落里,景知晚青衫落拓,眉眼淡淡地瞧着她,早将她的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并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大堂内,朱夫人正愤然说道:“我杀他又如何?若非是他,探儿怎会与我骨肉分离,又怎会落得顽疾缠身?可恨他将他的灵丹妙药视如性命,跟他讨药几滴灵鹤血,居然将我怒斥一顿,怪我不知廉耻,抬举我嫁作朱家妇,享他朱家的锦衣玉食,还敢惦念姜家的女儿!我到底读书少,的确不知廉耻二字怎写,便去请教读书多的继飞,他父亲的所为,该不该把廉耻二字做成牌坊高悬在他朱家的大门上!” 朱绘飞瘦了一大圈,披着显得阔大的锦衣坐于椅上细听,此时才喃喃道:“二弟心软,必定帮你……” 朱夫人道:“总算继飞不像他那禽兽父亲,又怕损了我和探儿名誉,也不敢跟旁人提起,便买通棂幽,拿到绘飞那里的灵鹤血给探儿炼药。又知我不便常去慈心庵,便时常过去照应。算来一个自幼丧父,一个自幼丧母,都是苦命的孩子,倒也情投意合。可惜我虽有成全之心,也做不得主。” 说到这里,连朱绘飞都悟过来,不由站起身来,失声道:“你……你便为成全他们,所以杀了父亲,并嫁祸给我?” 朱夫人目光从他脸上闪过,很快避了开去,声音低了些:“我并未想过嫁祸你……谁晓得官府会判定是谋杀……” 朱绘飞跺脚道:“那个装过假药的瓶子,难道不是你丢入我房中的?这还不是嫁祸?哦,对了,你是盼着我被判成凶手伏法,你女儿便可完全承继这朱家的田产家业了!” 朱夫人不答。 她嫁入朱家已成事实,虽日夜牵挂女儿,但囿于朱蚀的凶狠,再无法将女儿接到身边。 可如果朱继飞娶了姜探,姜探便能以儿媳名义待在朱家,既能圆她母女团聚的心愿,也不必担心姜探流落在外,无法觅得珍奇药材治病。 朱继飞不顾嫌疑,第一时间赶过去试图接出姜探,百般维护,足以证明他待姜探的确出自真心。 于是朱夫人所要做的,就是踢开一切阻挡女儿入门的障碍。 第一个当然是朱蚀。他毒杀姜探之父,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姜探进门,何况还是个可能瓜分其珍奇药材的女子。 朱绘飞虽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但本性不坏,两兄弟感情也不错,没了朱蚀反对,多了继母做主,并不会阻挠朱继飞的亲事。 可朱继飞受猜疑时,朱夫人还是将他推了出去。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四) 阿原、景知晚都不在跟前,朝廷使臣却在旁盯着,李斐便不得不自己考虑起案情。 他问:“如此说来,那假药必是你盗了配方,交姜探炼制的?那么朱继飞枕下出现的两颗仿制灵鹤髓,又是从何而来?把装假药的瓶子丢入朱绘飞房中,到底是你所为,还是朱继飞所为?” 朱夫人攥紧拳,高声道:“不关探儿事!从前我曾见朱蚀炼坏过一炉,说是火候掌握有误,大补成了大毒,便跟探儿说,让她也依着灵鹤髓的配方炼制一炉,吃着强身健体,然后趁她炼制时动了手脚,出来的药丸便有大毒。探儿本说倒掉重炼,是我要了来,悄悄替换了朱蚀的药。继飞也不知情,但晓得探儿曾炼坏过药,便有些疑心,所以在朱蚀死后拿了两颗药出来,打算回头叫探儿分辨,不料当日便有人报了官,他还未及将那药收起,我匆忙之下也只好先丢了药瓶……” 朱继飞只是有些疑心,根本不曾好好收藏假药,于是看起来更像被嫁祸的那个…… 李斐叹气,“好吧,朱蚀是你所害,你的好女儿、好女婿全不知情……那棂幽和丁曹呢?你一个深闺妇人,难道能把那两个一起害了?” 朱夫人道:“那晚继飞陪着绘飞进了县衙,棂幽混在宾客里来寻我,我怕他纠缠不清,给了他些钱财,让他赶紧离开沁河。他又跟我索要朱蚀素日所炼之药,我的确拿了几样给他,至于他有没有服用,我便不知晓了……” 李斐问:“毒药?” “说毒药也没错……”朱夫人眼底闪过嘲讽,“是药三分毒。朱蚀服食那么久的‘仙丹’,也未见怎样身轻体健,最后送他升天的,不还是他的那些药?棂幽号称药师,炼的都是下三滥的蒙人药物,根本不懂得药物配伍,何况又不抵朱蚀经年累月与那些虎狼之药为伍,若是一时兴奋服用过量,猝死也不稀奇。” “这……” 李斐看向谢岩。 前朝自承是老子之后,绵延国祚数百年,炼丹求长生者不计其数,每年因此而死者亦众,只是信奉者往往认为服药而死者乃是得道升天,不以为奇。官府见得多了,一般并不会立案处理。便有些清明官吏明白其死因,眼见得都是死者自己服药,也不好深究。 故而不论是朱蚀还是棂幽,若是自己服药猝死,又无家人告状,官府并不会干涉。 从他们查证的情况看,棂幽的确是个只是略通药理的江湖郎中,说他是骗子并不为过。 朱蚀那些药丸多是珍奇药材所炼,只要棂幽确定并非毒物,指不定真会服下,一时脏腑承受不住暴毙,也不是说不过去。 谢岩沉吟,“你说你私下打发走棂幽,可有人证明?”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五) 朱夫人便笑起来,“大人糊涂了吧?这种事岂能让人知晓?” 谢岩懒懒地笑,“那丁曹呢?且说说,夫人是怎样决胜于帷幄之内,杀敌于荒山之中?” 朱夫人冷笑,“丁曹更是自己找死!我女儿独居一隅,怎会毫无防备?入夜后,她正屋会燃上内含草乌的熏香,并不会害人性命,但能令人神智昏愦惊恐而去。这原是探儿的自保之道。丁曹闻了那香,自己奔山林里摔死,还能怪我探儿?” 李斐听她对死去的手下不敬,不由怒道:“那为何丁曹下山途中会遇到毒蛇?毒蛇被杀之处,又为何会出现佛珠?” 朱夫人横眉睨他,“大人,丁曹遇到毒蛇,与我或探儿何干?请问,你是在探儿处搜到了她豢养的毒蛇,还是在朱府发现了毒蛇?至于佛珠,却不知是怎样的佛珠,为何大人一口咬定,那是探儿之物?” “这……” 朱夫人咄咄逼人,李斐反而一时语塞。 朱夫人已继续道:“我既认了杀夫之罪,横竖都是个死字,也不在乎多认下两条人命,又何苦撒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李斐不由抬袖擦汗。 他出身书香门第,讲究的是文采风流,时时不失风度。如破案之类的俗务,他便基本交由阿原和景知晚二人办理,细节并不清楚。再不想那两个不靠谱的,审案时双双跑得无影无踪,让他在使臣面前大失颜面。 这时,只闻轻轻的啜茶声,然后是谢岩不紧不慢的好听声音响起:“你横竖都是个死字,怎么都逃不脱,自然不在乎认下更多人命。最要紧的,是保你女儿周全,是不是?” 朱夫人身形微微僵住时,谢岩已懒懒地说道:“来人,带姜探、朱继飞。待会儿若二人说话与夫人有所参差,不许朱氏开口。如若不然……” 茶杯盖子徐徐地撩过杯沿,然后是清润含笑的话语:“便只能让人用牛粪塞住夫人的嘴了!” 朱绘飞在旁听完前因后果,不住地摇头叹气,待闻得谢岩的话,却又有些不忍,站起身待要说话时,谢岩又道:“被人坑成这样还心存妇人之仁,或许你真的是猪,但绝对不是会飞的猪。要不要先把你的嘴给堵了?” 朱绘飞登时闭嘴。 阿原在外听得谢岩处置得舒徐自若,愈发钦佩不已,努力够着头想看清谢岩的模样,偏生再看不清楚,不觉嗟叹。 想她当日醒来之后,这谢岩必定也曾前来探望过,可惜她被成群的俊秀男子惊吓住,再记不得他的模样。 她退了两步,两眼放光地瞧向阿原,“你说,谢岩来沁河,会不会是因为我?”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六) 小鹿怔了怔,连忙点头,“很可能!谢公子虽在吏部挂职,但向来不大管事,离京办案什么的,也轮不上他呀!小贺王爷这么快跑来相见,必定是小贺王爷见到你有了疑心,通知了谢公子,谢公子才讨了这差使过来!” 阿原叹道:“小贺王爷和谢公子相处得这般好?” 这两个难道不该是情敌嘛? 小鹿正为自己跟着小姐办案学来的推理得意,一时有些忘形,笑道:“当然好!好得简直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嗯,他们本来就是都跟小姐同睡一个被窝的!” 阿原大窘,便怎么也想不出那种三人行的大戏该是怎样的精彩情状。 不过谢岩这般品貌,似乎不输于景知晚,又该比景知晚知情解趣。既有前缘,应该很容易亲近? 她揉着太阳穴悄问小鹿:“若我出去相见,应该也不妨事吧?” 小鹿眼珠一转,打了个响指,“没问题!可以继续三人睡一个被窝!小鹿我会继续替小姐把门!” “……” 阿原默默收起萌动春心,继续向堂内张望。 ------------- 堂内,姜探已慢慢走上前来。她的身姿飘摇如风中之柳,脸色也比先前更加苍白,精巧的嘴唇似褪尽春色的杏花落瓣,虚弱得快要看不出生机来。朱继飞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后,盯着她的模样,却似眼珠子已长在了她身上。 堂中一群粗汉不觉屏住呼吸,惟恐不慎气息大些,生生将她吹倒于地。 谢岩依然闲闲淡淡地说道:“姜探,朱夫人说是她杀了朱蚀,害了棂幽,你有什么想说的?” 姜探扬起唇角,微微的笑意如梨花浅浅舒展,“大人自然是不信的。” 谢岩尚未说话,朱夫人忽尖叫道:“为何不信?这本来就是事实!事实!” 李斐一拍惊堂木,斥道:“你真想吃牛粪吗?” 井乙等虽被姜探的风姿摇曳了心神,却还记得职责所在,忙要拖过朱夫人给点儿教训时,忽听姜探尖厉叫道:“娘!” 井乙才要将一团破布先去塞住朱夫人的嘴,被她叫得手一歪,便碰到朱夫人的嘴角,黏腻腻的什么粘了一手。 李斐、谢岩等都已站起了身,而姜探更是挣开押她的衙役,直扑了过去。 朱夫人口鼻流血,双目失神,人已瘫软在地。 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服下了剧毒,正在姜探到来之际发作。 姜探满眼是泪,慌乱试图抱起母亲时,哪里抱得住?竟和朱夫人一起跌倒于地。她也顾不得爬起,扑在地上便为母亲诊脉。 她的手指渐渐颤抖,脸色也越来越白,眸心却越来越黑。松开母亲脉门时,她也已瘫倒在地,细弱的手腕抱住母亲,只是一声声地凄厉哭叫道:“娘啊,娘亲,你何必……何必……”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七) 毒性发作,朱夫人双目已盲,却伸出双手来,捧着女儿的脸,仔细地擦着她面颊滚落的热泪,嘶哑着叫喊道:“探儿,娘这一辈子都对不住你,快死了更不能拖累你……你不必管娘,娘犯下的错,不必你来承担!” 姜探痛哭,断续道:“不是的,不是母亲的错……” 朱夫人面色已然泛出青黑,却直着嗓子叫道:“不是我的错,是朱蚀的错,都怪朱蚀……是,是我杀的朱蚀!是我造的孽,我自己来还……老天爷,你……你放过我苦命的探儿……” 她的身躯猛地支起,手臂直直向外伸去,似真的要向门外的天空讨要什么。 众人忍不住往外张望时,朱夫人已经扑倒在地,连双眼双耳都渗出黑血来,显然没了气息。 姜探浑身哆嗦着盯住母亲,竟连泪水都似已流不出,然后如一张纸片般,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朱继飞惊痛扑过去时,谢岩已大步走下堂来,弯腰将姜探抱起,侧身吩咐道:“先将朱继飞带下去,押后再审。井乙,去找大夫!” 朱继飞再不肯离去,高叫道:“她的病极重,寻常大夫救不了……就让我……守着她吧!她已经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颤着手紧捏住姜探低垂的袖子,竟是簌簌落泪。 朱绘飞虽恼恨愤怒,到底顾念兄弟之情,由不得走过去,扶住他的肩。 谢岩顿了顿,便看向跟过来的慕北湮,“北湮,案情尚未完全明朗,恐怕要劳烦你家言希了!” 慕北湮低头瞧姜探双目紧闭,知她情形不妙,笑道:“好,我就便叫人去请。” 谢岩点头,大踏步向外走去。 李斐忙跟在后面,说道:“这模样恐怕暂时不能收监。” 有使臣在,便是姜探瘐死狱中不会有人追究县太爷的责任。但眼睁睁看着这女子就此死去,委实有些残忍。 谢岩淡淡道:“嗯,有方便的房间先找一间让她诊病吧!” 他看着清瘦,但手上颇有力道,很快绕过大堂,径奔后衙,然后迎面碰上阿原。 大堂内事发突然,阿原一时也看得怔住,见谢岩带姜探出来,忙从后方绕出,预备避开时,不防谢岩也正从侧廊绕过去,差点撞个正着。 二人相距极近,阿原抬眸便见一张清朗俊秀的面庞,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清澈如泉,冷而明澈,直直地撞到她眼底,竟让她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尚未及说话,谢岩已扬唇,轻笑,“原捕快来了,真巧!麻烦带我们去你屋子,先给这女子治病吧!” 阿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在前面领着走了两步,才觉出似乎不大对劲。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八) 他该与“原捕快”素未谋面,却如此自然而然地唤她,亲切温和得令她自然而然地应了,自然而然地在前面领路了…… 可县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空闲的屋子也不至于找不出来,为何领她屋里去,为何她还乖乖在前领着? 他认出她,却不点破她,微笑着将一个垂危的嫌犯送入她房中,又在盘算什么…… 正犯懵时,小鹿一溜烟跑到她身边紧跟着,苦恼道:“这个姜探不会是痨病吧?若是传染可不得了!不过她是女人,也只好住我们那边去吧……” 阿原恍然大悟。 这谢岩简直是七窍玲珑心,等于不声不响暗示已知晓她女子身份,而她同意将姜探往自己房中领,无疑也认为理所当然,——若是男子,必定觉得不方便。 又或者,谢岩说那句找“方便的房间”时,便已打算好去她屋子了? 他根本就是在试探她,而她毫无防备,如水晶人般被他看了个对穿…… ------------------- 阿原虽“沦为”小小捕快,却还保留着女儿家的本性,屋子里收拾得窗明几净,齐齐整整。窗边小案上,秘色瓷瓶斜插了一枝将绽未绽的栀子花,还有一套白瓷茶具,茶盏中尚有半盏茶水,散着淡淡芬芳。 谢岩扫了一眼,径要将姜探送到阿原床榻上时,小鹿已赶上前来,叫道:“别弄脏我们小……公子的床!放我床上吧!” 阿原忙道:“得,放我床上吧,我家这丫头娇贵,别回头吓得不敢睡。” 谢岩笑了笑,将姜探放到阿原床上,柔声问道:“你不怕?” 阿原道:“我一个大……大男人,怕什么……” 她的脸皮显然修炼得还不够,“大男人”三字说出口,舌头便有些打结,匆匆偏过头避开谢岩的目光,却正见慕北湮端起她先前喝掉一半的茶,嗅了嗅,一饮而尽。 阿原看直了眼,张着嘴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慕北湮桃花眼里满是笑意,亮莹莹地映照着阿原惊愕的脸庞。 然后,一只手拍在慕北湮的手上,几乎没见怎样动作,那茶盏便已落到另一人手中。 五指修长,洁净如冰玉,深潭般的黑眸淡淡一转,清俊面容便有浅浅笑意,却冷得冻人,“小贺王爷,不知道衙门里的水,不能随便喝吗?” 慕北湮桃花眼眯起,扫向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看过他那身极寻常的一袭布袍,以及布袍上细密精致的针脚,慢慢敛去傲意,抱了肩轻笑道:“这位是……” 李斐擦着汗,忙道:“这是本县刚来的典史,景知晚景典史……也是从京城来的。” “典史……”并不入流的品阶,慕北湮却不敢小觑,凝视他片刻方道,“这位……景典史,衙门里的水喝不得,还是原捕快的茶喝不得?” 第一卷 灵鹤髓(九十九) 景知晚轻笑,“都喝不得。” “哦?” “衙门里的水,指不定有犯人的血。杀威棍抬得高,怎会没有血腥气?本就不是小贺王爷这等贵人该喝的。至于原捕快这里的茶……” 景知晚微笑,将茶盏中的余沥倒尽,“你可知昨晚她被毒蛇咬伤的?她喝的茶里有以毒攻毒之物,所以……小贺王爷,你当真没觉得有哪里不适吗?” 慕北湮愕然,不由按向自己腹部。 景知晚径自走到床榻前,为姜探把脉。 谢岩正站于床榻边,不经意间与景知晚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由地怔了下,然后各自飘开目光。 谢岩问:“景典史也懂医术?” 景知晚道:“不算懂。只是病得久了,略知皮毛。” “病了很久……”谢岩研判地望向他,“听景典史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氏?” 景知晚忽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在镇州长大。” “镇州!”谢岩吸了口气,眸中有异样的光亮一闪而过,却很快岔开话题,“这女子的病情如何?” 景知晚沉思好一会儿,松开为姜探诊脉的手,叹道:“我只奇怪……她病成这样,怎么活到现在的?” “……”谢岩一笑,“嗯,还是等言希来吧!” 慕北湮悄悄走到阿原跟前,问道:“你真被蛇咬了?” 阿原斜睨他,“嗯。” 慕北湮便握住她手臂细细打量她,“现在没事了吧?咬哪儿了?给我瞧瞧。” 阿原再次被他捏得动弹不得,吸了口气,低声道:“小贺王爷,你没事吧?我那茶真的喝不得……” 慕北湮轻笑,“你也学坏了!想信口雌黄,也说这水里有毒?你在以毒攻毒解蛇毒?” 阿原道:“这倒不是……但你没见我窗户开着的吗?” 阿原将茶盏放回原位,倒了满满一盏茶,向窗外唿哨一声。 但闻翅膀扑楞声,小坏已掠身下来,稳稳当当歇到桌下,低头饮水,仰头咽下,低头饮水,仰头咽下…… 转眼便只剩了半盏茶。 阿原悄声笑道:“小贺王爷,我刚出门时倒满水,是打算喂小坏的。小坏昨晚吃过毒蛇,野兔腐尸,还啄过人肉……于是你还觉得这水可口吗?” 慕北湮握住她手臂的手指向下一挪,已捏住她手掌,与她五指交握,轻笑道:“自然没你可口!” 软硬不吃的无赖! 阿原勾起手指,将他用力一带,笑道:“可不可口,我们家小坏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她的唇微扬,有很低的哨声一旋而过。 正喝水的小坏蓦地抬头,然后看向跟它主人缠在一处、动机不明的陌生男子,顿时一仰尖喙,扑着翅膀啄向慕北湮…… 第一卷 灵鹤髓(一零零) 慕北湮虽是无赖贵公子,身手颇是不弱,避开小坏袭击倒不困难,但阿原也已趁势甩开他,笑嘻嘻地袖手观战。 小坏虽占不了便宜,翅膀扫过茶盏,在攻击慕北湮时便带出一串串的水珠,很不客气地甩了慕北湮一头一脸。 阿原的屋子虽齐整,到底不算大,如今一下子挤了七八个人进来,早显得狭仄异常。 景知晚早已退开数步,冷眼旁观,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慕北湮握向阿原的手;待阿原召来小坏作弄慕北湮,这才缓缓转过眼,若无其事地抚弄食指和拇指间的薄茧。 那是长期练剑的人,才会留下的薄茧。即便此刻双足不便,他依然可以出剑如电,击向对手。 可惜,他似乎并不知道谁是对手。阿原吗?为何隐隐的杀意,只想冲着向来放荡不羁的小贺王爷? 其他如李斐、朱绘飞等抱着头闪到一边,拘于身份不好说什么;谢岩则留意着阿原的神情,沉吟不语。 正闹腾得厉害时,忽闻得床榻边有人高吼道:“滚出去!” 众人愕然,连小坏都惊得歇回阿原肩上,歪着脑袋看过去。 一路执著地跟过来的朱继飞定定地站在床榻前,双目通红,哑着嗓子叫道:“出去,都出去!不要吵她!” 他的言行,已全无往日的温文尔雅。 慕北湮眯了眯眼,还未及说话,小鹿已跳起身来,叉腰叫道:“喂,你也有病吧?病糊涂了吧?这是我们的屋子,你赶我们出去?这叫喧什么剁猪好不好?真想剁了你们这些猪?” 李斐忍不住问:“什么……什么剁猪?” 慕北湮道:“大约说错了,想剁了她家鹰吧!” 阿原却不得不感慨自己的教导无方,只得亲自更正道:“是……暄宾夺主。” 众人无语凝噎。 朱继飞喃喃道:“可你们吵到她了,你们吵到她了……” ------------------------ 左言希是贺王义子,与慕北湮等于是一家人,何况跟景知晚也交好,故而来得很快。 为姜探诊脉毕,他默默看向她,许久方低叹一声,“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或许还能问一问。” 朱继飞身体一晃,已跌跪于地,失魂落魄地盯着床上无声无息的苍白女子。 朱绘飞忙去晃动左言希,叫道:“什么意思?她……她没救了?可我还没弄清她有没有参与害我父亲呢……” 左言希低叹:“害了又如何?没害又如何?无非以命相抵而已。而她……” 小鹿闻言不住点头,向朱绘飞道:“可不是!算来她爹也是被你爹杀了,你爹又被她妈杀了,她妈又自杀了……何况她妈也是你妈,算来该死的都死光了,犯不着再扯她吧?” 她一席话绕口令似的说完,众人居然都能听得懂,居然都不想责怪这丫头的无礼。 慕北湮似笑非笑地看向阿原,“看来你们听力不错嘛!只是为何不进去听审?窗外冷得很,不怕蛇伤之后再添冻伤?” 阿原将一条腿支到凳子上,拿未出鞘的破尘剑戳着凳面,懒懒道:“冷吗?那哪来的蛇?” 刚过仲春,天气甚凉,从死去的丁曹,到夜行的阿原,便都遇到了蛇,而且都是毒蛇。 第一卷 灵鹤髓(一零一) 毒蛇之外,雨夜忽然冒出的杀手也诡异之极,阿原敢断定那杀手绝不可能是朱夫人、姜探或朱继飞中的任意一个。 慕北湮再不知阿原指的是案情,摸着下巴一时不解,景知晚已道:“言希,让她醒来。” 左言希含笑应了,从随身医箱中取出数颗药丸喂姜探服下,又施以金针,等了片刻,果见姜探喉间滚动,低低呻吟着醒转过来。 朱继飞慌忙扑过去,也不知是笑还是哭,只是连声唤道:“探儿,探儿,你怎样了?” 姜探眼底恍惚片刻,终于在映住朱继飞的面庞时温柔而清莹起来,“继飞,我没事……你别怕,别怕……” 朱继飞胡乱擦着泪,握住她手笑道:“嗯,你没事,我自然不怕,不怕的……” 左言希已俯身说道:“姜姑娘,有一些事,几位大人要问你。” 姜探抬眼看到他,微有愕然,然后虚弱地笑了笑,“我娘……死前……把所有的罪都认下了,对不对?” 左言希柔声道:“在下不知。但姑娘病已至此,想来也不愿将许多秘密带到地底下去。” 阿原顿时刮目相看。 如此温存优雅地宣布一个年轻姑娘的死亡,左言希的毒舌其实跟景知晚已不相上下,果然……般配! 仿佛为了印证阿原所想,景知晚亦走到姜探跟前,淡淡道:“你母亲应了多少不该她背负的罪过,姑娘应该很清楚。不如趁着清醒赶紧说明白,以免二公子日后有些说不清楚。” 不论朱继飞事前知不知情,他第一时间试图带姜探逃走总是事实。 朱夫人是嫡母,按律,他知情不报可以免予责罚。 但棂幽和丁曹之死破绽颇多,若姜探不能解释,朱继飞无疑难逃嫌疑。 朱继飞却似不曾听到左、景二人说话,跪在榻前痴痴凝视着姜探,干涸着嗓子道:“探儿,你不必想别的,赶紧好起来最要紧。若你好不了,我……我也只好陪着你。我总不会辜负当日的誓言。” 姜探仰了仰精巧的下颔,眼底的泪水倒涌,泪光便淡了下去。 她甚至微微地笑道:“继飞,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这一程。” 朱继飞胸口起伏,揉nie着她纤瘦的手指,似要将她搓碎,压到自己骨肉之中。 姜探喘着气,将眼前众人一一看过去,然后停留在谢岩面上,“棂幽……是我杀的。他知道得太多,猜到与我有关,但他心里又有鬼,那边一报官,便逃来找我,威胁我……索要钱帛不算,还对我……对我甚是无礼。但他极蠢,于医药之道全然不懂,偏要装作大师,轻轻松松被我骗着服下两种相和后足以致命的‘强身’之药。” 她说棂幽对她无礼时,面上泛的红晕明显含着羞怒,便叫人不难猜到,那个丑陋粗鄙的江湖骗子,对这病弱的绝色女子,怀了怎样的心思。 第一卷 灵鹤髓(一零二) 李斐不由摇头,“这骗子,真是该死,该死……” 忽见众人都抬眼看他,他舌尖转了转,忙道:“那丁曹呢?总是无辜被你害了性命吧?朱蚀所服之药,是你母亲掉换无疑。而你当然是同谋,才会杀丁曹灭口。” 姜探凄冷地笑,“朱蚀所服的灵鹤髓,是我故意掌握不住火候,炼作了夺命毒丸。我知道我娘要做什么。那是我杀父仇人,我没觉得我们做错了。但此事继飞并不知情。他知道我也炼过灵鹤髓,才心生疑虑,暗藏起两颗药丸准备问我娘,却被官差发现……他虽怨我和母亲害死他父亲,却也担心我出事,发现官差在查点药材,怕我被盯上,遂叫书僮通知我,想让我有所准备。” 景知晚似在惋叹,“可惜,反而暴露了你……” 姜探叹息,“我也……无奈。继飞其实想让我避一避,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娘亲和他,我也不知道该避到哪里去。何况……我已避了十来年。我父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是他们光明正大生下的女儿,却不得不躲躲藏藏地生活,连跟亲生母亲见上一面,都跟做贼似的……” 她咳嗽,屋里有异样的腥味溢出。 谢岩盯着她虚弱的模样,问道:“杀丁曹……你是怎么做到的?朱二公子没有参与?” 姜探道:“朱府被盯得那样紧,他怎可能参与?丁曹入我屋中查探过,中了草乌毒后慌忙离开,我疑心他听到了我和书僮对话,勉强追了出去,正见他击杀毒蛇后狂奔离开,我追不上,反而在附近摔了一跤,体力不支,只得回去了……” 阿原不由摸了摸还在隐痛的毒蛇啮咬处,问道:“于是……毒蛇与你无关,平白冒出来的?” “毒蛇……”姜探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并不知道从哪里来……大约……他采了我屋外的凤仙,把蛇引去了吧……” 她忽身体一晃,整个人伏在榻沿,大口呕吐,竟是墨绿色的汁液。 朱继飞慌忙扶她,又扯住左言希,叫道:“你是名医对不对?是名医对不对?快救她,快救救她!” 左言希拍了拍他的肩,“医者救得病,救不得命。她五脏衰竭,本就靠药物吊着命,如今惊痛之下肝胆俱裂,方才呕出这样的液体,当真……公子,你节哀吧!” 朱继飞将他猛地一推,叫道:“胡说!她早上还好端端的!她明明说她会好起来的!她……她刚才还叫我别怕……” 他也不顾污秽,跪在地上去捧姜探的脸,连声唤道:“探儿!探儿!” 姜探微微地喘息,半睁着眼看他一眼,眸心的光亮已黯淡下去,然后无声地垂下了头。 阿原怔了片刻,忙叫道:“毒蛇不是你养的?那是哪里来的?还有那杀手……那杀手是谁?” 第一卷 灵鹤髓(一零三) 丁曹所采的凤仙偶尔引来一次毒蛇,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但阿原捡到那两株凤仙时,凤仙已然半枯。 何况谁见过毒蛇从上方攻击人的?凤仙再怎么招蛇,也不至于招来杀手吧? 姜探不答,黑鸦鸦的长发盖住了苍白精致的脸。 景知晚走近一搭脉,看向阿原,“死了。” 朱继飞蓦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不会医便不会医,为什么胡说八道地咒她?为什么咒她……” 他抖索着抱起姜探,却极温柔地向她说道:“我不怕,你也别怕,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找好大夫!要灵鹤血是吧?没事,我去给你拿,拿很多的灵鹤血……谁也拦不了,拦不了……” 姜探极瘦极轻,朱继飞抱着她也走得飞快,脚下却似喝醉了般歪扭着,奔到门槛时竟重重往门框上一撞,整个人仰面摔倒。 “二弟!” 朱绘飞忙要奔过去扶时,朱继飞已一咕碌爬起,也不顾额上破了条大口子,只是惊恐地摸向姜探的脸,慌乱地问道:“探儿,有没有撞到哪里?疼不疼?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额上的伤处有鲜血喷涌而出,迅速淋了他满头满脸,他却浑然未觉,只将姜探宝贝似的藏紧在怀中,踉跄着飞奔出去。 朱绘飞呆呆地看着沿路滴滴答答留下的血迹,忽无力坐倒在地,高声哭叫道:“什么灵鹤髓啊,什么灵鹤血啊,要什么你们说呀!我都给你们,我什么都不要,你们别发疯了好不好?为什么一个个都疯了?疯了?” -------------------- 那些死去的,那些活着的,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其实没人说得清。 但阿原等最后确定的是,朱继飞真的疯了。 朱蚀生前看得跟眼珠子般珍贵的那群赤颈鹤,被往日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的朱二公子,一只不剩地全宰了。 有的被砍成两半,有的被扭断脖子,有的连翅膀都被活生生撕下……然后献祭般排到姜探的尸体前。 朱继飞满身是血,抱着姜探又哭又笑,口口声声说她会醒来,会嫁给他,会跟他生一堆的男娃娃女娃娃,且个个都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朱绘飞承继了万贯家财,但本来还算和美的家已乱成一团,好容易在两个还算忠心的管事帮助下安葬了父亲,又将朱夫人和姜探远远葬到涵秋坡上,让他们黄泉之下也隔得远远的,免得死后还记挂着那些怨恨,魂归地府都不得安宁。 丧事未毕,各处田庄的帐本又塞到他跟前,还不得不面对疯了的朱继飞,日日延医煎药,忙得人仰马翻,连傅蔓卿的邀约都不曾理会,更别说思量什么午阳丹遂心丸了。 第一卷 灵鹤髓(一零四) 因祸得福的是,他本为肥胖身段烦恼,被关入牢狱那数日瘦了十余斤,操劳家事又瘦了二三十斤,竟意外地变回了身姿挺拔的英俊公子,后来还娶了个贤惠美貌的妻子,很是恩爱,遂将害了父母兄弟的那些所谓珍奇药材,送的送了,丢的丢了,一样都没留。 他前后变化委实太大,以至于沁河人提起他来,无不啧啧称奇,以为是猪会飞般的奇事。也不知当年他生母为他取这样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因为精通道法之门,预测到了他后来的种种经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不论如何,这案子算是结了,李斐可以交差了,谢岩也可以回京了。 但几人都有耿耿于怀之事。 李斐摇头叹息于人心不古:“这朱继飞也是个读书人,老子死了都没见多难受,为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还疯了,这是读书读疯魔了吗?” 景知晚当时未曾回答李斐这话,但有一次却跟井乙道:“说什么父慈子孝,首先也要父慈才行。父不慈,子何必孝?” 阿原对于“慈”或“孝”的感觉甚是模糊,但还记得小鹿说过从前原夫人抢过她喜欢的什么养鹰少年,而她对母亲显然也心有芥蒂,大约慈孝什么的,跟她们母女也没啥关系。她只记挂着,那晚险些送掉她小命的杀手依然不曾找出来,再猜不透是何来历。 可惜那晚跟她交手的杀手就她一人见到,赶过去的景知晚只发现她被蛇咬伤,听她嘀咕此事,还毫不客气地问她:“你真的确定,不是被蛇咬伤后出现的幻觉吗?” 阿原很郁闷。 难道和杀手交手时看到的那把剑,还有剑上的双雀纹流苏穗,都是她的幻觉? 谢岩在查明案子后,写了道折子递入京中,禀明前因后果,但并未回京。 他竟屈尊住在了小小的县衙,慕北湮也相伴左右,坑得李斐只好让出自己的卧房,卷铺盖在外面的客房里睡了两晚,委屈得不敢怒更不敢言。 阿原对谢岩颇有好感,但看到慕北湮便想起先前在贺王府别院的尴尬,羞怒得恨不能打个地洞钻进去藏起来。 再想起她不记得的那些年月里,她跟这两位不知该怎样的颠凤倒鸾,日夜荒唐,被慕北湮拉着上茅房似乎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来回想了几次,她已如坐针毡,不但不敢亲近谢岩,连走路都远远绕开。她甚至跟小鹿商量着,悄悄整理好行装,预备着他们一旦戳穿她身份,立刻一走了之,必要时哪怕大打一架,也得先保住清白要紧。 小鹿倒是应了,只是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嘀咕道:“小姐,清白那玩意儿……你什么时候有过?” - - - 题外话 - - - 亲爱的们,我预备明天上架了。看看字数真不少,的确得上架了,于是我悠悠闲闲的好日子结束了。 因为写得悠闲,情节也比较悠闲,但下面可能会紧凑起来了。(好吧,我的美好愿望。) 不说废话,希望大家支持首订吧!月票咖啡评论什么也很欢迎,灰常感谢哈! ps:我的文是有章节名的,只是这回太懒了,连载时章节名还没排好,所以没用上。不让发正文,题外话又不够,章节名我发评论区罢!大家么么哒! -------------------- 下面如果还有什么废话,不是我说的,是那个叫作系统的呆瓜在装傻卖萌!鞠躬谢过大家支持! -------------------- 第一卷 灵鹤髓 又见夜雨乱红尘(一零五) 阿原脸红,“总归……有过吧?” 在很遥远的从前总该有过吧? 何况如今的原捕快一心为民,天天在沁河县抓贼,拒绝了多少花朵般的美人儿,难道还不够洁身自好? 小鹿偏掰着手指数给她看,“皇上后宫三千,小姐是不好比,但手指头随便掰掰,百儿八十还有的。若从中拔出个百夫长来,却不知小姐是中意谢公子,还是中意小贺王爷?” 阿原沮丧,“一个都不敢中意了……溲” “那么,中意景典史吗?” “噗……更不敢!” 阿原驳得很快,脸庞却更烫了起来恧。 景知晚也曾是她入幕之宾,而且言语恶毒刻薄,但她想着山上的那一夜,居然心口温温的,竟有种说不出的妥贴感。 于是,她端来清水奋力擦地时,暗暗思量着,她大概是太喜欢景知晚煮的汤了。 这粗活本该是小鹿做的。 可惜小鹿想着姜探死在她们的房里,恨不得换间屋子住,惟恐姜探魂魄不去,半夜来勾她的小命,阿原只得百般安慰,亲自动手清除姜探等人留下的秽物和血渍。 于是,小鹿反而跟主人似的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着,然后忽然道:“小姐,你有没有发现,谢公子和景典史长得有些像?” 阿原顿住手,“嗯?” 小鹿道:“他们的身材气度都有些像。还有,眼睛特别像!景典史的眼睛更好看些,但谢公子看起来更和气!” 阿原想起第一眼看到谢岩眼睛时,那种心跳蓦地漏掉一拍的感觉,忽然间呆住。 那到底是因为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日情分,还是因为……景知晚? ---------------- 谢岩明摆着已认出阿原就是原清离,却也无意揭穿她,甚至也无意跟她再续前缘。 他虽在衙中住着,时不时遇到她,偶尔还到她窗外赏赏花,入内讨两口茶,很随意地跟她和小鹿说说话,并无任何异常,更无逾矩之举。 倒是阿原,见他明澈双眸蕴了微微笑意,好看得惊心魂魄,便不由自主地想多看几眼,颇有些恋恋之意。 好吧,景知晚有着相似的眉眼,可惜从不曾对她如此温暖轻柔地微笑。 何况如此清俊之男子,谁不愿意多看几眼呢? 不过她想多看几眼似乎也不行。谢岩身边还有个慕北湮,时时刻刻跟他形影不离。 慕北湮也不曾为难她,可一双桃花眼看向她的笑意总似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就像一只找到老鼠的猫,因专注而格外可爱动人。 不幸的事,阿原就是那只绝色猫眯相中的老鼠。 于是她只能抱头鼠窜,避之惟恐不及。 她不知道的是,慕北湮其实很想逗逗她这只看到他便动不动脸红的老鼠,可惜谢岩每次都拦得很快。 “她不是清离。” 无人之际,谢岩很沉默,但最终下了判断。 慕北湮剥着松子笑得无赖,“你觉得,清离不该是这个样子?可旁人不知,你我该知晓,清离从来不是旁人眼中的那个样子。若有机会失去记忆重来一次,指不定就是这样……虽不如从前端雅高贵,却比先前可爱得多!这才像个活生生的真人嘛!” 谢岩也拈过一粒松子,剥了剥,没剥开,随手掷了,说道:“清离懂得的,她不懂得;清离不懂得的,她懂得。何况你想得出清离擦地吗?还是为了安抚侍儿擦地。” 原清离自出世便如众星捧月般长大,别说擦地,连倒茶都罕有自己动手的。 而阿原擦地居然擦得自然熟稔,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粗活,——便如并不是第一次使剑、第一次养鹰。 最要紧的是,原清离以风流闻名,阅人无数。 可阿原跟男子接触时很不习惯,明显有种女儿家的敏锐羞怯。 这岂会是原清离的作派? “可明明还是那样的容貌!或许天底下有相像之人,但哪有这么像的?”慕北湮懒懒向后一靠,轻松地将一颗松子仁弹起,张嘴接住,笑嘻嘻道:“我不管。既然她以原清离身份出现,那她就是原清离,就是我的女人!” 见谢岩眯眼瞅他,他忙又加了一句:“我们的女人!” 谢岩再拈了颗松子,居然又是个剥不开的,他不得不再次放弃,眼底闪过怅惘,低低道:“若她不愿意,她就不是我们任何一个的女人。” 慕北湮顿时扫了兴,“难道还能算作是端侯的女人?当日清离倒是说过,他们是两厢情愿。但清离逃婚,离京这么久,端侯那里似乎没什么动作。” “你怎知他没有动作?你我都不曾见过他,便是他如今站在我们跟前,我们也认不出来。” “你是说……” 慕北湮将手中松子掷了,起身走到窗口,看向某个方向。 一个中年妇人正走进去,苍青衣衫,身姿挺拔,行止甚是利落。 谢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道:“这妇人今天刚到,应该是一向服侍他的下人。看来他病得不轻,这两天好像没出屋子。李斐有事要商量,都是纡尊降贵跑他房里商议。” 慕北湮问道:“你觉得……他可疑?” “我觉得端侯可疑。”谢岩沉吟,“从端侯忽然出现,清离忽然和他订亲开始,整件事便透着古怪。清离遭遇劫杀之事……不简单。” 慕北湮抚额,“其实我也觉得不大对劲。可如果她不是清离的话,你可能认错,我可能认错,总不能连原夫人都认错吧?那是她自己的女儿,独女!” “所以,等拜见过贺王爷后,我就回京再找原夫人谈谈吧!”谢岩看向慕北湮,“若她不是清离,我就必须弄清,真正的清离,究竟去哪里了!” 慕北湮也不由收敛了嬉笑之意,低低道:“对,若她不是清离,若一切都是有心人安排,那清离她……可能出事了!” 谢岩淡淡道:“她既视我若知己,我便不能辜负她。我会找到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慕北湮点头,却又道:“可指不定是清离出事后,有其他人借尸还魂呢!新来的魂其实也不错,我其实……还蛮喜欢。” 他不知该愁还是该喜,又坐到案前剥松子。 “……” 谢岩无言以对,默默瞅他一眼,走到一边摊开了一幅绢画。 原清离出事前一晚,她送给他的画。 画的是她自己的背影,衣带当风,清丽脱俗,却有种与众不同的放旷气概。 她行走于雪地中,正走向另一边的碧树花影。 ----------------- 第二日,大雨。 谢岩、慕北湮都被困在房中,阿原无事便也不肯出门,只窝在房中看书。慕北湮见不到美人,甚感无趣,遂和谢岩商议,终于决定离开县衙,回贺王府别院住。 李斐闻知,简直热泪盈眶,差点烧高香相送。他住的客房窄小不说,还漏雨。外面哗啦啦下着大雨,屋里摆满锅碗瓢盆接那屋顶漏下来的雨,丁丁当当此起彼伏,跟奏乐似的,好生热闹。李斐听了一夜,起床时还踢翻了床尾接水的铜盆,害他湿淋淋爬下床,真是心塞欲死。当官当成他这样的,也是没谁了…… 阿原却真的屋里上了三炷香,感谢上天送走瘟神,她就可以暂时就不用考虑离开沁河了。 原先景知晚咄咄逼人,她想着要不要避开他,潜回京去调查她当日被刺杀的真相。而如今,景知晚因为足疾已经两三天没怎么出门了。 她不仅想念他煮的汤,更有些想念他的模样。 如果他真的是端侯,如果他不那么言语刻薄,也许……她不用逃婚。 傍晚雨势稍小,她走过去探望景知晚,一推门便闻得了满屋的苦涩药味。 长檠灯下,景知晚倚榻而坐,就着烛光翻看一卷书,精神似乎还不错。 ---题外话---《两世欢》读者群号:162116349,欢迎妹纸们进来玩。 只收红袖vip读者哈,入群时记得带上自己的红袖注册名哦! 第一卷 灵鹤髓 又见夜雨乱红尘(一零六) 阿原不由暗暗舒了口气。那日左言希离开前曾为他诊脉开药,又调养了两天,想来颇有效果。 发现阿原进来,景知晚抬眼,如深潭幽深般的眸子便似被阳光投住,意外地亮了亮。 阿原笑问:“可曾好些了?” 景知晚丢开书卷,凝视她片刻,轻笑,“若你替我按捏一回,大约会好很多。” 阿原做了个鬼脸,果然坐到床榻边,如那日雨夜在木屋一般,替他按捏受过重伤的脚踝溲。 景知晚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眸心辉芒淡淡,似有惆怅之意。 阿原问:“你怎不跟着去贺王府别院住两日?” 景知晚睨她,“我为何要去?恧” 阿原道:“我看谢公子品貌绝佳,小贺王爷似乎很是喜欢。如今他们去了贺王府,跟言公子咫尺之遥,你不担心?” 景知晚轻笑,“你一忽儿说我对姜探怜香惜玉,一忽儿猜我和言希有甚么风流雅事,怎不说我为你留在了这小县衙,一片真情难得?” 微暖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柔和得出奇,也好看得出奇,阿原一时便看得出神,不由顿住了手。 好一会儿,她努力地厚起脸皮,说道:“嗯,的确真情难得。其实我也……我也很是领情,领情……” 她往日身经百战,想来这些顺水推舟的情话,都该信手拈来。可如今她搜肠刮肚的,竟说得极艰难。 更糟糕的是,她还不曾说完,脸庞又烧烫起来,再无半分传说中她睡遍京城俊秀公子的风流倜傥。 还有,眼前这家伙完全洞悉她的底牌,而她连他是不是景辞,是不是被她甩过的那个未婚夫都全不知晓,更别说他们的过往,以及他前来沁河的动机了。 当然,不论是什么动机,也许他并没有撒谎,他真是为她而来…… 如现在这般和谐相处,听他说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情话,她居然忘了他往日的刻薄无礼,只想跟他亲近些,更亲近些。 她是不是被朱继飞传染,也有些疯魔了心? 其实连慕北湮都比景知晚可爱些,更别说同样俊秀却尔雅得多的谢岩了…… 景知晚见她揉搓着手出神,本已恬静下来的眉眼不由微微挑起,“我怎么瞧着……不像领情的样子?” 阿原便叹道:“我很想领情,但景典史高高在上,我便不怎么敢领情了!” 她不晓得自己说得算不算清楚明白。但她只是说了这么几句,面庞已红了又红,而景知晚看她的眼神也已变了又变。 也许按原大小姐原先的个性,径自抱住他滚在榻上才算领情。而她说那么几句,便觉好容易撑起来的厚脸皮被刮掉一层般火辣辣,差点落荒而逃。 “我高高在上……” 景知晚似乎哼了一声,侧过脸没再说话。 灯光摇曳,他的面容半浸于黑暗中,侧颜的轮廓更是完美得无可挑剔,一双黑眸却还闪动着深井般幽淡的光泽,竟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屋里的气氛便说不出的奇怪。 阿原不仅脸上作烧,连心跳都怪异地急促起来,擂鼓般咚咚作响。她有些透不过气,正要起身辞去,避开这莫名的尴尬,掩住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道冷风伴着水雾袭了进来,让她周身蓦地一凉。 景知晚已转过脸来,面容转作波澜不惊的温文恬淡,“姑姑,你回来了!” 阿原定睛看时,正见一妇人水淋淋地踏入,反手关上门,才解了湿透的蓑衣,走了过来。 那妇人腰背挺直,步伐有力,看起来年纪并不太大,头发却已花白。她的面上覆了一张薄薄的银质面具,盖住整个额头和左半边脸颊。从她露出的右半边脸来看,眼角虽有细纹,却丰颊杏目,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胚子。 景知晚已道:“阿原,这是知夏姑姑,我的乳母,昨日刚从京城过来。” 对着那张半藏半露的脸,阿原忽有久远的惧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她定定地盯着知夏姑姑,半晌才道:“姑姑好!” 知夏姑姑冷冷瞥过她,“一个女儿家,天黑还跑男人屋里来,懂不懂规矩?” 阿原愕然,转头看景知晚,他懒懒地地倚榻看着,竟无阻止之意。这是在等着看好戏么? 阿原吸了口气,原先那莫名的惧意已迅速被怒意取代。 她唇角浮上笑意,按剑站到知夏姑姑跟前,说道:“姑姑,我跟你主人说话,几时轮到你这下人指点教训了?原来这就是你家的规矩!不好意思,我没学过!我敬你有年纪,才叫你声姑姑,可别真把自己当棵葱了!如果景典史不懂规矩,不知教训,别怪我下回不客气,剁了你这棵葱给你主子炖鸡汤!” 知夏姑姑又惊又气,指住她道:“你……你还反了天了!” 阿原“啐”了一口,鄙视地扫过这对主仆,大步走出门去,“啪”地甩上门,差点没把门框震落。 恰小鹿见雨大了,打着伞过来接她,见她怒意勃发走出,忙问道:“怎么啦?” 阿原深深地呼吸着外面沁凉湿润的空气,片刻才向小鹿笑了笑,“没什么,遇到个老贱人!不对,两个贱人!” “啊?” 小鹿已看出小姐动了心思,却不晓得如今的小姐还能不能一气将这典史大人拿下,故而不曾跟来守门。如今见阿原摔门而出,目光由不得往屋里探了探,悄声问道:“有情敌?” 阿原记起自己对景知晚那若有若无的好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喝道:“没有!景知晚也是个贱人!大贱人!以后你若看到我再对他动心思,你直接甩我三个大嘴巴子!” 小鹿张了张嘴,小声道:“可我不敢呀……” 而阿原也不要伞,转身冲入雨幕。 小鹿忙叫道:“喂,公子等等我……小心着凉呀!” ------------------ 风雨声颇大,二人后面的低声交谈被冲得有些模糊,听不清晰。但至少前面阿原斥骂贱人的话,已一字不落地听入屋内主仆耳内。 知夏姑姑已气红了脸,宽大外袍一拂,已露出暗藏在腰间的短剑。她伸手拍上剑柄,竟与阿原素日按剑的动作并无二致。 正待持剑奔出时,景知晚忽唤道:“姑姑。” 声音不高,却似有一道无形气势,生生止住了知夏姑姑的步伐。 知夏姑姑终于放下握剑的手,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走过去说道:“阿辞,她做什么,她说什么,你总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吧?这才是她的本性!本性!” 景知晚步下榻来,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走到窗前,听得窗外雨声沥沥,主婢二人已走得远了,方淡淡道:“是的,这才是她的本性。她不再唯唯诺诺,看见姑姑如老鼠见了猫。” 知夏姑姑吸了口气,“你怪我?怪我待她严厉?她这样的本性,不严厉些还得了!” 景知晚却似不曾听到她的话,只低低喟叹:“其实我从未试图仔细去了解,她究竟是怎样的本性。” 知夏姑姑道:“她的本性,我却早就看透了!她就是跟她妈一样的狐媚性子,只是不敢明着显露出来,背地里迷惑你宠她宠了十几年!只恨我当年不该一时心软,留下这祸害,害苦了你!” 她话语间的凌厉渐渐散去,看向景知晚的双足,喉嗓间已微有哽咽。 景知晚的双踝亦在阵阵抽痛。 从此年年月月,他都将逃不过阴雨天带来的旧创折磨。 他终于轻声道:“姑姑,或许她是祸害。但留下她的,是我。十八年前是我,十八年后,也是我。” 知夏姑姑道:“你说过,留她一命,让她再世为人,只为让她生不如死。当年你口硬心软,结果害惨自己,差点送命;只希望这一回你可以说到做到,别最后反让自己生不如死!” 景知晚看着被大雨裹胁得不见天日的夜幕,眼底恍惚有少女清亮明媚的笑容闪过,然后是双足被人挑断筋脉后飞溅的血迹飞溅,模糊了那张不知何时刻入骨髓的笑颜…… 第一卷 灵鹤髓 又见夜雨乱红尘(一零七) 难以忍受的痛意弥漫,却不仅仅因为受伤的双足。他的衣袖无力垂落,呼吸里带了刺般割痛肺腑,指尖却越发用力地握住窗棂,以维持面容上清浅淡然地一抹笑,“姑姑,多虑了!” 知夏姑姑站在他身后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垂下头来,叹息道:“阿辞,我也盼……我只是多虑。” 从当年他阻拦她杀掉那个小祸害时,她便一直劝自己,不必多虑。 可惜,最终他还是逃不脱那最可怕的命运。 一世聪明,一世清傲,却养虎为患,被反噬得差点尸骨无存溲。 ------------------------ 这夜阿原睡得很不安宁。 从入睡开始,便有人影幢幢的,带着逼人的寒意,不时卷到跟前恧。 依然看不清梦中人的模样,只是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惊悸和恐慌。 忽一抬首,便见有女子半边脸罩着银色面罩,一身白衣如大雪般纷扬卷来。 她惊恐退避时,雪凉的衣片拂过脸庞,然后是一柄雪凉的短剑掠向她脖颈…… “姑姑——” 阿原惊叫之际,人已猛然坐起,浑身冷汗涔涔。 小鹿迷迷噔噔坐起,立时意识到阿原又在做恶梦,忙跳下床榻,奔过去问道:“小姐,又梦到什么?” 阿原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虽然梦境真实得可怕,但她的头颅还在,颈上并无伤疤,真的只是梦而已。 她重重地倒回床上,擦着额上的汗咕哝道:“嗯,又是梦……这一回,梦到有脸的了……可惜只有半边!” “啊?” “也许这一次不一样吧?那个什么知夏姑姑……的确容易让人做恶梦!” 只是梦里还是不大一样。 青衣瑟瑟满头斑白的知夏,梦境里居然很是年轻,白衣胜雪,黑发如染。 她抱着头平定情绪时,又一道惊雷劈开夜幕,似将黑不见底的苍穹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她的脑中有什么电光石火般闪过,居然也像在忽然间被扯开了一道裂口,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或事在汹涌,随时都能澎湃而出。但她屏住呼吸试图去抓住一丝半点时,那些人或事却如烟花般湮灭,迅速沉没于无边的黑暗中。 来得迅猛,去得快捷。 ----------------------- 涵秋坡上,闪电亦破开雨夜,照亮新修的坟茔。 风雨之中,天地孤寂。 有黑衣人披着蓑衣,静立于雨夜中,看另两名蒙面男子挥揪挖开坟墓,露出崭新的棺木。 黑衣人几步冲上前,用袖子拂擦棺上的泥水。那边蒙面男子一个急忙起钉开棺,另一个已撑开了一柄大伞。 电光闪过,照上那被挖得斜倾的墓碑,正书着墓中人的姓名:“姜探之墓”。 棺木终于开启,露出清瘦苍白的女子,容颜清丽,眉目宛然。 黑衣人低呼一声,颤抖的手将两颗药丸塞入她口中,伸臂将她抱出,小心拢到胸怀间,方才侧头吩咐:“把坟墓填上,一切恢复原状。” “是!” 那二人领命,继续忙碌。 而黑衣人已抱起女子,飞快奔往坡下。 又一道电光闪过,天地有瞬间的异样明亮,照出黑衣人蓑衣上滴下的水珠,也照出他斜伸出蓑衣的剑柄。 苍黑色的双雀流苏结剑穗,在雨水里幽幽闪亮,双雀栩栩如生。 ---------------------- 贺王府别院。 终于迎来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天清似水,数日前被雨水清洗过的竹林在夜风里摇曳,疏朗隽秀,一如竹中对酌的两位贵公子。 谢岩轻晃手中的夜光杯,声音清润亦如月色:“言希还是没过来?” 慕北湮摇头,“应该去县衙了。你明天就回京,他该回来送送的,只怕是耽搁住了。” “又为景典史?” “应该是。言希傲得很,但和景典史还合得来。景典史刚到沁城,就借口查案前来见过他。我问言希,他说先前在外游学时认识的故交,其他并不肯多说。”慕北湮侧头看向谢岩,“他当然不仅仅是典史。” “当然。” “那他是……”慕北湮搁下夜光杯,桃花眼里终于多了几分慎重,“我们猜的那个人?” “我不敢确定。” 谢岩低眸,手中美酒色泽盈盈,薄如纸的墨绿色杯壁清亮如明镜,变幻着奇异的流光。 慕北湮便无奈,“其实你本该知道的。若他真的是……端侯,他似乎没打算瞒着你,不然先前也不会邀你去端侯府了!” 谢岩苦笑,“嗯,他邀请我时,恰好长乐公主又犯病,缠得我受不住,只好先避了出去,故而并不在府中。正好我堂兄谢以棠在,你该知道的,他说聪明时也聪明,听说端侯相邀,立时自己跟过去相见,端侯倒也见了。” “就是你那个以写艳诗出名的堂兄?” 谢岩叹气,“就是他。也不晓得他都跟端侯说什么了,回府后还送了什么东西给端侯。我后来问起时,我那堂兄说端侯对京中风流逸事也很感兴趣,他便送了几幅字图过去。我听说后觉得不妥,递了名帖前往端侯府求见时,阍者回答端侯病得厉害,暂不见客。” 慕北湮哈哈大笑,“谢大公子,你……你居然吃了闭门羹!我原以为只有别人吃你闭门羹的份儿!” 谢岩指尖轻晃,“也未必有心让我吃闭门羹。算日子,或许是他那时已经离京了呢?若已是旁的身份,自然不便再和我相见。但他也不是没给过暗示。” 慕北湮奇道,“什么暗示?我们在县衙住着时,他似乎一直闭门养病……” 谢岩沉默片刻,说道:“他说,他在镇州长大。” “镇州……”慕北湮茫然,“跟你有关?” “我母亲姓景,在前往镇州的途中遇害。” “倒未听你提过母亲之事……”慕北湮捏紧杯盏,“不过,也是镇州!也姓景!有关联?” “嗯,我母亲是陪我二姨回镇州省亲的。听说二姨侥幸得以逃脱,但不久也从镇州传来噩耗,随即便传来镇州的成德节度使王榕陈兵要塞、封锁南北交通的消息。当时皇上尚是梁王,并未与王榕计较,后来登基为帝,甚至还封王榕为赵王。王榕虽接受封号,暗中却与晋国结盟。皇上虽恼怒,但这些年始终不曾追究,每每封赏甚厚。” “此事我父亲也提过。”慕北湮眼底也收了素日的惫懒,沉吟道,“父亲说,赵王王榕原是世袭的节度使,虽不好和我们大梁或晋国、燕国相比,但也根基深厚,逼得紧了,梁晋交战时相助晋国,于大梁甚是不利,故而还是以怀柔笼络为主。” 谢岩将杯中美酒饮尽,慢慢地旋着幽绿幽绿的夜光杯,低声道:“还有一个原因。我母亲去世时,我还没满三个月。据说,母亲之所以丢开我陪二姨回镇州,是因为二姨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慕北湮蓦地悟过来,失声道:“也就是说,景典史……可能在暗示,他是你二姨的孩子,是你……姨表兄弟!” 谢岩低低道:“对,应该是我表弟,我从未见过的表弟。” “于是,景典史当然不会是小小典史。” “若真如我们推测,他当然不是小小典史。” 谢家还不是贺王这种以军功起家的,正宗的名门高户,地位显赫。但谢家夫人能抛下不满三个月的爱子陪妹妹回家省亲,其妹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 “端侯,景辞,景知晚……”慕北湮皱眉,“他忽然来沁河,是为……清离?” 谢岩抬手又倒了一杯酒,嗅着淡淡的酒香,清澄眼底渐渐迷离,“北湮,我说过,她不是清离。明日我回京,你需多留意他们动静,只是需谨记,不可玩火!若景知晚当真就是端侯,你该晓得他不好惹!” 慕北湮向后一靠,懒洋洋笑得如春困的猫咪,“放心,我会盯着阿原和景……景典史。这事儿……真的太蹊跷了!” 谢岩便默然喝酒,如玉面庞渐泛起微醺的红晕。他轻抚怀中绢画,叹道:“北湮,我想清离了!” 慕北湮沉思着什么,忽一击桌,说道:“我知道了!” ---题外话---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倚剑谁家少年郎(一零八) 谢岩眸中闪过希冀,“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堂兄给端侯送的是什么字画了!” 慕北湮哈哈大笑,“听闻景知晚到沁河的第一天,就给朱绘飞送去了几幅秘戏图,说是京中友人托他带过来的……端侯一直病重谢客,哪来的友人?就谢以棠去见过他!谢以棠竟让他送秘戏图!哈哈!秘戏图!” “……” 谢岩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时,慕北湮笑得重心不稳,一个倒仰从椅子上翻了下来,兀自笑声不绝溲。 响亮的笑声里,便无人能注意到,不远处的密林内,正有人发出垂死的低吟。 黑暗的草丛中,一只苍白的手正吃力地伸出。纤细的五指在月光下颤抖,白得炫目。 血色尽去的指尖,尚有艳光流转,分明涂着玫红色的凤仙花汁恧。 ---------------------- 灵鹤髓结案已有些日子,但阿原还是有诸多疑惑。 谢岩、慕北湮离开,景知晚休养的时候多,她暂时又做回了自在的小捕快,便开始和李斐探讨灵鹤髓案留下的疑点。 她道:“第一,那个杀手是个最大的疑点。” 李斐好容易又过上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悠闲生涯,见她还在纠缠,便有些烦恼,敷衍道:“可那杀手就你见到了……指不定是你幻觉呢?连景典史都说当时风雨正大,根本不曾见到其他人。” “那毒蛇从何而来?姜探临终时已认罪,没道理不承认毒蛇之事。那么,毒蛇最可能是杀手所放。毒蛇尸体大家都见到过的,总不是我的幻觉吧?” “但姜探也说了,那凤仙招蛇……” “第二,那夜我和景典史滞留山间,发现佛珠和丁曹留下的凤仙,方才猜疑慈心庵,等天亮后与大人会合,立刻就去慈心庵搜查,这其间根本不可能也来不及有任何消息传出,为何朱继飞恰在那日赶到,差点就带走了姜探?” “嗯,这个是疑点……可惜朱继飞已经疯了……” “第三,慈心庵那处小院,不是说只给贵人住吗?但姜探平民之女,算不得贵人吧?朱蚀虽是宗亲,并无爵位,即便勉强算作贵人,朱夫人也不好以朱家名义在慈心庵安排前夫之女,朱继飞也不过是庶子,试问到底是谁安排姜探入住那里?” “可惜姜探、朱夫人都已死去,这事也无从查起。” “她们死了,妙枫还在呀!”阿原眸光清亮,精神奕奕,“妙枫必定知道姜探的根底,而且,她先前分明试图阻拦我们前去搜那小院,口口声声说她不曾见过那枚佛珠腰佩。” 李斐不耐烦道:“那去问问妙枫也不妨。” 阿原一笑,正要领命时,李斐忽又道:“且慢!这案已经结了,真凶也已伏法,三名死者也该瞑目了……便有些疑点,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阿原道:“于是疑点再大,也不用查了?” 李斐便拈须迟疑,“听闻皇上去年伐晋失利,身体大不如前。朱蚀虽被冷落,到底是皇上堂弟,如今因他自己的荒唐孽债而死,皇上纵然难过,也不至于太伤心。再查下去牵扯出别的来,反令皇上忧心。” 李斐所说,句句是真。自朱晃登基为帝,河东的晋王李存旭号称复兴前朝,与大梁屡起战端。去年晋国攻伐燕国,朱晃亲自领兵袭晋,却在途中生病,又中了晋国大将李源声东击西之计,被迫烧营撤军,返回汴京休养。 阿原把鼻子揉了又揉,无奈说道:“既然真凶已明,查的无非是些琐事,怎会牵扯到皇上?大人是不是……忠心得太过了?” 李斐啐了一口,才低声道:“你这丫头懂什么?你道妙枫为何敢如此猖狂,连本官都不放在眼里?当年她是救过吕才人的,听闻吕才人就是在慈心庵产下了郢王殿下。” 郢王,梁帝朱晃的第三子朱友珪。即便阿原不记得从前之事,亦知晓梁帝长子郴王英年早逝,次子博王朱友玟是朱晃养子,并非亲生。那么,三子郢王朱友珪,应该是最可能承继皇位之人。 算来这慈心庵,的确太不一般,不怪妙枫胸有成竹,盛气凌人。 阿原终于只能说道:“好吧,那我只去慈心庵礼佛听禅,可好?” 李斐顿时眉开眼笑,“当然好!你悄悄换女装去,更方便,也可求求你的好姻缘!” 他向景知晚的住处指了指。 阿原便凑近两步,低声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不错,除了脾气臭了些,奶妈恶了些。” 李斐抚掌,“那挺好啊!要不要本官为你保这个大媒?” 阿原摇头,“我不要他。” “嗯?” “再好吃的馍,里面夹着一堆老鼠屎,换你,你会吃吗?” “……” 李斐默默捏住鼻子。 于是,从京城来的贵人景典史,就这么被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嫌弃了,嫌弃了…… ------------------- 阿原再度来到慈心庵,却已不是腰悬利剑的原捕快,而是娉婷袅娜的贵家小姐了。 她的女装是现成的,且都是原府带出,件件精致华美,虽压在箱底几个月,稍加打理便已齐齐整整。小鹿虽然常顶着一头乱发,但替阿原绾的发髻还算别致,再簪上两支珠钗,立时显出原先的仙姿国色来。 慈心庵接待的比丘尼妙安眼见小轿内下来个锦衣玉饰的贵小姐,后面跟着个脑袋圆圆的俏丫环,虽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也先堆上笑来恭敬迎入,一路伺候敬香礼佛,十分周到。 阿原明知妙枫狡黠,难以问出消息,遂从妙安这边下手,只作是从京城赶来探望贺王的贺王府女眷,跟妙安闲聊之际出手极大方,于是没等几处香敬完,妙安便已一副推心置腹、知无不言的热忱模样。 世间最容易赢得他人好感的,总是这样一脸热忱的“真诚”人。 阿原自然也不需要她的真诚。她只想想真诚地打听些消息而已,比如慈心庵的背景,慈心庵来往的贵客。 对于传扬慈心庵的美名,妙安自然是不遗余力的。 她摸着阿原刚递过来的金叶子,蔼然出尘的世外高人模样,挺直胸膛说道:“本庵能有今日兴旺,都因我那妙枫师姐种下了善因。当年吕才人军中受孕,皇上因战事激烈无暇顾及,只得自行前往汴梁相寻。路过沁河时,她拖着八、九个月的身子不幸染病,也曾求助朱家亲友,却无人援手。最后还是妙枫师姐慈悲为怀,将她接入庵中调理,后来就是在咱们庵中生下了郢王殿下。” 阿原撩起纱帷露出半边脸,笑容清丽无邪,“原来是这样的来历,怪不得贺王府几位如夫人都说慈心庵沾了贵气,说我要进香,就该来这里。” 妙安便忍不住流露出几分自得,“正是。本庵虽地处荒僻,但吕才人另眼相看,郢王殿下也颇是眷顾,京城来的女施主便多有慕名而至的。” 阿原一路跟她聊着,眼见距离那姜探所住的那座小院不远,便叹道:“本想着沁河不比京城,总会安静些。不想我那表哥聒噪,不论男女都只管往别院里带,每每撞见了,好生尴尬。若此处有空余的屋子,我倒想借住数日,还能落个清净。” 妙安也听说过贺王府的小贺王爷慕北湮将门犬子,风流荒唐,对阿原更深信了几分,忙道:“小姐若是要住过来,空屋子尽有。” 阿原道:“我喜静不喜闹,最好是独门独院的。若有这样的地儿,我便打算扰上数日。当然,布施和香火钱是不敢少的,横竖也算是一桩功德!” 妙安便往那门扇紧闭的小院看了一眼,干笑两声,“小姐有这心,自然极好,极好……” 阿原妙目微转,“咦,那里是个小院么?看着好生幽静。不知里面可有人住着?” 妙安踌躇道:“没有……目前没有。不过行李还未搬走,需要好好收拾收拾。” 阿原问道:“是谁家的女眷?若是性情好的女子,没搬走也不妨,正好可以一处作伴。” 妙安道:“是一位京中大臣家的女眷,不过……咳,她前些日子回京了!” “既如此,我就定下这院子。待我回去跟舅舅说了,就把行李搬过来。”阿原笑靥如花,将数张金叶子递过去,“这就算是订金吧!” ---题外话---院中藏着个少年郎。前文只提过他一次,估计你们猜不出是谁…… 美少年,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倚剑谁家少年郎(一零九) 妙安一时不敢收,犹豫道:“小姐请稍候,待我去问过住持师姐才能回复。” 阿原笑道:“那便有劳师太快去问问吧!” 妙安便行了一礼,匆匆奔离。 灵鹤髓一案完结,姜探住过的院子也没再封锁,慈心庵自然有权另行处置。只是到底牵涉过杀人案,敢不敢在数日后便交给另一名贵家小姐住,端的看妙枫等人的胆量和良心了。 小鹿一直在旁静听着,见妙安离去,才跳起身问:“小姐,你不会真的搬这里来住吧?还京中大臣的女眷,什么鬼?不对,就是女鬼……小姐好大的心,居然要跟死去的女鬼住一屋子……溲” 阿原横她一眼,“活着的我都不怕,还怕死了的?” 小鹿一怔,“也是哦!” 可她深里一想,怎么还是不怕活着的,只怕死了的呢恧? 小鹿抱着头,觉得这真是个今生今世难以解答的谜题。 而阿原已不由地沉吟,“京中大臣的女眷……倒是……奇了!” 朱蚀无官无爵,朱夫人、朱继飞凭什么让目高于顶的妙枫安排姜探暂住于此,并百般维护,一直是阿原困惑之事。 难道,妙安并非满嘴跑马地胡扯,姜探真与京中某位大臣有关? 思索之际,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鹰唳。 阿原忙抬眼看时,小坏正盘旋于小院上方,虎视眈眈,分明是警戒之色。 小坏原也随主仆二人同行,入庵前阿原便令它飞得远远的,莫让人疑心。毕竟当时发现凤仙还是小坏的功劳,妙枫、妙安等必有印象。 而小坏显然还记得这个让它立功的小院,闲来无事也不去捕野物了,又飞入小院中察看。 姜探出事后,庵中应该很少有人会去这么个晦气的地方;便是去打扫收拾,也不可能关上和庵堂相连的角门。 那么,如今在小院里的,还会有什么异常让小坏异常警惕?毒蛇?还是女鬼? “在这里等着!” 阿原瞧着四下无人,吩咐了小鹿,拔出暗藏的破尘剑,纵身跃上墙头,轻轻一点,已飞落小院中。 阳光下,芭蕉滴绿,绣球舒展,幽静却不阴森,倒似那个清妍秀丽的少女依旧在此住着一般。 因近来无人打理,院中所铺的鹅卵石小道上已长出茸茸的青草,倒也碧绿可爱,也看不到毒蛇毒蝎之类的东西。 阿原看向小坏。小坏便扑着翅膀欲往屋内飞,但飞到门槛边又斜斜掠出,歇在枝头歪着脑袋看向阿原。 阿原这才发现正屋的门是虚掩的,尚留着一条小缝。 而毒蛇当然不会开门或关门。 破尘剑迅速***门缝,轻轻一挑,门被拨开。 屋内,立时传来年轻男子低喝:“谁?” 有人快步掠来,剑光如流瀑飞快袭出,径射阿原;阿原忙扬剑抵住,本来半敞的纱帷被激荡得飞扬开去,露出妍丽出尘的面容来。 而阿原也看清屋中那人,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寻常布衣,但眉清目秀,意外地有种萧萧肃肃的干净气息,似此时筛过树影漏下的阳光,带着天然的暖意。 他看清阿原,明净的眸光缩了缩,“是你……” 他迅速收剑,头一低,脚下一错,飞快地踏出门槛。 阿原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正微微发怔,竟被他从身畔擦肩掠过。她忙回头相拦时,已看清了那少年的剑和剑穗。 剑是宝剑,明光如镜,在黑暗里一晃而过时,纵然削铁如泥,也未必有太大的辨识度。 但那剑穗却已不知多少次盘旋在阿原的脑海中。 苍黑色的剑穗,双雀纹流苏结,精致的丝线在阳光下散发着幽亮的色泽,——与那日雨夜所遇杀手所用剑穗一模一样。 她到底找到他,可以证明她不是幻觉了! 阿原吸口气,待要大踏步追过去时,脚下趔趄了下,差点被自己的长裙绊倒。 天晓得,她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再来寻找有无线索,根本没打算跟人大打出手,更没打算追揖凶犯。这繁复美丽却令人举步维艰的的长裙,只适合用来相亲吧? 少年见她趔趄,反而停下步来,退到墙边疑惑看她,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阿原羞恼。 这是欺负她衣衫不便,根本无从抓到他吗? 她反手一剑,将长裙迅速割开,飞快撩起裙角。 少年顿时变色,剑虽入鞘,人已如鸟雀般掠上墙头。 这时,听闻得有人高喊道:“小姐!” 却是小鹿听得里面有动静,惟恐阿原出事,不知怎地弄开了门,冲了进去,然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已逃到墙头的少年,顿时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少年扫了小鹿一眼,也顾不得再细瞧阿原那边,匆匆跃墙而去。 阿原已将撩起的裙角塞入到腰带,也不顾半露的袴裤甚不雅观,提着破尘剑亦逾墙而出,直追过去。 小鹿看着飞檐走壁的大小姐,抱着脑袋在原地转了两个圈,飞奔过去把通往庵堂的角门关上,然后拨开院门,从山道绕到屋外寻找阿原。 庵堂后的山林颇密,小鹿想着林中的毒蛇和惨死的丁曹,早已心惊胆战,也不敢乱跑,只在林边连声唤道:“小姐!小姐!” 片刻后,便见阿原从林中奔出,却已在追逐中掉了帷帽,鬓发也散落下来,沾在汗水淋漓的额上。她掸着自己裙不似裙,裤不似裤的衣衫,愤愤然说道:“跑得好快!若不是林子茂密,我又穿了这么一身,断不会让他这么着逃了!” 小鹿见到她自然欢喜,闻言不由跺脚道:“你从前不就一直懊恼不该追他太急,把他给吓跑了?为何不吸取教训,又将他追得满山跑?” 阿原道:“这人行踪诡异,疑点重重,我自然要追他。” 小鹿懵了,“不……不对……” 阿原擦着额上的汗,才悟出她所说的和小鹿所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 她终于侧过头来,认真地看向小鹿,“我从前……就追过他?” 小鹿点头,“你忘了?你的剑还是他的呢!” 阿原提手中的破尘剑,看向久经磨挲后油亮的剑柄,依稀记起小鹿以前提过的事,“那个……剑客?” 小鹿拍手笑道:“对,对!就是那个叫萧潇的剑客啊!他在原府住过几日,还教过你剑法呢,可你只想着占他便宜,他又害羞,有一天晚上,也不晓得你跑到他房里都做了什么,他就跑掉啦!跑得飞快,连时时不离手的破尘剑也不要了!” “……” 阿原低头瞧着她已万万舍不了的破尘剑,忽然觉得自己真够无耻的。 好一会儿,她才有气无力地向前走着,咕哝道:“那他刚又跑什么?可见还是心虚!” 小鹿叫道:“他能不跑吗?你一看到他就猛撕自己的裙子,换我我也跑啊!” “砰——” 震惊回头的阿原结结实实撞在一株大树上,嫩生生的额头顿时鼓起一个大包。 --------------------- 狼狈万状的阿原没法再回慈心庵,越性绕过涵秋坡,从小道回城。 小鹿一路心惊胆战,总算没遇到冤鬼或毒蛇,平平安安地下了山,回到城中,也不敢抱怨脚底跑出的水泡,只是呼呼地喘着气,催阿原赶紧回衙,才好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狼狈。 阿原看看天色,说道:“早着呢,我得继续盯着那个萧潇。” 小鹿急了,“小姐,听小鹿一句劝,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呀!何况这种事,靠女人霸王硬上弓,成不了事的吧?” 阿原摸着额上长出的那犄角般的大包,叹道:“小鹿,你想得太多了……便是冲着这个毁我美色的大包,我也不至于挑今天下手呀!乖,你累了你先回去,我还得继续查案。” 小鹿道:“这没头没脑的,你去哪里查案?咱明天去不成么?” 阿原看着从不远处飞过来的小坏,已展颜而笑,“不成!这会儿去,只怕还能堵个正着!” 小鹿恍然大悟,“你……你叫小坏盯着萧潇!” 阿原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尽量捋平衣裙上的褶皱,笑得有些得意,“对,他剑术颇高,轻功不错……但他总比不上我的小坏飞得快吧!” ---题外话---笑一笑,少一少。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倚剑谁家少年郎(一一零) 小鹿骇然,“连这主意都想得出!小姐你真是色胆包天!” 阿原也顾不得她在说什么,推她赶紧离开,“小坏是从贺王府那个方向飞过来的,指不定和贺王府有什么关联……你赶紧回去,给我预备好一桶热水,让我回去能洗个热水澡就谢天谢地了!” 小鹿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一路却念叨个没完:“色迷心窍,果然是色迷心窍……景典史还在衙中呢,知道了准得气死……色迷心窍呀!” 阿原充耳不闻,招呼过小坏,径随它向前行去,找向萧潇的落脚点。 最终,小坏飞入了恕心医馆溲。 --------------------------- 恕心医馆,是贺王府的地方;恕心医馆的主人,是左言希。 他有个义父是贺王慕钟,官大势大,手握精兵,深得梁帝器重;还有个好友是景知晚,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却神秘又神经,比贺王慕钟还让阿原头疼恧。 阿原沉吟片刻,整整衣衫,缓步踏入。 里面伙计忽见踏入这么个清丽夺目的绝色少女,也不管她额上多出的犄角,生生看呆片刻,才急急迎上前道:“姑娘需要什么?” 阿原的目光四处逡巡,寻找着萧潇可能的藏身之所,心不在焉地答道:“哦,一个男人。” 伙计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姑娘你……” 鳏居的老账房正拿着毛笔记帐,闻言毛笔已自指间滑落,跌在帐册上。 他也不管墨汁糊了帐册,赶紧用帽子盖紧半秃的脑袋,站起身问道:“请问姑娘需要怎样的男人?” “我需要……”阿原这才觉出似乎哪里不对,提起破尘剑,在柜台一拍,说道,“刚一个年轻男子想占我便宜,还打破了我的头。我问过了,他逃入了这间医馆。我正准备搜他出来绑他见官,你们不会把他藏起来了吧?” 伙计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一步,便成了老账房一张爬满菊花纹的老脸直直对着阿原倨傲凶悍的俏脸。 她的衣衫看起来有些古怪,额上的犄角更古怪,只有鬓间两支镶着明珠的金簪与她罕见的美貌很匹配,匹配到旁人轻易忽略掉她的古怪,直到那把寒气森森杀机凛冽的宝剑拍到柜台上。 老账房对美色的憧憬才露出那么点小苗头,已被她那气势连拍带碾,掐得连根都不剩。 他退了一步,撞到伙计身上,生生给顶在前面,退无可退,只得边骂娘边无奈地咳了一声,说道:“姑娘,这边每日来往的客人不少,多是病人或病人家属,并未见到什么年轻男子。” 阿原笑道:“老伯,我又没说是怎样的年轻男子,你怎么一口否认没见到?难不成到你这里来看病的,不是老头就是女人,没一个年轻的?” “不是……” 老账房忍不住去抓藏在帽子里的头发,却是被她一声“老伯”懊恨得把头发又扯断了几十根。 半日他才道:“姑娘美貌无双,打姑娘主意的男子必定不少,但敢打姑娘的绝对不多。以老朽数十年的处世经验来看,今天来的男子,不论是老是少,没有一个敢打姑娘。” 这话听得阿原甚是舒坦,便眺向通向后堂的廊道,问道:“那有没有你不曾留意过的男子,入内向左公子求医?” 老账房连忙摇头,“不曾,不曾。公子今日不曾坐诊,有客人在呢!” “客人?” 阿原一转念,萧潇不曾受伤,跑这医馆来便不该为治病。何况萧潇当日能入原府并被原家小姐注目,足见背景并不简单。那么,他会不会认识左言希,赶到恕心医馆是为见朋友? 她精神大振,大跨步便向后院走去。 这一次,连伙计都急了,连忙上前拦住,说道:“姑娘,我们公子今天不坐诊。” 阿原道:“我不看病。我要见左公子。” 伙计道:“我们公子也不见客!” 阿原道:“扯淡!你们刚明明说了,他在见客!” “……”伙计终于妥协,“至少,得容我等通禀一声吧?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求见公子有何要事?” 阿原不耐烦,一手亮出腰牌,一手抬起破尘剑,在伙计肩颈处一搭,冷笑道:“官府办案!要不要向你通报案情进展?” 剑虽未出鞘,依然有锋刃冰寒锐利的气息直砭肌肤。 伙计便僵在那里,白着脸一动不敢动,只连声道:“不用,不用……小人这便去为姑娘通禀!” 美人虽绝色,奈何狠如蛇蝎,他和老账房必定被美色迷了心窍,才会只看到她容貌,全然不曾注意到她轩昂的举止,锋利的宝剑。 至于她究竟是什么来历,身为女子怎会为官府办案,他们已完全没勇气追究了。 ---------------------- 阿原此刻的确是女子打扮。 好在她打算见的是左言希,跟景知晚好得可以合穿一条裤子的左言希,何况又算是慕北湮的兄长,必定早已知晓她是女子,便是以女装出面,似乎也不妨事。 当然,慕北湮还是能不见就不见,尤其谢岩已经回京,谁还想见那个无赖? 若有机会,她得把他丢茅房里锁上一夜,或许还能洗刷那日被他强抓着看他如厕的羞辱。 她盘算着这些事时,正在后院的一间茶房里悠然地喝着茶,等候下人们去通传。横竖小坏还有附近盘旋,只要那萧潇不钻地底下去,不怕他飞上天去。 以她往日的尊贵,怎么着也不至于被人带在侍仆们常来常往的小茶房喝茶。但她此刻品着茶,看烧水的粗使丫头进进出出拎水壶、拿茶叶,忙得得不亦乐乎,竟很是安然。 算来她并不是第一次来恕心医馆,只是当时医馆这些人眼睛大约都只放在与他们家公子交好的景知晚身上,不会有人注意夹杂在众衙役中的阿原。 嗯,除了小玉。 她问那粗使丫头,“记得医馆里有个叫小玉的侍女,怎么没看到?莫非在左公子跟前伺候?” 粗使丫头笑道:“小玉姐姐三四天前回老家去了,说是母亲重病。” 阿原奇道:“她不是卖在贺王府的侍婢吗?怎么还能回老家?” 粗使丫头眼睛里便闪过光亮,道:“的确是卖倒的死契,但我们王爷、小王爷都是慈善人,听见这样的事,都会放下人回家探病或送终,有的侍奉得久了,到一定年纪便还了卖身契,放回家任其父母做主婚配。” “慈善人……” 阿原抚额。 朱晃还是名义上听命前朝的梁王时,贺王慕钟便随其四处征战,攻凤翔,屠宦官,并斩杀包括宰相在内的三十余名朝臣,手段之狠厉远非常人所能想象,不想家中下人反认为贺王父子是什么慈善人…… 或许,他们对家下人等的确慈善。 天底下本就没有纯粹的恶人,正如本就没有纯粹的好人。 粗使丫头跟阿原说了一会儿话,便觉亲近许多,一边上前为她添茶,一边笑道:“姑娘这裙子是今年才时兴的式样吗?可真真是好看!” “咳……是……是吧!” 阿原一口水呛住,不觉将双腿又拢了拢。 裙子前面撕成两片,怎么看都不甚雅观。但她身段高挑,双腿修长,容貌又出色,便是披个破麻袋都能把麻袋衬出几分秀气,何况只是长裙破成两呢…… 粗使丫头倒是细致,见阿原呛得咳嗽不已,连忙过来替她捶肩拍背,又道:“下个月咱们也该做夏日里的衣衫了,若是小玉姐姐在,便能撺掇她去找靳总管说说,把咱们的衣裙都做成这样的,那咱贺王府的女孩儿出去,必定是最风行最出挑的,看花沁河城那些土包子们的眼睛!” 阿原眼泪都咳了出来,已不知自己在笑还是在哭,忙揉着眼睛道:“难道不是看花你们家小贺王爷的眼睛吗?” 风流荒唐的小贺王爷,办某些好事时显然更方便更快捷了…… 粗使丫头却懵然不解,说道:“小王爷不看我们,他只看美人,如姑娘这样的大美人……” 她忽像想到了什么,看阿原一眼,悄悄退开两步,继续去烹茶。 阿原思量着是不是她的话太冒撞,又或者这丫头是不是在羞惭自己的容貌算不得美人,心下便有些歉疚,压下咳嗽后便笑道:“你用的什么香?怪好闻的。” ---题外话---欲知小王爷使了什么坏,请听明日分解…… 第二卷 帐中香 莫笑多情纵轻狂(一一一) 见阿原转移话题,粗使丫头舒了口气,忙道:“是我们家薛夫人自己制的香,说是仿的贡香,用香梨和沉香屑蒸煮而成。薛夫人屋里的兰冰姐姐跟我好,所以给了我一包,也只舍得放随身香囊里沾点儿香气。” 阿原细闻,果然在茶香之外,闻出了裹着淡淡果香的沉香气息,雅静而清甜,却在冲入脑门时化作奇异的热力,连血液都似滚烫起来,开始如沸水般翻涌。 她看着粗使丫头有些忐忑的神色,再去细品那茶水,猛地将茶盏拍在桌上,站起身来喝问道:“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 粗使丫头顿时慌乱起来,叫道:“姑娘这个怎么说?我……我并没放什么呀!” 她这样说着,却不由地将目光瞥向刚拿进来的茶罐溲。 阿原只觉血液中的热力已透出肌肤,身体似有什么涨满,却莫名地空虚,似迫不及待地想搜寻什么填满,说不出的难受。 她脸一沉,大跨步冲过去,取过茶罐,抓过一把仔细看时,已发现其中细微的异样颗粒。 粗使丫头没待她拿剑,便叫起来,说道:“我真没放什么呀……方才是小王爷忽然叫我过去,让我拿这罐茶给姑娘泡茶……恧” 而她显然也对这茶有所疑心,方才如此慌乱心虚。 阿原已嗅出这茶叶中混的药末并不陌生,正是先前灵鹤髓一案中,棂幽为朱绘飞所炼的遂心丸,传说能让女子心甘情愿爱上下药者的“神药”。 慕北湮竟将其捏碎,拌入了茶叶中…… 阿原虽懂得些药性,但遂心丸本身气味不强,被茶水冲开后更淡许多,何况这里本身是药馆,四处都是消散不去的药香,她全然未曾防备,又如何辨得出茶水被人做了手脚? “慕北湮,我剁了你死王八羔子!” 阿原将茶罐狠狠掷碎于地,拔出破尘剑便冲了出去。 此时已近傍晚时光,但阳光尚带着午时的和暖。阿原一出门槛,便被那阳光闪耀得几乎睁不开眼,而身上更是热得烦闷,恨不得将衣裙立时扯下。 她转头看到那粗使丫头正战战兢兢地窥向她,冲上去一把揪住,明晃晃的剑指向她脖颈,喝道:“最近的井水在哪里?赶紧带我去!不然别怪我拿你的血来醒神儿!” 那丫头抱住头,杀猪般嚎叫起来,“好!好!我带你去……” ----------------------- 虽说有不少下人围观,阿原还是从井中连打了三四桶冷水,将自己从头到尾浇了个通透,这才觉得好受些。只是衣衫淋湿后贴在身边,玲珑曲线毕露,更不雅观,她遂揪过那粗使丫头来,一把扯过她的外衣披了。 那丫头愣愣地看着阿原,张张嘴没敢说话。 阿原冷笑道:“怪我拿走你的衣服?我没拿走你的性命,你便偷着乐罢!” 粗使丫头摇头,“不是……我只是想着,为什么你穿我这么丑的衣服,也能这么好看呢?” 狼狈成这样,还好看…… 阿原差点怄死。 眼见下人明里暗里看热闹的跑出来一堆,左言希、萧潇却毫无踪影,阿原更怄。 慕北湮是混蛋无疑,左言希显然也不是好东西,跟景知晚一样,都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货色! 她满腔恼恨,握剑向贺王府正院方向奔了几步,又顿住身,捏着破尘定定神,返身走向医馆大门。 井水没法完全解去她身上的药性,再待下去,指不定还会露出种种丑态,真做出一两桩丢人现眼的事来,岂不成了沁河城的笑柄? ——虽说已成了京城的笑柄,但至少她在沁河的声名还算清白。 好汉不吃眼前亏,慕北湮这笔帐,可以留着以后慢慢算,横竖也不是他一个人有手段,真斗上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她正磨牙想着日后如何报复慕北湮时,眼前忽然一花,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笑弯在她跟前,“原捕快,贵客嘛,怎么刚来就要走?” 阿原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确定并非幻觉。 她吸了口气,左手举起破尘剑,右手已搭上剑柄,冷冷喝道:“小贺王爷,我不计较你卑劣行径,也请你别再招惹我!如今我脑筋不太清楚,宝剑也不太好使,不小心伤了小贺王爷,只怕令尊也不好在皇上跟前为你申冤!” 慕北湮耸耸肩,笑得跟花狐狸一般狡黠,“你可以计较的!在下甘愿当小姐的解药,以赎前愆!” 阿原气得眼冒金星,心里骂了无数遍的无耻之徒,却也顾不得跟他纠缠,只是想赶紧绕过他逃开。 慕北湮哪里肯放,笑嘻嘻道:“既然来了,岂能就走?来来,要不要我当解药是另一说,好歹咱们先叙叙旧可好?” 阿原怒道:“不好!” 看他伸出手来,竟要抓住她,强留她下来,破尘剑已然出鞘,凶悍地直斩过去。 若非慕北湮缩手得快,只怕一条胳膊都已被她生生砍下。 慕北湮惊愕,却很快转作笑容明媚,柔声道:“不叙旧也不用发火呀!瞧瞧这一身湿的,可别捂出病来,我先陪你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换衣服…… 是真情是假意,阿原已无暇分辨,只觉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便已下流之极,想都不想便换招出剑。 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持剑极稳,一招一式凌厉狠辣,破尘剑的锋刃划过的银光璀璨却凛冽,竟如毒蛇般径奔慕北湮胸腹要害处刺去。 如此卑劣之人,便是一剑刺死又何妨?贺王世子又怎样?原府也不是吃素的,便是原夫人也不会容人这般欺辱自己女儿吧? 慕北湮原打算跟她笑闹一番,当然寻到机会跟她再续前缘更好。至于那些助兴的药物,从前也不是没试过。他已猜到如今的阿原和从前的原清离大不一样,却再想不到她被激怒后竟能狠下心来痛下杀手,招招致命。 他虽身手不凡,此刻赤手空拳对敌,不由手忙脚乱,三招被挑破了两处衣衫,五招被逼得跌坐于地,第六招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才勉强避过,头顶发冠已被挑落,黑发披下时,已见一绺断发挑在阿原剑尖上。剑尖上的断发尚未及飘落,已迅速转作第七招,长剑裹挟雷霆之势,直刺他后背…… 不带这样玩的! 而寻常不会武艺的下人,眼见这清丽女子瞬间化作夺命女煞星,剑锋所到之处,方圆数丈都有直砭肌肤的骇人杀机,早已吓得呆住,根本不敢前来相援。 慕北湮惊得魂飞魄散,叫道:“喂,清离……有话好说……” 旁边蓦地伸来一只手,将他奋力一拉,让他啃了满嘴的泥巴,后背也传来“哧啦”一声衣衫被割开的裂响,但总算从破尘剑下捡回了小命。 那边破尘剑不依不饶地还要刺来时,但见苍黑色流苏一闪,已有一把宝剑将她挡住。 奋力出招时,阿原便觉身上再度翻涌的炙热舒散许多,愈发一招比招招狠烈毒辣,见有人敢前来阻挡,正待连这人一起收拾时,却一眼看到那剑柄上的双雀纹流苏剑穗。 她看向持剑的少年,眼底的狂暴这才缓缓逝去。 萧潇收剑,笑容清朗明净,“原姑娘,小贺王爷只是任性了些,还请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这是贺王的地方。” 若真在此杀了小贺王爷,惊动贺王,那位也不是吃素的。 慕北湮惊魂初定,摇晃着站起身时,却已满脸泥灰。他吐着口中夹杂血腥味的泥土,叫道:“原清离,你还真他妈疯了!” 他散落的黑发蓬乱如鬼,袖口破碎的衣衫滚满尘土,背部衣料越性被劈成两片破布,飘飘摇摇挂在身上,竟比阿原还要狼狈不堪。 在药物和怒火的双重作用下,阿原的一双眸子亮得惊心动魄。 她肩背挺立如枪,破尘剑直直指向慕北湮,声音伴在剑锋的冷光里,字字如凿,清冽似冰:“慕北湮,你敢招惹你家姑奶奶,你才他妈疯了!我警告你,再敢动什么歪心邪念,我活剥了你的皮去蒙大鼓!” ---题外话---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莫笑多情纵轻狂(一一二) 慕北湮抹了把满是尘灰的脸,那张漂亮的面庞便愈发黑沉得可怕。 他冷笑道:“歪心邪念?这些歪心邪念,难道不是原大小姐你教的?现在跟我装什么贞女烈妇,到底知不知羞?要不要脸?” 阿原胸口一堵,手中破尘剑却冷硬依旧,不见半分动摇和瑟缩。 她道:“知不知羞,要不要脸,都是我自己的事,横竖我没逼着你动那些歪心邪念!你敢逼我,我就敢阉你!” 她的面容潮红,罕见地艳丽着,但行止却似因此更加直白而狠辣,整个人都似她手中的剑锋般尖锐逼人,令人不敢直视溲。 慕北湮又气又怒,待要上前理论时,萧潇已拖紧他,说道:“小贺王爷,那边有人唤你!” 慕北湮转头看时,果见父亲屋里的一名侍从紧张地站在身后。见慕北湮看向他,他连忙道:“小王爷,王爷传你立刻去见!” “什么事?恧” “小人不知。但王爷似乎很不高兴,小王爷还是尽快换了衣裳过去要紧。” 贺王行伍出身,虽娇惯独子,但那性子发作起来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慕北湮暗自嘀咕,莫非是谁多嘴多舌,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父亲?他看向萧潇,“你是什么人?” 萧潇笑了笑,“这里是医馆,我自然是病人!” 慕北湮看来看去,并看不出他有病的样子。倒是阿原凶悍如虎,他落魄如狗,看着都像有病。 既然那母虎疯了般大展雌威,他的阴谋阳谋再难得逞,似乎也没必要再跟她对峙,——难道真要弄得从此后两人视若仇雠,见面就你死我活地大打出手? 他再瞪一眼阿原,生生咽下这口恶气,转身向别院方向行去。 阿原犹自愤怒,持剑欲向前追,却被萧潇拦住。 他的笑容依然干净温和,“原姑娘,你不是在找我吗?” 阿原静了静,才觉自己真的被慕北湮那混球气得发晕,连来这里的目的都忘了。她慢慢垂下剑尖,说道:“对!我想请萧公子随我回衙门一次,有些事需向你请教!” 萧潇道:“好!姑娘请前面带路!” 阿原吃尽苦头才找到他,如今狼狈万状,原以为要带他回去免不了又是场追逐或恶战,谁知他这般顺理成章地答应下来,不由大是诧异,将他细细打量一眼,才拢一拢衣衫,大步向医馆外走去。 她刚刚把贺王府少主人打得差点儿满地找牙,如今医馆那些下人看见她恨不得绕着走,再不敢阻拦,由着她和萧潇气势昂扬地迈出。 待走到外面街道,阿原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连披在上面的侍女衣衫都已浸透,自然人人注目。羞恼烦躁之际,她心底自然又将那该死的慕北湮骂了千百遍。 萧潇犹豫片刻,将自己外衫解下,递给阿原,“冷不冷?先披上我外衣吧。” 阿原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正煎熬得难受,哪里会冷?她看也不看,抓过他衣衫甩了出去,怒道:“什么臭男人穿过的?我不要!” 萧潇捡起衣衫,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狼狈却与以往容貌一般无二的女子,已忍不住有些困惑。 以前那个借着酒醉往他身上扑的女子,这会儿在嫌弃他的衣服是臭男人穿过的? 他终于紧走几步,赶上前问:“原姑娘,你知道我姓萧,你应该……认识我吧?” 阿原躁热得越发难受,连湿衣都似被蒸腾得冒着热气,恨不得将衣服尽数扯落才痛快。她眼睛泛红,狠狠地瞪着萧潇,“嗯,据说我以前有点瞎,看上的男人有点多……你该是其中一个吧?我侍儿还记得你,可惜……我一个都不记得了!” 萧潇并不讶异,只轻笑道:“不记得也好。”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侧,看着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尽量替她遮挡些,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怪异。 阿原已看出他似无恶意,但他离她愈近,那股陌生的男子气息便愈加浓烈,危险却充满诱惑,竟让她一阵阵地透不过气,心间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将他一把抓到跟前,生吞活剥。 从前的原清离把萧潇吓得落荒而逃,大约就是她把心中所想真的付诸实施了吧? 她也要做出这样的事吗? 阿原忽跄踉几步,冲到墙角边呕吐。 萧潇忙走上前,扶住她的肩问:“你怎样了?要不,我扶你回恕心医馆,请左大夫帮你医治?” 药性因着二人身体相触而越发汹涌。阿原汗出如浆,将萧潇猛地一推,“不用!你……离我远些!” 萧潇有些无措,但行走江湖多年,倒也猜得出阿原遭了怎样的算计。他抬头看了下,眼睛便亮起来,“那边有个客栈,我先带你进去要间房歇脚,再去寻大夫来替你诊治,好不好?” 阿原咬牙道:“不要大夫!你到衙门里把我侍女找来便成。” 萧潇应了,急带阿原进了旁边的客栈,安顿她住下,替她盛了一大盆清水,看她将赤红的脸浸入冷水中,犹豫片刻,终于问道:“除了你侍女,还要不要找别人?你最近……有没有要好的朋友是男子?” 原大小姐身边从不脱男人,却不知失忆后有没有将这可怕的习惯保存下来。他脸皮薄,不好意思问她最近有没有相好的男人,却自认为已把意思传达得很清楚。 阿原抱着那盆冷水,浑身冷热交织,也说不出那充盈又空虚的***从何而来,只坐在地上筛糠似的发抖,耳中听得萧潇相问,眼底便有许多身影走马灯似的转过,便哆哆嗦嗦地答道:“有。” “谁……” 那些身影忽然间都远了,独一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阿原苍白着嘴唇,轻声道:“景知晚。” -------------- 慕北湮怕被父亲堵个正着,也不敢满身狼藉地过去,令人悄悄取来干净衣衫,收拾清爽后便匆匆走向父亲住处。 走到竹林边,忽见左言希立于路边,正拈着几株药草细细审视,却分明在等候着什么。 左言希身畔,除了素日随他的侍女小馒头,还站着先前传他去见父亲的那个侍从。侍从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不敢看他的眼睛。 慕北湮忽然明白过来,眼底便有些愠意,“言希,是你在捣鬼?” 左言希笑了笑,“不然怎么办?看你跟你心上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慕北湮拂袖,怒道:“谁让你管我的事了?” 左言希道:“我也不想管。但你真伤了原大小姐,原夫人岂会善罢干休?义父想维护你,必定处处为难。若原大小姐伤了你,义父也会心疼。” 慕北湮叹道:“言希,你如此玲珑孝顺,不晓得的,都该以为你才是我父亲亲生的!” 左言希微微欠身,“不敢!世子只是尊贵惯了,不太愿意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若有一日成家立业,自己做了父亲,大约便能懂得义父每每从严管束你的苦心了!” 慕北湮掩耳,“姓左的你够了!才不过大我几个月,整天跟个老太婆似的絮叨不休,也不嫌累得慌!若论娶妻生子,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他一厢说着,一厢已掉头奔逃而去。 左言希摇头叹息,向身畔侍从说道:“今日的事,不许和王爷提起。近来他似乎情绪不大好,不必惊扰他。” 侍从低头应了退下时,左言希拈着手中的药草向身畔的小馒头道:“前年撒了些剩余的种子在林里,不想真长出了些药草。我正缺这草做引子,跟我去寻一寻,拔些带回医馆炮制吧!” 小馒头应了,忙去替他寻药草。 片刻,她自老槐旁的短草中拈出一物,笑道:“公子,我捡到一颗金珠子!” 左言希走过去瞧时,笑道:“不是金的,应该是颗鎏金的镂空银珠。大约是哪件器物上的坠子,先收起来,若是没人找寻,你就自己留着玩吧!” 小馒头把玩着那精致的小银珠,说道:“这上面镂雕的一对鸟儿也好看。我正好有朵小珠钗掉了坠脚,回头缀那上面去!” 左言希摇头微笑,“傻丫头,那对鸟是鸳鸯……” 小馒头顽皮地吐着舌,“我笨,所以看不出。若是小玉姐姐在,只怕连这个是什么物事上用的都能认出来!” 主仆二人说笑着,带着采好的药草离开小林子。 他们再不曾留意,他们刚离开的那株老槐上,有树皮被人生生抓裂,还沾着已干涸的褐红,散着淡淡的血腥气…… ---题外话---后天见吧!更不动了! 还是老规矩,我会在凌晨更新,如果有更,妹纸们早上起床就能看到了;如果没看到更,那天基本就没更。 饺子写得太久,老了,只能保证不太监,不烂尾,更新方面还请大家多担待! 第二卷 帐中香 莫笑多情纵轻狂(一一三) 景知晚走入客栈房间时,并没有立刻看到阿原,便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 小鹿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一眼瞥过去没见人影,立时叫起来,“我的小.姐呀,不会自己出去找‘解药’了吧?妈呀,千万要找个好看的,别把歪瓜劣枣的都拉床上,太掉价了!” 景知晚看了她一眼,冷冷淡淡,仿若和寻常时一般无二,小鹿却似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淋下,冻得有点缓不过神,便僵着脸陪笑,“嗯,小.姐应该多等一会儿,景典史……景典史自然更愿意自己当解药……” 景知晚道:“滚!” 小鹿无措,却也不肯滚。正东张西望时,她忽听角落里有人哑着嗓子唤道:“小鹿!溲” 小鹿跳起来,急忙冲了过去,高唤道:“小.姐!” 在床塌侧面的角落里,阿原浑身湿淋淋抱着半盆冷水坐在地上,身下亦汪着大摊水,正不住地哆嗦。 破尘剑已出鞘,正在她手边恧。 若有人欲对她不利,只怕立刻会被她抓来泄火,——无关男女情.事的泄火。 景知晚缓步走过去,蹲到她跟前,低声问:“你怎样了?” 阿原居然神智尚清,摇头答道:“挺倒霉。估计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 她看向小鹿,“萧潇呢?” 小鹿道:“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小鹿学着萧潇的声音说道,“他就跑来找我说,你家小.姐在这边客栈,中了媚.药,你赶紧过去,最好把那个叫景知晚的也带去,你家小.姐点了他的名。” “然后,他走了?” “走了呀!他让我找景典史,摆明了不愿跟你在一起……”小鹿苦口婆心地劝她,“小.姐,不是我说你,对萧潇那种人,霸王硬上弓是没有用的!你看,当初想扑倒他,把他给吓跑了,这回想扑倒他,又把他吓跑了吧?” 她随手一拉景知晚的臂膀,也不曾瞧他脸色,只顾殷切万分地开导她的小.姐,“小.姐,虽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但也要记得强扭的瓜不甜!你看景典史一听说小.姐这里出了状况,也不管足疾未愈,立刻就奔来了!这会儿也找不到更好的,不如……你就凑和凑和吧!” 她小心地窥伺阿原神色,惟恐阿原不允,不防拉住景知晚臂膀的手猛地被人一扯,还未及弄清怎么回事,已经整个儿被掷了开去,跌在房间中央捂着臀.部连声痛叫道:“小.姐,小.姐,我屁.股都摔作两半了!” 景知晚将她甩开,也不理会她哀嚎,伸手扶起阿原,问道:“谁下的药?那个萧潇?” 若是她想扑倒萧潇,应该向萧潇下.药才对,而不该把药下在自己身上。 当然,不排除害人不成反害己,萧潇倒过来让她出乖露丑。 阿原被他扶住,隔着衣物触到他的肌肤,便似被那隐约的温暖夺了魂,竟比与萧萧同行时难忍百倍,一直强行压住的药性顿时汹涌上来。 她环住他的腰,喃喃道:“不是……” 她的指尖极用力,用力得仿佛要抠破他衣衫,掐到他的肉里。但她的身体异样地软,软得像揉过的面条,又像化开的水。当景知晚托住她的腰,努力扶她站稳时,她更像找到了攀援物的蛇。 景知晚吸了口气,飞快取出两颗药丸,塞入阿原口中,转头看向小鹿,“你去找那个萧潇,问明是谁下的药。如果查不出来,我保证会把你屁.股踹作两半,再也合不起来!” 小鹿顿时止了呻.吟,惊恐地看看他,再看看紧揪住景知晚不放的阿原,禀着好女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揉着屁.股飞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门。 料得景知晚不乐意有人守门,她也不敢久待,一瘸一拐地入客栈外走着,再不晓得该到哪里去找那个传完消息便跑得无影无踪的剑客,心下对景知晚更加不满,咕哝道:“什么玩意儿?除了长得人模狗样,干得哪样是人事?病鬼身子棺材脸,小.姐看得上他才怪!还不如萧潇呢,长得好看,人也和气,就是不让小.姐扑,真是为难……或许该弄些药给他吃。可惜,这回便宜姓景的了……” 走到客栈外,正见几拨人快步跑往茶楼方向。小鹿忙揪住其中一个问道:“茶楼那里有什么事吗?” 那人笑道:“没事,没事!前儿那个说书人病了几日,今天才又开张。我们记挂着后面的故事,这不是赶着去听么!” 小鹿精神一怔,忙道:“我也去!我也去!” 脚下便已不由自主般跟着那些人奔往茶楼。 也许萧潇也爱听说书呢?也许她一边听书一边就找到萧潇呢? 方向明确,劳逸结合,她真是睿智之极。 ------------------------------- 客栈里,景知晚让小二又拎了一大桶冷水进去,拿手巾浸温,拧了水,替阿原擦拭身体。 他并未说给阿原的是什么药,但阿原服下后只觉清清凉凉,体内要命的炙热火焰便降下了些。 只是景知晚那个冤家,为何总会令她感觉莫名的温暖和亲近?便如此刻,仿佛有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拉着,一只冷静地要将她拖开,告诉她眼前之人可恶可恨,另一只手却只想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景知晚虽未褪.下她衣衫,但她的模样,比赤裎相对也好不了多少,何况冷水替她擦拭时,依然能觉出他指间细微的暖意擦过肌肤。 冷水本该让她冷静,可再细微的触感都能让她战悸,瞬间将冷水带来的清明冲得无影无踪。 而她也许不必拘谨。 她跟景知晚之间,必定早已称不上清白。当日.他替她吸蛇毒时,便说过她身上没什么他没看过的;此刻替她擦拭身体时他也很自然,仿佛只是随手在擦洗桌椅书案之类…… 她揽住景知晚的手蓦地用力,在他疼得吸气蹙眉时,凑过去吻住他。 景知晚手中的手巾跌下,修长的手指迟缓地顿在她的肩上,然后慢慢收紧。 许久,湿淋淋的手巾已将棉被洇湿.了一大.片,而阿原愈发放肆,双手只管在他身上乱抓。 景知晚身体猛然抽紧,抬手迅速拍向她穴位。 阿原软软倒入衾被间,而景知晚呼吸不匀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眸中兀自蕴着些意乱情迷。 他弯腰将冷水拍到自己的脸上,才扶她卧好,低低道:“越发胆大包天了……谁教你的?” 而她发现自己是原大小.姐后不久便逃之夭夭,又有谁能教她? 如知夏姑姑所说的,这是天性? 他拾起手巾,坐在床沿微微地出身。 其实……并不坏。 ------------------------------ 阿原醒来时,她已睡在县衙她自己的屋子里。朝阳斜斜地从半开的窗棂间投入,照着小鹿乱蓬蓬的发髻,闪着淡淡的金光。 她正抓了把红豆,从一个茶碗里一颗颗放到另一个茶盏里,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五十六,五十七……” 阿原拖着疲.软的身子坐起身来,唤道:“小鹿!” 小鹿忙跳起来,冲过来笑道:“小.姐,你醒啦!” 阿原脑中兀自混沌着,忆着前日之事,竟似一场梦。 梦里自然甚荒唐。 追年少的剑客追得狼狈之极不说,还梦到景知晚替她擦拭身体,而她更是趁机穷追猛打,好像干了不少羞人的事? 她摸着阵阵疼痛的脑壳儿,叹道:“我怎么在这里?昨日进慈心庵,是不是被鬼迷了?莫名睡了这许久,还做了许多怪梦……哎,我是不是得开些宁心静气的药来吃?老是做梦……” 小鹿正替她拿衣衫,闻言笑得打跌,“做梦……小.姐,你都把人家景典史吃干抹尽了,还说是做梦!亏得景典史把你带回来时,还一脸的温柔?” 阿原懵住,“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我从没见过景典史那么温柔的模样!” 小鹿忆着景知晚趁着天未明时将阿原抱入屋中的情形,已是一脸的神往,“景典史一向可恶,很可恶……不过他温柔起来的模样真的很好看!比小.姐先前那些男人都要好看!” ---题外话---也不知是谁吃谁呢……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莫笑多情纵轻狂(一一四) 阿原仔细回想着昨日之事,才觉得那些好像真不是梦,不由抱着头呻.吟,“我的老天!这都什么事儿!” 小鹿笑嘻嘻地为她披衣裳,“好事儿啊!你看景典史那态度不是立刻变了么?想来小.姐虽然啥也记不得,内啥的本领还在,才立刻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多棒!” 她窥向阿原神色,“小.姐自然是很厉害的,不晓得景典史厉不厉害?” 阿原依稀还记得两人拥抱亲吻时彼此身躯的炙热,但后来的事却打破脑袋也想不起来,看小鹿一脸希冀地等她答案,只好说道:“记不清了……” 小鹿有些失望,很快又振作起来,笑道:“没事,下回再试试,必定就记得了!哎,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就别计较他往日的臭脾气啦!溲” 阿原摸.摸中衣,干燥洁净,分明是小鹿后来为她更换的。她一时便再也想不出,她在客栈跟那臭脾气的景知晚颠凤倒鸾会是怎样的情景。 她问:“你后来没在客栈?干嘛去了?” 小鹿心虚,忙道:“我?我没干嘛呀,我刚就在数红豆呢!恧” “数红豆?” “我在算小.姐有过多少男人呢!不算景典史,我已经数到五十七个了!红豆……又叫相思豆,多合适!” 小鹿被景知晚斥出,跑茶楼去找萧潇,自然是没找到的。看看天色晚了,也不敢去客栈见景知晚,一溜烟跑了回来。如今见阿原问起,生恐怪她不够忠诚,只作领会错了,继续扯原大小.姐的男人们。 阿原果然不响了,披衣坐在床榻间,将赤烫的脸颊埋在双掌里,怔怔地出神。 这时只闻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景知晚走进来,手中漆盘上托着一盅汤。他眉眼清淡,并看不出小鹿所说的温柔,但显然没打算恶语相向。 他将盖盅递过去,说道:“醒了?正好趁热喝了这汤。” 小鹿忙接了,打开盅盖时,已闻得淡淡的药味伴着鸡汤的香味萦绕而出。 阿原从昨日折腾到现在,粒米未尽,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见状忙令小鹿端来吃时,药材裹在鸡汤里,不但觉不出苦涩,反而将鸡汤提得异常鲜香。阿原闷着头一气吃了半盅,才抬起头看向景知晚,“你炖的?” 景知晚淡淡睨她,也不回答,分明是嫌弃她明知故问。 小鹿在旁已将口水咽了又咽,这时终于忍不住问道:“还有没有?” 景知晚道:“有。李大人、井乙他们把剩下的端走了……” 小鹿含恨,“也不早知会我一声……” 这时,只闻景知晚叹道:“我这鸡汤里另外加了药材,特地配给你喝的,可以清心寡欲……李斐没家眷随在任上还罢了,你说井乙也争着抢着,没等我说完就把汤给盛跑了是怎么回事?但愿他妻子莫怨恨我……” 阿原刚喝入口的汤呛了出来。 小鹿忙接过她还剩一半的鸡汤,说道:“饱了就放着吧,我待会可以吃,不会浪费……” 她收拾着阿原喷出来的汤水,低声道:“看你把人家景典史折腾的!给吓着了吧?一早就赶着给你送这种汤!” 阿原浑沌半日,才意识到小鹿似在怨她不懂得“怜香惜玉”,张了张嘴没能说话。 现在软在床上的是她,她才该是怜香惜玉的对象吧? 景知晚也不理会,走到桌边,看小鹿数的红豆,“五十七颗?” 小鹿怔了怔,“嗯,就是……红豆而已!” 景知晚也不说话,将茶盏里那五十七颗豆子一齐倒入一方帕子上,包好塞入怀中,说道:“挺好,晚上炖红豆汤给你们喝。” 小鹿张大嘴,瞠目不知所对。 阿原见他快要踏出门去,忽然唤道:“景知晚!” 景知晚顿住。 阿原道:“其实……昨晚就是个误会,对不对?” 景知晚道:“我不觉得是个误会。” 不是误会,便是当真了? 阿原不由盯紧她,心口砰砰直跳,掌中竟捏出了大把的汗。 景知晚回头看她一眼,“昨天是慕北湮捣的鬼?” 阿原僵硬地点点头,“你查到了?” 景知晚也不答她,只道:“回头我塞他十颗午阳丹,把他送最老最丑的青.楼女那里过夜。” 替她出气吗? 阿原心跳愈快,勉强笑道:“那倒不用。若能把他在最脏最臭的茅房里关上一整夜,让他三天吃不下饭,我也就解气了!” 景知晚道:“好!” 他快步走了出去。 两人对话之际,他竟不曾回头看过她一眼。 但不看似乎更好。阿原按着自己心口,只觉那心七上八下地蹦个不住,仿若随时都要跳出腔子一般。 她抬头看向正喝汤的小鹿,“小鹿,如果我说,我又对他动了心思,你会不会真的抽我三个大嘴巴?” 小鹿品着汤,笑得两眼弯弯,“不会!我说过我不敢……而且景典史厨艺好呀!你看,景典史会做汤啊!” 于是,除了长得好看,会做汤也可以成为阿原接受他的理由吗? 何况景知晚真是她的男人了,是她可怜的记忆里唯一的男人了…… 阿原脸上赤烫,忽“嘤”地低吟一声,将头也埋入被中,整个人裹在衾被间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 但这天晚上阿原等并没有喝到那五十七颗红豆煲的汤。 便是景知晚真的煲好红豆汤,只怕他们也喝不下去。 午后,沁河边的渔民打捞出一具女尸,井乙带仵作去验看后,立刻遣人回衙禀报,说是又出命案了。 李斐大是头疼,连忙带景知晚、阿原去看时,远远便闻到了尸臭味,不由掩鼻,嘀咕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皇上暂时休战,正该休养生息,偏放着这难得的好日子不过……还嫌战场上死的人不够多?” 女尸已被陈放在堤案边,覆着一张旧草席。井乙等过来见礼,摘下塞住鼻子的棉团,说道:“开始以为是沿岸谁家姑娘失足落水,但仵作验过尸,尸体虽已膨.胀,但腹中无水,应该属死后抛尸。” “死因呢?” “脖子上有勒印,身上有明显的蹭擦伤痕,应该是被掐死,且死前有过挣扎。” “可曾查问出死者何人?” “已经问过里正,应该不是附近的女子。仵作说至少已经死了三天以上了,沁河水虽然平缓,三天也可以飘流很远了,也不知是上游哪里飘来的。” 说话间,差役已揭开草席,却见那女尸果然已经泡涨,皮肤泛出青黑,口唇外张,杏黄色的细布单衣将尸身勒得紧紧的,领口碧叶蓝花的缠枝兰花纹反而显得格外娇.媚,与那肿.胀变形的面部形成鲜明的对比。 景知晚取过苍术、皂角在上风处烧了,将尸臭味熏得淡些,才蹲身检查着,沉吟道:“也可能不是上游飘来的,就是这附近的。” 李斐看看水流,摇头道:“你看这河水的确流动,恐怕还是远处飘来的可能更大。” 景知晚指向女尸腰部,让他们看剪开的腰带和腰带勒出的痕迹,“仔细看这处勒痕,被腰带束紧后并不像别处虚肿得那么厉害。它是不是比腰带要宽?腰侧这里,仔细看能分辨出有两道印痕。” 李斐怔了怔,“是死后被人在腰间悬上重物,沉入水底?” “死者被沉水时,腰带居然扣的死结。这不合常理,很可能是凶手所扣,想来悬挂重物的绳索也曾缠在腰带上加固,以免她浮起。可惜人算不如开算,腰带未散,悬重物的绳索却意外散了,这才让死者浮上水面。” 李斐看着那尚未泡得肿.胀的隐约绳索勒痕,喃喃道:“嗯,有理,有理……” 景知晚惋惜地看着女尸领口,叹道:“应该出身小康之家,更可能是大户人家得宠的侍儿,才有那闲情在领襟袖口绣上这么精致的花纹。” 阿原也要上前细看时,景知晚忽道:“慢着!” 阿原抬头,景知晚取过两个蘸过麻油的小棉团,塞入她鼻际,说道:“麻油可以将掩去那气味,免得太过恶心反胃。” ---题外话---甜起来可以甜死你…… 可惜你再记不得从前那些小甜蜜了……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玲珑玉碎胭脂艳(一一五). 他言语依然清淡,但阿原入耳却听出几分爱惜。他的指尖触到面庞,凉凉的,痒痒的,她心下便不由地欢悦起来,冲他笑了笑,方才低头察看,然后便有些疑惑,“我怎看着这人眼熟?” 景知晚道:“嗯,头脸肿得厉害,但五官轮廓还在。若是日常相识的,应该能辨别得出来。” 但这女子显然不是日常相识的。阿原虽觉眼熟,一时也辨不出是谁,直到看到女尸的指甲。 看得出,指甲曾被小心养护着,圆润秀丽,却不知抠在什么上面,硬生生折断了好几根,青白的指甲内看得到生前受伤留下的血影。虽水中泡了数日,但染指甲的花汁显然不同一般,居然还能在指甲上显出淡淡的玫红。 这种玫红的色调极罕见,但阿原已不陌生。当日正是由这种颜色的凤仙花汁入手,破了灵鹤髓一案溲。 阿原又盯向那肿胀的五官仔细看了片刻,终于叫了出来:“小玉!这是小玉!” 景知晚蓦地回头,“哪个小玉?” 阿原看向他的神情便有些深意,说道:“就是贺王府的小玉,侍奉你好友左言希的那个!昨日我在恕心医馆,听说她回老家三四日了,原来……恧” 李斐的双腿已开始发软,“贺王府……近来这些苦主,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 “沁河水的确正从贺王府东侧流过,若是从那里抛尸,的确可能顺着水流被冲到这里。”井乙挠头,“可难道咱们得进贺王府查案?那门槛咱们进得去吗?便是进去,真不会被乱棍打出来?” 阿原想起慕北湮,已恨得牙痒痒,冷笑道:“没事,小玉是恕心医馆的,小玉侍奉的,就是咱们景典史的好友,左言希左公子。” “那就先通知左言希吧!”李斐沉吟,“这小玉姑娘是不是生得不错?” 阿原想起小玉先前的伶俐,不由惋叹,“的确,算是个小美人儿!” 李斐便道:“有没有找稳婆?” 井乙道:“已经传过了,但一直没过来。恐怕是打听到这尸体不大好,想托故不来。” 李斐挥手道:“那就请井捕快亲自去一次吧!” 官府常会安排有些名气的稳婆协助办案,方便对案情相关的女子进行身体检验。若是通奸、***案,验看是否处子、有无胎孕等事,稳婆固然不可缺少;若有必要时,验看女尸也得叫上稳婆,且需当着尸主女性亲友的面验看,以避嫌疑。 只是如今尸身已开始腐败,那气味和手感都已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官府那点儿赏钱对稳婆便没什么吸引力了。 -------------------------------- 恕心医馆很快派人过来,却是老账房和茶房里那个粗使丫头。 二人看到阿原,立时认出便是昨日大闹医馆的美貌女子。老账房固然啥念头也不敢有了,连粗使丫头也只敢吐吐舌头,再不敢赞她男装同样俊美,可以倾倒一堆的女人了。 他们上前报了名字叩拜知县大人,阿原才知道,那粗使丫头原来叫吟儿,倒还有些书香气。 吟儿只远远看了女尸一眼,便道:“那不是小玉姐姐。腰那么粗,腿那么壮!小玉姐姐不胖不瘦,细腰长腿儿,好看着呢!” 阿原将她拎到近前,说道:“你在水里泡个三天,能比她更胖!仔细看她的脸!” 吟儿捂着脸惊叫时,账房已战战兢兢道:“是……是小玉!我看清了,她左耳的耳洞后边有颗小痣,是小玉没错。可她不是回老家了吗?莫非遇到强盗劫财了?” 阿原仔细看时,果然看到女尸左耳后有个芝麻大的小黑痣,叹道:“老先生倒是眼尖!只是还需谨记,漂亮的女子不能随便看,不然指不定这眼珠子便再也看不了人了!” 老账房忙陪笑道:“爷,请放心!老朽已看过那些教训了,绝对不会乱看人,乱说话……” 他一把老骨头,又没人帮着,万万经不起这位原姑娘——哦,不,是原捕头那把利剑左一戳又一戳。 作为一个有着数十年处世经验的老账房,这得失账算得可清楚了!连小贺王爷都敢戳个半死的姑娘,她爱说是汉子,那她就是汉子,她爱当捕快,那她就是捕快。为了不让她有机会拿剑戳他,他会旗帜鲜明地坚决承认她所有指鹿为马的行径,颠倒黑白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 说话间,井乙已将一个满脸不情愿的稳婆领过来。 好在稳婆满脸雀斑,把那不情愿掩盖了些,李斐便也不计较,和和气气让她去验尸。 小玉在沁河并无亲人,贺王府的夫人们也不会因小小侍婢抛头露面跑来看什么验尸,于是有吟儿闭着眼睛在一旁“看”着也就够了。 稳婆鼻中虽塞了棉团,但到底受不住那恶臭,大约也想草草查完了事,但仔细看过***后,脸色立刻凝重起来。 半晌,她上前禀道:“回大人,此女生前曾被奸污,下体有明显撕裂。从创伤看,她应该是处子,***狭窄,遭人暴力对待,且施暴人应该异常强壮,才会伤得如此严重。” “奸杀!” 李斐看向老账房,那个连小玉耳朵上的小痣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老鳏夫。 老账房慌了,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连忙叫道:“大人,大人,这个不关我事啊!小玉在后院侍奉左公子,我都没见过几面!” 李斐冷笑,“可你却晓得小玉耳后有痣!” 老账房道:“我只是看得仔细了些……她是左公子心坎上的侍儿,小人怎敢动半分念头!” 言外之意,便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 小鹿在旁嘻嘻笑道:“大人,我也觉得不可能是他。” 老账房正感激看向小丫头时,小鹿已道:“他这么老,只怕比太监好不了多少,哪里称得上强壮?” 人人侧目之际,老账房嘴都气歪了,愣是一个字都没敢辩驳。 阿原也窘迫,忙咳了一声,说道:“大人,先把尸体带回去,去贺王府上查清小玉有没有回老家,到底是在医馆出的事,还是在回老家的路上遇害。” 李斐点头,却已不胜烦忧,“只好如此……唉,贺王的地方!” 贺王一柄陌刀重五十八斤,战场上挥手便能断送数人性命,区区一个侍婢之死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惹恼了他,只怕连知县大人的小命都不会放心上。 看差役去抬死者,景知晚已坐上肩舆,眉眼间有几分倦色。 阿原想着昨晚的事,以景知晚素日清弱,大约也会劳累,心下便有些歉疚,悄声问道:“脚还疼吗?要不要先让小鹿送你回县衙休息?” 景知晚道:“你是不是希望我回去炖红豆汤给你喝?” 阿原想起那代表她五十七个情郎的五十七颗红豆,忙道:“不用,不用……这气味闻得我几天都不想吃东西了……可惜了,原本那样伶俐俊秀的女孩儿!” 她说着时,目光不由又瞥向那个面目全非的女尸,却在尸体翻动时,恍惚看到尸体口中似有什么闪了闪。 她忙道:“且慢!她嘴里是什么?” 井乙道:“没见什么呀!仵作已检查过,喉嗓间有水沫,无泥沙,正是死后抛尸的佐证。” 阿原不答,探入尸体口中一掏,便掏出一颗金光灿烂的珠子,镂空的鸳鸯花纹十分精致。 这珠子甚小,原先应该被压在舌下,所以仵作检验喉嗓时不曾发现。但检验后尸僵破坏,舌间松动,才在翻动时从舌下滚出,恰被阿原从半张的嘴唇里发现。 她叹道:“咱们大人真得犯愁了……九成九的可能是死在府中啊!” 如此精致的鎏金镂花银珠,也不知是何等器物上的配珠,但绝对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路上劫色的歹人更不可能随身携带连配珠都透着富贵气息的精致器物。 ---------- 好在小玉首先是恕心医馆的人。 李斐不敢去找贺王,至少敢先会会左言希。 左言希听得景典史和知县大人一起造访,虽是讶异,倒是很快亲身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小玉?” 他惊讶地差点跌了侍儿刚送上来的茶水。 李斐堆着笑道:“听闻景典史和你相熟,不如让景典史跟你说说吧!” ---题外话---嗯,小景的知己左言希、阿原的情人慕北湮涉案。 小贺王爷么么哒,阿原又来找你啦! 大家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玲珑玉碎胭脂艳(一一六). 贺王家的人门槛太高,幸好小小的沁河县衙也能藏龙卧虎,如今正能派上用场。 景知晚眉眼间难得显出几分苦恼,半晌才苦笑,问道:“言希,小玉什么时候不见的?当真是回老家吗?” 左言希沉吟,“她的确曾和我提起,说她母亲这一二年身体不好,希望有空回去看看。然后几日前便听说她母亲病重,她告假回家了!” “几日前?到底是几日前?早上还是中午?她没跟你说起?” 左言希皱眉,“平时跟我的丫头也有四五个,这一阵我又常出门,还真弄不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叫人问问去。溲” 老账房再怎么说小玉是左言希心坎上的,于他来说到底只是个侍婢而已,若侍奉的人多,怎会留意到具体哪一天少了个侍儿? 他唤人去问时,旁边抹着泪的小馒头忽道:“我只记得小玉姐姐前一天还去茶楼听说书呢,傍晚回来兴致勃勃地跟我讲听来的故事。但第二日一早便听说小玉姐姐因为母亲急病赶着回家了!” “茶楼听说书?”小鹿眼睛一亮,“我昨日去听说书时,那说书人提起过,他近日嗓子不好,已经歇了四天了!恧” 阿原抬头,“你昨日什么时候去茶楼听说书了?” 小鹿说漏了嘴,忙掩住唇,嘿嘿两声,“其实也就是回衙前顺便拐进去瞄了一眼。” 景知晚微微蹙眉,“你是说,小玉母亲重病垂死,她还有闲情去茶楼听说书?又或者是晚上得到的消息,她连你们这些姐妹都不告诉,收拾行李连夜回家了?你们听说小玉回老家,都是听谁说的?” 左言希道:“自然是我这些侍女。” 小馒头则道:“我是听顺儿讲的,然后我就告诉其他姐妹了!” “顺儿是谁?” “顺儿是王爷从京城带回的侍僮,不过王爷近来养病,他常跟在靳总管身边。小玉要告假,便是告诉了公子,也要跟靳总管说一声,好让他考虑要不要另外安排人手侍奉公子。” “靳总管是整座别院的主管?” “是,不过,好像不止……” 小馒头显然不知道如何表述,求助的目光看向左言希。 “靳总管叫靳大德,不仅是这里的主管,也是京城贺王府以及贺王所有家业的主管。”左言希很快接了口,“跟我义父二十多年了,战场上出生入死时也跟着。” 言外之意,这靳大德虽是贺王府下人,但在府中的地位并不低,连左言希等也不敢低看分毫。 景知晚沉思,“也就是说,靳大德平时并不住在这里?这次贺王到沁河养病,他才跟了来?” 左言希点头,“这里安静,我挺喜欢,闲了便喜欢住过潜心学医,顺便开了这家医馆。小玉从那时候便在这里,算来也有两年多了吧!” “跟靳大德或其他人,有没有什么仇怨嫌隙?” “应该没有吧!小玉性情不错,做事也仔细,没听说得罪过谁。”左言希看向身边的小馒头、吟儿等人,“你们听说她跟谁结过怨吗?” 几人一齐摇头。吟儿更道:“再没见过比小玉姐姐性子更好的人,有时看我在茶房里忙不过来,都会跑过去帮我忙。实在想不通谁会害了她!” 左言希暗察景知言等言行,皱眉道:“阿辞,你疑心小玉是在这里遇害?这不可能!谁敢动我的侍儿!” 景知晚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先去小玉房中看看吧!” “好!” 左言希霍地站起身,在前疾步而行。 而阿原却一时僵在那里,心口砰砰乱跳,已不知是惊是喜。 景知晚一直否认他是景辞,但此刻左言希脱口便唤出了“阿辞”,而景知晚如此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这一称呼…… 这是不是可以确定,这个冒牌典史,其实就是她的未婚夫端侯景辞? 或许她该跟他说明,她似乎不想逃婚了。 虽然端侯景辞有足疾,又体弱多病,但她好像完全不打算计较,挺喜欢他成为她的夫婿。 ----------------------------- 小玉和小馒头等贴身侍奉左言希的侍女都住在左言希卧房附近的屋子,方便随时听候传唤。小玉的确得最得脸,其他人都是两人住一间,只有她单独住了一间。她人不在,那门便锁着。 左言希自然不管这些小事,只问向身边的人,“钥匙呢?” 那边有下人答道:“除了小玉姑娘自己,便只有靳总管那里有了!” 那边便有小厮飞奔往那边别院取钥匙。 阿原问小馒头:“这门是小玉自己锁的,还是你们替她锁的?” 小馒头茫然,“小玉姐姐闲暇时也爱锁了门别院内外四处逛,我们开始并没留意,后来听说她回老家时,那门已经是锁着的了,或许是她自己锁的?” 说话间,已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快步奔来,人未至便已急急问道:“到底怎么了?谁说小玉出事了?” 左言希迎上前,言语甚是谦和,“靳叔,他们已去辨认过,小玉……可能真出事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靳大德一边开着门,一面喃喃低语,显然惊愕万分。他目光炯炯,满脸的络腮胡子,乍看面相有些凶狠,但眼角微微上挑着,总似蕴着笑意,看着便令人有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门开了,数日不曾住人的屋子并无任何霉潮气息,依然清香馥郁,沁人肺腑。 小鹿已禁不住捅了捅阿原,“咱们回头也弄点香回去吧!以前你也爱弄,但来了这小县衙,屋子里顶多剩了点儿花香,连脂粉香都闻不到了!” 阿原悄声答道:“用这香很吉利吗?小玉如今怎样了?” 小鹿打了个寒噤,不响了。 屋子虽狭小,但小玉收拾得整洁有致,看起来井井有条,连被子都叠得齐齐整整,并用纱布覆着挡灰,显然是预备出门,且短期内不想回来。 差役打开衣箱,熟识的丫头也很快分辨出,衣物已少掉不少,看着的确像是仔细收拾了行李,然后自行离去。 阿原四处看了一遍,然后盯上了简洁的妆台。 虽是侍儿,但贺王府不比别家,小玉又得宠,她的脂粉首饰并不少。阿原一件件翻看时,却见那些用了一半的胭脂水粉居然都很不错,并不像下人用的东西。她甚至找到了一瓶用了一半的凤仙花汁,正是用那种玫红色的凤仙花所制。 她招来小馒头,问道:“这些都是小玉素日所用?” 这些侍女吃穿不愁,素日在一起所讨论的,除了怎样侍奉主人,无非就是这些女儿家所爱之物。小馒头果然不陌生,一一看过那些东西,点头道:“都是小玉姐姐平日用的。” “看起来都不是寻常之物。” “对,小玉姐姐讨人喜欢,外面管事为夫人们采办的好东西有时候也会给她捎些,再则我们公子偶有闲情,也会自己做些面脂、唇脂之类的,我们便能分到些。” “但都不会太多,对不对?”阿原拈过一个小小的瓷盒,“比如这妆粉,若我没猜错,是宫中所用的迎蝶粉,寻常市集绝对买不到。” 小馒头眼睛看得有些发直,“对,这应该是夫人们用的。薛夫人她们也喜欢小玉,大约就赏了吧?这个我却不知道的。” 李斐忙问:“哪里不对吗?” 阿原又拿过那凤仙花汁看了下,说道:“这里被人刻意收拾过,装作小玉自行收拾离府的模样。这些脂粉等物都比较难得,以小玉的身份,大概都在这里了。小玉爱美,为何不把这些带回去?” 靳大德叹道:“小玉爱美不假,问题是她母亲重病,指不定就成了奔丧,她能带这些花红柳绿的东西回去吗?你看她的首饰大部分也没动过。” 阿原问:“那日她是跟你告假然后离开的?” 靳大德点头,“那时已经挺晚了,忽然跑过来,哭得眼睛都肿了,妆也花了,我能说什么?赶紧赏了她盘缠,让她回家看母亲去。” “可难道小玉会连夜回去?她人缘好,做人必定周到。就当左公子正好不在府中,不曾和左公子告别,难道连小姐妹都不用辞行?连招呼一声都等不及?” ---题外话---阿辞么么哒!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玲珑玉碎胭脂艳(一一七) 靳大德道:“这个我并不知晓,指不定是夜间睡不着,天没亮就赶早离府了。那时其他人还未醒,自然不便道别。” 他久经世故,已听出阿原言外之意,面色便有些沉下来,也不理会阿原这小捕快,只向李斐道:“李大人,莫非你们疑心我们贺王府的人害了小玉,然后伪造她离府的现场?我说句大实话,大人别见怪:若是我们贺王府的下人犯错,当真一顿乱棍打死,破席一卷丢入乱葬岗,谁人敢管?犯得着这么复杂,还来个杀人抛尸、伪造现场?” 李斐被他瞪得心里一毛,连声道:“总管说的是,的确是实诚人,实诚人……贺王爷随着皇上南征北战,刀下亡魂不知凡几,这么个小侍儿的确……” 旁边忽有人清清冷冷地说道:“可我也觉得,是杀人抛尸,伪造现场。” 却是一直站在衣箱前察看的景知晚溲。 左言希与他交好,始终站在他左近,闻言已皱眉,低声道:“阿辞,这不可能!” 景知晚道:“言希,听说那丫头挺得你宠爱。但你可知她死得多惨?她是被人奸杀,死前承受了极大痛苦,指甲都已一根根抠断。” 左言希吸气,慢慢握住了拳恧。 景知晚已从衣箱里取出两条腰带,一条翠绿,一条嫣红。他道:“小玉的衣箱少了不少衣服,但只是少掉了放在最上面一层的衣物。取衣服的人并未仔细察看,才会取走衣裙,却把配套的腰带都落在这里。当然,也可以辩解,小玉收拾行李时太匆忙,把腰带给忘了。可她既然忌讳着母亲的病,连胭脂首饰都没带走,为何带上如此鲜艳的衣裙?何况这里收拾得如此齐整,像是匆忙离去的人所为吗?” 众人一时静寂,而李斐又开始抬袖抹汗。 他只是个七品小县令而已,七品的。贺王府的一个管事都能压他一头,他该怎么查贺王府内部的案子? 左言希慢慢退了一步,侧头看着妆台上精致的铜镜,仿若在看往日那少女巧笑倩兮的模样。他轻轻道:“好,查吧!义父那里,我会去说明。” 他向靳大德道:“内宅规矩多,还麻烦靳叔多给他们行方便。” 靳大德无奈道:“好吧……” 李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有左言希在前面挡着,想来贺王那五十八斤重的陌刀,暂时不会向他们举起了。 看看难以发现更多线索,阿原正待随众人离开,左言希忽叫住了她。 阿原顿身时,左言希已走过来,诚挚说道:“原姑娘,北湮打小儿任性惯了,义父忙于军政之事,也没空管束,所以这么些年,一直是小孩心性。我知他昨日得罪了姑娘,在此代他给姑娘赔礼,希望姑娘大人大量,莫与他计较。” 他说毕,竟真的躬下身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阿原一时无措。 身后,已经走出房的景知晚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进来,说道:“慕北湮再怎么小孩心性,终究不是小孩,要你替他赔礼?何况阿原原谅又如何?你敢担保慕北湮没有下次?” 阿原悚然而惊。 昨日奇耻大辱,于她是,于慕北湮也是。她没打算就此罢手,只怕慕北湮也没打算就此罢手。 贺王府的别院,包括这恕心医馆,都是慕北湮这混世小魔王的地盘。 她终于向左言希笑了笑,“左公子虽有意化干戈为玉帛,我却怕他从这干帛里再捅来一刀,才当真防不胜防。不过左公子既知我是谁,当晓得他敢捅马蜂窝,我就敢捅了他!若再来招我,鹿死谁手,咱们走着瞧!” 左言希抚额轻叹,显然也无法确定他那兄弟会不会再有什么惊世之举。 景知晚却笑起来,“我昨日还说,不如塞他满嘴遂心丸,丢青楼那些老女人怀里几夜,他必定没力气再动那些念头,也可以给他点教训,从此长长记性!” 左言希微愠,“不可!我义父就他一棵独苗,伤了身子怎么得了!” 景知晚道:“你不是要替他赔礼吗?不然塞你一嘴遂心丸,把你丢青楼去?” 左言希微微变色,不肯答话。 景知晚一笑,携了阿原扬长而去。 阿原再不料他竟肯为自己为难左言希,猜着他跟左言希之间,似乎应该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等亲密,顿时心怀大畅,五指不觉间紧扣住他的手,悄声问:“阿辞,你真舍得如此为难你的左公子?” 景知晚睨她,“他若是女人,我绝对要他不要你。可惜,他不是。” 他们究竟从哪里推测出他喜好男风,还把他和左言希拉在一处? 但阿原的重点已不在后面一句。 她双眸晶亮,笑盈盈地看着景知晚,“你承认你是景辞了?端侯景辞?” 景知晚脊背微微一僵。 什么时候起,他已习惯她唤他阿辞?明明她从前便极少敢这样唤他,如今更是不该这样唤他。 他慢慢转过脸,眸心澄静却幽黑如墨染,“你唤我知晚便很好。其实……景辞早已死了!” 他松开她的手,快步追向李斐等人。 小鹿很知趣地一直闪在一边,此时才跑过来,低低问:“什么意思啊?端侯景辞已经死了?他是冒牌的?” 阿原怔忡片刻,很快放开了心胸,“不知道。管他呢,他是他就行了!” “什么意思?他是他……”小鹿揉着自己的乱发,然后茅塞顿开,“嗯,只要他是长得好看的那个他就行!就是这意思!” 到底没白跟小姐出来这几个月,她真是越来越博闻强识,越来越善解人意了。 ----------------------- 虽说是一家,但小玉毕竟住在恕心医馆,到别院的时候少,别院内并未发现更多线索。 据靳大德说,小玉是夜间接到家书匆忙前去跟他告假的。这封家书若是送得很晚,必定要敲门通传,可当晚并不曾有人通传送信;若送得较早,医馆上下人等多半还没睡,为何一个都不知道此事? 贺王的别院虽也称作别院,但占地并不小,不仅有假山古树,还有竹林小池,池子里的水是从旁边沁河引来的活水。以小玉当时的急迫,走的自然该是最近的路,一路也会经过仆役或园丁的住处,但并无一人见过小玉。 别院和医馆都有两三处出行的大门或角门,但没有一处有人注意到小玉带行李离开。 小玉来告假,除了靳大德本人,就一个顺儿可以证明,而顺儿是靳大德的心腹。 很多线索集中起来,某些人的疑点自然越来越重。 阿原瞧着不断抹汗的李斐,悄声问景知晚:“怎么办?” 景知晚沉吟,然后向靳大德道:“不知靳总管可否带我去你房里走一遭?” 靳大德面色微变,虽带着笑,却明显有了怒意,“难不成你们怀疑我?” 景知晚懒懒道:“靳总管是最后一个见到小玉的,查得仔细些正好去去嫌疑,有何不可?” 靳大德盯着他,然后躬了躬腰,“大人请!” 他可以不把知县大人看在眼里,却不能不给这个年轻典史几分薄面。能被左言希当作朋友相待的人,并不多。 ----------------------- 靳大德的卧房与他处理家务的屋子相距不远。阿原等步入卧房时,便闻到阵阵幽香拂面,熏人欲醉。 她转头看向靳大德,“靳总管好雅兴,这屋子里熏的香,应该是以郁金香加上可以愉悦心情的丁香等合成的吧?” 靳大德茫然,“郁金香?不知。薛夫人喜欢合香,言希公子高兴起来,也会合几种,常会分给众人。大约他们收拾屋子时熏的吧?” 这话想来不假。小玉屋中数日不曾住人,香气兀自未散;吟儿那种茶房里的粗使丫头,也能随身带有香料,作为贺王府大总管,下人收拾时为他熏上价值不菲的香也便是意料中事。 除此之外,靳大德屋中再无异样。 宽大厚实的原木色桌椅陈设,并不奢华,但线条流畅有力,透着耿介劲健之气,既不僭越,也不失贺王府大总管的气派。 屋中器物正与简洁的家具相匹配。除了摆在案上的一个形制古朴的博山小香炉,再无金玉装饰之物,更不可能出现被小玉含在口中的那枚鎏金银珠。 ---题外话---你们是不是更喜欢看言情,而不是看案子? 嗯,第二卷男配卷入案子,会尽量多写男主男配与女主对手戏。强有力的女配第三卷才会出现,那又是另一个案子了。 明天见吧! 第二卷 帐中香 玲珑玉碎胭脂艳(一一八) 出了那屋子,阿原悄声问:“难道不是他?” 这人高大健壮,倒与稳婆所说的强壮男子相符。可如果是小玉前来时见色起意,这里岂不是最合适的地方? 景知晚瞅她,“假如小玉根本不曾过来找他呢?” “那他为何撒谎?”阿原眼睛忽然亮了,“他是在为其他人掩饰!呵,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如先前推断,小玉根本不曾出府,则必是府中男性犯案。靳大德在贺王府地位超然,值得他维护的,只剩下贺王父子了溲。 贺王慕钟是大将,固然勇猛,却是因伤病在沁河休养,大约算不得强壮;其义子左言希似乎也称不得强壮,何况他端雅超逸,怎会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 那么,剩下的就一个了。 好色无耻到敢在阿原茶水里下毒的那位纨绔公子,慕北湮恧。 景知晚却已皱眉,“你怀疑小贺王爷?” 阿原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那你怎不怀疑言希?” “小玉是左公子的侍儿,身份卑微。以左公子的身份气度,想将她收入房只是一句话的事。左公子犯不着用强,更犯不着杀她。” “慕北湮是贺王世子,想要自家的一个侍儿,也不是难事。便是他行事荒唐,真的用强了,也犯不着杀她。你见谁家主人强占侍女被追责的?若长辈得知,不反过来责怪侍儿狐媚惑主就算好了!” 景知晚看向阿原,眼底若有深意。 阿原茫然不解。 狐媚惑主什么的,大约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绝对没什么主人需要狐媚,倒是一群美少年会狐媚他。 她那呆呆求解的模样着实无辜,景知晚忍了又忍,只得垂下眼帘,继续道:“退一万步来说,他真的杀了个小侍女又如何?正如靳大德所说,破席一卷丢入乱葬岗,谁敢多嘴?犯得着这样抛尸沁河,掩人耳目?” “说谁掩人耳目呢?” 身后,忽有人懒意洋洋地发问。 阿原回头,眼睛灼出一道火来,恨不得将那人烧个对穿。 慕北湮一身紫檀色的便服,抱肩看着他们,然后迈着长腿逍逍遥遥走到阿原跟前,说道:“刚才言希过来找我,劝我跟你解开误会。” 阿原面色略和,却依然警惕地盯住他,说道:“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误会。” 慕北湮笑着击掌,“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意思。我问他是不是给人看病看多了,传染了脑疾,才会如此胡言乱语?当日她负情薄幸,忽然把我这情郎抛下逃离京城,这帐又怎么算?何况我跟原大小姐玩过的把戏多着呢,昨日不过重拾闺趣而已!” 阿原一听到提起往日那些她完全记不得的糊涂帐就头疼,见他言谈之间咄咄逼人,愈加愤恼,冷笑道:“你既是我情郎,如此死皮赖脸也要跟我在一起,当日皇上为我和端侯赐婚,怎么不见你一根绳子吊死在原府大门,以示你三贞九烈,非我不娶?或者本事更大些,跑去找皇上理论,说我负情薄幸,害你慕家绝了后,让皇上收回旨意?输不起又放不下,只会用下三滥的龌龊手段阴我,你他妈还算是个男人?换我早就一剑抹了脖子,省得在这世上丢人现眼,浪费了粮食还令你祖宗十八代在地下蒙羞!” 她连珠炮似的一串儿骂下来,居然舌头都不曾闪一下。别说慕北湮听得脑子发懵双眼发直,连景知晚都一眼不霎地盯住了阿原。 眼前这个握剑咆哮的女子,和他们印象中的那个人,似乎都有着天悬地隔的差别。 三人一时静寂时,却听那边小鹿和两名差役走过来,一路愤愤地说着话。 小鹿正道:“听听,听听,我就知道那货笑面虎似的,不是个好东西!连寡妇都搞,看到个小姑娘半夜跑过去,来个饿狼扑食简直是顺理成章啊!” 差役也不把小鹿当女人看待,张嘴便道:“真是个畜生,老畜生!坏成这样,正该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女儿万人骑!呸,这老狗坑得老子提心吊胆,还得陪着小心,真他娘的背到姥姥家去了!” 另一名差役闻声也跟着喝骂,遂连小鹿也“老货”“老狗”乱骂起来。 景知晚、慕北湮再看向阿原,才恍然悟出阿原是在哪里学的了。 甚至根本不需要学,天天跟这些出身卑微的糙汉子们待在一处,耳濡目染之下,平时不和人争竞还不妨,惹急了一样满口脏话往外飚。 阿原骂了一通,气倒消了不少,听得他们说话,忙喊过来问道:“什么事?” 差役瞧见慕北湮在这边,都已变了脸色不敢说话,小鹿却已叽叽喳喳地说道:“就是那个总管,叫什么大德的,一点都没德!我瞧着你们那边忙,就到别处去打探。别院里那些人都畏畏缩缩的不敢说他不是,我以为真是个好人呢,谁晓得后面柴房还捆着个人,哭嚎着说靳大德奸.污了他怀孕的妻子,结果第二日出血不止,一尸两命,跑来理论便被塞了满嘴马粪关在柴房里,已经两三天了!” 慕北湮怔了怔,忙道:“不可能吧?靳总管忠心耿耿,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阿原忍不住“呸”了一口,“忠心耿耿和丧尽天良矛盾吗?对你们父子忠心耿耿,对那些无辜女子丧尽天良呀!看来小玉这案子,很快可以结了!” 景知晚便道:“世子,恐怕要劳烦你们家总管随我们到衙门走一趟了!” 卧房虽未发现可能与鎏金银珠相配的器物,但顶多只说明那里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并不能释去靳大德身上的重重疑点,带他回去讯问再合理不过。 但慕北湮已然怒道:“便是他行止不检,也不可能奸杀府中侍儿!我们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阿原冷笑,“要什么样子的女人都有,为何还要对我暗下阴招?” 慕北湮待要辩驳,景知晚已截口道:“小玉之案可以慢慢审问,但如今有人指控他奸污妻子,害了他家一尸两命,当然要请他去衙门走一趟。即便冤枉,也需当堂交待明白。” 他转向那差役,“你们去把那人带回衙门,我们去请靳总管吧!” 差役胆战心惊地看了看慕北湮,暗自揣度贺王府再怎么记恨,大约也记恨不到他们这些替人办事的无名小卒身上,才捏着冷汗奔去提人。 景知晚又向慕北湮道:“此事事关贺王府声名,大约贺王和世子也不想为这点事闹到皇上耳边,必定会督促靳总管配合官府调查吧?若他被人冤枉,李大人必会还他清白,严惩污陷他的小人。” 慕北湮扫过景知晚,面色微悸。 谢岩临行前再三叮嘱他别招惹阿原,别得罪景知晚,如今看来,他不但招惹了阿原,似乎也得罪景知晚了…… 景知晚的身份,他们早已猜了个差不离儿,他来沁河的目的,显然意在阿原。他招惹阿原,无疑就是招惹景知晚。如今真相未明,仗着贺王府的威势硬保靳大德,显然只会令景知晚更加不快,指不定一状告到宫里,贺王就别想在沁河安心养病了。 慕北湮犹豫之际,景知晚又道:“世子若不放心,可以随同一起去衙门,监督李大人是否禀公处理。” 慕北湮终于道:“好!” ----------------- 于是,县太爷也不得不坐肩舆回衙了。 景知晚坚持把总管靳大德、贺王世子和那位苦主一起带回衙门,把李斐吓得够呛,两条腿生生软得走不了路了。 走到衙门时,李斐才留意到慕北湮不见了,忙问景知晚:“小贺王爷呢?” 景知晚道:“走到中途,他瞧见一个美貌的小娘子,转身便跟过去了。若是两厢情愿,其实也是不妨的。” 李斐看看已经昏暗下来的天色,再看看因好色被带回衙门的靳大德,才要摇头叹息几声将门犬子,舌头打了个卷,却又转作笑脸,“正是,正是,若是两厢情愿,自然是不妨的……” 阿原却听得纳闷不已。 走到中途时,明明是景知晚忽遣人跟慕北湮说了什么,慕北湮才一脸莫名地跟景知晚拐向了另一条路,然后……就景知晚一人坐着肩舆回来了。 ---题外话---下一章会很有味道,请做好心理准备……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惆怅芳菲鸳梦凉(一一九) 眼看天色已暮,也来不及审讯犯人,李斐只得安排靳大德好吃好喝地先住下,又招呼主薄先去安排苦主写诉状,陈案情。 阿原得空便问向景知晚:“慕北湮那个混蛋呢?” 景知晚懒懒睨她,“刚不是说了,追美貌小娘子去了!” 阿原道:“扯!我看到他追着你跑了,然后没回来!难道你是美貌小娘子?” 景知晚轻笑,“我是不是美貌小娘子,你难道不知道?溲” 阿原噎住,脸上便有火苗烈烈地往上窜,慌忙逃了开去,再顾不得问那倒霉的慕北湮哪去了。 倒霉人么,估计自有倒霉的去处。 景知晚负手瞧她离开,依然眉眼淡淡,唇角却有一丝笑意微绽恧。 知夏姑姑走来,看着阿原的背影,已忍不住自己的憎恶,冷冷道:“果然天性的轻浮无礼!你看她这样子,哪有半天名门闺秀的模样!” 景知晚道:“嗯。她颇有自知之明,所以跑来当了个小捕快。甚好。” 知夏姑姑皱眉,仔细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清贵公子,却怎么也看不出他究竟是真心赞扬还是暗含嘲讽。 而景知晚已转身离去。 幽暗的暮色投于他高瘦的身形,宛如一道孤寂行走的单薄剪影。 在他还是蹒跚学步的幼童时,他看着同龄人在父母的爱惜下欢声笑语,他便有一种和富丽堂皇的府第格格不入的孤寂。 直到,那个如影子般无时无刻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出现,他的眼底才渐渐有了些暖意。 --------------------- 这一晚慕北湮并没有再出现,阿原开始想着他放过这么好的过来纠缠自己的机会,是不是真的遇到更美的小娇娘了,心下便有些庆幸。 可糟糕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贺王出现了。 李斐已为是否得罪了贺王忐忑了一整夜,听闻传报贺王亲来县衙,连跌带爬从床上滚下,歪着帽子边系腰带边奔出去迎接。 贺王气势威猛,高而精壮,但气色并不怎么好,手上也没提五十八斤重的大陌刀,而是柱着根竹杖。 他从轿中出来,并未和李斐多话,而他手下一众亲兵早已冲入狱中,将那妻儿被害的苦主拉出来,刀架在脖子上问道:“再告诉知县大人一遍,你妻子是怎么死的!” 那苦主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哭嚎道:“是……是小产自己死的!” “靳总管有没有碰你妻子?” “没有,没有,靳总管是好人,大好人,是我……是我污陷了他!王爷饶命,饶命啊……” 满是杀气的壮汉刀持得很稳,稳稳地割破了那苦主脖颈上的皮肤。虽不致命,鲜血滑落时,那男人已在惊吓之中撕心裂肺地乱嚎起来。他的脚下渐渐汪出一团湿痕,却不是血,而是尿。 大梁建国未久,基本延用前朝律令,有诬告反坐的定制。也就是说,诬人偷盗,诬告之人将以偷盗罪论处;诬人奸淫他人妻女,当然也要以奸淫他人妻女罪论处。但大刀架在脖子上,堪堪就要砍下去,对身首异处的恐惧便远远超过了对反坐的恐惧,于是杀猪般的号叫和求饶便是意料中事。 李斐一个小小文官,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别说那苦主吓尿了,连他都快吓尿了,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只管赔罪道:“下官原想着查清楚便将靳总管放回,可以洗刷嫌疑,还他清白,免得落人口舌,损了贺王的清誉,都是下官的不是,没有事先请示贺王的意思……” 贺王冷笑道:“你想多了!本王杀人无数,刀下亡魂不知几许,哪有什么清誉?本王也不怕落人口舌,谁舌头长我就割谁舌头,割个百八十条,谁还敢多话?” 说话间,靳大德已被带了出来,向贺王行了一礼,贺王也不看他一眼,柱杖上轿,高喝道:“回府!” 一众亲兵便裹卷了贺王和靳大德飞奔而去。 来如闪电,去如疾风,只在县衙大堂前留下惊吓昏死的苦主,以及跪在地上筛糠般抖成一团的李斐。 等睡梦中的阿原闻到动静披衣赶来,李斐兀自惊魂未定,抱着乌纱帽在堂间捶胸顿足地高声咆哮:“景知晚呢?景知晚呢?这个不靠谱的东西,要紧关头死哪里去了?他惹出来的一大摊子烂事儿,脖子一缩当了乌龟,一锅屎尿全扣到老子头上怎么回事?” 看着平时子曰诗云的大老爷发疯,小鹿又是骇异,又是好笑,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摇头,说道:“真是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 ------------------- 李斐所不知道的是,那边气势昂扬收兵而退的贺王也正咆哮大怒。 他拿竹杖敲着轿门,高吼道:“给我去找!把那不靠谱的小畜生给我找回来!不回来打断腿给我抬回来!这点子破事也要老子出马,这儿子养来何用?他心里只有花街柳巷美娇娘,哪有我这个老子!” 侍从连忙应了,举目四顾,却是茫然。 本来世子随着同去,都以为一起去衙门溜个弯吃个饭就回府了,根本没敢回禀贺王。结果靳大德没回去,世子也没回去。内院主事的薛夫人不放心,曾叫人过去打听,才知他们家小贺王爷跟到半路就跑了,传言是看到了什么美貌小寡妇还是小娘子,丢了魂儿般追美人去了…… 贺王虽听左言希提过官府查案,再不晓得查的居然是靳大德,根本没当回事儿。第二日醒得早,天没亮就找靳大德有事吩咐,闻得被押入了小小的沁河县衙,差点气歪了嘴。多年征伐的暴烈性子上来,唤了素日跟随的亲兵,直奔县衙带回靳大德,再想起放着正事儿不干天天追着美人满地跑的宝贝独子,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问题是这回小贺王爷似乎没去花街柳巷,天晓得这会儿在哪里风流快活。难不成让他们挨家挨户到人家床上找人? 贺王见侍从干应着不动,又吼道:“还不快去!老子要剥了他的皮蒙大鼓!” 有前一日围观过阿原和世子之战的,便忽然想起,小贺王爷最近真挺倒霉的。 喜欢的小美人要剥他的皮不算,这会儿连他爹都要剥他皮了。 他的皮虽厚,大约也不够蒙两张大鼓。 --------------------- 天色将明未明,坊间已有不少百姓起庆,洗漱的洗漱,洗衣的洗衣,洗刷的洗刷。 刷的是恭桶。 妇人们将拎着满满的恭桶,走向街坊们共用的茅房,然后意外地发现茅房那破门居然锁上了。 “谁这么缺德呀?好端端的连茅房都锁,叫人可怎么用?” “就是……咦,不对,这里有封条!官府的封条!” “啊?” 妇人们从门缝往内张望。 这种小茅房结构很简单,大大的粪池一半在屋内,方便遮身蔽体出恭,从里面闩上妇人也能用;另一半在屋外,方便粪池满了时,让乡下的掏粪车装走。于是茅房根本不曾设窗扇,只有茅坑上方透出点外面的微光,再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一个妇人踌躇道:“里面好像吊着个人影。” 另一个妇人吃了一惊,“吓,不会有人吊死在这里吧?” 先前那妇人也惊恐起来,“昨日是有很多公差从前面路上走过,指不定真是出人命案了!大约天太晚,才锁上预备今天来处置?” “那咱们的恭桶……还要不要刷?” “当然刷!横竖我们在外面刷,也碰不着里面!” “也是!” 片刻后,秽物“哗啦啦”倒入粪池,搅动一池粪水,恶臭熏天。 妇人们也顾不得张嘴抱怨,屏着呼吸提来清水倒入恭桶,拿竹刷转着圈儿刷了多少遍,看着恭桶上秽物刷净,再又拿清水清洗两遍,方才提了恭桶到别处晾晒。 因那粪池着实恶臭得厉害,她们走出老远,才开始议论茅房内到底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 再片刻,又一壮汉捂着腹部奔来,一眼也瞧见门上有锁,嘀咕道:“搞什么鬼!” 眼瞧四下无人,他解了裤带便蹲到粪池边,但听得一阵劈哩啪啦,那人便惬意地仰头叹息:“爽!好爽!” 茅房内,一双眼睛尚能透过粪池上方的空间,看到纷纷而下的坠物溅起的浊臭水花…… ---题外话---忘了跟大家说,吃饭时不宜阅读。又怕笑喷,又怕恶心吐了…… 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惆怅芳菲鸳梦凉(一二零) 待那人去了,雾霭中才有年轻男子走出,远远便摸了摸秀挺的鼻子,向身后半边脸戴着银质面具的妇人道:“知夏姑姑,真的挺臭呢!” 知夏姑姑看向她的公子,神色温慈,“若得罪你,臭死也活该。” 景知晚莞尔,“去放下来吧!小心别把他掉坑里去。” 知夏姑姑点头,“放心,绝不让他熏到阿辞。” 她快步奔过去,迅速打开锁,撕去封条,闪进去飞快掷出一人溲。 那人被捆得跟粽子似的,但给掷出前绳索已挑开,他便能在重重落地后立时拉开捆缚自己的绳索,然后拉出塞在嘴里的破布,拖着酸麻的双腿踉跄冲到墙角,扶墙大吐,不但呕出了隔夜饭,差不多连胆汁都已呕尽,兀自腹部抽搐,满额汗水。 景知晚走过去,已闻到他被恶臭熏了一整夜后的满身气味,不由又退了一步,才问道:“你还好吧?” 那人蓦地转头,散乱的头发里露出俊秀发黄的脸,一双桃花眼经过一夜的臭气煎熬后黯淡了许多,又因痛苦的呕吐显出几分迷乱恧。 正是传说中风流潇洒、去衙门途中都能开溜去追美貌小娘子的小贺王爷慕北湮。 待看清景知晚,他吸了口气,扬拳便击了过去。 景知晚淡淡扫过他击来的拳风,不见身形如何行动,竟轻松避了开去。 慕北湮正待变招,打歪他那张云淡风清的脸,忽觉一道森冷杀气逼来,犹未觉出来自何处,脖颈上已蓦地一凉,竟被一柄雪亮的宝剑抵住。 薄而冷的剑锋似渐融的冰水,悄无声息间要将那寒意沁到骨子里。 慕北湮终于只能僵在那里,盯着眼前这个清弱得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半晌才道:“你敢动我!” 景知晚轻笑,“敢不敢动,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慕北湮慢慢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端……侯!” 景知晚缓缓收剑,眉眼却凝上寒意,“知道我是谁,便当知道我因何而来,你还敢对阿原无礼?” “阿原……”慕北湮惊骇,“你……你果然是因她报复我!没错,你才是她未婚夫。可难道你不清楚她是怎样的人,她和我原来又是怎样的关系吗?” 景知晚静如深潭的目光闪过锐意,“你既和原大小姐是那样的关系,难道没看出她根本不是原来那个跟你寻欢作乐的原清离吗?便是你眼睛里只有那副皮相,看不出其他,谢岩难道也看不出,没告诉过你?” 慕北湮冷笑,“我这人素来浅薄,猜不透端侯文武全才,却为何示弱于人,还佯作病重,与一声名狼藉的女子联姻,自然更看不出原清离有何异样。谢岩起疑,难道我就得信他而不信自己的眼睛?何况,真要论起真假,难道原夫人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景知晚低眉,眼底却有嘲意,“原夫人何等精明之人,怎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原夫人认得出亲生女儿?认得出她并非清离?”慕北湮惊疑,“既然她认得出,为何不当众揭穿阿原,还将错就错将她认作清离?” “她想揭穿什么?”景知晚浅笑,“揭穿这个和原清离一模一样的女子,不是她女儿?可惜阿原什么都不记得,白纸一张,难道让她盯着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儿,要她杳无音讯的女儿吗?” “可她难道就不想找回清离?” “那也得她找得回……”景知晚惋惜般轻叹,弹着青玉般的指甲,仿佛在轻轻弹去那些看不见的浮尘,“她当年种下种种孽因时,就该想到如今之孽果。我倒要瞧瞧,她便是只手遮天,还能不能找得回她的清离!” 慕北湮的汗意渐渐下去,被晨间的冷风一吹,竟打了个哆嗦。 他眯着桃花眼,慢慢道:“是你?清离遇劫失踪,你和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阿原同时出现,然后联姻……都不是巧合,而是你在暗中一起布置?你……到底是谁?” 景知晚笑了笑,“你不是知道了吗?” 这问题似乎有些可笑,谢岩猜到了,慕北湮也猜到了,这会儿更是连景知晚都承认了。 他不是景知晚,他是端侯。 端侯景辞。 但慕北湮依然不晓得端侯景辞究竟是什么人。 尚在京城时,梁帝忽然封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为端侯,然后是声名狼藉的原大小姐点名要嫁端侯为妻。 有人曾猜疑是不是因为原家母女得宠,才顺便封了原大小姐心仪的男子为侯。可后来的消息,端侯分明身罹重病,原大小姐又怎会喜欢一个快死的男子? 随后,又有人传说,端侯是梁帝私生子。 可梁帝私生子也没啥不好说的。郢王朱友珪的母亲吕氏原是军中营妓,因生得貌美,被留在帐篷侍奉了些日子,后来梁帝拔营而去,吕氏发现有孕,遂前往汴京相寻,中途在慈心庵产下一子,梁帝闻讯还给郢王取了个小名叫遥喜,欢欢喜喜接了回去。 到底传宗接代最重要,吕氏虽因太过微贱,至今只是个才人,郢王却已封王,且是梁帝亲生诸子中最年长的皇子。 然后便有人猜测,是义子,或养子。二皇子博王朱友玟便是养子,随梁帝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梁帝遂也一视同仁,甚至有传言出来,梁帝打算立其为太子。 但如养子、义子之类,要么是躬亲养育,要么随侍左右出生入死,梁帝才可能格外眷顾,封王封侯。 端侯似乎哪边都不沾,且终日足不出户,便又有流言说,是梁帝微贱时的生死兄弟,临终将重病的独子托付给他,梁帝念着旧情,才厚加封赐。 原清离倾国倾城,裙下之臣众多,且多是王孙公子,婚约传出后,颇有些心下戚戚的。 于是,某宠妃的小弟愤愤之余,到端侯府去求见,大约也没打算说啥好话。端侯说了谢客,自然是拒见的,于是这位说的话更不好听。正叫嘲骂得起劲,不知哪里传出女子一声咳嗽,那厢安静如死的深宅内蓦地奔出数名壮汉,将那小国舅爷揍得鼻青脸肿,差点连他爹娘都认不出,然后丢垃圾般“啪叽”丢出府门。 小国舅爷被人抬回城,刚到家,还未及入宫求他姐姐出头,宫中的夏太监已领了梁帝口谕赶来,说公子对端侯出言不逊,奉皇命给点教训,然后小太监冲过去,长棍短棒齐上,一顿乱打。可怜那公子皮娇肉嫩的,哀嚎了一夜,没等天亮就一命呜呼了。他的宠妃姐姐自此失宠,并于数日暴毙于冷宫,死因不明。 谢岩常在梁帝跟前侍奉,又因生母的缘故,对当年旧事知晓一二,却也不敢透露太多,却在当时便暗暗警告过慕北湮等好几回,切切不可去招惹端侯。 如今,这位神秘莫测的端侯居然为阿原跑来沁河这种小地方。 若阿原和原清离根本就是两个人,他布置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阿原不是原清离,那么她又是谁?为何有着和原清离一样的容貌?为何认定自己是原清离?真正的原清离又去了哪里?又或者,天下真有方法,可以让一个人借着另一个人的躯体复活? 还有,阿原分明一无所知。那么,围绕她布下的,又是怎样的陷阱? -------------------------------- 日光渐渐破开雾气,而那如雾气般出现的端侯景辞,不知什么时候已如雾气般走得无影无踪。 “景辞,景辞……” 慕北湮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姓名,快步逃离那个今生不愿回首的臭地方,脑中混沌一片,鼻中的恶臭却如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像自始至终都没能逃开这一夜的噩梦。 前方已是大道,有眼熟的人影从旁边奔过。 他挠着披散的头发,正惘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时,那边奔过的两道人影往后看了一眼,已连滚带爬地又奔了回来,叫道:“小王爷!” 这声“小王爷”总算将慕北湮丢了的魂又捡了回来。 他定睛看向二人,才发现正是父亲的随侍,其中一个还是那日帮着左言希骗自己的那位。 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咳了一声,方问道:“什么事?” 侍从忙道:“小王爷,赶紧回府吧!王爷正找你呢!” 慕北湮登时怒了起来,“你们还跟我扯淡?又是左言希拿我爹压我,是不是?” ---题外话---可怜的小贺王爷,屋漏偏逢连夜雨呀!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惆怅芳菲鸳梦凉(一二一) 侍人慌忙道:“没有,没有……这回是真的!王爷刚去县衙带回靳总管,把那李知县骂得给坨屎似的,然后……” 两人相视一眼,到底没敢说,贺王一路叫骂,差点把他的宝贝儿子也骂成一坨屎了。 慕北湮这才想起被押到衙门去的靳大德,虽有些心虚,兀自犟着嘴道:“我这会儿去县衙,也不晚吧?我爹也太心急了,还怕这小小的沁河县衙把靳总管吃了不成?” 其实小小的沁河县衙当然是吃不下靳大德这尊贺王府的金刚,但如果县衙里多了那位端侯,只怕连他这个小贺王爷也照吞不误…… 他不禁沮丧,挥手道:“走走,回府去!溲” 侍从忙应了,一边跟在他后面急急往贺王府行去,一边往慕北湮出现的方向看去,忍不住问道:“那边……有什么样的小娘子?很漂亮?比花月楼的傅姑娘还漂亮?” 慕北湮待下人素来没什么架子,闻言便问:“什么小娘子?” 侍从道:“不是说你半途遇到什么美貌小娘子,所以丢下靳总管不管,跟着那小娘子跑了?恧” 慕北湮暗暗将那个杀千刀的景辞诅咒了千遍万遍,却也万万不肯说出这夜之狼狈难堪,只得道:“嗯,那小娘子挺有味道,有味道……” 侍从这才点头,却又不由地揉鼻子,“哪里来的臭味?” 另一名侍卫终于也道:“是臭,好臭,好像是……” 慕北湮瞪他们一眼,“是什么?” “是小王爷身上传来的……” “呸,我刚不是说了吗?那小娘子有味道,有味道……有狐臭啊,真他妈熏死老子了!” “那小王爷干嘛还追着跑……” “人长得漂亮呀!大眼睛高鼻子,樱桃小嘴儿……” 慕北湮说着,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忍不住奔到路边,弯腰大吐。 臭成这样子,他三五天都别想好好吃饭了。 侍从一旁看着,又是纳罕,又是佩服。 他们家小贺王爷就是吐光了隔夜饭,也不愿错过有味道的小娘子,果然口味独特,与众不同,堪称天下第一风流公子,举世无双。 -------------------------- 返回县衙时,景辞一路并不安生。 知夏姑姑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已经阴沉得快要倾下暴风雨。她道:“我以为那小贺王爷得罪了你……弄了半天,你还是为了那个小贱人?你这一世在她手中吃的亏还不够多?好容易在燕国捡回的一条命,打算葬送在梁国?” 景辞缓缓向前走着,并不说话。 他的双足不利于行,但今日所做之事也不便让人知晓,一路行走,难免吃力。若是听着知夏姑姑的言语,更觉一步一步迈得沉重。 知夏姑姑道:“你化名景知晚,知晚,无非知晓风眠晚那小贱人的本性而已!她空有一副美人皮相,实则毒如蛇蝎。你细想她种种行径!恩将仇报、鲜廉寡耻!若非你侥幸逃出一条命来,她此刻早已嫁作他人妇,踏在你尸骨上享她一世的荣华富贵!你居然还敢记挂着她!” 景辞眸光飘忽,声音寡淡如水,“姑姑,如今这世上,已没有风眠晚,只有阿原。” 知夏姑姑冷笑,“阿原?你以为让她失去记忆,便能是由你涂抹的白纸?也不想想,当年你执意留下的那个女婴,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张白纸,你教她识文习字,教她练剑驯鹰,将她看得命根子般宝贵,最后她给你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善良,她居然没有立刻取你性命,而是断了你双足,留你拖着重伤之躯,赤手空拳在荒山里对群狼和野兽?” 景辞眼底仿佛又映入了当日漫无边际的黑。 黑夜里,殷红的鲜血在流淌,布条绑得再紧也无法阻止生命和体力随之流失。不远处,狼群如影随形,绿荧荧的眼睛在黑暗里幽幽闪亮,不时发出闻得浓重血腥后的兴奋嘶吼…… 他曾是它们最勇猛的对手,但终将是它们最可口的美食…… 狼的爪牙在他体力耗尽后,竟能如此轻易地扎入皮肤。 他一直以为他会是狩猎者。 但终究他成了猎物,被设定好折断双足、受尽折磨而死的猎物…… --------------------------- 春末的沁河,阳光明灿,却意外地失去了热度。 景辞轻抱着肩,仿佛又是人在地狱般的阴冷和痛楚。 知夏姑姑继续在说道:“你以为她现在换了个名字,换了个性情出现在你跟前,就真的是另一个人了?看看这几个月,她又学坏了多少?比之前更不像话,想害起你来只怕更加得心应手!” 景辞终于开口,“姑姑,你想太多了……” 知夏姑姑道:“我想多了吗?你明明和先前一样待她,看她爱吃什么,早早为她烹煮;看她想做什么,也不劳她出手,抢先替她做上……这不都是你从前干的事儿?” 景辞慢条斯理道:“那又如何?若不让她如先前那般恋上我,我又怎能将她施予我的,一一还给她?” 知夏姑姑正气势汹汹,忽听得这句话,所有怒意顿时被生生地压下。她愣愣地看着他,声音微哑,“她……还会恋上你吗?” 景辞淡淡道:“她来了。” “嗯?” 知夏姑姑不解抬头,正见那边阿原带着小鹿东张西望地一路走过来。忽一眼看到景辞,阿原的眼睛立刻亮了。 “阿辞!” 她奔过来,背后的阳光染着她秀致的轮廓,连绾起的发髻都散着璀璨的明光。虽是男装打扮,可她奔向他时,并不失女儿家的明媚和剔透。 景辞站定,待她赶到跟前,才微笑问道:“找我?又有案子?” 阿原摇头,却又忍不住捧腹大笑,“你最好暂时别回衙门。李大人已经疯了,气疯了!” “哦?”景辞低头沉吟,然后眉峰一挑,“莫非贺王前去带走了靳大德?” 阿原惊异,“你怎么知道?” 景辞叹道:“李大人涵养不错,不容易生气,除非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还得生受着,才可能气疯。近来和咱们大人有瓜葛的,也就贺王府了。你能跑出来,也足以证明嫌犯走了,衙门里闲了……” 阿原愈加佩服,见他身后知夏姑姑用看贼般的眼光看着她,才不敢太过夸张,只悄悄向他一竖大拇指。 可惜那厢小鹿唯恐天下不乱,已凑上前来,谄媚笑道:“不愧我们小姐相中的,果然是拔尖儿的!要才情有才情,要容貌有容貌,当真可称得才貌双全,才貌双全哪!” 阿原大是头疼,觑着景辞不曾生气,才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小鹿,你不是说要去茶楼听说书吗?也快开门了,还不快去?” 她掷了一串钱过去,小鹿忙接着,笑道:“好,好……有景典史陪着,小姐今天自然不需要我陪。我晚上再回去吃景典史炖的红豆汤好了!” 既然小姐如今只钟意景典史,大约不会介意把那五十七颗红豆都煮作红豆汤。 景辞便转头向知夏姑姑道:“姑姑,你来沁河后也不曾好好逛逛,不如也去听听说书吧!” 知夏姑姑扫过他云淡风轻的面庞,犹豫片刻,默默行礼离去。 路边便只剩了二人静静相对。 阿原面庞不由又泛起红晕,赶紧垂了眼帘,竟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景辞默然看她晶莹的面庞,忽低声问道:“你喜欢我?” 阿原羞窘,下意识便想摇头,又觉违心。再一想,以先前原大小姐的本性,开口说喜欢只怕比张口吃饭还轻松方便,她居然这般藏着掖着,未免太矫情。 踌躇半日,她鼓起勇气看向景辞,说道:“如果你不再对我出言不逊,也管住你那个什么姑姑别对我出言不逊,我便考虑……喜欢你!” 景辞凝视她,然后低声答道:“好!” 阿原听得应得爽快,反而惊讶,局促地捻着手指要看往别处时,景辞已低下头来,唇覆上她的。 阿原瞪大眼,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却又很快柔软下来,柔软得如依傍他而生的一株紫藤花,舒展着所有的藤蔓,拥抱他赋予的柔情。 ---题外话---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惆怅芳菲鸳梦凉(一二二) 许久,许久,阿原终于从彼此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兀自抱紧他,面庞贴于肩胸,轻叹道:“阿辞,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也彼此喜欢很久了?” 景辞眉眼淡淡,“为何这么问?” 阿原心头咚咚乱跳,却坦然说道:“其实很多时候你很可恶,我本该讨厌你的。可不知为什么,便是当时生气,过后也讨厌不起来。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如今……” 她仰头看他,黑亮如曜石的眼睛有些迷离,“为何我觉得,抱着你时,竟似抱着我的命?” 景辞笑了笑,“你若真心这么想便好了!溲” 他将她的手夹在他胳膊间,懒懒地向前走着。 阿原欢喜,笑道:“我自然是真心。” 景辞道:“嗯,你以前也真心过。恧” 阿原怔了怔,便想起那五十七颗红豆来,面庞不由红了。她道:“以前……我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她话还没说完,便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光小鹿就数出五十七颗红豆来,没数出来的还不知有多少,每颗红豆都是她对不住他的明证。 何况,她至少还记得她离开汴京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逃婚,——逃开他和她的婚约。 他素来出言刻薄,只怕她又要被损得体无完肤了…… 她忐忑之际,景辞却只是沉默。 许久,景辞轻声道:“大约是我做得不够好。我会改。” 阿原胸口忽然间一闷,闷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底热热的,似乎有什么要往下淌。 她转身抱住他,抱紧他,闻他身上清馨温暖的气息,脑中忽混乱地闪过许多零落不成片段的画面。 他的微笑,他的骄矜,他的沉默,他的黯然,他转身而去的落拓孤寂…… 她果然是早已认识他,早已熟悉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言一行…… 她很没良心地把那一切都忘了,却能从零落的画面里觉出她深深的眷恋和潮水般的无边愧疚。 许久,她才能抱住在努力回忆里阵阵昏黑刺痛的脑袋,伏在他胸前微微地哽咽,“对……对不起……” 景辞又静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就当你这是道歉罢,我接受。不许再有下一次。绝对……不许!” 阿原抬起泪汪汪的眼,待要看清他说这话的神色,他却忽将她拥得紧了,将她按在自己肩上不许她回头。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他竟在发抖,浑身都在微微地发抖。 ----------------------- 慕北湮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洗了好几遍,用掉好几把澡豆,皮肤都搓得红了,他才换上用薛夫人所制的上好熏香熏过四五遍的衣裳,回到在香气袅绕的卧房,预备喝几口清粥洗洗熏臭的肠胃。 才喝两口,他抬手把粥碗掷了,“谁做的粥?里面放什么了?味道怪怪的!” 侍儿忙奔上来道:“都依公子说的,就是粟米熬的,什么也没放呀!” 慕北湮不答,取过那茶盅时喝茶时,又似闻到了那股味儿。他抬手把茶盅也砸了。 侍儿张了张嘴,没敢催促。 那厢贺王闻得不成器的独子终于回来了,已经一叠声传了好久,但慕北湮洗个澡差不多洗了一个时辰,看模样洗得还不痛快。 贺王的侍从却已来看了好多回,见状忍不住说道:“小王爷,还是赶紧去见王爷吧!王爷这回气得不轻,趁着言希公子安抚了许久,心情才好些,赶紧去跟王爷说几句好听的,这事也就过去了!” 慕北湮道:“既然言希在那里侍奉着,有事吩咐他就行了。不是一直说,言希行事稳妥谨慎,我是个不靠谱的么?” 侍从忙笑道:“小王爷,快别说那气话了……言希公子因为昨天放了那些官差进来查案,又不曾和贺王说明是小玉的案子,一早也被罚跪,骂得够惨的。” 慕北湮道:“老家伙糊涂了吧?言希那么好的性子也骂!放进来查案又怎么了?” 侍从不敢答话。 慕北湮只得先去见他父亲,一路闻着自己衣裳,只觉还是有股子臭味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衣裳熏得再香都掩盖不了,一路不禁把景辞又骂了几百遍。 贺王已等得烦躁,左言希借着替他诊脉针灸,虽拖宕了许久,也经不起慕北湮左唤右唤也不见人。 见慕北湮过来行礼,他已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一天到晚出去浪,从京城浪到沁河,还没浪够?” 慕北湮硬着头皮道:“孩儿一时糊涂,把靳总管那档子事给忘了……孩儿知错,求父亲大人恕罪!” 贺王怒道:“你能记得什么?路边的美娇娘?花街柳巷的脏女人?还是那位人尽可夫的原大小姐?” 慕北湮陪笑道:“原大小姐倒也不是人尽可夫,她至少得看脸……长得不好看的、气质差些儿的还不要呢!” 贺王气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敢情你还觉得被原大小姐看上是你荣幸?要不要放个爆竹庆祝下?” 慕北湮道:“那就不用了……” 贺王噎住,抬手抓过旁边的竹杖便打了过去,吼道:“如果老子松一松口,你是不是还打算娶个什么原大小姐傅大姑娘进门?” 慕北湮连忙抱住头时,臂上早着了几下。 贺王本是武将出门,虽伤病在身,此刻怒气勃发,力道着实不小,慕北湮的臂膀上登时火辣辣疼痛起来。他忙叫道:“父亲息怒!父亲息怒!我不娶她们便是。” 左言希已过去拦住贺王,急急道:“义父,北湮只是贪玩了些,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还请义父不要动怒,别为这些没要紧的事伤了身子!” 贺王吼道:“没要紧吗?连大德都丢在衙门不管去找女人,让小小的沁河县蹬到老子脸上,贺王府还不够丢脸?” 慕北湮翻过袖子看时,昨夜被捆的瘀青外,又多了数处杖伤,正飞快地青肿上来,不觉又是疼痛,又是羞恼。只是昨夜那等丢脸的事,万万不好告诉他人知晓,遂只叫道:“若靳大德真的有错,自当交给官府处置,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真做下那辱人欺女、害人性命之事,传出去都是贺王府的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那才叫丢脸!” 贺王当胸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举杖便打,怒斥道:“你这兔崽子居然敢教训老子?老子给了你骨肉精血,刀里来血里去换了你一世荣华,现在翅膀还没长硬朗就敢教训老子?等翅膀硬了,还不把老子踩脚底下去?” 他武将的火爆性子上来,竹杖如雨点般打得又快又狠。侍从们再不敢劝,左言希眼见劝不住,上前拦时,也被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下。 慕北湮憋了一肚子气回府,又被父亲蛮不讲理一顿训斥毒打,疼得难忍时,猛地跳起身来,抓过贺王的竹杖,用力一扯,竟将那竹杖抢下,手一甩已远远掷出屋去。 贺王伤病在身,身手大不如前,竟被慕北湮带得猛一趔趄,忙站稳了身,却已被怒火烧红了眼,一个箭步冲到墙边,取过陌刀,拔刀便砍向慕北湮,喝道:“除了吃喝嫖赌,一事无成,我留你这忤逆的畜生何用?再不收拾,早晚能做出弑君杀父之事!不如趁早了结,免得祸殃全族……” 慕北湮连闪了两刀,眼看父亲刀刀致命,真有取他性命之意,一时也骇得不轻。 左言希忙抱住贺王,冲慕北湮叫道:“还不快跑!” 慕北湮怔了怔,拔腿便跑了出去,耳边兀自传来父亲的咆哮,还有左言希的安抚求恳。 半个时辰后,左言希在自己的医馆里找到慕北湮。 他已让人找来伤药给自己上了药,又把左言希珍藏的好酒翻了出来,正抱着个酒壶大口喝酒。 左言希一把将他拖起来,说道:“走,跟我去跟义父磕头认罪!” 慕北湮将他甩开,怒道:“我认什么罪?一没杀人放火,二没淫人妻女,认什么罪?难道他是老子,我便该伸着脖子,任他打死砍死?” 左言希愠道:“他是你亲生父亲,恨铁不成钢,骂你几句打你几下又怎么了?你认个错,看他会不会真的砍你!” ---题外话---大家喜欢要吱个声啊! 不喜欢也吱个声吧~就是拍来板砖也不怕,我会戴上头盔接住的!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记取相思掷生死(一二三) 慕北湮道:“我有什么错?他仗势欺人,看着咱府里的人把人弄得家破人亡还护着,才叫错!” 左言希叹道:“你该知道义父性如烈火,即便他处置失当,也该以后慢慢劝谏,一时急不来。” 慕北湮冷笑道:“劝谏不还有你吗?要我.操什么心!” 他丢开酒壶,便要向外走去。 左言希忙拉住他,问道:“义父那边还没消气呢,你又准备往哪里去?溲” 慕北湮懒散地笑,“自然是出去浪!你们都说了我只会眠花宿柳找女人,也不能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是不是?” 左言希扯过他臂膀便往回拉,说道:“北湮,你听愚兄一句,别再惹义父生气了!” 慕北湮甩着他的手,冷笑道:“放开我!拉拉扯扯成什么样?你自己和景知晚偷偷摸摸、不干不净的,拜托别再扯上我!再多条喜好男风的罪过,我十条命都不够我爹砍的!恧” 左言希不由松开他的手,怒道:“你胡扯什么呢?” 慕北湮道:“我胡扯么?景知晚来了也没多少日子,你往他那边跑了多少回?他来见了你多少次?哪次不是门一关两个人悄悄儿待一处,天晓得都在做什么丑事!” 左言希满面绯红,怒道:“他只是我病人!” 慕北湮有着这么个温雅多才的义兄,一向被父亲拿来比着,早已愤愤,见他动怒,越发笑得开怀,“病人?你病人多得很,怎不见你和其他人这般亲近?却不知你晓不晓得,景知晚是为那个阿原而来?景知晚又晓不晓得,你暗中也养着个小美人?” 左言希面色忽然间白了,“什么小美人?” 慕北湮捧腹笑道:“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悄悄做的那些胭脂妆粉都送了谁?好几回夜不归宿又是跟谁在一处?真的是医者父母心,整夜在外出诊?最好笑的是,你从男人睡到女人,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龌龊事儿,偏偏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哄得一个个以为你多正经,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左言希一张俊秀面庞时红时白,声音却已低哑下来,“北湮,不可胡说!” 慕北湮拍拍他的肩,说道:“我不说你,你也别训我!我走了!” 左言希忙道:“你到底去哪里?” “花月楼!”慕北湮挥一挥手,“你暗着睡你的,我明着睡我的!各走各的路,你少管我就行了!” 左言希看他走远,出了片刻神,低叹了口气,转身欲回别院安抚内院时,却听那边随从禀道:“县衙里的景典史遣人来请。” 左言希问:“可曾问有什么事?” 随从答道:“好像是景典史又病了。” 左言希踌躇片刻,答道:“跟他说,我这里有点事耽搁住了,午后过去。” 贺王气得不轻,又等不到慕北湮去认错赔礼,指不定还会大发脾气,他不得不先将义父安排妥当。 ------------------ 李斐满腹怨气,本打算见了景辞,怎么着都要明着暗着将他损上几句,最好挑唆得他即刻奔到贺王那里去斗个两败俱伤,才能消了他晨间之辱。 但景辞回来时面色不大好看,似乎又病了,他身旁的阿原更是一脸紧张,李斐捉摸不透景辞那病要不要紧,很多话一时便不敢乱说。——若是把景辞气出个什么好歹,日后有人追究起来,他一样官帽不保。 知夏姑姑和小鹿都不在,景辞也没要其他差役帮忙,便剩了阿原跟在后面忙前忙后,听说左言希一时来不了,又翻出上回没吃完的药,亲自到厨房煎上。 李斐疑惑看了许久,便走过去问:“阿原,你额上的伤好了?不去抓那个萧潇了?” 阿原摸摸额上已经消肿的犄角,说道:“好多了!那个萧潇自然还是要找的,我正请井捕快他们帮着搜人呢!等煎好药,安顿好景典史,我也找人去。” 李斐问:“煎好药不算,还要安顿好他?他有他的仆役,用不着你费心吧?” 阿原再摸摸发烫的脸,说道:“那个知夏姑姑不是不在么……” 李斐到底是过来人,见她不敢与他直视,忽笑问:“你是不是改了主意,想我保大媒了?” 阿原想了想,厚一厚脸皮,向李斐一揖到底,“如此,有劳李大人了!” 李斐笑道:“你不是说他脾气臭,奶妈恶,就是里面夹着一堆老鼠屎的香馍馍吗?” 阿原悄声道:“他说会改了臭脾气,也不让他奶妈凶恶了,于是老鼠屎没了,只有香馍馍了,我干嘛不要?” 李斐闻言大笑,“他说会改脾气,你就信了?他说不让他奶妈凶恶,你也信了?” 阿原在药炉下添了柴火,灰扑扑的手继续欢快地揉她窜烧的脸,“为什么不信?你看他那硬梆梆的死样子,会哄人吗?” 李斐原想笑话阿原太过天真,听了这话却只得挠头,“好像……是有点道理!” 再想到景典史的厨艺无人能及,若阿原将他搞定,自此他们应该口福不浅;何况贺王既已把人带走,细算来也是贺王那边理亏,料得还不至于为这点子事再来为难他小小知县,他似乎很没必要再为此得罪景典史。 如此想时,他晨间受的气已消散了大半,笑道:“好,好,你先顾着他……小玉那案子,他这病不好,只怕是查不下去喽!” 老虎嘴边拔须的事儿,他不干,也干不来。 天塌下来还得景典史去扛着,所以典史大人还是赶紧养好身体要紧。 ---------------------- 阿原把药送过去时,景辞正倚在窗前竹榻上看书,手中却拿着柄利匕把玩。 他看阿原将药放下,转头看向窗外,“知夏姑姑和小鹿也该回来了。” 阿原道:“这会儿可能正热闹呢,小鹿又贪玩,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景辞便放下短匕去抚那药碗,目光在阿原面庞扫来扫去。 阿原摸脸,“我脸上长花了?” “没有。以后这些事儿还是让小鹿她们去做吧!” 景辞说毕,低头将那药一口饮尽,竟连眉峰都不曾皱一下,显然早已习惯。 阿原问:“你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忽然便说不舒服了?” 景辞的眉眼不觉间又淡漠下来,“我先前告诉过你,是胎里带来的弱疾。” 阿原记起那夜在涵秋坡那木屋里他所说的话,不觉又瞅向他的双足,“嗯,你说过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后来有恶人暗算了你,你身体亏败,旧疾发作……很难痊愈吗?” 景辞点头,“若你嫁我,或许会年轻守寡,一世痛苦。” 阿原心头钝钝地抽了下,闷痛得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连忙笑道:“没关系……” “哦?” “守寡……嗯,也不至于痛苦。”阿原绞尽脑汁想安慰他的话,然后想到了,“我还有五十七颗红豆呢,怎么着也不至于痛苦……” 五十七颗红豆,五十七个情郎,还有没计算进去的,再凑凑能满百了…… 这守寡的计划让景辞连书都没法看了。他甩手将书拍在案上,侧身向里而卧。 阿原无措。 他既担心她守寡痛苦,她便告诉他,她不会痛苦,还会自己寻些快活,错了吗?可原大小姐不是一向这风格吗? 她坐到榻边,倾身拍着他的肩,果断转移话题,“那个害你的恶人呢?有没有把她大卸八块?” 景辞便眯眼瞧她,“没有。我打算让她生不如死,却不晓得能不能做到。” 阿原笑道:“自然能做到。告诉我那人在哪里,我帮你。” 景辞道:“以后告诉你。” 他一伸手,已揽住阿原,让她跌在自己身上,亲住她。 阿原脑中顿时混沌一片,如搅了满满的浆糊。 渐渐的,连那浆糊都似抽空了,心头眼底只剩了眼前这个说不出何时开始熟悉的男子,甚至连他口中的药味品来都觉得好生亲切。 正有些把持不住时,却听门口有人轻咳一声,景辞才身形微微一震,将她放开。 阿原连忙站起身来,先瞥见了半敞的门,差点没甩自己一个耳光。 ---题外话---欲知门外是谁,且听明日分解! 第二卷 帐中香 记取相思掷生死(一二四) 她果然生性风.流,才确定两情相悦,便巴不得两人亲近些,更亲近些,都没注意有没有闩上门。 觑向景辞时,却见他的面色依然不大好,却在苍白里浮上了沉溺的红晕,分明也已情动。 阿原放了心,原来把持不住的并不只她一人。 想起传说中她那些荒唐事,如今这点子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于是她便硬着头皮看向门外,问道:“谁?” 便见左言希一脸尴尬探身走出,勉强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景捕快,我来给阿辞看病。不过瞧着他已好得差不多了。该通知我一声,我便不过来了。溲” 景辞叹道:“别矫情了,赶紧过来给我诊脉要紧。” 左言希一笑,这才走过去替他诊脉,然后便皱起了眉,“这两日劳累了?还是跟人动了手?你筋脉受损,气血两虚,若再不好好调养,连三五年都未必活得了。” 景辞微笑道:“三年,还是五年?也不错,还有好多个日夜呢!恧” 左言希愠道:“别胡说!认真把身体调理好才是最要紧的!还有,房.事需有节制,不可任性纵欲!” 说最后一句时,却看向了阿原。 阿原那好容易撑起来的脸皮顿时似被戳了个洞,羞得恨不得钻地底下去。 景辞却已懒懒笑道:“这事你交待给我就好了,看她做什么?” 左言希淡然道:“哦,我只是看她脸上真够脏的。” 阿原听得一怔,连忙找出铜镜看时,果然双颊满是黑灰,想来是煎药时脏手摸在脸上,生生把自己摸成了三花脸。 她又窘又恼,问向景辞:“你怎不告诉我一声?” 景辞闲闲道:“你不是怪我言语刻毒吗?我怕说出口又不大好听,只好不说了!” “……” 阿原无语之际,却闻景辞又叹道:“让我别言语刻毒,自己那张嘴跟毒得跟刀子似的!” 阿原奔出去洗脸之际,才想起他是指她打算边守寡边把红豆凑满百的事儿。 井水打在脸上,很凉,但阿原心里一阵阵竟似在被煎着熬着般翻腾,耳边只是不断回旋着左言希的警告。 若不好好调养,景辞连三五年都活不过。 她终于蹲下身来,抱着肩,才好压抑住她的手足不听使唤的颤抖。 他不是景知晚,他也不只是景辞,他是她生命里不知何时弄丢的一块,直到找到,才发现遗失。 混沌地遗失,混沌地找回,却被告知早晚都会被挖走。 她终于感觉出了那心被扯开般的疼痛。 可怕的是,这种疼痛,她竟也如此熟悉…… ---------------------- 左言希替景辞诊脉开药毕,瞧着屋外无人,方道:“阿辞,你不该来沁河。” 景辞懒懒道:“继续留在端侯府发霉长毛,看你们都跑在这边逍遥快活?” 左言希道:“你的病情你自己该清楚,虽没传说中那般危在旦夕,但本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疾,当年捡回条小命便不容易,这次伤重引得旧疾复发,很难痊愈,再不保养,便是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你!” 景辞道:“于是,我便该留在端侯府等死?” 左言希皱眉道:“又胡说!便是你肯,皇上也不肯。好罢,你就当来沁河散心吧,横竖我在这边。安心养着,我还要去找北湮。” 景辞眸光闪了闪,“他跑哪去了?” 左言希苦笑道:“大约去找哪里的小美人了吧?” 景辞道:“挺好。人生得意需尽欢……两厢情愿就好。” 左言希道:“他先前曾对眠晚无礼,不过今日也被义父教训过了,你别太跟他计较。” 景辞一笑,“不计较了!” 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报完了一拍两散,自然不计较了。 --------------------- 左言希素来知道景辞护短,哪怕阿原有千般万般不好,也不会容得旁人沾惹分毫。如今总算得了他一个确切的答复,也算放心不少,遂径奔花月楼寻人。 花月楼里热闹得很,但慕北湮并不难找。 挑最热闹的地方奔过去便成。 左言希一眼瞥见贺王的两名随从正从人群中挤出,忙拦住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二人忙道:“回公子,王爷见小王爷一直没回去,让我们出来访一访他在哪里。” “没提让他回去?” “没有……就让找下他在哪里。” 左言希明知贺王这是遣人过来查看慕北湮有没有悔改之心,顿时头疼不已,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回复?” 随从犹豫,却也只能答道:“小人不敢撒谎。” 左言希叹道:“义父近来身体不大好,焉能再受刺激?你们等等,我去唤他回府。” 他分开众人走过去时,正见那风姿袅娜的傅蔓卿眉眼含情,且舞且行,却将一方手绢丢在了慕北湮身上。 慕北湮本有些神思恍惚,被那手绢丢得省过神来,笑盈盈地接过那手绢,抖开看时,上面绣了朵百合,还有个“蔓”字。他凑到鼻际,便闻得阵阵芳香,虽算不得上好,倒也将困扰他的异味冲淡不少。他便招一招手,笑道:“过来!” 傅蔓卿见他那日去后再不曾来,以为已将她抛到脑后,今天忽见他过来,真是意外之喜,自然刻意笼络,见状立时笑意婉媚,在老鸨和看客的起哄身中依了过去,却觉慕北湮猛地向后一倾,让她扑了个空,险些摔倒在地。 慕北湮自己也是不防,被一道大力向后扯得差点摔倒,忙回头看时,却见左言希愠怒的眉眼。 左言希道:“你闹够了没有?义父在找你呢,赶紧回去!” 慕北湮怒道:“告诉他,我胸无大志,这辈子就想眠花宿柳,逍遥一世!他爱咋咋,看不过去改立你为世子也行!” 左言希恼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慕北湮道:“当好人呀!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岂不更将你比得才识过人、孝顺知礼?” 他将那手绢塞入怀中,抱起傅蔓卿便上楼。 左言希还要拦时,慕北湮已笑道:“姓左的,再惹我,别怪我当众把你那些丑事说出来!” 附近多是青.楼常客,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得兄弟二人争执,更是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 左言希不觉涨红了脸,稍稍踌躇了下,慕北湮已抱着美人奔上了楼,很快传来关门声。 先前那侍从便走过来低问:“公子,这可怎么办?” 左言希顿了顿,叹道:“算了,咱们回去就说……世子到庙里忏悔去了吧!” 俩侍从面面相觑。 这话连他们都不信,更别说贺王爷了。 左言希抚额,“要不,你们就说一时没找到,是我让不用找的吧……” 侍从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同情。 贺王怒意未歇,左言希已被连累得挨骂又挨打,这么回复过去,多半又会被责罚。 这黑锅,背得有点沉。 ------------------- 景辞第二日一早见到阿原时,阿原的脸上又是灰扑扑的。 她端给景辞的,居然是红豆汤。 景辞将她的脸看了又看,又将那红豆汤看了又看,问道:“你煮的?” 小鹿已觉出小姐心意,对景辞的态度立马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忙上前笑道:“小姐隔夜便用水泡着了,四更天起床煮上,炖了好久呢!” 景辞将拿匙子慢慢地搅着红豆汤,问道:“怎会想到煮红豆汤?” 阿原揉着鼻子,笑道:“把剩余的红豆都煮了,省得你不高兴。” 剩下的都煮了,余的五十七颗都在景辞那里,便是守寡也没法凑百了…… 她真可谓知错能改,想必一定可以弥补景辞被她真诚的刻毒言语伤到的心。 小鹿则在旁边赞道:“典史大人快尝尝!我们小姐虽没下过厨,但看起来颇有天份,这汤味道不错,比我做得强呢!” 景辞微哂,但果然忍住了没有出言嘲讽,低了头便要喝汤。 这时,忽闻知夏姑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给他喝什么?” 景辞眉眼不动,却飞快用手将那碗掩住,轻笑道:“红枣汤而已。我许久不曾吃甜食,尝两口。” ---题外话---其实叫作相思豆的那种红豆,叫海红豆,是长在树上的,有毒,不能食用。呐,你们就当小鹿认错了豆子吧……毕竟随常可见的,还是那种可以吃的红豆多。后面我也会找机会在文里交待一下,免得有人以为相思豆真能吃。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记取相思掷生死(一二五) 知夏姑姑已奔上前来,嗅了一嗅,已冷笑道:“什么红枣汤?明明就是红豆汤!我就说她是个祸害,你还不信!明知你脾胃虚弱,不能吃这些豆类,还给你吃这个,就是想要你的命!” 景辞便有些无奈,“姑姑,这话过了!” 知夏姑姑道:“过了?她对你的病情问都不问一声,就乱给你东西吃,根本不曾想过后果吗?她长的到底是猪脑还是人脑?” 小鹿在旁已听得大怒,叉腰便骂道:“吃得吃不得,我们不知道,景典史自然知道。便是我们煮错了,景典史都没说什么,怎么轮到你这老虔婆过来扯你妈的蛋!” 知夏姑姑怒道:“他能说什么?这祸害端来的东西,便是鹤顶红,他都能先喝上两口再说!小贱婢倒是跟主子学得像,出言恶毒,目无尊长!溲” 阿原忙了半日才煮出这么碗汤来,被知夏姑姑说得一腔热血都冷了下来。 见小鹿要冲上去理论,知夏姑姑却已将右手按向腰间,她心下一凛,一把将小鹿拖到自己身后,笑道:“姑姑所言有理,小鹿的确不懂事,胡说八道。怎能说扯你妈的蛋呢,你妈显然是没有蛋的……” 听得阿原有致歉之意,知夏姑姑面色才略和缓,猛听得她后面那句,粗俗无礼到险些让她背过气去恧。 正怒不可遏,要拔剑冲过去时,景辞已站起身来,说道:“姑姑,别与他们小辈计较。” 知夏姑姑还未及再骂,阿原抢先道:“我年轻不会说话做事,若有说错话、做错事的地方,还望姑姑包涵!阿辞,姑姑年岁大了,有脾气是正常的,你别生气,伤了身体不好。” 景辞吸了口气,连知夏姑姑都忍不住转头看她。 她的确是在道歉了,还向景辞表达了关切,却不动声色又将了知夏姑姑一军,暗指知夏姑姑不顾景辞病情,刻意挑事。 他们记忆中的风眠晚,要么沉默,要么认错,乖巧得让知夏姑姑多少次怀疑她暗藏心机,刻意为之。 如今,知夏姑姑似乎更有理由这样怀疑了。 可惜阿原根本无心与她争执,向景辞笑道:“既然你不能喝红豆汤,我给你做红枣汤好不好?加点银耳,少放糖,补血益气,应该还适宜吧?” 景辞盯她半晌,叹道:“但我实在很想喝了这红豆汤!” 阿原抓过案上那红豆汤,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拍拍他肩说道:“你我二人分什么彼此?我喝了,就跟你喝了一样。等着,我给你煮红枣汤去!” 景辞微笑,“算了,我去煮吧!” 阿原拉他的手,“一起去吧!” 景辞眼底有星子般的东西闪了又闪,然后整个人都似映亮了不少。 他笑着答道:“也好!” 二人便真的携了手一起走了出去,走向贵人不该亲近的疱厨。 小鹿跟了两步,又顿住身,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便兴奋地跺着脚大笑,“小姐的脑子终于好了!终于又会追男人了!这势头,稳!狠!准!必定百发百中!铁打的小姐,流水的情郎!凑满两百颗红豆都不成问题啊,不成问题!” 知夏姑姑定定站着,喃喃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以前的风眠晚还算老实,都能迷了公子的心窍,如今变作阿原,竟然真的跟换了个人似的,还敢在她眼前百般作妖,如何了得? ------------------ 但阿原等并没能做出红枣汤。 李斐亲自冲进去,告诉他们贺王被杀时,阿原惊得打翻了刚淘好的红枣。 景辞也禁不住微微变了脸色,侧头看向李斐,“消息可确切?” 李斐道:“是贺王府的左公子派人来报的案。其实……其实这案子报我这里来,我也没那能耐管,对不对?刚已经派人飞马进京,禀告此事。想来很快会有钦差大臣前来处置此事。” 景辞便弯腰一颗颗捡红枣,“这么说来,咱们也不用管?” 李斐慌忙去拉他,“哎呀我的小爷,赶紧去贺王府吧!若是前期勘察不曾做好,或是与沁河县治安不力有关,别说这顶乌纱帽,就是下官这脑袋也未必保得住呀!” 他挥手让人去备肩舆,又道:“左公子派人传话时说的明白,请李大人和景典史尽快到府上商议。这话我怎么听都是特地相请景典史的意思呀!” 他原就想着天塌下来得景典史扛着,如今天真的塌下来了,自然无论如何要把景典史拉在身边,让他帮扛着,也算不负他这些日子的百般笼络和莫名而受的那些委屈。 阿原也知这事委实太大,惊愕之余,也知李斐一个七品芝麻官绝对担不下来。若是牵涉朝堂诸种势力的彼此倾轧,丢官掉脑袋当真一眨眼的工夫。 她扶向景辞,“走,咱们也瞧瞧去!” 景辞漫声应了,却先抬袖擦她的脸。 阿原怔了怔,“又脏了?” 李斐不惜纡贵降贵,赶着替她舀来清水,说道:“的确脏得跟灶灰里爬出的猫儿似的,赶紧洗洗。” 阿原对着水影照了照,便看向景辞,“脏成这样也不告诉我……” 景辞道:“何必我告诉?你哪次下厨后不是这鬼样子?我都看习惯了……你既然不喜欢我说,我自然懒得说了!” 只是不喜欢他言语刻薄而已,又懒得说…… 这般从善如流,阿原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她是尊贵的原府大小姐,怎会时常下厨,还时常被端侯看到? 清水扑上面颊,沁凉的触感竟让她的思绪格外地混乱而鲜明起来。 白皙好看的手拍开谁裹着纱布的纤细手指,利索地抓起菜刀…… 她甚至听到有人用那特有的嘲讽口吻损她,“让你剁鲤鱼,没让你剁手指……呆成你这样,也不容易。” 阿原抬起脸,睫上尚滴着水。 隔着水光,她看到景辞已走到门槛处,唤她:“走吧!” 阿原定定神,赶紧擦干脸奔过去,低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做过鲤鱼给我吃?” 景辞垂眸,“嗯。” “我还把手指切伤了?” “哦!”景辞眼神飘了一飘,“那次呀,你不知怎么想着切鲙,但切上自己手指了……” 脑中又在疼痛,阿原强忍着尽量去回忆那恍惚的场景,“似乎……不在原府?” 便是她忘了,小鹿也不会忘。小鹿分明认定她不会厨艺,甚至连厨房门朝在哪边都弄不清。 景辞转过脸不看她,声音忽然异常寡淡:“是在我那里……你总是跟着我。” 端侯府吗? 阿原还待追问之际,景辞已坐上肩舆,说道:“走吧!” 阿原只得应了,也来不及叫小鹿,只唿哨一声召来小坏,紧随景辞等奔往贺王府。 ------------------- 贺王慕钟威名赫赫,张扬跋扈,大闹县衙之事在他光彩绚烂的一生里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阿原虽未亲见,但从事后的描述里已晓得这位贺王爷的威猛霸道绝对名不虚传。 连他死后仰躺在地上,都有一股威猛霸道的气势。 当然,更威猛霸道的,是扎在他胸口、将他钉在地上的陌刀。 他那把杀敌无数的五十八斤的陌刀。 贺王竟在自己的卧房内,被自己的兵器所杀。 李斐很谨慎,令井乙等俱在外面把守询问,只带景辞、阿原和仵作进去,严格按照律令量了四至方位,令书吏在外一一记下,才去细看昨日还气焰熏天、把一方父母官骂得狗血淋头的贺王。 贺王卧室布置得居然颇为典雅,案几箱柜都是精雕细琢的花梨木制成,完全不同于贺王本人的粗犷。螺甸大床上围了织有竹报平安纹的帐幔,鎏金帐钩则錾着白头长春的花纹,还垂了七彩玛瑙编织的流苏。帐中悬着香囊,幽香馥郁;衾被已铺展开来,但并无睡过的痕迹。 贺王所躺的位置,位于床榻和长案间。长案坐榻依然齐整,甚至茶壶茶盅都有序地摆放在案间,显然出事前并未发生激烈博斗。 贺王死去已久,尸身早已僵硬。 因其尊贵,仵作也不敢破坏已经僵硬的骨节,抬起尸身检查了背部,断定他身上并无其他外伤,的确是当胸那一刀即刻致命。 ---题外话---铁打的小姐,流水的情郎!问问阿辞你怕不怕? 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记取相思掷生死(一二六) 验完后贺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色发青,怒目圆睁。 他胸口的鲜血早已凝固,赭色锦衣几乎被染透。 左言希跪在贺王跟前看着,一直僵直着脊背,握紧拳沉默不语,眉眼间有种一触即发的锋锐。 景辞跪坐到他跟前,低声道:“言希,节哀!” 左言希紧绷的身体终于倾了倾,头已靠在景辞肩上,竟是无声痛哭溲。 他虽是名家子弟,却自幼失怙,被贺王养于膝下,虽是异姓,着实与亲生无异。如今祸生不测,自然悲痛。 景辞揽住他,轻拍他的肩,却道:“逝者已矣,伤心也是无益。寻出真凶,然后过好自己的日子,便算是对逝者、对自己最好的交待了!” 这话说得很是冷情恧。 若是换了以往,阿原必会腹诽不已,认定景辞口毒心狠。可她分明已经听左言希说得明白,景辞病势不轻,未必能活得长久。 很多时候,那些冷情刻薄的言语,只是洞彻世事生死后的锐利清明。 洞开的门扇间,有晨风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穿户而过,连卧房里芬郁的清香都无法掩盖。 阿原不由抱住肩,竟觉冷得心悸。 窗外的廊下,传来数名女子的悲泣,显然该是贺王的姬妾。 左言希听得传报赶过来时,虽是悲痛,但眼见义父死于非命,也恐人多手杂破坏了现场,立时将已经赶到的姬妾请出门外,派人四下里把守停当,方令人火速报官,并命人去找贺王世子慕北湮。 如今官府的人已经到了,验完尸了,慕北湮还没见踪影。 李斐虽打定主意,在这件事上只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和追随者,此时也禁不住问道:“小贺王爷哪里去了?” 那边贺王府的侍从便忍不住够着脖子往外看,“早就让人去找了……” 李斐摇头,“莫非你们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哪家小娘子,还没找到?” “不……不是……” 慕北湮说过要去花月楼,左言希和贺王的侍从更是亲眼看到他留宿在花月楼。花月楼和县衙相距不远,没道理衙门里一大群人到了,慕北湮还没回来。 正说着时,外面忽有人叫唤道:“左言希,你给我滚出来!为了哄我回来,连我爹遇害这谎都编得出来!果然是孝子!大孝子!” 景辞面色一沉,大步踏了出去。 门外便传来一记清脆的耳光,然后是景辞冷冷道:“进去看了再说话!” 慕北湮懵住,然后飞奔进来,看着屋中的尸体惊住。 他小心地走过去,跪地推了推他父亲,低声唤道:“爹!爹!” 他摸了摸贺王昨天尚能大力殴打他的大手,颤抖的手指又触了触他胸口已经干涸的血迹,忽冲过去,扯住左言希的前襟,声音已在急怒间变了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做的?谁?” 左言希被他搡得透不过气,吃力地抬起眼,苦涩道:“我也想知道。” 慕北湮几乎要将拳头挥到左言希脸上,叫道:“你不是在府里吗?你怎会不知道?” 阿原忍不住上前,叫道:“他在府里便该事事知晓?那你是贺王世子,岂不更该承欢膝下,事事了然于心?” 慕北湮竟不曾辩驳,回头再看一眼地上的父亲,已有泪水滚落。他松开左言希,哑声问:“到底……是谁干的?” 左言希摇头,“我……不清楚。听到消息赶来时,义父已然遇害。” 慕北湮不可置信,“也就是说,父亲在自己卧房遇刺,你们这么多人竟都没发现!连守在外面的侍卫,一个个也都是死人,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阿原已仔细问过当夜侍奉贺王的侍从和姬妾,闻言便道:“这个得问昨日世子都做了什么,令贺王如此大发雷霆?听闻贺王侍从去找你,你不肯回府,侍从不敢担责,想从实说,被左公子阻拦,并自行去回禀贺王,说是想让你们父子俩都消消气,自作主张吩咐让侍从不必去找,结果被贺王当胸踹了一脚,一直罚在门外跪着。后来靳大德入内跟贺王回禀了一些府中事宜,薛夫人过来替贺王铺了床,差不多亥初时,二人告退出去,左公子才一起离开。” 慕北湮道:“于是,昨夜屋内外只有我爹一个人?” 他又看向门口的侍从,怒喝道:“你们当时都在哪里?” 侍从连忙叩首道:“王爷当时正在生气,走出来跟言希公子说,滚出去,又跟我们说,都滚出去!都不中用,没一个让他省心……于是我们只得各自离开,但稍远处的廊下、角门,都有人值守巡逻,并未发现异常,再不知凶徒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贺王性格暴烈刚硬,被世子忤逆后怒意勃发,连素来温和听话的义子都一再被打被罚了,其他人自然更不敢靠近,被斥骂离去简直是求之不得。 何况入夜后别院防守严密,贺王又是当朝猛将,武艺超群,谁能想到他竟会在自己府中遇害? 景辞看过门窗内外,又走到案前,看那茶壶茶盅,将茶水闻了闻。 左言希已道:“我已检查过,茶中无毒,而且茶水还是满的,义父应该不曾饮用过。” 贺王身为武将,被人一刀致命,无法置信之余,难免怀疑是不是饮食被人做了手脚。左言希精通医理,若饮食被动了手脚,断断瞒不过他。 景辞沉吟,“贺王有睡前饮茶的习惯?” 左言希道:“有。不过这一二年病着,我提醒过他数次,饮茶太多会影响夜间安睡,建议他少喝或不喝。” 景辞道:“那怎会在睡前给他预备一满壶的茶?” 慕北湮抹了把泪,转头喝问:“靳大德,是谁备的茶?” 靳大德一直坐在门外靠墙哭泣,闻言忙站起身,站在门口回道:“世子,小人不知!小人昨晚被王爷叫进来说话,王爷一直在生气,倒是喝了不少茶。” 屋外忽有一女子轻声道:“是妾为王爷备的茶。” 慕北湮转头看过去,“薛姨!” 那女子踏入门槛,向李斐等行了一礼,却如一株海棠般耀亮了人的眼睛。 竟是个高挑美貌的少妇,生得长眉秀目,虽一袭素衣,未饰簪铒,依旧明媚照人,艳惊四座。 靳大德极有眼色,见李斐、景辞等不识,已说道:“这是我们家薛夫人。贺王爷的饮食起居,向来都是薛夫人照应。” 原来,贺王妃早逝,贺王兵马倥偬,也就未曾再娶,只纳了数名姬妾。 那些姬妾中,就数薛夫人薛照意最聪慧最细致,深得贺王宠爱,故而内院之事,多由薛照意处理。 阿原瞧着薛夫人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才记起这美人正是当日小玉为她挖凤仙时,与小玉闲聊的那名姬妾,不想居然是贺王府内院主事的夫人。 贺王府的妾,其实也只是妾而已,“夫人”不过是个尊称,与有诰命在身的王妃或命妇根本不好相比。但这薛照意无疑在贺王府很得人心,靳大德颇有敬意,先前吟儿、小馒头提起薛照意,同样很是敬服。 薛照意虽然神色悲戚,但显然见过些世面,惊变陡生之际尚能从容上前答道:“昨晚王爷大发脾气,大约话说得多,所以也喝了许多水,我瞧着一壶已经见底,怕稍后王爷口渴时没水喝,所以赶着令人去茶房另取了一壶来。怎么,这茶有问题?” 景辞问:“原先那壶茶呢?” 薛照意道:“自然交侍儿送还茶房了。我早先原要自己为王爷烹茶,但王爷说我烹的茶太烫了,不如茶房里现提来的好。所以后来都是茶房里直接送的,各处都一样。” 嫌弃茶烫…… 阿原蓦地想起吟儿曾赞薛夫人能自己制香分与众人,想来也是个锦心妙手的雅人,自然精于烹茶品茶。遇到这么个以冷热来品评茶道的贺王爷,大约也无奈得很。 景辞问:“原先那茶壶可还找得出来?” 薛照意道:“便是找得出,也早洗净了。大人怀疑茶有问题?但因为王爷不讲究这些,每次要喝茶都是茶炉里现烹着的倒上一壶,不仅他喝,靳总管和其他姐妹们也喝,全都一样的。何况昨晚人都知道言希公子在这边,谁敢在他跟前向王爷下.药?” ---题外话---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飞花留梦轻踏浪(一二七) 左言希的医术,旁人不知,景辞却是最清楚不过。 若左言希在跟前,即便不曾喝茶,茶中异味飘出,也很可能被他察觉。 景辞有些头疼。他看着左、慕等人,轻叹道:“那么,这府里素日得贺王信重的健壮男子,大约都难逃嫌疑。” 薛照意失声道:“大人怀疑,是贺王府的内贼所为?” 这一回,连阿原都忍不住冷笑了,“不是内贼,难道还真能有刺客飞檐走壁,不惊动一名守卫,便能夺走贺王兵器,刺死贺王?若贺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倒还相信。溲”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柄五十八斤重的陌刀,挥舞了两下,也觉有些吃力。 寻常女子提起这刀都吃力,更别说用它将贺王钉在地上;健壮男子倒是能做到,但贺王当时还未睡,再怎么伤病在身,都有武者的警觉在,身手差不到哪里去,怎么可能毫无挣扎便被人刺倒在地? 唯一的解释,杀贺王之人乃是他所信任的熟人,他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致命一击,当场死亡恧。 ------------------ 李斐终于把景辞、阿原都叫到了一边。 “如今怎么办?先填好尸格,将贺王入棺,然后咱们一边慢慢调查,一边等着朝廷使臣到来,可好?此事不比先前朱蚀的案子,顶多两三天,京中使臣必定赶到。” 死的是当朝猛将,位列王侯,正得梁帝器重。杀人的疑犯必在府中,若能分开拷打审问,应该不难找出真凶。 可如果是贺王信重之人,岂会是平平之辈?若是背后有人,更是伸伸手指头便能将他这小知县碾个死无全尸。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一切能预备的都预备好,等使臣过来,能准确无误地陈明案情,再让景辞能赶到前方替他挡掉些风雨,他便无功无过地把这事交给使臣。 若是使臣主导破案之事,不管真凶是谁都怨不到他李斐头上,他就能平安无事继续当他的县太爷了…… 阿原自然明白李斐心思。但她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印象里端侯似乎也是个不管事的,虽不知为何封了候爵,却不晓得够不够能耐担下贺王这档子事。 景辞沉默,然后道:“若是拖得久了,凶犯更有机会销毁罪证,掩饰罪行,甚至可能潜逃他处。” 李斐道:“这个好办,我们就请小贺王爷和左公子配合下,最近封闭别院门户,不许任何人进出。能得贺王信任的侍卫也先一一筛查,不管有无疑点,都派人昼夜守着,不让四处走动就是了。” 总之就是拖也要拖到使臣到来。 景辞便问阿原,“你觉得呢?” 阿原道:“查案当然越快越好……但如果大人有疑虑的话,等个两三天应该也没事吧?” 正说着时,忽听头顶传来鹰唳之声,急促而尖厉,分明有警戒之意。 阿原忙注目看时,却见小坏正在前方盘旋不已。 目测其方位,其目标应该在别院正门附近。 正踌躇着要不要奔去看时,外面已阍者奔来,仓皇说道:“外面有个年轻人,求见原捕快。” 阿原怔了怔,“什么样的年轻人?” 阍者慌忙地比划着,“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这么高,瘦瘦的,长得倒还好看,但拿着剑,很凶。我只说了句今日府中有事,他就把剑搁我脖子上了……” 他摸着脖子,差点没哭出来。 阿原蓦地猜到来人是谁,正要奔出去时,却见小坏鸣叫着已经飞了过来,几乎同时,另一道玄黑人影已逾墙而入,其迅捷居然不下于空中的小坏。 “萧潇!” 阿原吸了口气。 萧潇向阿原点一点头,阿原还未及问他这般神出鬼没所为何事,萧潇眸光一转,已掠过她看向景辞,向上一礼,“见过公子!” 景辞有些意外,将他细一打量,才认了出来,“是你?你就是萧潇?” 萧潇点头,“正是!” 阿原已惊住,“你们认识?” 景辞抬手抚额,“好像见过两面。” 萧潇微笑,“三面。” 景辞懒懒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萧潇也不在意,问阿原道:“是不是贺王出事了?” 阿原警惕地看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景辞却已肯定地答他道:“贺王昨夜遇害,死于他自己的刀下,目测应该是熟人所为。” 阿原不由瞪向景辞,“你怎跟他说这个?你可知他很可能就是那晚在涵秋坡想杀我的那名杀手?” 景辞还未回答,萧潇已问向她:“哪晚?” 阿原掰了掰手指,“应该是十三吧!那日下了一整夜的雨。” 萧潇便笑了笑,“那必定不是我。原姑娘,你认错人了!” 阿原指向他腰间宝剑,说道:“我认得这剑,还有这剑穗。同样的宝剑,同样花纹的剑穗,难道还会有错?” 萧潇明显有些震惊,但唇角很快弯过柔和笑弧,“可那不会是我。我当时还在京城,不可能分身出现在涵秋坡。” 阿原问:“谁能证明?” 萧潇声音低了一低,“当时我正随侍皇上身侧,皇上便可证明!” 李斐仔细听着他们交谈,闻言已不由屏住呼吸,悄悄向后退了一步。 阿原却已有恼意,“你这是明欺我们无法入宫找皇上对质吗?” 萧潇笑了笑,声音更低了些,“那晚我随侍皇上去探望一位公子,但那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京了。皇上便在那公子的卧房坐了一夜,我等便在廊下站了一夜,听了一夜雨。那公子府上的人都可做证。皇上离开前,还跟侍奉那公子的姑姑说,‘她没说错,他果然去沁河了。赶紧找他去吧!’那姑姑如今应该已到沁河,也可为我作证。” 阿原完全不晓得萧潇所传达的梁帝口中的“她”是谁,但梁帝所探望的那位公子是谁,连李斐都猜到了。 他们都看向了景辞。 偏也就这么巧,灵鹤髓一案告破没几天,知夏姑姑就跑沁河找他来了。 景辞的面色不大好看,眼底也微微地泛红。半晌,他轻轻撇开话题,“你为贺王之死而来?” 萧潇点头,“兹事体大,未必是私仇。为皇上计,希望公子能协助沁河知县尽快破案,不要等待朝中使臣,以免贻误时机。” 景辞漫不经心道:“这事跟你前来沁河的目的有关?” 萧潇有些犹疑,“我不确定。其实皇上一心盼公子好生养病,应该不愿公子卷入这些事。但我着实放心不下,怕误了皇上的事,才希望公子帮忙。” 景辞便问:“我查案,那你呢?” 萧潇一笑,“我自然留下来听从公子吩咐!” 景辞道:“不用了,你滚远点就好。越远越好。” 萧潇清秀的面庞顿时窘得泛红,却依然清朗答道:“是,公子!” 他当然没有滚,返身离去的背影清健挺拔得像株小白杨,令阿原不觉又多看了几眼。 倒是小坏已将萧潇视为仇敌,见他离开,撵在后面盘旋唳叫,只是慑于他剑锋之威,到底不敢攻击。 见他走得不见人影,阿原方问:“你怎不留他下来帮忙?” 景辞道:“他又不能预知贺王之死,来沁河自然有别的事,我留他下来做什么?给你欣赏他高挑身段、俊秀脸蛋?” 阿原道:“你想多了,他没你高,生得也没你好。” 只是萧潇性情安静却明澈,言语温和又不失爽利,何况又有种少年人萧肃磊落的气度在,怎么看都比清冷孤傲的景辞顺眼,无怪当日的原清离迷得七荤八素,差点女霸王硬上弓。 当然,这话万万不能告诉景辞。她虽不记得以前是怎么诱得那些俊秀男子神魂颠倒,至少猜得到哪些话景辞更爱听。如今她既然打算收景辞的心,自然得挑景辞喜欢的说给他听。 景辞果然释怀不少,眉眼也舒展开来。他看向李斐,轻笑道:“大人,我们还是继续查案吧!” 李斐飞快权衡着其中利害关系,满脸赘肉已堆得跟怒放的花儿一般,急急答道:“成,成!为皇上做事,本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好能赶在使臣来到前破案,皇上必对公子更加看重。” ---题外话---元旦快乐!元旦快乐!元旦快乐!重要的事说三遍! 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飞花留梦轻踏浪(一二八) 景辞的笑便有些发苦,低低道:“我并不需要他看重。不过……还是赶紧查案吧!” 李斐哈着腰道:“好!好!” 他忽然间万分庆幸,昨天被贺王羞辱后,没能有机会在景辞身上找补。 若是为了死去的贺王,得罪这位显然深得皇上看重的贵公子,那才是背到家了。 幸亏没得罪他,幸亏还一起看秘戏图的好同僚,幸亏他们阿原生得俊俏,便是有慢待之处,到时将阿原往他怀里一推,再没解决不了的事儿…溲… 阿原却暗自纳闷,待无人在跟前时,便悄声问景辞:“喂,你跟皇上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何封你为端侯,还特地跑郊外去看你?” 须知近来梁帝身体也不大好,有什么事大可把人叫进宫去吩咐,岂有纾尊降贵自己跑去看望的道理?端侯府又不在汴京城内,沿途有些地段还颇是荒凉,才有原家大小姐遭遇劫杀之事。 更耐人寻味的是,景辞不在,梁帝也不生气,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卧房,一待就是一整夜…恧… 景辞显然不愿意多提此事,只淡淡道:“没什么关系。” “嗯?他有病,平白封你为侯?”阿原挠头,“你到底是怎样的身世?往日必定告诉过我吧?可惜如今我全忘了,连你父母是谁,哪里人氏都不晓得……” 景辞眸光黯沉下来,“我父母早逝,是舅父将我养育成人。” “那皇上……” “皇上跟我没关系,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只是他自觉欠我罢了……” 景辞神情阴郁下来,大约自觉已经解释得够细致,转身便要走开。 阿原瞧他面色很不好看,似乎有些羞怒;再听他说什么桥归桥路归路,倒似有一刀两断的意思。 她凝视着景辞俊秀得不似真人的面庞,细细思忖一番,终于恍然大悟,“莫非皇上喜好男风?他……他对不住你?哎,那什么,谁过去没点算不清的烂帐?算了,别放心上,咱们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便成了……” 景辞心神不属,开始没留意她说什么,待听着好像有点不对劲,才留意看向她时,她正很男子气地一手叉着腰,一手拍着他的肩以示安抚…… 他慢慢抬手抚了抚额,问道:“你刚……在说什么?” 阿原爽朗地笑,“没什么,没什么……即便你从前喜好男风也没啥,反正我从前也荒唐……” 景辞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噎死,指着她怒道:“你……你才喜好男风!什么乌七八糟的,哪里想出来的?” 他拍开她的手,快步走了开去。 阿原甩着被他拍疼的手,鼓起腮瞪他的背影,“弄错了?好吧,错就错吧……不过我怎会喜好男风呢?我只喜欢男人!” 嗯,必须是景辞这样高冷好看偏偏有着好厨艺好武艺的男人! --------------------- 那些受贺王信重的随从大多跟随贺王出生入死过,平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李斐亲见他们在县衙打人伤人跟打稻谷劈柴火般寻常,原没那个胆子去细查,但如今他一躬腰,顶着这事的成了景辞,便没有太大顾忌了。 贺王意外遇害,左言希明显支持官府查案,世子慕北湮惊痛父亲之死,尚未回过神来,何况已知晓景辞身份非同寻常,遂也不曾对小小沁河知县敢在贺王府兴师动众排查凶手提出异议。贺王府声势再暄赫,此时那些武将没了凭恃,倒也敛了气焰,乖乖配合一次次的调查盘问,赶紧先洗清自己嫌疑要紧。 李斐等日夜辛苦,足足盘查比对了两日,却惊异地发现,似乎别院所有可能杀害贺王的人都排除了嫌疑。 根据死亡时间推测,贺王应该在左言希、靳大德等离开不久便已遇害。 那段时间,因贺王大怒赶逐,随侍们都有些忐忑,除了部分值守的,其他人聚在一起议论好久才散去,大多可以找到证人,且彼此分开询问时,连讨论小王爷最爱的是哪家的小娘子之类的证言都能对得上。 因前日之事,李斐对靳大德颇有成见,但贺王爱姬薛照意因贺王大怒,在离开后即与靳大德商议,想在第二日设法将贺王世子劝回来,免得贺王气坏了身子。以薛照意和她的侍女兰冰的证词,靳大德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何况,靳大德完全靠着贺王威势才能作威作福。 这样护短护得不分青红皂白的好主子,他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又怎会相害? 阿原踌躇了许久,说道:“如今贺王府没被盘查、又能让贺王全无防备之心的,只有两个人了。” 李斐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慕北湮,贺王世子;左言希,贺王义子,且是景辞好友。 事发当天,慕北湮与贺王激烈争吵,甚至动上了手;左言希无辜受累,同样被打骂罚跪。虽是父子,可算来都有矛盾。 景辞翻着案上越来越厚的证词,缓缓道:“也不必盘查,这些侍卫和下人不经意间的证词,基本能证实这两位主子那晚的行踪。慕北湮当晚住于花月楼,整夜未归;左言希跪得双膝红肿,回到医馆后便敷药睡下。” 阿原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手指有力地叩着那些卷宗,说道:“证词应该不假,但慕北湮睡下后难道不能趁着夜深人静再悄悄回来?他有武艺在身,对地形又熟悉,瞒过众人耳目悄悄回来,应该没什么难度吧?左言希虽文弱了些,但住得更近,去而复返向贺王下手,估计也不难。” 李斐咳了几声,说道:“这个……都难说,难说……我先去喝盅茶。” 眼见又遇需下决断的为难之事,他当机立断地踱了开去。 景辞皱眉瞥阿原一眼,也转身走向门外。 阿原忙跟过去,“你觉得呢?” 景辞道:“我觉得你背着手一点不像好好的姑娘家。” 阿原尴尬地揉着鼻子笑道:“我这个原家大小姐,咳……的确算不得好好的姑娘家。我以后不吃红豆了,还成不?” 阅人无数,青出于蓝,红豆都快凑成百了,她自然算不得好好的姑娘家。不过她原来怎样的,景辞应该一清二楚吧?当日婚约,分明是两厢情愿的。 景辞不由转过身站定,阿原红着脸闷头走,差点撞到他怀里。 她愕然抬头时,景辞正无奈地瞅着她,“我说你现在举止跟个男人似的,言语也动不动粗俗不堪……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阿原怔了怔,细想当日原大小姐颠倒众生,必定气度高贵,优雅不凡,的确不可能像她这样动不动拔剑拍桌子。 她觑着景辞的俊雅面容,忙笑道:“嗯,我以后改,一定会……像一个好好的姑娘家!” 想想也是,如景辞这般人物,旁边站着个言行举止比男人还粗俗的女子,的确不般配,太不般配…… 景辞很满意,又叮嘱道:“特别要记住,以后万万别再说那些糙老爷们说的脏话。跟没刷过的马桶似的,臭不可闻,难道你自己说着不恶心?” 阿原问:“你是不是也说过,以后不会再对我说这些刻薄话儿?” 景辞怔了怔,淡漠地转过脸,说道:“我去花月楼,查证下慕北湮那夜行踪。” 阿原忙道:“你腿脚不方便,还是我去吧!” 景辞道:“不用,那地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去找言希的侍儿谈谈吧!” “难道是你该去的地方?” 阿原虽愤愤,但景辞显然没打算跟她讨论此事,转身便坐了肩舆离开别院。 阿原默默思量着自己从前在原府时该是怎样的言行,顺便扭着腰向前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井乙叫道:“原兄弟,你腿怎么了?扭伤了吗?” 阿原被他这么一叫,差点真的扭到腿,连忙站稳身,背着手笑道:“没什么,刚左言希的一个侍儿走去,走得好生怪异,我学着走两步,看看是啥感觉。” 井乙笑道:“这些小娘们有什么好学的?” 待说完他才想起,阿原其实也是个小娘们,这两日还和景辞走得亲近,知县大人似乎颇有撮合之意…… 他咳一声,忙向前一指,“是不是那个侍儿?” ---题外话---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飞花留梦轻踏浪(一二九) 阿原看时,却是左言希那个叫小馒头的侍儿正提着个食盒走向那边正屋。 贺王已装入棺椁,慕北湮、左言希除了配合查案,每日都在灵堂守着。只是案子未破,使臣未至,暂未通知京中亲友,如今只有他们和数名姬妾守着,并请了两名高僧念颂经文。 贺王死得憋屈,死后又没人供他打骂砍杀,想更不痛快。即便这经文无法超度亡魂,让他平心静气、少些怒意也是好的。 贺王活得粗疏,贺王府两名公子却活得各有个性。慕北湮喜欢精致的美人儿,而左言希自己便活得很精致,小馒头另外为他预备饮食便不希奇。 阿原正要问左言希的事,见状便清了清嗓子,斯斯文文地唤道:“那位姑娘,请过来说话,在下有事相询。溲” 小馒头仿佛飘来一眼,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装作没听清,沿着回廓径自往前走着。 井乙怪异看了眼阿原,高喝道:“兀那小娘们,官府办案,大爷有事要问,还不滚过来?” 小馒头呆了呆,慌忙奔了过来,满脸堆笑问道:“二位爷有何吩咐?恧” 阿原也深感她办案时着实不便进入她原家大小姐的角色,一抬右脚重重踏在旁边青砖砌成的花坛上,手中破尘剑戳着砖面,方笑问道:“贺王遇害那晚,是你侍奉左公子洗漱睡觉的?” 小馒头忙道:“是我和小钿姐姐侍奉的。” “当时是什么时辰?左公子入睡又是什么时辰?” 小馒头看着她手中的破尘剑,战战兢兢道:“大约过了亥初才回来的吧!我等听说左公子又被罚了,都不放心,已经去看了几次,大致时间应该没错。公子回来后应该很累,敷完药就睡了。” 阿原疑惑,“什么叫又被罚了?左言希不是挺得贺王欢心嘛,怎么老被罚?” 小馒头道:“公子性情好,王爷向来疼爱得很。可前儿小玉姐姐的事,公子擅自放官差进来查案,王爷那天早上知道,不知怎么就恼了,罚他跪在那里反省,直到王爷从衙门带回靳总管,这才让他回去。晚上则是因为小王爷的事儿,又被罚……后来我们把他扶回来看时,两边膝盖都青了一大片。” “那他入睡后有没有人在他屋内听候使唤?” 小馒头连忙摇头,“我们公子向来洁身自爱,夜间并不要侍婢入内服侍。” 这话自然不假。小玉容色出众,天天侍奉左言希,甚得宠爱,但被人奸杀前尚是处子,足见左言希绝非好色之人。 阿原再一想,左言希与景辞如此亲近,不好女色不假,不好色则未必…… 夜间无人服侍,那么左言希后来有没有出去过,等于没有了人证。 阿原沉吟之际,目光扫过小馒头低垂的头,不觉定住。 她抬手,慢慢搭上小馒头黑鸦鸦的发髻,在其上摩挲着。 小馒头偷眼觑她,正见她模样俊美,似比自家公子还要秀丽几分,不觉脸颊通红,虽缩了缩脖子,竟不曾躲闪,连看她握剑的姿态也觉得格外气势昂扬,再不觉得害怕。 阿原已从她发髻间拈出一支小小的珠钗,问道:“这支珠钗哪里来的?漂亮得很。” 小馒头见她双眼发亮,有些讶异,又有些得意,说道:“是我们公子给我的。” “他就给过你一个人?” “小玉姐姐也有一支。” “一样的?” “嗯,公子一起买的,给了我们一人一支。” “哦!”阿原看着珠钗下方缀的镂空鸳鸯鎏金小银珠,笑容更是温和,“借我把玩几日可好?” 小馒头犹豫,“这……” 阿原笑道:“刚才你所说的,连同这个珠钗的事,那边的书吏都会记录下来,你去按个指印,若到时我不还你,你让你家公子拿着那证词找我算帐好了!他跟我们典史大人熟着呢!” 她的笑容温柔,好看的眼睛里清清莹莹地倒映着小馒头看痴了的脸。 小馒头不由应道:“好!” 待井乙带着小馒头到书吏那边复述一遍,看书吏记录下来,让她按了手印,小馒头才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这算是……证词? 她明明只是照实说了公子那夜的作息,顺便提起公子送了她一支小珠钗,为何还特地让她按个手印? 有一日她和小玉随她家公子路过集市,公子不知为何忽然想着拐到旁边铺子里买了一对珠钗,也不晓得打算送给哪位贵家小姐。她和小玉不过多往这小珠钗看了两眼,公子便令将这小珠钗也包了两支,赏给她们。 平时左言希赏众侍儿的钱帛其实并不少,但他不在女色上心,极少会赏这些女孩儿用的饰物,故而小玉和她对各自的珠钗都很珍爱。 可惜小玉的珠钗还好好的,她那支珠钗上缀的小珠子却掉了。亏得她手巧,那日捡了颗鎏金银珠,挂上去后浑然一体,再看不出换过珠子的痕迹。 思忖之际,猛看到手边的食盒,想着耽搁这么久,饭菜都快凉了,公子也该饿着了,忙丢开那些疑虑,飞奔着去送饭菜。 ------------------ 李斐等临时用来处理案情的那间屋子里,阿原正盯着眼前的两颗珠子。 一颗是小玉嘴里含着的,一颗是小馒头珠钗上的。 一模一样的镂空银珠,连鸳鸯相对的姿势都全无二致。 阿原道:“我又去小玉卧房看过了,并未发现一模一样的小珠钗。小玉的那支,应该是在遇害时遗失了。” 若是簪在发际,尸体泡在水中被冲刷了那么久,自然是找不到了。 李斐惊疑不已,“小玉临死时把这珠子含在口中,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告诉我们此事与左言希有关,还是想告诉左言希什么事?” 阿原道:“左言希好像很爱惜小玉,才让我们在贺王府查案,后来被贺王责骂,也是因为小玉的事。这事闹到贺王跟前的当天夜里,贺王便遇害。” 因贺王之死,小玉之案不得不暂且靠后,这两日主要在查贺王遇害当晚,府中那些平日让贺王信重的随侍有无可疑迹象。 也曾怀疑过二人之死有所关联,但贺王近来才到别院静养,小玉又住在左言希的医馆内,相隔甚远。从近侍们的证词来看,小玉心思玲珑,聪明俊秀,颇得靳大德、薛照意等人怜爱,但并未与高高在上的贺王有所交集。若非小玉遇害,只怕贺王根本不晓得府里有这么个叫小玉的侍儿。 可贺王与小玉虽无交集,他们中间连结着一个左言希。 李斐也由不得沉吟道:“贺王虽霸道,但那日一早亲自冲到县衙强行把靳大德带走,本官一直觉得蹊跷……靳大德再怎么受器重,到底是贺王府的下人,犯得着这么着急?随后为这事儿大动肝火,罚了干儿子又打亲儿子,怎么看都像小题大作……” 他忽然一拍书案,“莫非小玉之死与贺王有关?贺王不是急着想带走靳大德,而是不想我们查小玉的案子?” 阿原叹道:“他不想我们查下去,罚了干的打亲的,难道小玉之死跟他有关?” 李斐想起贺王从衙门带人时的威霸蛮狠,摸头道:“那也不对呀!贺王想弄死一个自家的小侍儿,不比捏死蚂蚁麻烦吧?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杀人抛尸?” 阿原灵光一闪,“假如他有所顾忌,不想让人知道小玉被杀呢?” 贺王府上下,包括左言希在内,都认定小玉是因为母亲重病回老家了…… 然后,在小玉之死被揭穿的第二天,贺王死于非命…… 正觉得隐隐有什么快要浮出水面时,却听得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衙差匆匆奔入,气喘吁吁回禀道:“大人,大人……京中使臣到了!” 李斐忙整理衣冠,急问道:“知不知道来的是哪位大人?” 那衙差便笑起来,“是……前儿刚回去的谢大人!” 李斐摸向帽子的手顿了顿,“谢大人?谢岩?” 谢岩年轻尚轻,只在吏部挂着闲职,但到底是梁帝心腹,查朱蚀那类闲散宗亲的案子资历算是够了,但如今遇害的是贺王,威名赫赫、手握兵权的贺王…… 李斐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题外话---因为谢岩不是一个人来的呀…… 女配出现袅,阿原成了假想敌…… 有月票的妹纸希望能在月头抖几张给我哈!最好从客户端投,投一化三。我想在月票榜待几天。 假期效率狂低,所以只能后天见啦,争取多更些! 第二卷 帐中香 飞花留梦轻踏浪(一三零) 但衙差肯定地答道:“是谢大人!在咱们衙门里住了好几日,我怎会认错?这回还带着女眷呢,看着也是个贵家小姐,长得可好看了!不过谢大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 李斐哆嗦了下,看了眼阿原,问道:“景典史是不是去花月楼了?我绕个弯儿,喊他一起回去迎接谢大人吧!” 阿原想起谢岩清风朗月般的气度,颇有些心向往之,随即想起景辞来,忙道:“好。大人这便召集大家一起去迎接谢大人吧!我便装作也回去了吧!” “装作也回去?”李斐疑惑看她,“你不打算一起去迎接谢大人?溲” 阿原微微一笑,“我想看看衙门里的人都撤走后,这贺王府的人都会是什么反应。” ------------------------ 小小的沁河县衙,从知县到捕役,对威名赫赫的贺王府本该毫无威慑力。但基于贺王被认定是内贼所杀,府中之人各自忐忑,看旁人固然疑心重重,也担忧自己被人疑心,这两日无不谨小慎微,对着衙里的小公差们也不敢有所失礼恧。 如今瞧着知县带着公差们尽数撤出,一方面暂时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不由对朝中使臣的到来捏着把冷汗。 小知县不敢拿贺王府这些人怎样,使臣奉皇命而来,一切说不准了。稍有疑心,好不好先打上几十杖,丢入狱中百般刑讯,能不能活着出来就难说了。 于是,少了县衙公差四处巡睃的目光,很多人抓住了这短暂的空白时段,卸下紧绷的面具,找素日交好的同僚或友人吐一吐这些日子想说却不敢说、不便说的话,或做些想做却不敢做、不便做的事。 阿原各处看了一圈,便潜入贺王的卧房中,再一次仔细察看现场,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与小玉或左言希有关的线索。 除了尸体被移走,卧室基本保持着原状。血腥味已淡了许多,却依然丝丝缕缕的清香在屋中萦缠。 阿原看那金鸭香炉中的香料,早已燃尽凉透,隔了这么几日,不可能还这般芳香。 她嗅了几嗅,走到了床榻边,便觉香气更深了些。 抬眼看时,却见帐中以银链悬着一枚银制石榴纹镂空银球,下方还用珍珠、琥珀做了小小的流苏坠子,做工十分精湛。 阿原短短的数月记忆里,并未见过这样的银球,却晓得这银球实际上是个银质香囊(注1)。这种香囊被称作帐中香炉,乃是在镂空银球内安置两个同心机环,环内置一小小圆钵,用以盛放香料。因其设置机巧,不论在帐中如何转动,哪怕跌落在衾被间滚动,圆钵都会保持着水平,球内燃着的香料便不会洒到衾褥间。 阿原打开银香囊,果见里面有雪亮的银钵,中间盛着满满的香丸,虽未点燃,兀自香气馥郁,正和屋中所飘的淡淡清香气味一致。 想来这香囊也是那位薛夫人所制,虽悬在帐中,但贺王心情不好,自然没那心情赏香,也便没人去点燃这香了。 阿原拈过一颗香丸,细细闻时,便能辨出其中有沉香、藿香、丁香等名贵香料,沉香行气止痛,藿香和胃化湿,丁香舒缓心境,算来都对贺王的伤病有些益处,大约是特地为贺王所制的香料。 正沉吟时,忽听得屋外有细微的脚步声,阿原忙收好香囊,纵身跃起,握住大床上方顶盖支架,藏于帐帷顶部,悄悄向下观望。 门被小心推开,却是靳大德带着贺王的一名侍卫悄悄蹩了进来。 二人紧张地四下寻找着什么,却又顾忌着被人察觉,并不敢胡乱翻动。 半晌,靳大德急急地低问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那侍卫摇头,“我不会瞧错。服侍更衣的侍女是最先发现王爷遇刺的,惊得奔出来时第一个便遇上我。我一边让她们通知言希公子和总管,一边进来看时,就看到一块绢帕飘在门槛内,当时还特地弯腰瞧了瞧,上面分明绣着一样的百合花,还有个‘傅’字。我想着言希公子或你老人家过来必会处置,所以也不敢乱动,谁知后来就不见了!” 靳大德沉吟,“那时都谁去了?” 侍卫道:“先是薛夫人、赵夫人带着侍儿进去哭叫,再就是言希公子过来,将我们都赶出屋,又命赶紧报官。再后来你老人家也到了,都不曾有机会进来。我出门时,那绢帕好像就不见了。” 他皱眉回忆着,继续道:“夫人和侍儿们当时似乎都吓坏了,应该都没留意那帕子。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是言希公子收起来了。但他并未跟人提起,我也不敢乱说。” 靳大德叹道:“这么看着,多半是他收起来了。据你所说,那天不只你们两人,言希公子也在花月楼,亲眼看到小王爷从傅蔓卿手里拿走了这方帕子。你都认出来了,言希公子那么细致的人,怎会认不出?” 侍卫惶恐地看向靳大德,“可言希公子为什么不将这事说出来?” 靳大德道:“王爷毕竟只有小王爷这么一点血脉,言希公子素来贤德,必定不想小王爷牵扯进去。” 侍卫低叫道:“可小王爷……小王爷很可能是凶手呀!言希公子也不理吗?” 靳大德叹道:“或许言希公子觉得小王爷情有可原,希望能保全小王爷吧?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那日王爷病中脾气暴躁,前儿更把他们两个都责罚了……” “可这是弑父!弑父呀!”侍卫几乎要哭出来,“这事憋在我心里几天,我看着那些个典史捕快的就心惊胆战……” 靳大德喝道:“心惊胆战也得继续憋着!回头使臣再来排查讯问,你一定要当这事没发生过,听到没有?等回头有机会,我会再细问言希公子是怎么回事。” “可……如果真是小王爷杀了王爷,靳总管你也不管吗?” 靳大德跺脚道:“叫我怎么管?如今那帕子根本找不到,口说无凭,到时说你诬陷主人,以杀人罪反坐,掉脑袋的就成了我们了!何况这事也说不准。或许并不是小王爷做的,或许小王爷只是一时糊涂,言希公子又明摆着在包庇小王爷,便是最终能查到证据,难道将王爷亲子义子一起断送,日后连个清明上坟的后人都没有?” 他的嗓子哑了,再抹一把眼泪,拉着那侍卫又悄悄退了出去。 阿原跃身跳下,站在那时一时懵住。 贺王很可能是慕北湮所害?左言希有证据在手,却暗中维护? 好在,那证据尚与第三人有关。 傅蔓卿…… ------------------- 阿原闪身从窗外跃出,依然关好门窗,正要潜出别院,赶到花月楼找傅蔓卿查证,忽见左言希拉着慕北湮正从灵堂出来,正想着要不要跟上去看看时,忽听不远处一叠声有人在高唤道:“原捕快!原捕快!快出来,有急事,急事!” 慕北湮神思恍惚,似没怎么注意,左言希却转头看了一眼,才继续向前走。 阿原虽藏身得快,但也吃不准有没有被左言希发现,又听出是井乙等人正在寻她,只得先奔过去,问道:“什么事?” 井乙大喜,喘着气冲上来道:“原兄弟,可找着你了!走,赶紧回去!” 阿原忙问:“出了什么事?” 井乙摆手道:“不清楚,谢大人身边那位贵小姐,将我们扫了一眼就问那位姓原的捕快哪里去了,李大人说还在查案,那贵小姐便说,竟敢不来迎接,立刻去找来!半个时辰内见不到人,先把李大人打个三十杖……” 阿原吸了口气,“好威风的贵小姐!这是哪尊大佛呀?谢大人也不管?” 井乙摇头,“不知是什么人……谢大人脸色很不好,低声跟我们说,还不去找?我们就赶紧骑马奔过来了……” 阿原愈加纳闷,挠头道:“怎样的来头连谢岩都退避三舍?” 尤其谢岩已知晓她是原家小姐,他身边那位贵小姐多半也已知晓她身份,居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又或者,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井乙见她犹疑,已一把扯过她便飞奔出去,叫道:“小祖宗,半个时辰快到了,赶紧回衙吧!再晚一刻,便是三十杖没打下来,李大人都该吓出病了!” ------------------------ 陈设奢华的卧房里,慕北湮踉跄走入,扑到桌上抓过茶壶,仰头便灌。 左言希紧跟着走进来,伸手便抢茶壶,急急说道:“别喝!这两天咱们都没回房,也不知这茶水放了多少天了……” 话未了,慕北湮已弯下腰来,痛苦呕吐。 左言希伸手搭住他脉门,眼底焦灼,声音却甚是柔和:“我知道你为义父之死难过,但慕家就你一根独苗,你还是得保重自己,才能承继慕家香火,也才能配合使臣,查出真凶!” “我没事……”慕北湮甩开他的手,蹲在地上,掩着这几日蓦地清瘦下来的面庞,哽咽道:“都怪我,怪我……如果不是我激怒他,他不至于那样大发雷霆,把侍从姬妾都赶走,给了凶手可趁之机!” 他愧悔交加,这两日守着父亲棺椁,几乎不吃不喝。刚左言希再三相劝,才浑浑噩噩随他回房更衣。 左言希抚着他肩,安慰道:“若是有人刻意算计,那夜不下手,早晚也会下手。打起精神,等谢岩来了,再跟他好好商议,如何找出真凶。” 慕北湮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来的是谢岩?他回京尚有别的事,何况资历尚浅,皇上怎会让他来?” 左言希道:“谢岩资历不够,但很得皇上器重,若能从中斡旋,至少可以安排与贺王府、谢家亲近的大臣前来。我就怕来的是不相干的人,你我卷进去后便脱不了身,才特地给谢岩寄了书信,请他尽量帮忙。” 慕北湮抬眼,“什么意思?我爹遇害,我肯定得追查到底,什么叫我们卷进去脱了不身?此事我们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左言希道:“追查此事,和被视作凶手追查,完全是两回事。” 慕北湮不解,“被视作凶手……我?还是你?” 左言希已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帕递了过去,问道:“你还认得这个吗?” -------------------- 注1: 香囊在一般人的印象里都是锦、罗所制的小香袋,但唐代还有种金属的香球,同样被称作香囊。法门寺所出土的唐代文物中,就有鎏金银香囊。所以文中所出现的银质香囊,并非胡编乱造。 宋代以后这种内设机括的金属香囊被称作香球,上面并无挂链,可以直接放入衾被之中,又被称作卧褥香炉、被中香炉。文中为切题,故称这种悬挂的为帐中香炉。 ---题外话---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金屋有怨不成眠(一三一) 第二卷 帐中香 金屋有怨不成眠(一三一) 慕北湮那日在花月楼喝了不少酒,但神智还清醒,倒还记得这绢帕。 他接过,看着上面那个“傅”字,已疑惑道:“这是傅蔓卿的手绢,怎会在你这里?” 左言希轻叹,“你还做梦呢!这方傅蔓卿给你的手绢,在义父遇害时被人丢在义父房中。” 慕北湮的桃花眼终于眯起,却有些不可置信,“嫁祸?” 左言希道:“那夜好些人亲眼看到傅蔓卿将那绢帕丢给了你,这绢帕却出现在义父遇害现场。这样的话,你当晚不曾回来,怎么看都像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据,欲盖弥彰。” 慕北湮双手按于桌面,呼吸急促,“那个试图嫁祸给我的人,自然就是杀害父亲之人。你怕我被人疑心,所以藏起了绢帕?” 左言希摇头,“我倒不担心这个。我只想着凶手看着嫁祸失败,也许还会有所行动,可惜这两日一直留心观察,并未发现谁有异常。” 慕北湮问道:“你为何不担心我被官府疑心?” 左言希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李知县那点能耐,哪敢查我们王府的案子?无非是因为有景典史在。我跟他也算是知己,若我认定你是被嫁祸,他必定会选择相信我。” 提起景辞,慕北湮又想起那一夜所受的屈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自然早已知晓,他就是端侯。” 左言希道:“我跟他相识时,他只是我的病人,并不是什么端侯。后来我护送他去汴京后便回了沁河,倒也不晓得他是几时封的侯。关于他的根底,你和谢岩走得近,他应该提醒过你。” 慕北湮愤然道:“他倒是提了些,你却只字未提!” 左言希道:“你跟他并没什么交集,提不提原也不打紧。你只记着别再去招惹阿原就行了。那个小女人,他应该打算留着自己捏死。” “什么意思?”慕北湮问了一句,随即想起阿原于他其实真的只是个陌生人,倒是他和贺王府目前已陷入难测危局。他不由灰了心气,转过话头问道:“你既和谢岩通过书信,应该知道来的使臣是谁吧?谢岩是跟着一起来的?” 贺王赫赫威名在外,他这小贺王爷却是风流名声在外。敢害死贺王之人绝对不简单,若真刻意对付他,他身在明处,必定十分被动。左言希藏起嫁祸之物,却难保对方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如果素日交好的谢岩来了,于他当然十分有利。 “来的使臣,就是谢岩。”左言希答着,却无半分欣慰之色,“但长乐公主也跟着来了……” “长乐公主……” 慕北湮忍不住弯下腰来,又想呕吐。 左言希叹道:“好像谢岩跟皇上提起人选时,长乐公主正好来了,然后便跟皇上说,谁都不合适,不如她和谢岩来。于是……” 慕北湮咕哝道:“阴魂不散!” 左言希道:“县衙里的人明面上似乎都回去迎接使臣了,但原捕快应该还留在府里某处暗察。刚刚有人赶过来,救火似的四处在找,估计很快会把原捕快给请回去。” “她也忒倒霉!”慕北湮脱口而出,随即苦笑,“没事,原夫人虽然不在,这不是还有端侯吗?呵!这小小的沁河,几时变得这么热闹?” 左言希沉默片刻,答道:“还是不要热闹的好。” 慕北湮道:“你担心什么?担心你的端侯斗不过长乐公主?呸,也是活该!” 他将傅蔓卿的那方绢帕塞入怀中,摔门而去。 左言希看着他的背影,已是无语。 左言希自幼发奋,读书有成,年纪稍长离家拜名师学习兵法,意外对医道大感兴趣,研习没几年,居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医道高手;慕北湮天资虽高,却洒脱不羁,习武读书在他看来都是追求心仪美人时应该具备的风流才艺,所以才肯稍稍用功。 有这样的义子比照着,贺王当然对慕北湮诸多不满,慕北湮自然也对把自己比下去的义兄诸多不满,每每出言挤兑,兄弟二人算不得和睦。 可奇怪的是,左言希偏偏一看到凶案现场的绢帕便断定弟弟是被嫁祸,慕北湮也认为哥哥藏起绢帕暗护自己理所当然,彼此连个因由都没问。 -------------------------- 阿原回到沁河县衙时,并没有立刻看到李斐,倒是谢岩迎了出来,还抬头看了看天色,“嗯,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吧!” 眉眼清淡,意态安闲,谢岩看起来与上回离去时并无二致,只是他眼底的确似有什么在灼烧,却生生地压住,令他的脸色看着确实很不好看。 阿原问:“我们大人呢?” 谢岩道:“哦,好像尿急,换裤子去了……” 尿急也不至于换裤子,除非真的吓得尿身上了…… 阿原不知是骇是笑,问道:“到底谁要见我这么个小捕快?我天天在这小地方抓抓小贼而已,不至于得罪什么大人物吧?” 谢岩深深看她,“我相信,你没得罪……” 阿原笑道:“对,你看我多安分,肯定没得罪过那些大人物。” 可惜谢岩下一句道:“但人家认为你得罪了,你就是得罪了!” “……” 连谢岩都这么说,阿原深感压力。 还没来得及追问,这两日在衙门里躲懒的小鹿已飞奔过来,叫道:“小姐,你可回来了!长乐……长乐公主把咱们房间给占了!” “长乐公主?”阿原懵住,“那是谁?” 谢岩扫她一眼,凤眸里闪过一丝怅然,但很快恢复微冷的清明,“你最怕的那个。” “我……怕?” 阿原实在想不出自己怕谁,一时不可思议。 那厢小鹿已叫道:“就是被咱们夫人赶出去的那位公主呀!她虽厉害,可不是一样怕我们夫人?” 谢岩退后一步,叹道:“可惜……这里并不是京城。她虽忌惮原夫人,原夫人却鞭长莫及,帮不了你。” 阿原瞧着小鹿神色,才猛然悟出,这位长乐公主便是不时纠缠谢岩,还跑到原府堵人的那位“情敌”。好好的不在宫里当她金枝玉叶的公主,也跑来这小小的沁河县,显然来者不善。 指不定就是得了阿原在沁河的消息,疑心谢岩是过来与她相会的,才执意跟过来。 小鹿见谢岩有袖手旁观之意,已忍不住问道:“咱们夫人帮不了忙,难道谢公子也不打算帮忙?” 谢岩静了片刻,方道:“她是公主,做臣子的不能不顾着君臣尊卑。” 便如阿原虽是原家大小姐,论起君臣尊卑,也万万无法与长乐公主抗衡。原夫人既是公侯夫人,又与梁帝关系暧昧,才敢在长乐公主到原府堵人时将她逐走。 长乐公主虽尊贵,也得顾忌原夫人没事在梁帝耳畔吹点枕边风,害她被父皇训斥还是小事,乱点鸳鸯误她终身便是大事了。 因原夫人的缘故,后来谢岩与原清离的来往尚算平静。但长乐公主究竟嫉恨成什么样,便只有天知道了…… 阿原很头疼,也开始怀疑当年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眼光。 慕北湮家世高贵,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公子;谢岩倒像是纨绔子弟中的一道清流,可公主因他为难他的往昔情人,他还真打算置身事外? 阿原又问小鹿:“景典史呢?” 小鹿道:“长乐公主过来没说几句话,景典史便顾自走了。李大人说,景典史是查案累着了,旧疾发作,站不住。但我瞧着景典史就是懒得听才拔脚跑了,李大人在帮圆场而已!” 嗯,总算还是有个靠谱的。 阿原拍拍脑袋,“好吧,她是公主,我是草民,我先去拜见公主吧!小鹿,你去告诉景典史,我回来了,不用担心。” 她转身往她被占了的卧房走时,谢岩紧跟在她身后,突然问道:“喜欢景典史?” 阿原白他一眼,“当然。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难不成继续犯蠢跟公主抢男人?” 还是个遇事头一缩不肯担责的男人,真真晦气。 谢岩听着她直白之极的回答,却也不生气,凝视她的眼底竟微微漾开了笑意。 第二卷 帐中香 金屋有怨不成眠(一三二) 第二卷 帐中香 金屋有怨不成眠(一三二) 阿原走入自己住了四个月的屋子,有种走错门的错觉。 简朴得一眼可看到底的房间,已被松花色的帐幔层层分割开来,地上铺了织锦毯子,桌上也铺了锦罩,摆了一套青瓷茶具和一只青釉花瓶,质地光润明净,比阿原原先用的不知珍贵多少。 小鹿的卧榻卧具早不知被扔到了哪里,阿原的卧榻还在,已被金紫眩目的帐帷衾被掩得出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一名细腰修腿的女子支着额卧于榻上,长眉秀目,乌发如云。她披着一袭金凤纹银红大袖衫,是寻常女子很难压住的的华丽色调,偏生被她穿出迥异他人的慵懒和雍贵,令她整个人明艳得令人不敢逼视。 阿原走过去见礼,“小人沁河县捕快阿原,拜见公主!” 长乐公主妙眸微微一闪,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扫了一眼,才轻轻一笑,“原清离,你跟我装什么小捕快呢?是不是这县衙里有什么特别的男子勾了你的心,特地跑来寻个新鲜?刚一个个看了,好像也没见几个人模狗样的呀!你这口味倒是越发独特了!” 阿原叹道:“禀公主,我数月前遭遇匪人,头部受伤,先前的事一件也记不得了,大约口味也会有些变化。” 长乐公主抬头看了眼着实没法装饰的陈旧屋顶,叹道:“这个我倒相信。若换了以往,我打死也不信原大小姐会住这鬼地方。” 阿原道:“对啊,我居然觉得这里住着轻松自在,可见我和从前那个原清离,真的已经完全不同了!嗯,喜欢的人也不一样了,公主切莫再将我与当日的原清离相提并论!” 言外之意,往日的恩怨,可以别记在她头上了。 长乐公主下颔微抬,冷冷一笑。虽未发一语,那神色分明已在道:“小贱人,你莫把我当成白痴!” 阿原大是头疼,继续笑道:“公主匆忙找我回来,是不是急着想知道贺王的案子?抑或已经有了眉目,有事吩咐小人去做?” 长乐公主轻笑,“嗯,的确急。不过再急也得等本公主洗去风尘,略事休息。” 阿原干笑道:“应该,应该……” 长乐公主道:“那就麻烦原姑娘替我预备沐浴的热水吧!” 阿原愣了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 长乐公主睨她,“莫非觉得委屈了你?可我来得匆忙,只带了个粗使的女侍,玩刀弄枪还可以,这些细致活儿全然做不来。若是觉得委屈,也只得请原姑娘委屈一下了!” 长乐公主身边的确有个佩着剑的女侍者,应该是个贴身保护公主的剑道高手。但细致活儿做不来,鸠占雀巢后短短一两个时辰便让这屋子大变样,又是谁做的? 可公主让她委屈下,她当然只能委屈下。 谢岩显然对长乐公主避之惟恐不及,但刚也说了,君臣尊卑有别。别说阿原如今只是沁河县不入流的小捕快,即便是京中的原大小姐,她没母亲的能耐,便不可能无视公主的吩咐。 这般想着时,她已坦然地笑了笑,“好!公主说怎么着,便怎么着吧!” 预备洗澡水而已。 以她近日下厨煮红豆汤的经验来看,便是让她奔灶下烧水,似乎都没什么问题。 那场莫名的伤病后,她忘了太多原先的技能,没法当个琴棋书画样样精妙的风流小姐,但抓贼驯鹰乃至烧火煮饭这样的粗活倒像天生就会。 ---------------------- 不久之后,沐桶便已装满热水。 跟在阿原后面的女侍看得明明白白,阿原不曾偷懒,烧水提水舀水事必躬亲,并不假手于人,虽把自己闹得满脸尘灰,满桶的水却清澈洁净,只得向长乐公主示意,着实无隙可寻。 长乐公主诧异,细看阿原时,却见她满额乱发,满面尘灰,精巧的鼻翼还渗出细密的汗珠,看着很是狼狈。但她举止爽利从容,双眸清亮带笑,明洁如玉的双颊在奔忙中泛起浅浅红晕,虽是男装打扮,不施脂粉,也有一种水底明珠般的夺目光彩。 她再不似先前那般矜贵娇婉,却如春日海棠般明媚动人,同样地摇曳人心。 正打量她时,阿原已笑问:“要不要我侍奉公主沐浴更衣?” 长乐公主慢慢放下她的茶盅,轻笑道:“等了这么久,本公主饿得很,倒不急着沐浴了。” 阿原眼珠一转,“公主想用晚膳?那我不得不先跟公主回禀一声,我虽会煮饭,但煮出来的东西好不好吃,就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目前似乎只有我家小坏没嫌弃我给的东西不好吃。” “小坏?” “我养的鹰……” 长乐公主怪异地盯她一眼,“你拿吃生肉的扁毛畜生跟我比?” 阿原道:“公主何出此言?我从不敢拿它和人比,公主为何去和它比?” “……” 长乐公主显然不习惯跟人斗嘴,懒懒地转过头去,吩咐道:“带她去拿我的晚膳。记得,先让她洗一下手和脸。” 女侍应了,将她领入厨房,看她洗了手,便抱着剑监督她将一碗清粥、三四碟小菜端进去。 阿原再不晓得她先前和长乐公主闹过怎样的矛盾,但她生性豁达,倒也不在意,老老实实侍立一旁,看长乐公主优雅地用完晚膳,奉上温水让她漱了口。 长乐公主见她安之若素,越发纳罕,随即道:“该沐浴了。还需麻烦原姑娘去瞧瞧,那水温还合适不合适。” 简直就是废话。 原本温度正合适的水,放上半个时辰,能合适才有鬼…… 阿原咳了一声,笑道:“大约已经凉了。没事,我重给公主预备热水去。” 这态度好得凭谁都指摘不出半分错处来。 “去吧!” 长乐公主懒懒地答了一句,抬臂看胳膊上刚起的红疹子,叹道:“这屋子,再怎么收拾也干净不了。得多脏的人,才能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着?” 阿原不答,转身去厨房重新预备热水,然后意外地见到景辞正坐在灶下。 阿原问:“这里脏脏的,你跑来做什么?” 景辞盯着灶膛里跳跃的柴火,淡淡道:“有点冷,过来烧点柴火取暖。” 阿原已渐渐习惯他的口是心非,一边折着柴枝,一边笑道:“叫知夏姑姑给你预备个暖炉就好……不过这时候还用暖炉,只怕有些夸张。” 景辞笑了笑,“我也觉得有些夸张,所以就过来火边坐一会儿。长乐公主为难你了?” 阿原道:“才没有。我倒觉得她怪可怜的,明明又不算胖,晚膳还吃得那么素,那么少,跟个行脚僧似的,何苦呢?再一想阿辞的鸡汤,便觉再怎样千金万金的公主,也顶不上我半分快活!” 景辞便转头看她,眼底映着火光,璀璨得近乎绚丽。 阿原笑道:“我脸上长花了?” 景辞道:“对,长花了!” 他凑上前,在她那又开始蒙上黑灰的面庞亲了一亲。 --------------------------- 阿原再次给长乐公主预备好热水时,心情更是愉悦无比。 长乐公主看着她眼底欣喜跳动的火花,不得不怀疑她当日是不是真的把脑子给摔坏了。 这时候,难道她不该故态复萌,拿出她逗引男人的手段来,抿唇垂泪,做出种种令人怜惜的委屈情状,令那些自承正直的男子拍案而起,指责公主仗势欺人、气量狭窄? 而她长乐公主是恶人,自然只能继续恶下去。 长乐公主笑盈盈地站起,扶了阿原的手步入崭新的浴桶。 细腰长腿,乌发如墨,将肌肤映得更是腻白如脂。 青布素服、满头灰尘的阿原,顿时黯淡失色。 长乐公主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向女侍使个眼色,女侍便将一个黑漆托盘送到阿原跟前,上面排了六只玉碗,盛了各色花瓣和香料。 阿原只得将那花瓣、香料一样样地洒入水中,那热气中立时蒸腾出馥郁的芳香,令人闻之欲醉。 论起这差使,就该精致洁净的小侍儿来做,或者换作者夫妻爱侣间的***,也会颇有气氛。 阿原垂着看看自己那身打扮,又看向香气氤氲中的尊贵美人儿,笑问:“公主,要不要唤谢岩进来侍奉?” 第二卷 帐中香 金屋有怨不成眠(一三三) 第二卷 帐中香 金屋有怨不成眠(一三三) 长乐公主愠怒,一甩手拍得水花四溅,“你敢坏我名声?以为我是你这样的贱人吗?” 阿原笑道:“公主,如今我是男装打扮,却侍奉公主沐浴,公主倒不怕坏了名声?” 长乐公主“噗”地一笑,“我怕什么?到时当众扒了你衣服,就说你是女人,到时是谁坏了名声?” 阿原拍手道:“好主意!只是我本就声名狼藉,这名声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不过从此皇上和谢岩都会知晓,公主是怎样欺负羞辱伤病失忆的原家小姐……不知会不会觉得公主气势如虹,威风八面,大大长了皇家颜面?” 长乐公主噎住。 对原清离这种揉合了天仙与恶魔双重特征的女子来说,名声二字的确太虚无。 如梁帝、谢岩这等聪明人,岂会不知原清离浪.荡无.耻? 可偏偏和那些只看脸的世俗男子一般,对她另眼相待,百般爱怜…… 阿原又道:“何况公主用茉莉花泡澡,应该知晓茉莉遇热后散发的香气,能刺激男女***吧?再则,公主所用的香料里配了这么重的栴檀……栴檀不仅润泽肌肤,更可使人愉悦。公主与谢岩同来,又用这样的香,不知想我如何理解?” 长乐公主的脸黑了黑,侧头看向女侍,低喝道:“谁预备的这香?” 女侍慌了,忙答道:“都是挑的公主素日所爱的花儿和香料各带了些过来,委实没细研究过都是什么材料所制……” 长乐公主抓了抓手臂上那些小红疹,怒道:“这热水怎么越洗越痒?不洗了!来替我更衣!” 阿原看她出了浴桶,忙去拿她衣衫时,长乐公主道:“柳薇会服侍我更衣。你去把水倒了吧!” 阿原摸摸头,只得用水勺一次次将芳香扑鼻的热水舀入木桶,然后一桶桶拎出去倒掉,最后才能和人将沉重的浴桶抬出。 此时她真的万分庆幸她不是那个只会弹琴绣花的原大小姐,不然这会儿只能蹲在墙角抱着瘦瘦小小的自己哭了…… 哭完还得继续给长乐公主预备洗脚水,因为长乐公主说洗得不舒服,想用热水泡泡脚。 阿原第三次走到厨房烧水时,不仅景辞在,连谢岩也在了。 一个素衣浅淡,一个锦衣华贵,都是爱洁之人,却偏坐在油腻腻的桌边说着话儿。 见阿原提着个洗脚的木盆进来,景辞依然眉眼清淡,向谢岩笑了笑,说道:“这还没完了?” 傻子都看得出长乐公主是有心要折腾死她。可惜阿原虽疲乏,但她星眸清亮,顾盼生辉,完全不像会被累垮的模样。倒是跟在她身后监视的那个叫柳薇的女侍者,已是满脸无奈。 谢岩更无奈,叹道:“原姑娘,真是委屈你了!” 阿原笑道:“不妨。她赶了一天路,又折腾这许久,也该累了。待她睡下就好了。” 谢岩诧异,“你不怨她?” 阿原道:“我怨她做什么?她做得越多,越无法讨心仪的人欢心,也怪可怜的。何况她绞尽脑汁想着怎样让我不开心,偏偏我还开心得很,于是她只会更不开心。” 景辞睨她,“你倒想得开!” 阿原一边拎起一桶清水倒入铁锅里,一边笑道:“当然想得开!你看,公主皮肤娇嫩,也不知触碰了什么,已经开始起疹子了,可她为了折腾我,偏去泡什么热水澡,却不知热水只会让疹子越来越痒。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还亏得我聪明,故意从她沐浴所用的香料上挑刺儿,让她早早洗完。不然,夜里疹子越冒越多,又得怪我那屋子不干净了!” 谢岩凝视着她,眸光闪了又闪,轻笑道:“你是个好姑娘。” 阿原做了个鬼脸,“对,我现在就是个好姑娘!只求公主也能尽快看出,谢公子你不领她的心意,绝对不是因为我呀!” 谢岩道:“嗯,的确不是因为你。” 柳薇已在旁催道:“原姑娘,赶紧烧水要紧。公主等得久了,只怕又会不悦。” 阿原看看她腰际的宝剑,虽无惧意,却也头疼不已,说道:“嗯,她不悦,只怕会令我更不悦。” 她一推谢岩,悄声笑道:“要不,你去劝劝?” 谢岩轻叹,“若我去劝了,她今晚恐怕睡不着了!” 旁边景辞懒懒道:“其实也方便。若你陪她睡,她必定能睡着,而且再不会为难阿原。” 谢岩苦笑,“于是,阿原不为难,我为难了……你可真是……” 阿原已走过去烧水,笑嘻嘻道:“谢公子放心,我是忍辱负重、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为难!正好你们都在,索性再把李大人请过来,我们分析分析案情吧!” 景辞看着并不感兴趣,令小鹿给自己倒了茶来,慢悠悠地啜着,说道:“我已去过花月楼,那位傅姑娘证明,慕北湮整夜都和她在一处,并未离开过。” 阿原的面颊被灶膛内的火映得红扑扑的,笑意明朗舒展,“可我敢肯定,此事必定和花月楼脱不开干系。” 待李斐赶至,她便将发现小馒头那根珠钗,以及靳大德带人进去寻找傅蔓卿绢帕的事一一说了。 谢岩沉吟着,“你这是疑心北湮,还是言希?” 阿原道:“看着慕北湮嫌疑更大,但细看下来左言希更可疑。” 话未毕,那边已传出齐刷刷的两个声音。 景辞道:“不会是言希。” 谢岩道:“不会是北湮。” 阿原向他们笑了笑,“但二者必居其一!” 李斐抬袖擦着额上的汗,下定决心以后做一个安静的追随者就好,绝对不再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即便对阿原从此也得多留个心眼,不能随意呼来喝去了。长乐公主住在京城皇宫里,也不是寻常人想得罪就得罪得了的。 景辞淡淡瞥了阿原一眼,已伸手揭开了锅盖,说道:“水开了,你该为公主端洗脚水了!” 沸腾的水汽扬起,迅速将厨房弥漫得雾气氤氲。景辞似也被水汽模糊了视线,将手在水汽上方扬了几扬,才将锅盖提到一边,向那边一直警惕站着的柳薇说道:“你看清楚了,原姑娘送过去的水很洁净,回头公主的疹子若是变严重,可不能冤了原姑娘。” 柳薇欠了欠身,“多谢公子和原姑娘提醒,我会让公主留意,别让热水碰到出疹子的部位。” ------------------------ 一时阿原和柳薇提了水离开,景辞向谢岩道:“兄长,待会儿公主应该可以消停了,我跟阿原再去一次花月楼。” 谢岩点头,“若那侍卫所言是真,至少那绢帕是从傅蔓卿的卧房带出去的,的确得设法查清。只是你怎知公主会消停?” 景辞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皮肤动不动就起疹子,也是一种病症。我小时候不慎碰了柴草,或嗅了某些花香,就会浑身起疹子。后来药吃得多,这症候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 谢岩想起景辞曾在沸水前晃荡过,蓦地有种不妙的感觉,“你做什么了?” 景辞道:“没做什么,你看刚阿原和那个柳薇都碰了那水,不都好端端的?” 谢岩何等聪明,猜到他必定做了手脚,苦笑道:“辞弟,那是公主……” “那是喜欢你的公主。”景辞转身向外走去,“我便不信她愿意让‘情敌’看到她满脸疹子的模样。当然,应该更不愿意你看到她那副模样。嗯,你这一路辛劳,身累心更累,正好赶紧睡个好觉去……” 谢岩紧走几步追出去,正见景辞披上知夏姑姑递来的外衣,悠闲地踱了开去。 谢岩欲待相唤,想起他这些年的坎坷,苦笑着闭了嘴,举步走到阿原的卧房前,看着窗口透出的明亮灯光。 不久,便听得里面传来长乐公主的惊叫,然后是怒喝:“原清离,你这屋子以前养跳蚤的吗?看看我这满身的疹子!” 阿原在内纳闷道:“不应该呀,刚这洗脚的水是清水,怎么还起疹子?莫非公主这体质,闻不了窗外的花香?还是公主带来的被褥太久没晒过?咦,脸上也开始泛出疹子了,是不是很痒?” 屋子里静默片刻,然后传来铜镜砸下的声音,“你给我出去!出去!传太医!传太医!” 第二卷 帐中香 金屋有怨不成眠(一三四) 第二卷 帐中香 金屋有怨不成眠(一三四) 阿原道:“这里哪来的太医?不如我去请谢大人过来?” 长乐公主立时叫道:“不用!算了,给我去请大夫,赶紧的!” 果然不想见阿原,也不想见谢岩了。 谢岩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开去,挥手传自己的随侍,“立刻去找大夫,把沁河最好的大夫都找过来!” 随侍应了,说道:“沁河最好的大夫,应该是左知言左公子。不过他如今正有孝在身。” 谢岩道:“不妨,去把他也请过来吧!就说是我相请,他会来的。” 半个时辰后,附近的两个大夫已赶到,去请左言希的随侍也回来了,却是空手而返。 “没请到左公子。下人说他身体不支,可能在哪里打盹,但黑灯瞎火的一时也找不出来。” 按旧例,父母新丧,孝子贤孙应该日夜跪侍于灵前,绝不可躲懒回房休息。只是连着几个日夜不睡,凭他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所以困乏之极时,多有倚墙坐着打盹的,也有悄悄在僻静无人处打个地铺卧上一两个时辰的。 左言希熬了两三天没睡,如今趁着公差离开、使臣未到之际抓紧时间养养精神也在情理之中。 谢岩踌躇片刻,只能叹道:“罢了,先叫那两大夫去给公主诊治吧!” 若诊治无效时,他便不得不去请他的好表弟手下留情了。 正思量时,那边小道上传来阿原的笑声,忙举目看时,景辞正携了阿原的手,不紧不慢地向县衙外走去。 看他们眉眼含情的模样,哪里像去查案,分明就是打算出去看看星星,看看月亮,顺便看看今夜能不能凑成双。 可惜就是他真能狠下心不理长乐公主,他也找不回那个愿意跟他看星星、看月亮的原大小姐了…… ---------------------- 但阿原的确是因为发现疑点,才尽职尽责地赶来花月楼查案。 老鸨虽不敢无礼,但发现景辞又来了,着实不快。 她道:“这位差爷,白天不是已经查过了吗?我们家蔓卿实在人,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该说的都说了,还想问什么?” 阿原道:“你家竹筒长得美人蛇似的,有点弯,一次倒不干净,只能多来几次。若再倒不出来,爷只好剥了蛇皮慢慢捋出来了!” 她的破尘剑“笃”地磕在老鸨面前的凳子上,问道:“你说,让她自己倒好,还是我们带回衙门里慢慢捋好?谁叫她是贺王世子那晚上不在场的唯一证人呢?按本朝律令,凶手未能确认,相干证人都可囚入狱中,以防诬告或伪证。妈妈准备好送牢饭没有?” 老鸨脸色变了几变,迅速从满脸松懈的褶子里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媚声道:“咱们家姑娘的确太娇气,我也瞧着得多捋捋。差爷肯帮捋几下,也是咱们家姑娘的荣幸!正好今晚咱们傅姑娘闲,屋里也干净,就别去衙门了,直接去傅姑娘屋里坐坐可好?整夜捋都行!怎么着都让她把豆子给倒得干干净净!” 阿原听得倒真的诧异了。 放在汴京城,也许傅蔓卿算不得什么。但在沁河县,傅蔓卿绝对青楼第一红人,夜间居然不曾接客,着实是怪事一桩。 除非傅蔓卿因某些原因不想接客。 而近来,除了贺王府这事,还有什么能把她扰乱到连表面的若其事都做不到,直接拒绝接客? 景辞眸光一沉,忽推开老鸨逢迎过来的身躯,快步奔上楼去。 他和阿原都已来过一两次,对这花月楼已是熟门熟路,如今既有疑心,不用老鸨引路,径冲向傅蔓卿卧房。 才到门口,却听得里面一声女子惨叫,二人不由大惊。 景辞正待推门时,阿原抬脚,奋力一踹,已将反闩着的门生生踹开。 屋内窗户洞开,帐幔飘摇,傅蔓卿倒于地上,胸口血流如注;一名黑衣人正掷下手中染血的利匕,飞快跃向窗外。 阿原记挂着景辞有足疾,忙道:“你看下傅蔓卿,我去追凶手。” 景辞跟她冲出两步,然后盯着前面那个飞快消逝于黑夜中的身影,顿住了脚。 他低头看傅蔓卿,见她胸口尚在微微起伏,抬手将她抱起,沉声问道:“傅蔓卿,是谁在害你?” 傅蔓卿一息尚存,挣扎着喘息道:“不……不是小贺王爷……” 景辞道:“嗯,不是小贺王爷,是谁?” “不……不知……” 傅蔓卿的面颊滚过大串泪珠,依然漂亮的眼珠绝望而迷惑地转动着,蓦地似想起什么,猛然闪亮起来。她挺身几乎要坐起,直着嗓子叫道:“是他,是他……” 景辞急问:“是谁?” 傅蔓卿将手猛向窗外某个方向一指,嘶声道:“他……” 紧绷的身体一软,她无力跌落地间,纤白好看的手兀自伸着食指,也已重重垂落。她的眉眼间依然满是楚楚韵致,甚至眼睛都还保持着生前的美好形状,却已没了呼吸。 景辞走到窗口,看向傅蔓卿所指方向。 所指之处分明就是街道。街道上尚有行人来往,观其行色,多是青楼或酒馆的常客,并无任何异样。街道的另一边,对面的茶楼和布庄已打烊,屋宇漆黑一片。 傅蔓卿也是个聪明人,应该在最后关头想到了自己遭人毒手的缘由,可惜身中要害,竟来不及说出那个关键人物是谁。 --------------------------- 阿原持了破尘剑在手,正奋力地追着那个黑衣人。 但黑衣人的身手显然在她之上,转头看了她一眼,略略踌躇了下,忽折转方向,向另一边房屋低矮、巷道错综处奔去。 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这时夜色黑暗,难以看清贼人样貌,贼人想遁逃也方便。如今若往哪个角落一钻,阿原孤身一人,往哪里找去? 见黑衣人跑得越来越远,渐渐与她拉距离,阿原正焦灼时,前方蓦地有剑光闪过,然后是锋刃交击之声。 刀剑交迸时的声响和光芒,立时将黑衣人快要消失的身影暴露无疑。 阿原连忙奔过去时,已听得有年轻男子清朗的责问:“左言希,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阿原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地。 可她已奔到近前,便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黑衣人眉眼清俊,温雅蕴藉,正是贺王养子左言希。 而拦住他正跟他交手的那年轻男子,则是来自京城的剑客萧潇。 左言希文采风流,精擅琴棋,又以医术闻名,才名远胜慕北湮,加上性情又好,在阿原看来,除了不会武艺,这人已近乎完美,所以才屡屡将他和景辞认作一对,再不想他剑术之高,竟也能与萧潇抗衡一时。 看着他已不是近乎完美,而是真的很完美。只是这么完美的人居然是杀人凶手,这种“完美”未免幻灭得太快。 她拔出破尘剑,正要去相助萧潇,擒下左言希时,左言希已一剑将萧潇刺来的剑挡住,然后轻轻一松手,宝剑已弃于地间。 萧潇的剑,便在下一刻架到了左言希脖颈上。 萧潇有些讶异,手中的剑依然持得稳当笔直。他问:“你果然背叛皇上,害死了贺王?” 左言希苦笑着看向阿原,“你也这样认为?” 阿原一时闹不清他弃剑缘由,谨慎地打量着他,说道:“我不想这样认为。但我们查贺王案刚查到傅蔓卿,就遇到你前来灭口,却不知你想让我们怎样想?” 左言希轻叹道:“我没有杀傅蔓卿。” 阿原指住自己,“你当我眼瞎?还有景典史是跟我一起过来的,他总不至于陷害你吧?” 左言希笑了笑,“他会信我。” 阿原噎住,忽然间很想冲上去拍他两巴掌,拍掉他那自信好看的笑容。 左言希已继续道:“贺王是养育我成人的义父,实与生父无异。我比谁都想尽快查出谁是真凶。我也是对傅蔓卿有所疑心,才暗中赶过来打算问她一些事,可惜我来晚了!” 萧潇收回了剑,盯着他道:“那个傅蔓卿刚遇害了?你想说,杀害傅蔓卿的另有其人,你只是赶来的时间不巧?”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四)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四) 左言希苦笑,“我赶到时,傅蔓卿已被利匕刺中要害,目测无救,所以去拔那利匕察看时,发现柄上还温热着,应该是凶手一直将其持于手中留下的体温,立刻弃下利匕追出窗外,不料反被当成了凶手……” 阿原向四处眺望了下,“你也在追凶?你追的凶手在哪里?也往这边了?” 周围夜色沉沉,人声寂寂,哪有什么凶手? 萧潇挺直的眉微微一挑,说道:“我是看着你奔来这个方向,所以从旁边包抄过来,但并未在附近看到其他可疑人影。” 阿原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孤身在外太寂寞了,也来逛青楼?” 萧潇不安地咳了一声,声音都有了几分慌乱,“没有,没有……我猜着贺王内贼所为,所以近来一直监视贺王府。看到有人出府,自然会跟上来。” 阿原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刚才傅蔓卿被杀前后的事你应该看得清清楚楚?” 萧潇摇头,“左公子身手高明,我也不敢距离太近,只知他进了这里,一时也不知进了哪个房间。这时正好见你和景公子过来,便留意着你们的去向,于是……” 于是,他是跟着阿原等人才知道屋中出事,然后发现左言希奔离、阿原追击,立刻跟了上来。 左言希所说的那个凶手,谁也没瞧见;但至少有三个人亲眼看到他掷下凶器,奔逃而去。 阿原拾起左言希在地上的宝剑,才发现那也是一柄宝剑,与萧潇所持的剑外形无异,竟像是一对。但左的剑柄上光秃秃的,并无剑穗。 阿原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左言希的身材,然后道:“不论如何,这一次,得请左公子跟咱们回衙门走一趟了!” 左言希垂头苦笑,“我能拒绝吗?” 阿原笑道:“好像不能。” 她的身手未必比得上左言希,但她旁边还有个萧潇,二对一无论如何都能将他扣下。 左言希也无意逃离,一拂袖,温温和和说道:“那走吧!” 依然一派从容安详,并不见即将身陷囹圄的惊怒恐惧。 待赶回花月楼,阿原忽然明白了左言希并不惊慌的原因。 景辞端正坐于傅蔓卿的房间,刚讯问过老鸨和侍儿,见阿原带着一身黑衣的左言希进来,丝毫不曾讶异,只清清淡淡道:“你怎么搞的?怎会把自己给拖进来?” 左言希同样清清淡淡地答道:“一时不慎而已。你自然会还我清白。” 辛辛苦苦好容易抓到疑犯的阿原不开心了。 怎么看着他们又像是一对儿了?熟稔得仿佛她才是个外人一样。 景辞甚至还冷冷扫过不辞辛劳日夜盯住贺王府的萧潇,说道:“这里用不着你,离阿原远些。” 萧潇正留心察看阿原神色,被景辞这么着一说,连脖子都羞红了,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竟顾不得说起他近日有没有查到别的线索。 阿原有些不满,低问道:“阿辞,你是不是太意气用事了?” 景辞道:“我向来意气用事。” 阿原怔了怔,点头道:“嗯,我们家阿辞果然有个性!我喜欢得紧。” 原家大小姐行事大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阿原虽学不会从前的左拥右抱,至少也不该矫情做作,遇到喜欢的自然要放出百般手段好好笼络,令他死心塌地,然后在他额上刻个章,打上她原大小姐的专属印记,才算不负这一世的风流名声。 景辞神色便有些怪异。 左言希将阿原多注目了两眼,神色也有些怪异。 片刻后,景辞将现场交给里正看守,携了阿原的手向外走去,唇边已掠过细微笑意。 左言希紧随其后,轻叹宛如呓语:“阿辞,你完了!原来绵羊般的姑娘,怎么忽然成了精怪?” --------------------------- 回到县衙时,长乐公主已经服药睡了,谢岩、李斐都换了家常便服在书房里守候。 见左言希被带回,两人都是一惊,却也不肯怠慢,请他入座,又命小鹿奉上清茶。 景辞接过知夏姑姑闻讯送来的药,一气喝了,才向左言希道:“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当着大家的面解释一下吧!” 左言希苦笑道:“我是因为义父遇害的现场发现了傅蔓卿的一方绢帕,怀疑有人想嫁祸北湮,才决定过来探查,谁知已被人先下手为强。” 他将自己拾到并藏起绢帕,并于今日白天交还给慕北湮之事一一说了,果然与阿原在贺王卧房所听到的差不多。 阿原问:“既然如此,为何你早先不将绢帕交给衙门?” 左言希叹道:“北湮虽风流任性,但天性纯良,绝不可能谋害生父。若交给衙门,北湮难以洗清嫌疑。他这两日一直为义父之死悲痛内疚,我怕他冲动之下打草惊蛇,所以只自己留神观察着,实在看不出异状,才在今天将绢帕交还给他。我想着既然凶手想嫁祸给他,他便不宜再来花月楼,以防授人以柄,所以才决定我自己来一回。可惜,我来得晚了片刻!” 阿原道:“贺王、傅蔓卿之死,你是打算撇得干干净净了?那小玉之死怎么说?” 左言希诧异,“小玉?” 阿原将那支小珠钗取出,“这珠钗是你送给小馒头的?小玉也有一支?” 左言希接过,翻来覆去看了片刻,才道:“也许吧……先前的确顺手给过他们每人一支,什么样子的记不大清了!” 阿原冷笑,“可这钗子上的小银珠,为何会含在小玉口中?她至死都不吐出,是在传递怎样的信息?” 左言希的面庞已因羞怒泛起红晕,“你想说,小玉将我给她的珠钗含在口中,是在暗示我是凶手?” 阿原摇头,“恰好相反,她应该只是告诉爱惜她的公子,她记挂着你,希望你替她报仇。” 左言希皱眉,“我只知她回老家,能找谁报仇?” 阿原道:“她既想到给你留线索,自然有把握你知道凶手。随后不就是贺王被亲近之人所害吗?” 书房中顿时传来吸气声。 左言希似也惊住,然后苦笑:“原姑娘,别闹了!” 阿原抬脚踏住凳子,一掌拍在桌上,道:“既然在查案,我就是原捕快,不是原姑娘!先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靳大德有谋害小玉的嫌疑。靳大德虽是贺王府总管,可到底只是一个下人,贺王为何一早便迫不及待亲自入衙将他带出?还因为他被官府扣留,罚了干儿子又打了亲儿子?唯一的可能,小玉之死是贺王主使,贺王怕靳大德将他供出,只好十万火急救人。” 众人尽皆沉默,李斐不小心咳了一声,忙掩住自己嘴唇。 只有小鹿连连点头,在阿原身后学着她一掌拍在桌上,说道:“我家公子分析得有理!有理!” 谢岩终于叹道:“阿原,我记得送来的卷宗上,好些人证明那夜左言希被罚跪得太久,双膝受伤,走路都不大灵便,一早就回房睡了。” 阿原将左言希的宝剑丢到桌上,说道:“跪得久了,也许会一时青肿麻木,但并不至于走不了路。何况他暗藏武艺,身手灵活,我都自叹弗如,又怎会因为罚跪影响了行动?明着关门睡下,暗中却潜回贺王卧室……贺王见他去而复返,即便惊讶,也绝不会想到向来温顺的义子会起杀心,才被他抢过陌刀,一刀毙命!” 景辞拿手指轻叩桌沿,淡淡道:“阿原,你是说,贺王杀了小玉?” “未必是贺王亲手所杀,但必定是贺王主使。如处理尸体这等脏活累活,自然是由靳大德代劳。”阿原徐徐道,“小玉美貌,贺王是什么时候留意、什么时候起心的,我们无从知晓,但小玉自己应该很清楚,也曾告诉过主人左言希,所以左言希听说小玉被人奸杀后,立刻猜到是贺王下的手,才同意官差入贺王府搜查,将矛头指向靳大德。可惜靳大德很快被贺王带走,左言希发现无法借助外力,只好自己动手。”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六)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六) 李斐终于忍不住,说道:“这……这不对呀!依你所说,现场发现了傅蔓卿的绢帕,正好可以嫁祸小贺王爷,为何左公子反将绢帕藏起?靳大德对此事应该心知肚明,对左公子恨都来不及,自然不会帮他在你跟前演那出戏。” 阿原道:“那有何奇?你看我们推断到最后,左、慕二人最有嫌疑,二人也多半会互疑对方。可左公子主动交还绢帕,小贺王爷必定心怀感激,设法维护左公子,反让他自己更加令人起疑,左公子便可趁机洗清嫌疑。” 左言希面色发白,但神情反而越发沉凝冷静。他微微嘲讽道:“你这么会编,怎么不去说书呢?” 小鹿不由“噗”地笑了。 这话素日正是阿原时常嘲笑小鹿的,忽听得阿原也被这话嘲笑,她自然乐了。 阿原正瞪小鹿时,外面急急有人奔来回禀:“诸位大人,不好了,小贺王爷来了!” 话未了,却见慕北湮一身重孝,手执苴杖,领着披麻带孝的一群人冲进来,喝道:“你们到底还有完没完了?把小小的别院翻个底朝天,查不出凶手,就想把我们兄弟拖下水吗?” 李斐似又看到那日贺王大闹县衙的架势,惊得腿都软了几软,看到谢岩等迎上前,才意识到如今风刀雨箭用不着他在前面挡了,顿时松了口气。 而小鹿悄悄向阿原竖了竖大拇指。 都说贺王养子亲子不和,而他们这几日所见所闻,二人的确也和睦不到哪里去。但左言希这才被带回衙门多久,慕北湮便赶来兴师问罪,足见得很是上心,正与阿原的推测相符。慕北湮果然因荷包之事开始感激并维护左言希。 左言希皱起眉,未等旁人发声,已上前说道:“北湮,莫误会,我偶遇景典史身体不适,故而送他回衙休息,与我们家的凶案无关。” 景辞并未起身相迎,此时正悠然呷着茶,闻言眉尖便蹙了蹙,放下茶盅按着胸部喑哑地咳了两声,说道:“不错,是我请左言希送我回衙,替我诊病来着。我的病来势凶猛,今晚还得劳烦言希在衙里住上一宿。” 慕北湮双掌击于景辞前方桌面,喝道:“你当我是傻子!” 左言希还未及阻止,谢岩已低喝道:“北湮,不得无礼!” 慕北湮鼻际不知怎的又飘起让他作呕至今的恶臭,忍不住捏着鼻子又干呕了下。 景辞一笑,说道:“方才谢大人已经说了,会和言希住一屋。” 慕北湮定了定神,绕开景辞,走到谢岩跟前,说道:“那么,言希我就交给你了!” 谢岩拍拍他的手,“放心,明早我们会跟他一起回贺王府!” 慕北湮略舒了口气,返身又走回左言希跟前,“啪”地一脚踹飞他跟前的凳子,喝道:“左言希你记着,是你自己要留在这里的,如果有个什么,可别说是我无情无义,留了你在是非之地担风险!” 左言希眉眼安宁,微笑道:“放心!” 慕北湮无言以对,只得领了众人,拂袖而去。 待他离去,谢岩揉了揉鼻子,问景辞:“为何不让言希跟你住一屋子?” 景辞道:“你家长乐公主抢了阿原的屋子,你让阿原住哪里?这县衙狭小,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本就很挤了,总不能让她睡柴房里吧?” 谢岩俊秀面庞不由地黑了黑,“长乐公主不是我家的,是你家的!” 景辞冷冷一笑,“只有阿原是我家的,其他都不算!” 阿原受宠若惊,瞄着李斐、井乙等诡异的神色,干笑道:“不妥吧?” 景辞道:“你捕快,我典史,哪里不合适?不然你跟李大人睡一处?还是跟井兄弟他们挤一挤?” 李斐、井乙明知阿原是姑娘家,忙着摆手不迭,说道:“不用不用,很……不方便。” 李斐更是加了一句,“我现在住的那屋子,漏雨,漏雨……” 他正日求夜求,公主和使臣在县衙的这段时间,万万别再下雨了,他不想当水上县令,还得打拱作揖,四处看人眼色。 阿原轻声问:“你为何不跟左言希宿一处?” 景辞眉目不动,更轻地答她:“怕你吃醋!” 阿原甚感有理,但看着左言希果然随了谢岩离去,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啧了一声,问向小鹿,“疑犯与钦差大人共同住一屋……这叫什么?” 小鹿眼珠滴溜溜一转,悄笑道:“这就叫蛇鼠一窝!” 但她转头又问:“可他们不住一处,难道安排你和谢公子住一处?想想往日,你们俩……如果再加上小贺王爷,那可是齐全了!” “……” 阿原忽想起,景辞未必是怕她吃醋,而是他自己吃醋了。 看景辞也离去,她忙跟在后面要问他时,景辞忽然开口了。 “阿原,我记得你昨天用的是一支碧玉簪,簪头是如意云纹;明天也会记得你今天用的是一支银簪,椭圆头,素白无纹。” 阿原眸光大亮,“你一直在留意我用什么簪子?你喜欢我用哪一支?” 男装不够美貌,她自然更该用景辞喜欢的簪子,愉悦了他的眼目,他眼底的光亮便能愉悦她的眼目,正是两厢得益之事。 景辞淡淡瞥她,“我只是告诉你,若一个人在意另一个人,会在意她的每一处细节,绝不可能连她的簪钗都认不出。” 阿原蓦地悟出,他是指左言希认不出那支小珠钗,证明他根本不曾将小玉放在心上。 但她已因他话中另一重含意惊喜不已,“嗯,你只是在告诉我,你很在意我。” 景辞顿了顿,负手走得远了,再不理会她。 阿原便命小鹿,“去拿个布袋给他。” 小鹿不解,“拿布袋给他做什么?” 阿原笑嘻嘻道:“装!让他装!” ------------------- 这晚阿原睡得不好,很不好。 不知谁欺负了知夏姑姑,把她房间也占了去,于是知夏姑姑也搬到景辞卧房打地铺了。 而本来打算跟知夏姑姑凑和一晚的小鹿便也只能跟过去了。 知夏姑姑不仅在景辞床边放了一架屏风,还把她的地铺打在景辞床边,阿原、小鹿只能在稍远处另外打了个地铺。 阿原虽略有遗憾,但真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纵能与景辞更加亲密,回头面对昔日同僚,还得每日共事,到底尴尬。 看来想修炼出当日原大小姐颠倒众生、恬不知耻的能耐,她还任重道远,——幸亏她只想颠倒景辞一个。 因自家小姐不能睡床,小鹿有些忿忿,但想着不必和知夏姑姑睡一处,倒也欢喜,抱着小姐柔韧的腰肢很快入睡。 她睡着时照旧是不老实的,依然不时在阿原腰际捏腰几把,顺便将她蹭上几蹭,蹭开了两人盖的棉被,最后伸出腿来,搭到了阿原的腿上。 阿原又是查案,又是侍奉长乐公主,奔波了一整日,早已累乏得不行,睡梦中觉得吃力,一脚蹬开小鹿的腿,顺势反将她压住。 小鹿睡得死,咕哝两声,伸臂揽住她小姐的脖颈,口水差点流到阿原脸上。 知夏姑姑年纪越大,睡眠越浅,隐约听到那边动静,便再睡不着,忍不住低低咒骂:“贱人!贱人的侍婢也是贱人!” 忽觉眼前有黑影一晃,然后便传来小鹿的惨叫。 看起来清弱无力的景辞,轻而易举地抓起八爪鱼般的小鹿,丢到了知夏姑姑的铺位上。 阿原惊得坐起,下意识地先去抓向破尘剑时,景辞已将她的手压住,轻声道:“是我。她跟你在一起,扰得大家都睡不好。不如跟知夏姑姑睡得好。” 小鹿被摔得苏醒过来,拖着哭腔叫唤道:“我明明睡得很好!” 阿原也有些无力,“我睡得……也还行!” 景辞道:“我压根儿没睡着!” 小鹿道:“我天天跟小姐睡一屋,又不打呼噜,怎会让你睡不着?” 知夏姑姑忽阴森森道:“说梦话比打呼噜还让人睡不着!” 她虽说着话,却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宛若睡着。小鹿就在她身畔,给吓得差点跳起来,低头怔怔地看她片刻,才道:“我……我信了!果然说梦话比打呼噜还让人睡不着……人吓人,吓死人了!”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七)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七) 阿原眼皮又涩又沉,说道:“算了算了……你就跟姑姑将就一晚吧!” 景辞道:“嗯,不用管她。你若困了,赶紧睡吧!” 阿原打着呵欠,说道:“当然困……也不知长乐公主明天还会有什么馊主意。若是她命我劈柴,你陪我一起劈吧!” 景辞道:“好。” 孤伶伶的一个字,依然是日常清淡得听不出任何感情的语调,偏如一注幽泉般无声沁入心间,清甜清甜的,遂连五脏六腑都似被熨过般舒坦,醺醺然说不出的惬意。 阿原的睡意便不知被扫到了哪里,抬眼怔怔地看着景辞。 景辞冲她浅浅而笑,抬手替她盖好被子,说道:“快睡。” 屋中并未点灯,但阿原居然能借着窗外投入的素月柔光看清他唇边的浅笑,看到他眸心的辉彩,以及他替她拉起被子时修长的手指。 卧房里随后一直很安静,只有小鹿因不习惯与陌生人同宿,在地铺上辗转反侧着,不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只是慑于知夏姑姑之威,她连梦话都不敢说了。 阿原没听到床榻上的景辞再有任何动静。 他那样的性情,不论睡着还是没睡着,应该都不容易让人看出他的动静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实在困得不行时,才渐渐睡去,眼前兀自晃着景辞修长的五指。 那五指白白净净,轻叩在案板上,伴着他微含愠怒的清冽声音:“谁让你学这切鲙了?” 有少女委屈答道:“姑姑说你最爱吃切鲙,我却只能等着你做给我吃,失了女儿家的本分。” 他冷笑,斥道:“你倒是听话!可如果你学得会,还用我费事去做?” 少女仿佛在滴着泪,却倔强地一片片继续去切鱼片时,他拍开她裹着纱布的纤细手指,声音却柔软了许多:“……算了,就算我喜欢做给你吃好了。” 他的手灵活利索地抓起菜刀,却不忘用嘲讽的口吻损她道:“让你剁鲤鱼,没让你剁手指……呆成你这样,也不容易……” 少女慢慢止住啜泣,出神看他切割鱼肉时均匀摆动的双臂,纤白的手颤抖,犹豫着欲要张开臂膀,拥向他的腰肢,寻求他的安抚。 忽有“轰”的一声剧响,宛若巨雷当头劈过,又似谁在厉声怒斥…… ---------------- 阿原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只觉心口怦怦乱跳,满背的热汗已湿漉漉地粘着中衣。 举目看时,窗口已然微微露白,并无风雨声,更无巨雷声。 屋中一片静谧,连小鹿都已没再翻来覆去,应该睡得正沉。 阿原大口的喘息慢慢平定,汗水也渐渐渐地凉下去,但胸中却始终有一块滚烫得厉害。 切鲙,她和景辞切鲙,并不只是幻境或梦境。 连景辞都承认过,她曾在切鲙时弄伤了手指。 那个委屈却倔强的少女,分明就是她;而活得张扬肆意的原清离,几时这样委屈地活过?梦中之意,是被知夏姑姑训斥,怪她蠢笨,不会做切鲙,要劳景辞动手? 阿原很想否认,但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分明就是亲身经历。可若是往细里深想,依然脑中阵阵疼痛,电光石火间再无法抓住一星半点确切的场景。 她定定神,披衣而起,绕过小鹿和知夏姑姑,绕过屏风,慢慢走到景辞跟前,借着迷蒙的月光仔细看那张第一眼看来便觉异样熟稔的面容。 他们有着过往,可那到底是怎样的过往? 而表面风光无限左拥右抱的原大小姐,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到底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曾那样小心翼翼地活于知夏姑姑的阴影之下? 没错,她感觉得太清楚,梦中的她,是如此敬畏忌惮着知夏姑姑;而景辞居然不曾为此责怪知夏姑姑,也完全不曾安慰她,只是悄然替她做完知夏想让她做的事。 在她受这些委屈时,原夫人在哪里?小鹿在哪里?她为何有那种除了景辞便彷徨无依的孤凄感?从她目前所得到的记忆里,她就是个连厨房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的尊贵小姐,又怎会被完全不相干的知夏姑姑教训? 阿原怔怔地看了片刻,手上忽然一热,竟已被景辞牵住。 他已睁开眼来,低低问道:“看够了没有?” 声音极轻,却无半点愠怒。 他的目光如月光般柔和,唇角不觉间弯着一抹极温柔的浅笑。 阿原还未及答话,身后“啪”的一声屏风倒地,随即传来知夏姑姑的厉喝:“半夜三更往男人床.上爬,真是恬不知耻!” 阿原、景辞俱是意外,还未及说话,刚踹倒屏风坐起的知夏姑姑身后,蓦地跳出一个瘦小却矫健的身影,却是小鹿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 她一抬手将棉被蒙住知夏姑姑头脸,骑到她的腰上扬拳便打,高声尖叫道:“死虔婆,老贱人,人家夫妻恩爱关你个屁事,一张贱嘴天天吃屎的吗?看姐姐我打烂你这张比屎还臭的大嘴巴!” 景辞忙喝道:“住手!” 阿原抢上前,一把拉过小鹿藏到自己身后,才作势去拉知夏姑姑身上的棉被。 知夏姑姑是习武之人,一时不防着了小姑娘的道儿,虽隔着棉被打得并不疼痛,也由不得气得暴跳如雷,喝道:“贱丫头,竟敢打我?” 阿原抢过话头说道:“这贱丫头的确不懂得上下长幼的规矩,满口喷粪,我回头会好好教训她!只是姑姑不问情由,把你未来主母都骂了,不知又把主仆尊卑的规矩放在哪里?” 知夏姑姑怒道:“谁是我未来主母?你要不要脸?” 阿原冷笑道:“原家小姐与端侯的婚事,是皇上钦赐,婚书还在我原府呢,有本事你找皇上退去!否则,我就是夜夜爬你公子的床,都轮不到你教训我半句!” “你……” 知夏姑姑气怒,伸手去抓枕边的剑时,阿原眼疾手快,一脚踢飞老远,自己却已抓过破尘剑,拉着小鹿披衣便跑。 景辞抚额,叫道:“阿原!” 阿原回头瞪他一眼,又冲知夏姑姑道:“今晚我会继续住在这里,你愿意在地上守着便在床下继续替我们守夜吧!不过我告诉你,你家公子……我原清离要定了!” 小鹿也在啐道:“死虔婆,臭虔婆,硬赖在人家小夫妻屋子里不走,真是要脸!看得多了,也不怕得长针眼!呸!什么东西!” 看主仆二人骂骂咧咧远去,知夏姑姑气得手足冰冷,拔出剑来狠狠刺在地上,怒叫道:“她……她反了天了!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景辞坐起身来,叹道:“姑姑,你还没看来出?她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原清离了。她正以原清离一贯的行事标准来调整自己。一个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一个我行我素,任意妄为。她……醒来后的确像一张空白的纸,但从别人告诉她,她是原清离的那一刻,她就在不知不觉间将原清离的个性往自己身上套。” 而她从旁人口中了解最多的,只能是原清离的风流不羁,恣情放纵。 学不会原清离的琴棋书画,学不会原清离的朝三暮四、夜夜寻欢,她至少可以学会了原清理的张扬骄狂,并有了原家小姐视天下男子如囊中之物的风流和傲气。 当然,如今被她看作囊中物的,似乎只有他景辞。 景辞看着窗外的天光,一丝笑意,不知是欣慰还是苦涩。 该他咽下的,不该他咽下的,终究还得他一一吞入腹中。 她本是他生命里不可替代的存在。 生生剜去,那一块便空了,空洞洞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 就像斩断了手足,装上再好看再结实的假肢,从身体到灵魂,依然只认可最初与之融合无间的血肉躯干。 ------------ 天都快亮了,一群人自然不用睡了。 而此时阿原开始无比庆幸长乐公主脸上长了疹子,不然只怕还得拖着疲乏缺觉的身并不去侍奉长乐公主,回头顶着对黑眼圈出来见人还可,见景辞则着实大大不妙。 她整束好衣衫,打了井水梳洗过,又打了盆清水仔细端详自己容貌。 小鹿在旁边连竖拇指,笑道:“不必看了,我家小姐什么时候都是国色天香,把那什么长乐公主短乐公主甩开一条街去!”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八)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八) 阿原自己也甚满意,拍拍自己的脸,说道:“这不叫国色天香,这叫英俊潇洒!还有,嘴里给我留意些,别学那老虔婆,动不动跟泼妇似的骂人……其实骂人很对,可关键你骂得过她,打不过她呀!长乐公主更是得罪不得,她未必敢砍我,砍你那是眼睛都不用眨的事儿!” 小鹿道:“可她们欺负你!” 阿原道:“欺负我的,咱们找机会欺负回去便成。好汉不吃眼前亏,懂不懂?以后遇到那个老虔婆,骂完了撒腿便跑,挑人多的逃,拉官儿最大的那位替你挡刀……实在没当官的在场,你挑个高的抱住好了,跟人肉盾牌似的,最安全!” 小鹿连声称是,深感小姐英明无比。 阿原替她整理了发髻,挽着她的手走向厨房,还不忘继续叮嘱,“还有啊,人多时别骂人了,连原因都不必说,拿出你最拿手的招数就行。” 小鹿问:“什么招数?” 阿原道:“满地打滚,哭叫着说那姑姑疯了,拿着刀剑要砍你杀你就行了……” 主婢二人且说且行离去,左言希、谢岩和景辞才慢慢从晨雾掩映的砖墙后走出。 左言希忍不住叹道:“阿辞,我……我到底有没有看错?她……她怎会变得如此泼辣难缠?” 景辞道:“你昨晚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她认定你是凶手后那态度,还有几分当日的模样?” 左言希道:“我只当她办案时较真。从前遇到正事,或关系到你的利益,她也会较真,哪怕拔剑相向,也是寸步不让。” 景辞有些恍惚,“是……是么?我大约真的病得不轻,以往的事,很多记不得了……” 谢岩抱着肩沉吟,“泼辣?我怎么觉得好生可爱?” 另二人一齐看向他。 谢岩觉出二人神色有异,才醒过神来,轻笑道:“我是说,弟妹般的可爱,嗯,弟妹。辞弟你放心,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清离。” 景辞道:“嗯,我很放心。你必定会离她们远远的。这里就数你官儿最大。” 谢岩微微变色时,左言希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阿原说得很明白,官儿最大的,最适宜拉出来挡刀…… 偏偏谢岩还是数人中唯一不会武艺的。 他心上的那位恋人,能诗善画,才情过人,容色倾城,自然是文雅俊秀的才子最匹配。 --------------------- 长乐公主虽满脸长疹子,也不敢耽搁正事,早早令左言希入内诊了脉,服了药,便带谢岩等人前往贺王别院。 她带着帷帽,挡住长了疹子的面庞,却还怕阿原看清她的狼狈,也不叫阿原在她跟前侍奉了,阿原乐得陪着坐肩舆的景辞走在最后。因刚刚得罪过知夏姑姑,小鹿也不敢留在县衙,勤勤恳恳跟着小姐查案来了。 景辞道:“若是困了,待会儿你找个角落歇歇,睡一会儿去。” 阿原笑道:“我不困。你若再好好不管束你那个姑姑,才是真的麻烦。以后咱们天天不用睡觉了?” 景辞目光深暗几分,“真打算与我睡作一处?” 阿原脸上烫了起来,硬着头皮嘀咕道:“不然怎么办?我带小鹿搬柴房去住?” 景辞道:“那倒不用。左言希今天应该可以不用跟我们去衙门了。” 阿原笑道:“你就这么信他?” 景辞道:“若他都信不得,这世间便再无一人可信了!” 阿原听得一怔,而小鹿已撅嘴道:“难道比小姐还值得信任。” 景辞没有回答,目光轻轻飘开,已投向缈远的北方天空。 阿原心头没来由地沉了一沉。 景辞和左言希无疑有着很深的交往;但她隐约的记忆里,她和景辞也该情谊深厚。 景辞对她处处维护,但知夏姑姑无礼痛斥她时,他虽有阻止,可并不坚决。否则,知夏姑姑再怎么着倚老卖老也不敢如此放肆。 他信任左言希和知夏姑姑,更甚于她。 在她丢失的那些年月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阿原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从前是不是骗过你什么事,才让你不信我?” 景辞眉眼淡漠,也不看她的眼睛,懒懒地别过了脸,“我几时说不信你了?” 阿原道:“那好,那你跟我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后来又怎会订亲,中间都发生过哪些故事?” 景辞阖起眼,似在打盹。 阿原以为他真的是犯困时,他偏偏又说了话。 他喟叹般低声道:“我也不记得了……” “……” 想完全攻克这个心思飘忽如天际流云的男子,她似乎还任重而道远。 --------------- 长乐公主虽爱公报私仇,办事倒也毫不含糊,居然已将案子了解得清清楚楚,先和谢岩去拜祭了贺王,便直奔小玉的卧房,令人揭开官府封条,把小馒头叫来,协助官差搜查。 小馒头对那小珠钗很是熟悉,听得说要找小玉那根小钗,在小玉妆盒内翻找片刻,很快取出一支小钗来,递给阿原,“这就是小玉的那支。” 阿原忙接过看时,不由怔住。 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小珠钗,但小馒头翻出来的那支,下方缀的却是一颗珍珠。 阿原犹自不信,将先前的小珠钗取出,连同先前从小玉口中寻出的鎏金小银珠一起放于黑漆托盘中比对,遂看得更是清楚。 一模一样的珠钗,小馒头那支上面缀的才是那种可疑的鎏金小银珠。 左言希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这珠子不是上回我们捡到的那颗吗?” 小馒头连连点头,“对呀,就是我们在林子里捡的那珠子。横竖也没什么用,所以我拿出去请匠人用来修我的小钗了。公子看,这修得再看不出已经换过珠子吧?” “……”左言希默了,看着这个差点累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小侍儿,好一会儿才道,“嗯,的确……天衣无缝。” 阿原也默了。 左言希整晚都与谢岩在一处,虽未羁押,到底算是嫌犯;县衙又因公主和使臣的到来守卫森严,他着实不太可能找到机会赶回医馆,串通小馒头换掉小珠钗上的坠珠。何况其他侍儿很快也证实,那两支小钗上,原来的确缀的是珍珠。 谢岩便问小馒头:“这银珠是在哪里捡的?” 小馒头道:“就在那边竹林后面,那颗老槐树下。我和公子在那里采药引子时捡的。” “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几天前吧!”小馒头眼珠子转了几转,想起来了,“对,那天有位很漂亮也很厉害的小姐跟我家小王爷打架来着,公子就叫人去骗开小王爷,还在那竹林边跟小王爷说了会儿话!” 贺北湮不放心,也已跟了过来,闻言悻悻向阿原说道:“不就是你大闹医馆那天的事儿吗?没错,那边是有株槐树。” 小馒头这才仔细留意阿原容貌,果觉和那日远远所见的美貌小姐很是相像,眼底便亮晶晶的像跌碎了什么东西,默默往她家公子身边站了站。 谢岩沉吟道:“难道小玉真的就在这别院中遇害?走,我们去那里瞧瞧。” 若小玉在王府内遇害,便可能与随之发生的贺王遇害有关。 阿原等正要应时,长乐公主忽道:“慢着!那个侍儿遇害现场,阿原他们去检查就好。谢岩要跟我去搜查几处屋子。” 谢岩皱眉,“搜什么?” “这府里所有有熏香习惯的人的屋子,都要搜!”长乐公主拈过那鎏金小银珠,睨着阿原冷笑,“连这个都不认识,真是……乡巴佬!” 谢岩皱眉,“公主,我也不认识这个。” 慕北湮也久与这位公主相识,对她殊无好感,当下也抱着肩,冷着脸道:“我也不认得。与长乐公主相比,我们自然都是乡巴佬!” 阿原忙道:“嗯,公主见多识广,能认出这珠子的来历,自然再好不过。我就跟景典史他们去勘察下那林子吧!” 她深感自己若是再跟着谢岩一处,指不定会被长乐公主纱帷后的眼神剜得浑身是洞。 想想她似乎也不是太冤。 初见谢岩时那种被他眼神直直撞到心底的感觉,的确称得心动,--只是终究压不过面对景辞时的热烈和欢喜。 长乐公主没有回答阿原,只是高傲地向她拂了拂袖以示许可,那睥睨的神色分明在道,算你识趣……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九)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三九) 当着长乐公主,景辞倒是谨守小典史的本分,一直安静地抱肩立于屋外,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休息。 见阿原出来,他才微微舒展了眉眼,随她一起走向那处林子。 阿原笑道:“这下你放心了吧?至少左言希的嫌疑没那么大了。” 景辞道:“即便小玉真有一模一样的银珠,也不足以证明他是凶手。何况他禀承医者之心,至情至性,不可能做出弑父之事。” “哦!”阿原问,“你们是不是已经认识很久,才会这般了解?” 景辞沉默片刻,方答道:“其实相识并未太久,但他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他,我早已惨死于荒山,葬身狼腹,连一块骨头都休想剩下!” 他素来清冷寡言,但此刻答得竟有几分急促,显然当日的遭遇令他刻骨铭心,震动至今。 阿原对他或他们的过去茫然无知,却还记得他当日说过被人背叛后重伤垂死的往事,立时猜到当日必是左言希的援手才得以脱困。见他说完之后脚下越走越快,忙上前扶道:“你足疾未愈,别走得太快!” 景辞回头瞥她一眼,双眸映着翠竹清影,竟似被竹枝割得寸裂。那陌生的隐痛令阿原心头莫名地一揪,手上不由松了松。 景辞的手也动了动,似想将她甩开,却终于反手一握,坚决地将她牵于手中,低低道:“好在都过去了,过去了……” 只是留下了今生难以痊愈的足疾,诱发了可能夺去他性命的痼疾而已。 阿原慢慢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柔声道:“既过去了,便不用再想。便如我也会抛开我的过往,从此只陪着你……陪着你调养好身体,一起活到白发苍苍。” 景辞道:“好。” 小馒头正在前面领着路,听他们对话听得入神,“砰”地一声撞在一株大竹子上,顿时晕头转向。 小鹿当年见惯小姐与众男子***,可谓见多识广,根本没把这点子情话听入耳内,见状已然拍掌大笑,叫道:“她额上也要长犄角了!小姐,有人要伴着你一起长犄角了!” 景辞闻言,将手在阿原额上抚了抚,说道:“已经消了。” 阿原想象着自己当初的坦荡,好容易厚起脸皮将心里的话一一说了,脸庞已泛了红;再觉出景辞在额际的指触,便连脖颈和耳根都已赤红。她心头乱跳,忙转开话题,说道:“应该就是那株老槐吧?隔了好些日子,只怕很难留下有价值的线索了!” 小馒头已捂着额指给他们看,“看,这种就是我们那日采的药草。当时那银珠就是滚在这药草旁边。” 景辞仔细打量着,然后低低一叹,“这里……应该就是小玉被害的第一现场。” 槐树的根部树皮隐见抓痕,并不起眼;但景辞俯身,从树皮间拈出一枚折断的指甲。 树下阴凉,那指甲居然还闪着一抹嫣然的玫红,只是折断处血迹隐隐,显然是痛苦之际硬生生掐断在树皮间。 小馒头惊得抱住肩,四下张望着,吃吃道:“小玉姐姐不是遭了贼吗?怎会在这里,在这里……” 四周林木葱茏,花香袭人,不远处竹影摇曳,韵致悠然,诚然是赏幽胜地。 但夜间无非丛林密草,谁又会前往这边,谁又能注意到小玉在此处被人摧残至死? 春日草木繁盛,早已掩去泥土被压蹭的痕迹,但老槐树上尚有隐约的绳索捆缚痕迹。 阿原已推断道:“小玉并非如我们先前所料的,在哪处卧房遇害,而是被施暴者劫到此处,捆住双手,绕过头顶,扣于树干上。因双手无法动弹,痛苦之际即便将指甲掐断,也无法因挣扎在施暴者或自己身上留下伤痕,故而她身体外部并未留下太明显的被施暴的痕迹。” 小鹿道:“可那个靳大德不是吹牛,他们家弄死一个下人跟弄死一只蚂蚁般轻而易举,并不怕人追查,为何又想着抛尸了?” 阿原道:“若是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自然不妨。但小玉到底是左言希的贴身丫头,大约凶手还是有顾忌的吧?” 景辞皱了皱眉。 阿原已知他十分维护左言希,忙道:“凶手顾忌左言希,并不是说一定与左言希有关,但必定与靳大德有关吧?” 靳大德和他的心腹顺儿,力证小玉告假离府,如今小玉被确认是在此处遇害,这二人无疑在撒谎。 随即他们继续附近搜寻,又在草丛中找出一朵玉粉色的小小绢花。这回小馒头立刻认出了是小玉素日所簪,于是他们更能确定,小玉正是在此处遇害。 景辞轻轻掸了掸袖上的灰尘,说道:“阿原,回去禀告长乐公主,准备刑讯靳大德吧!如今可没人护得了他了!” 慕北湮这个钦封的贺王世子,如今才是贺王府的主宰者。他对靳大德并无父亲那样深厚的感情,并且同样急于探知真相。 阿原应了,正要与景辞等离去时,那边忽有人疾奔而来。 他们抬头看时,却是井乙冲过来,急急叫道:“小贺王爷和公主吵起来了,谢大人让先将左公子收押,又命我赶紧把你们找回去!” 景辞吸了口气,“为何又要收押左公子?” 井乙道:“听说左公子屋子里搜出了小玉的贴身之物,还发现了那个银香囊!” “什么银香囊?” “就是那个银珠……缀那个银珠子的……他们都说那是贺王的东西,猜测是贺王杀了小玉,左公子为替小玉报仇才做出弑父之事……” 他的话尚未说完,景辞已快步奔了出去。 --------------------------- 月洞门内,左言希那座清幽静雅的小院,已成了官府临时审案的公堂。 一众公差的随侍下,长乐公主端坐于梨花树下的一张圈椅之中,正悠闲地啜着茶。 此处似比别处更清冷些,暮春初夏的时节,依然有散散落落的梨花碎瓣飘落,洁白如雪,却很快被众人匆忙来去的靴子碾压成尘。 左言希被绳索缚住双手推出门来,面容有些苍白,但神情还算镇静;慕北湮重孝在身,提了苴杖在手,紧跟着赶出,护在左言希跟前,与长乐公主两名执鞭在手的随从对峙。 谢岩如此紧张,让人立刻通知景辞,不仅是因为长乐公主打算收押左言希,而是因为长乐公主已打算当场用刑逼供。 左言希再尊贵,也无法和奉皇命前来查案的长乐公主相比。若她执意刑讯左言希,连谢岩也无法阻拦。 景辞也顾不得会被人猜疑身份,疾步走到那边石桌前,看向托盘内的证物。 一样是浅粉色的女子小衣,大约已被确定是小玉所有;另一样则是鎏金银香囊。 香囊是镂雕着鸳鸯戏水的纹理,和先前贺王床榻上悬的那只帐中香囊一样,中间暗藏机括,可以确保不论怎么翻滚,其内燃烧的香料都不会翻落。只是这只更加小巧,尚不足小儿拳大,上方挂链已断,下方则有小小的坠脚,本该缀着三颗银珠,如今却只剩了一颗。 那颗银珠同样镂雕着鸳鸯,正与小玉口中所含、小馒头槐树下所捡的银珠一模一样。 贺王的一名姬妾正跪在地上,禀道:“这香囊的确是王爷帐中所用,前些日子不见了,我等也不清楚。后来薛夫人便让我们另找一个悬在帐中了。” 薛照意也跪在一边,泣道:“可言希公子素来孝顺谦和,绝不可能做弑父之事,求公主明鉴!” 长乐公主问:“左言希会不会弑父先放一边,你且先答我,小玉失踪那晚,是不是去了贺王那里?” 薛照意叩首道:“王爷近来伤病在身,妾身与两位姐妹虽照顾王爷起居,但很少留下侍奉王爷,委实不知那夜情形!” 长乐公主冷笑道:“可贺王床塌上的东西,也不会无故飞到左公子卧房中,更不会无故飞到他的侍儿口中吧?” 薛照意虽为人玲珑,此时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左言希藏起小玉的小衣,可证明左言希与小玉有私情,至少已超越了一般的主仆之情;与小玉之死有关的银香囊的出现,证明左言希很清楚小玉的死因,——那死因无疑与贺王相关。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四零) 第二卷 帐中香 绣屏多情月横窗(一四零) 而贺王遇害那晚,左言希并无确凿的不在场证据;何况他一身武艺深藏不露,若想暗中潜回贺王卧房杀人,简直轻而易举,越发令人生疑。 长乐公主虽视阿原如眼中钉,但二人判断竟出乎意料地一致。 而今,不仅证据确凿,若算上昨晚杀害证人傅蔓卿,连证人都齐全了,完全可以办成铁案。 慕北湮并不相信父亲奸杀小玉,但目前更要紧的是不能让左言希受刑。可即便他冒险与长乐公主对峙,也难以解决左言希眼前困局。 景辞沉吟着,走到谢岩跟前,轻声说了几句。 谢岩正在踌躇,闻言眼睛亮了下,上前道:“公主,刚阿原他们已经勘察过,并找到证据,证实小玉正是在那边树林中遇害。” 长乐公主道:“不论小玉在哪里遇害,既然有香囊为证,足以说明与贺王、与左言希脱不了干系。”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谢岩,声音冷而清朗,“左言希既有重大嫌疑,收监审讯是少不得的例行程序。既然你们都不愿为难这位左公子,少不得由本公主来做这个恶人。父皇交待下的差使,你们敢耽误,本公主可不敢耽误!” 此话一出,谢岩固然不好硬拦,连慕北湮也不由犹豫。 慕北湮素日时虽任性胡闹,但到底久在京中,深知宦海浮沉,君心难测。 梁帝出身武将,伐晋失败后性情越发暴躁多疑,爱将遇刺对他必定也是不小的打击。慕北湮若敢阻拦公主审讯嫌犯,如果追究起来一样罪责难逃。 左言希忽绕过慕北湮走上前,平静道:“想来我再怎样辩解自己从未见过这些证物,于公主而言,也不过一面之辞。但我若将所有罪责揽下,公主当真认为便可以向皇上交差了?” 长乐公主靠在椅背上,轻笑道:“为何不能交差?” 左言希尚未回答,旁边忽有一人答道:“小玉乃是被人奸杀,若是贺王所为,以贺王权势,根本无须借着深林暗夜掩饰行止,更无须抛尸;左言希虽有嫌疑,但为一侍女弑父,即便真是心中所爱,也是匪夷所思,难以服众。他留下小玉贴身衣物做纪念还可理解,把小玉遇害时凶手留下的香囊留下做什么?怕人无法发现他的杀人动机?何况,他既留下香囊,岂会认不出香囊上的珠子?又怎会容得另一名侍儿将珠子缀在珠钗上招摇?生怕旁人不疑心吗?暗中布局之人做得越多,破绽便越多,公主聪慧英明,想来不会受人诱导,妄动刑罚。” 长乐公主眸光连连闪动,盯着眼前抱肩而立的年轻男子,慢慢问道:“你是何人?” 景辞轻轻扬唇,“我姓景。” 他很无礼,未说官号,未报名字,甚至没有最起码的敬称和谦称都没有。 但长乐公主手中的茶盏已顿了一顿,“景……” 谢岩忙上前道:“以公主之才智,当然也已看出其中蹊跷。好在小玉之案已有进展,不如先将左言希押下,若下面能查出更多证据,也可令他无可辩驳;便是真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公主也必能还他清白!” 长乐公主透过纱帷打量着他和景辞,又啜了口茶,方惬意地轻笑,“嗯,你们说的……也有道理。来人,先将左言希押下去,待我细细查过再审吧!若你们能证实他的确是被冤枉的,我自然还他清白!” 谢岩松了口气,应道:“遵命!” 他本是因左言希暗中求助才接了贺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再不料查了没多久,左言希自己居然被卷了进去,心下着实为难。如今只要长乐公主不用刑,他暗中斡旋,想保左言希平安倒也不难,一切便有回旋余地。 慕北湮也略略放了心,只低喝押送左言希的侍从道:“给我小心侍奉着,如果有什么差错,小爷要了你们脑袋!” 侍从领命时,左言希转头看了眼他的卧房。 卧房内早已被翻得底朝天,所有箱柜一概打开,衣物衾被一一搬出,连他珍藏的药材都被尽数取出,摊了一地。 阿原慢慢穿过满地的杂物走出,手中执着一枚刚刚找出的半旧剑穗,清亮的眸子有些黑沉,正冷冷地盯着左言希。 苍黑色的剑穗,编织了精致的双雀纹绳结,垂落着长长的流苏。 左言希蓦地变色,连唇边的血色也顷刻褪尽。 景辞、慕北湮等一心为左言希化解眼前危机,都未曾留意到阿原什么时候进了左言希卧房,见左言希面色不对,才顺着他的目光向阿原注目。 阿原已悄然藏起那枚双雀纹剑穗,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空着双手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景辞打量着她,问:“有什么发现?” 阿原摇头,“没有。就看着不少罕见的药材被翻在地上,忒可惜了。” 景辞沉吟,“嗯,都是他的宝贝,回头叫人收拾下。天热,的确容易坏。” 他们说话间,左言希已在侍卫的押送下离去,再看不出是何神情。 --------------- 长乐公主的目光向来爱在谢岩身上流连,但此刻更多在盯着景辞,颇有研判之意。 景辞已走到那边石桌旁坐下,仔细检查那只香薰。 长乐公主问:“你和谢岩可把这香薰拆开两遍了,看出什么没有?” 谢岩对她向来避之不及,可惜如今避无可避,只得淡淡道:“没什么,就看着里面的香丸尚未燃尽。” 长乐公主沉吟,“燃了一半时,熄了?倒有些奇怪。” 贺王所用之香丸和炭料,当然都是最好的,不可能无缘无故中途熄灭。 谢岩道:“并不像淋了雨,或浇了水,不然香丸早该就被泡得没有形状了……” 小鹿不知哪里摸了个桃子在啃着,亦凑在阿原旁边观望。 景辞忽向她一招手,“过来!” 小鹿指了指自己的脸,嘴里含着一口桃子,口齿不清地问:“我?” 阿原已将她一推,推到景辞跟前。 景辞握住她的手,仔细看她的脸。 小鹿受宠若惊,忙将桃肉咽下,努力挺胸显出几分贵家侍婢的端庄气度来。 景辞手持香囊,和她手中的桃子比了比,又放到小鹿嘴边比了比。 小鹿便有些心虚起来,问道:“有……有什么不对吗?” 阿原道:“没什么,他只是看看你嘴里能不能塞得下这个香囊。” “香囊……塞嘴里干嘛?”小鹿很莫名,忽想起香丸中途熄灭,不觉变了色,“莫非,莫非……” 她的想象力素来丰富,又跟阿原去过小玉遇害地点,此刻几乎都能还原出小玉被人欺凌的场面了。 贺王卧室里,锦衾绣褥间,小玉被人压于身上,哭叫求饶…… 悬于帐中的鎏金银香囊因小玉的挣扎和那人的凶悍而左右摆动着…… 大手伸出,将香囊拽下,连同断了的挂链和上面的缀珠,一起毫不容情地塞向小玉的嘴,堵住她的惨叫和求救…… 本来尚在萦着袅袅烟气的香囊,在小玉叫不出声的嘶喊中慢慢濡湿,熄灭…… 但小玉最后并不是死在那锦绣床榻中,而是死在深林密丛中。 她被人从贺王卧室带出,带到那株老槐树下,在黑夜里继续施暴。 凶手尽兴后,终于从受尽蹂躏的小玉口中,挖出了那枚香囊,然后掩住她口鼻…… 香囊随后被收起,小玉的尸体也被穿上衣裙,扛出林去,丢入沁河之中。 但林中黑暗,那人再没法留意到,小玉口中尚残留着一枚小银珠,而老槐树下也滚落了另一枚小银珠…… 小鹿忍不住弯腰呕吐,手里的桃子再清甜也吃不下了。 她将桃子丢了出去,咕哝道:“没熟的桃子,真酸,酸……” 慕北湮的面色已越发难看,侧过脸默默看向父亲停灵的方向。 谢岩不忍,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真相未明,先别想太多。” 景辞瞥过他们,将香丸捻开,细细嗅着,缓缓道:“这香里还另外加了些东西。” 长乐公主丝毫不曾受案情影响,依然悠闲优雅地喝着茶,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景辞不答,只问向慕北湮:“贺王来到沁河后,是不是很少唤姬妾侍寝?” 第二卷 帐中香 暮云曾遮青山明(一四一) 第二卷 帐中香 暮云曾遮青山明(一四一) 慕北湮对他既憎且恨,懒懒地答道:“应该很少吧!他来沁河,本为休养身体,并非寻欢作乐。” 景辞道:“可这香丸中有催.情之物,用量虽不多,若是闻得久了,只怕也有些难以把持。” 慕北湮吸气,向那廊下远远跪着听候传唤的那群人喝道:“薛氏!给我出来!” 薛照意惶恐行来,行礼道:“小王爷,有何吩咐?” 慕北湮问:“你在我父亲用的香里,动了什么手脚?” 薛照意花容失色,忙磕头道:“公主明鉴!小王爷明鉴!妾身岂敢在王爷所用之物里动手脚?是王爷……王爷吩咐,让我在里面加了些调节闺房情趣之物。” 慕北湮眼底已有岩浆般的烈意涌动,怒道:“扯淡!这是看我父亲没法从棺材里爬出来和你对质吗?” 薛照意慌忙道:“妾身不敢!真的是王爷自己的意思!小王爷若不相信,可以去问其他姐妹……便是言希公子,每日为王爷把脉,应该也是知道的。王爷上回在战场受伤,伤了筋脉,所以……所以……” 慕北湮忍不住喝道:“闭嘴!” 虽说小贺王爷以怜香惜玉闻名,但此刻慕北湮显然很想冲过去将她踹上两脚。 说贺王奸杀小玉、左言希因此弑父,已然够荒诞,但如今证据对左言希大大不利,只能强忍着不发作,再不料如今竟扯起贺王不举,自然羞愤交加。 他看了一眼负手看笑话的长乐公主,紧握着拳快步奔了出去。 阿原先前被他算计得狼狈不堪,但到底不曾真的吃亏,还由此成全了她和景辞的好事,对他的愤恨已消解不少,见状不由唤道:“慕北湮!” 慕北湮顿身看向她,阴沉的眼底微转柔和。 阿原走过去,低声道:“即便小玉真的曾在贺王卧房中出现,也不能断定是贺王所害。小玉是被力大强悍者奸杀,你可曾想过谁最有可能?” 慕北湮眸光闪了闪,说道:“多谢!” --------------------- 待慕北湮离去,阿原才发现长乐公主终于不再悠闲啜茶,而是紧紧盯着她,似要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阿原摸摸脸,问道:“公主觉得我做得不妥?” 长乐公主摇头,掷下茶盏笑道:“没有。甚妥,甚妥!你的脑子若是少放些在男人身上,看着倒还有几分聪明!” 阿原眉峰挑了挑,一揖笑道:“谢公主赞赏!” 潇洒利落,全无芥蒂,似完全听不出长乐公主话语间的嘲讽。 长乐公主将她再打量了几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小鹿冲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茫然看向她的小姐,“她什么意思?小姐……又做什么了?” 谢岩负手微笑,“她没做什么,只是偷了个懒而已!” 景辞令人将证物收起,却唤了小馒头等侍儿,亲带她们进左言希卧室,看着她们收拾那些药材。 阿原捏着袖中的双雀纹剑穗,犹豫片刻,依然将剑穗藏起,进去帮着收拾。 贺王虽没了,但贺王在朝堂和军中的影响力还在,他的亲友部属并没那么好动。先前长乐公主想刑讯左言希,虽然证据确凿,慕北湮都打算出手阻拦,更别说其他并无实据的亲信了。 但慕北湮自己敢动。 不论是为了查出父亲遇害真相,还是为了还左言希清白,作为贺王府的少主人,慕北湮将不得不彻查此事,也最有资格彻查此事。 而阿原提醒他的线索已经够多。 贺王长期静养,甚少离开自己的院子。如果确定小玉曾在贺王卧室中出现过,说贺王不知情,着实太勉强。 那么,即便慕北湮再怎样不愿承认,小玉之事都与贺王脱不开干系。 若这个推断成立,处置小玉的,必是贺王心腹之人,且好色勇猛。 这个范围并不大,对于深知府中众人底细的慕北湮来说,更容易确定。 谢岩不太放心,意欲跟着前去帮忙,那厢长乐公主却道:“谢岩,本公主闻着这满院子的药味,疹子犯得更厉害了。你陪我回县衙,继续找大夫诊治吧!左公子的药,我可不敢用了!” 她挠了挠作痒的面颊,又怕挠破皮肤,言语间便又多了几分烦躁。 虽然左言希医术高明,但如果真是丧心病狂的弑父凶手,指不定就会施展些什么手段,令前来查案的长乐公主病得见不得人。她担忧得并非没有道理。 谢岩无奈,悄声向阿原道:“北湮虽然聪明过人,但自幼娇惯,平生不曾历过太大波折,我担心他冲动之下有什么行差踏错的。你在这边帮照看些。” 阿原张了张嘴,指住自己的鼻子,“我?照应他?” 谢岩轻笑,“你照应不了也不妨事。只要你在一旁照看着,景典史自然也会在一旁照看。” 景辞正立于不远处的梨树下负手看残花,似乎并不曾留意他们的言语。但谢岩刚提到他,他已冷冷一眼横了过去。 谢岩向他远远一揖,微微笑着走了开去。 阿原便问他:“那咱们要不要去瞧瞧小贺王爷那边情形?” 景辞不耐烦扫过谢岩的背影,懒懒道:“钦差大人吩咐,还能不去?呵,他还真会料理人!” 阿原道:“他这钦差不过是挂名的,说到底还不是长乐公主做主?说来也奇,皇上好端端的为何派个公主过来查案?” 景辞道:“诸位皇子公主里,只有长乐公主我行我素,敢做敢当,可称得耿直公允。皇上看重的,应该是这个。” 阿原奇道:“你对宫里的事很清楚?” 景辞道:“哦,谢岩说的。” “你跟谢岩很熟?” “其实……也不太熟。”景辞忽看向阿原,“你有没有觉得,谢岩和长乐公主挺般配的?” “般配?”阿原看着他探究的眼神,笑了起来,“不知道。我跟他们……完全不熟!” 景辞仿佛不屑般哼了一声,携了她的手向外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原总觉得他眉眼间有种心满意足。 于是阿原便也心满意足。 对着这么个有心机的男子,当一个同样有心机的女子,无疑是最英明最睿智的决策。 ------------------- 同样有心机的小典史和小捕快并没有立刻去找慕北湮。 他们先去见了李斐,问明其他各处屋子搜查情况,然后去了次厨房。小鹿本来跟在阿原身后亦步亦趋,看得厨房里正在蒸包子,蒸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一时迈不开步,便留在厨房里等包子了。 阿原等在书房找到慕北湮时,慕北湮也才刚刚开始他的内部审讯。 无论是谢岩,还是阿原,似乎都低估了慕北湮。 他并不曾如他们预料的那般,将可疑的贺王亲信一网成擒,挨个审讯,而是和颜悦色地将顺儿唤进屋去,软硬兼施问小玉失踪那晚的情形。 顺儿虽忠心,但他不仅对靳大德忠心,更对贺王忠心。贺王死后,他最该忠心的对象无疑成了贺王世子。 于是,靳大德叮咛多少遍让他保守的秘密,他立誓受尽酷刑也不会招承的秘密,很快在慕北湮的循循善诱下和盘托出。 小玉那晚并未收到什么老家来的信,而是靳大德命他悄悄将小玉唤来,且叮嘱不许惊动一人。 顺儿是贺王心腹,上下无不熟悉,又有靳大德暗助,想事先支开沿路守卫易如反掌,故而不论是医馆还是别院,根本不曾有人发现小玉去了贺王那里。 小玉闻得贺王相召,似乎已经有所预感,一路陪着笑脸,试图问出贺王找她的缘由。 顺儿只能答她:“不知。” 他的确不知。他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小玉被带入贺王所住院落后,靳大德便命他先回去,亲自领着小玉走了进去。 顺儿离去前,隐约听到了贺王的怒斥和小玉的哭叫,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远远住在医馆里的言希公子的侍儿,怎会得罪王爷。 其后发生的事,顺儿并不知晓。靳大德半夜才回来,叫起他来吩咐,从此若有人问起小玉,只许说她因母病告假回家了,不准谈及其他。 顺儿明知必是贺王的意思,只得应了,心下却已明白,从此这世间再不会有小玉了。 第二卷 帐中香 暮云曾遮青山明(一四二) 第二卷 帐中香 暮云曾遮青山明(一四二) 慕北湮将细节都一一问明白,方叫人唤来靳大德,当着靳大德的面又问了一遍。 顺儿虽有些畏怯,到底不敢反口,只得照旧一一说了。 待顺儿说完,慕北湮也不说话,将自己面前茶盏里的水一口饮尽,便静静地盯着靳大德。 阿原伴着景辞坐在一侧瞧着,悄声道:“我原还以为慕北湮只会斗鸡养狗,不想也懂得攻心之计!” 景辞淡淡道:“他老子就是条老狐狸,他耳濡目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论心计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他的目光柔和了些,低低在她耳边道:“所以你上回不慎被他算计,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想起那回被慕北湮算计的“后果”,阿原咳了一声,厚着脸皮只作没听到,耳垂却已由不得悄然红透,红宝石般诱人。 景辞盯着她耳垂看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在贺王世子的威压下,屋中气氛已安静得近乎沉重。靳大德跪在地间,额上慢慢滚落大颗大颗的汗珠。 半晌,他终于叩首道:“小王爷明鉴!小玉她……她的确并未回老家,而是……而是被王爷下令处死了!” 慕北湮那双往日媚意悠悠的桃花眼森寒锐利,如有血光翻涌,“我父亲为何处死小玉?他让你去老槐树下奸杀小玉了?” 靳大德垂头道:“回小王爷,王爷的心思,小人也不明白。王爷似乎发现了什么,下令暗中传来小玉时,脸色便不大好看。后来叫小玉进去说话时,我也只敢在外面守着,并不知道他们议论了什么。” 景辞忽插口问:“小玉和贺王曾有长时间的对话?” 靳大德点头,“具体说了什么,小人听不清,看样子是小玉做了什么让王爷十分生气。究竟发生了什么,小人也不知,王爷也未说起过。后来王爷把唤我进去,命我将小玉处理掉,还让我手脚干净些,莫让人发现了尸体。我进去看时,小玉敞着衣裳躺在床上,死活不知。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想着反正她也活不成了,所以又将她带到秘林……” 他垂着头,抬手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耳光,边打边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该色胆包天,动王爷动过的女人……” 他不说后一句犹可,后一句才出口,慕北湮已抬脚将他当胸踹倒,冷笑道:“你见色起意便见色起意,偏要污赖我父亲做甚?先前不是还说他受伤不举吗?” 靳大德被踹得爬倒在地,只是慌忙磕头认罪,说道:“对,都是小人的错,小人奉王爷之命将她处死抛尸即可,为何要见色起意,令她死前受那样的罪……” 慕北湮噎得握紧了拳,一时竟无言以对。 从顺儿和靳大德的的交待来看,不论贺王有没有对小玉施暴,至少是他主使杀人抛尸无疑。 而靳大德奉主人之命行事,罪责并不算大,——何况追究他,就必须追究贺王。谁又肯为了小侍女去追究贺王的罪责? 阿原沉吟着,问道:“以贺王的地位,要处置这么个小小婢女,不比捏死只蚂蚁麻烦多少吧?为何非要杀人抛尸、伪造成小玉回乡的假像?” 靳大德道:“小人不知。王爷似乎有什么顾忌,当时只是说让她永远消失,别让旁人发觉……我后来猜着,或许这小玉勾引言希公子做出了什么事,令王爷生气,但又不想让言希公子伤心,所以才这般处置。不料言希公子还是知道了,终令王爷招来杀身之祸……” 他伏在地上擦眼睛,呜咽着喊道:“王爷死得冤呀,王爷……死得太冤了!” 慕北湮气得面色泛青,问道:“你凭什么认定是左言希杀了我父亲?” 靳大德哭道:“公主不是从他屋里搜出了他跟小玉有私情的证据了吗?” 慕北湮冷笑道:“要在我屋里搜,别说女人的小衣,连女人的头发和指甲都能找出一堆。若这都能算作杀人证据,我岂不是杀人无数?你为何不提起,最令左言希百口难辩的,是那只曾堵住小玉嘴的香囊?你倒告诉我听听,本该你收起来的香囊,怎会跑到左言希屋里?” 靳大德忙道:“小王爷明鉴,那香囊颇为珍贵,小人事后曾带回,随手置于桌上,原想着回头瞧着能不能修好,谁知没两天忽然便不见了。后来我悄悄问过,当时除了素日来往的那些侍从,言希公子也来过。这事儿顺儿也能证明。” 顺儿连忙点头道:“对对对,小人不敢撒谎,靳总管问起香囊那日,言希公子的确曾去过。” 慕北湮道:“你自己都说了,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小爷三天两头去帐房领银子,指不定也去过,为何你们偏偏要特别议论起言希?难道那时你们就预知会在他房中搜出香囊?还是预知他和小玉有私情?” 靳大德垂头道:“或许是我等心里有鬼,回想着言希公子的确和小玉很亲近,对小玉很好,所以发现香囊不见了,便忍不住疑心言希公子。” 慕北湮道:“左言希对谁不好?跟谁不亲近?亲近便是有私情?他的确有心仪的姑娘,可那姑娘根本不在贺王府,更不会是小玉!与其疑心他,还不如疑心我,毕竟长得好看的姑娘,我向来会多看几眼,而言希一眼都不会看!” 他忽想起出现在父亲遇害现场的傅蔓卿帕子,背上猛地浮上一层汗珠。 暗中操纵之人,不是不想将慕北湮推出去。 贺王遇害之前,他刚和贺王起了极大争执,本该是最容易被疑心的一个;而那帕子正是令他百口莫辩的最有力证据,甚至根本不必去牵扯小玉之事。 但左言希暗中维护,悄悄藏起了绢帕,纵然旁人有百般猜忌,也不好无凭无据疑心世子弑父。那把想引到他身上的邪火,到底没能烧起来。 随后,傅蔓卿遇害,前往暗查绢帕之事的左言希成了疑凶,在衙门住了一晚,他的房间里便出现了“铁证”,而在父亲棺椁前整夜守灵的慕北湮才算彻底洗刷了嫌疑。 靳大德还在嗫嚅道:“可小玉毕竟那是言希公子的人……” 慕北湮叱道:“闭嘴!小玉是左言希的侍儿没错,可你们凭什么认为,左言希会认出那香囊与小玉被害有关?难道小玉在那香囊上写了字,说她曾被这香囊塞住嘴后奸杀?说到底,不过你想嫁祸,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最有力的证据而已!” 靳大德慌忙道:“冤枉!我素来敬重言希公子,怎会嫁祸给他?又怎敢嫁祸给他?至于言希公子怎会知晓这香囊与小玉有关,小人也不敢妄加揣度……” 慕北湮冷笑道:“那我便明着告诉你,左言希不可能知道这香囊与小玉有关!他那样细致的人,会连香囊上的小银珠都认不出?捡到后竟由得小馒头拿去修珠钗,还大摇大摆戴在头上让官差认出,——你以为他是和你一样的蠢货?” 景辞目光微微一低,似笑非笑地扫过阿原,阿原脸上便不由地有些烫,好似慕北湮骂的蠢货是她一般。 她亲见左言希弃下杀害傅蔓卿的凶器离开,行迹可疑,的确也认为左言希是嫌犯。但重回医馆,居然轻易地从他屋中搜出证据,诚如景辞、慕北湮等人的分析,他更像被人栽赃嫁祸。 而涵秋坡那个欲杀她的黑衣人,应该与贺王府的案子无关。 阿原咳了一声,终于也说话了,“靳大德,今天长乐公主下令搜查,并不只搜了左言希的卧房,素日用过熏香的屋子,都搜过。当然,包括你的卧房。” 靳大德的圆脸上满是汗水,倒比平时看着忠厚些。他怔怔地看着阿原,“我的卧房里……并没什么。” 阿原道:“嗯,你离了贺王,便是离了水的鱼,揭了壳的王八,谁也不会疑心你,自然也不会有人往你房中塞什么莫须有的证据。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妻妾并未跟来沁河,你房中为何也有薛夫人所制的香?嗯……就是香囊中那种有助于男女情事的香?” 她摸摸自己的鼻子,深感她是风.流浪.荡的原大小姐也没什么不好,提起这样的事来一样可以面不改色,——至于会不会心跳加速,横竖只有她自己清楚,便不妨事了。 靳大德面色微变,忙道:“原捕快,我一个粗人,哪里懂得什么香不香的?承蒙薛夫人看重,这一向制了什么香,都会赏些给我,洒扫的丫头们也不过随意拿来熏了,我倒从未觉出那些香什么区别。薛夫人随手赏赐,必定也没想到那许多吧!”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三)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三) 慕北湮已不屑道:“靳大德,你在旁人面前装正经人也就罢了,怎么着,想连我一起糊弄?你那些破事,瞒得过谁?那日你被从衙门里带回,我早就问明白了,你淫人妻子,致人小产而死,确有其事。父亲看你多年辛勤侍奉,才肯百般维护。要了这药来,也不知打算祸害谁。” 阿原嘲笑一声,正待说话时,景辞悄悄伸出手去,按了按她的手,止住她话头,免得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继续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谈论男女情事。 阿原却茫然不解,抬头看时,景辞已开口道:“世子必定不知,这药以熏香为主,于房事虽有助兴之效,但也不至让人完全无法把持,所以说他打算祸害谁,着实有点冤枉。不过最冤枉的该数贺王。若他知晓他的心腹把他的帽子染得绿油油,不知还会不会这般维护?” 慕北湮差点跳起来,反应却极快,“你是说……他和薛氏?” 景辞淡淡一笑,击了击掌,那边便小鹿便推着一个妇人走进来,手中兀自抓着只刚出锅的肉包子啃着。 慕北湮倒也认识,“你是厨娘林氏?嗯,听过你和靳大德的事……” 林氏是寡妇,又有三分姿色,靳大德妻妾俱在京城,二人有点什么倒也不奇,阿原等在贺王府查了数日,也听过些风声。 算来贺王妻妾本就不少,小贺王爷更是恋上情人无数的原大小姐,论起风.流事迹,林氏和靳大德的这点儿完全不够看,故而根本无人留意。 林氏刚在厨房被阿原等审过,小鹿等包子时又不知添了多少的话,此刻她满面的惊吓惶恐犹存,也不敢瞧向靳大备,只磕头道:“小王爷恕罪!小王爷恕罪!奴婢虽曾与靳总管相好,但靳总管所作所为从不与奴婢商议,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呀!” 景辞睨她,“你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林氏老老实实道:“奴婢只知道靳总管和薛夫人相好,并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合谋杀了王爷……” 若非有侍从按住,靳大德差点冲上前甩她几耳光,挣扎着高喝道:“贱人,你胡说什么?” 靳大德久在贺王府管家,林氏惊得浑身哆嗦,硬着头皮道:“我哪知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若你害了王爷,那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你我不过露水情缘,本就不比你和薛夫人你侬我侬,情意深厚!” 靳大德怒道:“我和薛夫人不过是主仆情谊,时常在一处打点府中事宜而已,你怎能血口喷人?” 林氏道:“我不懂得你们是主仆情深,还是夫妻情深。我只知你有一日醉后还跟我提起,薛夫人身体柔软如棉,令人如痴如醉。又道薛夫人胸间有一豆大红痣,晶莹剔透。” 靳大德浮泛油光的脸涨得红紫如猪肝,几乎嘶吼道:“林氏,我素来待你不薄,竟敢如此污赖我,污赖薛夫人?” 林氏道:“我怎知你们做下了多少杀千刀的勾当!我膝下有儿有女,只求你们做下的那些事别连累我儿女就好!至于我是不是污赖,叫人将薛夫人胸口检查一下不就清楚了?我久在沁河,身份卑微,跟这次才从京城跟来的薛夫人并不熟悉,编不出这谎来。” 竟是断定了靳大德犯下大罪,巴不得跟他一刀两断,免得连累他们孤儿寡妇。 小鹿从怀中掏出绢帕包住的两只包子,递给阿原,悄声道:“小姐,吃刚出笼的热包子!可香呢!靳大德翻不了身了,我才不过说了几句,林氏就认定是靳大德和薛夫人私通,恋慕女色,害死了贺王爷……其实我只是顺着你们的话头胡猜而已!” 阿原到底没法像小鹿那般旁若无人啃包子,随手将那包子接了,递到景辞手上,说道:“嗯,说书的天分,有时蛮管用的!” 慕北湮思维更敏捷,看林氏猜疑的神情,由不得惊怒交加,喝道:“如此看来,我父亲遇害那晚,你与薛照意的证词也是作不得数了?奸夫淫妇而已,自然互相庇护!是了,若是你们夜间行那苟且之事被我父亲撞破,或存着那天长地久的心思,忘恩弑主又何足为奇?为了不让自己被疑心,自然得设法把自己撇清。于是,用绢帕嫁祸我不成,听说言希被疑心,便将香囊等物栽赃到了言希房中?” 小鹿忙将剩下的包子皮塞入口中,含糊地击掌叫好道:“对……对……就是这样!别院和医馆的门禁都在他掌握中,想进左公子房间,谁能比他更方便?” 靳大德擦着满额的汗,叫冤不迭,哭嚎道:“小王爷,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再怎么着也不能谋害他的事呀!便是薛夫人,也是老奴一时糊涂,见她常守空房,便不时寻借口去瞧瞧她,挑逗几句,其实并未真的怎样。” 慕北湮道:“我不想知道你们那些破事儿,我现在只要你明白给我一个交待:为何嫁祸左言希?” 靳大德叫道:“天地可鉴,我并未嫁祸他,而是……而是他的确就是害死王爷的凶手呀!” “哦,你还要说是言希从不会说话的香囊上识别出谁害死了小玉?” “不,不是……香囊……的确是我放入左言希房间的。” “你……还敢说不是嫁祸?” “不是嫁祸……就是左言希杀了王爷,是我亲眼看到的!” “什……什么?” 别说慕北湮,就是阿原、景辞都不由得抬头盯住靳大德。 靳大德大喘着气,小眼睛里突突似有火焰跳动,终于说道:“那夜,王爷将我们都赶走后,我借口寻找薛夫人商谈世子之事,在薛夫人那里待了许久。” 景辞取出一个包子来,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不紧不慢地问道:“研究她的香料,还是研究阴阳和合?” 靳大德垂着头不敢回答,片刻后方继续说道:“我从薛夫人屋里出来时已经不早,也怕被人议论,准备悄悄离开,这时忽瞧见有人从贺王卧房后窗奔出,忙闪到一边。” 慕北湮抿着唇,咬牙道:“你想说,你看到的人是左言希? 靳大德道:“薛夫人住处在贺王那院子后面,何况……咳,我也有些私心,那附近夜间没怎么安排巡守的人,入夜罕有人至。故发现人影时,着实有点奇怪,看得格外仔细。那人……的确是言希公子。他换了件深色衣衫,并未蒙面,但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好像有点惊慌,又有点伤心,半点不像平时优雅的模样。我自己心虚,也不敢上前问,也亏得没上前问,因为他一拔腿便跃身跑了,竟有一身的好武功!” 他惊魂未定般看向慕北湮,“小王爷,言希公子虽然出门在外的时候多,但在家的时候也不少吧?你可晓得言希公子竟这般地深藏不露?” 慕北湮唇角弯了弯,笑得有点苦,“我当然知道。九岁那年,我一时看他不顺眼想揍他,结果反被他揍了。我老子看我连他都打不过,又把我更结实地揍了一顿,从此他就没再练武了,后来明明是送出去学兵法的,结果学了身医术回来。——他当我不知道,他怕折了我面子,又怕我老子比较后会迁怒我,才故意装出那云淡风轻的斯文人模样。” 靳大德呆住,“我……竟完全不知道!看着言希公子离开,纳闷得很,便从他推开的窗户往内看,便看到王爷已倒在地上。我赶紧跳进去看时,王爷身体还温热着,却已没了呼吸。待要叫人时,想着言希公子素日声名极好,说起来旁人必定不信;我又是从薛夫人那里出来,也解释不出忽然出现在内院的缘由,只怕反被人疑心,连忙又退出屋去,返身去找薛夫人商议……也是小人懦弱自私,薛夫人也害怕之极,惟恐旁人发觉我们的事,便决定当作不知道,我照旧回自己屋子睡觉……” 慕北湮微哂,“这样也能睡着?” 靳大德哭嚎道:“小王爷,小人睡不着!小人一阖眼,便是王爷遇害的模样,这几日何曾睡过一时半刻?后来我还听说,左言希原先有心嫁祸小王爷,第二日不知是后悔了还是怎么着,又悄悄将绢帕收了。以性情,若是知道后必定心存威感激,再不肯怀疑他。小人实不想王爷含冤而死,想着一定要为王爷报仇,这才想出嫁祸这招。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小人甘愿领罪,可绝对不能再让害死王爷的真凶逍遥法外!”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四)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四) 慕北湮不怒反笑,“你是想说,你忠心耿耿,把我爹的女人都睡了,还想着为我爹报仇?” 靳大德战栗,却磕着头坚持道:“小人肖想主母,的确不忠不义!但小人想为主人报仇,也是一心一意!” 小鹿在旁已听得呆住,感慨道:“如此忠仆……真让人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回头讲给说书先生听,又可以多编出一篇好故事,骗好多的赏钱呢!” 景辞已站起身来,走到靳大德跟前,忽将他咬过一口的肉包子塞入靳大德口中,塞了他满口。 靳大德忙要伸手去掏时,景辞将他下颔一捏,差点捏得他脱臼,再将包子往下一拍,已将差不多整只肉包子塞入他喉嗓间。 靳大德噎得翻白眼时,景辞清清淡淡地说道:“能吃的时候多吃些吧!看着你也不像想活的样子,当个饿死鬼,太亏了!” 他说毕,一拂袖已走了出去。 阿原明知他深信左言希,认定左言希不会杀人,不由捏着袖中的双雀纹剑穗,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她指证左言希是那晚想杀她的黑衣人,景辞会相信吗? 当然,现在不是添乱的时候。如果景辞不相信,她便得继续努力,让他更加倾心,倾心到完全相信她的地步。 不过,他曾经倾心过她吗? 可惜,如今的他,她看不清晰;从前的他,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思索着这个玄奥难测的问题,正待跟随景辞离去时,慕北湮忽叫住了她。 他扫过小鹿和地上跪着的林氏,问道:“我想到的,其实你们也早已想到了,对不对?” 阿原道:“我倒没想太多。最早疑心靳大德、建议从靳大德情妇下手追查的,是阿辞。” 这是实话。 如果单单左言希仅仅是手无缚机之力的名医,她也愿意相信左言希的无辜。 但她亲眼见他弃下凶器从傅蔓卿房中逃走,又发现他身段和所用的宝剑都与黑衣人十分相似,随后又留心在他卧房找出那枚剑穗,着实不敢相信他会无辜。 “阿辞……” 慕北湮却不曾留意她眼底的犹疑,重复着阿原的称呼,默默看着她一如往昔的清丽面庞,桃花眼里已是不胜怅惘。 阿原,原清离,她们并非一个人。 他其实并不能指望阿原如往日的原清离一般,亲亲热热地一声声唤他“北湮”。可看着她与他生疏如初识,却与景辞亲密如斯,那心头的不甘和酸楚,竟会在不知不觉间如浪潮翻涌。 沉默之际,前方似有什么芒刺般扎来。他抬眼看时,正见景辞不知什么时候已顿在门口,负手看着他们,似在等候阿原。见慕北湮注目,他方缓缓收回那清冷如凛风般的目光,唤道:“阿原,走了!” 慕北湮便也懒得理他,转身吩咐部属道:“靳总管这几年享福享得太多了,来呀,给他松松筋骨!” 于是,阿原、景辞离开之际,屋内棍棒虎虎生风的拍打声里,传出靳大德杀猪般的惨嚎。 ------------------------ 但靳大德最后被长乐公主提回县衙时,虽被打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全无往日总管的威风,却依然一口咬定,亲眼看到左言希杀害贺王,方才嫁祸左言希,欲为贺王报仇。 长乐公主脸上疹子未复,却对案子的进展丝毫不敢怠慢,命人录下供状,又连夜审讯顺儿和贺王的亲信侍卫,同样录下证词。 证词对靳大德很不利,但对左言希更不利。 靳大德奉贺王之命杀小玉几乎可以确定,但靳大德并没有杀贺王的动机,也没有陷害左言希的理由。 纵然靳大德跟薛夫人有私情,至少贺王被害当日的表现,不像已看破他们的样子。退一步说,如果贺王已然知晓,必定提起陌刀奔到薛夫人那里斩杀奸夫淫妇,而非在自己房中毫不提防被人用自己的兵器杀害。 靳大德虽然在外面虽然嚣张,但对府中侍仆还算厚道,对贺王府的主子更是恭恭敬敬,从无违拗。左言希时常不在贺王身边,与靳大德的交集并不多,而且他温雅有礼,并不像慕北湮那样放旷不羁,跟靳大德从无嫌隙,靳大德实在没有无故嫁祸他的理由。 于是,纵然谢岩一心想替左言希开脱,也已寻不出理由相助,眼睁睁看着左言希被桎梏加身,投入又脏又臭的牢狱中,严加看管。 这晚阿原终于有床榻睡了。 左言希被锁到牢狱里,景辞夜间便能和谢岩住一屋。知夏姑姑不必担心阿原“勾引”她家公子,再懒得对着阿原那张令她见而生厌的漂亮面孔,早就寻别的地方睡去了。 于是,阿原、小鹿主仆舒舒服服地霸住了景辞的卧房。 只是阿原很是担心,景辞跟左言希感情深厚,待左言希比待她还要信任几分,如今左言希以弑父之罪身陷牢笼,夜间还能不能睡得着。 而她虽然有了柔软舒适的床榻,同样无法成眠。 她思虑片刻,起身又披上衣衫,说道:“小鹿,陪我去牢里走一趟。” 小鹿揉着眼睛道:“去做甚?把那个靳大德再打一顿?脏脏的,我懒得打他了!” 阿原道:“想打他的人多了,要打也轮不着咱们打。” 小鹿想了想,笑了起来,“对!景典史跟左公子那般要好,此刻看到左公子受罪,只怕吃他的心都有!咦,你说景典史为啥那么喜欢左公子?他们会不会……” 她将两只大拇指骈起,勾了两勾,比了个成双结对的手势。 阿原撇撇嘴,笑得艳逸如榴花耀眼。 她道:“没事!景典史虽信任左言希,但却更喜欢我!便是有点内啥啥的想法,我把他抢回来不就结了?” 小鹿的一对大拇指顿时竖向她家小姐,大加赞赏,“对!原家小姐出手,天下男子,谁不俯首!” 阿原颇是受用,深感有时候做回风流潇洒的原大小姐的确不赖。 ----------------------- 虽有谢岩暗中照顾,到底是杀害贺王的重犯,监禁左言希的牢房虽然铺了干净被褥,但牢房里满是久不见天日的霉臭味,左言希手足都被锁住,大约也极不舒适。 但阿原挂着灯笼走进去时,左言希静默地倚墙坐于棉被间,眉眼看着居然很安谧。 见阿原踏入,他似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居然冲她笑了笑,“你来了?” 阿原让小鹿到外面守着,方走过去审视他清俊的脸,“你猜到我要来?” 左言希微微一笑,“还是要谢谢你没有当着阿辞的面揭穿我。” 阿原道:“别谢我。我只是看阿辞看重你,不想他伤心。” 左言希瞥过她面庞,“难为你了!” 他虽这般说着,但眉眼淡漠,并无半点歉疚之意,分明只是因他一惯的温和有礼,习惯性地回复了这么一句。 阿原有些恼怒,问道:“你这算是承认了,那晚在涵秋坡刺杀我的黑衣人就是你?你当时忽然放弃杀我,是因为阿辞来了?他跟你很熟,即便你蒙着脸,大约也瞒不过他。” 左言希静默片刻,答道:“是。” 阿原问:“为何我发现丁曹遗落的凤仙后立刻向我下手?莫非你也和灵鹤髓一案有关?” 左言希轻叹,“你想多了!” 阿原盯住他,“那你为什么想杀我?我跟你没仇没怨吧?” 左言希微一阖眼,“嗯,没仇没怨。但阿辞又靠近你,本身就是件极糟糕的事。” 阿原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为阿辞杀我?” 左言希清浅笑意依然温雅,却已难掩微微的嘲讽,“喜欢阿辞的人,大约都会想着杀你。” “喜欢……喜欢阿辞?所以杀我?”阿原愕然,然后感慨,“我虽不记得从前的事,但这么着看来,他大约真的很喜欢我,才令你嫉妒得如此丧心病狂!” 左言希蓦地抬眼,却似比她还要惊愕几分。 但他很快恢复素日的清浅淡然,微笑道:“你若要这样认为……嗯,也由得你。” 阿原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方才已说得清楚,是因为喜欢阿辞才杀我……” 左言希抬起他被锁住的手,抚着额道:“嗯,就是这样,没其他原因。”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五)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五) 阿原盯着他,再看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 半晌,她又问道:“你既喜欢阿辞,怎会因为小玉杀贺王?” 左言希苦笑,“我连小玉之死都是因为衙门传来的消息才知晓,前后因由一概不知,又怎会为她杀害义父?” “你不是还送了她珠钗吗?” “那日我走到店铺里为阿辞买玉簪,小玉和小馒头跟在身边,赞那小钗子漂亮,我便随手一起替她们买了,有哪里不对?也不是什么贵重饰物,不论当时跟着的是谁,我大约都会随手给她们买下吧!只是我早记不得那小钗是什么模样了……” 只因不曾在意,阿原拿出小馒头的小珠钗时,他根本认不出这是他送的小东西,更认不出已经换了坠珠。 阿原“哦”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心思却已不在案情上了。 横竖她如今住在景辞屋中,她可以仔细翻找翻找,到底哪根才是左言希送的玉簪。 若景辞近来不曾簪过,可以往角落里再藏藏,免得他哪日看到了,心血来潮给簪上;若是景辞簪过,明日景辞定会听到消息,小鹿毛手毛脚,跌断了一根玉簪…… 横竖原大小姐不缺钱,买个十根八根赔给他天天换着簪都行。 ------------------------ 阿原忿忿走出牢房时,差点和脸贴在牢门上的小鹿撞个正着。 小鹿向狱中扬了扬拳,悄声道:“原来他竟想过杀了小姐,真太坏了!活该他落得如此下场!” 阿原道:“诚然该死。不过贺王一案疑点重重,可能真不是他杀的。” 小鹿道:“要不,咱们再去看看靳大德?” 阿原点头,“也好。” 如靳大德那等人精,人前人后向来是两张面孔。如今狱中向隅,伤痛落魄之余,指不定会有什么异常举止,留下些可资参考的线索。 狱中虽然多了几个从京中来的高手帮着监守,但阿原到底是知县大人心腹,尚能来去自如。 附近巡逻的一名狱卒一边开牢门,一边道:“今天来的两名犯人倒是奇异。一个干净得像是来牢里做客的风雅公子,还有一个被打得血糊糊一团,但居然都是一声都没坑的。” 阿原道:“那公子本来就是过来做客的……” 便是左言希真杀了贺王,那位毫无原则信任他的端侯大人,也会想办法把他撇出来吧? 阿原虽已记不得她的未婚夫婿到底是怎样的来历,却也看出景辞很得梁帝宠信。如果他一意孤行硬要救左言希,这案子想禀公办理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话间牢门已打开,狱卒将灯笼举了举,高叫道:“喂,有人看你来了!” 榻上无人,却有血淋淋的一团躺在地上,隐约看得出人形,脑袋却似靠在榻沿上。 贺王一死,靳大德失了依恃,再不是上回走个过场似的关押,而是真真切切丢入肮脏简陋的牢房。虽也有张木榻,但上面只铺了些碎草,再没有左言希的那种待遇。 狱卒见靳大德不动弹,走上前踢了一脚,“起来!” 阿原闻得冲鼻的血腥气,忽有种不妙的感觉,喝道:“且慢!你看看他的脖颈……” 狱卒定睛一看,手中灯笼差点跌下,惊呼道:“人犯自尽了!自尽了!” --------------------------- 靳大德死了。 他并不是脑袋搁在榻沿,而是用撕了一段衣带,用衣带穿过榻沿,系了死结套在脖颈上,然后拖着重伤的身体吊死在榻边。 墙上,还留下了他用血写的遗书。 他要追随贺王,在九泉之下继续侍奉效忠;他还求公主禀公办案,将弑父的左言希绳之以法,为贺王报仇。 果然忠贞不二,直接将左言希衬托成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衣冠禽兽。 长乐公主睡梦中听闻,也不顾污秽,披了衣袍起身,亲自赶到牢中查看,然后问向谢岩:“你还觉得左言希无辜吗?” 谢岩看着狼藉的牢房,一时无言以对。 此案虽然还有疑点,但靳大德已录下口供。这不是死无对证,而是以死明志,更坐实左言希弑父罪名。 因前日审完靳大德时已经太晚,还未及审讯薛照意。但薛照意的屋子早被长乐公主派人守住,连侍儿都被隔绝在外,不许和任何人通传消息。 靳大德一死,薛照意天未明便被带入衙门。 她一身素缟,面色苍白,神情萎蘼,眼底尽是海水般的不尽苍凉和悲伤,被两边衙役喝斥时神情木然,怎么看都是丈夫逝去后悲痛欲绝的妻妾,再挑不出半点错来。 谢岩高坐席上,问道:“听闻你和靳大德私交要好?” 薛照意欠身,答道:“是的,靳总管待妾身很好,有时便有些不顾嫌疑,久久不肯离去。王爷要么在外征战,要么在家调养,我虽然主持中馈,王爷其实也不大放在心上,见靳总管体贴,心中感激,的确比寻常人亲近些。但论起私情,那是不敢的。不信你们可以细细查问我那些侍儿,若有这等事,岂能逃过她们眼目?” 竟坦然说出谢岩待问未问的言外之意,从容不迫,滴水不漏。 谢岩问:“哦,但靳大德说,贺王遇害那晚,你们两个在一处?” 薛照意垂头道:“正是。那晚王爷因小王爷之事怒气冲冲,我很不安,靳总管便过来安慰我,又说起近来府中的事,很久才离开。但他很快又回来,惊慌告诉我,王爷被言希公子害了……妾身又惊又怕,待要前去查看,靳总管又说我们这时候还在一处,若是旁人生疑,我们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不如不提的好。” 正与靳大德先前所说的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谢岩点头,“仵作推断,贺王遇害时当在亥正左右,那时应该也不太晚。你们只不过在一处说说话而已,彼此并无私情,怎会怕人疑心,连贺王被害这样天大的事都瞒着?” 薛照意神色发苦,犹豫半晌方道:“其实那晚靳大德有跟我表白心意,并有些……有些不规不矩,我虽然将他逐出,却也不想让人知晓,坏了我和他的声名。他后来返身回来说起王爷遇害,我又惊又怕,他也心虚,才决定绝口不提。这的确怪我们自己心里有鬼。还有个缘故,言希公子暗藏武艺,心机深沉,素日里人人认为他谦和有礼,至孝至纯,何况又不是当场抓住他行凶,谁肯相信他弑父?何况他是主,靳总管是仆,真闹开去,靳总管占不了半分便宜,指不定还会被人指鹿为马,说成凶手。” 谢岩沉吟地盯着这个眉眼哀伤、思维却极清晰的女子,一时没有说话。 长乐公主嗅着薛照意衣襟上隐隐传出的熏香气味,只觉脸上刚有些消褪的疹子又开始痒起来,不由冷笑道:“何必把自己摘得跟白莲花似的干净?真跟靳大德清清白白,丈夫被害这般天塌下来的事儿,还肯捂着不说?你声名重要,奸杀小玉、调戏主母的靳大德声名重要,贺王被害反而不重要?” 薛照意掩面垂泪,“当然是王爷重要……是我一时想岔了念头,又怕言希公子挟怨报复,一直不敢说出真相……” 长乐公主摆手道:“带下去,带下去!我最见不得这种拿着美貌和才情当幌子,四处扮无辜装可怜的贱样儿!你家王爷都死了,这是打算扮给谁看?” 薛照意的对面,那当然是端坐于案前的钦差大人谢岩。 于是,薛照意心思越玲珑,退得便越快。 这个长乐公主,看起来像是醋缸里泡大的。 一直站在旁边听审的阿原耳朵有些烫,然后便注意到长乐公主冷冷瞥来的目光。 拿美貌和才情当幌子,四处扮无辜装可怜,说的难道是她? 阿原便真的觉得很无辜。 这长乐公主指桑骂槐,倒是半点不含糊。 为了笼络景辞,她倒是不介意扮无辜装可怜。可她终日男装,美貌早已大打折扣,才情那玩意儿,似乎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随后,薛照意的侍儿、靳大德的小厮等也先后被提审,但最终得出的结论,二人虽走得亲近,但的确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间有私情。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六) 慕北湮早将衙门里的这些动静打听得一清二楚,听闻薛照意查无实据,当即要求将她领回。 薛照意只能算是证人,论起过错,顶多就是个知情不报,而且情有可原,若是贺王府的少主人决定不追究,当然也是可以不追究的。 长乐公主有些无奈,却也摆手道:“罢了,贺王已逝,咱们也不能落个欺负他遗孀的骂名,贺王世子想保她,就由他去吧!” 小鹿啧啧两声,“小贺王爷果然不负多情名声,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记怜香惜玉呢!” 阿原敷衍道:“嗯,难得,难得……妲” 心下却也纳闷,一时看不透慕北湮在打什么主意。 长乐公主也不怕辛劳,随后又将恕心医馆众多下人带上堂,一个个细细审问,所得结果令众人大是惊诧。 左言希身份尊贵,虽然是大夫,寻常坐诊的时候多,出诊的时候少。但他这两个月不时出门,据说是出诊,可坐堂的伙计们并不曾发现有人前来求医禾。 更有甚者,小馒头证实,有一次夜间有人病危求医,十万火急敲开医馆大门,小馒头一时心软,赶去公子卧房相唤时,竟发现床榻间空空如也。 事后,左言希说是临时出诊,但小馒头明明记得那晚是看着公子睡下的,根本没发现有人过来相请。 长乐公主斟酌许久,到底向谢岩道:“谢岩,不是我不给情面,但你看,如今这情面可没法给了!咱们奉皇命前来,如今证据确凿,若不禀公处置,恐怕没法对父皇交待。” 谢岩苦笑道:“此案尚有疑点。” 长乐公主道:“认为左言希跟小玉没那么亲近,弑父动机不足?这个方便,把他提上堂,打个一百杖,或许他便自己交待了。” 却听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不可!” 一道声音来自坐于堂下听审的景辞,另一道声音却来自屋外。 众人举目看时,一俊秀干净的少年剑客自屋檐翩然而下,正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萧潇。 上一回出现,是在贺王府。他确认贺王遇害后,曾进言景辞,劝他别等使臣,继续查案。 他不是寻常剑客,而是梁帝近侍,连长乐公主都已认出他来。 她皱眉问道:“你也想替左言希求情?” 萧潇微笑,眉眼间都带着晨光般的清澈明朗,“我不是替他求情,而是敢肯定,他并不是谋害贺王的凶手。” 长乐公主一笑,“凭你空口白牙一句话,我便该信你?” 萧潇笑道:“我已在屋顶听了良久,左言希之所以被认定是凶手,也不过因为靳大德空口白牙一句话而已!可靳大德绝对在撒谎!” 谢岩已听出其中蹊跷,忙问:“何以见得?” 萧潇道:“那晚左公子的确曾离开他的卧房,但不是去了贺王住处,而是出了医馆,向东南方向至少行出七八里路,接近丑初才回了医馆。而贺王在亥正左右遇害,前后相差一两个时辰,怎么可能是他下的手?” 长乐公主问:“你怎么知道?” 萧潇欠身道:“禀公主,臣也在查案,但查的是别的案子,正好与左公子有点关联,故而对恕心医馆很是留意。那晚我发现左公子离开,便跟了过去,只是后来跟丢了而已。但臣可以肯定,直到丑初他才回到医馆。我那晚便睡在他院子里那株梨树上,看得很明白,他是从外面回来的。” 这两日查案查得沸反盈天的一群人,包括长乐公主、谢岩等,无不睁大睡眠不足的通红双眼瞪向萧潇,一时说不出话。阿原立在一旁,却清晰地听到坐于李斐下首的景辞舒了口气。 萧潇是侍奉梁帝的近卫,身份特殊,不论前来沁河查什么案子,都不可能偏私为左言希作伪证。 长乐公主回过神来,不由羞恼交加,怒道:“你既然早已知道左言希不是凶手,为什么不早说?” 萧潇清亮挠了挠头,说道:“公主,我没想到他会被当作凶手呀!而且那晚他曾出门,除我之外,必定还有其他人可以证明他当时不在别院。他宁愿被指认弑父,都不肯说出那个证人,倒也是奇事!” 长乐公主问:“那个证人是谁?你又在查什么案?” 萧潇一笑,“其实和公主所查的案子差不多。皇上为何派公主来查此案,公主应该很清楚吧?” 阿原听得莫名其妙。 长乐公主来查的,不就是贺王案? 可萧潇刚刚明明说了,他查的是别的案子。 这中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差别,藏着怎样的玄机? 李斐、井乙等跟她一样茫然。 长乐公主的面容掩在纱帷间,一时看不清神情,只是忽然间沉默下来,并不肯继续追问。 谢岩端了茶盏在手,冷澈的眼眸扫过景辞。 景辞若无其事地说道:“既然左言希只是被陷害,可以放他回府了吧?” 李斐愁道:“可如今岂不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靳大德到底为什么舍下性命来陷害他?” 景辞轻笑,“谁说一切回到了原点?解决后一个问题,想来一切可以迎刃而解。” “后一个问题?”李斐眼睛一亮,“靳大德为什么舍下性命陷害左公子?” 阿原抱着肩笑起来:“这问题似乎并不太难。他不是还有个证人,证实靳大德当时是亲眼看到左言希从贺王卧房离开吗?” 长乐公主不禁一掌拍在案上,高声道:“对!那朵香气飘飘的白莲花!” 她看向景辞,隔着纱帷都能觉出那眼底忽然闪动的光芒,“贺王世子不是真心想保薛照意吧?” 景辞淡淡道:“不知道。我只是得空儿跟他说了句话。” “什么话?” “我说,薛照意侍妾而已,算不得贺王府主母,更算不得贺王遗孀。” “那他……” “他近来脾气不大好,听闻左言希被指认为凶手,估计脾气更不好。大约……不会把薛照意当作他亲妈或后妈供养起来吧?” 景辞忽抬眼,黑潭般的眼底闪过一抹清亮如水的笑,“我忽然觉得,这案子快破了!” ------------------------ 慕北湮脾气不好,于是薛照意根本没能回贺王府。 横竖他父亲姬妾不少,不在乎少掉一个姬妾哭丧。 至于少了主内的姬妾,少了主外的总管,贺王府会混乱成什么模样,他大约是不会考虑的。 不过,从小到大,他就是贺王府头一号的混世小魔王,最大的混乱似乎都是他掀起来的,他没在府中,或许贺王府那座没了主人的别院,反而更安生些。 不得安生的,是被他弄到府外的娇贵美人。 阿原等也很快知道薛照意被慕北湮弄到哪里去了。 他竟把薛照意卖到了花月楼。 少了傅蔓卿的花月楼,惹了命案丢了花魁,眼看着门庭冷落,当然最需要有才有貌的俏佳人来拉回失去的人气。 当然,老鸨神智还清醒,再怎样狗胆包天,也不敢把贺王的爱妾买来接客的。怎奈小贺王爷如玉面修罗,剑架在脖子上硬逼着收下卖身契。 论起那身价,倒也十分公道,根本就是半卖半送,只差点儿在薛照意额上贴个大大的“贱”字了。 薛照意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只是哀哀诉道:“小王爷,我当真不曾半分对不住王爷,为何这般待我?” 慕北湮冷笑道:“嗯,你没对不住王爷,你只是对别的男人重情重义,连丈夫遇害都能故作不知,既然如此,我只能为你预备更多的男人,才算对得起你这般多情仗义!” 薛照意面色雪白,哭道:“小王爷,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到底是……到底是王爷的人呀!” 慕北湮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叹道:“可惜我爹已然遇害,再救不了你!何况,你心里也该清楚,你们不想让我和言希好过,你们一个个也别想好过!” 他用寒光四射的剑身拍着老鸨的脸,说道:“听见没?我不想让她好过!” 老鸨惊得筛糠般颤抖,忙道:“小王爷放心,我们有一百种手段让人舒坦,也有一千种手段让人生不如死!到底该怎样……怎样收拾这贱人,小王爷请明示,请明示……”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七) 慕北湮没有明示。 他的确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向来只会疼惜女人,不晓得怎么折磨女人。 但他在风月场里混惯还是有一样好处。 他很清楚薛照意这样的女人应该由什么人来对付。 身戴重孝,却在青楼寻欢作乐,本是大罪妲。 但他满身煞气坐于楼下喝酒时,花月楼那些千娇百媚的姑娘竟一个也不敢靠近这位以风流闻名的小贺王爷。 谁都说不清,他那双往日笑起来如猫儿般媚意悠悠的桃花眼,如今怎会如冬日雪水般冷意森森,让人望之胆寒,见而却步。 于是,那边薛照意该怎么被收拾,就怎么被收拾,再无一人敢阻拦,更无一人敢相助或说情禾。 ----------------------- 斜对面的茶楼上,阿原、景辞一边喝茶,一边听衙役传递来的消息。 阿原啧啧称奇,问景辞道:“不是说左言希、慕北湮兄弟俩并不和睦吗?可我瞧着慕北湮这是铁了心想替左言希洗清罪名。” “和睦不和睦,跟彼此有没有感情、是不是互相信任,其实是两回事。自小儿的兄弟情,并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左言希看到现场的绢帕,不也第一时间就认定慕北湮是被嫁祸的?”景辞悠然啜茶,说道:“其实有萧潇出来作证,左言希基本可以排除嫌疑。慕北湮不仅想为左言希洗清罪名,还想查明杀害父亲的真凶。” 阿原窥着他的神色,问道:“但左言希行踪诡异也是实情。你跟左言希那么熟,应该知道他借着出诊暗中前去相会的,究竟是什么人吧?” “不知。” “不知?” “他是我朋友,我了解他的为人就够了,没必要了解他的朋友,更没必须去盯着他的行踪。” “他宁可背负弑父罪名,都不肯对你说出他的行踪,让你替他查证,还他清白……你还这么信他?” “我信他。每个人都有不愿说起的往事,不愿道出的秘密。我有,你也有。有些秘密,的确比性命更重要,宁死不肯吐露,也不足为奇。” 景辞漫声答着,摆弄起手中的荷包,却从其中捻出几颗红豆来,挑于指尖把玩着。 阿原立时想起这豆子多半就是那五十七颗不曾被煮掉的红豆,顿时红了脸,说道:“你这么爱红豆,不如把这豆给我,隔天也煮给你吃了吧!省得你天天惦记。” 景辞道:“哦,不用。我就看着这红豆很有趣儿,打算留着玩耍。” 他抬头,清亮眼底若幽泉潋滟,“何况我肠胃不好,吃了这豆子不适,知夏姑姑又该为难你了!” 阿原不屑道:“她凭什么为难我?我不为难她,她便偷着乐吧!” 虽然是男装,但她眉眼蕴彩,眸心含光,唇角一抹笑意张扬自信,宛若拂动青青柳枝的一缕清风,不经意间便能吹皱一池碧水。 这根本就不是那个唯唯诺诺跟在知夏姑姑后的小眠晚,甚至也不再是那个背着人时窥着他神色跟他撒娇的小眠晚…… 景辞好一会儿才能移开目光,扫过前方空荡荡的小看台,换了个话题,“先前你和小鹿不时到什么茶楼听书,大约就是这里?” 阿原道:“茶楼里龙蛇混杂,我有时会过来看看,顺便抓几个小毛贼,倒没怎么听书。小鹿倒是喜欢,得空儿便往这里钻。” 说话间,跑到后面找伙计打探消息的小鹿已悻悻走过来,说道:“还想着来这边茶楼等消息,可以顺便听听书呢!谁知张先生今天又病了,说这两日都未必能来。” “张先生?那个说书先生?”阿原嗤之以鼻,“瞧你这狂热劲儿,还真打算拜他为师了?” 小鹿笑嘻嘻道:“我仔细想过了!我一没小姐的容貌,二没小姐的才情,如果学得一手说书的本领也不错。日后小姐抓贼抓乏了,不想动弹时,我也可以靠说书来养活小姐!” 阿原看着她全无心机的笑脸,半晌方能道:“有志气!有志气!我真是……太谢谢你能想那么周到了!” 小鹿便道:“那我现在就去瞧瞧张先生吧!他住得离这里不远。想讨好他教我说书,不如就趁他生病时去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必定事半功倍!” 阿原抚额道:“好,好……学得能说会道,以后可以帮我吵架骂人也是极好的。” 小鹿得了小姐应允,欢呼一声,已奔了出去。 景辞看着主仆二人说话,清清冷冷的黑眸渐转柔和。他轻轻笑道:“小鹿想多了。我虽然没有滔天富贵,但养你大约还养得起。即便我注定寿促,留给你的家财也该可以让你一世富足。” 阿原愕然,“你……你说什么?” 景辞道:“我说,待处理好此事,你便随我回京吧!端侯府虽偏僻了些,倒也清静。” 阿原忽听得他说得如此直白,顿时又羞又喜,反有些手足无措,忙垂下头掩饰自己赤烧的脸颊,说道:“其实……嗯……也是好主意。不过我终究是原家的女儿,还是要跟母亲商议商议的……我虽不记得从前的事,但原府应该早就替我将嫁妆备得妥妥贴贴吧?” 先前逃婚,那是因为无法面对她的过去,也无法想象嫁给一个即将死去的陌生人是何等情形。如今她已见到景辞,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当然愿意光明正大地嫁过去,从此与他双宿双飞,何等快活! 但对面的景辞迟迟没有应答。 阿原疑惑抬头时,才发现景辞抿着淡白的唇,正将手压住胸口,微阖着黯淡的双眸低低喘息。 她忙扑过去,问道:“阿辞,怎么了?” 景辞勉强一笑,“没事。休息片刻便好。” ------------------------- 阿原不太明白,景辞这几日明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怎么忽然又病了。 虽说查人命案时谈婚论嫁,有点不合时宜。但不管怎么着,谈婚论嫁总是喜事,何况又是景辞自己提出来的,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有谈起喜事病如山倒的? 眼见景辞不适,又放不下案情,阿原只得去附近的客栈里要了间上房,陪他在客栈里休息。 景辞的症状一直到入夜后才渐渐缓解,披衣坐起向花月楼的方向眺望。 阿原端了碗清粥来,又问道:“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左言希那么好的医术,也除不了根?” “不是说了么,先天弱疾,脏腑本就比寻常人虚弱些。若控制得好,没有大悲大怒,兴许还能活个几十岁吧!” 景辞漫不经心地答,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闲事。 阿原立时想起他被亲近之人背叛、挑断足筋弃诸狼群的消息,不由打了个寒噤。 凭他怎样的刚毅深沉,涵养不凡,遇到这等磨挫都不可能等闲视之。大悲大怒,引发旧疾,便是意料中事。 景辞已走到桌前,看着熬得黏稠清香的粥,被夜色浸得黯淡的眸子忽然闪亮了下,“你熬的粥?” 阿原道:“嗯,看你睡着了,横竖花月楼那边没消息传出来,就去炖了些粥。既然胸闷不适,吃什么都嫌腻味,喝点粥想来应该不妨事。” 她尚未说完,景辞已坐到桌边,拿汤匙在粥中挑了挑,浓黑的眉峰已然挑起:“是粳米和粟米一起熬的?” 阿原点头,“我想着药补不如食补,粟米和着粳米,性温味甘,阳中带阴,清淡养体,长长久久吃着,对脏腑调理必有益处。” 景辞也不说话,一匙一匙吃着,不过片刻竟已吃得底朝天。 阿原见状大是欢畅,笑道:“想来劳碌了一整天,早就饿了。要不要再给你盛一碗?” 景辞丢下汤匙,摇头道:“现在不用,等宵夜时再热一碗就好。既然病着,也只能少吃多餐了……” 阿原连声道:“好!好!你若爱吃,我以后继续给你煮。想来知夏姑姑要挑毛病,挑不出这粥的毛病吧?” 景辞静默片刻,答道:“以粥养体,本就是她教你的。” “啊?她?” “你虽不记得了,但熬制的粥倒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 “我……以前熬过?” 阿原刚收了空碗准备送出去,闻言不由愣在那里。 看着他眼底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星芒,她脑中似也有点点星芒混乱闪动。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山四八)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少女娇糯柔美的声音:“师兄若是爱喝我熬的粥,我天天熬给师兄喝,好不好?” 有年轻男子仿佛哂笑一声,不曾答她的话,转身给了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那背影颀长高挑,蒙了雾气般不清楚,可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就是景辞。 “师兄……” 她几乎拼命全力在叫,想要破开眼前突如其来的幻觉妲。 “当啷”的碎响中,阿原抱住蓦然疼痛得似要裂开的头。 “眠晚!” 有人低低惊呼,她的身上便暖了一暖禾。 阿原喘着气,努力调匀呼吸,终于强迫自己慢慢从幻觉中醒过神来。 空碗跌在地上,已经裂作数瓣。 景辞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她揽于怀中,紧紧拥住。 他的声音低低哑哑,难掩的惊慌失态,“莫怕,莫怕,师兄在这里……” 阿原侧过脸,便看到他清秀苍白的脸,漆黑焦灼的眸,全无寻常时的冷淡与骄傲。 阿原的身体抖得渐渐没那么厉害。 她看着他那平日里让人无法看清的眼眸,喘息良久,才从喉嗓间憋出字来:“师兄?为什么是师兄?” 景辞颤了颤,松开了她。 他凝视她片刻,面色虽然苍白,神情已渐渐恢复最初的清淡平静。他道:“哦,因为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师妹,害怕时的模样倒跟你有几分相像。我大约病得不轻,刚有些糊涂,竟分不清你们来。” 阿原脑中半是现实半是幻觉,混沌交错间接口便道:“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我师兄?” 景辞黑眸如墨,紧盯着她仓皇的脸庞,呼吸顿住片刻,方道:“我生长于镇州,你则是从小在汴京长大的原家大小姐,怎么可能有我这个师兄?” 阿原擦着额上大颗大颗渗出的冷汗,含糊应道:“也是,也是……” 她仿佛已听得很明白,却总还觉得哪里不对。 景辞拂了拂她额前的散发,无声叹息一声,张臂又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别想了。我问过左言希,你当日头部受创,所以头疼、眩晕或产生幻觉都很正常。” “是……是么?” 可她的幻觉里为什么偏偏会有景辞,有师兄,甚至还有她熬的粥? 她已不记得她为他熬过粥,而他却清晰地记得她熬制的粥的味道。 如他所说,他在镇州,她在汴京,她这个连厨房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原家大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又在哪里替他熬的粥?又怎会跟知夏姑姑有交集? 知夏姑姑对她,那不仅是有成见了,简直可以用恨之入骨来形容。 她满腹疑惑,想问更多时,景辞已轻叹道:“别再想着你从前是什么样了。真正的原大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以为我知道,后来才晓得错得离谱。如今……这样的你,也挺好,挺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嗓音中竟似有一丝哽咽,又似有着隐约的期待。 阿原听他耳语般低低说着,全无素日的清冷疏离,竟有种品啜美酒后的微醺,又似有道暖暖的煦阳透到心底,凌乱的思维竟不觉间飘远了。 她抬眼看他深黑的眸,双臂环上他的腰,靠在他胸前感受他怀抱的坚实和温暖,——她愈发相信他们的确相知相识已久。 这感觉温馨而踏实,竟如此地熟稔。 景辞垂眸瞧她,眼底星光愈发璀璨,如倒映了一天的银河,明明灭灭,杳不见底,却越发诱得人只想极目探索。 阿原伸出手指,揉了揉他的眼眶,欲将他看得更加清晰。 他由她揉着,忽低下头,覆上她的唇。 阿原颤悸了下,便觉身心俱已如春水般柔软。 她踮起脚尖如藤蔓般纠缠着他,回应着他。 她似跌入了最适宜于她的温暖湖泊,在其间徜徉嬉游,沉溺酣醉,再不舍抽离。 迷离之际,她似又有了那日被慕北湮算计后的那种炙.热和渴求。 原大小姐素来很忠于自己的***,原大小姐与心爱的景辞虽未成亲但早该是老夫老妻。 所以她顺从着自己的内心,伸手抽开景辞的衣带,暖暖的纤长手指贴着他单薄的中衣。 景辞身躯一震,长长地吸着气,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绯红面庞。 这时,只闻门外传来小鹿的叫声:“小姐,小姐,我可找到你了!” 门扇被“啪”地一声推开,二人相拥相亲的模样顿时一览无余,连阿原不老实伸出的手都落入小鹿眼底。 小鹿看着二人暧昧得不能再暧昧的姿势,张了张嘴,然后才能嚷道:“小姐,你继续,继续!我在门外守着!守着!” 她一伸手,又“啪”地将门扇关上,然后身形一矮,果然尽职尽责地坐在门槛上守着了。 阿原愕然看着门缝中隐约看到的小鹿背影,一时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景辞垂头瞧了一眼,默默按住她搭在腰间的手。 阿原不敢看他幽亮的眼,盯着他淡白的唇,干笑道:“其实……嗯,其实这时机也不大对。好歹得让你养好病,是不是?” 景辞不答,轻轻松开她,走到桌边取过茶盏,将盏中凉透的茶水饮尽,然后又倒了一盏,再饮尽,继续倒了一盏…… 一气喝了三盏茶,他不疾不徐地扣上衣带,举止间俨然已是素日的清贵淡然,从容不迫。 阿原也有些舌干口燥,也不好和他抢茶喝,遂过去打开门,踢了踢正慌忙背过脸的小鹿,问道:“玩到这时候,疯哪里去了?” 小鹿跳起身来,笑嘻嘻道:“也没去哪里。因张先生没在家,我想着他是不是去找大夫了,所以又去附近两个大夫家寻了寻,都没找到人,再晃回去时,张先生已经在家了,便跟他说了很久的话。后来看着天快黑了,赶紧回来找小姐,找半天才听衙役说你们住这里来了。” 她负手将房间打量一番,见床榻间衾被尚算齐整,料得小姐今天不曾得手,便有些遗憾,叹道:“早知道我便再晚个半小时回来,还可以跟张先生讨教下说书的诀窍。” 阿原奇道:“你跟那说书先生在一起也很久了吧?都没跟他讨教怎样说书?那你去干嘛了?” 小鹿道:“他不是病着嘛,我就给他煎药烧水了。他看在我当日送他的乌檀醒木份上,对我倒是和颜悦色,还说要收我做女弟子呢!不过张先生可真是尽职敬业,听说我是京中来的,又是侍奉小姐的,各种打听小姐的事迹,说以后可以编进故事里去。” 阿原抚额,“你不会什么都说了吧?” 小鹿道:“为啥不说?这天底下有比小姐更传奇的女子吗?对了,张先生也蛮关心贺王府的案子呢,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问他,如果是说书的话,谁最可能是杀贺王的凶手……” 那厢阿原、景辞都不由皱眉。阿原道:“小鹿,你这个没长脑子的,不会竹筒倒豆子全都给说了吧?这是惊动皇上的天大案子!一个不好,朝堂里不知多少高官贵人会被连累,你居然跟一个说书的老头谈这个?” 小鹿怔了怔,挠头道:“我倒没想那许多。他一介平民而已,能告诉谁去?何况又应了我暂时不会把贺王的案子往故事里编,所以我顺口就都说了呗!” 景辞忽问:“他是不是问得很仔细?” 小鹿低头想了想,点头道:“好像蛮仔细,还问我左公子是不是已经回府了,又问起花月楼的情形,问薛照意被送到花月楼后是怎样的言行举止……” 景辞、阿原脸色便都不大好看了。 小鹿忙道:“他说了,他对这些其实没兴趣,只是想从旁观者的态度推断推断,究竟谁最可能是凶手。” 景辞问:“那他最后是什么推断?” 小鹿道:“他说,既然左公子有了证人,薛照意又不可能拿得动陌刀,证明真凶还没找到,需重新排查……” 阿原怒道:“这不是废话嘛!” 景辞眸中却已闪过疑惑,负手沉吟道:“他……在暗示薛照意不是凶手?” 小鹿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说道:“好像是吧!他说的其实挺含糊……可他又不清楚贺王有哪些亲信和家眷,自然只能含糊着。” ---题外话--- 出现过好多次的说书先生不是闲笔,不是闲笔,不是闲笔! 更新完才发现已经除夕了,除夕了,除夕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上一年成功也罢,失意也罢,终成过去。不若张开怀抱,向猴年说一声,欢迎你的到来,带着活蹦乱跳的新鲜春光! 大家新春快乐!猴年大吉! 第二卷 帐中香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四九) 景辞蓦地走到窗口,眺向被暗夜笼罩的街道。 这家客栈与花月楼都在街北,夜幕中能勉强看到不远处那座茶楼的轮廓。 阿原回思着小玉、傅蔓卿遇害前后发生的事,不由越想越惊心,忙问道:“小鹿,你在说书先生那里那么久,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 小鹿奇道:“可疑?他一个说书的,有什么可疑的?” 阿原冷笑道:“不可疑吗?一个说书的,若编些前朝往事混饭吃,倒也不奇,但他怎会有鼻子有眼地说起燕国诸皇子争位之事?后来得空我打听了下,居然毫无差错,且他说的也细致合理得多。那事发生在半年前,若他从燕国来,听到些消息也不奇怪,但他一介草民,怎会知道得那样详细?妲” 小鹿道:“这样的老.江湖,就仗着这个混饭吃,每到一个地方必会打听些新鲜事儿。你看他不就从我这里打听到了贺王案的细节了么?” 阿原道:“那是你蠢!论起公门里当差的本分,便是小偷小摸的琐碎案子,都不可以在外面胡说半个字!这一向把你宠坏了!再嘴碎不知轻重,回头让李大人好好打你一顿板子,给你长长记性!” 小鹿一吐舌头,歪头一想,忽道:“对了,我在灶下替他烧水时在柴火边捡到一样东西,我瞧着有点古怪,不像寻常人用的,便捡起来打算问问他是什么来历,后来只顾聊贺王府的事儿,就忘了。禾” 阿原忙道:“什么东西?” 小鹿边从怀中掏出一物,边道:“像哪个府上的令牌,上面还有个字,我却不认得。多半是他说书时在茶楼里捡的吧?所以才会漫不经心丢在了灶边。不过这是铜的,没法当柴烧呀!” 阿原接过来细看时,果然是枚雕着如意云纹的铜质令牌,背面正中则刻了个“郢”字。 她不由失声道:“郢王!是郢王府的令牌!” 郢王朱友珪,梁帝朱晃的第三子,也是梁帝最年长的亲生儿子。 慈心庵之所以得到官府大力支持,香火旺盛,便是因为住持妙枫当年曾救过郢王之母吕氏。 吕氏虽是卑微营妓,却在慈心庵中生下了郢王,因此被接入京中,再不得宠也能在梁帝跟前占据一席之地。 可沁河到底不是京城,郢王府的令牌怎会出现在一个寻常说书先生的炉灶下? 景辞闻声已走过来,接过那令牌翻来覆去看着,眉峰渐渐锁紧。 阿原叹道:“阿辞,这说书先生只怕不寻常。你在这里休息吧,我先去见见他。” 景辞睨她一眼,“我睡了半日,早就没事了。你若犯困,留在这里休息倒也不妨。” 阿原悻然,“我又没生病,休息什么?你若撑得住,便一起去吧!只是打架抓人那些事儿,交给我就好!” 景辞也不答话,摸了摸腰间暗藏的软剑,启门走了出去。 阿原已知他孤高要强,再不肯不去,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急急跟了上去。 ----------------------- 路上,小鹿已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因这区区一块令牌就疑心张先生?那茶馆热闹得很,每天不知多少人来往,若是有郢王府的人恰好路过,遗落了这令牌,被天天在那里的张先生捡去,也算不得奇事吧?” 阿原给缠得无奈,答道:“你可记得小馒头曾说过,小玉遇害前一天,曾到茶楼听说书?当时我们曾因此断定,小玉至少在白天尚未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随后那说书人就病了,也是你打听到的,说嗓子不好,歇了四天。” 小鹿道:“是,他病好开张那天,我正好去听了。可这又怎么了?” 阿原道:“那我们可不可以猜测,小玉是因为去茶楼见了什么人,才遇害的?而说书人那么巧就生病了,是不是那日做了什么,或知道了什么,心里有鬼?” 小鹿懵然道:“说书人……小玉……八杆子打不着呀!” 景辞忽道:“傅蔓卿被刺杀后,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惨遭毒手,她也没有提起左言希,而是拼命在想自己被害的缘由。若是左言希曾和她要走绢帕,那必定是杀人灭口,她怎会不知缘由?可见杀她的人不是左言希,而是她不认识的人。” 阿原道:“但嫁祸慕北湮的绢帕必定是从她那里流出去的。她虽不知道绢帕被用来嫁祸慕北湮,但左言希也恰在那时候出现,她恐怕已猜到与贺王案有关。” 小鹿骇然道:“难道杀她的人是说书人?” 阿原道:“不是。说书人就在斜对面的茶楼说书,两人说到底是同一流的人物,不可能不认识。如果杀她的是说书人,她临时有机会,早该说出来了!” 小鹿不解,“那傅蔓卿之死和说书人有什么关系!” 景辞已决然道:“绢帕是说书人要去的!他那晚很可能以别的什么借口跟傅蔓卿要去了绢帕,傅蔓卿一直不曾将那绢帕和贺王府的案子联系起来,但说书人要走绢帕本身也该透着几分古怪,所以最后一刻她终于想起来了,却已说不出来。” 他眺向茶楼的方向,叹道:“她一直指着窗外的那个方向,我当时以为她指的是窗外的什么人,但窗外不远就是街道,然后便是茶楼、布庄。她想说的,正是茶楼。” 说话间,忽听那边人声嘈杂,一群人举着火把冲了出来,领头的竟是慕北湮和井乙等人。 阿原忙迎上前问:“出什么事了?” 井乙慌忙答道:“薛照意跑了!” “什……什么?” “我等本来在外面守着,看里面开始有叫唤,后来没了动静,以为这贱人认命了呢!谁知后来进去一看,买她头一晚的那个恩客倒在地上,被一根金簪活活扎在胸口刺死了!” “被……金簪刺死?没听到惨叫?” “是。我们查看过了,屋里的茶水中下了迷.药,那恩客被迷昏在地,所以竟悄无声息地被一根小小的金簪刺死了!” 阿原瞧着慕北湮双目通红,又恨又悲又怒的模样,猛地醒悟过来,脱口道:“贺王遇害那晚,喝过薛照意送的茶!薛照意还换掉过贺王先前喝的茶!” 这回连小鹿都听明白了,“凶手竟是薛照意!她迷昏了贺王,然后用陌刀杀死了贺王!” 他们认定贺王是勇武之人所杀,前提是贺王神智清醒。 但如果贺王被迷.药迷倒,即便薛照意这样的女流之辈都能提起陌刀将他刺穿。 她的手速应该不太快,贺王在被刺倒后曾有瞬间的清醒,睁眼发现是日日侍奉的爱妾,自然怒目圆睁。 但彼时他身中要害,迷.药的药效又不曾过去,根本无力反抗,终于保持着怒目圆睁的模样死去。 小鹿都想得到的,慕北湮当然也想得到。 尤其想起父亲征战沙场,一世英雄,竟被枕边人以如此阴毒的手段害得死不瞑目,慕北湮恨得咬牙切齿,握紧的拳已将指甲掐入肉间。 他一字字几乎从齿缝中挤出字来:“便是翻遍沁河城,我也要将她找出来,挫骨扬灰!” 若贺王是薛照意所害,说书人从傅蔓卿处拿走的绢帕,随后当然也是被薛照意放在谋杀现场,用于嫁祸慕北湮。 那么薛照意和说书人又是什么关系? 阿原心念电转,脱口道:“我想,我们能找到薛照意!小鹿,快带路!” 小鹿张大嘴,“去……哪里?” “去找你的好师父,那个说书人!他是同谋!” -------------------- 说书人的住处并不远,就在后面那条巷子尽头的一处小院,独门独户,门庭破旧。 慕北湮也不待叫门,冲上前奋力一踹,已将大门踹开。 还未及冲入,忽见里面窜出一道黑影,跃上围墙,向外飞奔而去。 阿原明知必与凶手有关,清叱道:“哪里逃!” 她拔出破尘剑,奋力追上前去。 “阿原!” 景辞唤了一声,跃身跟了过去。 他的动作迅捷,速度比阿原快了许多,却奔出数丈后猛一趔趄,匆忙扶住道旁一株老树方才站稳,却已痛得面色惨白。 他弓腰瞧着自己颤抖的双足,额上滴落大颗汗珠。 ---题外话--- 饺子给大家拜年啦!2016红红火火,幸福快乐! 第二卷 帐中香 章台照出几家意(一五零) 身旁又有黑影掠来,然后便是萧潇有些慌乱的询问:“公子,你怎样了?” 景辞立时猜到他也在留意此事,应是追着慕北湮等行踪跟来,抬眼看向阿原离开的方向,勉强道:“快去帮阿原!她不是那黑衣人的对手!” 萧潇不过略一迟疑,便应道:“是!” 景辞走出还没多远,那边也有公差跟了上来。以他们那点本领,想抓那身手高明的黑衣人难如登天,但照顾景辞应该不会有问题。 看萧潇飞身离开,景辞抬袖拭去额上的冷汗,掩去眼底的忧虑和痛苦,站直身形向赶过来的差役说道:“没事了,先回那院里看看。妲” 他虽竭力维持着身体平衡,但遭受重创无法痊愈的双足并没那么听使唤。 他缓缓往回走的步履有些蹒跚。 两名赶来的差役见状,忙上前挽扶时,景辞甩开他们的手,冷冷扫过去一眼禾。 差役被他目光中的寒意扫得打了个寒噤,各自退开一步,面面相觑。 景辞定定神,努力稳住身形,艰难地保持着挺地的肩背继续往前走。 双足痛如刀扎时,他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阿原离开的方向。 目之所极,是将一切吞噬的黑暗。 他向来极有主见,但此刻,他竟无半分把握,破开这无边无垠的黑暗,能不能看到他所冀望的那片洒满阳光的天空。 ----------------------- 景辞的判断很准确。 那个黑衣蒙面人的武艺极高,阿原本该追不上。 但地上跑的无论如何快不过天上飞的,关键时刻,天天跟在主人后闲逛的小坏又派上用场了。 黑衣人自以为甩开阿原,两度放缓步伐略事休息时,都被阿原追上,最后竟在某处巷道被堵住。 待刀剑相向,他发现有个扁毛畜生在旁唳鸣助威,才晓得自己摆脱不了追兵的缘由。 他并无惧色,却笑得森冷,喝道“既然你执意找死,也只好成全你!” 阿原接了他几招,已然叫苦不迭。 她着实不该因为在沁河不曾遇过强敌,就高估了自己的身手。这人不论体力、武艺,都远在她之上。 她当日在涵秋坡曾见景辞出手,可称得捷若闪电,快若流星。 此人身手,当与景辞在伯仲之间。 但景辞并未跟来;即便跟来,他疾病缠身,足疾未愈,也无法跟这人相抗衡。 她曾数度见过说书人,知道其年龄身材,已能判断这人绝对不是说书人。 那么,这人到底是怎样的来历,与那说书人以及贺王案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惊心之际,她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不答,只是手中单刀愈发使得凶悍迅猛。阿原虽打足十二分的精神对敌,怎奈实力悬殊,再缠斗数招,左肩蓦地一凉,已被砍了一刀。若不是退得快,只怕连整条胳膊都能被他卸下。 阿原只觉伤处热血涌出,很快***辣地疼痛起来,不由大惊。但此时她想撤退时已经来不及,眼看黑衣人一刀狠似一刀,招招逼往要害,竟真的打算取她性命,并不因为她是公门中人而有所顾忌。 小坏见主人遇险,也是慌了,斜掠着翅膀一次次俯冲而下,想啄向敌人。 黑衣人早就想着砍了这扁毛畜生以绝后患,见状正中下怀,寻隙狠狠一刀砍去。 阿原见状,连忙挥剑相救时,小坏腹部已中了一刀,惨唳着振翅高飞逃去。 当空划过的锋刃光芒,以及猎鹰中刀后的惨嘶,似又将某处隐约的记忆撕开了一个缺口。 此情,此景,熟悉得可怕。 惊怒疑惑之际,阿原稍一分神,黑衣人的刀已劈面袭来,锋刃转瞬近在咫尺。 眼看着阿原避无可避之际,只听清脆的“丁”的一声,一把宝剑横次里冲来,挡下了那极险的一刀。 黑衣人怔了怔,抬眼时,便见萧潇临风而立,颀秀如竹,却刚硬如岩,与他对面而立,把受伤的阿原护到了身后。 萧潇微微侧脸,向后问道:“原大小姐,没事吧?” 阿原惊魂未定,答道:“没事,手……手臂还在。” 萧潇略舒了口气,扬剑逼向黑衣人,喝道:“欺负个女孩儿家算什么本事,且让我来会会你!” 黑衣人似这才知晓阿原是女子,惊异地扫了阿原一眼,又扫过萧潇的面容,飞快与萧潇对了几招,寻隙跃起身来,纵身逃去。 萧潇待要追时,感觉那人身手似在自己之上,又记挂阿原受伤,不知情形如何。稍一怔神,黑衣人在夜色掩护下,已消失于重重屋宇间。 他迟疑了下,返身先去察看阿原伤势。 -------------------------- 薛照意果然在说书人的屋子里。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狡黠多智的贺王小妾,差点从众人眼皮子底下逃开,此刻竟已倒在了地上。 她和贺王一样,被人当胸插了一刀。 但她居然还没死。刚刚点燃的油灯下,尚能看到她胸口在微微地起伏着。 慕北湮抱起她,急促问着:“是你杀了我父亲,对不对?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 贺王府并无主母,贺王也无续弦之意,薛照意出身并不高贵,虽是妾室,却打理着贺王府内务,几乎是半个主母,也可算得富贵尊荣。而她的富贵全从贺王而来,贺王又不曾发现她的奸情,她为何做出弑主之事? 薛照意头发散乱,滑落的衣衫下尚有被折磨出的青紫痕迹。她那双曾顾盼含情的美眸无力地盯着上方,不知在看满是尘灰的屋顶,还是在看逼视她的慕北湮。 慕北湮看着她微张却始终不曾发出声音的嘴,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伤重得神智不清,再也说不了话了。 小鹿眼看着小姐追着贼人跑了,也跟着追了几步。可惜她没那飞檐走壁的本事,眼看着追不上,气势汹汹叫骂几声,才匆匆赶到小屋。 慕北湮追问薛照意时,她正忙在屋里寻找她的说书师父。 摸着先前她为说书人烧的水还微温,她冲过来问那垂死的美人儿:“喂,张先生呢?他不至于会杀你吧?何况你连贺王都能杀了,他又病又瘦的,自然不是你的对手。” 薛照意呆滞的目光忽然转动了下。 慕北湮急追问道:“薛照意,快说,你为何杀我父亲,又是谁杀的你?你都活不了了,还打算保护凶手,让自己死不瞑目?” 薛照意急剧地喘着气,慢慢抬起手来,压住胸部的创口。鲜血顺着她的指缝飞快沁出,蜿蜒于清秀却泛出青白的手背。 大约感觉出生命正随着热血涌出,她的眼底终于涌过慌乱和绝望,然后直着嗓子尖叫起来:“是张和,张和!” 慕北湮急问道:“张和是谁?” 小鹿已道:“说书先生姓张,莫非……就是张和?” 薛照意眼底通红,似有赤焰在熊熊燃烧,半昏半醒般厉声叫道:“是他……是他……他背叛了我们!背叛了我们!” 慕北湮微眯了桃花眼,盯着她一时困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久在京城的贺王爱姬,小县城的茶楼说书人,天悬地隔的两个人,偏说什么背叛,难道他们本是一路人? 薛照意又抿紧了唇,越来越无神的眼珠乱转着,再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景辞也走到了门口。他扶着门框慢慢踱进来,垂头看着薛照意,问道:“小玉,是因为张和的背叛,才被贺王除去?” 薛照意唇动了动,终于道:“是,小玉……张和害了小玉……他向贺王密报了小玉的行踪,说下一个就是我,就是我……” 慕北湮急问:“小玉的行踪怎么了?莫非你们都有见不得人的身份?你们潜在贺王府,到底是何居心?” 薛照意喘息愈急,却再不肯回答。 景辞沉吟,然后道:“张和故意暴露小玉,贺王才会杀小玉?他还故意让你猜测,贺王已经怀疑你,下一个很可能就是你,所以你杀了贺王?然后呢?你好容易逃出来,却当了糊涂鬼,被张和杀了?” 薛照意听得他的言语,仿若句句都被击中心口,浑身越发抖得厉害,猛地一挣坐起身来,尖叫道:“张和,张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题外话--- 大过年的,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哈!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章台照出几家意(一五一) 慕北湮再不料她垂死之际尚有如此大的力气,一时不防备,竟被她挣脱开去。 但见她往门外猛地一扑,已重重倒在地间。 她糊满是殷红鲜血的手在地上抓了两抓,似乎还想爬起身来,但终究虚脱地垂了下去。 慕北湮冲上前,喝问:“张和究竟是什么人?那黑衣人是谁?你们背后的人又是谁?是谁?” 薛照意仿佛没有听到,冀盼地望向黑黢黢的门外,竭力吐出字来,“为……我报……仇!妲” 她垂下头,没了声息。 她的半边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但到底长年酷爱制香,居然还有淡淡的芳香在血腥味中萦在小小一方陋室里。 旁边的公差上前一探,说道:“死了!禾” 一道夜风卷入幽暗破旧的屋子,伴着森冷的死亡气息,令慕北湮不由地打了个寒噤。昏黄的油灯被风扑得越发暗昧不清,他举目处,便觉门外的黑暗仿佛随着那风袭进来,如罗网般悄悄围困住他。 他的面色越来越不好看,“小玉的死不是普通的奸杀,我父亲的死也不是寻常的仇杀。只怕……有天大的阴谋!” 景辞摸着袖中那枚令牌,沉默地盯着死去的薛照意,没有说话。 小鹿想说,瞥见景辞的眼神,又悄然闭嘴。 郢王府的令牌并不能说明什么,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茶客失落的,也可能是他仇人的,才会那般不经意地丢在灶膛前。 郢王是皇子,可能成为未来皇帝的皇子。 若贺王案与之有关,不论是敌是友,似乎都不大好玩。 小鹿再不知轻重,到底在极接近皇宫的原府待了几年,晓得其中厉害,见端侯不吱声,自然也知趣不提了。 慕北湮思忖半晌不得要领,只从对方敢害自己父亲来看,晓得对手不同寻常。他抬头看向景辞,“那个逃走的人是张和吗?” 景辞摇头,“小鹿说张和又病又瘦,但那黑衣人高大魁梧,武艺高强,显然不是一个人。方才薛照意说了,杀她的是张和。如此看来,黑衣人应该是她的同伙,只是来晚了,她已被张和所害。” 他察看着薛照意的伤处,说道:“她中的这刀扎得很深,但并没有刺中心脏,看来张和身手平平,且走得匆忙,并未发现她一息尚存,甚至等来了同伙。” 慕北湮沉吟道:“薛照意躺在墙角处,并不易被发现。我们到来时,屋中也未点灯。所以那黑衣人很可能刚刚赶到,便是发现了薛照意,薛照意也可能还有很多事未及交待,临死才会冲着外面叫唤,让同伴替她报仇。” 他也忍不住看向外面,“那黑衣人必是知情者。阿原能追到他吗?若是被他逃了,想找出主使者,只怕难上加难!” 景辞垂首看着自己的突突疼痛的双足,苦笑一声,“哦,可我只盼阿原能顺利逃开,以后再设法缉拿那黑衣人。看那人身手,应该远在阿原之上。” 慕北湮惊怒,“那你怎么不去帮她?” 景辞不答。 慕北湮极不放心,正待出去查看时,外面的差役忽叫道:“原捕头回来了!” 二人忙出去看时,正见阿原在萧潇扶持下白着脸奔回,袖口兀自一滴两滴地滴落血珠。 “清离!” 慕北湮忙奔过去看时,景辞行动比他还快,已握住阿原手腕,仔细辨她伤处。 萧潇已恭敬道:“公子,我看过了,那刀砍得虽狠,原捕头避得快,所以只是皮外伤。左公子那边的伤药治外伤特别有效,回头跟他要些敷上,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景辞“噢”了一声,见阿原泪光闪闪的模样,眉峰不觉皱起,“疼得厉害?我随身带着伤药,正是言希给的。这就给你敷上?” 阿原摇头,哽咽道:“小坏为救我挡了一刀,中刀后逃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慕北湮忙道:“别难过,我这便叫人替你找去。若找不到时,回头我寻一只更好的猎鹰送你。” 阿原点头,又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小坏被人伤到……” 慕北湮一边招呼随侍去府中召唤人手搜查黑衣人和小坏,一边劝慰道:“别想太多了。你以前从未养过鹰,必定是因为伤到头部,所以生了幻觉。” 可前提是,她是原清离。 慕北湮眼神黯淡下去,转身待去细细搜查这屋子时,只闻阿原苦恼叹息道:“那不是幻觉。我一定是养过鹰的,只是记不起来了。我原先那只鹰应该是雪白的,被恶人以一把剑开膛破肚。那恶人还想杀我……” “嗒”的一声,景辞刚取出的药瓶不知怎的跌落地上。 他俯身捡起,淡淡看向阿原,“想起来了?还想起什么?” 阿原摇头,“没别的了,细想时头疼得厉害。待我们回京后,我要再查下当日被劫杀的前后因由。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景辞不答。 慕北湮静默片刻,说道:“对,你被劫杀之事,绝对没那么简单。就像我父亲遇害、小玉遇害,都不像我们眼睛所能看到的那般简单。” 贺王命靳大德杀了小玉,沉尸沁河;薛照意杀了贺王并试图嫁祸慕北湮,却因左言希的维护转而嫁祸左言希;左言希查嫁祸真相时,傅蔓卿被薛照意的同伙人杀害。傅蔓卿之死与说书人相关,但下手的可能就是这个黑衣人。 真凶已死,即便抓不到黑衣人,贺王之案明面上也算是破了,但背后之人犹在看不见的迷雾中,怎么也看不清晰。 ----------------------------- 这边的事很快有公差将消息传入衙门,长乐公主、谢岩等都被惊动,于是这一夜继续无法安睡。 匆匆忙忙披衣赶来,问明情形后,二人一边安排人手搜拿黑衣人和说书人张和,一边纡尊降贵窝在张和的陋室里细细搜查,并叫来里正邻居和茶楼老板、伙计,询问张和的来历。 但所有人的证词异常的一致:张和半年前来到沁河,说是因战乱逃难而来。他说书曲折生动,为人和蔼谐趣,遂在茶楼站住脚,且和周围之人相处融洽。他平日里的行止与常人无异,至少在周围接触的这些人眼里,并无可疑之处。若说缺点,顶多有些贪杯好色而已,也不曾做甚么出格的事,所以无伤大雅,还是众人眼里容易相处的好人。 张和的屋子几乎被翻转过来,同样不曾查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甚至没有一点字迹或器物,显出他与贺王或郢王这样的贵人有关。 景辞明知贺王遇害案不可能是寻常凶杀案,寻机跟谢岩、长乐公主说了郢王府令牌的事。 二人虽年轻,到底时常跟在梁帝身边,很多事看得比一般人清晰很多,脸色便都不大好看。 谢岩低叹道:“此事暂时别让北湮知道。他关心则乱,若一时冲动行差踏错,恐怕会闯出不可收拾的大祸来。” 长乐公主面部的疹子已消褪大半,匆忙出来时便没再带帷帽,此刻面色泛着白,倒显得剩余的几颗疹子格外扎眼。但她已顾不得容貌,沉着脸问:“你们怀疑跟我三哥有关?” 谢岩沉吟道:“未必。” 景辞亦点头,“看这张和行事细致,几乎滴水不漏。但如此谨慎的一个人,怎会把郢王府令牌失落在灶膛前?还在小鹿相探时遗落,恰被小鹿捡去?” 长乐公主眼睛一亮,“你觉得……有人陷害三哥?” 景辞道:“张和应该是故意遗下令牌,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郢王那里。他可能是陷害郢王,但也可能就是想告诉我们,郢王才是背后的主使者。薛照意临死时说得很明白,张和背叛了他们。故意遗落令牌,是不是同样出于背叛,刻意暴露郢王?” 真作假时假亦真,何况牵涉的是当今皇子。若无确凿证据,连长乐公主都不敢因为小小一枚令牌向梁帝进言。一个不慎,令梁帝起了疑心,今天这些查案的公主、臣子们,只怕都得搭进去。 长乐公主叹道:“如今,我们只能指望着能抓到那个黑衣人了?” 谢岩瞅她一眼,“恐怕没那么容易。即便接近过他的阿原和萧潇,都无法描述出他的容貌,到哪里找他去?即便找到,凭这人的身手,也不是一般人能抓捕的。”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暗敛风雷费思量(一五三) 小玉明明只是小小侍婢,对杀人如麻的悍将贺王来说,弄死她本该和捏死只蚂蚁差不多,根本不必有所顾忌。 可贺王偏偏杀人沉塘,毁尸灭迹,还命靳大德营造出她离府回老家假相。 他不是想瞒过左言希,而是想瞒过小玉背后的那个人。他不想明着得罪的那个人。 深得帝宠、手握兵权的贺王都需顾忌的人,在坐的人又岂能不顾忌? 而一再提起的郢王府,已让众人看到贺王案后盘根错结并强大到可怕的权势之争,——连生于皇家的长乐公主都在尽力避免卷入的权势之争妲。 慕北湮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有星星火焰在跳动,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忽一拳击在案上,沉喝道:“不行!父亲戎马一生,辛苦半世,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找出这背后的主使者,真正的元凶!” 破旧的书案禁不起他的大力,案面跳动时,他满满的一盅茶跌落地上,泼了满地的茶水。 紧闭的窗外,有飞禽扇动翅膀的声音掠过。但众人各自沉思,再无一人往地上多看一眼,更顾不上理会窗外的动静了禾。 好一会儿,谢岩才轻声道:“主使者是谁,可以日后慢慢查。但眼下……还是依景典史的主意结案最好。若对方放松警惕,或许能暴露出更多线索。” 左言希仿佛精神不济,一直扶着案以手撑额,好像不曾从那夜被囚禁的苦楚中解脱出来。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来,轻声道:“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主使者并不是小玉和薛照意背后的人,而是那个说书人张和。” 自从发现此案可能与郢王有关,长乐公主一直有些沮丧和犹疑,直到此时才挺了挺脊背,点头道:“对!从小玉案到贺王案,再到傅蔓卿案,可能全在张和的算计之中。他通过李瑾青传递消息,出卖了小玉。若靳大德在小玉卧房搜出证据,证实小玉是某位大人物按在贺王府的钉子,贺王当然会除掉小玉;张和还将薛照意扯了进去,但从贺王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没有真正怀疑薛照意,只是问过薛照意一些事。薛照意心中有鬼,再有张和在后蛊惑,担心自己重蹈小玉覆辙,才会决定会先下手为强。” 长乐公主漂亮的眼睛渐渐恢复原来的明亮,“黑衣人一时身份不明,张和的年龄长相却很明确,且颇有自己的特点。李知县,尽快绘制出他的图像,行文遍告各处州府,通缉这老狐狸吧!” 李斐忙点头时,慕北湮却还在皱眉,“可这事还是不对呀!靳大德能帮着薛照意诬陷薛照意,证明他们是一伙的,怎么又会帮我父亲搜索证据,并杀人沉尸?” 景辞冷笑,“这太简单了!靳大德的妻儿都在京中吧?如果薛照意背后的人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拿他妻儿要挟他,他又没了贺王做靠山,只能拼死诬陷言希。一旦他死去,对方再对付他妻儿已毫无意义,薛照意脱身后多半也会念着这份情谊,力保他妻儿。” 谢岩已忍不住点头,“对!对!靳大德对将死的小玉还能大发兽性,也可以证明他当时还没意识到他心仪的薛夫人跟小玉是一路人。薛照意是在决定杀害贺王后,才软硬兼施把靳大德拉到她那边。” 慕北湮道:“说到底,还是那个把薛照意、小玉安放在贺王府的幕后之人可恶!我这便叫人去京城,细查靳大德的妻儿到底有没有受人威胁,又是受什么人威胁!” 左言希道:“不必了!” “嗯?” “我昨天回府后,已经安排人手前往京城调查了!” 慕北湮半晌才道:“甚好,甚好,你想得总比快上一步。” 左言希怔了怔,忙道:“此事攸关我自身安危,的确处置得急了些。原该跟你商议下的,恰你昨天一直没回府。” 慕北湮微哂,“得了得了,先行一步是好事,别把我想得多么气量狭窄,仿佛这天底下的好人都已死绝,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君子了。” 左言希便闭口不言。 慕北湮盯着他,待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转身坐回椅子上,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阿原的目光也扫过左言希,踌躇片刻,到底忍不住,说道:“我倒认识一个病歪歪的小美人,比傅蔓卿还要美上十倍,且也爱染那种颜色的指甲。” 长乐公主忙问:“是谁?” 阿原道:“姜探。朱蚀的妻子与前夫所生的女儿,朱夫人杀夫,她也有参与。但她在朱夫人自尽后,早已病情急遽恶化而死,又怎会再次出现在沁河,还和小玉在一处?” 长乐公主便问向左言希,“左言希,你知道小玉跟这个姜探有来往吗?” 左言希扶着额的手指动了动,面色沉静如水,很快答道:“回公主,言希不知。” 慕北湮扫过左言希泛白的面庞,不屑道:“他终日里只想着他的医药,小玉这么个美人儿在他跟前丢了,他都留意不到,更别说小玉素日交往什么人了。姜探之死是我们都亲见的,不会有讹误,张和所说的多半另有其人,或根本就是在胡扯,想引我父亲胡乱猜疑。” 景辞修长的手指在茶盏上摩挲着,沉吟道:“对,张和可能想让贺王将小玉与朱蚀之死联系起来,故意设辞误导。” 阿原看了景辞一眼,便有些感慨。因身份低微,她不得不侍立于侧,不然就能端盏茶水在手,喝上几口茶,好把满肚子的疑问一起咽下去,省得当众发问时,不知难堪了谁。 李斐已顺着几人的话头,说道:“既然公主和诸位大人都认为张和最可疑,下官这就行文附近州府,联合缉拿张和。我们搜查得紧,他必定不敢走官道,也许还没逃远。再有临近州府帮忙,早早布下天罗地网,不怕他逃天上去!” 长乐公主点头令他离去时,景辞却已低低一叹,说道:“不怕他逃天上去,却怕他根本逃不出沁河。” 谢岩思忖,然后失声道:“那个黑衣人……” 景辞道:“黑衣人只是其中之一。能把眼线安插到贺王府,其能耐可见一斑。如今张和这么一搅和,送掉了小玉、薛照意的性命,更暴露了郢王府。不论这事是不是与郢王府有关,郢王都可能被逼得卷进来。这后果,绝对不是薛照意的那些同伴愿意看到的。何况,张和是他们中间的背叛者,对他们的事必定知道得很多。” 谢岩抚额叹道:“于是,我们急于找到张和审问,他们却急于杀了张和灭口?” 景辞苦笑,“而且,我们不知道张和的来历,他们与张和共事已久,对他行事性情应该了如指掌。你们觉得,会是我们先抓到张和,还是他们先除掉张和?” 谢岩踌躇片刻,终于只能道:“恐怕……我们的胜算不大。” 窗外又传来飞禽扑楞翅膀的声音。 李斐离开后,门并未关紧,于是那声音入耳便更清晰。 阿原终于听出那扑翅声有几分耳熟,正要冲出去看时,已听得一声鹰唳,以及谁利剑出鞘的声音。 几乎同时,屋顶有沙石从瓦栊间滚落的嗒嗒声。 长乐公主蓦地喝道:“谁?” 阿原却已听得分明,欢喜叫道:“小坏!” 众人忙拉开门冲出去看时,正见一少年狼狈地从檐间跌落在地,对着飞旋于头顶的小坏怒喝道:“这扁毛畜生,真当我不敢砍了你?” 阿原怒道:“你敢!” 那少年抬头,仰起云清风净的一张俊脸,正是萧潇。他笑道:“嗯……不敢。不然它还活得到现在?” 他手中持着剑,但的确只是虚虚比划,哪怕小坏凶悍的利爪差点抓到他的面庞,他都不曾真的伤它。 一滴两滴的殷红血珠滴下,落于萧潇的衣襟。 萧潇便无奈抚额,挥手道:“少对我张牙舞爪……还真不想要命了?快去你主子那里……” 阿原忙招呼小坏时,小坏有气无力地转头望她,果然歪歪斜斜地扑过去,如往日一般歇到她肩上,脚下却明显不稳,爪子不安地钩着她衣服,看着随时都可能一头栽下去。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暗敛风雷费思量(一五四) 它的腹部有明显的一道剑伤,经了七八个时辰的静养,伤口血液本该大致凝固,如今却又在滴着血珠。 想来它不知在哪里歇了一夜,待伤处略略好些,不知怎样千辛万苦地才勉强飞回县衙,找到“藏”在书房的主人,还意外地发现了藏在屋顶的萧潇。 它尚记得主人命它追踪萧潇之事,却不晓得它前夜受伤逃开后,正是萧潇救了阿原,居然很尽心地继续履行职责,拖着受伤之躯攻击萧潇,硬生生把他逼下屋檐。 阿原仔细检查它的伤处,哑着嗓子笑道:“原来你没死,你没死……我真怕你也被杀了……” 眼前又有雪白的鹰影掠过,她已分不出是幻境还是回忆,更没注意到她不自觉间居然用了个“也”字妲。 她如获至宝般将小坏抱到怀中,急急带它去治伤,口中无意识般地喃喃念道:“小风,别怕,我会救你,小风……” 她走出好长一段,才自己怔住。 为什么她唤的,不是小坏,而是小风禾? 小风,是什么? 她疑惑着离开时,并未注意到景辞忽然间苍白的脸庞。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背影,看向左言希。 左言希却不曾注意到阿原说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他治病救人的白皙双手,竟似魂不守舍。 长乐公主看着收剑前来见礼的萧潇,倒也没因他责怪他偷听,只问道:“你鬼头鬼脑躲在屋顶做什么?光明正大到里面来听,也不会有人拦你吧?” 萧潇咳了一声,笑道:“回公主,有……有人拦……” 他将食指暗戳戳地指了指景辞,又飞快缩回。 景辞竟已看到,冷冷道:“现在不拦了!” 长乐公主有些不解,旋即想起阿原,不屑地啧了一声,说道:“你不会也是为那姓原的贱丫头吧?真服了你们,这眼光,真真是狗都不如!” 景辞便向谢岩道:“听见没有?公主说你狗都不如。” 长乐公主噎住。 谢岩狗都不如,她苦追着一个狗都不如的人,岂不更是自甘下.贱? 谢岩只作没听到两人话语间的锋芒,迅速转开话头,问向萧潇:“萧潇,你都听到了?贺王一案,你怎么看?” 萧潇毫不回避,答道:“我同意景大人每一个字。立刻搜拿张和,然后结案。至于案中涉及的其他隐情……可以回明皇上,另案处理。” 长乐公主凝视着他,然后笑了起来,“行……贺王案凶手已明,只要搜到张和,的确可以结了。甚至其他的,恐怕……并不是留在沁河便能查明的。” 萧潇欠身,笑得明朗如晴空煦阳,“公主明鉴!” ------------------------------ 张和的消息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他果然没逃出去,甚至没能逃离沁河。 长乐公主、谢岩等人坐了很远的车,蹑着名贵的珠履在乡野间崎岖不平的小道上又走了半夜,才赶到张和被害的地点。 张和死在当地的一处小庙里。 那庙离村庄有一段距离,里面只有一名老僧带着个小沙弥住着,故而附近里正、保长都不曾发现庙里多了个逃犯,直到有村民经过小庙里发现两名僧人倒在地上,进而发现有个陌生男人死在了后面一间禅房里。 两名僧人没死,却已疯疯癫癫,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因景辞近来身体状况不佳,左言希以医者的身份再三告诫,不许他前来,并劝阿原也留下,照顾景辞,也可以照顾她的鹰。但左言希、慕北湮及李斐、井乙等人都已赶了过来。 长乐公主看着在泥泞里流着涎水呵呵傻笑的老僧,掩鼻看向左言希,“你看看他们还能恢复神智吗?” 左言希明知其意,过去搭了脉,摇头叹道:“便是用药调理,也只能缓解症状,很难完全恢复。想靠他们了解案发时的情形,只怕不可能了……” 李斐在旁看着,想说什么,又踌躇着不敢上前。 井乙却已忍不住道:“怎么又是发狂?先前丁曹不就是发狂而死的吗?” 长乐公主蓦地抬起头来,“丁曹?是谁?” 李斐这才道:“回公主,是我们县衙的一个公差。他在追查朱蚀案时,被姜探察觉并下药,最后因癫狂跌落山坡摔死。” 长乐公主便问谢岩:“就是你上回来办的那个案子吗?姜探呢?” 谢岩盯着发狂的僧人,也由不得困惑起来,沉吟道:“姜探一直重病在身,她母亲认下谋杀亲夫的大罪后自尽,她受不住刺激,当天便吐血而死。” 左言希道:“虽然同样迷失神智,但从症状来看,应该不是一种药。” 张和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来,是明显的中毒而死。 脚踝上有一处啮伤,从齿痕看,应该是蛇伤。他虽曾被割开伤处试图挤出毒血,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伤痕周围黑肿发亮,流出来的黑血已经凝固,糊在高肿变形的脚背上,狰狞得可怕。 长乐公主仔细察看着那简陋的禅房,缓缓道:“这时节,乡间有蛇虫出没,应该是常有的事吧?” 谢岩扫过空荡荡的屋子,确定张和随身携带之物连半根针线都不曾剩下,叹道:“蛇虫么……大半个月前就有了!阿原先前就曾在涵秋坡被咬过吧?” 李斐吃吃道:“对……对,也是毒蛇所咬……” 长乐公主便嫣然一笑,“于是,最后的元凶也被毒蛇咬死,贺王一案真的可以结了!贺王世子,你说是不是?” 她问的是慕北湮,但慕北湮并没有回答。 他那双桃花眼有些迷惑,有些苦恼,也有些愤怒,正出神地看向窗外。 窗外,左言希一袭素衣如雪,默然立于隔年的枯枝败叶和新生的蓬勃杂草间,怔怔地盯着手上一截半枯的植物。 那是一株凤仙,隔夜采摘的凤仙。 ---------------------------- 结了贺王案,长乐公主、谢岩很快离开了沁河,竟比来得还要快。 李斐不敢相信,长乐公主居然就这么离开了沁河,完全没理会案件里残留的疑点。 虽说聪明人都该明哲保身,但长乐公主既是奉皇命而来,早就该考虑到贺王案可能牵涉到的复杂性,怎么肯如此轻易罢手而去? 不过那等高层斗法,对小小的七品县令来说,着实遥不可及。 一个不小心,或许能平步青云;但再一个不小心,可能死无法葬身之地。 有时候,“糊涂”二字,才是长长久久立足官场的不二法宝。 于是,当晚李斐搬回自己卧房,睡得格外踏实,格外安心。 阿原也搬回了原来的住处,享受起了公主般的待遇。 长乐公主离开前,曾将景辞召去,连同谢岩在内,三人有过一番长谈。出门时,景辞的面色便不大好看,向谢岩淡淡道了一句,“重色亲友,说的就是我某位好亲戚!” 谢岩负手而笑,“死贫道不如死道友。何况既已相见,早早摊开来说,岂不更好?” 景辞点头,“嗯,更好。亲上加亲更好。” 谢岩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但送走景辞后,长乐公主的脸色便好转很多,连脸颊上剩余的几颗小红疹都在她的笑容里闪闪发亮。 或许因为心情大好,她离开时并未撤走屋里额外布置的那些陈设,连她的卧具和瓶盏等器物都未带走,白白便宜了阿原,陋室成了华屋。 小鹿很开心,回屋时在地间铺的柔软毡毯上打了好几个滚。 但阿原还是睡得很不好。 眼看景辞病势好转,小坏也已无碍,阿原终于忍耐不住,拉着景辞去了涵秋坡。 她并没有勘察当日被毒蛇咬伤的地方,也没有再去回顾那夜患难相守的木屋,而是去了姜探的墓地。 景辞坐于肩舆上,远远瞧见坡上那处孤单的隆起,不由微微一皱眉。 阿原已紧走几步,转着坟头转了两圈,居然从草丛里找出一把锄头、一把铁锹来。 景辞讶异,“你什么时候预备的?” “不是我预备的,除了我之外,也有人疑心了吧?”阿原嫣然一笑,将铁锹等掷给两名舆夫,顺便又丢过去几串钱,“给我挖开!” ---题外话--- 第二卷完。 嗯,我先前说过第三卷终于有女配会出来吧?然后谈情说爱小小虐恋什么的也该上演了…… 不过第三卷连名字都还没想好,愁死我了,或许大后天才能更新…… 第三卷 鸳鸯谱(一五五) 舆夫相视愕然,一时不敢动手。 挖人坟墓,坏人风水,不仅亡者家属不肯饶过,便是告到官府,也是不可宽恕的重罪,轻则杖刑,重则绞刑。 盗墓这等勾当,着实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但阿原已亮出官府的腰牌,说道:“放心,官府不会追究,这墓主也没什么亲人了,不会有人过问此事。” 景辞叹道:“听说那个朱继飞虽然疯了,却还记得姜姑娘,时不时晃过来,一坐就是大半日。妲” 阿原道:“幸亏他已经疯了……若他没疯,晓得他为之癫狂的姑娘,竟是个心机可怕的杀人凶手,从来都在利用他,只怕会疯得更厉害吧?” 景辞轻叹,“你怀疑姜探未死?” 阿原道:“我不信你不疑心,小贺王爷不疑心。只是你俩一心维护左言希,才不肯深究。李瑾青提过,张和说小玉死前曾与病美人见面,小贺王爷立刻分辩说,病美人可能另有其人,你则难得糊涂,居然说张和是想让贺王把小玉与朱蚀之死联系起来,故意设辞误导。可贺王深居简出,便是知道朱蚀案,也不可能关注已经‘死去’的姜探的容貌,怎会因为小玉与什么病美人见面,就立刻联系到朱蚀案?禾” 景辞静默片刻,方道:“或许,注意到病美人是用贺王府的凤仙染的指甲?” 阿原道:“那又如何?凤仙虽是朱蚀案的重要线索,但贺王知道这细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我倒是左言希的侍儿提起过,左言希偶尔会亲手做些胭脂水粉,不知送给哪位姑娘;我还曾听薛照意向小玉提起,左言希曾跟她要过凤仙花汁,同样不知送给哪位姑娘。” 她眸光流思考,肯定地说道:“由此可见,薛照意、小玉和姜探即便是一路的,至少并不相熟。我查案时并未刻意打听,都能知道这些事,贺王又怎会不知道?至少,他该听说左言希已对某位姑娘动了心。张和故意提到病美人,并不是想把小玉和病美人扯在一处,而是想暗示贺王,对方已经算计上他的义子了!” 景辞看着坟头一寸寸矮下去,渐渐露出依然泛着油亮光泽的黑漆棺木,黑眸深静如潭。 “你是说,言希和那个姜探?” 阿原道:“你可记得贺王遇害那日,小贺王爷激怒了贺王,却是左言希被罚跪,跪得双膝青肿?贺王该是恼怒左言希意志不坚,恋上了不该恋的人,卷入了不该卷入的事。” 浮土铲尽,棺盖已经尽数露出。 阿原看着四边被起开长钉的痕迹,唇角笑意越发地明媚而自信,“姜探‘病死’前,左言希到底给她服的什么药?或许,传说是真的,这世间真有那种可以令人假死的药物?” 棺木打开,本来准备掩鼻避开的舆夫都睁大了眼睛。 陪葬的衣衫器物犹在,翻开的被褥间犹有躺卧过的痕迹,但棺中根本没有尸体。 这墓被盗过,但被盗的只有尸体。 阿原看向景辞,叹道:“阿辞,你看,姜探果然没有死。不但没死,还卷进了贺王案。” 景辞沉默地盯了那空棺片刻,才问:“就为张和最后死于蛇毒?” 阿原轻笑,“蛇毒是其一。先前傅蔓卿之死,只怕也是姜探所为吧?自从那个黑衣人出现,我们都怀疑是那黑衣人所为。可如果左言希没撒谎,他赶到傅蔓卿被害现场,俯身检查傅伤处,拔出利匕,在我们出现后才去追凶,以黑衣人的身手,他还能看得到黑衣人的去向?唯一的解释是,他一心维护凶手,知道真凶尚未走远,惟恐她被发现,便以他自己来引开我们的视线,以帮助凶手脱身。” 景辞的目光慢慢扫过墓碑上崭新的字迹,显然有些意兴阑珊,“你认为他想保护的是姜探。” 阿原窥着他神色,眼底清亮如水,却带了狐狸般的狡黠笑意,柔声问:“阿辞觉得呢?” 既然景辞骄傲,她想跟他长长久久相伴,一生一世携手,便得处处给他留几分颜面。即便她心中的答案是肯定的,也须让他先明白地说出来。 景辞没有答他,只是忽然转过身,向后面的密林静静看去。 小坏还在休养中,并没跟来,但林中还是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即便见左言希一身素衣如雪,缓缓走了出来。 他双眸黯淡,面色有些发白,但并不改素日的温雅从容。他向景辞勉强笑了笑,“你知道我会来?” 景辞道:“我还知道有些事你一定会跟我说清楚。” 左言希便连勉强的笑意也挤不出来了。他的目光扫过空棺,变得异常幽深苦涩,声音也沉得像坠着千钧重物,“姜探开始是我病人,后来……是我心仪之人。我发现她不简单时已经晚了,但我没法看着她毁在我跟前。就是这样。” 景辞凝视着他,眼底渐有无奈。 他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明白。” 这时,只闻得林子里又传来另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我不明白!” 几人回头看时,却见萧潇一身素青布衣走出,身姿依然如小白杨般挺拔俊秀,唇角的笑涡里却有着迥异平时的慎重和谨肃。 他抬脚从刚挖出的松软泥土里勾起锄头,向阿原笑了笑,“我就知道原捕头不解开这心结,终究是放不下的。果然,这些工具没白准备。” 阿原笑道:“若我不来,再隔两日,萧少侠大概会挽起袖子自己上去挖了吧?” “若景公子没来,我便是挖了也没用。”萧潇向景辞恭敬一揖,“公子,我还有些事不明白,想请教左公子。” 景辞静默片刻,略略挥了挥手,以示许可。 左言希已说道:“问傅蔓卿被害的事吗?那晚是姜探扮作侍儿进了她卧房,刺死了她。因为那方用来嫁祸北湮的手绢,我当时也暗暗潜入了花月楼,正好目睹此事。眼看她越窗而出,我踌躇着没有立刻追过去,谁知那时候你们也赶到了……她其实稍微懂些武艺,但身体底子在那里,真被追逐时,根本逃不脱。我只能引开你们,方便她逃离险境。” 眼见左言希亲口承认,终于解了自己疑窦,阿原心神大畅,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原来就猜着你必定在护着谁,直到发现姜探未死,才猜到应该是她。” 只是这么病歪歪的小美人,居然敢亲自动手杀人,听着有些吓人。 萧潇却皱眉,“左兄,我不是问这个。” 左言希问:“要问什么?姜探是何人所遣?还是她如今的行踪?” 萧潇点头,“左兄心思玲珑,是个聪明人。” 左言希怅然般低叹一声,“抱歉,我从未问过她的来历。那日在县衙,的确是我用封闭脉息之药将她救下,后来也曾多次前去为她开药诊治。但她病痊后便离去。她有她的打算,我也不想强留。” 萧潇不觉敛了笑意,神色越发郑重,“这话我可以相信,却不晓得皇上信不信。如今,还得请左兄随我入京面圣,亲自去跟皇上解释解释。” 左言希低叹:“若我不答应,你大约也会押我回京吧?” 萧潇不答,转而问道:“你有没有话要转达给贺王世子?” 左言然道:“不用转达什么了。他看着轻浮,内里清明。我的事,瞒不过他。若我没回府,他自然知道我出事了。好在义父之案已结,他这几日也该护送义父灵柩回京了……” 萧潇便点头,“如此,冒犯了!” 说毕,他手中多了一根银光闪闪的特制绳索,飞快伸臂擒住左言希双手紧紧缚住,又将他身上的宝剑、荷包等物尽数收去。 左言希面色越发苍白,却无一丝抗拒,由着萧潇将他双手压在背后捆得动弹不得,才向景辞道:“阿辞,我做下的事,的确有必要跟皇上有所交待。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会承担,你不必插手。” 景辞冷冷扫他一眼,并不答话。 左言希嗓间滚动了下,转身向坡下走去。 走到阿原身畔时,他的身形略略一顿,飞快地轻道了声:“谢谢!” 没等阿原回过神来,他便已随萧潇走得远了。 ---题外话--- 啥,问我小标题哪里去了?咳,还没想好……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暗敛风雷费思量(思一五二) 长乐公主便有些烦躁,怒道:“总不能因此便不查吧?此人行动矫健,应该正值壮年,身材高大,暗藏腰刀,有外地口音,并不经常在沁河出现……咱们就按这特征到花月楼和茶楼细细排查,特别是小玉和贺王出事前后出现过的,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谢岩只得应道:“是!不过这两处人员流动极大,除了部分熟客,至少六七成都是生客,这里面符合条件的只怕有一半……而且多是临时住一宿或歇个脚,纵然查出有部分人可疑,也无从排查他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长乐公主恼道:“难道就不查了?” “可以去查,但不必耗费太多精力。”景辞接过话头,眉眼间有微微的锋芒,“还是……继续查贺王府吧!” 长乐公主诧异,“贺王府还有什么好查的?妲” 谢岩已醒悟过来,“对,小玉!小玉、薛照意,还有张和,都属于同一股势力,且那股势力相当厉害,厉害到贺王都不愿意明着得罪,才会命靳大德杀人抛尸,对外只声称小玉回了老家。那么,说书人是怎样把小玉暴露给贺王的?” 长乐公主击案道:“贺王静养不出,张和只能通过贺王府常在外面行走的人将消息传递回去,而且必须是贺王身边的亲信,才可能确保能将消息直接传递给贺王。” 谢岩沉吟,“但贺王遇害后,你们不是已经把贺王那些亲信查遍了吗?似乎并未听到相关的消息。禾” 景辞道:“当时清查的是贺王被害时,他那些亲信的行踪,根本不曾将贺王案与小玉案联系在一起。后来因银香囊这条线索,推测出小玉是在贺王府中遇害,查案重心便放到了靳大德、顺儿、薛氏等人身上,便没再询问贺王其他亲信。何况贺王之死,众亲信都有嫌疑,这些日子人人自危,便是参与其中的亲信想到了两件案子有所关联,也不敢冒失上报。” 谢岩眼睛渐渐亮起来,“这事继续交给慕北湮就好。” 景辞笑了笑,“他虽荒唐了些,但颇通驭下之道,一轮查下来,必定有所斩获。” ----------------- 也不必提起郢王府令牌,仅目前留下的疑点,已足以让慕北湮下定决心追查小玉、薛照意的真实身份。 换了个角度,他们很快弄清了小玉遇害前发生的事。 被说书人利用,为贺王传回消息的,是跟着贺王南征北战多年的亲卫李瑾青。 贺王静养,李瑾青等一众亲卫暂别戎马倥偬,闲暇无事时便常到茶楼听听说书、听听小曲儿。李瑾青性情直爽,加上有心人刻意结交,一来二去很快与说书人张和成了朋友。 既是朋友,自然无话不谈。 包括贺王和两位公子样貌脾性,也包括贺王府那些姬妾侍婢哪位有才,哪位有貌,哪位手段不凡,早晚能攀上高枝,或更上层楼。 小玉容貌出色,也在闲谈之列。 那一日李瑾青去喝茶,恰张和刚说完一段书,便又坐在一起喝茶闲扯。 虽然是闲聊,作为一个绝对忠于贺王的亲卫,张和的几句话引起了李瑾青的注意。 张和问:“那位小玉姑娘是不是近日打算去京城?” 李瑾青惊讶,“京城?小玉是服侍言希公子的,一直住在沁河,并不是从京城带出来的,怎会去京城?” 张和便纳闷道:“可前儿我见她身上掉下一块令牌,上面有个‘郢’字。当时捡起递给她时,她慌慌张张的,脸都涨红了。如果我没记错,郢王是当今三皇子的封号吧?我正猜着是不是郢王府有人看上了,准备接她入京呢!” 李瑾青从未听说此事,越发纳闷,追问道:“她后来有没有说什么?” 张和答他:“没有,她好像是过来见另一位姑娘的。那姑娘生得比她还标致,虽然看起来病歪歪的,可那气度风韵,连花月楼的傅蔓卿都抵不上她一根手指头。对了,她和小玉姑娘一样,指甲上涂着玫红色的凤仙花汁。说来奇怪,我走南闯北这么久,都没见过有女子指甲上能染那种招眼又清爽的玫红!” 李瑾青沉吟道:“这个我知道,我们府里便有那种凤仙,王爷几名爱妾常用它来染指甲……难道这女子是我们府里的?” 张和拍手道:“错不了,错不了,肯定也是贺王府的!有一回我还见那位小美人跟你们家薛夫人茶楼后面的一处小包间喝茶呢!” 李瑾青问:“和薛夫人在一起?是小玉姑娘,还是那位病歪歪的美人?” 张和道:“当然是病美人!到底是大户人家的贵人,出来喝茶都藏着掖着!亏得我是这茶楼里的,不然还真没机会见到你们家薛夫人真容呢!” “你怎会认得那是薛夫人?” “咳,李兄弟你忘了?先前你护送薛夫人到旁边的布庄去挑绸缎,恰遇到我,说起过那是薛夫人。后来薛夫人出来时,我便留心多看了几眼。虽说她当时戴着帷帽,到底那身材气度在,她又擅长制香,远远便能闻得清芬馥郁,迥异于其他贵夫人所用的香料,我怎会认不出?” “哦……对,对……” 李瑾青应了,回府后却越想越疑惑。何况若真的事关郢王,怎么着都不会是小事。 于是,得着与贺王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便将此事一五一时悄悄回禀了贺王。 贺王显然不认得小玉,但对此事极慎重。尤其听说小玉容貌出色,甚得左言希欢心,更是面沉如铁。他沉吟片刻,叮嘱李瑾青别和其他人提起此事,才命他离去,又把靳大德唤去。 不久后,府中便传出小玉因母病告假的消息,随即就是小玉被杀害并沉塘的消息。 官府查到门上,靳大德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他特地将李瑾青唤去,说是贺王之意,命他不许前提日之事。李瑾青料得贺王必定遣靳大德仔细查过,多半查出了小玉有什么不妥之处,才下令除掉。 李瑾青跟随贺王多年,见的世面不少,很清楚哪些事该知道,哪些事便是知道了也只能当不知道,最好赶紧忘掉。 于是,衙门里前来调查小玉案时,李瑾青心知肚明,那就是贺王主使,却再不肯多提半个字;后来贺王遇害,贺王所有的亲卫被查得人人自危,他偶尔也思考过会不会与小玉或郢王有关,但一则怕多说多错,惹人疑心,二则势必扯出贺王除掉小玉之事,恐怕又会生出别的事端。 何况上面还有个靳大德是真正的知情者和执行者,若靳大德都不提,他又何必多话? 随着靳大德、薛照意先后被发落,李瑾青越发疑心,早就忐忑不已。故而慕北湮回府一问起小玉之事,他立刻上前,将前后因由一五一十都说了。 ----------------- 上至长乐公主、谢岩,下至李斐、阿原,都挤在县衙那间小书房中,听慕北湮将李瑾青知道的那些事说完,然后都沉默了。 挤了这许多人,门窗紧闭的书房更显得逼仄异常,又闷又热。 李斐这个正经的沁河县父母官是众人中官位最小的,只能奉陪末座,坐于最角落里的墙边不时擦着汗,却断不敢开窗。他甚至忍不住将凳子又向后挪了挪,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墙壁后面去,省得听到许多他这个七品小县令不该听的话。 景辞坐在左言希旁边,撑着额低低叹了一声,说不出的黯然和无奈,倒似历了多少沧桑般无奈。 黑衣人和张和都不曾搜到,小坏也不曾找到,阿原很不痛快。所幸她受伤不重,敷药便无大碍,遂也跟了过来,站在景辞身后听着。忽听得景辞这声叹息,她心下竟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涌了上来,但细细想时,却再想不出是什么事来。 长乐公主啜着茶,竟也听到了,搁下茶盏问向景辞:“景典史,你有什么看法?” 谢岩、慕北湮等人的身份地位都远尊于小典史景辞,但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景辞。 景辞眸光幽暗,淡淡道:“没什么看法,只是觉得贺王案可以结了。凶手是薛照意,帮凶是靳大德。他们因奸情做出弑主之事。” 再查下去,便是贺王都在顾忌的某些真相了。 ---题外话--- 《帐中香》的最后一章,这一卷也快完结了。妹纸们觉得这案子设计得如何? ps:继续后天见吧! 第二卷 帐中三香 暗敛风雷费思量(一五三) 小玉明明只是小小侍婢,对杀人如麻的悍将贺王来说,弄死她本该和捏死只蚂蚁差不多,根本不必有所顾忌。 可贺王偏偏杀人沉塘,毁尸灭迹,还命靳大德营造出她离府回老家假相。 他不是想瞒过左言希,而是想瞒过小玉背后的那个人。他不想明着得罪的那个人。 深得帝宠、手握兵权的贺王都需顾忌的人,在坐的人又岂能不顾忌? 而一再提起的郢王府,已让众人看到贺王案后盘根错结并强大到可怕的权势之争,——连生于皇家的长乐公主都在尽力避免卷入的权势之争妲。 慕北湮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有星星火焰在跳动,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忽一拳击在案上,沉喝道:“不行!父亲戎马一生,辛苦半世,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找出这背后的主使者,真正的元凶!” 破旧的书案禁不起他的大力,案面跳动时,他满满的一盅茶跌落地上,泼了满地的茶水。 紧闭的窗外,有飞禽扇动翅膀的声音掠过。但众人各自沉思,再无一人往地上多看一眼,更顾不上理会窗外的动静了禾。 好一会儿,谢岩才轻声道:“主使者是谁,可以日后慢慢查。但眼下……还是依景典史的主意结案最好。若对方放松警惕,或许能暴露出更多线索。” 左言希仿佛精神不济,一直扶着案以手撑额,好像不曾从那夜被囚禁的苦楚中解脱出来。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来,轻声道:“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主使者并不是小玉和薛照意背后的人,而是那个说书人张和。” 自从发现此案可能与郢王有关,长乐公主一直有些沮丧和犹疑,直到此时才挺了挺脊背,点头道:“对!从小玉案到贺王案,再到傅蔓卿案,可能全在张和的算计之中。他通过李瑾青传递消息,出卖了小玉。若靳大德在小玉卧房搜出证据,证实小玉是某位大人物按在贺王府的钉子,贺王当然会除掉小玉;张和还将薛照意扯了进去,但从贺王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没有真正怀疑薛照意,只是问过薛照意一些事。薛照意心中有鬼,再有张和在后蛊惑,担心自己重蹈小玉覆辙,才会决定会先下手为强。” 长乐公主漂亮的眼睛渐渐恢复原来的明亮,“黑衣人一时身份不明,张和的年龄长相却很明确,且颇有自己的特点。李知县,尽快绘制出他的图像,行文遍告各处州府,通缉这老狐狸吧!” 李斐忙点头时,慕北湮却还在皱眉,“可这事还是不对呀!靳大德能帮着薛照意诬陷薛照意,证明他们是一伙的,怎么又会帮我父亲搜索证据,并杀人沉尸?” 景辞冷笑,“这太简单了!靳大德的妻儿都在京中吧?如果薛照意背后的人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拿他妻儿要挟他,他又没了贺王做靠山,只能拼死诬陷言希。一旦他死去,对方再对付他妻儿已毫无意义,薛照意脱身后多半也会念着这份情谊,力保他妻儿。” 谢岩已忍不住点头,“对!对!靳大德对将死的小玉还能大发兽性,也可以证明他当时还没意识到他心仪的薛夫人跟小玉是一路人。薛照意是在决定杀害贺王后,才软硬兼施把靳大德拉到她那边。” 慕北湮道:“说到底,还是那个把薛照意、小玉安放在贺王府的幕后之人可恶!我这便叫人去京城,细查靳大德的妻儿到底有没有受人威胁,又是受什么人威胁!” 左言希道:“不必了!” “嗯?” “我昨天回府后,已经安排人手前往京城调查了!” 慕北湮半晌才道:“甚好,甚好,你想得总比快上一步。” 左言希怔了怔,忙道:“此事攸关我自身安危,的确处置得急了些。原该跟你商议下的,恰你昨天一直没回府。” 慕北湮微哂,“得了得了,先行一步是好事,别把我想得多么气量狭窄,仿佛这天底下的好人都已死绝,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君子了。” 左言希便闭口不言。 慕北湮盯着他,待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转身坐回椅子上,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阿原的目光也扫过左言希,踌躇片刻,到底忍不住,说道:“我倒认识一个病歪歪的小美人,比傅蔓卿还要美上十倍,且也爱染那种颜色的指甲。” 长乐公主忙问:“是谁?” 阿原道:“姜探。朱蚀的妻子与前夫所生的女儿,朱夫人杀夫,她也有参与。但她在朱夫人自尽后,早已病情急遽恶化而死,又怎会再次出现在沁河,还和小玉在一处?” 长乐公主便问向左言希,“左言希,你知道小玉跟这个姜探有来往吗?” 左言希扶着额的手指动了动,面色沉静如水,很快答道:“回公主,言希不知。” 慕北湮扫过左言希泛白的面庞,不屑道:“他终日里只想着他的医药,小玉这么个美人儿在他跟前丢了,他都留意不到,更别说小玉素日交往什么人了。姜探之死是我们都亲见的,不会有讹误,张和所说的多半另有其人,或根本就是在胡扯,想引我父亲胡乱猜疑。” 景辞修长的手指在茶盏上摩挲着,沉吟道:“对,张和可能想让贺王将小玉与朱蚀之死联系起来,故意设辞误导。” 阿原看了景辞一眼,便有些感慨。因身份低微,她不得不侍立于侧,不然就能端盏茶水在手,喝上几口茶,好把满肚子的疑问一起咽下去,省得当众发问时,不知难堪了谁。 李斐已顺着几人的话头,说道:“既然公主和诸位大人都认为张和最可疑,下官这就行文附近州府,联合缉拿张和。我们搜查得紧,他必定不敢走官道,也许还没逃远。再有临近州府帮忙,早早布下天罗地网,不怕他逃天上去!” 长乐公主点头令他离去时,景辞却已低低一叹,说道:“不怕他逃天上去,却怕他根本逃不出沁河。” 谢岩思忖,然后失声道:“那个黑衣人……” 景辞道:“黑衣人只是其中之一。能把眼线安插到贺王府,其能耐可见一斑。如今张和这么一搅和,送掉了小玉、薛照意的性命,更暴露了郢王府。不论这事是不是与郢王府有关,郢王都可能被逼得卷进来。这后果,绝对不是薛照意的那些同伴愿意看到的。何况,张和是他们中间的背叛者,对他们的事必定知道得很多。” 谢岩抚额叹道:“于是,我们急于找到张和审问,他们却急于杀了张和灭口?” 景辞苦笑,“而且,我们不知道张和的来历,他们与张和共事已久,对他行事性情应该了如指掌。你们觉得,会是我们先抓到张和,还是他们先除掉张和?” 谢岩踌躇片刻,终于只能道:“恐怕……我们的胜算不大。” 窗外又传来飞禽扑楞翅膀的声音。 李斐离开后,门并未关紧,于是那声音入耳便更清晰。 阿原终于听出那扑翅声有几分耳熟,正要冲出去看时,已听得一声鹰唳,以及谁利剑出鞘的声音。 几乎同时,屋顶有沙石从瓦栊间滚落的嗒嗒声。 长乐公主蓦地喝道:“谁?” 阿原却已听得分明,欢喜叫道:“小坏!” 众人忙拉开门冲出去看时,正见一少年狼狈地从檐间跌落在地,对着飞旋于头顶的小坏怒喝道:“这扁毛畜生,真当我不敢砍了你?” 阿原怒道:“你敢!” 那少年抬头,仰起云清风净的一张俊脸,正是萧潇。他笑道:“嗯……不敢。不然它还活得到现在?” 他手中持着剑,但的确只是虚虚比划,哪怕小坏凶悍的利爪差点抓到他的面庞,他都不曾真的伤它。 一滴两滴的殷红血珠滴下,落于萧潇的衣襟。 萧潇便无奈抚额,挥手道:“少对我张牙舞爪……还真不想要命了?快去你主子那里……” 阿原忙招呼小坏时,小坏有气无力地转头望她,果然歪歪斜斜地扑过去,如往日一般歇到她肩上,脚下却明显不稳,爪子不安地钩着她衣服,看着随时都可能一头栽下去。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二卷 帐中香 暗敛风雷费思量(一中五四) 它的腹部有明显的一道剑伤,经了七八个时辰的静养,伤口血液本该大致凝固,如今却又在滴着血珠。 想来它不知在哪里歇了一夜,待伤处略略好些,不知怎样千辛万苦地才勉强飞回县衙,找到“藏”在书房的主人,还意外地发现了藏在屋顶的萧潇。 它尚记得主人命它追踪萧潇之事,却不晓得它前夜受伤逃开后,正是萧潇救了阿原,居然很尽心地继续履行职责,拖着受伤之躯攻击萧潇,硬生生把他逼下屋檐。 阿原仔细检查它的伤处,哑着嗓子笑道:“原来你没死,你没死……我真怕你也被杀了……” 眼前又有雪白的鹰影掠过,她已分不出是幻境还是回忆,更没注意到她不自觉间居然用了个“也”字妲。 她如获至宝般将小坏抱到怀中,急急带它去治伤,口中无意识般地喃喃念道:“小风,别怕,我会救你,小风……” 她走出好长一段,才自己怔住。 为什么她唤的,不是小坏,而是小风禾? 小风,是什么? 她疑惑着离开时,并未注意到景辞忽然间苍白的脸庞。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背影,看向左言希。 左言希却不曾注意到阿原说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他治病救人的白皙双手,竟似魂不守舍。 长乐公主看着收剑前来见礼的萧潇,倒也没因他责怪他偷听,只问道:“你鬼头鬼脑躲在屋顶做什么?光明正大到里面来听,也不会有人拦你吧?” 萧潇咳了一声,笑道:“回公主,有……有人拦……” 他将食指暗戳戳地指了指景辞,又飞快缩回。 景辞竟已看到,冷冷道:“现在不拦了!” 长乐公主有些不解,旋即想起阿原,不屑地啧了一声,说道:“你不会也是为那姓原的贱丫头吧?真服了你们,这眼光,真真是狗都不如!” 景辞便向谢岩道:“听见没有?公主说你狗都不如。” 长乐公主噎住。 谢岩狗都不如,她苦追着一个狗都不如的人,岂不更是自甘下.贱? 谢岩只作没听到两人话语间的锋芒,迅速转开话头,问向萧潇:“萧潇,你都听到了?贺王一案,你怎么看?” 萧潇毫不回避,答道:“我同意景大人每一个字。立刻搜拿张和,然后结案。至于案中涉及的其他隐情……可以回明皇上,另案处理。” 长乐公主凝视着他,然后笑了起来,“行……贺王案凶手已明,只要搜到张和,的确可以结了。甚至其他的,恐怕……并不是留在沁河便能查明的。” 萧潇欠身,笑得明朗如晴空煦阳,“公主明鉴!” ------------------------------ 张和的消息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他果然没逃出去,甚至没能逃离沁河。 长乐公主、谢岩等人坐了很远的车,蹑着名贵的珠履在乡野间崎岖不平的小道上又走了半夜,才赶到张和被害的地点。 张和死在当地的一处小庙里。 那庙离村庄有一段距离,里面只有一名老僧带着个小沙弥住着,故而附近里正、保长都不曾发现庙里多了个逃犯,直到有村民经过小庙里发现两名僧人倒在地上,进而发现有个陌生男人死在了后面一间禅房里。 两名僧人没死,却已疯疯癫癫,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因景辞近来身体状况不佳,左言希以医者的身份再三告诫,不许他前来,并劝阿原也留下,照顾景辞,也可以照顾她的鹰。但左言希、慕北湮及李斐、井乙等人都已赶了过来。 长乐公主看着在泥泞里流着涎水呵呵傻笑的老僧,掩鼻看向左言希,“你看看他们还能恢复神智吗?” 左言希明知其意,过去搭了脉,摇头叹道:“便是用药调理,也只能缓解症状,很难完全恢复。想靠他们了解案发时的情形,只怕不可能了……” 李斐在旁看着,想说什么,又踌躇着不敢上前。 井乙却已忍不住道:“怎么又是发狂?先前丁曹不就是发狂而死的吗?” 长乐公主蓦地抬起头来,“丁曹?是谁?” 李斐这才道:“回公主,是我们县衙的一个公差。他在追查朱蚀案时,被姜探察觉并下药,最后因癫狂跌落山坡摔死。” 长乐公主便问谢岩:“就是你上回来办的那个案子吗?姜探呢?” 谢岩盯着发狂的僧人,也由不得困惑起来,沉吟道:“姜探一直重病在身,她母亲认下谋杀亲夫的大罪后自尽,她受不住刺激,当天便吐血而死。” 左言希道:“虽然同样迷失神智,但从症状来看,应该不是一种药。” 张和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来,是明显的中毒而死。 脚踝上有一处啮伤,从齿痕看,应该是蛇伤。他虽曾被割开伤处试图挤出毒血,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伤痕周围黑肿发亮,流出来的黑血已经凝固,糊在高肿变形的脚背上,狰狞得可怕。 长乐公主仔细察看着那简陋的禅房,缓缓道:“这时节,乡间有蛇虫出没,应该是常有的事吧?” 谢岩扫过空荡荡的屋子,确定张和随身携带之物连半根针线都不曾剩下,叹道:“蛇虫么……大半个月前就有了!阿原先前就曾在涵秋坡被咬过吧?” 李斐吃吃道:“对……对,也是毒蛇所咬……” 长乐公主便嫣然一笑,“于是,最后的元凶也被毒蛇咬死,贺王一案真的可以结了!贺王世子,你说是不是?” 她问的是慕北湮,但慕北湮并没有回答。 他那双桃花眼有些迷惑,有些苦恼,也有些愤怒,正出神地看向窗外。 窗外,左言希一袭素衣如雪,默然立于隔年的枯枝败叶和新生的蓬勃杂草间,怔怔地盯着手上一截半枯的植物。 那是一株凤仙,隔夜采摘的凤仙。 ---------------------------- 结了贺王案,长乐公主、谢岩很快离开了沁河,竟比来得还要快。 李斐不敢相信,长乐公主居然就这么离开了沁河,完全没理会案件里残留的疑点。 虽说聪明人都该明哲保身,但长乐公主既是奉皇命而来,早就该考虑到贺王案可能牵涉到的复杂性,怎么肯如此轻易罢手而去? 不过那等高层斗法,对小小的七品县令来说,着实遥不可及。 一个不小心,或许能平步青云;但再一个不小心,可能死无法葬身之地。 有时候,“糊涂”二字,才是长长久久立足官场的不二法宝。 于是,当晚李斐搬回自己卧房,睡得格外踏实,格外安心。 阿原也搬回了原来的住处,享受起了公主般的待遇。 长乐公主离开前,曾将景辞召去,连同谢岩在内,三人有过一番长谈。出门时,景辞的面色便不大好看,向谢岩淡淡道了一句,“重色亲友,说的就是我某位好亲戚!” 谢岩负手而笑,“死贫道不如死道友。何况既已相见,早早摊开来说,岂不更好?” 景辞点头,“嗯,更好。亲上加亲更好。” 谢岩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但送走景辞后,长乐公主的脸色便好转很多,连脸颊上剩余的几颗小红疹都在她的笑容里闪闪发亮。 或许因为心情大好,她离开时并未撤走屋里额外布置的那些陈设,连她的卧具和瓶盏等器物都未带走,白白便宜了阿原,陋室成了华屋。 小鹿很开心,回屋时在地间铺的柔软毡毯上打了好几个滚。 但阿原还是睡得很不好。 眼看景辞病势好转,小坏也已无碍,阿原终于忍耐不住,拉着景辞去了涵秋坡。 她并没有勘察当日被毒蛇咬伤的地方,也没有再去回顾那夜患难相守的木屋,而是去了姜探的墓地。 景辞坐于肩舆上,远远瞧见坡上那处孤单的隆起,不由微微一皱眉。 阿原已紧走几步,转着坟头转了两圈,居然从草丛里找出一把锄头、一把铁锹来。 景辞讶异,“你什么时候预备的?” “不是我预备的,除了我之外,也有人疑心了吧?”阿原嫣然一笑,将铁锹等掷给两名舆夫,顺便又丢过去几串钱,“给我挖开!” ---题外话--- 第二卷完。 嗯,我先前说过第三卷终于有女配会出来吧?然后谈情说爱小小虐恋什么的也该上演了…… 不过第三卷连名字都还没想好,愁死我了,或许大后天才能更新…… 第三卷 谱鸳鸯谱(一五五) 舆夫相视愕然,一时不敢动手。 挖人坟墓,坏人风水,不仅亡者家属不肯饶过,便是告到官府,也是不可宽恕的重罪,轻则杖刑,重则绞刑。 盗墓这等勾当,着实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但阿原已亮出官府的腰牌,说道:“放心,官府不会追究,这墓主也没什么亲人了,不会有人过问此事。” 景辞叹道:“听说那个朱继飞虽然疯了,却还记得姜姑娘,时不时晃过来,一坐就是大半日。妲” 阿原道:“幸亏他已经疯了……若他没疯,晓得他为之癫狂的姑娘,竟是个心机可怕的杀人凶手,从来都在利用他,只怕会疯得更厉害吧?” 景辞轻叹,“你怀疑姜探未死?” 阿原道:“我不信你不疑心,小贺王爷不疑心。只是你俩一心维护左言希,才不肯深究。李瑾青提过,张和说小玉死前曾与病美人见面,小贺王爷立刻分辩说,病美人可能另有其人,你则难得糊涂,居然说张和是想让贺王把小玉与朱蚀之死联系起来,故意设辞误导。可贺王深居简出,便是知道朱蚀案,也不可能关注已经‘死去’的姜探的容貌,怎会因为小玉与什么病美人见面,就立刻联系到朱蚀案?禾” 景辞静默片刻,方道:“或许,注意到病美人是用贺王府的凤仙染的指甲?” 阿原道:“那又如何?凤仙虽是朱蚀案的重要线索,但贺王知道这细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我倒是左言希的侍儿提起过,左言希偶尔会亲手做些胭脂水粉,不知送给哪位姑娘;我还曾听薛照意向小玉提起,左言希曾跟她要过凤仙花汁,同样不知送给哪位姑娘。” 她眸光流思考,肯定地说道:“由此可见,薛照意、小玉和姜探即便是一路的,至少并不相熟。我查案时并未刻意打听,都能知道这些事,贺王又怎会不知道?至少,他该听说左言希已对某位姑娘动了心。张和故意提到病美人,并不是想把小玉和病美人扯在一处,而是想暗示贺王,对方已经算计上他的义子了!” 景辞看着坟头一寸寸矮下去,渐渐露出依然泛着油亮光泽的黑漆棺木,黑眸深静如潭。 “你是说,言希和那个姜探?” 阿原道:“你可记得贺王遇害那日,小贺王爷激怒了贺王,却是左言希被罚跪,跪得双膝青肿?贺王该是恼怒左言希意志不坚,恋上了不该恋的人,卷入了不该卷入的事。” 浮土铲尽,棺盖已经尽数露出。 阿原看着四边被起开长钉的痕迹,唇角笑意越发地明媚而自信,“姜探‘病死’前,左言希到底给她服的什么药?或许,传说是真的,这世间真有那种可以令人假死的药物?” 棺木打开,本来准备掩鼻避开的舆夫都睁大了眼睛。 陪葬的衣衫器物犹在,翻开的被褥间犹有躺卧过的痕迹,但棺中根本没有尸体。 这墓被盗过,但被盗的只有尸体。 阿原看向景辞,叹道:“阿辞,你看,姜探果然没有死。不但没死,还卷进了贺王案。” 景辞沉默地盯了那空棺片刻,才问:“就为张和最后死于蛇毒?” 阿原轻笑,“蛇毒是其一。先前傅蔓卿之死,只怕也是姜探所为吧?自从那个黑衣人出现,我们都怀疑是那黑衣人所为。可如果左言希没撒谎,他赶到傅蔓卿被害现场,俯身检查傅伤处,拔出利匕,在我们出现后才去追凶,以黑衣人的身手,他还能看得到黑衣人的去向?唯一的解释是,他一心维护凶手,知道真凶尚未走远,惟恐她被发现,便以他自己来引开我们的视线,以帮助凶手脱身。” 景辞的目光慢慢扫过墓碑上崭新的字迹,显然有些意兴阑珊,“你认为他想保护的是姜探。” 阿原窥着他神色,眼底清亮如水,却带了狐狸般的狡黠笑意,柔声问:“阿辞觉得呢?” 既然景辞骄傲,她想跟他长长久久相伴,一生一世携手,便得处处给他留几分颜面。即便她心中的答案是肯定的,也须让他先明白地说出来。 景辞没有答他,只是忽然转过身,向后面的密林静静看去。 小坏还在休养中,并没跟来,但林中还是传来细微的声响,随即便见左言希一身素衣如雪,缓缓走了出来。 他双眸黯淡,面色有些发白,但并不改素日的温雅从容。他向景辞勉强笑了笑,“你知道我会来?” 景辞道:“我还知道有些事你一定会跟我说清楚。” 左言希便连勉强的笑意也挤不出来了。他的目光扫过空棺,变得异常幽深苦涩,声音也沉得像坠着千钧重物,“姜探开始是我病人,后来……是我心仪之人。我发现她不简单时已经晚了,但我没法看着她毁在我跟前。就是这样。” 景辞凝视着他,眼底渐有无奈。 他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明白。” 这时,只闻得林子里又传来另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我不明白!” 几人回头看时,却见萧潇一身素青布衣走出,身姿依然如小白杨般挺拔俊秀,唇角的笑涡里却有着迥异平时的慎重和谨肃。 他抬脚从刚挖出的松软泥土里勾起锄头,向阿原笑了笑,“我就知道原捕头不解开这心结,终究是放不下的。果然,这些工具没白准备。” 阿原笑道:“若我不来,再隔两日,萧少侠大概会挽起袖子自己上去挖了吧?” “若景公子没来,我便是挖了也没用。”萧潇向景辞恭敬一揖,“公子,我还有些事不明白,想请教左公子。” 景辞静默片刻,略略挥了挥手,以示许可。 左言希已说道:“问傅蔓卿被害的事吗?那晚是姜探扮作侍儿进了她卧房,刺死了她。因为那方用来嫁祸北湮的手绢,我当时也暗暗潜入了花月楼,正好目睹此事。眼看她越窗而出,我踌躇着没有立刻追过去,谁知那时候你们也赶到了……她其实稍微懂些武艺,但身体底子在那里,真被追逐时,根本逃不脱。我只能引开你们,方便她逃离险境。” 眼见左言希亲口承认,终于解了自己疑窦,阿原心神大畅,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原来就猜着你必定在护着谁,直到发现姜探未死,才猜到应该是她。” 只是这么病歪歪的小美人,居然敢亲自动手杀人,听着有些吓人。 萧潇却皱眉,“左兄,我不是问这个。” 左言希问:“要问什么?姜探是何人所遣?还是她如今的行踪?” 萧潇点头,“左兄心思玲珑,是个聪明人。” 左言希怅然般低叹一声,“抱歉,我从未问过她的来历。那日在县衙,的确是我用封闭脉息之药将她救下,后来也曾多次前去为她开药诊治。但她病痊后便离去。她有她的打算,我也不想强留。” 萧潇不觉敛了笑意,神色越发郑重,“这话我可以相信,却不晓得皇上信不信。如今,还得请左兄随我入京面圣,亲自去跟皇上解释解释。” 左言希低叹:“若我不答应,你大约也会押我回京吧?” 萧潇不答,转而问道:“你有没有话要转达给贺王世子?” 左言然道:“不用转达什么了。他看着轻浮,内里清明。我的事,瞒不过他。若我没回府,他自然知道我出事了。好在义父之案已结,他这几日也该护送义父灵柩回京了……” 萧潇便点头,“如此,冒犯了!” 说毕,他手中多了一根银光闪闪的特制绳索,飞快伸臂擒住左言希双手紧紧缚住,又将他身上的宝剑、荷包等物尽数收去。 左言希面色越发苍白,却无一丝抗拒,由着萧潇将他双手压在背后捆得动弹不得,才向景辞道:“阿辞,我做下的事,的确有必要跟皇上有所交待。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会承担,你不必插手。” 景辞冷冷扫他一眼,并不答话。 左言希嗓间滚动了下,转身向坡下走去。 走到阿原身畔时,他的身形略略一顿,飞快地轻道了声:“谢谢!” 没等阿原回过神来,他便已随萧潇走得远了。 ---题外话--- 啥,问我小标题哪里去了?咳,还没想好……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五六) 景辞竟已听到,一边令舆夫照旧把坟墓填上,一边问道:“他谢你什么?谢你挖出他瞒天过海、包庇重犯的证据?” 阿原明知左言希谢她,只是因为她终究不曾告诉景辞,他就是那个意图在涵秋坡杀她的黑衣杀手。 一边是没过门的妻子,一边是救过性命的好友,若她说起,景辞必定恼恨之余,必定为难。 想景辞伤病在身,不宜着恼;何况左言希很了解他的病情,日后多半还需仰仗他来诊治。 权衡利害后,阿原也不愿追究此事,遂闭口不提。见景辞问起,她便道:“左言希庇护姜探,想必也心虚得很。应该是谢我点破此事,解了他心结吧?妲“ 景辞“哦”了一声,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阿原忍不住又问:“那个萧潇为什么不把左言希交给官府处置,反而大费周章亲自将他押回京城?” 景辞眺着左、萧二人离去的方向,到底答她道:“萧潇是皇上的影卫,只听皇上一人吩咐,也只对皇上一人负责。有时,他也会代皇上出面,暗中处理一些比较私密的事。当然,若是影卫行动时有甚不妥,犯下过错,也只能由皇上一人处置。禾” “这和左言希有什么关系?” “言希也是皇上的影卫。” “……” 重新掩好坟墓,景辞等正准备离开时,那边山道上忽然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举目望时,阿原已禁不住叫道:“是朱继飞!” 眼前的朱继飞依然年轻俊秀,眉宇间依稀看得出往日温雅斯文,可他质地华贵、做工考究的衣衫上尽是凌乱的褶皱,四处是蹭擦的,看着倒像刚在野外囫囵睡了一觉。 但很不和谐的是,他的头发上虽有一两片枯叶,却梳得齐齐整整,用一根镶着明珠的银簪仔细绾着,纹丝不乱。 他的步履很是踉跄,中途还摔了一大跤,却飞快爬起,也不晓得去掸身上的尘土,更无视景辞等人的目光,径冲向那坟墓。 “探儿,探儿!” 他双眸闪亮,笑容温暖,呼唤心上人的名字时轻柔多情,完全不像失心疯的人。 他凝视着墓碑,指触小心翼翼地抚着姜探的姓名,柔声道:“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必定会来找我。可你为何总在我睡着的时候找我?我想醒着时好好看看你。” 他的手很干净,只有方才摔跤时沾上的泥土。但他左腕似受过伤,用一块帕子包扎着。 景辞走向前,问道:“你既然过来看她,为何会睡着?” 朱继飞便抓起头,很快将齐整的发髻又抓得几分凌乱。他纳闷道:“是呀,我为什么会睡着,为什么会睡着……若我不睡,便能见到探儿了!” 他将手探入怀中掏摸片刻,竟摸出一个沾着血的瓷瓶来。他温柔看着坟墓,说道:“不过也不妨事的,探儿你看,我又带灵鹤血来了……你说这个配药有用,我以后看到灵鹤便取它们的血来给你,可好?” 但朱继飞疯了那日,便已将朱蚀所养的鹤杀得干干净净,朱府哪还有鹤?也不晓得是厨房里鸡鸭还是园子里的鸳鸯倒了霉,被瞎了心智的二公子当作灵鹤砍了放血。 阿原的目光,却已凝注在朱继飞左腕包的帕子上。 她上前,握住他手腕,含笑问道:“你手怎么受伤了?谁给你包扎的?” 朱继飞茫然,“受伤?包扎?” 他不解地看向腕间的帕子,用力扯了几扯。 阿原伸出手,指尖灵巧地拨了拨,那帕子上的结便松散开来,露出朱继飞腕上一道伤痕。 伤口被清理过,血迹已凝固,看着不像是刚才受的伤。从朱继飞手中的“鹤血”来看,多半是他杀鸡宰鸭时误伤了自己。 朱绘飞待弟弟甚好,若是发现,应该会让人替他包扎,但决计不可能用寻常的帕子包裹伤口。 阿原将帕子一抖,已将帕子舒展开来,却是质地上好的一方丝帕,一角绣了朵雪白的绣球花。 如此素净的帕子和刺绣…… 阿原心头一跳,低声道:“阿辞,我记得先前姜探住的院里便有绣球花。” 景辞蓦地转头,扫向朱继飞奔来的方向,然后上前拍了拍朱继飞的肩,温声道:“二公子,你看,姜姑娘并没应你,或许还没回来吧?方才你睡在哪里?或许她只是一时走开,这会儿又回去等着你了!” 朱继飞一呆,居然听懂了景辞的意思,忽高声叫道:“探儿,探儿,你别走,别走,我……来了,来了……” 他捏紧瓷瓶,返身往来路冲了回去。 ------------------------------ 朱继飞虽然疯傻,但关系到姜探时,半点也不糊涂。 他很快奔到山侧一块大石后,呆呆地四下张望,寻觅着他心上人的踪影,高声叫道:“探儿,探儿,你在哪里?” 这一回,他的行止其实再正确不过。 大石后方着一层干草,有明显的被人躺卧过的痕迹,旁边还有沾着血迹的水碧色湿布条。 朱继飞不是梦里见到姜探,而是姜探的确来了。 以她用药的能耐,想迷晕疯癫的朱继飞轻而易举。她发现朱继飞腕上有伤,撕下裙角替他清理了伤口,又用帕子包扎好。她甚至还替他梳了发,重新绾了整整齐齐的发髻。 阿原纳罕道:“奇怪,她为什么迷晕朱继飞?” 景辞站到那山石旁,四下一打量,手指在石上轻轻一叩,说道:“你过来看!” 阿原忙走过去,顺着景辞所指的方向看时,正看到树丛和草丛间隐隐露出的那座坟墓,以及坟墓前的情形。 她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了,我们挖掘坟墓时,朱继飞正好来了。姜探或许是跟着朱继飞来的,或许是跟着我们来的,眼见她假死的消息瞒不住了,生怕朱继飞看到空棺后再受刺激,所以将他拦下来,一起藏在这边了!” 她再看一眼坟墓方向,背上惊出一层汗水来,“也就是说,方才坟前发生的那些事,她早已看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景辞面色清冷得有些可怕,低声道:“对!包括言希怎样被她连累,怎样被萧潇捆走!” 他的眸光清寒如冰,“或许,言希根本就是故意站出来的。他怕我们疑心后会到这边寻找,暴露姜探。可她竟在这里与朱继飞亲昵相伴,替他绾发裹伤,眼睁睁看着言希陷入危难之中!” 直到左言希被带走,空棺重新被掩盖,再不会刺激到朱继飞,她才弄醒朱继飞,自己悄然离去。 阿原听得他话语间对姜探的厌憎,忙道:“其实也不是坏事。等左言希明白姜探对他的薄情寡义,冷了心肠,便可以另择佳妇,再不怕被这女人连累了!” “不会的。” “嗯” “他对姜探的情谊……远比我先前所料得深厚得多。他不会放手。”景辞声音冰冷,连身形都在微微颤抖,“他其实跟我是一样的人,愚蠢……愚蠢得可怕!” 阿原想不出景辞愚蠢在哪里,但见景辞面色不对,立时慌了,忙扶住他道:“阿辞,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既然姜探已经离开,这林深叶茂的,凭我们二人之力,只怕也没法仔细搜查。不如先回去,请李大人调派人手过来搜山吧!” 景辞的手冰冷如雪,低头瞧着眼前身着男装却依然俊美俏丽的阿原,眸心有隐忍不住的凛冽杀机,又似汹涌着岩浆般的烈烈怒意。 阿原更是担忧,再猜不出这姜探怎会令他如此失态,忙要拉他去做肩舆时,忽听旁边一声分不出是凄厉还是惊喜的高叫,忙回头看时,正见朱继飞抱着头张皇地四下里张望着,然后嚎叫着向山林深处冲去。 “探儿,探儿……” 他凄厉叫喊着时,脚下一滑,登时又摔了一跤,额头磕到了山石,热血顿如泉水涌出,糊了满面。他竟浑然不觉,胡乱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鲜血,跌跌撞撞继续往前冲,却跟没头苍蝇般找不着方向,没几步便踩到一处松散的石头,一头栽下坡去。 想来他虽然疯了,但姜探依然是他放在心坎上的人,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懵懵懂懂间听了景辞和阿原的对话,也不晓得听明白多少,刺激之下只知姜探就在附近,竟疯得越发厉害,只顾仓皇奔找。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五五六) 景辞竟已听到,一边令舆夫照旧把坟墓填上,一边问道:“他谢你什么?谢你挖出他瞒天过海、包庇重犯的证据?” 阿原明知左言希谢她,只是因为她终究不曾告诉景辞,他就是那个意图在涵秋坡杀她的黑衣杀手。 一边是没过门的妻子,一边是救过性命的好友,若她说起,景辞必定恼恨之余,必定为难。 想景辞伤病在身,不宜着恼;何况左言希很了解他的病情,日后多半还需仰仗他来诊治。 权衡利害后,阿原也不愿追究此事,遂闭口不提。见景辞问起,她便道:“左言希庇护姜探,想必也心虚得很。应该是谢我点破此事,解了他心结吧?妲“ 景辞“哦”了一声,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阿原忍不住又问:“那个萧潇为什么不把左言希交给官府处置,反而大费周章亲自将他押回京城?” 景辞眺着左、萧二人离去的方向,到底答她道:“萧潇是皇上的影卫,只听皇上一人吩咐,也只对皇上一人负责。有时,他也会代皇上出面,暗中处理一些比较私密的事。当然,若是影卫行动时有甚不妥,犯下过错,也只能由皇上一人处置。禾” “这和左言希有什么关系?” “言希也是皇上的影卫。” “……” 重新掩好坟墓,景辞等正准备离开时,那边山道上忽然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举目望时,阿原已禁不住叫道:“是朱继飞!” 眼前的朱继飞依然年轻俊秀,眉宇间依稀看得出往日温雅斯文,可他质地华贵、做工考究的衣衫上尽是凌乱的褶皱,四处是蹭擦的,看着倒像刚在野外囫囵睡了一觉。 但很不和谐的是,他的头发上虽有一两片枯叶,却梳得齐齐整整,用一根镶着明珠的银簪仔细绾着,纹丝不乱。 他的步履很是踉跄,中途还摔了一大跤,却飞快爬起,也不晓得去掸身上的尘土,更无视景辞等人的目光,径冲向那坟墓。 “探儿,探儿!” 他双眸闪亮,笑容温暖,呼唤心上人的名字时轻柔多情,完全不像失心疯的人。 他凝视着墓碑,指触小心翼翼地抚着姜探的姓名,柔声道:“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必定会来找我。可你为何总在我睡着的时候找我?我想醒着时好好看看你。” 他的手很干净,只有方才摔跤时沾上的泥土。但他左腕似受过伤,用一块帕子包扎着。 景辞走向前,问道:“你既然过来看她,为何会睡着?” 朱继飞便抓起头,很快将齐整的发髻又抓得几分凌乱。他纳闷道:“是呀,我为什么会睡着,为什么会睡着……若我不睡,便能见到探儿了!” 他将手探入怀中掏摸片刻,竟摸出一个沾着血的瓷瓶来。他温柔看着坟墓,说道:“不过也不妨事的,探儿你看,我又带灵鹤血来了……你说这个配药有用,我以后看到灵鹤便取它们的血来给你,可好?” 但朱继飞疯了那日,便已将朱蚀所养的鹤杀得干干净净,朱府哪还有鹤?也不晓得是厨房里鸡鸭还是园子里的鸳鸯倒了霉,被瞎了心智的二公子当作灵鹤砍了放血。 阿原的目光,却已凝注在朱继飞左腕包的帕子上。 她上前,握住他手腕,含笑问道:“你手怎么受伤了?谁给你包扎的?” 朱继飞茫然,“受伤?包扎?” 他不解地看向腕间的帕子,用力扯了几扯。 阿原伸出手,指尖灵巧地拨了拨,那帕子上的结便松散开来,露出朱继飞腕上一道伤痕。 伤口被清理过,血迹已凝固,看着不像是刚才受的伤。从朱继飞手中的“鹤血”来看,多半是他杀鸡宰鸭时误伤了自己。 朱绘飞待弟弟甚好,若是发现,应该会让人替他包扎,但决计不可能用寻常的帕子包裹伤口。 阿原将帕子一抖,已将帕子舒展开来,却是质地上好的一方丝帕,一角绣了朵雪白的绣球花。 如此素净的帕子和刺绣…… 阿原心头一跳,低声道:“阿辞,我记得先前姜探住的院里便有绣球花。” 景辞蓦地转头,扫向朱继飞奔来的方向,然后上前拍了拍朱继飞的肩,温声道:“二公子,你看,姜姑娘并没应你,或许还没回来吧?方才你睡在哪里?或许她只是一时走开,这会儿又回去等着你了!” 朱继飞一呆,居然听懂了景辞的意思,忽高声叫道:“探儿,探儿,你别走,别走,我……来了,来了……” 他捏紧瓷瓶,返身往来路冲了回去。 ------------------------------ 朱继飞虽然疯傻,但关系到姜探时,半点也不糊涂。 他很快奔到山侧一块大石后,呆呆地四下张望,寻觅着他心上人的踪影,高声叫道:“探儿,探儿,你在哪里?” 这一回,他的行止其实再正确不过。 大石后方着一层干草,有明显的被人躺卧过的痕迹,旁边还有沾着血迹的水碧色湿布条。 朱继飞不是梦里见到姜探,而是姜探的确来了。 以她用药的能耐,想迷晕疯癫的朱继飞轻而易举。她发现朱继飞腕上有伤,撕下裙角替他清理了伤口,又用帕子包扎好。她甚至还替他梳了发,重新绾了整整齐齐的发髻。 阿原纳罕道:“奇怪,她为什么迷晕朱继飞?” 景辞站到那山石旁,四下一打量,手指在石上轻轻一叩,说道:“你过来看!” 阿原忙走过去,顺着景辞所指的方向看时,正看到树丛和草丛间隐隐露出的那座坟墓,以及坟墓前的情形。 她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了,我们挖掘坟墓时,朱继飞正好来了。姜探或许是跟着朱继飞来的,或许是跟着我们来的,眼见她假死的消息瞒不住了,生怕朱继飞看到空棺后再受刺激,所以将他拦下来,一起藏在这边了!” 她再看一眼坟墓方向,背上惊出一层汗水来,“也就是说,方才坟前发生的那些事,她早已看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景辞面色清冷得有些可怕,低声道:“对!包括言希怎样被她连累,怎样被萧潇捆走!” 他的眸光清寒如冰,“或许,言希根本就是故意站出来的。他怕我们疑心后会到这边寻找,暴露姜探。可她竟在这里与朱继飞亲昵相伴,替他绾发裹伤,眼睁睁看着言希陷入危难之中!” 直到左言希被带走,空棺重新被掩盖,再不会刺激到朱继飞,她才弄醒朱继飞,自己悄然离去。 阿原听得他话语间对姜探的厌憎,忙道:“其实也不是坏事。等左言希明白姜探对他的薄情寡义,冷了心肠,便可以另择佳妇,再不怕被这女人连累了!” “不会的。” “嗯” “他对姜探的情谊……远比我先前所料得深厚得多。他不会放手。”景辞声音冰冷,连身形都在微微颤抖,“他其实跟我是一样的人,愚蠢……愚蠢得可怕!” 阿原想不出景辞愚蠢在哪里,但见景辞面色不对,立时慌了,忙扶住他道:“阿辞,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既然姜探已经离开,这林深叶茂的,凭我们二人之力,只怕也没法仔细搜查。不如先回去,请李大人调派人手过来搜山吧!” 景辞的手冰冷如雪,低头瞧着眼前身着男装却依然俊美俏丽的阿原,眸心有隐忍不住的凛冽杀机,又似汹涌着岩浆般的烈烈怒意。 阿原更是担忧,再猜不出这姜探怎会令他如此失态,忙要拉他去做肩舆时,忽听旁边一声分不出是凄厉还是惊喜的高叫,忙回头看时,正见朱继飞抱着头张皇地四下里张望着,然后嚎叫着向山林深处冲去。 “探儿,探儿……” 他凄厉叫喊着时,脚下一滑,登时又摔了一跤,额头磕到了山石,热血顿如泉水涌出,糊了满面。他竟浑然不觉,胡乱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鲜血,跌跌撞撞继续往前冲,却跟没头苍蝇般找不着方向,没几步便踩到一处松散的石头,一头栽下坡去。 想来他虽然疯了,但姜探依然是他放在心坎上的人,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懵懵懂懂间听了景辞和阿原的对话,也不晓得听明白多少,刺激之下只知姜探就在附近,竟疯得越发厉害,只顾仓皇奔找。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五七) 阿原已赶到近前,见朱继飞栽下去,连跃带扑,总算将他拉住,免得他步丁曹之后尘,也在癫狂中摔死深山。 朱继飞本是文弱公子,连着摔了几次,已跌得晕头转向,气力衰微。 他透过眼前淋漓的血光,隐约看到眼前多出一人,耳边便似传来姜探低柔的轻笑,顿时宽慰不已,伸出手来握住阿原手臂,笑得温软甜蜜。 “探儿,探儿,我可等到你了……” 他说着,便已晕了过去,唇角兀自挂着欣喜的笑容妲。 无力把握的手指慢慢松开,在阿原袖上留下了几枚殷红的血手印。 阿原忽然觉得,若朱继飞自此再不能醒来,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世间最快乐的事,无非等到了一心所等的,盼到了一心想盼的。时间若能停留在这里,铭刻于心、铭记于脑的,便只剩了美好的回忆和欢喜的当下,岂不妙哉禾? 与其醒来时看着一切破碎在跟前,连曾经最真实动人的伊人也幻灭无踪,还不如此刻怀抱幸福,含笑逝去。 ------------------------ 晕过去的朱继飞最终坐着景辞的肩舆被送回朱府。 阿原已无法顾不上猜测朱继飞醒来会不会疯得更厉害,先扶景辞下坡,又找了辆牛车慢悠悠载着他们回城。 景辞见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反有些不悦,说道:“你别听左言希胡扯,我没那么孱弱。大夫为了哄病人喝药,诊病时,十个能有八个被他们说成将死之人。” 阿原道:“你当然不是将死之人。但我求的是你能长命百岁,好让我跟你白头到老,自然要把你养得壮壮的,胖胖的,再不要出半点差池。” “壮壮的,胖胖的?”景辞面色便有些古怪,“像井捕快那样壮壮的,还是像朱绘飞那样胖胖的?” 阿原道:“都行。虽说年轻俊秀更养眼,但我们早晚都会老去。你胖胖的时候,我指不定也开始长白头发了,咱们谁也别笑谁,谁也别嫌谁。若能一起变老变丑,老到满脸皱纹,丑到鸡皮鹤发,更是人生第一幸事。” 牛车晃晃悠悠的,景辞的面容也在时不时掠开的布帘后时明时暗。 他忽然轻声道:“过来。” 阿原正坐于他身畔,闻得他说话,便向他身边又靠了靠。 景辞张臂,已将她紧拥于怀。 他揉着她细巧的肩颈,低低道:“从前,我曾对一个小丫头说,让她时刻注意自己的仪容,若她老了,丑了,我再不会看她一眼。如今,我收回这话。若她老了,丑了,我也不会嫌她。只要还是她……就够了!” 阿原心头狂跳,一颗心似要蹦出腔子来,仰起面庞问道:“你……你说的那丫头,是我吗?是我吗?” 景辞唇角有一抹笑弧,清淡柔和,却难掩神伤,“你说呢?” 阿原将背部的衣料抓了又抓,终于笑了起来,“是我,当然是我!便是从前的事我一件也记不得了,也记得我们是彼此喜欢的。我们必定是彼此喜欢的,才会有后来的婚约,对不对?” 景辞喉间滚动了下,没有说话。 阿原道:“但我始终想不起我们的过去,真是憾事。不如你细细讲给我听吧!指不定我听着听着,便将从前那些事都想起来了!” “其实……想不起也不打紧。” 景辞的声音入耳有些空落,甚至有些清冷,但阿原靠在他胸前,觉出他温暖胸怀下激烈的心跳,便觉他不论说什么都悦耳之极。 她窥着他淡白的唇翕动,悄悄舔了舔唇,正待凑过去亲昵一番时,车帘忽然被撩开一角,探入车夫的脸。 “二位爷,县衙到了!” 车夫边赶车边说话,待说完才看清车内相拥的一对清俊男子,顿时傻眼,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只呆呆看着二人,也不记得垂下车帘。 景辞面色冷了下去,“看够没有?” 车夫道:“没……没看够……” 景辞道:“哦,那继续看吧!” 他低眸,亲向阿原嫣红的面庞。 车夫果然直了眼睛,傻了片刻,慌忙垂下帘子,再不敢催促了。 阿原只觉骨头都一寸一寸地柔软了下去,绵绵靠在他身上,半晌才低笑道:“这里不方便……” 景辞微微吸气,眸光凝注于她,过于白皙的面庞上居然也泛起了红晕。 阿原猛地觉出她话语间的歧义,忙追补道:“我并不是让你找方便的地儿……” 话刚出口,她便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简直是越描越黑…… 不过原大小姐阅人无数,这点子事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如此一想,她顿时心安理得,甚至乍着胆子,仰起下颔,亲他柔软的唇。 景辞吸了口气,猛地将她夹入怀中,撩开帘子,大步跨出车厢。 阿原被他夹得动弹不得,气都喘不上来,再想不出她这个文弱多病的未来夫婿怎会有这样大的力道。她疑心他会不会直接将她掷下车去,也把她额头磕出个大洞来。 景辞果然迅捷地跃下了车,将她松开的动作似乎也有些粗鲁,但他的手始终轻扶她的腰,恰能让她稳稳落地,顺便让傍晚微凉的风将她满怀的春意吹得散开些。 阿原荡漾的春心果然很快消停了。 倒不是因为天边吹来的风,而是因为知夏姑姑那张黑沉得跟锅底般的脸。 她将一封开启过的信函递给景辞,然后瞪向阿原那张令她厌憎的俏脸。她那黑黢黢的眼神恶毒得可怕,如果能化作利箭,只怕顷刻便能将阿原的脑袋洞穿。 知夏姑姑视阿原如寇仇,阿原当然不屑热脸贴她冷屁股,便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越过她径向前走去。 好在衙门前那对大石狮旁翘首相盼的,除了知夏姑姑,还有小鹿。 小鹿已蹦蹦跳跳迎她小姐,顺便横了知夏姑姑一眼,才笑道:“公子,你跟景典史玩了一天,这气色好像更好了!” 阿原笑道:“那是自然,你家公子风华无双,倾倒少女无数……” 她一揽小鹿脖颈,亲昵地凑到她耳边,用恰能让知夏姑姑也听到的声调轻笑道:“更能倾倒我的端侯夫婿!” 那牛车车夫再也看不下去,匆匆挥鞭调头而去,一路愤愤地低骂:“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只是那话语间,除了愤恨,又夹杂了说不出的艳羡。 毕竟容貌俊俏到宜男宜女、男女通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阿原见知夏姑姑脸色更黑沉,越发心神通泰,大笑着拥了小鹿进衙,却不曾注意到景辞展信阅览时忽然血色尽褪的面庞。 ----------------------------- 李斐得知姜探未死,出现在涵秋坡,倒是大吃一惊,带了井乙等连夜去搜山。但阿原料着姜探虽病弱,却机警聪明,又有同伴相助,必定难有结果,越性就在衙中休息,顺便让小鹿去给她煮碗面。 她对小鹿的厨艺并未抱太大指望,好在她于饮食并不挑剔,煮熟能吃就行。 她对住处也不讲究,如今住在精致华丽的卧房里,也未觉得比原先的简单陈设舒适多少。 不过,她很喜欢长乐公主留下的那个大浴盆。 山野间奔忙了一整天,能痛痛快快泡个澡,松散松散筋骨,无疑是桩难得的享受。 湿淋淋爬出来时,才听得小鹿在外面唤道:“公子,面来啦!香喷喷的排骨面呢!” 阿原一边披上衣衫,一边甩着湿发去开门,笑道:“排骨面?大晚上的,你哪里弄来的排骨面?” 但门一打开,她立刻晓得哪来的排骨面了。 小鹿正努力保持着端庄稳重,紧随在景辞身后。她手中端着个托盘,里面果然放着两碗色味俱佳的排骨面, 景辞素袖洁净,身上看不出半点烟火气,但阿原只闻着那排骨面的香味,便晓得这必是景辞的手笔,——这感觉,倒似吃过很多回他煮的饭菜一般。 她微微失神时,小鹿已将面摆放到桌上,笑道:“我正请厨娘替我擀面呢,刚好景典史过来,也说要吃面,于是……” 小鹿盯着洁白柔滑的面条,咽了下口水,说道:“景典史的手艺,自然比我强多了!对了,那边还有半锅呢!”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五鸯谱(一五八) 景辞扫过阿原松散的衣衫,淡淡道:“那你还不去盛?再晚可就没了!” 小鹿怔了怔,忙笑道:“好,好,我去盛面,吃面……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她暗暗骈起大拇指屈了两屈,向阿原做了个比翼双飞的动作,贼兮兮地挤了挤眼,才急急奔了出去。 和从前左拥右抱的生涯相比,她家小姐不仅吃得太素,而且吃得太少,是时候饱餐一顿了…… 景辞做的面,即便是纯素的,也有种自然的清香,更别说排骨面了妲。 但阿原几乎没品出排骨面是什么味道来。 景辞气定神闲地坐在她对面吃着面,泰然自若地拿她的杯子漱着口,但看她的眼光,似乎她才是他的排骨面。 这似乎不对吧禾? 她是风.流无双的原大小姐,他是她志在必得的如意郎君。他才是她想吃的排骨面。 可为何她食不知味,魂不守舍,只得绞尽脑汁地揣度着,以往面对她的情人们时,她该是怎样的姿态和神情。 “吃完了?” 景辞忽低沉地问她,取过旁边宽大的沐巾,拢住她的长发,一点点替她吸去发际的水分。 他的手指灵活却冰凉,时不时触到她的脖颈。 阿原身体一阵阵地绷紧,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虚软无力。她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滋味,只觉越发地唇干舌燥。 她虽记不得从前都是怎样面对她那些情人,可她显然不曾改变原先的风流禀性,根本经不起如景辞这般清俊的男子示好。 阿原很想回过头来将他抱住,但此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干.柴.烈.火燃烧起来,倾了沁河之水都难以熄灭。 这本该是她从身到心都在冀盼的,可真有实践机会时,她竟莫名地有些恐慌。 “阿……阿辞,如今正闲着,你何不跟我说说,我们过去的事儿?” 趁着他换干净沐巾之际,她急急脱开身,一边倒水喝着,一边试图转开话题,继续追问她问了多次却始终没能问出的答案。 “哦,过去……” 景辞走上前,将她刚拢起的衣衫向下一扯,将她打横抱起,说道:“过去……就是这样的……” 阿原手中饮了一半的茶水“啪”地跌落地间,人被他轻轻丢入衾被间。 她想要拒绝,却又觉得如此矫情,实在有失原大小姐视天下男子为囊中之物的风范。 看他欺身而上,一双清眸愈来愈黑,如漩涡般要将她吸入,她再也忍耐不住,揽住他脖子,用力将他亲住。 景辞身形一震。 他的手还是那样凉意袭人,但所过之处却似有烈焰焚遍,渐将她仅余的神智抽空,满心满眼都只剩了眼前的男子,以及眼前男子带来的欢愉。 浑沌里,一样看不透的漩涡般的双眸,一样令她无法抗拒的欢愉,可她却似在唤着不一样的名字。 她似在呜咽里低唤道:“师兄,师兄……你醉了……” 将她倾覆于身下的男子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根本不屑回答她半句,只以近乎粗鲁的动作宣示着他对她的主权。 阵阵酒气迎面扑来,她辨不出是害怕还是渴求,终究不再挣扎,只是轻声说道:“师兄,我不想嫁给二殿下。哪怕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也不想嫁。” 她的唇颤抖得厉害,却很小心地贴到他赤烧的面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这句话似已在在心底压了无数个日夜,却拼尽了她这么多年积攒的勇气,才敢轻轻说出口去。 对面那人忽然间顿在那里。 黑暗里,她看到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不明的火焰,幽深而可怕。 片刻后,他放开她,撩起帐帷,踉跄奔出。 她躺在凌乱的衾被间,由着沸腾的热血渐渐凉下去,努力大睁着双眼让自己也平静下来,却再也不能抑制眼底的热泪汹涌。 床前忽然闪过一道黑瘦的身影,伴着妇人恨毒的咒骂:“竟敢趁着阿辞醉酒勾引他!贱婢!贱婢!” 声声斥骂里,妇人手起手落,金针重重扎向女子见不得人的部位…… 她失声痛叫,却被那妇人用衾被压住头脸和双手,动弹不得。 一针一针,蕴了那妇人不知隐忍多久的怒火,继续重重扎下,拔起,重重扎下…… 她的惨嘶和哭叫尽数厚重的棉被压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可能唤回醉酒离去的他…… 她仿佛在奋力挣扎着,又仿佛只是绝望地承受着。她似被溺入深不可测的海水里,又似被关入黑不见底的炼狱中,疼不可耐…… ------------------------- “阿……阿辞!” 阿原蓦地惊叫出声,重重地吐了口气。 “阿原。” 与她亲昵着的男子应她,声音低哑,却是难得的温柔。 她没在海水里,没在炼狱中。 脱开那莫名的幻境,她满怀依然是对眼前之人的贪恋和渴求。 阿原定定神,轻声道:“阿辞,我们必定在一起过,还曾因为彼此想在一起受尽磨难。” 景辞凝视着她,声音干涩,“你想多了!” 阿原笑道:“我也觉得我想多了。或许……是我们前世受了太多的折磨,终究又没能在一起,才会有今日的缘分吧?” 原大小姐出身高贵,风.流张扬,上有梁帝、原夫人宠爱,中有众情人相助,下有护院家丁保护,怎么可能活得那样谨小慎微,受尽他人欺凌折磨? 她断断续续想起的那些零落记忆,大多悲惨痛苦,和原大小姐本该拥有的生活全不相干。 或许,那次受伤令她失去了从前记忆的同时,意外唤起了她前世的一些记忆? 阿原晃了晃脑袋,抛开那些不合时宜出现的幻觉,却不由自主地说起她幻境里曾说过的话。 她道:“阿辞,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景辞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伸手抚她面庞,然后,倾身。 “唔……” 阿原吸气,疼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烛影摇红里,景辞的面庞比寻常柔和许多,双眸却依然清明而冷静。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是不是太久未与人同房?” 阿原全然记不起往日与人同房是何等情形,上回在客栈中似乎也与景辞亲近过,却因药性昏沉得人事不知,再不晓得当时是欢愉还是痛苦。 她终究只能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以后只想跟你在一处。除了你,我谁都不会要。” 景辞那般骄傲的人,必定容不得她再风流下去。何况她如此贪恋与他藤蔓般彼此相缠、永不能分开般的充盈感觉,仿佛在海浪间飘流了好久,终于找到陆地般的踏实。 她将头靠向他的颈窝,将他拥得更紧。 红帏翠帐内,锦衾鸳枕间,不知谁轻怜慢惜,绸缪无尽,不知谁黛眉低颦,春梦沉酣。 ------------------ 颠鸾倒凤,一夜荒唐,偏又美好得不真实。 阿原醒来时,正见小鹿在卧房中忙碌着,收拾昨夜留在桌上的碗筷。 阿原坐起身,看着空空的床畔,开始疑心夜间的事会不会又是幻象。 作为一个曾经摔坏过脑袋的人,把幻象当作真实并不稀罕。所以,昨夜她可能只是做了个梦? 疑惑之际,她的身子略动了动,立时觉出些异常。 她抬头看向小鹿,“小鹿,昨晚景典史来过?” 小鹿懵了,伸手去摸阿原的额,“小姐,你没事吧?景典史刚刚才离开,临走还跟我说,让我手脚轻些,别吵着你。结果你……这么快就把人给忘了?小姐,好歹你还没下床呢,就薄情成这样,不至于吧?莫非景典史身体不好,让小姐很不开心?” 阿原似被塞了满脑的浆糊,挠着头开始回忆夜间之事,闻言不由大窘,抬头一记爆栗敲在小鹿脑门,“死丫头,胡扯什么呢?” 小鹿揉着乱蓬蓬的头发,傻笑着问:“那你……昨天你到底开不开心?” 阿原仔细想着,唇角笑意渐浓酽如酒。 她黑黑的长睫扑闪着,笑嘻嘻道:“开心!开心得很啊!”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五鸯谱(一五九) 确定昨夜不是幻觉,不是梦境,她不由又倒回到床榻上,抱着尚有二人气息的锦被在被褥间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心头却像大热天吃了沁凉的冰糖梅子般酸甜舒爽。 小鹿恨铁不成钢地打量她,忍不住嘀咕道:“又不是第一次见识,犯得着这么开心吗?这眼皮子也太浅了……” 阿原叹道:“不能怪我,我记不得从前的,只记得眼前这一个了……” 她忽想起一事,忙扯过小鹿问:“你晚上住哪里的?景辞出去时怎会正好碰上你?” 小鹿得意道:“我在厨娘那里将就了一宿,天没亮就过来守门啦!因为什么都没听到,猜着景典史是不是走了呢,谁知从门缝里一瞧,景典史已经披衣起来,正站在床前看你呢,也不知傻傻地看了多久……妲” 阿原立时面庞赤烫,啐道:“你也忒无聊,这个也要守着听、守着看?以后我若跟她一处,你不许在外听,更不许往里看!” 小鹿委屈,“可我以前一直守着的呀……” 阿原捂着窜烧的面庞,愠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就不爱你守着!若你再守着,以后你家姑爷做的汤呀面的,你一口也别想吃!禾” “姑爷,姑娘……”小鹿飞快权衡利害,立时妥协并笑得开怀,“好,好,这都成姑爷了,自然跟别个不同,不同……” 姑爷固然与别个不同,姑爷的厨艺更是与别个不同,看在姑爷厨艺份上,她也只能委屈领命了。 --------------------- 阿原起得稍晚,原以为只能在厨房里找些残粥裹腹了,谁知小鹿去厨房里转了一圈,居然拿端回来一碗小米红枣粥和两枚水煮蛋。 小鹿笑嘻嘻道:“是姑爷煮的,说是让留给小姐吃。厨娘搁在蒸锅里,这会儿还热着呢!” 阿原也不由笑逐颜开,忙剥开水煮蛋时,一枚是煮透的,一枚是七成熟的,——后者蛋黄幼滑柔软,正是阿原最爱的。 阿原想了想,筷子欢快地戳上了那枚煮透的。 若她没记错,景辞从前用早膳时,要的七分熟的煎蛋,煮透的水煮蛋。 他爱的应该是煮透的蛋。 他爱的水煮蛋,她吃得很香,但也没忘了问道:“景典史呢?他应该早吃了吧?” 小鹿道:“应该早吃了吧?听闻知夏姑姑一早就在收拾行李,安排车驾,景典史也去见李大人了,准备告辞回京。” “噗!” 阿原刚入口的粥连同蛋末一起喷了出来,“他要回京?” “是呀!”小鹿诧异看她,“小姐不知道?我以为他跟小姐好上了,所以跟小姐商议了,打算一起回京成亲呢!” 小鹿的推测很有道理。 先前查案时景辞就曾说过,要带她回京,带她回端侯府;阿原当时便提起,要先回原府回禀母亲,将二人婚事办了,光明正大地嫁入端侯府。 可惜正谈论时景辞忽然犯病,这事才暂时搁置,未再提起。 如今二人已亲密如斯,一起回京势在必行。 但景辞居然都不跟她商议,就这么顾自先收拾起行李,难道是认定她必会乖乖跟他回京? “自高自大!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阿原很是愤然地将鸡蛋戳了几戳,才将红枣粥一口一口喝完,抬头笑道:“咱们也赶紧收拾行李吧,也得跟李大人辞行了!” 虽说景辞这性子孤高寡淡得不近人情,但作为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阿原很快善解人意地替他想到了缘由。 左言希以戴罪之身被押往京城,身为挚交的景辞当然得赶回京去营救,越快越好。 小鹿应了,随即又有些发愁。 若回了原府,小姐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小姐了。府里比她更聪明更伶俐的侍女一抓一大把,她又该被挤到茶房里烧水了。 阿原见她撅嘴,问道:“怎么啦?” 小鹿道:“回京是挺好,屋子大,服侍的人也多……不过咱们是不是应该去问下景典史,他们什么时候动身?兴许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阿原悻悻,忽想起夜间她意乱情迷之际,景辞清明冷静的眼眸。她打了个寒噤,也有一丝不安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 她漱了口,揽镜照了照,仔细整理了领口襟袖,方道:“走,咱们这就去找他问个明白!” ------------------- 县衙不大,二人走到景辞住处也不过片刻,然后看着紧锁的大门怔住了。 小鹿看向她家小姐,犹疑道:“这是……临时有事出门了?” 他和阿原已这般亲密,总不至于一声不响地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吧? 阿原拍了拍那锁,也是纳闷,“也是奇了,这么急匆匆的,跑哪去了?” 说话间,井乙正走来,笑道:“原兄弟,你没去送送景典史?” 阿原懵住,问道:“他……走了?” 井乙道:“是呀!李大人带我们搜了一夜山才回来,景典史便赶过来,说家中有急事,要即刻回京。李大人还没来得及多问,知夏姑姑便抱了行囊赶过来,催着便走。我们送到外面,马车什么的都在等着了……” “马车什么的都在等着了?”小鹿便红了眼睛,跺脚道:“他……他早就准备走了?为什么都没跟我们说一声就走了?” 阿原心头咯噔了下,忙笑道:“走就走了呗!都说了有急事……匆匆离开也不奇怪。”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往前院走去。 井乙忙道:“原兄弟,他们已经走了!” 阿原头也不回道:“我去见见李大人。” 小鹿忙跟在她身后,紧张地看着她,“小姐,你……你别着急。” 虽说原大小姐也不能诸事遂心,甚至也被萧潇之流拒绝过,但这位景典史前一夜还在你侬我侬,前一刻还亲手为她备下早饭,下一刻招呼都不打便逃之后夭夭,这对心高气傲的小姐是何等的打击…… 阿原脸色诚然不好看,却向小鹿笑了笑,“我不着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怕他飞天上去不成?” 小鹿愕然,然后大赞,“小姐说得有理!何况你们是皇上赐婚,有婚约在。他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姑爷,逃都逃不了!” 二人一厢说着,一厢往前走时,忽听外面人声鼎沸,然后便见李斐满头大汗,正着衣冠带着部属往外飞奔而去。 井乙也已觉出动静,忙扯住奔来的一名差役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差役急急道:“京中又来了贵客,大人迎去了,吩咐小人赶紧去找原捕快,让她将房间收拾出来……” 井乙一指阿原主仆,“原捕快不是在这里吗?” 差役这才看见,忙尴尬行礼。 阿原脑中尚混沌着,倒是小鹿猛听又要将屋子让出来,急忙问向那差役:“长乐公主又回来了?” 差役摇头,“不是,说是什么原夫人来了!你们到门外看那车,那马……好气派!连长乐公主也赶不上!” 阿原张了张嘴,没能说话。 而小鹿已尖叫起来,“什么?原……夫人来了?” ---------------------- 沁河县衙似乎从未像今年春天这般热闹过。 继年轻的钦差大人和长乐公主后,大名鼎鼎的原夫人也到了。 原夫人的夫婿原皓,原是前朝大将,梁帝继位后笼络人心,原皓得保爵禄倒也不奇,奇的不久后还加官晋爵,封作武安侯。多少人传说,这与原夫人时常出入宫禁有关。原皓病逝后,原家屹立如故,原府依然门庭若市,达官贵人往来不绝,竟比原侯在世时还要热闹几分。 这其中,有探原夫人的,也有探原大小姐的。母女二人风流却高贵,哪怕被京城的贵妇小姐们戳烂了脊梁骨,依然富贵绵延,裙下之臣无数。 李斐没见过原夫人,但早已听说原夫人比长乐公主还要难缠,且如今来得莫名,迎接时越发地诚惶诚恐。 原夫人步下轿辇,扫过破落的县衙大门,眼底微见凄凉,却很快转作温和轻笑:“李知县免礼!” 李斐应了,一边请原夫人入内,一边才敢借机觑向这位名动天下的原夫人。 ---题外话--- 船上风光没法描写得太细致,好像有读者误会了。 回忆里的那次,师兄并未得手哦!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鸳鸯谱(一六零) 她一袭青莲色兰草团花纹长裙,罩一件浅蓝色大袖罗衫,鬓间也只寥寥珠花点缀,并没有传说中的盛气凌人或狐媚妖娆,一眼看去只觉风姿秀逸,举止温雅,容色端庄清丽,令人心旌神荡,禁不住暗生亲近之意,全然注意不到她眼角渐起的细微皱纹。 原夫人扶着侍儿的手缓缓步入县衙,目光在李斐身后的部属中逡巡,许久才收回目光,眼底有些许失望。 李斐纳闷,也不顾一夜未睡的劳顿,殷勤引原夫人至厅中坐了,方问道:“不知夫人突然造访本县,有何要事?若有下官帮得上忙的,夫人只管吩咐。” 原夫人微笑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过来找个人而已。怎么没见那个叫景知晚的孩子?” 李斐正因景辞忽然离开不解,忙道:“原来夫人是来寻找景公子的?景公子说京中有急事,今早已经回京了。妲” 他看了看天色,“算时辰,此时应该刚出城不久,指不定路上还曾遇到过夫人的车驾。” 难道景典史和原夫人有什么关系,原夫人是特地前来相寻?若是此时快马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但原夫人只是静默了片刻,又问道:“那原沁河呢?禾” “原……原沁河……哦,是阿原呀!她大概在收拾房间,预备给夫人休息吧!” 李斐差点结巴,沁河这名字,本是他随意给阿原取来落户的,寻常时根本没人以此相称,再不晓得远在京城的原夫人怎会知晓。 原夫人听闻,摆手道:“哦,不用了。带我去见她吧!” 话未了,便听门外几名原夫人的侍从齐齐在行礼道:“大小姐!” 李斐举目看时,却见一女子徐步踏入,虽背着光,一时看不清容貌,但其身形颀长袅娜,衣袂在步履间随风轻掠,翩然不若凡尘中人。 李斐揉了揉眼睛,那女子已到近前,便可见得她清逸秀雅的面容,眉似远山,眸若秋水,那种风流蕴藉,竟如江南山水般难描难画。 她经过李斐时,向李斐微一点头以示招呼,李斐才觉出眼前女子有几分眼熟。 而那女子已上前向原夫人行礼道:“母亲!” 言行循规蹈矩,凭谁也挑不出错;但她眉眼淡漠,再柔和的声音也掩不住那种近乎陌生的疏离。 原夫人凝视着她,微笑着站起身来挽住她的手,柔声说道:“出来玩了这么久,也该玩腻了吧?该回家了!” 女子似有些不耐烦,别过脸道:“嗯,腻了!” 她向旁边略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地勾动了下。 李斐几乎能猜到她下一个动作,应该是将一只脚支到椅子上,提起剑用剑鞘边敲椅子边思索着说话。 可惜这会儿她手里并没有剑,也不方便撩起长裙将脚踩到椅子上。 李斐很快看到了剑在哪里。 小鹿抱着个大包袱,用破尘剑挑着,吭哧吭哧地跑过来,一路叫道:“小姐,小姐,你跑的也太快了,这东西还没收完呢!” 女子转头瞧了她一眼,懒洋洋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都丢了也不妨。还怕原府少了你吃的穿的?” 李斐听着这语调,才敢确信这是阿原的声音,差点脚一软跌在地上。他叫道:“阿原,你……你……你怎会是原大小姐?” 天天跟在他身边、对女人比对男人更感兴趣的阿原,怎会是那个传说中荒唐淫.乱、片刻离不开男人的风.流大小姐? 阿原见他惊骇,反从与母亲相见的尴尬里解脱出来,笑道:“嗯,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是原大小姐。但他们都说我是原大小姐,大约不会错吧?” 李斐抹汗,叹气道:“小祖宗,我搜那个姜探,一夜没睡,都快折腾掉半条命了,你这是想吓掉我另外半条命吗?” 阿原道:“那我越性再吓你一吓。景典史真名景辞,封端侯,是我未婚夫婿。” 李斐本就软了的双腿终于撑不住,一晃身跌跪在地,却正对着小鹿。 小鹿慌了,丢下行囊便去拉李斐,连声叫道:“哎哟我的大人,他们是侯爷、是小姐,可我真的只是个小丫头,我……我受不起呀!” 李斐道:“不是,不是……我没跪你,没……”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依然站不大稳。 阿原道:“我和阿辞在沁河这些日子,亏得李大人时时照拂,阿原甚是感激,还打算请李大人做我们的证婚人呢!” 李斐膝盖软得差点又跪下去,连声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原大小姐失踪前夕,他正在京中候旨,早就听说她与端侯是皇上赐婚,哪里还轮得到他一个七品芝麻官来证婚? 原夫人打量女儿良久,见她虽比先前稍稍黑了些,但并不见瘦,且双眸清亮,气色甚佳,整个人跟明珠似的光彩夺目,知她的确不曾受苦,至少过得称她心意,不由地舒了口气。 可惜的是,往日那个如明月般皎洁温柔的原大小姐,再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低叹一声,向李斐道:“小女承蒙李大人照拂,妾身在此谢过!待我带了这孩子回京,定当有所报答!” 李斐忙道:“阿原……原大小姐在县衙里对下官襄助良多,下官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原夫人微笑着一点头,携了阿原的手缓缓踱了出去。原府的侍女和随从们即刻跟上前去,屏息静气将母女二人送上驷马高车,小坏则抱着行李、带着小坏上了另一辆车,同样有人接应照料。 进退有度,规矩森严,一派大家风范。 李斐领着井乙等人躬身看车马走得不见影儿,才松了口气,各各直起腰来。 井乙忍不住低声道:“大人,这……有没有弄错?阿原是原大小姐?那个整天和贵家公子乱来的原大小姐?” 李斐将额上的汗抹了又抹,只觉怎么也抹不干净,甩袖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原夫人的风言风语更多呢!” 井乙看着车马留下的尘灰隐隐,叹道:“我怎么觉得我刚才就是做了个梦?梦见来了位仙女,接走了另一个仙女……” 可转身走回衙门时,天空不再有小坏的盘旋,门内也不再有阿原颀长英气的身影、小鹿咋咋呼呼的叫喊,他们终于觉得弄丢了什么般满心空落落的。 李斐对着斑驳的青砖院墙叹道:“咱们这县衙,真的太清静,也太破落了……” ------------------- 原夫人的马车精致奢华,茶具和梳洗用具一色齐全。 原夫人用楠木梳子替阿原将匆匆梳的发髻重新梳顺,绾了个堕马髻,斜斜插了三根碧玉凤头簪,其余簪饰一概不用,立时令她显出几分温雅尊贵,一张俏生生的面庞如出水芙蓉般媚而不妖,轻灵隽丽。 原夫人很满意,微笑道:“我的女儿,永远是最出色的。即便做个小捕快,也是最好看、最聪慧的小捕快!” 她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倒了一盅茶递给她,“看你方才出来的急,怕是渴了。来,喝点水。” 阿原正垂头摸着母亲为她梳理的发髻,闻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依然沉默不语。 或许,便是没了从前的记忆,她依然下意识地记得她往日与母亲相处并不融洽? 亲生的母女,本该是血溶于水的至亲,但她对着原夫人时,却如对着找不到共同话题的陌生人,越是单独相处,越是有种相对无言的尴尬。 原夫人显然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但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儿的神情,从不试图提起往事来唤起她的记忆,或唤醒她们间存在过的母女亲情。 ——即便如小鹿所说,母女间有嫌隙,但原夫人只她一个独女,从眼下情形来看,原夫人也算恪尽着母亲的职责,二人间总该有些曾经温暖彼此的往事吧? 但原夫人居然跟景辞一样,只字不提。 景辞…… 尴尬之外,阿原心头又添芜乱。 她终于问向母亲,“母亲知道景辞来找我吗?” 原夫人眸光暗了暗,却温和地答她:“我一直在找你,所以我知道他也在找你。” 所以,景辞的行踪并没有瞒过原夫人,就如原夫人早就知道阿原在沁河? ---题外话--- 过年后不时牙疼,天天夜里疼得发昏。上周五一怒拔了那颗作怪的智齿,可能是麻药的原因,紧跟的几天头疼得发昏。今天头不疼了,但拔智齿创口大,缝了针,还是不方便。 于是,最近更新一天等不了一天,半点存稿俱无,连章节名都取不了,我也好无奈……但愿周五拆线后状态能好转。 大家后天见吧! 第三卷 鸳鸳鸯谱(一六一) 阿原咳了一声,说道:“母亲,我知道我不该逃婚,但我当时实在不晓得景辞是个怎样的人,甚至……不晓得我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原夫人道:“嗯,所以我给你时间,让你晓得自己是怎样的人,端侯又是怎样的人。” 她微笑着看向阿原,“我听说你在沁河扮男孩子抓小毛贼抓得挺开心。你是不是情愿做小捕快阿原,也不愿当原家的清离小姐?” 阿原怔了怔,老实道:“我不晓得我从前为什么那样……那些据说侍奉过我的俊秀男子,我瞧见就厌烦。他们看我那些眼神,像许多毛毛虫爬在身上。我不喜欢跟毛毛虫在一起,只好跑得远远的。” 原夫人苦笑,“毛毛虫……妲” 阿原忙声明:“我知道我从前很喜欢他们,可我听人说着以前的我,好像在听着另一个人的事。有时候我都觉得,也许是弄错了,我根本不是原清离。可一个人两个人认错也就罢了,不可能原府上下所有人都认错,母亲当然也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对不对?” 原夫人凝视着她,眼底渐涌上泪意,却哽咽着笑起来,“对,我……我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你……千真万确,是我的女儿!” 阿原心底一暖,眼中顿时也热了,连忙别过脸,定定神方道:“既然母亲说是,那自然……错不了!禾” 原夫人拭去泪水,握住她的手道:“嗯,若你不爱那些……毛毛虫,回头我替你把他们都遣走。便是有些不肯离去的,你也不用担心,以后出门时多唤人跟着,不怕他们纠缠。” 阿原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便笑道:“我不怕!我是原家大小姐,我怕谁?敢来纠缠的,看我一顿好打,让他们满地找牙!” 原夫人瞧着她,半晌方道:“罢了,你跟往日的清离,的确跟两个人似的了……既然死里逃生,再世为人,从此你就叫原沁河,就叫阿原,也挺好,挺好……” 阿原听人唤了四五个月的阿原,早觉阿原二字远比清离亲切,听原夫人这么说,心下大是畅快,笑道:“我原也觉得,我就不该叫清离这么个悲悲戚戚的名字。还是阿原顺耳。” 原夫人怅然道:“嗯,清离……的确不是个好名字,本就不该叫这个名字……” 阿原便问:“不该叫这个名字,为何又取了这个名字?” 若原夫人由此说起她取名的由来,或她小时候的故事,也许能让她对自己原大小姐的身份有进一步的认知和认同。 可原夫人的唇颤了颤,面庞上有了一抹胭脂水粉掩饰不了的黯然,连眼神也沧桑起来。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阿原,人生这一世,总有走错路、做错事的时候,何况只是取错了一个名字?” 阿原再料不到原夫人居然是这样的回答,很是失望,看着马车驶出城门,记忆里最熟悉的沁河县越来越远,颇有些恋恋不舍。 她们要去的那个汴京城,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但她逃出去前溜达过几圈,怎么看陌生。 原夫人瞧着她神色,沉吟着问道:“端侯这些日子跟你在一处,应该……相处得很好吧?” 阿原顿时想起昨夜的缠绵,面庞登时红了,厚着脸皮道:“是,很好。我很喜欢他。等回京后,请母亲安排我们尽快成亲吧!我不想和别人在一起,只想跟他到白头。” 原夫人凝视着她,微有恍惚,“哦!” 阿原双颊赤烧,却黑眸晶亮,“其实我认识他也没多久,可不知怎的就是想和他在一处,再不分离。想来我从前必定和他有过很多交集,才会跟他有了婚约,他才在我逃婚后辛苦寻找吧?端侯……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我当日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原夫人阖了阖眼,轻声道:“我不知道。”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 原夫人声音低而苦涩:“阿原,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女儿那些日子在绣江山图为皇上祝寿,根本不晓得她会在祝寿当日请皇上赐婚。也就在那日,皇上下旨,说景辞出身高贵,先人乃朕生死之交,朕爱其才识,怜其病弱,不忍其孤苦,故封为端候。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朝中还有这么个人。他的来历,至今是谜?” 阿原惊愕,“我……不曾与母亲商议过?母亲也不曾问过皇上?” 一个是她的女儿,另一个……算是她的情人吧?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决定了那桩亲事,让她这个当母亲的无从置喙? 原夫人长叹,“你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不愿与我商议。因为你的缘故,皇上跟我分歧已久。你跟我极像,从容貌到性情,像极了。皇上大约更喜欢你。” 阿原背上浮起一层冷汗,说话都结巴了,“你说我跟皇上……跟皇上……” 原夫人定定看她,然后摇头,“还不至于。这次对晋用兵失败,皇上性情越发孤僻,却对端侯格外爱惜。他既为你与端侯指婚,便不会动你。” 阿原傻眼,脱口道:“因为与景辞有婚约,皇上才不至于动我?我们究竟有多脏?” 原夫人的脸白了。 阿原才觉出,这话不仅骂了自己,也把原夫人一起骂在内了。 她吸气,再吸气,才压下满心羞愤,沮丧道:“对不起……我的确看什么都不对劲。如果不是从前的我被迷了心窍,便是如今的我被迷了心窍,才会混乱连对错贤愚也分不出。” 她这话同样很不好听,但原夫人居然轻柔叹道:“嗯,其实我情愿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还能好好说说话。” 这样也能叫好好说话? 那当日的原大小姐,和原夫人的关系究竟糟糕到了什么程度? 阿原沉默片刻,说道:“我想去找景辞。” 原夫人抬眸,“他应该回京了。等你回京,很快能见到他。” 阿原道:“我若喜欢,便一刻也不愿跟他分开。” 原夫人叹息,“你一刻不愿与他分开,也须他一刻不愿与你分开才好。他为何不等你一起回京?” 阿原笑了笑,“我也想知道。不过他不等我也没关系,我脚程快,很快就能追上他。” 原夫人捏着袖口的手指紧了紧,微笑道:“你若不怕颠得慌,我让车夫加快脚程,或许可以追上他同行。” 阿原摇头道:“我不怕颠,但也不能颠着母亲。我骑马赶过去,天黑前就能赶上。” 原夫人蛾眉蹙起,“骑马?” 阿原忐忑,却依然双眸坚定地看着原夫人,“骑马。” 原夫人静默片刻,撩开帘子,吩咐停下马车,又向外唤道:“廿七,把你的坐骑让出来,给小姐骑吧!” 外面紧随车畔的精瘦汉子立时应了,飞身下马,迅速摘下自己行囊,掸了掸马鞍上的灰尘,向跳下车的阿原道:“大小姐,请!” 阿原拍了拍马儿脑袋,满意地一点头,飞身跃上马去,向后唤道:“小坏!小鹿!” 伤势痊愈的小坏一声唳鸣,已从后面那辆马车振翅飞出;小鹿也探头出来,见阿原一身女装英姿飒爽地骑于高头大马上,不觉惊喜,叫道:“小姐好帅!小姐,我也要骑马!” 阿原驱马行去,朗声笑道:“等我以后教你!给我破尘剑!” 小鹿欢快应了,将破尘剑从车厢中递了出来。 阿原一手持着缰绳,一手轻松接过,随意***腰间,人已拨转马头,高声道:“母亲,京城见!” 骏马长嘶声中,但见一人一马,飞一般越过众人,向前疾驰而去,却是又快又稳。 原夫人已步出车厢,扶着车辕看向女儿背影。 衣袂飘飘,清魅而轻灵,她哪像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分明是狐仙剑侠一流的人物。 廿七已骑上部属让出来的另一匹马,依然伴在原夫人身侧,目睹眼前情形,已暗吸了口凉气,低声道:“夫人,你怎会让她去找端侯?那端侯……” 原夫人看着阿原的背影渐渐消逝于官道,只留扬起的一溜黄尘漫漫卷向天际,低低一叹。 “她的确是我的女儿,却没有清离那种永远让人看不透的弯弯绕的小心思。她的心地,明朗干净得像没有阴翳浮云的碧空,像山间未经混沌浊世的清泉。”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二) 廿七的目光里有凌厉的杀机闪动,“这才最让人担心!人心险恶,纵然她会些武艺,又怎敌得过那些人的刻意算计?” “那我也只能将计就计了……” 原夫人的声音更低了,“我等着她在端侯那里碰得头破血流,才可能真正回到我的身边!那位则笙郡主,也快到京城了吧?” 她浅浅一笑,转身坐回车厢,依然温温和和地吩咐道:“启程吧!” -----------------妲- 前往京城的道路虽不只一条,但能行马车的官道,就那么一条。何况还有小坏相助,阿原没到傍晚便追上了景辞。 她策马行到马车后方,将缰绳一甩,已轻松扣到后方的横木上,人已如鲤鱼般纵跃而起,歇落于车厢前方。 见眼前蓦地多出一人,车夫不由失声惊呼禾。 几乎同时,车厢内也传来知夏姑姑警惕的叱喝:“谁?” “我!” 阿原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随手撩开帘子,一眼看到了倚在一旁小憩的景辞,和盘膝坐于另一边的知夏姑姑。 景辞面色有些苍白,见她一身典丽女装潇洒步入,刚睁开的黯淡双眸在惊愕后闪过一抹璀璨光亮。 他上下打量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原将马鞭一圈圈绕到腕间,不客气地挤到他身畔,说道:“你是不是先该告诉我,你怎么忽然就走了?” 她的眼底含笑,仿若漫不经心般随意发问,一双煜煜生辉的黑眸却紧紧盯着他的面庞,再不肯遗漏他些微的神色变化。 景辞静了片刻,伸臂轻搭于她的肩膀,修长的五指轻捏了两下,总算将二人不同往日的情愫显露几分。 他低沉道:“嗯,我临时决定回京。横竖你也要回京,很快又能在京城见面,就没必要多说了吧?” 阿原道:“你早就知道我母亲要来接我?” 景辞抬袖,拭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淡淡道:“知道。原夫人时常入宫,若发现我和你在一处,不经意在皇上那里说点什么,指不定皇上那边又生出别的念头。我不想节外生枝,还是不见她更好。” 对于那个据说很欣赏她的梁帝,阿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也想不出原夫人可能在皇上跟前说什么,令梁帝多心。但同样受梁帝宠信,景辞和原夫人显然是两个极端。一个清冷孤僻,懒与人共;另一个柔姿媚人,声名狼藉。 如此想来,景辞不肯与原夫人见面、不肯和原夫人母女一同回京,的确有他的道理。 阿原憋在胸中的那口气不觉间消散许多,只撇撇嘴道:“那你也不至于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吧?” 景辞“哦”了一声,手指轻轻在她肩上弹跳了几下,清清凉凉地说道:“本想告诉你,可你睡得正香。” 阿原猛记起小鹿的确提过,景辞起床后,曾在床榻前对着她站了许久,她面颊顿时烧了起来,连仅剩的疑虑也已散佚无踪,返身抱住他的腰吃吃地笑,“也是,你从来都是这样我行我素,几时替别人想过?只是你这厢潇洒了,我却憋屈得紧,差点以为被人甩了……” 景辞垂眸,“若我真把你甩了,你会如何?” 阿原倚在他怀中,并不掩饰与心上人重聚时的欢喜。她的眼底若春水潋滟,不经意间便是令人魄动神驰的绮姿媚态,“我既然择你为夫婿,当然相信你并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何况,我能把萧潇追得满天飞,就能把你追得满地跑!” 她与景辞耳厮鬓磨着,笑得顽皮而娇俏,端的是色不醉人人自醉。 景辞静静地凝视着她清美无瑕的面庞,依然是一贯的清贵自持,黑不见底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的情愫,只是环住她的臂膀不由束得更紧。 旁边的知夏姑姑再也忍不住,怒道:“呸!天底下怎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到底晓不晓得羞耻二字怎写?” 阿原明知跟她已结下梁子,自始至终就没看她一眼。此时闻得她斥骂,阿原眼皮都没抬,随手将手里的马鞭丢过去,说道:“我们夫妻亲热,关你甚事?闲事管到主子床上,谁不知羞?看不顺眼自己下车,后边有马。” 知夏姑姑脸都黑了,冷笑道:“夫妻?一夜夫妻吗?真不害臊!以为你们那见鬼的亲事真的笃定了……” 未及说完,却听旁边一道声音冷如寒泉,“出去!” 知夏姑姑一惊,抬头看见景辞的眼神,竟冰冷得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一时凝结。她的唇动了动,拾起马鞭猛地站起身,甩帘奔了出去。 不一时,便听得马蹄声急促地在马车旁响起,伴着知夏姑姑毫不收敛的痛骂:“贱人!老贱人生的小贱人!” 阿原笑道:“阿辞,这位姑姑一辈子没嫁过人吧?不然就是年轻守寡,才活生生憋成这样的变态,把好好的男欢女爱看成了洪水猛兽。不晓得的,还以为她不是父母生的,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对面车窗小帘子蓦地被抽开,马鞭如毒蛇般准确抽向阿原那张俏脸。 阿原早已瞧见,正待腾出手来抓住鞭梢,顺便将那恶虔婆拉个大跟斗,不防景辞臂膀忽然坚硬如铁,硬生生将她箍得动弹不得。 眼看这鞭子下来,生生要抽花她这张脸,阿原又骇又怒,圆睁杏目,狠狠剜向景辞。景辞也不瞧她,眼见鞭子到了近前,箍住她的臂膀才向内侧一收。 鞭子入肉的脆响里,景辞闷哼一声,阿原的脸安然无恙,景辞的右肩却已被抽破衣衫,皮开肉绽。 阿原大惊,也顾不得再恼他,忙抱住细看,口中已禁不住向外怒喝道:“连狗都不咬主人,怎么遇到这么个死虔婆,老贱人!恶毒成这样,怪不得到老到死都没人要!老天爷长眼睛,回头必定一记天雷劈死你!“ 景辞伸手掩住她唇,低叱道:“够了!” 知夏姑姑已从窗扇看到里面情形,也已变了脸色,忙命车夫停下马车,急急向内问道:“公子,你怎样了?” 景辞拉过阿原挡住自己伤处,平静道:“不妨事。你到前面先替我预备好卧房,炖些清粥吧!外面的东西,未必干净。” 知夏姑姑不答,骑在马上盯着车内二人,抿紧了唇角。 景辞声音略略抬高,“姑姑,还不快去?” 知夏姑姑的眼圈便泛了红,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真是疯了!” 她扬鞭,狠狠一记抽在马腹。无辜的马儿惨嘶一声,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景辞这才松开掩住阿原嘴唇的手,将她推到一边,眉眼虽是一惯的淡漠,言语间已有些愠意:“暂时她应该不会再招惹你了,你也安生些,凡事多多忍让。她照顾我这么些年,与我情同母子,我也视其为长辈,不希望你再对她无礼。何况,女孩儿家说话这么刻薄,你就不怕嫁不出去?” 阿原撕开景辞袖子,仔细端详了伤处,利落地取出伤药,为他敷药包扎好,才舒了口气,指着自己脸说道:“我被她这么一鞭子甩在脸上,才会真的嫁不出去!这老虔婆打定了主意想毁了我,阿辞你还打算让我敬着她捧着她?我没把她抽死在脚底下就是对她最大的敬重了!” 景辞的目光便冷锐下去,“你当真……变得太多了!” 阿原收拾着伤药,散漫而笑:“幸亏我已记不得从前是怎样的性子。如果从前知夏姑姑也是这么对我,我还百般忍让,只能说我够蠢,蠢到现在的我想打死那时的我!” 景辞冷冷睨她一眼,吩咐外面的车夫:“继续走吧!夜间还在我们来时借住的那户人家歇息。” 车夫应了,马车便摇摇晃晃,继续向前行驶。 阿原想坐到景辞身畔,怕碰着景辞伤处;待坐到先前知夏姑姑的位置,又觉距景辞有点远。 她略一踌躇,将裙角一提,盘膝坐在了景辞脚边。 如此不雅的坐姿…… 景辞抚额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生得好实在太占便宜,她抱剑而坐时,居然也能显出别样的潇洒俊雅。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卷(一六二) 廿七的目光里有凌厉的杀机闪动,“这才最让人担心!人心险恶,纵然她会些武艺,又怎敌得过那些人的刻意算计?” “那我也只能将计就计了……” 原夫人的声音更低了,“我等着她在端侯那里碰得头破血流,才可能真正回到我的身边!那位则笙郡主,也快到京城了吧?” 她浅浅一笑,转身坐回车厢,依然温温和和地吩咐道:“启程吧!” -----------------妲- 前往京城的道路虽不只一条,但能行马车的官道,就那么一条。何况还有小坏相助,阿原没到傍晚便追上了景辞。 她策马行到马车后方,将缰绳一甩,已轻松扣到后方的横木上,人已如鲤鱼般纵跃而起,歇落于车厢前方。 见眼前蓦地多出一人,车夫不由失声惊呼禾。 几乎同时,车厢内也传来知夏姑姑警惕的叱喝:“谁?” “我!” 阿原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随手撩开帘子,一眼看到了倚在一旁小憩的景辞,和盘膝坐于另一边的知夏姑姑。 景辞面色有些苍白,见她一身典丽女装潇洒步入,刚睁开的黯淡双眸在惊愕后闪过一抹璀璨光亮。 他上下打量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原将马鞭一圈圈绕到腕间,不客气地挤到他身畔,说道:“你是不是先该告诉我,你怎么忽然就走了?” 她的眼底含笑,仿若漫不经心般随意发问,一双煜煜生辉的黑眸却紧紧盯着他的面庞,再不肯遗漏他些微的神色变化。 景辞静了片刻,伸臂轻搭于她的肩膀,修长的五指轻捏了两下,总算将二人不同往日的情愫显露几分。 他低沉道:“嗯,我临时决定回京。横竖你也要回京,很快又能在京城见面,就没必要多说了吧?” 阿原道:“你早就知道我母亲要来接我?” 景辞抬袖,拭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淡淡道:“知道。原夫人时常入宫,若发现我和你在一处,不经意在皇上那里说点什么,指不定皇上那边又生出别的念头。我不想节外生枝,还是不见她更好。” 对于那个据说很欣赏她的梁帝,阿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也想不出原夫人可能在皇上跟前说什么,令梁帝多心。但同样受梁帝宠信,景辞和原夫人显然是两个极端。一个清冷孤僻,懒与人共;另一个柔姿媚人,声名狼藉。 如此想来,景辞不肯与原夫人见面、不肯和原夫人母女一同回京,的确有他的道理。 阿原憋在胸中的那口气不觉间消散许多,只撇撇嘴道:“那你也不至于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吧?” 景辞“哦”了一声,手指轻轻在她肩上弹跳了几下,清清凉凉地说道:“本想告诉你,可你睡得正香。” 阿原猛记起小鹿的确提过,景辞起床后,曾在床榻前对着她站了许久,她面颊顿时烧了起来,连仅剩的疑虑也已散佚无踪,返身抱住他的腰吃吃地笑,“也是,你从来都是这样我行我素,几时替别人想过?只是你这厢潇洒了,我却憋屈得紧,差点以为被人甩了……” 景辞垂眸,“若我真把你甩了,你会如何?” 阿原倚在他怀中,并不掩饰与心上人重聚时的欢喜。她的眼底若春水潋滟,不经意间便是令人魄动神驰的绮姿媚态,“我既然择你为夫婿,当然相信你并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何况,我能把萧潇追得满天飞,就能把你追得满地跑!” 她与景辞耳厮鬓磨着,笑得顽皮而娇俏,端的是色不醉人人自醉。 景辞静静地凝视着她清美无瑕的面庞,依然是一贯的清贵自持,黑不见底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的情愫,只是环住她的臂膀不由束得更紧。 旁边的知夏姑姑再也忍不住,怒道:“呸!天底下怎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到底晓不晓得羞耻二字怎写?” 阿原明知跟她已结下梁子,自始至终就没看她一眼。此时闻得她斥骂,阿原眼皮都没抬,随手将手里的马鞭丢过去,说道:“我们夫妻亲热,关你甚事?闲事管到主子床上,谁不知羞?看不顺眼自己下车,后边有马。” 知夏姑姑脸都黑了,冷笑道:“夫妻?一夜夫妻吗?真不害臊!以为你们那见鬼的亲事真的笃定了……” 未及说完,却听旁边一道声音冷如寒泉,“出去!” 知夏姑姑一惊,抬头看见景辞的眼神,竟冰冷得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一时凝结。她的唇动了动,拾起马鞭猛地站起身,甩帘奔了出去。 不一时,便听得马蹄声急促地在马车旁响起,伴着知夏姑姑毫不收敛的痛骂:“贱人!老贱人生的小贱人!” 阿原笑道:“阿辞,这位姑姑一辈子没嫁过人吧?不然就是年轻守寡,才活生生憋成这样的变态,把好好的男欢女爱看成了洪水猛兽。不晓得的,还以为她不是父母生的,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对面车窗小帘子蓦地被抽开,马鞭如毒蛇般准确抽向阿原那张俏脸。 阿原早已瞧见,正待腾出手来抓住鞭梢,顺便将那恶虔婆拉个大跟斗,不防景辞臂膀忽然坚硬如铁,硬生生将她箍得动弹不得。 眼看这鞭子下来,生生要抽花她这张脸,阿原又骇又怒,圆睁杏目,狠狠剜向景辞。景辞也不瞧她,眼见鞭子到了近前,箍住她的臂膀才向内侧一收。 鞭子入肉的脆响里,景辞闷哼一声,阿原的脸安然无恙,景辞的右肩却已被抽破衣衫,皮开肉绽。 阿原大惊,也顾不得再恼他,忙抱住细看,口中已禁不住向外怒喝道:“连狗都不咬主人,怎么遇到这么个死虔婆,老贱人!恶毒成这样,怪不得到老到死都没人要!老天爷长眼睛,回头必定一记天雷劈死你!“ 景辞伸手掩住她唇,低叱道:“够了!” 知夏姑姑已从窗扇看到里面情形,也已变了脸色,忙命车夫停下马车,急急向内问道:“公子,你怎样了?” 景辞拉过阿原挡住自己伤处,平静道:“不妨事。你到前面先替我预备好卧房,炖些清粥吧!外面的东西,未必干净。” 知夏姑姑不答,骑在马上盯着车内二人,抿紧了唇角。 景辞声音略略抬高,“姑姑,还不快去?” 知夏姑姑的眼圈便泛了红,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真是疯了!” 她扬鞭,狠狠一记抽在马腹。无辜的马儿惨嘶一声,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景辞这才松开掩住阿原嘴唇的手,将她推到一边,眉眼虽是一惯的淡漠,言语间已有些愠意:“暂时她应该不会再招惹你了,你也安生些,凡事多多忍让。她照顾我这么些年,与我情同母子,我也视其为长辈,不希望你再对她无礼。何况,女孩儿家说话这么刻薄,你就不怕嫁不出去?” 阿原撕开景辞袖子,仔细端详了伤处,利落地取出伤药,为他敷药包扎好,才舒了口气,指着自己脸说道:“我被她这么一鞭子甩在脸上,才会真的嫁不出去!这老虔婆打定了主意想毁了我,阿辞你还打算让我敬着她捧着她?我没把她抽死在脚底下就是对她最大的敬重了!” 景辞的目光便冷锐下去,“你当真……变得太多了!” 阿原收拾着伤药,散漫而笑:“幸亏我已记不得从前是怎样的性子。如果从前知夏姑姑也是这么对我,我还百般忍让,只能说我够蠢,蠢到现在的我想打死那时的我!” 景辞冷冷睨她一眼,吩咐外面的车夫:“继续走吧!夜间还在我们来时借住的那户人家歇息。” 车夫应了,马车便摇摇晃晃,继续向前行驶。 阿原想坐到景辞身畔,怕碰着景辞伤处;待坐到先前知夏姑姑的位置,又觉距景辞有点远。 她略一踌躇,将裙角一提,盘膝坐在了景辞脚边。 如此不雅的坐姿…… 景辞抚额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生得好实在太占便宜,她抱剑而坐时,居然也能显出别样的潇洒俊雅。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三) 阿原坦荡笑道:“我虽已不记得作为原大小姐该知道的那些规矩礼仪,但出京当了四个月多的小捕快,却也见识了作为原大小姐可能这辈子永远都不会了解的人情悲欢。除了朱蚀案和贺王案,我遇到的,其实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没有一桩不是性命攸关的天大变故。” 景辞皱眉,“打算给我讲故事?” 阿原摇头,“都说了鸡毛蒜皮的小案,哪来的什么故事?就记得有户人家为死去的女儿鸣冤,说婆婆凶恶,丈夫愚孝,他们教女儿温良恭俭让,对恶婆婆百般容让,冀盼感化夫家,日子能好过些。可惜婆婆变本加厉,天天逼着媳妇干活立规矩,折磨得媳妇滑了胎,还怪媳妇失德,上天才让她没了孩子。媳妇小月子里被罚跪忏悔,又被大冷天的赶去洗衣挑水,结果手足虚软跌落河中,等天亮捞上来尸体都硬了!这事虽告到官府,到底是她自己失足落水,李知县也只能将那恶婆婆训斥一顿放了。不久听闻他家又娶了新妇,红红火火继续过日子,好似前面那个媳妇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景辞微哂,“你在告诉我,你不会以德报怨?” 阿原道:“我再说一个小案子,还是一个年轻守寡的恶婆婆,也是百般跟媳妇过不去,媳妇熬不下去,夺过婆婆打她的拐棍,把婆婆痛殴一顿,奔到官府自首,袒露满身伤痕说只求一死。李知县以不孝殴母之罪,将那媳妇杖责,再按‘义绝’之制,解除二人婚姻,准其各自嫁娶。如今那媳妇已经再嫁了,那婆婆还守着儿子四处托人说亲呢,可那媳妇大闹一场,人人都晓得她打媳妇都打成瘾了,谁敢把女儿嫁过去?妲” 阿原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景辞。 景辞欲待不理,半晌见她依然盯着自己,只得道:“嗯,你又在告诉我,善恶到头终有报?” 阿原点头,又摇头,笑道:“善恶到头终有报,那是天意。可天意也得你争气,才能来得快些。对着懂得仁义礼智信的人,自然应该温良恭俭让,对着恶人也说什么温良恭俭让,那就是自寻死路,老天也帮不了你!禾” 她拿剑柄将车厢底板敲得笃笃地响,悠然道:“知夏姑姑从一开始就对准我恶意满满,我若敢容让半分,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差别。从现在起,她不招我,我不惹她;她敢伤我,就别怪我以牙还牙,以暴制暴!她敢毁我容,我便敢爆她头!便是打不过她,也要寻出一百种手段把她赐予我的还回去!” 她盯着景辞,等着景辞表态。景辞却阖着眼,像是睡过去了。 阿原正失望时,忽闻景辞低叹道:“难为你想那么多……你放心吧!有我在,没有人能伤你。” 阿原盯着他的伤处,冷笑道:“可我不需要你用受伤来容忍她,保护我。” 景辞道:“你为何不觉得,我是在容忍你,保护她?” “容忍我?”阿原愕然,“我脾气这么坏?” 景辞道:“够坏,不过也未必是坏事。总比压抑了本性,最后一总儿爆发出来毁天灭地好。” “嗯?” 阿原不解。 景辞的眼眸里倒映着她恢复女装后清丽媚曼的面庞,却似又不只眼前的她。 曾经的稚嫩无邪的少女音容,连同那些灌了蜜般的明亮岁月,呼啦啦如烈风般涌了过来。 他忽将阿原用力拉起,拥入怀中,亲住她。 “喂,你的伤……”阿原想挣扎,却在片刻后反手抱住他的腰肢。 这时节,韶华正艳盛,满眼春色迷莺醉柳,更哪堪伊人眼横秋水,态若行云? 后来……阿原是被景辞抱下车的。 至于景辞肩上的伤,阿原想,也许是她太多虑了。 世间最好的止疼药,可能并不是左言希的伤药。 --------------------- 知夏姑姑终于没再碍他们的眼。 阿原对景辞代她受下的那一鞭颇是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太过窝囊。 但这一着显然很有成效,知夏姑姑为景辞煮好清粥后便悄然离开,也不晓得是恨景辞有了娘子忘了娘,还是不想看到阿原小人得志的嚣张模样。 景辞并未太在意知夏姑姑的离去,又或者,他天性如此,根本不屑把真正的想法显露半分。就像他再怎么喜欢阿原,待她也常是冷冷淡淡,——除了这一晚。 不再像前一夜那般生涩,她固然食髓知味,渐渐领悟当日的原大小姐周.旋于众多俊秀男子间觅得的乐趣,而景辞的眼底也无法再保持原来的清明冷静。 她魄荡神驰,恣情纵意,他终究也免不了情难自控,随之推波助澜,渐渐也不知到底谁迷失于谁的怀抱。 也许,这已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他们两情相悦,又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往后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他们都将相伴一处,到鸡皮鹤发,到子孙满堂。 锦衾绣帷之中,欢浓情重之际,阿原喘息着说道:“阿辞,咱们回京后,第一要紧之事,就是赶紧查清左言希之案!” 景辞专注于身下盛放如菡萏的女子,低问:“为何忽然提他?” 阿原道:“我要你长命百岁,真正与我百年好合。我怕你错过最合适的好大夫……哎……” 未及说完,她已被蓦然迅猛的力道激得惊呼一声,纤长的十指扯紧了垫褥。 她似被一层紧似一层的巨浪托到了高高掀上天空的浪峰,整个人都已飘浮起来,在失重的状态里昏黑着,晕眩着,不由自主地探索着那深切更深切的愉悦。 半晌,阿原才能睁开眼,虚浮地喘息着,微笑看她的夫婿。 景辞黑眸如潭,看似淡漠,却始终不曾从她绯红的面庞移开分毫。 他的额上有汗珠涔涔滑下,一颗两颗地凝于他入鬓的眉和浓黑的睫。 阿原抬手替他擦拭时,景辞忽伏身抱住她,细密的汗珠便蹭到了她的脖颈。 阿原只觉二人肌肤相贴,宛若血肉交融,愈发欢喜不尽,低低道:“阿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景辞阖着眼,许久方答道:“知道了!” 阿原哑然失笑。 好吧,这辈子看来是不能指望从他口中听到情真意切的绵绵情话了。 ------------------- 这夜纠缠得久了,未免就不够节制;不够节制,便觉情长夜短。何况没有知夏姑姑的白眼,便是磨蹭到日上三竿也无人催促。 景辞向来很自律,只是遇到很不自律的阿原,便只剩了在屋内边喝茶边等她起床。 至于他有没有不时走过去,瞧几眼酣睡的阿原,有没有不时为她掖下衾被,阿原就不知道了。 阿原只知道他们吃了午饭才能离开,赶到京城时差点错过时辰,被关在城门外。 但也许再在城外待上一晚也没什么不好。 到了京城,她不得不回原府了。 与其迫不及待跟景辞回端侯府,看知夏姑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如先回去和母亲商议,赶紧跟景辞把亲事办了。 待她成了端侯府的主母,跟知夏姑姑的千般仇怨,化解或解决起来也能名正言顺,不至于落人话柄。 端侯府在城外,景辞便不用进城,只目送她下车。 临行,阿原又殷殷道:“阿辞,相救左言希的同时,你千万记得调理好身子。天底下多少人不看好咱们的亲事,认定我浪荡,认定你病重,成亲便是个笑话,可咱们偏偏要快快乐乐活上一世,让那些笑掉大牙的人,惊掉下巴!” 景辞没有回答,只向她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去,莫误了入城的时辰。 阿原紧盯着他,直到看清他唇角若有若无的一抹笑弧,方才放下心来,带着小坏转身离去。 景辞的性情很可恶,一如初见时那般可恶。但他们来日方长,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候来适应彼此的性情。他终究会视她为最知心的妻子和爱人,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惜,她终未能看到,她的背影消逝后,景辞越来越幽暗的眸光。 像此刻越来越黑沉的天色,更像半年多前那个没有星月、只有狼群相伴的荒野之夜。 慢慢放下帘子时,景辞的手禁不住地颤抖。 ---题外话--- 这几章尽是男女对手戏,案子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五八) <b></b> 景辞扫过阿原松散的衣衫,淡淡道:“那你还不去盛?再晚可就没了!” 小鹿怔了怔,忙笑道:“好,好,我去盛面,吃面……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她暗暗骈起大拇指屈了两屈,向阿原做了个比翼双飞的动作,贼兮兮地挤了挤眼,才急急奔了出去。 和从前左拥右抱的生涯相比,她家小姐不仅吃得太素,而且吃得太少,是时候饱餐一顿了…… 景辞做的面,即便是纯素的,也有种自然的清香,更别说排骨面了妲。 但阿原几乎没品出排骨面是什么味道来。 景辞气定神闲地坐在她对面吃着面,泰然自若地拿她的杯子漱着口,但看她的眼光,似乎她才是他的排骨面。 这似乎不对吧禾? 她是风.流无双的原大小姐,他是她志在必得的如意郎君。他才是她想吃的排骨面。 可为何她食不知味,魂不守舍,只得绞尽脑汁地揣度着,以往面对她的情人们时,她该是怎样的姿态和神情。 “吃完了?” 景辞忽低沉地问她,取过旁边宽大的沐巾,拢住她的长发,一点点替她吸去发际的水分。 他的手指灵活却冰凉,时不时触到她的脖颈。 阿原身体一阵阵地绷紧,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虚软无力。她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滋味,只觉越发地唇干舌燥。 她虽记不得从前都是怎样面对她那些情人,可她显然不曾改变原先的风流禀性,根本经不起如景辞这般清俊的男子示好。 阿原很想回过头来将他抱住,但此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干.柴.烈.火燃烧起来,倾了沁河之水都难以熄灭。 这本该是她从身到心都在冀盼的,可真有实践机会时,她竟莫名地有些恐慌。 “阿……阿辞,如今正闲着,你何不跟我说说,我们过去的事儿?” 趁着他换干净沐巾之际,她急急脱开身,一边倒水喝着,一边试图转开话题,继续追问她问了多次却始终没能问出的答案。 “哦,过去……” 景辞走上前,将她刚拢起的衣衫向下一扯,将她打横抱起,说道:“过去……就是这样的……” 阿原手中饮了一半的茶水“啪”地跌落地间,人被他轻轻丢入衾被间。 她想要拒绝,却又觉得如此矫情,实在有失原大小姐视天下男子为囊中之物的风范。 看他欺身而上,一双清眸愈来愈黑,如漩涡般要将她吸入,她再也忍耐不住,揽住他脖子,用力将他亲住。 景辞身形一震。 他的手还是那样凉意袭人,但所过之处却似有烈焰焚遍,渐将她仅余的神智抽空,满心满眼都只剩了眼前的男子,以及眼前男子带来的欢愉。 浑沌里,一样看不透的漩涡般的双眸,一样令她无法抗拒的欢愉,可她却似在唤着不一样的名字。 她似在呜咽里低唤道:“师兄,师兄……你醉了……” 将她倾覆于身下的男子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根本不屑回答她半句,只以近乎粗鲁的动作宣示着他对她的主权。 阵阵酒气迎面扑来,她辨不出是害怕还是渴求,终究不再挣扎,只是轻声说道:“师兄,我不想嫁给二殿下。哪怕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也不想嫁。” 她的唇颤抖得厉害,却很小心地贴到他赤烧的面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这句话似已在在心底压了无数个日夜,却拼尽了她这么多年积攒的勇气,才敢轻轻说出口去。 对面那人忽然间顿在那里。 黑暗里,她看到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不明的火焰,幽深而可怕。 片刻后,他放开她,撩起帐帷,踉跄奔出。 她躺在凌乱的衾被间,由着沸腾的热血渐渐凉下去,努力大睁着双眼让自己也平静下来,却再也不能抑制眼底的热泪汹涌。 床前忽然闪过一道黑瘦的身影,伴着妇人恨毒的咒骂:“竟敢趁着阿辞醉酒勾引他!贱婢!贱婢!” 声声斥骂里,妇人手起手落,金针重重扎向女子见不得人的部位…… 她失声痛叫,却被那妇人用衾被压住头脸和双手,动弹不得。 一针一针,蕴了那妇人不知隐忍多久的怒火,继续重重扎下,拔起,重重扎下…… 她的惨嘶和哭叫尽数厚重的棉被压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可能唤回醉酒离去的他…… 她仿佛在奋力挣扎着,又仿佛只是绝望地承受着。她似被溺入深不可测的海水里,又似被关入黑不见底的炼狱中,疼不可耐…… ------------------------- “阿……阿辞!” 阿原蓦地惊叫出声,重重地吐了口气。 “阿原。” 与她亲昵着的男子应她,声音低哑,却是难得的温柔。 她没在海水里,没在炼狱中。 脱开那莫名的幻境,她满怀依然是对眼前之人的贪恋和渴求。 阿原定定神,轻声道:“阿辞,我们必定在一起过,还曾因为彼此想在一起受尽磨难。” 景辞凝视着她,声音干涩,“你想多了!” 阿原笑道:“我也觉得我想多了。或许……是我们前世受了太多的折磨,终究又没能在一起,才会有今日的缘分吧?” 原大小姐出身高贵,风.流张扬,上有梁帝、原夫人宠爱,中有众情人相助,下有护院家丁保护,怎么可能活得那样谨小慎微,受尽他人欺凌折磨? 她断断续续想起的那些零落记忆,大多悲惨痛苦,和原大小姐本该拥有的生活全不相干。 或许,那次受伤令她失去了从前记忆的同时,意外唤起了她前世的一些记忆? 阿原晃了晃脑袋,抛开那些不合时宜出现的幻觉,却不由自主地说起她幻境里曾说过的话。 她道:“阿辞,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景辞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伸手抚她面庞,然后,倾身。 “唔……” 阿原吸气,疼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烛影摇红里,景辞的面庞比寻常柔和许多,双眸却依然清明而冷静。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是不是太久未与人同房?” 阿原全然记不起往日与人同房是何等情形,上回在客栈中似乎也与景辞亲近过,却因药性昏沉得人事不知,再不晓得当时是欢愉还是痛苦。 她终究只能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以后只想跟你在一处。除了你,我谁都不会要。” 景辞那般骄傲的人,必定容不得她再风流下去。何况她如此贪恋与他藤蔓般彼此相缠、永不能分开般的充盈感觉,仿佛在海浪间飘流了好久,终于找到陆地般的踏实。 她将头靠向他的颈窝,将他拥得更紧。 红帏翠帐内,锦衾鸳枕间,不知谁轻怜慢惜,绸缪无尽,不知谁黛眉低颦,春梦沉酣。 ------------------ 颠鸾倒凤,一夜荒唐,偏又美好得不真实。 阿原醒来时,正见小鹿在卧房中忙碌着,收拾昨夜留在桌上的碗筷。 阿原坐起身,看着空空的床畔,开始疑心夜间的事会不会又是幻象。 作为一个曾经摔坏过脑袋的人,把幻象当作真实并不稀罕。所以,昨夜她可能只是做了个梦? 疑惑之际,她的身子略动了动,立时觉出些异常。 她抬头看向小鹿,“小鹿,昨晚景典史来过?” 小鹿懵了,伸手去摸阿原的额,“小姐,你没事吧?景典史刚刚才离开,临走还跟我说,让我手脚轻些,别吵着你。结果你……这么快就把人给忘了?小姐,好歹你还没下床呢,就薄情成这样,不至于吧?莫非景典史身体不好,让小姐很不开心?” 阿原似被塞了满脑的浆糊,挠着头开始回忆夜间之事,闻言不由大窘,抬头一记爆栗敲在小鹿脑门,“死丫头,胡扯什么呢?” 小鹿揉着乱蓬蓬的头发,傻笑着问:“那你……昨天你到底开不开心?” 阿原仔细想着,唇角笑意渐浓酽如酒。 她黑黑的长睫扑闪着,笑嘻嘻道:“开心!开心得很啊!”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五九) <b></b> 确定昨夜不是幻觉,不是梦境,她不由又倒回到床榻上,抱着尚有二人气息的锦被在被褥间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心头却像大热天吃了沁凉的冰糖梅子般酸甜舒爽。 小鹿恨铁不成钢地打量她,忍不住嘀咕道:“又不是第一次见识,犯得着这么开心吗?这眼皮子也太浅了……” 阿原叹道:“不能怪我,我记不得从前的,只记得眼前这一个了……” 她忽想起一事,忙扯过小鹿问:“你晚上住哪里的?景辞出去时怎会正好碰上你?” 小鹿得意道:“我在厨娘那里将就了一宿,天没亮就过来守门啦!因为什么都没听到,猜着景典史是不是走了呢,谁知从门缝里一瞧,景典史已经披衣起来,正站在床前看你呢,也不知傻傻地看了多久……妲” 阿原立时面庞赤烫,啐道:“你也忒无聊,这个也要守着听、守着看?以后我若跟她一处,你不许在外听,更不许往里看!” 小鹿委屈,“可我以前一直守着的呀……” 阿原捂着窜烧的面庞,愠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就不爱你守着!若你再守着,以后你家姑爷做的汤呀面的,你一口也别想吃!禾” “姑爷,姑娘……”小鹿飞快权衡利害,立时妥协并笑得开怀,“好,好,这都成姑爷了,自然跟别个不同,不同……” 姑爷固然与别个不同,姑爷的厨艺更是与别个不同,看在姑爷厨艺份上,她也只能委屈领命了。 --------------------- 阿原起得稍晚,原以为只能在厨房里找些残粥裹腹了,谁知小鹿去厨房里转了一圈,居然拿端回来一碗小米红枣粥和两枚水煮蛋。 小鹿笑嘻嘻道:“是姑爷煮的,说是让留给小姐吃。厨娘搁在蒸锅里,这会儿还热着呢!” 阿原也不由笑逐颜开,忙剥开水煮蛋时,一枚是煮透的,一枚是七成熟的,——后者蛋黄幼滑柔软,正是阿原最爱的。 阿原想了想,筷子欢快地戳上了那枚煮透的。 若她没记错,景辞从前用早膳时,要的七分熟的煎蛋,煮透的水煮蛋。 他爱的应该是煮透的蛋。 他爱的水煮蛋,她吃得很香,但也没忘了问道:“景典史呢?他应该早吃了吧?” 小鹿道:“应该早吃了吧?听闻知夏姑姑一早就在收拾行李,安排车驾,景典史也去见李大人了,准备告辞回京。” “噗!” 阿原刚入口的粥连同蛋末一起喷了出来,“他要回京?” “是呀!”小鹿诧异看她,“小姐不知道?我以为他跟小姐好上了,所以跟小姐商议了,打算一起回京成亲呢!” 小鹿的推测很有道理。 先前查案时景辞就曾说过,要带她回京,带她回端侯府;阿原当时便提起,要先回原府回禀母亲,将二人婚事办了,光明正大地嫁入端侯府。 可惜正谈论时景辞忽然犯病,这事才暂时搁置,未再提起。 如今二人已亲密如斯,一起回京势在必行。 但景辞居然都不跟她商议,就这么顾自先收拾起行李,难道是认定她必会乖乖跟他回京? “自高自大!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阿原很是愤然地将鸡蛋戳了几戳,才将红枣粥一口一口喝完,抬头笑道:“咱们也赶紧收拾行李吧,也得跟李大人辞行了!” 虽说景辞这性子孤高寡淡得不近人情,但作为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阿原很快善解人意地替他想到了缘由。 左言希以戴罪之身被押往京城,身为挚交的景辞当然得赶回京去营救,越快越好。 小鹿应了,随即又有些发愁。 若回了原府,小姐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小姐了。府里比她更聪明更伶俐的侍女一抓一大把,她又该被挤到茶房里烧水了。 阿原见她撅嘴,问道:“怎么啦?” 小鹿道:“回京是挺好,屋子大,服侍的人也多……不过咱们是不是应该去问下景典史,他们什么时候动身?兴许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阿原悻悻,忽想起夜间她意乱情迷之际,景辞清明冷静的眼眸。她打了个寒噤,也有一丝不安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 她漱了口,揽镜照了照,仔细整理了领口襟袖,方道:“走,咱们这就去找他问个明白!” ------------------- 县衙不大,二人走到景辞住处也不过片刻,然后看着紧锁的大门怔住了。 小鹿看向她家小姐,犹疑道:“这是……临时有事出门了?” 他和阿原已这般亲密,总不至于一声不响地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吧? 阿原拍了拍那锁,也是纳闷,“也是奇了,这么急匆匆的,跑哪去了?” 说话间,井乙正走来,笑道:“原兄弟,你没去送送景典史?” 阿原懵住,问道:“他……走了?” 井乙道:“是呀!李大人带我们搜了一夜山才回来,景典史便赶过来,说家中有急事,要即刻回京。李大人还没来得及多问,知夏姑姑便抱了行囊赶过来,催着便走。我们送到外面,马车什么的都在等着了……” “马车什么的都在等着了?”小鹿便红了眼睛,跺脚道:“他……他早就准备走了?为什么都没跟我们说一声就走了?” 阿原心头咯噔了下,忙笑道:“走就走了呗!都说了有急事……匆匆离开也不奇怪。”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往前院走去。 井乙忙道:“原兄弟,他们已经走了!” 阿原头也不回道:“我去见见李大人。” 小鹿忙跟在她身后,紧张地看着她,“小姐,你……你别着急。” 虽说原大小姐也不能诸事遂心,甚至也被萧潇之流拒绝过,但这位景典史前一夜还在你侬我侬,前一刻还亲手为她备下早饭,下一刻招呼都不打便逃之后夭夭,这对心高气傲的小姐是何等的打击…… 阿原脸色诚然不好看,却向小鹿笑了笑,“我不着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怕他飞天上去不成?” 小鹿愕然,然后大赞,“小姐说得有理!何况你们是皇上赐婚,有婚约在。他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姑爷,逃都逃不了!” 二人一厢说着,一厢往前走时,忽听外面人声鼎沸,然后便见李斐满头大汗,正着衣冠带着部属往外飞奔而去。 井乙也已觉出动静,忙扯住奔来的一名差役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差役急急道:“京中又来了贵客,大人迎去了,吩咐小人赶紧去找原捕快,让她将房间收拾出来……” 井乙一指阿原主仆,“原捕快不是在这里吗?” 差役这才看见,忙尴尬行礼。 阿原脑中尚混沌着,倒是小鹿猛听又要将屋子让出来,急忙问向那差役:“长乐公主又回来了?” 差役摇头,“不是,说是什么原夫人来了!你们到门外看那车,那马……好气派!连长乐公主也赶不上!” 阿原张了张嘴,没能说话。 而小鹿已尖叫起来,“什么?原……夫人来了?” ---------------------- 沁河县衙似乎从未像今年春天这般热闹过。 继年轻的钦差大人和长乐公主后,大名鼎鼎的原夫人也到了。 原夫人的夫婿原皓,原是前朝大将,梁帝继位后笼络人心,原皓得保爵禄倒也不奇,奇的不久后还加官晋爵,封作武安侯。多少人传说,这与原夫人时常出入宫禁有关。原皓病逝后,原家屹立如故,原府依然门庭若市,达官贵人往来不绝,竟比原侯在世时还要热闹几分。 这其中,有探原夫人的,也有探原大小姐的。母女二人风流却高贵,哪怕被京城的贵妇小姐们戳烂了脊梁骨,依然富贵绵延,裙下之臣无数。 李斐没见过原夫人,但早已听说原夫人比长乐公主还要难缠,且如今来得莫名,迎接时越发地诚惶诚恐。 原夫人步下轿辇,扫过破落的县衙大门,眼底微见凄凉,却很快转作温和轻笑:“李知县免礼!” 李斐应了,一边请原夫人入内,一边才敢借机觑向这位名动天下的原夫人。 ---题外话--- 船上风光没法描写得太细致,好像有读者误会了。 回忆里的那次,师兄并未得手哦!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六谱(一六二) <b></b> 廿七的目光里有凌厉的杀机闪动,“这才最让人担心!人心险恶,纵然她会些武艺,又怎敌得过那些人的刻意算计?” “那我也只能将计就计了……” 原夫人的声音更低了,“我等着她在端侯那里碰得头破血流,才可能真正回到我的身边!那位则笙郡主,也快到京城了吧?” 她浅浅一笑,转身坐回车厢,依然温温和和地吩咐道:“启程吧!” -----------------妲- 前往京城的道路虽不只一条,但能行马车的官道,就那么一条。何况还有小坏相助,阿原没到傍晚便追上了景辞。 她策马行到马车后方,将缰绳一甩,已轻松扣到后方的横木上,人已如鲤鱼般纵跃而起,歇落于车厢前方。 见眼前蓦地多出一人,车夫不由失声惊呼禾。 几乎同时,车厢内也传来知夏姑姑警惕的叱喝:“谁?” “我!” 阿原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随手撩开帘子,一眼看到了倚在一旁小憩的景辞,和盘膝坐于另一边的知夏姑姑。 景辞面色有些苍白,见她一身典丽女装潇洒步入,刚睁开的黯淡双眸在惊愕后闪过一抹璀璨光亮。 他上下打量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原将马鞭一圈圈绕到腕间,不客气地挤到他身畔,说道:“你是不是先该告诉我,你怎么忽然就走了?” 她的眼底含笑,仿若漫不经心般随意发问,一双煜煜生辉的黑眸却紧紧盯着他的面庞,再不肯遗漏他些微的神色变化。 景辞静了片刻,伸臂轻搭于她的肩膀,修长的五指轻捏了两下,总算将二人不同往日的情愫显露几分。 他低沉道:“嗯,我临时决定回京。横竖你也要回京,很快又能在京城见面,就没必要多说了吧?” 阿原道:“你早就知道我母亲要来接我?” 景辞抬袖,拭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淡淡道:“知道。原夫人时常入宫,若发现我和你在一处,不经意在皇上那里说点什么,指不定皇上那边又生出别的念头。我不想节外生枝,还是不见她更好。” 对于那个据说很欣赏她的梁帝,阿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也想不出原夫人可能在皇上跟前说什么,令梁帝多心。但同样受梁帝宠信,景辞和原夫人显然是两个极端。一个清冷孤僻,懒与人共;另一个柔姿媚人,声名狼藉。 如此想来,景辞不肯与原夫人见面、不肯和原夫人母女一同回京,的确有他的道理。 阿原憋在胸中的那口气不觉间消散许多,只撇撇嘴道:“那你也不至于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吧?” 景辞“哦”了一声,手指轻轻在她肩上弹跳了几下,清清凉凉地说道:“本想告诉你,可你睡得正香。” 阿原猛记起小鹿的确提过,景辞起床后,曾在床榻前对着她站了许久,她面颊顿时烧了起来,连仅剩的疑虑也已散佚无踪,返身抱住他的腰吃吃地笑,“也是,你从来都是这样我行我素,几时替别人想过?只是你这厢潇洒了,我却憋屈得紧,差点以为被人甩了……” 景辞垂眸,“若我真把你甩了,你会如何?” 阿原倚在他怀中,并不掩饰与心上人重聚时的欢喜。她的眼底若春水潋滟,不经意间便是令人魄动神驰的绮姿媚态,“我既然择你为夫婿,当然相信你并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何况,我能把萧潇追得满天飞,就能把你追得满地跑!” 她与景辞耳厮鬓磨着,笑得顽皮而娇俏,端的是色不醉人人自醉。 景辞静静地凝视着她清美无瑕的面庞,依然是一贯的清贵自持,黑不见底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的情愫,只是环住她的臂膀不由束得更紧。 旁边的知夏姑姑再也忍不住,怒道:“呸!天底下怎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到底晓不晓得羞耻二字怎写?” 阿原明知跟她已结下梁子,自始至终就没看她一眼。此时闻得她斥骂,阿原眼皮都没抬,随手将手里的马鞭丢过去,说道:“我们夫妻亲热,关你甚事?闲事管到主子床上,谁不知羞?看不顺眼自己下车,后边有马。” 知夏姑姑脸都黑了,冷笑道:“夫妻?一夜夫妻吗?真不害臊!以为你们那见鬼的亲事真的笃定了……” 未及说完,却听旁边一道声音冷如寒泉,“出去!” 知夏姑姑一惊,抬头看见景辞的眼神,竟冰冷得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一时凝结。她的唇动了动,拾起马鞭猛地站起身,甩帘奔了出去。 不一时,便听得马蹄声急促地在马车旁响起,伴着知夏姑姑毫不收敛的痛骂:“贱人!老贱人生的小贱人!” 阿原笑道:“阿辞,这位姑姑一辈子没嫁过人吧?不然就是年轻守寡,才活生生憋成这样的变态,把好好的男欢女爱看成了洪水猛兽。不晓得的,还以为她不是父母生的,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对面车窗小帘子蓦地被抽开,马鞭如毒蛇般准确抽向阿原那张俏脸。 阿原早已瞧见,正待腾出手来抓住鞭梢,顺便将那恶虔婆拉个大跟斗,不防景辞臂膀忽然坚硬如铁,硬生生将她箍得动弹不得。 眼看这鞭子下来,生生要抽花她这张脸,阿原又骇又怒,圆睁杏目,狠狠剜向景辞。景辞也不瞧她,眼见鞭子到了近前,箍住她的臂膀才向内侧一收。 鞭子入肉的脆响里,景辞闷哼一声,阿原的脸安然无恙,景辞的右肩却已被抽破衣衫,皮开肉绽。 阿原大惊,也顾不得再恼他,忙抱住细看,口中已禁不住向外怒喝道:“连狗都不咬主人,怎么遇到这么个死虔婆,老贱人!恶毒成这样,怪不得到老到死都没人要!老天爷长眼睛,回头必定一记天雷劈死你!“ 景辞伸手掩住她唇,低叱道:“够了!” 知夏姑姑已从窗扇看到里面情形,也已变了脸色,忙命车夫停下马车,急急向内问道:“公子,你怎样了?” 景辞拉过阿原挡住自己伤处,平静道:“不妨事。你到前面先替我预备好卧房,炖些清粥吧!外面的东西,未必干净。” 知夏姑姑不答,骑在马上盯着车内二人,抿紧了唇角。 景辞声音略略抬高,“姑姑,还不快去?” 知夏姑姑的眼圈便泛了红,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真是疯了!” 她扬鞭,狠狠一记抽在马腹。无辜的马儿惨嘶一声,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景辞这才松开掩住阿原嘴唇的手,将她推到一边,眉眼虽是一惯的淡漠,言语间已有些愠意:“暂时她应该不会再招惹你了,你也安生些,凡事多多忍让。她照顾我这么些年,与我情同母子,我也视其为长辈,不希望你再对她无礼。何况,女孩儿家说话这么刻薄,你就不怕嫁不出去?” 阿原撕开景辞袖子,仔细端详了伤处,利落地取出伤药,为他敷药包扎好,才舒了口气,指着自己脸说道:“我被她这么一鞭子甩在脸上,才会真的嫁不出去!这老虔婆打定了主意想毁了我,阿辞你还打算让我敬着她捧着她?我没把她抽死在脚底下就是对她最大的敬重了!” 景辞的目光便冷锐下去,“你当真……变得太多了!” 阿原收拾着伤药,散漫而笑:“幸亏我已记不得从前是怎样的性子。如果从前知夏姑姑也是这么对我,我还百般忍让,只能说我够蠢,蠢到现在的我想打死那时的我!” 景辞冷冷睨她一眼,吩咐外面的车夫:“继续走吧!夜间还在我们来时借住的那户人家歇息。” 车夫应了,马车便摇摇晃晃,继续向前行驶。 阿原想坐到景辞身畔,怕碰着景辞伤处;待坐到先前知夏姑姑的位置,又觉距景辞有点远。 她略一踌躇,将裙角一提,盘膝坐在了景辞脚边。 如此不雅的坐姿…… 景辞抚额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生得好实在太占便宜,她抱剑而坐时,居然也能显出别样的潇洒俊雅。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第肆) <b></b> 眼前纯然的漆黑里,他眼前似乎又有无数野狼的眼睛碧荧荧地闪动。此起彼此的狼嗥声便又回旋在耳边,子夜噩梦般挥之不去。足筋被挑断的痛楚里,另一处的痛楚更加槌心刺骨。 这世间最不容易筑成的情感,是信任;可最容易如泡沫般破碎的,同样也是信任。破碎后重筑的那一切,或许依然有无法抛撇无法忽视的种种情愫。可清明如他,竟也看不出,那其中究竟还有没有所谓的信任。 阿原,若真的只是阿原,真的只是沁河县的小捕快,他们的未来应该会幸福得多吧? 可惜,她不是。 他慢慢抱住肩,唇间低而冷地唤出那个不知多久没唤起过的名字:“眠晚……妲” ------------------- 原府。 管事和侍从们将阿原迎进去,并不热烈,更不疏冷,言行恭谨而自然,仿佛她根本不曾逃婚,根本不曾一去数月杳无行踪,只是去赴了某公子的筵席,如今酒足饭饱,兴尽而返禾。 阿原走向她陌生的卧房,远远便看到窗扇上映出的原夫人等候着的身影。那身影同样曾经陌生,但分开一段时间再聚首,又似乎很熟悉。 阿原凝视那身影,眼底便有些发热。 伴她回房的侍儿笑道:“大小姐,夫人很记挂你,这些日子时常坐在大小姐的卧房里,一坐就是老半天。” 阿原道:“哦!” 脚下却行得更快了,竟有几分急切。 所谓的家,大约就该是这样的感觉吧?有人守着,等着,记挂你的寒温,感受你的悲欢,因你的得意而开心,因你的失意而伤感。 “小姐!” 小鹿听着小坏的唳鸣,已欢快地迎上前来,差点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待看到身后侍儿不太愉快的神色,她才稍稍收敛,只牵了阿原的手,笑道:“你可回来了!我们下午就到了,夫人已经看了几回天色,傍晚又问了最近你爱吃什么菜,令人预备了晚膳,就等你回来了!” 她凑到阿原耳边,悄声道:“我跟夫人说,你最爱吃端侯做的饭菜,最爱和端侯一起住,夫人便说,那指不定今晚都回不来。不过说也奇怪,夫人说这话时,好像并不太开心。” 阿原怔了怔,“是么?” 她缓步走进去时,原夫人已听得外面动静,快步迎了过来,恰在门槛间将她接到,面容上的殷切冀盼之色,迅速被恰如其分的温婉慈爱替代。她微笑道:“阿原,你可回来了!” 阿原有些羞窘,说道:“路上有事耽搁了下,反而回来得晚了,让母亲记挂了!” 原夫人道:“不妨不妨,便是没事,多与端侯相处相处,也是好事。早些熟悉了,成亲后也就更容易夫妻融洽。” 阿原红着脸,却笑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原夫人点头,“一路奔波着,大约也累了吧?走,咱们娘俩先去吃晚饭,待会儿便早些休息,明天上午我陪你入宫见驾吧!” 阿原一惊,“入宫?” 原夫人一边牵她手走向花厅,一边微笑道:“你的亲事,原是皇上钦赐。你这一逃婚,知道的,说你是伤病未愈,一时糊涂;那不知道的,指不定就能参你个大逆不道、抗旨不遵的大罪!” 阿原忙笑道:“有母亲在,自然不用担心皇上治我的罪。” 原夫人微微一笑,“先前已跟皇上提过,只说赶紧找回来养病要紧,大约也不会太过计较。明日入宫,你就当时病糊涂了,连自己在做甚么都不清楚,我再在旁边求几句情,此事应该不难过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逃婚之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着实很伤端侯府的脸面。话说端侯的性子很是古怪,看着对我颇有成见,却偏偏很得皇上宠爱。我不晓得当初你们是怎样相识,又是怎样议定亲事的,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分,只盼他别计较这事才好。不然的话,他若在皇上跟前添上些话,不仅亲事难成,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别的乱子来!” 阿原心头不由打了个突。原夫人居然和景辞一样,都在疑心对方会在梁帝前说些对己不利的言辞…… 她略一犹豫,便轻松笑道:“母亲不必多虑,阿辞身体不大好,性子也就别扭些,但心胸磊落坦荡,绝不会对母亲或我不利。” 原夫人叹道:“傻丫头,你了解他多少?他连他的来历都没仔细跟你说起过。” 阿原道:“嗯,但我晓得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总有一日他会仔细跟我说起过去的事,总有一日他会对千百人孤僻,却视我为心中瑰宝!” 原夫人清眸流转,如透过疏疏的林叶投下的月光,皎洁却有说不清的意味,“你希望他有一日能视你如心中瑰宝?” 阿原到底不好意思说,如今的景辞有时还是出言刻薄,但待她还算是极好的,指不定早已视她如瑰宝。不过如景辞这等性情,指望他亲口说出这样肉麻的言辞,只怕任重而道远。 好在,她有一辈子的时光,等他坦裎他的真心。 于是,阿原嘻嘻笑道:“只要我真心待他,终究会有那一日的。”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花厅,那厢有人已有流水似的送入各种菜式,不一时便排了满满一桌。原夫人那个叫琉薇的贴身侍儿一边布菜一边道:“夫人,大小姐,有些菜式得现烹的才好吃,如今厨房里正在继续预备呢,不如慢些儿,边吃边等吧!” 阿原笑道:“不用了吧?我在外面一菜一汤便很够了,桌上这些哪里吃得完?快叫他们别再做了!” 原夫人留意着阿原爱夹的菜,轻笑道:“你病好后口味好像变了不少,也不晓得你爱吃什么,只好令他们多做几样。” 阿原摆手道:“我不挑嘴的,随便怎样的家常菜式都可以。何况我在小县城里待了这许久,也算真正懂得了一饭一粟,来之不易。有福当惜福,咱们别铺张浪费才好。” 原夫人便道:“也好。俗有云,花无百日红。这数十年来,诸藩镇各据重地,你争我夺,几番风云变幻,连这天下都换了主人,原府却能屡次逃过大劫,也算是乱世之中的异数了。可这天下依旧战乱纷纷,谁又能保得谁一世安乐?若能享得了富贵,耐得住贫穷,日后不管处于怎样的境地,都能知足常乐,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 阿原再不料会引得原夫人这样一番话来。她怔了半晌,才问道:“母亲,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多心。我受伤前,说话应该也是这样直来直去,才会常常惹你生气吧?” 原夫人摇头,神思便有些恍惚,“你……从不会直来直去地说话。你虽是我的亲生女儿,却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不爱跟我这个母亲说起自己的心事。很多时候,我根本看不懂你在想什么,的确彼此有些心结。” 阿原因自己有着风流浪荡的名声,料得她往日必定放涎不羁,所言所行无不石破天惊,明知有些言行有失女儿家的矜持,也会试着代入从前的心态,于是很多女儿家不该或不便说出口的话,便能厚一厚脸皮坦然直言;一般女儿家不敢做的事,只要契合本心,她也照做不误。 但如今原夫人在说什么? 阿原不由纳闷问道:“那……我从前究竟是怎么说话的?” 原夫人苦笑,“哦……比如看着桌上菜式多,你大概会轻言细语地吩咐,这鱼难得,这山珍味儿也不错,送去给周公子吧!那菜还有那汤,小林儿爱吃,用个食盒装了送他府上去。琉薇,这个蛋羹你爱吃,便赏你吧,那几样就给瑞英、小鹿她们。” 阿原刚夹了一片蘑菇在筷上,怔怔地听原夫人说着,连蘑菇跌落在桌上都没发现。 她想都没想过从前的她居然会是这样的言行。 但从为人处世而论,从前的原大小姐无疑高明太多了。 不动声色间,既未浪费饭菜,又享受了美食,还能示好他人,收买人心。 无怪原大小姐在京中声名狼藉,无人不知其风流浪荡,依然有大好男儿前赴后继,甚至连谢岩这样家世品貌绝佳的贵公子都对其念念不忘,连长乐公主都不放在心上。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五) <b></b> 原夫人定定地看着阿原,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原来那个原大小姐的神态风姿。 渐渐地,她的眼底涌上了泪光。 她沙哑着嗓子笑道:“于是,即便厨娘做再多的饭菜,清离的跟前,向来只有三五样她爱吃的,且大多清淡。有一日皇上过来相探,正好她在用膳,还大赞她懂得节俭,她也顺势将皇上哄得龙颜大悦,得了什么珍奇之物,往往不会忘了赏她一份。我一直不晓得,她如此聪明灵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原点头,然后觉出哪里不对来,“母亲,为什么……是‘她’?” 她就是原清离,原清离就是她。如今她就在原夫人跟前,原夫人也一直以“你”相称,但此刻却意外地称之为“她”妲。 阿原原以为她可能说得不明白,但原夫人居然听懂了。她抬袖拭去泪影,轻笑道:“哦……或许,你前后性情变化有些大,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阿原不觉搁了筷,沉默片刻,说道:“我这一向听旁人说起从前的原大小姐时,也好像在听着旁人的事。而且这事透着古怪。失忆后性情改变不算奇怪,可为何原先原大小姐的能耐,如今我半点也记不得了?我好像没那样高明的绣功,字画上也寻常,但我会武艺,会驯鹰,还会抓小贼,这些都是原先的我不曾学过的吧?” 原夫人叹道:“我也不解。你嫌我管束得太厉害,这几年不肯跟我太亲近,也不知是不是背地里请了什么高人教了你这些。你那心眼,当真称得七窍玲珑,谁又看得透你在想什么?别的不说,单说那个端侯,这府里就没人你是什么时候跟他认识并交往的……禾” 她伸手,轻抚阿原有些散乱的鬓发,清浅笑意愈发柔软温和,“我一直晓得你有很多秘密,我等着你有一天能主动跟我说起。但谁也没想到会有那场意外,让你自己都记不得那些事了……好在,不管你有多大改变,我都还认得自己的女儿。我的女儿,欢迎回家!” 阿原心里一暖,已轻声道:“嗯,我回家了!我也很开心!” 没人逼婚的原府,有着满桌可口的饭菜,有着母亲和煦温慈的笑容,看着并不坏。 她现在该愁的是,先前的逃婚,会不会影响她和景辞的亲事。 ------------------------ 或许一路真的太过劳顿,又或许,小鹿、小坏依然伴在她身侧,阿原居然没觉得离开数月的原府陌生,这一夜睡得甚好。 于是,第二天换上锦衣华服,随原夫人入宫见驾时,她的精神颇佳。 原夫人叮嘱道:“沁河那两桩大案,皇上很上心。他若问起你时,你只按官方的结案公文回复就好。” 阿原讶异,“那两个案子的确还有疑点……母亲莫非也知道些缘由?” 原夫人眸中闪过烦忧,却很快用温雅笑意掩饰住,低声道:“我不知道。但这皇宫来的次数多了,便晓得哪些人不能碰,哪些事不该沾。好在这事有端侯和萧、左二位参与,不用咱们费心。” 阿原应了。 留意两边宫室时,虽然殿宇高大整洁,但看着有些陈旧,两侧配殿更可见得门窗开裂褪色。想来连年征战,梁帝只顾打天下,一时也顾不得修葺宫室了。 梁帝燕居的建章殿倒是巍峨宏丽,陈设奢华。 梁帝朱晃似乎并未从去年那次兵败中完全走出,正倚于在榻上,听得通传,方懒懒答道:“玉罗来了?进来吧!” 原夫人走上前,拉过阿原行礼道:“皇上,我带清离请罪来了!” 梁帝这才坐起身来,仔细打量着阿原,“清离……回来了?” 阿原已听说梁帝从前待她极好,但这种“好”如今却让她有些心惊胆战,何况她也想不出当日的原大小姐该用何等娇媚玲珑的应对梁帝,遂只是低眉顺眼地答道:“是,皇上。清离当日病得糊涂,其实已不太记得那时的情形了。离京这段日子,清离心智渐渐恢复,母亲又教导了许多,清离才明白闯了多大的祸,所以立刻随母亲回京,向皇上请罪!” 梁帝眼角跳了一跳,有些浮肿的眼皮抬起,深黑的瞳人里有种冷而锐的光芒射出。 他只穿了寻常的赭色便服,神情也有些萎蘼,并无传说中铁血帝王的英武雄姿,此刻看向阿原时,却似能直直看透她心底,——连同阿原自己都看不明白的心绪,都似能一眼看穿。 他叹息般道:“你都说了你是病糊涂了,朕若还治你的罪,天下人岂不说是朕不近人情?” 阿原听着这话声似乎不大对时,原夫人已微笑道:“皇上向来宠爱清离,谁人不知?要臣妾说,这清离就是被皇上给宠坏了,才会这样无法无天!” 她上前两步,依然跪于梁帝身畔,为他捶着腿,柔声道:“皇上忘了?这孩子先前跟皇上最亲近,比我这个当母亲的还亲近。冬天那场意外,着实快毁了这丫头了!你看看她,如今时常像一截木头似的,嘴都笨了,也不晓得几时能恢复过来。” 梁帝又瞧了她几眼,说道:“哪里像木头了?我看着聪明得很。听说她在沁河当个小捕快也能当得有声有色,破案抓贼样样在行,还将阿辞、北湮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哦,对了,还养了头鹰,是不是?当真是能文能武,难得,难得!” 阿原愕然,再不知梁帝怎会将她在沁河的事打听得如此清楚。何况,她与景辞两情相悦不假,但她收拾景辞?开什么玩笑?景辞那臭脾气,她才是被收拾的那个吧?至于她收拾慕北湮,更不知从何说起。她被慕北湮算计得差点当街出丑,除了当时打了一架,后来也没找到机会报复吧? 原夫人觑着梁帝脸色,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笑道:“这些可不是臣妾教的!倒是听闻她当日和皇上身边的那个萧潇处得不错,也不知是不是皇上偏心,暗地里让萧潇指点她?” 她用手背试过茶盏的温度,才奉给梁帝,“皇上,是刚泡的茶,小心烫着。” 梁帝点头,啜了两口茶,才神色略霁,说道:“都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别跪着了!清离,你在沁河叫阿原,是吧?” 阿原再不明白,梁帝和原夫人为何都纠结于她的名字,只得答道:“皇上,清离那阵子真的糊涂得厉害,总觉得自己不是清离,所以在外面就自称叫阿原。” 梁帝沉吟,“嗯,愍兹珍木,离离幽独。清离,这名字的确太孤凄了些,还是阿原亲切。日后你就叫阿原吧!” 阿原不晓得往日那个左拥右抱、情人无数的原清离,跟什么离离幽独有何关联。但如今的她似乎跟那个清贵婉约的原大小姐差别有点大,的确是“阿原”这个简单朴素的名字更合适。她遂笑道:“阿原遵旨!从此我便叫阿原吧!” 原夫人扫过阿原,轻笑道:“皇上,阿原身体未复,如今的心思耿直简单,若有冲撞之处,还请皇上看在臣妾份上,切莫跟她计较。” 梁帝听她言语婉媚,拍拍她的手,声音便柔和下来:“既是你的孩子,我怎会计较?” 原夫人点头道:“听闻这些日子,端侯跟她一起查案,一起抓贼,凡事有商有议,同甘共苦。有这样的情分在,想来他们成亲后也能处得更好。” 梁帝道:“哦!成亲的事,以后再说吧!毕竟当日是原家小姐逃的婚,太伤端侯颜面。朕不能让朝野上下的人看端侯的笑话。” 原夫人道:“皇上说的是。那就等这俩孩子先将身子骨将养好,再作下一步打算吧!” 梁帝不觉将茶盏沉沉地叩在案上,叹道:“是,阿辞那孩子……也太不容易!” 正说着时,忽听得殿外传来长乐公主爽朗的笑声:“原大小姐回京了?我就知道,原夫人亲自出马,原大捕快再也没法在沁河逞威风了!” 梁帝眼睛亮了下,笑道:“长乐,有你在,谁逞得了威风?” 长乐公主翠罗衫子绿罗裙,快步走了进来,语带娇嗔,“只要我在,谢岩总会逞威风!就仗着我喜欢他,总是各种别扭,不把我放在眼里!”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第六) <b></b> 她说着,才向梁帝行了一礼,完全无视了原夫人,只向阿原笑道:“玩了这许久,终于舍得回来了?跟父皇赔个罪,赶紧把你跟端侯的婚事办了要紧。” 阿原尚未说话,梁帝已道:“也不必跟朕赔罪,不过这事终究得问端侯的意思。” 长乐公主道:“我在沁河看得很明白,她跟端侯好着呢,没事儿!我跟阿岩如今也好着呢,他们既然不急,父皇是不是先把我们的事儿给定下来?” 梁帝瞅她,“你刚刚还在说,谢岩各种别扭,不把你放在眼里。” 长乐公主拖着他袖子撒娇道:“不把我放在眼里没关系,我晓得他如今把我放在心里就行了!妲” 原夫人瞥她一眼,仿若无声地叹了口气,但并没有说话。 梁帝便道:“既如此,隔日我也问下谢岩的意思。横竖你都等了好些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天。” 长乐公主有些不悦,却很快笑道:“好!回头我让谢岩自己来跟父皇说!到了那时候,父皇可别再耳根子一软,听人拨弄,坏了女儿的好姻缘!禾” 梁帝摇头道:“你看你,还像个女孩子家吗?” 原夫人为梁帝捶着肩,微笑道:“公主性情一向如此,直爽可爱。皇上,算来长乐公主年纪也不小了,既然谢岩如今已改了心意,还是赶紧定下来的好。” 梁帝边点头沉吟,边伸出粗糙的大手,搭住原夫人白皙的五指,一根一根地细细揉捏,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长乐公主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 阿原握着拳默然侍立,才恍然悟出,原来传言不假,原侯早逝,原家依然暄赫富贵,的确是因为某些不宜明言的关系。 她正想要不要提醒母亲一起告退时,外面忽有些嘈杂的议论。 梁帝抬眼时,长乐公主已走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 外面便有人答道:“揽月湖里里淹死了一个太监,一个宫女。” 梁帝道:“哦,近来可真不太平!长乐,你上回不是夸口说你会查案吗?这事儿便交给你去查吧!阿原这阵子当惯了捕快,这一闲下来只怕也坐不住,就跟着长乐一起查案去吧!” 阿原明知梁帝想遣开她,只得应了,与长乐公主一起退了出去。 而梁帝未等二人走远,便已揽住原夫人的细腰步向内殿。 原夫人侧头看着梁帝,却是唇角含笑,温柔如水,虽不再年轻,亦有种寻常女子万难企及的雍贵典雅,果然风.流蕴藉,韵致无双。 ---------------------- 走出建章殿,长乐公主忽转头看向阿原,“很意外?” 阿原怔了怔,才知指的是原夫人与梁帝的私情。 她懒懒道:“不意外。我虽不记得从前的事,但也不是聋子。我只奇怪皇上为何不将我母亲纳入后宫。” 她父亲武安侯原皓早逝,原夫人年轻守寡,不论是改嫁或入宫,都不会引出太多流言,至少不会闹到现在这样声名狼藉。 长乐公主已冷笑答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看这皇宫里,除了育有子女的妃嫔,像她这年纪的,还有几个能得父皇青眼?” 阿原苦笑道:“看来,你因为这个很讨厌我母亲。” 长乐公主道:“倒不是因为这个。我父皇虽然出身武将,却很是多情,风流债惹得不少,多她一个也没什么。我最厌恶的,就是她明晓得你并不想嫁谢岩,还一心要撮合你们!为了不让我去原府找谢岩,在父皇跟前明褒暗贬,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害我受她讥讽不说,回宫还被父皇训斥!” 阿原抚额道:“哦,我以前常和谢岩在一处,却不想嫁他?公主,对不住,我真的……记不得了!” “记不得才好!”长乐公主双眸黑亮,长睫扑闪如蝶,“早先的原大小姐,其实跟你母亲差不多的德行。谢岩多少次想娶你,你都不肯答应,偏偏还扯着他,不时和他来往。” 阿原再想不出,当初的原家母女,到底怎样应付着这位娇贵公主,才能做到在轻描淡写间占尽上风。她将额头揉了又揉,无奈叹道:“放心,如今我想嫁的、想偷的,都只有景辞一人。公主若能劝皇上尽快让我和阿辞成亲,我连看都不会再看你的谢公子一眼。” 长乐公主顿时双眸清亮,宛若星辰煜煜。她抓过阿原的手来,跟她重重一击掌,说道:“成交!只要你别打谢岩的主意,你想嫁景辞,我便帮你嫁景辞;你想嫁贺王世子,我便帮你嫁贺王世子;就是你想入宫当我母妃,我都会倾力相助!” 阿原懵了,“什……什么?” 这应得也忒爽快。还有,做她母妃是什么鬼? 简直是见了鬼…… 被长乐公主拉着一路飞奔往揽月湖时,阿原才算想明白,长乐公主对她所有的敌意,都是因为谢岩。 只要她赶紧嫁了,赶紧放弃谢岩,并绝了谢岩的念头,长乐公主才不管她嫁的是谁。长乐公主如今盼她嫁人的心思,远比她自己或原夫人急切。 但阿原很是奇怪,为何长乐公主忽然间就不再防范她? 她就不怕阿原哪天记起了往事,或一时兴起故态复萌,跟谢岩再续前缘? ----------------------- 揽月湖和附近的亭台水榭,也是前朝所留,原为后宫嬉游之所。但揽月湖离诸妃嫔住处较远,梁帝忙于征战,并未曾命人好好修缮清理。如今,这湖里的水色虽还清澈,但沿岸俱是蒲苇杂草,房屋也陈旧失修,破败不堪,或空置,或多用来安置年迈或失宠的宫人,看着很是冷清。 湖畔一座朱漆斑驳的小亭子里,躺着**的两具尸体。 太监总管黎焕已将闲杂人等逐去,带了几名胆大的小太监,正试图将那两具尸体分开。 见长乐公主等过来,黎焕连忙行礼,陪笑道:“哪个多嘴的惊动了公主?其实就是有两名宫人失足落水,并不是什么大事。” 长乐公主道:“失足落水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不巧传到父皇耳朵里,不巧父皇又将这事交给了我和原家小姐。我得查个明白,才好给父皇一个交待吧!” 黎焕连声应是,说道:“是得查清楚,查清楚!老奴已问明,死亡的宫女是林贤妃的瑟瑟,太监则是乔贵嫔宫里的小印子。刚叫人打听过了,小印子近来是有些神思不属,曾在林贤妃宫前出现过几次,据说和这个瑟瑟情投意合,一直有来往。” “于是两人相约在此处见面,然后双双跌落水中淹死?” 长乐公主扶着栏杆,看下方的情形。 亭子紧依湖水,建于稍高的石基上。石基的上方倒是长了大丛的蔷薇,绯红的花朵从栏杆缝隙处探进了亭内,倒给小亭添了几分春意盎然。石基的下方则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繁盛,密密的杂草快有半人高,近水处的零落石块布满青苔,不难看出新近被踩踏和跌滑的痕迹。 往南五六丈外的岸边,则有许多凌乱的脚印和水渍,想来是打捞尸体上岸时所留。 果然,黎焕解释道:“看样子,他们就是在这边落水的。下方其实没什么景致,指不定就是看着安静才下去玩耍。听闻当年建这亭子时清理过下方的淤泥,这处的水便特别深,所以沿岸围有石堤。只是时日久了,石堤坍塌了不少,加上青苔密布,若是夜里不留意,很容易失足滑落水中。” 长乐公主沉吟着点头时,阿原已检查了两具尸体,站起身道:“一齐失足落水?还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死去?” 长乐公主早先便注意到尸体怪异,听阿原提醒,忙细看时,二人并非相拥而死,而是保持着那太监背负小宫女的姿势。太监们正试图将两具尸体分开,怎奈二人骨节早已僵硬,怎么也拉不开。 黎焕陪笑道:“对,看模样,小印子是背着瑟瑟时落水的,瑟瑟可能太害怕,一直抱小印子脖子,小印子偏也不会水,便都沉下去了!” 长乐公主啧啧称奇,“可人落水后,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赶紧松开手往岸上逃生吗?这得多深情才会死都不肯放手?”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七) <b></b> 阿原“噗”地一笑,“公主说对了!这个瑟瑟,的确是死了,所以才没法放手;若死后有灵,大约也不肯放手!” 黎焕叹道:“对呀,小印子到底是个太监,再怎样两情相悦,有国法宫规在,也没法活着做夫妻。瑟瑟明知逃不了,便宁愿抱住他同赴黄泉。这份情,真真是感天动地!感天动地!” 同为太监,他颇是心有戚戚焉,惋惜地摇头叹息不已。 阿原抬脚踏在亭中石凳上,拍着腿笑得乐不可支,“黎总管,他们的故事有没有感天动地我不知道,但我算是听出,至少是感动你了。可惜……只是个故事而已!” 黎焕看她一身精美女装,容色清丽之极,行止却如此豪气,全无往日的娇婉柔媚,一时竟顾不得听她在说什么,惊骇地连忙揉眼睛,差点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妲。 长乐公主却已听出她话中之意,忙走过去仔细检查时,黎焕慌忙道:“公主,这里腌臜,小心弄脏了裙子。” 阿原却已上前指点给她瞧,“公主请看,这小太监嘴唇紧阖,双臂双足向前,两手拳握,指甲缝内有水底挣扎时嵌入的泥沙。这是典型的溺死症状。但这宫女,居然保持着被小太监背着的姿势,双腿交夹于他的腰侧,双臂自然垂落于他的胸前,且口眼张开,明显是死后才被投入水中。” 黎焕骇然道:“你是说……瑟瑟落水前就已经死了?可这一眼看去,瑟瑟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而且你们看,他们腹部都胀鼓鼓的,这难道不是溺死才有的症状?禾” 阿原便向尸体一揖,说道:“姑娘,想来你也不愿死得不明不白。在下得罪了,请见谅!” 说毕,她单膝跪于地间,伸手握住女尸肘关节,用力一扭,但听轻微的“咯”的一声,便见尸体手臂已垂落下来;阿原双手不停,又去扭女尸别的关节。 几个太监虽不敢往后退,也不由看得变色。 长乐公主掩住耳朵,有些无力地问道:“一定要……这样吗?” 阿原手中不停,随口道:“尸体一旦完全僵硬,就得等血肉开始腐化才能柔软下来。像这样的天气,可能也要等个三五天吧?公主,咱们总不能等三天后,对着两具发臭的尸体研究死因吧?” 长乐公主干呕了下,急急道:“嗯,不能,不能……查案要紧。” 说话间,几个太监小心翼翼折腾半天没能分开的两具尸体,已被平放到了地上,果然腹部都有些鼓胀。 阿原道:“你们仔细听!” 她在两具尸体鼓胀的腹部各拍了数下,但听得都是嘭嘭的响声,但声音高低清浊不同,差异很明显。 黎焕莫名其妙地摸头时,长乐公主已叫起来:“男尸是溺死,满肚子都是水!女尸的肚子里……是空的?” 她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阿原。 阿原肯定地点头,“你看女尸面色青黯,泛着赤黑,双目突出,若我没猜错,当是以湿布或湿纸工,一层层搭到她口鼻上,令其窒息而死,故而周身无伤,腹部干胀。若将其抛尸池中,乍看去的确很像溺水而亡。” 她向黎焕道:“宫中的案子,大约也不便让刑部出面处置吧?不过借两个有经验的仵作来应该不难。黎总管可以让他们仔细检查口鼻,他们应该会告诉你,这太监口鼻内呛有泥沙;而宫女口鼻内则因长期窒息而吸附了很多黏液。” “这……” 黎焕再不敢答话,只拿眼觑着长乐公主。 小太监、小宫女诚然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人物,可他们背后的林贤妃、乔贵嫔,一个位分高,一个得帝宠,哪个是他惹得起的? 长乐公主也大是头疼,再不晓得为何她随口多问了一句,便摊上了这么个事儿。她叹道:“阿原,你既懂得这些,自然不会弄错。宫里的事,尽量宫里解决好了。死因既清楚,这案子应该也不难推断。小印子把瑟瑟的尸体背来此处,即便不是害死瑟瑟的凶手,至少也是知情者。他应该是过来……抛尸的?” 黎焕终于也开始顺着长乐公主的推断思考,说道:“或许,是抛尸时失足落水?当然,若他喜欢瑟瑟的传言是真的,也可能是求而不得,杀了瑟瑟后投水相殉。” 长乐公主不耐烦道:“你是不是常跑宫外听说书,听多了才子佳人的苦情戏?若小印子打算相殉,掐死她或刺死她都容易,有必要用什么湿布湿纸类的东西捂她口鼻吗?明摆着就是不想留下伤痕,希望无声无息害死她。” 黎焕道:“公主说得有理,有理……可小印子落水后为何不抛下尸体?近岸处的池水并不是太深,若丢下尸体,指不定还能爬上岸来。” 长乐公主不由皱眉,沉思着看向阿原。 阿原待要回答,忽发现亭边的山石后,有两道人影闪过。她笑了笑,悄声道:“公主,刚死之人,身躯是柔软的,但很快就会僵硬。如今天气颇暖,估计有那么半个时辰,四肢关节就该开始僵硬了。” 长乐公主双目立时灿亮起来,笑道:“这就是了!” 阿原道:“公主有何推断?”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长乐公主使了个眼色,向亭边指了指。 长乐公主瞥到山石边的一角男子衣袂,顿时连心头也敞亮起来。 她朗声道:“那夜小印子背着瑟瑟尸体,的确是过来抛尸的。他背上尸体时,瑟瑟应该刚死不久,尸体还未僵硬。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小印子背着瑟瑟,并没能立刻抛尸。或许绕了远路,或许中途在哪里耽搁了,总之……” 她抱肩看着小印子的尸体,有些鄙夷地说道:“他打算抛尸时,发现瑟瑟的尸体已经僵硬,紧紧扣在了他身上,——就和打捞上来时你们看到的一样,尸体双臂、双足都已僵硬,锁链似的缠紧他。当然,小印子若是镇静下来,也不是不能将瑟瑟的关节掰开。但那时是深夜,他刚杀了瑟瑟,至少也是杀瑟瑟的帮凶,在这么个黑漆漆阴森森的湖边,忽然发现背上的尸体如有神助般抠住了自己,怎么也甩不脱,他会怎样想?” 阿原拍手道:“他当然心虚害怕,或许第一个转起的念头,就是瑟瑟变成鬼找他来了!” 长乐公主更是满面春风,明眸顾盼之际光华闪耀,竟比亭畔盛放的蔷薇还在艳丽几分。她道:“不错。他发现尸体甩不下来,惊惧之下顾不得看脚边,很可能就此滑落水中。近岸处水虽然不深,但他落水后行动不便,越挣扎往下沉没得越厉害,越疑心是瑟瑟在找他索命,于是真的溺死在水中了……” 黎焕和几名太监已听得目瞪口呆。半晌,黎焕才道:“或许,真的是瑟瑟索命?” 旁边一名小太监犹豫良久,忽扑通跪于地间,说道:“公主,原大小姐,小人冒昧说一句,小印子不会杀瑟瑟!小人跟瑟瑟是同乡,知道的可能比旁人多些。瑟瑟跟小印子的确……的确很要好。瑟瑟曾跟我说,如果有一日被放出宫去,便在宫外等着小印子。” 长乐公主不觉看向阿原,“哎?真的有苦情戏?” 若这小太监说的是真,小印子的确没有杀瑟瑟的动机,更不可能抛尸灭迹。 阿原不觉抓头,低低道:“公主,看来咱们推测的方向不太准确……” 长乐公主一直留意着山石后的动静,早已发现谢岩的衣角消失,身影转向另一个方向,闻言也不着急,悄声道:“没事儿,咱得聪明,但也只能适当聪明,太聪明压过了他们,反而会坏事!” 阿原也注意到谢岩的行踪,忙赞道:“公主英明!” 二人正盘算着各自的小心思时,亭下已传来谢岩清朗的声音。他叹道:“恐怕不只是苦情戏,还有杀人灭口的把戏!” 长乐公主往下一探,正见谢岩清素的身影,唇角便不自禁地浮上笑意,却只柔声道:“阿岩,你怎么下去了?快上来,小心脚滑!” 谢岩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小印子落水处,负手观察着,然后一招手,“你们过来看!”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肆) 眼前纯然的漆黑里,他眼前似乎又有无数野狼的眼睛碧荧荧地闪动。此起彼此的狼嗥声便又回旋在耳边,子夜噩梦般挥之不去。足筋被挑断的痛楚里,另一处的痛楚更加槌心刺骨。 这世间最不容易筑成的情感,是信任;可最容易如泡沫般破碎的,同样也是信任。破碎后重筑的那一切,或许依然有无法抛撇无法忽视的种种情愫。可清明如他,竟也看不出,那其中究竟还有没有所谓的信任。 阿原,若真的只是阿原,真的只是沁河县的小捕快,他们的未来应该会幸福得多吧? 可惜,她不是。 他慢慢抱住肩,唇间低而冷地唤出那个不知多久没唤起过的名字:“眠晚……妲” ------------------- 原府。 管事和侍从们将阿原迎进去,并不热烈,更不疏冷,言行恭谨而自然,仿佛她根本不曾逃婚,根本不曾一去数月杳无行踪,只是去赴了某公子的筵席,如今酒足饭饱,兴尽而返禾。 阿原走向她陌生的卧房,远远便看到窗扇上映出的原夫人等候着的身影。那身影同样曾经陌生,但分开一段时间再聚首,又似乎很熟悉。 阿原凝视那身影,眼底便有些发热。 伴她回房的侍儿笑道:“大小姐,夫人很记挂你,这些日子时常坐在大小姐的卧房里,一坐就是老半天。” 阿原道:“哦!” 脚下却行得更快了,竟有几分急切。 所谓的家,大约就该是这样的感觉吧?有人守着,等着,记挂你的寒温,感受你的悲欢,因你的得意而开心,因你的失意而伤感。 “小姐!” 小鹿听着小坏的唳鸣,已欢快地迎上前来,差点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待看到身后侍儿不太愉快的神色,她才稍稍收敛,只牵了阿原的手,笑道:“你可回来了!我们下午就到了,夫人已经看了几回天色,傍晚又问了最近你爱吃什么菜,令人预备了晚膳,就等你回来了!” 她凑到阿原耳边,悄声道:“我跟夫人说,你最爱吃端侯做的饭菜,最爱和端侯一起住,夫人便说,那指不定今晚都回不来。不过说也奇怪,夫人说这话时,好像并不太开心。” 阿原怔了怔,“是么?” 她缓步走进去时,原夫人已听得外面动静,快步迎了过来,恰在门槛间将她接到,面容上的殷切冀盼之色,迅速被恰如其分的温婉慈爱替代。她微笑道:“阿原,你可回来了!” 阿原有些羞窘,说道:“路上有事耽搁了下,反而回来得晚了,让母亲记挂了!” 原夫人道:“不妨不妨,便是没事,多与端侯相处相处,也是好事。早些熟悉了,成亲后也就更容易夫妻融洽。” 阿原红着脸,却笑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原夫人点头,“一路奔波着,大约也累了吧?走,咱们娘俩先去吃晚饭,待会儿便早些休息,明天上午我陪你入宫见驾吧!” 阿原一惊,“入宫?” 原夫人一边牵她手走向花厅,一边微笑道:“你的亲事,原是皇上钦赐。你这一逃婚,知道的,说你是伤病未愈,一时糊涂;那不知道的,指不定就能参你个大逆不道、抗旨不遵的大罪!” 阿原忙笑道:“有母亲在,自然不用担心皇上治我的罪。” 原夫人微微一笑,“先前已跟皇上提过,只说赶紧找回来养病要紧,大约也不会太过计较。明日入宫,你就当时病糊涂了,连自己在做甚么都不清楚,我再在旁边求几句情,此事应该不难过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逃婚之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着实很伤端侯府的脸面。话说端侯的性子很是古怪,看着对我颇有成见,却偏偏很得皇上宠爱。我不晓得当初你们是怎样相识,又是怎样议定亲事的,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分,只盼他别计较这事才好。不然的话,他若在皇上跟前添上些话,不仅亲事难成,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别的乱子来!” 阿原心头不由打了个突。原夫人居然和景辞一样,都在疑心对方会在梁帝前说些对己不利的言辞…… 她略一犹豫,便轻松笑道:“母亲不必多虑,阿辞身体不大好,性子也就别扭些,但心胸磊落坦荡,绝不会对母亲或我不利。” 原夫人叹道:“傻丫头,你了解他多少?他连他的来历都没仔细跟你说起过。” 阿原道:“嗯,但我晓得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总有一日他会仔细跟我说起过去的事,总有一日他会对千百人孤僻,却视我为心中瑰宝!” 原夫人清眸流转,如透过疏疏的林叶投下的月光,皎洁却有说不清的意味,“你希望他有一日能视你如心中瑰宝?” 阿原到底不好意思说,如今的景辞有时还是出言刻薄,但待她还算是极好的,指不定早已视她如瑰宝。不过如景辞这等性情,指望他亲口说出这样肉麻的言辞,只怕任重而道远。 好在,她有一辈子的时光,等他坦裎他的真心。 于是,阿原嘻嘻笑道:“只要我真心待他,终究会有那一日的。”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花厅,那厢有人已有流水似的送入各种菜式,不一时便排了满满一桌。原夫人那个叫琉薇的贴身侍儿一边布菜一边道:“夫人,大小姐,有些菜式得现烹的才好吃,如今厨房里正在继续预备呢,不如慢些儿,边吃边等吧!” 阿原笑道:“不用了吧?我在外面一菜一汤便很够了,桌上这些哪里吃得完?快叫他们别再做了!” 原夫人留意着阿原爱夹的菜,轻笑道:“你病好后口味好像变了不少,也不晓得你爱吃什么,只好令他们多做几样。” 阿原摆手道:“我不挑嘴的,随便怎样的家常菜式都可以。何况我在小县城里待了这许久,也算真正懂得了一饭一粟,来之不易。有福当惜福,咱们别铺张浪费才好。” 原夫人便道:“也好。俗有云,花无百日红。这数十年来,诸藩镇各据重地,你争我夺,几番风云变幻,连这天下都换了主人,原府却能屡次逃过大劫,也算是乱世之中的异数了。可这天下依旧战乱纷纷,谁又能保得谁一世安乐?若能享得了富贵,耐得住贫穷,日后不管处于怎样的境地,都能知足常乐,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 阿原再不料会引得原夫人这样一番话来。她怔了半晌,才问道:“母亲,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多心。我受伤前,说话应该也是这样直来直去,才会常常惹你生气吧?” 原夫人摇头,神思便有些恍惚,“你……从不会直来直去地说话。你虽是我的亲生女儿,却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不爱跟我这个母亲说起自己的心事。很多时候,我根本看不懂你在想什么,的确彼此有些心结。” 阿原因自己有着风流浪荡的名声,料得她往日必定放涎不羁,所言所行无不石破天惊,明知有些言行有失女儿家的矜持,也会试着代入从前的心态,于是很多女儿家不该或不便说出口的话,便能厚一厚脸皮坦然直言;一般女儿家不敢做的事,只要契合本心,她也照做不误。 但如今原夫人在说什么? 阿原不由纳闷问道:“那……我从前究竟是怎么说话的?” 原夫人苦笑,“哦……比如看着桌上菜式多,你大概会轻言细语地吩咐,这鱼难得,这山珍味儿也不错,送去给周公子吧!那菜还有那汤,小林儿爱吃,用个食盒装了送他府上去。琉薇,这个蛋羹你爱吃,便赏你吧,那几样就给瑞英、小鹿她们。” 阿原刚夹了一片蘑菇在筷上,怔怔地听原夫人说着,连蘑菇跌落在桌上都没发现。 她想都没想过从前的她居然会是这样的言行。 但从为人处世而论,从前的原大小姐无疑高明太多了。 不动声色间,既未浪费饭菜,又享受了美食,还能示好他人,收买人心。 无怪原大小姐在京中声名狼藉,无人不知其风流浪荡,依然有大好男儿前赴后继,甚至连谢岩这样家世品貌绝佳的贵公子都对其念念不忘,连长乐公主都不放在心上。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六) 她说着,才向梁帝行了一礼,完全无视了原夫人,只向阿原笑道:“玩了这许久,终于舍得回来了?跟父皇赔个罪,赶紧把你跟端侯的婚事办了要紧。” 阿原尚未说话,梁帝已道:“也不必跟朕赔罪,不过这事终究得问端侯的意思。” 长乐公主道:“我在沁河看得很明白,她跟端侯好着呢,没事儿!我跟阿岩如今也好着呢,他们既然不急,父皇是不是先把我们的事儿给定下来?” 梁帝瞅她,“你刚刚还在说,谢岩各种别扭,不把你放在眼里。” 长乐公主拖着他袖子撒娇道:“不把我放在眼里没关系,我晓得他如今把我放在心里就行了!妲” 原夫人瞥她一眼,仿若无声地叹了口气,但并没有说话。 梁帝便道:“既如此,隔日我也问下谢岩的意思。横竖你都等了好些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天。” 长乐公主有些不悦,却很快笑道:“好!回头我让谢岩自己来跟父皇说!到了那时候,父皇可别再耳根子一软,听人拨弄,坏了女儿的好姻缘!禾” 梁帝摇头道:“你看你,还像个女孩子家吗?” 原夫人为梁帝捶着肩,微笑道:“公主性情一向如此,直爽可爱。皇上,算来长乐公主年纪也不小了,既然谢岩如今已改了心意,还是赶紧定下来的好。” 梁帝边点头沉吟,边伸出粗糙的大手,搭住原夫人白皙的五指,一根一根地细细揉捏,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长乐公主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 阿原握着拳默然侍立,才恍然悟出,原来传言不假,原侯早逝,原家依然暄赫富贵,的确是因为某些不宜明言的关系。 她正想要不要提醒母亲一起告退时,外面忽有些嘈杂的议论。 梁帝抬眼时,长乐公主已走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 外面便有人答道:“揽月湖里里淹死了一个太监,一个宫女。” 梁帝道:“哦,近来可真不太平!长乐,你上回不是夸口说你会查案吗?这事儿便交给你去查吧!阿原这阵子当惯了捕快,这一闲下来只怕也坐不住,就跟着长乐一起查案去吧!” 阿原明知梁帝想遣开她,只得应了,与长乐公主一起退了出去。 而梁帝未等二人走远,便已揽住原夫人的细腰步向内殿。 原夫人侧头看着梁帝,却是唇角含笑,温柔如水,虽不再年轻,亦有种寻常女子万难企及的雍贵典雅,果然风.流蕴藉,韵致无双。 ---------------------- 走出建章殿,长乐公主忽转头看向阿原,“很意外?” 阿原怔了怔,才知指的是原夫人与梁帝的私情。 她懒懒道:“不意外。我虽不记得从前的事,但也不是聋子。我只奇怪皇上为何不将我母亲纳入后宫。” 她父亲武安侯原皓早逝,原夫人年轻守寡,不论是改嫁或入宫,都不会引出太多流言,至少不会闹到现在这样声名狼藉。 长乐公主已冷笑答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看这皇宫里,除了育有子女的妃嫔,像她这年纪的,还有几个能得父皇青眼?” 阿原苦笑道:“看来,你因为这个很讨厌我母亲。” 长乐公主道:“倒不是因为这个。我父皇虽然出身武将,却很是多情,风流债惹得不少,多她一个也没什么。我最厌恶的,就是她明晓得你并不想嫁谢岩,还一心要撮合你们!为了不让我去原府找谢岩,在父皇跟前明褒暗贬,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害我受她讥讽不说,回宫还被父皇训斥!” 阿原抚额道:“哦,我以前常和谢岩在一处,却不想嫁他?公主,对不住,我真的……记不得了!” “记不得才好!”长乐公主双眸黑亮,长睫扑闪如蝶,“早先的原大小姐,其实跟你母亲差不多的德行。谢岩多少次想娶你,你都不肯答应,偏偏还扯着他,不时和他来往。” 阿原再想不出,当初的原家母女,到底怎样应付着这位娇贵公主,才能做到在轻描淡写间占尽上风。她将额头揉了又揉,无奈叹道:“放心,如今我想嫁的、想偷的,都只有景辞一人。公主若能劝皇上尽快让我和阿辞成亲,我连看都不会再看你的谢公子一眼。” 长乐公主顿时双眸清亮,宛若星辰煜煜。她抓过阿原的手来,跟她重重一击掌,说道:“成交!只要你别打谢岩的主意,你想嫁景辞,我便帮你嫁景辞;你想嫁贺王世子,我便帮你嫁贺王世子;就是你想入宫当我母妃,我都会倾力相助!” 阿原懵了,“什……什么?” 这应得也忒爽快。还有,做她母妃是什么鬼? 简直是见了鬼…… 被长乐公主拉着一路飞奔往揽月湖时,阿原才算想明白,长乐公主对她所有的敌意,都是因为谢岩。 只要她赶紧嫁了,赶紧放弃谢岩,并绝了谢岩的念头,长乐公主才不管她嫁的是谁。长乐公主如今盼她嫁人的心思,远比她自己或原夫人急切。 但阿原很是奇怪,为何长乐公主忽然间就不再防范她? 她就不怕阿原哪天记起了往事,或一时兴起故态复萌,跟谢岩再续前缘? ----------------------- 揽月湖和附近的亭台水榭,也是前朝所留,原为后宫嬉游之所。但揽月湖离诸妃嫔住处较远,梁帝忙于征战,并未曾命人好好修缮清理。如今,这湖里的水色虽还清澈,但沿岸俱是蒲苇杂草,房屋也陈旧失修,破败不堪,或空置,或多用来安置年迈或失宠的宫人,看着很是冷清。 湖畔一座朱漆斑驳的小亭子里,躺着湿淋淋的两具尸体。 太监总管黎焕已将闲杂人等逐去,带了几名胆大的小太监,正试图将那两具尸体分开。 见长乐公主等过来,黎焕连忙行礼,陪笑道:“哪个多嘴的惊动了公主?其实就是有两名宫人失足落水,并不是什么大事。” 长乐公主道:“失足落水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不巧传到父皇耳朵里,不巧父皇又将这事交给了我和原家小姐。我得查个明白,才好给父皇一个交待吧!” 黎焕连声应是,说道:“是得查清楚,查清楚!老奴已问明,死亡的宫女是林贤妃的瑟瑟,太监则是乔贵嫔宫里的小印子。刚叫人打听过了,小印子近来是有些神思不属,曾在林贤妃宫前出现过几次,据说和这个瑟瑟情投意合,一直有来往。” “于是两人相约在此处见面,然后双双跌落水中淹死?” 长乐公主扶着栏杆,看下方的情形。 亭子紧依湖水,建于稍高的石基上。石基的上方倒是长了大丛的蔷薇,绯红的花朵从栏杆缝隙处探进了亭内,倒给小亭添了几分春意盎然。石基的下方则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繁盛,密密的杂草快有半人高,近水处的零落石块布满青苔,不难看出新近被踩踏和跌滑的痕迹。 往南五六丈外的岸边,则有许多凌乱的脚印和水渍,想来是打捞尸体上岸时所留。 果然,黎焕解释道:“看样子,他们就是在这边落水的。下方其实没什么景致,指不定就是看着安静才下去玩耍。听闻当年建这亭子时清理过下方的淤泥,这处的水便特别深,所以沿岸围有石堤。只是时日久了,石堤坍塌了不少,加上青苔密布,若是夜里不留意,很容易失足滑落水中。” 长乐公主沉吟着点头时,阿原已检查了两具尸体,站起身道:“一齐失足落水?还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死去?” 长乐公主早先便注意到尸体怪异,听阿原提醒,忙细看时,二人并非相拥而死,而是保持着那太监背负小宫女的姿势。太监们正试图将两具尸体分开,怎奈二人骨节早已僵硬,怎么也拉不开。 黎焕陪笑道:“对,看模样,小印子是背着瑟瑟时落水的,瑟瑟可能太害怕,一直抱小印子脖子,小印子偏也不会水,便都沉下去了!” 长乐公主啧啧称奇,“可人落水后,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赶紧松开手往岸上逃生吗?这得多深情才会死都不肯放手?”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八) 长乐公主闻他相唤,差点要直接跳下亭子,阿原忙拉她出了亭子,欲走下去细瞧,险些与立于山石后的景辞撞个满怀。 阿原早先便已看到他身影,见谢岩下去,原以为他必定跟去,再不料他居然还在那里。 她又是欢喜,又是纳闷,不由道:“阿辞,你不下去瞧瞧?” 景辞静静地看她一眼,抬脚往亭内走了几步,才懒懒地丢下一句:“有你们去瞧也就够了!” 阿原悻然,无奈地嘀咕道:“为什么他的口吻……听着总有些欠揍?妲” 长乐公主忙安慰道:“没事,越傲的男子越死心眼,嫁了他,一世省心!” 最要紧的是,她省心了! 她们走到谢岩身畔时,又听得景辞在上方亭子里说道:“不过,我想提醒一句,人死后的确会很快开始僵硬,但要僵硬到正常力道难以掰开,可能要数个时辰。禾” 长乐公主皱眉,“这……几位妃嫔的宫院到这里都不到一里路,小印子再怎样耽搁,也不至于数个时辰间都背着瑟瑟的尸体吧?” 谢岩负手看着眼前的草丛,说道:“所以,其实小印子并没有耽搁太久。他应该就是在这里背着瑟瑟的尸体躲了一刻钟到半个时辰的样子。” 下方草丛高而密,有很明显的被压过的痕迹,露出亭子下方因松脱剥落而凹陷下去的台基部分。 看那痕迹大小方位,正与谢岩所说吻合。小印子背着瑟瑟的尸体,该在这里藏身了一段时间,才会把草丛压成这样。 阿原抱着肩只作思索状,悄悄用眼睛余光瞥着长乐公主。 果然,长乐公主仔细观察着青苔上的脚印,又仰首看了眼小亭,思忖片刻,便道:“于是,小印子真的不是前来抛尸的,而是背着瑟瑟的尸体从哪里逃出来……逃到这里时,可能追兵也赶来,所以他曾背着瑟瑟在下面躲藏过。可惜追兵还是发现了他。” 她指点着青苔上的滑痕,“若是抛尸,他的脚尖应该对着湖水,向后方滑落,面朝下倾向湖水;但你们看,现他的脚尖是斜对着岸边的……” 不仅滑落处的脚尖对着岸边,前面青苔上还有半个脚印,同样脚尖对着岸边。 正常走路应该往前走,但滑落的脚印却在后面…… 阿原忽抬头向亭内问道:“阿辞,你检查下小太监前胸或前腹有没有不明显的伤痕。” 话音刚落,便听得景辞懒洋洋地答道:“右肩有一处泛红,比鸡蛋略小的样子,可能是刀柄或剑柄所留。” 几人看着地上的脚印,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的画面了:小太监的行踪被人识破,慌忙背着小宫女的尸体从草丛中奔出,想要向前奔逃,但前面蓦地多出一人。他惊恐地往后退时,对方调转刀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刀柄磕向他右肩。重力之下,小太监立足不稳,鞋底在满是青苔的碎石上滑过,仰面跌落湖水。 他必定在水中挣扎过,而岸边之人必定持着兵器虎视眈眈,直到冰冷的湖水彻底将他吞没,方才转身离开。 小太监的背上始终背着瑟瑟。 他在水中挣扎时,或许至死都没想过抛开她,或许偶尔也有过念头想甩开她。 瑟瑟的关节虽已开始僵硬,他真想甩开时,也不至于完全甩不掉;但他感觉出她手足环于他身上的力道时,更多想到的,也许是她曾经温暖的怀抱,以及她用渐渐僵硬的四肢传出的恋恋不舍。 于是,他终于保持着背负她的姿势,一起沉入了湖水里。 冰冷黑暗的深水里,两人的身躯渐渐僵冷,依然彼此纠缠,紧紧相依,难分难舍。 生不离,死不弃,无非如是。 --------------------- 阿原想着自己一手将二人拆开,颇有些难过。她低叹道:“公主,此事只怕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长乐公主也有些懊恼,随即道:“再难的案子,也得办个水落石出。若连我们都推托起来,谁还敢穷究这个案子?黎焕,刑部仵作不方便,便找个嘴紧可靠的稳婆入宫,让她循例验尸并填好尸格,直接送我宫里去。” 黎焕连忙应了,那个瑟瑟的同乡小太监却已抹起了眼泪。 阿原便道:“待查明此案,就将他们合葬一处吧!” 长乐公主犹豫道:“以他们的身份……只怕不妥。不过横竖是葬到宫外,回头招呼一声,应该也问题不大。” 她微笑着看向谢岩,“阿岩,我们出宫可能不大方便,这事儿回头你帮关注下吧?” 谢岩欠身道:“公主有命,臣自当遵命!” 他眉眼淡然,波澜不惊,长乐公主甚是无奈,只得转头问向阿原:“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去林贤妃和乔贵嫔的宫里看看了?” 阿原很是善解人意,眼见长乐公主对着谢岩垂涎不已,遂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请端侯和谢大人帮忙,分开行动吧!” 谢岩忙道:“公主,我们还有要事,得去面见皇上。” 长乐公主笑道:“你们入宫见皇上,怎会跑揽月湖来?皇上在建章殿休养,这旮旯怎么着也不顺路吧?” 谢岩抚额看向上方的小亭。 景辞正扶着栏杆悠然眺向他们,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神色。 好在他并不打算一直看戏。 他甚至闲闲地接了话头,说道:“谢岩听说你在这里,便跟着来了。” 说这话时,景辞正似笑非笑地盯着阿原。 阿原不慌不忙拉过长乐公主道喜:“公主,谢大人对你可真是情真意切,一听你在这里,连皇上也不见了,一心要陪你办案呢!” 长乐公主眉眼含春,睨着谢岩温柔而笑,“嗯,本公主也断不会辜负阿岩这番情意!” 谢岩打了个寒噤,垂眸不去看她的目光,言行依然谨肃恭敬,“公主,臣乃外臣,何况并无皇命,恐怕不宜前往妃嫔宫院查案。” 长乐公主含情脉脉地凝视他,“没事,你是父皇近臣,时常来往宫中,这些妃嫔哪个不认识你?若你拘着礼节,回头在宫院外等着我也行。” 阿原对眼前的进展十分满意,忙帮腔道:“有道理,有道理!你看,这皇宫之内,居然连出两条命案,足见得背后凶手胆大包天,手段高强。何况如今我在明,敌在暗,我们两人是女子,论起才识心机远远不够,恐怕会被人算计。若能由谢大人保护公主,端侯相助我,应该就妥当了吧!” 长乐公主击节称叹,赞道:“妥当!太妥当了!咱们这就兵分两路!你跟端侯去找林贤妃,我跟阿岩去见见乔贵嫔。端侯,你意下如何?” 景辞顿了顿,点了点头,转身出亭。 阿原欣赏着景辞缓步而下的疏旷风华,笑道:“嗯,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赶过去吧!” 谢岩已走到景辞身侧,低声道:“阿辞你坑我?” 景辞微微挑眉,“这话从何说起?” 谢岩道:“是你问了阿原行踪过来,我不过顺路跟着你而已,怎就成我要过来了?” 景辞道:“哦,我原就说你是跟着来的……” 只是没说谢岩到底是听了消息跟着阿原或长乐公主过来,还是顺路跟着景辞过来而已…… 谢岩很想拎过他衣襟,好好教育他该怎么说话,可惜阿原已走过来,牵过景辞衣袖,眼底亮晶晶的,宛若春水轻漾,“阿辞,我们走!” 紧跟着,长乐公主也走过来,牵过谢岩衣衫,同样情深款款,笑容璀璨,“阿岩,我们走!” 谢岩便不得不走。 临行,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阿原离去的背影。 仿佛是她,又不是她。 终究是如她所愿,她离这个肮脏的京城,这座肮脏的皇宫,以及……那个肮脏的她,越来越远。 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始终堪不破心底那场困他多年的红尘故梦。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六九) 走向林贤妃所居的怡明宫时,阿原一路握着景辞微凉的掌心,贪婪地将他清俊的侧颜看了又看,心下竟是说不出的惬意满足。 她半依于他肩,轻声问道:“赶了两天路,你大约也累得很,怎不歇息一日再入宫?” 景辞似有些无奈,低叹道:“听闻,左言希被下在刑部大牢了!” 刑部不抵沁河县衙,景辞虽然爵位不低,到底刚来汴京不久,并无根基;贺王在朝中的亲故虽多,可左言希是在贺王遇害的当口被押回京城,难免惹人猜疑,慕北湮还未回京,故而也没人敢替他说话,于是左言希在刑部大牢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阿原虽恼左言希当初想害她,此时只能安慰道:“没事,皇上好像很信任你,你去求求情,回头再让长乐公主也帮说说,应该不难放他出狱。说到底,他就是一时糊涂帮了那个姜探,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妲” 景辞漫声应了,又往建章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原猛然想起,景辞等在建章殿吃了闭门羹,知晓她们去向的同时,必定也已知道梁帝此刻正和原夫人做着怎样的好事,不觉窘迫,忙岔开话题,笑道:“对了,你有没有发现谢岩跟长乐公主很般配?一个稳健,一个开朗,一个是名门子弟,一个是当世公主,门第、才貌无不合适,简直是天作之合!” 景辞仿佛低笑了一声,方道:“若谢岩听见,只怕又会指责你乱点鸳鸯谱。可怜……他担心左言希,一早便到端侯府接我,一起入宫为左言希求情,不料皇上没见着,却被你卖到了长乐公主手里。禾” “这哪叫乱点鸳鸯谱?他们就是很合适,便如你和我一般的合适。”阿原做了个鬼脸,“何况他不是被我卖,是被我们一起卖!谢岩跟你过来的,你总不至于想着让他来找我吧?” 五十七颗红豆的典故还历历在目,阿原不信他有这般大方。 “他找你有什么不好?你在沁河第一次瞧见他,那直勾勾瞪着人家的模样,恨不能把他给吃了……”景辞啧了一声,抬手在她后脑勺敲了一记以示不满,旋即也低笑道:“不过……我瞧着他和长乐公主的确更合适。” 阿原也记得当日第一眼看到谢岩时的心跳加速,何况先前的原大小姐的确和谢岩极其亲密,委实说不上清白,此时便不由心虚,忙转开话题,问道:“对了,长乐公主为什么让我去找林贤妃?贤妃位分高,恐怕她来找更合适吧?” “林贤妃位分高不假,但她年老无宠,因为是博王养母,才得以封妃。而乔贵嫔则是前两年才入宫的,圣眷正隆,听说有些骄纵……”景辞松开握她的手,言语间渐渐有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透出,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不过,在长乐公主跟前,她大约还不敢无礼。” 阿原有些莫名,忽一抬头,已笑道:“怡明宫到了!” ---------------------- 听说端侯与原大小姐来访,林贤妃立时延入相见,问得二人前来的缘由,忙道:“瑟瑟的确是我宫里的,几时离宫的,我竟不知道。” 再问了几句瑟瑟遇害情形,林贤妃便焦虑起来,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着,长嘘短叹道:“怎会发生这种事?我宫里怎会发生这种事?” 那边已有侍女赶紧上前安慰,又有侍女发现林贤妃压着胸口,赶紧命人去煎药。 论才智,论容貌,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里,林贤妃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和原夫人差不多的年纪,她已颇显老态,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脸上焦黄的气色和眼角密密的皱纹。若不是曾抚养过博王朱友文,她在这后宫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阿原见她焦虑模样,只得温言劝道:“贤妃娘娘不必忧心,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宫女的事儿,我们过来也就是问下她行踪,看看能不能找出她遇害缘由。” 林贤妃叹道:“行踪去问屏儿就好,她们住一屋。可你说,为何宫里那么多人都没出事,就我这里的丫头出事了?” 她又按着胸口呻吟,分明烦恼之极。 阿原猜得这位贤妃娘娘谨小慎微的性子,虽从武将侍妾熬到了一品贤妃,但担惊受怕数十年,指不定早就作下了了什么毛病,只得劝慰良久,才去找那个屏儿。 屏儿却跟林贤妃一样胆小怕事,阿原和颜悦色问了良久,她才答道:“昨晚瑟瑟姐入夜不久就出去了,我也不晓得她去哪里了。但她和印公公是真的,曾跟我说印公公虽是个太监,却比寻常男人更像个男人。他们应该时常相见,但究竟在哪里见面,又都是什么时候见面,我不清楚,也……也不好细问的。” “于是,昨晚她出去,你也认为是去见小印子了?” “娘娘歇下后她悄悄出门,多半就是去见小印子。但也说不好,毕竟咱们谁也没亲见,对不对?” “守门的太监不管吗?” “瑟瑟姐是娘娘身边的,平时待人又好,这怡明宫里上下谁不相熟?夜间出个门便算不得什么了。横竖都在宫里,谁想得到会出这样的事儿呢?” 屏儿抹着泪带阿原去她们的卧房。阿原翻了翻,翻出了个男人的荷包,还有一双做了一半的男人鞋子。 屏儿道:“是给印公公的,去年也做过这么一双。”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阿原叹道:“他们不是相好吗?怎么连书信纸笺都不曾留下半张?” “原大小姐,他们……都不识字。” “……” --------------------- 景辞虽伴在阿原身畔,但似乎真的只是陪她走这一趟,从头到尾几乎都沉默着。 阿原不免纳闷,出了怡明宫便问道:“你对这事儿怎么看?” 景辞怅然回望一眼身后的殿宇,没有回答。树阴掩映下的怡明宫,既不怡人,也不明盛,像垂垂暮矣的老妇人,在皇宫深处沉默地苟延残喘着。 阿原挽住他臂膀,捏了一下,“想什么呢?” 景辞恍惚一叹,“没什么,只是忽然想着,老死在这深宫里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本朝的,前朝的……便是这林贤妃,年轻时想必也曾美貌动人,温婉贤淑吧?” 阿原莫名其妙,说道:“那又怎样?不论哪朝哪代,哪个皇帝不是后宫无数?有名位的算是不错了,更多的什么都没有,等着老死宫中,蝼蚁般一世寂寂。” 她随口说着,忽然想起和小印子恋上的瑟瑟,又想起她母亲宁可背负骂名也不肯入宫,不由哆嗦了下。 身畔景辞的声音听入耳中,便格外多了几分寒凉,“只为一人淫乐,令背后多少女子孤寂绝望,为何会被视作理所当然?” 阿原怔了怔,随即颇以为然,“嗯,如此说来,我当日所为也没什么错。为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流连花街柳巷,连养上许多外室情人都被视作风流放旷、倜傥不羁,女子却不行?” 景辞蓦地回首看她,眼底嗖嗖的,似凝了月下的霜花,说不出是冷诮还是幽雅,却将阿原看得一时眩目。 不过再怎么眩目,她还是记得他始终计较着的那五十七颗红豆,晓得自己一时口无遮拦惹他不痛快了,忙依住他的肩臂,亲亲密密地大加奉承:“当然,我的阿辞不会三妻四妾,不屑美人如云……便如我从此后也只想和阿辞一人相守,一起长命百岁,儿孙成群……” 她的眉眼清盈带笑,衬着藕荷色的衣裙,整个人便似东君大笔一挥迤逦渲染开的妍媚春色,压得浅桃深杏黯然无光。 景辞那点怒意,便在不知不觉间如风中飞絮般消逝无踪。 他低眸看着她,正待去抚她泛起蔷薇色的面庞,前方气急败坏的吼叫瞬间打散两人间刚刚浮起暧昧。 却是长乐公主在高叫道:“喂,谢岩呢?谢岩是不是过去找你们了?” 阿原还没回过神来,景辞已冷冷扫过去一眼,“你看着谢岩会在吗?” 长乐公主这才注意到二人的亲昵情形,愕然半晌,尴尬地摆了摆手道:“嗯,他不在,不在……你们继续,继续。我去找谢岩。”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零) 阿原甚窘,再怎么厚脸皮也没法继续下去,忙追过去稳定她的阵线联盟,问道:“公主,谢岩不是跟你一起去了鸾鸣宫?怎会没在一起?” 长乐公主恨恨道:“这个书呆子,竟真的一口咬定他外臣不宜入宫,偏要在鸾鸣宫外等。等我问完出来,影子都没了!我以为他懒得见我,跑来找你们了呢!” 阿原道:“放心吧,便是他真的来,阿辞也会把他赶开!” 她向景辞笑得愈发明媚,“阿辞,我说的对不对?” 景辞扫了她一眼,也不肯答她,只向长乐公主道:“公主,我想,我猜得到谢岩去哪里了……妲” 长乐公主眼睛一亮,“他跑哪去了?” ---------------- 三人又回到了揽月湖边禾。 而阿原这时也想明白了,“嗯,我们当时走得其实太急切了些……” 这里是案发现场,她们本该将附近再仔细察看察看。可惜各自心上人驾到,所思所想便不由地都歪了歪。 谢岩正从湖边站起身来,再次步入那座已经空无一人的小亭里。 一见到他,长乐公主顿时将所有的不快都抛到脑后,快步奔过去,笑道:“我原也想着该再过来看看的,看来都想到一起了!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不知道算不算线索。” 谢岩沉吟着,摊开手中一方帕子,里面包着数片花生壳和破碎的花生衣。 景辞皱眉,“在哪里发现的?” 谢岩道:“就在这亭子里。移开尸体后,这地上除了败叶碎屑,还有些新鲜的花生壳。” 阿原怔了怔,“这说明什么?凶手杀人前在这里剥过花生吃?但花生并不是什么珍贵物事,指不定是这两日恰有其他人经过这里,歇脚时随手剥了几颗。” 谢岩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曾在另一处案发现场也发现过花生壳,不过那次我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巧合。” 阿原忙问:“哪个案子?” 谢岩沉默,只是一眨不眨地盯向她,神色说不出的古怪,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涩意。 阿原正不明所以时,长乐公主忽觉有道冷意从脚底灌上,神色便也怪异起来。她踌躇片刻,终于道:“是……原清离那案子?” 阿原倒吸了口凉气,指住自己的鼻子,“是……我?我的案子?” 长乐公主几乎跳起来,“当然是你的案子!阿岩虽挂着刑部的职,可每天除了随侍皇上,就是伴着原大小姐,除了沁河那两次,几时查过案子?但原清离出事后,他亲身去过好几次出事地点;后来发现原……发现你病得认不出人来,更是泡在刑部,将卷宗看了又看,还将疑犯审了又审,生生地把两名主犯吓得一个撞柱而死,一个……” 谢岩蓦地打断了她,“你相信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会被吓得自尽吗?我都不曾用刑!他们的死,疑点重重!就像……原大小姐所遭遇的那场劫杀一样,疑点重重!” 他一字一字,似从齿缝中迸出字来,凤眸清冷如寒泉,冰冷地映住长乐公主的面庞,然后转向阿原,转向景辞。 景辞眼底渐有忧色,低声道:“谢岩……” 谢岩面色发白,突兀地一笑,哑着嗓子道:“我知道我该罢手,我也的确不想查了……但居然又在杀人现场看到了花生壳……也许,真的是巧合?两次都是巧合?” 阿原再没想到,长乐公主随口应下过来查的宫人意外落水案,查成手段高超的谋杀害不说,最后还扯到了自己身上,委实意外之极。她抬足踏到石凳上,将手肘搁在膝上撑住额,苦笑道:“实话说,我也觉得早就觉得,我那件案子,疑点重重。” 她正待说起这几个月以来的疑惑,却被那边疾奔而来的脚步打断。 却是个建章宫的小太监如飞奔至,急急道:“端侯爷,端侯爷,皇上传召你即刻去见!” 景辞冷淡地扫过那小太监,“皇上难道不需要再休息一两个时辰吗?” 即便某些事办完,以梁帝近来的身体状况,的确该加倍休养。但景辞这短短的一句话怎么听怎么刻薄,完全没有因为嘲讽的对象是梁帝便稍留情面。 阿原很想笑,但想起梁帝不顾病体贪恋的对象是她母亲,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小太监自然不敢多话,只愈发谦恭地说道:“回侯爷的话,听闻是镇州的则笙郡主来了!” 景辞一震,忽一撩衣摆,快步走了出去。 谢岩忙道:“阿辞,我跟你一起去!” 眼见二人走得远了,阿原定定地站在原地出神。 长乐公主已消了气,拍拍她肩问:“你想什么呢?” 阿原道:“没什么,只是听着这什么则笙郡主……好像有些耳熟?” 长乐公主道:“哦,则笙郡主呀,是赵王王榕的女儿。不过你应该不认识她。她生于镇州,长于镇州,从没来过京城。” 镇州。 听着也很耳熟。 景辞好像提过,他也是在镇州长大的? 天空忽传来一声鹰唳。 阿原抬头时,却见小坏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张开翅翼飞翔阴霾密布的天空下。 长乐公主也仰首看着,笑道:“这鹰有趣儿。这宫墙再高,拦得住人,拦不住鹰呀!改天我也养一只吧!” 小坏发现主人看向它,兴奋地一扇翅膀,飞了下来。 翅翼掠起的风拂过面庞,阿原眼睫颤了下,那鹰便似变作了白色。 那般如雪如霜的白,似反射着碧空明净的清光,漂亮得惊心动魄。 心底便忽然间也似碧空般明净清澈,有安宁妥贴的欢喜,如轻云般悠悠荡漾着。这般的一世安然,如琉璃般通透美好,分明就是她毕生所求。 知足的人最好命,知足的人最幸运,而她就是那个知足的人。 她知足地悄悄靠上旁边男子的肩。 身后,欢快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少女明亮如阳光般的笑声。 “景哥哥,这鹰好看!给我玩好不好?” “哦!眠晚……” 眠晚,谁是眠晚? 阿原忽然听到了幻觉中的琉璃蓦地被砸开时的清脆碎裂声。 满怀的安然和美好,似在破碎的一瞬间沉没,仅余黑暗和剧痛…… --------------------- 长乐公主正看着那鹰,忽听旁边一声闷响,忙转头看时,已惊叫起来:“阿原!” 阿原双手抱头,面色煞白,弓着腰倒在了地上。 长乐公主连忙扶她,急问道:“阿原,阿原,你怎么了?” 阿原忍着头部快要开裂般的疼痛,努力睁大眼睛。 好一会儿,她终于能辨出前方那片忽远忽近的朦白,是满是阴霾的天空。湖水拍在满是苇草的堤岸,声音浊杂而阴沉。 抱住她的是刚刚化敌为友的长乐公主,歇在栏杆上歪头看她的是褐翅乌爪的猎鹰小坏。 没有清得透明的碧空,也没有白得耀眼的鹰,更没有令她安妥的肩臂,令她惶惑无措的少女笑声。 阿原长长地呼吸着,却连呼吸都在颤抖。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是想赶紧回到现实中来,还是继续留恋剧痛前那片刻的欢喜和安然。 长乐公主看她情形不对,站起身要唤人去传太医时,阿原扯住她袖子。 “不用了!” 不过眩晕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声音竟已沙哑,舌头涩滞得几乎转不动。 长乐公主扶她倚栏坐稳,急问道:“你没事吧?怎么说倒就倒下了?真吓死人了!若原夫人听见,指不定又猜着是我怎么着你了!” 阿原将太阳穴揉了又揉,终于镇定下来,向长乐公主叹道:“或许是那次受伤后的后遗症吧?时不时便会头疼,还出现各式各样的幻像。原以为养着养着就会慢慢好起来,谁晓得还越发严重了!” 长乐公主道:“那还得了?赶紧让太医治呀!” 谢岩虽不像从前那般心心念念只记挂着原大小姐,可待阿原到底是不一样的。 如今长乐公主和谢岩的亲事还未谈妥,阿原这一病,只怕谢岩那尚未收拢的心又跟到原府去了……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一) 阿原顾不上猜测长乐公主那点私心,只是沉吟道:“公主,我越来越觉得……我好像不是你们口中的原大小姐。” 长乐公主一怔,很快笑出声来:“你果然病得厉害了!是不是原大小姐,难道我们那么多双眼睛看不出?即便我们看不出,你那个母亲多精明的人,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阿原抱着膝,灰头土脸地叹气:“是,所有人都说我是,所以我也觉得我是。可对着谢岩、慕北湮这些故人,我半点印象都没有。” 长乐公主道:“不是说你受了伤,把从前的事都忘了吗?” 阿原道:“忘了,可偶尔总该有点印象……可我的梦境里,以及隔阵子就出现的幻像中,出现的那些人或事,好像都跟我原大小姐这个身份完全不相干。妲” 长乐公主盯着她,干笑,“和原大小姐不相干?你都梦到什么了?” 阿原仔细想着,眼睛渐渐清亮起来,“景辞吧?对,是景辞。我常常在幻境中看到一个男子,但总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后来越来越觉得他就是景辞。偶尔还有他那个变态姑姑。” 她看向小坏,终于确定道:“还有一只白鹰,应该是我养的,和我很亲近。不过……应该死了吧?禾” 偶尔闪过的幻像里,她曾见过血珠迸溅,雪羽飞扬。 头痛渐止,胸口却有闷闷的痛传来。 小坏发现主人眼神温柔,也不顾长乐公主就在身畔,用黑喙啄着阿原衣襟,还歪过脖颈让阿原替它挠痒痒。 长乐公主眼珠转了又转,才道:“景辞是你未婚夫,你自己择下的夫婿,自然比谢岩、慕北湮都要亲近。你既然记得他,甚至记得他姑姑,证明你就是原大小姐,没错呀!” 阿原皱眉道:“但我怎么觉得我跟景辞在一起时,完全不像是原家大小姐的身份?” 零零落落的碎片,完全拼不出具体的事宜。但她记得那种想靠近又不敢的羞怯娇憨,也记得知夏姑姑对她的颐指气使,甚至讥讽折辱。 她忽看向长乐公主,“你看,我现在会武艺,会驯鹰,还会查案……我母亲的意思,我从小就主意大,指不定是自己在暗中悄悄儿学的。你觉得这可能吗?” 长乐公主嘴角抽了好一会儿,终于抽出个极不自然的笑来,“怎么……不可能了?你母亲都说可能了!我总不至于比你母亲更了解你!” 阿原一笑,“我母亲关注的事太多,不免疏忽了我。而且我相信最了解原大小姐的,应该是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愕然,“为……为什么?” 阿原道:“因为原大小姐会抢走谢岩呀!对于敌手,当然事无巨细,了解得越详细越好!” “……”长乐公主好一会儿,拍了拍自己的额,走开看向揽月湖,“嗯,我的确曾安排人在原府打探你的动静,可惜你母亲太精明,没多久那眼线就被丢出来了……” 阿原不免失望,叹道:“其实景辞应该知道的,但他的性子又傲又孤僻,我出事前多半曾和他有过不快,每次我追问,他要么不理,要么顾左右而言他,真真可气!” 她思量片刻,忽拉过长乐公主,悄声道:“谢岩不是说了,我遇劫那个案子疑点重重吗?我也觉得很不对劲。公主,不然你帮我个忙,想法子替我把案卷调出来,我从这个案子入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线索!” “啊!”长乐公主不觉站起身来,“这个……这个不行!案卷在刑部,不是我说拿就能拿到的。” 阿原道:“没事,谢岩是刑部的,我们找他帮忙就行了!” 长乐公主踌躇片刻,忽笑道:“嗯,你的案子虽有疑点,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也没这么着急,对吧?当务之急,是查眼前这桩宫人被杀案。还有,贺王一案虽结,但靳大德为何执意诬陷左言希,咱们也该去弄清了吧?” 阿原见长乐公主似乎不太愿意去查自己的案子,只得道,“嗯,也是……但暗中的对手恐怕没那么容易让我们查到线索。” 长乐公主拉起她走出亭子,说道:“那可不一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阿原身体渐渐恢复过来,又想起景辞去得匆忙,心下疑惑,又追问道:“对了,那个则笙郡主来京城做什么?怎么景辞、谢岩一听说就都急着去瞧了?” 长乐公主道:“赵王王榕,是谢岩的表舅,算亲戚吧!端侯先前在镇州住过,认识则笙郡主也不奇怪。” “哦!那个……景辞到底什么来历?怎会忽然封作端侯?” “你这是……在问我?” “哪里……不对吗?” “我听说是因为你看上了,打算招作夫婿,皇上才封的侯爵……” “好吧……” 阿原无奈抚额时,长乐公主盯着她,神色怪异起来。 “阿原,以前的事,你可以说忘了;但现在的你,总该是清醒的吧?” “自然清醒。” “可你……连景辞是什么人、什么来历都不知道,依然打算嫁给他?” “不知道他的来历……可我知道我喜欢他,而且以前我当年既然选择了他,当然是清楚他根底的。” 长乐公主盯着她,“可你刚不是说,你觉得你已不是原来的原大小姐?” 阿原道:“只是我觉得不是而已!而且,难道你没觉得,以前的原大小姐更聪明,更不会看错人吗?” 长乐公主好一会儿才道:“也许吧……不过我倒觉得现在的你更讨人喜欢。” 她捏住拳,恨恨地虚空打了一下,才又向阿原露出笑脸,“你放心,无论如何,景辞这个人,你不会看错的!我就没见过比你们俩更适合的一对儿,何况又有婚约。” 最重要的是,景辞那性情,怎么看都不可能容忍妻子在外面勾三搭四。只要阿原被管束住,长乐公主便不用再担心她的谢岩…… 阿原明知其意,“噗”地一笑,说道:“可惜因为我逃婚的事儿,皇上说伤了送端侯颜面,要把我们的婚事先放一放。这事儿还得看景辞的意思。” 长乐公主大笑道:“这不是他巴不得的事儿吗?明儿让他自己跟父皇说一声,再没有不成的。走,咱们也去瞧瞧那位则笙郡主吧!” 阿原道:“喂,我们不是还得查案吗?” 长乐公主拉起她便跑,边跑还边道:“没事儿,指不定这会儿父皇都把这案子给忘了,不会有人催问。何况,查案再要紧,哪有看美人要紧?” ----------------------- 但阿原还是没能看到那位则笙郡主。 没到建章殿,她们便遇到了原夫人。 原夫人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但依然行止端雅,言语温柔,连衣衫发髻都已收拾得齐齐整整,纹丝不乱,再看不出先前与梁帝做过怎样的好事。 她向长乐公主躬身一礼,便携了阿原的手,说道:“皇上那边正有事儿,我们先回府吧!” 阿原道:“我还要查案呢!” 原夫人道:“皇上的建章宫里,有你要查的案子?” “……” 阿原无言以对。 建章宫里当然没有案子,但有景辞,还有景辞匆匆赶去看望的则笙郡主。 长乐公主向原夫人翻了个大白眼,也懒得跟她说话,只跟阿原挥手道:“你先回吧,隔天我去找你。” 她唤了侍儿伴着,整整衣襟,顾自走向建章殿,倒也不失公主的气派。 原夫人看她潇洒离去,方问向阿原,“往日你们见面就是针尖对麦芒,怎么忽然间就好得蜜里调油了?” 阿原道:“大概是因为我如今对谢岩没兴趣了吧?” 原夫人便似噎了下,低叹道:“我是真心不晓得你这孩子怎么想。论性情,论门第,论才识,谢岩哪样不是最拔尖儿的?便是以前……难得他一心待你,你也跟他亲近,看着分明是天作之合,可我再怎样想着一心成全,你都不肯应。” 阿原才晓得谢岩竟是原夫人心中的佳婿人选,怪不得原夫人当日会一改平日的温文,与长乐公主正面冲突,不许她坏了女儿和谢岩的好事。 如此看来,长乐公主的百般提防,倒也不算多心。 ---题外话--- 上章提到了花生壳…… 写的时候在小黑屋,有些资料没法查;后来想到时再查了下,发现唐代虽有花生的记载,但更主流的说法,花生是在元末明初才传入我国。 网上改着不便,就这样吧。等我出版时再改成松子壳。 (其实考虑过改成瓜子壳,但杀手一边杀人一边嗑瓜子,莫名喜感哈哈哈哈!)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二) 对着母亲一片心意,阿原只得干笑道:“谢岩的确不错,但我看着景辞更好。母亲是过来人,自然也懂得,情人眼里出西施。” 原夫人仿若在轻笑,“于是,他在你眼里,没一处不好?” 阿原道:“也不是……他那性情,其实算不得好。不过也不妨,相处得久了,自然会习惯。” 原夫人轻叹道:“他若真心待你,性情再不好,待你也会好,不会委屈你去习惯他。” 阿原怔了怔,说道:“我的性情,似乎也不大好?妲” 原夫人道:“你从前的性情不大好,如今的性情……很好。但我宁愿你性情不好。” 阿原悟了过来,“母亲这是……怕我被景辞欺负?放心吧!景辞不会欺负我,我也不会让人欺负。母亲你必定没看到我将萧潇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模样!” 原夫人不答禾。 ------------------------ 出了宫,原夫人的车辇正在宫门外等候。侍女挽扶原夫人上了车辇,正待去扶阿原时,阿原已轻盈跃了上去,顺便撮口为哨,呼唤小坏。 小坏远远听见,立时越过高高的宫墙飞来,在她们头顶盘旋着。 它的身姿矫健而灵巧,铅云密布的沉沉天空顿时为之一亮。 原夫人不觉向小坏注目,低赞道:“好漂亮的鹰!好漂亮的……天空!” 阿原不解,“这天空……漂亮?” 原夫人道:“因为鹰在飞吧!鹰有翅膀,飞得出这皇宫,飞得出这京城……” 她的声音无限萧索,默默坐入车内,垂下了眼前的锦帘。 阿原不解其意,随之入内坐了,纳闷问道:“母亲不喜欢这皇宫,这京城?那也不难,咱们大可像贺王一样,到沁河之类的地方置上一处别院,闲了就过去住上几月,又清静,风光又好,觉得闷了再回京来,岂不逍遥?” 原夫人道:“哦,贺王这算是逍遥了吗?” “贺王……” 阿原噤声,车马辘辘声中瞧着原夫人,却再看不出她母亲安静从容的眉眼下,藏着怎样的心思。 原夫人沉默片刻,忽道:“阿原,王则笙是赵王王榕的女儿,此番过来,说是郡主年少,想到京中见见世面,实则朝中上下都明白,王榕把他的独生女儿送来,是打算作为人质,安定皇上的心。” 阿原一惊,“人质?” 原夫人道:“皇上虽登基为帝,但河东晋王一直号称光复前朝,且兵强马壮,实力与大梁不相上下。去年北方的燕国诸皇子争位,燕国大乱,晋王趁机攻伐燕国。见晋国移兵北线,皇上也跟着发兵袭晋,不料晋人狡诈,地处于梁、晋、燕三国中间的镇州赵王又暗中相助晋国,皇上又抱病在身,才会无功而返。” 阿原早听说过梁帝伐晋失败的事,忙问道:“这么说,兵败也与赵王有关?那皇上怎不问罪赵王?” 原夫人叹道:“赵王虽接受了皇上的册封,但他本是世袭的成德节度使,几代驻守镇州,虽喜文厌武,当地的部将百姓依然奉他为主。何况镇州地处三国之间,若逼得狠了,必会投向晋国或燕国,于梁国更加不利。皇上权衡之下,虽派人问责,却也留了余地,赵王也知趣,将则笙郡主和两名大将之子送来京城为质。” 阿原沉吟,“但我瞧着,皇上好像对则笙郡主的到来好像很看重,并不像对待寻常人质。景辞和谢岩一听说她来了,也赶着去看望。” 原夫人眼神一恍惚,“谢岩……当然会去看望。他的母亲和二姨,当年也是被王家送来的镇州女子。那时王榕年少,镇州掌权的是他母亲景太夫人,故而送来联姻的,是在景太夫人跟前长大的两个侄女。” “联姻?” “姐姐嫁了谢家,是京中出名的高门大户,妹妹则嫁了梁王。” “也就是嫁给了……皇上?可我听说故去的元贞皇后姓张。” “对,元贞皇后张惠是皇上的结发妻子,美貌贤惠,见梁王痴迷景二小姐,景太夫人又不肯委屈侄女为妾,便主动让出王妃名位,让梁王以妃礼迎娶景二小姐,情愿屈居其下。可惜没两年,景家姐妹先后逝去。梁王伤痛之余,又是张惠细心陪伴开解,故而梁王对她一直很敬重,登基后自然册她为皇后。” 阿原不觉点头,“有这层关系,无怪皇上对王家格外宽仁……如今赵王把则笙郡主送来,是仿当年之事了?那郡主多大年纪?皇上难道打算纳她为妃?” 原夫人摇头道:“也才十七八岁,娇花似的年纪。皇上也想拉拢王榕,应该不会委屈她,必定把将她配给哪位皇子。” “会是哪位皇子?” “不知道,多半还是看则笙郡主和……” 原夫人忽然顿住口,没再说下去,目光沉沉地凝注于阿原脸庞。 阿原摸摸自己的脸,“脏了?” 原夫人眼底有些晶莹,手指温柔地抚她面庞,“嗯,猴子似的乱跑,瞧这脸颊,哪里蹭的灰?” 阿原笑嘻嘻道:“可能在湖边蹭的,那里有点脏。” 原夫人笑着点头,趁着阿原抬袖擦那根本看不见的灰尘时,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而阿原终究没顾得上细问则笙的终身,除了她自己,还得看谁的意思。 大概是梁帝吧? 横竖则笙要嫁的是皇子,与景辞无关,也便与她无关了。 -------------------------- 长乐公主未必对贺王案有多大兴趣,尤其猜到薛照意等背后,可能跟她的三哥郢王有些关联,更该退避三舍。 她虽是随着父亲的称帝才成为公主,但这些年眼睁睁地看着前朝覆灭,看着诸兄明争暗斗,深知其中厉害。 稍有不慎,凭他帝子皇孙,同样斧钺加身,万劫不复。 可如果要论起色胆包天,除了当年的原大小姐,还真没一个敢与她比肩。 她需要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把谢岩拖在身边。谢岩欲待不理,眼见阿原不知死活地跟在她身边,不得不忧心这二位联手,会不会闯出什么无法收拾的滔天大祸,便只得跟着她们,预备收拾烂摊子了。 虽说谢岩、慕北湮都与当日的原大小姐夹缠不清,惹出多少闲言碎语,但难得他们之间全无芥蒂,还因此交谊匪浅,出入彼此府第跟行走自家后院没甚差别。 于是,慕北湮虽然还在回京的途中,谢岩也能轻易从贺王府问到靳大德的住处,并很快得到其家人的信任。 靳大德虽好色无德,但对家人照顾得很是周到。老母、妻子和四个儿女住在一处前后三进的宅第,并有三四仆婢供使唤,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算得富足小康。 但如今,他们家的仆婢一个也没了,靳大德的老母亲和小儿子都病着,正延医服药。 他妻子龚氏垂泪道:“那晚忽然来了一群人,把我们都抓了,又当着我们面,把我们四个侍仆的头都割了下来,说如果不听他们的,这就是我们的榜样。后来我们被押到一个小屋子里关了两日,前天才放出来。我婆婆和小子都吓着了,病到如今。” 长乐公主问:“可记得抓你们的人是什么模样?被关押的屋子又在哪里?” 龚氏摇头,“他们都蒙着脸,又凶神恶煞的,谁敢细看?我们被蒙着眼睛扔在一辆马车上送到那屋子,也不晓得那是什么地方。” 阿原问:“马车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陈设垫褥之类又是什么材质的?一路又走了多久?” 龚氏道:“大约也就行了半个时辰吧?应该没有出城。褥子很旧……有股子血腥味。” 长乐公主叹道:“他们刚杀了人,指不定你们身上都溅到了血,自然有血腥味。” 旁边靳大德的一个女儿忽然道:“我闻到了醋味。” 几人都便都望向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少女有些畏怯,但应该已听说父亲出事的消息,乍着胆子道:“娘说他们是坏人,怕他们欺负我,把我藏在最下面……我的脸贴着褥子,闻到了醋味。那垫褥应该很脏,不像是寻常的羊皮或兔皮,倒像是虎皮或豹皮。”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三) 长乐公主啧了一声,“你看不到,居然认得出那些皮毛?” 少女道:“爹爹从前常带我到王府去。王爷和小王爷屋里都是虎皮的垫褥,我听爹爹说了,曾仔细地摸过闻过,记得那感觉。” 她想了想,又道:“那屋子外面应该有梧桐。他们虽然把门窗钉死,但我看到屋角有梧桐的枯叶。” 长乐公主不觉看向谢岩,轻叹道:“线索……居然还不少。” 谢岩沉吟道:“这数十年来战乱频仍,诸国尚武轻文,公侯将相往往以猛兽皮毛做装饰或垫褥,马车中有此物并不奇怪。既然用来抓人,自然是比较脏旧的马车,不会是正主儿素日所乘,指不定是替换下来的闲置马车。妲” 长乐公主道:“褥上有醋味,莫非是厨下所用?” 谢岩道:“如今各处的马匹基本被征作军用,即便是将相之家,也不可能有太多闲置马匹。若是用于厨下采办,必会惹人非议。” 长乐公主叹道:“那这个范围有点儿大……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若敢一家家去搜查那些贵人的马车,父皇大约会拧下我脑袋,看看里边装的是不是水。禾” 阿原悄声道:“不是水,是谢岩!” 长乐公主嫣然一笑,看向谢岩时越发情深脉脉;于是谢岩脸色便越发地不大好看。 那少女低头想了想,忽道:“还有件事,不晓得算不算线索。” “什么事?” “我们被放回来后,并没有看到那四名仆婢的尸体,连鲜血都被打扫干净了……但我家屋后的那株老槐下面的泥土,好像被翻动过。” “……” ----------------------- 差役们很快把老槐树下的新土挖开,刨出了里面的四具尸体。 确切地说,是四具散着臭气的无头尸体。 龚氏等早就躲到院内,惊惧地哭作一团,再不敢出来看上一眼。 依然是那个少女走过来,仔细辨认一番,说道:“从身材、衣物来看,就是我们家被害的四名仆婢,不会有错。” 她甚至还往刨出的大坑里探了探脑袋,“他们的头颅呢?” 谢岩低叹了一声。 阿原则拍了拍少女的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靳小函。” “好,靳小函,真是怪有天分的。以后若有机会呢,不妨也去当个女捕快什么的,必定不会比那些男人差。” “他们的头颅呢?” 靳小函执著地追问,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阿原。 阿原迟疑片刻,答道:“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在沁河。八成有人拿了这四颗脑袋去告诉你爹,你们落在他们手里了,若不听话,你们也就是这样的下场。于是……你爹死了。” “就是……这样?”靳小函的目光从阿原转向谢岩,向他们少主的好友求证。 “大致就是这样吧!至于这些人是谁,目前并不清楚。”谢岩眸光暗沉,拍了拍靳小函的肩,低声道,“你只需记住,你爹爹的死与言希公子蓝或小贺王爷无关。相反,有人想利用你们,继而利用你爹爹,去害贺王,去害贺王府的公子。” 靳小函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定定地看着地上腐臭可怕的无头尸,眼圈慢慢地红了。 长乐公主捏着鼻子在墙边来回走了一圈,忽蹲身从挖出的泥土里捡起一样小小的物事,抬头笑了笑,“这个……也是巧合?” 她的掌心里,是一小片粘着土的花生壳。 阿原抬眸,“公主,郢王是你哥哥,对不对?你得空去他府里逛一圈儿,顺便查看一下他家的马车,应该没太大问题吧?” 日光透过槐树枝叶筛下,她的清莹面庞便敷了一层碎亮的光芒,笑容越发宝珠般璀璨明亮着。 考虑到那枚郢王府的令牌,郢王无疑最可能是薛照意等背后的那个人。 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证据。说书人张和居心难测,并不排除是刻意嫁祸。 若能循由马车这条线索追查,最终查清的,或许不仅仅是贺王一案。 但郢王是皇子,可能继位为帝的皇子…… 长乐公主踌躇片刻,揉着额头道:“我跟三哥也不怎么亲。他说我不像女人,我说他不像男人……不过你跟他熟,若你张口说要到他府上住几晚,他绝对双手欢迎!” “我……” 阿原再不料郢王竟也是她往日的入幕之宾,顿时傻眼。 好一会儿,她方道:“若我去了,端侯会不会拧下我脑袋?” 长乐公主拍手笑道:“会!而且我敢肯定,他会觉得你脑子里装的不仅有水,还有屎……” 谢岩皱眉道:“都别闹了!你们俩都别插手,此事我回头再与景辞商议商议。” 阿原不觉看向端侯府的方向。 她和长乐公主出门前,把她们的行踪同时遣人告知景辞和谢岩。 但谢岩来了,景辞一直没来。 ----------------------- 则笙公主被安排在林贤妃的怡明宫暂住。 阿原本来没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太大关联,但连着数日想去见景辞都落空了。 遣人去端侯府问时,景辞要么在怡明宫,要么在前往怡明宫的路上。 阿原渐渐有些不安。 趁着长乐公主前来跟她商讨案情,阿原问:“端侯是不是跟则笙郡主很要好?他一个外臣,居然也能时时出入怡明宫?” 长乐公主愤愤道:“就是!那个王则笙各种娇嗲作妖,不时把景辞和谢岩请去叙旧,半点也不避讳!可恶父皇还说他们亲戚难得相见,不许拦着!景辞是镇州长大的,据说跟王则笙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倒也罢了;谢岩都没见过她,也不知拐了多少弯的亲戚,拉着他干嘛?真是可恶!” 阿原猛又想起幻像中少女清脆亲昵的呼唤。 “景哥哥,这鹰好看!给我玩好不好……” 那少女难道是……王则笙? 她心头忽然间被人揉搓般闷闷地疼,也便闷闷地问道:“他忙着陪则笙郡主,不想着救左言希出狱了吗?” 她曾以为左言希是景辞心坎上的,看来她错了;后来她认为自己才是他心坎上的,难道……也错了? 长乐公主也关注着此事,皱眉道:“这事儿我跟谢岩打听过,好像他们求过几次了,皇上不允,叫人继续搜查那个姜探的下落,要弄清二人间到底是何关联。不过左言希好像换了间单人牢房,暂时不至于再受罪。” 阿原晃了晃脑袋,努力晃去满怀的不适,又问道:“上回托公主安排我查阅当日我遇劫时的卷宗,有回音了没?” 长乐公主低着长长的黑睫,半晌才道:“没有父皇旨意,我也不好冒失便去让刑部给我们调卷宗。本来指望谢岩的,可你瞧,谢岩被那只会撒娇的妖精给迷住了!” 阿原默了。 这几日她们一直安排人手留意王公大臣的宅第,也曾亲自赶到大臣上下朝必经道路,看有没有破旧马车来往。期间倒也有觉得可疑的,拦下来看时,不过是穷酸些的大臣,无力置办上等的车驾而已。 当然,更穷酸的是乘二人小轿的,以及步行的。 故而那些冒然被拦下的臣僚们,并没觉得自己穷酸。发现拦自己的是长乐公主和原大小姐时,有清正的不屑而去,也有想入非非的,不敢高攀刚硬强悍的长乐公主,得闲不免多到原府门口转悠几回,于是很快便有原大小姐故态复萌的流言传出。 唯一的好处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加上景辞去怡明宫常会拉上谢岩,长乐公主跟她同仇敌忾,休戚与共,终于彻底抛开了往日那些恩怨,化敌为友。 见阿原发愁,长乐公主安慰道:“不妨,隔天贺王出殡,景辞总会出现的。” 贺王案最终的定论,凶手薛照意,帮凶靳大德,因奸情谋害主人。 于是朝野上下,无不惋惜,贺王兵马倥偬一生,最后竟死于奸奴与宠妾之手,着实不值,不值。 梁帝痛失臂膀,哀悯不已,早就下诏厚葬,并让其独子慕北湮承袭贺王爵位,以慰老贺王在天之灵,以安其部属伤痛犹疑之心。 ---题外话--- 慕北湮归来,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四) 出殡之日,阿原一身素服,带了小鹿早早赶到,便见慕北湮循制守于父亲灵前,还需照应来往宾客,很是辛苦。 说来慕北湮天性放浪不羁,从不理会家中俗务,如今父亲遇害,相害的又是府中分别主管内外事务的薛照意和靳大德,唯一的义兄又被押在狱中,悲痛之余,也难免忙得焦头烂额。 但阿原看到慕北湮时,他虽然苍白瘦削许多,神色倒还镇定。他的一双桃花眼依然像猫儿般幽光流转,却不再是引得万树花开的媚意悠悠,而是潜于暗夜窥寻猎物般的寒意凛冽。 见阿原来得早,他面上的阴冷才散开了些,说道:“来得正好。我请了同族的两个婶子照管,但府里的下人骄纵惯了,未必肯听命,你去帮着些?” 阿原怔了怔,“怎么帮?妲” 慕北湮道:“我们家的人,要么是从过军的,要么是亲友从过军的,所以我先前已吩咐过,父亲丧事期间,府里就照军营的规矩来,不听吩咐的,一概棍棒伺候!你拿不来棍棒,刀剑伺候也不妨。” 阿原笑道:“好。横竖我名声坏,不在乎更坏些!” 她拍拍他的肩,柔和了声音道:“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置,你也要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自己。禾” 慕北湮握住她手腕,定定看她片刻,唇角弯出一抹细微的笑,轻声道:“会的。” ------------------------ 阿原到后面帮照看一圈,已发现慕北湮并不是传说中的那般平庸无能。 一下子接手偌大府第,又得操办贺王丧仪,大小事务繁琐之极,但他已基本安排停当,府中众人各司其职,并无想象中的混乱。 但贺王丧事震动朝野,前来吊唁的宾客极多,迎来送往之际,不时有临时性的调度安排。慕北湮请来管事的慕五婶、慕七婶精明能干,但到底不是贺王府的人,且都是中产之家,不比贺王府豪富,贺王府有些资历的家人便不大放在眼里。嫉恨不平之余,躲懒拖宕还算是好的,还有几个故意拧着干,存心想看二人出丑。 无非自认是贺王府的老人,抱怨少主人放着他们不用,请了两个外来的女流之辈管束他们,失了颜面。 阿原留意着,帮五婶、七婶喝斥几回,见还有人阳奉阴违故意捣乱,遂看准其中闹腾得最厉害的,抬脚当胸踹倒,先几脚将其踢得嗷嗷叫唤,再一扬破尘剑,雪白冰寒的剑锋便抵到那人脖颈。 她冷冷喝道:“想逞能也不看看时候!不以大局为先,不把小王爷放在眼里,让老王爷丧仪出乱子,能耐越大越添乱!” 原大小姐出身高贵,再怎么声名狼藉,从前跟小贺王爷的关系无人不知,倒也无人敢对她无礼。但她一改往日温婉,忽然间如此勇悍,倒是惊倒了一堆人。 那人兀自不服,吐着被踹出的鲜血叫道:“我对老王爷一片忠心,到头来却受妇人之气,天理何在?王爷,王爷,早知如此,老奴还不如追随而去,省得受这些零碎腌臜气!” “现在追随,也不晚呀!”阿原笑着,令人立时将其送到慕北湮处,让小鹿传话道:“这个人一心殉主,请贺王成全吧!” 慕北湮听闻,不过冷冷扫了一眼,随手将佩剑掷下,“难得你忠心,本王自当成全。你的家小本王会代为照料,放心去吧!” 那人有家有室,衣食不愁,托大闹腾闹腾,好叫少主人从此更不敢轻慢自己而已,再不料竟会弄假成真,一时惊惧得浑身乱战,哪敢去捡剑? 慕北湮大怒,又一窝心脚将他踹倒,说道:“这就叫一心殉主?欺骗我倒也罢了,连逝去的老王爷也敢欺骗?来人,把他重打五十大棍,关入柴房,等丧仪后再做处置……” 那人在角门处的惨叫还未停歇,原来闹腾的老仆们便已纷纷退散,各自领命做事,再不敢出闹甚幺蛾子了。 阿原见一切井然有序,这才放下心来。 但景辞迟迟未至。 不但景辞未至,连长乐公主和博王、郢王等都没消息。 眼见快到出殡的时辰,外面才传来略带惶恐的宏亮通传:“皇上驾到!” ------------------------ 梁帝朱晃,竟抱病亲来贺王府致祭,抚着一同出生入死的爱将棺木,痛哭流泣。 相随的博王、郢王、均王及长乐公主等,纷纷在旁解劝,然后一一上香致祭。 景辞居然是随着他们一起来的,待诸王与公主祭过,也上前接过下人燃好的香。正待行礼之际,旁边已有一少女挨来,同样接了香,向景辞看了一眼。 景辞略一踌躇,便向侧退开些,与那少女一齐行礼。 小鹿够着脑袋看着,已经看得呆了,拼命摇着阿原胳膊,低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女的哪里冒出来的?懂不懂规矩?端侯是小姐的!是小姐的!” 阿原定定看着那少女时,那少女已行毕礼,若有所觉地转过脸来,目光越过众人,准确地望向阿原。 极美的少女,双眸灵动清亮,扑闪处仿佛带了晨间露珠的清亮晶莹。 待与阿原目光相接,她莞尔一笑,手臂自然而然地挽住景辞,依在他身畔退到一边。 她裹着一袭素衣,宛若一支含苞待绽的玉兰花,端的秀逸出尘,与景辞比肩而立,恰似雪玉琢就的一双璧人,怎么看怎么般配。 她就是……王则笙? 可他们怎能看着般配? 早已订亲的阿原和景辞才该是一对吧? 景辞显然已注意到阿原等的动静,目光轻轻在二人间扫过,微皱起眉,正待向迈步走向阿原,知夏姑姑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他身边,一把扯住他,低低说了句什么。景辞顿了顿,向阿原微一颔首以示招呼,却缓缓退到后面,越过人群匆匆向外走去。 阿原一努嘴,伸手压住小鹿喋喋不休的嘴巴,同样绕开人群,从后门绕了出去,追向景辞离开的方向。 整天跟别的女子腻在一处,着实可恶。 但以他的自负,大约根本觉不出自己的可恶。 阿原便不得不免为其难地去告诉他,在她谨守妇道的同时,他也该谨守夫道了。 景辞走得很快,阿原追出去时,他的背影已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树荫里。 所幸护送梁帝前来的宫廷侍卫虽多,大多认识原大小姐,并不拦她。 她甚至看到萧潇扶着剑柄立于众侍卫间,正若有所思地望向她,面上隐有忧色。但阿原急着去追景辞,已顾不得萧潇眼神里的异样。 沿着五色鹅卵石拼就的小道,她正待加快脚步时,前方树丛人影一闪,伴着一道剑光直飞面门。 阿原骇然避开,正要拔剑对敌时,对方已然收手,嘲讽地盯着她。 覆住半边面庞的银质面具,在剑风荡起的荼蘼花瓣里散着冷冷的金属光泽。知夏姑姑眼底的光芒,则比金属更冷更凛冽。 她道:“原大小姐,不用追了。端侯要处理他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他的事,从来与你无关!” 阿原已见惯她横眉怒眼的模样,懒懒地扫过她,说道:“他的事是否与我有关,你说了不算!连他自己说了,也不算!” 她跨步又往前行去,知夏姑姑再去相拦时,阿原脚步一错,虚虚实实晃了晃身,便灵巧地飞快掠过她,继续向前行走。 知夏姑姑气极反笑,一面继续阻拦,一面喝道:“我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却不知皇上说了算不算?” 阿原不由回头看向她,“皇上?皇上的赐婚,自然是算的。” 知夏姑姑冷笑道:“皇上赐婚不假,可原大小姐逃婚也不假。既然原大小姐不把这婚约当回事儿,皇上收回成命,于情于理,都是无可指摘的吧?” 阿原不由心头紧了紧。 她之所以对她和景辞的未来很有把握,最大的依恃,无非是他们间的御赐婚约。 上回入宫向梁帝请罪,梁帝虽未责怪,但的确已对他们的婚事有所疑虑,预备观望景辞的态度再作打算。返京前后的这些日子里,她与景辞情浓意洽,再未想过他会有所异议,更未想过他们的婚事真会因此受到影响。 ---题外话--- 裸更的日子很难熬啊啊啊!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五) 可如果真的有人能设法让皇上改了心意,的确算得釜底抽薪之计了。 她尚在沉吟时,旁边已有少女轻笑道:“姑姑,你在这里做甚?把我景哥哥拐哪里去了?” 那声音,清脆而熟稔;那声景哥哥,更是和幻境中一样刺耳。 阿原的幻境里,是同样声线的少女在讨鹰,“景哥哥,这鹰好看!给我玩好不好……” 景哥哥,景辞妲? 鹰,白色的鹰,她的鹰? 阿原猛地转头,盯向王则笙,盯向这个带着几分天真笑容徐徐走近的俏丽少女,脑中似有激浪翻滚。 不知多少早已隔绝的人或事在喧嚣着,一波.波海浪般汹涌,似随时要呈到她眼前,又似化作了无底深渊,呼啸着要将她席卷而去禾。 她终究什么也抓不住,只能勉强弄清,王则笙的确与景辞相识已久,很可能曾向景辞讨要过她的鹰。 王则笙的身后,伴着一个修眉大眼的年轻男子。方才阿原见他拜祭过,便认得他是梁帝的次子,博王朱友玟。 阿原定定神,直接无视了王则笙,只向博王行礼道:“阿原见过博王殿下!” 博王笑了笑,“清离,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气。” 阿原早就听说博王虽不是梁帝亲生,但博才多识,礼贤下士,颇得梁帝和群臣赞誉。听博王的口吻,从前的原大小姐与博王也该熟识,但眼下阿原对博王全无印象,听他言语温厚亲切,也便微笑点头,说道:“阿原有事想去找端侯商议,所以冒然出来。博王殿下这是……” 博王向王则笙一指,“则笙郡主见端侯离开,也说要出来透透气。” 王则笙年少貌美,未来将嫁给大梁的皇子,身后又有赵王兵马的支持,博王关切王则笙当然是顺理成章之事。 阿原道:“那殿下就陪着则笙郡主吧!我要去找端侯,失陪!” 她转身要离去时,知夏姑姑忽扬声道:“则笙郡主跟端侯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不仅门当户对,容貌性情也异常般配。这样的天作之合,并不是旁人想拆就能拆得了的。” 阿原闻言,不由驻足道:“天作之合?我怎么听来听去,都像是人作之合?这是知夏姑姑一人的意思吧?” 博王立于一旁,依然唇角含笑,温温和和道:“不会。知夏姑姑向来稳重,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天。” 阿原道:“也不一定,连主人的婚事也敢插手,看来真以为自己是天了!” 博王抱着肩道:“首先,她得上得了天……” 阿原忍不住笑了,“便是她上得了天,也管不了我跟端侯的事儿!” 眼看着景辞走得远了,再也追不上,她越性走到知夏姑姑面前,直视着她道:“知夏姑姑,你给我记好了!端侯是我的人,我一天不放手,天说了都不算!” 她的唇角弯了弯,凑到知夏姑姑耳边,冷冷道:“所以,管不管端侯的事,谁说了都不算,我说了算!” 阿原的眼眸又黑又亮,似敛了满园的荼蘼春色,张扬美丽,动人心魄。 知夏姑姑倒吸了口凉气,指住她道:“你……你还真反了天了!” 阿原笑道:“过奖,过奖!我只反你,不反天!” 她退了两步,待要离去时,一直旁观的王则笙忽轻笑道:“可我只知道,这一向,景哥哥的事,你说了不算;但你的事,景哥哥说了算。” 王则笙笑得双目如月牙弯弯,越发多了几分娇憨可人,惹人怜爱。但她的眸心深处,却是跟她的笑容绝不相衬的尖锐。她叹息般笑道:“听知夏姑姑说起你如今的模样,我还不敢相信。原来真的跟换了个人似的。话说,以前你说景哥哥在乎你,我信;如今,景哥哥若还能在乎你……你当他瞎?” 阿原盯她一眼,走到博王身畔,轻轻拍了拍他臂膀,低笑道:“博王殿下,听说郡主会嫁给某位皇子?瞧瞧这性情,这教养,博王……得自求多福了!” 博王显然很中意王则笙,虽对知夏姑姑将王则笙与端侯拉在一起大是不满,却不肯说王则笙的不是,只微笑着不说话。 王则笙睨着阿原,笑道:“博王怎会娶我?你当他瞎?” 阿原噎住,博王虽然好性性,也被呛得作声不得,瞅了一眼王则笙纯稚无害的笑容,转身走回灵堂。 王则笙若无其事,顾自问向知夏姑姑:“景哥哥哪去了?” 知夏姑姑亲昵地握住她手腕,虽有些嗔她对博王出言不逊,却半个字也不曾责怪,反而温言安慰道:“听闻他那个关在狱中的好友有急事找他。你不用管,横竖他办完事就会去怡明宫找你。放心,他懂你的心意,你当然也明白他的心意。他会向皇上请求,将你俩的事安排妥当……” 阿原一听便知是左言希有事将景辞请了去。但左言希人在狱中,怎会那般巧,恰在这时候派人找景辞?难道是知夏姑姑故意引开他,不想阿原见他? 阿原踌躇片刻,跟着博王返回灵堂。 景辞已经追不上,刑部也不是沁河县衙。她没法跟着景辞进刑部大牢,便只能考虑着先帮慕北湮处置好老贺王丧事,再去处置景辞。 若景辞有心跟王则笙在一起,或许,她也该考虑下景辞的丧事了…… ----------------------- 贺王风光大葬后,贺王府也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连当日的小贺王爷慕北湮在承继贺王之位后都安稳许多。有对他们父子心怀不满的,想趁着老贺王倒下,顺便把小的也整倒,一时居然无隙可乘。 不管贺王案背后还有多少难以言说的秘事,如今也只能装作一切尘埃落定。 因阿原着实帮了不少忙,慕北湮甚是感激,待府中诸事完毕,便找阿原致谢道:“这几日算是我欠了你的情,谢了!” 阿原心念一转,笑道:“若真谢我,不如帮我个忙。” “什么忙?” “你在刑部有没有认识的人,帮我调一下刑部的卷宗?关于我被劫杀的那件案子。” 慕北湮怔了怔,“这案子……卷宗不难调吧?你母亲若开口,刑部那几个官儿能屁颠儿地直接送你府上去。再则,谢岩是刑部员外郎,上下都熟得很,带你进去查下你自己的案子,好像不算什么事儿吧?” 阿原皱眉道:“母亲为我的事估计也头疼了很久,好容易安生下来,不想让她知道我还在疑心这件事。至于谢岩,天天跟着景辞去怡明宫,把长乐公主都看得急了,差点天天奔怡明宫堵人……话说,如今我的原府好像冷清得很。” 慕北湮沉默了片刻,笑道:“没事,我回头天天去瞧你,就不冷清了!既然谢岩忙,我带你去刑部吧!” -------------------- 慕北湮虽然行事风流荒唐,但人脉甚广,素日一同游耍的贵公子都是高门子弟,多在各处衙门任职,何况他如今承继王位,虽无父亲庇护,一样地位尊崇,故而刑部官吏很快令人将大堆的案卷搬到他们跟前,让他们慢慢阅览。 慕北湮拍着半尺来高的案卷,惊叹道:“你这案子……居然留下这么多记录!要不要叫他们替你预备晚膳?” 阿原坐下翻阅着,抚额叹道:“只怕还得预备宵夜……” 慕北湮的目光扫过卷宗,看向阿原专注的面庞,“其实最重要的是你已经回来了,健健康康的,其他都不打紧。我想长乐公主他们懒得领你来看,大约也是这意思。” 阿原头都没抬,说道:“贺王遇害,凶手伏法,同样也结案了,你会就此罢休吗?” 慕北湮愕然盯着她,一时无法作答。 阿原便继续翻阅着如山的卷宗。 她的容貌清美,五官好看得无可挑剔,依然还是慕北湮熟悉的旧日模样。 但她成为阿原后,美则美矣,眉眼间再不曾有过原大小姐那种迷失于浮华时薄醉般的秾艳媚态。那等媚态,蕴了高门贵女的才情与骄傲,色不迷人人自迷,即便轻嗔薄怒,也能令人神魂俱荡,难以自持。 ---题外话--- 可惜唐末还没出现窜天猴,不然阿原就可以问知夏姑姑,要不要给她一支窜天猴送她上天……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六) 但慕北湮居然没法评判阿原和当日的原清离哪个更美。 眼前的女子目光澄明专注,举手投足净若青莲,淡若疏梅,神姿高彻,通身气度出尘绝俗,超逸湛然,明澈得似月夜里的瑶瑟朱弦上轻轻奏出的一支名曲,让人痴醉向往,却不忍亵渎。 慕北湮静默片刻,坐到了她对面,低声道:“阿原,我帮你查。” 原大小姐遇劫案听着并不复杂,出事后的第二天,被劫走的原大小姐便被救了出来,劫他的匪徒也尽数落网。 卷宗之所以特别厚,是因为原府遇害的从人相当多,连两名侍女在内,共十一人被杀;而不久后落网的匪徒也多妲。 以原夫人的能耐,官府也不敢怠慢。凶徒固不必说,从被害人亲友到凶徒亲友,每人都有一大叠证词。 被害人亲友多是原府的人,证词大同小异。从人们提前便被告知将随大小姐前往端侯府,第二日收拾得齐齐整整,欢欢喜喜去未来的姑爷家,然后……被砍得七零八落横着送了回来。 劫杀原大小姐的匪徒原来是京城里的一伙游手好闲的无赖,素日欺男霸女,劣迹斑斑,各自身后都有一堆案底禾。 但他们原先所犯的,多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案,且有着市井无赖的共通点:贪财好色,欺软怕硬,刁滑强横,但真有横过他们的,或有官府背景的,根本不敢招惹。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打上原大小姐的主意,更没想到他们会吃了熊心豹子胆,劫了原大小姐不算,还杀了那么多人。 阿原越看越奇,将最终的结案文书找出看时,那群人只是偶尔听说原大小姐去新姑爷家,晓得原府大富大贵,原家小姐美色无双,一时垂涎动了邪念,才会结队前去打劫车队,并劫走原大小姐。 原大小姐孤身落入一群无赖手中,居然不久便自己逃了出来。官府搜山不久便找到了昏倒的原大小姐,随即劫车的匪徒也被杀的杀,抓得抓,一个都没能逃脱。活捉的五名匪徒,包括领头的无赖裴四在内,都招认了劫人之事。 但他们只招随打倒原大小姐的随从,劫走了她,并抢走了她随身的金银珠饰。 再怎样的刑讯逼供,他们都不肯承认曾杀害原府的十一名随从。 不久后,五名凶犯先后病死或自杀。 但此案证据确凿,不容抵赖,眼见梁帝催问,刑部、大理寺诸臣共议后,依旧决定将此案以杀人劫财定性结案。 ---------------------------------------- 阿原掷下卷宗,问道:“我以前找的随从,是不是只看长相?十一名随从,就这么被一群从没杀过人的市井无赖撂倒了?连个活口都没有?他们……得文弱成什么模样?” 慕北湮摇头,“喜欢原大小姐的人有多少,憎恨原大小姐的人就有多少。所以你养了十六名身手相当不错的侍卫,轮班保护自己。那次去端侯府,是你素日出门的标准配置,八个侍卫,两个侍女,外加一个车夫。这些侍卫都曾受你母亲身边那个叫廿七的高手调教,虽说不上以一挡十,但想放倒三四个寻常壮汉应该不在话下。” 阿原又去翻案犯的卷宗,“那就是这些无赖都经过专门训练,身手更高?” “他们身手平平,欺负老弱妇孺还罢了,遇到原府侍卫,根本不可能占到便宜。” “那这些证词和供词都是什么?”阿原一页一页地翻着,“双方数量相当,但实力悬殊。这些市井无赖,是怎样做到把他们打倒或杀害的?既然这些匪徒如此厉害,我当初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慕北湮拍着手边的卷宗,叹道:“我不知道。不仅你疑惑,当时我们以及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刑部官员也疑惑得紧。但那几名无赖的口供一致,他们好像很轻易就将原府侍从尽数打倒在地。他们带原大小姐上山时,原大小姐忽说要解手,几个人看她进了旁边一处草丛,忽听得一声惊叫,赶过去看时就没了踪影。” 阿原道:“难道你们没觉得,这其中有太多不合情理的地方?在天子脚下行凶,就为劫个美人?为劫个美人杀了那么多人,结果还让美人从他们一群人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慕北湮道:“的确疑点重重。可当时你正昏迷不醒,大伙儿便都只记挂着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便是大理寺那些办案的官员,也盼着你赶紧醒来,当时是怎样的情形,就能真相大白。谁知……” 谁知原大小姐醒是醒了,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阿原向前翻着,问道:“那后来就没继续追查吗?就这么……结案了?我母亲也没意见?” “怎会没意见?平时性情那么好,你昏迷那几天,她听大夫说你可能醒不过来,把大理寺、刑部那些前去探望的官儿骂得抬不起头来。后来你醒了,她又亲自来过刑部调看卷宗,还见了为首的人犯,但也是无功而返。随后你便逃了,她也就顾不上这案子,由得刑部结案了事。” “我好像听说,谢岩后来也查过这案?” “谢岩一直在刑部挂职,平时虽不管事,你的案子他可没闲着,从头到尾都在盯。据说就是因为他盯得太紧,那几名凶犯才会惊惧自尽。” “扯淡!” 阿原不以为然,继续阅览案卷。 慕北湮翻看案卷的手却忽然顿了顿,沉吟道:“好像那几名案犯都提到在作案的前一天,他们曾在外喝花酒,逍遥了整整一夜,乌六付的银钱。” “乌六?” “和裴四一样,算是这群无赖中拔尖儿会闹事的地头蛇。官兵搜捕那天,他在奔逃中掉落山坡摔死。” “哦,出去喝花酒……不奇怪吧?犯案前先享受一回,便是被捕被杀,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可有个案犯供词里提到了他们喝花酒的地方是芙蓉院。芙蓉院是京城最有名的妓院之一,这花酒的开销可不小。这么多人,大约一晚上能花掉一个中产人家十年的积蓄吧?” 作案前一天的事,供词里多一带而过,阿原并未留意;慕北湮大约也不会太留意,但他时常混迹花街柳巷,各处青楼都很熟悉,供词中忽然出现芙蓉院,难免多看两眼。 阿原还是疑惑,“这说明什么?那个乌六……很有钱?” “四处讹钱为生的无赖而已!” 慕北湮将一份证词递给阿原,“他母亲在证词里大骂儿子不孝,说病了半个月,不但没钱抓药,连粥都没得吃了;保长也证实,他老母靠亲友和邻居接济,才能勉强糊口。” 阿原道:“也就是说,乌六是在出事前忽然有了一大笔钱?” “而且没给他老母,至少是没来得及给他老母。”慕北湮的桃花眼里又开始有灿亮如星的光华悠悠流转,看着便似有了几分笑意,“他犯事前几天曾回去过,因为还想着卖掉家里仅剩的三亩薄地,被他老母打了出去。” 阿原忙接过那证词看,边看边叹道:“这些证词,为什么当时办案的官员没注意到?” 慕北湮道:“因为乌母人不错,又有病在身,保长和街坊邻居出来作证,是希望能保全乌母,别被不肖子牵连。对于当时正被大量口供和证词淹没的官员来说,这些人的证词都只是为了替乌母开脱,跟案子本身没什么关联。” “决定劫人的是裴四,但最初提议的人,是乌六?” “对!听说,是乌六在酒馆无意听说原大小姐第二天将带大批珠宝去端侯府,才和裴四商议,决定带人动手。” “但裴四被他一游说,就决定干这杀人抢劫的勾当?没这么好糊弄吧?如果乌六曾因此事拿过一大笔钱,裴四有没有拿过?” “于是,咱们重点再研究一下这两人的资料?” 慕北湮敲着厚厚的案卷,低低道,“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清离……到底出了什么事?” 原清离,不是阿原。 那个明媚骄傲、视天下男子为玩.物的女子,那个容色若春水、内心如烈焰的女子,那个生长于繁华和喧嚣之中,却始终游离于繁华和喧嚣之外的女子……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七) 但所有的证词和供词里,并没有乌六、裴四出事前得到大笔钱财的记录。 慕北湮沉吟片刻,命人把堂审时负责记录的两名书吏叫了来。 原清离案当时闹得很大,两名书吏倒也记得清楚。年长些的老书吏答道:“其实也曾问过乌六钱财来历。但乌六抬下山时已经死了,他老母又病得七荤八素,什么都问不出来。想那乌六本就是个街头无赖,花光钱时蹭吃蹭喝,讹到钱时胡吃海喝,到底跟本案没联系,后来也便没人问了。” “裴四也不知道乌六那笔银钱的来历?” “乌六当时只跟同犯说,偶尔发了笔小财,请兄弟们出来一起取乐。抢劫原大小姐的事也是在喝花酒间隙商议的。裴四据说是听了乌六的话,一时脑热才决定动手,但咬死是原府那些人不堪一击,才被他们轻易打倒在地,劫走原大小姐。妲” 年轻些的书吏一直忍不住地把眼睛往阿原身上觑,闻言谄笑着补充道:“他们一直不承认杀人,可这事儿哪里抵赖得了?” 阿原皱眉,“那个裴四的家境怎样?” 老书吏道:“看穿着很平常。他是有家小的,听闻入狱后他妻子还曾四处花钱求托,想见裴四一面。这样的重犯,狱卒自然不敢,连饮食都没敢送进去。不过能在刑部打点,估计家里还有点钱。禾” 年轻书吏忙道:“那裴四的确家境不错,他妻子前不久带了两个儿子搬到我家前面的一处巷子里,刚买了一座两进两出的院子,粉刷一新,收拾得蛮清爽。” 阿原“哦”了一声,“但裴四先前所留的案底里,提到裴四好赌,曾因赌债被逼得不敢回家;也提到他惧内,曾因妻子被人索债毒打,带人跟另一帮无赖大打出手,闹得那一带鸡犬不宁……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妻子就有钱为他在刑部打点,还有钱在他死后买新房屋住?” 慕北湮的手指不由急促地敲着案卷,说道:“所以……不仅乌六拿到了钱,裴四也拿到了,也许还更多?” 老书吏迟疑道:“这个,小人不知。” 年轻书吏却不肯错过引起美人注意的机会,赶紧道:“提起这事儿,小人倒想起来,那裴四受刑不过,曾提过是有人给他们钱,让他们劫走原大小姐,再把原大小姐放走。” 别说阿原,就是慕北湮都已失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老书吏忙道:“裴四一次重刑后的确说过,但说完就昏过去了,等第二天醒来……又翻供了,说是受刑不过才胡说的。” 阿原急问:“既然他曾供出此事,当时的供词上可曾记录下来?” 年轻书吏连忙点头,“记了,记了!是我亲笔记下来的!” 慕北湮奇道:“有吗?我刚好像没注意到……” 阿原忙去翻裴四几次过堂的记录,疑惑道:“没有吧?我一页一页看过……” “我……我来找给小姐看。” 年轻书吏殷勤上前翻找,很熟练地找到某几页,然后怔住,慌乱往前后乱翻,“这供词一份份都粘贴在一起的,怎么不见了?串页了吗?” 老书吏已看出不对,上前将其中一份供词抽出,看了一眼,已失声道:“这是……被谁撕掉了一页?” 年轻书吏看一眼内容,忙道:“对,就是这次堂审他招认的,但有一页被撕了!” 那页撕得很仔细,内容衔接上也没有明显纰漏,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没法发现边缘残存的纸张。 阿原静了片刻,说道:“我本来还真觉得裴四是受不住刑胡说八道。” 慕北湮低叹,“现在呢?” 阿原笑了笑,脸色却有些发白,“你在想什么,我便在想什么。” 若真是胡说八道,根本不用理会。刻意撕去这一页,才显得欲盖弥彰。结合裴四惧内、家人在他生前设法营救、妻儿在他死后衣食无忧,连他为何翻供都能猜得出来。 慕北湮看向两名书吏,“这些案卷,平时都有谁能拿到?” 老书吏犹豫道:“这个难说。从大理寺到刑部,这案子不少官员曾过问,他们都有权限调阅卷宗。” “大理寺和刑部以外呢?有人看过吗?” “那就只有原夫人吧!原夫人是亲自过来看的。” 这事慕北湮已提过,原夫人不但过来调看了卷宗,还去见了主犯裴四。 慕北湮轻笑道:“母女关心,原夫人调阅案卷倒也不奇。算了,这事没什么要紧,不必理会,你们也不必在外提起。” ------------------------------- 两名书吏领了厚赏,恋恋不舍地退下,室中二人又将案卷浏览一遍,愈觉那撕去的那页可疑,一时相对无言,连外面送来的食盒都没心情打开。 好一会儿,阿原方低声道:“莫非我母亲知道什么?那个裴四,好像我母亲见过他后才忽然死去的?” 慕北湮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并不是忽然死去。据说,是谢岩逼问得厉害,几名案犯才先后自尽或惊吓而死。” 阿原道:“先前的酷刑拷问都没吓倒他们,谢岩几句逼问就把他们吓得自尽了?这话你也不信的吧?” 慕北湮道:“到底是怎样的真相,咱们可以慢慢查。原夫人向来行事稳重谨慎,不会胡来,你别胡思乱想。” 阿原撑着头叹道:“我也不想胡思乱想呀!但总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往外钻,拦都拦不住。”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比如我自身吧,我常觉得我不是原清离,而是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可母亲给我的感觉,明明就是我母亲,她当然也不会认错女儿,我没道理是别人。再比如最近的几件案子,你爹遇害案,宫人落水案,甚至朱蚀案,以及我的案子,看起来各不相干,但我总觉得这几个案子隐约有着什么关联。” 如果花生壳是跟真凶相关的某位所留,至少其中三桩案子有着某种关联。 慕北湮凝视着她,许久方轻笑道:“你的确想得不少。不过那几个案子,我也认为没那么简单。谢岩、景辞他们没空,我这闲散王爷陪你查吧!” 阿原胸口闷闷地抽疼了下,问道:“谢岩也是个闲散公子哥儿吧?景辞更是个需时时静养的闲散侯爷。他们就这么为一个远方来的少女日日忙碌,忙得连跟我见面都没空?” “那个则笙郡主?”这些日子慕北湮忙于父亲丧事,并未太过留意,费劲地回忆着,“是不是那天跟端侯一起祭拜的女子?我记得模样很寻常。那长相气度,比不上长乐公主,更比不上你。放心,他们俩都不瞎,看不上她的。” 阿原按着胸口叹道:“谢岩未必瞎,但我总觉得景辞有点瞎。又或者,是我有点瞎吧?” 慕北湮失笑,“为什么这么说?” 阿原道:“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他的来历,他的过去,还有他当日跟我的感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已认定他是我的良人。如若不是,岂不是我瞎?传出去得被人笑死。” 慕北湮收拾着卷宗,笑道:“没事,他若恋上那个郡主,我便娶了你,不叫人笑你瞎。” 阿原白他一眼,“扯淡!” 慕北湮做了个鬼脸,“怎么扯淡了?我虽没权没势,但也没爹没娘,爱娶谁就能娶谁。到时咱俩爱怎么玩儿便怎么玩儿,拆了王府都没人管!更妙的是,那些家当够咱俩败上一世了,只要他们打仗不打到京城里来,往后的日子逍遥着呢!走了,趁着这会儿夜深无人,咱们先去见见言希吧!嗯,我还有个兄长,但他也管不了咱们的事儿。” 阿原听他信口胡扯,不由啼笑皆非,忙摆手道:“他未必愿意看到我,我也不想看到他,还是算了吧!” 想起左言希因景辞喜欢她,便想着杀她,阿原便有些毛发森然。若景辞变心喜欢上王则笙,不晓得左言希会不会想着去杀王则笙。 慕北湮也不追问,将阿原送出衙门,便提起那盒他们没吃的夜宵,径自走向刑部大牢。 看他熟门熟路,回京后应该早就暗中探望过了。如今他们在刑部查案,慕北湮当然会顺路再去看看他的难兄难弟。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八) 天气越来越热,但不论是原清离案,还是宫人落水案,始终不曾有所进展。 宫人落水案原是梁帝命长乐公主跟阿原一起查的,但梁帝显然已记不得这事儿了,根本不曾追问过。 长乐公主担忧谢岩被王则笙勾了魂,也顾不上查案。 阿原没她帮忙,连入宫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查案了。 慕北湮将贺王府的各色应酬处理完毕,果然来找阿原,一同去找了裴四妻子,又去了乌六出事前赁居的小屋,几番打听下来,基本可以确定,二人在打劫原清离前两日,的确得到过一大笔钱妲。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知情人已经死光了,线索断得很彻底。 阿原试着向原夫人打听时,原夫人诧异,反问道:“供词中曾提过,有人买通他们劫持你再放走你?怎么没人跟我说起过?” 阿原便再也没法问了禾。 原夫人很坦然,并没有阻止阿原查案,发现慕北湮时常陪着时,大概认为阿原有心重续旧缘,居然颇是欣慰,说道:“其实我瞧着北湮这孩子不错。若是你喜欢,在一起也不妨。” 阿原心下一沉,问道:“母亲忘了?我跟景辞还有婚约。” 原夫人漫不经心地轻笑,“阿原,你忘了?因你逃婚之事,皇上对你俩的亲事并不看好。” 阿原道:“嗯,皇上的意思,要问问景辞的意思。” 原夫人黑眸流转,如一痕秋水泠泠她面庞掠过,眺向屋外盛绽的榴花,“景辞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阿原欠身,“尚祈母亲明示。” 原夫人的声音便也秋水般明澈而清凉起来,“最近七八天,他都被皇上留在宫里,说他病着,留在宫中方便养病。但他先前病得更厉害,皇上也该会想着留他在身边养病,怎么没听说他留在宫里?” 阿原沉默了片刻,笑道:“母亲是说,景辞是因为某些原因改了心意,自己要留在宫里?” 原夫人道:“景辞有多得宠,你也该看到了。他若还有心娶你,在皇上跟前说明心意,你觉得皇上还会阻拦?” 阿原指尖发冷,轻笑道:“母亲仿佛说过,则笙郡主会嫁给某位皇子。” 原夫人道:“我是说过。我还说过,景辞是你择选的夫婿,皇上封他为端侯,可能也有你的缘故。如今看来,我错得离谱。” 阿原抬起泛红的眼睛,笑问:“什么意思?” 原夫人道:“你可记得我提过,镇州曾嫁过两姐妹到京城?姐姐嫁了谢家,妹妹则成了梁王妃。” “提过。母亲还提过,二姐妹早夭。” “她们是在回镇州娘家探亲的途中遇到了劫匪。当时谢夫人已经产下了谢岩,而梁王妃已经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后来赵王回报,谢夫人当场遇到害,梁王妃虽勉强逃脱,但未到镇州便伤重不治,一尸两命。” 阿原不由站起身来,失声道:“母亲是怀疑……梁王妃没死?” 原夫人眸光幽暗,“梁王妃美貌却刚烈,如果没死,不可能这么多年不出现。但她的孩子就说不定了。景辞姓景,在镇州长大,年纪也相当。仔细看时,他的眉眼分明也和当日的梁王妃有几分相像。” 阿原越发惊骇,“这么说,景辞……也是皇子?可皇上怎么没把他找回来?何况现在景辞不是回京了?如果他是皇子,为何不跟皇上相认?” “可能是赵王另有打算,刻意隐瞒;也可能是我猜错了。何况……”原夫人直面阿原,声音微微沙哑,“孩子,景辞这个人,你真看得懂吗?你难道没发现,自从他入宫,你已完全失去了皇上的宠爱?” 阿原无法理解,“我?皇上的宠爱?” 也许她更适合当个抓小贼的小捕快,带着小鹿潇洒来去,看着小坏欢快翱翔,欣赏燕子掠过两岸植满桃李的小溪,围观寻常百姓粗茶淡饭间的平淡幸福…… 皇上的宠爱,听着离她很遥远,从来不是她之所求,想来也是她求不来的。回来近一个月才入宫见了梁帝一次,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原夫人已叹道:“这几年,只要皇上在京中,你哪个月不入宫好几次?便是你不求见,皇上也会记挂着传你入宫说话。如今,别说你,就是我,皇上见得也少了。” 她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我不知道景辞在皇上跟前说了多少中伤我们的话,不过,孩子,跟景辞的婚事,你最好别抱指望,日后还能少些伤心。” 阿原只觉一道寒意从脊柱上涌起,周身血液似已凝固。她依然在笑着,只是面色越来越苍白,“不可能!景辞他……不可能说中伤我们的话!他这个人傲得紧,便是心中再怎样鄙夷不屑,也只会当面讥刺,绝不至于背后中伤!” 原夫人蓦地冷笑,“你还晓得他心中不屑!我最瞧不上这些装腔作势的伪君子,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可看到容貌出挑些的,又有几个把持得住?待海誓山盟把姑娘哄到了手,提起裤子就能怪人家姑娘不知自重,转头去娶他们心中贤良淑德的女子……我竟不晓得,究竟是谁不知廉耻!” 她看向阿原,眼神出乎意料地冰冷,“在你回京前后,景辞已将你哄到了手,对不对?” 阿原胸口闷得快要透不过气,勉强笑道:“其实也不晓得算是谁哄了哄。我们早就在一起过,对不对?而他……其实只是我很多情人中的一个,对不对?” 原夫人盯着她,唇边也渐渐失了血色,声音却渐渐柔和下来,“嗯,咱们本也不必在乎他们是怎样想,快活过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咱们也不必等他回绝我们。明天我便去跟皇上说,先解了你们的婚约,也省给人笑话,没的低了自己名头。” 阿原静默了片刻,慢慢站直身体,挺直脊梁,“母亲,不用你去说,我会自己去问他。我不怕被人笑话,也不怕低了自己名头。富贵浮名,原不过身外之物。我要的,只是以我真心,换他真心。若他负我,又或者始终将我一片真心视若敝履,我自当尽快抽身。” 原夫人慢慢将她的手握紧,“若你能看开这些事,这一世必能开怀许多。” 阿原道:“我看不开,但我看得明。若他并非真心,便是他愿娶,我也不会嫁。成亲前做个了断,总比成亲后纠缠不清强。” 原夫人笑道:“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我便说,不论是谢岩,还是慕北湮,都比景辞合适得多。” 阿原微微一笑,“谢岩就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点义气我还有。慕北湮还在热孝里,我也不想招惹他犯错,落人口舌。好在天下好男儿多的是,若说寻不出一个真心的,我是不信的。既然景辞近日总在宫里,母亲帮我安排一下,明天我入宫见他吧!” 原夫人柔声道:“好!” ------------------------- 一时阿原离去,原夫人凝望着她孤峭瘦削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中,方轻轻唤道:“廿七。” 廿七飞快自门前闪入,躬身行礼,“夫人!” 原夫人低低道:“你该都听到了!” 廿七沉声道:“听到了!但这正是夫人意料之中。景辞接近阿原小姐,是另有所图。小姐为他所伤,必会与夫人亲近,便是她日后恢复记忆,便是她的到来跟某些阴谋有关,也会时时记得夫人是她的母亲。何况,母女连心,这骨肉亲情,凭他是谁也无法割舍。” 原夫人苦笑,“无法割舍?那我的清离怎会离我而去?她……满心里是多恨我,竟和外人串通,行这李代桃僵之计?可怜我这阿原,也不晓得原来究竟是怎样的性情,但如今瞧着,实在是……招人疼啊!” 廿七道:“是,阿原小姐性情爽朗平和,行事磊落大气,虽不像清离小姐多才多艺,但那股子不输男儿的气场,着实让人心折。” 原夫人道:“但是我担心景辞的事,会将她变成第二个原清离。” 廿七一惊,忙道:“夫人多虑了吧?阿原小姐应该原来就跟景辞有所交集,分分合合不会是第一次,纵然难过,也不至于因此就怎样。”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七九) 原夫人冷笑,眼底却有泪光闪动,“他们先前有过什么分分合合,我并不清楚。但我却晓得,景辞此来,绝对心怀恶意。我仔细问过小鹿,景辞先前虽跟阿原亲近过,但真正在一起,应该是在我到沁河的前一晚。景辞早就知道我会去,并不想跟我打照面,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事先都不曾告诉阿原只字片语。” 廿七惊怒,“夫人是说,景辞知晓夫人第二天会来,刻意在临走前占了小姐身子?” 原夫人泪珠滚落,却很快抬手拭去,说道:“我都不敢想,这事儿到底跟清离有什么关系。清离怨恨我,暗中筹谋离开不足为奇。到底谁帮她做到这一切,又是怎么找来阿原替换了她,我完全猜不出。但清离在离开前策划了跟端侯的亲事,无疑……是为阿原挖的坑,等阿原醒来不得不跳的一个坑!清离到底有没有想过,阿原会遭遇什么?” 廿七喉咙动了下,强笑着安慰道:“清离小姐到底年轻气盛,只怕想不到这么多。至于阿原小姐,虽然吃了大亏,只要暗中之人没有别的阴谋,我们自然可以帮她慢慢走出来。” 原夫人苦涩而叹,“恐怕……难。这姐妹俩都是一样的痴心人。那个李源,简直是清离命里的克星,让她变了多少!而阿原遇上了景辞……景辞占了她后当即不辞而别,如此明显的恶意满满,她居然肯轻易原谅,并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心甘情愿让那混帐男人继续占便宜!你可晓得,当日我猜到阿原并不是清离,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阿原臂上尚有守宫砂。她先前根本就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妲” 所以,景辞不是阿原许多情人中的一个,而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抱着险恶居心占有她的唯一男人…… 廿七攥紧拳,却柔声道:“好在阿原小姐还是把自己当作清离,如今看来倒还不坏。便是婚事不成,她也会下意识劝自己另觅佳婿。” 原夫人冷笑道:“婚事当然成不了。阿原先前多半得罪过景辞,景辞才会刻意占了她的身,占了她的心,再将她抛弃,指不定还会欲擒故纵,变着法儿折辱于她。可怜阿原顶着清离的名声,再怎样被欺负,也会被人指着脸骂成淫妇荡娃,根本没人会帮她说半句话。如果阿原舍不下他,势必会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禾” 廿七沉吟道:“既然阿原小姐从前跟景辞有隙,或许她恢复记忆后便能放下这段情了吧?” 原夫人点头,“我会继续找人给她医治,同时,我们也不能处处被动,束手待毙。” 廿七眸光一闪,“从景辞入手?” 原夫人抬起手来,抚她青玉般柔润却闪着幽冷光泽的指甲,“既然他病着,那病重或病死,也不算奇事吧?” 廿七道:“当然不奇。谁不晓得他重病在身,注定寿促?” 原夫人唇角一弯,笑容浅浅,若蕴旖旎春光无限,端的倾国倾城,勾魂夺魄。 她道:“幸好他最近住在宫内,倒比端侯府方便些。先去把他的药方找来研究研究吧!若他敢再逼我的阿原,我也只好……送他一程了!” ------------------------------ 翌日,建章宫。 景辞正与梁帝对弈。 王则笙依在他身畔,俏面含春,笑嘻嘻道:“景哥哥,你的棋艺是不是退步了?看看,又快给皇上杀得片甲不留了!” 景辞揉揉她的脑袋,淡淡而笑,“本不过家常戏耍而已,赢又如何,输又如何?” 他的面色比回京时更憔悴瘦削了些,双目幽黑深邃,叫人看不清晰。 梁帝瞅着他,忽大笑道:“说得好!本就是家常戏耍……朕也盼着,咱爷俩能常常这样下下棋,吃吃饭,说说话儿。” 景辞不答,握着拳低低咳了两声。 知夏姑姑将一件外袍披到他身上,柔声道:“虽说天气热了,你近来身子不好,还得多留意。” 景辞皱眉,“我并不冷。” 王则笙笑道:“有一种冷,叫姑姑觉得你冷。披上吧,姑姑也是好意。” 景辞不说话了。 这时,大太监黎焕在外禀道:“皇上,原夫人在殿外求见。” 梁帝踌躇,手中的棋子不觉间落下。 王则笙拍手笑道:“皇上,这个子错了,错了!把自己的棋眼给堵上了!” 景辞挥袖,将满盘棋子拂乱,说道:“皇上若有事,先去忙吧!” 梁帝尴尬笑道:“也没什么事。我让她回去,明天再来也成。” 黎焕忙道:“听说原夫人给皇上预备了莲子糕,要不我把糕点取下,命她明日再来?” “莲子糕……” 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其实也有过海誓山盟的时候,其实也有过亏负无法弥补的时候…… 梁帝怅然叹息,向景辞道:“不然朕去瞧瞧她?阿辞,你稍等片刻,朕待会儿继续陪你下棋。” 黎焕笑道:“原大小姐跟着一起来了,刚还问老奴,端侯是不是也在这里?想来原大小姐是听闻端侯不适,过来探望端侯的。” 梁帝顿时面色一沉,“那个阿原也来了?” 黎焕陪笑着点头,“是……” 景辞眸光暗了暗,正要说话时,梁帝忽道:“把玉罗引偏殿去。跟阿原说,端侯已睡下了,不宜见客,让她改日再来吧!” 他转头向景辞道:“玉罗的性情,朕再清楚不过。当年之事,绝对和她不相干。但阿原就难说了。眼前看着便狡黠得很,想来从前更是心机深沉,手段毒辣,才会那样害你。朕会跟玉罗挑明,解了你们的婚约。若你实在不肯放手,待成亲后不妨收了她做妾室,则笙、知夏可以帮着打压,也不至于让她太过猖狂。” 景辞双手按于案上,指甲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若我不同意呢?” 梁帝不由恼怒,按捺不住素日的暴烈性子,喝道:“朕的话,也由得你不同意?赵王这一向着实把你给宠坏了!信不信朕先去斩了左言希,再去找王榕算帐?” 王则笙忙跪地道:“皇上息怒!我父亲的确太宠景哥哥,但无非是因为怜惜景哥哥自幼无母,且有疾在身,朝不保夕……” 梁帝道:“够了!” 知夏姑姑忙去推景辞,嗔道:“公子,瞧瞧你都说什么呢!皇上也是好意……” “嗯,知道了,你们都是好意。可惜好意太多,景某承受不住!”景辞站起身来,向梁帝行了一礼,“臣告退!” 他退了两步,绕过屏风,从后廊离开建章殿。 梁帝在殿中走了两个来回,越发恼火,说道:“你们看到了没有?不认朕就算了,这算是什么态度?跟朕称臣,哼,换作寻常大臣,信不信朕当场把他斩了?” 知夏姑姑道:“皇上有所不知,公子身子弱,但从来懂进退,知礼仪,只是被那小贱人迷晕了头,偏又吃了大亏,所以提到她就会各种失常。皇上一片慈爱之心,自然会惜恤公子。这些日子公子因郡主和言希公子的事烦心,病得不轻。皇上何不等他病好了,再好好教训他?” 梁帝拂袖道:“哼,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王则笙妙目盈盈一转,笑道:“不如,我去见见阿原?说来也是自小儿相识的,叙叙旧也好。她若真对景哥哥痴情,大约不介意为妾为婢。” 梁帝瞅她一眼,点头道:“也好。不过她终究是玉罗的女儿,留点儿分寸。” 王则笙微愕,知夏姑姑已叹道:“皇上大约不晓得那小贱人手段,装着一副柔柔弱弱狐媚样子,实则能文能武,跟她那个母亲一样,心机深得很呢!” 梁帝道:“心机再深,还不是被你夺去女儿,欺负了十几年?” 知夏姑姑给呛得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而梁帝已拂袖而去。 知夏姑姑又惊又怒,向王则笙道:“你看看,楚玉罗那个妖精,狐媚皇上二十年,到现在都没消停!看着跟皇上见面少了,到底枕边风厉害,也不晓得在皇上跟前说了多少颠倒黑白的话儿,皇上居然还这么着相信她,连她女儿都维护!”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零) 王则笙忙安慰道:“姑姑,别难过,你看皇上这不是已经决定解除景哥哥跟原家的亲事了吗?” 知夏姑姑拍拍她的手,含泪道:“可你看阿辞那样子!好孩子,当年咱们王妃就被那贱人逼得含恨而去,如今再被那小贱人夺了阿辞的心,才是真正的大败亏输,我连死后都没颜面去见王妃!” 王则笙说道:“姑姑放心!今儿我就让皇上厌她憎她,再不想看她一眼!” ---------------- 阿原看着母亲随梁帝离去,耸了耸肩,转身走了开去妲。 是非对错,延续了多少年,已不是她所能评判的,她看得开,便不打算自寻烦恼,去管他们那笔君不君、臣不臣的糊涂帐。 她问向旁边领路的小太监:“这大白天的,端侯在睡觉,长乐公主总不至于在睡觉吧?” 小太监踌躇,“小人不知……禾” 阿原道:“那便麻烦公公走一趟,看下长乐公主有没有在睡觉。如果没睡觉,便问下她有没有兴趣继续查查上回的案子吧!我先去揽月湖走走,找找有没有线索。” 小太监连忙应了要去时,阿原又叫住他,笑嘻嘻地加了一句,“如果谢大人在,便请谢大人一起吧!” 若是谢岩在,长乐公主被迷得晕头转向,很可能重色轻友,顾不得查案什么的了。 而她现在很需要找点什么事去做一做,想一想,免得去记挂景辞到底睡得好不好,她该不该祝他别再醒来,免得他避她避得这般辛苦。 转身走向揽月湖时,身后忽有人唤道:“原大小姐!” 阿原看时,却是个阴沉着脸的小宫女,向她僵硬地行了个礼,“原大小姐请稍候,我们郡主要见你。” “郡主?则笙郡主?”阿原笑了笑,“她想见我呀?可我跟她不熟,不想见她。” 小宫女沉着脸道:“你怎可如此无礼?” 阿原道:“你虎着张棺材脸指责我无礼?嗯,我就是无礼了,你咬我呀!” 小宫女咬牙切齿,握紧了拳。 阿原不紧不慢地挽袖子,“来,试试你牙硬还是我拳头硬。正好昨儿本小姐不开心,把贺王府一条狗的牙给打爆了,很是过意不去,不知掰了你的牙,能不能装狗嘴里?至于你那个小粉拳,就别装模作样了,正经多倒几年恭桶,好好练几把力气再来找我吧!” 小宫女愕然,看阿原如渊渟岳峙般立于眼前,谈笑散漫间气势凌人,女修罗般可怖,那拳便再不敢打下去,转身往回奔逃。 阿原啧了一声,向一直在旁观望的大太监黎焕道:“这丫头是镇州跟来的吧?必定是知夏姑姑一手调教出来的,看着一个德行!天天对着这等货色,着实委屈了公公!” 黎焕干笑几声,说道:“还好,还好!她们刚到京城,不懂规矩,阿原小姐莫要生气!” 阿原扫了建章殿一眼,“咱们过来求见时,公公还说皇上正跟端侯、则笙郡主说话呢,怎么就皇上出来这一会儿工夫,一个睡着了,一个好似比皇上还忙,要见我还拿乔作势让我等着……嗬,这脸大得真可以蒙鼓了!” 黎焕苦笑,低声道:“阿原小姐,咱家跟原夫人认识数十年了,有什么事儿向来不肯瞒着,所以刚才就多了一句嘴……” 阿原笑道:“黎公公肯明白告知,阿原感激得紧,日后必有所报!” 黎焕道:“好说,好说!端侯的确是身体不适,临时走了;则笙郡主则是要去换件衣服。” 阿原眼珠一转,已笑将起来,“只怕还得梳发理妆,收拾得天青云净才肯来见我,既能看我吃闭门羹的窘迫,又能炫耀她王则笙情场得意,艳色逼人?” 黎焕陪笑不语,却忍不住多溜了她几眼。 这阿原小姐看着并不像长乐公主等人描述的勇悍豪气,更不像知夏姑姑所说的那样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可她见事之细致清明,绝不下于当年的清离小姐,只是表达出来的方式截然不同而已。 阿原抿了抿自己被风吹得有点散乱的发髻,转身走向揽月湖方向,兀自懒洋洋地笑着。 她道:“向来缺少什么,才会想着炫耀什么。她这是认定没我好看吗?嗯,开始还觉得她长得不赖,现在看着……她比起我来,差得远了!” 黎焕远远听得,不由哑然失笑,忽觉这个阿原聪慧直白,果然招人喜欢,怪不得端侯被她毁成那样,还对她念念不忘,不肯放手。 --------------------- 已经过去快一个月,揽月湖能留下的线索当然更少。 想起这案子过去这么久,宫中居然还能平静如斯,阿原有些心惊。 自林贤妃、乔贵嫔、长乐公主,到黎焕等人,无不知晓此案蹊跷,竟由得此案拖宕未破,到底是人心焕散,不将小小宫人性命放在心上,还是都觉出前方拦着某些人或某些事,下意识地不想冒险查下去? 阿原感慨着沿湖走动时,忽见前方破旧的水榭下方,有淡淡一道青烟袅袅而上。 她忙紧走几步,奔过去瞧时,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正抹着泪烧纸钱。 见阿原过来,老妪顿时慌了,连忙用脚去踏着纸钱灰,想将其踏到滩边淤泥中。 阿原晓得宫中烧纸钱是大忌,指不定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忙道:“姑姑别怕!我不是宫里的人,不会坑害你。” 那老妪松了口气,急弯腰道谢道:“多谢姑娘!姑娘好人必有好报!” 阿原见她满面皱纹,衰老不堪,猜她必是极记挂死去的亲人,才会不顾宫规寻这僻静处祭奠,惟恐她被自己惊吓到,低头捡了剩下的几张纸,扔到余烬中燃尽,才道:“没事了,去吧!” 老妪不识得她是谁,听她言语温和,便恭敬行了一礼,转身走向那座屋顶长满蒿草的破旧水榭。 原来竟是长住在这里的老宫婢。 阿原略一思忖,忙赶上前道:“姑姑,你莫非就住在这里?我有件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老妪抬起浑浊湿润的眼。 阿原问:“先前乔贵嫔宫里的小印子,或林贤妃宫里的瑟瑟姑娘,有没有熟识的亲友住在这边?” 老妪顿一顿,疑惑道:“乔贵嫔……是谁?林贤妃就是当年梁王的爱妾林氏吧?她从前跟我们俞妃很要好,时常入宫相探。俞妃被迁来这里后,林氏入了宫,反不敢来探了,但暗地里也接济过两年。俞妃死后,听闻林氏升了妃位,好像就是贤妃。咳!” 她定定地遥想片刻,摇了摇头,一步一晃地继续往前走,苍老的声音越发沧桑,“这皇宫,这皇宫……哪有什么富贵荣华梦?只有千丈是非海,日日起风波……我们俞妃可怜呀……可谁又不可怜呢?” 阿原看老妪进了水榭,关上破旧的门扇,呆了片刻,才悟出这人当是侍奉前朝妃子的宫女。 当年梁帝一心夺位,命人杀害正当壮年的昭宗,扶立十三岁的哀宗为幼帝,三年后又鸩杀哀宗,自立为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前朝幸存的妃嫔自此或被赏予功臣,或被弃于冷宫。揽月湖边年久失修的老旧屋宇,便成了安顿这些人的最佳场所。俞妃想来就是在此处抑郁葬送残生的妃嫔之一,的确可怜,也的确不算最可怜。 毕竟,没有死于乱刀之下,没有沦落为乱兵的玩物,算是死得清白了。 阿原沉吟之际,身后已有人叫道:“阿原,你跑这里来做甚?” 转身看时,却是王则笙带了知夏姑姑和方才那个棺材脸小侍女赶了过来。 湖边久不清理,碎石嶙峋,杂草丛生,王则笙高髻长裙,衣饰华贵,自然行走不便。 阿原忍不住笑起来,“我来查案呀!则笙郡主大约不晓得,上个月皇上曾命长乐公主和我追查此处的宫人落水案。这么荒芜冷清的地方,则笙郡主过来做甚?陪我查案吗?” 知夏姑姑沉着脸道:“郡主找你有话说。” 阿原斥道:“是郡主找我有话说,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哪家的规矩?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她妈呢!赵王妃能容得下你,也真真是好涵养!” 知夏姑姑大怒,王则笙忙笑道:“姑姑莫怒,说到底,都不是外人。待我去跟原大小姐谈谈吧!” ---题外话--- 终于有本书没人骂女主了…… 也不晓得回头会不会一齐骂男主2333333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一) 她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阿原的手,走向那边水榭。 阿原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与她拉开距离,笑道:“咦,不是外人?我们很熟?我自幼生长在京城,郡主则是首次进京,我们怎会很熟?” 王则笙提着裙裾小心地向前走着,悠悠道:“不熟。但我听皇上意思,大约我们很快便会是一家人吧!” 阿原走入水榭廊中,扶住摇摇晃晃的栏杆俯视着下方幽冷的湖水,说道:“嗯,你好像想告诉我什么。好吧,我洗耳恭听。” 她单刀直入地问着,懒得跟她多话的意图直白得不能再直白妲。 王则笙的确想绕着弯嘲讽几句,却被她两句话扳得不得不活生生咽下去,直视着阿原说道:“景哥哥这么久不肯见你,你大概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吧?” 阿原道:“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郡主远道而来,又是有备而来,再有知夏姑姑的好教导,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得把你的景哥哥留在身边,对不对?” 王则笙不由涨红了脸,好容易才能维持住公侯小姐的风度,清了清嗓子,叹道:“阿原,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无怪景哥哥越来越不喜你。禾” 阿原笑道:“我就纳闷了,我原来什么样子,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比我清楚?一个个比我妈还关切?嗯,你比我还关切着你的景哥哥喜不喜欢我,莫非恋着我的未婚夫?” 她言笑晏晏,却出语如刀,寸步不让,便有种凶悍的气势自温柔含笑的眉眼间飞出,反令王则笙有些透不过气。 眼前这女子是千真万确的原大小姐了。 她是侯门小姐,有母亲撑腰,虽风.流却已在京中立稳脚跟,家世门第足以与她这个远道而来的郡主平分秋色。 她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再是原来那个谨小慎微的女孩,对她唯唯诺诺,不敢高声。 王则笙终于道:“阿原,他不是你未婚夫了。皇上已应允,将会为我跟景辞指婚。你逃婚失德在先,若执意要跟他,也不配做正室,若景哥哥着实喜欢,可以纳作婢妾。只是堂堂原侯之女嫁人作妾,只怕全京城的人都会笑掉大牙吧?” 她笑盈盈地看着阿原,等着这个曾把景辞视逾性命的女子惊怒失色,羞恨交加。 但阿原神色根本没什么变化,甚至都不曾正眼看她一眼,顾自扶拦看着随风微漾的湖水,眼底幽黑幽黑地映着水光,看不出半分情绪,——倒和景辞素日的眼神有几分相类,莫测让人彷徨无措。 但闻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则笙郡主,端侯的庚帖、婚书和聘礼都还在我们原府呢,皇上一日没说解除我跟他的婚约,他就一日是我未婚夫。你是王侯小姐,自然比我懂礼数,想来不会有事无事粘在一个有妇之夫身边,没的惹人笑话,坏了名声!” 几句话已将王则笙听得笑意全无,面庞发白。她怒道:“你……你说什么?你竟敢毁谤我名声?” 阿原轻笑着拍拍她的肩,“承蒙则笙郡主好意,再三提醒我,你快抢走我夫婿了,我自然也要提醒则笙郡主,我跟景辞的婚约一日未解除,你跟你的景哥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会被人耻笑的。当然,如果则笙郡主和我一样不怕人耻笑,当我没说好了!” 王则笙气得浑身乱颤,“你……谁和你一样不要脸?” “嗯,我不要脸,你要脸。所以你要加紧撬我家墙角,等把原府女婿撬成赵王女婿,旁人就会觉得这个则笙郡主真要脸啊,终于把别人家的男人给抢成她男人啦,真是牛,太牛啦!” 阿原退开一步,看了看天色,惋惜而叹,“不过这都快一个月了,皇上怎么还不下旨退婚呢?看来郡主想达成愿望,还任重而道远!记得多多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指不定明日皇上就圆了你心愿呢!加油,我看好你哦!” 她向王则笙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便往廊外走。 王则笙怔了怔,忽抬手扯住她的袖子,说道:“阿原,你别这样……” 她扯得极紧,阿原随手挣了挣,待要挣脱她时,忽觉臂上蓦然一松,然后便听得身后王则笙一声惊叫。 她忙转头看时,正见王则笙翻下栏杆,“扑通”一声,直直跌落湖中,水花四溅。 阿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王则笙落水时最后所站的位置,叹息一声,向那边慌忙奔来的知夏姑姑高叫道:“姑姑快来!则笙郡主投湖了!” 知夏姑姑已冲了过来,向湖中一瞧,失声惊叫道:“郡主!” 她一边甩去外袍,一边向那个跟来的小宫女怒叫道:“还不去叫人?去请皇上和公子快来!原大小姐把郡主推湖里去了!” 小宫女急忙应了,提了裙子便往建章殿方面奔去。 阿原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扶额嘀咕道:“苦肉计?这屎盆子当头扣下来,臭不可闻还是小事,要我小命可就糟了!我不能当这冤大头……” 探头向下方瞧时,知夏姑姑年纪虽不轻,倒也神勇非常,正奋力地拖起王则笙,划向岸边。 王则笙大约有些水性,但裹着宽袍长裙,走路都得小心,游水便更吃力,但瞧着不像会被淹死的样子。 阿原放了心,便不再理会,俯身仔细看王则笙落水前留下的脚印,拔出银簪来在地面勾勒了,用一方帕子覆住,又从角落里捡了块破木板压住,然后才去检查王则笙落水时翻越的栏杆,用银簪在栏杆各处叩了几叩,拨了几拨…… ---------------------- 待她缓步出了水榭,走到知夏姑姑游近的岸边时,已有附近的太监和宫人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将二人拖上岸。 再隔片刻,梁帝、原夫人、景辞等也带人匆匆而来。 紧跟着,长乐公主、景岩等也到了。 长乐公主看着岸边混乱的情形,骇然道:“怎么了?又有落水案了?” 王则笙虽在知夏姑姑的相助下游上岸来,但也呛了好些水,裹着宫女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件旧袍子,抱着肩瑟瑟发抖,此时听见长乐公主说话,又见梁帝、景辞等人焦急上前询问,顿时“哇”地大哭出声。 她指着阿原道:“她……她推我!她推我落水,想淹死我!” 知夏姑姑北方人,水性也一般,此时狼狈不堪地趴跪于地,咳嗽着说道:“是,奴婢亲眼看着阿原小姐跟我们郡主起争执,一伸手便将郡主推入水里……她、她这是想谋害郡主的性命呀!求皇上做主!求皇上做主!” 所有人都看向若无其事走来的阿原。除了原夫人、长乐公主和谢岩显出惊诧和不信,其他人虽眼神各异,但更多的分明是愤怒和鄙夷。 王则笙容貌美丽,灵巧可爱,在宫中颇有人缘,而阿原却声名狼藉…… 听闻如今的阿原还莫名其妙有了一身不错的武艺,当然更可能仗以欺负年少力弱的则笙郡主。 梁帝看向身畔的原夫人,皱紧眉拈须不语。 景辞已匆匆上前,将外袍披到知夏姑姑身上,揽住宫女们围住的王则笙,抬头看向阿原,“怎么回事?” 阿原笑了笑,“你不是看到了?她自己跳下湖,叫人引来你们,好栽赃给我,让我如现在这般,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景辞双眸幽黑而清明,静静地映着她面容,缓缓道:“你若辩,我便听。” 阿原道:“我刚已经辩了,就是她投湖然后栽赃给我。现在我也想问问,你到底是信我,还是信你抱在怀里的这贱人?” 景辞眸光更暗,“你骂谁?” 阿原道:“就骂你怀里这个装天真卖无辜却栽赃给我的小贱人!把贱人当宝贝维护的,同样是贱人,有眼无珠的贱男人!” 梁帝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住口!谁许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出言不逊?这教养还敢骂则笙?你有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泼妇模样吗?” 知夏姑姑爬到梁帝脚前,哭道:“皇上明鉴!我们郡主自幼娇贵,根本不怎么会水,这边四下无人,奴婢也是三脚猫的水性,方才差点一起葬身湖底!郡主虽不喜原大小姐,这没仇没怨的,哪有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害她的道理?阿原小姐谋害我家小姐不算,还反咬一口,求皇上严惩!求皇上严惩!”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二) 如今天气虽然和暖,湖边风大,比别处要冷不少,王则笙湿淋淋的,更是禁不住地哆嗦,只缩向景辞怀里,呜咽道:“景哥哥,你求皇上把我送回镇州吧……原大小姐太厉害……太厉害了,我斗不过她……让我躲开她还不行吗?” 景辞一言不发,默默将她揽得紧了,人便坐倒在地上,目光盯向自己的双足。 蹲得稍久,旧创引发的疼痛已令他难以忍受。 那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前方那个曾经看着良善的女子,一旦存了异心,有着多么狠毒的心肠。 梁帝咳了一声,喝道:“来人!将阿原拉下去,重责五十鞭,交原府监禁,三年不得离府半步!妲” 原夫人沉吟着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方吃了一惊,忙道:“皇上,此事必有蹊跷,还需细细查明再作处置!” 梁帝恼道:“玉罗,我晓得你心疼女儿的心思。可你瞧瞧你这女儿还半有点人性吗?再不好好教训,真要反了天了!” 旁边已有侍从上前,欲待拉阿原,阿原向前跨出两步,不动声色避开,却正好走到景辞跟前尺许处禾。 她低头看向景辞,说道:“我不在乎旁人信不信我,我只想问你,你信不信我?” 景辞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静静地盯着她,轻叹道:“其实我一直很想信你,可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信你。” 阿原笑了起来,“也就是说,你不信我?” 她明明在笑着,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她的笑容,即便是平时极厌她的人,也觉得身周莫名地寒凉起来,如有冬日的朔风在她清艳绝伦的笑容里穿梭而过,把一道冷意嗖嗖带入心底,连五脏六腑都随之冷了一冷。 景辞便仿佛又看到当日那个弃他于荒野,踩着落叶枯草一步步远去的花朵般的姑娘。 他苦涩地笑了起来。 不知对着自己,还是对着眼前的女子,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阿原退了一步。 旁边的长乐公主再忍不住,上前说道:“父皇,我信阿原!阿原行事向来有分寸,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是约我过来查上次那个宫人落水案的,总不会唤则笙郡主一起吧?则笙郡主怎会出现在这里?再则,若是她们单独相处时则笙出事,阿原怎么着也逃不了嫌疑,她便是真和则笙有嫌隙,也不至于做这么蠢的事吧?” 梁帝行伍出身,领兵打仗的时候多,行兵布阵颇有机谋,却从来懒得去想这些后辈女孩儿的心思,再不会想得如此细致,闻言不觉一怔。 谢岩见长乐公主开了口,也上前恭敬行礼,“皇上,不如先勘察一下则笙郡主落水的现场,或许能还原出当时的情形?” “落水现场?”梁帝看向水榭,“则笙在哪儿落的水?” ----------------------- 众人都走向水榭,步入前廊,连湿淋淋的王则笙和知夏姑姑都不肯回去休息。 王则笙虚弱地指着落水之处,“就是那里。咦,谁挪来的木板,还想掩盖什么?” 阿原上前搬开木板,取开帕子,露出银簪勾画面出的脚印。此处久不打扫,灰尘颇厚,故而众人能很清楚地看出那脚印正与王则笙所穿的崭新绣花鞋底相符,而阿原穿的则是一双羊皮小靴,跟那脚印明显有异。 阿原问向王则笙,“这里是你落水之处吧?” 王则笙道:“是。旁边那些不是你的脚印么?” 若阿原在王则笙落水后便离开,或许还能辨出她当时正向廊外走,鞋尖对着廊外。 背对着王则笙却能推她入湖,的确难以说通。 但事后阿原曾到栏杆边向下张望,早已在旁边留下明显的靴印,就再也说不清了。 阿原却不以为意,淡淡道:“你承认那是你落水时留下的脚印就好。” 她转身对着众人,笑得有些黯淡,“我原想着必会有很多人到落水现场查探线索,故而将郡主落水之时的脚印勾画出来,小心保护好,免得人群走动时破坏了脚印,令我有冤无处诉。再不料,我的话没人听,现场也没人看,就凭着两个贱人空口白牙的陷害,就要扣我个杀人罪名,把我打个半死,再囚上三年……” 原夫人已柔声道:“阿原,你想多了,皇上只想吓吓你,等你自己说实话而已!他日理万机,朝堂内外不晓得多少军国大事等候决断,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 梁帝也有些不自在,负手道:“嗯,这里是现场,朕等你证明给朕看。” 阿原苦笑,“嗯,因她们陷害,就得我自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梁帝不耐烦道:“若一时无法证明,朕会遣大理寺官员和宫中管事一起细细察明此案,绝不冤了你!” 原夫人已微笑道:“皇上英明!” 阿原却道:“不用了,我即刻便可以证明!” 她看向长乐公主,“只是需要公主帮忙配合一下。” 长乐公主精神一振,忙上前道:“怎样配合?” 阿原依着王则笙留下的脚印站定,向长乐公主道:“你现在推我试试。” 长乐公主愕然,“推你?推你入湖?” 阿原道:“后面还有栏杆呢,哪有那么容易摔下去?不过则笙郡主既然咬定我有杀她之心,我这一推力道必定极大,才能把她推得翻落栏杆,跌落湖水。我的力道既然很大,她的后背必会先撞到栏杆再跌下去。” 长乐公主顿时悟了过来,“对!这样大的力道撞上栏杆,必定会撞出伤痕!” 阿原笑道:“嗯,你试着用力推我一下,我会扶住栏杆不让自己摔下去,只试一下会撞在何处,回头请医女验一下王则笙差不多的位置有没有伤痕,岂不真相大白?” 长乐公主便看向王则笙,“则笙,你被撞在哪一处?” 王则笙呆了呆,摸着背部喃喃道:“不晓得,刚惊得魂儿都没了,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着撞过去的……” 知夏姑姑已冷笑道:“她的力气这般大,指不定一撞当即便被撞得飞了出去,后背根本没能碰着栏杆呢?” 阿原便向长乐公主勾勾手,“来,公主全力撞我一下,便是力道没我一半,至少可以让我试验一下,有没有可能被撞得飞出去。” 长乐公主拍了拍手掌,笑道:“好!从前你也欺负我不少,这一回,我就当报仇啦!” 她站到阿原面前,用尽全力猛地一推。 但闻“咔嚓”一声,众人脚下猛地晃动,失声惊呼后退之际,阿原已飞了出去。 连同她身后的一整段栏杆,一起飞了出去,直直落入湖中…… 原夫人大惊,叫道:“阿原!” 她急冲过去时,脚下木板松动,若不是梁帝拉得快,差点也摔落湖中。 景辞亦失色,急要冲过去救人时,知夏姑姑死死拽住他,叫道:“公子,你在做什么?你这身子可经不住呀!” 景辞怒道:“她不会水!她怕水!” 那边侍卫明知他尊贵,早冲上前将他紧紧拦抱住,再不肯让他冒险。 眼见整个走廊都在震动,连屋檐都在随之摇晃,碎瓦石屑簌簌而落,梁帝忙拉住原夫人往后退着,口中高呼道:“快,快把阿原救上来……” 他们急急撤出水榭时,谢岩兀自蹲在断裂处仔细察看。 长乐公主一把扯起他,叫道:“快走快走,这房子……烂成这样,会不会塌湖里去呀?” 谢岩只得跟她往外跑着,居然还能在混乱中答她道:“会!这水榭年久失修,很多地方早已蠹空了!刚才那栏杆连接处,更已蠹烂大半,所以阿原一撞上去,立刻整个儿断了!” 长乐公主已跑下水榭,站在梁帝身畔喘了半天气,忽想到一事,顿时惊呼起来:“这么说来……真的是冤枉阿原了!那个位置离栏杆那么近,根本不可能不碰到栏杆便落水!可如果碰到了栏杆,阿原想杀人的力道当然远比我大,栏杆早就该断了,怎会等到现在?” 王则笙惊惶,叫道:“不对,不对!那栏杆明明好端端的,怎会忽然断了?” 那边已有多事的侍从去摇动其他的栏杆,分明也在摇摇晃晃,完全称不上好端端的。 ---题外话--- 终于有妹纸注意到我开篇前三章留下的伏线了……风眠晚,李源,其实在最开始就出现过的哦! 妹纸们如果喜欢,记得投投月票,冲冲咖啡哈!多谢!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三) 梁帝静默片刻,说道:“则笙,你既受了惊吓,赶紧先回宫休息吧!” 说话间,救人的侍从已将阿原拖到岸边,景辞已不顾足疼,冲入水中,径将她接过,扶上岸来。 阿原却是真的不会水,落水后立刻呛了水,随水浮沉间脑中阵阵恍惚,似看到知夏姑姑的银色面具在闪动。 知夏姑姑的唇角分明正掠过金属般冰冷的笑,看她一次次在水中挣扎,每次待她露头,又一次次伸手将她的头按入水中…… 阿原一弯腰,连吐出数口污水,才看清旁边的景辞,奋力将他一推,甩开了他的挽扶,踉跄走向众人妲。 长乐公主也不顾她浑身湿透,忙扶住她道:“喂,你怎么样?不好意思呀,我实在不晓得那栏杆这么不牢靠……” 阿原满脑混沌,跌跌撞撞向前走着,却径自走到知夏姑姑身边,一把揪过她衣襟,哑着嗓子喝道:“你曾经将我按到水里,一次次想淹死我,是不是?你还曾用那么长的银针扎我,把我扎得满床乱滚,是不是?就为我跟你家公子好,你就一直处心积虑地要害我,是不是?老贱奴!” 她扬手一拳,狠狠打在知夏姑姑脸上,将她打得倒退两步,景辞披在她身上的外袍顿时滑落禾。 王则笙尖叫,忙上前拉扯阿原,怒道:“风眠晚,你这疯子,疯子!” 景辞已上前扶住知夏姑姑,重新将外袍披到她身上,双眸却冷冷地盯着她,唇角抿得发白。 知夏姑姑已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恰摸了个空,才记得这里是皇宫,不宜暗藏兵器。 她还待要握拳上前打还回去时,忽触到景辞的眼神,顿似有一道冰水直倾心口,不觉松开了手,辩道:“谁拿她怎样了?你看她这泼辣模样,谁能欺负她?” 阿原听见,越发恨怒,张口便骂道:“我去你妈的老虔婆,死变态!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怪不得一辈子没男人要,活活憋出这么个满肚子坏水的老女昌妇,天天只想着怎么使毒计害人!我等着老天爷长眼睛,明儿一道天雷劈下来,劈开你祖宗十八代的坟墓,让你家那些被丢尽脸面的老祖宗爬出来把你这老贱人送进拔舌地狱,剁成千段百段,油里煎火里熬,看你还能红口白牙害人不!” 原夫人本待上前要拉阿原,听她如此恶毒利落地爆出一长串不堪入耳的粗口,伸出的手顿在空中,张了张嘴,竟不晓得从何说起。 梁帝本是半路里抢来的皇位,大半生都在兵马倥偬中度过,见惯军中汉子们的粗口连篇,但也想不出这个长相清丽的少女也能骂得如此粗俗,愕然片刻,方拂袖道:“胡闹!胡闹!” 长乐公主慌忙抱住阿原,叫道:“阿原,阿原,你被水淹糊涂了吧?父皇在这里呢,你看清楚,父皇在这里呢!” 阿原静了片刻,一转身,直直跪到梁帝跟前,说道:“阿原的确被水淹糊涂了,御前失仪,求皇上恕罪!” 梁帝摆手道:“算了,算了!此事……也的确是为难了你!” 阿原道:“阿原不为难!只是阿原被人诬陷杀人,差点送掉半条命;阿原为自证清白,又落水差点送掉整条命。皇上英明,当看得出,不是我在谋害他人性命,而是有人想借刀杀人,谋害我的性命!求皇上为我做主,求皇上严惩凶手!” 知夏姑姑惊怒,忙拉王则笙跪倒地上,叫道:“皇上明鉴!郡主来宫中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当也看得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平时连杀鸡都不敢的姑娘们,怎会有害人之心?何况奴婢刚刚就在这边等着,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阿原将郡主推了下去!” 王则笙似被惊吓到了,红着眼圈只顾抽泣,再不肯抬起头来。 阿原冷笑,“一个害人者,也敢出来当证人?蠹成那样的栏杆动都没动,王则笙背上的伤痕估计也找不着,再怎么信口雌黄,也只会被人当作大笑话!我倒也的确好奇,我和你们到底有过怎样的恩怨,让你在我失忆前、失忆后,都这样丧心病狂地害我!” 梁帝的目光扫过湿淋淋的主仆二人,虽然恼怒之色,却踌躇不语。 阿原刚被救上来时双眼迷离,心神未复,却径自冲过去痛打知夏姑姑,可见早先必有恩怨不假。 知夏姑姑所谓的证词,在栏杆断裂后,实在难以取信于人。但王则笙是赵王之女,事关边疆和镇州安稳,当然责罚不得。而知夏姑姑又是景辞心腹…… 景辞静默片刻,正待走到梁帝跟前请罪时,原夫人忽道:“皇上,谁是谁非,一时大约也分辨不出。看看这两个孩子,好容易从湖里上来,又被冷风吹这么久,只怕得捂出病来,还是赶紧让她们换上干净衣衫,喝碗祛寒的汤药要紧。” 见原夫人如此贴心解围,梁帝大是欣慰,点头道:“正是这话……” 还未及说完,忽听得水榭那边吱呀一声,竟是一个老妪推开水榭的门,扶着墙小心沿廊走出。 此时众人正屏息等梁帝处置此事,周围极静,便都能听到她的旧鞋踩在悬空的木廊上,一路咯吱咯吱地响,甚至能听得老妪无奈地在叹道:“住不得了,真住不得了……” 阿原立时认出,她正是先前在湖前烧纸前的那老妪。 阿原还记起那老妪似乎走入了那水榭,但后来动静再大都不曾出现过,还以为她早就离开,再不料居然还在那里。 别说她,连王则笙、知夏姑姑都看直了眼。 长乐公主大喜,奔上前和颜悦色跟那老妪说了几句,便领她到梁帝跟前,笑道:“居然还有个证人……谁是谁非,大约即刻能辨明了吧?” 老妪上前拜见梁帝,虽然年迈腿颤,礼仪居然半点不错。 梁帝无奈,只得问道:“你方才都看到了?一一说给朕听。” 老妪道:“回皇上,是这位原姑娘先来,然后这位王姑娘带着两名从人过来,让从人在这边等着,她拉着原姑娘到老妪屋前的廊下谈论抢原姑娘丈夫的事。” 王则笙噎住,直瞪着老妪连泪珠都落不下来了。 知夏姑姑怒道:“你胡说什么?” 老妪站在那里,湖风掠过她的破旧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腿,颤巍巍地似随时会倒下,但她偏偏还是稳稳地站着,就像她的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楚,“这个年长些的从人,也曾这般跟原姑娘说话。原姑娘答她,‘是郡主找我有话说,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哪家的规矩?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她妈呢!赵王妃能容得下你,也真真是好涵养!’” 她一个老妇学着阿原俏生生的声音骂人,说不出的怪异好笑,但眼前已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这话也的确只有阿原说得出口,这老妪编都编不来。 原夫人上前一步,和善地问道:“老人家,后来呢?原姑娘是不是对王姑娘很无礼?” 老妪仔细将她一打量,已笑起来,“原姑娘不曾无礼,而且一直在笑。王姑娘说,原姑娘的未婚夫会跟原姑娘解除婚约,原姑娘想嫁她未婚夫,只能做妾做婢。原姑娘没生气,笑嘻嘻说婚书还在,王姑娘日日粘着有妇之夫,会惹人笑话。还说王姑娘是个要脸的人,所以要加紧撬墙角,早日把原府女婿撬成赵王女婿,把原姑娘的男人撬成她的男人,旁人就不会笑话了。看起来原姑娘根本不想搭理王姑娘,这么着笑呵呵说了几句,转身便走了。” 原夫人诧异,眉梢有春风拂动般的柔和风致,“走了?” 老妪道:“嗯,原姑娘往外走,王姑娘拉她袖子,原姑娘一挣手,王姑娘就自己越过栏杆跳下湖啦!” 原夫人微微笑着,妙目盈盈扫向王则笙,声音愈发温柔如水:“跳湖呀?郡主就是一时撬不动墙角,也不该如此想不开吧?真真是……可怜!” 王则笙再也立不住,掩住脸“哇”地大哭着,转身往怡明宫方向奔去。 知夏姑姑和她身畔众人俱是大惊,忙追过去,一路喊道:“郡主,郡主……” 梁帝摇头道:“胡闹,胡闹!”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四) 景辞抱着肩,阖了阖眼,沉凝的神色间苦涩和无奈一闪而逝;谢岩已走到他近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便见长乐公主向他翻了一记大白眼。 老妪还在说道:“还有后续,不晓得诸位想不想听。” 长乐公主忙道:“还有什么?” 老妪道:“王姑娘落水,原姑娘在喊,郡主投湖了!跟王姑娘的那姑姑则在喊,快去请皇上,原大小姐把郡主推湖里去了!等那姑姑跳下水救人,原姑娘便在自语,‘苦肉计?这屎盆子当头扣下来,臭不可闻还是小事,要我小命可就糟了!我不能当这冤大头……’” 长乐公主向阿原一竖大拇指,赞她看人清明,见事机警妲。 但阿原盯着那老妪,脸色并不好。 果然,老妪接着道:“原姑娘说完,便将王姑娘落水里的脚印划出,掩好,然后用银簪敲着那栏杆,挑着蠹腐中空的木榫挖空。这栏杆早就蠹得差不多了,再被她这样一挖,别说一个人撞上去,就是随便一脚踹上去,都能立刻折断。” “……禾” 众人齐刷刷看向阿原,梁帝好一会儿才吐气道:“真是……好心机!你这是从一开始就为自己设置好了脱身之道?” 阿原面庞泛红,向梁帝行礼道:“请皇上恕罪,阿原不想蒙受不白之冤!若无栏杆断落为证,这老姑姑又不出来为我作证,如今我那五十鞭,快要受完了吧?” 梁帝暗恼阿原不知进退,压着性子说道:“嗯,既然你早有打算,为什么开始不直接让我们去勘察现场?端侯当时便说了,让你为自己分辩,他会听。” 景辞的面色忽然间泛了白。 阿原已轻轻笑了起来,神色凄凉之极,“皇上,所谓危难见人心,我只想看看人心而已!自我当日伤重醒来,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连同我母亲、我夫婿、我朋友,甚至我自己,我都完全不晓得都是怎样的人,不晓得他们是真心待我,还是虚情假意。是则笙郡主跳入湖水,还是我推入湖中,她口说无凭,我也口说无凭。我就想瞧瞧,在双方都口说无凭时,帮我的是谁,害我的是谁,信我的是谁,疑我然后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又是谁!” 她慢慢走向了景辞,“若是她跳入湖水,嫁祸给我,她身份与众不同,何况远来是客,根本不会拿她怎样;若是我推她入湖,皇上虽存爱怜之心,一样会处置我。我得背着杀人罪名被鞭笞,被囚禁,从此身败名裂,身心俱残……以我夫婿的聪明睿智,自然能将后果看得清清楚楚。可即便这样,我的夫婿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任害我的人,成为加害我的一员!” 景辞静静地凝视着她,半晌方答道:“阿原,是我错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聪明睿智,所以我不曾细想过信或不信的后果。我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我认为是对的一方。” 阿原冷笑:“不曾想过后果?不曾想过自己妻子背负杀人恶名的后果?” 景辞低了眉,叹道:“则笙于我如亲妹妹一般,或许,我是习惯性地疼爱她,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诚恳,但阿原却笑得更厉害。 “你当她是亲妹妹也好,新夫人也好,总之你已告诉了我,她在你心里才是最宝贵的,最不容伤害的,即便她是错的,即便她在害人,你都会全心全意地维护她!而我……你其实是下意识地认为,我便是背负了这罪名,背负了这责罚,也没什么大不了,对吧?” 景辞不答,藏在袖中的指尖不觉间微微颤抖。 那个从小到大努力讨他欢心的小姑娘,因着某些无法向她明言的原罪,无故背负罪名、背负责罚的时候……似乎并不少? 而她总是看着他的脸色,隐忍着委屈,唯唯诺诺地接受一切有理或无理的指责……几乎成了习惯。 他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她的委屈,所以在她无辜受责后,总是千方百计待她好,弥补她,甚至带她远走异国逃开那一切…… 因为曾经弥补或即将弥补,他好像真的认为,让她去承受罪名或指责,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他总是将她护在身后,注定会和她一起,去承担所有对她的指责。 可他好像的确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去承受那些指责甚至责罚…… 阿原看他低垂的浓睫,清冷的面庞,慢慢地退了几步,退到梁帝跟前,忽跪地,以额碰地,重重三个响头,说道:“皇上,端侯待我既无情,又无义,更没有半分夫妻间的维护和信任。我怕活着嫁入端侯府,被人害得横着抬出来!求皇上解除我和端侯的婚约,救阿原一条小命,放阿原一条生路!” “你……这也说得忒过了,哪有这样离谱……” 梁帝虽早就想着解除二人婚约,但此时阿原如此决绝地主动提出,景辞的面色却越来越不好看,却也犹豫起来,“这事……待朕跟你母亲再商议吧!” 阿原道:“皇上疼爱端侯,必能看出他最看重的人是谁,当然会成全他的心愿。我于他虽然轻于鸿毛,倒也不甘因此自轻自贱,做他甘受白眼的妻子。既然各有贰心,何必同床异梦?还求皇上别耽误他,也别耽误我!” 景辞忽冷冷斥道:“你住口!既是我的人,就少做别的梦,也就不会有什么同床异梦了!” 阿原“噗”地笑起来,“我的生死你不管,却想管我的梦?你以为你是天,你是神?你是天神也管不了我做什么,想什么!” 景辞道:“不论你在想什么,不想着凉的话,先去把衣服换了!” 他的话头转换之快,令阿原很是意外,盯了景辞一眼。 梁帝趁势亦摆摆手,“嗯,长乐,陪阿原去你宫里换衣服吧,女孩儿在一起好说话。” 长乐公主应了,忙来扶阿原时,阿原却依然直直跪着,岩石般动也不动。 梁帝虽然不肯向原夫人提太多景辞的事,但原夫人心思玲珑,早看出梁帝心思,也上前扶阿原,向她使着眼色道:“阿原听话,先去换衣服。有什么事,日后皇上自然会为你作主!” 阿原只得忍着性子,向梁帝行礼告退。 正随长乐公主离开之际,忽听得旁边的景辞萧索般说道:“阿原,你记住,我们的婚约,不可能解除!” 阿原惊诧,顿身看向他,又笑了起来。 她道:“你敢跟我成亲,我就敢给你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 -------------------------- 阿原扬长而去,留了一地骇呆的人群。 景辞凝视着她的背景,忽转身,从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开。 依然是萧萧落落的一袭青衫,映着苍茫湖水,青冥天色,看着说不出的沉寂,并觉不出愤怒或羞辱。 谢岩忙道:“皇上,我跟去瞧瞧。” 梁帝正在悬心,见状忙道:“好,给朕看住他些。” 谢岩应了,急急追了过去。 梁帝看向原夫人,“玉罗,朕实在不信……不信她是你的女儿。” 原夫人虽风.流,但言语温柔,善解人意,再不可能说出此等惊世骇俗的言语。 虽说世俗对女人诸多限制,动辄以礼教约束,可一旦女人百无禁忌起来,好像也很容易让男人无地自容。 原夫人亦在嗟叹,却道:“我倒觉得皇上更该相信,她千真万确是我的女儿。她所做的,她所说的,都是玉罗这些年来想做、想说,却不敢做、不敢说的……同样被辜负,我的女儿比我勇敢。这样挺好,我不在乎养她一辈子,她也不愁没男人。” 梁帝待要说什么,瞅着原夫人抬袖拭泪,只能按捺住,叹道:“你们呀……” 旁边似乎也有人在叹息,却是方才作证的老妪。 原夫人打量她几眼,越看越面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不是见过?” 老妪道:“夫人必定忘了,当日我在太后身边侍奉,你是昭宗皇帝的宫女,当时时常见面的。后来昭宗赐婚,我还赠过夫人一对荷包。当时我们都以为赐的是朱将军……哦,就是如今的皇上,谁想后来竟赐了原将军。” 原夫人仔细辨她眉眼,猛地认了出来,“你是……勤姑?”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五) 勤姑叹道:“奴婢老迈,面目全非,夫人倒是容色依旧。” 原夫人道:“听闻当年太后薨逝,宫人四散,我还以为你早已出宫而去。” 勤姑道:“我与俞妃投缘,后来去了她宫里。待她被迁于此地,我便也跟着来了……” 原夫人举目望去,但见此处蒿草连天,屋宇败旧,不觉凄然,转而向梁帝说道:“皇上,既是往年故人,不如让臣妾带她回原府?阿原颇不懂事,正好让宫中老人多教教她礼仪。” 梁帝听勤姑提到往事,也是黯然,看原夫人的目光也柔和许多,立时道:“既是故人,带回去帮你照应照应府里也是好的。朕瞧着你那个阿原,不像会持家过日子的。妲” 勤姑忙叩首道:“谢皇上!谢夫人!” 再怎样的高风亮节,窝在这茅蒿遍地的冷宫冷院待上一二十年,也该待得够了。 ----------------------------禾- 阿原的身量比长乐公主高,长乐公主的衣衫穿在身上略略嫌小,但举手投足倒显得更利落些。 长乐公主命人端来祛寒的汤药,阿原一声不响接了,一口饮尽,便倚在榻上休息,胸口起伏得急促而剧烈。 长乐公主躺到她身畔,捅了捅她的腰肢,“喂,想哭就哭出来,想靠就靠过来!本公主胸怀宽广,尽够你靠了!” 阿原不屑,“甩了一个我不要的男人,为何要哭?哭也该别人哭!” 长乐公主眼珠一转,“也是。这会儿端侯应该在哭吧?” 阿原睨她,“你见过他哭?” “没有。” 长乐公主觑着她漫散的眉眼,“但他最近也没你想的那般舒坦。他的事,父皇说我小孩子家,不肯跟我多提,但我也看得出来,他不想退婚。父皇好像有些着恼,哪怕我和谢岩、慕北湮几度求情,都不肯放左言希出来。左言希那事儿可大可小,这么多人的面子求不下来,只怪他跟端侯太要好了……” 阿原怔了怔,“退不退婚,还不是皇上一句话?有必要拿左言希的事儿威胁他?横竖有我逃婚的把柄在,皇上想解除我跟他的婚约,都不需要另找借口。” 长乐公主道:“好像还希望让他娶了王则笙吧?” 阿原笑了起来,“他把王则笙看得跟自己眼珠子似的,比我金贵千倍万倍,弃我娶她,岂不正遂了他的心愿?方才我居然忘了说句恭喜,真是罪过呀罪过!” 长乐公主张张嘴,没能接话。 半晌,她问:“你下面怎么办?” 阿原侧过身,撑着头去捏长乐公主的下颔,好看的眼睛笑得如月牙弯弯,“什么怎么办?小爷我要钱有钱,要才有才,要身段有身段,要长相有长相!当日在沁河,喜欢我的女人从东城排到西城;如今在京城,喜欢我的男人从皇宫排到原府!其实我也愁着怎么办呢,是先睡男的,还是先睡女的?先睡年长有涵养的,还是先睡年少有才情的?真真是愁死我了!” 她反身将听呆了的长乐公主压下,吃吃笑道:“不然先睡了咱们仗义美貌的长乐公主,好不好?” 长乐公主被压得哈哈大笑,边推她边笑道:“得了得了,不如从你先前那堆情人开始睡吧!他们一定乐意得很!不过……” 她一用力,反过来将阿原压在身下,眼底闪过狡黠,“我可以给你睡,但有个人,你不许睡!” 阿原笑道:“嗯,我也仗义,就放过谢岩了!我睡小贺王爷你没意见吧?” 长乐公主抓过她的手来,与她击掌为誓,笑道:“一言为定!慕北湮也不错,你若喜欢,我现在安排车辆,送你去贺王府,可好?” 阿原笑道:“如此,劳烦公主了!” ------------------------ 景辞喜静不喜闹,这些日子因病被留于宫中,住在相对僻静的陶然居,距离同样偏远的怡明宫不远。 他举目看着匾额上“陶然”二字,自嘲一笑,飞快走了进去。 谢岩跟在景辞身后,看着他有些虚浮的步伐,已锁紧了眉。 他随景辞入内,先吩咐宫人道:“去取侯爷的药来。” 景辞坐到桌边,接过茶来喝着,摆手道:“没事……” 谢岩皱眉,“阿辞,如今没什么比你养好自己身体更重要。” 景辞摇头,“放心,左不过是些积年的旧疾,一时无法痊愈,但一时也不至于怎样。” 他看向谢岩,“你见过比阿原更离谱的女子吗?” 谢岩答得很快,“当然见过。被你弄到晋国去的清离,比阿原离谱多了。” 景辞微哂,“你还记挂着她?她跟她母亲是一个品行。长乐公主也罢,其他名门闺秀也罢,都比她不知强多少,不晓得你相中她哪样。” 谢岩低叹,“阿辞,你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很快你会发现,阿原可能也跟她们一个品行。” “给我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景辞低低地笑,“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本性?”谢岩忽笑了起来,“如果说这是本性,也是你逼出来的本性。” 景辞目光便冷了,“因为我信了则笙,不信她?这就是逼她?” 谢岩道:“再加上你这一个月的避而不见,你觉得她还有理由接受你这施舍般的婚姻或感情?” 景辞愠怒,“施舍?” 谢岩低头啜了口茶,说道:“抱歉,我当日听你说起她从前的事,就觉得是施舍。只是当年的她像你养的一条小猫小狗,习惯了施舍,并能受宠若惊。如今的她则会把你的施舍当作羞辱,踩到脚底并羞辱回去。还有,如果你身边的人都把她当作了你养的猫狗,她不会得到半分尊重。一旦她们觉得她有所逾越,随时可能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而且……她们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景辞道:“你想多了!知夏姑姑不喜她是真,但其实也不曾对她怎样过。则笙从前更是把她当作姐姐看待。” “可以随意使唤的姐姐吧?一个承你薄面才收留下来的所谓孤女,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赵王郡主。姐姐?阿辞,你在欺骗我,还是欺骗你自己?” 谢岩冷笑,“今天,你心爱的妹妹和尊敬的姑姑想教训教训你们心里不知感恩的孤女,你也跟着指责……却都忘了,她是和你们比肩而立的堂堂正正的原家小姐,早就没再把自己当作猫儿狗儿。她根本不会觉得欠你什么。你们想毁她一世,还指望她感恩戴德?她原先有多在乎你,如今就有多怨恨你。全京城的绿帽子,你等着收吧!我猜,以她自幼习武的体力和耐力,真能青出于蓝,很快会超过她母亲,妹妹……” 景辞正低着头默默喝茶,似被茶水呛了一下,猛地剧咳起来。 他匆忙取丝帕掩住口,又是压抑地咳嗽两声,才低头看一眼帕子,即刻又将丝帕捏住,掖入袖中。 他的动作虽然迅捷,谢岩已看到了丝帕上的一抹淡红。 “阿辞!” 谢岩急站起身,待要唤人时,景辞已摆手示意他不要吱声。 谢岩怔了怔,旋即想起,若他病情因此恶化,只怕梁帝、知夏姑姑等更厌阿原。 可惜,在阿原心里,或许会顾忌梁帝厌她,至于王则笙、知夏姑姑等人怎样看待她,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他暗叹一声,见景辞面色极差,又懊悔说得太过,待宫人将药端来给景辞喝了,令他们退下,方拍了拍他手背,低声道:“算了,等她明天消了气,你主动去赔个罪,纵然她不肯释怀,还不至于立刻给你……咳,戴什么绿帽子。” 景辞道:“若她是跟她母亲、妹妹一样的人,我还去给她赔罪?” 谢岩黯然道:“她的母亲,她的妹妹……你可晓得原夫人和清离遭遇过什么?” “难道也是被人逼着,变得不知廉耻?” “差不多吧……原夫人名唤楚玉罗,出身书香门第,少时时与皇上相识,大约也少不了海誓山盟,有过嫁娶之约。可皇上当时一介武夫,家徒四壁,楚父不允。后来楚家被权臣弹劾抄家,楚玉罗便被没入宫中为婢,因容貌出色,工诗善画,不久被选上去在御书房侍奉当时的昭宗皇帝,时常能与朝中的文臣武将相见。”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六) 谢岩叹道:“当时爱慕她的,除了已成为宣武军节度史的皇上,还有后来的武安侯原皓。皇上便为楚玉罗指婚,故意传出消息,说她会嫁给朱将军。楚玉罗开开心心预备嫁妆,结果成亲当天被送入了原皓的新房。皇上当时尚在边疆,虽然听得消息,却鞭长莫及。” 景辞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皇上当年剿灭叛军,收复蔡州、郓州等地,兵强马壮,功高震主,昭宗有意重用原皓,引得两虎相争,方便他从中制衡。的确是帝王的手段,可惜大厦将倾,徒唤奈何!” 谢岩点头,“听闻楚玉罗发现嫁错夫婿,当夜以簪刺喉,重伤卧床数月。彼时昭宗还欲将妹妹嫁给皇上,以笼络皇上之心,皇上便匆匆迎娶了同样相识于寒微之时的楚玉罗好友张惠。楚玉罗痊愈后便被原皓逼着圆房,眼见一切已成定局,无力回天,一改往日的贞淑,四处留情,暗中替皇上笼络大臣,伺机夺权。可笑连昭宗最后都被她迷惑,做了不少自毁长城的事儿。因有昭宗撑腰,权臣打压,原皓根本无法管束妻子。” 他将声音低了低,“听闻皇上之所以杀昭宗,就跟楚玉罗有关。当日昭宗乱点鸳鸯谱时,再没到想过会因此丧命吧?后来原侯病逝,楚玉罗声誉已毁,不愿入宫,皇上心怀歉疚,也便由她宫外自在。” 景辞道:“皇上……果然多情。那你的清离呢?妲” 谢岩叹道:“她呀,出身高门,博才多艺,淡雅有节,却自幼被母亲声名所累,对母亲行止不以为然。我曾有求娶之意,原夫人倒是应了,但清离一心想嫁的,是驰骋沙场的盖世英雄。也算是前世的孽缘,跟大梁作对多少年的晋王遣了其弟李源来谈判,她不知怎么一眼就看上了。李源也是个倒霉的,谈判之际,边境忽起冲突,皇上一怒之下命人捕杀李源,他身受重伤,居然还是逃出了梁国。后来晋国传言,李源得仙女救助,故能脱身。” 景辞道:“这仙女自然就是原清离。” 谢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清离在一次大醉之后说起,她救了李源,将她藏在原府一处别院。可那处别院,是原夫人和数名情夫约会之所,而她并不知道。那几个禽兽无意发现后,以李源性命为要挟,将她轮奸。那一年,她十五岁。她不动声色将李源送走后,便大量结交朝中有权势的大臣和贵家公子,不出半年便将那几个禽兽收拾得家破人亡。也是从那时候起,她们母女离心离德,再也没好好说过一句话。禾” 景辞眼底幽光闪烁,忽然长吸了口气,“怪不得……怪不得李源执意迎娶眠晚!晋、梁两国结怨极深,他们两人根本不可能结亲,李源是想娶眠晚以慰相思!也怪不得……原清离一听说代眠晚入晋,立刻应了……” 谢岩苦笑,“一场算计,歪打正着。清离也算得偿所愿,可以凭借风眠晚清清白白的家世嫁给李源。” 景辞咳嗽着笑起来,“然后,把她混乱的人生,留给眠晚去延续吗?” “我不知道。” 谢岩又取出怀中的绢画,看绢画里正从雪地走向另一边碧树花影的女子。 衣带当风,飘逸却决绝,再无半分留恋。 他原先不懂,但在沁河跟景辞相认后,到底明白过来。 她早已恨透了这个繁华、肮脏、跟冰雪一样冷彻她心扉的京城。 而他是属于这里的,理所当然地被她连同这座城池一起抛弃。 谢岩轻轻道:“我现在很放心。真的,我很放心。” 景辞将五指攥了又攥,低声道:“我不放心。” 谢岩拍拍他的肩,柔声道:“其实也不用想太多,知道她过得好,也就可以安心了!” 景辞不答,转头问向屋外,“去长乐公主那里看下,阿原小姐还在不在?” 谢岩怔了怔,旋即喜道:“你打算现在就去见她?也好,虽然她怒意未消,但也可以见得你的诚意了!” 这时,屋外之人已在答道:“回侯爷,阿原小姐让长乐公主备了车,已经去贺王府了……” “慕……慕北湮!” 景辞吸气,蓦地站起身来,正待踏步前去拦阻时,眼前骤然一黑,人已栽倒下去。 谢岩失声叫道:“阿辞……” --------------------------- 贺王府里后园里,慕北湮正悠闲地烤着兔子。 已喝得微醺的阿原已啃得满嘴油腻,瞥见旁边还有刚洗剥好的兔肉,取了刀子,熟练地割下两条兔腿,拿盐和酒渍了,用铁丝串了,血淋淋地伸到火堆上烤。 慕北湮啧啧道:“天地间竟能有你这样的女人,也是罕见。怪不得端侯不敢要你了!” 阿原在火堆上翻转着兔腿,懒懒道:“小王爷,你弄清楚,是我不要他,跟他要不要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慕北湮瞅她,“你不要他……你可晓得他如今多得圣宠?若他有心报复,谁敢娶你?” 阿原笑道:“巧了,我也没打算嫁。总不至于我亲近谁,他便报复谁吧?我生性风流,恐怕他报复不过来。” 她拎过酒壶,痛快地饮了一大口,歪头看向慕北湮,“你怕他报复吗?” 兔腿的香味已经萦了满园,稍远处侍立的从人悄悄地擦着口水。 慕北湮却似又闻到了当日被整夜悬于茅房的恶臭。他胃部翻滚了下,忙将手中烤熟的兔腿递给阿原,悠然道:“怕。不过我更想看到他被人甩掉后痛不欲生的模样。” 阿原很是满意他的君子之风,接过后顺手又将烤了一半的兔腿换给他继续烤,指点着他大笑道:“看你,真是恶毒!恶毒!不过我想着我这个未婚夫居然帮着老虔婆她们害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恶毒!” 她啃着喷香的兔肉,又大口喝酒,笑道:“不过,小王爷,我告诉你,我还是喜欢他,喜欢得紧。想到他从前会和别的女人做夫妻,我心口像被人挖了一块般空荡荡的,一碰就能咕噜噜往往冒血,疼得喘不过气。” 慕北湮叹道:“那就等这事儿缓几日,看能不能找人说和下。” 阿原嗤之以鼻,“还说和个屁!我当捕快时看得多了,就有一种男人,口口声声疼惜自己的妻子,只是父母姐妹一说妻子怎样不好怎样不懂事,再疼惜的妻子都成了外人,恨不得帮着父母姐妹把妻子打一顿。可怜妻子被欺负个半死,男人还委屈,以为受了夹心气……别说什么夫妻一体,我呸!一不懂得保护,二不懂得信任,这种人嫁了只会遭罪,不分还留着过年呐?得,长痛不如短痛!幸亏还有小贺王爷的美酒美食解我烦忧!” 她仰脖再喝酒时,酒壶却空了。她晃了晃,不满地扔到一边,高声吩咐从人:“拿酒来!你们王府最好的美酒拿来!” 她曾在老贺王丧仪上帮忙,后来常与慕北湮一起查案,走得颇近,从人闻得吩咐,果然听话地又抱来两坛酒。 慕北湮看她喝酒吃肉,看得傻了。 阿原却不傻,一眼瞥到他手中的兔肉,高声到:“烤焦了,烤焦了!快换面!” ------------------------- 阿原喝得大醉,自然只能留宿在贺王府。 慕北湮将她扶向自己的书房,咕哝道:“咦,怎么反而沉了许多?果然没了男人更长肉……” 阿原笑道:“那是自然。活得自在潇洒,那好看是从内而外的好看,胖了也好看!” 幸亏这时候原府已晓得小姐多半回不来,已遣了她的侍儿小鹿、琉璃带着阿原的卧具衣饰等赶过来侍奉。小鹿给阿原倒了醒酒茶,真诚地说道:“是,好看,咱家小姐一直都这么好看……” 阿原笑着喝了几口,端着茶盏站起身,醉意醺醺地四下观望,“我以前应该常来这里吧?可看着还是眼生得很……嗯,除了景辞和那个见鬼的瞎姑姑,什么都眼生得很。” 小鹿眨巴着眼睛一时没法回答。 小姐失忆前她完全不得宠,虽晓得小姐是贺王府常客,但再不晓得她住在贺王府何处。 那边琉璃已应声道:“小姐到贺王府,最爱的就是书房。说是这里屋子又大又清静,书籍又多又干净,坐着都舒服。”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七) 阿原“噗”地笑了,“老的只想看兵器,小的只想看美人,谁来看书?满架子的书就用来装门面了,搬回来翻都没人翻过,怎会不干净?” 慕北湮抱肩看着她酡红的面庞,轻笑道:“谁说没人翻过?” 他待要说什么,又抿了唇,桃花眼黯淡了下,笑容便有些发苦。 而琉璃已笑道:“从前小姐常常就坐在这个位置看书,有时一看就是一下午,还令奴婢等人在门外烹茶。小姐说,这茶香,加上屋外的花草香,屋内的书墨香,是世间最干净最好闻的气味。” 阿原嗅了嗅,“我闻到了兔肉香……妲” 她眸光一转,已看到了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儿,笑道:“要不要把这兔子也烤来吃?” 画儿题名为《嫦娥》,但画上并无美人。 一扇半开的窗户,临窗的案上摆着一局残棋,还有一只向外眺望的雪白玉兔。窗外斜斜伸来一枝合欢,叶轻卷,花盛绽,掩映着枝叶后一轮凄清冷月禾。 阿原虽在醉中,亦能品出此画画风清丽幽雅,有种踟蹰萧索之意,不觉又叹道:“画这画儿的,是女子吧?她大约是不敢烤兔子吃的。” 慕北湮正凝视看她,闻得她这话,神色便有些怪异。 琉璃忍不住,说道:“小姐,可这画……就是你亲笔画的呀!连诗词落款都是你亲笔提写的……” 阿原忙看时,果见旁边题着李义山的诗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落款,清离居士。 原清离,满纸清愁离恨。 阿原向后退了两步,再两步,歪头细细端详半晌,方道:“这不是我的字画。” 琉璃笑了起来,“小姐果然醉了!这幅画儿,是奴婢亲眼看着你坐在这边画画题词的,怎会不是你的字画?” 阿原的确醉得不轻,可脑中忽然间异常清明。 她再次说道:“这不是我的字画!这绝对不是我的笔迹!” 小鹿看她说得认真,忙道:“是或不是,咱们写几个字不就知道了?我来给小姐磨墨!” 她挽袖去磨墨。 慕北湮一直抱着肩,留意阿原的神情,此时也缓缓走来,取出数页纸笺铺到书案上。 他桃花眼似笑非笑,仿若在赏着她的醉态,细看却了无笑意,说不出的凝重。 -------------------- 片刻后,利落轻盈的三个字跃然纸上。 阿原吹了吹墨迹,提到嫦娥图旁边,与落款对照。 同样是“原清离”三字,同样神清韵雅,但落款处的字婉媚流丽,自成风范,阿原刚写的字则放旷率性得多。 这字迹,明显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阿原怔怔地看着那字迹,忽抬头看向琉璃,“我以前很爱写字作画?但我受伤醒来后,好像没看到府中有我的画?” 琉璃道:“原来是有的。小姐的书房里、卧房里,都有小姐的字画,还有刺绣。特别是书房里,收藏着上百幅呢!后来夫人让把字画全都给收来,封存到库房里,一件都不许出现。” 阿原听得如坠云里雾中,几疑自己在做梦,“你说什么?母亲让人把我自己的字画和刺绣都收起来,不许出现?” 琉璃点头,道:“夫人还特地把我们几个贴身服侍的叫去嘱咐过,说小姐头部受创,已不记得从前那些才艺了,别特地在小姐跟前提起这些事儿,免得小姐伤心……但如今小姐既问起,奴婢说出来也没事吧?” 省得原先在姐妹间不入流的小鹿整天说嘴,装作无所不知的模样。也不晓得小姐看上她哪桩,莫名其妙就成了小姐的心腹大丫鬟,连月钱都涨成其他人的两倍,说她前儿跟着小姐东奔西跑的,太辛苦了…… 小鹿果然不吱声,专注地继续磨她的墨。 阿原退回书案前,慢慢问道:“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琉璃道:“应该就在小姐苏醒后没两天吧!” 阿原取笔,饱蘸浓墨,顿了片刻,落笔如飞,却是行云流水的三个字:风眠晚。 长空片云般高远明净,山际奔泉般流畅悠然,写来比方才“原清离”三字更觉韵致出尘,风采飘然,倒似写过千百遍一样。 眠晚,眠晚上,晚晚,晚晚…… 风眠晚,风眠晚…… 阿原定定地看着那三个字,酒意翻涌间,若有无数人在耳边一声声呼唤,杂沓混乱,如浪潮般挟裹住她。似有着什么东西突突地向外钻着,要从脑部某个闭合处冲出来;又似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来,把一颗心碾来碾去,疼得她透不过气。 慕北湮已走到她跟前,看看字,再看看她,轻声道:“这个……是谁?” 阿原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莫名生疼的胸口,低低道:“今天王则笙恼羞成怒时,曾唤我这个名字。这名字……很熟悉,很熟悉。” 慕北湮细细想了一回,摇头道:“京中虽有姓风的人,但没听过这名字。” 琉璃亦道:“小姐素日交往的人中,没有叫这个的。” 小鹿也凑过去看,怎奈那字认得她,她不认得那字,只得问道:“这写的……什么?” 琉璃鄙夷地瞪她,“风眠晚。难道你听说过?” 小鹿睁大眼,“风眠晚?我当然听说过呀!” 几人反而怔住,一起看向她。 小鹿笑道:“小姐你忘了?沁河那个说书人,说书时就曾说过风眠晚!” 琉璃不禁抚额,连慕北湮也深感这小丫头太不靠谱,叹道:“小丫头,咱这是谈正事呢,就别说故事了!” 小鹿急了,“虽是说书,可听闻他说的都是真事儿呀!那一段,说的就是大半年前发生的,燕国诸皇子夺位之事。” 慕北湮摇头,抱肩调笑道:“好,那你且说来听听,燕国先前皇帝是谁,有几个皇子,夺得皇位的又是哪位,姓甚名谁?” 小鹿顿时挺直了脊背,不慌不忙说道:“燕帝柳人恭,皇子有五六个,但最有可能夺位的,只有二皇子柳时文,和三皇子柳时韶。柳时文仁厚,又有深得柳人恭器重的名士陆北藏相助,本该胜券在握。何况柳时韶勇武却荒唐,与其庶母罗氏有染,被父亲杖责后一度逐出幽州,虽有兵马在手,看着并无胜算。谁料陆北藏病逝,其女弟子风眠晚……” 阿原失声道:“对,我想起来了,风眠晚,那个说书人的确讲过!她明面上是二皇子的谋士,实际上是三皇子的红颜知己。柳人恭重病之际,她故意答应二皇子,为他刺杀三皇子,暗中却是与三皇子合谋,将计就计,除掉了二皇子,让三皇子柳时韶登上了皇位!” 窗扇开着,吹到酒后汗意涔涔的身子上,阿原不由打了个寒噤。 说书人说的故事她还记得,只是忘却了曾在夺位之争中起过关键作用的那女子的姓名。 风眠晚三字,如此耳熟,难道就是因为先前听了说书人的故事? 可王则笙并没有听过说书人的故事,又怎会忽然唤出这样的名字? 兔肉和酒的味道忽然从胃部一起翻涌上来,阿原干呕了下,恍惚着一时没再继续说下去。 小鹿却已拍手道:“原来小姐也想起来了!但那个风眠晚必定是跟小姐没有关系的。柳时韶继位后,没娶风眠晚,把风眠晚嫁给晋国大将李源啦!” 慕北湮听小鹿叙起燕国之事有首有尾,并无讹误,惊诧之余早在凝神细听,此时骤然白了脸,厉声道:“你说什么?你说风眠晚嫁给了谁?” 小鹿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慕北湮,小声道:“李源呀,晋王的弟弟……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慕北湮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秀媚的桃花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在闪烁,不知是兴奋,还是悲哀。他跳起身来,叫道:“对!很对!一切就该是那样的!我就说,我就说……” 他退了两步,转身走到窗口,看着窗外的合欢树,抬手在窗棂间狠击两记,几乎要把窗扇打得脱落。他的胸口起伏,握紧拳喘得厉害。 阿原已越听越疑惑,忙走过去问道:“哪里对?又哪里不对?是不是我醉得厉害,迷糊得厉害,而其他人……早已醒了?” 慕北湮转头看向她,目光渐渐柔和。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八) 他握住了她的手,轻笑道:“没有,我也醉着,也迷糊着。” 他忽张臂,紧紧将她拥住,声音哑了下去,“我醉了,居然听说你嫁人了,还是嫁给了你最爱的男人,我……很开心。清离,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阿原终于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你果然……醉了呢!” 慕北湮没喝多少酒,但必定醉得厉害了。 他居然泪流满面妲。 窗外,月影朦胧,合欢摇曳,有侍从蹑着手脚走过,不敢惊扰窗内相拥的一双人。 男子俊秀,女子清丽,年貌相当,家世相若,彼此知根知底,谁敢说他们不是一双璧人呢? -----------------禾- 原府。 原夫人刚刚从宫中归来,眉眼微醺,居然也有几分薄醉,更添几分楚楚韵致。 廿七将一封密信递了过去,“夫人,咱们从镇州赵王府和端侯入手,果然查到了阿原小姐先前的行踪!” 原夫人连忙打开,一字一句看了,唇角微微扬起,眼底的迷离酒意一扫而空,却涌上了大片水雾。 “风眠晚,她果然是风眠晚……我就知道清离……” 廿七柔声劝道:“夫人,清离小姐下落已明,也算夙愿得偿,说来也是件好事。阿原小姐虽被人设计,但看来也不是坏事。” 原夫人道:“是他们小看我的女儿了!即便是猫儿狗儿,也有着天然的野性。忘了往事的同时,她也不再记得那些被逼迫出来的温驯。” 廿七道:“王则笙陷害小姐不成,反而令小姐更生警惕,也与端侯嫌隙更深。下面端侯想摆布她,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摆布?他做梦!” 原夫人慢慢将信笺按到桌上,“听闻景辞回去后就病了,皇上又急又恼。我佯作醉酒,比他还烦恼,他方不忍责怪于我。明日我会继续求见皇上,告诉他,阿原被那对主仆刺激得不轻,已经留宿于贺王府。行事如此荒唐,当然再难与端侯匹配,为端侯计,还是先解了他们的婚约再说。” 廿七沉吟道:“皇上看来着实不喜阿原小姐,不晓得则笙郡主和那老毒妇到底跟皇上说什么了……” 原夫人叹道:“可惜我们只查到阿原曾和景辞一起拜陆北藏为师,随他去了燕国,又在燕国闹了那么多事,却不晓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景辞后来重伤重病,真与阿原有关?” 原夫人不以为意,冷笑道:“与阿原有关又怎样?你没瞧见知夏那副嘴脸,必定时时处处都在想着怎样坑害阿原。先前恩怨先不提,单凭他们今日所为,阿原就是弄死他们都不为过!” 她恨恨地说着,黑漆漆的星眸转动着,很快又浮上浅浅笑意,“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知夏那贱人很中意则笙,唯恐景辞真的迎娶阿原;而景辞,不论是为了收拾阿原还是真的在乎阿原,的确很想娶阿原……我便顺了知夏的心意,成全景辞和王则笙如何?” 她看向廿七,“把阿原与贺王同寝的消息传出去吧,传得越不堪越好。最要紧的是,一定……要传到景辞的耳朵里!” “琉璃传回的消息,阿原小姐与小贺王爷虽喝得大醉,同宿于书房,却是分床而居……” 廿七犹豫时,忽瞥得原夫人唇边那抹不甘的冷笑,立时悟了过来,转而道,“但他们同寝的消息,属下一定设法让端侯亲耳听到。听闻他病得厉害,受不得刺激……若是病情再重,左言希该放出来了吧?” 原夫人对他的善解人意很是欣慰,“左言希是皇上影卫,当日又是他带着景辞一起回京。先前在燕国发生的事,他必定有参与,那么阿原失忆之事,多半是他做了手脚。叫人多留意左言希的行踪,看能不能找机会让他恢复阿原的记忆。阿原时常头疼,必定与此有关。” 廿七迟疑,“可是,夫人,从前的阿原小姐,只怕还不如现在的阿原小姐跟夫人贴心。她……是景辞、知夏他们一手带大的。” “所以,咱们尽快促成景辞和王则笙吧!知夏设计陷害阿原,景辞又负心另娶同样想害阿原的王则笙……阿原被他们明里暗里捅了那么多刀,便是记起往日情谊又如何?还能跟他们贴心?”原夫人眉眼微哂,声音细不可闻,“所以,我很想谢谢知夏他们,这样一步一步,生生把阿原又推回了我身边……” 廿七点头,犹豫片刻,又问道:“咱们……要不要设法联系清离小姐?” 原夫人静默片刻,笑道:“只怕……她并不乐意我插手她如今的生活吧?” 她笑了片刻,眼圈却已红了,连忙侧过脸时,泪水早已涔涔而落,再也止不住。 廿七静静地凝视她。 然后,他粗大的手掌推向前,将一方柔软的素白丝帕沿着桌面推到她跟前。 原夫人接了,将帕子掩住眼睛。 良久,她再抬起头时,神色间已恢复了原先的清娴秀雅。 她道:“再怎么着,该给她的妆奁,我这做娘的也得给她预备一下吧?找两个信得过的心腹携两箱珠宝,带数名高手随行,设法从赵州绕道,潜入晋国。如果她过得好,就将珠宝留给她作为嫁妆,然后再悄悄回来,不必多惊扰她。眠晚在燕国和镇州都不受重视,送入晋国和亲,妆奁必简薄,清离大手大脚惯了,必定不习惯,何况初到异地,上下打点也是必须的。” 廿七忙应道:“是!我让阿秋和大东去,他俩素来对小姐忠心耿耿,且一个行事谨慎,一个武艺高超,且都见惯了风浪,即便身在异国,遇到什么事也不至于手忙脚乱,指不定还可以帮清离小姐解决些麻烦。” 原夫人苦笑,“你也想到她可能会遇到麻烦?” 廿七沉默片刻,方道:“柳人恭父子妄自称帝,晋王本就有剿灭之心。眠晚小姐说是被送去和亲,其实送不送都不会影响晋王灭燕的决心。说到底,这事很可能就是李源发现在眠晚小姐跟清离小姐样貌相同,直接跟燕帝要了人。晋国势大,燕帝不敢不从。清离小姐从晋人眼中的叛臣那里嫁过去,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依托之人,恐怕立足不易。” 原夫人的手伸出,慢慢按住心口,轻声道:“还有,听闻晋王兄弟众多,而李源只是老晋王的养子,如今深得晋王器重,诸兄弟多有不服,每每生事。当日他身在大梁,两国边境忽起战端,便是晋国有人暗中动了手脚。何况,听闻那李源久在官场,府中不乏爱姬美妾……” 第三卷 鸳鸯谱(一八玖) 阿原却径直走向原夫人,说道:“母亲,有些事,我想问清楚。” 原夫人点头,“跟我来。” 她转身走向书房时,却见慕北湮也跟了来。 他恭恭敬敬道:“夫人,我也有很多疑惑。” 原夫人明知原清离待慕北湮、谢岩与旁人不同,料得也已瞒不过去,低叹一声,说道:“走吧!妲” 阿原闷着头向前走着,迎面被晨间的凉风一吹,胸口顿时又像有什么涌上来,忍不住又干呕了下。 原夫人、慕北湮一齐转头看向她,面色都有些怪异。 阿原瞪他们,“看什么呢?若真有了,或打掉,或到乡间悄悄生下来,也算不得什么吧?禾” 她轻描淡写地说完,顾自行向书房。 而原夫人不由地踌躇起来。 自阿原回京,她处处经心,时时留意,于是便很清楚,这个月阿原癸水未至。 女子生产本就很有风险,打胎更是一只脚踏入阎王殿,因此出血不止死去的妇人不知凡几。 掩人耳目,悄悄于乡间产子,或许可行,但面临的岂不又是一幕母子或母女分离的惨剧? 慕北湮拍了拍额,叹道:“或许,我昨天应该拦着她些,不让她喝酒?若是伤了身子,岂不糟糕?” 原夫人面笼寒霜,慢慢捏紧了手指,说道:“嗯,很糟糕。而且……太不值得!景辞……真该死!” 这世间的男女之情,各有各的欢喜和悲伤,能幻作叫人无法理解的千百种模样,原不能以值得或不值得来评判。但这世间所有的女子,在付出一片真心时,都该得到爱侣同样真心的回应和呵护,而不是背叛和猜疑。 原夫人、慕北湮踏入原府的书房时,阿原正若无其事地端详着满架子书,然后从中抽出一册李义山的诗集,翻开。一枚签子从其间无声飘落。 阿原捡起签子时,已瞥见签子上的一行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那字迹,正是贺王府那幅嫦娥图上的题诗一致。 阿原举起那签子,若无其事地问向原夫人,“这字好秀气,透着掩不住的才情。她是……我姐姐,还是我妹妹?” 原夫人叹道:“到底瞒不过你。” 阿原笑道:“我倒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宁愿做那个自在潇洒人尽.可.夫的原清离。可我终究不能被人当成了傻子,戏耍到最后,还不晓得自己是谁,又为什么被耍。我是……风眠晚?” 原夫人向后退了一步,却挤不出笑容来。 她低低道:“你是阿原,我的女儿。原清离是你的妹妹,比你晚出世一刻钟。或许,你是风眠晚吧?但你从此只能是原清离,只能是阿原。” 自前朝末年以来,晋、梁双雄并立,结怨数十年,彼此视若仇雠,所以梁国贵女原清离根本不可能嫁给晋王之弟李源,李源敢娶与梁帝有纠葛的原家小姐,也逃不了私通敌国的滔天大罪。 于是,原清离绝对不能再是原清离了,而阿原也注定不能再找回风眠晚的身份。 晋梁各有眼线关注着对方动静,若阿原承认了自己是风眠晚,那身在晋国的“风眠晚”又该如何立足? 阿原喉嗓间似被什么拉得绷紧,干涩地问:“原清离是我……双胞胎的妹妹?那我为什么会在燕国,为什么会是风眠晚?我又为什么成了原清离?” 原夫人哽咽,半晌,方哑着嗓子道:“阿原,你是聪明人,又不似清离娇惯任性,虽从未问我,也该猜到我像你们这般大时,经历过多少迫不得已。我原也不过盼着,与我海誓山盟的那人,能一心一意待我,一生一世相守。但终归一切成了泡影。后来怀了孩子,便满心想着,我混沌一世,至少我孩子当清清白白做人。若是出世,不论男女,都取名为清吧!谁知出世即分离……清离,原清离……或许,是命中注定吧!” 阿原笑道:“若非天灾,便只能算是人祸,算不得命中注定!” 原夫人看她眉眼坚毅,倒觉安心不少,点头道:“嗯,不是天灾,是……人祸。我刚刚生产下第一个孩子,正筋疲力竭,昏沉间隐约听得有人呻吟,勉强转过身来看时,帮我接生的稳婆倒在地上,她带来帮忙的妇人正抱起我孩儿,出手便将三四个在内侍奉的仆婢打晕在地,飞快奔了出去。我赶紧唤人,可嗓音嘶哑无力;待要去追,刚下床便翻滚在地,腹中疼痛难忍,才晓得我怀的是双胞胎……” 阿原疑惑,“听说,我父亲是名武将?” 既是武将,身手必高。从如今看到的原府情形来看,守卫也颇森严,哪会容得敌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原夫人苦笑答道:“原皓倒是在外守着。那妇人说稳婆让她去厨房里拿几样接生用的东西,把你放在篮子中提着,径直从他身边逃了……等原皓听清我在房内挣扎求救,冲进来问明情由再去搜人时,那妇人早就没了踪影。我好容易生下第二个孩子,虚脱得昏睡了整整两日,醒来时身畔只剩下清离,原皓找不到人,便哄我说只生了这一个,那个被抱走的女儿只是我做梦,还约束家人侍从一起哄我。我虽应着,心里并不相信。可我后来自行调查时,同样一无所得。” 阿原皱眉,“原府找来的稳婆,当然是知根知底且年长有资历的。那妇人既是稳婆带来的人,难道稳婆不晓得她来历?” “我细细查过,那妇人是稳婆新近认识的,那日因惯用的帮工临时有事,她主动提出相助,稳婆又觉得她胆大心细,又稍懂些医术,才将她带入原府帮忙接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抱走我孩儿后,她再没有出现过。我找来找去找不到,有时也便宁愿欺骗自己,那个被抱走的女儿,或许真是幻觉……此事当年知道的人便不多,何况又隔了这么多年,即便要好的亲友都认定原家只有原清离一个女儿,连我自己也差点信了。” “直到十九年后,你被当作清离送回到我身边。”原夫人叹息着,抚向阿原有些憔悴的眉眼,“你昏迷时,我的确分辨不出;但你开口说话不久,我便晓得你不仅是失忆这么简单了。再怎么相像,旁人认不出,我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阿原眼底阵阵热意涌动,忙压了下去,说道:“于是,原清离……真的是自己离开的?然后,以我的名义嫁去了晋国?这偷天换日之计,涉及燕、梁、晋三国,谁能办得到?” 原夫人摇头,“我猜不出。但我对景辞身世起疑后,就派人去了镇州和幽州调查他,以及他和你的关系。你当年被盗后,应该直接被带到了镇州,然后一直被景辞带在身边,先养在赵王府,后来同拜陆北藏为师,去了燕国,还参与了燕国储君之争。你本该帮你师父辅佐的二皇子柳时文,但不晓得为何最后竟帮助三皇子柳时韶继位,随后柳时韶安排了你和李源的亲事。” 阿原低头,脑中有个高大沉稳的男子身影闪过。但她阖目细思时,却怎么也记不起那男子的模样。她只隐约觉出,他的眉眼深邃冷峻,但凝视她的目光偏偏温和安静,令她安心。 她抱住在苦思中阵阵生疼的头,慢慢下了定论:“嗯,我认识李源,对他的印象好像……不坏。” 原夫人道:“李源是清离的心上人。但晋、梁誓不两立,我当然不许他们在一起。我不想棒打鸳鸯,可我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自寻死路。我不晓得她后来偷偷救了李源,更不晓得她竟因此被人欺负。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跟我好好说过话。她恨我,恨透了我。” 阿原怔怔问:“她因救李源被人欺负,为何恨上你?” 原夫人叹道:“清离以为欺负她的那些人都是我素日相好的,其实不是。皇上虽登基为帝,可不少表面归附的前朝大臣首鼠两端,甚至暗中与晋人来往。皇上不放心,派我和这些人接触,试探他们是否忠心。清离安置李源的那所别院很隐蔽,故而我曾几次在那里邀他们见面,故意提起昭宗时的旧事,试探他们本意。他们大约也猜到是皇上的意思,对我又恨又怕,随后发现清离的秘密,虽不想出卖李源得罪晋人,却借机要挟清离,报复在她身上……后来他们先后被杀,也不是完全因为她的缘故。”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零) 若梁帝本就猜忌,原夫人、原清离母女寻机添些话,再怎样的高官猛将,断送他们的前程和性命真的不难。 慕北湮默默坐在一边听着,面前放的一盏茶早已凉透。他忽道:“听闻夫人年少时曾与皇上有婚姻之约。皇上登基前,夫人一直暗中与诸大臣将领联络,助力不少。” 原夫人扫过书房中雅致却难掩奢华的陈设,笑得凄凉,“是呵,我声名尽毁,却能成为他有力的臂助,不论在他登基前,还是登基后。我不入宫,对他的用处更大,所以他也愿意给我比寻常妃嫔更多的富贵荣宠。可清离素来清高要强,恨不得从不曾有过我这个母亲。可惜,终究还是我这个母亲连累了她。” 慕北湮不由轻叹,“清离聪慧勤奋,什么都盼着做到最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只希望旁人议论起来,先记起她的才情,然后想起她母亲的声誉。可怜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努力和梦想,都被那场灾难毁灭。到后来,她大约也只有在我和谢岩跟前能找到些慰藉吧?她说,只有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算是个会说会笑会恼的真正的人。大约是因为我喜欢调侃她,总让她着恼欢喜,啼笑皆非;谢岩则时常伴她谈诗论画,让她格外地安心吧?自然,如今……她都不需要了……” 她找到了她真正需要的人,当然不再需要他们那些完全不足以填补心底空虚的安慰妲。 阿原便想起了慕北湮在沁河遇到她后的屡屡作弄。那些在她看来相当恶意的作弄,其实正是当日慕北湮与原清离习以为常的取乐? 她忽然间有些羡慕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妹妹。如今,真正的原清离已与她所爱的人在一起,而原清离曾坦然相处的昔日情人,如谢岩、慕北湮等依然记挂着她。他们伤怀,却没有怨憎。 而阿原呢禾? 若那些模糊的记忆是真,她从前喜欢的人,应该就是景辞吧? 而她后来喜欢的人,当然也是景辞。 她不是原清离,原清离和景辞的婚约也很可能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计谋,——那计谋自然是针对阿原的。 承受这个婚约的是姐姐阿原,而不是妹妹原清离。 可她并不是那个曾有过无数情人的原清离。 想起在沁河的一夜缠绵,她在缠绵时的疼痛不适,想起那一日傍晚景辞曾在县衙门接到过一封信笺,第二日景辞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不辞而去,而原夫人恰在彼时赶到沁河接她…… 回京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她,甚至避而不见…… 阿原便笑了起来。她笑道:“我这个妹妹,其实还算是幸运的。虽然历了许多波折,到底有人真心待她好。分开多少日夜,依然时时为她着想,一心一心待她好。我……竟远不如她!” 她笑着笑着,终于忍耐不住胃部阵阵的抽搐,猛地弯下腰,痛苦地呕吐起来。 原夫人慌忙扶她,问道:“阿原,阿原,你……很不舒服吗?我……我给你传太医。” 阿原拉住她,笑道:“不……不用。我只是想到景辞,忽然觉得恶心而已!我恶心……我瞎了眼,居然那样轻率去喜欢一个人,相信一个人……当日他抱着羞辱我的心思刻意玩弄我,再甩了我,我还傻兮兮追上去,相信他所有的解释,白让他又拿我取乐几回……他心底该在怎样地嘲笑我?你说,你们说,我有多愚蠢!呵,我是比猪还蠢,比猪还蠢……” 她忽扬拳,重重砸向自己的头。 一记,又一记…… “阿原!” 原夫人失声叫着,待要去拉她手时,哪里拉得住? 慕北湮已冲上去,用力握住她手腕,喝道:“阿原,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怪那个景辞!丢开你,他才是蠢猪,比猪还蠢!比猪还蠢!” 阿原摇头,仿佛还在笑,泪水却再也克制不住,大颗地汹涌出来。 她的面色煞白得像未沾点墨的宣纸,嘴唇上下哆嗦着,憋在喉嗓间的声音因痛苦而扭曲得几乎听不清。 “是我,是我……” “是他,是他……” 谁也不晓得她在骂自己蠢,还是骂景辞蠢。 握剑的手甚至已无力扶住书架,她慢慢地顺着书架滑落在地,伏在地上呕吐,吐得浑身颤抖,满脸是泪,似要将那些不知什么时候浸润入心、铭刻入骨的情愫,连同隔夜的酒水一起吐出。 慕北湮跌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她抱住,抚着她的肩背,连声劝慰道:“阿原,你……你别想这些人,这些事了!你看,你不是还有母亲,还有……我吗?” 但他的安慰,同原夫人的解释一样,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是如此地苍白和空洞。 阿原曾经的过去,连同那些曾经的爱恨,都已在某些计谋的安排下散佚无踪;而从她的过去走来的所谓亲人、爱人,都在背叛她、伤害她。 她真的只剩下分开十九年的生母,以及他这个不算情人的情人了。 可即便她的生母,她的“情人”,在面对她所临的危机时,都在不由自主地为自己开脱着,为原清离开脱着。 她的亲妹妹原清离,如今算是求仁得仁,得偿所愿。 可原清离为了脱身,在背后与人做的那些交易,何尝不是踩在她姐姐如今的痛苦之上? ----------------------------- 陶然居。 左言希将针灸所用器具一一收好,返身坐在景辞床边,重又替他诊脉。 良久,他叹道:“阿辞,我在狱中月余,都不曾憔悴成你这模样。若你一心求死,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 景辞淡淡地看向窗外。 这两日一直病卧在床,春已过,百花残落,只剩了深浓的绿,满眼郁郁森森,再无半点鲜明艳色。 最好的时光,终归已经过去了。 左言希拍了拍他的肩,“别多想了!若你想报复她,如今她也算被报复了。你已得到过她,而她声名狼藉,又被退婚,她只能沿着她妹妹那条不堪的道路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景辞清冷的目光终于扫过他,“报复她?我怎觉得是她在报复我?” 左言希道:“她会痛苦,痛苦很久。” 景辞低咳,压在嗓间的咳嗽听着有几分破碎。 左言希默默看着他咳得消停些,方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见不得她痛苦。为何我瞧着,你倒比她还痛苦?被她折腾掉大半条命,眼看着再难复原,还不够让你放手吗?” 景辞许久方道:“我从未想过放手。或许……是习惯吧?” 近二十年的习惯,未免可怕了些。 他抬头撑住自己的额,苦笑。 左言希无奈叹息,“既然如此,当初咱们又何必兜那么大一个圈子把她换作原清离,还背负了那般不堪的声名?连你也不得不陪着她荒唐,损了清誉。将她好好教训一回就直接带回大梁,多好!” 景辞沉默更久,方道:“言希,若我当日跟你们说,我不可能放手,你们会放过她吗?若我没记错,你和知夏姑姑最初的计划,是将她折断手足后丢入狼群,让她尸骨无存。那时我伤势沉重,根本拦不了你们,也没有理由去拦你们。” 左言希不觉垂下头,好一会儿才道:“阿辞,这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本就是这样对付你的。” 但他想在涵秋坡杀了阿原以绝后患,阿原却没有想着杀他,甚至代为隐瞒他想杀她之事——为的,仅仅是不想让景辞伤心为难。 景辞神思倦怠,倒未留意左言希的异常。他倚在枕上懒懒地笑,“对,她就是这样对付我的。从前乖巧听话,如今张扬纵肆,却都晓得怎么对付我。” 左言希犹豫着问:“那你……还打算报复她吗?” 景辞幽凉的目光扫过他,“我从未想过报复。姜探一再利用你,险些把你坑到大牢里送掉小命,你想过报复她吗?” 左言希的面庞顿时泛了红,“你胡说什么?她……只是我偶尔认识的病人。”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一) 景辞笑了起来,“她就是你提起过的小师妹,那个和你花前月下数载,却忽然告诉你,她已另有所爱的那个小师妹。你这样的人,榆木疙瘩的脑袋,怎会忽然对什么女病人移情别恋?这话你哄哄别人也就罢了,何必拿来搪塞我!也难为你,居然还这样一次次地维护她,把自己卷入险境。若不是我这次病得重了,你至少还得在大牢里喂一夏天的蚊虫吧?” 左言希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道:“有你和北湮帮忙,也没什么辛苦的,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多看几日医书。” 提到慕北湮,景辞眸光暗了下去。他问:“这几日你有没有回贺王府?” 左言希摇头,“皇上放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替你治病。你病势未愈,我哪里回得去?” 景辞的唇动了动,有些一直想问的问题,还是没能问出口妲。 或许,从谢岩、长乐公主等人回避的神色里,他早就对那个答案心知肚明,于是更懒得去求证。 他坐起身来,轻笑道:“今天其实已好转不少。走,陪我去外面散散心。” ----------------禾- 天气已颇有些炎热,沿路已能听得蝉声高嘶,越过树梢吹来的风亦挟裹了阳光的暖意。 景辞脚下有些虚浮,但扶着左言希缓缓走了一段,适应了骄阳的烈意,倒觉得心怀舒爽好些。 他道:“往日在幽州,我也常带眠晚散步。她总爱跟在我后边,却不晓得我更愿意她走在我前面。我可以看清她的一举一动,也可以看见,她时不时地回头偷看我。” 左言希叹道:“那时她自然是喜欢你的。听知夏姑姑说,你本是她最敬重的人。你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你让她哭,她绝不敢笑。你的喜怒哀乐,就是她的喜怒哀乐。也正因为如此,你从不防范她。” 景辞道:“我从不需要她看着我的脸色行事,也从不认为需要防范她。” 左言希道:“可她终究看你脸色看了十九年,终究给了你致命一击。如今她与往日判若两人,你大约也无法再如从前那般信任她,难道还打算跟她在一起?听闻,皇上听了知夏姑姑的话,一直想解除你们的婚约,你一口拒绝,皇上才不肯放我出来。” 景辞冷笑,“愿不愿跟阿原在一起是另一回事。他当日应下我与原清离婚事,我才应允回京,如今又想反悔?何况你在狱里看医书,不也蛮自在?” “……”左言希半晌才道,“怪不得皇上说,你跟你母亲的容貌性情,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性情都不好?” “个性太强,伤人伤己。想那阿原本是你囊中之物,对你死心塌地,可一盘好棋被你下成这样,我也是佩服,佩服!” 景辞静默片刻,才道:“这次终归是我的错,等我好些便去见她。你替我拖着则笙和知夏姑姑,别让她们一会儿水土不服,一会儿头疼脑热,再千方百计地拦我。” 左言希笑道:“这个可以有!水土不服、头疼脑热,都该找我这个大夫,找你有什么用!倒是皇上要拦你时,我也没辙的。话说皇上这两年的性情也不好和先前比,动不动龙颜大怒,对你着实已是宽仁之极了!” 二人说笑片刻,连日来满怀的阴霾终于消散不少。 眼见前方一架荼蘼,花朵凋零得差不多了,兀自有残香袅袅传来。 左言希深吸了数下,看景辞眉眼渐渐舒展,正待再劝他几句时,蓦地听那荼蘼架后传来窃窃笑语。 此处已在陶然居外,颇是偏僻,宫人说笑也是常事。他本不留意,只是耳边无意听得仿佛提到了“小贺王爷”,不由站定身,凝神细听。 却听一个小太监在道:“我表哥说,眼见着他俩就站在窗口那边抱着亲嘴儿,一点都不避忌的。小贺王爷说,从未这么开心过,那一位也说,要嫁便嫁如小贺王爷那般健壮有力的,谁愿跟个病歪歪活不了多久的男人?何况处处不信她,往日必定是瞎了眼才往火坑里跳。” 左言希被关月余,两日前方才出来,景辞和阿原之事,虽听谢岩说了个大概,到底不甚了了,闻言半解不解,疑惑地看向景辞。 景辞默然倾听着,依然眉眼淡漠,并无任何异样。 花架后,便有声音苍老些的太监在低笑:“臭小子,你懂个屁!男女间这事儿呀,原也要有比较才晓得谁更好。后来呢?” 那小太监道:“那还用说,如胶似漆呗!日上三竿,那两位才起床。小贺王爷亲自送回的原府,大约要跟原夫人商量他俩的事吧!说来也好笑,听闻原来是在书房里商议的,后来不知怎的,小贺王爷直接把原大小姐抱起来,一径抱回她卧房去了……大白天的呀,啧啧!听闻这两日小贺王爷都没舍得回王府,天天只在原府厮混。从人告诉他,言希公子被放出来了,他也只淡淡回一句,‘知道了!’似乎很不乐意言希公子出狱似的。” 老太监“嘁”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呀?言希公子出来是为端侯治病的,而那两位的心思,只怕……盼着端侯从此再也好不了吧?怪不得昨日原夫人见了皇上,口口声声只说女儿配不上端侯,一心劝皇上解了这婚约呢!” 左言希越听越惊心,已不敢看景辞脸色,疾走几步,喝道:“你们在胡说什么呢?” 两位太监转头看到他们,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跪地磕头。 景辞是建章殿的常客,一眼认出那老太监的确是建章殿侍奉梁帝的,遂只问向那小太监,“你表哥是贺王府的?” 小太监哭丧着脸道:“回侯爷,其实不是嫡亲的表哥,他爹爹跟我娘是同宗,我入京后,我娘拜托他家照看一二,所以认了亲……” 景辞问:“他叫什么名字?” 左言希固然是贺王府的人,而景辞等曾查过贺王遇害案,对贺王府的人,尤其是亲信侍卫也很熟悉,若小太监信口胡扯,很容易问出来。 小太监惊惧,却不敢不答:“叫……李瑾青。” “……” 李瑾青,是贺王的亲信侍卫,曾向贺王回禀过小玉的异常,因其忠诚可靠,如今也成为慕北湮的心腹,自然对慕北湮这些私密之事了如指掌。 而小太监直接说了李瑾青的姓名,显然也不怕他们对质。 景辞静了好一会儿,终于道:“知道了。下去吧!” 两名太监再不料端侯竟会如此轻易地饶过他们,顿时如蒙大赦,连忙磕了头,抹着额上的汗,飞一般地逃了。 左言希额上也沁出了汗珠。 他那兄弟的品性,他向来很清楚。阿原不是原清离又如何?以慕北湮的风流,冲着她们一样的容貌,冲着和景辞明里暗里的不对盘,他都能很轻易恋上阿原,甚至迎娶阿原。 没有了贺王的管束,除非梁帝发话,真的没有人能拦他娶谁了。 何况慕北湮和原清离同样声名狼藉,论起般配,也真的没有人比他们更般配。 景辞默立片刻,低声道:“回去吧!” 他果然返身往住处走去,居然走得异常迅速。只是炙热的阳光洒到他身上,竟似蓦地冷了下去,散出了冰霜般的萧索和寒凉。 左言希定了定神,慌忙追了上去,说道:“阿辞,你……别放在心上。” 景辞被他扯得身体晃了下,但很快站稳,低头瞧着自己的双足。 被割裂处的足痛,曾日日夜夜噬心蚀骨。但这一刻,却奇异地麻木起来,麻木得连整个人都失去了痛感。 左言希忐忑,低低道:“阿辞,若你不肯放手,我待会儿回去找北湮,跟他好好谈谈。何况婚约还在,皇上必定会听你的。” 景辞看向他,冷冷问:“强留住她,让她给我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吗?” 左言希抚额,叹道:“不会,她不是原清离……” 他说了一半又顿住。 阿原就是以原清离的身份活着,当然完全可以按原清离的方式生活。 与慕北湮的复合,或许真的只是第一步。 景辞垂头看着随风飘摆的衣袂,眼底一片荒凉霜色。 他轻声道:“言希,你说过,我的病恐怕支持不了几年。如今,你猜,我还能支持多久?”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二) 建章殿。 才将那些不中用的太医撵出去,梁帝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一时却不好将眼前跪着的女子逐走。 原夫人一袭素衣,神色憔悴,蕴着泪叩首请罪道:“听闻端侯重病,臣妾也万分歉疚。偏生阿原自遭了那场劫杀,性情大变,这次又着实受了委屈,也在气头上,臣妾无法约束,都是臣妾之过!” 梁帝叹道:“罢了,朕不怪我。这个阿原……” 他待要说下去,却又踌躇,觉得似乎怪不得人家阿原妲。 风眠晚的确可恶可恨之极,尤其恩将仇报相害景辞,更是不可饶恕。但说到底也是知夏自己将这祸害抱了回去。这次明摆是知夏等陷害阿原,偏还不便处置她们,阿原愤怒退婚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最可怜的是跟他那么多年的楚玉罗。 好端端的母女分离近二十年,如今还送走她养大的那个,塞给她陌生的这个,着实也无辜得很禾。 不好对原夫人发作,于是梁帝看侍立在旁的知夏姑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恼怒。 原夫人又道:“听闻知夏也一再地在皇上跟前说,二人并不般配,希望解除他们的婚约。我也想着,大约他们俩真的是八字犯冲。皇上想想,他们订婚没多久,阿原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接着就是前儿的事,端侯的病情也一再加重,可见二人实在不合适,何不如了知夏的心愿,指不定端侯的病就好了呢?” 眼见原夫人将事情尽数推自己头上,知夏姑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不敢造次上前进言。 她想一直想解除二人婚约不假,可景辞始终不肯听劝,只有她和则笙在梁帝面前再三撺掇。如今闹到这等田地,景辞重病不说,还恼她生事,见都不愿见她,而原家母女退婚的心竟比她还迫切了。 退婚虽可趁愿,可景辞病势再沉重下去,谁敢担待? 她辛苦谋求退婚,也无非在为景辞着想而已。 梁帝正沉吟间,殿外有人急急通禀道:“皇上,端侯求见!” 话未了,景辞一袭素眉,快步走上前来见礼,左言希蹙眉含愁,紧随其后。 梁帝见他虽然清瘦苍白,但眉眼安谧镇静,便放心了些,含笑问道:“你怎么来了?今儿可好些了?” 景辞道:“谢皇上记挂,臣病势渐轻,今日精神好转不少。” 梁帝拈须沉吟,“嗯,看来还是左言希对你的病情最清楚。朕该早些将他放出来才是。” 景辞神色愈发沉凝,说道:“方才听闻原夫人又为婚约之事赶来,想着还是过来做个了断才好。” 梁帝手上一用力,差点把胡须拈断几根。他问:“了断?你……也想退婚了?” 景辞沉声道:“是。不过退婚前,我想再见阿原一次,当面问清楚她的意思。” 梁帝看向原夫人时,原夫人已道:“阿原就在宫门外等消息,贺王也跟着一起来了。” 梁帝拂袖道:“这还没退婚呢!” 原夫人凄然道:“皇上也认为,非得要有名分才能在一起吗?” 梁帝顿时想起他和原夫人二十余年都没名没分,责怪的话再说不出口,只得挥手道:“叫他们进来,都进来!” 阿原、慕北湮很快入殿行礼。 慕北湮还在孝中,一身白袍,勾人的桃花眸泰然坦荡,若含笑笑,只在看向景辞、知夏姑姑时,忍不住露出一丝厌恶。 阿原似乎瘦了些,但薄薄敷了层脂粉,目光清莹冷彻,乍看气色还不错。她的发髻高挽,并排簪了三支一模一样的云纹碧玉簪,又用裁剪利落的水碧色衣衫束出窄窄的腰,行走之际,端的如月下疏梅,清美绝尘。 她行毕礼,疏疏淡淡地看向景辞,声音寡薄得听不出半点感情:“端侯要见我?” 景辞端详着她的眉眼,分明还是当年那个从蹒跚学步开始跟在自己身后,一点点慢慢长成的少女。 可分明又是如此的不同。 近在咫尺,心隔天涯。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有了如此遥远的距离? 他恍惚记起,在幽州的某日,他提起要将她嫁给柳时文时,她离开住处,足足一整夜都没回去。而他也找了她一整夜,才在一株老榕树下找到她。 那时她的神色似乎也是这样,疏冷得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弃于脑后。 但当他抱住她时,那一切疏冷顿时如烟云散去。 她的衣衫被露水打湿,而他的衣衫也被她的泪水打湿。 任何将她交予他人的念头,便在那一刻也如烟云散去。 又或者,在发现她伤心离开时,他便已打消了那念头。 纵然是孽缘,他也认了。她只该是他的,只能由他来守护。 他并未告诉她,他的打算和想法。她自然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听从他的安排。 他抱她回去时,她将脸贴在他胸膛,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从未像现在这样,钉子般直直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钉穿。 或许,她真的只是阿原。那个深爱他却能致他于死地的风眠晚,早已消失了。 阿原已等得不耐烦,问道:“端侯看够了没有?看了十九年,没看厌也是件奇事!” 景辞心神大震,好一会儿才道:“你……记起了以前的事?” 左言希目光闪动,也忙举目细察阿原神色。 梁帝狐疑,看看阿原,又看看原夫人。 原夫人依然垂首侍立,眉眼安静而凄伤,楚楚韵致一如少年时那般惹人怜惜。 梁帝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别开脸,负在身后的手却已握得紧了。 阿原已在答道:“没有。若你不想让我记起,大约我这辈子都不会记起吧?不过我想着也不会是什么好事,记不得也好。” 见景辞身体似乎好转不少,知夏姑姑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便是你记得,大概也不会懂得羞愧两个字怎么写!” 阿原笑了笑:“你一个下贱婢子诬陷侯门小姐,眼见着被当众戳穿,都没懂得羞愧二字怎写,还敢来问我?这脸也真大,竟不怕被扇!不好意思,那些恩恩怨怨,我已不感兴趣!便真有过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也只好请你们生受了!毕竟一个刚出世的婴儿,没那能耐飞到镇州跟你们夹缠不清。当日谁抱走的我,谁害我们母女分离十九年的,姑姑就去找谁算帐吧!找到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也想活劈了她,谢她这天高地厚之恩!” 知夏姑姑噎住,盯着她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 景辞已喝道:“姑姑,够了!” 原夫人立于梁帝身侧,早已红了眼圈,低低道:“有这样的恶奴在,也不晓得我这阿原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梁帝很不自在,拍了拍她的手,上前一步问向景辞,说道:“阿辞,原家想退婚,而你……你自然也可以找更适合的,对不对?” 景辞面色泛白,却意外地笑了一下,“嗯,我自然……也不愿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 梁帝凝视他半晌,一时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终于道:“既然如此,你俩婚事就此作罢。等你好些,再商议你跟则笙的事吧!她到底知根知底,且一心待你。” 景辞道:“谢皇上!” 阿原亦上前道:“谢皇上成全!” 梁帝恼道:“退婚也算是成全吗?” 阿原眉目不动,答道:“皇上成全了臣女和端侯的心愿,也成全了则笙郡主和知夏姑姑的心愿,臣女感激不尽!臣女告退!” 她叩首行礼,正待退出殿去,旁边蓦地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拽住。 阿原回眸看时,却是慕北湮拉过她,然后一起又在梁帝跟前跪了,说道:“皇上,臣有事相求!” 梁帝愠道:“你又凑什么热闹?” 慕北湮垂头道:“皇上,自父亲逝去,臣不胜哀戚。尤其忆及父亲多番要为我娶妻,绵延慕家子嗣,而臣只顾玩乐,百般推托,着实不孝之极!” 梁帝忆及贺王在世时种种襄助,摇头道:“贺王就你一根独苗,长年在外征战,论理你早该娶亲生子,不该整日胡闹,添他忧心。” 慕北湮道:“皇上教训的是。臣痛定思痛,深感今是而昨非,决定尽快成家立业,圆了父亲心愿。既然阿原与端侯婚约已经解除,臣想求娶阿原……”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三) 阿原惊异,抬眼看向慕北湮,差点要跳起身来。 慕北湮将她的手用力握紧,依然拉紧她跑在地上,侃侃道:“臣父一生为皇上效力,忠贞不二。如今臣父逝去,皇上既是臣的君王,又是臣的长辈,臣希望臣的婚事,能由皇上作主指配,也免得臣和臣未来的妻子被人看轻。” 梁帝看向阿原,一时不敢相信,“听闻你这几日又在原府荒唐?” 慕北湮道:“回皇上,臣没有荒唐。自臣回京,一直安分在家,从未有逾矩之举。阿原因前几日受了委屈,心情不佳,臣才陪伴她数日,深谈了好几次,才觉从前我俩的确是最合适的。我们都曾荒唐,但都已迷途知返,还请皇上成全!” 梁帝侧头问向原夫人,“玉罗,你意下如何?妲” 原夫人轻叹道:“皇上,阿原有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危难见人心。小贺王爷丧父,多少人把他当作平庸无能的纨绔子弟,等着看笑话,阿原不顾辛劳助他处理家事;阿原被诬,有人袖手旁观,有人落井下石,小贺王爷却能善意开解,静静相守,静静陪伴。” 她凝视着梁帝,眼底有薄薄水雾泛起,嗓音也微微地哑了,“当年我也曾有过四顾无助的时候。可叹,却不曾有过一个人,如果慕北湮这般陪我熬过那些艰辛岁月。” 梁帝不觉黯然,说道:“既然你同意,朕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何况慕钟就北湮这一个独子,朕也盼北湮早日安定下来,能如他父亲一般辅佐朕开疆辟土,成就大业!禾” 原夫人忙道:“皇上英明!” 慕北湮大喜,忙拉了阿原叩首道:“谢皇上赐婚!臣必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吾皇!” 阿原轻瞥他一眼,同样叩首,低声道:“臣女谢皇上隆恩!” 梁帝拈须点头,却不由看向景辞。 景辞面色苍白得厉害,但眼底依然是一贯的清冷安静,看不出半点惊怒羞恼,倒是他身后的左言希眉峰紧锁,欲待说什么,到底不便开口,只是暗暗地搓手嗟叹。 见梁帝看向他,景辞唇角一弯,说道:“皇上,臣该服药了,先行告退!” 梁帝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言希,你这几日继续住在宫中,好好为端侯医治,不能出任何差错!” 左言希只得应道:“臣遵旨!” 慕北湮、阿原等见状,亦行礼告退。 原夫人也待离去时,梁帝道:“玉罗,你留下,朕还有话说。” 原夫人柔顺地应了一声,依然安静地立于他身畔。 ---------------------- 出了建章殿,景辞走得很快,只是脚下飘忽,差点撞上前面飞奔而至的人影,然后很快被对面那人扶住。 只闻那人失声叫道:“阿辞,你怎么了?” 景辞定定神,才发现眼前匆匆奔来的,是谢岩和长乐公主。 谢岩扶着他,正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景辞淡淡答道:“没事。” 他拂过谢岩的手,快步离去。 谢岩愕然问向左言希:“出什么事了?” 左言希苦笑道:“退婚了……” 长乐公主紧张,急问道:“是阿原和端侯……退婚了吗?那么阿原她……” 她的目光不由扫向谢岩。 虽说在沁河最后一夜,她已听谢岩、景辞明白说起阿原并非原清离,但阿原毕竟有着和原清离一样的容貌,而且原夫人当日的心思她看得再明白不过。 一旦阿原退婚,门当户对的贵家公子里择选起来,只怕谢岩又该成为原夫人的第一目标了…… 此事关系她的切身利益,她听闻后自然来得快捷,问得迅捷。 左言希看向身后携手走出的慕北湮和阿原,苦笑道:“阿原呀……大约会是我弟妹了!皇上已经答应他俩婚事。则笙郡主和端侯……只怕也不远吧?” 长乐公主又骇又喜,笑问道:“真的吗?可是,这……这妥当吗?” 谢岩已皱紧了眉,低低道:“妥当才怪!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长乐公主不悦,“难道为你和阿原指婚才是妥当?” 谢岩不答,只向左言希道:“看顾好端侯……心疾更难医!” 左言希苦笑,“我明白。” 而谢岩已迎向慕北湮,一把将他拖过,“跟我来!” 慕北湮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兀自向阿原挥了挥手,“你先到宫外候着,我稍后就来……” 可阿原哪里回得去,长乐公主已将她用力一扯,同样扯到另一边,不遗余力地大大夸奖。 “恭喜,恭喜!阿原,你真是有志气!有眼光!不合适的,就该一拍两散!情投意合的,就该努力争取!放心,你跟慕北湮大婚之日,我和阿岩必定奉上一份重重的贺礼,好好庆祝庆祝!” 阿原深吸了口气,散乱的眼神终于汇聚出淡淡的晶芒,能微微笑着答她:“多谢,多谢!待你和谢岩的婚事定下,咱们这群人,也算是圆满了!” 长乐公主闻言更是满怀愉悦,笑道:“当然会圆满,圆满!你和北湮都成了,我们还会远吗?” 她和谢岩的未来,简直就是眼下触手可及的盛夏,热烈得让人心跳加速呀! -------------------------- 谢岩那里却已气白了脸。 走到背着人的一处蔷薇架后,他愠怒问向慕北湮:“你到底在想什么?景辞和阿原的事,你还嫌不够乱,还要凑上去添把火?” 慕北湮甩开他的手,同样有些怒意,“谢岩,你早就知道阿原是什么人,早就知道清离去了哪里,对不对?端侯母亲跟你母亲是嫡亲的姐妹,血脉相通,他自然不会一直瞒你。” 谢岩静了一静,答道:“是。但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已经发生的那些事已无法改变。对于清离,我会盼着她过得好,不会去惊扰她。” 慕北湮道:“那对于阿原呢?为了让清离如愿,阿原就该承继这乱七八糟的生活?” 谢岩叹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清离留下的声名虽然不大好听,但有房有地,更有母亲爱惜,富贵尊荣,说实在的,我觉得比她原先的生活强。” 慕北湮冷笑,“我不晓得她原先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只晓得她本就是原家的大小姐,本就该有房有地,有亲爹亲妈爱惜。能把她送回来的,自然晓得她身世,别告诉我,他们和当初盗原府小姐的人没关系!难不成阿原还得感谢他们把她送回她娘身边?嗯,一辈子都没见过亲爹,也得感激涕零对不对?何况如今还受他们主仆几个那样的欺负!” 谢岩心下原有些恼他,不料慕北湮竟似比他还恼火。他从阿原的角度想了一回,慕北湮的话似乎还有些道理,只得委婉劝道:“北湮,你并不知道他们往日的事。” 慕北湮“呸”了一声,说道:“他们的往事关我屁事!我只晓得景辞睡完阿原,就把她像抹布似的随手丢到脑后,天天跟那什么则笙则死的亲亲我我,还听任新欢和恶奴联手欺负她!须知阿原不是原清离,还是个好端端的姑娘家,他缺不缺德!” 谢岩道:“北湮,景辞虽有些傲气,但重情重义。便是则笙和知夏姑姑,也不会无缘无故针对阿原……” “你也晓得她是阿原?”慕北湮不客气地打断谢岩的话头,“阿原是怎样的性情,如今你也该看得分明。爽朗大气,行事磊落,尤其对景辞一心一意,何曾辜负半分!” 谢岩待要插口时,慕北湮一把拎过他前襟,指着他鼻子,叫道:“你别跟我扯风眠晚的事儿,你我认得的只有阿原,没什么风眠晚。阿原自己也不晓得什么风眠晚,难不成还得猜着她根本记不得的什么风眠晚的事儿,试图去原谅景辞?若她这么贱,我还真瞧不上她了!” 谢岩素来斯文,也不挣扎,只是揉着鼻梁,头疼不已,“于是,你……还真打算娶阿原?知道她不是原清离还娶?” 慕北湮也不好欺他文弱,只得放开他,舒展了下双臂,桃花眼里闪过猫儿般的狡黠和秀媚,“如果她是清离,顾忌着咱俩的交情,或许我还会犹豫;至于阿原,难不成我还要顾忌着景辞不成?何况这次是他应允退婚的,难不成他都预备娶王则笙了,还不许阿原嫁我?”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四) 谢岩愕然道:“你说……景辞这次是自己应允退婚的,还预备娶则笙?” 慕北湮笑道:“他跟皇上的关系,你比我清楚。若不是他自己应允,谁能逼得了他?所以咱们都各自预备预备吧,他和王则笙,我和阿原,还有你和长乐公主,估计各家都得忙碌一阵吧?哈哈!哈哈哈!” 他莫名地笑得很乐,而谢岩呆呆地站着,喃喃道:“这……是谁在乱点鸳鸯谱?” ---------------- 宫门外的马车里,阿原抱着双膝,静静地坐着妲。 一阵迅捷的脚步声后,锦帘拉开,午后炙热的阳光射入,她眯了眯眼,才觉眼睛里涩痛得厉害。 慕北湮坐了进来,却笑得明朗,问道:“阿原,公主跟你说什么呢?” 阿原笑了笑,“哦,她开心得很,说会预备重重的贺礼。想来我也得预备一份回礼吧?她跟谢岩的好日子,只怕也不远了!禾” 慕北湮道:“他们只怕会在咱们后面。咱们两家合成一家,备一份贺礼就行了,真是划算!” 他边吩咐车夫回府,边揽着阿原笑道:“我想想送啥。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何?” 阿原道:“你忒不厚道,怎能把长乐公主说成牛粪?回头她告诉皇上,皇上得拧下你脑袋!” 慕北湮笑道:“我岂会那般不厚道?我是说,长乐公主一朵鲜花,插在谢岩这堆牛粪上了!” “……” 阿原也忍俊不禁,“谢岩也算是千百里挑不出一个的青年才俊,你居然这般说他!” 慕北湮扬了扬拳头,“再怎样的青年才俊,他拳头没我大,官位没我高,所以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的表情有些夸张,阿原笑了片刻,便低下头去,沉吟半晌方道:“北湮,我跟景辞的事,其实你没必要插手的。纵然现在有些看不破的事儿,早晚我都能看破,并没什么好担心的。” 慕北湮笑道:“怎么?你看不上我?晚了!皇上金口一开,你想悔也没机会了!” 阿原的手指轻轻敲着座椅,无声却急促。 她叹道:“我没什么悔不悔的,但我不想毁了你小贺王爷的大好基业。我晓得你面恶心善,怕我被人嘲笑,日后诸多不便,才会主动提出与我成亲。可我怀着孩子嫁入贺王府,占了你贺王府嫡长子的名分,我又成了什么?” 慕北湮气结,“你……你说什么?我面恶心善?面恶心善?我哪里面恶了?” 他在车中翻来翻去,试图找出面铜镜来,瞧瞧自己怎么着就面相凶恶了。 阿原忙道:“这个不是重点……最要紧的,贺王府的血脉不能被我混淆……” 慕北湮道:“咱们行伍出身,不讲究这个。你看皇上那些皇子里,博王、冀王都是养子,不是一样得宠?” 他声音低了些,“我父亲生前最欣赏博王,说他勇武宽仁,英明有才,还向皇上进言,天下未平,当立贤者为储君。博王又最得皇上宠信,皇上似乎真有立其为嗣君的打算。可见孩子只要孝顺聪明,是不是亲生的原不要紧。咱还是谈谈最要紧的事:我怎么着面恶心善了?” 阿原抚额,“我只是随口一说……” “随口说也不该呀,你看我这容貌气度,说我面善心恶还可,怎么就会面恶心善呢?你见过长得这么俊秀的恶人吗?” “额,那便是我说错了……” “为何会犯这般低等的错误!” “大约刚刚认识时,你有点……嗯,无耻吧!” 刚见面便拉着她去茅房,查个案能对她下媚药…… 他明明就是个长得异常俊秀的恶人,于是再俊秀在她看来也是面相凶恶了。 慕北湮勉强接受了阿原最后的解释,但沿路依然在纠结那句“面恶心善”,甚至找出一柄亮闪闪的匕首来,把锋刃当作镜子照着,试图告诉阿原,他顶多是面善心恶,绝对不会面恶心善…… 最后,他还真的总结出了他自己面善心恶的结论。 他在阿原退婚或被退婚的关头,提出要娶阿原,当足了大善人;但他娶阿原为妻,只是想娶个跟原清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以慰相思,还能博得原夫人欢心,得到大大一笔嫁妆,从此宦途平顺,简直是一举数得…… 阿原啼笑皆非,也不晓得该信他几分。 只是慕北湮胡扯了一路,她便再也没法去纠结,她怀着景辞的孩子,该怎样嫁入贺王府。 她并非看不出,慕北湮笑嘻嘻地胡说八道,分明是有心维护于她,不想她为难尴尬。但他说的有些事,也许是有几分道理。 从前朝末年算起,这乱世已持续数十年。梁帝虽是大梁之主,如今诸国并立,他长年征战在外,性情越发急躁暴戾,且猜忌多疑,大臣和诸子动辄得咎,反而是长乐公主这等不管事的女儿,最得梁帝宠信。 诸皇子里,大皇子郴王朱友裕御下宽和,英武过人,只因追杀某叛将不力,便被梁帝猜忌另有居心,差点被当场斩杀。后来虽因张皇后一力营救保全下来,到底惶恐不安,不久便病逝。三皇子郢王是亲生,但母亲微贱;四皇子均王是张皇后所生嫡子,喜文厌武,常与当世大儒来往,梁帝以武力得天下、治天下,还冀盼着靠武力一统天下,自然大为不满,训斥得不少,可惜均王只顾着诗书相伴,向来敷衍以对,梁帝自然气得不轻。 于是,并非梁帝亲生的二皇子博王,居然成为梁帝诸子中最受看重的一个,指不定真能成为大梁的下一任君主。 梁帝能对养子和亲生子一视同仁,慕北湮不介意阿原腹中孩子是否亲生倒也不奇。 于是,她真的要嫁给慕北湮为妻吗? ----------------------------------- 原夫人这晚留宿于宫中,根本不曾回府。阿原明知她跟梁帝的关系不同寻常,也不便追问,遂叫琉璃等人找出当日端侯府下的聘礼和婚书,预备退回去。 婚书就压在她妆匣下,聘礼也很好找,库房中抬出了十八只大红绸子紧紧捆缚住的箱笼。 阿原围着看了两圈,问道:“好像都没打开过?” 管事忙道:“回大小姐,当日聘礼到了,大小姐看了看礼单,便命收入库中,的确没有打开过。” 连聘礼都懒得看一眼,只能说原清离根本没把这桩婚事放在心上,或者说根本没当真。这只是她为离开大梁所做的筹划中的一环而已。 阿原命人依然收拾好,预备明日送回端侯府,然后坐到窗前,边喝茶边皱眉苦思。 慕北湮见她虽有愁意,但到底已不是数日前的伤痛难抑,很是宽慰,遂上前问道:“你还在想清离的事?” 阿原点头,“虽说咱们已能肯定,清离早与景辞暗中有了联系,借劫杀之事脱身,取代风眠晚……也许就是我吧……嫁给那个李源。但这其中还有很多谜团未解。” 慕北湮点头,“这事既与端侯相关,前因后果,大约也只有他最清楚。不如咱们去问问端侯?” “不用了……” 景辞或清冷或含笑的面庞在阿原脑中一闪而过。但始终踟蹰不去的,竟是景辞从建章殿匆促离开时的背影。 不过淡淡一瞥,她仿佛并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就好像并不曾把两人来得荒唐去得莫名的婚约放在眼里。 心头不知什么时候被捅出的某个窟窿似被灌入了凛冽的风,呼啦啦透胸穿过,寒冷,裂开般的疼,竟又让她再次失神。 慕北湮别过脸,只作不曾留意她泛白的面庞,闲闲笑道:“也对,他既然参与其中,必定不肯说出其中关窍。不然回头我揪住言希问问吧!那段时间他正奉密旨出京办什么事儿,偏偏又对端侯的病那么了解,指不定就是去办端侯的事儿了!” 阿原定了定神,苦笑道:“左言希?嗯,他必定是知情者,也许还是执行者……和知夏姑姑、则笙郡主一样,他很想杀我。” 慕北湮惊愕,旋即笑了起来,“阿原,这个你可想错了!医者父母心,何况他还是医者中的医者,向来只会救人,怎会杀人?” 阿原叹道:“可他不仅是医者,还是皇上的影卫。你认为皇上会养不懂得杀人的影卫?”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五) 慕北湮柔声道:“这是你不晓得他身世。他父亲原是皇上最亲近的心腹侍卫,也是我爹好友,当年在战场上为救皇上而死。皇上怜惜他幼弱,才让我爹收养下来,但并未改姓,说好日后还要承继左家香火,像他父亲那样效力于皇上麾下。所以即便他无才无艺,都能是皇上影卫。这次他被押解回京,下入狱中,端侯担忧,我却不太着急,也就是这个原因。念着他生父旧情,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皇上都不会真的拿他怎样。” 阿原慢慢地旋着茶盏,低头瞧着茶水中映出的自己的憔悴面容,顿了半晌,方道:“于是,他杀人,同样可以无所顾忌?” 慕北湮听她口吻,倒也怔住,“你好像知道些什么事?” 阿原道:“当日灵鹤髓一案,沁河衙差丁曹发狂后失足摔死,我一直疑惑,姜探病弱,是怎样做到半夜三更在山间追杀他,并放出毒蛇的。后来左言希承认他恋着姜探,我才敢肯定是那夜追丁曹的是左。是他想以毒蛇杀丁曹,又在山间遗落姜探所赠佛珠。后来丁曹失足摔死,他才放心离去。” 慕北湮还想否认,忽想起一事,顿时变了脸色,“我记得,你查朱蚀案,也曾毒蛇咬过?你……认为那人是言希?妲” 阿原叹道:“不是我认为,而我肯定,就是言希。他当时还想杀我,但景辞一出现,他怕被识破身份,立刻匆匆离去。但我记得他的剑和剑穗。后来在贺王一案中,搜他房间时恰搜出了同样的剑穗。我还曾因萧潇佩有相同的宝剑怀疑过萧潇。” 她翻出那枚苍黑色的双雀纹流苏剑穗,递给慕北湮。 “我后来打听过,左言希的剑和萧潇的剑是一对,都是皇上所赐。皇上先给了左言希一把,后来萧潇被清离戏弄,丢下破尘剑落荒而逃,皇上便把另一把给了萧潇。言希便是想用那把剑杀我。禾” 慕北湮持那剑穗在手,脸色终于也不大好看了,“你好像从未跟人说过这事?言希……怎会想杀你?” 阿原道:“景辞曾说,当年他的心上人挑断他脚筋,把他丢在荒野里喂狼。我后来想着,他指的莫非就是当年的我?所以他往日亲近的那些人,看到我一个个都是一副想掐死我的模样。可笑我当时还以为左言希和景辞有点那什么不可描述的关系呢,可人家左言希喜欢的明明是姜探那样病歪歪的女人,而不是景辞那样病歪歪的男人……” 她努力说得轻松,言语间不乏调侃,但慕北湮委实已笑不出来。 他轻声道:“阿原,你不会是那样狠毒的女人。” 阿原道:“我也觉得我不会。虽记不得风眠晚的事,但我记得身为风眠晚时的感受。” 梦境或幻觉中零落的小片段里,她谨小慎微,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人的眼色,根本没有说书人口说那种操纵朝政、颠倒乾坤的女谋士的威风。她的心里眼里,满满当当,只盈了一个人的影子。 她开始看不清,但如今终于能辨出,那人正是景辞。 阿原突兀地笑起来,掩藏住胸口蓦地汹涌上来的绞痛,大笑道:“我以前像是谁都可以过来踩几脚的小羊羔……北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养鹰吗?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的,应该叫小风。大约它惨死在我面前,所以我潜意识里还记得它,小坏受伤那回,我喊成了小风……真好笑,我叫风眠晚,我养的鹰叫小风,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和我的鹰其实是同一类,都只是旁人豢养来看家护院、偶尔还能拿来取乐的小玩意儿?” 慕北湮忽然也有些透不过气。 他上前,轻轻将她拥住,低声道:“你……别想太多。如果左言希有参与此事,那你失忆之事,也可能与他有关。回头我找他,问问可有医治的方子。” 阿原大口地喘着气,将眼底涌出的泪花一点点逼退下去,方道:“不用了!我现在很好,不想当回那个卑微的风眠晚。别说一个景辞,便是天下人弃我于不顾,我都不会再那样卑微地活着。” 慕北湮笑道:“你当然不会卑微。你现在在是原家大小姐,未来是贺王妃,即便跟我这个浪荡公子不怎么投契,日后也可养上一群美貌小情人寻欢作乐……咱们以后的日子不知会有多快活,又怎会卑微?” 阿原将湿淋淋的眼睛用袖子掩住片刻,再将面庞露出来时,已努力弯出了一抹笑,“有道理……不过燕国的风眠晚可以被人算计,大梁的阿原可不想再被人算计。至少,我该弄清当日到底都有谁参与了原清离遇劫案。我可不想有一天,再被人换回风眠晚。” 连自己是谁都无法掌控的感觉,实在太可怕。 慕北湮凝视着她,半晌方道:“彼时原府那么多人遇害,恐怕不是原清离或当时身受重伤、人在燕境的端侯所能办到的。” 阿原道:“原清离只想离开,不会令人杀害原府从人,何况其中不少都是跟她很久的侍从。裴四、乌六等只是市井无赖,有家有室,只想谋财,不想谋命。以原府侍从的身手,这些无赖根本无法得逞,所以真正下手的,是一直没有暴露的第三方人马。这群无赖只是掩护第三方的替死鬼。裴四等受刑不过,说了不该说的话,恰我母亲亲身去刑部查问此事,所以才会有案犯暴毙和供词被撕等事吧?或许,绕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掩过我母亲耳目,不至于让我母亲丢了女儿都没能得个交待?呵,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难猜到是谁。” “你怀疑……” 慕北湮欲言又止,干笑了两声,忙喝茶掩饰着,然后漫不经心般倚在榻上,伸了个懒腰,只用眼睛余光悄然留意着阿原的神情。 阿原沉默了好久,才自语般道:“清离遇劫现场,宫人落水现场,靳家奴仆掩尸现场,都出现了花生壳。这三桩案子,本该风牛马不相及。难道是巧合?” 说话间,小鹿已端了冰糖燕窝粥进来,笑嘻嘻道:“小姐,来喝点甜汤。夫人叮嘱了,近来小姐身体不适,瘦多了,得预备几样夜宵补补身子。” 阿原接过燕窝粥,尝了一口,随手搁到一边,皱眉道:“这么甜,腻得很。” 小鹿道:“还有人参鸡汤呢,我去端来?” 阿原蓦地想起景辞两回做的鸡汤,顿觉五脏六腑都被沸腾的汤水浇了几浇,闷痛得喘不过气,忙道:“算了,这个就很好。” 舌尖下的甜汤忽然不腻了,甚至尝不出任何味道。 见小姐安静喝汤,小鹿放心了,又道:“那个刚来的勤姑,听说你们从宫里回来,一直在打听着,估计有什么事儿。” 阿原心念一动,忙道:“请她进来!” ---------------------- 一时勤姑进来见礼毕,阿原搁下汤碗,问道:“姑姑,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事?” 勤姑穿得虽还朴素,但衣饰齐整,看着精神不少。她苦笑道:“大小姐,其实……我真不晓得这事该不该跟你说。” 慕北湮卧在榻上,支起他的大长腿懒洋洋地笑,“这话说的……明明就是姑姑想说,这么着吊人胃口就没人意思了!” 勤姑早知阿原聪明,再不料慕北湮竟也是个人精,未免多看他两眼,方道:“那日小姐在宫中问起小印子的事,老身不知深浅,有些事并不敢多声张。” 阿原不觉凝神看她,“那个小印子逃往揽月湖方向,其实……是想投奔姑姑你?” 勤姑黯然点头,“他是我的一个本家侄子,入宫不久便已寻到我,与我相认,待我颇是孝顺,还带那个瑟瑟来见过我一回。只是我前朝宫婢的身份,到底有些妨碍,所以每次都是悄悄儿来,并不曾跟其他人提起。” 慕北湮眯着桃花眼轻笑,“你侄儿是个聪明人。乔贵嫔虽是皇上新宠,到底入宫未久,若是听说小印子与前朝宫人有来往,难免忐忑,指不定就不敢重用他了……不过聪明也没用,还是死了……” 勤姑满是皱纹的脸便有些发黑,“小印子跟我提过,乔贵嫔和她的父亲以及郢王,暗中来往得很密切,不像寻常安分守己的妃嫔。他年纪虽轻,但聪明机警,必定是发现了什么,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 ---题外话--- 新写了个小番外《荷灯》,在微博和公众号发过,想着有些妹纸可能不用微.博、微.信,所以也在评论区发了下。其实早先的景辞真的是个暖男呀! 大家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六) 慕北湮笑了笑,“姑姑,枉你在宫中这么多年,难道不知前朝后宫向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纯粹是张白纸的,能有几个!那乔立靠着巴结郢王当了京官,又靠着女儿得宠做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乔贵嫔和他们有来往不是很正常?” 勤姑道:“这个老身自然懂。但小印子特地说起,必定是发现了什么,只是并未跟老身仔细说起过。出事那晚,我似也有些感应,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惚听到远处有人高叫,倒有些像小印子的嗓音,一时也没敢出去看,只从屋内悄悄向外观望,正见一名禁卫军的武将带了两名禁卫持刀奔来,在附近打量着,似在寻找着什么。老身惟恐被发觉,只得回到卧榻,一动也不敢动。那人好像真的曾入屋检查,大约瞧着老身不像他要找的人,这才离去。住在附近的别的宫婢,也曾发现有外人入屋,但多是不敢惹事的,哪敢声张?第二日,便听说跳水死了一个小太监和一个小宫女。” 说到伤心处,她禁不住又拿袖子去擦眼睛。 阿原那日遇到她烧纸钱,自然就是祭拜她这个枉死的本家侄子了。 但此刻不仅阿原盯住她,连慕北湮都已坐起身来,问道:“武将?你确定是领头的武将,而不是寻常禁卫?妲” 大梁的皇宫禁卫,仿前朝旧例,取名为龙虎军,其前身是梁帝未称帝时的亲信牙兵,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悍勇兵士,直接受命于梁帝本人。 若是寻常禁卫,或许可以猜测是禁卫里有个别人另有图谋,或者只是恰好巡逻到附近。若是龙虎军中有品阶的武将出手,那就很不寻常了。 勤姑答得很肯定:“他的服色与另两名字普通禁卫并不一样,气势也完全不同。我看得很清楚,这人应该是小校以上的将领,绝不是普通禁卫。禾” 阿原抬起手指,慢慢地揉捏自己的眉心。 这一天一天,似乎越来越不消停。她已不晓得她想查的那些案子,最终会滑向怎样不可解的深渊。 勤姑已在叹道:“其实我明白背后的人必不寻常。小印子颇得乔贵嫔宠信,可乔贵嫔明明知道小印子死得蹊跷,并未追究此事,大约也猜到或知晓了某些事吧?一两个宫人的性命,原算不得什么。可我到底看不开……我想知道,小印子到底因何而死。” 慕北湮懒懒地笑,“这年头,想死得明明白白,其实真有些不容易。别说小印子,即便是帝王将相,不知自己因何而死的,也多的是……” 他拍了拍桌子,“小鹿,有没有酒?给我弄一坛来!” 他的父亲老贺王秦钟,不只封王封侯,且生前忠勇,死后荣耀,这普天之下有几分比得上? 可老贺王的死因,真的是官方公布出的那么简单吗? 阿原看慕北湮大口喝酒,也不阻拦,沉默半晌才向勤姑道:“我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查出一个能告诉你的结果,我只能保证,你来到原府会比留在皇宫安全。” 她忽粲然一笑,“你站出来帮我作证,又引母亲念起故旧之情,不就是为了离开那里?你怕谋害小印子的凶手会杀你灭口。毕竟,小印子知道的秘事,很可能告诉你。而你尚不晓得,你听说的那些秘事里,究竟哪一桩给小印子带来了灭顶之灾。” 勤姑终于躬身一礼,“大小姐英明!” 这一回,却是真心实意,半点也不掺假。 ------------------------------ 原夫人到第二日午后才回到原府。 她虽仔细匀了妆,但看着气色并不大好,眼底总有种湿漉漉的潮意。 见阿原盯着她瞧,原夫人笑了笑,“因商议你的事,不觉就晚了,所以没回来。瞧着你精神倒还好,大约不曾再吐吧?” 阿原摇头,“吃甜食或太油腻的,胸中似乎有些翻涌,其他还好。” 原夫人道:“这倒不妨事,回头我让人多预备些清淡的饮食,一样补身子。” 她说着,忽又笑起来,“刚我出宫里,遇到知夏了。说来也好笑,我见了她还没怎样,她倒红着眼睛想掐死我的模样了!” 阿原道:“母亲理她做甚?我这一向都把她当作端侯豢养的一条恶狗。平时乱叫就由她,真招惹上来,打个半死再去问她主人,怎就不把狗链给拴好?” 小鹿拍手道:“对,对!咱们小姐才不怕她!这老虔婆,给她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咱小姐都是看着她气势快要上来时,啪的一棍子敲上去,趁着她晕头转向时拔腿就跑……从没吃过亏!” 原夫人讶异,“阿原,你打过她?” 阿原笑了笑,“没有。斗智能赢的,何必动武?多不斯文!” 原夫人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说我是妖精,我也好言好语告诉她,咱们家的人再怎么妖精,也没打算迷惑过他们家的男人。倒是他们家上上下下拿出一副被人害的嘴脸来害人,被天下人看了场大笑话,着实可怜。顺便又问她,听闻她们欺上瞒下,手段恶毒得把他们家侯爷都给气病了,如今可曾好些了?退婚什么的,趁了我们阿原的愿,也趁了你们的愿,下面可得好好守着他们侯爷,真有个好歹,可不许把这事儿再栽在咱们家头上!” 小鹿想象着原夫人轻言细语温柔万分地跟知夏姑姑说这些话,不由拍腿叫好,笑道:“夫人说得妙!这皇宫内院她还不能动手,只能跟个大乌龟似的忍着,憋着!不晓得会不会给活活气死?” 原夫人笑得端庄娴雅,“若是她被活活气死,我自然要去烧上三柱高香的。若能这般报应不爽,也算是趁了我的愿!” 阿原看着原夫人连刻意微笑都无法掩饰的浮肿的眼睑,忽问:“母亲,皇上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什么?” 原夫人怔了怔,笑道:“既然在一处,自然会说些闲话。你指的是什么?” 阿原道:“母亲是聪明人,阿原也不至于太笨。昨日在殿上,我虽未否认我是原清离,但也提到和景辞相识十九年。既然景辞是皇上的亲骨肉,他回到大梁、以及他与清离的那门亲事,皇上不可能全不知晓。纵然母亲先前装作愚钝,不曾跟皇上提起过,昨日挑明此事,难道皇上就没有只字片语的解释?” 原夫人强笑道:“阿原,你想得太多了!皇上国事政事一大堆,哪里顾得到这么多?听闻是左言希见过清离,晓得她跟你长着一样的相貌,又因北湮的缘故,晓得清离的心思,所以暗中联系了清离,行了这调包计。” 阿原道:“凭着那些市井无赖,就能杀了原府那么多随从?景辞在大梁毫无根基,还能一边养病一边将手伸到刑部大牢,悄悄处理那几个乱说话的市井无赖?若那些市井无赖说得太多,母亲疑心追究起来,势必无法结案。这么看来,景辞居然是在顾忌母亲的态度?” 她半笑不笑,原夫人静静听着,面色虽无明显变化,眸光却越来越黯淡。 景辞和知夏姑姑等无疑与当年盗婴之事相关,对原夫人完全称不上善意,当然不可能顾忌原夫人态度。阿原就差点没直说,这一切很可能都与梁帝有关。 梁帝与原夫人二十余年的感情,何况原夫人颇有能耐,那昨日梁帝忽然留下原夫人,多半会给原夫人某种解释,而原夫人回来后的神情无疑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原夫人避开阿原的目光,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阿原,你要相信为娘。为娘跟在皇上身边那么久,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看人看事向来比寻常人清明,不会有错。” 阿原静默片刻,说道:“母亲既然这样说,必定是错不了的。” 原夫人明知她口不应心,抬手轻轻拍她瘦削的肩膀,低叹道:“孩子,你的终身已算有了着落,北湮也不会比任何贵家公子逊色半分,日后好日子长着呢。不管从前和谁有着怎样的纠葛,如今都该丢开手,一心一意向前看,别想得太多了,知道吗?” 阿原喉嗓间溢出一声说不出味道的寡淡的笑,“嗯,糊涂人总比聪明人活得长久。我明白。” 她转身走出屋子,径去寻慕北湮。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七) 慕北湮正在逗挂在廊下的画眉。他叩着鸟笼笑道:“瞧你这灰不溜丢的小东西,清离不在,失宠了吧?看你这白眉毛虽然一样的漂亮,怎奈咱们阿原只爱小坏那种傻大个儿呢!” 小坏在原府好吃好喝养了一个多月,倒是越发地壮硕了,站在一旁的树丫上盯着这个不知几时升职为自己半个主人的男子,很是惆怅。 不需要天天办案的日子,有点小寂寞。什么时候能一展身手呢? 阿原走过去,取了饲料专注地喂画眉。小坏便歇到阿原肩上,亲昵地啄她的发髻,并不屑跟关在笼子里的小屁鸟争宠。 慕北湮笑嘻嘻地问阿原:“没问出结果来?妲” 阿原道:“我母亲真是个贤惠人,由内到外不折不扣的贤惠人。” 慕北湮张张嘴,看她一脸的真诚,终于只能点头道:“嗯,贤惠,贤惠……忽然觉得我也是优秀正直、勇敢上进的大好男儿。” 阿原嫣然一笑,“那是自然。而且有勇有谋,有才有识,不畏艰险,不惧权贵,勇于探索真相,勇敢追求正义……禾” 慕北湮蓦地打了个寒噤,好一会儿才心虚地问:“大小姐,咱打个商量,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别这么吓人好不好?” 阿原道:“没什么难事。查下小印子落水当日,有哪几个龙虎军将领在宫中当值,这中间又有哪位将领特别爱吃花生,有随身带几颗花生的习惯。以你父亲在军中的地位,以及小贺王爷成群结队的狐朋狗友圈,这事儿应该不难吧?” 慕北湮吸气,一个爆栗打了过去,“喂,死丫头,你怎么说话呢,有这么求人的嘛!我情愿你继续吓人,好歹听着舒坦些……” 阿原闻言,立时向他一揖,“拜托小贺王爷了!” 能屈能伸,可进可退,俨然是往日沁河县原大捕快的架势。 慕北湮指点着她大笑,“行,行!哎哟妈呀,我怎么越看你越顺眼了?景辞他是瞎了眼才会把你往外推吧?” 慕北湮看着游手好闲,但久在京中,豪爽放旷,交游十分广阔,不久便将出事那晚当值的所有禁卫名单整个儿拿到了手,连带当日在宫中的领队的几名校尉、虞侯等情况都查得清清楚楚。 但这些校尉、虞侯里,虽有两个身材长相与勤姑说的相类,但派人仔细查探后,基本可以确定彼时他们正在值房里喝酒吃肉掷骰子,不可能出现在揽月湖。 阿原大是纳闷,“难道我们查案的方向错了,落水一案并不是禁卫军里的人所为?或者这些禁卫军将领里有人只顾赌博喝酒,官服被人盗了?” 慕北湮道:“这个不大可能吧?武将的甲胄袍带都有定例,若是遗失怎么可能瞒过众人?何况勤姑看到的是一名武将带着两名禁卫,总不可能三人一起遗失吧?” 阿原沉吟,“难道这三人并不在当值的禁卫之中?其他禁卫入不了宫吧?” 慕北湮眼睛已亮了,“寻常禁卫入不了宫,但如统军、副统军之类的龙虎军主将,入夜后完全可以入宫巡查,除了皇上,根本无人可以管束。” 阿原击案,“这就是了!敢公然在宫中杀人,当然不可能是寻常禁卫!咱们查那些领头的准没错!” 慕北湮额上滑落一大颗汗珠,“爷,统军是二三品的大员了,而且那些人都是跟着皇上出生入死的,在皇上跟前说话比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管用,咱们真的要查他们?” 阿原问:“怕了?” 慕北湮道:“你想想,这些人个个悍勇,拳头比咱们大,人数比咱们多,随便一个官帽丢下来能压死十个八个沁河县令!” “于是呢?” “可横行京城的小贺王爷和原大小姐,这辈子怕过谁呀?等着,明天就能给你消息!” 慕北湮大笑,一摆手,大跳步跨出屋去。 阿原忙追出去,叫道:“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慕北湮哈哈几声应了,快步走了出去,才抬袖擦了擦汗,思量着怎么才能不被蛇咬。 京城可不抵沁河这种弹丸之地的小县,特别龙虎军这些实力干将,要能耐有能耐,要耳目有耳目,要背景有背景,想不打草惊蛇恐怕有点难度。 真要反过来被蛇咬上一口,他已没了劳苦功高的父亲捞他,只怕未必受得住。 那个争执一世、如今长埋地底却未必能安息的父亲…… 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慕北湮的眼眶便一阵阵地发酸。 该做的还是得做,该查的还是得查。 不论为了阿原,还是为了他死去的父亲…… ----------------------- 端侯府。 林木葱郁,深得苍翠。烈日的炎光在这里淡了,乱蝉的高嘶也似在这里远了。 这远离闹市的深宅大宅,从内到外都安静得如一池深水,无声无息,无波无澜。 书房外四五名侍卫,书房内三四名侍女,连同知夏姑姑,无不垂手而立,屏气敛息,看景辞静静地泡茶。 红泥小茶炉上搁着极精致极小巧的茶釜,盛着甘甜的山泉水。 景辞拨着银霜炭,留意着火候,看着锅边如珠玉般跳动起串串水泡,先盛出一瓢,再拿一支雕花竹片去搅那沸水,边搅边撒入茶粉,看釜中茶水翻滚起来,才将先前盛出的那瓢水倒回釜内。等釜中的水再次沸腾,那茶便算煮成了。 景辞闻着那茶香,微微地笑了笑,说道:“眠晚,分茶。” 诸人愕然。 知夏姑姑忙要上前帮忙时,景辞已醒悟过来,淡淡瞥她一眼,说道:“姑姑,不用了。” 他站起身,自行端起茶釜,稳稳倒入旁边的白瓷茶盏。 小小一釜,顶多不过四五盏的样子。 景辞手很稳,却倒得不快,好一会儿才倒出三盏。 茶沫均匀地飘于茶面,居然各成图案,分别是梅、竹、菊,在袅袅热气中栩栩如生,伴着萦在鼻际的茶叶清芬,颇有韵味。 侍儿看出景辞釜中还有茶水,猜着他是不是嫌第四只茶盏放得远了,连忙上前将空茶盏往景辞手边挪了挪。 知夏姑姑想阻拦已是不及,只狠狠剜了那侍儿一眼。 侍儿茫然不解。 景辞盯了那空茶盏一眼,缓缓将茶釜放下,自端了一盏,走到一边品茶看书去了。 知夏姑姑张了张口,想说,却什么也没敢说。 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 当日景辞教风眠晚泡茶分茶时,便试图教她将茶沫画作这四种模样。可惜教来教去,风眠晚只能画出最简单的兰花,——连花骨朵儿都没有的兰花。 景辞甚是无奈,在叹息几回“朽木不可雕”后,每次泡好茶,便唤风眠晚分茶,让她先分出兰花图样来,自己再接过去分出梅、竹、菊三种。 于是,花中四君子,风眠晚一直只会分出兰花状的茶沫来。 总算熟能生巧,她后来分出的兰花渐渐有了花骨朵,偶尔还能飞个蝴蝶,变幻得颇有特色。 景辞很满意,这几年便尽挑她分出的那盏茶喝了。 如今……他分茶的技艺一如既往,却似乎再分不出兰花的图案来。 水晶帘子忽丁铃铃一阵悦耳的脆响,萧潇大踏步走了进来,笑道:“好热!侯爷,我瞧着外面的兄弟热得都快拧出水来了,怎不让他们回屋歇着去?” 知夏姑姑不满地瞪他一眼。 景辞病情反复,偏偏固执得很,执意从宫中搬回侯府休养,谁能放心?故而梁帝特地让萧潇带人跟着入驻端侯府保护照顾。谁晓得萧潇忒不靠谱,自己静不下心乱走,还准备把其他人也带坏? 萧潇却似没看见知夏姑姑神情,嗅了嗅鼻子,俊秀面容立时浮上欣慰笑容,“侯爷,可以讨盏茶吧?” 景辞头也没抬,说道:“请便。” 萧潇在外奔波许久,已是渴得厉害,也不管那茶上有多么精致的花纹,端起茶来就喝,一气将两盏都饮尽,顺手又将茶釜里剩下的茶也倒出来,喝得干干净净。 知夏姑姑微含愠意,别过了脸。 萧潇是皇上派来的人,她到底不便指责他不懂规矩。且这样大口喝茶,简直就是饮牛饮马的作派,哪里像皇帝身边的人?真是白长了副清清秀秀的好皮囊! ---题外话--- 后天见!(.. )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八) 景辞却从书卷里抬起头来,审慎地看向萧潇,片刻才问道:“你走了很远的路。这是去哪里了?” 萧潇道:“听宫里的朋友说起一些事,不大放心,去贺王府和原府转了一圈。” 景辞鼻子里仿佛一声笑,“你还敢去原府?” 萧潇道:“此原大小姐非彼原大小姐,我为何不敢去?” 景辞问:“那两位做什么了,让你不放心?妲” 知夏姑姑忙道:“阿辞,你搬回侯府来,不就图个清静吗?又管那些事做什么?” 景辞将茶盏磕下,说道:“姑姑,你带他们去把原府送回的聘礼收拾收拾,换上新箱笼预备着。一堆人在这屋里,的确闷热得紧。” 知夏姑姑见他赶逐,又是伤怀,又是担忧,问道:“这会儿换上新箱笼做甚?若要给则笙郡主,自然还要添些东西,重新预备一番。禾” 景辞冷冷道:“姑姑,当着舅舅的面,我也已说了很多次,则笙与我亲妹妹无异。为何姑姑总听不进,不论在舅舅那里,还是在皇上那里,总是没完没了扯起我跟她的婚事?当日你为何想淹死眠晚,好像还没给过我解释?” 知夏姑姑慌忙道:“公子,我说过了,有时候见她不知进退,教训教训是有的,但绝对没有过想淹死她的事。何况她什么都记不得,怎会偏记得我要害她?彼时情形,只怕是她刻意挑拨,想陷害于我吧?” 景辞不置可否,只道:“下去吧!” 知夏姑姑还要说时,景辞已斥向屋中那些侍女,“你们还不跟姑姑下去?” 知夏姑姑再站不住,只得退向屋外。 刚到门槛边,萧潇忽将她叫住。 他道:“姑姑,天那么热,戴着面具不累吗?” ------------------------- 一时知夏姑姑等离去,萧潇又命屋外的守卫到别处喝点水松快松快,竟将内外人等逐了个干净。 景辞便看向萧潇,“你在偏帮阿原,数落知夏姑姑?” 萧潇笑了笑,“原大小姐年轻貌美,爽朗可爱,我不偏帮她,难道偏帮侯爷这个整天给我脸色瞧的老奴婢?” 景辞道:“我原来倒不晓得,你是这么没有原则的人。” 萧潇道:“我的原则就是完成皇上的托付,不能让侯爷不快。这几日我算是瞧明白了,知夏姑姑管东管西,甚至越俎代疱,就是侯爷凡事不痛快的源头。侯爷恕我直言,不痛快就直接把她撵走,只怕还能求回让你开怀的原大小姐。” 景辞道:“谁告诉你原大小姐能让我开怀?何况我跟她早已退婚,从此两不相涉。” 萧潇叹道:“两不相涉?也就是说,若是她和小贺王爷中计落入他人罗网,你也打算坐视不理?” 景辞手中的茶盏忽然翻了,细碎的茶沫淋漓于书卷,“你说什么?” 萧潇看着茶水顺着他淋漓着,半晌方叹道:“怪不得,怪不得我向谢岩谢公子请教如何保得端侯安妥,谢公子说,第一要紧的,先保得原大小姐安妥。” 景辞拂袖道:“皇上让你来护卫我,就是因为你废话特别多?” “我从来没有半句废话。”萧潇抱着剑,笑得明朗干净,“其实也没什么,听闻这二位好像没在好好预备婚事,却一直在调查上回那个宫人落水案,听着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我向谢公子请教时,谢公子听得脸都黑了,说甚么他们其实在是为自己查案,又说他们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侯爷先前常跟他们在一处,大约明白其中缘由吧?” 景辞目光幽暗下去,“他们……得到了什么线索?目前从哪一处入手在查?” 萧潇摇头道:“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线索,但他们明显是在怀疑龙虎军的将领参与了宫人落水案,也许……还有原清离劫杀案和贺王案。不然他们不会这么执著。至于他们怎会把这三个案子联系在一起,谢公子似乎猜到了些,但并未跟我提起过。” 景辞已想起几次案发地出现的花生壳,再想起龙虎军的实力,蓦地头疼起来。 “龙虎军耳目众多,若真与这些案子有关,只怕也会留意到他们的动静,并预作防范。” 萧潇一揖,“侯爷英明!因我长年随在皇上身边,禁卫中颇多知交好友,故而还能打听到一些消息。听闻近来他们已经查到了左统军韩勍头上。此人勇猛忠直,据说不肯受人冤屈,今天已经设下圈套,打算将计就计,引小贺王爷、原大小姐入彀。” 景辞双眸愈发地黑,却在抬头看向萧潇时意外地亮而锋锐,“冤屈吗?” 萧潇道:“在下愚钝,冤屈不冤屈着实看不出。只是看出小贺王爷没了贺王庇护,有些将领未必还会将他放在眼里。倒是原大小姐,看在原夫人面上,一时大约还不至于拿她怎样。怕就怕原大小姐不知进退。话说,如果她懂得进退,早就该安心做她的原家小姐、贺王正妃了吧?侯爷,你说这原大小姐的脑袋里一天到晚上都在想什么呢?若是从前的原大小姐,必定不会这般自讨苦吃,自寻死路……” 话未了,景辞已站起身来,闪身向外走去。 但听得他吩咐道:“备车!” 刚歇下的侍卫们不得不起身了,更焦急的是还没来得及取下面具稍事歇息的知夏姑姑,几乎是飞身出来高问道:“你病成这样,又赶着去哪里?” 萧潇抱肩看向众人忙碌的背影,终于舒了口气。 ------------------------ 通往某处山林的小道上,阿原被慕北湮拉得气喘吁吁,愠道:“北湮,你奔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呀?” 慕北湮笑道:“我娃还在你肚子里呢,怎敢去投胎?总得等咱们娃出世,听他叫声爹吧?” 阿原瞪他一眼,“你就扯吧!” 慕北湮拉着她向山上爬着,道:“我才没扯……可惜我丧父未久,不宜大操大办,只能委屈你先入门,等回头孝期过了,咱们再筹划着宴请亲友,好好庆祝一回。好在皇上开了口,你在贺王府的屋子也已收拾好了,择个良日便能搬过去。” 他觑着阿原尚平坦的腹部,“再有两三个月,也该显怀了,你那边也该预备预备。” 慕北湮向来说得极轻巧,但阿原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总觉心烦意乱。但原夫人一心为她打算,将骨肉分离的苦楚说了又说,阿原闹心之余,一时也无更好主意,此刻也只能苦着脸答道:“其实我始终觉得很不妥当。” 慕北湮笑道:“换了别人,自然不妥当。但于咱们还真的没什么不妥的。咱俩这声名,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万一真的合不来,咱们还可以和离,依然各自嫁娶,岂不大妙?” 阿原瞅他一眼,还是没觉得妙到哪里去。但眼前她最要紧的,是走完这崎岖山道。 她已有孕在身,但妊娠反应并不剧烈,加上身怀武艺,平时看着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但如今她跟着慕北湮快马加鞭赶出城,再奋身攀爬这几乎看不出路的山坡,一路穿过灌木草丛,踩死了几回毒虫,又惊走了几条草蛇,便有些手足发软,才觉得精力的确大不如前,才爬到半山腰就开始疲累了。 慕北湮在爬山不久已察觉阿原体力不支,暗自懊恼不该因她素日英武不输男儿,便忽略了她眼下的特殊状况。此时他虽出言调侃,脚下却已慢了下来,又取出水袋来递过去,笑道:“来,先润润嗓子。” 阿原喝了两口水,抬袖抹了把汗,又看向空中悠闲盘旋着等待他们的小坏,“应该不远了吧?你确定韩勍会到这鬼地方见什么人?” 慕北湮道:“大约不会有错。传给我消息的那位朋友,他爹是我爹的老部下,他便被弄进了龙虎军,很快升到了小校,如今算是韩勍的心腹吧!” 阿原顿了顿,“那应该算是自小相识的好友吧?” 慕北湮点头,“不过这事风险也大,指不定就连累了他,故而我应允他从后山绕过去,尽量不惊动韩勍。凭咱们的身手,应该不难做到。” 阿原看看天下的飞鹰,胸臆间已有悲愤涌上,“嗯,原也不需惊动谁,也不指望讨回什么公道。不过……想要个真相而已。” ---题外话--- 后天见!(. ) 第三卷 鸳鸯谱(一九九) 她干涩地笑了笑,“世界再操蛋,咱们也得活下去,痛痛快快地活出个人样来,对不对?” 慕北湮高声道:“那是自然!你是最好的,我也是最好的,我们未来自然也要抛开那些不开心的,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高处的小坏见他们行得缓慢,不耐烦地唳鸣着,振翅飞得更高。阿原仰起脖颈看着,眸子倒映着青山外的高远天空,渐渐明净如水。 她低低道:“嗯,我未必能活得比任何人都好,但至少,可以选择不让自己活成一个笑话!” 不过与所爱但并不值得去爱的负心男子分开而已,不过未来会多出一个孩子而已,但她依然会活成她自己妲。 她会活得精彩。 比从前的原大小姐或原大捕快更精彩。 -----------------------禾- 山坡其实并不算陡峭,二人加紧脚步,很快看到了山顶的那几间精舍。 精舍四面围以青砖矮墙,但并不高。此处近在京畿,山明水秀,当然也不太可能有虎豹之类的猛兽,有这样的矮墙也够了。 以慕、原二人的身手,想越过那矮篱自然也是轻而易举。 慕北湮正要过去时,阿原拉住他,“咱们绕到精舍前面看看。” 慕北湮奇道:“怎么了?” 阿原道:“你得到的消息,韩勍会来此地跟某厉害人物有所密谋。想此地荒凉偏僻,他们心怀鬼胎,必会各带几个心腹之人随同保护。但密谋之事当然不方便让手下人个个都听到或参与,所以必定会留下人手在精舍外守候。” 她看向小坏,却见小坏泰然自若地在那精舍上方盘旋了两圈,便飞到一处高树下歇着,懒洋洋地梳理羽毛。 慕北湮忽然懂了,“小坏蛋这么悠闲,必是精舍内外很安静,它根本没发现任何异样。难道你猜错了,他们是孤身前来,或者只带了一二心腹,全进了屋内,没有精舍外等候?” 阿原看向慕北湮,“如果换了你,想和人暗中图谋什么事,又约在很偏远的地方,会放心孤身前去吗?何况,先前我提醒过你别打草惊蛇,但这些日子我们虽尽量藏在暗处,但动作并不小,以韩勍的地位,不会全无察觉。即便为了防范我们,也会多带侍从,尽量小心行事吧?即便艺高人胆大,带的人极少,至少也会留下一二人在屋外放风守望,以防万一吧?” 她从怀中取出一幅中年武将的画像,看着画像中人看似忠直的面孔,皱了皱眉。 他们将视线扩展到龙虎军的统军、副统军之类的首领身上后,很快就找到了符合条件之人。 龙虎军左统军韩勍,身材高大,武艺高强,对敌时常会喝酒以助威势和胆识。胜券在握时,他甚至会边喝酒边啃上几块肉干,或剥上几颗花生,以示其闲情逸致,取人头颅如探囊取物般轻巧…… 昨日慕北湮拿到韩勍的画像,交给勤姑辨认时,勤姑立时认出这人就是那夜出现在揽月湖的那名武将。 韩勍,忠勇耿直,是跟梁帝征战很多年的老部下。据说性情忠直得有点可怕,平生只服梁帝一人,其他若是看不上眼的,即便顶头上司,或王公贵族,一样耿着脖子硬顶。 据说,某次征战,郢王被派去督军,不许他出战时喝酒,竟被韩勍趁醉打了。郢王愤愤告状,梁帝虽然出言安抚,也只是罚了韩勍三个月的俸禄,背地还赞韩勍刚直忠诚,反比先前更宠信。 如果是韩勍,他背后的人是谁,着实不难猜测。这也正与阿原他们先前的推测相符。 如此,宫人落水案,乔贵嫔不愿追究,原清离劫杀案,原夫人红着眼圈归来也不肯多说,便都是情理之中。 这世间从来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公平,也不是所有的冤屈都能洗雪,所有的正义都能伸张。 尤其,关系到皇家,关系到权势,关系到某些不可明说的交易和争斗。 唯一不可解的,就是在靳大德家发现的花生壳。 杀靳大德侍婢,擒靳大德家人,为的是威胁靳大德,将贺王遇害之事栽到左言希身上。但老贺王忠心耿耿,梁帝多有倚重,断无自断臂膀相害之理;何况被陷害的左言希虽低调处世,其父却是救过梁帝性命的,梁帝怎么着也不会让人嫁祸给他。 阿原等揣测了许久,始终不得要领。 慕北湮不甘心,再去仔细打听时,便有先前的朋友吞吞吐吐提起,韩勍似乎与跟朝中某位高官暗有来往,但行踪极诡秘,或许与先前那些事有关,至少该与贺王之事有关。慕北湮授以重金,对方才犹豫着给了他们这个地点。 至于韩勍约见的是谁,密谈的又是什么事,慕北湮这友人并不知晓,或是怕惹事,佯作不知。 如此满怀疑惑,慕北湮自然要来的;阿原也不肯闲着,何况也不放心,毫不犹豫选择了同行。 ------------------------ 慕北湮虽急于弄清父亲遇害背后的真相,但此刻听阿原分析,也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他沉吟道:“难道我们来早了,或韩勍他们有所警惕,并没有过来?” 阿原道:“也可能根本不会过来。” 慕北湮怔了怔,“你的意思,我朋友欺骗我,想让我白走这一遭?” 阿原沉吟道:“如果韩勍根本不会过来,那么,骗我们白走这一遭,可能是我们对人心最好的推测了!” 慕北湮不以为然,“阿原,你是不是太多疑了?” 阿原一拉他,踩踏着半人高的草丛,艰难地觅路而行。 她一边往精舍的前方跋涉,一边说道:“或许真是我多疑,但我总觉得我好像经历过类似的事。难道从前有人这般设计过我?或者……” 说书人说过的风眠晚的故事忽然间又冒了出来。 风眠晚明里在相助二皇子柳时文,暗中却与三皇子柳时韶定计,将柳时文送上了绝路。 阿原不由顿住了身。 慕北湮不解看她时,阿原面色发白,突兀地笑了笑,“或许,我不是多疑,而是我很坏,当年也曾做过类似的事?” 慕北湮一捏她的手,笑道:“胡说什么呢?我瞧你就是怀着身子,容易胡思乱想。再则,坏就坏呗,反正咱们本就不是啥好人!” 阿原听得竟无可反驳,挠头道:“也是。别说则笙郡主、知夏姑姑他们觉得我是坏透了的毒妇,便是其他人,也从没认为我们是好人吧?” 她顶着原清离的狼籍名声,又是景辞、王则笙他们眼里背恩忘义的贱人,当然不是好人。慕北湮第一次见面就把她往茅房拉,第二次见面便对她下媚药,当然也算不得好人。 这样想着时,阿原反而舒展了眉头,抬眼小坏跟着飞来,心念动了动,挥手招呼它歇下,让它歇在自己肩上,带着它行走。 慕北湮奇道:“它飞着轻松得很。你……你是……怕它暴露咱们行迹?” 阿原道:“嗯,我们是坏人,自然要怀着歹心小心防范,不能让别的坏人算计了去。” 她侧头看向慕北湮,“你说过,你那朋友跟着韩勍,为的是谋个好前程。如今连这等秘事都能知晓,他无疑没吹牛,早已是韩勍的心腹。不过,你给你朋友的重金,比得上韩勍给他的前程吗?” 老贺王已逝,游手好闲、流连风月的小贺王爷,看起来不学无术,已不可能给任何人带来远大前程。慕北湮所剩的,不过就是老贺王留下的那些家底而已。 慕北湮原先只想是自幼相识的好友,并未想太多,如今被阿原一问,细细回思时,也觉其前后态度似乎有些微妙变化。从原来只字不提,到后来暗示有所线索,让他主动求索追问,直到重金相贿,买下线索…… 若不曾花重金相贿,或许他会猜疑;但花了大把金银,便不觉间踏实许多。 但再多的金银,又岂能比得上似锦前程? 慕北湮终于道:“阿原,咱们留心些,宁可慢慢查,不能落入他人陷阱!” 阿原冲他一竖拇指,“小贺王爷英明!” 慕北湮大笑,抬眼看向那几间被山岩和树林挡住的精舍,忽然间便觉得,即便真有陷阱重重,他们这般携手并行,也没什么好怕的。 ---题外话--- 有妹纸跟我说不懂啥是分茶。搜来现成的解释:分茶:又称茶百戏、汤戏、或茶戏。它是在沏茶时,使茶汤的纹脉形成不同物象,从中获情趣的技趣游戏。当然,在此之前,还有把饼茶炙干、碾碎、罗好,使之成为极细的粉末的过程。那时的沏茶方法,跟后来是截然不同的。 分茶,一般认为从宋初开始,但唐代茶圣陆羽时便有记载。本文借用了唐末五代初期的背景,所以用了分茶这说法。(. )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零) 颇是费了一番周折,他们才绕到精舍前方。 这精舍比先前从山后遥望气派得多。 一条修葺得颇齐整的山道从山下蜿蜒而上,直通山顶。 山顶居然甚是空阔,两侧甚至种植了些蔬菜瓜果。 精舍两进,共七八间,白墙乌瓦,朱漆大门,虽然算不得华丽,但考虑到此地荒僻,也不是寻常人置办得起的妲。 小坏被阿原约束着飞不了,颇有些不耐烦,不时啄啄羽毛,扑扑翅膀。忽听到什么似的,竖起头来看向精舍方向。 阿原等忙转头看时,却听“吱呀”一声,那大门被小心地打开了。 一名仆役模样的汉子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了下,方才踏步出来,向精舍左右山林仔细察看,甚至还往天上看了几眼禾。 阿原等早有准备,连小坏都已藏得严严实实,那仆役自然看不出任何动静。 大约一无所获,仆役大是失望,叉着腰摸了摸脑袋,转身要回去时,又够着头向下方山道看了一眼。 一眼之后,他立时奔过去,蹲身借着树丛的掩护仔细看了几眼,忽跳身奔回屋内,轻轻掩上门。 阿原、慕北湮在暗处将这人鬼头鬼脑的模样尽收眼底,又是好笑,又是愕然,连小坏都瞪大黑溜溜的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 山道上必定有了动静。但从他们这个位置,自然看不到山道上是怎样的情形。 慕北湮轻声道:“我去瞧瞧?” 阿原道:“一动不如一静。” 慕北湮便听话地伏在坡上,支着头看向阿原,啧啧称奇道:“明明是个活蹦乱跳的姑娘家,怎会这般老成持重……倒像受过训练的小坏一样!” 阿原横他一眼,却也不由微微失神。 她当然不是被驯化的鹰,但她至少已被训练出相当好的耐性和应变力。 几个月的捕快生涯,让她见识更广博,言行更爽利,却不可能教会她这些。 正沉吟时,小坏忽似发现了什么,急急振动翅膀,欲向山道那边飞去。 阿原忙捏紧它足部不许它乱动时,小坏兀自愤愤地冲着那边拍着翅膀挣扎,眼睛都发红了,倒似看到了什么生死仇人般激动。 阿原定睛看了片刻,才发现来的还真是小坏的“仇人”。 山道上来的是两乘肩舆,后面一乘垂了素帷看不出模样,前面坐的那人正是从前小坏追踪过的剑客萧潇。 小坏记性相当好,不仅记得阿原命它追踪过他,更记得它当日被从说书人处逃离的黑衣人所伤后,好容易飞回县衙,又与在屋顶窃听的萧潇有了冲突。 它当时受伤极重,满腹怨气找不到地方发泄,与萧潇对敌更是伤上加伤,于是萧潇当真成了它天字第二号的仇人。 嗯,天字第一号的,自然是那个差点把它开膛破肚的黑衣人。 阿原一边安抚一边训斥,终于令它不甘不愿地顿下身,只恶狠狠地盯着渐行渐近的萧潇。 而阿原留意萧潇时,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人怎么好像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锦衣华袍,玉冠束发,宝剑不知被藏到了何处,看着颇有几分贵气,和原先的清素干净全然不同。 慕北湮纳闷,“这萧潇搞什么鬼?怎会穿成这样?” 阿原也是奇怪,悄声道:“萧潇不会也有长得相像的孪生兄弟吧?” 慕北湮点头,“这个还真不好说。” 他这样说时,忽想到一事,将阿原打量了几眼,忽道:“先前我问过清离,怎会对萧潇感兴趣?既对他感兴趣,怎么他逃入宫中后就肯放过他,不穷追猛打了,你晓得清离怎么回我?” 阿原奇道:“怎么回?说她原来喜欢的是萧潇的孪生兄弟?” 慕北湮摇头,“清离没回答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跟我说,她母亲不守妇道,她父亲不甘之下,与别的女子生下儿女,应该算是人之常情吧?” “……” 阿原好久才能说道:“原府这么简单的人口,关系还能更混乱些吗?” 慕北湮苦笑着拍拍她的手,“也许没那么乱……清离也没有明说,我也不便追问更多。瞧着萧潇行止,也不像想跟原府扯上关系的样子。” 阿原静默片刻,说道:“若换作是我,大约也不愿跟原府扯上关系。” --------------------- 二人说话之际,萧潇身畔的一名侍从,已上前拍门道:“开门!贺王求见升平长公主!” 慕北湮正扬着唇凝神看热闹,闻声倒吸的一口凉气呛入喉嗓间,差点没滚下山坡去。 阿原同样又骇又笑,转头打量慕北湮时,只见他今日为查案而来,特地穿得很朴素,根本看不出素日的张扬,反而是萧潇此时的穿着打扮更像威风八面、纨绔荒唐的小贺王爷。 萧潇竟是以贺王身份前来,而精舍中住的,难道是梁帝的姐姐升平长公主? 传说升宁长公主与梁帝情感颇好,但升宁是个吃斋信佛的,最厌杀戮。然而梁帝意在天下,又岂肯休兵止战?于是姐弟俩屡起争执,梁帝有事便不愿跟升宁说起,升宁也不愿跟梁帝争执不休,越性避世修行,称要为梁帝吃斋念佛,减他罪孽。梁帝气得够呛,却也无可奈何,也便由她去了。 升宁既是长公主,并不匮乏资财,故而在京城内外修有多处精舍,大都在佛寺附近,方便与高僧谈禅论道,修行之处也变幻不定。 因其极少回京,连慕北湮都没见过几面,再不知她住于此处;而阿原更是只听说过梁帝有这么个姐姐。 大门打开,四名舆夫抬着两架肩舆,连同三四名随从一起步入院中,那大门便又缓缓关上。 阿原再想不出其中因由,侧头问向慕北湮:“韩勍和假扮成你的萧潇议事吗?还约在升宁长公主的住处?” 慕北湮苦笑,“自然不会。升宁长公主很讨厌我父亲,说他撺掇皇上杀人无算;她也很讨厌我和清离,说我们**浪荡,有悖天道,有一次正好我们一起面见皇上,她在旁边就说皇上身边不该留着我们这些妖孽,扬起拐棍便要打我们,还好我们年轻,跑得快,没让打着……” “也就是说,你和升宁没交情,还有仇怨?那么,刚出来的那个仆役在等什么?等你?然后等到你,还飞快把你迎进去?” “也许,等的并不是我,而是萧潇假冒的我?” “目的呢?” “我没觉得萧潇对你或我有恶意,但他是皇上的人。”慕北湮已不觉间打了个寒噤,“韩勍也是皇上的人。皇上这几年应该不怎么喜欢升宁长公主。若我们是被韩勍特地引过来……” “那么……长公主如果出了什么事,会不会算到我们头上?” 慕北湮忍不住抹汗,“就为我们不肯罢手,还在查那些案子,皇上想教训我,甚至处置我?” 阿原也是冷汗涔涔,“看着像。可也说不大通呀,韩勍那心腹不是让你从后面悄悄进去吗?方才那仆役分明已料到我们要来,似乎也只是在山林间留间察看,开始根本没想到往山道上看。” 慕北湮道:“难道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们会从山道上光明正大进去?不对,从山道上山的不是我,是萧潇呀!可刚那仆役的情形,就是把萧潇当成了我!” “还有,第二乘垂着纱帷的肩舆,里面是谁?” “如果前面一乘是我慕北湮,那后面一乘,当然是原大小姐你了!” “那么,眼下是什么状况?” 两人面面相觑,再也猜不透如今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局。 ---------------------- 精舍内,檀香袅绕的静室里,升宁长公主正阖目眼神。 有人谨慎而有节奏地扣门,轻巧而熟练。 升宁眼皮都没动,缓缓道:“止戈吗?进来。” 止戈入内,正是先前在屋外观察的那仆役。他垂首道:“长公主,贺王来了!” 升宁睁开眼,“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慕钟?” 止戈道:“长公主,慕钟春天的时候已经死了,据说是被他小妾和奸夫合谋所害。如今承继贺王之位的,是他儿子慕北湮。” 升宁念了声佛,说道:“这才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我记得他儿子,也是个不成器的混帐东西!他来做什么?叫他滚出去!”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一) 止戈恭敬道:“是!” 待止戈带上门离去,升宁怒意未歇,冷笑道:“踏着他人鲜血得到的富贵,还想着长长久久?呵,用人命谋来的福气,有命得,没命享!瞧着这慕北湮也是个夭寿的!” 她伸手去取茶盏喝水时,那茶盏忽长了脚般跑到了她指间。 升宁接过,惊异抬头时,正见一高瘦的锦衣中年人出现在眼前。那中年人缓缓收回递给她茶盏的手,躬身行了一礼,“小人是贺王侍卫,有事请教长公主。” 升宁愕然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敞开的后窗,怒道:“那杀千刀的小兔崽子能有什么事?你怎么敢擅闯老身住处?快滚!妲” 中年人叹道:“长公主原先也是家徒四壁,全靠皇上杀人无算换来千里江山,随之鸡犬升天,难道不也是踏着他人鲜血得到的富贵?长公主骂我家小贺王爷骂得这么狠毒,就不怕这富贵你也有命得,无命享?” 升宁大怒:“大胆!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教训老身!” 她正要高唤随侍驱赶来人时,忽见银光一闪,顿时胸口一凉禾。 她倒地之际,中年人擦拭着剑尖的鲜血,冷笑道:“长公主须怪不得我们小王爷。好意求见,不见也就罢了,还骂得如此刻毒!若留着你在皇上跟前胡说八道,才是小贺王爷的不幸,武将的不幸……” --------------------- 阿原、慕北湮等了许久听不见动静,都有些焦躁。 阿原摸了摸小坏脑袋,“乖,过去瞧一瞧,不许闯祸!” 小坏茫然看着她。 阿原叹道:“唉,到底不如小风灵巧……” 小风…… 她竟不觉间又说出了小风…… 阿原失神,然后轻轻松手,放开小坏。 小坏立刻唳鸣一声,振翅飞去。 原、慕二人行得更近些观察时,却见小坏振翅盘旋于精舍上方,久久不去,显然院中有人引起了它的注意。 但萧潇此刻必定没在院子里,否则它就是该冲下去啄人了…… 正揣测之际,忽听得隐隐听到女子在惊奇唤道:“小坏!” 阿原闻声看去,已然大喜,拉起慕北湮便冲了出去,叫道:“长乐公主!” --------------------- 他们注意力集中于精舍中时,又一乘锦舆前呼后拥而来,从锦舆中行下的,竟是长乐公主。 她看着阿原、慕北湮自林中奔出,又惊又喜,忙挽住阿原,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慕北湮还未及见礼,阿原已抢先答道:“可不是,怎会这般巧?今日瞧着风光不错,所以出城走走,谁晓得路上小坏瞧见萧潇那小子了,赶着要上前啄。我赶紧阻拦,不过瞧着萧潇装束得好生奇怪,竟与北湮十分相像,一时好奇,便与北湮一路跟来此处了!最奇的是,刚萧潇自报家门,居然自称是贺王,要求见升宁长公主。” 慕北湮立时会意,阿原这是要先将他们二人从精舍内发生的事情里撇出,忙道:“正是。眼见他进去了,咱俩正纳闷呢,一转头又见公主来了!公主这是来探望长公主?居然这么巧全赶在这会儿到了!” 长乐公主同样摸不着头脑,说道:“前日父皇做梦,梦到了少年时和大姑姑相处时的情形,很是记挂。因我和大姑姑还相处得来,特地叫我备上礼物来探望,顺便看看她什么时候有空回宫叙叙。” 说话间,已有她的侍儿上前叩门,叫道:“启禀长公主,长乐公主来访!” 门好一会儿才打开,随之踉跄而出的,却是一名惊慌失措的中年女侍,冲上前扯住长乐公主哭叫道:“长乐公主,长乐公主,长公主被杀了……” 长乐公主大惊,“什么?” -------------------- 他们奔进去时,升宁长公主倒在地上,胸口汨汨流出鲜血,还残留着最后一口气。 长乐公主快步奔过去,急唤道:“大姑姑!大姑姑!这……这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升宁道:“小……小贺王……” 慕北湮已随之奔入,闻言忙道:“长公主,你看清了,不是我!” 但升宁的脑袋歪了歪,便没了气息。 阿原踏入这间已经称不上静室的静室时,眼皮已忍不住跳了几跳。 屋中除了锦衣华服无奈而立的萧潇,居然还有景辞! 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在此情此景下见到景辞。难道方才跟萧潇同行的人居然是景辞? 景辞却未看她,只紧盯着那个叫止戈的仆役,指向萧潇,问道:“长公主是说,他是凶手?” 他的目光淡淡,似无半分威逼之意。止戈正有些疑惑地观察慕北湮,偏被景辞的目光逼得慌乱,一时不敢跟他对视,只垂头抹泪哭道:“好像……是。” 长乐公主虽因这意外之变又惊又怒,但神智始终清明,闻言立时站起身来,厉声道:“是,或者不是?什么叫好像是?” 止戈嗫嚅不能答。 景辞问:“你且说说,你进屋时见到了什么,公主又说了什么,让你一奔出来,就大叫贺王杀人了?” 止戈只得道:“小人回复了贺王,公主不想见客,这时侯爷从院中肩舆里步出,让再去通传,端侯求见。小人不敢不从,却因愚钝闭塞,犹豫说不清端侯来历,又被长公主责骂,所以在门口站了片刻,没敢立刻进去。这时听到长公主呻吟,忙进去看时,窗户洞开,长公主已遇刺倒地。她扯住我说,是小贺王派人杀她,杀她……” 萧潇苦笑道:“若指的是我……我一直站在屋里没离开,从人也和端侯一起在院里候着,如何指使人杀她?又为何要杀她?” 止戈道:“小人当时也在问,怎会这样?为什么?长公主便勉强答了一句,说因她不肯见贺王,贺王担心她日后在皇上面前进言,毁了他的前程……” 阿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为不肯相见,便担心毁他前程,派人杀了他?问题是小贺王爷一向声名不大好,不肯见他的王公大臣多着呢,三头两天找皇上告状的大约也不少。怎么小贺王爷一个不杀,偏偏杀一个很少有机会回宫进言的长公主?这谎话编的,你自己信吗?” 止戈慌忙道:“小人不敢撒谎!长公主的确是这么说的,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他又指向角落里一个哭得喘不过气的小侍女,说道:“不信你问慧儿!长公主说这话时,慧儿也已经闻声赶过来了!” 小侍女哭着满面鼻涕,闻言连连点头,“是……长公主是这样说……贺王为什么害长公主?长公主是好人,是好人啊!” 她瞪向萧潇,咬牙切齿,倒是真真切切的悲痛和怨恨。 直到此时,景辞的目光才淡淡扫过阿原,竟未停留片刻,而是很快转向了长乐公主,“他们所指的,以及长公主所指的,好像都是萧潇。” 长乐公主扫过萧潇,“听闻你自称贺王?” 萧潇并不否认,躬身道:“回公主,微臣听说此处有人欲对贺王不利,原以为只是玩笑,顺口跟端侯提了一句。端侯建议我乔作贺王,前来一探究竟。” 他看向止戈,轻叹:“或许,是微臣的错?若微臣不曾冒名前来,也许恶人不会对长公主下手了!” 长乐公主铁忽然间悟了过来,瞪了一眼阿原。 阿原忙道:“回公主,我们出京是为了查案,也的确有人刻意把我们往这边引。但我总觉得这事儿有蹊跷,后来见萧潇过来,才决定尾随而来。” 止戈忽叫道:“不对!不对!我好像早就看到你那只鹰了!你上山已经有了好一会儿了,指不定就是你们杀害的长公主呢?” 阿原笑道:“这可奇了!你连端侯都不知道是谁,怎会认得我?便是听说过原大小姐,又怎会知道原大小姐养了只鹰?咦,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们要来,事先探听过我们的模样喜好,就等着我们出现,便对长公主下手,好栽赃给我们?” 慕北湮摊手而笑,“那可真得替你惋惜!你嫁祸的那位,是个西贝贺王,而且是皇上最信任的影卫,跟长公主素无冤仇。你说他杀长公主,便是天下人都信,皇上也不会信的。这可怎么办呢?要不,你把这杀人嫁祸的罪名给认下?反正诬告罪反坐其身,你认不认都是一个死!”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二) 长乐公主立时悟了过来,抬脚踹向止戈,喝道:“说,谁指使你杀人嫁祸?” 止戈骇极,也顾不得哭他家长公主了,爬起来奔向敞开的窗户,要越窗奔逃。 此时房中连主带仆足有十余人,哪里容得他逃去佐? 他那边身形才动,萧潇已疾步上前,剑锋闪动,飞快将人截住,生生逼回长乐公主跟前。 长乐公主喝道:“来人!将他押回宫中候审!封锁这处屋子,将所有人等带回京中,待查明此案后再作处置!渤” 随侍忙应了,唤升宁长公主的侍仆们收拾东西,封存所有可能的凭证,又遣人飞奔下山,预备棺椁送升宁长公主的尸体下山。 阿原明知回京后,这案子未必轮得到她插手,还要赶着问止戈几句,一转眼看到景辞蹲于尸体旁,正检查其致命伤处。她心念一动,忙走过去看时,景辞已瞅见她,站起身退开几步,一言不发。 倒似视她如洪水猛兽一般。 阿原心头堵了堵,顿时揪痛起来。 她忙捏紧拳,抑住满怀恼恨,若无其事地蹭下身,察看了那伤口,再扫了眼捆得跟粽子似的止戈,向长乐公主道:“公主,这人不是凶手。长公主的伤口窄而深,出血不多,证明来人用的是剑,且身手高明,出剑快捷,直指要害……” 她顿了顿,沉吟道:“长公主没有当场遇害,恐怕还是他故意留下她最后一口气,留她在公主到来时说出伤人者是贺王的铁证……” 长乐公主听她分析,越想越心惊,“也就是说,连我的到来,都在他们算计之中?可我也是前天才领了父皇旨意,预备了今天的行程。” 阿原道:“若凶手来自皇上身边,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公主的行程,有一两天的时间预备这些事,已经足够了!” “父皇身边?”长乐公主骇异,“谁?” “回头我们细说……” 阿原一边说着,一边向窗外张望,然后撮口为哨。 哨声悠扬,穿过精舍内的喧嚣,随风飘入山林,久久地回响着。 长乐公主忙问:“怎么了?” 阿原道:“我的鹰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坏不见了。 阿原很有识鹰之明,驯养的小坏极聪明极机警。 升宁长公主显然就是在萧潇、景辞等人到来不久后遇刺,那时阿原应该已经放开了小坏。 如此,小很可能发现凶手。 但小坏并没有出声示警;此刻,阿原也没有听到小坏回应。 阿原眼前恍惚又是当日她的白鹰碎羽与血珠零落飘散的情形。她忽然间心慌得厉害,一跃身从窗口奔出。 “公主先处理这里的事,我去去就来!” 她说这话时,人已奔出了老远。 慕北湮大急,忙道:“等等我呀!” 他正要追过去时,忽然肩上一紧,回头看时,却是景辞拉住了他。 萧潇看他们一眼,飞身跃出窗去,紧蹑于阿原身后而去。 慕北湮略略放心,奋力甩开景辞的手,怒道:“景辞,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实在很讨人厌?” 景辞淡淡地看着他,“知道。” “……”慕北湮怪异地瞅他,“你有病吧?” 景辞笑了笑,“我本来就有病,一直在吃药,难道你不知道?” “……” 慕北湮终于无言以对。 景辞道:“走,出去聊聊吧!关于阿原的事。” 他负手向外走去,竟笃定慕北湮会跟他走。 长乐公主正对着升宁长公主的尸体抹泪,见状忙道:“端侯哥哥,大姑姑的事儿还得处理呢!” 景辞道:“关我甚事?” 长乐公主愣住,看慕北湮一脸愤愤地随他而去,也不由一脸愤愤起来。 她跺着脚道:“不怪阿原不要你!换我也不要再看一眼!什么臭脾气?” 当年她觉得谢 tang岩爱理不理的冷淡模样让人着恼,但如今看来,谢岩的性情实在是可爱,很可爱。 果然有对比就有幸福,连好气度都是对比出来…… ----------------------- 阿原一路唤了很多声,依然没看到小坏踪影,却已累得气喘吁吁,不仅额上满是汗水,连眼底都差点急出泪来。 萧潇跟在她身后,见她弯腰**,递上一块素帕。 阿原接过擦汗,却觉脚下越虚,竟踉跄了下。 萧潇忙扶她在山道旁坐了,说道:“莫急,兴许是发现敌踪,跟了出去。” 阿原道:“我就担心这个。这家伙笨得紧,让它抓个兔子,探个路什么的还好,真要跟人打斗时,也只能张牙舞爪吓吓人而已,连个寻常壮汉都打不过,更别说杀害长公主的那高手了……” 萧潇笑道:“但它上次吃过一次大亏,如今遇到持剑的高手,以它欺善怕恶的小心眼儿,总该懂得避退三舍。何况你着急也无益,不如回精舍中等着,它若对付不了那人,必定会回来找你诉委屈。——便是不放心,也没必要急着叫唤,它在五里外瞧见我,都能冲上来啄我。我就是你最好的寻鹰利器,何必再费力气唤它……” 他言语温和谐趣,阿原听得不由笑将起来,这才稍稍安心,转而问道:“对了,你怎会冒着贺王之名过来?” 萧潇坐到她身畔,笑道:“方才我不是说了?其实只是偶尔听到些消息,顺口一提。是端侯听入耳内,多了心,务要和我过来瞧瞧。皇上既拨了我保护他,我自然只能从命。” 阿原微哂,“不晓得你偶尔在哪里听到的消息,居然这么巧,将他们预备嫁祸我们的时间、地点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潇轻笑,“我在宫中待了多年,跟随皇上的护卫大多认识,且不少是生死之交,若偶尔听到些什么,再找相关之人往深里打听,倒也不难打听出来。” 阿原叹道:“这样往深里打听的,也算是偶尔听到的消息?” 萧潇俊秀的面庞便微微泛了红,看向她的目光却越发柔和,“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儿,顺口一问而已。倒是端侯有心,一听你这厢出事,急得跟什么似的,也不顾这么个大热天,也不顾皇上一再让他静养,立刻就是奔来了!” 阿原不觉冷笑,“他?为我着急?萧公子,这话虽是你自己说的,只怕你自己也不敢信吧?” 萧潇苦笑,“纵然谁都不信,我也信。他这人心冷意冷,是个狠心有决断之人。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对认定的人或事死心眼。纵然退婚,他一样放不下原姑娘,容不得他人陷害原姑娘。” 阿原眉眼挑过不驯之色,“那我是不是得感动一下,为他甩我一巴掌后,转头赏了颗甜枣?可惜本大小姐不稀罕。若我愿意,成筐的甜枣凭我挑!” 萧潇沉思道:“嗯,也有道理。他这性情若是不改改,只怕一世都讨不着媳妇。” 阿原正抬手欲拭额上的汗,闻言侧头,正从帕子下方瞥见萧潇带了三分愁意的俊秀面容,顿时笑起来,“你刚被遣去保护他没几天吧?怎么忽然间就这般忠心耿耿了?倒瞧不出他人缘这么好!不过你也是想太多。以他的身份,以皇上的盛**,还怕讨不着媳妇?旁的不说,那位青梅竹马的则笙郡主,就是他心坎上的,少了我这眼中钉、肉中刺,大约那赐婚的圣旨,很快就能颁下吧?” 萧潇无奈道:“要不要打个赌,这圣旨绝对颁不下来?” 阿原心头莫名地跳了跳,“赌?赌什么?” 萧潇道:“嗯……你输了就叫我一百声哥吧!” 阿原不觉垂下手,张张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而萧潇已笑起来,拉过她说道:“先回去吧,他们不放心,也该等急了。小贺王爷当时便要跟来,被端侯拦住了。嗯,其实小贺王爷也挺好,若是随他,不论贫富贵贱,这辈子应该都过得挺自在。” 阿原随他走着,说道:“若是不论贫富贵贱都能自在度日,正该心满意足,凭谁都不该再奢求别的了吧?” 她这样说着时,却忽然想起景辞。 他虽身世贵重,才情不凡,但在简陋的沁河县衙里,粗茶淡饭,他一样安之若素,偶尔还能洗手做羹汤让她一饱口福,或不顾病痛陪她彻夜查案……——题外话——后天见!(.. )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三) 贫富贵贱,在他只怕也是过眼云烟,并不曾丝毫萦在心上。 但也许,一切都只是他刻意而为吧…… 阿原不肯想下去,转而道:“不论如何,这次谢谢你。若不是你们来搅局,即便我们察觉不对,没被人目睹潜入长公主住处,他们也很可能向长公主下手。我们循着线索查来,一路也会留下线索,包括见过我们的人,见过小坏的人,都能算作我们曾来到此处的证人。若有人刻意栽赃,即便没法定罪,想洗清也不容易。” 萧潇静默片刻,低声道:“你还在查什么?当日的劫杀案,还是上回的落水案?” 阿原反问:“难道不该查吗?萧兄是明眼人,当然也能看得出,除了这两个案子,还有我们经手的那几个惊天案子,其实都颇有疑点。难道都该那般葫芦提糊弄过去?妲” 萧潇浓黑的睫便垂落下来,眼底便投了一道深深的阴影。他的长腿迈于石阶,一步步很有力,却分明拖着几分疲惫。他道:“原姑娘,这世上,其实并无绝对的是非对错。何况,当今乱世,胜者为王,多少人还把律法放在心上?手中权势,掌下兵马,眼前富贵,才是多少人毕生所求,梦寐所思。活着的人,不是执棋者,便是被执的棋子。当然,更多的人,既是棋者,又是棋子,身不由己,也令他人身不由己。” 阿原再不料他竟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不由顿住身,转头看向他道:“你既看得这般通达,又为何汲汲于权势漩涡间,恋恋不去?” 萧潇静默片刻,轻声道:“其实我和言希差不多,都是父亲早逝,皇上安排抚育成人。不过言希偏爱学医,我酷好学武,年长后回宫方才彼此认识。但我父亲并非言希之父那样有救驾之功,我欠皇上抚育之情。禾” 阿原记起慕北湮所说,原清离似疑生父原皓在外另有子女之事,不免又将萧潇多瞅几眼,小心问道:“你父亲自然也是朝中臣子。他……也姓萧?当年身居何职?” 萧潇道:“我随母姓。” 阿原屏息静气,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萧潇忽抬起头,笑着向天空一指,“看,小坏回来了!” 阿原已闻得小坏唳鸣,不由大喜,忙扬唇而啸,便见小坏抖着翅翼迅速扑下。 它虽扑得不大稳当,倒也能迅捷栖落到阿原肩上,却蓬着羽毛哆嗦不已,小脑袋左右惊恐张望,竟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居然不曾想到去攻击它的大仇人萧潇。 阿原忙仔细打量时,才发现它左边翅膀齐刷刷少了一截羽毛,分明是极快的刀剑所削。 它果然追到了凶手,可惜凶手完全没把它看作对手。如果不是先前受过差点被开膛破肚的教训,就不是被削断几片羽毛这般简单了。 阿原见它无恙,已松了口气,拍着它柔声道:“好了好了,下回看到那人就唤我报仇!千万量力而行,别去逞能,知道不?” 萧潇在旁笑道:“嗯,量力而行最好。其实你想知道当日劫杀案真相,问端侯便是。想来他也不愿你再这么着冒失查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又闯大祸!” 阿原抚额,“我什么时候闯过祸?没见过谁像你这般唠叨!” “我唠叨……”萧潇啼笑皆非,顺手拍了拍她的肩,“我便不信,我比小贺王爷还唠叨!” 阿原也不觉大笑,“嗯,其实唠叨有时候也挺好的。多热闹!” 二人正相视而笑时,空气忽然间冷了下来。 萧潇搭在她肩上的手略略一紧,然后飞快松开。 阿原抬头,正见景辞负手立于高处,沉默地看着他们。 其实他的神情并不凌厉或清冷,身形也比先前瘦削,敛眉之际目光萧索,若深秋潭水般清寂,不该让人有这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但阿原静静地站在那里,偏偏觉得喘不上气,比先前寻小坏寻得筋疲力尽时还要胸闷气促。 正要绕过他而行时,萧潇忽道:“侯爷来得正好,听闻阿原有事想问侯爷。不如二位趁着还未下山,好好谈谈?” 他说着时,向二人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小坏张了张兀自蓬着的翅膀,想去追,但犹豫了片刻,依然紧紧巴住主人的肩膀。 报仇虽要紧,小命更要紧。 阿原下意识地也想拔腿便走,但转而一思量,她又不曾做甚亏心事,为何要避他? 何况原清离的案子,的确只有景辞最清楚。 景辞已缓缓走了过来,问道:“想问什么?” 阿原直视着他的眼睛,挺直脊梁与他对面而立,说道:“清离遇劫之事,当然是你联合清离一手安排。但清离没道理杀原府的部属。你安排的?还是……谁?” “就这个?” “还不够?” 夕阳透过山林斜斜照在两人身上,长长的影子拖入了深杳的树影间,模糊着,融汇着,再看不清晰。 而阿原努力端详着他,居然也看不清他背着夕阳的容颜,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闻景辞平静答道:“清离想嫁李源,而我想你回到大梁,二人需求一拍即合。当然,清离不会武艺,我当时还在燕国,有些事便不得不请皇上帮忙。清离不想伤原府之人,所以临行前赏了做过手脚的糕点和水,令他们不堪一击,好让山匪顺利劫走她。但皇上怕令慈追究起这事不好交待,命人在清离离开后,将原府之人尽数杀了灭口,做过手脚的糕点和水自然也会处理干净。” “于是,清离被劫之事,其实就是皇上所为?原府的那些侍卫仆役,是龙虎军所为?——确切地说,是皇上的心腹韩勍带人所杀?” 想起那日原夫人回宫后红肿的眼睛,阿原的声音有些颤,“其实皇上多虑了,母亲和原家的富贵生死,还不是掌握在他手上?母亲知道了,又敢说什么?更别说追究了!” 景辞轻叹,“皇上待令慈倒也算深情,并不希望她发现原清离被替换,一心想用相同面貌的你将她糊弄过去。毕竟她跟原清离早有嫌隙,母女之情算不得深厚。或许,是我们小觑了母女间血融于水的亲情,根本没想到令慈这么快就发现换回的是另一个女儿……” 阿原截口道:“从你们当初劫走我时,便该想到了!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会忘了自己丢失的女儿,也没有一个女儿对自己失散的母亲全无情感!” 景辞微微嘲讽,“哦!于是,如今更添一层恨了?我是害你们母女分离的元凶呢!” 阿原道:“不然呢?我要不要叩谢端侯不杀之恩?” 景辞抿唇,负于身后的双手绞得很紧,却一言不发。 阿原只当他默认,心下愤然,忽又想到一事,说道:“不对,你刚刚说,清离离开时,你还在燕国?清离不是跟你订亲后一段时间才出事的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景辞道:“她是在跟我订亲后才出事,但订亲时我还没回大梁。” 阿原立时悟了过来,“皇上和清离早已商量好,在你没回来时,便虚拟了一个端侯在那里。横竖端侯要养病,谁也见不着,当然更不会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真正来到大梁。从燕国到梁国,还牵涉了娶风眠晚的晋国大将,你们……怎么做到的?” 景辞淡然一笑,“李源是你自己要嫁的,怎么做到的要问你自己。” “我?” 嫁给李源的是当时的风眠晚,而不是当下的阿原。 阿原当然不晓得她怎样嫁的李源。 她所知道的,仅仅是风眠晚在出嫁途中被劫,——如今看来,无非是景辞一手安排,让清醒的原清离代替被失忆的风眠晚嫁往晋国。 阿原终于道:“不好意思,你们既把我变作原清离,变作阿原,我如今只是阿原。风眠晚的事,与我无干。难不成你希望我是风眠晚,我就得是风眠晚,你希望我是阿原,我就得是阿原?别把我想得太伟大,我不会背负我不记得的风眠晚的过去。人只能活一世,我已丢了半世,当然要把剩下的半世好好地过着,绝不做任何自寻烦恼的事。” 景辞静默良久,低声道:“嗯,你若这样想,那敢情好。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阿原道:“皇上为什么会帮你,不惜杀了原府这么多人,送走受宠的原大小姐,也要帮你?”—— 题外话——后天见!(.. )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四) 景辞眼底有苦涩闪动,但很快平静答道:“我和皇上的关系,大约你已猜到。当年因他之过,累我母亲年轻早逝,我舅父一家耿耿于怀,并不希望他认回我,所以舅父一直隐瞒着我的存在,在我七八岁时便将我送到燕国。但皇上一直有所疑心,后来得到些消息,遂派左言希到燕国查证,以大夫之名接近我。他见过原清离,也见过你,知道你们容貌相同。后来我出事,他救了我,和盘托出他的来意,希望我能回大梁休养。我答应了,但要求将你一并带回大梁,不能让你嫁给李源。” “不能让我嫁给李源,要嫁只能嫁给你?” 于是,在梁帝的安排下,一切不可能的事,忽然间如此地轻而易举。 阿原眼底已浮上雾气,连忙霎了霎眼,依然盯着景辞,沙哑地笑。 “于是,你是在告诉我,当年你对风眠晚有多么地情深意重?那个挑了你足筋,把你丢在野外喂狼的小师妹,就是风眠晚吧?妲” 也就是……从前的那个她? 景辞凝视她半晌,垂下了眼睫,淡淡道:“当然不是。” 阿原已经屏息预备听他肯定的答复,闻他此言大出意外,讶异道:“不是?禾” 景辞道:“若你是她,我早就打折你的腿,也丢野外喂狼了!若有仇怨,我怎肯不报,还留你和慕北湮一世逍遥?” 阿原便问:“那我们当年又有何恩怨,让你非得和我定这么个婚约?又让你如此卑劣,故意与我相好然后弃我不顾?” “卑劣?” 景辞仿若轻笑了一声,只是暮色愈沉,阿原再看不清他是否真在笑。 很快,景辞清晰答道:“我与风眠晚本有婚约,但我出事后她不但不曾施以援手,反而很快悔婚嫁给李源。你说我该不该报复?难道因为你认为你只是阿原,我便该大人大量将你从前的负心一笔勾倒?我不过设法延续了当日的婚约,哄你***失心,然后仿你所为,弃你不顾。” 他向后退一步,却站得更高,一如既往地睥睨着她,“若这算是卑劣,也是你卑劣在前。哪怕则笙曾对你无礼,哪怕知夏姑姑曾有意或无意伤害你,我并不曾对不起你半分。我器量狭窄,容不得你如此待我。如今,你弃我伤我一回,我也弃你伤你一回,也算扳平了吧?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嫁娶,互为陌路,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阿原又有些喘不过气,僵硬地点了点头,“嗯,好事。” 景辞便笑了笑,“知道便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吧!” 阿原道:“请便!长公主的事,我便不参与了。对手原是冲着我们来的,谢你这次跟着萧潇为我们解围。日后也不敢再劳烦景侯大驾!” 景辞已转身向精舍走去,懒懒的回答随着夜风轻轻飘过。 “长公主是我姑姑,我为她而来,不幸没能救她而已。你千万别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以为我转了心意,对你还有什么念想!我不要的,便是不要了……” 阿原噎在当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抱住慢慢恢复平静的小坏问:“是这样吗?就是……这样简单吗?” 小坏歪着头不解看她,满眼茫然。 阿原道:“他说的大概是真的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为何偏偏觉出他往日真的待我很好?为何我感觉我就是那个师妹?但我当然不会害他性命。” 她抱着小坏,坐到一处山石边,眺着黑黢黢的山色,听山风从耳边擦过,阖上眼静静回想不时出现在幻境中的那个从前的她。 娇憨,善良,笨拙,痴情。 心里眼里,只有一个阿原始终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一个她唤作师兄的男子。 而那男子,无疑是景辞。 后来那个自信俊美、骄傲聪明、武艺高强的女捕快原沁河,哪会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还如此轻易地被他彻底掳获? 情不自禁靠近他,情不自禁沉沦其中的,只是风眠晚吧? 那个似乎早已远远离去,却根本无法与阿原分出彼此的风眠晚。 阿原笑问小坏:“于是,还有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吗?可到底不重要了,对不对?我不该听了萧潇几句话,便以为他真有悔意,真能深情待我。他对我并无念想,我更不该有所念想,对不对?过去的终归已过去,我就该丢开那些痛苦的过去,活得精彩、亮堂,对不对?” 小坏懵懂地看她,然后振了振翅膀,扬翅飞向高空,只在她头顶自在盘旋。 阿原笑道:“小坏蛋,坏蛋!” 笑着笑着,忽觉手上一凉。 她伸手在面上一摸,满手的凉湿。 可她明明看得很开,明明一直在笑……哪来的泪水? 也许,哭泣的是风眠晚吧? 该被永远摒弃的风眠晚…… -------------------------- 慕北湮找到阿原时,阿原已在山石边坐了很久。 她头顶的夜空里,小坏恢复了精神,正努力学着翅膀少了半截羽毛该怎样在飞翔中保持平衡。 因着小坏的悠闲,慕北湮倒没怎么担心阿原,直到他看到阿原的神情。 他快步上前,唤道:“阿原!” 阿原的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定定地看着深杳的天空。慕北湮唤了两遍,她方转过脸来,半晌方勉强笑道:“长公主的事处理完了?” 慕北湮道:“只要不把咱们牵涉进去,什么都好说。我不过凑在那边看会儿热闹而已。如今谢岩已带人前来接应长乐公主,端侯也走了,咱们自然也该下山了!” 他忽向山道一指,“你看,他们已经走得远了!” 阿原举目,正见山道上数支火把亮起,在夜风里起伏明灭,照出众人簇拥下稳稳而行的肩舆。 来的时候,为刻意引对方认为来的是阿原,他的肩舆笼了纱帷;但此刻身份大白,他肩舆上的纱帷已撤去,阿原便能隐隐看到肩舆上那个脊背挺直的瘦削身影。 依然孤僻骄傲,目无下尘,连报复也报复得狠毒薄情,干脆爽利。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五) 景辞道:“既是我的主意,连累不着你,放心。” 他看向萧潇,“你觉得慕北湮和阿原般配吗?” 萧潇怔了怔,笑道:“我与小贺王爷相交不深,无法判断。不过,公子下午不是找小贺王爷谈过很久吗?合不合适,公子心里应该早就有一杆秤。幸好小贺王爷这人虽风流些,倒还通达爽朗,不是蛮横无礼之人。” 景辞却敛眉沉吟,笼了月光的面庞竟浮出几分不确定。 他低声道:“当日慕北湮无礼,我曾教训过他,他可能早就怀恨在心。今日我问他待阿原有几分真心,他竟说半分俱无,只为报昔日受辱之仇。妲” 萧潇一惊,“他?与原姑娘在一处,也为报复?” 景辞迅速瞥他一眼。 一个“也”字,恰说明萧潇认为景辞先前待阿原种种所为,也是出于报复之心禾。 萧潇自知失言,忙笑道:“小贺王爷不像这种小鸡肚肠的人。” 景辞又瞥他一眼。 萧潇尴尬得差点儿咬上自己舌头。他可没说景辞像这种小鸡肚肠的人…… 有时候真的越解释越糟糕,就像有的人想得越多,做得越多,反而错得越多。 当然,不论是谁,一个大男人,竟对一个小女子怀恨报复,绝对算不上器量宽宏。 但景辞再怎样小鸡肚肠,倒也不曾跟他计较。静默片刻后,他问道:“真是奇了,她们一样的容貌,为何你避着清离,却和阿原亲近得很?” 萧潇笑道:“我何尝回避过清离?不过是她想学剑,我得闲去原府教了几日,随后依旧回宫侍奉皇上,没再去而已。外面那些传言我也听说过,可也没法澄清。她在街头巷尾留下的传说太多,没事都能编出故事来,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桩。至于阿原,爽朗清澈,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女孩儿,跟谁不亲近?” 景辞沉默更久,叹道:“萧潇,我倒觉得,你跟阿原更般配。” 萧潇手一抖,火把差点跌落。他忙持稳火把,才摇头道:“公子,我与阿原只是朋友之交,绝无非分之想。公子思虑太多,只怕于身体有害无益。” 景辞没有回答。 又一阵山风掠过,裹挟着夜间的寒意透衣而过,直砭肌肤。 萧潇正要命人取件外袍给景辞披上时,景辞已抬袖,掩住唇又咳嗽几声,却是低而剧烈,然后带出一声快要破裂般的呕吐。 萧潇忙抬头看时,正见景辞袖上一团殷红。 ------------------------- 升宁长公主一案,到底没能连累阿原或慕北湮。 原夫人听二人说起此事后,第二天一早便更衣入宫,面见梁帝。 原夫人尚未回府,龙虎军中便传出有人服毒自尽的消息。 彼时阿原因前日太过劳累而有些不适,正懒懒卧在榻上休养,闻言便道:“北湮,只怕收你重金给你传递消息的那‘朋友’,得到黄泉路上享用他的功名富贵了!” 慕北湮忙叫人打听时,果然死的正是那位。 他苦笑道:“为了我重情重义的声名,我是不是还得送上一只花圈?真是晦气,赔进去那么多金子,还得搭进去一只花圈。” 阿原道:“便是他没死我都想着送他花圈了!但这花圈似乎不该只送他一人。” 慕北湮听着屋外乱蝉高嘶,抬袖抹了把汗,自语般道:“该送的,早晚都会送吧?” 原夫人傍晚才回,虽有疲惫之色,但眉眼已轻松不少。 她向二人道:“你们不必多心,皇上与长公主虽然有嫌隙,到底有少时的手足情分在,不但无意害她,而且是真心想劝她回京见面,叙叙往日之情。他当然不会杀长公主,更不会想到嫁祸给你们。长公主身边的那个止戈已经招认,长公主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止戈早已忍受不了,更忍受不了跟着公主在荒山野地里成年累月地吃素,所以龙虎军里有人重金收买,让他相助杀害长公主,他很快答应下来,并商议好引来与长公主有隙的贺王背黑锅。” 阿原道:“重金收买他的,自然会说是那个自杀的龙虎军参将吧?可动机呢?” 原夫人道:“说是他父亲得罪过长公主,被长公主在皇上面前进谗,才久久不得升迁。他似乎也被长公主训斥责打过,听闻皇上有意与长公主修好,担心起他的前程,才决定杀了长公主。” 阿原道:“这前后因由,母亲相信吗?” 原夫人顿了顿,低低道:“我晓得你在想什么,皇上也不是糊涂人。你们因查案正查到韩勍头上,故而在疑心韩勍。可韩勍向来对皇上忠心耿耿,且跟你们,跟当日的老贺王,都没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若说此事是他主使,也说不过去。好在皇上也觉得疑点重重,已责成谢岩和长乐公主继续追查此事。想必这次应该不会不了了之,我们静候结果便好。” 原夫人坐到软榻前,拍了拍阿原的肩,目光愈见慈和,“眼下再没什么比你调养好身子更要紧。其他的事,且放一放吧。何况……皇家的事,向来不简单,本就不宜掺和。听母亲一句劝,该糊涂时不妨就糊涂着,才是长久自保之道。” 阿原不语。 原夫人便看向慕北湮,微笑道:“北湮,你们的事,也预备得差不多了吧?” 慕北湮正低头若有所思,一时竟不曾听到原夫人的话。 原夫人微微讶异,再唤道:“北湮?” 慕北湮恍然大悟,忙道:“夫人有事吩咐?” 原夫人道:“也没什么,只想着你们的事儿,该择日办了才是。” 她又温和笑道:“还有,你们的亲事既已定下,你是不是也该改口了?” 饶是慕北湮脸皮厚实,此时也不由得红了红脸,才躬身行了一礼:“岳母大人放心,我那边已将预备妥当,明日便请族里叔伯前来与岳母大人商议行聘、纳吉诸事。虽说不宜招摇,但也不能太简薄,免得叫人笑话了去。” 原夫人道:“这个自然。我身边也只阿原一个女儿,旁的不好说,妆奁嫁赀断不会比别家姑娘少。只要你们这一世丰足和乐,我也就放心了!” 二人又细细商议一回,慕北湮便告辞而去。 原夫人猜他需回府预备亲事,遂也不再留他,含笑叫人送了出去。 -------------------- 第二日,慕北湮的一个族叔果然领了媒人前来原府议亲。因阿原腹中的孩儿等不得,当即挑了数日后的一个吉日行聘纳采,交换凤札鸾书,正式订立婚约。 阿原身体未复,便遵着原夫人的嘱咐,不再过问长公主的案子,继续在府中静养。而原府上下已越发忙碌起来,来来往往的侍仆眼底都已盈了府里喜事将近的欢喜。 聘礼送入原府的那天,小鹿去围观一回,更是欢天喜地,奔来告诉阿原道:“小姐快去瞧瞧,小贺王爷可比端侯阔绰多了,抬来的箱笼又大又多,足足是上回的两倍!礼单有那么长!聘礼里还有那么大的明珠,那么高的珊瑚!” 阿原不答,只默默看向送来的婚书。 承皇帝御旨,荷天恩浩荡,慕家公子北湮,与原家小姐阿原结朱陈之好合,缔秦晋之姻缘,白头偕老,五世其昌。 其实与往日那张婚书看起来并无二致,除了新郎换了个名字。 滑稽得不真实,偏偏又真实得可怕。 可细想下来,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从家世,到才貌,到性情,到同样狼藉的声名,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即便真的婚后不合,如慕北湮所说,他们各玩各的或商议和离都不是什么难事。横竖二人都不必在乎什么声誉,且都不乏资财,有足够的资本视金银如粪土。不论是分是合,他们都能过好他们的小日子。 但阿原看着婚书,感觉头更疼了。 她问小鹿:“贺王有没有过来?” 小鹿道:“有,不过没待多久就走了。我悄悄问过贺王府的人,说是有正经事儿,并没去花街柳巷乱来。” 她俯到阿原耳边,说道:“小姐,我看来看去,小贺王爷如果收了心,比端侯好多着呢!这性情多好,出手多阔绰,便是对咱们下面的人也和气得多!你瞧瞧端侯那张脸!就是生得再好看,谁愿天天对着他那硬梆梆一张棺材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天天只往上瞧,看得起谁?” ---题外话--- 注:婚书那句,是参考清代某婚书格式变换而来。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六) 景辞的眼睛只往上瞧吗? 但阿原想来想去,只记得他居高临下垂眸看向自己的目光。 说不出那是怎样的目光。 如深泉寒水,看不出半点风浪漩涡,但绝不是冷冰冰三字所能轻易形容。 而她究竟是怎样在他莫测的目光下沉沦的,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妲。 也许真的只与风眠晚有关? 哪怕她怎样努力地告诉自己,记不得往事的她,只是阿原,并不是什么风眠晚…… -------------------禾- 但见多识广的原夫人对女儿的这桩婚事很看好,对新换的女婿也十分满意。 隔日,她便将预备好的嫁妆单子拿给阿原看,竟比贺王府的聘礼单子还要长上很多。 她道:“北湮是个有心人,虽然匆促,聘礼倒也预备得丰厚。所谓投桃报李,咱们家去的妆奁也不能少。我按他的单子,双倍陪嫁过去。另外还有两处最肥沃的大田庄,也会作为奁田随嫁。至于那些四季衣物,珠宝首饰,原先便有预备,近来还在陆续赶着添补,绝不会比别家的公侯小姐差半分。” 阿原翻看着,苦笑道:“母亲,这也太多了吧?打算将半个原府给我做陪嫁吗?” 原夫人不以为然,“给上半个原府又如何?我一世谨小慎微,挣下偌大家当,不留给你们,难道留给原家旁枝儿的侄子侄孙?清离这么着一走,离得那般远,便是想着多多给她嫁妆,也有限得很。若不是贺王丧父未久,不宜招摇,我必定预备得更多。不过也不妨,婚后我一般地可以给你添补东西,绝不叫你和我的小外孙委屈,也不叫北湮委屈。你们母子俩,日后哪怕只靠你的嫁妆,也能丰足一世,不必看人脸色,也不必觉得占了贺王府便宜,心里不自在。” 阿原再不料母亲竟已想得如此深远,心头五味翻涌之际,不由握了母亲的手,强抑住喉嗓间的哽咽,微笑道:“妆奁再丰厚,也抵不上母亲心意万一。可阿原从不曾好好孝顺过母亲,何德何能受母亲如此疼爱?” 原夫人也不禁盈了泪,亲昵地揽着她肩,柔声笑道:“傻孩子,天底下哪会有母亲因为希图儿女的回报而爱惜孩子?无非出于母女天性而已!何况我生了你却未能庇护你,让你流落别处,不知受了多少苦……如今好容易母女团聚,自然该好好补偿你。” 阿原笑道:“我没觉得受苦。如今更有母亲和北湮真心待我好,我开怀得很。那些让我不痛快的事,让我不痛快的人,自然该远远甩到脑后,绝不自寻烦恼。” 原夫人道:“你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矫情女子,凡事能想得明白,又有自己的主见,我也放心得很。嗯,我这辈子得不到的,我的女儿必定可以得到,必定可以一世快快乐乐的。” 她的眼睛里蒙着雾气,却格外的清亮晶莹,显然对眼下情形十分欣慰。 阿原亦大笑,说道:“对,旁人越不想我们快乐,我们越该快快乐乐地过着,才是对那些居心险恶之人最大的报复!” 原夫人很是满意,感慨道:“我的女儿,果然比我有志气!” 她当然也算是有志气的。 虽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么着离经叛道过了半辈子,到底是对还是错。 ---------------------- 一时原夫人离去,阿原沉吟片刻,问向小鹿,“贺王这几日都没过来?” 小鹿道:“来过两次呀!或早上,或晚上,不过好像有急事,来去都挺匆忙的,也没进内院,就喊我出去问问你的情况,然后就走了。” 阿原嘀咕,“有急事?” 小鹿肯定道:“或许,也在忙着预备你们的婚事?小姐这边有夫人照应安排,他那里得事事亲力亲为吧?再则,小姐这几天精神不大好,他不来惊扰,也可见得他对小姐真不是一般的温柔体贴呀!” 若是看得顺眼,果然时时处处都顺眼。连过其门而不见,都能代为揣摩出一堆的善意来。 阿原斟酌片刻,站起身去取破尘剑,“走,咱们去贺王府瞧瞧!” 小鹿欢呼雀跃,“小姐要去见姑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夫妻俩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我去唤琉璃姐姐来给小姐梳妆,她的手比我巧多了!” 她是小姐的贴心小棉袄,最识大体,当然不能因争宠误了小姐的大事。 嗯,女为悦己者容,正是天大的事。 但阿原并未唤琉璃梳妆打扮,抬手随意绾了个髻,换了身剪裁利落的衫子,便带上小鹿、小坏,英姿飒爽地出了门。 小鹿坐在马车上想了一路,总算想明白了,“对!小姐就该这般打扮!小贺王爷不抵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什么样花枝招展的美人儿没见过?小姐素面朝天,方才见得天生丽质,不同凡响!这就叫出奇制胜,对不对?” 阿原啼笑皆非,由她胡说八道一番,方道:“待会儿小贺王爷如果没在府里,你便留在王府玩耍,到傍晚时再乘这辆马车回府,不用等我,知道吗?” 小鹿懵了,“小贺王爷没在府里?他……会去哪里?” 阿原叹道:“他想查的,无非就是那些事儿。应该不难找。” 说话间已经到了贺王府,那边阍者认出是原府小姐的马车,连忙打开门,一径将马车引了进去。 如阿原所料,慕北湮真的没在王府。 但以阿原今时今日在贺王府的地位,想问出慕北湮的行踪也是轻而易举。 ----------------------- 半个时辰后,阿原便在一家小面馆找到了慕北湮。 慕北湮青衣布袍,正翘着腿坐在窗边,跟两名同样乔作寻常百姓的侍从说笑。见阿原进来,他不由直了眼,“你不在家休养,跑这里来做什么?” 阿原提过桌上油腻腻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若无其事地笑道:“没病没灾的,难不成一直窝在家绣花?不如来瞧瞧你案子查得怎样了……” 慕北湮便有些笑不出,“你知道我在查案?谁多嘴多舌又跟你提这个?” 阿原喝两口茶润了润嗓子,抬眸向他一笑,“当日的清离劫杀案算是水落石出,可老贺王案中犹有疑点。我可以放下清离案,你却不可能放下贺王案。你想查明你父亲遇害的背后真相。” 而不是官方结论里那个简单而窝囊的结果。 慕北湮静默了片刻,叹道:“阿原,这事儿跟你无关。” 阿原散漫而笑,说道:“不论你娶我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同情,我既入了贺王府,从此跟你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点什么事儿谁也逃不了。所以,你的事儿,没一桩跟我无关。” 慕北湮叹道:“不论我娶你是何居心,你既入了我贺王府,平平安安做贺王府的女主人就好。这么着舞刀弄剑的,岂不是显得我太无能?” 阿原微笑,“原大小姐闹出什么事都不稀奇,正如小贺王爷闹出什么事旁人都不会意外。我是不是厉害,你是不是无能,只怕没人关注。” 慕北湮白她一眼,“你就逞能吧!” 他还待要说什么,忽瞥到窗外,忙一拉阿原,藏了身形只从侧面观察外面动静。 阿原留心细看时,正见那边小巷里一抬青布围幔的简朴小轿行出,看着并不招眼。她低头一想,便明白过来,问道:“韩勍在这里有房子?” 慕北湮点头,“有个情人住在这边,他隔个三五日便来一次。但我不觉得他过来不仅仅是为了会情人。” “那小轿里的人是……”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在这边见的人,都不简单。”慕北湮的脸色有些阴沉,转头看到阿原专注认真的目光,又笑了起来,“既然来了,咱们就一起过去瞧瞧,韩勍偷偷摸摸见的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阿原正了正衣冠,笑道:“走吧!你这副打扮,是不是乔作我的随从更方便?” 慕北湮叹道:“我倒也愿意乔作你随从,可叹我这颠倒众生的模样,想装也装不像吧?” 阿原失笑。 慕北湮的确生得太好一些,青衣布袍难掩一身贵气,桃花眼宜喜宜嗔总是含情,如何装作随从? 不仅慕北湮,连她自己长得都太招摇了些…… 若因此被对手察觉,也是万般无奈之事。 ---题外话--- 想投月票的妹纸们,尽量在月头投哦,当然能从客户端投更好,一张变三张。其实我也冲不了榜,就想月头几天在榜上待两天玩玩。多谢大家,多谢大家!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七) 阿原、慕北湮终究分开行动,各自带了一名随从,一前一后盯着那小轿,一路小心谨慎,到底没被轿中之人发现。 小轿终于停在了某处民宅前。 阿原藏到墙角窥望,尚未及看到轿中之人的模样,先看到了立于宅院前默然等候的那名白衣男子,忙揉了揉眼睛。 慕北湮已赶到她身后,看着那白衣男子,差点把桃花眼瞪成杏仁眼,“言希?” 那白衣男子眉眼间有些愠恼,但容貌俊秀出众,举止温雅舒徐,——正是老贺王的养子、慕北湮的养兄左言希妲。 阿原盯着那小轿,低声道:“你猜,那轿里的人是谁?” 慕北湮呼吸有些粗浊,“总不会是死人吧?” 阿原叹道:“只怕你猜对了!禾” 左言希迎向小轿时,轿帘已被轻轻挑开,里面盈盈步出一少女,长发如墨,肌肤似雪,极美丽,极娇弱,——正是当日在朱蚀案中“死去”的朱继飞心上人姜探。 在查贺王案时,隐约的线索指向姜探曾参与其中,阿原便在结案后挖开了姜探的坟墓,证实姜探未死,并曾在墓地出现,陪伴过因她而疯癫的朱继飞。 和朱继飞一样对这泥足深陷的,是左言希。 相助姜探假死脱困,在姜探刺死傅蔓卿后代为引开追兵,都是确凿无疑之事;阿原更曾猜测,当日追杀沁河衙役丁曹、并放毒蛇试图灭口的人,也是左言希,而不是病弱的姜探。 慕北湮相信养兄的医者父母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左言希身为影卫,也不是吃素的。他对阿原都起过杀心,更别说其他人了。 左言希对阿原没什么好感,当然对慕北湮自己做主定下的这门亲事并不赞成,甚至十分头疼。只是慕北湮向来我行我素,连老贺王在世时都管束不住,何况他这养兄? 见面谈起此事时,左言希再三说起阿原与景辞纠葛极深,慕北湮不宜卷入其中;而慕北湮则认定景辞和阿原婚约已解,又有皇上发话,凭谁也不该阻拦他的亲事。且左言希因维护姜探受了个把月的牢狱之苦,慕北湮当然也会反问左言希,到底和姜探是什么关系,怎能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迷失本性,甚至助纣为虐…… 左言希被戳中软肋,无可辩驳,想想的确己身不正,遂只好由着慕北湮胡闹,自己常在皇宫或端侯府住着,眼不见为净。 但慕北湮等再不曾想到,姜探竟已来到京城,还跟左言希暗中有所联系。 慕北湮看左言希去扶姜探,不禁捏紧了拳,正待步出阻止时,阿原忙拉住他,低问道:“你做什么?弄清姜探和韩勍的关系了吗?这处房屋虽是寻常民居,看着挺大的,应该不是姜探一个人住着吧?” 慕北湮道:“自然不是。” 他答毕,便知阿原在提醒他,姜探背后可能牵涉甚多,不可打草惊蛇。 只是左言希居然还跟卷入他父亲案子的姜探不清不楚,不由让他倍感沮丧。 他正懊恼之际,左言希已跟姜探说了两句什么,竟随之步入那院中。 看左言希的神色,似乎颇有些不悦,但他隐忍着并未多说。从姜探踏出轿门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而姜探依然一派恬恬淡淡的娇柔模样,一路眉眼温柔,与左言希轻言细语,再不晓得都在说些什么。 待左言希、姜探等人进去,慕北湮忍不住叉腰低骂:“这个糊涂虫,被美色迷晕了头,打算一错到底吗?这都是什么事儿!他真想把自己给搭进去?” “不管是什么事儿,先弄清这姜探的底细吧!”阿原看向大门两侧悬着的灯笼,沉吟道:“嗯,这家人姓丁。” 那对灯笼上各有一个“丁”字,显然是主人的姓氏。 慕北湮打量着有些陈旧的屋宇,说道:“看这情形,应该只是有点闲钱的寻常人家,不会是朝中要员。” 阿原道:“但有可能是朝中要员的外室,或手下的什么人。” 她拉着慕北湮悄悄退开,到附近寻了一家胭脂铺走进去,先挑了盒胭脂买下,才向里面的伙计打听:“东面那户人家是不是姓丁?昨天我哥哥经过那里,无意见到他家的姑娘,说生得真好,喜欢得紧。若是门当户对,便打算和父母商议,托人前去求亲了!” 伙计便笑起来,“哦,论起他家门楣倒也不算高,只是这会儿去求亲,只怕难。” “怎么说?” “那家主人叫丁昭浦,在郢王府里做事,听说最得郢王宠信。谁不晓得郢王是当今皇上最年长的亲生儿子?回头郢王继位,他身边的人自然跟着一飞冲天。这丁家的姑娘生得好看,人又聪明,听说还懂医术,所以提亲的还真不少,但听说都回绝了。大伙儿都猜着,这丁昭浦是不是打算日后当了大官,把姑娘嫁给哪家的王侯公子,或者根本就是打算将她直接送入皇宫当娘娘……” “……” --------------------- 继续监视丁家时,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慕北湮叹道:“我是不是该请些高僧回去做场法事?言希一向是聪明人,怎会忽然如此糊涂?八成是被女鬼迷了心窍吧?” 姜探弱不胜衣,却苍白清秀之极,瞧着的确不似活人。 阿原于鬼神之说不过付诸一笑,抚着破尘剑沉吟道:“其实若只是儿女情长,倒还好说。” “你是指……姜探和韩勍有来往?” “确切地说,应该是丁昭浦,或者说是郢王……跟韩勍有来往。” “可如果我没记错,郢王和韩勍素来不睦,给外人的感觉势如水火……” “可如果所谓的势如水火,只是他们有心营造的错觉呢?”阿原眸光闪动,如夕阳下的潾潾秋波,明光绚目,似要扫尽眼前的晦暗不明,“查贺王遇害案时,说书人曾遗落郢王府令牌,又故意让李瑾青知道小玉有这么块令牌,还暗示姜探与小玉、薛照意有联系。他这是千方百计想把我们查案的目光引向郢王府。但正因为他做得太刻意,反而让我们觉得他居心叵测,故意混淆视听,移祸江东。可如果说书人说的是真的呢?如果郢王和韩勍,早已暗通款曲呢?” 慕北湮的脸色已十分不好看,“如果韩勍是郢王的人,那么……我父亲的死,可能真和郢王有关。还有升宁长公主遇害,也能说得通了!” 阿原对朝中之事不甚了了,却很快猜到这些事的关键所在,“与……储君之位有关?” 慕北湮苦笑道:“你也该看得出来,皇上对郢王并不满意,不然早就该立作太子了!” 阿原思量着回京后断续听到的一些传闻,却是越想越心惊,“老贺王……不喜欢郢王?” 慕北湮道:“我父亲虽是武将,但更倾向于待人宽仁的博王,而且……有点瞧不上郢王,觉得他急功近利,见识短浅。这些话我曾听他跟杨大将军提过,估计也跟皇上提过。若是二王争夺储位,父亲无疑会相助博王。还有,升宁长公主也偏爱博王,说博王和均王是皇上诸子中最厚道的。而郢王好武,长公主便很不喜欢,说他行事狠毒,和他母亲一样,满脸的刻薄相……” 阿原失笑,却不由地点头,“对!长乐公主曾说,皇上派她上山,原是接升宁长公主回宫。皇上近来抱恙在身,调养了这几个月也不曾完全好转,必会考虑储位问题。叫长公主回宫,很可能会跟她商议此事。对了,还有朱蚀案,如今看着可能也不是那么简单了!” 慕北湮惊异,“朱蚀案?嗯,朱蚀好歹是皇亲,他的继室夫人敢联合姜探谋害他,多半还是因为姜探背后有郢王撑腰的缘故。” 阿原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听闻当年吕氏怀着郢王,入京投奔皇上之际,皇上正征战在外。途经沁河时,吕氏病困潦倒,曾向朱蚀求助,朱蚀因她是个营妓,置之不理,后来还是慈心庵的住持妙枫收留了她,并容她生下郢王。朱蚀是皇帝堂弟,皇上登基后却没捞着一官半职,指不定就跟这个相关?而且,朱蚀虽未入朝为官,到底是朱家的人,跟宫里的太妃、宫外的宗亲多有联系。听闻诸位皇子路经沁河时,也多会前去拜望,更见得他在朝中并非全无影响力。但前去拜望的皇子里,只怕不包括郢王吧?他跟郢王这仇怨结得可不浅!” ---题外话--- 后天见! 第三卷 鸳鸯谱(二零八) &nb &nb &nb慕北湮也不觉叹道:“若你推断正确,那朱蚀受往事所累,一世白身,自然不愿郢王继位。他对皇上的影响力远不如我父亲,但成事难,败事易,亲友间挑唆几句,郢王想当太子,阻力更大。那么……朱蚀遇害,可能也和郢王相关?” &nb阿原想着姜探淡若轻云的身姿,苦笑道:“因为朱蚀在皇家的那点影响力便决定杀他,似乎有些小题大作。或许只是姜探想报仇,郢王顺水推舟?北湮,你那兄长喜欢上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nb“祸水!标准的红颜祸水!而且,他知道她住处,必定晓得她来历,那么,那么……戛” &nb慕北湮恨恨地说着,却越想越心惊,立在夏日的夜风里,竟觉那风冷嗖嗖地穿胸而过。他打了个寒颤,嗓子都低哑了,“若姜探曾受命参与谋害我父亲,他还敢跟她交往?那他……他又成了什么人?” &nb他与左言希的行事风格南辕北辙,性格迥异,但自幼便如亲兄弟般相处,彼此了解甚深。贺王遇害后,即便有人刻意挑拨嫁祸,两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并维护对方窒。 &nb但这一刻,慕北湮已禁不住彷徨起来。 &nb---------------- &nb约摸半个时辰后,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左言希才从丁家步出。 &nb隐在暗处的慕北湮稍稍松了口气,嘀咕道:“有本事你留宿在丁家,我就服了你!” &nb他向阿原道:“既然有了头绪,不怕理不出真相。我现在去找言希谈谈,你先回去,把我两名侍从留在这边监视着丁家的动静就行。一路小心,别把自己累着!” &nb阿原一拍他的肩,“放心好了,我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小姐,有宝剑在手,又有小坏伴着,怕什么?你忙你的去,我待会儿就回去。” &nb慕北湮抬头见小坏歇于一处檐角,褐色身形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并不惹人注目;阿原穿得也简素,夜间看着并不出奇,便也放了心,转身追向左言希。 &nb以慕北湮性情,此去必起争执。但阿原经历过贺王案,深知二人兄弟情分颇深,想来还不至于闹翻,倒也不怎么担忧。可慕北湮能从左言希口中问出多少真相,就很难说了。 &nb阿原沉吟着,看天色不早,便吩咐贺王府的两名随从继续监视,正要带小坏先回府时,却听那边“吱呀”声响,竟是丁家大门打开。 &nb有人打着灯笼,引出一抬青布小轿,正是先前姜探所乘。 &nb阿原吸了口气,立时改变主意,向侍从一招手,紧随那小轿蹑踪而去。 &nb小坏已被阿原教过,居然也机警地不肯暴露形迹,待阿原等走出好长一段路,才振翅跟了上去。 &nb---------------------- &nb慕北湮跟着左言希转过巷角,看着行人稀少,正待追上前时,却见左言希一转身步入旁边的药铺。 &nb慕北湮猜他是不是进去抓药,遂在门口等了片刻,始终不见他出来,遂踏步进去察看时,哪里还有左言希踪影。 &nb他一把揪了伙计前襟,问道:“方才进来的年轻公子呢?” &nb伙计受惊不轻,吃吃道:“左……左公子吗?” &nb慕北湮怔了怔,“你认识他?” &nb伙计向后一指,“他是老贺王的义子,皇上身边的人,如今正陪着皇上跟前最得**的端侯住在我们家医馆,和我家老爷子一起为端侯诊治呢!” &nb他故意将左言希的来历和来意说得极清楚,意图惊走这个好看却不知好歹的年轻人。 &nb慕北湮真的惊住了,不由松开了那伙计。 &nb景辞也住在这里? &nb他退开一步,仔细将药堂又看了看,才发现这药堂收拾得虽然齐整亮堂,但药柜什么的都有了年头,木把手被汗渍浸得油光发亮。 &nb显然是京内有年头的老药铺,并有相当出名的老大夫坐诊。 &nb慕北湮不由问向那伙计:“端侯是吃错药吃坏了脑子,还是病得快死了?好端端的皇宫和端侯府不住,跑这里来做什么?” &nb就是病得快死了,也该请大夫上门诊治才是,哪有跑寻常医馆里住着的道理?梁帝恩威并施之下,再有名的大夫也不敢不出诊吧? &nb想来景辞还是吃错药吃坏脑子的可能性更大。 &nb嗯 &nbang,左言希如果不是被女鬼迷了心窍,多半是被景辞传染了疯病…… &nb他们这里有动静时,早有伙计飞奔入内禀报。 &nb慕北湮看到快步走出查看的英秀少年,终于相信景辞的确在这里,“萧潇?” &nb萧潇也有些诧异,松开按剑的手,上前行了一礼,“贺王爷!” &nb---------------------- &nb天黑如墨,弦月如钩。 &nb阿原紧跟着姜探所乘的那抬小轿,转过两道巷子,便见小轿在一座气势不凡的府第前停了下来。 &nb轿中行出之人,果然就是姜探。那府前已有人候着,一见她便飞快地迎了进去。 &nb阿原走到近前,举目看向门楣上的金漆大字,“乔府?” &nb她对朝中大员并不熟悉,但姓乔的恰好知道一位,正与她前阵子留意过的宫人落水案有关。 &nb乔贵嫔之父,大理寺卿乔立。 &nb勤姑在来到原府后,曾特地告诉阿原,小印子可能是被灭口。她更曾提过,小印子告诉过她,乔立是靠郢王之助才当上京官,随后更因为乔贵嫔的缘故做到大理寺卿这样的高官。乔贵嫔与郢王来往得很密切,似乎很不寻常。 &nb因韩勍是梁帝心腹,在确定韩勍就是杀小印子的人后,阿原等便几乎能确定,小印子和瑟瑟必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被梁帝密令灭口。 &nb两位妃嫔的心腹宫人都被灭口,可见他们知道的那些秘密实在不宜为外人所知晓,故而连原夫人都不便去跟梁帝求证。 &nb此刻,与郢王、韩勍都有的姜探竟出现在乔府…… &nb阿原沉吟之际,小坏已飞入乔府,在乔府上空盘旋片刻,忽唳叫一声,飞快折身而回,一气冲下来歇到阿原肩上,蓬着翅膀哆嗦不已,一对黑眼睛东顾西盼,竟似惊恐之极。 &nb阿原连忙带了小坏和两名侍从匆忙奔离原地,惟恐小坏忽然间的失态引来乔府守卫察看。 &nb小坏虽驯服未久,跟着阿原也历过些风雨,从未有过这般退缩恐惧的时刻。 &nb它这一生最惊险的遭遇,当属薛照意被杀那晚,为相助主人险些被黑衣人开膛破肚之事。后来它九死一生找回县衙,倒也没见它怕过,还色厉内荏地攻击过萧潇。倒是数日前长公主遇害,它孤身追凶,虽只断了几根羽毛,回到阿原身边时却似受了很大惊吓。 &nb眼前这情形,正与它那日被断羽后的模样差不多…… &nb阿原沉吟许久,向其中一名贺王府侍从道:“小贺王待会儿必定会回丁家察看,你去候着,待他回去便告诉他,我要进乔府探上一探。” &nb侍从骇然,“原大小姐想夜探乔府?” &nb阿原眺向黑夜笼罩下的深宅大院,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杀害升宁长公主的凶手,和当日出现在说书人屋子里的黑衣人,应该是同一位。他是薛照意的同伙。他们背后的主子,就是杀害老贺王的主使者。如今那个黑衣人应该就在乔府。机会难得,我一定要进去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nb这是小坏从胆大如虎忽然变得胆小如鼠的唯一解释。 &nb阿原跟那黑衣人正面交过手,吃过亏。可当时夜色深沉,黑衣人蒙面持剑,除了武艺极高外,阿原并未对他其他特征留下印象。但小坏视觉敏锐,并不需要依靠人的五官来辨认。它必定认得将它重伤的黑衣人,并且印象深刻。升宁长公主遇害时,它正是因发现了它天字第一号的大仇人,才顾不得通知主人,奋勇追凶而去。 &nb可惜小坏和黑衣人的实力委实相差太过悬殊。 &nb估计它在被削断半截翅羽后,才后觉后觉地惊恐起来,意识到对方刀剑凌厉,想取它小命易如反掌,于是慌不择路高飞逃开,从此对此人的惧意根深蒂固,乃至刚刚见到那人后,立时吓得敛翅而还,再顾不得报仇雪恨了。 &nb报仇诚要紧,小命价更高。 &nb连**都掂得出二者的轻重缓急——题外话——后天见! &nb慕北湮道:“滚!” &nb他瞥见景辞往这边注目,越性拉住阿原的手,亲昵道:“阿原,这边交给端侯处理就行,咱们先回去吧!那个天杀的冯廷谔,下手还真重!又得辛苦我的夫人给我敷药裹伤了!” &nb阿原猜得景辞是得到消息,特地赶来解围,不由沉吟就这么着先走会不会有点不厚道,转而再想一想,有萧潇、左言希在侧,谅乔立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何况景辞也不像重病的样子,以他的身手,冯廷谔想对付他可没那么容易。 &nb何况,郢王如今该做的,是尽快抽身而去,以免沾染更多是非,惹梁帝疑心吧逼? &nb既然他们留在这边已没什么帮助,的确是离开这里尽快为慕北湮处理伤口更要紧。 &nb阿原这么想着时,便扶了慕北湮,笑盈盈道:“好。想必今日之事,乔大人必会给我们、给端侯一个交待!” &nb乔立闻她话里藏刺,暗暗叫苦不迭。他本来还占着理儿,被端侯这一插手,刺客成了追刺客的,反倒处处被动,不但无法追究二人闯府之事,还得千方百计先把自己和郢王撇清。 &nb那边景辞兀自在轻叹道:“哎,乔大人说得倒也在理。看来是本侯胆小,刚求见乔大人一介文士,居然胆战心惊,好似进的是龙潭虎穴一般……” &nb阿原已携了慕北湮走到门边,闻得他话语里有种莫名的凄怆感,胸口闷了闷,不由回头又看了景辞一眼。 &nb那个似乎已和她很陌生,但总不由让她心生亲近的男子,依然那样高踞于堂上,漫不经心却步步紧逼,完全没有就此放过乔立之意。 &nb眼看她与慕北湮携手离去,他眼底仿佛有一丝笑,又仿佛没有。 &nb他的手正抚于腰际一只荷包上。 &nb石青的荷包,质地做工甚佳,却朴素无纹,看着有几分眼熟。 &nb阿原步出乔府,走出好一段,才蓦地想起,在沁河时他便时常佩着那么一个荷包了。 &nb那荷包里装的,是五十七颗红豆。 &nb五十七颗红豆,五十七位阿原其实根本不曾拥有过的情郎。 &nb多少往事,记得清晰的,和模糊成零碎片段的,忽然在那一瞬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nb阿原闷闷的胸口顿时像是裂了数道缝。 &nb破裂般的剧痛里,似有黄连拧出的汁液四下流淌。 &nb五脏六腑,连同流动的血液,都被浸渍得苦涩难当。 &nb她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nb--------------------- &nb回到原府时,已是三更时分。 &nb原夫人听得说二人受伤归来,惊吓得不轻,披衣前去瞧时,阿原已替慕北湮处理完伤口,下人也预备了夜宵送上。二人折腾了大半日,早已饥肠辘辘,正洗了手在房中喝汤吃点心,看着倒还风平浪静。 &nb但原夫人瞧着地上尚未及清理的血污,以及几名侍女眼底未消的惊惧之意,便知慕北湮受伤不轻。 &nb她苦笑道:“你们这是去哪里花前月下了?其实原府和贺王府的风光都不赖。” &nb慕北湮已起身迎她入内,笑道:“都是我惹的事儿,累阿原跟着奔波,也让岳母费心了!” &nb原夫人笑道:“我倒没什么,阿原的确不能累着,最近气色并不怎么好。究竟有什么事,把你们折腾成这样?” &nb慕北湮踌躇,一时不敢直说,只笑着看向阿原。 &nb阿原犹豫片刻,便将她去找慕北湮、与慕北湮跟踪姜探并夜探乔府的事,连同景辞、萧潇等前去解围之事,都一一地说了 &nbang。 &nb他们前去乔府查探,最终却几乎撕破脸皮闹了这么一场,乔立、乔贵嫔固然不必说,就是郢王只怕也会对他们心生疑忌。 &nb此事关系的已不仅仅是她或慕北湮,甚至不仅仅是原府或贺王府,显然不能隐瞒。 &nb而慕北湮直到此时才知道,郢王等已说起过谋害老贺王、长公主等事,不由惊恨加交,接过小鹿奉来的茶,喝了两口,却觉满嘴满胸都***辣的,再忍耐不住心头那股恶气,甩手将茶盏重重掷在地间,几乎砸得粉碎,瓷片四处飞溅。 &nb侍儿们已被遣出在外,虽远远闻声,一时也不敢控头,只有守在门口的小鹿惊吓地向内张望一眼,无辜地径去和小坏交流新姑爷的性情好坏。 &nb阿原瞅他一眼,抬手重新为他倒了一盏,却也同样愁郁心烦,说道:“如今这事儿,的确麻烦。郢王的目的是继承皇位,若有阻拦他的,不论是大将还是老臣,只怕他都不会放过。” &nb原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莫怕。依你所说,郢王并不知道你们听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真想置身事外,我找机会在他跟前装个糊涂,指不定还能敷衍过去。只是他明明就是杀了贺王和长公主的幕后主使者,却偏偏是最可能继位的皇子,往后我们的境地,无论如何都有些为难。” &nb“怎会为难?” &nb慕北湮从齿缝中迸出字来,却笑得烂漫,宛如春日满树桃花旖旎盛绽,“难道我还指着他杀了我父亲,却在继位后放过我?又或者咽下这口气奴颜媚色向他示好求恕,再眼睁睁看他心愿得偿,还得俯伏在他跟前,对他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nb阿原明知慕北湮看着纨绔,却是性情中人,一日不曾放弃过父仇,而原夫人为保自身周全,早已习惯圆滑处世,并不愿卷入皇子夺储之争中,亦是头疼,说道:“郢王为皇位不择手段,连皇上的股肱大将都不肯放过,如此心地歹毒,不顾大局,日后若是继位,恐怕不是大梁之福。” &nb原夫人听二人之意,都不肯就此罢手,倒也不意外,只微微蹙眉,浅啜了两口茶,才低低道:“是不是大梁之福,其实跟咱们无关。李家天下也罢,朱家天下也罢,我们只要保得自家上下平安,也就够了!不过如今瞧着,若是郢王继位,于我们的确大大不利。” &nb若阿原只是原家小姐,抽身自保大约还不难;但阿原与慕北湮订下婚约,原府便不得不与贺王府休戚于共。 &nb诚如慕北湮所说,郢王狠毒,既杀了老贺王,为防慕北湮知情后为父报仇,继位后极可能斩草除根。彼时阿原必已嫁入贺王府,又岂能独全? &nb阿原见原夫人眉眼镇静,不由安心不少,问道:“如果皇上知道郢王所为,还会让郢王继承皇位吗?” &nb原夫人冷然一笑,“继承皇位?若有确切证据,他能保住小命就不容易了!” &nb所谓君臣父子,先是君臣,然后才是父子。任何君王都不可能容忍他人觊觎皇位,哪怕是自己的亲骨肉。何况,梁帝性烈如火,当日大皇子便是被他疑忌有不臣之心,差点斩杀当场。 &nb阿原便略略松了口气,“如今虽无确切证据,但郢王无论如何脱不开干系,母亲应该可以寻机在皇上面前进言一二吧?” &nb原夫人道:“相机行事,让他不受皇上待见,倒也不是没可能,但也不能操之太切。皇上多疑,偏对立储之事委决不下,如我这般从不过问此事的,若是无故提及,反而惹他疑心。” &nb她眼波流转,唇边弯过浅浅笑弧,“他居然还想谋害杨世厚?” &nb阿原回忆着乔立、郢王等人对话,说道:“早先应该已经动过手脚,未能成功。他们有打草惊蛇之语,说明杨大将军已经有所警觉。” &nb原夫人点头,“杨世厚亦是我好友,的确偏爱博王,但大约也没想过要针对郢王。我明日修书给他,告诉他此事,约他共扶博王,送那郢王一程吧!” &nb阿原听她说得云淡风轻,不觉讶异而笑,“母亲这是打算对付郢王了?”——题外话——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