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九洲》 第一章 炽血 极北之地的狂风如同咆哮的野兽,嘶吼着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如万兽奔腾亦或太古之时众神征伐之声,摧得天地大动,像是要震碎这座冰原。 男人俯趴在森冷的冰层上,从浑身的伤口上渗出的血沿着身下的冰四散开来,极烈极艳,如素白宣纸上朱砂绘就的红梅。他喘息着将尚有余温的脸紧紧贴在冰冷之上,想要借此来使灵台清明些。 “陆西城将军当真英雄人物!真是可惜啊……”耸入天际的冰峰上有一人长身玉立,男人嗓音里似含了淡淡惋惜,“将军须知,这世间已存在无数年,然天地混沌初开时,便已有我燊曦宫。数千年有无数人曾想破我神宫,却又堪有几人能入这茫茫冰原方寸?将军诚然是人的极致了。” “人?”陆西城奋力抬头,僵硬的脖颈因太过用力而发出骨节错位的“咔哒”声,“难道你不是人么?” 男人摇摇头,轻笑起来,声音不大,可北地罡烈的风却偏偏吹不散,“我自然是人。然而我宫宫主,却是神躯!” 陆西城咬着牙以最后的力气撑着自己站起来,半条腿早已冻僵,行动时带的浑身筋节都在作响,他拧着眉,原本浓黑的眉早已被万里风雪染了霜白,“你不是宫主?” 男人听到宫主二字,神色恭敬起来,“陆将军虽是豪杰,却远没有资格得见宫主。” 连宫主都没有见到么?陆西城微抖,他回身看去,无边的雪原已被血染红,尸体横在雪地里,已被风雪埋过大半,空气中尚能闻到腥咸浓稠的血气。陆西城仰起头,闭上眼,迎上烈风,风里卷着极北的雪片子,割得早已冰冷的脸上有了痛感。 陆西城毫不犹豫地把厚重的铠甲脱下,只剩了一层单衣,他跪地,神色凝定而虔诚地将铠甲置于冰上,手撑在铠甲上,他狠狠磕头,额头触到冰雪上,沾了森然的冷。 “这一拜,是为我死去的弟兄们。你们的死,是因为我的轻敌。” 膝盖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刺得陆西城一颤,他艰难起身,目光如电直射向远处之人:“古书上说,古代的将军会把铠甲埋在自己的冢里。今天,我死,但绝不会让你燊曦宫好过!” 陆西城凝起最后的气力,拿起被弃在一旁的长剑,被埋在雪里本已冰冷的剑长鸣一声,剑锋微动,烁目的金光沿着剑身流淌起来,沿着他四肢百骸灌入躯体,那一刻,被封住的身躯倏然一热,炽烈的血液涌动起来,燃烧,奔腾,像是烈焰一般席卷过陆西城脚下的冰原。 “你们燊曦宫的人还真是自大啊!明明自称不问世事,却偏要隐在幕后操纵天下局势,玩弄权术!你们自称神使看不起人的生命,甚至随意轻贱他们!我的将士们,他们有的人还年轻,原本前途大好,有的人妻儿老小一家子都等着他一人!是你!是你们以所谓神,所谓的天命毁了他们!凭什么?陆西城试问,凭什么?”他咆哮着,把剑向冰层里一掼,号称万古不摧的坚冰赫然裂开一条缝。 冰峰上的男人神色终于变了,“炽血 _” 陆西城冷冷看着男人,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手中的剑沾了他的血,颤动地更加厉害,金光陡然一烈,一时间以他为中心的雪和风都不再敢逼近,向四处飘转开。 “来吧!”陆西城怒吼祭出剑,握着剑猛地一跃,卷着呼啸的风,带起一道赤金的光,如烈焰一般在半空掀起燎原之势,“神使如何?神又如何?炽血不惧!” 一剑卷起漫天风雪,带着铺天盖地的金芒,携胸中势如江海的三分志气,浩荡难平五两怒意,手起,剑落,燎原火焰霎时浇在冰柱上,天地间轰然一声巨响,冰峰骤裂,破碎的冰磕子在空中四溅,坠入茫茫原野。 “不愧是炽血!这一剑,力敌千钧!”半空中观察的男人不禁赞叹,他长叹了口气,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冰风里凝了冰,“陆将军,我敬你忠肝义胆,武艺天下一绝,倘若你愿留在桑曦宫,宫主大度,必然会予你一条生路!” 陆西城扬眉,提着剑踏着苍茫雪风大步而上,所经之处有烈焰灼灼燃起,“我为什么要他给我生路!你要扮仁慈,我可不会,我必杀你!” 男人没有被激怒,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退了一步,隔着几尺的距离向陆西城身后悠悠一指:“你还没有搞清啊陆将军,你的敌人不是我。” “噗”地一声,刀剑入肉,带出血肉翻涌着迸出。高考答雄 陆西城自半空坠落,在冰层上砸了个大坑,胸前的伤口里温热的血水带着黑色,在冰雪里溢出烟气。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风雪弥漫,渐渐混沌,却仍分明地映着空中的黑袍人,他一声质问还来不及出口,本就透支的身体早就无法支撑,眼皮已阖了上。 “多谢逸云公子为桑曦宫除害!陆西城的炽血剑法已臻化境,万古不化的冰峰竟被他一剑斩碎,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男人微笑作揖,走到黑袍人身侧,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公子说,陆将军死前会想些什么呢?他这一生若写成话本,跌宕起伏的英雄人生,最戏剧莫不过您这神来之笔,无法反抗地被自己挚友从背后袭击,这不就是命运么?陆将军远不如公子的一点便在此,不识时务,有勇无谋啊。” “滚。”黑袍下忽然逸出一声嘶哑的吼声。 男人知道眼前的人不能再惹,收了戏谑之意,“公子所求,都在桑曦宫,去取便是。”言罢身形一顿,如烟般消失在风雪里。 黑袍人缓缓蹲下身,他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冰雪里碾过,似是一点不怕冷,抬手时带起一连串的雪沫子,他在陆西城身上微微划动,白烟漫过,不过须臾,陆西城的身子已悄然躺在了一座巨大的冰棺里。黑袍人良久地注视着冰棺,默默拾起黯淡了光泽的炽血剑,剑锋处的有暗光闪过,刺过他的手,殷红的血,惨白的手,在冰雪里无声得诡异妖冶。 黑袍人浑不在意地抚过剑身,剑身弧度光滑,而他的手掠过之处却像是有无数的剑锋,一圈划过,手已被浸红。 他向着男人方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陆西城,炽血忠魂,万古不灭?你同我说,炽血之心代代相传,你已经死了,他们也都死了,又如何不灭?” 黑袍人声音平静却隐带嘶哑,诛心的字眼转瞬便被自太古时便汹涌的雪风吹散。 他走之后,极北的风吼之声更加雄浑,方才的炽热烈焰只如万古之间的沧海一粟。而浑然一白的天地间唯一的色泽便只有冰棺里浴血的男人,他平静地躺在鸿蒙天地间,沉睡的容颜沉静凝定,无嗔无怒,无爱无恨,漠然至斯。 “陆氏西城,神勇无比,一生戎马倥偬,西克戎狄,东伐华海,南诛蛮夷,骁勇令北晋宵小十载不敢来犯。卒于极北樂曦宫一乱,神使怒斥其叛神,拒不归还其躯。文瀛十年,尸骨难寒,山河齐哀。” 第二章 云羽卫 两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各执一子,神色波澜不惊,眼底却隐有雷霆万钧之势。月色自微启的窗棂间泻入,素白的光笼着棋盘,为纵横相杀的黑白棋子染上了肃杀之气。 屏风前摆了个四方的香炉,缭绕的云雾自神雀口中缓缓吐出,影影绰绰的和着月光,携来幽林里的清淡芬芳。比对面黑衣男人上了年岁却仍旧俊朗的面容,一身袈裟的僧侣眉目稀松平常,云雾氤氲间更是比月光还淡了三分。 黑衣男人出手极快,白子闪电般落在棋盘上,凌厉的身手和棋子落下的铮然之声使得一场两人间角逐的棋局竟像是四海八荒诸侯逐鹿的棋局。 然而僧人执着黑子枯瘦的手却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悬着,凝神思忖片刻,方才轻轻落子,连棋盘上月光投下的树影也不曾惊动半分。 黑衣男人落下一子,笑起来,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和尚,你这人还是像当年那样啊,看着温温吞吞的性子,藏着颗坑害他人的黑心啊。” 僧人笑了笑,轻轻摇头,“你说我像当年,你却不然。”他目光掠过棋盘上厮杀激烈的黑白子,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这一晃之间,竟已三十载有余。” 黑衣男人顿了顿,想到了什么,线条凌厉的面容软化了几分,“是啊,三十年了,这纷乱的世道却未曾变过,自百年前陆将军死后,燕朝内有诸侯兵戎相向,北有自立门户的大晋虎视眈眈,西戎十万兵马已候在靖南关,南蛮亦雄踞一方,东边华海的异族又贼心不死。”高考省 原本不动声色的黑子突然势如黄龙,不复之前的温吞,对白子步步紧逼,后者一时间竟有式微之势。 僧人他宽大的袖口被风吹得鼓荡起来,身形匿于袅袅烟气之中,有如云端仙人,然他突然抬眼,一双浑浊而苍老的眼突然亮了起来,如同古旧剑鞘里的名剑,出鞘时仍有炽烈杀气四溢,“你还没看到吗,吾友,真正的威胁在遥远的极北啊!”他睨了眼棋局,局势已定,黑子占了大半江山,他从座上走出,立在窗棂前,迎着月光,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窗子,他轻声道,“燕朝的史册你读过了吧,当年陆将军究竟因何而死呢?” 黑衣男人看了看输了的白棋,也不恼,站起身,走到僧人身边与之并立,“他究竟为何而死,你我心知肚明。但······那些藏在幕后的人,真的会是那些神使么?他们不是早已隐世么?” “隐世或许只是托词吧。”僧人淡淡道,眼神幽远,“若是隐世,又为何要杀陆将军?如今炽血神剑已被那个神秘人托付于我,我必要守好了那把剑,守好了炽血之魂。大抵我也撑不来几个月了,这把剑,还是交还给陆家后人吧。陆家的人,是要终结乱世的。” “终结乱世?”黑衣男人蹙了蹙眉,负着手陷入沉思。 僧人咳了几声,眉心间竟笼了黑雾,见黑衣人面上讶然之色,他摆手示意不必惊慌,转过身走到香炉前,用小匙在特制炉内蹈了几番,他俯身狠狠吸了几下,那黑雾才悄悄遁去。 “今夜星野虽暗,当年陆将军的那颗星辰却是极亮啊,不止是终结乱世啊,或许是……封神的表演啊!” 大风忽起,山里的幽竹随着呼啸的风舞动起来,枝叶摩擦间发出的沙沙声打破了山里短暂的宁静。浓密的树影被窗棂割开,簌簌地摆动。被风吹乱的浓云黯淡了冷月,极远的晨星光芒却更盛,逼得四散的流云不敢靠近。 那颗星所照之处,轰然一声巨响—— 大燕景初三年。晏国都城豫章。凝碧阁。 “咚”地一声巨响将沉迷酒色里的男人从十丈软红中拉了出来。桌椅倒坍溅起的灰尘漫天飞舞,掩住了铺天盖地的脂粉香气,方才还满脸盈盈娇羞之态的美人们脸色骤变,尖叫声此起彼伏。 “格老子的,谁啊?”被烟尘呛着的男人怒吼。 “清场。”循着声音看去,凝碧阁门口不知何时已列了一队人马,出声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青年,神色冷凝,铠甲外披着暗紫色的披风,右手还拿着着一把刀。众人脸色皆变,暗紫色的披风正是直属皇宫的正统护卫军云羽卫,这些年深受国主重用,哪怕是这支军队里的小官吏也有对百姓执行杀生予夺的权利。 青年将刀在胸前一横,冷冷开口:“云羽卫办事。” 他话音刚落,身后有士兵耐不住吼道:“快滚!捉拿叛逆呢!” 本想来享个乐子没想却碰上云羽卫的倒霉世家子弟们连忙作鸟兽散,有年轻的在逃窜时还忍不住用余光瞟瞟,想看看那个叛逆究竟是何方人士,竟然惊动了朝廷派来一队云羽卫追杀。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几声压抑的咳嗽从被砸倒的断椅处传出。 “贺老狗!麻溜的,给小爷滚出来!”说话的士兵边说边提着剑向着断椅走来。 高考香翅 一直咳嗽的人缓缓站起来,衣衫褴褛,后背微弓。他抬头,明明有着不过不惑之年的清隽面孔,鬓边却已垂着几缕银丝,一双黑沉的眼睛里暗淡空洞,似是被艰难的岁月磨光了锐气,只剩下了百历世事炎凉的苍凉。 士兵对上那双眼,不知为何心底有点发冷,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被脚下的碎木块绊了一跤,险些滑倒。他更加恼火,直直向前拽住中年人的衣领,恶狠狠地向他挥拳,中年人微微偏头,在极小的角度里躲过了那一拳。 “嗬!老六,一个疯子都能躲过你的大拳头哦!”士兵里爆发出阵阵的嘲笑。 士兵心头的火更盛,他回头看了眼首领,见他对自己的动作不置可否,便知道首领是对自己的举动默许了。他捏紧了拳,把平时被欺辱的痛苦发泄在了这一拳上,“砰”地一声骨头清响,没有落空,拳头狠狠落在了中年人的脸上,将他砸得向后一跌,撞在了身后的横梁上。 士兵厌恶地瞪着中年人,咄牙咧嘴地捂着拳头,“这老疯子的骨头真他娘的硬啊,老子拳头都疼!” 中年人仍然默不作声地抬头,被拳头砸的半边脸向下凹陷,嘴里不断地溢出血沫子,狼狈异常。他不躲不闪地看向面前的一群人马,空洞的眼睛里是沉沉欲坠的黑色,与之对视的人心下竟有了一丝慌张。 “你敢瞪我!”一拳砸中的士兵虽被眼前这疯子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但想着刚才砸中的一拳,气焰更旺,他抄起剑,拔出来就要刺。 “砰” “住手!” 首领的一声“住手”显然慢了一步,那士兵已经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带起了几声哀嚎——他下坠时还砸在了云羽卫一行人里,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除了首领身手好躲过了,其余都不幸遇难。 首领冷漠的神色终于崩裂,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咬牙切齿,“陆孤·…·” 方才动手的少年陆孤一身清爽利落的白衣,身量不高,面容清秀,他抱起自己尚未出鞘的剑,宝贝似的在剑鞘触到士兵的地方鼓足劲吹了几口气,像是要吹掉什么不洁的东西。明明刚刚打了人,且吹剑半天也没吹出什么名堂,陆孤却一脸被欺辱的神情瞪着首领。 “你叫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 “对了,李子,告诉你手下,我的剑受伤了,赔偿!” 首领被陆孤的话语气得目眦欲裂,拔出刀,大力之下,刀锋在皮革刀鞘上划出了火星子。他举刀下劈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声怒吼:“我叫——李梓!” 刀快,陆孤却更快,他把身后的中年人向角落一推,顺势借力泥鳅一般从近在咫尺的刀锋下滑跪而过,他猛地拔剑,剑尖“哧”地一声划过地面,掠过三尺的距离才堪堪止住,一缕断发犹在空中飞舞。 呆呆观战的众人不禁一声惊呼,首领的刀法在豫章城里不可谓一绝,这少年年纪轻轻,不想轻功竟这般惊人! 首领咬牙转身又是一刀劈出,陆孤却像是脑后长眼般猛地沉下脑袋,右手的剑凌空格挡住来势汹汹的刀。他微笑着转身,手下动作却更凌厉了三分,将刀势压了回去,专“李子,相识一年,你我之间也该好好较量一下了,我若胜,这人我带走!” “可以!”李梓站定,刀尖朝地,在脚下划出一道漂亮圆弧,卷起的风将脚边的桌椅全都掀了起来。 陆孤面上虽仍漫不经心,眼底却渐渐浮起警惕之色,“来劲了啊!” 他话音刚落,长刀已呼啸着劈了过来,速度比方才还快了几分,离得稍近的士兵们也看不清出刀在空中划过的弧线。 陆孤矮身,弓腰,脸贴着冰冷的刀锋躲了过去。 一刀不成,第二刀从半空中掠了过来。李梓怒吼:“再来!” 陆孤向左一闪,这次刀锋又擦着鼻尖滑了出去。 一旁看得不亦乐乎的士兵们纷纷讨论起来。 “嘿,这小子也不行啊!就知道躲!” “就是!哪能和老大比啊!” “不过这小子运气倒是好,这豫章城里能躲过咱老大刀的人可不多啊,我倒觉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恰好,躲得不多不少,都是刚刚避开那刀尖。” 正如最后一人所言,陆孤看似每步都在躲,可躲得却异常巧妙,始终都绕着一个圆弧在闪避,统共不过十步的距离,一点体力也不耗。 “陆孤!拔剑啊!别就知道躲!”李梓手下又是一刀落空,冲着陆孤咆哮。 “行啊,我拔剑了,你别害怕!”陆孤笑眯眯道,动作却凌厉,剑出鞘时带出森然的寒芒,他吹了个口哨,“看你看了半天也够累的,这是你最后一刀吧! 背对着陆孤的李梓神色并非刚才咆哮那般的恼怒,嘴角诡异地上扬,他一只脚向前一步,站定,旋身,后脚下的地面竟被他生生压出了一条狰狞的裂纹。他大喝着将手中的刀向眼前的人挥了下来,连刀风卷起的气流都将两边的人压迫地后退了几步,实在无法让人想象那一刀的劲道。 “好!”陆孤迎刀而上,剑顺着刀面划过,甚至留下了噼里啪啦的火花声。 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已低呼起来。面对这样势均力敌的对决,没有人敢轻易眨眼!他们首领的刀仍在继续下压,而高考 那把剑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就要滑出去了,若是滑出去,刀便会将那个瘦小的少年砍成两半! 电光火石之间,剑已顺着刀尖飞了出去,半空中留下一条弧线。 李梓显然也没有料到陆孤竟然直接丢了剑,一场比武,他不想闹出人命,想着赶紧收力。然而那冰冷的刀锋已经到了陆孤的面门,神力也无法拯救。 陆孤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刀锋的轨迹,没有一分慌张,鼻尖触感森然的一刻,他弯弯眼睛,突然向后倒仰,以常人不敢相信的柔韧度下了个腰,右脚凌空带着猛虎出山之势朝李梓此时大开的空门踢了出去,后者只来得及瞪大了眼,刀蓦地脱手,身子斜斜飞了出去。 这一招陆孤显然没什么把握,一脚之后自己也躺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后大口大口喘着气,攫取着生命的芬芳。生死一瞬间逼出的冷汗早已将他一袭白衣浸了个透,湿透的发丝胡乱地黏在了脸上。 而被踹出的人在木制楼梯上砸出了个洞,整个身子陷在坑里,被手下们战战兢兢地将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首领抬了出来。 一个士兵谄媚地给首领捶背:“老大,您别气,这小子不就耍个阴招么!真正的比武怎么可能容下他这种滑头呢!”一群人齐齐附和。 李梓剜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心底却不得不叹服于陆孤这一招险棋,他清楚,真正武道之间的过招,并非只是纯粹实力的斗争,更是智斗! 第三章 獠牙 背对着陆孤的李梓神色并非刚才咆哮那般的恼怒,嘴角诡异地上扬,他一只脚向前一步,站定,旋身,后脚下的地面竟被他生生压出了一条狰狞的裂纹。他大喝着将手中的刀向眼前的人挥了下来,连刀风卷起的气流都将两边的人压迫地后退了几步,实在无法让人想象那一刀的劲道。 “好!”陆孤迎刀而上,剑顺着刀面划过,甚至留下了噼里啪啦的火花声。 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已低呼起来。面对这样势均力敌的对决,没有人敢轻易眨眼!他们首领的刀仍在继续下压,而那把剑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就要滑出去了,若是滑出去,刀便会将那个瘦小的少年砍成两半! 电光火石之间,剑已顺着刀尖飞了出去,半空中留下一条弧线。 李梓显然也没有料到陆孤竟然直接丢了剑,一场比武,他不想闹出人命,想着赶紧收力。然而那冰冷的刀锋已经到了陆孤的面门,神力也无法拯救。 陆孤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刀锋的轨迹,没有一分慌张,鼻尖触感森然的一刻,他弯弯眼睛,突然向后倒仰,以常人不敢相信的柔韧度下了个腰,右脚凌空带着猛虎出山之势朝李梓此时大开的空门踢了出去,后者只来得及瞪大了眼,刀蓦地脱手,身子斜斜飞了出去。 这一招陆孤显然没什么把握,一脚之后自己也躺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后大口大口喘着气,攫取着生命的芬芳。生死一瞬间逼出的冷汗早已将他一袭白衣浸了个透,湿透的发丝胡乱地黏在了脸上。 而被踹出的人在木制楼梯上砸出了个洞,整个身子陷在坑里,被手下们战战兢兢地将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首领抬了出来。 一个士兵谄媚地给首领捶背:“老大,您别气,这小子不就耍个阴招么!真正的比武怎么可能容下他这种滑头呢!”一群人齐齐附和。 李梓剜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心底却不得不叹服于陆孤这一招险棋,他清楚,真正武道之间的过招,并非只是纯粹实力的斗争,更是智斗!大脑和武力一样都不能缺。陆孤取胜并没有违反任何规矩道义。 “走吧!”李梓闷声闷气道,他看了眼一旁躲着的呆滞中年人,憋了半天又问,“这人是国主要的人,你要带走,不怕被牵连?” 陆孤仍躺在地上,闻言笑呵呵回:“放人的是你!” 李梓恶狠狠:“那我便回禀国主说是你将人从我手上抢走的,罪不在我!” “那也是你办事不利,抓我就抓我呗,爷孤家寡人地怕什么?不过嘛,到时候豫章城里的人都知道哦——威风凛凛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武功卓绝的云羽卫首领输给了一个无名小卒哦!不过啊李子,我看你也不像胆子大到敢拿明和我开玩笑,我猜——”陆孤手撑地翻身而起,嫌弃地拍拍衣袖上的灰尘,余光掠过被气得脸色涨红的李梓,笑意更深,眼神一利,“国主根本就没让你们捉人吧!” 走到中年人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搀扶起来,陆孤被面色倏冷的李梓叫住。 “陆孤,这一次输给你我心服口服,再不会与你为敌。要带走这人也随你,但你可知道这人究竟是谁!” 陆孤停下脚步,站定在凝碧阁门前,面色不复之前的轻佻,毫无笑意。那是在场所有人很多年后都记得清楚的画面——不算高大却异常挺拔的身姿笔直令人想起古书里传说的英雄,不需要在你面前提剑亦或拔刀,只是直直站着,就令人感到无端的、无所适从亦无处可逃的压迫感——哪怕后退,那种无法逼视的气魄亦如影随形,只余仰望! 他站在日头下,目光笔直地看向云羽卫众人,不,或许是看着更远。那个多年后四处征战屡立奇功的少年将领有着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日光下干净剔透,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清亮地让人觉得心头所有的黑暗在它面前都会无所遁形。他抿着唇,声音不大却坚定地开口:“‘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西北十万孤狼畏惧的晏国神虎、也是陆孤十分仰慕的贺不宁将军!” 傍晚是这座位于大燕最西的晏国都城最宁静的时刻,晏国靠近西北胡人,百姓常年饱受战火连绵之苦,胡人尤其钟爱在夜里偷袭,故而市坊里的商人也总是警惕的在傍晚之前便收了摊,天色还没黑,家家户户早已落了锁,街道上一派空旷寂静,连鸡犬的叫声也极其渺小。 日头寸寸西移,远处极淡的天青色之上,火红色晕开鱼鳞状的云,层层叠叠如锦绣般铺开在一方天空上,连西北方静静伫立的城楼也陷在了那片火焰之中。 陆孤此时却没心思欣赏远处的胜景,他掐指算算,自己已跟着贺不宁绕着城楼走了五圈,从街道上人山人海走到了现在,至少两个时辰。这人显然是要甩掉他,否则不会每条路都挑最远的走。陆孤心底暗骂那些叫贺不宁疯子的人,谁家痴傻的人还会想着如何算计? “我说,贺将军,可否歇歇?” 贺不宁脚下步伐不停,像是没有听见。x陆孤心底窝火,明明救了人,反 欠了他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暗暗运c尖轻点,瞬间掠了出去,横着身子挡在了贺不宁面前。见贺不宁停了脚步,他方才直起身,弯腰郑重一礼,“贺将军可愿与我谈几句?” 贺不宁只凝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愣愣看着陆孤,诚然像是疯子才有的呆滞眼神。 陆孤神色不变,慢悠悠开口:“贺将军不必装疯卖傻,陆孤一介布衣,没什么算盘,只是自幼仰慕贺将军,想请教贺将军几个问题。” 没有陆孤想象中的脸色一变,贺不宁仍然是方才的模样,只不过眼神更加飘忽,远远地像是要望到天边。 “好吧…”陆孤心底叹了口气,这是他敬仰的前辈,他与贺不宁素昧平生的,救他也非贺不宁请求,自己又凭什么仗着救了人家随意要求人家。 贺不宁看了看垂着头的陆孤,绕过他继续向着城门走去。 “贺将军,我非古道热肠之辈,刚才之事,全是出于对英雄的仰慕!”背对着贺不宁的陆孤突然放开嗓子喊,“我所知道的贺将军,是晏国百姓的神明,在西北群狼虎视眈眈之下也好不怯懦的真英雄!” 陆孤转过身对着贺不宁背影,微赢下颌,明透的眸子映了火红的流云,清隽的面孔竟无端生出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艳丽。他清朗的声音里夹了三分怒气,像是恼火于贺不宁的逃避:“陆孤本不应该在贺将军面前妄言,但有些话,却是陆孤实在是想向贺将军讨教讨教。不晓得将军去过大燕别的诸侯国么?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华些的城池甚至在夜间也灯火通明。可晏国百姓却不能如此,夜里常常有骑马带弓箭西北人来骚扰,哪家哪户不是傍晚不到便回了家? “这些年世道纷乱,西北屯兵十万就守在靖南关以北,燕朝一众诸侯国也忙着拔剑相向,哪有闲心来理这边境小国!”陆孤冷笑一声,“怕是西北的狼真的攻进来也不会发兵相助晏国吧?贺将军的选择,我作为旁人,确实无人干涉。请将军原谅,陆孤自幼便听着将军的故事长大,看到如今的将军,实在是……” 陆孤不忍再说下去,他看到贺不宁的身躯在夕照之下微微颤抖着着,脊背弓的厉害,仿佛就只是一个被生活艰辛的中年人,背负着什么沉重无比的担子,压得人无法喘息,无法抗拒。贺不宁久久没有回头,朝着落日的方向走去,影子拉得极长,被日光镀上了一层金边,直至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陆孤的视野中。 陆孤心头蓦地一酸的,他幼时曾见过青年贺将军,意气风发,提剑山川,正是陆孤向往的英雄本色。长大了些,陆孤就常常去茶馆里听那些说书人讲天下英雄的故事。贺不宁的事迹是他最为喜欢的部分,哪怕是到了现在,也可以对那数不清的胜仗如数家珍的说下来。 十年前西北也曾野心勃勃地大举入侵燕朝,挨的最近的小小晏国成了他们铁骑踏入燕朝土地的踏板,那些西北的将领们想借着屠杀这个小国来一展雄风,震震占领着天下最多土地的燕朝皇帝。这第一仗,确实震惊了四海八荒,却不是因为西北攻势的凶猛 -而是这些野狼筹备数年的侵略来不及实施,渴望已久的燕朝美人珠翠,肥饶土地他们连见都没见着,就被按在了家门口。 正是西北靖南关雪夜一役,使得贺不宁这位神将走入乱世的舞台。 传说西北三万大兵气势汹汹地攻来之时,燕朝其余诸国的援兵尚来不及赶来,晏国国主临危授命,在朝野上下一片哀声之中,少年贺不宁提着剑,踩着一个劝晏国国主投降的大臣尸体走来,众人惊异于一个小小中士的胆量。少年却目不斜视地跪在国主面前请求兵权,那样坚毅如山的目光下,没人敢出声反驳。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反驳的确是正确的。那时晏国统共也就一万的兵马,贺不宁仗剑骑马,单骑涉雪出城,携驻守西北的三千散兵,埋伏在靖南关外,将西北诸狼死死拦在了关外,也是那一战,把西北狼彻底打服了,只肖提起贺不宁这个名字,便能让他们脸色大变,再不敢踏出靖南关一步。 时至今日,贺不宁的那些往事仍然盘踞在陆孤的脑海里,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恼火地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谁不会衰老呢?自己又在纠结什么?或许这便是一位老将的迟暮。只是不知道李梓那伙人为什么不放过贺不宁,改日重逢,到应该问清楚。 陆孤缓缓踱着步子,想得入神,指节在剑鞘上轻轻敲打,发出有节奏的脆响,以至于他并没有听出一旁异常的响动。 道路两侧栽的老树枝干盘虬,枝叶无风而动发出的摩擦声异常诡异。 一把匕首藏在树叶的掩映中,在婆娑树影里闪着森森寒芒,如同嘶嘶吐信的毒蛇,尖利的獠牙等待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陆孤突觉脖颈遭到一记重击,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山中古寺。 薄薄的灰云紧紧攀附着圆月,裹住了一团泠泠月色,只有极淡的月光透过云翳的空隙飘了下来,投在山上浅浅的水洼里。急促的马蹄声忽至,溅起的水花融了月光,坠落时又散在了虚空之中。 黑衣人勒住马缰,一声长嘶打破了古寺的寂静。他抬眼打量近在咫尺的寺庙,皱了皱眉,似是怀疑来错了地方。几幢矮矮的平房,破旧灰白,墙皮寸寸剥落,寺顶的砖瓦也不完整了,赫然有倾颓之势。 “来了?” 第四章 剑 仿佛在遥遥山水间跋涉许久,经历几载沉浮之后,陆孤终于从黑暗中挣扎着醒来。 入眼是幽幽的灯光,光线极暗。 陆孤反应了一会,想到突如其来的昏厥,警惕地不动,只是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所处环境。 似乎,是座寺庙?他此时所靠的是张临时铺在地上的软榻。两侧摆了几盏油灯,灯芯上燃起的火光飘忽不定,随着夜风轻拂而左右晃动,光线时明时暗,使得一室暗淡,只能看清边上斑驳的墙,似是已被风雨吹了百年。不过虽破,却干干净净,看得出有人日日清扫。 离陆孤几尺远的地方是座不大的佛像,佛像的面容隐在黑暗里,看不大清。陆孤顿了顿,视线一挪,佛像面前好像隐隐约约还有人的轮廓? 正在陆孤冷汗涔涔之时,黑暗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陆姑娘?” 陆孤如遭雷击,捏紧了袖口,伸手在榻上四处摸索,摸到了个触感冰凉的物什,她垂下眼,所幸剑竟然还在。提剑坐起身,她冷冷看着黑暗处,这人声音她并不熟悉,究竟是谁,竟一眼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陆姑娘不必如此,贫僧绝不会做任何对您不利的事情。”是个僧人?声音淡淡,却隐隐夹杂着一丝奇异的颤抖。 陆孤吞了口口水,僧人的声音轻得如风,吹得她心头缓了缓,仍不动声色地逼视着黑暗里,“阁下究竟是何人,不妨出来一见?” 黑暗里缓缓传来衣袖摩擦声,然后是珠子轻轻碰撞的声音。 僧人从黑暗中走出,宽大的衣袍在地上曳过,惊得满地光影摇曳。 僧人有一张很容易令人忘记的面容,粗看之下,眉也淡淡,鼻也淡淡,整个人清淡得像是要化在灯火里。他手持念珠,大拇指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珠子,珠子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 “贫僧法号无妄。”僧人颔首。 “陆孤。”陆孤也点点头,“大半夜的,阁下把我绑来此,不知有何目的?” 无妄叹了口气,歉意低头,“贫僧本意是把陆姑娘请来,谁知道那人竟那么不客气。” 陆孤转转眼珠,那个把她绑来的人虽然是偷袭,但她其实是可以做出反应的,只是那人靠近的那一刻,他身上散发的铺天盖地的浩荡威势将她紧紧困厄其中,手本已攥住了剑柄,可是曲起的手指怎么挪也拔不动剑。 无妄看破了她欲问出口的话,“抱歉姑娘,贫僧确实不能回答您对您不敬的人究竟是谁。不过终有一日,您会知道的。贫僧请姑娘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一直闭着的眼睛猛地一睁,那一刹那,陆孤竟觉得晦暗的屋子忽然光芒大涨,她与僧人目光相接,忍不住心下一颤。 明明是那样平凡的脸,却有一双极其阔远的眼睛,像是自极北不远万里跋涉而来的风,穿过了晋北边界耸入天际的寰阴山,一路风尘滚滚,无声而润泽。 “陆姑娘,你是陆西城的后代,英雄的后人!”无妄的声音变了,如低沉的暮鼓,嘶哑而缓慢,像是念着某种古老的咒语,带着森然的威严。他的衣袖在风中猎猎飞舞,鼓荡的袖口里突然掠出千丝万缕的光,沿着无妄手指的方向汇聚于某一点,光芒愈涨愈烈,烈到极致,风搅动的空气近乎扭曲,瞬间吹灭了两排油灯,仿佛要把世间万物都吸进去。 陆孤捂住眼,暗中奋力运气以防被光芒吸入。 这到底什么东西?咒术?世间竟还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么?她能感觉到,那光芒里藏着的力量简直是违背自然! “嘭”地一声巨响,光团炸裂,溅出的光点四处飞舞,如同四散的流萤。 而方才光芒所在之处,赫然有一柄长剑。 陆孤直直盯着那柄剑,脑中一阵钝痛,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入了她的脑海,嫣红,天地一线的白,剑,色彩分明的场景轮番在她眼前闪现,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拽着她往前走,与此同时,她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情感如同山海,呼啸着灌入心头,炽烈而沉重,古老而遥远,那是血吧!满地的血涌动起来,在冰冷的世界澎湃,尸体那么多,多得覆满了一座原野!陆孤捂着脑袋,拼命压抑住喉咙深处的泛上的嘶吼和内心的颤栗。 她颤抖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向着光芒所引导的方向走去,那柄剑突然震动起来,像是在呼应着陆孤,直到她穿越尸山血海,荆棘藤蔓,终于伸出手碰到剑鞘的那一刻,光芒骤散,剑停止了嗡鸣,静静躺在陆孤怀中。 陆孤眼神空洞地抱着剑,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方了。她抱着剑,将脸轻轻贴在剑鞘上,触感并不凉,反而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涌入她的身体,汩汩血脉藏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之下,随着那股温热无声地跳动,翻涌,像巨浪般不断地拍击着陆孤。 太熟悉了,就好像,她曾被黑暗困住过无数年,只有这把剑,是她唯一的光和温度! “孩子,把这把剑,拿出来吧!”陆孤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剑,剑鞘上镌刻着古朴的纹路,有一道泛黑的血迹横贯其中,竟然已经沿着花纹渗进了金属制的剑鞘里。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将剑轻轻拔了出来。 一把太过古老的剑,散着腥味的暗红色铁锈腐蚀了整个剑身,剑本来的模样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了。陆孤轻柔地抚过那些凸起的铁锈,眼眶突然酸了起来,这把剑,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被自己想法惊住,她从不曾见过这把剑,以往阅过的古书里也没有这把剑的图案,可她心底有什么东西却在怒吼着告诉自己,这把剑应该有着帝王的威严,在战场上吞噬着敌人的血,绝不是龟缩在此,被漫长的时光一点点锈蚀。 “看来时机还是不到啊,”无妄沉沉叹了口气,他蹲下身,轻轻将陆孤扶起。 陆孤茫然地看着无妄,黑暗中的脸上泪痕交错。 无妄怔了怔,突然点点头,“是你了,你果然是陆西城的后人!那人料得没错!”那张寡淡至极的脸上突然有了色彩,有了生气,无妄牵动嘴角,笑容僵硬,在旁人开来,那个笑简直是在抽搐。 僧人猛地咳了咳,咳得很凶,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他艰难地捂着心口,咬牙对陆孤道:“孩子,过来。刚刚的一下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恐怕剩不下多少时间了。”话音刚落,他又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血涌了出来。 第五章 佛偈 无妄运气将喉头的血腥气压了下去,他上前,捏住陆孤的肩,巨大的力道压得她肩上的肉微微下陷,“这把剑是属于你的,拿好它,它会跟随你成长,等你拥有与它相匹配的实力,它就会苏醒。”听到陆孤低声痛呼,无妄瞬间收了手,停顿了一刻,眼睛里汹涌的浪才缓缓停歇。 “阿弥陀佛,陆姑娘,对不住了,贫僧失态了。”无妄低头一礼,他抿紧了惨白的唇,一只手颤抖地探入袈裟内,取出了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递到陆孤面前,她借着重新燃起的灯光无声打量,这本书应该已经很老了,封面被掉了大半,纸页泛着枯黄,手碰到纸,有一种沧桑的粗感。 陆孤接过,诧异看着无妄,还是没有出声,眼神不再如之前般急躁。 “这本书里记载着很古老的剑法,是陆将军留下来的。你拿回去好好练。”无妄停了停,狠狠喘了口气,苍老的手在念珠上不断拨弄,像是在掩饰着某种难以平静的心绪,“那剑的名字叫炽血。史书没有把它收录,但它确实真正的剑中帝王。百年之前,陆西城将军曾拿着它上战场,没有敌人能够与这把剑的锋芒相抗衡。 “除了最后一战,陆将军率军北上,踏上极北冰原,那一战很是惨烈,陆将军手下的士兵尽数埋骨极北,而陆将军——也没有回来。” 陆孤脸上是难以压抑的惊讶,她哑声问:“陆西城将军,他是叛神而被神使诛杀的么?” “阿…”无妄的声音不再清淡得没有生气,低哑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叛神?连陆家的人也信奉极北神宫那些自称神使的人么?” 陆孤蹙眉摇头,说实在的,虽然自幼被人灌输一些神使代表的是神祗,是大陆子民侍奉的对象,虽然没见过,她却打心眼里厌恶那些人,真正的神会要求子民侍奉他们么?燕朝还好,在晋朝和一些诸侯国中,皇帝和国主甚至将极北桑曦宫奉为国教,将穿着白袍的神使供奉起来,而称佛教和道教则为邪教,两教信徒一度被下令诛杀。 “那些人是魔鬼啊!他们是千万年前被放逐的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统治这座大陆,无论是燕朝,晋朝,西北,还是华海之外的异族,都要归顺于他们!百年前陆将军就是识破了桑曦宫的伪善,他为了百姓,带兵征伐极北。”无妄咳了几声,遥遥望向极北。 “可是陆将军也输了…”陆孤刚说完这话就后悔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无妄。 无妄没有生气,只是郑重地回望过来,“不。他还没输。陆将军并不是被神使所杀。他只是被一个叛徒偷袭。陆将军那一仗只带了一半兵马,还剩下的一半部下被当时燕朝的皇帝赦免了渎神之罪,遣散至各个国家。如今天下大动,很多人都在等着。” 陆孤噎了噎,对这段突如其来的历史有些不知所措,她只知道陆西城是自己的先辈,但是在她幼年时,父亲并不愿意提起这位伟大的祖先。出于好奇,陆孤曾偷偷翻过一些关于陆西城的史料,他是大燕百年来最强将领,是铁骨铮铮的忠臣义士,更是这百年来所有军人仰望的对象。直到一次她偷偷珍藏的这些史书被父亲看到,素来文雅的父亲第一次动手,狠狠给了她一耳光,一直对她冷漠以对的母亲眼神也多了几分厌恶。打那之后,她再也不敢提起这位英雄前辈。 陆孤捏紧了手中的剑和小册,吞了口口水,“我是女子,他们,会接受我么?” 无妄坚定地摇头:“陆姑娘,无关男女,众生平等。最重要的是,您愿意加入我们么?世道太乱了,您的身份一旦曝光,便不会平凡,会引来无数的明刀暗枪,不仅您可能会死,甚至可能连累您身边的人。如果您不愿意,我们不会责怪于您。毕竟您原本可以拥有一个平静美满的人生,是我们强行将您牵扯了进来。” 本可以拥有一个平静美满的人生?陆孤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手中的剑突然烫了起来,炽热的温度从掌心中灌进来。陆孤疑惑地低头,剑未入鞘,包裹着剑身的铁锈像是被烫烤了一般闪着一簇簇的红光,光芒黯淡,却在不断流动,像藏在漆黑岩石下冒着腾腾热气的岩浆,等待着喷薄而出的一刻。 陆孤平静地凝望着它,突然间想清了那汹涌的情感和剑上流动的血液究竟是什么。 是那些亡灵吧。 陆西城的回忆载着亡灵的血回来了。他们身在地狱,却没有屈服。 陆孤以手握拳,将红光最盛的剑锋处包在自己的手中,铁锈的棱角划破了她白皙的手指,渗出的血珠坠入流动的红光里,剑身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仿佛在遥遥回应着她。 “和陆将军并肩作战的人,都是英雄吧?”陆孤鬼使神差地说。 无妄丝毫没有犹疑,用沉寂而有力的声音答道:“是的。陆西城的部下,在战场上,永远不会屈服!” 他太老了啊,已经无法像很多年前那样用力地和那些年轻人击掌盟誓,为着炽血的无上荣光。无妄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用力捏住炽血剑,剑身微震,回应着他,他身体也跟着一震,闭上眼低笑一声,抚摸着硌手的锈,“这是炽血第一次回应我啊。是你们么?我的先辈们,我的兄弟们!你们果然还在啊!就算是百年,千年,你们的灰都飞到了燕朝土地的各个角落里,可是流动的血是不会停歇!我们的时代要过去了,剩下的,都交给下一代的孩子们了!” 无妄用力跪下身,霍然抬眼看着陆孤,眼神烈如赤焰,又像撕开晦暗天幕的闪电,“孩子,勇敢地往前吧。把炽血插在极北最高的冰峰上,把先辈的血和魂灵带回大燕国土!在我弥留之际,以我身躯,以我血,向英雄致敬,向炽血的新主人宣誓!炽血忠魂,万古不灭!” 陆孤笔直地立在原地,紧紧抓着手中的剑,朗声吟诵,“炽血忠魂,万古不灭。” 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无妄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般,身体猛地一沉,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陆孤想过来扶他,却被阻止,“生死本就是常事,今天已是我大限之期。很晚了,陆姑娘先在软榻上小憩一会吧,天一亮,就回去吧。带着这把剑,他们也都在等着这一刻吧。”无妄迟缓地坐起身,闭上眼,面朝佛祖,“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帮我向殷国国主带句话,多年前的事,顾祁不会忘,无妄也不会忘,但请他,不要沉浸在那些往事里了。” 面对这位垂死的老人,她带着极大的敬意点头,“我一定带到。”她隔着重重灯火,看着老僧人的侧脸,刚才激动的生气看来只是回光返照,他此时的面容苍白如死灰,两腮微微凹陷着,骨骼瘦得凸出来,被一层皮肤轻飘飘地贴着,只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沉沉与佛像对视,像是盘踞在山林里寂静的风。 极北而来的风,终是吹过了这座大陆上最高的山脉。 不再有人说话。 暮春的雨静悄悄的,浓稠的乌云将月色盖了个严实,雨丝细密如针,密密匝匝地落在寺庙顶,顺着房檐滑落,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汇聚成一泓溪流,向四面八方流去,无声滋润着一地绿茵。满山的翠竹和着风雨声轻轻摆动起来,蓬勃而铿锵。 “老主持说我有佛缘,却并不是一心向佛。我的心里被杀戮占据了啊,佛祖您应该不会度化我这种人吧。” 灯光投在底下的阴影也随着竹叶的影子摇晃,光影在僧人的脸上轮番交替,游走,“无妄愿坠入无间地狱,但求佛祖,佑我同袍。” 老僧人从未觉得如此平静过。他双手合十,放于胸口,虔诚地向着佛像。 串起念珠的细线倏然裂开,无数颗珠子轰然坠落,在地上散落开。 古寺的钟声响起,绵长而悠远,穿过山涧,穿过风雨,穿过万里云翳,在天地间盘旋回荡。 佛祖端坐于黑暗里,又像在云端,垂眸,悲悯的眼神笼罩着世间万物。 佛偈,若不烧身、臂、指供养诸佛,非出家菩萨。 第六章 少年 一颗光芒灼灼的星自漆黑天幕中陨落。骑马穿梭在雨中的黑衣人勒马回望,山头已消失在雨雾中,只隐隐还有个轮廓。他一只手贴于胸口,低哑吟诵,“炽血之魂,万古不灭。”另一只手食指微掀,指尖凝了光,在空中挥洒,星星点点的碎彩漫天飞舞,却也不过瞬间而已。黑衣人久久注视着微光,直到光芒散尽,才再度策马,蹄声嘚嘚,踏过满地的细流,溅起无数水花。 幽暗宫殿里,血红色长毯拾阶而上,蔓延至尽头的几重帘幕后,幕后的男人眼神赫然一冷,阶下的人被那阴冷的目光骇得冷汗涔涔。男人忽然站起,他侧身看着侍在一旁的心腹,笑声嘶哑奇诡,“你也察觉到了?” “是的大人,牟尼已死。” 男人笑容更艳,极盛的容颜下唇嫣红如血,眼底的暗光闪烁着戾气,“他把东西交给那个陆家姑娘了。牟尼这个代号很适合那老和尚,舍身呵……” 殷国都城。 国主以手支颌静静聆听臣下进谏,忽然间,高踞王座的男人起身,绷直的健硕身体像一把要出鞘的大刀,吓得正恭敬劝谏的臣子摔在了地上,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怒了这位凶狠的帝王,只听男人低低吼道:“滚。” 恨不得赶紧离开的臣子们低着头小跑着退出殿宇。 遣散了众人的国主像是没了力气,猛地瘫坐在座上,大掌收拢,竟将金制扶手生生碾断,碎成满地的灰。国主的随身侍从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惹怒了这位纵横四海的帝王,他悄悄抬眼,惊异地发现国主的鬓角不知何时竟已有了白丝。 在所有朝臣的心中,这位帝王是有着通天大能的人。 即使是有大能之人,也终究逃不过光阴轮转。 国主突然从座旁拔刀,起身,横刀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搅得气流纵横,以狂风暴雨之势再次出刀,下劈,拉开一匹长虹。侍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刀术一流的男人拔刀了。这一次,竟像是回到了少年时,虽然鬓角染了霜白,可那起伏的身子依旧矫健如虎豹。 他突然收势,狂乱的刀气将他自己的胳膊刺出了无数血痕,侍从想去叫御医,却立在原地迈不出步子。 国主直直地站着,眼角皱纹堆积起来,素来坚毅的眼睛没了神采,茫然盯着远处,刀也被他摔在了地上。侍从不敢相信地看着国主,恍惚觉得那一刻,无所不能的帝王眼底藏了很重很重的悲伤。 悲伤到哪怕他有屠龙登天之大神通,也无法挽回他所求之事。 陆孤清晨醒来时,春雨初歇,陆孤环顾整间寺庙,无妄已经不在了。她来不及悲伤,默默捡起两把剑和小册子,向寺外走去。 她揉了揉睡得酸肿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来时不过带了一把剑,去时却要背负百年历史和先辈骨血。 一阵马蹄声踏碎了山涧的寂静,陆孤握紧了刀警惕地回头。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与他相见。也是她往后岁月里永不能忘的画面。 带着斗笠一身黑的少年骑着白马,静静立在老树下。雨吹打了一夜,花瓣颤巍巍地贴在枝干上,晶莹的水珠衬得花瓣粉得愈发娇嫩,沿着纹路来回来去的滑动,坠落,在少年的斗笠上敲出清凌凌的声响。山涧清冽的风拂过,带了幽香,吹过枝头摇摇欲坠的花,落了他满肩。 少年坐在马上,没有拍去肩上的落花,骨节分明的手抓着马缰,无声地与陆孤对视。 隔了斗笠,陆孤只能看清他的眼睛。那样一双眼,看着陆孤时,分明相隔不过几尺,却像是隔了山水重重,长风万里。少年的眼睛不是浓稠的墨色,而是至纯的黑,是沉渊里盛了天光渺渺,河山万里,人若掉下去,是万丈之远。 “你是谁?” “谢清言。” “从哪来的?” “不知。” “有何目的?” “不知。” “家住何方?年岁几何?可有婚配?”“不知。不知。不知。” 来人声音清冷,含了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异常地动听,令陆孤不禁想起了豫章城冬日里化了月光的清雪。出神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少年的话,看来这人是不愿与她多言喽。 陆孤没有再看他,转身向山下走。 她刚踏出几步,马蹄声也跟了上来,蹙蹙眉,陆孤时而左时而右拐着弯走,马蹄声仍旧紧紧跟随其后。 “你跟着我作甚?”陆孤挑眉,嘴角是轻佻的笑意,“莫不是看上小爷的美色了?” 少年像是没有听懂她话里的调侃,低声道:“你是女子。” 陆孤讶异,笑意散去,眼底神色有点冷,“你不怕我杀你灭口?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少年不慌不忙地开口:“你不会。我只是要跟着你。” 只是跟着我?陆孤一噎,忽然觉得跟这个人交流有点困难,“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和尚救了我。我要跟着你。” 陆孤烦躁地挠头,她越来越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了,“和尚是谁啊?” “不知道。”少年慢吞吞道,在陆孤气得要拔剑之前补充,“给你剑的人。” “你知道炽血?”陆孤烦躁的心绪倏然冷却,她将右手中的炽血背到身后。 “不知道。和尚死了。他让我跟着你,保护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名字是和尚给的,活下去的目的就是跟着你。” 陆孤晃了晃神,少年的目光沉沉的,一寸不让地盯着她,她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到任何旁的目的,只有一派黑白分明。 活下去的目的就是跟着她? 山谷的风又吹了起来,将少年的黑衣吹得猎猎飞舞,肩上的花飞向四面八方。马等得有些焦躁,不耐地动了动,地上的花瓣被马蹄碾碎,深深陷在泥里。陆孤缄默了很久,少年也不语,隔了几尺默默看她。 “好。”陆孤笑了笑,澄澈的眼睛里是实实在在的温度,“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 第七章 暮春的豫章 春雨没能浇醒晏国的豫章城。在燕朝其他国度都沐浴在鸟语花香之中时,豫章仍旧四处弥漫着刺骨的寒意。灰蒙蒙的天沉沉压着城头,衬得天地间一派的寂寥空旷,偶有几只落单的大雁凄声鸣叫。 城门前传来的嘈杂喧哗声打破了豫章的静。 一个士兵将告示贴在城墙上,来来往往的清闲百姓看到后都挤过来看热闹。 “贺不宁午时处斩,这名字有点熟悉啊……” “哎呦你傻啊,贺不宁不是那个把西北蛮子打回去的神将吗!” “狗屁神将!西北人照样没事骚扰豫章啊!那些当官的有什么好东西?就知道剥削咱们平民,天天互相斗,我看死了好!” 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砍头。 “哈?他都要被处斩了,还怕人说?我可听说,他被罢官前最后一仗输得特别惨!被西北人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多士兵!” 一群人挤在门口吵得热热闹闹,各执己见,几个吵得比较激烈的年轻人险些就要打起来了。 “滚!”站在最前面吼的最凶的中年男人突然被人用力撞到一边,脑袋磕在城墙上,撞得他头晕目眩。他恼怒地看着撞他的人,是个瘦骨如柴的少年。 那少年恶狠狠地把告示从墙上撕了下来,流着血的手在墙上划过一道血痕。他拼了命的把告示撕碎,碎成片的纸被他向城外狠狠甩出去,惊动了守城的士兵。 两个提着枪的士兵不耐地推开满脸惊异的闲人们,吼道,“怎么了!” “官爷!”被撞的中年人立马凶狠收住的表情,一脸谄媚地凑到士兵前,“这小子刚才把您贴的告示给撕了,还打了我!我现在脑袋还疼呢!” 中年人的阿谀奉承显然取悦了士兵,他上前一把揪起少年的头发,想要教训教训他。少年的头皮被他扯得一紧,闷哼一声之后就不再吭声,径直盯着士兵看。 只见少年半跪在地上,破旧的裤子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了几个大洞,膝盖上的伤口往外渗着血。他眼睛里映着灰白的日光,却藏不住深深戾气,身子绷得僵直,像是月下独自舔舐伤口却仍旧凶狠无比的幼狼。 少年突然抬头,冲着士兵狠狠咬了下去,士兵痛叫一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少年甩出去,手腕上被咬的地方齿印清晰,白骨森森可见。 “妈的!”众人围观之下,士兵觉得自己受了辱,他刚要提起枪捅过去,却被中年人拦下,后者伏在士兵耳畔悄声道:他虽然伤了大人,但按照晏国律法,罪不至死,大人若杀了他反而会害着自己,多不值得!打得他生不如死,哭着求饶岂不更好? 两人一合计,齐齐笑得阴森狠毒。 士兵把枪倒了个个,枪柄向着倒在地上的少年狠狠拍了过去,枪打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风中传来的呜咽声。被打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少年却只是径直凶狠地盯着士兵,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始终不肯出声,手弓成爪状抓在地面,指尖近乎插进地面,经不住巨大压力的指甲瞬间裂开,血花在地面上的水里泅开,沿着少年的十根指头游弋。 一旁围观的百姓们显然没有见过这样残忍的一幕,但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不忍的神色。女人们慌张地走开,惊叫连连。男人们一开始还有些恶心,但打到第二三十下时,他们渐渐习惯,将少年野狼般的神情与西北人重叠在了一起,眼睛里冒火,心下竟觉有些畅快,几个青年人甚至笑嘻嘻地要凑上来帮忙。 在士兵的枪第八十下刚要落下时,枪被一把不知何处而来的剑拦下,剑尖一挑,将枪猛地甩了出去,笔直插在站得不远的中年人面前,吓得他一声尖叫。 两个骑马的少年立在城门口,持剑的白衣少年一脸倨傲,连目光都没多余落在士兵身上。士兵眼见拦住自己的只是个不自量力的少年,不由得大怒,夺过插在地上的枪就刺了出去。 白衣少年抬眼也未,一只手背在身后高踞马上,持剑的手腕一抖,剑尖轻巧地格挡开士兵拼命刺出的枪,士兵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森冷的剑锋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一侧,他提着枪的手停在半空,一步也不敢再动,生怕那锋利的剑尖刺进他的脖子。 围观百姓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只能看清白衣少年弧度流畅的下巴,手中的长剑带着熠熠辉光划破了豫章城暗淡的天,树上的鸟儿也被那冷意森然的剑光惊起,留下几声长鸣。 简直是天神下凡! 众人齐齐下拜,“神使!请放过我们!” 谁是神使?陆孤被这几个人的嘴脸恶心的不行,剑尖挪了挪,在士兵的脖子上剌开了寸长的血口,她悄悄问身后的谢清言“这个人你说杀么?” “不杀。”谢清言也跟着低声, “脏。” 陆孤满意地笑,这木头终于跟她心意相投了一次,终于肯垂下眼,厌恶地看着刚才还作威作福的士兵此时吓得苍白如鬼的脸色,寒声道,“滚!” 士兵如蒙大赦般拼命城里逃,看热闹的百姓们也作鸟兽散。 陆孤冲谢清言吩咐:“你去把那孩子抱上来吧。” “不去。” “你是跟班!”陆孤怒视谢清言。 谢清言隔着斗笠看着陆孤,眼睛黑白分明的,一层薄纱如雾气般笼在白山黑水间,看得人心酥酥麻麻的。 “娘的,我去!”陆孤翻身下马,把手上的剑拍在谢清言身上,还不忘吼道,“你不许看着我!” 她走过去时,躺在地上的少年尚存一缕气息,他看到了刚刚陆孤为他出手,瞪圆的眼睛里却还有难以卸去的警惕。陆孤有点心疼,相似的年纪,不知道这少年吃了多少苦才会让他有这样异于同龄人的凶狠眼神。 她柔声道:“你别担心,我们没有别的目的。现在我们要带你去寻郎中,我可以背你么?” 少年看着陆孤清亮的眼睛,嘴唇蠕动了半晌,可始终发不出声,他只好默默点头。 陆孤小心翼翼地避过自己的伤口,将他背了起来。少年并不重,甚至轻得过分,风一吹就能把他吹跑,肋骨处瘦的凸起,咯得后背酸痛。他身上的血染红了陆孤素白的衣服,有的流进了她的脖子,沾着汗水黏在她身上,少年看得分明,本就瘦小的身子蜷缩起来,挣扎着想要下去。 陆孤轻声安抚,“乖,一会就到了。”谢清言下马示意她上去,自己则走到前面牵起马缰。 陆孤没有客气,把少年抱上马,自己也坐了上去。 三人向城中前进。 灰白的云翳盖住了日头,笼罩着整座城。风狂躁起来,寒得刺骨,卷着墙根里几棵树的枝叶哗啦啦地响,犹如裂帛之声。 第八章 救人 陆孤三人很快寻到了一家客栈,又赶忙将附近医馆里的郎中招了过来为少年看诊。 饶是老郎中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病患,也被少年悲伤血肉模糊的伤口震惊了,他颤颤巍巍地扯起一段纱布,一边小心地为少年处理伤口,一边奇道,“这是怎么弄得啊?再打可就要了命了。我得使点劲了,疼就大声喊。” 郎中把药膏涂在指上,攒了劲的指尖微微下压,白色的纱布很快就被鲜红浸透,红中还带了黑紫之色,少年却只闷哼了一声。 “这孩子真是坚强!”郎中点点头,目光里有了敬意,“这药你们每天抹上三次,抹均匀了。伤口结了疤应该就会好的。” 陆孤点点头,从袖口里翻出几块碎银,递到郎中手里,向他道谢。 “没事没事。”郎中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背着包袱往外走的身影有些沧桑,“唉…如今的燕朝,乱了啊!” 陆孤俯下身低声询问少年,“好些了么?” 少年极轻的点点头。 陆孤为少年盖上被褥,想扯着谢清言离开,让他好好休息。 “唔…”少年喉头微动,吐出一个单音节,显然是想说些什么。 陆孤赶紧坐回来,垂下脑袋凑到少年面前,想方便他说话。 少年艰难地碰着干涩的嘴皮子,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出几个不成调的字,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请救…贺不宁!” “贺将军?”陆孤疑惑地看着少年, “他怎么了?” 少年舔了舔裂了口子的唇畔,艰声道,“处斩” 陆孤僵住,猛地站起身,大幅度的动作带得她重心一滑,险险向地面砸下去,被一只手从后背托住。 待陆孤稳住身形,谢清言已把手撤了回去。 “你别问他了,再问就快死了。”谢清言食指在桌面上轻敲,微微扬起精致的下颌,像是在等待什么。 陆孤想了想,没理他,给少年递了杯水,“你先好生休息,我绝不会让贺将军枉死。”她说完就踏步往客栈外走。 “你去哪?”谢清言扬起的下巴不自然地一僵。 陆孤头也不回,“逮个人问清楚。”“你…”谢清言干巴巴地开口,“可以问我。” 走到门口的陆孤突然停下脚步,她挑眉诧异地回头,“你知道?” “嗯。” “你都知道?” 谢清言声调一冷,很勉强地回她, “嗯。” 陆孤眯起眼看着谢清言,斗笠下的面容看不清楚,眼睛却晶亮晶亮的,黑衣劲装将他宽肩窄腰的好线条勾勒出来,身形笔直。可这挺拔的身形落在陆孤眼里,却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她不动声色地扬眉,这人为什么把腰板挺得那么直?活像一只做对了事向主人表功的小狗。 不过这话陆孤还是不敢说的,她点点头,走过来坐到谢清言面前。 谢清言跟着落座,却不作声,反倒泰然自若地执着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微掀面前的薄纱,颇懂茶道似的在茶盅口上轻吹,茶叶沉下去,琥珀色的清透茶水现了出来。江湖大佬的风雅倒是做得很足。 他抿了一口,抬头时薄纱垂了下来,与陆孤对视。 两人对视了半柱香时间,谢清言还是不说话…… 陆孤额前的青筋抖了抖,为了不打扰正在休息的少年,她努力平静着声音地问道:“你到底知道么?” 谢清言点点头,还是一直盯着陆孤。 “那你说啊!” “你不应该同我说,少侠请讲么?”谢清言似是不能理解陆孤般诧异地问。 “好的。是我的错。”陆孤笑意温和,手一抖,生生讲一个瓷盏捏碎,声音有点扭曲,“请讲” “嗯,你忘了说少侠。”谢清言顿了顿,见陆孤表情狰狞,抢在她暴怒前又将话题撤回正轨,“当年,贺将军仅凭三千散兵便击退了西北大军,本有着极大的功勋。待他班师回朝,国主的确赏了他很多东西,但同时他又给贺将军一个清闲的官,换而言之,他并没有让贺将军掌握兵权。” 这桩事陆孤倒是不知道,她忍不住蹙眉打断了谢清言,“等等,晏国国主为什么要这样做?若说是他气度小,不想让贺将军威胁自己的王位,这有点解释不通啊!贺将军手上没多少兵,不提拔他不就行了?” “不知道。”谢清言晒了陆孤一眼,呷口茶水润润嗓子。陆孤觉得那目光似乎有点幽怨之意,不过也没多想,继续认真聆听,“几年后,西北又来骚扰,是以,晏国国主又启用了贺将军。那一仗的结果,虽然西北退了回去,不过晏国也并没有胜,几万大军只活了不过百来人。” “贺将军败了?” “或许。但那一仗打得确实奇怪。据说是晏国中了埋伏,西北也并没有损失多少人,但他们却退了回去。贺将军回朝之后,国主大怒,当廷将他杖责,贬其为平民。” 陆孤冷笑,“杖责也杖责了,贬也贬了,不知道这国主这回又做什么妖?不过贺将军,我一定会救!” 听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谢清言只是眨了眨眼,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客栈外。 天野浓黑如墨,星月并隐,黑夜里不多的几缕光来自民居。靖南关以北的风携着逼人的寒意在城里推进,夜里的豫章城在有一种无声的凄凉。 桌上的烛火还燃着,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将火光冲得暗淡无比,陆孤打了个寒颤,哆嗦着要离开。临去时看到站在窗前衣衫单薄的谢清言,她不由得提醒,“赶了一天路,休息吧。” 谢清言颔首,仍负手立在窗前,半边脸隐在火光里,为他的斗笠镀上一层金边,然黑色的眼瞳里却没有纳进任何光亮。 第九章 杖毙 晏国天牢,嘀嗒,嘀嗒。 地面裂开的缝隙在往下渗水,在寂静难耐的地下牢房里不断回荡。无边的黑暗里充斥着潮湿糜烂的味道,夹杂着老鼠在杂草堆里窸窸窣窣的碎响,一派令人发寒的腐朽气息。 台阶上的牢门突然发出一声陈旧刺耳的响声,几缕灼眼的光从推开的门缝里泻进来。 一个人影闪电似的从狭窄的门缝间挤了进来,很快门又重新被推上。 须臾,牢房墙壁上的烛火爆出一声脆响,火光伶仃地燃了起来。 “贺将军?”陆孤猫着腰环顾四周,声音压得很低。 离她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陆孤连忙顺着光线看过去。 牢房角落处,一个人蜷缩在杂草堆里,披散的头发胡乱地搭在肩上,脏兮兮的衣服隐约还能从污垢间隙里看出一点原本的素白。听到陆孤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如鬼,漆黑的眸子里黯淡无光,像是失了魂。 “贺将军?”陆孤低声询问,心里头直冒火,好好的一位英雄,竟因为那些勾心斗角,落得如此田地么? 贺不宁摇了摇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一丝苦涩之意,声音有点含糊,“不是。” “什么?”陆孤愣了愣。 “不是将军了。”贺不宁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手上的尽数落在脸上,衬着不过中年就已苍老枯萎的面容,委实不是将军做派,更像一个饱经江湖风霜的落拓客。 陆孤不想多费时间争辩,她找到门锁,用细细地剑尖在锁孔里撬了撬,将锁捅开,门“咯吱”一声被她打开。她朝贺不宁伸手,“走。” 贺不宁迟迟没有动作。 距陆孤进来已经有半柱香的时辰了,天牢是关押朝廷要犯的地方,本就守卫森严,谢清言在外面撑不了多久,若是事情闹大了,他们谁也走不了了!陆孤拧着眉恼火道:“贺将…贺大人,这时候您就不要倔了,活下去最要紧。” “你走吧,要不你们也会死。”贺不宁眼也不抬。 “我若是走了,你就必死无疑了!”陆孤急急吼道。 “谁能逃过一死呢?不过早晚而已。”贺不宁将一捧杂草举到面前,枯败的杂草叶上泛着黑,沾了地上的腥咸气息,而贺不宁竟毫不犹豫地把这堆破烂的杂草塞进了嘴里,咀嚼了几口就咽下去了,“你看,我这样,不是生不如死么?” 对于一位将军而言,诚然是生不如死。这并非是说将军应该吃好睡好,真正的将士,在战场上受的苦必然比这要重,为了伏击在马上坐几日,昼夜不息,只有树皮和草可以充饥,这些都是常事。可陆孤就是无法接受,她自幼敬仰的人物被囚禁在这样的牢笼里,不是死于西北人的刀下,而是皇宫这座没有刀锋的战场上。 剑尖在地面上戳了戳,手下的力气很重,地面竟被剑尖捅得有些变形,陆孤哑声道,“是我们非要来救您的,却没有摸透您的想法。”她急促地喘气,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可是,您的将士却在等您,您可以放弃自己,可就在昨日,您的一名部下,为了您,被人打得重伤啊!” 她背过身,没有再看贺不宁突然抬起的震惊面孔,“我救你,或许你我会死;可我若不来,死得可能是晏国黎民百姓。”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等等……” 陆孤步伐一顿。 “你知道,国主为什么要我,十年前那一仗我又为何兵败么?”贺不宁平静开口,“不止晏国啊,整个燕朝都被笼上了巨大的黑影。” 陆孤霍然回头,目光如炬,“黑影?大人是说有人在背后操纵?” “谁知道呢?”贺不宁执起一根草,在地面上写写画画,“可还有谁能比燕朝的皇帝权势更大?天下大局,或许就要从晏国开始生变了。” “为此,贺大人才没有生念了么?” 贺不宁眉峰一耸,似是不满意自己写的东西,将手上的那根草随意地抛了出去,“你是想说我懦弱吧。”陆孤尴尬,没应声,贺不宁不以为意,“你说得没错。我老了,没什么建功立业的雄心了,其实就算我活下来,国主会给我兵权么?或让我带兵上阵么?那个受伤的孩子,是我对不住他们了,我给他们的根本就不是希望,从一开始就没有光的希望,是更深的绝望。” 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兵马声,来人了?陆孤心中暗骂糟糕,剑出鞘的工夫,门已大开。 一群披着紫披风的士兵大步冲了下来,为首的正是几日不见的李梓。 眼风掠过陆孤,李梓却反常地没有与她交缠,他径直向贺不宁走去。 陆孤箭步挡在贺不宁面前,剑横于胸前,阻止李梓上前,“不是明日午时处斩么?你来……” “扑通”一声,李梓出人意料地跪在地上,面色“贺将军,请救救晏国……西北人来了!” 晏国王宫。 一人急匆匆走进宫殿,抱拳一礼,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不安,“国主!贺不宁被带走了!” 王座上的男人相貌平平,身材臃肿,不过不惑之年,发已白了大半,把他放在众人间也决计是不起眼的。国主咳了咳,面色平淡,丝毫不为阶下人的话所惊,是我让李梓去的。 “什么?”来人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变得异常尖锐。 “大胆!”两侧的侍卫闻声拔剑。 来人面上微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敬,连忙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国主,臣不明白,您怎么又把贺不宁给……放了呢?” 国主闭了闭眼,抬手在眉心轻捏,“贺将军啊,是孤对不住他。” 来人神色骤变,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国主,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您” “魏将军起来吧。”国主长长叹了口气,眉间堆起的皱纹如川,衬得他愈发苍老,“晏国,晏国啊,孤曾以为,贺将军是这小国唯一的希望啊。如今的晏国,国力积弱已久,军队,魏霆,你带着手下的兵马在豫章城里可是威风凛凛啊。” 国主语气平和,魏霆却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骇住,刚刚直起的身子又是一软,“啪嗒”一下摔坐在了地上,气势汹汹仗势欺人的魏将军此刻滑稽的模样被侍卫看在眼里,均是憋笑憋得脸色通红。瘫坐在地的魏霆却来不及与他们纠缠,他脑中一团乱麻,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他倏然抬眼,对上国主那双精光湛湛的眼,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这还是国主么?那个不问朝政,沉溺酒色,软弱颓唐的国主怎么会有这么精明的眼神?魏霆在豫章城里翻云覆雨,为非作歹的事早已是家喻户晓,国主若是有心治罪,又何必等到此时? “很惊讶?”国主轻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他站起身,眯眼吐尽胸口浊气,国都要亡了,孤也不想再演这出戏了,这窝囊样真是难为你们这些忠臣了!来人。 魏霆浑身一震,颤抖着趴下身,奋力向国主爬去,不断拱起的身子宛如一条蠕动的虫。国主迟迟不下令,魏霆以为自己得了生机,大喜之下伸手想拽住国主的袍角,手还未触上分毫,耳边却响起金属摩擦声,袭过厉风。 “噗——”保养得宜的手在半空中被剑猛地洞穿,带出连串的血沫。 “啊——”一声刺耳惊叫。 “把魏霆给孤带下去,即刻杖毙!” 第十章 宫女胡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我识字不多,然从始至终却独独记得此句。 那是我梦里的少年远行同我告别时,我常常与他诵起的诗。 梦里的他辨不清面容,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晦暗,唯一双星辰似的眼坠入我脑海深处,每每念起,心底都会泛起喜悦的浪。但我仍旧清醒,那只是个梦,是个眼皮一掀便要化为虚无的梦。 宫里的夜宴是我与他的初逢,那或许是我命里的一个劫数。他与我梦里星火般的眼重叠,两簇火似的直直卷入我心底,来势汹汹,不给人挣扎的机会,势要在我心底烧出个窟窿来罢休。 我躲在树后,远远瞧去,见那熟悉的少年面如冠玉,缓带轻裘,腰板挺如芝兰玉树,举止言谈间尽是丰发意气,委实一个俊俏少年郎。 我看得痴了,望着他入神,却不曾注意到他匆忙离开的身影。 “小丫头?”耳畔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吓得我立马跪下去,连连磕头。 “哎哎,你起来。” 我暗暗咬唇,小心翼翼地抬眼,透过额发看向眼前。 是他! 暮春夜里,清风徐徐,吹得少年宽大的白袍在风中鼓荡,清俊如神,一双微微上翘的眼里春色与月光共展,在沉沉暮色里铺陈开一幅昳丽卷章,正如我梦里所见,却清晰过分。 我不自然地垂下眼,指尖紧紧捻着袖口,想借此平息翻江倒海的心绪。 “宫里的人都这么没劲么?”少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粗着嗓子道,“别跪了,起来吧,我还不是什么官呢!” 我依言站了起来,却仍旧垂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看着。 缄默许久,只听得见风卷着落花的声音,待我无措地抬眼时,见他就挨着海棠树坐下,携了一壶偷来的酒,共嘴里衔着的一瓣海棠饮下。他饮了酒,侧过头冲着我弯起眼,和了溶溶月色,“抬起头才对嘛,多漂亮的小姑娘。” 我想我不能再与他对视,哪怕再看他一眼,怕是我眼里的炽热便再难以掩饰,甚至把他吓跑。于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冲动,没有招呼一声转身就小跑着逃走了,夜风呼啸间隐约还听见他在背后的纳闷声。 也不知跑到宫里的哪个角落里,我方才喘着气停下来,惶惶环顾一圈,见四下没人才敢捂住心口,拼命地想按下胸腔里跳得过分激烈的心。我有些懊恼刚才的冲动,想必已给他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了吧? 我扯了扯唇,不好又怎样呢?他与我,怕是连再相逢的可能也无罢? 我坐下来,蜷起身,藏起心底那个卑微难说的念想,恍惚想起梦里的他。 “我今儿个去为国主奉茶时又瞧见贺将军了,他好像有立大功了!唉,长得真是俊!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当上大将军了,哪个姑娘能嫁给他必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我修剪枝叶的手顿了顿,指尖不慎扎入掌心,直到看见花瓣上泅开红色才反应过来,我怔怔望着血色蔓延的花瓣,思绪翻涌。 贺将军,贺将军,我暗暗点头,能嫁给她的姑娘必然是走了几辈子的运。 我没有与任何人提过梦里的人,揣着这个卑微难言的念想,小心翼翼地活在这个沉闷而阴冷的宫廷里。每每看着宫里一张张如失了魂般没有表情的面孔时,我便念起梦里的少年,想起他清朗眉眼,心底泛起细微的疼痛,那时我方才能清楚地察觉到,我还活着。 岁逢冬至,豫章城里下起了绵绵的雪,临着漠北,寒风砭骨,冷得骇人。 我候在贵妃殿外,风从袖口灌进来,挤出一身鸡皮疙瘩。听着宫里传出暧昧的喘息声,我打了个冷战,惶惑地想起方才魏将军望着自己时眼里的贪婪。 “胡桃,你进来。”贵妃娇媚的声音自宫殿里传来。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去,跪下,分毫差错也不敢犯。 “胡桃,你跟着魏将军走吧。” 我猛地拽紧了衣袖,余光瞥见魏将军那张贪婪丑恶的嘴脸,胃里不住地翻腾。 魏将军枯黄的手伸过来,把我揽尽怀里,嘴角还淌着涎水,“美人儿,跟本将军回去喽!” 我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呆呆地凝着虚空,空中还飘着雪,天地间是茫茫的灰色,无边无际地延展着,怎么也没个尽头。 我始终没有反抗,顺从地躺在那个泛着腐朽气息的怀抱里,任他戏弄。 他把我抱回他自己的官邸,将我丢在床榻上,三下两下将衣服撕碎,就抱着我啃噬起来,如一头野兽般疯狂地进入我的身子,像是要把我撕碎一般凶狠,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床头狠狠磕去,疼得我不断溢出眼泪。 “你们这些宫里的女人就是贱,不过身子倒是真他娘的媚。”男人粗吼着给了我一巴掌,捏着我的下巴,嘴里喷出浊臭的气息,“妈的,叫啊!你这女人,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哈哈,你们这种女人不知道被男人玩了多少遍,还想着找男人!说,是不是?” 朦胧的视线里,烛火隐约描摹出一个人影,我咬着牙定定看着,摇头,“没有……心上人。” 额上砸出的窟窿里不断有血涌出,有几滴血混着泪水掉进嘴里,腥咸苦涩得难以下咽。 我在昏暗中又做了个梦。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云能来?” 梦里他远赴边关,我为他送行。 万里江山雪,他眼底却停了无边春色。他远隔迢迢山水向我伸手,摊开的掌中卧了一弯月光。 这一梦,遥至黄粱。 可惜了,虚妄的执念里,我却连他的姓名都不曾知晓。 第十一章 不宁 “求将军,救救晏国,先前是我对不住将军,听信谣言,误以为…”李梓把脸深深埋下,颈上青筋迭起,两耳泛着愧意的红,看得陆孤嘴角抽搐,直在心中质疑这人是不是李梓,“李梓在这里,给将军赔罪了。” 曾挑衅过贺不宁的士兵也赶忙跪下向贺不宁磕了几个响头,“将军大人大量,望您饶了我这一回!” 贺不宁靠在草垛里,目光淡淡,“我不怪你们。只是,”他合上眼,轻轻摇头,“但我的确不能再上阵打仗了。” “贺将军,我是国主派来的!” “国主?”贺不宁霍然睁眼,满眼愕然,“不可能的,他疯了” “贺卿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忽听一人大笑,石门骤然开启,天光倾泻,“孤可没疯啊,你出来吧,别再躲了,当年和谈时迫于那些人的压力,西戎应下了三十年不再来犯,而今大举入侵,必也是得了他们的好处啊。他们站在了西戎那边,我们又何必再装孙子!该来的,早晚要来!” 还没待贺不宁反应过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贺将军,云虎骑,您不要了么?” 门口又多了个瘦小身影,逆着光,明明脸色苍白疲惫得不行,眼神却异常得明亮。 “这是你说的那个孩子?”贺不宁低声道。 “正是。”陆孤应道,眉头微拧,小声嘀咕,“他伤还未愈,非要跟来,我见他熟睡时一直念叨着您和云虎骑,实在是不忍才将他带来。” “是么,云虎骑还在?”贺不宁轻声道,不知是在问旁人还是在问自己,他漆黑的眼睛里蒙了尘,迷茫的像一场旷远大雾,细细密密地覆盖了他的天地,石门外的光线和壁上的烛火被冷风吹得摇曳,晃悠悠地在他眼中游弋,光影罅隙里,有火光时隐时现,不住跳跃。 就在李梓几乎沉不住气要说些什么时,贺不宁突然起身,动作很缓慢,寂静里连衣襟在草垛上拉扯的声音都听得清晰,可看着他的人却都感觉到了沉沉的威势,就像一座大山正在不断突越苍穹,一头猛虎在蓄力以待。 贺不宁霍然抬眼看向立于门口的少年,眼里暴射精光,向着石门一步步走去。 “隶属何营?” “回禀将军!属下云虎骑十二营,顾骁!” “云虎骑何在?” “云虎骑三千兵马正候在靖南关,整装催马,只等将军一声令下!” 少年在怒吼几句后已经失了所有气力,眼睛一黑便向下倒去,被一直沉默的谢清言接了去,陆孤暗暗给他比了个赞许的眼神。 “把这孩子带回去吧,请代我好好照顾他!”贺不宁已停在国主面前,他的目光与国主相接,沉黑的眼里雾气尽散,漫上了微弱的笑意,“我当真没有看错人啊。” “哈哈,那是当然,演了这么多年纨绔子弟真够累的,明明喜欢玩刀弄枪,偏偏要装着一副喜欢吟诗作赋的酸儒模样等你回来了,咱们就喝酒去!”国主朗声大笑,眼中笑意却不甚明朗,他伸手想去拍贺不宁的肩膀,可不断颤抖的手就硬生生停在半空里,怎么也拍不下去,他另一只手蒙住眼,声音里弥漫着苦涩,“这么多年,辛苦了。” 祭台。 入了春的豫章城又起了雪,岑寂的寒风裹着雪片子不断地捶打着这座城池,四野茫茫。 百姓们纷纷向祭台上的身影投去怨毒厌恶的目光,肆意发泄着这些天的绝望与忿恨,“这不就是当年那个败给西戎的贺不宁么!他败了之后,咱们晏国再没赢过,依我看,就是他害的!” “是啊,他怎么又要出征了?” “晏国真是厄运连连啊,我看啊,大家还是收拾收拾赶紧往南逃难吧!” 国主听见了百姓的议论,喉头动了动,但看着贺不宁漠无表情的脸,把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贺不宁负手而立,微弯的脊背一点点直起来,鬓边已有白丝,可挺直的身形还是不免让国主一愣,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不断翻涌,他看见贺不宁跪下身,下巴扬起,眼神锋利,沉默寡言的中年贺不宁和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终于重叠起来,“贺不宁请缨出战,还请国主赐臣三千兵马,誓将西戎挡在关外,剿平逆贼!” 国主噎了噎,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孤便将云虎骑还给你!”他看向台下百姓,“诸位莫慌,贺将军必回拦住漠北铁蹄,孤已收到来信,殷国大军不日便会相援我晏国!” 百姓们怔忪地看着祭台上的两人,一时间具是反应不过来,这还是民间传说里那个声色犬马的国主,贪生怕死的贺将军么?但这也只是短暂的寂静,很快人群中便爆发出阵阵欢呼,这些事与他们无关,百姓根本来不及思索这些,性命无忧于他们而言便是最大的幸事。 贺不宁沉默地将铠甲上的一块甲片扣下,郑重地置于祭台上。 百姓看不懂他的动作,国主却清楚得很,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背过头,低声道:“这是王命,贺不宁,活下来啊,这是他们欠你的!你要报仇!” 贺不宁没有回他,只是提起剑,一掀衣袍,大步而下,上马,粗的手指缓缓摩擦过剑身,擦去剑身的细雪和尘埃,“好多年没有与你并肩作战了,应该不会生疏吧。”他一拽马缰,头也不回道,“告辞了!” 一人一骑策马而行,蹄声飒沓,贺不宁聆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时而想起多年前保家卫国的炽热信念,时而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少年时遇上的那个清秀可爱的小宫女,想起树下那坛一直未曾喝完的月行酒,他牵起嘴角,也不知道她还好么,若是此役真有幸能活下来。 冷风盘旋,贺不宁被冷风吹得清醒过来,不再多想,握紧了手中的剑。 马蹄声渐远,骑马的身影高高跃起,踏出城门,消失在灰茫茫的天地一线间。 国主转过身,苦笑着叹气。 “你叫贺不宁?” “对。” “不宁是何意?” “贺家祖上三代为将,为贼子宵小所陷害,不宁意为宁死不降,宁死不屈。” “那等我当上国主,给你家平反。” “好。小爷我当了将军,替你保家卫国!” 空中忽有箭破空之声——一箭穿胸而过,血花喷涌。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国主漠然垂眼看着胸膛笔直插着的箭,眼皮微沉,“你们果然来了……” “大燕景初三年,大将贺不宁率三千云虎骑于靖南关与西戎连战三天三夜,翌日殷国兵至,大败西戎。然大将贺不宁卒。贺少年时战功显赫,却遭奸人所害,蒙冤十载,终得昭雪。晏国神虎不宁,是为宁死不屈。” “大燕景初三年,晏国国主,莞。”《大燕·晏书》 第一十二章 国士 燕帝都淮朔,云淡,月色浓。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院坐落于帝都最偏远的角落,以北便是地势广阔,国力强盛的殷国。孤零零的院子不知已挨过多少载风雨,铜门上是尽是陈旧斑驳的痕迹。凄清的月色如霜般撒了一墙砖瓦,几棵生得苍翠的竹子像是被矮小的院落拘禁得狠了,本该挺拔的身躯歪歪扭扭地从四方的角落里挤了出来。 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院门,打破了院幽静,树影满地摇晃。 石桌旁坐了个读书的目盲老者。 燕有目盲国士,目盲也要装读书,不识字还偏是国士,活该被满朝臣子唾弃,是以其人不得不早早辞了官回老家,那么多不远万里追杀他的刺客若是知道这位曾经的国士仍在天子脚下,约莫要气死在奔波中了。 青衣空手而来的少年缓步行至老人身侧,为他披上外衫。 少年身形劲拔如青竹,俊秀而犹存稚气的面上有压不住的冷然杀伐气,却偏偏又在自己敬仰的师长前压去大半。纵然尚未及冠遍立下战功无数,武可登顶燕朝江湖,文有提笔关山尽可状的无双才学,被钦天监大能亲口誉为未来的燕朝百年第一人,可在这位如师如父的老者面前,他或者还是个孩童。 老者笑了笑,声音嘶哑,“阿北,累否?” 少年垂下眼,低声回道,“自然不累。倒是先生,日夜操劳,身体怎么熬得住?” 老者闻言发出粗噶的笑声,灰蒙蒙的脸色也回光返照般红润了几分,“到了我这个年纪,哪还怕谈什么死不死的!”他轻轻拈起一页纸,粗砺的手指在纸间不断摩挲流连,仿佛对待心中珍宝似的,“阿北,你可知这本孤烛谈有多少页?” 文武冠绝帝都的少年眉眼似冰雪所凝,冷静而坚忍,“五百,统共一万余字。” 老者合上书,抚掌,停在月光里的手掌明晰异常,手背上是五条纵横绵延的沟壑,泛着死灰般的青,他浑不在意地笑,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有调皮之色,“好,我们阿北一目十行,也就比师父差了半分,果然是我徒弟啊,宫里那个死太监总诋毁我的光辉形象,瞎子怎么了?不识字怎么了。 我有阿北,我们阿北这么出息,谁能敌得过?”他咳嗽几声,手上青筋不断起伏,却仍笑眯眯不正经的样子,“阿北,我隔壁那闺女都吵着嚷着要嫁给你呢!唉,你给我讲讲,你有没有遇上喜欢的姑娘·……咳咳……” 少年为行将就木的老者顺着后背,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是不知所措的慌张,他绷着脸,咬紧下唇,瞬间沁出了血,然而老者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的徒儿声音清冷,一本正经地回答,“徒儿还未及冠,也不曾建功立业,谈成家什么的还为时尚早。” 老者缓过气来,苍白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个笑,“嗨,你这小子就是扫兴,说出去估计真没人信你是我徒弟,一点都不像,跟块木头似的,也不知道哪个姑娘倒霉要嫁给你!” 他压下喉头的腥甜,向少年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执起书又看似一脸认真地读了起来,时不时还发出意犹未尽的啧啧声。 少年立在原地,不离开也不上前,落在老者身上的目光久久不曾移开。他身后的青竹随风动了起来,摇摆的枝叶晃碎了一地月影,愈发衬得他脊背挺直,遇风不倒,逢雪不折。 而猫腰趴在石案上的老者翘起二郎腿,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哪有半点曾身为国士的自矜之意。 “阿北,你看那个苏老头,还有姓颜的那没根的!哪次上朝不挺直了背,该弯腰的地可着劲的比谁更弯!”老者砸着嘴,一脸刻薄的样子像极了讨不来债的乡下老头,殊不知他口中随随便便叫来的两人都是帝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人物。 他头也不抬,只听得一阵阵揪心的咳嗽,“咳……人跟竹子可不一样,该弯的时候要弯,那外直是做给人看的,内直才是自己的,那叫韧啊!” 少年微微一震,盯紧师父的眼睛。 一个目盲之人究竟要何其敏锐才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老者想了想,又咧开嘴笑,“像我这样的满腹才学,总是要时不时说几句文绉绉的话,才能彰显一下自己是吧?唉唉,不跟你小子发牢骚了,杵着干啥?去拎壶酒来!就去隔壁老李家!那**儿欠了我多少酒钱!” 悄然立在阴影里的少年仰起头,不断颤动的肩膀却出卖了他心底的慌乱,面对晋北千军万马也不曾畏惧的少年终于尝到害怕的滋味,如石块般沉在他喉头,堵得他一句话也挤不出口。他久久不言,直至老者疑惑的地喊了他一声,才深吸一口气,抖去了一身月色,“好。” 应下来了,可他上哪找那老李去?死了五年,大抵棺材上的灰都积了一尺了。 许是许久没听见响动,老者挠着腮帮子想这小子武功都高到来去无声了? “老李家没人,先生身体还未好利索,当禁酒。” “嘿!”老者意兴阑珊地又翻了页书,心里犯嘀咕,话痨地又开始教训起了少年,“懒不死你呀阿北,你师父我眼睛瞎了,耳朵可没聋!别想欺我!我当年纵横官场,先皇金口所言,幸哉,大燕得我,可保百年不乱。不过你这小子,也没给我丢人!” 他一番狂言狂语说累了,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放下书,一脸惆怅地抬头望天,“唉,算了,也不能拿过去的事说一辈子。”老者招招手,示意少年过来,“臭小子被我说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吧,咳咳,行了,不说废话了,你大忙人一个,下次见到你小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老者在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哆哆嗦嗦地捧在手里“瞧”了半天,手一个无力就将它摔了出去。 少年将老者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抿紧了唇不作声地把东西捡了起来。他弓着身,把腰弯的使自己近乎伏在了地上,似在朝谁行着大礼。 少年脑海里盘旋着模糊的回忆,他六岁那年爹娘惨死奸臣之手他被人按着头跪在自己杀父仇人手下,他那时候就发誓,此生再不要折了腰,不要再俯伏于他人之下,再不必仰人鼻息。 此番,敬师长,敬恩人。 此后,除此之外,哪怕诸天神佛,谁也不能再教他折腰。 老者接过了那东西,掸了掸外面一层厚厚的灰,呛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不住地叹麻烦。 “阿北,这玩意帮我收好了,交给皇上。唔,咱们活一辈子,总得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唉,做前辈的总得给后世人留点什么才行啊。朝廷里那几个自诩有读书人正气的老狐狸,成天藏着掖着的,半点名士气度也没,嘿,跟我差着远呢!咳咳。 “对了,阿北,我还有几件事得跟你交代交代。” 少年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安静不动得如一株死物。他把脸深深埋在月影中,睫羽轻颤,浑身骨头如寸寸开裂,连同骨髓深处都弥漫着剧烈的痛感,痛得他深吸一口气都牵扯着浑身筋络。他眨了眨眼,只觉满目都是玉碎般的森冷。 他哑着声,“先生,府上最近事多,阿北得尽快赶回去了。有什么事等我下月来再说吧。” 老者摇摇头,忿忿道,你就这么不想听师父说话。 天大的事能有师父重要么!你要是敢走,就别回来。他说着摸了摸自己嘴唇,触上了一股温热的液体,顿了顿,老了,也撑不到你回来那天了。 “先生,您再等等,等我去晋北杀了他们,等我掌权。 第一十三章 踽踽独行 “唉,你这小兔崽子还是没长大啊。舍怎么,舍不得师父啦?”原本粗哑难听如恶鬼的声音平静而柔和,似化了几分月光于其中。老者的手准确无误地落在少年头上,缓缓抚过他的前额,将他扶起,他空洞洞的眼睛对着远方,像在眺望,“师父也舍不得啊。所以咱们都得好好活下去,谁也不死,谁也别哭,怎么样,赌不赌,关北望,不敢你就不是男子汉!” “好” 老者喜欢赌,喜欢喝酒,喜欢装读书,目盲,心不盲。 他都知道。 “好,不过还有三件事,阿北你且记好了。 “一呢,我屋子里那个小丫头,你师妹,给我照顾好了。虽然看不见吧,但以你师父遍行花丛的经验来讲,肯定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就是胆子小了点,不许欺负她!也不许惦记上人家小姑娘!” “好。” “其二么,”老者漫不经心地拖长了调,沛然气机在凋敝的身体里转瞬即逝,“帮老头子守着大燕,听清了,大燕呢,是咱们师徒的家,可不是皇帝的燕朝。” “好。” “答应得挺爽快,不愧是我徒弟!” “三呢?” “三啊,哈哈,就是你多吃多睡,睡前三两酒,活到九十九!” “你咋不笑?没意思!” “行了,就这么多吧,老了,说点话就累,我先睡会,你去隔壁老李家给我讨壶酒来。” 少年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喉咙里是火烧火燎的痛意,他艰涩地道,“好,先生你先坐着看会书,你不是不服老么,那就别睡。你以前睡前不都要喝口温酒么?那会你可是为了口酒差点把我卖了。” “嘿,就知道你小子还记仇!师父能舍得买你么!行了,别激我了,不睡就不睡。从小你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聪明得很,我第一次捡着你的时候你就那么丁点,还总在我面前冷着脸装深沉,早就想收拾你一顿了!” “好,阿北侯着便是。” “先生”一个纤细稚嫩的声音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门里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唉,小闺女!快过来!这是你阿北师兄,以后就跟着他混喽,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有师父给你撑腰!” 瘦猴似的小姑娘迈着小短腿跑到老者面前,看也不看一边的少年,红着眼眶道,“先生你不要我了吗?阿棣不当什么公主了,也不要师兄,以后我再也不当胆小鬼给先生丢人了,不,不要抛下阿棣。” 老者在小姑娘一团乱麻似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干枯却暖和的大手抹去了小姑娘脸上的泪花,轻声道,“怎么会,师父最喜欢阿棣了,阿棣让师父给你摘星师父也没有二话。师父就是有点累啦,过几天师父好了就把你接回来好不好?师父还怕别人惦记上咱们阿棣貌美如花呢……咳……”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面色冰冷的俊秀少年,打了个哆嗦,心里有些怕,却不愿再任性下去让先生担心,“好,那阿棣等着师父。” 老者笑眯眯点头,眼皮耷拉下来,似是说得筋疲力尽了,枕着少年的肩靠了下去,可怎么靠也不舒服,深觉徒儿瘦的硌人。 他晃了晃袖子,两股风灵巧钻入,在空中鼓荡起伏。他又拿起书,哼起曲儿来,“好儿郎你战八荒,好儿郎你敢叫四海哭,好儿郎你不畏天地远。” 嘿,人老了大抵总喜欢想些过去的事,他混沌间记起了少年时隔着宫墙仰望的尊贵背影,那时候少年志远啊,总以为等他站得再高点,就能够得到了。站在城楼上就以为能俯瞰苍生了,提笔就以为能写尽不平事了。 嘿,一个都没成。 嘿,不过那时候他也风光过啊,叱咤于风云诡谲的朝堂,舌战晋北群儒,三言斥退晋北王侯,想起来,自己这个师父说出去,也不给自己徒弟丢人吧? 嘿,不算白活。 “阿北,师父撒谎了,你比师父要出息啦……” “师兄,先生睡着了么?” “师兄,您等等我,我帮先生收拾收拾屋子,先生以前也是这样么?他……” 鲜少与人打交道的小姑娘瞧见师兄突然转身,徒留一个冷硬而笔挺的背影,心念电转间萌生出许多不好的想法,她面色涨红地低下头盯着脚尖,小手揪紧了衣摆。 “对不起,我…说得不对,师兄您大人有大量,我不说了…·” “走了。”少年步伐稍顿,漫山遍野的风和月色都停驻在那抹青衣之前,陈棣恍惚中只听见他碎雪凝冰的声音响起,当中隐约还夹杂着一丝沙哑,“先生累了,让他好生歇息着。” 让他睡上一生都未曾睡过的安稳觉,做这一生都不曾做过的美梦。 先生,保重了。 陈棣捻着衣角,快步追上自己的师兄。 师兄说得对啊,先生以前觉少,她睡之前先生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读书,醒来之后他还在那,屁股都不挪半寸,她都有点疑心先生是得道的仙人了。 先生终于要好好休息一回了,对她这个徒弟而言,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啊。陈棣抹了抹眼角,不解地看着手指上的湿润。 她犹豫了片刻,临了还是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生活了两年之久的地方,没有再看一眼那个读了一辈子的书的老人。 “师兄,我们去哪?” “进宫。” 陈棣瞬间收住了脚,惶惑地想起那座巨大的囚笼,鼓足了勇气小声开口,“师兄,我们可不可以先不要去,我,我不敢…” 白马嘶鸣一声,青衣少年猝不及防额地转身,向陈棣走来,后者下意识捂紧了脸,止不住地慌乱倒退几步。 “陈棣?”陈棣听见那个清朗的声音浮在自己耳畔,有微微冰凉的手轻轻将自己遮在脸上的手拂去,他指缝间粗糙的薄茧不经意间刮过脸颊,不疼,反而余下几缕暖意。 陈棣怔怔看着一本正经给自己擦脸的少年,她想起少时在母妃的宫殿里,自己被人欺负得浑身是伤,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总会短暂地平静下来,用她微凉的指尖一点点为自己抹药,她不说话,陈棣只能听到春夜里的风声和女人宽大袖袍擦过脸的声音,还有朱栏金阁里压抑的哀鸣。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少年漆黑的眼睛,霎时间天野倾陷,半空的月色都在深渊中摇曳,晃得人眼发酸。 “陈棣?” “是我……” “陈棣。把背挺直了,你是燕朝的公主,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欺你的,欺回去,打你的,打回去,挡你道的,铲平。生在皇宫里,就不要怕黑。 “我会陪你。” 于是,数年后权势滔天的帝姬在她及笄之前的某个月夜里,与为她征战八方的无双将领缔结了盟约。 他们会互相搀扶着走完一条世间最险恶黑暗的路,舐刃解渴,抵喉饮血,跨过重重阻碍,千山万水。 第一十四章 南疆 丞相府的门被人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外几个零星的守卫见到来人面容后也不敢阻挡。 其人一眼望见一片鱼塘前盘膝而坐的长者,皱紧的眉头稍稍一松,面色也和缓少许。 他睇着远处那沉静的背影,心神方才安定,突然想起细节的鲁莽行径,连忙拂衣跪下,恭敬地向恩师,亦是天下文官之首的长者下拜,“惊扰苏师,徐英有罪!” 长者并未回头,笑言,“本就闲来无事,何来惊扰一说?” 新擢升为吏部尚书,前途无量的中年男人将头埋得更低,心悦诚服,低声道,“苏师可知那宋…”男人有些迟疑,不知如何称呼那位曾风华大绽却过早凋零的国士,也难以分辨自己师长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态度。 友耶?非也!他打了个寒噤,若交友便是每每要在朝堂上拼个头破血流,争个你死我活的,那他俩怎么也谈的上生死之交!敌耶?亦是绝非如此,两人哪怕争执了这么些年,朝堂上局势波诡云谲,瞬息万变,皇帝面前争吵得再激烈,也从未听说两人真正交恶,私下互相勾陷诋毁过。 长者眯了眯眼,睨着沉在池子里的鱼竿,以及周围泛起的圈圈涟漪,他弹了弹杆身,惊得池水褶皱更深。 “有所耳闻。” 男人不解地抬头,“那苏师是否知晓他留下的三疏,弟子有闻皇上对其大加赞赏,三日三夜未曾合眼以钻研其中之道,弟子担心……” 他不敢再说下去,双眼紧紧盯着安然不动的师尊,心里更是焦急万分。 “什么?担心你还是我?” 在宋师门下多年,男人瞬间便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满之意,然师长性子素来让人难以捉摸,连他也常常揣摩不出他的想法,譬如此刻,男人只得恭声道:“自然是苏师!弟子担心三疏中有什么对您不利的东西!” “对我不利?徐英啊,你不小了,这满身戾气再磨不平你也别当什么吏部尚书了,趁早种田吧。” 长者的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却让男人霎时间飙出一身冷汗,扑通一声磕在地上,颤抖着身子不敢动方寸,聆听师长教诲。 “若我没猜错,宋瞎子这第一子要落给南边了。” 南疆?男人不解地眨了眨眼,没胆抬头,直直盯着膝下硌人的青石板路,静下心思考着,若是他来下这局棋,怎么也不会先向南疆下手啊,南疆新王登基,政局混乱,动荡不安,国力积弱已久,此时正宜暗中扶植一系而借此控制南疆政局,化为己用,更遑论南疆本就神秘莫测,境内处处沼泽毒蛇,环境凶险恶劣,从没听说那只军队曾完整地从那个地界出来过。 分明是下下之策啊! “论棋力,偌大一个燕朝,没人能敌得过他宋瞎子啊。”鱼竿隐隐震动起来,长者眼中有利光闪过,他一抖手腕,将整根鱼竿拔了起来,他打量着钩子上瓜子的的那天肥美鱼儿,低笑几声,“因为目盲,所以看到的东西更多吗?宋瞎子杀南疆,不是用晋北刀宰,而是用刀片磨,一寸寸让它骨肉分离的杀,直到给我燕朝杀出一条亮堂堂的活路来。” 男人听得懵懵懂懂,听到活路二字才浑身一震,哆哆嗦嗦地不敢接话,虽则天下隐有乱世之相,晋北也逐渐崛起,可燕朝天下共主之位的地位仍是不可动摇的,长者又是预料到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凶险的二字。 长者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轻轻巧巧抛向池塘,溅起水花阵阵,“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坐稳了你的吏部尚书,闲事少管。” 男人又是一拜,心知师长已对自己有所不满,只觉得哑巴吃黄连般苦不堪言,涩声道,“多谢苏师提点!” 人走后,长者仍悠悠坐在原地,一道黑影从房梁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俯身候命。 长者平静地盯着池水,寂静中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隔了许久,他缓缓向身后死士挥了挥手。 素来冷情冷性的其实微微愕然,仰首。 年近古稀却依旧身强体壮的老人脸上露出一丝软弱疲态,他嘴角笑意苦涩,“宋瞎子这一辈子落子无数,子子精妙无匹,可也都不如撒手人寰时这手布局,一个关北望当真让人看清了他的高瞻远瞩,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惊喜啊。” 他眼神幽远,自言自语,“输了也罢,还有人年年有人祭拜他。我老了,心也硬不起来了,怕死了后连个送终的也没有。” 年轻时拿出争吵让宋瞎子得便宜了?就是怕无人送终,遭人挖坟鞭尸,到了阴间也是要被宋知无你嘲笑啊。 南疆地域不大,祖上本是一家,百年前因一件传世之宝而分作三家势力,而后三大宗门各守一方,各有所精,一擅蛊术,一擅用毒,一擅暗器。不过三家互不对付已有百年之久,时常爆发些小规模的战乱,南疆虽则是燕朝附属,然而只要不碍到王朝的利益,燕驻扎的军队也不会干涉。 这三宗之中,毒宗最是势大。澄澄就是毒宗宗主的女儿。 毒宗的村子所处平原,连绵不绝的堡宇汇成一片,哪怕是夜里,万家灯火也从不曾褪色,村寨里处处是笙歌曼舞,一派富足享乐之气,难怪其余二宗总是虎视眈眈。 平时流迦少有机会注意这等太平美景,如今被师父抓着飞在空中,俯视的角度下,那种壮阔的美被放大了数倍,不得不说,的确比他那个阴气缭绕家乡好看许多。 空中乌云堆积,风比在地面上凶得多,带着要撕裂天地的势头,夹着分外凛冽的寒气,直直要把人骨头砭碎。流迦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他冷得很,兴趣却不减,拽拽师父的衣角,“师父,以后我也可以学会在天上飞吗?” 黑袍人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衣服,淡淡道:“你好好学,就可以。”他停了停,低头看着流迦,他眼睛长得委实可怕,看人时更像是在瞪,“这里好看吗?” 流迦诚实点头:“嗯,很好看,从上往下看更好看。” 黑袍人笑了一声,笑声又低又轻,很快就被风吹散在空中,“居高临下的角度,总是让人留恋的。久居高处的舍不得放不下,想爬的更高;低处的人没尝过站在高处的滋味,更是挤破了脑袋都要上去。” 流迦听得懵懵懂懂,但还是皱着一张小脸认真地回答师父:“可是徒儿觉得,在哪里都能看到美景,高处固然好,下面也有下面的好。比如下面比上面暖和呀。” 他愣了愣,扯起嘴角,笑意泛冷,“你还小。” 流迦自小就学了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见师父不大想多说,他也不再开口,撑着小脑袋在心里勾勒起等会见到澄澄的画面。 “到了。”黑袍人冷冰冰的声音很快打断了他的思维。 二人飞行的速度渐渐放缓,转而急速下坠,强大的气流冲击力巨大,把流迦的脸磨得生疼,两侧衣服都开了口,耳朵也嗡嗡直响。他有一种窒息感,喉咙里像被石块堵住了一样,只能死死拽住师父的衣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师父叫了他一声,他才敢睁眼。 正对着他的是熟悉的屋子,屋里还点着烛火,莹莹的光芒看起来温暖得不真实。 流迦有点紧张地搓了搓袖子,认真地把从手掌到每个指甲盖里沾的污泥都抠得干干净净,然后郑重其事地挺了挺胸膛,走到窗户前,轻轻敲了几下。 “流迦哥哥?!”一个软糯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来。 窗户被人猛地推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窗子下冒了出来,因为个子矮,只露了双干干净净的杏眼,“你终于来啦!你等等我,我翻出来。” “唉,别!”流迦赶紧把她欲往上拔的脑袋按下去,急急忙忙道,“外面太冷了,里面暖和点,你别出来。” 小姑娘晶亮的眼神暗了暗,但也没有反对,趴在窗栏上眼巴巴地盯着流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