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 序章 尊敬的馆长阁下: 我衷心希望当您看到这封信时不会觉得吃惊和困惑。早在一年以前我已经托朋友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并表达了允许我造访您所管理的,堪称人类思想宝库的国立大图书馆的意愿。不久之后我朋友带回的消息让我振奋和感动。您不但答允了让我——一个外国大学的教授进入不向公众开放的内部资料室,还将与我研究课题相关的资料目录慷慨寄赠。当您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从格拉斯哥*的家中出发。我将从多佛走陆路抵达君士坦丁堡,在那儿稍作停留,拜访一下东罗马帝国的图书馆,然后搭船经苏伊士运河抵达巴格达。如您所知,这两个城市中收藏的记录对于我的研究至关重要,请您原谅我行程上的耽搁。从巴格达搭船到共和国还需要三到五个月,我估计这次横贯大陆的旅程大约会花费一年半的时间。 关于我研究的课题,之前我的朋友霍普金斯应当已经对您提及了。但是——请原谅我在背后评点别人——我很清楚这位朋友习惯给事情的原貌化浓妆。为了避免有可能引起的误解,我想借这封信再次向您解释一下。 我的专业分野是世界史,更精确地说是近代史。在我年轻时,这是个很轻松的工作——背诵年表,东方的事件与欧洲大陆的例子作对比,然后就会有一篇论文出炉。但近几年来,我的研究陷入一个瓶颈:近两个世纪前所有主要文明国家的发展轨迹都因为一个人而大大改变。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如果上溯人类历史,除了耶稣基督和其他几位宗教创始人,我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如此直接地以一己之力影响整个世界。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世界近代史的起点正是他倡议的《圣殿山公约》。 在格拉斯哥,我的好奇心越强烈,失落也越强烈。关于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英雄,我所在大学的图书馆却只有几张画像和不到十本翻译的共和国和新大陆公开出版书籍。其中有说他是英雄,是道德高尚的圣人,也有直斥他是野心家、刽子手乃至亵渎神明的恶魔。(这些话均引用自我所提及的公开出版书籍,并不代表个人观点。)我想,接近真相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循着他的足迹,在拥有最丰富馆藏的国立大图书馆寻找相关资料研究。我今年四十五岁了,关节炎一年比一年严重。我很清楚自己几年之后就再也经受不起长途旅行,更别说跨越上万公里到共和国。 因此我打定主意之后就以最快的速度托人给您带了口信,用这段时间安顿好我的学生和家眷。顺便一提,这次有一位学生坚持要作为助手和我同行。他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非常崇拜那位传奇英雄,我想您也会喜欢他的。 在共和国我打算待两到三年。除在您所管理的国立大图书馆修习,这段时间我将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燕京大学教授课程,解决食宿问题。燕京大学校长是一位非常宽容热情的绅士,他甚至答应安排我去一次辽州。每次我写信给贵国的学术机构总能得到意外的惊喜。 我在旅途中会学习阿拉伯语和中文,但现在,我必须去赶公共马车开始这趟旅程了。再次向您的慷慨致以诚挚的敬意。就此搁笔。 您忠实的 安德鲁?J?汉伯顿 1488年3月22日 第一章 穿越 王三打从一清早眼皮就在跳。 “今儿该不会有什么晦气事吧?” “就你那脓包样,再晦气也晦气不过瞎了眼嫁给你!” 被妻子尖酸刻薄一顿臭骂,王三讪讪地背上背篓。还有四分麦子要割。自家的地就在山脚下,若是收工早,还能去山上采些栗子、山楂之类的野果。顺便拾些柴回来。 “拿着!”妻子扔过一个布包。王三一捏,知道里面是两张烙饼,笑了。虽说自己是没出息了点,一家人床头吵床尾和,倒也过得平稳舒心。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地里!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磨蹭的!” “哎,哎,我这就走,这就走……” 王三走在田间的埂道上,心里甜滋滋的。今年整个北方都遭了旱魃,但王家庄靠着山上那口从不枯水的泉眼,硬是得了个好收成。眼看着收下的麦子就能卖个好价钱,年底赶集时给妻子扯两丈花布,好好做几件衣裳,再备些年货,过个体面的正月新年。 田埂边的土地黑黑的,肥得流油。王三祖祖辈辈就是庄稼人,从不知世上还有“地毯”这一奢侈品。对他来说,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就是说不出的舒服。这片地给了他们口粮,给了他们租税,给了他们生活的希望。 王三把背篓卸在田埂边,走到还没收割的麦子前,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 秋日的森林本该是空气怡人,凉爽舒适的去处。但对于现在的李雪鳞来说却成了个要命的地方。 “他妈的!”确认了军用指南针因为撞击而彻底损坏,他很干脆地扔到一边。刚才从坡度70,可称之为悬崖的地方摔下来,除了脑袋被撞晕了片刻,很幸运地只擦破些油皮。但代价就是野战背包里的东西都面目全非。好在装满了的2升水袋在包里没有破,暂时不用担心饮水。4000多大元买的Marui电狗也总算平安无事。这玩意儿还是托日本工作的同学带回国,要是不小心摔坏,再买就不是这个价了。 李雪鳞掏出无线电试着联络其他的狗友,这东西倒还完好,可是预设的频道里只有白噪音。 奇怪了。要是在往常,多少都会有干扰声。怎么这会儿就像是无处不在的电波全都消失了一样? 李雪鳞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对劲。拔出携行具上插着的“剃刀鲸”,警惕地扫视四周。 仔细看了才发觉,这儿的环境本身就不正常。他明明记得自己这一行人是开车到了桐庐,但附近很少看到南方山林里常见的竹子和枝蔓横生的低矮树木,入眼皆是叶片小,枝干高的乔木,以杨树和榆树居多。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上,李雪鳞甩下背包,沿着崖底跑了起来。不久便找到一处能上去的缓坡。连滚带爬,等来到刚才失足的地方,他所感到的就不只是寒意,而是绝望。 身边的景色和他摔下去前完全不同! 但躺在崖底的背包,还有身上被磕碰划拉的痛楚明明白白告诉他,眼前这个是真实的世界。 “田鸡!牛B!你们他妈在不在!别玩了,老子有难,赶快过来!老大!你听到了吧,快出来,这儿不对劲,我,我……妈的!”喊着喊着,已带上了哭腔。但除了风吹出的林涛,没有人答应。 “他妈的!日!我操!Son of a bitch!くそ!”李雪鳞又惊又惧,一串联合国式的咒骂蹦了出来。他骂得越大声,周围安静的森林越是在提醒他,此刻是多么孤立无援。 李雪鳞自诩是个理性冷静的人,边用不重样的咒骂给自己壮胆,边原路返回来到崖底,看看背包里还有没有可用的东西。 从斜挂的太阳和散射的光线来看,他判断现在应当是下午4点左右。如果现在真是在秋天的北方的丛林里,离天黑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他从没有野外露营的经验,更别说一个人呆在森林里过夜。剩下的这点时间里必须走出这个鬼地方,哪怕睡大街都好过和野兽作伴。再说了,就中国这人口密度,总能碰上几个人几辆车吧。 这事真他妈邪门。不过爆给媒体倒是不错,嗯,找地方打个电话给家里吧。幸亏信用卡随身带着,透支几千块钱,回去总是不成问题。公司那边怎么办?靠,真是急糊涂了,有媒体给我开请假单还怕什么。 这事能捅到什么级别呢?要是真被中科院盯上可就得不偿失了,那就找小媒体爆料吧,有人看没人信…… 李雪鳞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如果一件事的发生不受控制,那他至少会让结果变得对自己最有利。胡思乱想中,他开始沿着和山脉脊线垂直的方向走去。一般来说这样能最快走出山林的范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刀身狭长窄小,开着三条血槽的剃刀鲸是近身战的利器,但在森林中一点都派不上用场。虽然林中大多是笔直生长的大树,攀援的藤蔓和低矮的灌木还是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添了不少口子。 “靠!早知道会遇上这种事就该带把狗腿!” 天色黛黑,就在李雪鳞越走越怕,以为露宿不可避免时,远处隐隐闪出些火光,森林到了尽头。 “佛祖、上帝、道德真君、太阳神阿蒙、旅人的保护者赫尔墨斯……感谢你们!等我脱险了给你们个个上高香!哈里路亚……” 他欢呼着古今中外神仙的名字,拔腿就跑,也不管树枝在脸上划出伤口。有火就有人!是护林员?还是巡山的承包户?难道说运气好,林子外就是个村庄? 终于可以回家了! ————————————————————————————— 终于可以回家了。王三将背篓颠了颠,让绳子别老卡在一个地方,留下淤青是小事,若是把衣服磨破了那可不妙。 今天运气好,不但往背篓里装进了两斤多栗子和山楂,还采到了些野菜和肥美的蘑菇,晚上能熬一锅好汤。 站在半山腰一块突出的空地上,整个王家庄尽收眼底。这片北面的山岭挡住了大漠吹来的寒风,山上流下的泉水汇成一条小河绕村半圈。南面不远处就是大路,南来北往的客商将村子里的货物贩到城市去,给村民带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真是一片养人的好地方啊! 王三欣赏了一会儿景色,见天色已然不早,赶忙沿着砍柴人踏出的小路下山。 这时,他的眼皮又剧烈跳了起来。 王三抬起头,只见一股烟尘向着村子席卷而去。村民们似乎也察觉到异样,慌乱的人群拥挤在村中的几条小路上。小孩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连这半山腰都清晰可闻。 王三的腿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牙齿也因为恐惧而磕碰着。眼前的情景仿佛是二十年前那一幕的再现。那个噩梦般的日子里,他失去了亲生父母和半个村庄的熟人。 迈不开步,也发不出声,王三眼睁睁地看着几十个穿着皮袍的大汉策马进了村庄。一路上挡在他们面前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被一刀砍翻。强盗们肆意在路上,在民宅里杀人,抢掠,完了从炉膛里引一把火,将百姓辛苦几年才建起的房子烧个一干二净。然后在这地狱般的光景里哈哈大笑。 王三往后退了一步,又是一步。强盗们还没发现他,趁着这个机会躲起来肯定能逃过一劫。是,我窝囊,可好死不如赖活啊!强盗们要的是财物。就算家被烧了,只要土地还在,总有办法对付过去。 但就在他打算回头往山上跑时,却见两个人下了马,走进他的家。随后便传来女人的尖声哭骂。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王三大吼一声,扔下背篓,举着把镰刀怪叫着往村子里冲去。 他离家不到一里地,跑起来不用半柱香的功夫。这点时间本不够他的头脑恢复一点理智,想想除了连自己也送死,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但在半路上,他碰到了李雪鳞。 眼前的景象让这个野战游戏迷目瞪口呆。整个村庄都在燃烧!这是拍电影?没看到摄像机啊。拆迁?现在的拆迁是野蛮了些,可至少该把居民都赶跑了再动手吧。难道说……这是打仗? 虽然觉得这个可能性极低,不过真遇上了土匪打劫,自己没能力也没必要硬充英雄好汉。李雪鳞是个实用主义者,不会为了他人让自己冒险,也不会摸不清情况就胡乱行动。打定主意,便慢慢退后几步,沿着林子的边缘寻找既能观察下面村庄,又不会暴露自己,还能供晚上露营的地方。比如平坦的巨石之类。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断喝: “狗日的抢匪!纳命来!” 李雪鳞不一定能完全听懂这句乡音浓厚的怒吼,但他不会忽视其中的悲愤和杀意。回头一看,有个衣衫褴褛的人正笔直冲来,手里还有把明晃晃的镰刀。那神情,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 “站住!别过来!老子他妈有枪!退后,你想干嘛!” 那人竟然完全无视自己这把外观上和G36一模一样的电狗。李雪鳞慌了,没想到这年头还真有不怕死的。自己从头上的网眼布到脚上的军靴,全套美军丛林迷彩再加上突击步枪和将近一米八的壮实身板,这穷乡僻壤的警察来了也未必敢轻举妄动,难道遇上了传说中的武疯子?若真是这样今天的运气可是背到了家,自己被杀是活该,杀了神经病可是要坐牢的。 “最后警告!别以为老子不敢开枪!他妈的……” 见来人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李雪鳞心一横,也不管会不会打瞎对方的眼睛,扣下了扳机。 “嗒嗒嗒”,近距离射出的BB弹打在人身上也是挺疼的。王三被脸上的刺痛一激,稍有些清醒了过来。这才发觉面前这个神色慌张的人装束怪异,还带了不少古怪的器具,和那些强盗未必是一伙。 李雪鳞已将“剃刀鲸”横握在手里,摆了个格斗的架势。他不是那种会以自己的生命捍卫道德准则的君子。如果有人敢来威胁,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先下手为强,哪怕杀了对方也好过自己被杀。李雪鳞甚至想到,要是真遇上了个武疯子,索性挑了他手筋,还能算作正当防卫。 见那人摸出把漆黑的怪刀,目露凶光,逐渐恢复庄稼人本性的王三打了个冷颤,慢慢退后两步,突然转身便逃。 “站住!再跑老子打死你!”一看王三的样子,李雪鳞就知道对方没有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已经让他摸不着头脑,此刻急需有个了解当地情况的人给他带路,这送上门来的哪能放跑? 王三听见了怪人喊他停下,可他如何敢照做。那人刚才分明动了杀机,不管他是不是强盗一伙的,总之不是个好人。 李雪鳞还真就不是个好人。在公司里他是个听话的下属、体贴的上司;在家里他是个好吃懒做的独生子;在女友面前是个有时专横,有时温柔,幽默感丰富的人;但他几个最要好的朋友知道,这人其实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儿。广泛的知识面让他和三教九流的人都能一见如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他的特长。下到地痞流氓的小道八卦,上到教授博导的前沿课题,他总可以根据自己的背景知识聊上。去健身房练出来的身板又让他有了好勇斗狠的资本,有次玩野战游戏时碰到当地的小混混,他单枪匹马揍翻对方五个人,在狗友敬畏的目光中开着车扬长而去。 所以李雪鳞见王三不听警告,立刻捡起根木棍,掂了掂,打横扔了出去。 王三步子迈得大,木棍转着圈,正好飞到他两腿之间。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重重栽倒在了地上。小腿的迎面骨一阵刺痛,多半是和木棍绞在一起时有了裂痕。 李雪鳞放下毫无威胁作用的电狗,平握着“剃刀鲸”,刀尖向外,慢慢走近。他绕过王三,保持了一米多的距离,喝道:“他妈的,给老子站起来!问你话!” 王三突然跪在地上磕起了头,涕泪横流:“壮士饶命!请壮士放我下山,待会儿您要杀要剐,我王三绝不皱一下眉头!但我娘子,我娘子她……”话没说完,几个响头已磕得额上鲜血淋漓。 “你只要回答几个问题,我立刻放了你。别磕了,妈的。我问你,这是哪儿?” “同州阳朔县王家庄,壮士,我……” “现在是我问问题!”李雪鳞凶狠地打断他,“等等,同州?同州属于哪个省?” “壮士,同州就是同州。小人只听说过中书省和尚书省,壮士?” 李雪鳞只感到一阵眩晕。中书省、尚书省他知道,唐、宋、元、明几朝都设过。自元朝开始,除了中书门下省,各地才划分了行省。壮士?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这村夫称呼自己的方式根本不应出现在21世纪的中国。 穿越?这就是穿越?老子也穿越了?日!早知道真该带台太阳能充电的笔记本,或者抢一辆MBT-2000。这算什么?他妈就一把只能打BB弹的电狗和手里的格斗刃,随便哪个黑道人物就能把自己做了。 王三见那个怪人脸上阴晴不定,似在想着心事,赶忙挪动几下腿脚,打算趁这个机会赶紧溜之大吉。 “慢着,不许动!”李雪鳞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厉声喝道,“最后两个问题:下面这些放火的是什么人?现在是哪个皇帝坐天下,国号是什么?” “那些杀人放火的是住在长城外的苏合人,真正禽兽不如!”王三抹了把眼泪,“当今圣上年号天兴,我朝名为大夏。壮士……您不知道?” 如果刚才只是一阵眩晕,李雪鳞现在几乎能当场吐血!好啊,穿越了。非常好,还他妈的是个莫名其妙的朝代,莫名其妙的世界!狗日的老天真是待老子不薄! “壮士,小人能走了吗?”王三对眼前的暴徒敢怒不敢言,但要让已经冷静下来的他再去村子里和苏合人拼命,似乎已经不太现实。王三打定了主意,还是先在山上躲一晚再说。虽说对不起娘子,明知自不量力还去白白送死的事能免则免吧。 李雪鳞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垂着头瘫坐在地上,无力地挥了挥手。 王三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跑远了。 李雪鳞呆呆地透过树木缝隙,看着下面燃烧的村庄,毫无现实感。就在一瞬间,他被告知原来的世界彻底终止。唠叨但体贴的父母、混在一起疯玩的狐朋狗友,白天上班晚上泡吧的生活规律,这一切现在统统和他说了“沙哟那啦”。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甚至不知道以自己这种可疑的形象,会不会让每个站在面前的都变成敌人。恶劣,这种处境甚至比土生土长的孤儿更悲惨。至少后者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而他要想融入陌生的环境,不知会付出多少代价。 哦,不,代价已经付出了——和亲朋的永别。 李雪鳞抬头望天,两行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 ————————————————————————————— 注,“剃刀鲸”(Razorback): 设计师:Massad Ayoob 手柄:砂面 6061-T6铝,黑色阳极电镀处理 刀锋处理:凹式打磨;手磨钻石尖;三面血槽 刀套:Ayoob 设计的浇铸Kydex鞘 刀刃处理:双重磨砂消光珠面,金属灰色 锯齿:半齿齿 作为Ayoob初次设计的刀具,Razorback的测试效果非常不俗,其切割力、穿透力和攻击力都令人折服。备注:从成立之初起,M.O.D.就重新定义了量产战术刀的新标准,从各个指标来说,你都很难找到比它工艺更好的耐用型量产刀。Razorback个人便携刀的设计者是著名的轻兵器设计师和专家 Massad Ayoob,Ayoob在设计这把刀时,是法庭的举证专家,并负责训练刑事命案特别调查员,因此他有机会听取职业法医和验尸官的意见,并将之加入到设计中。他希望创造出的战术防御折刀应具备这些功能:a)达到可以合法携带的极限;b)非常容易隐蔽;c)满足使用要求,并且威力十足,具有尺寸限制以内最大的“阻停攻击”能力,用以抵御穿着保护装的攻击者或凶猛动物。 全长21.3cm,刃厚0.45cm,硬度60HRC,刃宽 3cm,材质154CM钢 (偶花了1200多大元买了一把正品,确实不错,扎到人绝对重伤。握在手里很有战斗的冲动^^) 第二章 疯狂 王三喘着粗气跑回了山路上,向下冲了几步,这才想起自己把镰刀都丢下了。犹豫一下,还是掉转头,正准备走上山的方向。 “兀那南狗,站住!”身后传来生硬的汉语。王三回头一看,寒毛根根竖了起来。一个膀大腰圆,比他高出足有一头的苏合大汉正提了把粗糙的大砍刀追了上来。 苏合人身上溅满了血迹,有新鲜的红色,也有逐渐干涸的褐色,王三打了个冷颤,他不傻,明白自己如果真的站住了会是什么下场。 好在这是山上,习惯骑马的苏合人不善于爬山,王三灵机一动,原路折返,往李雪鳞的方向跑去。既然那个凶汉和苏合人未必是一伙,不如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说不定自己就能逃得性命。 “壮士救命!”王三看到了坐在地上发呆的怪人,如遇救星,“救命!苏……苏合人……壮士!救小人一命!” 李雪鳞像从梦中惊醒,漠然地回过头,双眼的焦点不知落在哪儿。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脸上又有了活人的神情。 在王三身后几十步开外,他看到一个身穿蒙古皮得勒的男子提着刀跑来。 李雪鳞很久之前就意识到,自己骨子里潜藏着极其凶暴的嗜血欲望,在民风软弱的上海属于异类中的异类。不顺心的时候他会去练跆拳道,工作压力大时就玩野战游戏。而从不离身的“剃刀鲸”,或许正是这种深层心理的外在表现。每次握住铝合金的磨砂刀柄,从心底里泛起的冲动胜过抚摸女人的肌肤。 如果平时还有道德和法律这双重枷锁束缚了他,那么在突遭变故,原来的世界彻底崩溃的现在,任何一点外来的刺激都会将他还原成野兽。比如,一个满身血迹,正举刀杀来的大汉。 李雪鳞的目光转瞬间变得凌厉而兴奋。一闪念,他已经闪到了树丛里。左右一张望,选了棵表皮糙、枝丫多的榆树,蹭蹭几下爬了上去。 王三见李雪鳞居然跑了,心顿时瓦凉瓦凉。看到自己的镰刀还扔在地上,一咬牙,捡了起来。劳作了一天,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眼看着苏合人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与其被人从后面一刀砍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在这个世界被称为苏合的游牧民大汉见瘦小如猴的农夫居然也敢拔刃相向,倒是小小吃了一惊,但看到那双皱褶横生的手止不住在颤抖,忍不住鄙夷地狞笑一声,挥舞两下砍刀,大步上前。 他也听到了王三的呼救声,但放眼看去只有深浅不一的绿色,便以为这不过是死到临头之人的虚张声势。大汉生长在草原上,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望向远方或是只盯着一点。如果他能注意到树丛曾不自然地摇晃过一阵,多半会发现穿着迷彩服,头部也用迷彩网巾裹住的李雪鳞。也就不会大踏步上前,不提防来自身边的威胁。 一步,两步,苏合人慢慢举起刀;三步,四步,那种能用“纯朴”来形容的狞笑再次出现在大汉脸上;五步,六步,王三不仅是握着镰刀的双手,连膝盖也开始不停地哆嗦。就在他抬头望天,准备向各路神仙作最后祷告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那根横生的榆树枝干上,怪人正像只准备扑食的豹子一样趴着。他那身衣服和树冠浑然一体,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混帐东西,刚才真该杀了他!李雪鳞知道自己暴露了,见苏合人也狐疑地停下脚步,准备抬头张望。立刻纵身跳下,剃刀鲸10公分长的刀刃刺穿了苏合人一侧的颈动脉,余势不减,全部没进了大汉的左胸,将肺部扎成个瘪气球。 李雪鳞这一扑将大汉撞倒在地,自己也跟着摔了下去。他一击得手,立刻抽出刀子,手一推,脚一蹬,向旁边滚出几步站起。 苏合人两处所受都是致命伤。但他极为勇悍,不顾脖子像喷泉一样往外飚血,吐出一大口血沫,劈头一刀向无耻的暗算者砍来。 李雪鳞脚下发力,丛林靴提供了良好的摩擦,他以一个看起来不可思议的角度横飞一米开外,避过苏合大汉决死一击。兔起鹘落几个跳步,已绕到了敌人身后。 虽然只过了不到半分钟,但颈动脉惊人的失血量让苏合人开始神志不清。他摇摇晃晃地转身举刀,正待再度劈下,只觉后心一阵透凉,力气迅速从四肢百骸离他而去。十几斤重的砍刀再也拿捏不住,“嗵”一声掉到了满地枯叶上。 大汉用尽最后的力气回过头,看到的是李雪鳞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眼神。 当疯狂和嗜血突破一定界限时,反而会表现出冷酷的理智。李雪鳞手腕一拧,平插在第四和第五根肋骨之间的剃刀鲸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将苏合人的心脏绞个稀巴烂。 难以言喻的痛苦瞬间从胸腔传遍逐渐冰冷麻木的躯壳。大汉张口想发出声音,却只从嘴角不断涌出血沫。 生平第一次杀人的青年冷静地抽出刀,在对方的皮袍上抹了抹血迹。 濒死的大汉觉得浑身冰冷,意识越来越模糊,渐渐的,战斗的激情、杀人的乐趣、吃喝的满足,都变得不再重要,他只想回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就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蜷缩起来。 大汉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已经没有空气可以从肺部振动他的声带,他也再不可能说出那个字:“嫫……” 来自北方草原的苏合人倒在山林里,眼神中不再有生命的神采。 王三早已瘫倒在地上,失禁的尿液将裤子洇湿了一大片。他没料到这场搏斗会结束得如此干脆,等想起要逃跑,李雪鳞已经转头看向了他。 那双眼睛简直就像身边的死人一样,不带感情,甚至不带活人应有的生气。王三突然有些明白村里教书先生所说“心如死灰”是怎么回事了。 李雪鳞舔了舔嘴角的鲜血。一股浓浓的铁腥味,不太好闻,但让人有些上瘾。他的身体活着、欲望活着、理智也活着,但比之来到这个世界前,心中确实有什么东西不复存在。 山脚下的村子传来一阵嘈杂声。这儿距离不远,李雪鳞看到那些原本在民宅中尽情撒欢的强盗们纷纷聚集在一起,似在点名。他看了看早已死透的苏合人,知道接下来的事可有些棘手。 要说战斗经验,这些人随便哪一个都比他丰富。刚才能三下五除二杀掉对方,也是多亏了有王三吸引了他注意力,这才一击就让对方失去大半战斗力。但苏合人重伤之后劈出的刀势仍虎虎生风,到现在都让他有几分后怕。一对一放单,他没信心一定能战胜有了防备的苏合强盗,何况下面聚集了几十个人,其中有的身上还背着弓箭。 “壮……壮士,咱们……咱们赶快逃吧……他们人多……” 李雪鳞回头看着磕磕巴巴的王三,笑了。 王三被他笑得心中有些发毛,正踌躇间,李雪鳞已拿过他手中的镰刀,走到尸体边上,一刀扎进后心的旧伤口里。然后将俯卧的尸体翻个身,在前胸也如法炮制。最后重重一挥,几乎将头颅砍了下来。断了颈椎的脑袋以奇怪的角度连在身体上,看得人毛骨悚然。 李雪鳞将镰刀插在尸体背上,想了想,去取过掉在地上的砍刀。 游牧民打造的兵器十分粗糙,不但毫无锋利可言,铁质也是他这个21世纪的人从未见过的低劣。有些像生铁,但比生铁更脆,气泡更多。若是被兵刃从侧面一击,多半会断成两截。 王三见这个怪人突然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敌人的刀来,心下揣揣,向山下瞄一眼,强盗们似乎已经发觉少了人,还发觉地上这个倒霉鬼的马就在山下吃草,搜山已是近在眼前。 “你叫王三?” “是,是。小人王三。”怪人突然好声好气地问这么一句,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王三,你家是哪一栋房子?” 王三指给了他看。想到妻子多半已遭毒手,闭上眼睛,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啊!咳,咳……”王三不敢相信地睁开眼,见自己从左肩到右腹,一条骇人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和内脏,那把刚才还在怪人手中把玩的砍刀正嵌在那儿。他手和脚都已经不听使唤,“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紧挨着那具尸体。 王三张了张嘴,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苏合人最后会发不出声音。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胸腔里、腹腔里、食管里、气管里。李雪鳞这一刀十分霸道,几乎是将他斜劈成两段,仅在腰部还有一小段皮肉连着。 “你要问为什么?”李雪鳞摇摇头,“因为你死了,他们就会以为是你们俩斗了个两败俱伤,而不会想到我的存在。为了我能活下去,你必须死。抱歉。” 王三拼命伸出还能动弹的右手向这个毫无愧疚的魔鬼抓去。眼看着就能碰到,却始终无法再往前一寸。慢慢地,那只青筋突起的庄稼人的手垂了下来,在临死前的痉挛中抓住一把枯叶和山泥,一把他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土地。 李雪鳞见他死得透了,这才仔细擦掉靴底的新鲜血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上方一百多米外的灌木丛里隐蔽了起来。他拆下电狗上的瞄准镜,看着苏合人上得山来发现了两具尸体;看着苏合人围在一起用显然出自阿尔泰语系的方言激烈争论着什么;看着苏合人将己方的死者抬下山,给王三尸身盖些浮土,造了个简单的坟茔;看着苏合人驱赶着驮马,满载抢掠来的器物和女子扬长而去。 当他下得山来,天已擦黑。整个村庄如同鬼域。破屋里烧焦的尸体发出让人反胃的臭味。燃烧的家园、大块血迹,和路上肚破肠流的死者一起构成幅地狱绘卷。村里活着的人也像是全都躲了起来,一时三刻绝不敢露面。 如果还有活着的人。 李雪鳞到王三家门口,黑漆漆的屋子里飘出混杂着屎尿臭味的血腥气。他从外面捡了根燃烧的木头当火把,走了进去。 外间早已一片狼藉。边上的厨房里,甚至连铁锅铁铲都被抢走了。 味道从里间传来。李雪鳞虽然早已有了思想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浑身一颤。 王三的妻子披头散发斜靠在墙上,下身流出失禁的排泄物。火光下,除了黄色的屎尿,分明还有红色的血块,白色的**。 妇人早已不可能再有呼吸。一丝不挂的身子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刀口,血已流干。 一阵过堂风吹来,李雪鳞又打了个寒颤,不敢回头,倒退着出了屋子。 他在村里的小路上走了两步,又折回去,强忍着恶心和寒意从妇人身上割下一束头发,在出门前将王三家的各处点上了火。 熊熊大火在身后燃起。回想今天的遭遇,如同做一场无法醒转的噩梦。他杀了人,不但杀了敌人,还杀了无辜的平民,甚至剥夺了王三与他妻子死在一处的权利。 上帝啊,如果你疯了,我就比你更疯狂!我一定要在这个世界活下来!活到我能站在你面前,伸出中指说“操你X”的那一天! 好吧,首先,我需要一身符合环境的装扮。去民宅里找找应该能到手。还要了解更多的背景,对,可以去这个夏帝国的首都。人口越是集中的地方,隐藏身份越是容易。 李雪鳞捏了捏手中的那束头发。 在这之前自己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就算再给一次机会,他仍会选择犯下刚才的罪孽。但至少,他可以用某种方式表达一下歉意。 第三章 卖刀 中京洛阳建都的历史可上溯两千余年。先后四个王朝在此号令天下。近四百年来就有常、夏两朝定都于此。太祖皇帝李春潮逐鹿中原时,常皇弃城别走,一代名都免于战祸。历经夏国六代皇帝百余年的治理,中京一扩再扩,最外围城墙周长已达三十余里,城中百姓近两百万,在世界上也属于首屈一指的特大型城市。 中京的规划做得相当出色。棋盘形的格局,成直角交错的大道连通各城门,也将城市分成了四四方方的区域。东富西贵、北工南商,围绕处于正中央的皇城分布着各有特色的阶层聚落。 中京的东城多精致小院。那些富商巨贾不敢在首善之区招摇,置办的宅子贵精不贵大。也因此东区地价居全城之冠。说寸土寸金有些夸张,寸土寸银是一点都不为过。 西城则是世家大族、高官显贵的特区。城中历时数百年的深宅大院几乎全在此处。一处宅院往往迎来送往好几个家族。有人失势被逐,自然也有人飞黄腾达,接手这深深侯门。 拱卫京师的大军有多半驻扎在城外北郊,紧挨着的北城便成为工匠的聚集地。大大小小数百家铁匠铺长年烟熏火燎,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往往会持续到二更时分。依托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手工钢铁业,一些木匠、炭商也多在此落户。 因各地输京货物多从南门而入,南城借此成为繁华的商业中心。以李雪鳞那个时代的时髦语言来说,就是CBD。其间酒楼教坊林立,天南海北的货物琳琅满目。除了中原人,还有不少胡商也在开店做生意。除了囊中实在羞涩的苦人家,下到赚了点小钱的贩夫走卒,上到微服游玩的达官贵人,都爱来此流连。 有意思的是城中寺庙竟有好几座就在南城之中,与酒楼肉铺、勾栏食肆比邻。酒肉香味中混着佛前檀香,招徕叫卖声中夹着木鱼诵经,反差之剧烈,也算是奇景。据说西城护国寺方丈一次遇到南城法相寺住持。方丈讥讽道,吾以檀香供佛,敢问住持所用何香?膏腴香耶?胭脂香耶?法相寺住持也不着恼,笑了笑,答道:吾以灵台证佛,膏腴亦灵台,胭脂亦灵台。把个护国寺方丈噎得哑口无言。有好事者将之传开去,三教九流慕名而来。法相寺香火更盛,周围也愈发热闹。 南城向来不乏奇人异事,因此法相寺边上出现的那个怪模怪样的卖刀货郎也只是吸引了一些好奇的目光。大夏朝自居天朝上国,万邦来朝。中京洛阳连黑得像石炭的昆仑奴都有,这卖刀郎不过穿了件布满难看绿斑的怪衣服,头发长不盈寸,虽然长了副中国人的面孔,在旁人看来也只是个从未见过的蛮夷。 卖刀郎做生意也奇怪。他手头统共就两把刀,一把只有一指长,大小十几片刀身都折叠于黑黝黝滑腻腻,非革非木的柄中。那些刀锋利异常,不仅没有一点锈斑,还打磨得比铜镜光亮,浑然天成。看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另一把刀不大起眼,但有几个胡商一见就挪不开脚步。刀有二指长,刀柄就占了一半。整把刀除了刃口上一条银亮的线,全部是不反光的黑色。那刀身坚韧锋锐也就罢了,刀柄材质更是前所未见。明明握之像是金铁,却轻巧异常。刀鞘更是让见多识广的胡商连称希奇,声如木,质如革,从未看到过这般古怪的东西。 “这位朋友,你的刀怎么卖?”威尼斯商人安德鲁操着纯熟的汉语,两眼直放光。 李雪鳞微微一笑,并不接茬。拿起瑞士军刀道:“此刀乃是以星铁打造。陨铁知道吗?黑色的,对不对?陨铁落下之前就是星铁,光亮如银,不锈不蚀,平滑如镜,吹毛断发。” 后一句他倒不是胡吹。以这个时代的标准看来,瑞士军刀主刀的锋利程度确实可观。在玻璃镀银技术发明之前,只怕没有一样人造物品敢在不锈钢抛光的刀身前称为“镜子”。 “再说这刀柄,乃是以海底万年乌木做成。在手中摩挲得久了,温润如玄玉,有延年益寿、止血闭创之神效。” 安德鲁连连点头。不管李雪鳞说的是不是实话,这东西是宝贝的结论总跑不了。不过奇怪的是,为什么刀上会有拉丁文字? “说起这刀的来历,更是大有玄机。”来中京的路上,李雪鳞已经打听到这个世界和他原来的时空还是有诸多相似的地方,汉唐五代都有,只是五代之后历史才发生了分叉。那么西方的希腊和罗马多半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刀,原本是火神赫淮斯托斯*所作,由宙斯神送给雅典国王,一直被藏于七大奇观之一的宙斯神像心脏处。后被罗马的克拉苏获得,这铭文是克拉苏所镌。 “至于这柄,”他拿起剃刀鲸,“是法兰克大帝查里曼的爱刀。据说原本是晨星堕落时由天使乌利尔所持的炎之剑,曾被立于伊甸园外防止恶魔入侵。虽然现在是黑色,但经过某种仪式,或是由被神选择之人持有,便会再度成为对抗一切邪恶的利器。查里曼大帝曾与教会有过不愉快,这刀便是他所派遣的教皇从圣物中取得*。” 安德鲁只听得矫舌不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啊,这来头也忒大了吧!克拉苏?!查里曼大帝?!居然连地狱的守门人乌利尔天使也来掺了一脚! 虽说他也未必完全相信李雪鳞这通鬼话,但眼前的宝贝总不能白白放过。 “亲爱的朋友,你渊博的知识让我折服。如你所说,这些宝物都是流落人间的神物,如果你肯转让,我们可以单独商量一下价格。” “价格似乎只适用于人类制作的物品。”李雪鳞高深莫测地笑笑,来了个狮子大开口,“若是这位先生有兴趣,你可以用阿喀琉斯的盔甲和盾牌交换这把来自于克拉苏的刀;用朗基努斯的长矛和垫脚的枕木交换这把查里曼大帝的炎之剑。” 安德鲁一听,愣了。阿喀琉斯的盔甲和盾牌他从《荷马史诗》上读到过,也是神的作品。朗基努斯长矛和抹大拉给基督垫脚的枕木更是《圣经》上的常识。问题是,就算这两把刀真是神器,自己去哪儿找同样的神器和圣物来交换?总不见得去圣彼得大教堂地底下转一圈,在天父的注视下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吧? 自古以来,做生意不怕对方要价高,大不了慢慢着地还钱。可李雪鳞开的这个价码根本连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人家都说了,只交换,不标价。这明摆着不是诚心做生意的样子。 不是诚心做生意?看着似笑非笑的卖刀郎,安德鲁这个中国通突然想起曾听人讲过“姜太公钓鱼”的故事。 原来如此,敢情他是想推销自己!安德鲁是个商人,对于投机有着敏锐的嗅觉,无论是商业的,还是政治的。 “我亲爱的朋友,很遗憾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不过我会把你的故事告诉朋友们,或许其中会有你希望遇到的贵人。”反正也不花什么本钱,安德鲁决定做这个顺水人情。 好精明的家伙!李雪鳞见对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真正意图,在心里赞了一声。难得遇上个聪明人,他不由得生出了结交之意。 李雪鳞翻了翻背着的包,拿出2L的Hippo水袋:“这位朋友,感谢你的帮助。这东西虽然不是很珍贵,但能在旅途中帮上你的忙。我叫李雪鳞,能请问你的名字吗?我是说全名。” “安德鲁。安德鲁?乔瓦尼?美第奇。”威尼斯商人兴奋地翻看手中半透明的军绿色袋子。不是很珍贵?开玩笑!这玩意儿也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宝贝,卖到威尼斯就是成把的金币!更别说能在旅途中派上用场。这个李雪鳞出手如此大方,这次他是打定主意要帮上一回了。 “美第奇?天哪……”来自21世纪的青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遇上个著名家族的人物。就在他喃喃自语时,安德鲁已经已经被好奇的人群围了起来。 “安老爷,您见多识广,他那刀是不是宝物?” “宝物,当然是宝物。” “安老爷,您可是中京数得着的富户,怎么没买呢?他说要用什么什么来换,我是听不懂。不过既然人家开了价不是就好办了?” “唉,他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嗬!这卖刀郎好大的口气!安老爷,连您都买不起,他这刀卖给谁去?” “嘘,小声。他呀,卖的不是刀!得,各位也别泄了天机,把他的事和别人说说,快的话这几天就能有分晓。” “安老爷,他给您的东西我寻思着是不是蛟龙鳔做的?这也是个宝贝吧?出手还真大方。” “别胡说,蛟龙哪来的鳔!这个呀,多半是龙的卵膜。安老爷,您说是不是?” “不,我看啊,他送给安老爷的是……” “安老爷,咱们找个地方谈谈?您出个价……” “安老爷……” …… 在缺乏远程通信手段的古代,口耳相传的信息失真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不出三天,几乎全城都知道法相寺边有个下凡的神仙持着天庭大将的神兵,在等有缘人。 “对不住,此物非有缘之人不能相让。否则恐会妨主。”李雪鳞顺水推舟利用上了舆论,打着谁都无法置疑的借口,轻轻推掉那些在他看来没什么利用价值的普通有钱人。 “来这儿五天了,正主怎么还不出现?” 李雪鳞倒不愁吃饭问题。自打他成了街头一景,附近小饭馆的生意就日益红火。店家知恩图报,一日三餐不收他一文钱。打烊时也由着他睡店堂里。但这么空耗着不是个办法。若是再等不到,也只能将两把刀尽快出手换点钱。这种新奇的传闻也就风行一时,一旦大家都知道了也就没人会感兴趣,自己到头来不过成了众人茶余饭后讥笑的江湖骗子而已。 心中虽急,李雪鳞仍摆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斜靠在墙边,啃一口从店家处讨来的炊饼,喝一口水。高大的身材、奇怪的装束、淡然的神情,再加上种种神秘的传闻,还真让他有了些出世高人的味道。 “你说,今天这刀半仙会不会等到买主?”两个闲人模样的在小酒馆里对饮,那些在李雪鳞身边来来往往,打听行情的人就是他们的下酒菜。 “这得看他等的是谁。还记得当日安先生的话吗?这刀半仙卖的不是刀!现在我可琢磨出那么一点味道来了。来,干。” “干。……哎,可你说这事哈,看见刚才过去那人没有?对,就是那圆领青衫,胖胖的。你知道他是谁?光禄寺卿刘大人!可在刀半仙面前照样碰一鼻子灰。我就奇怪了,到底要什么样的人他才肯把刀让出来。” 两人显然是哪个高官手下的差役,颇有一些八卦的渠道。 “什么样的人,嘿!他自然希望来个大的,比如哪位炙手可热的侍郎、尚书,或者像我们家……” 同伴凌厉的目光让他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里。装成闲人来蹲点是他们的任务,可要是太进入角色,回去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暂且称为闲人乙的差役自觉失言,喝了会儿闷酒,看看日头,自言自语道:“时辰差不多了吧,说好是未正时分到的。” 闲人甲的目光片刻不离卖刀郎,余光在街上扫了两圈,看到大街东头出现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推同伴,低声道:“来了!小心着点,出了什么事咱哥俩可都得玩完。铁鹰老大对小错也计较得很。” 李雪鳞也注意到了那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紫袍青年。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正主终于来了。 ————————————————————————————— *注:赫淮斯托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火神,罗马名字为“伏尔甘”,和“火山”是同一个词,高达的“巴尔干炮”也是音译区别,拼法相同。据说众神的兵器都是由他打造,包括宙斯的雷电。这位老兄其貌不扬,瘸腿,但老婆却是鼎鼎大名的爱与美之神阿弗洛迪忒,也就是维纳斯。所以说从古到今,有一技之长的男人总是很吃香。 *注,关于查里曼大帝的事迹可上网查一下。正确的说法应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此前他建立的法兰克只是王国,后来因为拯救了罗马和教皇,被加冕为皇帝,成为罗马帝国的继承者。神圣罗马帝国延续很长时间,算是第二罗马,然后纳粹就说自己建立的是第三(罗马)帝国。这位牛人曾经公开和教会对抗,还派遣了教皇。弄到两个教皇都向对方下了放逐令。关于查里曼大帝还有个轶事:圣女贞德曾说得到天使托梦,派人去某地挖掘,结果挖出来法国和德国之父——查里曼大帝的佩剑。其实就是“石人一只眼”的奥尔良少女版。 第四章 问对 现下是所谓天兴三年的夏末秋初。这个定都洛阳的夏帝国自然不是始于禹毁于桀的那个奴隶制社会,也不是党项人李元昊建立的边疆政权。大夏从太祖李春潮开国至今已传六代,享国118年。而在此之前则是名为“常”的王朝。从时间上推算,李雪鳞来到的大夏朝相当于另一个历史分支上宋末明初的时期,很多地方与那个赵家王朝颇为相像。因此这儿的紫袍不是人人能穿,若是像走来的青年这样,紫袍的腰间还系着个金鱼袋,那衣服的主人就是个了不得的贵人。 来者既穿了这身行头,便不打算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李雪鳞卖刀的故事也传到了他耳朵里。紫袍青年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一开口,便是彬彬有礼的开门见山: “这位小哥,听说你卖刀?可否借某一观?” 李雪鳞不动声色地将刀递过,垂着头站在原地。他这几天可不是穷极无聊才盯着街上看。哪些地方能藏人、哪些地方能监视到自己、哪些地方几个熟面孔反复出现,都已经在心里备了案。紫袍青年一出现,除了对面酒馆二楼的两人,李雪鳞至少还发现了四个便装护卫。 “好刀!好利器!称之神兵不为过!”青年细看后赞了两句,直接切入正题,“请问小哥,可否割爱让与某?” 李雪鳞取回两把刀,淡淡地说道:“割爱一说无从谈起,不过是留待有缘,在下居中假手而已。公子若是有意,可否换个地方商谈?此地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紫袍青年心中一阵狂喜。他倒也不是真贪图那两把刀。在他看来,东西确实是好的,但于他并无大用。可这卖刀回绝的高官没有两打也有一打半,却偏偏让自己说动了,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涵养功夫好,脸上神色滴水不漏。也像李雪鳞一样,一伸手,淡淡地说道:“如此,便由某作东,选个清静的场所一叙。请。” “公子请。” 谈生意,谈的内容往往不是生意。李雪鳞随着他上了那家有人监视的小酒馆,在二楼穿过一处回廊,选了个僻静的雅间坐定。简单要了些酒菜,双方寒暄几句,便自报家门: “在下姓李名雪鳞,字阳朔。”李雪鳞觉得无论如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的地方还是需要以某种方式纪念一下。 紫袍青年原想报上真名,迟疑一下,道:“在下姓林,单名一个宜字,字济周。” 李雪鳞也不点破。几杯酒一过,话匣子渐渐打开。双方谨慎地选择了一个都感兴趣的话题入手——政治。大夏朝对于言论比较宽松,只要不是涉及犯上作乱,不禁百姓议论国事。何况雅间里这两个人,一个本就不是百姓,一个也没有把自己划归平头小民。 “这么说,当今陛下幼年登基,朝政都把持在摄政王手中?”又一杯酒下肚,李雪鳞不紧不慢地问道。把谈话的节奏控制在自己手里。 “‘把持’一词太也难听,”林宜给自己和李雪鳞又斟上了一杯,“晋王素有贤名,随侍先帝左右在先帝大行前一年已受命监国。这几年百姓安居乐业,王爷功不可没。” “哦。”来京城的沿途不方便多打听这种敏感话题,此刻李雪鳞才知道大夏朝目前居然是年幼的小皇帝、掌权的摄政王这一对组合。这倒有意思,其中蕴藏的政治投机机会似乎挺丰富。 国内政治少谈为妙。虽说言论宽松,指不定那句话犯了禁。眼前这个自称林宜的青年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李雪鳞东拉西扯了两句,适时将问题转到他更关心的周边形势上来。反正有些东西大不了可以向旁人打听。但在古代中国这种封闭的农业社会,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一般小民无从得知,即使知道一些,来源也多半是书场坊间。李雪鳞可是亲身领教了传言的夸张程度。 林宜以手指蘸了点酒,在桌子上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幅地图来。 “这是我大夏的大致疆域。北方,与苏合六部以准格尔、辽河为界。苏合是三十多年前兴起的一股势力,据说由漠北草原山林而来,其人凶猛如虎,男女皆善骑射。有国而无定所,逐水草而居,唯大可汗马首是瞻。一旦入冬,必要提前来我边界打草谷,掳掠一番而去。先皇在世时与他们狠狠打过几仗,互有胜负。但即使大败了他们,王师欲乘胜追击,无奈那苏合人一旦势弱便远遁草原大漠深处,十年修养,又恢复元气大肆进犯。”林宜边摇头叹气,边用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几下,“现下我国只能屯军辽州、燕州、沙洲(包头)、朔州、陇州几处据守,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好在近几年苏合人从我国没讨到好处,遂策马西侵,听说主力已打到了天青海(咸海),和波斯人交上了手。现下六部人马除留下两部对付我国,其余都僵持在西域。” 自打在王家庄见到“苏合人”起,李雪鳞就知道事情要糟糕。虽然称呼不同,可那些游牧民无论装束还是语言,以及打草谷的手段,无不和他印象中的蒙古严丝合缝。蒙古是什么?上帝的鞭子!打断中国文明进程的悍匪!想到蒙古大军所到之处那梦魇般的伤亡统计,李雪鳞喝着热酒,出着冷汗。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道理他懂。虽说真要是太平盛世了,他投机的谋划也无从实施,但总比外族入侵,大家一拍两散要好得多。 难得的是西征中的蒙古居然会被波斯军队拦下。可在他的记忆中,这个时代的波斯帝国应当早就让位于阿拉伯,甚至阿拉伯帝国的阿拔斯王朝也已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照林宜所说,倒还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夏国占据华夏江山,以国力军力而论,比之赵宋强了不止一点,隐然是汉唐初年的底子。难怪能在北线和游牧民族势均力敌。这种情况倒不至于完全绝望…… 似是而非的世界局势让他有些茫然。接下来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数。 “那……苏合人建国了吗?”李雪鳞稍一沉吟,提了个林宜看来外行至极,对他来说却是性命交关的问题。一盘散沙的游牧民好对付,虽然打草谷这种惨剧会经常发生,至少他们不会有能力吞掉中原王朝。 “当然建了。先皇永安十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苏合可汗忽儿木骨僭称伪帝,国号金帐……咦,在下所说可是有何不妥?” 李雪鳞摇了摇头。他面色煞白,想掩饰都来不及。金帐汗国,好嘛!那蒙元帝国会不会登场?铁木真和他子孙的屠刀可是让亚洲和欧洲颤抖了一百年。上亿人被这个Barbarian家族当成了草场的肥料,中国第一次惨遭亡国。要真是成吉思汗在哪儿,老子真是被硬塞了一张去地狱的单程票,还磁悬浮直达中间不带停的! 林宜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李雪鳞,继续说道:“那金帐汗国虽然也算是个国家,但没有都城,大汗金帐所在之地就是部族的中心。忽儿木骨在永安十六年的大战中伤重而亡,其后是亲弟勃儿木骨继汗位。天兴二年,也就是去年早春,勃儿木骨也在西征途中丧命,忽儿木骨无后,现下是勃儿木骨的长子也速该为汗,继续挥师西进。”停了停,林宜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也速该汗倒是个人物。才一年多时间,苏合和波斯的僵局隐然要被打破,苏合军连下数城,尽屠之。波斯大军虽众,却师老无功,士气不高,败相已显。” 也速该。虽然蒙古人名字少,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但在李雪鳞的记忆中,叫这个名字的人有个儿子,就是成吉思汗铁木真。 他不敢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手指点在夏国西南,道:“林公子能否为在下分说此处情势?” 林宜一见李雪鳞点的位置,眼中精光一闪,笑道:“果然好眼力。此处比起那苏合倒是更加紧要。话说五十多年前,蜀、甘、陇、夏十多个州还不是我大夏国土,而是乌斯藏派兵占着。先帝天纵奇才,勇武无匹,也打了二十年的硬仗才拿下。藏地从两百多年前就有番王窃据,因地处高原,气候与中土大有不同,其国民大多与苏合部一样以放牧为生,一到战时男子人人皆兵,极为勇悍。又是从高原攻我平地,尽占地利之便。永安年间还与我边哨时有交兵,最近却因其国内活佛与赞布争权,两方人马打得天昏地暗,一时半会儿难分出高下。这也是我大夏之福。” 林宜说完抿了口酒,将皮球踢了回去;“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对于西藏,这儿的叫法是乌斯藏,另一个世界的历史中还称之为吐蕃,李雪鳞一点都不陌生。这个国家占的位置得天独厚——往南,越过天堑喜马拉雅山脉就是一马平川的印度次大陆,只有我攻人,不怕人伐我;往东,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尽在掌握。四川本是易守难攻,但那只是对中原王朝而言。在吐蕃面前丰饶的蜀地就像个无防备的少女,往北,只要在昆仑山和阿尔金山脉的对面有个落脚点,吐蕃就牢牢扼住了丝绸之路的咽喉,顺便剑指关中。想当年强极一时的大唐帝国就被吐蕃攻陷了长安,郭子仪不得不以长安全城的金帛女子(女人和小孩)为代价换取回纥出兵,才算赶跑了吐蕃人。 最关键的一点正如林宜所说,乌斯藏居高临下,中原人不能适应当地气候。因此胜不能逐之,败则一溃千里。就连经营情报网也是千难万难。这种两眼一抹黑的仗当然是败多胜少。更何况中原王朝面对北方游牧民还有战略缓冲空间,还有打持久战的余地。吐蕃则相当于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利刃,只要一动,不死也重伤。 “乌斯藏其势凶诡,如尖刀抵喉,稍有异动足以致命。”李雪鳞用筷子点了点昆仑山口的方向,那是夏国羌州所在。 林宜点点头,脸上波澜不兴。李雪鳞的话属于炒冷饭,稍有常识的人谁不知道。 “而我之所以对这把尖刀无可奈何,无他,地利耳。”又是一团冷饭放进了锅里。 “但林公子是否想过,如果要让刀子伤不到你,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 是什么?打?打赢了又攻不过去,等着人家十年后卷土重来。林宜有些不屑李雪鳞的卖关子。双方这一轮互相估摸斤两,他原本以为面前的人有些真货**货与王侯,这才学太公钓鱼,等着有梦熊之兆的人找上门来。但这个李雪鳞听得多,说的少,此刻还故弄玄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人也就装束怪异,自高自大了点,看来没什么真才实学。 林宜借举杯饮酒不让失望爬到脸上:“林某无知,不知阁下能否指点一二?” 不先用些大白话打底,待会儿又怎么能显得惊世骇俗。王勃在端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道天九翅前不也是用“南昌故郡,洪都旧府”之类蒙童等级的白粥来吊老阎的胃口?李雪鳞在职场商场付了不少学费,但也学到了一些只能意会的技巧。比如怎么掌握话题,怎么让对方跟着你的思路走,还有,怎么样才能用最大价值将自己推销出去。 李雪鳞笑了笑,对林宜摆到台面上的失望不以为忤;“林公子莫急。在下不才,认为不外乎有三种方法,一是把这把刀折了,最好扔回炉里熔成铁水,但看来很难办到。” 能办到还用你说,多少帝王将相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乌斯藏,还不都碰了灰头土脸。连高山仰止的先帝都知难而退了。林宜虽然对于满满一锅冷饭没什么兴趣,但李雪鳞似乎还准备端些东西出来。 “还有一种方法是让这把刀对着别人。周围那么多国家,大夏不敢说最强,但也绝非最弱。乌斯藏与我交战多年互有胜负,还把占着的地盘丢了,就冲这点他们也当知道利害,不会那么轻易打我大夏的主意。只要稍加利诱,不难让他们把兵锋对着西域南疆的小国。” 刚听到“祸水他引”时林宜心中一喜,这正好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去。但李雪鳞接下来的话让他刚热腾起来的心又凉了。 “但这祸水他引之策就如割肉饲鹰。虽然割的不是自己的肉,但把鹰喂肥了后患更是无穷,所谓饮鸠止渴之道,不足为取。”李雪鳞一边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润润喉咙,一边看着林宜竭力要装出淡漠的神情,心中盘算,差不多也吊足他胃口了。便把酒碗一放,眼中精光一闪,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这第三,就是给这把刀套上刀鞘,握在我们手里。无论出鞘攻敌还是刀兵入库,都由大夏决断!” 林宜浑身一震,正在倒酒的手把持不住,泼出的液体将桌上地图冲得一塌糊涂。 第五章 投机 林宜虽然知道这人既然自居奇货,必会有所准备。却想不到好巧不巧,李雪鳞突然抛出这么个他曾听“那个人”隐约提到过的观点。 这个李雪鳞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言语中对乌斯藏的情形了如指掌,不,不仅如此。自己画的地图虽然潦草,但有机会能看到大夏疆域全图的人屈指可数,更何况远至天青海的西域地形。为什么这个李雪鳞看到地图时没有一点好奇、一丝惊讶?好似他早已看过一般? 还有他的气质。对,最初吸引自己的就是他的气质。与乡野村夫的邋遢、武人的粗鄙、文人的酸腐不同,这人身上有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举手投足不拖泥带水,不做多余的动作,颇有几分武人的粗豪爽直;但那种不经意的优雅,自己见过的那些武将就算扔光禄寺里百八十年都未必能学得像,文臣与之相比又拘谨有余潇洒不足。除了这些还有……还有……可以勉强称为违和感,这人与四周的环境太格格不入了。不是因为装束扎眼,那种感觉来自于一些更虚无缥缈的痕迹。 他到底是什么人? “李阳朔,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介草民而已。” 李雪鳞见对方已经开始动摇,心中冷笑,知道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封建时代的地图普及率有这么高吗?记得康熙时中国才以几个传教士为主测绘了一张较为精确的全国地图——皇舆览胜图。这张有划时代意义的地图没有进入课本,也没有被用来培养老百姓的爱国情感,而是挂在了御书房里让某个想找老天爷借阳寿的人敝帚自珍。 之前的时代,地图不精确不说,普通人甚至连国家疆域的大致轮廓都没概念。林宜能几笔勾勒出海岸线和几大山脉的走向,甚至远达中亚,不是对地图烂熟于胸根本办不到。而要对地图了如指掌,一种可能是他掌管典籍,另一种可能是他直接参预军国大事。 掌管典籍的人才二十一二岁,还穿紫袍挂金鱼袋?打死李雪鳞都不信。他搜刮了身上所有的“真诚”堆到脸上,叹气道: “说来话长。李某祖上是华夏望族。据家中的老辈人口传,似乎还是军中大将,受命统兵南征。但百多前年大军被敌人包围,激战月余后折损殆尽。先祖幸得亲卫拼死相救,杀出一条血路到了海边,抢得一条船。又漂流了十多天才来到一座岛上。从此我李氏一族便在那海外大岛长住了下来。百余年来有过一些遇到海难的人漂到岛上,也让我们得知外界沧桑。就在两个月前,李某救起了一个夏国人,听他说中土又逢盛世。李某自小对中华上国景仰万分,不敢以中土之民自居,但也渴沐王化。遂禀告族中长老,带了镇岛之宝来到大夏。谁知旅途不慎,失落了盘缠。幸而天不绝我,让我遇到林兄。”李雪鳞末了还不忘送林宜一顶高帽,“李某在中土这些天来,只觉见识气度无有出林兄之右者。中华才俊真是好生可畏。” 林宜任由李雪鳞把顶高帽戴在自己头上,淡淡地问道:“李公子可否告知祖上名讳?那位前辈际遇如此离奇,在我中华也当是个人物。林某有几分好奇,还请李公子不吝赐教。” 李雪鳞听他连对自己的称谓都变了,心中一喜,眉头一皱:“并非在下有意隐瞒。在岛上时在下也曾询问族中长老,但长老若不是语焉不详,便是王顾左右而言其他。或许是祖上离开中土时匆忙,现下一族中没有来岛上之前的典籍谱系可查。实不相瞒,李某胸中也是好大一个疑团。” 在你撒谎时一定要与对方的眼神交会。这是李雪鳞摸索出的经验。每个人都做过心虚的事;每个人都不愿和他人对视。如果你有勇气让眼神真诚到裸奔,别人多半会不好意思,先把视线移开,就好像是他做了亏心事一样。 果然,还没等李雪鳞把这篇顺溜的谎话说完,林宜已经把眼光挪到了手中的酒杯,回忆起一段往事。 夏国的开国君主李春潮是个不世出的奇才。由一介布衣投军,历经大小战阵数百未尝一败,以战功拜大将军,手绾兵符,威震西北,拥兵十五万。曾远逐羯胡至雪石岭(阿富汗兴都库什山),勒石而还。谁知常国的新任皇帝怕他胜仗太多功高震主,命令李春潮即刻交还兵权,回京别任。此时侵扰中原百余年的羯胡之患甫去,西南的乌斯藏已有侵食甘陇之意。李春潮上表恳求留任至羌、甘、陇的几处要塞修筑完毕,至少堵住乌斯藏侵攻道路,保得西北十余年平安。但他越是苦苦哀求,常皇疑心越重,诏书中的言辞愈加严厉。待李春潮的第五封奏折递到皇帝面前,朝中已无人敢为他说话。被怒气冲昏头的皇帝将李春潮留在京城的妻儿当众斩首,点将发兵,调二十万羽林军欲讨平“西北叛逆”。 李春潮得知妻儿遇害,当即呕血盈升。一怒之下索性反了,集结十五万西北虎狼之师,六万藩属军队,挥师东进,直扑中京(洛阳)。途中与二十万羽林军于延州激战十天,大破之,二十万禁军逃出生天的不足四万。眼见京城不可守,常皇室仓促南逃,凭着中原多坚城,与称帝建国的李春潮对峙于淮河。 正当李春潮要一鼓作气扫平南迁的常朝时,乌斯藏开始大规模出兵。短短一月。羌、甘、陇三州全境俱为之所夺,李春潮花半生经营的西域与中原之间联系被彻底断绝。蜀、凉、田(天山南麓)、瀚(天山北麓)、葱(天山西麓)几州的易手也只在旦夕之间。 不得已,李春潮率大军北上,将对峙淮河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弟弟李秋潮。 李秋潮与兄长同时投军。李春潮的不败神话有一半要归功于这个能作得幕僚,能上得战阵的出色兄弟。对李春潮有知遇之恩的前代常皇给两人的评价是“宁国(李春潮表字)杀伐果决,用兵如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安国(李秋潮表字)心思缜密,料敌机先,排兵布阵无隙可乘。此二人合璧当世无匹矣!” 李春潮不敢小视乌斯藏,带走了十万大军,留给李秋潮只有六万人马,还多是一路上的残兵降将。此时北地方平,尚不安定,可称劲旅者唯十五万西北军。其中两万留京,四万防御北疆,两万折损于战事,另有三万分镇各地,李春潮将余下四万一分为二,与秋潮各统一半。 李秋潮当即在沿岸的战略要地筑城立塞,不求冒险建功,只想在兄长北讨期间维持一个稳定的南线。同时将行营设在淮河入海口处的盐州,一面加紧构筑防线,一面督造水军。 原本按此发展,李春潮可在两年内解决边患收复失地。等他回师南下,李秋潮也已经做好了水陆并进的准备,南方可一气而平。 但就在李春潮走后数月,南常以金帛美女、加官进爵拉拢李秋潮身边的几个降将再次倒向旧主。一夜间盐州城被叛军包围,李秋潮力战不得脱。如是月余,夏国的两大支柱被一南一北牢牢拖住,各地叛军四起。正当各地的西北军诸将分兵驰援盐州之际,黄淮之间大涝,平地成泽。三万大军在徐州不能前进半步。李秋潮苦等援军不至,身边两万兵马历经恶战只剩千余。又数日,城破。叛军与常军屠掠盐州,李秋潮不知所终。水师战船大多尚未完工,为常军所焚。 消息传来,李春潮大叫数声“我误安国!”仆地昏厥。醒转后下令大军即刻南下灭常。北讨不了了之,乌斯藏得以占据西北十余州近百年。 这段历史在夏国妇孺皆知。关于失踪的李秋潮,除了官方所说的崩于乱军,民间亦有着种种猜测。有说他城破之际**的;有说他穿了敌兵装束混出城外,隐迹江湖的;还有一种被人广为接受的说法是,李大将军与一干亲卫杀到水师造船场,抢了艘刚完工的船远走海外。 事后,李春潮对此深以为恨,追封弟弟为晋王,居王爵之首,萌子孙世袭。甚至立下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规矩:若皇族长房一支幼年登基,不能亲理朝政,晋王可代为监国。李春潮的几个子女死于常皇之手,称帝数年后方又添了几个皇子,但与李秋潮的孩子已差了二十多岁。从李春潮的儿子高宗到现在的天兴小皇帝,五代皇帝中有三代幼年即位,也有三代晋王总共监国三十余年。现下摄政的自然也是晋王,以辈份来说是小皇帝的叔叔。这大夏江山可说是皇族长房与二房轮流执宰,所差者只是一个皇帝的名号。 李雪鳞来中京的路上,从这个偶然听到的故事中嗅出了高风险高赔率的投机关键。杀头的买卖不怕没人做,只要能赚翻天。何况还真有人尝试过冒充皇亲国戚。 南宋时有个女子出现在临安,冒充被金国掳去的柔福帝姬,一路骗得畅通无阻,连皇帝都信了,让她十足享了几年富贵,直到东窗事发。要说骗子被揭穿的关键,李雪鳞一直认为都怪她冒充的是仰人鼻息的公主。要是手头有足够实力让朝廷不敢动你,也没人会来追究真实身份。 比如“中山靖王之后”的刘皇叔,活生生一个冒充皇亲捞政治资本,可以上MBA教材的投机成功案例。 虽然历史有着为尊者讳的传统,虽然还未改朝换代,更是不可能指摘开国皇帝,但从前半部分谁都不敢胡乱发挥的正史中,李雪鳞不认为李秋潮的失踪是借刀杀人的结果。就算被亲弟弟篡位,也是李家人坐江山。假手外敌的话极有可能是亡国灭族之祸。何况李春潮若是生了疑心,也不会委以独当一面的重任。以夏太祖的阅历和精明,断不会出此昏着。 皇族秘史传到乡野往往大为走样,能了解事实真相的,在夏国屈指可数。 林宜就是其中一个。 李秋潮的下落,老实说,皇室确实一无所知。常军入城后尽屠盐州军民,最后与李秋潮在一起的亲卫们无一得脱。亲卫们是护晋王上船后又杀回城中,还是从一开始就守在原地直至战死;晋王爷是壮烈殉国,还是扬帆出海远遁他乡,这已经成了永远的谜团。听了李雪鳞的自报家门,那几个似是而非的“关键词”不由得林宜不惊,不由得他不去往李秋潮那儿想。 李雪鳞明不明白其中关窍,林宜已经不敢随便揣测。这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不是真实。真实太刚硬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当你把真实展示给别人,他也拥有了真实,有了和你一样的筹码。 最有力量的也不是谎言。谎言太软弱了,就像林肯说的,你可以暂时欺骗所有人,也可以永远欺骗部分人,但你无法永远欺骗所有人。 这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是介于真实与谎言间的不可知。 李雪鳞在古井不波的面具下高深莫测地笑着。 如果李雪鳞傻呵呵,直愣愣,**裸地说“在下先祖姓李讳秋潮”,只怕会立刻被林宜召来护卫斩了。以林宜的身份地位,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禁忌会有本能的警戒。 但李雪鳞并没有给他事实。李雪鳞只是在陈述,陈述一个乍听起来连他本人也无法触及的东西。他的陈述中没有细节。如果林宜非要加上什么具体的东西,那产生的只是属于林宜的事实。而就算内心深处敢相信,紫袍的贵公子也不会允许自己亲手把一个模糊的不可知成具有威胁能力的事实。 林宜手中的一杯酒在剧烈颤抖中只剩下了几滴酒液。 李雪鳞的手也在颤抖,但他在颤抖之前已经把胳膊看似随意地搁在了桌上。 投机和赌博往往是同义词。李雪鳞好赌,尤其喜欢通吃通赔的豪赌。每次从下注到开出大小,一种远比飚车更甚的刺激感都会攫住他。 哪怕这次的赌注是自己脑袋。 林宜盯着酒杯,脸上犹自阴晴不定。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强笑着对李雪鳞道:“李公子一族的遭际真是可歌可叹。你我二人今日能在此相遇也是有缘。依林某浅见,公子气度非凡,胸中岂止有沟壑,简直是包罗山川,非常人也。与君长谈,林某多有受教。”顿了顿,林宜似是暗暗咬牙,下定了什么决心,“不知李公子能否将对付乌斯藏的‘还刀入鞘’之策为在下分说一二?” 李雪鳞点点头,一副将林宜引为知己,推心置腹的样子。开始陈述他花了几天时间想出来的计谋。当然,这又是一次推销。 但至少他确信,自己已经成功过了第一关。他的脑袋暂时是保住了。 第六章 王府 两个原本装扮成闲人监视李雪鳞的差役忧心忡忡地对望一眼,后悔自己为什么做事忒卖力,非要屁颠屁颠地跟随主子来到雅间隔壁候着。若非如此,也不会听到这要命的内幕。胡思乱想间,那收拾乌斯藏的话便只听了个七七八八,除了“贸易绞索”、“颠覆”、“代理人”、“军阀”、“必要的胜利”这些被反复提到的新奇字眼,其他的都随着茶水和虚汗循环出了体外。 也没过多长时间,雅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刚才还在密谈的两个人仍如同进去时那样淡淡笑着,但与最初相比,那看似融洽的气氛里总让人感到有什么极为危险的异物。 “李公子,请!” “林公子请!” 两人相互客套着,谦让着下了楼,上了街,向着西城走去。 “林公子,这刀也算是功德圆满,就请您收了吧。” “这如何敢当……嗯,那林某恭敬不如从命,便算作暂寄吧。” 李雪鳞知道林宜既怕担干系,想与自己撇清,但又打算利用他这能出妙策的人。二十一二岁的林宜毕竟只是个贵公子,真正能拍板的还是那没露面的后台。这刀,便是借给林宜的敲门砖。 两人默默走着,气氛倒有些尴尬。林宜看看李雪鳞那一身古怪的装束,笑问道:“李公子的打扮真是与众不同,可是岛上民风如此?” “林公子好见识。此衣唤作‘迷彩’,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大有讲究。若是站到那树丛前,百步开外看来便与景物融为一体,实属狩猎时隐匿行踪的上选。” “狩猎?不止吧。”林宜笑吟吟地看着他,“李公子头发为何如此之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不应随意毁弃。这也是岛上民风?” “公子所言真是一针见血。”李雪鳞没想到林宜居然还挺把细,在路上不忘考究他的底细,“断发确实不该,但岛上炎热,土著均如此打扮,且视长发者为厉鬼。在下这一族乃是外来,势单力孤,只得入乡随俗。时间长了,倒也挺习惯。” 林宜听了李雪鳞滴水不漏的回答,知道光凭自己恐怕没法挖出多少东西,便不再提问。两人默默走过十几处街坊,路上行人渐少,两旁出现了青瓦白墙的深宅大院。李雪鳞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这个时代的高尚住宅区,高官显贵们聚居的西城。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处独占了四个街坊地块的大宅子前。林宜打开扇小门进去通报,嘱李雪鳞在原地稍等片刻。 此地已是西城右厢,离肃穆的皇城只有数十米。两人在酒馆里谈了也有一个多时辰,天上晚霞也已消退,天空呈现出深紫色。记得小时候没那么多工厂和汽车,李雪鳞在夏夜也会搬张躺椅,跟着父母在露天纳凉。那时候的黄昏真美,天空在黑沉之前会是这种深邃诱惑的紫色。 一下午和林宜勾心斗角,此时李雪鳞再次惊觉到已经永别了熟悉的世界,那儿有每天做了热腾腾饭菜等他回家的父母,有一起疯笑疯玩的朋友。想到此处,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他借着仰头望天,咬牙抑制着眼中涌出的液体。 经过最初的恐惧和彷徨,他已经决心彻底融入这个世界。凭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和经验,要闯出一条富贵腾达的道路,用在原来世界不曾享有的权力、财产、地位来冲淡灵魂被撕裂的痛楚。这条硬生生开辟出来的路注定不会是条坦途。上面会有泪,会有血,会有森森白骨。李雪鳞对着如沉睡中巨兽的皇城,在内心发问:我能够走在这条路上吗?那些泪、那些血、那些白骨,除了挡路者的,也会有自己的至亲好友,甚至来自于自己本身。我能在这条路上一步步走到终点吗?终点。终点在哪儿?是我背后的大宅,还是眼前的皇城?或者在更加遥远的地方? ……终点,真的存在吗? 无论终点在哪儿我都会走下去!用我的一生!李雪鳞对自己说,这是我的选择,这是我内心最深处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我能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化身疯狂的野兽! 充满杀欲和血腥的自我暗示让他的血重新冷了下来,心也再度静了下来。李雪鳞眯起眼,仔细观察着周围。当他的目光落到离自己不过十多步,院墙上突起的一块牌坊样装饰时,眼中掠过一道寒光,嘴角拧出一股冷笑。 这么快又来考量我了,行,老子就陪你们好好玩玩! ————————————————————————————— 林宜带李雪鳞来到的是宅子后门。嘱咐这个会走路的定时炸弹在原地等着,林宜轻轻推开了门。 夜晚的花园黑暗,但并不寂静。秋虫们在开着演唱会,挥霍着短暂的交配期和余下的生命。 林宜沿着花园中的小径快步疾行。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小径上铺着金黄的落叶,这是林宜特地关照下人留着的。他很喜欢踩在落叶上的感受,和走在波斯地毯上一样,绵软绵软的,很舒服。但今天林宜没这份悠闲的心情。 小径附近又多了一阵沙沙声,紧跟着林宜的脚步。 林宜冷着脸,目不斜视,脚下不停:“你都听见了?” “属下职责所在,世子见谅。” “算了,我知道。父王在书房吗?” 黑暗中沙哑平板的声音愣了一下,颇为迟疑地说道:“王爷刚从宫中回来,晌午时中书省有事请王爷去主持。” “我问你父王在不在书房。” “在……不过……王爷今天心情不太好。世子您……” “没关系,你退下吧。对了,今天下午的事你报给父王了?” “还没。” 林宜的脚步忽然停了:“……对了,有件事你去办一下。” “世子有何吩咐?” “我带来的那个人还等在外面吗?” “还在。只是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四周,像是……” “在就行。看好他,别让他跑了。那些护卫早就被他看穿了,不顶事。你自己去盯着。” “是。” 林宜点点头,挥了挥手,支开密探头子。又是一阵沙沙声响起,这次是向着后门的方向远去。 林宜在花园中拐过几个弯,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回廊。几个迎面走来的使女看到从花园里闪出个男子,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的面孔,忙不迭地在一旁跪下。偷偷抬眼瞧着林宜走远,几个胆大有主见的慌忙去禀告管家、夫人、王爷:失踪了一下午的世子回家了。 不多时,书房外围了一圈晋王和世子的近侍,人人都缩着头,心惊胆颤。府中下一等的仆佣奴婢更是远远躲开,没人敢近前。 “你还知道回来!”晋王李衍把手头的折子往案上重重一甩,“啪”地一声响,书房里外的人都缩了一下脖子,好像这一下打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除了站在晋王面前,淡定自如的林宜。 晋王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一边走一边冷眼看着儿子,越走越快。重重的脚步声踩得人脸上失色,心如打鼓。 “你不是要建功立业吗?好,翅膀长硬了,嫌老夫碍事了,是不是?你要去羌州,好好好,我准你去!你要学太祖皇帝开疆拓土!你要学安国爷辅佐天子!嘿!我看你是觉得在京城认识的人够了,想笼络边关重镇的守将,预备留着日后大用吧?好啊,真是好,好一个以退为进!老夫白活了这四十四年,居然教出你这么个心机过人的好儿子!李毅李世子,我这小小晋王府真是憋屈了你!你莫急,老夫现在给兵部写个札子,明天一早你就收拾东西去羌州!你要自己挣功名,那就凭本事熬上二三十年,看看有没有命回来!老夫只怕你纸上谈兵有余,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说罢,狠狠瞪了一眼,在书桌前站定,铺开一本空札子提笔便写。 正暗自垂泪的晋王妃一见,唬得魂飞天外。知道自己丈夫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这本札子真要写了,儿子就非去羌州戍边不可。那地方连年战事不断,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老天不长眼让城池被人攻破,哪管你是平头百姓还是天潢贵胄,挨着就是个血窟窿。一条命说没就没了。这叫做娘的如何舍得! 当下什么也来不及想,冲上去抓住晋王的笔苦苦哀求:“王爷,不能写啊!毅儿不懂事,不知人间险恶,我们做父母的本应多担待,多指教。就算毅儿早上在言语中冲撞了王爷,由王爷杖责,罚他禁足,让他记得教训也就是了。王爷,我们夫妻二十多年,就毅儿这么一个孩子啊!你……你可当真狠得下心!……” 晋王生就一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此时须发戟张,更吓得缩进书房角落里的两个近侍簌簌发抖。他扫了一眼哭得淅淅沥沥的王妃,沉声道:“放手!” 王妃拼命摇头,死死抓住笔:“臣妾不放!王爷,年轻人心气高是自然的。王爷请仔细想想,若毅儿是那种没主见、没担当的纨绔子弟,那才真是有辱门楣,愧对安国爷一世英名,愧对王爷二十年的教诲。毅儿天资本高,府中往来走动的名士骚客、高官显贵哪个不把他夸上两句?有些恃才自傲也是人之常情。王爷若觉得他锋芒太露,恐招枝节横生,更应好好**,将其中利害细说与毅儿听。王爷您再想想,当初臣妾刚嫁入王府时,王爷不也和毅儿一样,胸怀大志,纵横捭阖。先帝也是因此对王爷青眼有加,带在身边亲自栽培,乃至委以托孤重任。王爷……” 晋王对这个看似娇柔,脑瓜子却分外灵光的妻子向来是没办法。二十年来,自己发再大的火,经她梨花带雨地一哭,嘤嘤咽咽分辩几句,自己这大火被浇成小火,小火被浇成火苗,火苗再淋上几滴眼泪,“噗”地一声就熄没烟了,只能想办法找个台阶下,原本预定的严刑重典也不了了之。听得王妃把先帝也抬了出来,晋王知道今天这事又没戏唱了。看着妻子的眼神又怜又爱,又有几分嗔怒。儿子会像今天这样无法无天,完全是妻子太过娇纵的后果。但转念一想,抵抗不了眼泪攻势的自己也脱不了从犯的罪名。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晋王遇到自家这微末小事反而觉得手足无措,凶也不是,不凶也不行。只能摇摇头,长叹一声,把笔一扔。 “罢了,罢了。我自作孽,教出的好儿子!” 王妃赶紧向李毅使眼色,让他认个错,这事就算揭过了。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晋王的眼睛:“慢着,此事还没完!你先说说,这一下午又是去何处荒唐了?” 李毅看看房中的两个近侍,欲言又止。晋王皱了皱眉,道:“都出去吧,让外面的人也散了。成何体统!”见王妃也欲离开,忙道,“你留下。一家人不必见外。” 李毅待屋外脚步声走远,当下将听说卖刀人的传言,进而找到李雪鳞、两人对谈的内容选重要的细细说了。关于李雪鳞身世那部分,李毅不敢有丝毫更改,只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他记忆力过人,居然一字不差。说完,将那两把刀呈上。 书房里一片寂静。王妃和晋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像看陌生人一样上下打量着李毅,心中惊疑不定。 良久,“哔剥”爆开的烛花打破了书房的沉默。 晋王拿起那据说是神兵的刀子在烛光下仔细看了看,在书桌后缓缓坐下,盯着李毅道:“毅儿,你方才说的可是实话?” “句句属实。” “有没有你记不清的,或者说错的地方?” “父王,不是孩儿自夸,您也知道孩儿从小过目不忘。何况刚才那些话事关重大,孩儿更是不敢妄加一语。请父王定夺。” 晋王点点头,不再言语,又把玩起了李雪鳞送来的两把本该七八百年后才有的利刃,越看心中越是迷惑。虽然那个来路不明的人前后行为颇有矛盾之处,比如待价而沽和自称海外归来,但在他看来,真要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来了这儿,情急之下做些夸张的事也说得过去。这倒比一个完美无缺的故事更可信些。 “……你把他的身世再说给我听听。” 李毅又把李雪鳞的自报家门说了一遍。听到和第一次的内容完全一样,晋王看了王妃一眼,两人同时点点头。 晋王站起身,又开始在书桌旁踱起步。但这一次,他低着头,走得很慢,很慢。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晋王停下脚步,缓缓问道:“毅儿,此人现在何处?” “禀父王,孩儿不敢擅专,已将此人带到后门外让他候着。又让铁鹰在暗中看守,如有异动立刻拿下。” “很好,没让他进屋子,可见你行事也稳妥了。” “父王,难道要赶他走?”李毅颇为吃惊。心中一阵放松,又有一阵难过,还有几分失落。他原本指望能将李雪鳞放在身边,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那人虽说诡异了点,肚子里还是有些货色,真要白白放走还挺可惜。 “赶他走?”晋王皱起眉头斥道,“刚夸过你怎么又犯糊涂了!这人如何能放到乡野?必须在手边看起来,管起来,必要的时候甚至……”他看了看王妃,有些迟疑地向李毅说道,“你知道,此人颇有才学,见识也不差。再加上……那件事!” 说到“那件事”,晋王烦躁地摆摆手,“要不是看他有些货色……嘿!……总之,如果他不能为我所用,也绝对不能让别人用他!” “父王教训得是,孩儿卤莽了。” “这样吧,也别让他等太久。你亲自去把他接进来。晚上就在偏厅设宴。老夫倒想会会这个李雪鳞。”晋王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神直直地穿过李毅,定在他身后一堵墙上。那儿有一幅名匠工笔绘成的肖像画。 一瞬间,晋王觉得自己与画中人物四目相接。 白绢上,初代晋王李秋潮正捻须微笑着,看得他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 第七章 酒宴 李雪鳞在王府后门外一直很安静地在方圆一丈的地方慢慢踱着步,欣赏欣赏皇城的剪影,再揣摩揣摩院墙上的砖雕,直到听到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向着院墙上的牌坊装饰某处笑了笑,任由王府家丁们领着绕过半个宅子,走向偏门。 晋王好面子,这是中京城中不是秘密的秘密。待得李雪鳞走到王府南面大街上,立刻就心领神会,无须劳动旁人口舌。 王府正门足有十多米宽,朱漆鲜亮鲜亮的,铜钉闪亮闪亮的,一块黑底镏金大字的“御赐晋王府”匾额在八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灯笼照耀下明晃晃,亮堂堂。守门的石狮子倒只有两对,但每一个足有三米多高,比花园中的假山还大一圈。四位重甲武士披挂明光十三铠,打磨得光可鉴人。那怒目圆睁,手按剑柄的模样总让李雪鳞想到寺庙里的四大金刚。 当然,这一切暂时和李雪鳞无缘。那是正门,一年也难得开几回。大夏疆域万里,但能从晋王府正门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人不超过二十个。 李毅早已换上了另一身紫色丝袍候在偏门。一见家丁带了李雪鳞过来,跨出几步微笑着迎接。 在灯笼的簇拥下,李雪鳞清清楚楚看到那丝袍前胸绣着五爪团龙图案。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扑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草民该死!草民有眼无珠,不识世子尊驾。言语无状,多有冲撞冒犯。还请世子恕罪!” 演得好戏!李毅心下透亮,这个钓自己上钩的姜太公若是有眼无珠,世上只怕没人长眼睛了。 但李雪鳞看似夸张的举动在下人面前给足了自己面子。李毅毕竟是世家子弟。能被人恰到好处地捧一下心里着实舒坦。更何况他想收此人为幕僚,大家把表面文章做足,日后也会少很多闲言碎语。 当下含笑伸出手,扶起李雪鳞,道:“李公子不必多礼。你我颇为投缘,在你面前只有李毅,没有晋王府李世子。以后万万不可如此拘礼。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李公子难道欲陷毅以小人不成?来来来,李公子且随我先去偏厅。家严听闻李公子乃中华遗民,千辛万苦从海外归宗,也是甚为感动,欲摆酒一叙。” 李雪鳞本就不愿行这屈膝叩头的礼,顺势便站了起来,作慌张状道:“李某怎敢奢望王爷、世子如此厚爱。在下化外之民,久与蛮夷居,只怕言辞举止不合礼数,惹王爷不快。世子,不如我们就此别过。王爷和世子厚恩李某永不敢忘,但在下布衣敝屣,恐难登王榭大雅之堂。”说罢,作势要走。 不合礼数?这李雪鳞太会做人了!他根本就知道自己是特地来接他进府,搭的好架子!他这一推辞,自己就必须挽留。一来一去,王爷和世子礼贤下士的名声就传开了。而他李雪鳞类似吕望孔明的逸闻只怕早晚也会传遍中京,顺带还说他有自知之明,懂得推辞。两方各得其利,真是打得好算盘! 既然李雪鳞有意把戏演足,李毅也乐得陪他走上这一段,成全各自美誉。两人在偏门口一个推辞、一个坚留,一个半推半就、一个恨不能倒履相迎,直把王府家丁亲卫感动得一塌糊涂:世子真是气量宽宏,非常人所及。居然对这种不知路数的人也能折节下交。自己能进晋王府当差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一定要努力工作,天天向上…… 可见所谓的企业文化和政治做秀古已有之。 李雪鳞跟着李毅走过两进宅院,来到一处颇为雅致的厅堂。餐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酒菜,摆了三副碗筷。 李毅对李雪鳞道:“李公子稍等,下人已去通报了,家严即刻便来。”又补充了一句。“家严长年统军作战,行事果决而不拘小节,李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想必家严会对你有些好感。” 李雪鳞对李毅笑笑,刚要旁敲侧击打听些关于晋王的事,却听得走廊中传来“噔噔噔”一阵脚步声。 王府中走路敢这么嚣张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人还未进门,豪爽的笑声已经远远传了过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李公子不必拘礼,毅儿在我面前把你好一顿夸。这孩子可是很少服人,居然会对你这么热络。让孤王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毅儿如此赞不绝口。” 话音刚落,门帘被人一掀,呵呵笑着的晋王走进了偏厅。晋王原本想好了不少说辞,打算慢慢套李雪鳞的话。儿子人生阅历少,在李雪鳞面前落了下风也情有可原。自己这老江湖要是也走了麦城,面子往哪儿搁去?晋王可以不在乎其他事,这面子问题可是万万马虎不得。 但一走进偏厅与李雪鳞打了照片,两人同时一愣。 李雪鳞早知道进来的是晋王。当看到一个像是中年版李毅的男子进来时却发现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眼前的晋王虽然已远离战场数年,身上还是有着一股杀气,从眼神、从举止中不经意间散发出来。那是在修罗场中用人血人命浇灌出来,一点都做不得假的。和他比起来,门口几个武士只能说是花架子。至少他们再怎么把眼睛瞪成铜铃,也比不上晋王看似随意的一瞥。李雪鳞不知道要怎么样才会有这种眼神,仿佛一柄利剑,直接在你的内心开个窗户探进去。面对这样的眼神你会觉得一切伪装都显得徒劳。李雪鳞一时间有了些慌乱。 晋王的惊讶更是在李雪鳞之上。那身美军丛林迷彩和丛林战靴只是让他微觉诧异,但转念一想,胡人蛮夷自己见多了,什么样的装扮都有。他这一族若是真在海外孤岛住了百年,不穿些奇装异服反而说不通。 晋王统兵十余年,一见李雪鳞的迷彩服,凭直觉就感到这东西在战场上大有可为。心里盘算是不是问这小子要过来,让兵部看看能不能给军队配上。 李雪鳞只觉得被晋王的目光在脸上扫得不自在,哪知道堂堂王爷打上了他衣服的主意。 李毅也觉奇怪,父亲怎么一见面就盯着人家看不停?要套话也慢慢来,何必让李雪鳞先有了警觉。 晋王的诧异只是一闪而过,此时心中惊异是一阵胜似一阵。 李毅和晋王站在一起,就那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国字脸和浓眉,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是父子俩。不少人还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不愧是安国爷后人,真是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但晋王的书房里就挂着李秋潮的画像。他本人最清楚,自己和这个曾高祖可是一点都不像!那李秋潮是张瓜子脸,细眉长眼,鼻端口小,模样十分秀气。细看,居然和李雪鳞十分神似! 其实真要仔细对比,不难发现李雪鳞和李秋潮还是差挺远的。但晋王在听了李毅转述,又不经意把视线对上了曾高祖画像后,心中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抱着这样的出发点自然是越看越像——“这鼻子……像,真像!都是笔直笔挺。嗯,还有眼睛,细长条的,有些丹凤,比安国爷还神气几分。还有这耳朵……”一样样细细品下去,竟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他也察觉到了李雪鳞身上那微妙的不协调感和一丝刻意做作。但在晋王看来,那不过是久居蛮荒的乡下年轻人没见过世面,进了王府手足无措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点点头,拍了拍李雪鳞的肩膀:“嗯,好身板。我军中像你这样的也不多,不错,不错!来,边吃边聊。听毅儿说你旅途也受了不少磨难,给老夫说说如何?” 说故事是李雪鳞的拿手好戏。面对客户,面对工作中解决不了的问题,编个故事把责任轻轻推开是基本功。故事要说得顺溜诚恳,要不打嗝愣不打草稿,要让人觉得他不相信你的话简直该天打雷劈。更妙的是这夏国和原来的世界八竿子打不着,在叙述中加些现成的段子不过举手之劳。 为了防备晋王派人查证, 李雪鳞称所住的岛被海流礁石环绕,之前来中土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报信。自己离岛不久也遇上了风浪而触礁。同船的人生死不明。好不容易抢到块木板,在海上漂流三天才到了一处滩涂。上得岸来,百姓见他装束怪异都极为警惕,甚至要报官来拿。不得已,只好选人迹罕至的小道或山林赶路。想着族中长老说中京遍地黄金,加之按照吩咐带上了镇岛之宝以备不时之需,实在危难之际可以卖给当得起宝物之人,无论如何总能找口饭吃。便一路往京城前进。 谁想事与愿违,在街头流浪了几天,看多了心术不正的商贾官宦,终于遇到王府世子。其间惊心动魄、艰难困苦之处说得活灵活现,风餐露宿,草皮树根,钻木取火,设套钓鱼,无不随手拈来。他为了做“驴客”曾恶补过野外求生,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只听得晋王和李毅为之动容,屡屡为李雪鳞布菜敬酒,劝其宽心。 李雪鳞对自己编造的故事很有信心——沉船生还者只有一人毫不稀奇。以现在的技术水平,除非正好有条船目击,这种远海的海难根本毫无踪迹可寻。何况自己说的海难根本没发生过,自然更不可能有目击者。至于说害怕遇到百姓,李雪鳞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肯定夏国的普通百姓和原来的世界一样,胆小怕事,对外来者有着莫名的恐惧和警惕。这可说是烙在中国人民族性上的标签。先把调调定下了,就算晋王心情好到派人在沿海村庄挨个问,问不出什么也可以归咎为百姓怕被卷入事端,不肯说实话。晋王再怎么权倾天下,也不能把沿海的人都抓起来严刑拷打吧? 而自己既然选择了走小道和山林,从海岸到中京这一路上就等于是空白。我这初来乍到的又不认识路,走的是哪座山、哪条道,你晋王如果能帮忙找出来还真是功德无量。虽然完全空白本身就是个疑点,但总比老实交待后让人一路追查,最后被抓住把柄要好。就像所谓的死无对证,哪怕人人都认定是你干的,只要没有证据,大家见面打招呼,该干嘛还是干嘛。 何况他来到中京后的表现实在太抢眼,吸引了人们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之前的些微异样便被忽略了。 晋王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早年领军作战,也经历过那长途跋涉之苦。当下把李雪鳞所说和自己经历一对照,细节处竟毫无破绽。听得李雪鳞堪堪讲完一篇跌宕起伏,细节处如历历在目的《海外游子八千里上京记》,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温言道:“阳朔,所谓苦尽甘来。你既到了此处,也不枉一路上辛苦。这样吧,你和毅儿也颇为投缘,索性在府中住下。这孩子性子刚硬,有时候连我们父母的话都不听,你能与他作个伴老夫也好安心。阳朔心思缜密,又历经风霜,与毅儿正好相互取长补阙。” 李雪鳞在进王府前已经在心里有了四五分预测方案。但就连最乐观的预案都显得低估了现在的形势。仅仅和一个年轻人聊了一下午,就正好攀上世子这层关系,还住进了王府?连编进小说戏文都嫌夸张。晋王显然大半相信了那套说辞,这才把自己招进府中,在眼皮底下看管起来。李雪鳞忽然记起,李毅是晋王独子!对于皇室来说,一根独苗就是灾难。在感冒都能要人命的古代,只有像老鼠那样一窝一窝地生才有广种薄收的希望。独苗……哼,晋王应该也担心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可能性吧。李雪鳞抿了口酒,阴恻恻地想道。 晋王行伍出身,府中酒宴置备比之普通望族都更简单些,但一道道端上来的菜还是让李雪鳞见识了什么叫“钟鸣鼎食”。水晶脍、江鱼夹儿、旋炙猪皮肉、鹌鹑馉饳儿、莼菜鸭舌羹……见过的、没见过的,大大小小二十多盆。菜里没味精,却能鲜掉眉毛。末了还有解酒的荔枝膏水和鹿梨浆。在李雪鳞的时代早已失传,味道与添加剂调出的饮料不可同日而语。 酒席间,晋王又看似无意地东一棒子西一榔头,零零碎碎问了些岛上的风土人情、李雪鳞“族人”的生活情况。李雪鳞便把南太平洋岛国上那些不穿衣服、以胖为美,守在树下等椰子、螃蟹爬上树之类的趣闻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古代除了进京赶考的举子、发配充军的犯人,生活半径不超过十公里的占绝大多数。晋王最远也就去过羌州和辽州,李毅更是没出过中京十里地。听得李雪鳞所说一桩桩匪夷所思,都矫舌不下,心驰神往,恨不能立刻尝尝那种有椰子味的螃蟹。虽然他们连椰子是什么都没概念。至于海岛上不穿衣服,袒胸露乳的女人,两人一边大摇其头,直说有伤风化,一边打定主意要让水师去岛上宣教一下王化,顺便带几个土人男女回来。 以奇闻轶事佐酒,席间越聊越放松,一顿酒席吃了有一个半时辰。李雪鳞适时地打听起晋王跟着前代德宗皇帝征战西北的故事,把晋王激动得如遇知音,将十五年前从乌斯藏手中收复西北十三州的经过说得活灵活现。讲到激动处,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大声道:“……那乌斯藏好不要脸!我二十万将士死伤无数才夺下了他们窃占百年的州郡,先帝爷仁德,不追穷寇,收复故地便班师回朝了。谁知那乌斯藏居然买通了朝中大臣游说,说什么天朝上国对蛮夷小邦妄兴刀兵,使牲畜不得牧,子民无所食,有失圣人之德!嘿,还真有几个书呆子会帮腔,劝先帝爷勿为已甚,划出几片草场给乌斯藏,也算两国交好。” “打了胜仗还割地?这些大臣拿的是谁家俸禄!”李雪鳞一皱眉,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着啊!阳朔你可是说到点子上了!先帝爷在朝堂上也问了这句话,一字不差!把些个卖国竖儒吓得面无人色,有两人居然尿了裤子。脓包!这事还没完,先帝爷那手段真是……嘿嘿,一道口谕,十几个竖儒排在午门外,当着数万老百姓的面脱了裤子打板子。老夫那时年轻好玩,这么有趣的事怎么能错过,向先帝爷讨了旨意,拿了顺天府的五花大板先把每人屁股打了十下,直打得他们哭爹叫娘。哈哈,痛快,痛快!” 李雪鳞笑了笑:“那些大臣多半也是真怕了乌斯藏,以为割地求和就能保得太平。幼稚!胡人是豺狼之性。贪索无度,畏威不畏德。不弄清这两点,怎能奢谈战和。” 听得李雪鳞话中有话,晋王一愣,随即收敛笑容,站起身,道:“你们二人随我来。”说罢,领着李毅与李雪鳞向书房走去。 第八章 夜 李雪鳞慢慢把自己浸在大澡桶里,微闭着眼睛。浑身上下肌肉一块块放松。热水中泡了皂角和乌桕子,滑滑的,有股草药香。屋内还有几个只披了一层薄纱的侍女站在门口,“服侍”他入浴。 李雪鳞在书房一呆就是大半个时辰,出来时晋王一脸叹服,李毅面带微笑,唯独他仍是不急不徐、淡然从容。那王府书房是晋王与高官们商议军国大事所在,平时除非传召,连世子王妃都不得擅入。晋王监国这四年来,北方两年旱,南方两年涝;苏合与乌斯藏在边境挑起的大小战斗不下两百场。先帝一代雄主,武功卓绝,但连年用兵花光了国库内帑。到天兴元年,天下丁口比先帝刚登基时的天佑元年竟然还少了三分之一。小皇帝和晋王接手的是一个表面光鲜,内里破败不堪的烂摊子。王府家丁们都知道,晋王进书房时十次有九次半是阴着脸,出来时更每次都把脸板得像要吃人。这回居然笑着出来,那是比金乌西升还要稀罕的事。待得管家带了一帮人忙着给李雪鳞张罗住处,王府上下早已轰动。乖乖不得了,敢情王爷已经不把这小子当外人了。只要王爷一句话,这李雪鳞加官进爵,封侯挂印还不是迟早的事?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要趁早巴结,于是几个历来只用以“招待贵客”的侍女便派给了他。 虽然眼前的少女个个都可说是万里挑一的尤物,李雪鳞也是零部件一个不少,马力充沛、功能正常的二十五岁好青年,但此时他心中还装了别的东西,暂没心思做那顺理成章之事。挥了挥手,让侍女们留下换洗衣服回去。 对姿容很是自负的侍女们哪遇到过这种事。对望了几眼,撇撇嘴,颇为委屈地走了。 李雪鳞在澡桶里坐下,摆了个觉得舒服点的姿势。仍是半闭着眼睛,对面前的空气说道:“现在没人,你可以出来了。” 身后一阵悉索,响起一个沙哑平板的男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不……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李雪鳞一声嗤笑:“院墙上也是你?嗯,功夫不错,可惜脑子不灵光。” “……此话怎讲?” “我等在外面,世子自然会派人监视。那院墙平滑如镜,既无孔洞也没处藏人。皇城又离得远了些,我真要做些什么你根本来不及阻止。能让你清楚看到我,距离又近到稍有异动立刻能把我制住,你且说说,除了那个牌坊样的东西之外还有第二处地方吗?嗯?” 对于在War Game中担任专业突击手的李雪鳞来说,发现并清除暗中埋伏的狙击手早已熟能生巧。他可以拍胸脯保证,自己对百米内地形的判读和对威胁的反应可以同职业军人一比高下。 身后的男子沉默不语。李雪鳞继续讥嘲道:“至于你躲在这儿,那更好理解了。王爷虽然高看了我,毕竟不是完全放心。万一我衣服底下穿着护身软甲乃至暗藏利刃,欲对他不利怎么办?王爷何等精明,怎会不防着这手。要把我全身上下察看一遍,除非搜我身,或者找个女子侍寝。但如此下三滥的事不能明着来。你们找了刚才这些侍姬倒也是个好办法。但我就不信没有两手准备。若是我有龙阳之癖怎么办?……哼,放心,李某正常得很。我要找娈童也不会看上你。” “……所以你确定我会躲在这儿监视?” “当然。在这儿你能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脱下,直到赤身露体。只要我光着身子进了澡桶,让那些侍姬把我衣服搜一下又费得了多少工夫。想法不错,你的潜行功夫也很到家,可惜你们犯了一个大忌。” 在某一行做到极致的人往往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有着狂热的爱好和近乎变态的完美主义要求。铁鹰也不例外。 潜行。他靠着这身本领躲过了无数危机,把快刀从肋骨下**了几百人的后心,而对方至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他所有自信的根源,甚至可说是他存在的意义。但就在今天,他的自信和自尊在王府的院墙上,被李雪鳞的一瞥、一笑击得粉碎。 虽然所从事的职业不允许有超出必要范围的好奇心,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恳请赐教。” “很简单,你们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选择。如果换了我,至少要有两三条后路,没有的话我会做一条。当你走上唯一一条道时,我只要知道你的出发点和目的地,那么你的一切举动和意图都不再成为秘密。” “……多谢公子指点。” 李雪鳞把在澡桶里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像是品勃艮第红酒一样回味着男子不多的几句对白:“很好。你没有一句废话,不多说一个会泄露身份的词。讥刺你不会动怒,轻鄙你不会羞赧。你是个高手,更是个老手。我相信只要我有回头看的意思,你会立刻一掌砍在颈上把我打晕,对不对?” 男子没有接腔。在院墙顶上时的感觉又一次慢慢爬了上来。李雪鳞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正确,正确到让自己不但恐惧,还充满了无力感。简直就像是被放在手心中玩弄的蚂蚁,自以为哪儿都去得,其实一直在这个青年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李雪鳞见男子没有否认,哼了一声,道:“你可以去回报王爷了,就说我李雪鳞并非那种狼子野心的小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禽兽亦知护主,何况李某堂堂大丈夫。” “是。” 话说出口,男子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听他吩咐?! “在院墙上看到的还没来得及说给王爷听吧?为了你好,我劝你管住自己的嘴巴。有些事你就算说了,王爷对我不过半信半疑,而对你,也会是半信半疑。大家都是明白人,别那么急着把刀架上自己的脖子。” “是!”男子这次回答得真心诚意。 “很好。”李雪鳞把身子往下浸了浸,“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我还要继续泡会儿。对了,你让刚才那些女子,随便哪一个都行,到床上先去替我把被子暖着。”李雪鳞毕竟是零部件一个不少,马力充沛、功能正常的二十五岁好青年,他不会假惺惺推掉送上门的大餐,更不想背上“龙阳”、“断袖”的黑锅。 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公子放心,在下知道分寸。告辞。”一阵轻响,眨眼间已远在二十多步开外。 既然托庇于晋王,就不能明目张胆发展属于个人的情报网。来自现代社会的李雪鳞深深理解情报的重要性。能料敌机先比多带五个师更有胜算。自己既无白手起家的资本,又处处被人控制着,那为什么不借用现成的网络呢? 先吊住对方胃口,再适时亮出刀锋,然后一点一点给些甜头。李雪鳞还没见过有谁能抗得住这个老套的收编模式。 热水把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整个人如躺在棉絮里,说不出的舒服。 李雪鳞知道澡堂还有一个作用——杀人!任你武功绝顶,一旦被热水泡开筋骨,几个庸手就能收拾了。在另一个世界的历史中,赵构和秦桧君臣两个便是用此法杀了岳飞。可怜一代英雄,战场上纵横无敌,却死在两个键卒手里。 这一层李雪鳞自然不会对铁鹰说。不。李雪鳞转过一个念头。或许以后会吧,或许…… —————————————————————— 更夫的梆子敲了三下。整个中京、整个王府都沉沉睡去了。 但王府的一间屋子里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晋王、王妃、世子李毅正聚在一起,摆开家庭会议的阵势。只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和家庭沾点边,却并不轻松。 “这么说,王爷您是信了那李阳朔的身世?” “唔……有八分信。”晋王摸摸胡子,“那李阳朔眉目间与安国爷甚为神似。不过……唉……” “这儿都是自家人,难道王爷信不过臣妾和毅儿不成?”按夏国礼制,这种会议本没有女性参与的份。但晋王对发妻向来又爱又敬。妻子性子沉稳,有时候看问题比自己更清楚。当然这绝不能被外人知道,不然面子往哪儿搁? “不是信不过你们,只是这话说出来老夫自己都觉得不妥当。”晋王眉头紧紧皱着,“比起安国爷,老夫总觉得李阳朔与某个人更为相似。无论性子、眼光、气度、胆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断不敢相信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有如此造化。” 李毅知道自己的父亲甚少服人,评价当世豪杰,用得最多的就俩字——“脓包”。在李雪鳞出现前,他这辈子只真心佩服过一个人,那是……想到此处,不由得被自己的推断吓呆了。 “父王!难道您想说的是……” “没错。”晋王点点头,仰天长叹,“今晚书房长谈,看到那李阳朔指点江山、笑傲群雄,我总是会想到……想到……先帝!哎!这话大不敬,但事实就是如此。先帝行事一向不为祖制礼法所困,恣意挥洒,屡屡出人意表。当年对付乌斯藏便是如此。朝中最乐观的估计,收复十三州要花上三十年。结果先帝只用了十五年!没想到这李阳朔居然说十五年还长了,若打得好,六年便已足够!” 李毅听到这儿忍不住笑道:“孩儿倒觉得是李阳朔夸夸其谈。他说的那些话直白无文,兵书中并无记载。什么‘战争首先是打后勤,其次是士气,然后才是将领的指挥能力、士兵的格斗能力、武器的精良程度’,这还有几分道理,也就罢了。但他又说什么‘战术的基本是在一块区域尽可能集中火力优势,尤其是远程武器,最大程度杀伤敌人’,孩儿虽不才,也知‘兵无定势、水无定形’之理,但如他所说,要名将何用,一莾夫足矣。最好笑的是他居然还说‘如果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而对方不愿交锋,更应当以最快速度寻找敌人主力决战,歼灭之。军队规模越大,在野外越是脆弱。’连蒙童都知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若是孩儿率大军讨伐乌斯藏,自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此方为上策。父王不必太过当真。依孩儿看,他那些话只怕是乡野村夫看了些戏文想出来的吧。” 晋王越听面色越是不善,最后脸色已是铁青。恶狠狠横了儿子一眼,刚要开口训斥,总算想起妻子就在身边,硬生生把句“小孽畜”咽回肚里。恨铁不成钢地喝道:“你懂什么!死搬书本!纸上谈兵!亏你还是我儿子!那李阳朔说的都是兵家至理!你若真明白了他的话足够受用一辈子!什么‘十则围之’,会背书的只是学了形,会用的才是得了神髓!”见李毅犹自一脸不服气,心中失望之极。 “先帝曾与苏合人在辽州狠狠打了一仗,你可知道此事?” “孩儿知道。此战王师大获全胜,敌酋忽儿木骨伤重殒命,金帐从此不敢再犯辽东。” “大获全胜?嘿嘿,今天不妨告诉你实话。此战是惨败!惨到先帝严令任何人不得泄露,违者诛九族!当时若不是苏合人因敌酋毙命而退兵,先帝一世英名险些毁于一旦!我十八万大军打苏合人两万,最后到得辽州城的不足八万,连先帝也受了两处箭伤!老夫当时是前军总帅,险些没有命回来!” “啊?!”王妃和李毅惊得站了起来。 “此战王师败北的关键正应了李阳朔所说,没有尽快寻苏合人主力决战。当时我前锋十二万已把苏合人围住,但一念之差,怕强攻多有折损,便像你所说的‘十则围之’。结果苏合骑兵趁夜分散突围,甩开我们两天路程后重新集结,杀奔后军而去,把六万后军冲成乱兵,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待前军回师相救,苏合人已尽毁辽河上桥梁船只,烧了存在后军营寨的粮草。十二万大军饥寒交迫,在雪中走了二十天才回到辽州城,只死剩了四万!” “孩儿无知!请父王恕罪!”李毅忙不迭跪下。今年冷得早,晚风吹进屋里,他额头上却有了密密一层细汗。 “哼,你也算明白了自己无知!以后多动脑筋想想,打仗的是你,不是兵书!” 王妃见晋王动了真怒,忙劝解道:“王爷息怒!毅儿没带过兵、打过仗,难免说错话。不过臣妾倒有些好奇,我们毅儿算是出类拔萃了,为何那李阳朔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能耐?学识也就罢了,下苦功总能有所成。那见识气魄可是一点都作不得假。” 晋王点点头,道:“这也是老夫觉得蹊跷之处。老夫总是隐隐感觉到,那李阳朔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初时老夫还以为他是化外之民的缘故,相处一阵后发觉并不尽然。他的城府、气度根本不是二十多岁年轻人该有的。老夫仔细一想才发觉,在书房中居然自始至终没将他当成晚辈看待。” “王爷是说他少年老成?” “岂止是老成,”晋王摇摇头,“真要说的话,简直像是被哪个前辈名耄的魂上了身。看起来是二十多岁,实则深不可测。” 跳跃的烛光下,李毅和王妃齐齐打了个冷战。 良久,王妃开口问道:“尽管如此,王爷还是要用他吗?” 晋王重重一点头:“那是自然。此人可说是雄才大略。无论他是不是安国爷后人,老夫都要让他成为陛下股肱之臣!老夫年纪和当今陛下差着整整四十岁,总不能让陛下亲政后无人可用。” 王妃幽幽地说道:“王爷且听臣妾一言。臣妾并非爱嚼舌的愚妇,但总觉得那李阳朔来历不明,身世可疑,又透着古怪,连王爷也捉摸他不透。稳妥起见,王爷还是把他留在府中做个清客,好吃好喝招待着。若有时遇上难题,也可问计于他。臣妾只怕放他出去,便如龙游大海,虎归山林,凭空生出变故来。” 王妃说得委婉,晋王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分明是怕自己将李雪鳞荐入朝堂后,他日此人一旦掌权,难保不会借着李秋潮后嗣的身份问鼎天下。虽说人才难得,但王妃所说亦是关键中的关键,不得不慎重。两相权衡,竟是难以取舍。 王妃见晋王沉吟不语,面露难色,眼中忧心更甚。但既已将意思说了便不宜再劝,所谓过犹不及,反倒显得自己好恶太甚,有挑拨的嫌疑。待要以眼神示意儿子劝说几句,却发现李毅看着沉思中的王爷,神色十分古怪。 李毅从小天资过人,所见过的人半是真心,半是恭维父亲,总会大大夸奖自己一通。母亲宝贝这个独生儿子,凡事有求必应。父亲纵然严厉,也不是只针对自己,满朝文武都不曾被他假以辞色。从小到大,李毅可说事事顺心,无忧无虑。 没想到今天父亲居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夸奖李雪鳞,更没想到自己这个世子不过说了些想法就被一顿狠剋。李毅只觉胸中一股怒气左冲右突,无处泄愤。 李阳朔,他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我想收做幕僚已是天大的恩惠!我是王府世子、下任的晋王爷,从小就往来名士之间,能作得我师长的哪个不是一派宗师!李阳朔不过脑筋好点,但听听他说的那些话,要多土有多土!连中京城里的茶博士都不如!父王凭什么觉得他比我强!凭什么?! 晋王仍在沉思,李毅陷入在自己的愤恨中,而王妃则看着儿子,眉头紧锁。 李毅没察觉到,但她看得分明。此时世子脸上能读到的情绪只有一样。这种情绪她之前从未在李毅身上见过,也不能想象会有一天,儿子把这种情绪满满写在脸上,任由它啃啮灵魂。她只知道这是一剂毒药,先害人,终害己;是植根在灵魂深处的恶瘤,一点点生长,直到有一天占据了内心的一切。 这种情绪叫妒恨。 第九章 内胡市 在晋王府住下后,李雪鳞就彻底成了个闲人。酒席上老王爷曾说让他多陪陪世子,但李毅见了自己总不像一开始那么亲热,周到的礼数只让人觉得在敷衍应付。李毅平时并不得多少空。他上午多半是和晋王在一起,参预各种会议;下午是社交时间,要么请一群文人到府上吟诗作对、赏画论经;要么到中京城的达官显贵府中走动,打点人际关系。就算到了晚上,王妃和世子妃那边也少不了要他去陪着。 “忙啊!”好几次李雪鳞主动来约,李毅就大叹苦经,“你看,我马上要出门去中书省董仆射那儿,听说他们家公子病了。父王忙,抽不出身,我自然要去看望一下,尽尽心。董公子病得不轻,又与我交好。你看看,这是我今天要走动的地方,都排好了。吏部刘尚书住得离董仆射近,我就两家一起走了。完了还得去找父王一趟……” 把困难列举得越具体,越说明他在敷衍你——因为他心虚,不多拿出些东西会觉得说服力不够。李雪鳞不是那种自讨无趣的人。李毅和晋王各忙各的,来府上的那些酸文人看到自己的锅盖头(Jarhead)总会举袖掩面,嫌恶的眼神就像有一堆热气腾腾的粑粑在他们面前。有几个比较“开放”的还会拿些晦涩拗口的典故来奚落他,见李雪鳞没反应,便一同大笑起来,好似赢了什么有趣的彩头一样。每当此时,李毅总是等他们笑够了,才轻描淡写安慰李雪鳞两句,带着一干人到湖中水榭去谈诗论文。 李雪鳞觉得就算听懂了他们那自成体系的笑话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听不懂,在府中的处境也没什么坏处。他被礼以上宾,王府仆役都将他当作未来的高官,并不敢怠慢。一开始大家不知李雪鳞脾性,只是想当然觉得蛮夷之地来的大抵粗豪不文,都陪着小心做事。过了十来天,却发现李雪鳞是那种很好说话的人。他能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见了面就笑眯眯和你打招呼:“李谨,帮着买菜回来了?今儿吃什么呢?哟,好新鲜的羊腿,准备炙烤还是炖汤?天气凉了,这蔬菜价钱涨了不少吧?对了,我教你做泡菜吧。那东西可下饭了,味道好得很……”事情虽小,一桩桩一件件却把上到总管下到花工小厮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李公子敢情什么都懂啊!会计对账、烹饪浇花,简直没有他不知道的。连护院家丁都明白开赌局时务必要叫上李雪鳞,他隔三岔五就会给大家想出个新玩法来。 王府上下把他当成了朋友,李雪鳞就活得格外滋润,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被料理得妥妥贴贴,丝毫不用他操心。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他又不想给晋王留下声色犬马、玩物丧志的印象。看书,就成了他的主要消遣。 书是托晋王借的,都是历年来土地、人口、财政、货运、吏治、军事、律法、学术等方面的官方资料,照现代的说法就是“XX蓝皮书”。这些长期由官府垄断的信息并不对普通人开放,按理说李雪鳞提出这个要求是相当鲁莽,甚至可拔到“居心叵测”的高度。但晋王却意外地有求必应。他要什么资料,晋王在中书省说一声:“啊,白尚书,你等会儿把去年户部所有的赋税册子给孤王看下”,不多时就会有一辆马车载着几十本卷册送到晋王府。 投之以桃当报之以李。李雪鳞时不时会给晋王出些主意:金本位、金银铜三级官方铸币、定期邮路建设、或者将徭役折银摊入田亩的一条鞭法,每每听得晋王激动万分,立时三刻冲进皇城把中书省召齐了开会。但回来时多半有些丧气,拍拍李雪鳞肩膀安慰道:“阳朔老弟,你那办法老夫觉得好!真是好,好得不得了!亏得你能想出来!但刚才大家一商议发现牵扯太多。若强制推行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先缓一缓吧。哎!你也别灰心,想到什么就和老夫说。哪怕一时三刻实行不了,能在众人心里存着,等时机成熟就水到渠成了不是?对了,你户部的册子看差不多了吧?接下来要看哪儿的?兵部还是刑部?你发个话,老夫马上替你借来。……哎呀你看我真是……这两天一直在房里看书挺气闷吧?你去账房支三百两银子。老夫还要到兵部去一趟,真是慢待你了。你来了都快一个月还没好好逛过中京城,这怎么行!给自己放几天假好好玩玩!就这么定了啊……” 三百两银子在大夏朝算得上一笔巨款。此时银价极高,按官制,七银兑一金,一两银合一千枚铜钱,五百枚铜钱可以在中京城买一石米(70.8公斤),月入一两多银子已经能让一个四口之家温饱。按照购买力来算,三百两银子能在大夏朝的京城边上买百亩良田;如果再按李雪鳞那个世界的土地批租价格来算,相当于晋王大笔一挥就给了他几个亿。 这笔钱在中京城自然当不得几个亿,但用来吃喝玩乐,花上个把月还能有余。李雪鳞拉上平时混熟的护院家丁李石、李武,开门见山说:“我这儿有一百两银子。你们对中京熟,今天我们哥仨个就痛痛快快玩,可着劲花。钱算我的。” 一百两银子的巨款啊!李石、李武眼睛都直了。南城香雪楼的头牌姑娘不过三两银子陪一晚;顶顶豪华的烟雨楼摆上一桌连二两银子都用不了。一百两!怎么花!听李雪鳞的口气似乎今天是和银子过不去,自己要是给他精打细算剩下几两,只怕他还不乐意。一百两哎,乖乖俄滴娘! 李武脑筋动得快,眼珠子转了几转,说道:“我捉摸着那些吃吃喝喝之类的李公子不一定看得上眼。我倒知道个去处,既能开眼界还能花钱花得痛快,那里的东西真是地上少有,只不过每一样都是贵死人。做买卖都是几百上千两银子的往来,根本不当回事。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 李石听了,一拍脑袋:“对呀!你说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公子,李武说得没错。你要花钱买痛快,去那儿包管你不后悔。公子不妨随我们去看看。若是不满意,我们再去烟雨楼摆上一桌也不迟。” 这两人一搭一档,倒把李雪鳞的胃口吊起来了,问道:“中京我也走过几回。你们说的是什么地方?怎的我一点都不记得,也没听人提起过?” 李武李石两个相视嘿嘿一笑,凑在李雪鳞耳边悄悄说道:“那地方不是知道门路的人根本找不到。据说专卖难得一见的稀罕事物,叫内胡市!” ————————————————————————————— 夏太祖李春潮百余年前远逐羯胡,夏德宗李景宜十五年前收复西北,大夏朝和波斯的陆上通商道路被打通。波斯以西的欧洲大陆此时城邦小国林立,光荣的罗马早已毁灭在蛮族的铁蹄下。那些公王对于来自东方的丝绸、瓷器、香料有着近乎狂热的喜爱。精明的波斯商人便把足迹延伸到了这个东方的大国,中京城是这条新丝绸之路的起点。波斯商人们在南城和东城都建立了商会,开设了不少店铺,贩卖来自非洲的黑奴、来自小亚细亚的地毯、来自巴格的首饰、来自天竺的镔铁宝刀(乌兹钢锻造的大马士革刀)、来自西域的羊脂白玉。每样东西都成为中京城权贵们追捧的热点。长途运输损耗极大,再加上这完全的卖方市场,“胡人一驮,汉人一国”的说法不胫而走。意思说波斯商人一匹马上驮的货物,在这儿会有王爷用封国的全部产出来换。 但这些还只是公开场合进行的生意。在百姓中风传,除了在光天化日下做买卖的“外胡市”,还有个神秘的“内胡市”。 李雪鳞跟着李武李石在城里左绕右拐,这两人找来带路的换了四五个。眼见着从西城走到南城,从南城走到东城,胡人的店倒是经过不少,就是没见他们口中所说的“内胡市”。 “李公子……那个……要不咱们还是去烟雨楼吧。你看这绕来绕去,都快顺着城墙走一圈了。这回是我们哥俩唐突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待得领路人换到第六个时,李武自己也没了信心。 李雪鳞倒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好似他才是地头蛇:“不急,他带我们走的正是往内胡市去的路。” 李武李石满腹狐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说李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难道他还会未卜先知?这内胡市的方向他刚才明明还不知道,此刻为何说得如此肯定? 李雪鳞见那些带路者不向他们要钱,而且每次都是一言不发就换另一个人,早就明白了**分。记得大学里出去买毛片,少则两人,多则三四人,带着你从电脑城走过几条街,来到某个黑咕隆咚小胡同里的一间黑咕隆咚小暗房,一开灯,乖乖!满墙摆的都是AV,蔚为壮观。打那时李雪鳞就顿悟了:无论做哪行,你都要做得专业。 谁说古人笨来着,千八百年后这招也没过时不是? 第八个带路的人终于在东城与北城相交处的一处破落宅院门口停下,做个手势请他们进去。李雪鳞冲他点点头,当先进了大门。李武李石畏畏缩缩跟在后面。 宅子不大。李雪鳞一行循着一阵喧哗来到第二进房子的前院,这儿已经挤满了人。正厅前搭了个台子,两个鬈发深目的波斯武士在旁侍卫,李雪鳞他们一进来就被四道目光上下扫描了几遍。 李雪鳞穿了件李毅的紫袍,但没有团龙图案。在夏一朝,明黄、杏黄是帝王专用,紫色仅限于正四品以上高官,红色为从六品至从四品。不过太祖立下规矩,对世家子弟很是优渥。老爹能穿得紫袍,子弟一般都会萌袭个三、四品的散阶。似李雪鳞这等年纪着红披紫也非鲜见。那两个波斯武士见来的是个高官衙内,便将目光转回到人群中。 台上另有个精瘦的胡人,说着流利汉语,中气十足: “各位老爷请看,这是伊吉夫特的珍宝,黄金面具!” 两个仆役抬上了一个与真人面孔一般大小的物事,正好将阳光晃在李雪鳞眼上。只觉一阵金光灿烂,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听得那瘦胡人继续滔滔不绝: “这黄金面具是伊吉夫特人所铸神像,主管权势与征伐。据说得到这个神明的面具,你在战场上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的官位会立刻得到升迁。这样珍贵的宝物底价只要一千五百两白银,每次出价一百两!尊敬的夏帝国的贵族老爷们,光是这面具的重量就有三百两!三百两纯金!请看上面镶嵌的宝石,每一颗都毫无瑕疵!贵族老爷们,底价一千五百两白银!这是绝世珍宝,价值不能用金钱计算……好,这位老爷出了底价,一千五百两!一千五百两!还有人加价吗?想想看,这纯净的黄金,这拇指大的宝石。一千六百两!又有人出价了,这位老爷愿意花一千六百两白银来拥有这来自神明的礼物。还有人要加价吗……” 李雪鳞看清了那所谓“来自神明的礼物”,一阵强烈的错位感让他觉得自己成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 上帝啊,让他们明白自己都在做什么吧!一个骗子拿了法老木乃伊上的面具在叫卖,一群疯子争先恐后把钱掏出来,以为自己能得到神祗的眷顾。在这间破落的院子里,文明的象征以现金结算,从一只肮脏的手到另一只肮脏的手。 李雪鳞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如果现在就对他们说,这个面具是从干尸身上偷的,凡是得到面具的人会死于古老的诅咒,这些贵族们会作何反应? 算了,自愚自乐也是项基本人权。李雪鳞促狭地低声嘲弄,看着一个中年人当场付清了四千三百两银子,忙不迭把黄金面具捧走。 “那是大理寺卿何大人。”李武鄙夷地说道。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到地下黑市一掷千金,怎么看都是有问题。 李雪鳞深以为然。 接下来瘦胡人又一样一样从布幔后拿出不少东西。李武李石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高官只是看得稀奇——啧啧,还有人像能做成这样的,连衣服都不穿!——李雪鳞认得那可是希腊的阿尔忒密斯神像,接着亮相的是屋大维的权杖,他甚至看到了原本应当在1876年出土的阿伽门农金面具。 上帝啊,这个世界疯了! 看着这些每一样都可以在21世纪引起轰动的无价之宝齐聚一堂,却在东方某个宅院里被一个和一群白痴当成商品在交易,李雪鳞忍不住在心里**着。那些油乎乎的手每在珍宝上摸一下,就像在他身上割了一刀,心疼得他哆嗦着嘴唇直抽冷气: 真是一群猪啊!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就这么被一群咸猪手糟蹋了!那个一脸猥亵的胖子居然把只爪子印上了阿尔忒密斯的前胸!……他奶奶的,老子打定主意了,以后一定要让这些蠢货把东西连本带利吐出来,存放在专门的博物馆里。名字就叫……嗯,“大都会博物馆”!…… 拍卖会场不断有贵族心满意足地离开。李雪鳞毫不怀疑这些官员敛财的能力,但动辄几千两白银也足以掏空他们的钱袋。 太阳在天上散了半圈步,院子里的人群不断稀落,最后只剩下八个人——李雪鳞这边三个,胡人这边五个。 瘦胡人看看手中的清单,又看看神定气闲的李雪鳞,皱起了眉头。 李雪鳞心中一动,笑着对瘦胡人说道:“这位先生,我看你也赚得差不多了。在下有个提议你觉得是否可行?” 瘦胡人见李雪鳞一袭紫袍,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知道此人来头不小,陪着笑脸说道:“啊,年轻的贵族老爷,您的到来是我卡扎姆的无上光荣。您的要求我会尽最大努力满足。不知您有什么愿望?”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难的,我只是想用另一种方式和你玩这个拍卖。”李雪鳞人畜无害地笑了笑,“你刚才是报底价,出价高的人得标。现在换成你报个高价,然后往下减价,第一个认可价格的人得标。你看怎么样?” 这倒新鲜!卡扎姆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问道:“那如果一直没有人接下我的报价怎么办?” “很简单,流标。你把商品收回,下次再拍。” 卡扎姆看看李雪鳞,又看了看清单;看了看李雪鳞,又看了看身边布幔之后的商品;看了看李雪鳞,再看了看快散完步的太阳。眉头拧成了一股。 半天,他咬着牙道:“好,今天就依老爷您的提议,我们用这种……这种……” “荷兰式拍卖。”李雪鳞好心提醒了一句。 “哦,谢谢。让我们用这种荷兰式拍卖决定最后一件商品的归属。” 瘦胡人手一挥,布幔拉开,出现的最后一件商品让李雪鳞呼吸一窒,心跳竟跟着停了一拍。 第十章 蕾莉安 美,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这个哲学层面的问题从来没人能给出满意的回答。但所有人都承认,一次与惊心动魄的美的遭遇可以改变人的一生。 如果这个人恰巧掌握了历史的转折点,这份美丽所影响的外延是否就包括了包括了整个世界呢?李雪鳞之后的历史学家们不得不加入哲学家的队伍,也参与了这种思考。 但这些形而上的大道理与现在的李雪鳞无缘。他只知道,在一个曾离他如此遥远的世界中,在夕阳下一处破败的院落里;他惊呆了。 说“惊呆”实在太过笼统。在那一刻,李雪鳞忘记了野心,忘记了身在这个世界的目的;在那一刻,他的整个世界就在眼前十米远处,触手可及。 上帝啊,我愿意用尽我的余生来赞美你!你竟能将美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命运啊,无论你在我身上加诸任何苦难,我也不会有怨言!你让我邂逅了这世界绝无仅有的美丽! 卡扎姆笑了。他还没报价,这个年轻的贵族已经把底牌亮了出来。他此刻开始盘算原本准备开口的五千两白银是不是太便宜了?七千?不,一万两!这位夏国贵族肯定愿意倾其所有。 李武和李石看到李雪鳞痴了一般,拉他,不动;叫他,不应。眼看那卡扎姆脸上坏笑越堆越高,心中着急。李武反应快,上前一步挡在李雪鳞面前,抓住他肩膀狠命摇了两下。 “……啊……”李雪鳞眼神渐渐聚焦在李武的面孔上,一脸茫然,仿佛刚做了个长梦悠悠醒转。 “公子,你可吓死我们了!”李武揩了把冷汗,悄悄在李雪鳞耳边说道,“小心那胡商,他想敲你一笔。” 李雪鳞看看李武,迷散的目光中聚起了一些理智的火花,蓝色的;但同时燃起了更多疯狂的火焰,红色的。他一把推开面前的李武,几步跨到台上,居高临下盯着卡扎姆。 正沉醉在发财梦里的波斯人哪料到这个一分钟前还彬彬有礼的青年,转瞬间会变成暴躁的猛兽。他只比李雪鳞矮了半个头,此刻却越缩越低,越缩越低,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两个波斯武士见势不妙,手按刀柄走来,一左一右把李雪鳞夹在中间。他们并不想在中京生出什么事端,尤其对方还是个贵族。但他们是卡扎姆的奴隶,按照波斯法律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主人,否则将被砍掉手脚扔去喂狮子。 李武和李石也脸上变色,呛啷啷拔出腰刀逼上,只要胡人武士敢对李雪鳞不利就立刻上去拼命。两人心中暗暗叫苦:今天不是出来花钱玩乐的吗?怎么会变成赌命的死斗呢?这李公子平时做事又稳重又识大体,这回是疯癫发了还是怎的。 李雪鳞丝毫没理会近在身旁的剑拔弩张。他眼中那一缕蓝色的火苗正被艳红的火焰侵裹着,如风中之烛。他死盯着卡扎姆,一阵低沉的声音从胸腔隆隆滚过喉头,语调冰冷,不容置疑: “卖给我!” “大,大人……”卡扎姆结巴了。他记得自己曾有两次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一次是在伊吉夫特,他买来的一只雄狮就这样低吼着嚼碎了驯兽师,然后大声咆哮,把血沫、碎肉和骨渣喷了他一脸。另一次是在沙哈姆山(即高加索山,因有波斯国王葬于此而得名),一只母虎在自己面前咬下了合伙人的头,本应死亡的身体竟然还在低吼声中一下一下抽搐着,直到脖腔喷出的热血融开积雪,又再次冻成殷红的冰碴。 从那以后卡扎姆就发誓决不与会发出这种低吼的猛兽打交道,就算能赚一座金山也不干。 但在这东方帝国的都城,他还是遇上了,甚至比前两头更危险。 卡扎姆勉强挤出个笑容,尽管在旁人眼中比苦还难看。 “大人,尊贵的公子……您说要买……当然,我的所有商品都可以出售。您买……买……”卡扎姆上下牙齿打着架,短短几句话他已经咬了三次舌头,“按照……按照说好的规矩,您看……两……两千两白银?” “一百两,卖给我!”李雪鳞的话中隐隐有种违命者杀的威势。李武和李石打了个寒颤。晋王爷!一瞬间,他们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说一不二,睥睨天下豪杰的晋王。 卡扎姆没见过晋王,但他知道眼前的猛兽已经失去了耐心,亮出了利齿。如果自己不满足他的要求,就会咆哮着把一切撕碎。猛兽从来不用说什么,那不加掩饰的杀气和疯狂就是最好的威胁。 他毫不怀疑两个奴隶武士的身手。一旦撕破脸,李雪鳞三人未必能活着出去。 但自己呢?嗜血的尖牙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关键时刻,卡扎姆想起了自己定的规矩——决不与猛兽打交道。 “尊贵的老爷,我同意……一百两,好的……您真是太慷慨了……当然,就一百两……请,请拿走您的商品。谢谢,谢谢……” 李雪鳞眼中的疯狂渐渐退去。他点点头,放下银子,转身走向卡扎姆那压箱底的宝物。 李雪鳞闭上眼,颤抖着伸出手。哦,上帝!如果这是场梦,请不要让我醒来!哦,上帝,如果这只是场梦,我会用尽我的余生诅咒你! 他摸到了。蓬松柔软,有一些细碎的沙土。啊,没错!这就是刚才夕阳下闪耀着赤金光彩的长发。 颤抖的手继续往下,对了,这柔腻如最上等希腊大理石的触感。这不是梦! 李雪鳞猛地睁开眼,看到自己哆嗦的手正捧着那绝代容颜。湛蓝澄清如夏日爱琴海的眼中有七分恐惧,三分好奇,宛如受惊的林中小鹿。唯独不见常人那混浊的杂念。 一对上那双眼睛,李雪鳞就像被抽光了浑身力气。坚硬死寂的心中崩落了什么东西,一道光芒从豁口中照了进来。他长吁一口气,软软坐在地上。双手扔捧着那稚嫩的脸蛋,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 这不是梦!我的世界现在就在这儿,就在我的手中!李雪鳞单膝跪地,弯下腰,捧起一只小手深深一吻。 这是一幅多么怪异的后现代主义构图:夕阳下破败的中式院落里,一位身穿紫袍的年轻中国贵族向只裹了一条白布的金发女孩行中世纪骑士的吻手礼。 卡扎姆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刚才还露出獠牙低吼着的猛兽,转眼间竟成了温驯的牧羊犬。 波斯武士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他们站在李雪鳞身边,被浓烈的杀气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听说在北极有一支民族,战斗时不觉伤痛,不惧死亡。若非李雪鳞长着东方人的脸,就凭刚才他那不要命的疯狂,他们还以为自己竟碰上了传说中的狂战士。但现在那人身上别说杀气,连一分一毫斗争的欲望都不存在。 李武和李石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这李公子是怎么了!不去香雪楼,宁可在这儿和别人拔刀子。就为了……为了…… “为了你,我愿意付出一切。这是我的誓言。”李雪鳞不管她是否能听懂,自顾自说道,“你是我的光,是我的加百列。我是你的盾,你的号角与炎之剑。我发誓,我会永远陪伴着你,哪怕燃烧的群星坠落大地也无法将我们分离*。”说罢,在女孩的额头轻轻印上一吻。 女孩看着这个眼中满是柔情和疼惜的东方人,笑了。林中小鹿蹦蹦跳跳来到了李雪鳞身边,带着三分警觉,七分好奇。 李雪鳞也笑了,笑得让人安心。 但这个笑容只对女孩展现了片刻。他站起身,向着还在地上**的胡商喝道:“卡扎姆!” “是,是!”卡扎姆连滚带爬来到李雪鳞身边,“尊贵的老爷,我已经尽我所能满足了您的愿望。您看……” “你信什么?基督教?***教?拜火教?” 李雪鳞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卡扎姆问懵了。“尊贵的老爷,您的学识真是渊博,我卡扎姆向您致上无限的敬意。如您所说,我曾经信仰拜火教,但二十年前已经受过洗礼,改信了基督教。” “那好,你向圣父、圣子和圣灵这三位一体发誓,如果接下来回答我的话中有一句谎话,你死后将落入地狱,每晚被撒旦活活啃噬,直到末日审判!快说!” 卡扎姆倒吸一口冷气:主啊,这人怎么能想出这种毒誓!难道他就是撒旦的化身?!待要借着油滑摆脱这个僵局,突然发现李雪鳞眼中那疯狂的火苗并没有熄灭。卡扎姆依稀看到已经沉睡的猛兽又张开了眼睛瞪着他。打个哈欠,露出满嘴森森獠牙。 “我说,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胡商立刻用流利的汉语立下誓。 “很好。”李雪鳞满意地点点头,“第一个问题,告诉我,她几岁?” “五岁。尊贵的老爷。我原本打算……” 李雪鳞不等他说完,不客气地打断道:“第二个问题,她是哪儿人?高卢?日尔曼?英格兰?维京?雅典?总不见得是埃及。” “尊贵的老爷,您是如何知道这些欧罗巴的地名?”卡扎姆实实在在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难道您去过?但是我从未……” “现在只能有一个人提问,那就是我!只能有一个人回答,那就是你!告诉我,她是哪儿人?” “博学高贵的老爷,她是我从巴格达一个奴隶贩子手里买来的。据说有一伙强盗劫杀了西奈的总督,这女孩是总督的女儿。” “西奈半岛我知道。总督?波斯的?不,你们不会贩卖本国官员的女儿。埃及的,好像不对……难道……她是罗马总督的女儿?!”李雪鳞震惊了。 “万能的圣父啊!您连罗马帝国在西奈派了总督也知道!”如果说刚才是慑于李雪鳞的威势,现在卡扎姆确实是不愿和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贵族为敌了,“您说得没错,她正是罗马帝国的西奈总督,贝利萨留?梅里涅乌斯的女儿。”** 女孩显然对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记得不甚清楚,听到父亲的名字并没有什么表示。李雪鳞怜惜地弯下腰,把这个来自大陆另一端的女孩抱在怀里:“我的小公主,原来你是Gaius?Julius?Caesar的后代。” 他惊讶地发现,女孩听到凯撒的名字居然露出骄傲的微笑。 伟大的罗马啊,你看到了吗!即使你毁灭于蛮族的铁蹄下,你的女儿仍然为你自豪。她还只有五岁,不记得父亲的名字,却知道葛约斯?尤利乌斯?凯撒!这是个多么高贵辉煌的文明! 李雪鳞被震撼了。以前从未深究的问题冲进他的脑海:为什么如此先进的文明毁灭了?为什么法老的面具、雅典的神像、罗马的权杖,居然会被一个奴隶贩子运到东方叫卖?如果这样下去,自己的民族,这个同样伟大的中华文明会不会也陷入历史的轮回? 李雪鳞知道答案,因为他来自另一个世界21世纪的中国。 不。李雪鳞对自己,也对怀里的女孩说:答案不止一个。这个世界有你,有我,就或许会有另一个答案。 “卡扎姆,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她的名字是什么?” “无所不知的老爷,请恕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因为我无法违背自己的誓言。来中京的路上我问过她,但她被强盗抢去时只有一岁多,年纪太小,之后被好几个奴隶贩子转手,对自己和家人的名字都已经不记得了。我一路上教了她夏帝国的语言,但还没来得及给她起取名。” “这样……”李雪鳞突然想到了自己刚才的誓言,“你是我的光,我的加百列!……对了!你的名字就是百合花。百合——蕾莉安!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妹妹,蕾莉安!” ————————————————————————————— *李雪鳞这段话全部源自圣经。加百列 (Gabriel)在旧约圣经曾提及坐于神的左侧,由于古时犹太人主人左侧一定坐着女主人,暗示其为女性天使。加百列身负140对羽翼。其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俱为与生命过程相关的天使,如受胎报知、复活、慈悲、启示乃至于死等等。***教则视她为真理天使。因其常为人托梦,又被视为司梦的天使。其象征为百合花和号角,代表宝石是月长石,代表颜色是银色、白色。后文中李雪鳞以百合花为女孩命名也是这个缘故。蕾莉安是百合花的希腊语Leirion,拉丁语为Lilium,英语为Lilian。 炎之剑为看守地狱的天使乌利尔所持,曾被立于伊甸园外阻止恶魔入侵。 群星坠落大地指《圣经?启示录》中的最后审判。 由于罗马帝国自康斯坦丁皇帝起尊崇基督教,此后欧洲人普遍信教。故李雪鳞借用圣经来表述自己的誓言。 **此时西罗马帝国已在公元5世纪灭亡。卡扎姆所说是统治小亚细亚的东罗马帝国。 第十一章 紫京 “喂喂,你知道不?李公子花一百两银子买回个胡女。” “见过见过,那小姑娘倒是长得花朵一样。一百两!乖乖……” “可不。一百两哪!能在南城置办个大宅子了。” “你说这李公子,喜欢胡女可以去东城的杨柳坊,干嘛花这么大价钱买个小孩子回来。连使女都做不来。” “你还别说,我听李武李石那两个人说,这小姑娘是从内胡市买来的!听说胡商开价两千两!” “两千……!娘喂!这小胡女是黄金打的?!两千两银子,合着四十多斤金子呢!这一百两还算捡了便宜?” “你可别说出去。我听那李武说,当时啊……” 自从李雪鳞带着蕾莉安回到晋王府,一阵轰动之后流言就扎下了根。 晋王是不拘小节之人。银子既然给了李雪鳞,只要他不是用来起兵造反,怎么花都没关系。不就是买了个小孩嘛。在晋王看来就和抱了只波斯猫回来一样。再说那小胡女也真是可爱,连王妃一见之下都欢喜不尽,要给她赐个汉名。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机会。可那李雪鳞竟说不能让蕾莉安忘本,坚决不受。对,蕾莉安,名字当真拗口,据说还有个更拗口的姓。胡人嘛。不过李雪鳞这小子倒是有胆色,居然敢在内胡市发威。有种,老夫喜欢! 晋王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唾面自干的“脓包”。听了李武李石,还有暗中跟踪的铁鹰的汇报,虽然对李雪鳞的不识抬举有些纳闷,但这小子居然以气势就逼退了胡商和两个武士,光这一点自己的儿子就比不上。 自从李雪鳞来了之后,晋王有意无意总会把他和李毅放在一起比较。若论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文采风流,那自己的儿子放在整个大夏朝都是翘楚,李雪鳞在这方面简直和泥腿子一个水准。但若是说到战略眼光和经世济民之术,李雪鳞可说是天才!金本位、金银铜三级货币,这么好的设想,户部尚书听了半天愣是没弄明白。自己和他一样年纪时思维是否达到了同样的高度?晋王揪着胡子回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多半不如吧……不不不,应该是不相上下。自己先认输就太没面子了。 唉!毅儿这孩子,泥古不化,必为书本所误啊!晋王摸摸胡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毅玲珑剔透,怎会看不出父亲把自己和一个外来的野小子放在天平上比着。晋王看着李雪鳞总是笑眯眯的。那是真笑,从心底里笑出来。对着自己呢?说得最多的就是“多动动脑子!”动脑子?自己的聪明才智连名士大儒都赞不绝口。说起来李雪鳞还是他捡回来的。就算真是匹千里马,也不能把自己这伯乐给抹杀了对不。 作茧自缚啊!李毅每每想到此处几欲捶胸顿足。什么叫挖个坑自己跳,这就是啊!不但挖了坑,还兴高采烈地插上竹签,然后腾空转体三百六十度…… 痛啊,刻骨铭心地痛! 李毅现在见了这野小子,脸上那笑一看就是刚挂上的,龇着的牙还没放平呢。中国人看重表面功夫,晋王世子如此失仪,连那些大儒们也开始摇头。在他们看来李雪鳞虽然笨了点,但开开他玩笑也从不着恼。伸手不打笑脸人,咱读书人不能掉了身份。 李雪鳞惊讶地发现,那些大儒们居然对自己客气了很多。号称中京士林领袖的王德山王老夫子竟然还出口相邀,让他去自己开的洛水书院进修。 李雪鳞自然是绕了十七八个弯子婉言谢绝了。他不想和儒生们闹僵,但更不愿被他们同化。进修就算了吧,请我去讲学还凑和。别的不敢说,给那些言必圣人的儒生们讲讲货币银行学和宏观经济学总还成。 先是王妃后是王老夫子,几天功夫得罪两个重量级人物,李雪鳞“不识抬举”的名声很快传了开去。 —————————————————————— “九乘以九是?” “八十一!” “蕾莉安真聪明!”李雪鳞把一双小脚丫子从水盆里捞出来,用块晒得松软的棉布擦干,亲了一口。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 这算是兄妹爱突然觉醒还是单纯萝莉控呢?李雪鳞发觉自己把照顾蕾莉安当成了一种享受。替她洗澡、洗脚、讲故事,乃至教乘法表都成了一大乐事。 李雪鳞把她抱上床,在旁边躺下。伸手把金发小萝莉揽在怀里。软软的,暖暖的,真像一只小猫。蕾莉安只穿了一件西式的宽大睡衣,这是他找人定做的。手伸进衣服,轻轻抚过丝缎般柔滑的肌肤,闻着小女孩身上带着淡淡奶味的体香,李雪鳞心情总是变得特别柔和。 “蕾莉安今天晚上想做什么?讲故事还是……” “故事!” “好啊。今天讲什么呢?嗯……埃及艳后太成人化了,等你长大点再说。对了,就说说康斯坦丁皇帝和基督教的故事吧。蕾莉安,在你的家乡,那是个强大富饶的国家……” “罗马!” “对,罗马!”蕾莉安到现在为止已经能听懂大多数的汉语,但还是说不了几句。其中记得最熟的就两个词:哥哥、罗马。 前者是李雪鳞的一点小小私心,后者则是为了不让蕾莉安忘记祖国,变成中原随处可见的汉化胡姬。那些女子虽然长着西方人的面孔,但出生在中国,已经不会说家乡话,也不记得家乡的景色。她们在这个东方帝国没有根基,夹在汉人和胡人之间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承认与尊重。 因此李雪鳞总是会讲到罗马。凭着自己的记忆,讲述这个帝国的兴起和衰败;讲述清澈的台伯河、冰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苍翠秀美的亚平宁山脉;讲述罗慕洛、凯撒、屋大维、拉克苏、庞培、尼禄、康斯坦丁大帝;讲述高达十几米的空中引水道、容纳两万人的竞技场、城市下水道、公共浴室;讲述《高卢战记》、《沉思录》和《忏悔录》;讲述元老院、执政官、皇帝;还讲述比罗马更久远的古希腊。 蕾莉安听得似懂非懂,但忽闪的大眼睛却是全神贯注。 “……据说康斯坦丁皇帝在战争前非常不安。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敌人非常强大。他有战无不胜的军队,那些军团征服了上百个国家。但敌人太多了。敌人的士兵也是罗马战士,暴君驱赶他们上战场杀戮自己的同胞。这不是罗马面临的第一次危机。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没有人知道。这时,皇帝看到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发出耀眼光芒的十字架,被群星环绕。上面写着‘这是胜利的信号’……”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蕾莉安。这些故事是你的财富,也是你的责任,但不会成为你的枷锁。现在你只要听着,记着,然后慢慢长大。你是夏帝国的蕾莉安,是罗马帝国的蕾莉安,是我心爱的蕾莉安。 李雪鳞吻了吻甜睡的小萝莉,轻轻下了床,回身替女孩掖了掖被子。顺手拿起件皮袍子披上,走到窗边,笃笃笃叩了三下窗棂。墙外响起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这个场景几乎每天晚上都准时发生。 “公子,今天未时从辽州送来封八百里加急的军函。差不多同时,燕州的也到了。” “苏合人?” “公子英明。” “敌军兵力?” “燕州七万,辽州五万。” “豁坛部和昔只兀惕部是倾巢而出了。攻城了吗?” “燕州围而不攻,辽州被攻城器械日夜……” “辽州已失。”李雪鳞语气丝毫未变,像是在谈千八百年前发生的旧事,“晋王如何说?” “王爷已着兵部征调禁军与各地府兵乡勇二十五万,随军民夫二十万。主帅尚未定。但如此大军,朝中大将不够,王爷极有可能亲自出阵。” “北方冬季苦寒,现下已是十月。为何苏合人会在此时用兵,可有眉目?” “似是北地刮起罕见暴风雪,苏合人用以越冬的牛羊冻死无数。故南下劫掠。” “暴风雪?……这也有些道理……不!不对!辽州城外有攻城器械?分明早有准备。嘿!暴风雪不过是个由头!” “公子英明。” “此事断没有如此简单。你去查一下乌斯藏和西征苏合部落的动向。” “在下尽力而为。” “内胡市的那个卡扎姆你也看见了?和他接上头。他行走西域,情报极丰富。此人贪财畏死。诱之以金,威之以兵,不难为我所用。但也要防着他被别人收买,此中关节你去操办吧。苏合西征军和波斯的战报要第一时间送到我这里。另外去他那儿买东西的高官也给我记下,以后找他们算账。”李雪鳞下这个命令时的语气稀松得像在给小学生布置家庭作业。而命令的内容,尤其是最后一句,按理说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说这话。 “是。” “你有机会也给王爷提个醒,让他注意有没有苏合东西大军和乌斯藏勾结,三路同时进犯的可能。国外情报要加紧收集。不用怕花钱。不但要战报,我还要各国皇帝和高官显贵、统兵大将的个人情况,越详细越好。最好连他们一天上几次厕所都给我调查清楚。嗯……我看你也该和王爷提一下了,专门成立个组织收集别国情报。人家的探子都安插到我们鼻子底下了,我们还两眼一抹黑。” “公子所说可是李璀?”李璀是晋王府的账房先生,这职位不显眼,但从钱财的进出就能收集不少晋王的个人信息。一次偶然的机会,李雪鳞发现这不起眼的中年人居然懂阿拉伯数字。让铁鹰暗中查一下,竟从李璀开始摸到了一个巨大的情报网,后台老板是那个正和苏合人打得精疲力竭的波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李雪鳞、晋王和铁鹰暂时都没有理会他。 连近期发生军事冲突可能性极低的波斯都这么做了,苏合人和乌斯藏的间谍到底有多少,想来也让人不寒而栗。 “我提个建议,以后你的工作细分为三个部门,一个专门收集国外情报,一个专门收集国内的,还有一个就是专门对付这些摸到我们身边的狗。给个假情报放回去还是直接杀掉,看情况决定。王爷能批准最好。不批准,你也给我加紧准备着。” “在下理会得。” 这段日子里铁鹰做双面间谍已是得心应手。李雪鳞对他没什么太高的要求,把晋王收到的所有情报给自己说一下就行。有时候借着铁鹰给晋王提点合理化建议。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李雪鳞对这句话现在是深有感触。不但信息来源更广了,还慢慢软化了铁鹰最初的那点防范意识。 铁鹰越是与李雪鳞接触得多,对这个年轻人越是佩服。别看他在人前笑嘻嘻的,和气极了,尤其是在那个小胡女面前。一旦剩下自己和他两个人,那极富侵略性的布局、刀锋般锐利的思维,还有一环扣一环的逻辑,高,实在是高!每次回去仔细琢磨李雪鳞的那些话,可说句句透着深意。连上几次厕所都要收集!胡闹?夸张?不。这可以看出对方脾胃状况;而从脾胃状况可以推断出他饮食是否节制;从饮食是否节制可以推断出这人是否贪得无厌;从是否贪得无厌可以推断出收买的可能性。 这就是李雪鳞常说的“逻辑”。铁鹰在李雪鳞的熏陶下发现平时当垃圾扔掉的琐碎信息居然是堆宝!他第一次有了“情报分析”这个概念,被李雪鳞手把手领进了一个以前只偶尔模模糊糊窥见的世界。 打发走铁鹰,李雪鳞在房间中踱了几步,无声无息地笑了。 来了,终于来了!投机者的福音——战争!一场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决战,一场或许能让他崭露头角,说不定还会拥有雄厚资本的血与火的嘉年华。 顺利闯过了头几关,混得颇有些风生水起的李雪鳞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这种高风险高赔率的投机。他脱下皮袍上床,搂着蕾莉安,心中刚浮上的一点不安也烟消云散。 一切都很顺利,不是吗? —————————————————————— 第二天一早,李雪鳞带上蕾莉安去了北城。循着李武画的地图,找到了据他所说“中京,不,全国顶了尖的打铁师傅”,拐子刘。 拐子刘的铺子很不起眼,混在一堆打铁的中间根本分不清。李雪鳞进了几家店打听,又反复核对了几次地图,才确定“玄武大道西数第一百零三家“指的就是眼前这爿门面。 掀开帘子,一股热风扑面而来。里屋墙壁上映着彤红的火光。外间一个大铁砧上架着根暗红色的铁条。一老一少赤着膊,两把锤头“叮叮当当”打出了节奏。 “坐门口等会儿。”老者听得有人进来,没抬头。豆大的汗珠滚落在铁砧上,冒起一股白烟。 李雪鳞抱着蕾莉安在外屋绕了圈,停在西墙前。 整整一堵墙挂满手工锻打的刀剑和铠甲,艳红的炉火在刃口上跳着舞。 都是崭新的,没有存货。李雪鳞对这个拐子刘的技术信了几分。取下一把细看,刀刃处泛着粗糙的银光,一轮一轮波浪形花纹表明这是把折叠锻打的好刀。这种技术很费工夫,成品率低,不适合生产军队大量需要的制式装备。李雪鳞摇摇头,把刀放了回去。 一把与众不同的刀吸引了他的目光。李雪鳞拿下一看,是单刃微弯的骑兵刀。刃长约60公分,整把刀精光锃亮,没有常见的锻打纹。 “官人欲买此刀?一两白银。” 李雪鳞回过头。那拐子刘正站在他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手中钢刀。 “一两白银?”李雪鳞掂了掂,把刀挂回墙上,“不算贵。但我来另有他事。” 拐子刘一躬身,道:“乡野粗人,仅有打铁一技。不知官人所谓何事?” “也没什么,麻烦老丈替我打几副铠甲,几把趁手兵刃。” 只听得一声冷笑。李雪鳞抬眼望去,见那年轻人从里屋走了出来,语气中颇有不屑地说道:“要铠甲兵刃,墙上挂的便是。看中哪副就取了付钱。谁不知道咱们铺子的东西是中京头一家。要想替你单独打制,十天后再过来吧。” 拐子刘瞪了年轻人一眼,陪笑道:“官人您别动气,这孩子少管教,着实该打。但他说的也是实情。小铺承蒙各位抬爱,常有军中的官爷来订做兵刃。这几天实在没法为官人量身打造了,还望见谅。”说罢,拄着根拐棍,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蕾莉安坐在李雪鳞的臂膀上看得有趣,笑了起来。 真是会搭伴唱戏。这古早的时候已经兴“饥饿营销”了吗?李雪鳞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在下要打的物品式样有些古怪,听闻拐子刘的手艺特地寻上门来。既如此,也不打搅了。” 拐子刘见李雪鳞说走就走,急了,忙道:“官人别误会。那个……也不是说不能打……只是……” “要加钱是吗?你要多少?” 李雪鳞说得直白,拐子刘反而不好意思。和那年轻人对望一眼,尴尬地说:“小铺规矩,如要加急赶制需多付五成。” 李雪鳞扔下一个袋子:“这是定金五十两。你数数。” 拐子刘捧着袋子,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给李雪鳞搬凳子坐下,端茶送水。一出手五十两!搞不好这笔生意能赚一百两,抵得上平时做半年的。 李雪鳞由着拐子刘张罗,在桌边坐下,让蕾莉安坐在自己腿上,要过一张纸。一见是软啪啪的宣纸,皱了皱眉,再要了点炭灰和一块木板、一支筷子。把筷子削尖,将炭灰兑上些水,试了试,有点蘸水笔的感觉。用这套勉强使得惯的书写工具,李雪鳞在木板上画了几幅草图,向拐子刘解释道: “这是马甲。我要打两副。马头部分可稍微大一点,但眼睛的位置要准。材料用夹钢法做出来的高碳钢……嗯,就是硬一点的钢材,记着,是钢!韧性不能差。马肩处用钢片缀成锁子甲。长度到马腿第一个关节。马刀我要十把。你刚才那把式样不错,但我还要改一下,尤其是护手处,要做成半球形。大一些,把手包住。刀身和刀刃都用夹钢法做出的钢材折叠锻打,淬火时要注意,刀刃做得硬一些。刀身要稍厚。还要三把短刀。”李雪鳞心中一动,画出了丛林之王的形状:“也要用硬钢打造。背面的锯齿尤其要结实。刀柄做成中空,我要放东西。记得要开血槽。 “另外用一样的工艺给我打柄重剑。双手直刃,刃长四尺,宽三寸半,二十五斤左右。剑锷弯而尖,便于锁拿敌人兵刃。握把要配合手指,不易滑脱。 “再给我打两个枪头。做成三棱形,两个棱之间凹下。”李雪鳞想到五六式三棱刺那夸张的放血能力,笑了,“你能不能做钢弩?不能?没关系,我不要你做弩,你把这些部件打出来就行。 李雪鳞不顾拐子刘难看的脸色,画出了钢弩各部件的分解图,着重注明了要留着安装电狗上白光瞄准镜的导轨。有了这些部件,他自己就能组装,拐子刘也不算违反官府的武器管制。 “再给我做一百支,不,三百支弩箭。尺寸这样就可以了……对,不要太长。箭头和枪头一个形状,三棱、凹槽、有倒钩。 “还有铠甲。我要四副。两副一大一小的锁链甲,就和你挂在那边差不多的,不过铁链还要更细一点,不能让箭矢透过。样式比较复杂,要从头到手腕都包上。没错,如果你怕弄乱,可以给我之前就在里面衬上棉布和绸子,做成一件衣服那样。大的我穿,小的这女孩子穿。你给我们两个量下尺寸。考虑到里面穿冬衣,要稍微放大一点。记得用高碳……硬钢。 “还要两副板甲。就像这样子,我画给你看。铁板之间用铁链连起来。头盔只开三个洞,两个洞看,一个洞呼吸。要连着保护脖子的钢甲。每边肩甲分成四块,层叠起来,用皮绳连接。要做到对手臂活动没有影响。护腕、护肘和护臂也是如此。胸甲必须是一整块,和背部的成一对,用卡扣接合,也要留出拴皮绳的孔洞。腰带连着的钢板要护住大腿和胯部,但尺寸要做好,不能影响骑马。还有护膝和护胫。护胫要延伸到鞋面,把前半个脚都套住。后面给我做几个小刺,方便驭马。板甲也是一大一小的尺寸。 “盾牌要两块。一面纯钢制成,两尺长,上圆下尖(鸢形盾),能用卡扣固定在左腕,加上一个握把。另一面是个直径一尺半的圆盾。表面微凸,也是以卡扣固定,没有握把。” 李雪鳞想了想,重装骑兵好像也就这些东西了。末了,补充一句:“所有东西都涂黑。我十天后来取。两百两,够了吗?” 拐子刘捧着木板呆立半晌,叹了口气,苦笑道:“官人,不是老儿我不识抬举。要说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没两百两,但官人您要的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兵器我们父子俩就是不眠不休也得做上一年。十天,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而且您要的不少都是官府明令不得向民间贩卖的凶器,您看……” 李雪鳞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只是从你这儿买,没说样样都要你自己做。那些弩箭、马甲、盾牌你大可分包给别家。铠甲、马刀和枪头必须是你亲自动手。其他的只要不是偷工减料,你爱让谁做就让谁做。但丑话说前头,交货时我会一一验收。毕竟是事关性命的东西,要是出了纰漏,我不但一文钱都不付,还要你赔五十两罚金。” 拐子刘听得这么苛刻的条件,倒抽一口冷气。还想继续叹苦经,李雪鳞已经站了起来,牵着蕾莉安向门外走去。扔下一句话:“十天后把东西送到晋王府,就说是李阳朔定的。” 出了铁匠铺的门,正好可看见披着阳光的皇城。宫内宫外升腾起烧炭取暖的烟雾,黛瓦白墙竟有如天上宫阙。 李雪鳞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这**皇城、繁华中京尽数收于胸中。又像是在压抑大战当前的兴奋。 “好一派紫气氤氲拱金銮!”李雪鳞第一次以一个参与者的角度欣赏着这座世界第一大都市。“紫京”。一个词跳进他的脑海。 李雪鳞抱起蕾莉安,不紧不慢地向晋王府走去。 [第一卷《紫京》完] 序章 尊敬的馆长阁下: 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安顿了下来。君士坦丁堡是个不可思议的城市,我从没见过***和基督徒能住得这么近,甚至教堂和清真寺只隔了一条小路。这在我的家乡难以想象。但我听说共和国也是各种信仰、各种肤色的人都相处非常融洽,繁华程度远远胜过君士坦丁堡。这让我更迫切地想要完成这次旅程。 但现在,我必须抓紧时间誊录这儿图书馆里的资料。我的视力每况愈下,抄写对于我来说已形同苦役。幸好汉密尔顿——就是我提及的那位学生——帮了我不少忙。他为了节约时间,发明了一套缩写记录符号。相当有趣。就像我和您说过的,他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 我在君士坦丁堡有不少收获。这儿的藏书大多用拉丁语写成,其中数本记录了《圣殿山公约》和《君士坦丁堡条约》诞生前后的情形,都出自当事人的回忆录,可信度较高。细节部分与我之前大学里的共和国翻译作品有些出入,不知是翻译过程中的问题还是原始记录本身就不同。光是这点就值得做相当深入的研究。 有一些书记载了更让人感兴趣的内容。如您所知,共和国出版的书籍大多没有提及他成为将领之前的经历,这一直让我非常疑惑。他当将军时只有二十六岁,之前没有任何作战经验——只有这点是所有记载都一致的。在我所能查阅到的资料里,夏帝国有着严格的军功晋升制度,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年轻人能发挥如此出色。而在我找到的一本拉丁语书籍里,这位曾在他身边担任翻译的作者与主人公建立了良好的私交,将一些两人之间的问答记录了下来。如: “我问他:您是如何具备这些战略和战术素养的?这太神奇了。如果有谁能做您的老师,他一定是个有名的将军。 “他回答:经验,这些都来自于我从前人那儿获得的经验。我的老师从没和我见过面,他们都是书本里的人物,在我出生之前已经死了。或者说,我死了他们大多都还没出生。 “说完,他大笑了起来。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或许是夏帝国流传的某个典故吧。” 我确实吃了一惊。这位伟大的人物居然从书本中自学,看来我研究的书目中还得增加中国古代军事著作。再比如: “他游览君士坦丁堡时常对我说,在他小时候非常向往这个地方,总期望能有一天来旅游。他的同学们大多想去西欧,但他更愿意去看大教堂和金字塔。 “我很奇怪,问他小时候是如何得知这些东西的。而且他说到‘同学’,这更是让我惊讶。他的部下都是当将军后提拔的,他的同学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出任官员?是不是他小时候有过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当然,这个问题我没敢问。虽然我们私交很好,他也是个非常容易相处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毫无顾忌。 “他对我的大多数问题都会详细解答,像大学教授那样耐心。但有时他会闭口不言,这次也一样。” 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可见这位传奇人物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并不是一片空白。但为什么有关他成长和求学完全没有记载?甚至连他的籍贯和父母都查找不到。我知道夏帝国的人非常尊崇祖先和居住的土地,他这么做有什么用意?以他的行为来看,对于冒犯过他或者知道他一些秘密的人一直都抱持着同时代少见的宽容。另外他似乎在一座王府中住过一段时间。结合他对外公布的身世,这其中是否涉及了政治阴谋?是他操纵了别人还是别人在操纵他?他童年这一片不是空白的空白会不会隐含了什么可怕的事件? 我将把这本《对话录》抄下,在以后的旅途中继续研究。希望能从中发现些有价值的东西。但我发现每当我想解决一个问题,总会冒出来十几个新问题。我快被逼疯了!上帝啊,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拥有如此多的谜团! 非常抱歉让您听了我的一通牢骚和问题。请您相信,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到共和国来,用我的眼睛和头脑查证一下事实的真相。汉密尔顿笑话我该去当法官而不是教授。 最后向您致以诚挚的敬意。就此搁笔。 您忠实的 安德鲁·J·汉伯顿 1489年4月2日 第一章 初战 燕山雪花大如席。此时正是大夏朝天兴三年十二月。费泗裹着厚厚的皮裘,在城楼上呆立了半天,叹了口气,慢慢走了下去。这位有着“边塞第一才子”名头的燕州刺史对着眼前罕见的雪景早已提不起诗兴,过得一天是一天。二十天前他接到了辽州城陷落的消息,四天后,密密匝匝围在城下的白色帐篷多出了一倍有余。八天前,苏合人架起了十架投石机,几百斤的大石头每天要砸坏五、六十家房子。 费泗贴着城墙根走回刺史府,燕州督军洪飞扬早已等得不耐烦。 “使君,援兵来了!” 费泗一愣,凭空掉下来的好消息把他砸得有点晕乎:“援兵?有多少?” “二十五万!”洪飞扬乐呵呵地搓着手,“晋王爷亲自领的军!正沿官道北上,估摸着已经到了定州!” 朝廷的反应太迅速了。燕州十一月初六告的急,今日是十二月二十二,算上路程耽搁,二十五万大军集结起来只用了十一天。费泗是一介书生。但在这边防最前线呆了六年,好歹也懂了些行军打仗的常识。他是个细致人,微一思量,便向洪飞扬投去疑问的目光。 洪飞扬与费泗搭档了六年,心领神会,道:“二十五万大军倒是实打实的,但都是晋王一路上搜罗而来。真正的禁军只有八万,这还是把中京城底子抽空了才凑出来的。” 费泗眉头拧成了一股。 形势太险恶了!费泗猛地明白了苏合人为什么每天就只有那些投石机日夜无休地加班加点。对于偌大的北京城来说这种强度的攻击只能算是骚扰。而围城至今根本就没打过像样的攻城战。苏合人十二万大军,算上随军的民夫、工匠,总数有二十万。这些人每天光是牛羊就要吃掉六万头,在城下搭帐篷是看风景好玩的么? 他们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这小小的燕州和七千守军! ————————————————————————————— “铿!”刀剑相交,两人都退了一步。全副披挂的李雪鳞原地一转身,右脚跨出,二十五斤的斩马重剑挟着呼呼劲风顶头砍来,却被对方手腕一抖,将方向带偏。李雪鳞一击不成立刻向后跳出一步,两腿前后错开,握剑斜指地面,身前两米都成了一击必杀的攻击范围。 眼前那个足有一米八高,形如黝黑铁塔的大汉单手提着厚背大刀,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李雪鳞双手握剑,剑身指向后方,向前轻轻踏出一步,又是一步。眼见着双方的攻击范围就要重合。 李雪鳞左脚猛地踏上,借着腰力将重剑自身后画了个扇形,从斜上方45度狠狠劈下。这一剑若是砍实了,足以将大汉以斜切藕式一刀两断。 大汉堪堪等到剑刃将要及身,脚下一点,跃开一尺。剑风擦着衣服而过。李雪鳞此时一招余力已尽,待要变招,大汉一脚踢在剑身平面上。李雪鳞拿捏不住,重剑脱手飞出,铠甲缝隙处的咽喉已被大汉用刀尖轻轻点了下。 “到此为止!”晋王捻须微笑道,“阳朔短短半个月能有如此精进,委实可叹。铁塔,指点下这小子。” 被唤作“铁塔”的大汉点点头,道:“大开大阖,当者披靡。破绽太多。” 晋王摇摇头:“你这老师说话没头没脑的,阳朔如何听得懂。具体点。” 铁塔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招招拼命,战场上有用,但活不长。” 晋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拿起李雪鳞定制的那把酷似大号欧洲双手剑的直刃重剑说道:“老夫来告诉你得了。阳朔,你兵刃选得怪,招式也特别。这重剑用的人少,你可知为何?要使重剑,就得腰腿发力,抡圆了砍。一剑劈出,五尺之内果真当者披靡。铁塔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你想,这样一来还有谁能同你并肩作战?到最后必然是陷入重围。你招式虽猛,但大开大阖之余门户也不严实。只要有一根长枪这么一搠,你就呜呼哀哉也。” 李雪鳞提剑抱拳,躬身道:“多谢王爷指教!”,又向着铁塔施了一礼,“多谢沈都尉指教!” 沈铁塔拱拱手,掉转头走了。 晋王笑骂道:“这个铁塔!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阳朔,你既然上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自己的性命就得自己保全,何况你还……”说着,眼角瞟了下大帐,“铁塔不善言辞,功夫确是一流,带兵也有一套。你有空就跟着他多学学。刚才老夫说得狠了点,其实你这么使重剑也有好处。若是练到家了,万军丛中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步战时用来对付骑兵更是好使。倒是马刀和弓弩别荒废了。” 那天拐子刘雇了辆大车把李雪鳞定制的装备送上门,王府又一次轰动了。晋王一件件拿起那些铠甲刀枪,里里外外仔细端详,两眼直放光。末了,牵来一匹西域名马披上马甲马鞍,让李雪鳞把锁甲和板甲都穿上,佩了鸢形盾,一个人肉坦克似的欧洲重骑兵便出现在了夏国王府院子里。晋王绕着他左看右看,啧啧称奇。又让李雪鳞在马上做了各种动作,见两副铠甲在身,行动却不受阻滞,当下一拍大腿,当场和拐子刘敲定了供应军队锁甲和板甲各两千套,外加五千支三棱长枪、三千面橹盾、一万把马刀,五百柄斩马重剑。按照李雪鳞的建议,派人协助管理,按照不同部件分包给中京的数百家铁匠铺,最终由拐子刘统一供货。那拐子刘哪见过这么大的官下这么大的订单,当场就晕了过去,被他儿子刘小铁用大车拉回了家。 两天后,李雪鳞全副武装,骑着晋王送的西域马“踏风”跟着大军出发了。走的时候把蕾莉安也带在了身边。他是以客卿身份随军,加之王府下人虽与他交好,但并不乐意照顾“胡女”,带家眷一事晋王也就允了。 晋王知道这次战事紧急,订购的军械未必能用得上。李雪鳞所说的重甲骑兵和重甲步兵只能留待以后。眼前这场仗,将是和苏合人硬碰硬的较量。晋王很清楚苏合人的打算:围点打援,并无太大新意。但十二万苏合大军啊!想当初两万苏合骑兵就把十八万夏军打得伤亡过半。自己这边说得好听——二十五万,比对方多一倍有余,实际打起来,除了主心骨的八万禁军,那些就近征调的府兵乡勇到底有多少战斗力只有天知道。 晋王与李雪鳞并肩走回大帐。李雪鳞曾简单告诉了他如何测绘与阅读军用地图,但一轮轮等高线把晋王看得老眼昏花。偷懒的结果,就是工匠们根据手头资料做了一个不那么精确的沙盘出来。 沙盘上,小小的北京城被一圈蓝旗围着,每一面大旗子代表了五千人,小旗一千人。北京城中只有一大两小三面红旗。 双方的态势晋王已经看了无数遍,除了皱眉还是皱眉。 “阳朔,你如何看?” “不乐观。苏合人不是傻瓜,等着我们在城下将他们合围。我预计苏合人会一面以小部队与我们保持接触,一面将大军后撤,在山海关西南一带的平原上与我军决战。另外从以往战例来看,苏合人极有可能将千人规模的部队分散在我后方游击,截断辎重补给。时间拖得越久,我方越被动。” 晋王点点头。这也正是他心中的大难题。 苏合人围点打援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但北京不能不救。一旦辽州和燕州落入苏合人的手中,整个北方都将成为游牧民族策马扬鞭的牧场。 “王爷,这场仗,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样不占。依在下看来,最上策莫过于据守北京。我们有城垣庇护,苏合人只能在野外挨冻。过得一个冬天,等人员粮草器械都有了准备,胜算至少比现在要大。” 晋王长叹一声,道:“二十五万大军中,敢当面说我军情势恶劣的也就阳朔你一个了。老夫何尝不知。但,今年北地大旱而南方大涝,粮草!我们没有粮草供大军过冬!不得已,两害相权取其轻……” 忽然间,营寨内号角此起彼伏,金铁交鸣之声大作。晋王与李雪鳞神色大变,冲出帐外,却见营寨内已升起多处火光。几队骑兵纵横往来,逢人便砍。禁军尚能数人围成一圈自保,那些府兵乡勇四处奔逃,反而帮了敌人将混乱的局势搅得愈加糟糕。 晋王喝道:“铁塔何在!” 一名亲兵肩上插着两支箭,一见晋王立刻跪倒:“禀王爷,沈都尉带了一群人,一面搜罗败兵,一面围着大帐布阵。” 苏合人竟然大白天冲到了二十五万大军的屯营之处! 一道黑影迎面扑来。李雪鳞反应快,抓过身边重剑,让开一步,剑刃毫不留情地劈在骑手脸上。手中传来砍破硬物的顿挫。 连声惨叫也发不出,一具尸体砰然落地。过了足有一秒钟,半个头颅“咔啦”一声落在李雪鳞面前。白色的**像稠粥般泼了一地。脑袋上还留着苏合人特有的羊皮帽子。 李雪鳞已不是第一次杀人,也就不会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感伤和负疚。他在原地一步不退,死战不断冲来的苏合骑兵。因为背后就是大帐。 蕾莉安还在里面! 李雪鳞挥舞重剑,接连劈死两个向晋王冲来的苏合骑兵。苏合人不善冶铁,身上没有甲胄。在奔马之上被李雪鳞的剑锋扫到,轻则腿断臂折,有一个竟然上半身被砍落在地,下半身还骑在惊马上一路远去。拖下的肠子在雪地上画下一条刺眼的红线。 “亲卫队,向大帐靠拢!”李雪鳞砍翻一匹战马,大声吼道,“不要恋战,围绕大帐结阵!鼓手,擂鼓!” 他中气足,声音远远传开去,原本三三两两各自为战的夏兵猛然醒悟。且战且退,在晋王大帐周围渐渐聚拢了千人有余。 但他的喊声和聚集起的人群也给苏合人提了醒。只听得一阵号角声,数百苏合骑兵跟随着一面蓝色军旗向大帐冲来。 李雪鳞看了眼身边的残兵。这些人已经是凭着本能在作战,一触即溃。绝对挡不住骑兵的冲击。他一咬牙,翻身上了匹无主战马,面对一群眼中已没有了神采的夏兵,大喝道:“大丈夫当杀人饮血,岂能引颈就戮!想死的留下,想活命的抄家伙跟我上!”说罢,一夹马腹,当先向着苏合人冲去。身后,先是几个人,然后几十个、几百个,一股方才还是行尸走肉的残兵慢慢回了魂,提起长短兵器,狂吼着跟在他身后。 查干伏在马上,迎面冲来的黑甲骑士让他心中有些发毛。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接连砍死十几个敌人的猛将。对,猛将!他从没见过浑身上下有这么多钢甲的战士。这么好的装备,在乱军之中还能收拢残兵结阵,自然是员战将。查干舔了舔嘴唇。他是苏合的千夫长。哈斯巴根将军说了,只要他能回去,立刻晋升为万夫长! 万夫长!整个汗国也没几人。查干眯缝起眼睛,右手的长枪横在身侧。他要在两骑交错时把铁甲将军扫落马下!至于那些步兵,查干相信只要一个冲锋就能让他们再次变成一盘散沙。 黑甲将军举起了手中的大剑。近了,更近了!查干猛地一催马,如离弦之箭向李雪鳞冲去。 你的这身盔甲我要定了!查干笑了起来,他觉得这又是一场轻松的胜利。 李雪鳞冲到离查干十多米处,突然扔掉右手重剑,一拨马头,左手将腰中马刀抽了出来。一瞬间的功夫,已经从查干左侧掠过。 三百苏合骑兵眼看着敌将鬼魅般变招,千夫长的头颅划了一道抛物线,在被马蹄踩得松软的浮土上砸了个浅坑。鲜血从仍端坐马鞍上的无头尸颈部喷出一丈高,像个活动喷泉,下雨般洒了一路。 一楞神的工夫,李雪鳞已经单骑冲进了队伍里,一把刀上下翻飞。借着马匹的速度,切豆腐一样卸下一块块人体零件。短短数十秒,满身鲜血的黑甲骑士从苏合骑兵队尾冲了出来,身后一地残肢断臂。 游牧民是天生的勇士,但此时他们也感到了恐惧。无论他们的刀枪怎么招呼,那身漆黑的铁甲挡下了所有攻击。铁甲上的血,每一滩都来自剽悍的苏合战士。 一时间,整个阵地都静了下来。苏合人呆了,夏军也呆了。只有伤重哀号的苏合骑兵在提醒众人: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确实有一人一骑冲进了数百苏合人中,一刀斩了带队军官,从阵中杀通了一条血路。 李雪鳞勒停战马,在原地调整着呼吸。马刀上的血珠顺着刀刃滚下,一滴滴砸在积雪上,像洒落的梅花瓣。白汽从泛着血光的黑色铁甲上腾起。严实的钢盔遮住了李雪鳞的面孔。苏合人搞不清自己面前的是人是鬼,但可以感觉到冰冷的杀气从骑手身上弥漫出来。 李雪鳞深吸一口气。血腥味、内脏的臭味、战马的体味、远处飘来的烧焦味,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真实而又虚幻,刺激着他的雄性基因,唤醒了杀戮和渴血的欲望。这是种会上瘾的感觉。 只觉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流走四肢百骸。他昂起头,仰天长啸。啸声如狼似虎,说不尽的杀意和残虐!战马们居然打了个哆嗦,齐齐后退一步。苏合骑兵人人变色。不知谁喊了一声“卓力格图”。 卓力格图是苏合人崇拜的战神。在战场上刀枪不入,肆无忌惮收割生命的李雪鳞,此时在他们看来正是战神下凡。但苏合人不明白,为什么卓力格图会帮着懦弱无能的夏人打仗?他不是应当带领草原民族,将全世界变成牧场的吗? 李雪鳞不管苏合人怎么想,怎么看。他举起马刀指着剩余的敌人,森然道:“此战,有死无降!” 死寂的战场上,他的话传到了数千人的耳朵里。苏合人听不懂,但本能地感觉大事不妙。他们眼睁睁看着周围的夏兵突然大声呼喝,从四面八方冲来。怎么回事?这些人刚才不还在发抖,在求饶,在逃命吗?怎么回事?这个铁甲将军的一句话,竟然让苏合人成了瓮中之鳖?卓力格图,他真是卓力格图? 李雪鳞没有再说一个字。他当先冲进了苏合人阵中,砍杀,不停地砍杀。这一刻,他就是死神的代言人,直到一身黑甲染成猩红,身边再没有一个能站着的敌人。 第二章 黑麒麟 李雪鳞实践了他的诺言——营寨内被包围的苏合人没有一个活着离开。但打扫战场的结果让所有人羞惭难当。 苏合人的尸体只有区区三千具。与之相对,夏军倒下了五千人,伤员还要翻个倍。 最不能原谅的是,很多人并非被敌军杀伤,而是被乱兵践踏至死、致残。 还有一个没人敢说出来的事实——若不是李雪鳞拼死发起了反冲锋,只怕连大帐都让区区几百号敌人端了。 晋王善罚分明。李雪鳞授虎贲校尉,从七品,统领三百骑兵。负责哨戒的几个军官被按着砍了头,脑袋挂在了旗杆上。二十五万大军折了一万多,损失虽大却也远未伤筋动骨。但此战之后,夏军士气降到了谷底,府兵乡勇,乃至禁军中都陆续出现了逃兵。以往夏对苏合,以两倍的兵力专事防守方维持胜负五五之数。出师便不利,大军还未开到北京城下,各种流言已经在军中传了个遍。 “刚才是谁说此战凶险,败多胜少的?”李雪鳞冷冷地问道。三百骑兵排在他面前,横二十,纵十五,相隔两步,形成一个完美的方阵。为了让他们排成这个样子花了整整半小时。 几个士兵犹豫了一下,站了出来。 李雪鳞看也不看一眼:“领十鞭,回来继续训练。”不多时,远处传来鞭子抽打皮肉的“噼啪”声。 在李雪鳞看来,这些分到他手中的骑兵简直比刚出生的小羊羔还人畜无害。他们不会马上骑射,不善马上劈砍,甚至连控马术都很成问题。一打听,居然是利用苏合人留下的战马,临时抽了些看见马不害怕的士兵拼凑起的。标准是“看见马不害怕”!我的天!就这些菜鸟能和苏合人正面交锋?! 李雪鳞单骑破阵、一战杀敌四十四人的故事已经成了军营传奇。他说的话也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势。 “你们这些窝囊废!脓包!苏合人刀下的活靶子!”李雪鳞穿戴全副铠甲,骑着“踏风”,围着三百人的方阵一边绕行,一边用最不堪入耳的话羞辱这些雏儿,“你们以为自己是骑兵?嗯?在我看来,没有你们坐着的战马或许还能踩死几个蛮子。你们?我可以说,如果遇上同等数量的苏合人,你们中的八成会被人一刀砍下。在敌人面前,你们就是群不带把的阉驴!现在让你们上战场,唯一作用就是用脖子给苏合人的刀上添几个缺口!” 李雪鳞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士兵脸色涨红,腮帮子不断抽动。 有个士兵忍不住大声分辩道:“校尉,小人……” “二十鞭!” “小人只是想……” “二十五鞭!再说一句,斩!”李雪鳞带着杀气吐出了最后一个字,沙土校场上鸦雀无声。 那个兵又恨又怕,不情愿地出了列。稍后,远处又响起了鞭打声和惨叫声。 二十五鞭打下来,没有一个多月的静养别想起床。李雪鳞知道这些兵已经恨死了自己,如果他们手上现在有把刀,多半会一拥而上把他给剁了。 他看过《全金属外壳》,也看过《野战排》。 李雪鳞行到方阵前,勒停马。大声问道:“我刚才说你们是脓包,是窝囊废,是不带把的孬种,你们服不服!” 三百个汉子吼得震天响:“不服!” “不服,可以!什么时候你们能面对面把三倍于己的苏合人杀个精光,我就承认你们身上还带着男人的玩意儿!但现在,你们就是些雏儿,是不会打仗的白痴!是浪费军饷的废物!给我记着!你们是我李雪鳞的兵!在我手底下,我只允许你们用两句话回答我——‘是,长官!’和‘不,长官!’。听明白没有!” 底下回答得五花八门,有的人机灵,现学现卖了;有的人还按习惯说“大人……” 李雪鳞将那几个说错话的兵夹头夹脑一顿马鞭,打得血流满面。他再次大声问道:“现在,你们听明白没有!” 三百人齐声吼道:“是,长官!” “在我手底下你们别想过上好日子!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你们会巴不得从没出生过,会觉得被苏合人一刀砍死是种解脱!但是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在决战之前从一堆窝囊废变成一支野兽部队!一群纪律严明的野兽!苏合人看到你们会像阉驴看到狼!所有大夏军队都会以你们为荣!现在,怕苦、怕死的人可以站出来,我李雪鳞决不为难你们。” 三百人的方阵纹丝不动。 李雪鳞点点头:“我丑话已经说过了。从今往后,谁想溜号,斩!不服从命令,斩!训练不达标,重罚!听明白没有!” “是,长官!” “现在有两百九十五人。我数一百下,你们分成五个队,每队五十九人,选出一名队长,一名副队长。不能完成的人绕营跑十圈!开始!” 整齐的方阵乱成了一锅粥。李雪鳞数着数,心里已经笑了起来。 在不远处观望的晋王也笑了起来,对身边的骠骑将军胡四海道:“如何?这李阳朔是不是有些意思?” 胡四海抚着三绺长须,道:“末将初时还不信,奇怪王爷为何对他如此推崇。没想到李阳朔居然三言两语就让一群乌合之众令行禁止。古之孙武不过如此!王爷,把他给我赤鹄军吧。我正想建一支千人骑兵。” 晋王忙摇头道:“不成不成,给了你,他顶了天就是个游击。老夫还想把他带在身边多历练。此人有勇有谋,文武全才,好好点拨,前途不可限量。” 胡四海没想到晋王对李雪鳞看重到这般地步,只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末将这是存着私心了。若李虎贲能有如此才略,我这赤鹄军还真不好意思让他屈才。” 晋王点点头,不再计较。此时校场上的士兵已经分成了五队。李雪鳞开始布置下一个训练科目——上下马。 晋王拉了拉胡四海:“汇川,走吧。不用看了。只要让李阳朔练上一个月,这三百人就是以一当十的劲旅。” 李雪鳞也很想有一个月时间安安心心练兵。单骑冲锋听起来威风,当事人的他知道这完全是在搏命。如果能有三百人的一支小部队,至少遇到危险还有逃脱的余地。——这就是英雄李雪鳞的真实想法。 那次他回到大帐,看到蕾莉安正缩在角落里抽泣,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感到一阵后怕。 蕾莉安听得有人进来,惊恐地抬起头。见李雪鳞的铠甲到处都是血渍,惊叫着扑到他怀里察看伤口。李雪鳞心中一痛,吻干小萝莉的泪水,不住轻声安慰。那一晚,蕾莉安紧紧抱着他,哭醒了好几回。李雪鳞每次都吻着她,搂着她,细声软语把女孩哄睡。他不知道蕾莉安做了什么恶梦,是否又想起了家破人亡的那一刻。但自己沉浸在杀戮的快感时,有一个柔弱的小女孩为自己担心,为自己哭泣,这让李雪鳞深深自责。 他发誓,以后决不能让蕾莉安和自己再置身这么危险的境地了。 但天不遂人愿。自那次劫营后,苏合人隔三差五就来逛一圈。晋王命人加了三倍的哨,每次扎营都用拒马把营寨围一圈。饶是如此,白天行军,晚上被报警声吵醒,二十四万大军在士气低落的同时还成了一支疲兵。 晋王和一干将领判断,苏合人至少有一万人分散成数支小部队在自己附近窥伺着,随时等着夏军露出破绽,狠狠咬上一口。 ————————————————————————————— 正月初三这天万里无云,连下十多天的大雪停了,太阳懒洋洋地走在南方天空中。 李雪鳞和三百骑兵列队在雪地上。他们对面是同样数量的苏合军。 敌人骚扰部队堪比劳模的敬业精神让夏军不胜其烦。初三早上,探子发现有一小队苏合骑兵在离大军三里地处紧紧跟着。晋王算是找到了出气的对象。打听到敌方也就三百人,立刻命令李雪鳞率属下骑兵队迎击。他急需一场相同数量下的胜仗来鼓舞士气。否则只挨打不还手,还没等走到北京城下,军队非闹哗变不可。 李雪鳞自然知道晋王这么安排的用意。若是出动禁军赢了,对士气的提升作用有限。若是败了——这个可能性不小——二十四万大军也不用去增援北京,赶快掉转头回家得了。而自己手下这三百骑,全军都知道是十多天前刚刚组建的菜鸟部队。就算输了影响也不大。 若是李雪鳞能赢,则无异于给死气沉沉的夏军打上一剂强心针。晋王爷当真会算计。 夏军在东,苏合人在西,相隔有一公里。李雪鳞观察了一会儿,对晋王派来做他副手的沈铁塔道:“敌人似乎也想和我们打上一场。如此以卵击石有些古怪,但侦骑在方圆十里内没有发现苏合人大军,料来不是陷阱。” 铁塔想了想,点点头。 李雪鳞又道:“苏合人骑兵冲锋惯用楔形战术,以少数精锐突破战线,两翼将口子撕开,冲溃敌人。我打算这么办……” 铁塔听李雪鳞说完,问道:“可行。但剩下七成?” 李雪鳞笑着指指太阳,把双拳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 沈铁塔眉梢一抬,再想了想,躬身道:“妙策!明白!请下令!” 李雪鳞叫过五个队的队长和队副,将战术布置与约定的信号说了一遍。待得大家听明白了,令全军上马、拔刀。预备冲锋。 夏军随营有不少铁匠。李雪鳞借着晋王的关系,总算给每个手下都装备了一套硬钢轻甲、两把马刀。轻甲只有头盔、护胸、护臂和肩甲,马刀同李雪鳞所用的更不在一个档次上。但若是把皮袄棉甲的苏合人比作装甲车,这些铁甲在外皮甲衬里的夏骑就算是主战坦克了,而身穿板甲、锁甲、皮甲、丝袍、棉衬里,连战马都有甲胄护身的李雪鳞简直是艘开上陆地的战列舰!李雪鳞从不迷信人定胜天那一套,也不相信所谓的精神原子弹能无往不胜。 放着现成的优势不用,不仅犯贱,简直是犯罪。 苏合军见敌人开始了动作,蓝旗一挥,整队成一个底边凹进的三角形,尖头指着李雪鳞。 沈铁塔默契地贴在李雪鳞左边。两人身后跟有四名擎着红旗的旗手,旗手之后是五个小队。朔风中翻飞的红旗上用黑色丝线绣了只昂首阔步的麒麟——血地黑麒麟!这面将随着不败神话飘扬在青海湖、怛逻斯、巴格达,乃至君士坦丁堡和三大洋面的战旗,在天兴四年正月初三,于房山南方五十里处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 与李雪鳞对峙的呼和自然不会知道血地黑麒麟以后的威名。他只知道代替父母把自己养大的亲哥哥查干死在了夏军营中。听逃出来的人说,千夫长被一个浑身黑色铁甲的夏将一刀斩首。 那黑甲将军就在自己的眼前!呼和狞笑着握紧了颈中的护符。战神卓力格图,请保佑你的子孙在战场上杀尽敌人,我将把勇士的鲜血献祭于你! 正午时分,两军统帅同时用各自的语言喊出了一个词:“冲锋!” ————————————————————————————— 一公里的距离,两队骑兵同时冲锋要不了二十秒。眼看两个三角形就要顶上,呼和甚至可以清楚看到黑甲将军冷酷的眼神,数得出他锁甲上的一个个小铁环。两军相逢勇者胜。呼和一点都不怀疑苏合战士会像往常一样把夏军的阵形撕得粉碎。 但这次有些古怪。李雪鳞和铁塔同时一拨马头,跟在他们身后的红旗挥了几下,原本是一个大三角形的夏军冲锋队形居然从中间分出一条通道,变成两个箭头。 呼和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冲锋时敌人不敢硬碰硬,想绕到旁边的情况倒是有,但这样给自己让出一条路算什么意思?新的逃跑方法吗?夏军两队之间的通道已有三百米宽,一楞神的功夫,呼和率领的尖兵扑了个空,被李雪鳞甩在了身后。 上当了!南狗要截我两翼!呼和反应过来,率先向李雪鳞那一路扑去。 此时李雪鳞和铁塔这两把利刃已经砍在了敌人冲锋阵形的侧腰部,硬生生把近一百人从大部队截开。 李雪鳞冲入敌阵的瞬间就挨了两刀,好在没有受伤。但马匹的相对速度快,身上仍是隐隐作痛。若不是他抓得牢,多半已被打下马去。自从上过一次战场,他摸到了一点门道——招数之类的全是花架子。乱军之中能依靠的只有直觉。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李雪鳞觉得自己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身体往往先于头脑行动。他一侧肩,躲过一记偷袭,顺手用马刀在一个敌人脖子上拖了下,一个七斤四两的脑袋就被卸了下来。他不敢放开缰绳,来自左边的攻击只能以鸢形盾抵挡,但在他右边的苏合人算是倒了血霉。李雪鳞的劈砍越来越刁钻凶狠。极少有人和他打过照面身上不少东西的;若是把正面守住了,他会在错马而过时手向后一挥,刀刃准确咬在颈椎处,割断至少一条大动脉。这般打法,李雪鳞身上的血倒溅得不多,跟着他的几人浑身已是鲜红一片。 呼和看到情势不妙,大叫一声,想要策马追上李雪鳞。怎奈双方距离已拉开不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支夏军骑兵把自己的两翼干净利落地屠戮一番,再次合兵一处。 若是老到的将军,此时应当已看出李雪鳞的骑兵训练有素,变阵夹击毫不拖泥带水。面对这种敌人必须小心再小心,稳妥更稳妥。战争在某种程度上比的是谁更少犯错。而在战术层面,一支纪律严明、反应迅速的部队,犯错误的机会显然远远少于对方。 可惜呼和只有二十九岁,他先前还能在仇恨中保持些理智,此时则完全被屈辱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撵着李雪鳞。 夏军骑兵中的红旗又挥了几下,整齐的阵型再次分成两部,一南一北分道而驰。 呼和铁了心要抓住李雪鳞活祭,不假思索就跟上了往北的那一路。夏军紧紧收缩成一团,在前面跑得飞快。而呼和的人马却在追击中被拉开,队形渐渐散乱。如果苏合人能注意观察战场,他们不难发现南路的沈铁塔部没跑出多远就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待什么。 呼和接二连三犯的错误太多了,多到足以致命。李雪鳞不停催马狂奔。算得“踏风”是有汗血宝马血统的名驹,才能驮着连人带甲两百多斤的重量仍当先领跑。李雪鳞同时注意着追击的苏合人和停着不动的铁塔,将行进的方向自北向东,由东向南,划了个半径两公里的圆弧。 看准时机,李雪鳞示意旗手摇起红旗,铁塔见了,立刻带领休整过的部下开始列队冲锋。 呼和正追得兴起,眼看着还有一箭地。突然,前方雪尘大作,隆隆马蹄声顿时加倍嘈杂。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对方的另一路部队给忘了! 李雪鳞和铁塔以旗语配合。南路集群冲了上来,与李雪鳞擦肩而过。完成了诱敌任务的北路集群继续南下。 呼和已经搞不清状况了。敌人在冲锋!但人数不多,也才一百来人,自己这边比他们至少多一半……咦!人呢?应该跟着自己的大队骑兵呢?呼和回头看到己方稀稀拉拉足有一里长的队形,彻底傻了眼。 铁塔没给他后悔的机会,南路集群呼啸着撞上苏合人。此时铁塔在正面战线上占据了速度优势、体力优势、数量优势,更重要的一点,他自南向北发起冲锋,太阳替他晃得苏合人睁不开眼!大批敌军在眨眼的当口被砍翻马下。 没有任何悬念,南路集群就像一架收割机,一头大口吃人的野兽,将苏合人源源不断吞下,在身后留下一条尸体铺就的道路。 南路集群完成了第一遍收割,没有回头,继续北上。侥幸逃得性命的呼和聚拢了残部,数了数,不到一百人!仅仅两次交锋就折了七成人马!事到如今他不敢再与夏军硬碰硬。逃吧!远远地逃走! 就在苏合人庆幸劫后余生时,南方又腾起一道雪尘。那是趁着铁塔阻滞敌人时稍加休息和整队,再次投入冲锋的李雪鳞部! 呼和从没想过骑兵可以这么玩!在相同兵力下分兵两路,一路诱敌疲敌,再以连续两次的冲锋彻底击垮敌人。 李雪鳞这次摆出了倒V字阵,两翼突出在前。稍有常识的人都看得出,他打定主意要全歼这股敌军。 一群茫然的士兵遇上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结果会怎样?李雪鳞给出了标准答案。不等苏合人动突围的念头,铁塔也赶了回来,两部合一以三倍的兵力优势将呼和围住。夏军每杀一人,包围圈就缩小一分。 李雪鳞开始熟悉马上战法,左手鸢形盾不再仅仅用来格挡,适时还可击昏敌人,或者用锋利的边缘割断脖颈。右手的马刀有了几个缺口,威力反而大了。拖一下,就如锯子锯开皮肉,鲜红的肌纤维,黄色的脂肪、白色的骨骼,一层一层看得分明。在这已经没有悬念的战斗收尾阶段,李雪鳞开始仔细观察起自己的敌人,观察他们的装束、语言、战术、兵器、配合。他心里明白得很,以后少不了要同这些凶悍的草原民族打交道。 呼和身边只剩下十多个人。他第一次有了投降的念头,也第一次明白了那些在他刀下瑟瑟发抖,磕头求饶的汉人百姓是何心情。但敌人和当时的自己一样,对于俘虏不怎么感兴趣。他看到有个重伤倒地的苏合兵向黑甲将军投降,那将军只漠然瞟了一眼,缰绳一抖,伤兵的脸被铁蹄踩得稀烂。 一转眼,呼和身边的人又倒下一半。那黑甲将军和另一个铁塔似的大汉早已在旁边讨论起了此战的得失,没有再将他们当作活人看待。呼和大吼一声,提刀向李雪鳞冲去。不砍上这一刀,他死不瞑目。 李雪鳞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喊,这才想起忘了关照一件事。回身用盾牌卸掉呼和的砍杀,右手刀落,将一条胳膊齐肘斩下。呼和茫然看着向外喷血的断臂,傻了,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事实。 “这个人——”李雪鳞指着呼和道,“看起来是个军官。别杀。把伤口包扎一下送回大营审问。对了,把他左手也剁下,砸断腰骨,免得暴起伤人,惊了王爷。” “是,长官!……” “怎么,还有事?说!” “是,长官!剩下的俘虏怎么办?长官!” 李雪鳞见部下们将二十多名轻伤和投降的苏合人赶到一处,围成一圈看守。想也不想,道:“我有个法子一直想找机会试试。你们把这些人手脚处的衣服剥了,用带子将上臂和大腿都扎紧,不使血液流通。记得绑严实点,再将这些人分开,防备他们互相把绳子解了。” “是,长官!报告长官!” “说!” “是,长官!绑完了如何处置?长官!” “扔这儿就行了。这种天气,过不了一晚他们的手脚就会自己掉下来。”李雪鳞笑了笑,像是小孩子在说摁死蚂蚁的游戏。 第三章 铁军 这场规模不足千人的小小遭遇战以完美的结局收场。此战李雪鳞率部以阵亡十五、轻伤二十二、重伤八人的代价,斩首两百六十九,俘一人,敌人失踪二十八人。 晋王看到李雪鳞居然给他报上来“敌人失踪数”,实在哭笑不得。一问之下,竟是这小子突发奇想将俘虏冻人棍,也只好摇摇头,不深究了。反正这些苏合人就算能活下来也必须截肢,和死了没两样。 至于那个押解上来的百夫长呼和倒真是条硬汉。双手被截、脊骨砸断,已经是废人一个。但刚把堵口的布条解下,还没等晋王问他话,居然自己把舌头咬断吐在地下。 这本不稀奇,以往俘获的苏合人大多一有机会就自尽。但李雪鳞接下来的举动让大帐中众将脸上失色。 呼和的舌头刚吐出来,李雪鳞上前一步,脚一勾,俘虏不由自主往后倒去。但还没等他碰到地面,一道寒光闪过,仍眨了几下眼的脑袋骨碌碌滚出帐去。帐门外守卫的亲兵见滚来个圆球,方觉奇怪,细看竟是个怒目圆睁的人头!吓得拔腿往里面冲。刚一露脸,就被尸体颈动脉中喷出的鲜血淋了一身。 李雪鳞神色自若地将新换马刀在呼和衣服上抹干血迹,还鞘,向晋王一躬身,回到队列中。 大帐中的人都呆了。众将都是死尸堆里爬出来的,杀人飚血的场面是家常便饭。但像李雪鳞这样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当场挥刀杀俘,他们自忖做不到这份残忍果决。更何况这是在中军大帐,王爷面前。他一个小小从七品虎贲校尉也未免轻佻了。 晋王也皱了下眉,道:“虽是敌人,这般硬气也是难得。要杀,也让他死个明白,阳朔你身份不同以往,以后在大帐中当庄重一些。” 李雪鳞抱拳躬身,口中告罪,心中暗笑。他并不是当真莽撞,但自己升迁太快,那些将军们轻蔑的眼光让他极为不爽。难得呼和把机会送上门来,自然要好好立一下威。他环视帐中,众将纷纷把目光避开。 废物!李雪鳞在心中哼了一声。 晋王也隐约明白这层意思。挥了挥手,将此事揭过。继续说道:“阳朔统兵有方,此战打得好,打得巧,也打出了威风。有功自当封赏!阳朔,老夫已上报兵部,不日将授你致勇校尉,从五品!”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致勇校尉!从五品!这是校尉中的最高阶,再往上就是正五品的游击将军。致勇到游击是军中升迁最大的一道坎。多少人花了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个位子,多少人一辈子就停在了那儿。而李雪鳞仅仅打了两仗就已经坐在了一干从军十多年的老将头上。众人议论纷纷,有摇头的,有点头的,中军大帐乱成了菜市场。 晋王一拍腿,喝道:“成何体统!都是统军大将,竟不知轻重!李阳朔一战单骑破阵,力挽狂澜;二战以新建偏师,堂堂正正打了大胜仗。老夫问你们,换了诸公该当如何?” 帐中渐渐静了下来。话说到这个份上,只有傻瓜才硬要和晋王过不去。说到底李阳朔升官关自己什么事?他升他的,自己该带多少兵还是带多少兵。更何况能者多劳。既这么出挑,以后吃力不讨好的仗就推他去。 众将能做到这个位子,智商绝对没问题,有几个甚至开始盘算该如何讨好李雪鳞了——按这种升迁速度指不定哪天会给这个年轻人打下手。若是当场把面子撕破了,这不是自己讨小鞋穿么? 晋王见这件事也成了,放下了心。站起身,道:“我军不日将与苏合人决战。阳朔这仗虽小,却是大胜。老夫已吩咐摆酒,今日与诸位畅饮,共祈此战得胜!” ————————————————————————————— 军中摆酒,吃的是一个痛快。帐子里搁了几头烤全羊和两缸酒。想吃肉,自有亲兵帮着割下;想喝酒,拿着大碗从缸中舀便是。 李雪鳞右手抓根羊肋骨,左手端碗,小口抿着。 酒宴开始时众将和他礼节性地打过招呼,便当他是个透明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李雪鳞早料到这种场面。在另一个世界,当他进公司不到两年就被提拔当主管时也遭遇过这种集体无视。有了那次经验,他很清楚这种时候该怎么做——绝对不要低声下气迎合,慢慢找机会拉拢一部分,分化对立阵营。前提是必须耐心观察,从他们有意无意的言谈中寻找突破口。 李雪鳞眯起眼打量众人,不远处也有个人一直在注意着他。胡四海打个哈哈结束与其他人的话题,端着酒碗坐在李雪鳞旁边。 “阳朔老弟,可否赏脸同我聊聊?”胡四海捻着长须笑道。 李雪鳞起身行个礼:“将军折杀在下了。” 胡四海拍拍他的肩,示意坐下:“今日帐中不讲官阶,只求尽兴。阳朔年轻有为,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老哥我痴长了几岁,要摆摆资格怕也只能趁现在了。” 李雪鳞心中一凛,摸不准胡四海这正四品骠骑将军,禁军中精锐的赤鹄军统领为何会主动来示好。按说有这位重量级人物撑腰,自己便不致于完全孤立。但他不相信大帐中这些人会有谁信奉利他主义。有所为必有所求。这胡四海想要的是什么? 李雪鳞心中嘀咕盘算,面子功夫还是做足了。端起酒碗敬了胡四海,道:“将军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将军乃禁军中数得着的猛将,后进晚辈怎敢班门弄斧。” 胡四海同李雪鳞干了一碗,这才笑道:“李老弟,老哥把你当自己人,你也别那么见外。这儿是军营,不兴酸文人那套。老哥我看人可一向准得很。你行事狠辣又细致,很对王爷的胃口,自然也不用太担心招惹是非。说实话,你方才在帐中杀人立威还真把我吓了一跳。要说胆大妄为,老哥我不如你。来,我敬你!喝!” 两人仰脖灌下一碗酒,胡四海抹了把嘴,给自己和李雪鳞又舀了一碗:“李老弟,你来军中不久,有些规矩……你可以不在乎,但别人在乎。你想想,你带了十多天的兵就把苏合人打得满地找牙,这让那些败多胜少的将军们脸上如何挂得住。这么说吧,以你的才干,又有王爷保你,云翼云骑,乃至武勇忠勇,都是指日可期。到时候我这骠骑还得听你吩咐。停停停,你先让我说完。老哥我说的可是实话。不过你可以出类拔萃,别人的面子也必须照顾着。军中带兵最讲究威信。你现在还只是致勇校尉,锋芒不宜太露。” (注:云翼将军和云骑将军为三品官,忠勇将军和武勇将军为二品官) 原来是这么回事。敢情这胡四海是来婉转提醒自己的。晋王对自己向来有话当面说,应当不是他的吩咐,恐怕是胡大将军想先做些人情投资。李雪鳞有些感叹,毕竟是正四品的高官,禁军中的老将,除了带兵打仗,这人际关系还真是玲珑得很。 胡四海见自己和李雪鳞搭话,已经引得一些将领把耳朵侧过来倾听,觉得不妨再卖他一个人情。放下酒碗,正色道:“李老弟,你我不是外人。有件事还望你坦诚相告。” “将军请讲。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出来你别动气,也别笑话你老哥。大家都知道你手下那三百骑兵都是从各军抽调的,算不得什么顶尖的人物,甚至不少还是主官不愿留、不待见,硬塞的。可你才练了他们十多天就一对一大胜苏合人,此中可有诀窍?要知道我朝与苏合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以骑兵对骑兵,同等兵力总是败多胜少,即便胜也是惨胜。” 李雪鳞也放下酒碗,笑了笑。问道:“在下也有一事请教将军。将军可知军队之所以能维持存在,其基础是什么?” 是什么?胡四海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吟一会儿,试探道:“尊卑有序?” 李雪鳞摇摇头:“沾了点边,但不是最正确。” “忠君报国?” 李雪鳞又摇了摇头。 一个在旁听了多时的将领插话道:“当然是有敌人了!没敌人,朝廷养我们作甚!” 他的大实话引来一阵哄笑。李雪鳞也笑了,但还是摇了摇头。 又有人答道:“是将领吧?只有将领把兵带好了才有军队,不是吗?” 李雪鳞仍然在摇头。 胡四海心痒难耐,腆着脸道:“好兄弟,你就别卖关子了。依你说该是如何?” 李雪鳞扫视了一圈,见所有人都已停下交谈看着这边,方才朗声道:“很简单,就两个字——纪律!” 此言一出,晋王、胡四海,还有少数将领恍然大悟,不住点头。更多的人则拧着眉交头接耳。 李雪鳞笑了笑,向着众人道:“各位可能有些疑问。这样吧,在下给大家看一样物事。”站起身,走出大帐。晋王和胡四海对望一眼,都摸不着头脑,随人流跟着他走到外边。 李雪鳞拿出一个吊在颈中的精钢管子。给众人看了,放在嘴中吹响。一阵尖利的哨音霎时传遍了营区。这几天大家没少听到过这种声音,最初还以为苏合人来了,后来才弄清楚是李雪鳞部训练的信号。而此时方知是来自这支小管。 哨音刚落,李雪鳞便开始掐着指头数数。众将早有耳闻,李雪鳞御下极严,其中一项便是做任何事,哪怕吃饭和上茅房都有时间限制。若是等他数完了还在拖拉,轻则绕营区跑几圈,重则吃鞭子。不分官兵,一视同仁,丝毫不讲情面。这一规矩曾让不少将领幸灾乐祸之余还嗤之以鼻,将其归结为年轻人初掌权柄的胡闹——连“爱兵如子”都不懂,拿着鸡毛真当了令箭! 远处一块营区立时闹腾了起来。等李雪鳞数到一百三十,近三百名骑兵已经穿戴整齐,在帐前校场列成方阵。没有丝毫犹豫,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位置。这么多人马进场列队居然没有发生碰撞,也没有发出走路以外的声响。更新奇的是,这些兵列完阵还不算,挨个开始报数: “报告长官!第一队应到五十二人,实到五十二人,请指示!” “报告长官!第二队应到四十八人,实到四十八人,请指示!” ………… 五名队长汇报完,沈铁塔转身面对李雪鳞:“报告长官!麒麟队除阵亡与轻重伤员,全队战斗编制三百零二人,应到二百五十五人,实到二百五十五人,请指示!” 李雪鳞没有说话,站在原地看着手下的兵。他没下指令,那些骑兵也一动不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做小动作,只有战马被北风一吹,偶尔打个响鼻。 虽然只有两百多人,但这种从未见过的整齐划一震慑了在场的众将。很明显,李雪鳞还不打算到此为止。他右手握拳捶击左胸,这是他与下属之间的军礼。低下响起同一个声音——二百五十五只拳头敲在胸甲上,向长官还礼。 李雪鳞高声道:“今天,我们打了个胜仗。作为麒麟队的第一战,我宣布:你们合格了!” 仍然是一片寂静。士兵们在微笑,但只要李雪鳞没有发问,任何人不得说话,这是麒麟队皮鞭下的铁规。 “你们痛宰了苏合人,是不是很高兴?” “是!长官!” “但我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李雪鳞怒吼道,“有十五个兄弟壮烈牺牲,还有八个兄弟要离开军队。仅仅一战,我们折了近十分之一的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损失!” 众将倒吸一口冷气:天哪!这是大胜,少有的大胜啊!李阳朔未免太不知足了。死了十几个手下他就称之为“不能容忍的损失”,那让他当炮灰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了吧。如果他的兵死了几十个,搞不好会和自己拼命! 李雪鳞黑着脸,继续吼道:“我问你们——你们杀够了吗!” 回答他的是二百五十五人的同一个吼声——“不!长官!” “苏合人在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你们能容忍吗!” “不!长官!” “面对敌人,我们怎么做!” “杀!杀!杀!” “我们是麒麟队,我们怎么做!” “无论敌我,有死无降!” “大声点!” “无论敌我!有死无降!!”一瞬间,众将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校场上真的只有两百五十五人?这浓烈的杀气和嗜血的狂热,足以和万人规模的大军匹敌。他们开始庆幸自己和李雪鳞属于同一战线,还开始同情起苏合人——面对这样一支悍不畏死的军队,不赔上几千人的性命别想拿下来。 李雪鳞再次捶击左胸行礼。然后转身面对众人,泰然道:“这,就是纪律!” ————————————————————————————— 解散了麒麟队回到帐中,气氛已经与刚才大不相同。以晋王和胡四海为首,将军们围着李雪鳞坐下,所有人都收起了轻视和妒意,认认真真向他讨教。 “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与乌合之众的根本区别,在于铁的纪律!”李雪鳞一字一顿地说道,“再精良的器械、再高明的将领,若士兵散漫无度,必然打不了胜仗。” 历史上这类教训太深刻了。几乎每个朝代的亡国都是以一群乌合之众对抗虎狼之师的后果。远的不说,清廷屡战屡败、国民党丢了整个大陆,无不说明了纪律对于军队的重要性。李雪鳞也曾痛恨过军训时单调的队列练习。但随着年龄增长,他慢慢明白了,正是这些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纪律观念才能让一群农民打败武装到牙齿的美军。 “……军队的一切战略和战术的实施都建立在官兵对上级服从的基础上。而战略战术与预期效果的偏差,与指挥系统中每一个环节的执行程度直接相关。”李雪鳞已经尽量克制,不把“失真”之类专有名词抖出来,但那些将领们还是听得半懂不懂,“这里面涉及了两个概念。一是命令在执行时有统一的标准,这需要有详细的操典和规章,我们在以后单独讲。另一点就是命令执行者对于上级的绝对服从,这也正是我所说的纪律。 “简单地说,一支优秀的军队可以看成由一个意识指挥的庞大躯体。我对三百名骑兵稍加锻炼,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我使用的战术说不上多新颖,但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在铁的纪律下,这些上马不到二十天的士兵把马背上长大的苏合人杀破了胆。” 善哉斯言!晋王等一干有见识的将领发现自己凭几十年经验摸索到的东西,在李雪鳞嘴里居然三言两语就被概括了,而且条理清晰,自成体系,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不禁又喜又叹,还有些失落。李雪鳞的思维跳跃幅度很大,稍一分神,他已经说到了别的地方: “……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不在于他有多少兵。不客气地说,我手下这两百五十五人虽然还没训练完,但至少能当得五百骑兵使!一个军威强盛的帝国,必然需要一支铁军!什么是铁军?这支军队有铁的纪律!有铁的意志!还有最好的钢铁武器!如此,有十万兵足以平苏合、定藏番!” 晋王看着慷慨激昂的李雪鳞,既赞赏又欣慰,心中升起了暖洋洋的满足感。但在某个角落,总有还一丝不安顽固地盘踞在那儿。自从他第一次得知李雪鳞的存在,这份不安就扎根在了心里。 第四章 会战 燕山昔只兀惕部可汗阿拉坦乌拉面色涨红,嘴唇发青。“咣当”一脚把帐子中的黄铜火盆踢翻。 在他面前的是几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人棍”,是苏合侦骑上午从房山救回来的。一如李雪鳞所料,这些人在雪中过得一晚,绝大多数都冻得梆梆硬,少数侥幸有气的手脚已经发黑坏死,一搬动就掉了下来。 残忍不可怕,可怕的是既残忍又聪明,还特别冷静的人。苏合人纵然残暴,但这么恶毒的事他们连想都没想过。“人棍”的凄惨样子成了这些侦骑一辈子的噩梦。 辽东晃豁坛部可汗额尔德木图冷眼看着阿拉坦乌拉对手下将军发作。这两位苏合军最高统帅仅仅勉强维持着面和心不和。额尔德木图自己也说不清夏国和阿拉坦乌拉,他厌恶哪个更多些。在他当可汗的这些年和燕山部没少打仗。阿拉坦乌拉是个直线型思维的人——燕山贫瘠,辽东丰茂,昔只兀惕部自然要到辽河边放牧。晃豁坛部?我管你死活。 要不是西征中的也速该大汗派来使者,只怕苏合留守东方的这两部会斗个两败俱伤。 使者只是提了一个建议——南方的夏帝国兵力空虚,财政拮据。苏合人为什么不去攻打敌人而非要流自己的血? 阿拉坦乌拉的直线型思维这时候也显示出了长处。他主动和额尔德木图修好,约定共同进军。事成之后,所得土地、钱财、女子两部四六分成。 额尔德木图尽管看这个莽夫极不顺眼,但面对可观的利益,加之大汗也派了使者,顺水推舟就答应了。他明白,南方庞大的帝国尽管虚弱,但仍不是辽东一部的力量所能撼动。他对阿拉坦乌拉提出的条件几乎全盘接受,只有一个要求——联军的所有计划必须他同意才有效。 阿拉坦乌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对于这个长年对手的能耐没人比他更清楚。燕山部和辽东部大小战事不下一百,没一次能占得了便宜。比起虚名草原民族更看重实利。既然额尔德木图愿意能者多劳,自己乐得清闲。把兵给他,等着分享战果,多好的买卖。阿拉坦乌拉如果放到李雪鳞的时代会是个不错的风投家。 但阿拉坦乌拉愤怒的并不是人棍所受折辱,而是这些人都是他燕山的同族。当甩手掌柜不意味着能容忍自己的手下被人欺侮。虽然“欺侮”这个词用在身为侵略军的苏合人身上有些奇怪。 阿拉坦乌拉向手下将军单方面倾泻怒火的时候,额尔德木图假装没听到那些指桑骂槐的粗口,和颜悦色地向人棍们询问了房山遭遇战的经过。他原本以为这些幸存者是遭遇了十倍以上夏军的埋伏。当他得知双方兵力几乎相等时,惊讶得无以复加。再细细问了些双方的战术,尽管人棍们口齿不清,也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不注意战场形势,但零零碎碎的一些片断还是让额尔德木图心惊胆颤。 白狼王啊!这是自己记忆中的夏军吗! 凭借大汗使者带来的工匠和他们制作的攻城器械,额尔德木图刚在辽州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并不熟悉的攻坚战。夏军给他留下的印象仅仅是“有些斗志”,但在这些人棍们的口中,将他们痛宰的夏军是有着严密组织、优秀战术、精良武器,还有冷酷纪律的无敌军队。 尤其让他在意的是人棍们对敌人将领的描述: “黑狼王!劫营的人说他是战神卓力格图,不!他是吞食草原的黑狼王!”一个人棍如惊弓之鸟,眼睛已失去了焦点,一提起黑甲将军就不住发抖。 “砍不伤他,也砍不死他!他经过的地方只有鲜血,没有活人……他对敌人没有怜悯,一点也没有!他不会尊重勇士,向他举刀就必须死……可汗,太可怕了,你不会明白和他面对面是多么恐怖!在他眼里所有的敌人都是死人,有些死了,有些还没死,但最后肯定会死……黑狼王!他是黑狼王……” 故老相传,远古时白狼王与战神卓力格图从草原和山林逐走诸般妖魔,交媾后诞下苏合人的先祖。而黑狼王则与之相对,将在某一天带领被赶走的妖魔回来,吞食所有的牧场林地直到死去。新的世界会从黑狼王的尸体上诞生。 额尔德木图一样信仰这个朴素的传说,但他并不迷信。黑狼王?就那个夏军将领?他有些不以为然。 但不管怎么说,这支夏军异常的战斗力不能不考虑进战局的变数里。好在这样的部队不会很多,否则对敌人的骚扰和劫营不可能成功。夏国近年来因为天灾和连年用兵收入人口锐减,没那么多闲钱可以组织起更多的马上部队。额尔德木图判断由黑甲将军率领的骑兵总数在千人左右。他打算分出三千精锐专门对付这面黑麒麟军旗。 至于已经定下的布局就不用变动了。自从打探到夏军粮草匮乏的消息,额尔德木图就取消了在北京城外截击敌人的计划,改为诱敌至山海关附近决战。他不怕夏军不来。龟缩在城里无异于将绳索套上脖子,尤其是在苏合人能肆无忌惮袭击粮道的情况下。就算北京城里藏了足够的粮食,木炭呢?没法取暖的冬天等于宣判了夏军死刑。至于敌人比自己多一倍,那又如何?在野战中这点人数优势根本不能挡住苏合骑兵。 何况自己还暗藏了一手。 额尔德木图叫过大将朝鲁,下令:“全军拔营,向北走!”看了看气哼哼离开的阿拉坦乌拉,补充了一句,“你带人把哈斯巴根看紧点。阿拉坦乌拉是个草包,哈斯巴根不但是个草包,还喜欢指手画脚。别让这兄弟俩把战局搅乱了。但开战之前千万不能弄出人命。” ————————————————————————————— 费泗看着城下几万顶白帐篷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一张老脸笑得春风化雨。老天有眼!幸亏苏合人的主帅也是个明白人。二十五万大军哪!费泗抹了把眼泪想道。苏合人再能打也不见得一口气吃得下,大家都退一步,真是上上大吉。 洪飞扬也在笑。哎哟娘喂,本来以为去年这条命就得交待了,谁知一不留神就活过了正月初一。等援军一来,命保住了不说,这守城的功劳怎么着也能从游击再往上升一下。骠骑?不不不,做人别太贪,有个从四品的骁骑将军也凑合了。 对着这两张笑得讨人嫌的脸,忧心忡忡地晋王只觉无名火起。见了面还没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费使君、洪将军。守城多有劳苦。不知北京城中余粮还有多少?木炭柴薪积存得可充足?” 费泗没想到晋王一句“多有劳苦”就把自己两个月的担惊受怕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给打发了。余粮?柴薪?难道这二十五万大军打算赖这儿不走了?!北京城算上周边农户也才七万户、二十九万人,二十五万大军要是住上一冬,能把整座城池吃成一个大坑! 但人家冰天雪地大老远跑来,总不见得说:“不好意思哈,您看这苏合人刚走。这年头,北京城也没余粮啊。王爷您向后转,请回吧。不送。” 见晋王没有进城的意思,费泗装模作样地让手下去府衙取了册子,指点道:“王爷请看,因今年北地大旱。现城中仅有米二万石,麦三万四千石,干草料八千斤,木炭两万斤。”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晋王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这些粮食仅能维持二十四万大军一个月的消耗。加上军中携带的和即将运来的,届时北京城中囤积的粮草也刚好支撑两个月。再多,朝廷也没有余粮了。 就算他绥靖一下,只留部分人马守城,也得把苏合人主力消灭了再走。否则不但赔一座城,还搭上守军的性命。寻敌决战——夏军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到得北京城是正月初五的黄昏,晋王谢绝了刺史和督军的邀请,只是留两人在军中吃了顿晚饭。大军在城外扎营休整了两天,初八吃过早饭,全军拔营启程,向北追赶苏合大军。 李雪鳞知道,此战败多胜少。乱军之中任你武功通天也没用,能保得性命只靠两样东西——战友,还有运气。 他现在不缺战友。地狱式的训练让麒麟队恨他恨到寝皮食肉的地步,可一场胜仗立刻让他从魔鬼教官升格为英雄魔鬼教官。没有一个兵愿意跟着严厉的主官,但更没人愿意跟着慈眉善目却打仗拉稀的主官。两害相权取其轻,原因正像李雪鳞常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跟着这个年青上司就能屠宰敌人,部下们开始认同了地狱训练。 至于运气,这就像年终红包,拿到手里就是你的了,没法和别人计较谁多谁少。更何况“运气”这个红包是由老天爷派发。 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李雪鳞想过把蕾莉安留在北京城。但,要是夏军败了,只怕连中京都未必能守得住,小小北京又能如何?带在身边至少自己能拼死护着她。他把订做的小号铠甲给蕾莉安穿上,托晋王能在自己上阵厮杀时带着一起走。晋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应允了。 ————————————————————————————— 正月初九上午,夏军与苏合军在桑树坡(今承德境内)遭遇了。 说遭遇未必确切。夏军侦骑看到的是已经整队完毕,在平原上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敌人。 一处地势稍高的缓坡上,额尔德木图确实有些不耐烦。虽然骑兵的整队很麻烦,花了他小半个时辰,但对面这些步兵要排成一个个方阵,在他看来简直是种苦刑——无论是对于参与者还是旁观者。 “这些南狗!每次都排好了队等我们宰!”阿拉坦乌拉对自己的亲弟弟,燕山部大将哈斯巴根放肆地笑道。 额尔德木图转过身去,不让那些开怀大笑的人看到他皱起的眉头和嫌恶的眼神。有时候无知真是种幸福。阿拉坦乌拉不会理解方阵对于步兵的重要性,但他额尔德木图(意为“有才学”)知道,独自作战的夏军是群绵羊,列阵之后就是群刺猬。贸然进攻只会无谓牺牲。 侦骑早就报告了夏军的动向,他也考虑过半途截击敌人。但深思一下还是放弃了。以乱兵对乱兵,取胜不难,全歼不易。剩下些敌人要是回到北京城把门一关,就该自己牙酸了。那些粮草二十四万大军只够吃两个月,十万军队的话就能吃到开春了。他可不想没困难凭空制造些困难出来。 要排方阵就由得他们吧。反正自己胜券在握。额尔德木图收回目光,转而看着阿拉坦乌拉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 就是这种人,才让金帐汗国的脚步停留在草原的边缘!这次会战倒是个极好的机会。辽东燕山两部几乎倾巢而出,谁最后保留的实力更多,收获就越丰富。 额尔德木图并不想为着部落间的权力斗争而把白狼王的后代们送到敌人刀口下。但对于妨碍到自己的人,他从不留情。阿拉坦乌拉自然是要除掉的。哈斯巴根留着倒更有好处,听说他手下早就看这个无能的凶神不顺眼。得想办法让他们窝里斗…… “可汗,敌军已列阵,我们是否准备出击?”朝鲁的报告打断了他对于谋杀案细节的进一步完善。 额尔德木图观察了一下夏军的阵势——每个大方阵为一军,一万人。正对自己的十个方阵组成第一战线,微内凹。之后是作为预备队,也是重要阻击力量的第二战线七个方阵。再往后是六个方阵,这是守卫主帅和确保后路的总预备队。另有不到一万人的骑兵部署在战场东侧作为游击部队。 十分中规中矩的排兵布阵。 双方相距并不远,只一里多地。额尔德木图甚至可以感觉到夏军阵营里不安的气氛。一阵索然寡味的无趣感袭上心头,他忽然觉得这种战争真是愚蠢,因为结果早已注定。 额尔德木图骑上朝鲁牵来的战马,当空甩了个响鞭: “进攻!” 按照预先的计划,苏合大军左右各分出两个万人队,向夏军侧翼包抄过去,同时正面战线上六个万人队以五千人一排的线型攻势一波接一波向夏军打头阵的十个方阵冲去。自然,头两排的都是燕山部人马。 在冷兵器时代,步兵面对骑兵首先在心理上就有先天的劣势。试想一下,你站在方阵的前列,身上穿着皮甲——能大批量廉价装备军队的唯一选择——你很清楚这对于致命的攻击毫无影响。手中拿着一杆两米的长枪。这就是你的全部装备。如果你是军官,额外会有一顶钢盔和一把腰刀。你穿的是布靴和棉袍,连续行军,汗水已经把衣服湿透了,被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风一吹,浑身都在打冷战。 很快,你会看到一队骑手迅速向你冲来,在你身后的弓兵队开始向敌人射出箭矢。不断有敌人从马上摔下来。但在他们射出第三支箭时就已经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抖。你的心跳会不自觉地变得和马蹄声一样急促。你可以听到敌人打着唿哨,怪叫着你听不懂的语言,挥舞狼牙棒和大刀,有的人还拿出了弓箭。你看着敌人几乎在一瞬间变得巨大,来到眼前,你会本能地想扔下武器逃跑。即使你是个不知数学物理为何物的文盲,也会凭直觉知道被一人一马加起来近一千多斤的重量撞一下绝非破皮流血那么简单。但你还在坚守阵地。你把长枪斜拄在冻土上。你们方阵前排的使命就是筑起第二道拒马。 你的手紧握着枪杆,因为寒冷和害怕,你会看到枪尖一直在抖动。你身边的同袍一个个被箭矢射中,倒了下去。但你还在坚持。你突然觉得手中传来一股大力,长枪已深深扎入马腹。但同时,你也被仍向前冲的马匹撞倒,一瞬间断了数根肋骨。断骨刺破了内脏,你开始感觉到生命迅速离你远去。 但在你大出血而死之前,一波接一波涌来的敌人会把地上的一切踏成血泥,包括你。 第五章 决意 夏军最前线已经开始动摇。百人见方的阵型只能靠压阵的长刀手苦苦支撑。军官们声嘶力竭,才勉强维持住方阵不至于崩溃。苏合人以头两条冲锋线伤亡过半的代价狠狠撕开了夏军的硬壳。后续的部队像嗅到血腥气的鲨鱼,一拥而上啃食柔软的血肉。 李雪鳞所率领的两百七十人作为晋王护卫的一部分,也在高地上统观战局。眼看着苏合人像波浪一样连续不断冲击着前军。虽然晋王排上了十万人,中央三万更是精锐禁军,但在这没有堑壕的野地里,步兵仅靠拒马和长枪根本挡不住骑兵的突进。苏合人并不是只会直线冲锋的傻瓜。他们马背上长大,精于骑射。有一小半人没有过分逼近,一直在外围游走放箭。而他们造成的伤亡往往比近身肉搏更大。 晋王在战前表明了意图——拼消耗。步兵阵型间的配合是高难度的技术。几支禁军勉强还能应付,府兵乡勇一旦离开自己的位置只会变成乱兵。在这场事关生死的战斗中谁也不敢豪赌。任何战术动作都有可能变成示弱于苏合人,将自己分割的契机。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人数优势能弥补双方战斗力的差距。 李雪鳞回头看了眼坐在晋王身前的蕾莉安。女孩已经被数十万人相互厮杀的场面吓坏了,正簌簌发着抖。 李雪鳞狠狠咬着嘴唇。一时轻率啊!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蕾莉安。 从接战至今一语未发的晋王忽然开口道:“阳朔,你且说说,这战局如何?” 夏军第一线的方阵,前一半已经散乱成各自为战,但他们消耗了至少一万敌人,另外还拖住了近两万。以伤亡而论,夏军打得极艰苦。平均死五个夏兵才能换来一个苏合骑兵。然而战争不能光看初期的伤亡比。一旦步兵方阵能瓦解敌人骑兵的冲击力,战场形势极有可能瞬间逆转。 正面的十个方阵内凹之势越来越明显。正中间的三支禁军已经伤亡过半,开始一点点往后退,让二线军团接上。而在侧翼,苏合人的四万骑兵正竭力想在中军与后军之间**楔子,但至今为止他们只是把夏军的防守线压缩了两百米。 李雪鳞道:“目前虽然敌我胶着,我军伤亡依然惨重,然敌骑锐气已失。依末将看来,如能再坚守小半个时辰,敌酋必然会将身边预备队投入战场。同时召回效果不大的侧翼部队补充到正面战线,一举突破我军纵深。末将认为,当敌人投入预备队之时可令游击部队直取敌酋!此战苏合人两部合兵。据打探,辽东燕山两部平时素来不睦。只怕两个主帅多有倾轧。如能在战场上增加些变数,或能撼动敌军。” 他的话中之意在明显不过——哪怕以骑兵集群换敌人主将,只要能动摇苏合军,胜利的天平就会大大向夏军倾斜。 晋王长叹一声,不置可否。 战局继续僵持着。失去冲击力的苏合骑兵也开始大批伤亡。夏军凭借长枪的优势,数人围住一个骑兵攒刺。前军中的长刀手已经成了接敌的最前线。他们用一米多长的双手单刃大刀挥砍马腿。而倒伏在地的马尸又成了相当有效的路障,可以让夏军弓箭手在后面逐个点射敌人。 两军交战处变成了血肉磨坊。千人规模的部队刚一投入就伤亡殆尽。夏军战死数已经超过了七万,苏合人也有近三万毙命。现在每压缩一米夏军的防线,他们就要用尸体把这段距离填满。 晋王的消耗战术到目前为止十分成功。甚至可以说,虽然还很微弱,战场局势确实在朝着有利于夏军的方向转变。 但晋王和李雪鳞总觉得事有蹊跷。听闻辽东部可汗额尔德木图素有智将之名,为何此时却不知变通?明明燕山部的狼幡离得较远,辽东部的狼幡下却传令兵进出不绝,难道智将也有发昏的时候? 李雪鳞又习惯性地眯起眼,把开战以来的情势回想了一遍——两翼各二万人夹攻,正面六万人浪涌攻势,敌人还有二万预备队…… 二万预备队?!李雪鳞如被人当头一棒,霎时冷汗直冒。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王爷,敌人一直骚扰我们的军队并不在战场上!他们至少有一个万人队潜伏在我们身后,只怕在等我们疲累,用奇兵直捣此处!” 晋王一点就通,脸色立时煞白,转身下令:“传令后军,敌人会偷袭!各部列阵严守!” 但已经晚了。额尔德木图升起了狼烟。 晋王没有少派侦骑,但他还是低估了苏合人的坚忍。一万五千人的骚扰部队化整为零,一直与夏军保持着接触,直到他们到达北京城。此时额尔德木图的主力已留下了行军的痕迹,先在桑树坡等候。这一万多人派小部队继续与夏军若即若离,其余人马迅速在桑树坡附近埋伏了起来。 雪地中埋伏并不轻松。为了不暴露目标,这些苏合骑兵不敢生火。整整两天只靠肉干和雪充饥。晚上寻一处避风的地方,几个人挤在一起取暖。仅过了一晚,半数以上的人手脚都严重冻伤,不得不用布条把刀绑在手腕上。如果夏军晚一天来,估计这些人多半会被冻死。 但就是现在,他们看到了可汗升起的狼烟!后军的夏兵被恐惧笼罩了全身。离他们两箭地的树林边缘,一个个雪包抖落开,出现了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只片刻工夫,苏合军的一个万人队从后方直插了上来! 李雪鳞已经把嘴唇咬破了。一缕鲜红的血水淌到雪地上。完完全全的逆转!后军大乱之下,苦战的中军和前军茫然措。后方传来的喊杀声彻底掏空了他们支撑下去的信念。许多人在一楞神的时候被苏合人一刀劈死,还有许多人扔下武器向着战场外逃去。低迷的士气就像瘟疫,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夏军阵地。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了苏合人。 李雪鳞看了眼晋王。那张豪气干云的脸上一片死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苏合人居然敢兵行险着,不惜将整整一个万人队在雪地里冻上一天。此战之后,这些受了严重冻伤的士兵大多会留下残疾,不能再上战场。但就是这支被舍弃的人马将夏军陷入万劫不复! 晋王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一旁的亲兵忙上前扶住。 李雪鳞在这片刻间考虑了十多种可能。战?逃?降? 他下了一个决心——他打算赌上一把。如果赌输了,自己百分之百会葬身于此,李雪鳞此人在这个世界就像流星划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但如果赌赢了,或许能将这必败之局扳平。 他到晋王面前单膝跪下,道:“王爷,末将敢请一命!” 晋王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王爷,请将尚未投入战场的游击部队交给末将。此时只有斩杀敌酋或能换回一线转机!” 晋王的眼神中有了一些生气。在这关头任何一根稻草都可能救命。他点点头,将兵符交给了李雪鳞,道:“骑军统领为赤豹军骁骑将军张啸山。传我令,他的六千人由你指挥。” 或许是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一直缩在晋王怀里的蕾莉安突然挣扎了起来,从马上便往下跳。 晋王看到蕾莉安紧抱着李雪鳞不肯放,在心中叹了一声。道:“你把这女孩子也带上吧。离了你,她是不肯独活了。阳朔,留得青山在,总能一雪今日之耻!……你,你可千万小心!” 李雪鳞心中一酸,咬紧牙不让泪光浮上。一抱拳,上马。扯下身后的斗篷将蕾莉安绑在自己前面。“踏风”似乎也明白今日之战非同小可,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响鼻刨土,而是一动不动,任由李雪鳞将圆盾、长枪、重剑挂在身侧,又在鞍座之后横捆了八把替换马刀。 沈铁塔已经将麒麟队集合了。他们清清楚楚听到了李雪鳞和晋王的对话,明白将要执行什么任务。 李雪鳞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狰狞可怖,嘶声道:“今日,我们杀个痛快!今日,我们要让苏合人亲身领教,什么是真正的突击!” 两百七十个汉子齐声大吼。 李雪鳞马刀一指辽东部的狼幡:“那,就是我们的目标——敌酋的人头!麒麟队——” “无论敌我!有死无降!!” 李雪鳞一挥鞭,当先冲下坡去。但沈铁塔立刻领第一队赶了上来,将他围在中间。 这些人,这些人啊!李雪鳞看着那一个个憨厚的笑容,心中一阵暖意。 第六章 突击 额尔德木图一直都觉得,策划战争和享受战争,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只能二选一。当自己在布局阶段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战场上的变化就尽在掌握,一眼望去了无新意。这种厌倦感是天才的特权。 这次又是一样。他知道对手是闻名遐迩的晋王,应对也无愧于一世英名。但就连这个视天下豪杰为无物的李衍也算计不过他。额尔德木图现在的心境就如独孤求败,反倒盼望战局能有什么出乎他意料的变化。 他敏锐地察觉到,敌人的后军在短暂的骚动后,似乎又恢复了些士气。他又看到,一小队骑兵离开晋王所在,向侧翼的游击部队奔去。他还看到,在接纳了那一个小队后,六千夏军骑兵开始了行动。 额尔德木图有些兴奋了。这支游击骑兵是战场上最大的悬念。他们会投入哪儿?左翼?右翼?还是去帮助后军?他不相信夏军会愚蠢到以六千人冲过战场来面对自己的护营精锐。 但是——额尔德木图惊愕了,随即是兴奋与喜悦——夏军骑兵的目标正是他这边! 厉害,南人也有豪杰!居然被他们看到了这唯一能扳平的机会!但是看到并不等于抓住。 他叫过朝鲁。一番吩咐,将从战场上收拢的残部同预备队混编为三个万人队防守大营,其中一个排成密集队形向夏骑扑去。另有一万人严阵以待,随时投入冲锋。 ————————————————————————————— “你没发疯吧?!”张彪看到密密麻麻满山坡的敌人向自己冲来,冲着李雪鳞吼道。 “不成功,便成仁!摆楔形阵强行突破,不要与敌人纠缠,一鼓作气往前冲!” “疯子!”张彪摇摇头,将李雪鳞的命令传了下去。 一万苏合骑兵借助地势从上往下冲进了夏军阵形中。赤豹骑兵的楔形阵如滚水中的冰块,每前进一米都缩小一圈。最外围的士兵们不断落马,转眼间,六千多人马已经折了近三千。 但他们冲过了第一个万人队的阻截。 “你这个疯子!”张彪一枪搠死了冲到他面前的苏合骑兵,巨大的冲击力使长枪脱手。他啐了一口,抽出马刀。 “只有疯子才能生存,我们没有退路!”李雪鳞手腕一翻,又一个人头在身后落下。 “少说他妈的风凉话!我的兵!你知道我为这六千骑兵花了多少心血!” “我是他妈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杀不了敌人主将,不但我们没命,战场上所有兄弟都会没命!苏合人一过来,千里之外你家老母也要没命!现在给我闭嘴!又有一个万人队来了!” 张彪被这个低自己两级的年轻人憋得怒火中烧。大吼一声,快马冲到小小的楔形阵尖头部,挥舞马刀死命砍杀。 额尔德木图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敌人那六千骑兵已扔下了四千多具尸体,但居然接连冲过了两个万人队的阻截。他不顾和阿拉坦乌拉撕破脸,把剩余的防守兵力全部集中在了自己身前。但真的能拦得住那群疯子?他现在可一点也没把握,尤其看到那面传说中的黑麒麟战旗时。 英武无敌的卓力格图,请保佑你的子孙!额尔德木图抓紧了颈中的护符,默念了一遍祷词。将最后一个万人队投了出去。只要能稍微拖住那群不怕死的家伙,后面紧紧追赶的部队会立刻上前把这一小股人合围吞掉。苏合男儿啊,你们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吧! 赤豹军精骑只剩了不到一千人。张彪杀红了眼,他把剩余的部下都召到一处,与麒麟队形成一大一小两个套在一起的楔形。 又是一万人以五十人一排的密集队形冲来。赤豹军已经精疲力竭,尽管还有战意,但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觉得虚脱。这层套在麒麟队外面的鞘就如烈日下的露水,在苏合大军的冲击下不多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但没等苏合骑兵笑出来,他们发现自己对上了更可怕的敌人。一群披着钢甲的死神呼啸突进,像快刀切牛油,无视于苏合军一道又一道冲锋线。 李雪鳞记不得刚才砍死的是第几个刀下鬼。从开始突击到现在只过了短短的二十多分钟,他已经换上了第三把马刀。蕾莉安缩在他怀里,被左面的钢盾和右面的钢刀护着。 “铁塔,让弟兄们再快一点!”李雪鳞偷空往后看了一眼,见最近的追兵离队尾不到三箭地。当先一挥鞭。“踏风”被激得发了性,腮帮肌肉高高鼓起,脚下加紧,一股气冲到队伍前方领跑。 因为赤豹军的牺牲,他们没有付出太大代价就冲过了第三个万人队,前方两百多米处正是辽东部的狼幡!李雪鳞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一个身穿貂裘,神色讶异的大汉。 他还清楚看到了一排闪着寒光的箭头。 苏合人百里挑一的骑射手在麒麟队冲到面前的这段时间里射出了两轮,共三千支箭。这些由李雪鳞一手训练的精锐在最后半分钟的冲锋中倒下了近一百四十多人。 沈铁塔一把折断插在左肩外的箭杆,虎吼一声,策马撞开木栅栏,砍翻了身边的两个骑射手。李雪鳞紧随着他突破了苏合人在额尔德木图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闪着血光的马刀划出一条绯红色的光迹,直奔可汗脖颈。 额尔德木图被这个杀气腾腾的黑甲凶神吓呆了。一瞬间,他再次想起了黑狼王的传说。 刀风及身,他方觉大惊,下意识地一磕马腹往旁边逃去。但只觉眼前又是一阵亮光,随即,整个世界旋转了起来。他看到有一具无头尸直挺挺倒下马去。不到一百个骑兵举着一面血色的旗帜,上头绣着黑麒麟,掠过尸体远去。 额尔德木图的头颅在地上惊讶地眨了两下眼,眼皮慢慢阖上了。 “张将军,好身手!”李雪鳞勉强挤出个笑容。刚才要不是张彪及时补上一刀,或许就让那苏合头人逃脱了。 张彪怒吼道:“放你的狗屁!老子的兵全死没了!”一刀砍倒狼幡,泪流满面。 “弟兄们,我张彪给你们报仇了!” 第七章 逆转 六千骑兵冲向额尔德木图时,他们成了整个战场注目的焦点。正拼力厮杀的两军不由得放缓了节奏。 夏骑冲破第一个万人队,已陷入绝境的步兵们爆发起斗志,竟挡住了敌人的攻势;夏骑冲破第二个万人队,夏军阵地欢声雷动,苏合军则没了主见,不知该继续进攻还是回兵去救可汗。 第三个万人队压上时,晋王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六千骑兵战到这个份上已是罕见。他不能再奢望剩下不到一千骑突破一个万人队,更何况狼幡前的那三排骑射手。 不多时,居然又是一阵欢呼传来。晋王慢慢睁开眼——军旗!夏军的红色军旗仍然高擎着!虽然只剩不到一百骑,他们竟冲过了骑射手的最后防线!旋即,从开战至今一直俯瞰战场的狼幡倒下了。 晋王喉头咕噜了几声,流下两行热泪。他清楚看到,那支小小队伍的后面跟着数千追兵,他们已经绝无可能南下和自己会合。但毫无疑问,原本已是定局的惨败被扭转了。 他依稀辨认出有一个黑甲黑马的骑士冲在队首。 “苏合主帅死了!”、“额尔德木图可汗死了!”汉语和苏合语同时喊出的这个消息一阵风传遍了数十万人。夏军犹如打了兴奋剂,士气转瞬间高昂到忘却疲累和伤痛,狂吼着将敌人压制得不住后退。而对于苏合军,则如惊天霹雳,震得他们脸色煞白。额尔德木图一死,辽东部的军官们尚且执行可汗继续进攻的命令,一直被当作消耗品的燕山部人马却纷纷脱离了接触,聚拢到阿拉坦乌拉麾下。苏合军原本无往而不摧,坚如刀锋的前线立刻出现了大小十多处缺口。 晋王定睛细看了一会儿,果断下令:“传令,后军赤鹄赤雕赤虎三军合兵一处,由赤鹄军统领胡汇川节制,冲破当面敌人!其余军队一面接战,一面缓缓后退,从三军打开的缺口撤出去。千万维持住阵形!不能乱!中军赤罴全力进攻,将敌人拖住,最后撤!机不可失,成败在此一举!切莫让赤豹麒麟的牺牲白费!” 如果此时有人能从空中俯视整个战场,会发现夏军像一头软体动物般整个动了起来。位于东南方的后军向苏合人发起了猛烈进攻,西北方的一支禁军反方向挺进,其余部分在逐渐收缩。 那支雪中的万人队是燕山人马,眼见同族都纷纷撤退,已经没有了斗志。赤鹄、赤雕、赤虎三军是禁军中的精锐,一旦从慌乱中恢复过来,强悍的战斗力立刻让苏合人吃足苦头。禁军使用的长枪为特别打制,柳叶形枪头长一尺半,利于攒刺,边上横生出一个半尺多长的镰刀形弯刃,在收枪时能顺势割伤敌人。若骑兵穿着盔甲,还可用尖端锁拿,将骑手从马上拉下。三军官兵以伍为单位,两人迎击面前敌人,一人在后专司刺杀,另两人警戒,寻机帮手。 想起了怎么打仗的长枪兵从待宰羔羊转眼成了无从下口的刺猬,逼得苏合兵连连后退。夏军弓箭手隐藏于枪阵之后,同样以伍为单位,集中瞄准一人一马。苏合人被枪兵逼得在原地腾挪,骑兵的机动优势早丧失殆尽,每个人还同时被三四柄枪、五六支箭重点照顾着。不到两分钟就倒下了上千人。突围前锋竟是越打越顺手,成了一具精密配合的机械。攒刺、勾拉、刺杀,每个伍行云流水般重复着这三项动作,脚下不停。如蚕食桑叶,将战斗力胜于自己的敌人一批批送去地府。 胡四海离正在交兵的前线不足百步,不时有苏合人的流矢飞来。他毫不理会,纵马来回奔驰,给手下鼓劲: “弟兄们,你们面前都是些手脚冻烂的伤号!难道你们连伤号都收拾不了!进攻!进攻!进攻!突破他们才有活下去的指望!脚下不要停!弓箭手跟上,先射官后射兵!注意和其他伍的距离,不要拉太开!” 伏兵队的万夫长手指已经发黑坏死,全凭着一腔勇悍在拚死作战。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夏军发了疯。砍死一人,立刻会有两人补上。夏军的伤亡仍然大于己方,可自己这边死一个就少一个,夏军就算把前锋都拼光了,撤下来的部队也会源源不绝顶上。前进不得的苏合军再次落入了消耗战的尴尬境地。 万夫长猛然看见燕山部的狼幡动了!可汗出事了?!他本就不愿被辽东可汗当作弃子,此时来不及细想,大声嚎叫着收拢部下,绕过敌人向大营奔去。 谁也不曾想,伏兵队的后撤竟引发了令人惊愕的连锁反应。 晋王不敢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凭空得了一条生路的夏军转眼间从不怕死的勇士变成了逃跑冠军。打开缺口的消息刚传出,不知谁喊了声“大家快跑啊!”,还在交战的十多万人马立时掉转头,没命地奔逃。许多夏兵嫌武器盔甲妨碍了行动,竟一路跑一路扔,巴不得轻装上阵再多长几条腿。付出巨大代价才打开缺口的三支禁军还没来得及展开守住两翼,就被乱兵彻底冲散。跟着逃跑的尚能活命,无数拼命想维持纪律的官兵被推倒踩死——这些勇士没有死于敌人的刀刃,却因为一场本不该发生的灾难,在最后的时刻倒下了。 胡四海的战马中了一支流箭,身子一歪,把他狠狠甩在地下。胡四海双手护头滚了几圈,好不容易站起,眼前竟是无数迎面冲来的夏兵,把他撞得立足不稳。回头一看,自己伤亡过半的一个军早陷入乱兵中没了影。不远处有个军官刚竖起一面赤鹄军旗收拢残部,还没集合几个人,居然被一群嫌他们挡路的逃兵砍倒。胡四海看着那面让苏合人退避三舍的军旗倒在自己人的脚下,被千万只靴子践踏,呆了。 回过神来,他红着眼,一把揪住身边的人,见是个校尉,喝问:“你官长是谁!为何不聚拢部属!临阵脱逃,按律当斩!” 那校尉白了他一眼:“官长?官长第一个跑了。不跑,等死啊?不趁早跑远点,等他们四条腿的赶上来还有命么?”一甩手,推开胡四海继续没命地向南跑去。 胡四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突围三军将士被踩踏至死的惨叫响彻耳边。他将刀一横,便往颈中抹去。 恍惚中,似是有人夺了刀,将他拉到马背上。但此时的胡四海如行尸走肉,不说,不动,只有眼泪还在不停流着。 ————————————————————————————— 被无组织溃退重创的不仅是突围部队。殿后的赤罴军尚在苦战,一转眼竟和主力脱离了,成为重重包围中的孤军。身边的弟兄一个个染红了雪地,统领刘志彤咬碎钢牙,和血吐在地上。他的坐骑已换了三次。就在刚才,赤罴军的最后一匹战马悲嘶一声,倒下了。他这个正四品的骠骑将军和普通士兵一样挥着把长刀在第一线厮杀。他们没有后方了,任何人所在的位置都是生与死的最前线。 身陷重围的刘志彤拼着最后的力气大吼一声,胸中涌出无尽悲凉。他挥刀斩死一个千夫长,蓦然间胸腹一寒。低头一看,几柄苏合人的长矛同时扎在他身上,战袍上洇出几朵血花。他吐出一口鲜血,挥刀斩断矛杆,又劈翻一个敌兵。只觉腿脚发软,生命如决堤的河水迅速离他远去。 刘志彤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跪倒在雪地上,眼神迷离。 从他身边经过的苏合人没有去理睬这将死之人。但几个来抢夺盔甲的小卒瞪大了眼睛。他们惊惧地看到目光散乱的刘志彤吐出几大口鲜血,竟然拄着刀,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在战马扬起的雪尘中立于天地之间。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刘志彤的铁甲已结上了白霜,须发都冻成了冰棱,仍在战场上挺立如松。有个胆大的小卒抖嗦着上前察看,却发现这位将军竟已全身僵硬,没了气息。 朔风飞雪催人泪,英雄壮志多悲歌! ————————————————————————————— 开战至今,苏合伤亡的大多是燕山部。七万辽东部人马尚有三万在战场上。一个脑子动得快的万夫长呼哨一声,率先带队冲击放了羊的残兵。夏军殿后部队迟早会被杀光,但始终是一块硬骨头,那些背对着自己的才是肥羊。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近万骑兵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难有幸免。但侥幸逃得升天的残兵早已管不了那么多。反正留下抵抗多半也是死,不如趁早逃。只要被砍死的不是自己就行。 堪堪已被扳平的战局,竟因为突围成功变成灾难性的溃败。 晋王被亲卫护着向北京城疾行。他伏在马上,紧攥着胸口,脸色铁青。身边一匹战马驮着偶然救下的胡四海。 莫说胡四海想死,此时晋王巴不得能给自己个痛快。张彪李雪鳞拼上性命换来的一线希望就这么被白白浪费了。他甚至想过,若是不放这两个爱将去斩首敌酋,会不会败得反而没这么惨?苏合人没做到的事夏军自己帮他们完成了。 晋王的耳边再次响起了李雪鳞那时在大帐中关于纪律的一番话: “……没有纪律约束的军队比敌人可怕。他们往往行军所到之处百姓家破人亡;胜利时一拥而上,败退时一哄而散。故胜则无法扩大战果,败则自乱阵脚。这种军队简直是敌人的助力,有不如无!” 晋王只觉生平从未如此后悔过。若当初听了李雪鳞的,多少训练下军队,何至于败得这般窝囊!夏军传统重官不重兵,军官每年要受各种考核,而士兵则被视为消耗品,从没人关心过他们的训练和装备。 前方,燕州巍峨的城墙依稀出现在地平线上。 直到半个月后,出征时的二十五万大军回到燕州城的仅有七万三千——没有多少伤员,受伤较重的都在路上冻死了。八万禁军损失惨重,赤罴赤隼被整建制歼灭,剩下六个军加在一起不到三万。而苏合燕山部五万折了三万六,辽东部七万人还剩下四万有余。 那一个冬天,桑树坡方圆十里的雪都是红色的。 第八章 内讧 “哈斯巴根,你这是什么意思!”朝鲁见燕山部人马一撤,一场好好的围歼战变成了击溃战,气得浑身发抖。额尔德木图死了,按规矩他这个亲弟弟就是新可汗。当下也不客气,指着哈斯巴根的鼻子就开骂。 阿拉坦乌拉冷笑一声,接过话茬:“什么意思?额尔德木图一死,联兵南下的事就算作废。以后要打要降你们晃豁坛部自己看着办。我们就此别过,回燕山去了。” “死了这么多人,怎能说撤就撤!至少也要把燕州拿下!” “他奶奶的,你也知道死了这么多人!”提到这事哈斯巴根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睁开狗眼看看,死的是你们辽东人马多还是我们燕山的多!为什么冲锋时我们的人总是在最前面?为什么雪地里蹲的不是你们晃豁坛的人?昔只兀惕的男儿已经流了太多血,这笔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见对方把额尔德木图借刀杀人的做法说破了,朝鲁脸皮再厚也是心虚。口气软了下来。 “两军交锋,死伤本就难免。我们辽东也折了不少人。这样吧,只要可汗肯继续合作,等我们把燕州打下来了,整座城,连同所有人口财物都归你们昔只兀惕部,如何?” 阿拉坦乌拉冷笑一声:“朝鲁,你还没当上可汗,话别说那么满!这等事你做得了主?此次我们从燕山出发时有五万人马。现在呢!只剩了一万多!有五千还是被额尔德木图那混蛋在雪里冻了一夜,再也打不得仗的!燕州城我们当然要拿,但昔只兀惕的男儿决不会再流一滴血!”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把城打下来送给你们?!” “你们不肯,也行。我们直接去取了辽州。” 朝鲁脸上变色,亲卫们见势不妙,拔出刀子把他护在中间。辽州现在是晃豁坛部占着,阿拉坦乌拉此话竟是要和自己没完!朝鲁身在别人大营,心中不住叫苦。额尔德木图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仗快打完时被人做掉了。该死的还好端端活着,不该死的倒去和阎罗王喝茶了。这不是直接把自己推上火山口么! 阿拉坦乌拉思维是直线型的,并不意味着愚蠢好糊弄。他早看出额尔德木图处心积虑要制造谋杀案。无奈燕山人少,控制权一直被辽东部攥得紧紧的。若是仗没开打就脚底抹油,不但也速该大汗处不好交待,还会被人看作熊包,失去威信。额尔德木图当真狠毒!燕山的军队要么被调去偷袭送死,要么被派去埋伏挨冻,要么被扔到排头拼消耗,直痛得他心中滴血。谁知恶人有恶报,罪魁祸首竟然被夏军干净利落地砍了!若是李雪鳞出现在这儿,阿拉坦乌拉简直想抱着他亲几口。 朝鲁身在敌营,虽说手上人马不少,当场火拼的话眼前亏是吃定了。他心念一动,笑道:“可汗。要不这样吧。天寒地冻,大军在外本就不妥。不如各自班师。反正夏军也被打散了,十年之内无法再战。我率部回辽州,这次我们打下的辽州城以南所有土地都归可汗,你看可好?” 反正是拿贼赃做人情,朝鲁不心疼。有了辽州,他可攻可守,今天吐给阿拉坦乌拉的迟早连本带利要回来。更何况放燕山部看门,总比直接和夏军对阵好得多。 阿拉坦乌拉被算计了一次,哪肯再上第二次当。给了个软钉子顶回去: “这么大片土地,我们燕山这几个残兵败将怕是守不住。北京城我们是要定了!三年之后,辽州或燕州,你们晃豁坛部总得给一个,当作这次出兵的酬劳。辽州以南土地虽说大了点,却之不恭,我们就勉为其难守他一阵子,什么时候城池给我们了,什么时候交还。” 朝鲁没想到这个草包今日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开了窍!说的话滴水不漏。白给的好处自然要,高墙大城也不愿放,还点穿了自己的图谋,字字句句又扣住了燕山部损失之大。真是理直气就壮,丝毫不肯松口。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抽身回营。辽东军力仍胜过燕山远甚,五年十年后的事谁说得准。当下一口应允,全盘接受了阿拉坦乌拉提出的条件。双方面对狼幡发下毒誓,让在场军官都做了见证。草原民族重信义,这样一套仪式就等于签订了条约。 当然,谁都知道条约是供强者撕毁用的。 (这章字数少,30号晚上再更新一次) 第九章 进军 “都走了吗?” “报告长官。我数了有五千两百多人从大路上经过。” “很好。下去吧。” “是,长官。”士兵捶击左胸向李雪鳞行了个礼,走到一旁掏出条肉干慢慢啃了起来。 张彪把玩着李雪鳞送他的马刀,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找机会南下?” 李雪鳞撕下一片肉干,细细嚼烂后嘴对嘴喂给怀中的蕾莉安。做完这些,抬起头道:“不,我们不能回去。” 在不远处休息的士兵们都朝这里看了一眼。 张彪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真他妈是个疯子!你知道这是哪儿?辽东!苏合人的老窝!你打算当马贼吗!” 李雪鳞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你这个建议不错。” 张彪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他腾腾冲上两步,揪住李雪鳞的领口,吼道:“他妈的!老子为了你的操蛋计划拼光了赤豹精骑!十年!老子用了整整十年才在八万禁军里凑起这六千骑兵!你现在竟想落草!李雪鳞,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李雪鳞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冷冷挥开他的手,道:“张将军,你嫌命长?你叫驴的声音十里以内都听得到,想把苏合人引来是不是?现在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为何不能回去。”转向默不作声的沈铁塔道,“铁塔,把弟兄们都叫来,我有话要说。” 李雪鳞他们万军之中斩了额尔德木图后,五千红了眼的苏合人就跟了他们大半天。麒麟队所骑都是蒙古马,驽钝矮小且不善快跑,但耐力足。李雪鳞和张彪胯下是西域名马,速度快,聪明,却不能持久。见甩不掉追兵,李雪鳞索性就带队往树林里冲。辽东生长的多是白杨、白桦、松树、榆树这些乔木,高大笔挺,低矮横生的枝杈少,骑兵只要专心避让树干,倒不用太担心被扫下马去。敌人追了一阵,见队形在树林中越拉越散,加之担心战场形势,把李雪鳞他们往深山中撵上一段就撤了回去。天寒地冻,辽东的原始森林对南方的夏人来说不啻冰窖地狱。 好不容易找了块林中空地,夏军不敢生火取暖,伴着山泉啃了些肉干,分散去积雪下寻了些草料喂马。但此后何去何从,大家心里都没底。不安的情绪写在了脸上,只是麒麟队军纪森严,这支小小的队伍才得以维持下来。 李雪鳞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在他面前列队的士兵们。一个多月的相处,他能叫得出所有人的名字。他在每张面孔上都停留了一会儿。被刀子般的朔风一刮,不少人通红的脸上裂开了口子。从中午到傍晚,他们人不离鞍地逃命,个个又累又饿。但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没有埋怨也没有愤恨,只有信任。 就因为带着他们打了场小仗,就因为带着他们砍了个敌军主帅,这些兵就给了李雪鳞无条件的忠诚。就算他现在下令杀回去进攻敌人主力,这些士兵也会在数五十下的时间里上马列队,绝无二话。 李雪鳞说不上是正人君子,也从未把自己当成是好人。他的准则是能利用则利用。但面对这些无怨无悔追随着他,把命交给自己的弟兄,他又一次动摇了。 李雪鳞喉头滚了几下,深吸一口气,这才以平静的语调说道:“弟兄们。你们很多人都有家,有父母,有妻儿。我知道你们想回家。这种鸟不生蛋的冰疙瘩哪儿比得上家里的热被窝呢!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为什么?因为此战夏军会败北。一直到燕州城下都会变成苏合人的势力范围。而得胜的苏合军主力不日就会班师。我们这时候南下,只会把自己送到敌人刀口上。 “你们想问,为什么夏军会败北?是的。我们为了制造一线转机,牺牲了六千赤豹军兄弟,麒麟队也只剩下四十八个人——连我在内。但此战夏军还是会输。我可以给你们描述一下在我们离开战场后会发生什么情况——首先,因为我们杀了敌军主帅,苏合军的士气低落,夏军士气高涨,部分敌人甚至会撤出战斗。看准这个机会,晋王爷会令后军全力突破敌人伏兵。而且可以肯定他能成功。但在打开缺口后,逃得生路的夏军会将撤退变成溃退。我可以断言,估计此时苏合人已经在打扫战场了。 “为什么我们光荣的牺牲却不能带来光荣的胜利?纪律!我们有铁的纪律,他们没有!他们可耻!他们怯懦!他们不配拥有胜利!但是,失败的是他们,我们——没有失败! “战斗已经结束了?不!我们的战斗还没有结束!麒麟队经过两次战斗,三百零二人只剩下四十八人,换来的却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战争。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你们能吗?回答我!” “不!长官!” “我曾说,我们的目标是敌酋的头颅。现在,我要修正这个命令——我们的目标是苏合人!是所有对我们拔剑相向的人!从今天起,我们为了生存而战!为了复仇而战!还为了这面黑麒麟军旗的尊严而战!我们要把敌人的后方变成战场。要用敌人的血肉磨砺我们的刀锋,让敌人的敌人变成我们的战友!总有一天,我们要以胜利者的姿态,高举着黑麒麟军旗走进山海关!我问你们——你们可愿意为了这个目标吃苦流血,乃至牺牲生命?回答我!” “是!长官!” 李雪鳞的眼睛湿润了。他面前的士兵们更是滚下一行行热泪。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李雪鳞的亲兄弟。待会儿大家把亲人的名字和住址都向沈都尉报一下。我向军旗发誓,谁残了,我养他一辈子!谁死了,他的父母就是我李雪鳞的父母!登记完后听沈都尉安排,几人一组去找找看有没有避风的山洞。还要收集些木柴。天暗了,我们今晚得在这儿过夜。解散!” 李雪鳞深吸几口气,擦了擦眼角。每次演讲完他都会特别亢奋,他也总会成功唤醒听众的野性和狂热。 就像另一个时空的某个小胡子士官。 张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刚才说的可都当真?” “当然。我们那儿把这种做法叫作敌后战场的游击战。” “敌后战场……游击战?这名字新鲜。不过你以为就凭我们这四十九个人真的能收拾苏合晃豁坛部?他们在辽东可是有三十六万人口,控弦之士十万!” “小意思,我们每人收拾他们两千人马就行了。”李雪鳞轻松地笑了笑。 “你……!” “张将军,我们现在只有四十九人,没错,这么些人连遇敌逃跑都很吃力。但这支队伍是骨干。只要能找到不满苏合族统治的人,我们就可以扩大成几千上万人的队伍。” “唔……有理。但,怎么做?” “我心中已有计较。不过张将军,我丑话要说在前头。虽然你官阶比我高,但这支队伍是我的,你也得听我指挥。现在没有致勇校尉和骁骑将军,只有麒麟队队长李雪鳞和副队长张彪。如果你不服,可以马上离开。” 张彪没想到这年轻人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刚有些不快,一想也就释然。毕竟剩下的都是李雪鳞的兵,转战辽东也是李雪鳞的主意。张彪是个纯粹的军人,知道讲话不一定要有道理,但必须有资本。手上没有部队,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人搭理你。 可是……六千赤豹骑兵的牺牲呢? 李雪鳞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但现在的形势不允许自己做无法实现的承诺。 “啸山兄,我们都是军人,不绕弯子。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命保住了,其他都是虚的。赤豹军弟兄的大恩我永世不忘,但现在我没法给你更多了。麒麟队是我的兵,怎么打游击战也只有我知道,甚至可以这么说,辽东的地形和气候我比你熟悉。我在更北方的松花江边待过四年*。只要有命回到大夏,你要怎么着都行。在这儿一切都得听我的。你这个副队长先帮我分担些工作,以后队伍壮大了,也需要你单独领军作战。你看怎样?若还是不成,我们就此别过。” (*注:李雪鳞和作者一样,在哈尔滨求学四年。) 张彪低头想了会儿,叹口气,道:“成!我张彪这条命就交给你了。以后怎么称呼你?队长?长官?” “队长就行了。啸山兄,还有一事我要讲明。既然你成了我们麒麟队的人,只要在队中一天就要守规章。想必你也耳闻了。麒麟队训练时官兵一视同仁,若是犯了错,挨鞭子也是官兵一视同仁。铁塔下手从不留情,你可小心了。” 张彪愣了,又叹了口气,嘀咕道:“我怎么觉得是上了贼船。” 第十章 权位 燕州这几天完全变了个样。从前线撤回来的七万多官兵把城里塞得满满当当。洪飞扬带人把全城的老百姓几家挤到一户,费泗在达官显贵中求爷爷告奶奶,腾出些宅院,这才把残兵都安顿了。不然在这没有羽绒服和南极棉的时代,被零下二三十度的北风一吹,在外头过夜不死也被冻残。 刺史府邸也不例外。自然,住的是晋王以下一干四五品的将军。自己这个刺史才正五品,费泗和他们见面总感觉尴尬,干脆搬到了府衙去住。那些下人使女一开始还战战兢兢,不知怎么伺候这十多个大官,没多久发现好办得很。这些人整天就做两件事——叹气、发呆,少数情况下也会吵架动拳头。除此之外,吃饭睡觉,要多听话有多听话。只要不去正厅触他们霉头就行。 刺史府的正厅里,几个将军经常坐那儿沉默着。如果空气有颜色,这会儿屋里就当是一片灰蒙蒙,凄惨惨。 “败了。”胡四海看着地下青砖,叹着气。 “败了。”赤雕军统领左克平低头数着茶碗中的叶片,应了一句。 “惨败啊!”晋王李衍摇头哀叹。 也不用形容有多惨了。出发时二十五万大军,随军工匠民夫二十万,回到燕州的只有七万三。此战在夏朝的历史上不敢说绝后,至少是空前了。比德宗在辽州打的败仗更惨不忍睹。 “怎么办?”胡四海叹完气,问了句。 “还能怎么办?”左克平习惯性地跟了一句。 “坚守吧!熬过这个冬天不成问题。但等到来年开春……唉!” 晋王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塞翁失马,现在这些人倒是能用存粮维持到五月。冬天苦寒,苏合人不敢曝大军于野外。一旦春暖花开了,燕州城下百分之百会变成游牧民放马的好去处。 他们会不会放着放着就进城了?在座的人谁都不敢打保票。 晋王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一头乌发变得花白。打了败仗不说,还败得如此窝囊,如此莫名其妙。这也就罢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夏朝的人口可以帮助他迅速恢复军事实力,到了开春至少能有十万部队前来增援。但此战不但丢了李雪鳞,丢了禁军的骑兵,还把一干将领吓破了胆。晋王看着这些目光聚焦在各人脚尖的“猛将”,想不摇头也不行。 虽然觉得这是个奢望,但他现在打从心底里盼着李雪鳞这经常出人意料的小子能再给他一个惊喜。 阳朔,你可千万别死啊! ————————————————————————————— 大军惨败的消息传回了中京。在这没有报纸的年代,****很容易,但又没那么容易。老百姓们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各种小道传闻就像流感,大范围扩散的同时还生出了无数变种。最夸张的说法是夏军一战损失八十万,三十五万苏合大军三天后就要打到中京了。一时间拖家带口外逃的百姓挤满了官道。 朝中高官们自然知道真相,也明白事情还没到彻底绝望的地步。燕州好歹是守住了。晋王打野战拼不过苏合人,守城总还有余。当然,这些话不能当着世子李毅的面说。 自晋王出了这趟远差,中书省当值的仆射总会有事无事来询问李毅的看法,没多久他便自然而然成了中书省的临时主人,天天准时上班。左仆射董尚华和右仆射张瑾这两个用一生时间在朝堂上摸爬滚打的官油子早就认定,过不了二十年,下任中书令非他这个未来晋王爷莫属。无论人望、资历、人品、才华,找遍大夏朝还没人能和李济洲比肩的。这种大好时机,不硬塞些人情做投资岂不是愧对身上紫袍?偶尔给自家后人栽几棵树乘凉也是应该的。 于是乎就出现了非常荒诞的景象——中书省那些个二品三品,最次也有正五品的老头个个鹤发鸠首,却向一个二十冒尖的小年轻早请示晚汇报,而对方正式的官职仅仅是“中书舍人,天子侍读,正六品”。 李毅非常享受这种提前转正的生活。忙归忙,倒是乐此不疲。尤其当自己亲手敲定的决策被转到尚书省具体推行时,那种牢牢抓住权柄的满足感比之十年醇酿更让人如痴如醉。 一次和晋王妃闲谈时,他感叹道:“娘亲,儿现在才知为何那么多英雄好汉、才俊之士,都非要将一生抛在这官场上。” 王妃勉强挤出个笑容,什么都没说。 还有什么好说呢。儿子初尝权力的禁果就深得此中滋味,不肯罢手了。对这种人,劝,真的有用吗。 “……子,世子!” “嗯。啊!哦,董大人,您继续说。是筹措粮草的事吧?进行得如何了?”李毅元神归位,揉揉太阳穴。烦心啊,哎!女人们就是不能理解军国大事的重要性,连母亲都给自己摆脸色。 董尚华在座位上躬了躬身,道:“现今只征得米一万八千石,麦两万两千石,干草料九千斤,都已派兵护送去了燕州。但离王爷要的还差一半。” “怎地如此拖沓?大军在外,粮草先行,这可是事关国家存亡的头一等大事!” “北方各州都已在尽力筹措。无奈今年北旱南涝,不少地方还得官府放粮赈灾。这一来一去,朝廷能收的粮食一下子减了七成。实在是难为无米之炊。” 李毅皱紧了眉,思索一阵,道:“商人可有囤粮?” 董仆射小心翼翼地答道:“按说现下粮价高企倒不关商贾的事。各州府对囤积居奇之人严惩不赦,这当口无人敢以身试法。不过要说存粮,商贾之家比普通百姓要富足些,自然多少也有点。” “就这么定了!”李毅一拍桌子,“即日起向商贾征收市易税。凡是在中京开店的坐贾,每日征三钱白银,行商征一钱白银,其余州府按制递减。当日完税之人发给凭证。但若是能以粮食抵冲,税额可立减。那些商贾之徒素来奸猾,于国无益。此时让这些人出点力,帮着征粮,也算是高看他们了。我看事不宜迟,着户部把税额核一下就立刻推行全国吧。和苏合的仗还有得打。从南方运粮损耗虽大,但能多收一斛就多得一分胜算。诸公且看如何?” 董尚华和户部白尚书面面相觑,其余品级更下一等的官员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这位二十年后中书令说的法子听起来无懈可击。但他们凭直觉感到其中大有问题。可真要说有什么不妥,一时又难以成言。 董尚华为人油滑,谨小慎微。原想要出来劝暂缓实施,或是小范围实施以观成效。但李毅最后两句话已经挑明了,此事不容再议,剩下的只有一些操作层面的技术性问题,按规矩该交由尚书省落实了,中书省的工作就此完成。 虽然这法子急了点,能帮上北伐大军的忙也就是帮上晋王的忙。就算有什么问题,也不过是像世子所说,受损失的无非是些商人而已。这些商贾,不事生产,整天想着从农工身上盘剥,正当好好教训下。 想到此处,气度宽宏的董仆射也就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过问。 李毅见无人反对,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便转尚书省吧。要快!”看着这些高官围着自己忙碌,他脸上不知何时已挂满笑容。 国家大事全凭自己一言而决,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第十一章 白龙 千里朔风遍卷辽东。这种天气里苏合人都躲起来窝冬,连动物们也不在外行走。但在一处近河的平原上,却有片雪地动了动,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 白龙艰难地撑起身子,抖落背上冰雪。被积雪一冻,鼻血已不再流了,全身上下的乌青也痛楚稍减。他活动了几下,一瘸一拐地向林子走去。到晚饭前,他要把昨晚设下的十几个套索都检视一遍。若是没有猎获,回去还有一顿打等着他,那些看家犬吃剩的饭食也别指望。 直到林子深处的第五个套索,白龙才往布兜里装进一只小山雀。他低低地骂了声。今晚的拳脚是免不了了,不知晚饭还有没有着落。 ……奇怪啊。这片林子就算到了冬天也有很多小兽出来觅食,运气好还能套到狍子。最不济,至少能有山鸡。但今天有些不对劲,动物们都像是凭空消失了。就连平时常听到的鸟鸣也没有一声。 不好,莫不是有老虎来这片山林觅食!白龙心中一寒,立刻又释然了——算了,被老虎吃掉也好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把布兜口小心扎好,起身想继续往林子里走去,却听得背后大树上传来一阵声响。还没等他回头察看,眼前一黑,脖子上已被人砍了一掌,晕死过去。 哨兵把白龙扛回营地时,李雪鳞正撕下布条给自己包扎伤口。自决定转战辽东,他们已在这片林子里走了四天。昨晚好容易找到个背风的山洞,还没安顿下,房东却找上门来了。铁塔被那只两米多高的大黑熊一掌拍得大刀脱手飞出,一口气岔了,在原地趴着动弹不得。李雪鳞慌乱中套了个头盔和护胸板甲就上前迎战。等把刀刃戳进黑熊心脏,他身上也吃了两下,亏得重甲护身,左上臂还是被爪子划了道豁口,血流如注。这下可把众人吓得不轻。 在古代没有消毒用品,伤口感染是家常便饭。尤其是这种野兽身上都带着大量病菌。若是换了其他人,伤口不但愈合不了,还会生出坏疽,最后因败血症而死。 李雪鳞遇险不乱,用积雪擦净伤口,见没有异物,让铁塔把他随身的那柄拐子刘版“丛林之王”刀柄卸下,取了内藏的针线弯钩,把两边肌肉密密缝合。直痛得他脸色发青,虚汗湿透衣衫。过得一天,见他没有发烧,大家才放下心来。刚才换纱布时发现伤口已开始愈合,都啧啧称奇。 滥用抗生素也是有好处的嘛。李雪鳞不由得感谢那些打个喷嚏也让他挂庆大霉素的蒙古大夫。自己身体里残留的医药垃圾在这儿倒成了百菌不侵的好宝贝。 细细包扎好,李雪鳞抬起头,见哨兵扛来个半大少年,一愣。问道: “这少年是哪儿抓来的?” “报告长官。这小子是从林子外边来捕猎的,无意中进入我们的警戒范围。” “捕猎?就他一个?”这年代,辽东的老虎野狼可比人多。就这么个衣衫褴褛,连件武器也没有的少年居然孤身到树林里打猎?“可查仔细了?不是苏合人的探子吧?” “不是。”铁塔插话道。 李雪鳞讶异地看了这个闷罐子一眼。 “他不是探子,是苏合人的汉奴。”沈铁塔很肯定地说道。一向波澜不兴的语调罕见地带上几分悲愤。 苏合人在夏朝边境打草谷时,除了抢夺财物,也掳掠人口。在古代,人口是项相当宝贵的资源,对于不善生产的游牧民来说尤其如此。被掳去的汉人若是女子,往往被分配给族中权贵或有战功的残疾人为妻;若是男子,就是可当牛马差使的奴隶——待遇甚至还不如牲畜。至于小孩,有些放牧地水草颇丰的部族还会留下使唤,大多数情况下会和老人婴儿一起被当场屠杀。 李雪鳞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沈铁塔沉默许久,缓缓说道:“他身上的伤,我小时候也有。我是汉奴出身。” ————————————————————————————— 白龙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有人替他盖了块毛皮,身边还生着一堆火,一只野兔架在上头烤得“滋滋”流油,香气四溢。疑惑地环视四周,却见有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小孩正坐在不远处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他只觉脑袋“嗡”地一声,惊叫:“鬼!有鬼啊!” “臭小子,鬼叫什么!”李雪鳞走进洞,凿了他一个爆栗,从烤兔上撕下两条腿扔给少年,“饿了吧。吃!” 白龙看看香喷喷的兔腿,又看看抱着蕾莉安坐下的李雪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先问和自己安危关系最密切的问题:“你……你怎么会养小妖怪?” 李雪鳞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若不是看在白龙一个小孩子不懂事,若不是还抱着蕾莉安,光凭这一句话就能让现在的他暴起杀人。 克制住胸中怒气,他冷冷地警告:“她是我妹妹,蕾莉安!记好了,以后再用那些奇怪的东西来称呼她,我真会宰了你!” 白龙打了个哆嗦,点点头,问了另一个关心的问题:“你是谁?是我家主人的同族吗?” “我是谁,该让你知道时自然会告诉你。但现在该我来问你。首先,你叫什么名字?” “白龙。” “白龙?”李雪鳞和坐在洞口看守的张彪都是一愣,相互望了眼,“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我爹说,落入苏合人手中,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只有像龙那样一飞冲天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替我改了名。” 张彪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打听到了名字,李雪鳞又东拉西扯问了些不相干的东西,从一开始的疾言厉色变得和颜悦色,让涉世不深的少年慢慢放松了下来。 看看时机已到,李雪鳞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白龙,大冷天的,你来这树林子里干嘛?” 少年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昨晚下了套索,今天来看有没有猎获。若是没东西拿回去,我家主人会打我,还不给吃饭。我父母就是被打死、饿死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咬着嘴唇不再言语。 李雪鳞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所在部落有多少苏合人,多少汉奴?苏合人中有多少能打仗的成年男人?汉奴中有多少成年男人?马匹牲畜有多少?与外界可有往来?” 白龙吃了一惊,仔细默想了一遍,道:“苏合人有六百五十多人,能打仗的成年男人有两百三十人。汉奴七十四人,全部是男子。马匹有四百四十……不,四百五十多匹,羊两千四百八十多头。现在所有人都在窝冬,最近的部落在一百多里外,道路又被大雪封了。除非有急事,到开春都不与外人来往。” 李雪鳞点点头,走到洞外。铁塔一直站在那儿等着他,眼神中带着不满和无奈。 审问官径自走向骑兵们所在的另一个山洞。错身而过时,拍拍他的肩,笑了笑。 铁塔叹口气,带着几分犹豫进了白龙所在的洞子。 第十二章 杀人夜 这一天晚上是细如发丝的下弦月。四十个人,四十匹马,借着沉沉夜色隐藏在苏合部落下风五百米处。 李雪鳞迎着朔风翕动了几下鼻翼,悠悠吟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张彪被那两句话里浓浓的血腥味撩拨了,舔了舔嘴唇,嘿嘿低笑了几声。身后三十名多骑兵跟着一阵兴奋。 李雪鳞转过身,低声道:“任务都明白了?张队副和我各领十人反复穿插;沈队副领十人去苏合营地里引燃草把,专司放火;剩下七人散布营帐外,敌人想逃跑立即射杀!若是有人中途落马,不要慌,能抢到马就跟上继续打,不行的话趴地上挪到安全之处,打扫战场时再与我们会合。记着,第一要务是一个不少地活下来,明白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捶击胸甲的声音。 呼呼风声中,响起了一阵抽刀出鞘声,和马蹄踩在松软积雪上的“吱嘎”声。 苏合人护营的狗警觉地竖起耳朵。它们身在上风,闻不到气味。但那么多人马行动时的声音在这冬日的夜里格外刺耳。十多条狗一起狂吠起来。 帐子里的人惊醒了。这儿的苏合男子虽然彪悍,毕竟不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平日做得多的也就打退过分逼近的野兽。等手忙脚乱裹上皮袍,乱哄哄扎堆出门,迎接他们的是银亮的刀锋、红艳的火把,还有纵横劈砍的沉默死神。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无数被点着的干草束仍到了帐篷内外。随着铁塔队绕着营地跑一圈,一条环形火龙升腾起来。熊熊火光照得数百米范围内通明如白昼。 此时苏合人才看清,袭击部落的是一群穿着汉人服饰,还有铁甲护身的骑兵。他们印象中的汉人只有低眉顺眼的汉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算把病弱的杀来喂狗,同宰一头羊也没分别,毫无愧疚。从来就没人告诉过他们,汉人的刀刃也能那么犀利,汉人的骑兵也能那么强悍,汉人——也可以成为屠杀者。 李雪鳞带队在营地里来回冲踏。他并不选人多的地方杀个痛快,但每次都准确地把分散的苏合人往营地中央驱赶一段距离。张彪是个精细人,立刻有样学样。他们两队仅仅二十二个骑兵,已经围起了五百多部民。 一些动作快的苏合男子在混乱中找到了马。刚骑上,完成放火任务的铁塔小队将死亡带到他们面前。几个头脑清醒的想往营地外冲去,但黑暗中飞来的箭矢很明确告诉他们:此路不通。 李雪鳞渴血的欲望被肾上腺素加倍放大。但他仍保持着理智。冷静,冷酷,这是比利刃重甲更致命的武器。他带领十名骑兵排成纵队,围着待宰羔羊一圈圈打转,准确高效地收割生命。今晚,他们就是这片雪原上的死神。 一支羽箭射在李雪鳞的肩上,“叮”一声弹开了 。黑甲骑士早已收起了马刀。右手大剑没有花巧的动作,仅凭着马匹的速度,他就是一台无坚不摧的绞肉机。剑刃所到之处,骨断筋折,残肢遍地,化作马蹄下的血泥。 大剑划过,热血在身后喷出。李雪鳞看得分明,那是一对年轻的母子。母亲惊恐的眼中映出一个急速逼近的黑色身影,她在最后关头背过身,将孩子紧紧藏在怀里。但她低估了快马重剑的威力和黑甲骑士的冷酷。李雪鳞只是手腕微微调整了角度,剑锋斜掠而过,手中传来柔和的冲劲。苏合母子的头颅已被抛上半空。 一个男子悲愤地大吼一声,举着根长矛从人群中冲出,直奔他而来。李雪鳞左手下意识地轻轻一振,“踏风”把头偏了偏,让过这一刺。右手大剑自下而上画了个圆,先将长矛格飞,随即剑尖入肉两寸,将男子从左至右开了膛。热腾腾,红扑扑的内脏争先恐后拥了出来,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升起一股白汽。那男子一时还未死,惨叫着抓起胃肠肝脾,拼命往腹中塞。破裂的肠子中涌出未消化的食物,一股异味在冲天的血腥气中也格外刺鼻。 张彪在挥刀嘶吼。他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将军。但李雪鳞丝毫不带感情,如机器般的精准冷静让他也打了个寒颤。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漆黑的铠甲下是不是真有一个人,还是存在别的什么东西。整个屠杀现场,除了他大喊大叫,那些麒麟队的骑兵和他们队长一样,割肉断骨时一言不发,准确、冷酷、致命。 真他妈是个疯子!张彪嘀咕道,不,他清醒着呢!这种人,比疯子更可怕。苏合人这下算是完蛋了。 沈铁塔解决了游兵散勇后没有加入这场疯狂的鲜血盛宴。他一如既往沉默着,带领部下探察战场,收拢牲畜和俘虏,远离那充盈着尸体的修罗场。他是个老兵。在二十多年的从军生涯中看多了死亡——敌人的,战友的;军人的,百姓的。这片土地已经承受了太多的鲜血,到底还要多少条人命才能喂饱两个民族间的仇恨?他摇摇头,扫视一地残破的眼中竟带着几分怜悯。 李雪鳞没想要培养这种悲天悯人的情调。包围圈中的部民已经不足三百了。他和张彪带领的两股人踏着一轮轮被踩烂的尸体,向人群中心不断逼近。突然,不绝于耳的惨叫中传出一个老者悲戚的喊声。 “他说什么?”李雪鳞回头问队里懂得苏合语的士兵。手中大剑仍然不停。 “报告长官。他说愿意将所有财物牲畜都给你,求你饶他们一条命,如果你继续杀他们会受到诅咒。” “这算是投降?” “是,长官。” “很好,先接受了。” 李雪鳞勒停马,张彪那边也跟着停下。战马喘着粗气,骑兵们也喘着粗气。他们蘸遍人血的马刀被北风一吹,冻淂坚实,闪着妖异的红光。 人群分出一条道,颤颤巍巍走出个老者,单膝跪下,发抖的手指着李雪鳞,用夹杂着惊恐和畏惧的语气说了一大段似歌似文的祷辞。 “他说什么?简单些。”很不习惯这种场面的黑甲骑士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虽然没人能看到。 “报告长官,他说你是吞食草原的黑狼王,说会诅咒你,但现在求你能放过他们。”临时充当通译的士兵说道。 “替我谢谢他的赞美。告诉他,是否放过他们等满足了我的要求再说。” 隔着头盔,李雪鳞说话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闷,随之腾起的白汽衬以黑色铁甲和红色血渍,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加之他坦然接受了老者的诅咒,还洋洋自得地视为称赞,幸存的两百苏合人一阵骚动,人人脸上写满了惊恐。 李雪鳞慢条斯理地提出了条件。平和的语气不像出自屠杀者,而是一个远来的客人在致以问候:“以下是我的要求,别给翻译错了。 “一,将所有汉奴、铁器和马匹交给我们。 “二,给我们两百头羊。 “三,剩下的人扔掉武器排成一排,我要挑选十个人带走。” 头两条,老者面露难色,但还是点了头。听到第三条,他呼地站起,向着李雪鳞踏出一步。 迎接他的是冻满血珠的锋刃,大剑主人的态度很明确,他并不在乎让冰冷的钢铁再啜饮一次鲜血,所以更不在乎失败者无力的威胁。老者怨毒地盯着黑甲骑士半晌,慢慢低下了头。 ————————————————————————————— 汉奴和牲畜交割完毕,两百三十二个幸存的苏合人也乖乖排成一行,在寒夜中瑟缩发抖,任由三十多名骑兵看守他们。李雪鳞大感意外。他在桑树坡亲眼见识了苏合男儿的凶悍,但面前同样的这些苏合人,却都被恐惧摧垮魂魄,眼神一个比一个空洞,连愤怒都不曾有。 南京大屠杀就是这么来的啊!他心里感叹了一下。 李雪鳞对于自己屠杀者的身份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妥,至少,他认为这比身为被屠杀者要好上千万倍。 所以他也不惮于再行使一次胜利者的特权。李雪鳞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所有骑兵耳中。 “都杀了,一个不留。” 虽然规模与桑树坡战场不能同日而语,但在天兴四年元月,辽东有一片雪地也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第十三章 整军 骑兵们无人阵亡,只有五个坠马轻伤。打扫完战场已是日上三竿。苏合人所有的铁器和未烧掉的帐篷毛皮被收拾起来放到马上。羊群则按照李雪鳞的吩咐就地屠宰,去掉羊头、脊肋、内脏,一劈两半,用羊血和着盐抹了,挂在马鞍两侧风干。羊毛是填充御寒衣物的好材料。 浓重的血腥味飘出很远,把方圆几十里的野狼都引到了附近。绿油油的眼睛注视着这群训练有素的人,打算等他们走了之后再享用大餐。六百多具尸体,过不了几天能把数百公里内的狼群都招来,聚起千八百头战场清道夫。 夜袭中幸存的汉奴有五十二人,个个身上带着被苏合人殴打的瘀伤,眼中了无生气,木然而畏缩地看着李雪鳞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驱赶着刚解放的奴隶,满载而归回到营地,干了一晚上体力活的骑兵们倒头就睡,傍晚时分才被烤肉的香味馋醒。 “这些人你打算带走?”张彪大口啃着条羊腿,嘴里塞满肉,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们有马有粮了,但不能收留废物。放他们走得了。” “放走?开什么玩笑!他们被苏合人抓住立刻就会把我们供出来。你想,一旦知道辽东有一支杀人不眨眼的夏军在游荡,而且才区区几十人,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嗯?” “你……你该不会是想……”张彪把肉落肚,一同咽下的还有一大口唾沫。李雪鳞冷酷狠辣的手段他算是领教了,想来都不寒而栗。 “不,我们需要兵!这些人现在确实是一堆废物。唔……要训练得有些兵样子至少得一个月。——铁塔!” 沈铁塔应声而来,白龙屁颠屁颠跟在他边上。同是汉奴,那天山洞里又违心地向这少年套问情报,铁塔总觉得愧疚,也就对他加倍照顾。现在两个人好得俨然亲兄弟,形影不离。 “队长有何吩咐?” “那些人——先替我盘问一下,凡是会打铁、算数、放牧、认路,还有精通苏合话……总之有一技之长的先分到一边,待会儿我来看一下。其他的人都作为新兵补充到队里。让他们修息三天。三天后你安排训练计划,一个月内我要他们能上阵打仗。” 铁塔看了看连吃饭都围坐成一个整齐圆圈的骑兵,再看了看那些稀稀拉拉散着的汉奴,面露难色。 李雪鳞拍拍他的肩,道:“我要的是能派上用场的精兵。别怕,放手去做。只要能剩下二十个就行。我宁要一头瘸狼,也不要十头羊羔。再说他们的基本素质应该还成。能在苏合人那边活下来的总不会是弱不禁风的豆芽菜。” 张彪听了,心下雪亮。能剩下二十个就行,那其余三十二个呢?李雪鳞既然不放他们逃走,那这些人除了挣扎着活下来没有其他生路。麒麟队的那套地狱式训练他早有耳闻——负重跑十里、挥刀两千下、分组徒步格斗训练、分组马上格斗训练、步兵阵形操练、骑兵阵形操练……他手下的赤豹军算是大夏朝顶了尖的精骑,只怕也没几人能捱过这种“日常”生活。而按照李雪鳞的话来说,这只是麒麟队“上午的热身练习”。 即便是眼下亡命辽东,为了保存体力训练量被减少了许多,但还是让他这个老资格的新兵叫苦不迭。 说不定他们在苏合人那边还能舒服点。张彪在心里给这些汉奴先上了一炷香。 “队长,接下来我们往哪里去?”出声问话的是白龙。他父母都死于苏合人的欺凌,听到李雪鳞昨晚尽屠整个部落,心中已无牵挂,死心塌地将自己当作了这群残兵的一份子。“队长”、“我们”——他是打定主意要和这些人一起走了。 李雪鳞没接他的话,问铁塔道:“我记得你说过自己虽是汉奴,却不是汉人。这是怎么回事?” 大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直视着长官道:“我父亲是黑龙江边的壶方人,母亲是他买来的汉人女奴。” 张彪大吃一惊,嘴巴中的羊肉掉到了地上——他奶奶的,搞了半天,一直和自己并肩杀夷狄的竟也是个夷狄!李雪鳞却点点头,神色如常。在他这个21世纪的人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类和猴子的基因还有98%相同呢,沈铁塔所说的无非是一次因战争产生的远缘杂交而已。 但在沈铁塔看来,这是第二次有人不在乎自己的出身,把他当一个人,而不是混有胡血的杂种看待。 前一次,他遇上的是晋王爷。 张彪听得李雪鳞如此问,心中一动,道:“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向北,去收拢胡……那些牧人?” “不,我们先往东,后往南。在辽东待上两个月左右,开春化冻前再向北走。” “好主意!”白龙首先拍手叫好。 “哦?”李雪鳞又眯起了眼,“你且说说如何好法。” “昨天队长你问我部落和外人有没有来往,我就寻思是不是我们的动向要隐蔽,不让苏合人察觉。如果我们这么绕圈子,化冻前再走,积雪一融,道路泥泞,行进的痕迹就全没了。苏合人搜遍辽东也料不到我们到了黑龙江!就算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也没那么快追上来。” 李雪鳞盯了志得意满的少年一会儿,轻笑一声。 “看不出你还有些小聪明。铁塔,这孩子你好好锻炼他,我以后要带在身边。”敛起笑容,正色道,“白龙说了一层意思,但并不完全。” 张彪点点头:“我们没本钱去谈。”稍想了一下,问道,“你打算收多少兵?” “三千。少于这个数我们没自保的能力,太多了行军会被发现。” “还是打算像昨晚那样?” “你有更好的办法?” 张彪甩了甩头,把啃剩的羊骨往篝火里一扔,起身伸个懒腰道:“你这家伙确实是个疯子,不过做事真他妈痛快实在!只要能打胜仗,哪来那么多规矩。老子就和你一起去逛逛苏合人的后院!” ————————————————————————————— 从天兴四年的元月到三月,辽东出现了一股神秘的马贼。他们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活人自然是不会有了,凡是能带走的器具牲畜一样不留,带不走的就地屠宰焚毁。 许多年后,辽东的野狼还会想起那个隔三差五就能吃上热腾腾人肉的冬天。 由于每一次都没有幸存者,人们只能从一个个屠杀现场来推测那可怕的一幕。真真假假的谣传在各个部落中来回打转。 “我们低估了苏合人。”在一次扎营时,李雪鳞眉头紧锁,“现在能偷袭得手的机会越来越少。没想到大雪封路的冬天,他们各部落间居然还有来往。啧,我怎么就没想到,平常走动姻亲所在皆有……看来得换个法子了。这么着——咱们在这儿多待一阵子,让铁匠赶紧打些兵刃铠甲,争取所有人都有一套甲、两把刀。也趁此机会好好训练训练。你去告诉那些新来的熊兵,下次他们打头阵。谁敢蒙混就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李雪鳞这一休息,雪原又白了,野狼又没新鲜肉食吃了,苏合人也能睡个安稳觉,不用担心看不到明早太阳了。 总算是消停啦!那些苏合大小部落的头人们松了一口气,个个弹冠相庆。 但还没等他们庆祝完戴上帽子,噩耗又来了——马贼像是要补上之前积欠的份额,居然将人口两万,拥兵四千的的哈尔巴拉部落杀了个鸡犬不留!新可汗朝鲁坐不住了。经过桑树坡一战,手下全部人口只剩三十二万了,竟一下子被人抹掉个零头,这还了得!晃豁坛有大小数十个部落,按人口算哈尔巴拉也是排在头里的,怎么会不声不响就被人灭族了?这辽东还有安全的地方吗!这股马贼是打哪儿来的?不,这真的是马贼?! 朝鲁越想越怕,一声令下,刚回到各自部落的大军又被召集了起来。顾不得天寒地冻,从辽州到牡丹江的平原上满是往来搜索的苏合骑兵。 此时李雪鳞他们已绕道白头山,离黑龙江只有五天的路程了。 看着亲手照顾小女孩吃饭睡觉的杀人魔王,张彪总是会觉得自己左右脑在打架——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李阳朔?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活阎罗,还是为了这女孩能揽星摘月的好哥哥?他自认是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凶神,刀口下少说也攒着四五百条人命。但这几天竟然每晚都做了恶梦。 起因自然还在李雪鳞身上。 离开辽东前的“最后一票买卖”本来也没想要打哈尔巴拉部落的主意。在林子里扎营休整了半个月,数数从苏合人那儿打劫的家产,他们已有了三千五百初步完成训练的骑兵,外加六百多随军工匠,马匹七千。俨然一个颇具规模的骡马化军团。 事实上李雪鳞在休整期间主要精力也正是放在了军队建制和指挥体系的重新构成上。按照他的命令,这三千五百人被整编为“辽东方面军第一独立骑兵旅”,自任准将旅长,沈铁塔和张彪成了上校副旅长。那些老兵们非校即尉,成了响当当的军官。整支军队按照方面军、军、师、旅、团、营、连、排、班、组的结构建立,实行了“三三制”,还在团以上设置了参谋部。幸存的三十二个麒麟队老兵除了训练时当教官,平时就作为参谋服务于两个团和旅部。 按理说李雪鳞此举可安上个杀头的罪名——私授官职,图谋不轨。但天高皇帝远,谁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在苏合人后院杀人放火这种事原本是想也不敢想,现在人人都驾轻就熟。这李雪鳞的胆大妄为已是如太阳东升一般成了每个人的常识。他在这些天里要没个惊人之举,那才称得上新闻。 “改制是痛苦的”,李雪鳞现在深深体会了这句话。就连张彪都不理解为何要多此一举——改建制、改军衔,这对他来说都是小事,虽然由“将”入“校”不是很舒服。但这个前骁骑将军总觉得该像以前那样所有行动长官说了算,既高效又爽快。参谋?等参好了谋定了,黄花菜也凉了。军中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让这些人从根本上抛弃原来那一套转向新的军事体系,要比把他们从汉奴训练成军人更困难——鞭子可以锻造肉体和纪律,却无法改变思想。只能寄希望于以结构的革新带动成员的转变。李雪鳞在骑兵旅中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凡是觉得有必要的,他会用鞭子和军刀强行推广。 “一点点来吧。”他安慰自己,“至少在体制上我们领先于同时代了。理论与现实的冲突总能在发展中暴露一个,解决一个。” 但每次李雪鳞想“一点点来”的时候,老天爷总会下意识地把一个难题抛给他。会战前训练麒麟队是如此,这次又是如此——哈尔巴拉率先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第十四章 奇袭 哈尔巴拉窝冬的地方选得不错。这块狭长的三角形平原宽一公里,深两公里多,三面环山,多少挡住了西伯利亚来的冷风,还提供了难得的野味。山谷东南是个喇叭形的出口,易守难攻,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发现。 李雪鳞打听到这个部落的实力后并不想招惹他们。硬碰硬干上一仗,他手下新建的这个旅至少报销三分之一,那时候还拿什么去和壶方人讨价还价?他要的不是地位对等的义兵,而是有绝对忠诚的职业军队。 他下令全军在一山之隔的南面空地上扎营。天已经阴了,晚上多半下雪,那时候再从山谷外悄悄经过,人不知,鬼不觉。 但他们还是被发觉了。扎营后不到一个小时,前哨斥候报告,约两千人的苏合骑兵沿谷口绕过山梁,正杀奔此处而来。虽然绕了远路,离这儿也就二十多里地了。 “隔这么远怎么会暴露的呢?”张彪边穿戴铠甲召集士兵,边在心中嘀咕,“难道苏合人也有那种望远镜?” “海东青!奶奶的,我怎么忘了这茬!”李雪鳞边下令整队,边在心中郁闷非常。之前袭击的小部落中也曾发现过这种游牧民喜爱的猎鹰。苏合贵族狩猎时常以海东青为耳目,轰出猎物。这种鸟十分聪明,在高处看得极远。发现有这群奇怪的人马在左近自然会有异状。 不多时,也就数两百下的功夫,两个团三千人集结完毕准备迎敌。剩下一个旅部直属营保卫工匠和辎重。 还是比老兵们差了些啊。李雪鳞暗暗摇了摇头,跨上兴奋不已的“踏风”。既然一战不可避免,不如变坏事为好事,让这些熊兵在死人堆里走一遭。能活着回来的人战斗力比以往会高上不止一点。 三千骑兵列队在雪中。黑色夹克式填绒军服、皮马裤、皮靴,李雪鳞设计的骑兵轻甲也已成为制式装备,每人一副,底下衬着硬皮甲。为了做这些东西,不仅工匠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正规军也轮流去帮手,闹得团长营长们心中直直嘀咕。 但穿上了统一的军装,整支部队气势为之一振。没有比这种整齐划一更能强调军队纪律和归属感的存在。 这就是我李雪鳞的兵! 在来这个世界前,李雪鳞充其量也就在“打狗”时指挥一个五人突击小组,哪曾想不到一年时间,居然能有一个骑兵旅的家底。 这还是只开始。他得意地笑了笑,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没事我弄个方面军的建制出来干嘛。 大战当前,李雪鳞微笑退去,喝一声:“许参谋长!” “有!”新任命的中校参谋长许福海上前一步,敬了个礼。他是麒麟队元老,一分队队长。念过私塾,当过都尉,心思缜密。这个职位上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作战计划?” “报告长官!经紧急商议,参谋部提出一号方案,认为应以主力将敌人从大营向东北方平原引开,不正面接触,运动作战。以弓箭射杀消耗敌人。敌人远来疲累,应发挥我军机动优势将其拖跨,再一举歼灭。” “驳回!骑射我们不如苏合人,徒增伤亡。” “是,长官!参谋部二号方案认为,应将二团遣至东南方五里处埋伏等候,一团与敌接战,将敌人诱至决战地点,拖乱其阵形,伏兵再从侧面冲击。” “批准!修正:一团留下一个营给我。人太多敌人不肯上当,那个营我也要派用场。” “是!长官!”许福海敬了个礼,转身要走,却被李雪鳞叫住。 “此战后你将两份方案都写下交给沈旅副。这是参谋部组建以来的第一个作业,以后要让每个新兵都看看,他们所在的是一支用脑子打仗,大家都出力的新型军队!” “是!长官!”许福海再次敬了个礼,高兴地去传达命令。 二十年后,这份用炭灰写在羊皮上的作战方案被公开展出。与第一面黑麒麟军旗和四十九壮士托孤书一同作为镇馆之宝,保存于国防军军史馆中。成为每个新兵的入伍必修课。此乃后话。 张彪看着这种省力又讨巧的决策方式,十分新奇。与他之前想的不同,主帅并未因此被架空,相反,可以在集合整个参谋班子智慧的基础上进行最后修正。他是个从军十余年的老兵,凭直觉就感到这可能会降低一些效率,但也能避免一言堂带来的片面。俗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战争,比的是谁犯的错误更少。这是李雪鳞常说的一句话。 张彪转向笃定自如的上峰,道:“你在身边留两个营,打算玩什么花样?” 准将旅长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 张彪只觉一阵恶寒——这人笑得越灿烂,说明待会儿有人倒霉得越厉害——哈尔巴拉部落没事招惹他干嘛!自作孽,不可活! ————————————————————————————— 那日松和巴根接到长老命令时颇不以为然。马贼肆虐的事他们也有耳闻,但这是哪儿?拥有四千铁骑的哈尔巴拉!什么事需要一次出动两个千夫长。他们曾和夏军交过手,保守点说,属下这两千人足以将五千夏兵杀溃。辽东是白狼王赐给苏合人祖先的土地,有谁敢在这儿放肆!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吓了一跳!出现在面前的不是马贼,更不是苏合友军,而是一支穿着陌生黑色军服的部队。 那日松迟疑了。他印象中从未见过这样奇怪装束的民族。夏人?决计不是。南狗都是群步战的废物,冬天到不了这儿。壶方人?也不可能。对面的骑兵人人有铁甲,壶方人用的还是青铜刀。高丽?更不可能。那个弹丸小国靠着进贡公主和金银才勉强得以生存,哪有胆量敢捋虎须! 向巴根投去询问的目光,得到的回答也是同样迷惘。两个红皮帽的千夫长凑在一起,开始商议是不是先回去报个信,再派侦骑四下查探看看。 对面的敌人却等不及了。大旗挥舞几下,一千人挽弓拔刀,以密集队形冲来。 两位千夫长对望一眼,倨傲地笑了。同时一挥手,两千苏合骑兵踏得积雪沙沙直响,犹如海浪,扑向那不知死活的挑战者。 ————————————————————————————— 沈铁塔站在山脊上,从望远镜里俯瞰整个战场。有张彪督阵的第一团显得老练了不少,冲锋、转向、后撤的时机都把握得相当准。反复接触几次,既把苏合人钓住了,又没有被牢牢粘上。这会儿一前一后两群骑兵正向东南方疾驰。第二团已经披上了蓝白斑块的雪地迷彩布在那儿埋伏起来。 望远镜又模糊了。铁塔用手指抹了抹镜片,对这小小的玩意儿又惊又叹。 前几天李雪鳞给军队上野外求生课时突然想到凸透镜取火。一块凸透镜、一块凹透镜,加一根管子,不就是个单筒望远镜嘛!这东西又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两块镜片的焦点在一直线就行了。但这会儿烧不出透明玻璃,一时三刻也找不来水晶和金刚砂。一拍脑袋,李雪鳞竟用白铜和冰做了个出来。镜片是用水珠一层层冻上的,几乎没气泡。研磨更是方便,用布裹了手指修整形状就行。在这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冰块和玻璃也没太大区别。唯一的缺点是不能长时间使用,否则皮肤上散出的热汽气会冻上镜片,一塌糊涂。 饶是如此,这在战场上已是了不得的利器。凭借这个时空历史上的第一个单筒望远镜,李雪鳞才能预知敌情,敢在劣势兵力下打一场遭遇战。 (注:李雪鳞所处年代为十三世纪中叶,单筒望远镜是十七世纪初由荷兰人发明。) 铁塔对身后的白龙做了个手势,少年麻利地将一棵树放倒。 李雪鳞见山坡上按照预定腾起的一股雪尘,拔刀,带着一个骑兵营向谷口冲去。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铁塔挥了挥手,几棵白桦和红松被拉弯,顶尖处几乎碰到地上。士兵们把装了羊油的瓦罐用套索松松挂在树梢上,点着火,砍断固定用的绳子。“轰”一声,漫天雪花砸下,几个小火球已经没了影。 简易投石机效果出奇地好。土制燃烧弹划了个抛物线,越过山顶,准确落在苏合人营地中。瓦罐碎了,被火烤化引着的羊油泼了一地,遇物即燃。随即更多的瓦罐下雹子般在山谷中,点起一堆堆篝火。有烧帐篷的,有烧牲畜的,还有烧人的。 这边一开工,哈尔巴拉北面的山林里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两百多士兵把油脂涂在树干上,拿火把点了。冬天干燥,加上北来的风一吹,火势立刻失控。几分钟的时间,一条千米长的火龙向苏合营地卷来。 铁塔咂了咂嘴。如李雪鳞事先向他描述的,大火一时烧不到帐篷,燃烧弹的那几点小火苗也不构成威胁,但这么一闹,营地中的马炸了群。 马匹对于苏合人来说是家产,也是朋友,还是上阵的兄弟。他们将数千匹马圈在山谷深处,风吹不到,很是宝贝。但毕竟是畜牲,被火一吓,立刻就惊了。几万只蹄子直向谷口奔去,所到之处像被压路机碾过,营帐、人体、器具,都被踩碎深陷雪中。狭长的山谷中硬生生辟出条百多米宽的无人地带。 在望远镜中,铁塔看得分明。无数苏合男女想要收拢马匹,一个个都被撞倒、践踏,变成一堆认不出本来面目的物事。哈尔巴拉留守的两千骑兵一眨眼就成了步兵,还骑着马的不足两百人。 此时,李雪鳞率领的骑兵营出现在山谷外。 第十五章 复仇 眼前这“冬天里的一把火”当真轰轰烈烈,和李雪鳞记忆中震惊全国那场倒有几分相似。纵火主谋对于自己的杰作颇为得意。嗅了嗅北风带来的焦味,大喝一声,趁着苏合人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当先向谷中冲去。五百骑兵紧随其后。 李雪鳞的第一目标是集结中的苏和军队。仗着人数优势和马匹一路冲击的速度,一百多哈尔巴拉骑手转瞬被斩于马下。苏合人知道身后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财产和妻儿,个个悍不畏死地操起身边能找到的武器、棍棒,哪怕一命换一命,也要拼着将侵略者拖下马来。 可惜,拥有发言权的永远是实力,而不是公理。就像游牧民在农人的土地上肆虐,杀人父子、淫**女、掠人财物、毁人田亩,丝毫不用在意那微弱的抵抗,他们面前的屠杀者同样如此。因为李雪鳞在开战前说了—— “你们的仇恨和苦痛,上天不管,皇帝不管,我管!”他在列队的军团前高举大剑,一指敌人方向,“你们不仅为复仇,更为尊严而战!跟着我!用刀刃、用铁蹄,让那些敢于奴役我们的畜牲血债血偿!” 有冷酷嗜血的准将旅长做榜样,汉奴出身的骑兵们丝毫不带怜悯,尽情宣泄着杀欲。 带着婴儿的母亲——杀!不久前,他们的妻子在昭昭天日下浑身**,死不瞑目;他们的孩子竟被嬉笑的畜牲挑在枪尖上喂狗! 蹒跚的耄耋老者——杀!不久前,他们的父母亲被砍死在病床上,就因为干不动活做不得奴隶! 扔下武器求饶的一家——杀!不久前,他们也曾为了家人乞求过,得到的什么?死亡和**! “强者有权维护正义,弱者只配哀求施舍!”这是教官们每天训练前说的第一句话,刺在所有人心里。没人比这些曾生活得猪狗不如的士兵们更能理解字面后血淋淋的现实。弱者已经当够了。现在,他们要做强者! “记住,正义只在弓箭的射程内!”这是旅长每次训话的结束语,没有“忠君报国”、“天命”、“王道”这些大而无边的废话。**裸的强权主义才是这个时代唯一生存法则。 苏合人三三两两的抵抗几乎没造成任何损失。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严格保持着队形。在两翼侧后方的骑射手专心消灭百步之内的有生目标;手握大剑的前锋砍人掀帐,无可匹敌;沿两翼展开的侧卫将雪亮的马刀舞成一团风,绞碎血肉肢体。没有马匹的苏合人还不如习惯步战的夏兵。等他们笨拙地举起长矛,一支箭已经插到了咽喉上,随即被踏于马下。 一些人见势不妙,往谷口跑,北山上放完火的两百人马正弯弓搭箭等着他们。往没着火的南山上冲,林子里随时都有致命的冷箭射来。李雪鳞将缴获的弓弩大半集中在这儿,把狭长的山谷封成死地。 营地中的汉奴们在一片混乱中傻了。到处都在死人,死的是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苏合人。他们糊涂了。黑衣军队是夏军?不可能。这些人都是晃豁坛部从辽州掳掠来的,知道朝廷养的兵向来败多胜少……哎哟,如果是苏合人狗咬狗,自己可千万别被捎带着报销了。 先是三三两两,然后是几十几百人,汉奴们慢慢凑成一团。他们裹着单薄的土布衣服,一眼就能和身穿皮袍的主子区别开。在这辽东,他们是财产,没人会和这些即将到手的奴隶过不去。 厮杀声中,依稀有人用汉语吼着什么。 “建江,你仔细听听,可是那支大军在喊话?”胡芝杭拉了拉身边的儿子。虽然难以置信,但声音确实是从那群彪悍的骑兵中传来。 胡泊侧耳凝神,听了会儿,道:“爹爹,他们让大伙都集中到一处别动,以免误伤。他们还说,是汉家子孙的都拿武器自保,别让苏合人狗急跳墙。” “他们当真这么说?”胡芝杭全身一震。来了,终于来了!只有汉人才会看得起汉人。这支军队是来救同胞兄弟的! 苏合人中有听得懂汉语的,红了眼,提了刀就向这群汉奴冲来。胡泊大叫一声,寻了支长矛,用尽全身力气向奴隶主刺去。 胡芝杭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一刺被人用刀格开。没习过武的儿子站立不稳,向前便倒。 弯刀高高举起,挟着风,冲少年的脖子砍来。 一道黑影掠过,弯刀软软落在雪里,那苏合人身子一歪,倒下了。大半个头颅骨碌碌滚到胡芝杭面前,灰白的**豆腐一样淌了出来,一只眼球被剑风挤出眶,悬在外面晃荡着。他吓得一颤,竟尿湿了裤子,胃里一阵翻腾,干呕起来。 “小子,有种!”人和马都披挂黑色重甲的骑士冲胡泊哈哈大笑,扔下件东西。转瞬间又突到人堆里挥舞那柄艳红的大剑,卷起血雨腥风。 死里逃生的少年捡起一看,是把闪着寒光的马刀,已用得颇旧了。刀身窄长而弯,刃上有几个缺口,刀柄的缠布嵌满了黑红色血渣,硬硬的,毛毛的,不知饮过多少人血。 一阵又一阵怒吼从骑兵中传来,响彻整个战场: “是汉家子孙的,拿起刀枪!尔等堂堂男子汉,岂可甘心做马牛!” ————————————————————————————— 那日松紧紧伏在马上,不住催马狂奔。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自己地头上中埋伏!他和巴根前一刻还驱赶敌人,追得不亦乐乎。眨眼的功夫,远处居然凭空又出现一群人马!没看清那些黑衣人把什么一掀,雪原上就多了一千五百骑兵! 要不是追赶着的敌人被射落几个,那日松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人是鬼。但不管是什么,被一个骑兵团从侧面冲击,结果肯定是灾难性的。两支军队呈X形交错而过,黑衣军团有近三百人落马,而苏合军折了近千人。 就在他们被冲得七荤八素之际,之前一直在逃命的敌人绕了个圈,把晕头转向的两个千人队又收割一遍。 死伤了大半人马,那日松才明白,眼前的军队除了骑射,无论装备、士气、战术,哪一样都比他们强。一旦被这样的军团冲到面前,必然损失惨重。苏合铁骑已经不是这片土地的唯一主宰了。 千夫长巴根在第二次冲击时被个络腮胡子的将军一刀两断。两支黑衣骑军始终配合无间,一部在里冲杀,一部在外截杀,竟是打定主意要全歼自己这股人马。 他们确实有这个本钱。那日松已经不知第几次看到士兵们大刀砍下,只在敌人钢甲上擦出一溜火化;而对方的马刀劈来,带出的是一腔苏合男儿的鲜血。仅仅多了副骑兵轻甲和圆盾,战斗几乎成了单方面的屠杀。那日松搞不明白,这么冷的天,还在马上吹风,他们怎么穿件短衣就上阵?难道这些人冻不死? “这玩意儿真好使!”张彪轻松地把马刀舞成一圈银光,身边三尺成了绝对死亡圈,进入这个范围的敌人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长官说的是这套军服?” “可不!以前冬天都是棉袄皮袍,举个手都吃力。这玩意儿真神,就填了些羊毛,又轻薄又保暖。你看看那些苏合人,个个穿得像粽子。他们挥一刀的功夫我们能劈上两刀。谁胜谁负还不明摆着!” “不是羊毛,旅长说,那是羊身上贴肉的一层,叫羊绒。端的是轻软和暖。听说在旅长家乡那儿可贵重了,比银子还值钱。”亲卫好心纠正道。 “都一样都一样。反正我们有,他们没有,这就行了。都是苏合人那儿抢来的,贵,还贵得过弟兄们的性命?”张彪嘴上不以为然,心中挺受用的。 填绒军服、轻钢甲、圆盾、哥萨克式马刀,仅仅这几样东西就让骑兵旅的攻防上去一个档次,和苏合人对阵大占便宜。对了,还有那什么雪地迷彩。刚到伏击点时别说敌人,自己也没发现第二团的踪影,吓得他发一身冷汗。谁想人家就在自己近旁。有了这东西,以后打埋伏就有得玩了。听李雪鳞那疯小子说还有草原、森林、沼泽、沙漠、城市,各种地形、各种季节的迷彩。乖乖,那以后一个兵得配多少东西啊! “打仗是打后勤和生产,这两样跟不上就只能靠前线将士用命来填!”张彪尝到了新发明带来的甜头,对李雪鳞的这句话深以为然。 两军对垒,一方笑,另一方就得哭。可那日松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才三柱香的功夫,整整两个千人队只剩了三百多还骑着马的。而敌人呢?他现在看明白了,一开始他们就有两千多人,眼下还有将近两千人。这回自己能不能跑得掉都成问题了。 “千户,火!营地方向有火光!” 那日松回头一看,山谷里腾起冲天黑烟,山坡上的冰雪映出金红色一片,不是着火还能是什么! 前有强敌,后有异变,由不得他心神不乱。顾不上整肃队形,一转马头,带了身边的亲卫就突围而去。一见官长撤了,士卒们也无意再战,纷纷四下突围。在外圈截杀的一团拦住几批,还是让百来个敌人逃了,其中就包括那红皮帽的千夫长。 张彪拍拍懊恼的一团团长:“没什么,这些人回去也是送死。你啥时候见咱旅长把吃到嘴里的再吐出来过。” 第十六章 悲愤 那日松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沦为人间地狱的哈尔巴拉部落。原本整齐洁净的帐篷不是正在燃烧,就是即将被点燃;山谷中满是他的族人,但一个个横在地上,已没有了呼吸。一队黑衣骑兵仍在往来冲杀,男女老幼的惨叫声远达数里。 带着满腔的愤怒和疑惑,那日松倒在了谷口阻击部队的箭雨下。 等张彪赶回来时李雪鳞已经在打扫战场了。看着铺满山谷的尸体,再看看不断延烧的森林大火,旅长华丽的大手笔让他瞠目结舌。 “你杀了多少?”原本想问的是“有没有人跑了”,但碰到一身黑甲变成红血白霜屠场迷彩的上峰,到嘴边的话不由自主改了。 “没细算。反正都在这儿了,两万多吧。”李雪鳞摘下头盔,把人血染红的大剑插在地上,坐着具马尸直喘粗气。 “两万多!……就你们这一千人?!” “就我们五百人。另外三百守在外头,两百护营。” 张彪愣了半天,总算想起些什么,问道:“哈尔巴拉应该还有两千骑兵,在哪儿?” 李雪鳞朝谷内一努嘴:“都躺着呢。” 张彪眼前一黑。奶奶的,老子两千五灭两千还觉得挺了不起的,这疯子居然用五百骑兵就屠了两万多人!其中还有两千正规军!苏合人作孽再多也没这么高效彻底的。 李雪鳞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真正绝倒—— “详细过程你可以去问铁塔,他一直在南山梁上看着呢。”穿着屠场迷彩的准将扳动浑身上下关节,抱怨道,“他妈的,这杀人还真是个体力活。” ————————————————————————————— 清点战场的工作对于骑兵旅来说已是个熟练工种。这些士兵在训练期间就被驱赶来老兵们撒欢后的屠场,拖走遍地尸体,扒拉开碎肉和内脏,收集一切有用的物资。经历过几次呕吐,所有人都习惯了面对各种姿态的死亡。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士兵们翻开一顶帐篷,傻了,有几个立刻用手捂着嘴也没来得及止住从胃里涌上的食物。 负责打扫战场的少校营长没等听完汇报,掉转马头冲到士兵们围观的地方。只瞄了一眼,杀欲再次不可遏止地翻腾起来。但他还记得自己军人的职责。咬紧牙,用仅剩的理智来到旅长面前,请他亲自去看一看。 站在那顶帐篷前,李雪鳞的脸色变得铁青,嘴角抽动几下,转身下令: “少校,仔细搜!凡是还有一口气的畜牲统统砍掉手脚,扔南山上喂狼!” 张彪好奇地向帐篷里一望,只是一望,立时神色巨变。一把将头盔砸在地下,抽出马刀,一边狂声嘶吼,一边劈砍所有他视线所及的苏合人器物,从倒塌的帐篷、燃烧的马圈,到地上的尸体。 李雪鳞挥剑将帐篷割破,让屋内的东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寒着脸咆哮: “传令!全体集合!都来看看这些狗杂种做了什么!这种事,上天允许,我不允许!告诉所有人,现在,我们不仅为了自己而战,还为所有死难的兄弟姐妹而战!告诉所有人,哪个种族胆敢践踏我们的尊严,它就必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这不是宣誓,是独立旅旅长的命令——我命令你们,凡是苏合人,格杀勿论!不留一人一狗!” 苏合人有个习惯。族中的勇士一旦伤残,会得到众人的供养。不仅衣食无忧,还会给他掳掠来的女子供其淫乐,生养后代。 苏合人还有个习惯,会趁着羊群秋膘正肥时将一部分老弱的宰杀,腌制后保存,平时挂在帐篷里用炊烟薰着。 在这个帐篷里,挂的不是羊,而是一条条人腿人手和人的躯干。虽然干瘪,还是能看到那半爿酱黑色的胴体上有一只女性的**。 这些尸体是哪儿来的,曾作过奴隶的骑兵人人心知肚明。 李雪鳞一生中发出过两个针对特定民族的格杀令,每一次都得到了忠实完全的执行,从地球上抹掉了数百万人。天兴四年四月二十日,在辽东某个不知名的山谷,因为他的狂怒,整个苏合族被扔上了不可逆转的绝灭之路。 后世史学家在和平年代研究一堆统计数据,贬斥这位矛盾人物的暴虐、冷血和残酷时不会知道,在那个只能用刀剑发言的世界,李雪鳞曾仰着头离开一座帐篷,为的是拼命克制住不让泪水流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么触目惊心的方式来提醒我,我的同胞正遭受着什么样的苦难! ————————————————————————— 胡泊他们这些汉奴目睹了屠杀的整个过程——五百汉人对两万两千苏合人的屠杀。明明战斗已经结束,但过了好半晌,浑身溅满血,杀气腾腾的士兵才来接他们。众人都不由得发着抖往后缩。 “所有人往谷口走,在南面的军旗下集合!”一名少尉骑马来回传达着命令,多少有些不耐烦。这些人走三步退两步,再这样下去,耽误了时间,自己非挨鞭子不可。 他忘了,两个多月前自己也是这副模样。 胡芝杭拉着胡泊,隐在人群中。见儿子手中还握着那柄马刀,吓了一跳,低声道:“快扔了!当兵的都不讲理。你拿着这东西作死啊!” 胡泊满脸委屈地看看父亲,把刀往身后藏了藏,颇有些舍不得。 胡芝杭急了,夺过刀就要往远处扔。 “那边的!干什么!”少尉见人群中举起把刀,脸霎时白了,冲上前喝问道。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这边。胡芝杭僵在原地,万分尴尬。手中的刀扔也不是,放也不是。 “清江?这不是清江嘛!你是胡使君?!”一个惊讶的声音传来。少尉转头一看,张彪正大步走来,分开人群,拉着胡芝杭上上下下打量。 “你是……啸山?赤豹军副统领张啸山?张将军,你为何会在此处?王师已经来了?”胡芝杭认出来人,吃惊更甚。 “王师……嘿嘿……”张彪苦笑两声,发现汉奴们都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们,一拉胡芝杭,“此处说话不方便。走,我带你去见个人。” 向少尉打过招呼。走了两步,见有个少年跟着,张彪微觉奇怪,多看了两眼。 “这是犬子,建江。” 少年行了个大礼:“胡泊见过张将军。” “好好,别那么客气。嗯,也难为你们了,一直都没消息,大伙还以为使君已经殉国。你是乔装逃出城的?” 胡芝杭满脸羞惭,点点头。 张彪在他背上重重一拍:“嘿,能活下来就好!就你辽州那点兵顶得什么用,我们还不照样……这个先不提。总之,有你在,我们长官肯定会高兴。” “长官?”胡芝杭很是惊奇。张彪可是从四品的骁骑将军,这儿难道还有品秩比他更高的武官? “那就是我们长官。”张副旅长指着不远处发号施令的李旅长,面有难色,“他是……这个……哎,这么说吧,现在我们同是落难之人,朝廷封的官也没人理会。所以说……总之,我们这些人马他说了算。就是这么回事!你见了叫‘旅长’也行,‘将军’也行。” 胡芝杭狐疑地看看他,不再发问。胡泊却面露喜色,挣脱父亲的手跑了过去。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李雪鳞刚听完初步伤亡统计汇报,见随张彪来的少年突然跪倒在自己面前,想了想,自己在战场上似乎是救过这么个小子。挥挥手让部下继续去调查,转身对胡泊道: “你就是那个拿长矛当晾衣杆使的浑小子?” 胡泊满面通红,磕了几个头。 “起来吧!你能拿武器反抗,还算有骨气,不错!不过太自不量力。人家是战场老手,你急着上去给他垫刀口算什么英雄!打仗也要动脑子。那把刀送你了,以后跟着教官学两招防身。” 少年脸红到了脖子根,起身站在一边。说话间,胡芝杭和张彪也到了。副旅长挠挠头,引荐道:“长官,这位是辽州胡使君。刚才来见你的是他儿子。使君,这是我们李旅长。”又补充了一句废话,“这儿大小事都归他管。” 胡芝杭上前一步,长揖到地:“下官辽州刺史胡芝杭拜见将军。将军救我等于水火,下官代这七百余辽州百姓先谢过了!” 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宝贝!李雪鳞没想到汉奴中居然有个正五品的刺史,看看张彪,副旅长冲他点点头。 李雪鳞坦然受了这一拜,道:“胡使君,情况紧急,我就不客套了。我们马上就要撤离,麻烦你也跟我们一起走。今天这一闹,辽东是彻底呆不下去了。如果你想南下最好打消这主意。” 胡芝杭一愣,沉吟片刻,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不知王师到哪儿了?是否已克复辽州?” 李雪鳞也苦笑两声:“克复辽州?别指望了。二十五万大军打了个大败仗,现在退守燕州。能不能捱过这春天还是个问题。” 胡芝杭大吃一惊,也不管什么礼节,叫道:“这,这怎么会……!那你们又是从哪儿来的?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夏军?不!马贼?不!刽子手?不! 李雪鳞顿了顿,沉声道:“我们是一群不愿做奴隶的人!” 第十七章 帝胄 李玉澄无奈又无聊地趴在窗台,俯视远处的街市。 他只有五岁,正是爱玩的年纪。但所有人对他的要求都一样——好好跟着老师念书。 大人们的理由很充足。因为他的父亲非常杰出,他也必须杰出;因为他的父亲是皇帝,他也必须成为合格的皇帝。 整个大夏朝的未来就压在你肩上——李玉澄相比同年龄的孩子更为早熟和敏感,从每一个人的眼睛里,他看到的都是这句话。 “谁也没问过朕愿不愿意。这个皇帝让别人做算了!”孩子扒下一片漆,狠狠扔出去,却只看到那片红色在空中翻了两圈,落在高高的围墙内。 小皇帝叹了口气。他虽小,也知道这些话决不能在人前说。德宗李景宜驾崩不到一个月,皇后亦随之而去。先帝生前对其他嫔妃不甚宠幸。大臣们为了少一事,就把女子们全都赶进了尼姑庵,没人想过把一个小孩紧闭在皇宫,对他的身心是多大的负担。 “皇上,当心着凉。您可是万金之体。”内侍总管黄启轻轻上前,低声提醒道。 李玉澄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重新坐回书桌前,嘟起了嘴。 “……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斲……” 听着读书声响起,黄启脸上又浮出微笑,退了下去,侍立在墙边。他在宫中五十年,从一个没品级的小太监,靠着苦熬和打点,一步步爬到内臣最高位的正五品内侍总管。舍弃了正常人的天伦之乐,老头子无意中把小皇帝当成自己的孙儿一样宝贝。不但起居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对他的学业也毫不马虎。 “……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 琅琅书声中,黄启依稀看到了青年李玉澄端坐九级台阶上的龙椅接受朝臣叩拜,决断军国大事于弹指轻笑间的瑰丽景象。 小黄门见老总管看着皇上笑眯了眼,偷空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合上,却见老头子两道目光恨不能在自己脸上剜下肉来,吓得一哆嗦,忙把功架摆好了。 李玉澄嘴里念着书,眼神一直在向门前瞟,见守卫森严,不得不悻悻然地收了心。正在此时,御书房的门轻响两声,又一个小黄门侧身进来,在老总管耳边轻轻说了两句。 李玉澄见黄启脸上露出难色,不由得心中乐开了花,把书本一扔,大声道:“何事?但说无妨!” 那小黄门顶着老总管剜肉剔骨的目光,苦着脸,跪下启奏道:“禀皇上,舞阳公主求见。” 李玉澄一听更乐,一迭声地嚷道:“皇姐来了?怎么不早说!快,快带朕去!别让她久等了!” 小皇帝哪儿都好。又聪敏又伶俐,待人仁厚,就是不太待见那诗云子曰,偏喜欢听些新奇的故事。这回可好,今天的功课多半又泡汤了。黄启暗暗摇了摇头。还没等他宣“摆驾”,小孩子已冲了出去。十来个大小内臣只能一路跟上,跑得出了一身细汗。 按祖制,女子不得进入御书房,即使如舞阳这般贵为天子孪生姐姐的长公主也不例外。李玉澄紧赶慢跑来到西暖阁,还未进门,已听到那柔婉清脆的声音。 “皇姐,你可来了!”小皇帝拔腿进门,嚷嚷声早已代替了黄门的宣赞。 暖阁中,公主停下和侍女说笑,起身敛衽行礼:“舞阳给陛下请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姐!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朕说了多少次!皇姐,可想死了我了,你怎么这许多天都不来找我玩!” 舞阳公主李淡雪看着这个只比自己晚出生片刻,却极爱撒娇的皇帝弟弟,笑了。轻轻给他拢了拢几根跑散的头发,柔声道:“陛下要读书,要学怎样治国。有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舞阳怎敢打搅陛下用功。” 李玉澄不高兴了,又嘟起嘴:“那皇姐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淡雪也不着恼,笑着拿过一件裘皮大氅,道:“前些天燕州刺史回京,托晋王世子给舞阳带了这件皮氅。据说是用紫貂腋窝里的毛做的,最是保暖,所谓的“集腋成裘”说的便是这种。舞阳平日里不出门,也用不上。寻思着陛下的御书房虽说有烧炭,冷风还是会钻门缝进来,可别着凉了。这就送了过来。” 李玉澄捧着皮裘,说不出话来。燕州刺史费泗回京述职,也给他留了件一样的。但说不要,又无论如何开不了口。点点头,将东西交给内侍收好,拉着淡雪的手,道:“好皇姐,以后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朕这儿有。对了,皇姐,难得来一次,陪朕说会子话好吗?” 淡雪看了看黄启。老总管想皱眉,但眼前这对两三个月也难得见一次面的双生姐弟让他硬不起这个心肠。无奈,点点头,赶着侍女黄门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小皇帝欢呼一声,拉着淡雪坐下。自从他登基,姐弟俩人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女孩早慧,深宫中压抑的气氛迫得她行事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不要给自己,更不要给弟弟惹上什么麻烦。虽然他们贵为帝胄,但父母早亡,仅有的两个兄长也多年前就去世。在这无依无靠的宫廷里生活得很艰难。打皇位主意的藩王并非一个两个。这些事,小皇帝被人众星拱月,还没怎么感觉到。但这个五岁的女孩子却心中透亮。一举一动,也就有了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在李玉澄面前,她不仅是姐姐,有时候还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皇姐,现在外头可有什么新奇的故事?”小皇帝最喜欢的就是听故事。他没出过宫,对大千世界的好奇心只能通过当听众获得满足。 淡雪想了想,道:“要说新奇的,前几日有个使女出门,回来说百姓中都在风传,有个恶鬼将军在帮着我朝打苏合人。” “真有此事?”李玉澄的胃口被吊上来了。对于他来说,外面的世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别说恶鬼将军,舞阳就算说皇宫门口有神仙下凡在开店卖甜冰,他也照信不误。 “据说是一些从苏合人那儿逃脱的人带回了消息。那恶鬼将军天杀星下凡。浑身漆黑,身长两丈,铜头铁臂,刀枪不入。骑的是一匹铁马,不用喂草料就能日行千里。那恶鬼将军带的兵个个都是茹毛饮血的鬼卒,也是黑压压一片。不知荡平了多少苏合部落。听说,那恶鬼将军所到之处鸡犬不留。还听说,苏合头人原本想一股作气打下燕州的。被那恶鬼将军一闹,大伤元气。到现在也没有成行。” 被淡雪绘声绘色这么一说,李玉澄听得两眼放光。男孩子,对于战争和奇怪事物的兴趣已经深嵌在了DNA里,人人如此。 “恶鬼将军是在帮着我们打仗?那就不是恶鬼,是善人啊!朕要封他一个大大的官职,让他给朝廷效力。” “陛下有所不知。这个名头也不是大家捏造的。恶鬼将军杀人如麻,连女子幼童都不放过。据说在辽东,哪家小孩不听话,大人就说‘当心恶鬼将军来,把你捉到地府去’。而且恶鬼将军来去无影,找不到他。他出现时,必然血流成河,很是不祥。” “这个……这可好生奇怪。燕州刺史没说起这件事啊。”小皇帝虽然单纯,却不糊涂。 “陛下,这等村夫野语上不得朝堂。舞阳不过是听了别人这么说,讲给陛下听,解解闷,当不得真。陛下千万别往心里去。能守住燕州不失,也多亏了文武大臣们用心竭力。陛下金口玉言,对有功之人当好声劝慰。” “朕理会得。皇姐,那些打打杀杀的就别说了,给朕讲讲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朕听说中京南城有很多铺子,有些还是胡人开的,卖那蛮夷之地的奇巧物事。皇姐,给朕说说这些个吧。真的有可以自己走路的娃娃吗?” ………… 黄启在门外站着。虽然听不真切,但李玉澄和李淡雪的阵阵笑声还是飘过了门缝传来。只有在这个孪生姐姐面前,小皇帝才会开朗自在,能打从心底里笑出声。 黄启恍惚了一阵子,觉得让这么个小孩子走一条大人都视之为畏途的路实在太过残酷。小孩子,就该祥小孩子一样玩耍嬉戏。当皇帝对李玉澄来说未必是个最好的选择。 该死该死!怎么能有这个念头!老总管被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重重掌了自己两嘴。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嗯哼”一声,在门外提醒了一下。 屋内的谈笑声嘎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小皇帝满脸不舍地送淡雪出门,回头瞪了黄启一眼。 陛下,老奴这是为你好啊!老总管不知是在说服李玉澄,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第十八章 怨毒 费泗的当庭述职让满朝文武摸不着头脑了。原本以为开春之后苏合人会趁着夏朝援军还未到齐,全力进攻燕州,届时必有一场苦战。最乐观的估计,可能敌人一时三刻不会攻城,但春季纵马劫掠总是少不了的。谁知不但燕州城下风平浪静,据斥候回报,燕州一直到辽州这五百里地,连苏合人的影子都没见着。最离奇的是,就连辽州城也不是如想象中有重兵把守。似乎让夏军血染桑树坡的数万精骑都缩回辽东老窝了。 这个消息太好了,好到让人不敢相信。就像你一回家,发现屋子里金银堆到天花板,砸也能把你砸扁。满朝文武惊疑不定,但费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恶鬼将军之类的流言是万万不能在这种场合端上台面的。除此之外又没有更合理的解释。苏合那边的汉人逃奴也是七嘴八舌,没个准。但有两点大家都提到了。一是传说中的恶鬼将军已屠灭大小十几个苏合部落,杀了至少四万人,整个辽东人人自危。二是可汗朝鲁大发雷霆,调兵马遍搜方圆千里,却一无所获。总结起来其实就一个结论——苏合晃豁坛部被不知什么人狠狠打痛了。不但痛,还伤了军心和元气。试想,一旦大军开拔南侵,后方妻儿老小立刻就会莫名其妙成为刀下鬼。这种情况下就连可汗也调不动各部落的兵将。敌人一战下燕州,蚕食华北的战略企图纵使还未破产,至少也给了大夏朝三五年的喘息时间。 辽东不敢动,燕山那边也不敢动。桑树坡一战,昔只兀惕部损失惨重,没有近十年的修养恢复不到战前的水平。阿拉坦乌拉和哈斯巴根一看朝鲁把主力缩了回去,自然也不会傻到给他守空门。燕州城里大军十多万,单独收拾他们还是绰绰有余。杀头生意有人做,赔本买卖无人问。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行。 所以费泗在小皇帝和各位大臣面前的结论就是,苏合留守两部暂时无力进攻。大夏朝近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竟以这种虎头蛇尾方式收场。 消息被好事之人传开,小老百姓对此是欢天喜地,街上爆竹声不断,家家门口贴花纸。朝堂上的人精却嗅出些别的东西。虽不能明言,但若是北方正崛起一个比苏合更强悍的霸者,对于朝廷可不见得能放下心来。 这种事,大家心里明白就行了,没人会说出来触霉头。可气氛骗不了人。不说愁云惨雾,紫霄殿中至少是比平时更阴冷一些。 当然,也不全是坏消息。因大败亏输,晋王上表留守北京。众人都知道,好面子的王爷要是现在回朝,在人前无论如何都摆不起架子了,气势上见人矮三分。非得憋足力气打个胜仗扳回一局不可。 这个中书令素来独断专行,偏偏又把大臣们吃得死死的,个性还特别方正。多少人手脚不干净或者办事不力被他揪住,都敢怒不敢言。此时老虎主动离山,猴子猴孙们怎能不高兴。李毅隐隐也有些乃父之风,毕竟年纪轻,阅历浅,有些事看不透,好糊弄。不说别的,光在新增的市易税上大家就没少拿下面的孝敬。晋王虽然痛斥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但现官不如现管,中书省看准了大军撤不得,又急需粮草的尴尬,上下大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苦经。晋王若是还在朝中或许能强行废止,可现在一来败阵气短,二来要粮手软,三来难以责众,四来还有自己儿子在里面掺和着,也就无可奈何。 那天晚上,李毅在王府摆了酒,宴请费泗,还将中京城里文名卓著的老夫子们请来作陪。感动得这位号称“北地第一才子”的燕州刺史浑身骨头轻了三两。这几年为防着苏合人,他少不得和各种乡绅土豪周旋,一肚子圣人诗书都压着发了霉。 “……故而,蛮胡夷狄,加之以刀兵,勿如宣之以教化。圣人微言大义,但能理解得一二,便可视为兄弟之邦,永为友好。我中土文采风流,当以己之长克人之短。这打打杀杀的,能少则少。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中京士林领袖的王德山老夫子借着三分酒意,摇头晃脑起来。 “先生此言甚善。”费泗心情好,多喝了几杯,脸上已一片潮红,“学生在北地三年,亲眼所见苏合人去而复来,做下那禽兽不如之事。战之不胜,和之不宁,只知恃强凌弱,丧尽天良。” “虽是夷狄,吾尝闻其人也知忠孝,并非不可理喻。那北方苦寒之地,缺衣少粮,食则腥膻,难免戾气太盛,刚猛有余。克至刚,非至柔不能胜。是故人有刀兵,我有大义。刀兵可逞一时之威,大义方为万世之基。” 这一番话说出来,席间众人个个点头称是,把王德山大大捧了一回。 “先生学贯五车,果真出言不凡。所以至刚则不能持久,胡人难有百年之运,不外如此。” 王老夫子听得镇守一方的刺史也附和自己,大乐,捻须笑道:“然也。与其兴发甲士数十万,何如遣大儒十人。国可安宁,民可轻赋,还能多个永为藩篱的友邦。” 费泗一听此言,酒气上脑,一拍桌子道:“好!学生不日就回燕州,可否劳动几位先生一同前往,共建此不世奇功?” 他倒也不是故意抬杠。一喝多,神智不清醒,顺着王老夫子的话头便这么下来了。但此言一出,前一刻还欢声笑语不绝的厅堂立时变得死寂。 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北地第一才子”还没觉得异样,醉眼朦胧地端起酒杯,敬王德山道:“先生能有这番为国为民之心,学生无以为谢。水酒一杯,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脖,把空杯子拍在桌上。 王老夫子拿着杯酒,猪肝色的脸不知几分是醉意,几分是尴尬。喝也不成,不喝也不妥。 李毅一见场面要失控,心中暗骂费泗不长脑子,笑着打圆场道:“白川居士所说颇有纵横古风,但要行此策,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却也急不得。一旦时机来到,便能化干戈于无形。费大人久镇边关,心中未免急切了,倒也足见忠君体国。” 轻轻一句话,把件事揭过了,两边都不得罪。但气氛闹僵之后已不复最初的融洽。众人都觉没趣,又谈笑了一会儿,纷纷告辞。 走出王府大门,一个中年士子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挖苦道:“什么‘北地第一才子’,在燕州待了几年,倒和胡人一般粗鄙了。” 此话传到王德山耳朵里,老夫子愣了下,叹一口气,低着头,背着手,独自一人走远了。 王府里,宾主二人来到花厅,下人们奉上清茶供解酒。 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傻事的费泗早已出过几身透汗,酒意去了大半,不住向李毅告罪。 “费大人不必拘谨。王老夫子毕竟久居首善之都,说的也未必都妥当。”世子抿了口茶,摆摆手,“若是对蛮胡仅凭大儒十人就能消弭兵灾,太祖文才武略,早就做了。何必把这微末功劳留给我等。” 稍停片刻,见费泗也松了口气,又道:“夷狄生性贪婪残暴,为我朝百年来大患。先帝在世时,和而又攻,攻而复和。看似反复,其实双方讲和不过为了休养生息,继续打仗罢了。大军不到就能让苏合人拜服上贡,那是茶博士们编的小说。无知小民信之尚可,费大人守御一州,自然知道实情,一笑置之可也。” 费泗点点头。他在燕州这么多年,几次亲历苏合人打草谷。事后再去那些村庄,惨如地狱的景象能让他几天吃不下饭。 李毅见火候已到,淡淡问道:“费大人今日在朝堂上所说,确实大快人心,但其中是否有些蹊跷?无端端的,苏合人为何退兵?说是有一支兵马在辽东直捣其后方,可有凭据?此事关系国家存亡,万万开不得玩笑。” 刚放下心来的燕州刺史悚然一惊,端着茶盏呆了片刻,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此事说起来或许有迹可寻。” “哦?”李毅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日桑树坡大战,我军曾有数千骑兵万军丛中直冲敌营,击杀辽东敌酋。” 李毅点点头,这事他当然知道。得知李雪鳞发起决死攻击后被大军追杀,自己还暗暗高兴了一阵。几十个人深入敌人腹地,不死可真是没天理了。 “王爷和诸将猜测,那袭扰敌后的军队,或许正是张将军和李校尉所率。” “嗒”,一声轻响,官窑青瓷的茶盏被盖子砸出个冲口。费泗看着世子将手中物事交由下人撤了,再望向自己时,那笑容竟让他觉得有几分狰狞。话语中也多了几分咄咄逼人: “照费大人所说,可是得了什么证据?” “这……辽东大乱的消息都是些逃奴带回,那些被荡平的部落个个无人生还,留不下物证。只是苏合人最后损失的一个部落拥兵四千,人口两万有余。且有两千精骑被尽歼于野战,绝非马贼流寇所能为之。更北方的蛮夷连钢刀都打不出,断然没这个本事。” “那也不见得就是张将军他们的功劳。据报,斩杀敌酋后,那支奇兵只余数十骑,还被几千大军追杀。不过几个月工夫,安能拔寨破阵,神勇如斯?” “世子所说甚是。但王爷得报后曾言道,李致勇每每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除了他,也没别人能把辽东搅得天翻地覆还无迹可寻。不过此事毕竟无凭无据,是以日间不敢妄言,有侮圣听。” 李毅沉默了。过得一炷香的功夫,起身拱拱手道:“费大人远来辛苦。天色已晚,今日就留宿此处吧。适才多饮了几杯,酒后胡言,费大人万勿放在心上。” 费泗听出世子话中有话,隐然有警告之意,不敢再说。客套两句,便随下人去沐浴休息了。 花厅中只剩下李毅一个人,所有仆佣都被他远远赶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来回踱着步,忽而低声咒骂,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冷笑,依稀能听得见的只有反复出现的“李雪鳞”这个名字。 杀了他,这个人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一旦有机会千万要杀了他。我会做得很干净,然后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要让他知道,他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永远不是我王子的对手!我不但要让他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被万人唾骂! 第十九章 兴凯湖 北去三千里,李雪鳞“阿嚏”一声,抹了抹鼻子。 能这么惦记我的,大概是那个朝鲁可汗吧。改天带弟兄们去向他当面问个好。 面对眼前宏美秀丽的景色,带着血腥气的念头也被粉饰得文绉绉了。准将旅长把几个月没换,酸臭酸臭的衣服铠甲浸在水中动手洗刷。 艰苦跋涉后,骑兵旅四千多人来到了一处浩渺如海的湖水边。从侦骑勘查后得出的规模来看,李雪鳞判断他们已经来到了兴凯湖南岸。 东北的天,晴朗的日子总是万里无云,看得你的心也跟着宽广了起来。久违的景色啊!从连续作战中缓过气的李雪鳞再次想起了在哈尔滨渡过的大学时光。兴凯湖的大名早就仰慕已久,四年里一直因为考试未能成行,谁曾想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带着这么些人,来到这个没有一点污染的东北第一大湖。 李雪鳞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苏合人管大湖叫“海子”。若不是隐约看得到两岸,就这湛蓝无边,波浪抚岸的一片水,谁分得清是海是湖。脚下这方圆三十里,有山、有林、有草原,美景如画,蓝绿相宜,实在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下了三个团轮流休整的命令,如逢大赦的骑兵们欢呼一声,冲到岸边,噌噌几下扒掉衣服,跳到湖里做那浪里白条。 农历四月的天气,在这儿还是寒风未退。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小风嗖嗖一吹,能让人掉一地鸡皮疙瘩。但骑兵们不在乎。一天至少三顿肉食,高强度作战和训练,加上准将旅长不知哪根筋搭错,带头做起、强行推广的天天冷水浴运动,把这些几个月前还孱弱细瘦的农夫和奴隶锻打得像粗壮的黑瞎子。手臂大腿上肌肉高高隆起,六块腹肌棱角分明,连脖子后都鼓出一个硬实的小山包。早春的兴凯湖水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拂面清风,小菜一碟。 辽州刺史胡芝杭被几个胡闹的营长硬架着剥个精光,“噗嗵”扔进水里。只听得一声惨叫,这个读书人像被踢了一脚,白花花的身子洒着水珠冲上岸,哆嗦着穿衣服。越急越乱,不小心踩了裤管,又跌倒在地,穿着袍衫就骨碌碌滚进了湖里,引得那些个兵哈哈大笑。 李雪鳞等他再次爬上,笑着扔来一套骑兵旅制式的夹克和马裤。胡芝杭一直不愿穿军装,觉得有辱斯文,对李雪鳞逼着他和士兵一起训练也极其不满。难得机会上门,旅长心情又极好,忍不住小小捉弄他一下。 一个月的相处,胡芝杭总算搞明白一件事——他被稀里糊涂拉上了贼船。眼前这伙人,已经不是一句“胆大妄为”能形容了。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挑战自己的常识底线。改军制、改官衔、鞭打士卒、残杀妇孺,仅仅几十骑来到辽东,就将拥兵十万的苏合人折腾得鸡飞狗跳,风声鹤唳。还把这种在他看来比盗匪更无耻的做法美其名曰“敌后战场的游击战”。 “事实上这还不算最正宗的游击战,因为没有群众基础。所以在情报收集和后勤支援方面很吃亏。而且,我们也没有能配合作战的正面战场。”整理完内务的李雪鳞嘴里叼着根草棍,四仰八叉躺在刚爆出嫩绿的草地上。 张彪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嚣张地一挥手:“不错了。要说什么群众基础,这儿我们都是两眼一抹黑,哪儿来基础,不照样打!还打一场胜一场!他奶奶的,苏合人算个屁!” “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李雪鳞吐掉草棍,“我们能有现在这个成绩,运气占了很大成分。另外还有老天帮忙。当然,苏合人情报体系的落后是最主要因素。我们现在的实力根本没法和他们一个万人队正面交锋。你别不爱听,事实就是如此。你当纵横天下的苏合精骑是什么?我们都是攻其不备,或者人为制造了混乱才能得手。面对面交锋,嘿嘿……” 胡芝杭在一旁听了半天,牙齿总算不打架了。以他从政多年的习惯,下意识觉得自己该劝一句:“将军,有道是士气可鼓而不可泄。难得将士们有这个精神头,何必贬低呢。” “不是贬低。事实上我们现在士气太高了,高得有些轻飘飘。”李雪鳞坐起身,脸色不知不觉冷了下来,“士兵们有这股舍我其谁的冲劲,很好!但张彪,你是高级军官,头脑一定要清醒!记住,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无论环境如何恶劣,都要抱有必胜信念。但战术上一定得重视敌人!能拿得起刀的敌人都不是纸老虎!若是不仔细提防,没上过阵的小毛孩都能下药把你做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担心一件事。趁着这个机会索性把话都挑明了。连战连胜,杀敌无数,让骑兵旅的士气高到无以复加,无论严酷的训练还是艰难的行军,都没人发出过怨言。但与此同时,骄傲轻敌的情绪开始在军官中蔓延。李雪鳞几次在巡营时听到营连长讥嘲敌人的软弱,现在甚至连他视为左右手的张彪都犯了这个毛病。之前行军中没有条件,但现在来到三不管地区,他觉得有必要做些新的尝试——比如,开一个军官培训班。 没文化的军队就没有学习和提升的能力,是一支注定要落后挨打的队伍。这是李雪鳞不容他人置疑的原则。 为了配合军制改革,是时候向这些大老粗灌输先进的作战理念了。从最基本的操典制定和执行,到十三世纪骑兵版的大纵深作战和闪击战,非得把他们每个人的脑筋搓揉搓揉好好洗一遍。像张彪这样的,可能光一遍还不够。 图哈切夫斯基老师,古德里安老师,不好意思哈。谁让你们在那个世界死得比我早,在这个世界出生比我晚呢。 见旅长用似笑非笑的古怪眼神看着自己,刚才还十二分不服气的副旅长只觉一阵恶寒沿着脊梁爬上。 李雪鳞不再理他,转头对胡芝杭道:“胡大人,有件事要麻烦你。请你教骑兵旅的弟兄们识字。” 天佑年间的状元郎一愣,看了看比他更惊讶的张彪,迟疑道:“将军有命定当遵从。不过……军中弟兄们平日里训练繁重……这个……” “那倒不用你操心!”李雪鳞摆摆手,笑道,“这个念头我酝酿了很久。我断言,没文化的军队是一支没出息的军队!张彪你不用瞪我!看不懂书,你让将士们怎么学习打仗?嗯?到了战场上像个雏儿一样被人插个洞,流一滩血,才算成个人了?那要死多少新兵!靠老兵带,哪儿来那么多老兵,个个都能把事情交待清楚? “你是个精明人,别老抱着过去那套不放。你说我们这些天里从训练到作战,再到士兵们的装备,哪一样是你之前看到过的?记住,从骑兵旅开始,我要打造一支全新的军队,从头脑到装备,都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精华!不能适应的,淘汰!嗯,我看这儿倒是个修整的好地方,就待上十天。张彪,传我令——今日三个团轮休,明天开始,晚饭前一个时辰,所有少尉以上军官在完成当日训练量后到此处集合。过时未到者,以延误军机论处,笞十;无故缺席者,以渎职论处,笞二十;连续两次或累计三次犯规者,免去军职,降为二等兵!给炊事连涮一个月锅!” 不知何时,李雪鳞的话已经成为不容置疑的铁律,他也很习惯于这种角色。而他的部下们,无论过去职务品级如何,都接受了这种状况。只有胡芝杭还没有进入角色,不可思议地看着想说些什么,还是乖乖听令,敬了个礼离去的张彪。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他拉了拉大胡子上校,低声道:“张将军,你品级比他高,有些不合情理的命令当劝则劝啊!” 张彪摇摇头:“能劝得动他的,只有参谋部,只限于作战计划。刚才的事和打仗没关系,他说了算。谁敢抗命当场吃鞭子。” 状元郎急了:“怎么能……怎么能……这尊卑还分不分了?你是从四品的将军,他只是个从五品的校尉!” “校尉?胡大人,你还没搞明白?这支骑兵旅早就不是哪一国的军队了,是旅长自己的家当!那些兵,都是他救下的,就算让他们赤手空拳去扒城头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只要骑兵旅还存在一天,旅长的命令就比圣旨还管用。” 开口“旅长”,闭口“旅长”,把胡芝杭听得很不舒服。 “张将军,不是胡某危言耸听,再这样下去……” “得,胡大人,这‘张将军’三个字再也休提。我现在是上校副旅长,这儿能称‘将军’的,就那活阎王一个人。你忙你的吧,我还得把旅长的命令传达了。耽误了可是要挨鞭子的。告辞。”说罢,敬了个捶胸礼,大踏步离开了,把从小读圣贤书的辽州刺史晾在那儿。 “这,这……怎能如此无法无天!要是哪天能回朝了,可怎么办……怎么办?” 没人搭理他。原因之一是骑兵旅官兵们根本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跟着旅长打胜仗、解决生存问题,才是首要任务;原因之二是,问题的答案对于从新兵开始就被教导服从与荣誉的他们来说,只有唯一一个。 第二十章 军校 上课钟响了!快,快走!慢了就得挨鞭子! 哎哟妈呀,已经响第二遍了。赶紧着!何老弟,你今天怎么这时候才来,平日里不是都赶早来坐着吗? 别提了,有个熊兵他奶奶的给我添乱,下午的拉练耽搁了半个时辰。 这都什么时候了,几鞭子下去让马跑快点!操,旅长真是狠,昨儿个晚上团长被找去开会,因为拉肚子耽搁了会儿,才晚到数十下的工夫就被一顿抽! 可不,咱旅长敢万军丛中取敌首级,敢往苏合人后心捅刀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别和我废话,慢了,咱哥俩就在军医那儿唠嗑吧。 嘿哟,想和我比快?你老哥我玩马那会儿你还在给苏合人涮茶壶呢。 奶奶的,刘老五,仗着你是老麒麟就显摆了!老子这上尉连长也是一刀刀拼出来的!你身上伤口他妈还没我一条胳膊上的多,有种比比? 不和你罗嗦。瞧见没有?沈旅副这第三下就要敲下去了。识相的,赶紧着,直接往学堂里冲!半路下来! 李雪鳞看着那两匹马扬起一阵尘土从自己面前掠过,一个少校营长和一个上尉连长半途跳下,抱着头在地上滚了几圈。他们屁股刚着地的当口,最后一声上课钟声响了。 旅长瞪了眼踩着点安全上垒的幸运儿,赏了每人一个脚印: “皮粗肉厚不怕鞭子了是不是?坐好!” 见下面都安静了,李雪鳞走到块白木板前,拿起炭条,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兴凯湖陆军军官学校”。 李雪鳞一生除去签署文件,极少留下字迹,更别说为某处题词题字。这块绝无仅有的粗糙名牌日后成为兴凯湖军校向人炫耀的资本——你帝国高级军事指挥学院牛B是吧?你帝国国防科技大学不服气是吧?你葫芦岛海军军官学校财大气粗是吧?你江宁空军军官学校仗着有政策倾斜是吧?回家瞅瞅你家校名是谁给涂的。咱这可是当年骑兵独立旅旅长,国防军之父亲笔手书,全天下就这么一块!不说别的,在这牌子下听过课的将军一个旅都不止! “从今天起,兴凯湖陆军军官学校正式成立!”李雪鳞大声道,“你们,就是第一批学员。我,就是你们的校长。凡是能通过所有考核毕业的学员,军衔晋升一级!” 席地而坐的四百七十七名军官兴奋了。为了便于扩编,李雪鳞将官兵比定得很高,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是尉官以上的。此时居然说还能给大家进阶!虽然手下还是那些兵,但谁不想当个将军!旅长下面的一句话更是让他们痛快到心底。 “这次休整之后,我们独立旅将去寻找友军和兵源,会迎来一个大发展时期——虽然不知道是和平发展还是用军刀来说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将有大量士兵补充到各单位。同时,视军队规模进行扩编!大家也看到了,和哈尔巴拉打了一仗,我们就多出一个团。说不定几年之后,我们不再是独立骑兵旅,而是一个师,一个军,甚至拥兵十几万,成为名正言顺的方面军!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座的,都可以成为未来军中的栋梁,未来的大将、上将,未来领军数万,镇守一方的总督!” 又是一阵安静的兴奋。每个军官都在笑,但没人发出一点声音。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命令你们,给我认真学习!别把没文化当金子贴脸上。我的军官,必须是能打仗、会打仗、懂打仗的专业精英!没错,我要你们成为精英!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是读书人还是杀猪卖肉的,甚至鸡鸣狗盗,现在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军人!更确切地说,是我李雪鳞的军官!在我这儿,能者上,上不封顶!” 骑兵们听了热血一阵一阵沸腾,被请来做讲师的胡芝杭冷汗一颗一颗直冒。一个手下才四千人的准将旅长居然敢说“上不封顶”,敢许诺让这些现在只有几十上百个部下的军官当封疆大吏!这是什么概念?!那些大老粗听不明白,还以为只是玩笑——哪怕是玩笑也不能这么开!眼前的年轻人打算做什么?难道他真的想…… 李雪鳞在状元郎狐疑的目光中适时浇下一盆先凉后热的阴阳水:“你们也别以为上几天课就能升官,哪有这等好事!第一期培训预期一年,开设十五门课程。有一门不及格,重修;两门不及格,留一级;三门不及格,退学!听好了,别把这儿当成休息睡觉的地方。这个课堂就是战场!是你们和我,和古今中外军事家们过招的战争!我问你们——你们愿意在这场战争中当逃兵吗?” “不,长官!”威逼利诱之下,军官们个个两眼放光,打醒精神。 “现在,我们上第一课。”李雪鳞转身走到另一块大木板前,刷刷写下几个字,“今天开始要讲的,是大纵深作战理论。” 你们真是些幸运的人。来自21世纪的旅长看着这些13世纪的军人,心中感叹道,你们根本不会明白自己听到的是多么超前的思想。这是能够主导七百年后世界局势的杀手锏,是一个军事超级大国的看家本领。在这个时代,一旦能像德军集中使用装甲部队那样指挥最具攻击力和机动性的骑兵,可以笑傲天下!而你们,竟然一开始就是骑兵——中原王朝中数量最稀少的军种,步兵的天敌! 李雪鳞只是个军事爱好者,他所讲的,是自己所理解的军事精髓和内涵,细枝末节的部分一笔略过。他知道,每一种新的理论,从概念走向成形至少要近十年的时间,这期间必然会历经反复修改乃至局部推翻。而一旦新的理论被证明可行并用来改造整个军事体系,军队的战斗将直线上升。最好的例子莫过于二战中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古德里安一招鲜,吃遍天,用他从图哈切夫斯基基础上发展出的闪击战横扫欧洲大陆无敌手。 所以李雪鳞现在能做的,是把种子播下,给这些未来的将军们打开一扇门。之后的事情——他相信自己的军官,正如他们相信他。 第二十一章 访客 坎嘉拉紧紧伏在马背上,耳朵能听到似要爆裂的心跳声。一人一马,他们已经连续跑了近百里。 一支箭矢从耳旁掠过,扎在溶化积雪泡成的泥浆里。刚开始追击他时,敌人射出的箭像暴雨般落下,在地上溅起泥花。其中的两支现在还插在他肩胛上。跑了那么久,追兵的射击也稀疏了。 但他还是被不依不饶地撵着,后面的人是铁了心要拿他回去,死活不论。 因为他昨晚的举动让苏合人大失面子。还因为他是萨力图族长的儿子,他的脑袋,可以让那些抵抗的族人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心,乖乖接受苏合人的“减丁”。 所谓的“减丁”,是草原民族中盛行不衰的惯例。强大的民族为了防止小部族挑战自己的地位,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别人土地上来一次大屠杀。在这个人口就是财富和战争潜力的时代,这么做等于把隐患消除在襁褓里。 但这次“减丁”来得太突然了。距离上一次和苏合人的斗争不过两年。那个春天,苏合军队损失了五百人,而坎嘉拉这边倒下了两万族人,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松花江。 靠着会说苏合话,他孤身一人混进军营去暗杀苏合将领,意外偷听到了三千铁骑突然来袭的原因——辽东晃豁坛部一个冬天被杀掉了四万多人,大小十六个部族绝灭!朝鲁可汗便从离自己最近的萨力图人开始下手,要一个一个拔除隐患,顺便弄明白是吃了谁给的闷棍。 一刀割断苏合将军的喉咙,坎嘉拉在营寨中放几把火便抢了马逃走,从那之后,一百多个追兵就跟着他从松花江一路东来。亏得他骑术精湛,又挑了匹有耐力的好马,这才捱了许多时候。但好运气似乎已经到头。在一片树林边,口吐白沫的战马脚一软,仆倒在地,竟是活活跑死。 坎嘉拉在地上打个滚,站起身时已抽出二尺长的直刃砍刀。他自打决定刺杀敌人主帅,就没想过要生还。如果在最后时刻还能再杀掉几个敌人,真可说此生无憾了。 苏合人嗷嗷叫着向他冲来。萨力图的儿子回一个轻蔑的冷笑,握紧刀柄摆好架势。 但敌人并没有逼近他。先是一支箭射中他的右臂,接着腿上中了三箭,在他倒下时,背上又插上了四支雕翎。 在意识逐渐远去前,坎嘉拉依稀看到有一小队黑衣黑甲的骑兵从树林中呼啸而出,转瞬间将百来个苏合人砍翻在地。 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 在树林的另一头,李雪鳞正在空地上给兴凯湖军校的学员们上开学以来的第八堂课。 “……大纵深作战除了要注意突击集群的配置,更要重视牵制集群和后备集群。尤其是容易被忽略的后备军,因为需要用大纵深作战对付的敌人往往拥有与我军相当的实力,战斗中期的伤亡将累积到严重影响军队的战斗力,如果没有后备部队的及时补充,很容易造成牵制集群因损失过大而崩溃,直接导致突击集群的孤立,无法达成战役目的……”旅长兼校长正讲得来劲,不经意间看到几个哨戒游骑正牵着马向营地走去,一匹马背上还驮着个穿苏合服饰,被箭插成刺猬的人。 “今天的军事课就讲到这儿,下面让胡老师给大家上文化课。”匆匆结束了讲授,李雪鳞叫上沈铁塔和他一同向游骑兵走去。 “军士长,这人从哪儿弄来的?” 那位士官一见眼前两人,一个黑色肩章上有颗金子打的六芒星,一个是两条白杠三颗银星,立刻“啪”双脚并拢,一个标准的立正军姿,敬了个礼:“报告长官!今天在代替排长执行例行巡逻任务中发现此人被苏合人追杀。本着敌人的敌人有合作价值的原则,将其救下,听候发落。” 李雪鳞点点头:“做得干净吗?” “报告长官,敌方共一百零六人,全部就地格杀,我方八人轻伤。参战部队正在打扫战场。” “不错。送他到军医那儿,尽量救活。还有,把身上的东西都搜走,加派人手看管。” “是,长官!”军士长又敬了个礼。 旅长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他:“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长官。我叫齐楚。一团团部直属游骑兵连三排一班班长。” “嗯,好。去吧。”李雪鳞挥挥手。 待齐楚走远,对沈铁塔道:“此人头脑清楚,有条理,懂得临机应变。作为军士长能暂代排长职,指挥游骑歼灭优势兵力的敌人,相当难得。是个可造之材,你替我留心一下。” 一直做着类似政委工作的副旅长点点头。李雪鳞又道:“刚才那人你也看到了,虽然穿着苏合人的衣服,不过发型怪异。这种脑后留一撮头发的扮相是哪个民族的,你可有印象?” 铁塔想了想,低声道:“壶方、萨力图、翰达三族同源,都留有辫子。此人头发长不盈尺,当是萨力图人。” “萨力图和我们要找的壶方有渊源?” “此三族百年前是一家。苏合从西方草原侵入后,翰达替他们卖命,壶方坚决抵抗。两族决裂。萨力图当时两不相助,被双方排挤。此后苏合对萨力图和壶方减丁,两家又结盟。” “哦……”李雪鳞望着医疗站那边,又习惯性地眯起了眼,似笑非笑。 “旅长?”铁塔心中有些打鼓,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什么。只是……搞不好我们可以一箭双雕,不,三雕。嘿嘿……”坏心眼旅长施施然向讲课的空地走去,留下余音未散的“奸笑”,让副旅长心中的鼓点响成了Rap。 ————————————————————————————— 某些小说中在暖被窝里悠悠醒转的妙事显然和坎嘉拉无缘,更别指望身边有什么现成的暖玉温香。他睁开眼睛,是因为有人用烧酒给他的伤口消毒后正动刀挖出箭头。而看到的第一样物事,是件满布血迹的长围兜,穿在一个凶神恶煞的屠夫身上。 “完了,竟然落到食人部落的手里!”听说辽东在数百年前某些族群有以人为食的习俗,敢情这片林子就是“生人勿入,入了便煮熟”的地方啊! “别动!”正运刀如飞的军医郝彤平生最恨就是伤号不配合。调转刀柄照着他的天灵盖就是一下,把手术中的坎嘉拉又砸昏了过去。待要继续割除感染组织,帐篷里进来个人,把光线挡得一暗。长相像屠夫,脾气也像屠夫的上尉医官正想发作,李雪鳞已让到一旁,审视着案板上的人。 “郝大夫,怎么样了?有没有致命伤?” “报告长官,箭头都已起出,没有内脏受伤。不过苏合人箭头多半在粪便中浸泡过,如果不仔细清创恐怕会有感染。” “嗯。尽量救活他,这人是重要情报来源。” “是,长官!那个,听说林子外有人死了……”郝彤此时贼忒兮兮的神色就像屠夫看到一头上品的肥猪,要向主人赎买。 李雪鳞想起了眼前这个“好痛”大夫的业余乐趣是什么——说起来这个爱好还是他培养出来的。 “你直接去找把伤号送来的游骑兵军士长,就说我的命令,让他给你再拉几具尸体回来。” “我的旅长大人哎,您真是活菩萨!”军医满脸横肉笑得一抖一抖,小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今天晚上怎么样?好久没听您讲课了。这个这个……要不给我们医护连讲讲那什么‘硬膜外血肿’,上次没见您操作过。” 当初给这些十三世纪的赤脚医生演示尸体解剖那是为了让受伤士兵能得到正确治疗,没办法。但李雪鳞自问没有这方面的兴趣爱好——或许在战场上有些嗜血,不过绝没有“好痛”大夫那么变态。 “嗯嗯……下次吧……你自己先研究着。这个人,等他能说话了,来报告我一声。”敷衍几句,不给军医死皮赖脸的机会,一掀门帘走了出去。 沈铁塔在外面等着他。敬过礼,道:“刚才有一路侦骑回来了,说发现大片壶方人的营地,在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交汇处。” “传令!全军准备,两天后吃完早饭起程!我们去会会你的老乡!” 第二十二章 天可汗 “为什么!”赫林一拳捶在桦木桌上,“父亲,不,族长!为什么不去帮助萨力图兄弟们!” 老人横了他一眼:“你去,能打得过苏合人?” “难道就眼看着他们把我们的盟友杀光?那等苏合向壶方人举起屠刀的时候谁来帮我们!” “如果你把全族的精锐葬送了,那才真的没人能帮我们!”老族长一把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倔儿子,“别废话!通知大家准备迁移。前几天有人说看到陌生人在营地周围游荡,说不定就是敌人的探子。” 被气愤和羞辱烧红脸的赫林冲着父亲的背影吼道:“你这个胆小鬼!舍弃朋友的懦夫!” 老族长肩膀抽动一下,猛地转身走来。还没等赫林反应过来,他已经飞过了桦木桌砸在地上。 “浑小子!记着,折断了翅膀的雄鹰永远不可能高飞!”老人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心中的痛不下于赫林。失去一个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就像死了一个最亲近的家人。早上那个身受重伤的信使告诉他,苏合人把萨力图族长一家十几口的人头挑在长矛上威吓其他弱小部族。因为殊死抵抗,减丁变成了彻底的灭绝,三万萨力图人只有不到六千人逃入附近的山林。在那些野兽出没的地方,至少有一半人活不到苏合人离开。 但他没法去复仇。壶方人也是一支弱小的民族,只有四万多人,可以战斗的男丁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八千。而苏合人只需两千人就可以在正面交锋中收拾这群乌合之众。 他这一生只做了一件事——迁移。带领族人不断迁移,躲避苏合人的减丁。整整二十年,在这大半年冰封的黑龙江附近东躲西藏,壶方人的人口增长了一倍。只要自己的子孙也能这么做,再过两代人的时间,这个民族就不惧任何人的欺压。但苏合人来势汹汹的军队在消灭了他的盟友后继续北上,多半会来到这里。 全族迁移的事必须抓紧,后天,不,明天一早必须动身! “头人,刚挤的羊奶,热的,您尝尝。”一只木碗递到面前,紧随着的是憨厚的笑容。 “哦哦……好喝。怎么样,羊崽子都活了吗?” “多亏祖先赐给我们的这片水草,个个都敦实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老族长递回木碗,有些歉疚,“老弟你快回家收拾收拾,咱们明天就准备出发。” 笑容僵住了,随即变得苦涩:“苏合人又要来了是不是?早上那人伤成这样,萨力图的兄弟们都遭殃了,对不?” 老人没有说话,拍了拍族人的肩,走了。 在他眼前,西方的落日给这片草地铺上一层薄金。远处奔流不息的黑龙江,近处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缕缕炊烟,让刚从严冬中缓过劲的人们如临天堂。羊羔在长膘,马儿在撒欢,好一处安宁祥和的塞外桃园。 如果苏合人不来杀戮的话。 ————————————————————————————— 离壶方人一百多里地,整个骑兵旅找了块平地扎下营。轮值部队搭拒马鹿角、收集柴薪、渔猎食物,个个有条不紊地忙着。 李雪鳞一直都觉得,能在忙里偷空,才算是真正享受悠闲。要说聪明,古人真是一点都不差。给手下这些兵上过几次课,参谋部就召集一些基层军官把陆军操典制定了出来。虽然还很简陋,但众人的效率和考虑问题的周全,仍让他小小吃了一惊。 不到半个时辰,容纳五千人的营寨拔地而起。炊事班们集中在一起开始准备晚餐,整理完内务的士兵们以连为单位,由识字的人教授文化课。营地外则是一股股巡逻的游骑。整个军营有一种机械般的精准美感。把坎嘉拉看得矫舌不下。 他已经明白这支黑衣黑甲的骑军竟然由汉人组成!萨力图族中也有些买来的汉奴,他完全不能想象,这些彪悍雄壮的军人竟然大部分都是汉奴,在他印象中懦弱无能的奴隶!而他们,正是杀得血染辽东,让苏合人暴跳如雷的元凶。 他还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和自己一样,都是去找那些在黑龙江边的朋友。但双方的动机天差地远。 据那个自称是壶方人的大个子说,这支军队急需有人能并肩作战,对付共同的敌人。坎嘉拉觉得,至少后半句是可信的。但问题是他们打算用什么方式与壶方人结盟?不,他们的目的真的只是结盟? “我们当然想结盟。但条件是打散编入我的军队。”这群人的头头,那个被称为旅长的年轻人毫不隐讳,“只有在我的军队里,他们才能接受最好的训练,得到最好的装备,拥有最好的军官。不这样做,我何必大费周折去找些炮灰来。” 坎嘉拉不知道什么叫“炮灰”,但他听明白了这个意思。摇摇头: “骄傲的草原之子不会同意你的要求。” “那他们就只能等着被苏合人灭亡,像你的部族一样。”李雪鳞耸耸肩,“如果你们愿意换一种角度,看到的就完全不一样——比如说,将我的军队看成一个大部落,其中有汉人,有壶方人,有萨力图人,还可以有其它地方的人。只要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斗,我们就是一家人。当然,我——是所有人的可汗,天可汗!” 这种闻所未闻的论调不但坎嘉拉愣了,张彪和胡芝杭也一时反应不过来。辽州刺史想了半天,问道:“那……将军所说‘同一个目标’是什么?可否赐教?” “很简单——自由与繁荣。在不损害他人的情况下,大家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比如萨力图人和壶方人,只要他们愿意,就能迁居到温暖的地方。汉人只要愿意,也可以到北方去放牧。老百姓想说什么都行,没人来追究‘大逆不道’。繁荣就更容易理解了。大家都有钱,而且会越来越有钱,生活安定。除了吃饱穿暖,上得起学,看得起病,买得起想要的东西。” 其实哪有这么容易啊!来自红朝的年轻人心中叹道。但至少,这确实是值得所有人一代代努力的目标。 “这,这不就是圣人之世!将军,您真的打算……可是这样一来朝廷那边……要不,我们就在这辽东……” 李雪鳞打断他的婉转劝诫,道:“胡先生饱读诗书,当知圣人所愿,不外乎‘和而不同’,最终实现‘天下大同’。” “那是,那是。”胡芝杭附和着,奇怪这丘八王怎么今天把圣人搬来了。 “天下,岂止区区辽东!”旅长的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第二十三章 背水 “你说什么!”阿古拉打了个哆嗦,“你没看错?!” 气喘吁吁的侦骑单膝跪在万夫长面前:“确定无疑!在西北六十里处发现一支从没见过的军队。黑衣黑甲,武备精良。人数约五千。” “好,好,太好了!……对了,敌人有没有发现你?” 侦骑畏缩了一下,低声道:“……发现了。同去的两个兄弟为了替我拖延时间,已被白狼王召唤。” 阿古拉哼了一声:“下去吧。这次算你功过相抵。”回头对副官道,“击鼓,召集全军!壶方人不成气候,什么时候杀都行,但那支军队多半是可汗正在找的偷袭者。消灭他们!白狼王将辽东赐给我们苏合男儿,不容外人放肆!” ————————————————————————————— “就三千人,也敢来我这儿放肆!”听了旅部直属游骑兵连连长齐楚的报告,李雪鳞冷笑一声。 那个苏合探子根本不知道,他能活着回去是因为李雪鳞吩咐齐楚顺藤摸瓜,找出左近的敌军。人和马都涂上春季草原迷彩的两个游骑兵一直跟在探子身后三里处,把苏合人的规模摸了个一清二楚。 “三千苏合骑兵!”坎嘉拉又惊又气,“营地里是不是竖着万夫长的镶红边蓝旗?” 齐楚点点头。 正是屠杀自己族人的那群野兽!坎嘉拉紧咬嘴唇。看得出李雪鳞不想放过身边的敌人,好吧,就让我瞧瞧这些奇怪的汉人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打败草原的霸主,这个狡诈好战的旅长是不是真的有资格做所有部落的可汗! 狡诈好战的旅长对于找上门来对手向来不待见。来回踱了几步,停下,喝道:“许福海!” “有!” “立刻拟定作战计划!目的——以最小代价击溃敌军。三千人,我没能力一个不拉地吃下,何况他们多半已经回去给日夜惦记着我的朝鲁兄弟报信了。因此参谋部还需要准备另一份计划,应对敌军万人规模的反扑。快去!” 参谋长敬了个礼,叫过几个参谋在一旁对着地图比划起来。 “张彪!” “在!” “传令全军,提前吃午饭,半个时辰后完成所有出发准备!” 副旅长敬了个礼,吹响了紧急召集军官的号角。 “铁塔!” “是!” “我们立刻动身,敌军没那么快能追上。你领一个连,立刻去找壶方人,请他们出兵援助!我会在战场上升狼烟。尽快赶来。” “……出兵?”铁塔摇了摇头,“他们没受过训练。协同作战,不妥。” “不用他们协同。我只要他们的刀口沾上苏合人的血。”狡诈好战的旅长没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得理直气壮,“第一,要让壶方人见识我们的实力,知道跟随的是战无不胜的强者。第二,要让他们和苏合人不共戴天——反过来也行。明白吗?” 胡汉混血的副旅长露出为难的神色,略一迟疑,敬了个礼,走到没人给他翻译,正听得莫名其妙的坎嘉拉面前。 “萨力图的兄弟,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找并肩杀敌的战友?”他看着坎嘉拉的眼睛。 对方斜着眼打量他几下,淡淡地说道:“你们还不是我的兄弟,但我们有相同的敌人。我跟你去。” ————————————————————————————— 静静流淌的乌苏里江,千里春水,两岸浓翠。没被破坏的原始森林和草场生机勃勃。但在七星河北方的一处平原上,两支杀气腾腾的军队已摆开阵势,即将上演一场恶战。 阿古拉第四次仔细看了看两里开外的敌军,给了副官一个询问的眼神:这是陷阱? 副官冲他摇摇头。慎重起见,他们的侦骑在半径三十里范围内反复梳理了几遍,一无所获。在这平坦空旷的春季草原上,不可能再有一支骑兵埋伏着。 难道敌军主帅是个白痴?居然将所有军队集中在江边,等着被我们赶下水?阿古拉又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回答他的还是摇摇头。 身后,千夫长和百夫长正声嘶力竭地整队。聚拢在一堆的骑兵慢慢散开,排成横列的冲锋阵形。 “三个千人队全部压上。”阿古拉想了想,决定还是稳妥些。虽然河边那些敌人数量多了点,但都挤作一团,正面战线上己方反而有人数优势。如果顺利的话,依靠骑射推进,甚至不用接触作战,三个千人队就能一鼓作气把对方赶进河里。 “难道敌军主帅是个白痴?”李雪鳞见苏合人竟然真的摆开内凹半圆弧线冲锋,感到难以置信,“他知不知道发挥骑射优势需要宽广的战场回旋余地?只要是有些头脑的人,一看我选的地方就该先后撤再说。得,参谋部的三套方案这就浪费了两套。亏得许福海是个好脾气。” “将……将军……”胡芝杭磕磕巴巴地凑上来。军人们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这个状元郎没有跟着工匠们乘皮筏过江,说辽州之战弃城别走已是终身奇耻,今后绝不会在苏合人面前后退半步。但敌人一进攻,他的哆嗦就没停过。 “那个什么……参谋部有何妙计,下官不太清楚。但是,但是……古人有‘背水一战’,可我们也不必照搬。您看是不是……” 李雪鳞灿烂地笑了笑,拍拍身边胡泊的脑袋,对两人说道:“胡先生,你和令郎就跟着我看一场好戏吧。” 柔和的春日下,黑甲骑士高举大剑,反射出刺眼光芒。一阵金属磨擦声响起,骑兵旅四千人刀出鞘,箭上弦。宁静的乌苏里江畔,战旗翻飞,黑麒麟正在血地上昂首阔步。 第二十四章 血亲 凄厉的号角声响彻壶方人的营地。正在动手收拾家什的人们停下手中活计,紧张注视着东南方。年轻小伙子们拿起弓箭弯刀上马集队,跟着赫林向警报响起处冲去。 赫林长这么大,还没同苏合人面对面交过手,只是想当然地觉得敌人会骑射,壶方男儿的射技也不差。敌人再勇敢,也勇敢不过敢和恶虎搏斗的同胞,自己身后三千骑手没理由会输。尤其当他看到来人不过一百多时。 但这些士兵和老族长描述的苏合正规军相差甚远,那面红色战旗的式样更是从未见过。黑衣军队在一里外勒停战马,似乎无意进攻。 赫林也率队停下,疑惑地观望那些陌生人。只见孤零零两个人离开队列,向这边缓步走来。到了一箭地之外,再次停下,喊起话来。 “……不可能!”赫林听清了几个词,慌忙叫停准备跃马冲锋的族人,定了定神,向来人高声道,“对面的可是库尔秦的儿子,萨力图的坎嘉拉兄弟?” “是我!你是海塔的儿子,壶方的赫林兄弟?” 赫林松了口气,带了两个人,也慢慢走去。见来者虽有些憔悴,果然是每年都会见面的好朋友。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大汉,一身没见过的装束,披挂精铁甲,不动如山。 “这是谁?”赫林与坎嘉拉行过见面礼,低声问道。 “我是辽东方面军骑兵独立旅副旅长,沈铁塔。”铁塔用不甚流利的壶方话说着,不顾两人惊愕的神色,“我的父亲是英武的海塔,我的母亲是美貌的汉女,我的另一个名字叫达汉。 “我是你哥哥,赫林。” ————————————————————————————— 海塔拿起那个木雕小马,轻轻摩挲着。小马的雕工很粗糙,但几十年贴身带着,被滋润得油亮。 海塔认识这个小物件。那是他三十年前做给儿子达汉的礼物。之后,苏合人突袭了他们的营地。一片混乱中,他奋力整队还击,却从此与妻儿失散。原本以为这就是永别,谁曾想时隔多年,祖灵居然安排他们父子重逢。 (注:“达汉”意为“小马驹”。) 眼前的这个好汉子,魁伟壮实,一双丹凤眼十足像极了他母亲。什么都不用解释了。血缘,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老族长给了铁塔一个拥抱:“儿子,你回来了!” 那双手微微颤抖,铁塔心中一暖:“父亲,我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别走了。” 骑兵旅副旅长愣了一下,刚要说什么,老族长打断他的话头: “那些同来的,是你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贵客。我已经吩咐人带他们去休息了。儿子,你娘呢?” 铁塔低下了头。海塔一时黯然。随即摇摇脑袋,赶开不快,笑道:“好小子,难为你这么多年还记得自己是壶方的男儿,还记得祖先传下的话语。今晚,我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喝一顿。你给我说说这些年里都是怎么过来的。” 老族长不由分说,拉着他在营地里转悠,一一介绍着。 “儿子,还记不记得那丹珠叔叔?你小时候他还带着你骑马玩呢。 “儿子,来见过多弼爷爷,他是族中最年长的,你被苏合人掳走时就已经六十岁了。你小时候还喜欢揪他胡子玩。 “儿子,你看谁来了。额尔赫和你同年出生,小时候你们俩要好得很,简直像亲兄弟。” 铁塔停住脚步,道:“父亲,我……” “走,还有几个熟人没向你介绍。走,走,我们边走边说。”老族长脚下快赶几步,走在了前面。铁塔忧色更甚,向骑兵们被软禁的地方远远看了眼,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马刀上。 ————————————————————————————— 乌苏里江畔,苏合铁骑踩烂了发芽的青草野花,经过之处嫩绿的草甸变成丑陋的黑色泥地,向独立旅猛逼过来。在一箭地外,他们逐渐放慢速度。两个千人队压阵,剩下一千人在内圈沿着半圆形的包围圈驰骋,将一支支在人畜粪便里浸泡过的箭矢向黑衣军队射去。大多打在圆盾上,“叮”一声弹开。少数射中人和马,负伤的骑兵只要还能行动,一声不吭,拖着重伤员走到江边队尾,给其他士兵让出冲锋的道路。 李雪鳞下意识地一偏头,眼前一花,一支雕翎擦着头盔而过,钢铁的摩擦声让他耳朵一阵酸麻。苏合军队中响起一片叫好声,一个戴着红色皮帽的千夫长得意地挥舞起手中强弓。那把弓与众不同,绑着一条灰色的狼尾。 “小心,苏合人的射雕手。”张彪提醒道。 李雪鳞用冰冷的眼神盯着那个被他判了死刑的人:“是个千夫长?干掉他。” 得到命令的骑射营营长身居方阵前排正中,立刻伸出大拇指,眯着眼测算了一下敌人的距离和速度,将特制的指挥剑斜指一个角度,身后排列整齐的一个营齐齐举弓张弦,箭头所指方向与长剑丝毫不差,越往两边,射手们根据营长所报数字自行换算,向中心处修正。 营长平伸的左手大拇指一直追踪着那射雕手,突然,右手指挥剑猛向下一挥,骑射营士兵们在训练了千百遍的条件反射下同一时间松开了手指。五百支带着三棱锥形头的箭矢在空中划过一片优美的弧线,伴随着苏合人的齐声惊呼,像密集的雨点般砸在一小片土地上,那个千夫长恰在此时身处其间,只来得及抬头看一眼,立刻被七八支箭穿透,钉在马背上。那马受伤后惊了,撒腿狂奔,驮着个脑袋**成针线球的血人一路远去,吓得沿途苏合人纷纷躲闪。 千夫长一死,苏合军出现了短暂的混乱。李雪鳞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和张彪同时一催马,两人先冲了出去。他们身后各跟了一个一千五百人的满编团,从不同的方向突进苏合人阵中。剩下一个新编的三团将坐骑绑在一起,做成临时路障。所有人在后面张开强弓,严阵以待。同时,升起了早已准备好的狼烟。 第二十五章 决裂 “儿子,你看,虽然我们比不上苏合,但也有四万多人。”篝火边,老族长给铁塔又倒上一碗马奶酒,“这么多年,我们从黑龙江走到北海,冬天,和风雪斗;其他的时候,和苏合人斗。总算回过一口气。来,干了。” 两人一仰脖喝完,老族长又把空碗倒满:“但在这儿,我们还是太弱小。如果再有三代,不,两代人的时光,整个辽东就没人能欺负咱们壶方的好男儿。那时候,拉出十万大军,别说苏合,就连更南方汉人的国家也得乖乖服气,你说是不是?听说那儿四季如春,不用担心牛羊冻死。来,干了。” 海塔一口将酒灌下,用衣袖抹了抹嘴,却见铁塔端着满满一碗酒,正看着他。 该来的还是要来。老族长放下碗,盯着那双平静的眼睛,低声道:“你,还是要走?” 铁塔点点头。 “萨力图的兄弟和我说了,你来这儿,是要搬救兵?” 赫林和坎嘉拉一直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视线从未离开过这边。此时,他们也停下了说话,看着这对即将摊牌的父子。 铁塔再次点点头。 老人慢慢弯下腰,将脸埋在掌心里:“你是达汉,是壶方人的儿子!是我海塔的儿子!” 达汉沉默了。过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此刻,我是独立旅上校副旅长。” 海塔猛地站直,带起一阵风,将篝火吹得摇晃不已。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陌生的儿子,一张脸在火光中明暗不定,看不清多少是怒气,多少是杀意。 “达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出兵,从此就同苏合不共戴天!” “难道不出兵,每年派兵来减丁的苏合就会放过我们的族人?” “至少……至少,我们有道义。至少,可以让苏合不是太注意我们。”老族长的话在他自己听来都显得无力。 铁塔摇摇头:“我们旅长说过,正义只在弓箭的射程内。我们旅长还说过,只有强者才有权维护正义,弱者只配乞求施舍。” 海塔说不出话来,气得大吼一声,一脚踢翻了烤羊的架子。 赫林和坎嘉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手都按在了刀柄上。 “旅长!你们旅长手下才五千人,他也配自称强者!” “我们杀光两万四千人的哈尔巴拉部落时,只用了三千五百人。” 数字是最有说服力的。老族长没想到苏合人居然吃过这么大的亏,一时没了声。铁塔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据统计,从我们到辽东以来,五个月间总计杀了四万四千两百五十六个苏合人。” 赫林和坎嘉拉第一次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四万四千多!超过了整个壶方的总人口!强者,在这个以武力决定生存权的蛮荒之地,这无疑是真正的强者! 但铁塔还没说完:“我们旅长在屠灭哈尔巴拉后,下了绝杀令,要将苏合六部斩尽杀绝。” 海塔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谁都知道苏合六部如日中天,从北海到天青海,打遍诸国无敌手! “你们要杀光苏合人?不可能!” “可能,如果联合所有部落。”铁塔看了看坎嘉拉,知道他没有把最关键的部分说出来,“我们旅长要当所有人的可汗,天可汗。只要跟随他,你所说的一切都能实现。” 天可汗!老族长没有想到,会从自己儿子嘴里听到这个故老相传,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天可汗!所有部落的共主,带领草原民族走向温暖南方的英雄! “但是……坎嘉拉告诉我,你们旅长是个汉人?” “是。他是所有民族的天可汗,包括汉人。” 海塔凭着他五十年的人生经验,察觉到整个壶方部落,不,整个辽东,正被卷入从来未有的变局中。一股是水面上的激浪,一股是水下的暗流,他必须做出选择。如果这个选择正确,或许正如达汉所说,壶方人可以流最少的血,得到梦中的温暖土地。但如果选错了,他和他的小小部落将被碾成碎屑。 是相信现在的霸主,还是相信自称天可汗的强者?老族长这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彷徨。 挑战霸主,并不明智。但天可汗呢?如果自己在他展翅欲飞的当口帮上一把,那将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想想看,壶方的汉子身穿钢甲,不动一刀一枪就能在四季如春的南方休养生息,娶那美丽的汉家女子。 就像自己的第一个妻子。 赫林见父亲来回走着,忽快忽慢,脸上忽而切齿,忽而微笑。他还年轻,不明白形势的微妙。凭着一腔热情,站起身,高声道: “父亲,达汉大哥说得不错。我们不去打苏合人,难道就可以过安稳日子了?萨力图兄弟们的今天,说不定就是我们的明天。壶方人已经没有朋友了,只靠我们自己怎么能再等上两代人!父亲,野狼惧怕的是猎人,不是逃跑的狍子。” 海塔身子一颤,缓缓问道:“赫林,你有骨气,是个好男儿。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帮着打败了那三千苏合大军,可汗决不会善罢甘休。你说,我们能抵挡多少敌人?五千?一万?苏合在辽东至少能调动六万兵马!” 赫林没想过这一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海塔叹一口气,苍凉之中竟似老了十多岁:“我们小部族要生存,只有忍。忍着老天的风雪,忍着敌人的杀掠,忍到时机成熟,强大的敌人变得弱小。苏合人是这么过来的,之前的草原霸主,都是这么过来的。” “……父亲!” “不用多说了。”老族长的语气凄凉而决绝,向着骑兵旅副旅长道,“达汉,你走吧。带着你的朋友们走,不要再回来。如果祖灵让天可汗主宰了草原,我们会接受他的统治;如果天可汗失败了,我们仍能过一样的生活。走吧,告诉天可汗,我们不会出兵。” 第二十六章 黑狼王 李雪鳞在骑射营的掩护下直线突进。在他面前,人仰马翻,当者披靡;在他身后,一千五百名二团老兵结合成高效的杀戮机器。 “旅长,前锋太危险了,您往后一点吧。”两杠两星的团长靠到他左面。虽说有警卫连护着,但刀枪无眼,箭矢更是漫天乱飞,不时有人倒栽下马。在这骑兵的会战中,一旦摔下马几乎就等于判了死刑。 杀得性起的李雪鳞假装没听见,马刀轻轻松松画了个弧,格开刺向他的长矛,又卸下一颗脑袋。 团长急了眼:“旅长,指挥我来,请你和旅部其它人一起待在集群正中!” “中校,我们军官必须对士兵们说‘跟我冲’,而不是‘给我上’。”准将十分不满有人打搅他享受一面倒屠杀的快感。 确实是一面倒。作为绝无仅有的重骑兵,苏合人那些箭矢连他的板甲都穿不透,更何况下面还有层锁链甲。而他手中的马刀,打磨得锋利如剃刃,断筋斩骨,如死神手中收割生命的巨镰。杀的人多了,他现在甚至仅凭手感就能分辨刀锋入肉几寸,有没有砍断血管,是不是划破内脏。 “旅长!操典规定,将官不得在第一线直接作战!这是您亲笔签署的!”团长几乎是用吼的在说。 李雪鳞愣了下,仔细一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当初原本是想照搬PLA,把标准定为师级,结果被参谋部联名抵制,说是第一线阵亡率高,如果频繁死将军,这仗也别打了。不得已,大笔一挥就批了。 既然是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当然得头一个遵守。准将旅长悻悻地放慢马速,被一大群人围在中间。听得几十步外杀声震天,却像个游客般被人告知“请勿动手”,真是无比郁闷。 但排头少了他,攻击效率也没怎么差。他们一突击,苏合人有一个观战的千人队就开始行动,直接向包围圈中冲来。另一个则在外围游荡。 非常正确的判断。一方面能在正面集中更多远程武器的优势,另一方面挤压突围军队。即使少部分人冲出包围,也会被第二道阻截线拦腰痛击。苏合铁骑能横扫千里并非没有道理。 但他们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挑上了最恶劣不过的对手。借用李雪鳞老家那边人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不是弟兄们不卖命,实在是共军太狡猾。” 骑兵旅,确切地说是被李雪鳞一手带出来的这支骑兵旅,确实大大的狡猾。射杀一个千夫长,只是制造了短暂的混乱。苏合人的反应极为迅速,立刻结成小集团相互配合,对于突围方向更是重点照顾。 但骑兵旅那一面面军旗并不是摆设。左右摇晃几下,两股人马同时转个向,和苏合军队交错而过,沿着半圆形包围圈的切线方向会合。骑射营弯弓向天,不求精准,只讲密度,命中率竟和瞄准了平射的苏合人相差无几。 军旗又摇了几下,扑了个空的苏合军后队显得薄了点,两个团像两把锥子,任你多厚的牛皮袋,一样钻透了。 阿古拉从懂事起就跟着大人打仗。一开始,他这个小孩子只能给大家准备箭矢,磨砺兵刃。稍大一点,就跟着在后面扫荡残兵。他十二岁时,已经壮实得像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成为一把好手,总是冲在排头。再往后,当上了百夫长、千夫长,一直到现在的万夫长。打仗,对他来说已经像吃饭喝水般平常,根本没想过会有什么难办的。 苏合人勇悍守纪,各级军官职责明确,更何况骑射之术天下无双。在苏合精骑的兵威下,每场仗都能大获全胜。可战场上瞬间逆转的形势让他目瞪口呆。 这不能怪阿古拉。马背上的游牧民打仗没有纪律,全凭个人的匹夫之勇。而讲究阵形的夏军又多是步兵,慢如乌龟,在战场会被骑兵玩弄于股掌之中。可他们今天遇到的,是一群魔鬼般的敌人。黑衣军团之间的配合简直精确到不可想象,更可怕的是那种千万大军如同一人的整齐划一,这让苏合士兵永远只能以劣势兵力面对敌人冲击。 简单的才是最有效的。独立旅的战术并不复杂——两个团分头突围,等苏合人前来堵截,立刻转向,双方交错而过。趁着敌军后队空虚的时候再次分头突围,走了个之字形路线冲破包围圈。 然后——让阿古拉再次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每支集群再次一分为二,沿着苏合人的包围圈,将还没回过神的草原民族裹在了里面。 “这就是磨盘战术。”李雪鳞得意洋洋地给胡泊解释道,“苏合人善于骑射,如果给他们一个回旋的空间,我们就只能被动挨打。哪怕能打击溃战损失也决不会小。所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围起来,逼得他们来硬碰硬,就这么一点一点压缩挤碎。我们的士兵善于近身白刃格斗。此刻苏合人两面受敌,覆灭只是迟早的事。” 少年听得两眼放光,胡芝杭佩服得五体投地。参谋部拟定的作战计划只是提到利用河川,压缩一部分战场空间,抑制敌方优势。上报给旅长之后,这个年轻人抓住了关键之处,责令修改,最后确定的战术竟能将骑兵旅协调性强、精于短兵相接的长处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此时,外围的两个团成为一具铁锤,发挥出坚甲利刃的优势,逼得苏合人不断后退,挤作一堆。留在内圈的三团则成为一个铁砧,依托马匹捆成的掩体,几乎不用怎么瞄准,每一箭射出都能咬到肉。 走投无路的苏合军疯狂了,一部分向第三团阵地猛攻,大多数人则不断冲击外围两个团,试图寻找可以图为的薄弱点。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下,骑兵旅行云流水般的攻势为之一窒。 “旅长,消耗太大了,这样下去我们拼不起!”眼看着一个个战士落马,许福海脸色铁青。这些汉子从奴隶一步步走来,成为彪悍的军人,他都看在眼里。他也相信旅长所说,以后这支军队会越来越壮大。那么现在倒下的就不是普通的二等兵,而是未来的尉官、校官,甚至是威震一方的将军。 “两军交锋勇者胜!”李雪鳞一口回绝。现在不能玩别的花样。两支数量相当的军队都在生死关头,任何小动作都可能成为自取灭亡的导火索。 眼前的敌人越来越疲惫了。从控制战场的进攻者到被人围着打,巨大的心理落差让苏合人开始动摇。但他们还没有崩溃。必须先摧毁敌人坚持下去的信心,然后才能放开缺口让他们逃命。否则只会使骑兵旅再次陷入包围。更何况,一旦和这些天生的射手攻守互换,任人宰割的就是自己的战士们。 李雪鳞换上大剑高声呼喝:“传令!进攻!进攻!进攻!两军交锋勇者胜!弟兄们,跟我冲!”不顾亲卫的阻拦,快马加鞭,抢过军旗冲到排头一阵抡砍,黑甲立时染得血红。 骑兵旅士兵们猛然见旅长一手擎旗,一手挥刀奋战在前头,顿时热血上涌。发一声喊,不要命地向当面敌人杀去。只是一瞬间,这支军队从精密配合的战争机器变成了疯狂的野兽。所有人招招拼命,只攻不守,将苏合军队像待宰的羊羔般大口大口撕开,吞下,不吐一点渣子。 阿古拉想要下令,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紧握着马鞭的手一直在颤抖个不停。他站在一处高坡上,清楚看到了战局扭转的全过程。这是什么样的敌人啊!他们像狼一样狡诈,像狼一样默契,像狼一样凶残,像狼一样疯狂!他们一身黑衣,简直……简直像黑狼王的军队! 黑狼王!满头冷汗的阿古拉霎时想起了流传于军中的故事。据说在南侵时,有苏合军队遭遇了一支红底黑狼旗的敌人。他们的主帅冷酷无情,残虐好杀,但又战无不胜,刀枪不入。生还者回来都说,那是黑狼王的转生。 对,现在,传说中的黑狼王就在不远处。他黑衣黑马,魁伟雄壮,浑身上下披覆钢铁。高举着那红色军旗,上面有一头从没见过的黑色猛兽。刀砍在他身上,只是一溜火花。箭矢射在他身上,只溅起几点火星。而他一旦挥舞起那柄四尺长的巨剑,至少有一个族人血溅五步,尸首不成人形。他的军队,正将从无畏惧的苏合男儿像牲畜一般宰杀。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恐惧发出的惨叫在这儿也能清楚听到。 “……黑狼王,是黑狼王!”阿古拉在下意识中喃喃说道。身边的副官亲卫们听了心中一颤,再看向战场的眼神已满是绝望。 第二十七章 残局 在战场上厮杀并不是件很轻松的事。极度兴奋下,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往往会让狂热的战士发挥出更强的实力。但这种对体力的透支往往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达到临界点。从开战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时辰,无论是苏合人还是骑兵旅,都渐渐达到了极限。 “他奶奶的,援兵!援兵怎么还不来!”张彪一时不小心被枪尖扫到,半张脸血肉模糊。心情奇差。在他周围的敌人都成了发泄的对象,招招一刀两断。 考虑到路程因素,李雪鳞特地选择了下午同苏合人决战,不说壶方人能提前来会合,至少一切正常的话,他们这时无论如何都该出现了。但直到现在,狼烟都放了半天,连一人一马的影子都没见着。这场仗是骑兵旅成立以来打得最艰苦的一次。估摸着现在伤亡不会小于七百人!张彪身边的亲卫都已经不见了三分之一。那个夷狄!该不会是招降不成反被扣下了吧! 一阵嘹亮的铜号声传来,感觉自己吃了大亏的副旅长一声吼,力贯手臂,将一个百夫长拦腰砍成两半。恨恨甩一甩刀口上挂出的内脏和人油,很不甘心地扯了下缰绳,按照约定向一旁撤去。平日严苛到不近情理的训练成效显著,前一刻还陷入癫狂的战士们一听到号声,立刻遵从命令,将包围圈让出了口子。 已是山穷水尽,放弃生还希望的苏合士兵得了一条生路,无不一拥而上,任军官鞭打斩杀都不为所动,直直向缺口冲来。 “传令!二团留下打扫战场,三团就地休整,一团去撵兔子!”穿着三十多公斤重甲作战的李雪鳞几乎是喘一口气吐一个字,心跳超过每分钟一百五十下。他就是属于过度透支体力的那一群,现在连举个手都力不从心。 胜了?这就胜了?文官出身的胡芝杭被众人裹在里面,稀里糊涂就打完了一仗。但胜利毋庸置疑,原本还数千骑兵互砍的草原上,片刻之间就只剩下己方的战士和满地尸体。敌人,早跑得没影了。 回过神来,饱读诗书的状元郎觉得于公于私,都有必要纠正这个年轻人的过激举动。上前道: “将军,有道是困兽犹斗,穷寇勿追。士卒都已劳累,是否就此收兵?” “追!必须追!野战我们会吃大亏,只有趁他们吓破胆时好好撵一撵,让他们不敢再回来烦我。”李雪鳞不耐烦地摆摆手。壶方人没有及时出现让他很不满。不远处骑兵旅战士的尸体更是在给他火上浇油。 苏合人死多少他都不在乎。但这个旅是自己所有的家底,是未来要建立的军队的骨血。现在倒下的每一个战士都让他心痛万分。 “他妈的,老子本钱不厚,硬碰硬的生意还真是不好做!” 粗略估摸一下,总的伤亡至少近千!一下子就折了四分之一,李雪鳞有些怀疑自己主动邀战是不是太鲁莽了。这出戏原本是打算做给壶方人和其他部族看的,要是没有人肯入伙,这演出费该向谁去收? 要是收不回本,辽东的朝鲁可汗倒来追债了怎么办? 真是越想越气。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心情不好时一样会发火,发起火来就要找人出气。见二团正收押投降的敌人,立刻就决定了迁怒的对象: “传令!所有俘虏都砍掉手脚扔江里!奶奶的,老子要在这儿长住,借他们血肉祭祭神,喂喂鱼!”被苏合人称为黑狼王,被夏人称为恶鬼将军,被张彪称为活阎王的旅长,恶狠狠吐出无愧于这些称谓的话来。 “将军,有道是杀俘不祥……” 胡芝杭很及时地把剩下半句话咽回了肚里,因为李雪鳞摘下头盔,那双血红的眼睛正瞪着自己。 “老子打仗,只杀不俘!杀俘不祥?嘿!苏合人屠城时考虑过这个问题?嗯?他妈的他们吃人时考虑过这个问题?!” 就是因为杀俘不祥,他们不都成了你的刀下鬼嘛! 这话,胡芝杭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句。哈尔巴拉一战以来,大家和平相处的日子太长了,长到他居然忘了是在什么情形下遇见这个对敌人极端残虐的青年将领;长到他居然忘了眼前这人除了平时淡淡地自称“我”,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还会很凶暴地自称“老子”。 这种环境,对于胡芝杭来说刺激太过强烈了。可能的话他不想再体验下一次,无论是不是打了胜仗。 当然,李雪鳞不这么想——天可汗,这个名号确实不错,但他可不想真带着群游牧民在这大半年冰封的地方过一辈子。他的野心并没有因为深陷敌后有所收敛,相反,手里有了军队,底气反而更壮。虽然这支军队还刚刚起步,虽然南方的苏合人还是个不能正面挑战的霸主。 天可汗,只是龟缩在小小的辽东,自称“天可汗”和那个被耻笑万年的夜郎国王又有什么区别!天下之大,这个时代没人能比李雪鳞了解得更清楚。 但打仗就得有人、有钱、有土地,有各种战略资源,这些攸关性命的东西自己可没法凭空变出来。原本还指望能收编壶方人,铁塔去了两天,到现在连消息都没有。世事不如意,十之**啊! 这话倒是没错,李雪鳞真想要体验一把“意兴萧索”的时候,却又有人来打断。只听到一声惊呼。抬头望去,一个少校参谋脸上失色,正指着西南方向: “大军!一团追去的方向,有大军扬起的尘柱!” 李雪鳞二话不说,上马,大吼:“全军整队!情况有变,拿得起武器的立刻集合!” 第二十八章 惊喜 “我们不会出兵。” 夜色下,篝火边,老族长以这句苦涩的话下了逐客令。 但铁塔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赫林和坎嘉拉不约而同走上两步,握着刀柄的手指已经发白。 海塔不再看自己的儿子,转身就走。 “头人,我请求挑战。” 老人双肩剧震,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刚才,那人说什么来着? “头人,我请求挑战。” 他没有听错。挑战!达汗,这个失散了三十年,今天刚刚重逢的儿子将他最害怕的预感变为现实。 “达汗大哥!”赫林又惊又怒,抽出刀拦在两人中间,“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骑兵旅副旅长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地,但不容置疑地再次说出那令人胆寒的字句: “我要挑战头人。” 一直沉默着的老族长突然如受伤的孤狼,仰天长啸。营地里的马匹顿时一片骚乱,被惊醒的族人茫然出了帐篷,见是这么个场面,立刻缩了回去。 啸声慢慢停歇,海塔背对着陌生的儿子,话语中没有愤怒,只有道不尽的凄凉和无奈: “我接受。何时,何地,你来定。” “事不宜迟。此时,此地。赫林兄弟,请你做个见证。” 坎嘉拉目睹了这难以置信的一幕,满脸惊愕。挑战头人,这是壶方、萨力图、翰达同源三族古时流传下来的习俗,以武力决定一族权力的归属。但从几百年前开始,族长就是子承父业,最多交给好友兄弟打理。挑战,只是职位交割时双方象征性地挥舞几下兵刃,让继承者获胜,早已成为形式。可问题就在于——虽然只是形式,挑战获胜者确实能成为新一代族长,这一点从没有人置疑过。或者说,只有这个关键环节才代表了族中权力的真正交替。 而古时的挑战远没有这么文明。必须由胜利者亲手杀死失败的一方。据说再往前追溯,活着的人还要把死者吃下肚。 铁塔此时提出的挑战,自然不会是那种走形式的。难道他真的不惜手刃亲生父亲?坎嘉拉打了个冷颤。有必要吗?有必要为了那支军队,为了那个年轻人的野心做到这个地步吗? “我不是为了他。”铁塔回答了这个问题,向坎嘉拉,向赫林,向举刀对着自己的父亲,“我是为了我的族人。草原上的民族一个个兴起,一个个消失,哪怕能打败南方汉人,最后还是会灭亡。我觉得,跟随他是唯一的出路。只有他才能包容我们这些异族,只有他才能让我们强大,不受别人伤害。跟着他,我们可以同其他人分享这个世界,不必天天逃命,过着杀人和被杀的日子。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壶方可能在弱小时被苏合灭亡,可能在强大时被汉人灭亡,也可能随时被他灭亡。” 这是他这辈子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坎嘉拉和赫林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期待多于疑惑。而摆开格斗架势的海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向他招了招手。 铁塔深吸一口气,抽出李雪鳞送他的马刀。反复锻打留下的的鱼肠纹将橙红色火光扭动成一股股,一束束,仿佛是温热的鲜血。 宁静的月光下,这对父子相隔十步对峙着,等待着,随后,一场激斗爆发了。 ————————————————————————————— “将军……在下可否请教一事?” “说!”李雪鳞铁青着脸,声色俱厉。 胡芝杭不敢也没工夫计较态度问题,牙齿打着架,断断续续地问道:“如果……如果碰上了苏合大军,将军打算……打算怎么办?” “打!拼了命也要打!打赢了才有活路!” 胡芝杭见那些亲卫一副深为赞同的神情,不愿再去触李雪鳞的霉头,落后几步,问一个穿着迷彩的游骑兵: “这位小兄弟,那个……我们不打成不成……人家可是大军,大军啊!” “胡先生,旅长说得没错,这仗必须打!”游骑是个军官,在军校上过胡芝杭的文化课,对他比较客气,“我们刚打过一场,人困马乏,但多少还有些余力。如果来的是敌人,不趁这个时候把他们打退,我们跑不了。你想,赶路本身就消耗体力和马力,你跑,能跑得过人家养足精神的?” 游骑说的是宽心话。“如果来的是敌人”——骑兵旅在辽东孤军作战,除了敌人,好像也没其他认识的了。 “全军准备应战!摆楔形阵!”李雪鳞下了命令,执旗官用旗语将命令传达给后面跟着的二、三团混编,两千人。命令一层层转达,各级军官指挥下属作出相应调整,不多时,一个漂亮的等腰三角形就在马匹急速奔驰中成形。 前方约三里地,两军混战腾起的泥尘飞上半天高,从这儿就能看到。李雪鳞皱了皱眉头——这一团也忒笨了,怎么以疲兵和人打运动战!应当不惜代价冲入敌军,和他们肉搏,最短时间解决战斗。 等等,离近了再看,一旁那支原地休息的黑衣军队……是一团?!那,正在打的是谁? 迎面几匹马飞奔而来,绕了个圈子,汇入李雪鳞阵中。士兵们一看来人,纷纷让出路来,由得他靠近旅长身边。 “是你!” “是俺,长官!”一团团长憨憨一笑,“报告长官,俺可不是逃兵。哎呀,沈旅副来得太及时了!硬生生把苏合人全部截住。这不,正打得起劲呢。他们战术不规范,语言不通,没法和弟兄们协同,俺请示了沈旅副,就让一团就地休息了。长官,要不要俺们一团继续上?” “沈旅副!嘿,这小子点掐得不错,真会捡现成!”李雪鳞笑骂一句,彻底放下了心,“传令,三团返回,其余人冲锋改为急行军,与一团会合,暂不投入战斗。” 回过头,捶了那中校团长一拳:“你这混蛋!这种伤势还逞什么英雄!我命令你,立刻随三团回去接受军医治疗。他奶奶的,你小子是跟着老子闯辽东的,要是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信不信老子鞭你尸!” 一条刀痕从额头到下巴,鲜红的肌肉向两边翻开,左眼仍在流血的一团团长李铁蛋又是憨憨一笑,敬了个礼,掉转马头走了。一路上,士兵肃然起敬,响起一片捶击胸甲声。敬佩的目光所指不是两杠两星的肩章,而是那道可怕的刀伤。 “那……那就是壶方人?”胡芝杭眼睛瞪得老大。骑兵旅神定气闲地在一旁看着两支游牧民族的军队你来我往。壶方人的装束同苏合差别不大,但那条拖在脑后的辫子格外醒目。他们的头发只留了辫子周围一小圈,其余全部剃光,特征鲜明,谁都不会认错。 由沈铁塔和赫林带领的这支军队骑射之术不下于敌军,此刻又有人数优势,渐渐占据了上风。壶方人已经形成合围,绕着直径一里的圆圈跑着,向里面射箭。和骑兵旅闷声发大财的传统不同,他们每射一箭,都会大声呼喝。那口哨不像口哨,嚎叫不像嚎叫的“呜呜”声听得人耳酸。比起有了一定程度汉化的苏合人,他们更像未开化的蛮夷。 惊弓之鸟的苏合残军偶尔有人突围,因为缺乏组织,很轻松就被顶了回去。战斗完全呈现了一面倒的状态,离毫无悬念的结果只剩下一个时间问题。 “真他妈是支劲旅啊!”一直为缺乏足够射手发愁的李雪鳞眼馋得恨不能现在就让他们换上制式军服,叫自己一声“长官”。铁塔啊铁塔,你可真是替我捡到个大宝贝!这至少有五六千的人,居然被你带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注:一直忘了说明。捶击左胸是罗马军礼。游骑兵的称谓参考了美军的“Ranger”,也就是李雪鳞刻意培养为特种兵(侦察兵)的少数精锐。 第二十九章 结局 装饰着狼尾的大帐中,鞭打声慢慢停了下来。外边的天阴沉沉的,攒着电闪雷鸣,瓢泼暴雨。比天色更阴沉的,是帐中晃豁坛部可汗朝鲁的脸色。 “你就这么回来了?”朝鲁放下马鞭,厌恶地看着血流满面的阿古拉,“对方人数和你相当,又是野战,你居然胜不了!真是丢尽了全族的脸!” “可汗,敌人骑射不如我们,但纵横奇巧,防不胜防。比智慧,我不如敌将,甘领责罚!” “责罚!责罚能换回士气,换回我的三千精锐,我早就把你四马分尸!责罚!”阿古拉的态度让他挑不出毛病,此刻帐中将领长老都在,朝鲁也不愿做得太绝。见立威的目的已达到,便给了一个台阶: “如何罚你,待会儿再通知。但你能将幕后黑手找出来也算大功一件。阿古拉,你且说说,该如何对付这些……这些贼寇。” 阿古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仍单腿跪在地上:“可汗,我们最后被壶方人截杀,可见他们已是一伙。如此一来,能上阵打仗的军队便不会少于一万。依我看,我们至少要准备三万人来对付他们。” 朝鲁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三万?阿古拉,对付贼寇要出动三万大军,以后从这辽东,到大汗所在的天青海,还有谁会把我们苏合放在眼里?不能一对一将他们消灭,这仗打了也白打。” “可汗,不能少于两万。再少,难有胜算。”万夫长不愿顺着他的话头讲。此时将逃命路上总结出的一些想法和盘托出,也不管朝鲁的脸色如何难看。 “敌人衣甲精良。白刃格斗,我们赢不了。所幸他们不善骑射。但如果壶方成了他们的朋友,便没有这个问题。而敌将诡计多端,十分狡猾。看得出他的军队训练有素,配合好,破绽少,远远超过我们。不能保证两倍的兵力优势,我们很难打赢……” “够了!阿古拉,难道你的胆子被野兔叼走了?我不允许你继续动摇军心。下去,听候发落!” 阿古拉再次行了个礼,起身走出大帐。那噩梦般的一战之后,他就没当自己是活人。士兵们死了,军官们死了,连自己的副手和亲卫都死了,跟着他逃回来的只有十几个人。此时无论朝鲁给他什么样的处分,都不会比他加诸于自己内心的更痛苦。到几个千夫长家去通知噩耗时,未亡人们凄厉的哭声几次让他想拔刀自刎,一了百了。 他还是活了下来。阿古拉不是个聪敏的人,经常被额尔德木图和朝鲁两兄弟取笑。但这回他隐隐觉得若是这么死了,除了让敌将称心如意,对苏合族一点帮助也没有。苏合不需要丢了军队的失败者,也不需要众人眼中的懦夫,但绝对需要一个了解敌人的幸存者。 朝鲁不明白这个阿古拉是怎么了。打了回败仗,就像换了个人,一举一动居然有了股高深莫测的味道。刚才甚至当面和他抬杠,偏偏自己还治不了他。这老将虽说能力不强,人缘却不错,必定会有不少人替他说情。这不,阿古拉前脚刚走,立刻就有个族中长老来叫板—— “可汗,阿古拉说的恐怕是实情。我们今年一个冬天光是被人偷袭,就损失了四万多。若是算上和南狗打的仗,半年里就死了七万人!七万人啊!可汗,我们能有几个七万人!阿古拉既然说这支军队和南狗有关联,这笔帐自然该好好算算。别说两万人,派上四万人也要将卑鄙的偷袭者杀光!” 说的不都是废话嘛!谁不知道自己身后那支来路不明的军队是心服大患,必须趁早解决。问题是真要牛刀杀鸡,杀是能杀,可以后威信何在?草原民族最讲以力服人,一旦露怯,那些小部落都敢毛着胆子来趟浑水。猛虎架不住群狼啊! 何况北京城里还驻扎着十几万夏军。 腹诽归腹诽,面对族中举足轻重的长老之一,朝鲁仍笑得春花灿烂:“恩和长老说得是。但我们不能不防着南方的燕州,大军调不开。解决贼寇,就出一个万人队吧。反正是些乌合之众,不难对付。” 恩和干笑两声:“可汗说哪里话。你把燕州给了阿拉坦乌拉,让他们自己去取就是,何必让我们晃豁坛的儿子再赔上性命。十几万南狗又如何?他们敢出城么?出了城,我们两万人就可以击败他们。不出城,我们怕他做什么。可惜啊,要是我们此刻是在燕州城中,小小贼寇又如何。得了南方,把辽东送给他们也成。” 朝鲁不动声色,眼皮却剧烈跳动了几下。这老小子!说来说去还不是对自己当初许给阿拉坦乌拉土地不满意!额尔德木图出兵前曾允诺,族中长老每人可分得一块南方的草场,至于城中的财帛女子,更是人人有份。桑树坡会战虎头蛇尾,自己还被阿拉坦乌拉逼着签了城下之盟,族中不满的声音就一直没停过。这个恩和就是逮着个机会出言挤兑的典型。 腹诽归腹诽,朝鲁仍笑得足斤足两,童叟无欺:“长老说笑了。这样吧,阿古拉是你的族人,看在他知兵善战的份上,我再给他一万二千人,去把贼寇灭了。南方的燕州我们要打,但决不能用苏合男儿的血肉和城砖硬拼。现在开春了,草也长出来了,我打算派两个万人队去四野劫掠,将各城孤立,逼得他们出城决战。在野战中我们不惧任何人。” 恩和咕哝了几声,点点头。可汗这么做给足了自己面子,再纠缠下去反而被众人瞧不起。但这铁骑深入敌后的策略明显是朝鲁思考再三的结果。此刻北方夏军绝大多数集中于燕州一城,后方极度空虚。苏合人作战向来就粮于敌,不用担心缺粮。毒计,真正的毒计!苏合人打草谷是行家里手,但这朝鲁能想出“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也算是个人物。 见众人不反对,根基不稳的朝鲁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关。他坐在铺了狼皮的椅子上,支着下巴,嘴角挑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 不远处的山坡上,亮光一闪而过。有个苏合军士看到了,揉了揉眼。他生性疏懒,没官长吩咐,不会赶了路再爬坡,只为了那一点闪光。 兴许是水塘吧。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自己打发了。 齐楚收起工匠用水晶打磨出镜片的全旅唯一一只望远镜,长出一口气。刚才那苏合人看向这边时将他吓得一身冷汗。看来以后得想法改进一下,可以试试看罩上层纱网消去反光。 他慢慢缩回身子,摆了摆手:“放心,敌人没有发现我们。那个万夫长,被打了一顿后让人叫走了,不知是受罚还是去点兵。王九郎,田大虎,你们俩留下继续监视,有异动立刻回去报告师长。其余人跟着我,咱们往南走,去完成师长交待的任务。” 一阵轻微的悉索声响过,四个穿着迷彩军装,马匹也涂了迷彩油膏的游骑兵已经站在那儿整装待发。齐楚牵过自己的马,仔细检查了装备,将李雪鳞送他的“丛林之王”插在腰间。回过头,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下自己的嘴唇,游骑们左手食指点了点耳朵,示意收到。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像他们悄无声息地在这儿待了整整一天。只留下一个掩埋了马粪和垃圾,不显眼的土堆。 不,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那是两片微微高起的草地。更确切的说,是两个披了细孔渔网,上头插满草叶的游骑兵。一个紧盯着朝鲁的大帐,一个监视着上山的道路。 ————————————————————————————— “海塔头人的下落还是没找到?” 李雪鳞正被连日来一件又一件烦心事搅得头昏脑胀。见来者是张彪,疲惫地点点头:“所有游骑都派出去了,刚才回来的是走得最远的那批。”伸了个懒腰,揉揉太阳穴,“早知道还有这么个故事,我就不让铁塔去做那恶人。” 张彪摇摇头:“这事还真是非他不可。换了你我,就算挑战得胜,也不会被拥戴为族长。但这回我们真是亏欠他良多。” 那日,半路上杀出来的大批援军让骑兵旅官兵惊喜万分。待得战斗结束,李雪鳞将铁塔拉到一旁。 “你小子行啊!”捡到宝的旅长眉开眼笑,“壶方人能拿起弓箭的都被你拉来了吧?你小子,有一套。给我说说是怎么做的。” 铁塔低着头,低声道:“我成了他们的族长。” “族长!”这难道又是个新版的王子复仇记?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李雪鳞转念一想,问道,“那他们真肯听你的?可是……原来的族长呢?” 铁塔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原来的族长是我父亲。我挑战他,赢了,成了新族长。他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 “儿子,你赢了。”海塔捂着左胁的伤口,笑得很轻松,“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但我害怕,害怕这种无法预测的变化。 “儿子,你比我强。无论打架还是选择机会,我都比不上你了。你和赫林两个一定会让我们壶方人过上好日子。” “父亲……”铁塔握着仍在滴血的马刀,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不碍事。你手下留情了,没伤着骨头。儿子,其实你不该心软。” “父亲!”赫林想要按着老族长查看伤口,却被一把推开。 海塔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铁塔面前。 “儿子,父亲老了,胆小了,不知什么起变得像狍子一样满足于眼前那一口草。忘了狍子只是狍子,能逃得性命,但决不可能斗得过饿狼。儿子,你是好样的。如果你还是决定跟随天可汗,我相信他能实践承诺,给我们自由和繁荣。” 海塔推开来扶他的手,喘了几口粗气,从怀中摸出一面玉牌,不知哪位工匠的寥寥几刀,一头猛虎呼之欲出。 “儿子,达汉,从现在起,你就是这四万两千壶方人的族长。他们的生死全都寄托在你身上。”老族长将玉牌挂上他脖子,仔细贴肉放好,郑重道,“达汉,你流着汉人的血,但你永远不能忘记,你是壶方的儿子!” “父亲,你去哪儿?”见海塔向马栏走去,赫林赶上两步拉住他。 “一山没有二虎,一族没有二长。”海塔抓住他的手,想同平时那样甩开,但顿了顿,还是停下脚步,“赫林,你有时太冲动。记住,以后要帮着你达汉大哥。他是族长,你一定要听他的,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许理会。壶方不怕强敌,大不了战到最后一人。但兄弟不团结就是灭亡的征兆,你一定要记住。一定,一定!” “父亲,我知道,我知道……” “萨力图的坎嘉拉兄弟,”海塔对这位一直在发呆的访客笑了笑,“如果你要回去,我们会尽力帮助你。如果你想过来,壶方和萨力图本来就是兄弟,这儿随时随地都是你的家。” 坎嘉拉深深弯下腰,行了个礼。 天边渐渐泛白,地平线浮现出来,仿佛一片混沌被开天辟地。 “草原,原来是这么宽广!”海塔喃喃念道。紧走几步,跃马,扬鞭,向着远方驰去。 ————————————————————————————— 多说两句。写到老族长的离去,我居然哭了。想到父母这辈人。他们的观念和我们格格不入,经常会有矛盾。但无论什么时候,最替自己着想的还是他们。用一辈子的省吃俭用供儿女上学、买房结婚,我么能不能做到?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家记得有空陪父母说说话,人在外地的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第三十章 华族 “立正!稍息!立正!向右——转!正步——走!” 黝黑壮实的军士长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每直着嗓子喊一句口令,脖子上的筋络便会突起,一股股汗水顺着凹痕流下。一片被踩得坚实平整的土地上,二十名没有军衔的新兵随着他的吼声操练队列,粗看之下,已颇为整齐划一。 “立——定!”军士长蹬蹬蹬几步冲到横队前,“你,你,你,还有你!出列!”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几个新兵一脸惶恐,慢慢走了过来。 “他妈的,你们是等着挺尸的糟老头?还是蹲茅坑上起不来的老太太?乌龟都比你们行动快!”军士长挨个吼着,那张狰狞的面孔离他们不到十厘米,唾沫星子喷得人不由往后微微一缩,眨了下眼睛。 做了小动作的人立刻被揪住领口提了起来,脚尖勉强够着地面,面孔憋得通红。 “他妈的,没有老子的命令,你们一根鸟毛都不准动!”军士长手一甩,那倒霉蛋远远摔了出去,一口气岔了,趴那儿半天起不来。 “你们几个,把刚才的正步在这儿走一遍!让全排的人看看,随便哪条狗走路都比你们像样!”新兵们还听不太懂汉语,但有些意思,不用解释也能明白。 走就走吧。前几天还是牧民的新兵自觉排成一行横列,腿蹬得笔直,脚掌绷得紧紧的。 但走了没几步,军士长又冲到他们面前,劈头盖脸喷吐着唾沫星子: “你,脚掌没有和地面平行!你,这是正步还是蹬腿!你,他妈的你分不分左右! “你们几个,绕操场跑五十圈!懂吗,五十圈!不跑完别想吃饭!现在——给我滚!” 一人一脚踹完,军士长走回台上。经历了刚才的杀鸡儆猴,余下的新兵们恐惧之中带着愤怒,那一双双眼睛竟然有了杀气。做起队列动作都多出几分狠劲,好似面前的空气,脚下的地面,和这个凶神恶煞的军士长一样,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才像个样子!军士长满意地点点头。想当初,自己也曾用这种眼神瞪过现在的师长。想当初,还没有第一军第一师这个番号。师长,只是个致勇校尉;自己,只是个连马都没骑过的步卒。 曾经是大夏朝致勇校尉,现在自封辽东方面军少将师长的李雪鳞得了壶方的人马后立刻说到做到,将能服兵役的男子共八千人全部打散,与汉军混编入各级单位,变成两个五千人的满编旅和一个不满编的师部直属团,顺便将自己肩上的六芒金星也加了一颗,所有军官都跟着升了一级。 一个师就是一个师,不可能也不应该变成两个壶方旅加一个汉军旅。在同赫林见面后,李雪鳞一口回绝了自留地的提案,丝毫没有寰转余地。 作为补偿,赫林被允诺授予上校军衔,一些壶方的小首领也可以成为校官。但授衔同样附加了一个条件——他们必须从军校特别开设的短期培训班毕业,并且完成新兵训练的所有科目。在此之前,他们不过是一名连二等兵的军衔都没有的训练生。 挨了军士长一脚踹,绕着操场跑得死去活来的倒霉蛋中,有一个就是赫林。 ————————————————————————————— “唉……”李雪鳞长叹一声,放下训练部送来的简报。 有些问题他料到了,比如语言不通,比如不合群。有些问题他无论如何都料不到,比如壶方有个传统,一个季节只能洗一次澡,洗澡的河段和过程还大有讲究,明显和个人内务要求抵触。惹得同帐汉军士兵纷纷投诉。再比如,壶方人不吃飞禽,而作为蛋白质的重要来源,野鸟一直是李雪鳞钦点菜谱上的重头戏。 大大小小的事,让这个自封的“天可汗”头痛不已。两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习俗,不同语言的民族,要捏合到一起,真是千难万难,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承诺就能一劳永逸。 李雪鳞不知怎么地想到,在原来那个世界中,自己和好几个女友分手也不过是为了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其中一个甚至已经开始筹备婚礼,却因为一个电话吵到不可收拾。 情投意合的年轻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两个连互相的话都听不太懂的民族呢。 李雪鳞又叹了口气,摇摇头,抱起蕾莉安,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的小公主,你说,两个人要怎么才能成为朋友?” 小女孩想了想,奶声奶气地问道:“就像蕾莉安和哥哥这样?” “嗯……差不多吧。”这不是“好人卡”,绝对不是!李雪鳞安慰自己说。 “哥哥照顾蕾莉安,教了蕾莉安许多东西,所以蕾莉安最喜欢哥哥了!” “我的小公主。”李雪鳞轻轻吻了她的脸颊,“如果那个人觉得自己不需要别人来教他,而且他还比你有力气,不用你来保护,该怎么办呢?” “那就像蕾莉安这样,让哥哥来保护我,来教我。”小女孩被这个萝莉控一路宠着捧着,懂得什么时候该撒娇。此刻,她紧贴在李雪鳞胸前,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像只小猫一样黏人。 “让他来保护我,让他来教我……”李雪鳞搂着蕾莉安,眼睛的焦点却已穿过帐篷,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他喃喃念叨着这句话,只觉得在苦苦摸索的死胡同里,突然出现一扇大门,眼前豁然开朗。 “对呀,我有什么理由非要把他们摆在这么低的位置上呢!如果真把这些人压模成型了,那倒是资源浪费。”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李雪鳞顿时想通了一个关节,心中放下了石头。 他高兴地在女孩小小粉嫩的嘴唇上啄了一口,“我的小公主,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优秀的外交官!” ————————————————————————————— “你没发疯吧!”张彪听完李雪鳞的提案,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两眼瞪得溜圆。 不只是他,列席圆桌会议的高级军官们都被这超出他们接受能力的想法震晕了,一时竟没人像往常那样抢着发言。 “坐下坐下,像什么样子。你小子现在也是将军了,别那么咋呼。” 李雪鳞忘了,这个比他年纪大的“小子”一直是大夏朝兵部记名的骁骑将军。 张彪缓缓坐下,但眼睛仍像铜铃:“我说旅……师长,你玩真的?你真打算让那些壶方人参与我们师的所有工作?” “废话。你不把他们当自己人,人家凭什么听你命令打仗。我的意思是——最高层,铁塔这个准将副师长直接对我负责,协调壶方和汉人之间的问题。接下来,许福海参谋长也授准将衔,赫林上校任副参谋长。再往下,选取有能力的壶方人,任各级单位副职,考察半年。能胜任的,提拔为正职。各连将开骑射课程,由壶方教官训练我们的士兵。” 军官们面面相觑。这算什么?骑兵旅变成骑兵师,听起来威风,难道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师长向来精于算计,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决不肯吃丁点亏,也从不怕有人不服。这回怎么让出这么大一步来? 张彪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脑子活络的年轻人,向胡芝杭使了个眼色,示意现在是他这状元郎表现的时候了。 见李雪鳞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胡芝杭只得苦着脸站了起来,对张彪敢怒不敢言——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推嘛!这人一不讲理谁都劝不动,圣人的话他都从不买账。我来说?我说的话有哪一句他照着做了? “将军。嗯……这个……有道是华夷大防……”突然对上沈铁塔古井不波的视线,胡芝杭心头一颤,立刻改口,“……却也不是最要紧的。圣人尚且有教无类。但壶方将士们大多未蒙教化,学识有限……”见几个农家出身的麒麟队老兵,现在的高级参谋正瞪着他,冷汗滚下几颗,再次改口,“……此事,假以时日也不难解决。只是……只是……”想来想去,似乎剩下的更不成问题。搜肠刮肚之下,总算逮着个点子,“……只是,若各部主副官之间失和,对全军影响颇大,不可不多想一层。” 军官们纷纷点头,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同声。李雪鳞定下规矩,圆桌会议上,各人畅所欲言,所议之事决不追究。有几个平素不拘小节的便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妈了个巴子,啷个敢在老子团里唱对台戏,老子一巴掌拍死个瓜娃子!”一个新提拔起来的团长还没来得及慷慨激昂,李雪鳞冰冷的眼神给他兜头一盆冷水,把火苗浇得烟都没一撮。 见冒头的讪讪缩了回去,圆桌迅速安静了下来。 “铁塔,你的意见呢?”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这个副师长身上。于公,他是这支军队的前身——麒麟队的元老。他的军衔和军职从来就是只比师长差一级,在某些待遇上,连张彪都比不过他。作为军队名至实归的第二号人物,他的一言一行有着相当重的分量。为了军队的安定和指挥的通畅,维持现状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于私,他与这支军队的头号人物一直交好,甚至是师长的剑术老师。一直被当成最贴身的心腹,解衣推食,大小事务从不避讳,重要决策必然来征求意见。士为知己者死,师长能做到这份上,他没理由说二话。但若是师长做错了,规劝改正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但他同时又是壶方人的族长。现在整个师的吃穿用度开销极为庞大,仅靠工匠和派去帮忙的正规军根本接济不上,还得仰仗那些善于渔猎的壶方妇孺老人。如果他要求增加壶方人在军中说话的分量,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他到底会怎么做? 铁塔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想问师长——少将师长和天可汗,两者只能选一,您选哪个?” “天可汗!”李雪鳞毫不犹豫,语气不容置疑,“区区一个师,在这辽东屁都不是。只有做名副其实的天可汗,我们才能团结一切力量,打败苏合,回到南方。” “这个师,师长把它当成是天可汗的军队?” 李雪鳞点点头。 “如此,我赞成师长的提案。” 铁塔还没坐下,军官们几乎是炸了锅。听着两巨头的对话,不止壶方,日后凡是来加盟的民族都会在军队中分一杯羹。那他们这些老嫡系的汉人军官该怎么办?汉人士兵服不服胡人发号施令? 师长啊师长,火烧眉毛的事还没解决,你怎么又捅出个更大的问题来! 李雪鳞轻轻敲了三下桌子,帐中霎那间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存着个念头——堂堂汉家儿郎,为何要屈居胡人之下。”李雪鳞对这个时代的人多少有了些了解,虽然他们坚持的一些东西在他看来有些迂腐,“那么,我告诉你们。因为这是军队,是任人唯贤,任人唯能的地方!我不能刻意压制占总人数三分之二的官兵。谁不满意,凭本事挣军功去,多多益善,上不封顶! “如果你们还那么在乎汉人和胡人的区别。行。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这个师不存在汉人,也不存在壶方人!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民族的兄弟,都是同一双祖先的儿女!所有愿意和我们分享荣耀与苦难的,都是这个民族的成员! “从今天起,我们称自己为华族——英武华贵,炎黄子孙!” ————————————————————————————— 注:南方的黎苗为炎帝一脉,北方的游牧民族为了给自己贴金,大多自认黄帝的子孙。其实黄帝一族是一万五千年前大冰河期之后来到中原的外来民族。黄河流域真正的土著反而是现在居住在南方的九黎九苗。大家不妨留意一下自己的小脚趾甲。如果是分成两瓣的,恭喜你,你是真正的中原土著居民。 第三十一章 进城 五月初五,燕州城里没有赛龙舟的习俗,但家家户户都会买上几个粽子,在门口插上一束艾蒿。今年的重阳节有些特别。除了嫩绿的香叶,不少人家大门正中还贴了个黑纸剪出的门神。尖爪长牙,头上顶角,十分可怖。 “这些无知小民!”李衍、胡四海、左克平三人穿着便服,混在人堆里,大摇其头。 “可惜我们的探子没一个能回得来。这大好的反攻机会就不知不觉间错失了。”胡四海一想到此处就气不打一处来,“昨天还有个逃奴说,辽东苏合一支数目不少的军队被那人硬生生吃得渣都不剩,大小部族无不震动。可惜啊可惜!若是我们能事先得到消息,便能趁机出兵,把辽州夺回来!” 晋王见胡四海的嗓门引得一些赶集的人朝这边看,拉了他一把,三人闪进一家小茶馆坐下。要了些小碟,掏出带来的酒壶。 “汇川莫急。那人飘忽不定,连苏合人都逮不着他,我们更没那么容易找见。此事,尽人事,听天命吧。好在天不绝我。”李衍给爱将斟上一杯酒,“汇川能有此雄心,甚好。到了反攻的那一天,我点你为先锋大将,可不准推托。” “王……大哥说哪里话来!这差事,非我莫属!”说罢,一饮而尽。 “但那人到底是敌是友,诡秘难测,不可不多一手准备。”左克平小口抿着酒,谨慎地分析道,“那人每克苏合一部,必屠之,无论妇孺均不得幸免。如此凶残暴虐,恐非善类。” 晋王点点头:“定钧老成持重,顾虑周全,也是难得。确实,那人到底什么来头,我们不得而知。若是阳朔便好,若不是,谁知道他会不会是又一个苏合。北方夷狄,就如那原上野草。枯枯荣荣,一茬接一茬。斩之不尽,焚之不绝,每一代总会有冒尖的。可奈之何啊!” 三人都沉默了。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民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止。好不容易打赢了一族,结果又有一个新的势力兴起。兵戈杀伐,永无绝期。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是顶住,继续顶住,让身后的这个朝廷,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多过一阵安稳日子。 这个安稳日子什么时候会到头,他们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一杯一杯的闷酒喝得心头更加憋得慌。此时,茶馆里一阵骚动。有个戴着秀才方巾,相貌清癯的年轻人不紧不慢走到说书台前,咳嗽几声,喝茶润润喉,将扇子往桌上一拍。开口讲起了演义。 大堂里一阵兴奋,茶客们都停下交谈,凝神静气听着。那秀才颇有些口才,说的东西如亲眼所见,历历在目。 “……话说那黑甲将军,一人一马当先冲去,如入无人之境!他身长八尺,连人带马都披挂玄铁重甲,刀枪矢石一概不惧。使一柄斩马重剑,长四尺二寸,重三十斤,锋锐无匹。一路上便如砍瓜切菜,刀刀见红,招招夺命。唰唰唰没几下,便穿过敌营,杀了个通透。列位要问了,为何这苏合人如此呆蠢,任由他长驱直入?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黑甲将军乃是药叉王转世,能召来天火落石。冲营之前他如此这般……” 晋王听着听着,初时还饶有兴味,渐而悚然动容。茶客们只当是说书先生的演义,但黑铁重甲、斩马巨剑,还有那挡我者死的狠劲,无一不和他记忆中的某个人严丝合缝。 他走到邻桌,拍拍一个人:“这位小弟,他说的是什么故事?老夫初来乍到,听不太明白。” 那茶客很不高兴被人打搅,头也不回,道:“门外不贴着吗?《药叉将军大传》!这张秀才天天来讲。” “药叉将军?” “你这老儿真是孤陋寡闻。药叉将军,鼎鼎大名,在这燕州城谁人不知。若是没有他,苏合早打过来了。吃军饷的靠不住,咱们小民只好听听说书过过干瘾。” 胡四海忍不住一拍桌子喝道:“休要胡说!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怎能相信!保得燕州平安的还不是朝廷兵马!” 那茶客不乐意了,也一拍桌子:“大爷我今儿还真和你杠上了!朝廷兵马?朝廷兵马有本事怎么不打出去把苏合人灭了!整天窝在城里,吃我们老百姓的,喝我们老百姓的,还占着我们家房子。你大爷我偏不信这个邪!话就搁这儿——朝廷兵马,都他妈是堆吃货!” 燕州城本不大,为了容纳十万大军,不少大户人家的宅子被强行腾了出来,住户怨声载道。这茶客多半就是其中之一。 “你!”胡四海涵养再好也是军人,气得青筋突起,一脚踢飞桌子,冲上来揪住他,“他奶奶的,老子也不信这个邪!你以为我不敢当场斩了你!” 那茶客双腿直哆嗦,嘴上仍死撑着:“我早……早看出你们是些丘八。怎么?有种……有种你杀……杀了我,看大爷我家里……家里人怎么收拾你!” 他们这一闹早就没人安心听书了。茶馆里溜号的、劝架的、指责的、挑拨的、起哄的,七嘴八舌,好不热闹。那秀才见场子被人搅了,也不着恼,整整衣衫,仍像来时那样不紧不慢走了出去。 “汇川,算了,算了,别和他一般计较。来来来,老哥我请你到别处喝酒去。消消气。啊?”左克平死抱着胡四海,硬生生拉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这一闹,王爷怎么办?别冲动,别慌。这儿交给我,你和王爷先走。” 胡四海一愣,知道自己过火了。回首四望,心头一紧,冷汗顿时湿透了衣服。 “怎么了?”左克平见他神色有异,也紧张了起来,低声问道。 “王爷!王爷不见了!” —————————————————————————— “先生请留步。” 说书的秀才慢慢转过身来,见叫住自己的人五十来岁,虎背熊腰,显然出身行伍。但身上又有十分富贵之气,来头不小。 他淡淡施了一礼:“敢问将军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想问问,先生所说故事是何处听来?”晋王坦然受了一礼,虽然言语客气,却也没否认秀才的猜测。 “野语村言,有辱清听,还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秀才说罢,拱了拱手,转身要走。 晋王忙拉住他:“实不相瞒。刚才听先生所说演义,那黑甲将军似是老夫的一个旧识,至今杳无音讯。如先生不弃,还请告知一二。此事关系重大,万勿推辞。” “哦?”秀才停下脚步,“如此,倒是在下失礼了。不过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可否请将军移步?” “这……”晋王看了眼两个部下待着的茶馆,面有难色。 “无妨。将军若是不放心,在下随你去便是。” “如此,甚好。请!” —————————————————————————— “头儿,怎么办?”游骑兵上士悄悄凑近齐楚,“晚上爬墙进去恐怕行不通。他们防着苏合人,警戒严密,城墙上多半会安排人巡逻。” “嗯。但白天也进不去。我们这身打扮,还带着武器,只怕那些城门兵不分青红皂白就攻上来。”齐楚放下望远镜,眉头紧皱。他们半个月行程上千里,千辛万苦穿越苏合人的腹地来到此处,没想到在最后关头遇上了问题。 李雪鳞交待的任务是进城,和晋王碰面。但高高的城墙,严密的盘查,让这些在草原和密林纵横无敌的游骑兵犯了难。 “要不,我们想办法混进去?” 齐楚点点头,又摇摇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问题是扮成什么人。你们看看自己这身板,哪行哪业有这么壮实的。吃得饱的不干活,虚胖;干活的吃不饱,精瘦。要扮兵卒……咱们一来没衣服,不知口令。二来,他们那种疲赖样咱还真学不像。” “头儿,我倒有个办法,只是……” “说!” “是。”游骑兵上士犹豫了一会儿,“其实也不难,就是……就是得委屈两位兄弟。” 齐楚捶了他一下:“我们既然当得万里挑一的游骑兵,什么训练没捱过,什么苦没吃过。说!” “头儿,这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让两个兄弟扮那个什么,其他人来背。” “扮什么?” 上士苦着脸,凑到齐楚耳边,低声道:“扮……扮尸体。最好是那种开始发臭的……” 燕州以北有“背尸”一说。家里死了人,尸体不能进屋,也不入殓,必须在城外的灵堂里躺十天。十天后由专门的背尸匠用布裹了,绑在身上背来,这才举行葬礼。北方曾长期为胡人占据,这种奇特的习俗时间长了,也就被当成常识流传了下来。背尸匠人人避而远之,但因丧户会好酒好菜招待,再加上背百十来斤的东西走十几里路,身体都颇为壮实。齐楚他们几个扮作背尸匠,不但没人来细查,真查了,破绽也少。 几个游骑聚在一起商议了片刻,开始分头行动。 燕州城东门,几个兵油子靠在墙上,谈天说笑,对进出城的人只偶尔瞄上两眼。 “各位军爷,你们就别为难我了。这万一被奸细混进来,大家都吃罪不起啊!”城门官管不动这几个兵痞,硬的不敢来,只能来软的。 兵油子给了他个白眼,索性将酒葫芦解下,灌了几口。 “军务中饮酒,按律当斩!”平地一声惊雷,兵油子吓得手一抖,葫芦落在地上,洒了一地。 城门官如遇救星:“刘将军,这不关他们的事,不关他们的事。下官见这几位军爷辛苦,让他们润润喉咙的。您饶他们一回吧。” 刘大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城门官一眼。他只是个从六品的扬武校尉,离“将军”还差得远,但不多不少,东门这块儿的兵归他管。那几个兵油子在他的积威之下不敢再造次,抖擞起精神,开始有模有样地盘查过往行人。 官道上走来三个人。一人当先领头,摇着只铃铛,后面两个都背了个大布包。路上行人见了他们,纷纷躲开,避之唯恐不及。 刘大山是南方人,看得稀奇,问城门官:“这几人是做什么的?怎么这般怪异?” “回将军,他们是背尸匠。燕州陋俗,人死了之后不能马上入殓,得停尸城外,再由背尸匠背进来。呸呸,晦气!” “背尸?这几日城中有谁死了?既然是从外面背回来,可有人见他们将尸身运出去过?” “这……”城门官想不到这个看似五大三粗的军官居然如此心细,这一迟疑,刘大山已几步跨了过去,将那些人拦下。 “干什么的?”他围着两个背尸匠慢慢踱着,眼神上下扫了几遍。 “将军,小人乃是走阴阳路的,这误了时辰有些不妥。您看能不能让我等先去见了丧主?”一个背尸匠用标准的燕州口音回答道。 “丧主是哪家?” “南城八角井胡同的张员外,前几日他两个来投奔的远房表亲过世。” “你们是什么时候将尸身运出城的?” “将军有所不知,出城之时我等不能近前,须由丧主亲自送至灵堂。” “灵堂在何处?” “沿官道走,过了五六里地有个往北的小路,走上去翻过一座山梁就到了。” 见背尸匠对答如流,刘大山看了看城门官。 “将军,那儿确实有处灵堂。” 刘大山点点头:“将尸体给我看看。” “将军,万万不可!”那摇铃的唬得急忙上前拦在中间,“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若是‘背子’中途见了天日,我等就无法向丧主交差……” 刘大山推开他,撩起白布一角。 冲天的臭味中人欲呕,城门官、兵油子纷纷捂住口鼻,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转身大吐特吐。 尸体脸上鼓起一个个水泡,有几个还破了。刘大山是打过仗的,没少见尸体。知道人死后一段时间尸液会这么流出来,当真臭不可闻。皱了皱眉头,挥挥手: “对不住,刘某职责在身,不得不谨慎。若是混进奸细大家都没好日子。没事了,你们走吧。” 那摇铃的一副有气不敢出的窝囊样,瘪着嘴,咕哝着什么,领着两个背尸匠慢慢走远了。 刘大山注视着他们,直到拐过一条街,看不到身影,他总觉得这些人的身上、神情上、应对上,似乎哪儿有问题,但又说不上来。 “这放上十天的尸体还真不好闻,也难为那些背尸匠了。”城门官紧紧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刘大山点点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十天?” “是啊。将军有所不知,停尸十天才能入殓。” “快追!那两个人有问题!”刘大山将愣在原地的兵卒一个个踹走,“追!决不能让他们跑了!尽量抓活的!” 东门乱作一团。城门官抖索着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蹊跷?” 刘大山伸出五个手指晃了晃:“五天!今年热得早。这种天气,最多五天之后尸身就不只是流脓水,会鼓胀如球,连眼睛都被挤出来!哪怕灵堂阴冷,也晚不过七天!断没有这么类似生人的情形!” “那……那刚才的背尸匠……” “奸细!”刘大山带着浓浓的杀气吐出这两个字。 —————————————————————————— 注1:药叉,即夜叉。都是梵语Yasha的音译,随着佛教传入中国。 注2:中国某些地方确实有不能在屋里停尸,入殓时再由人从院子里背进来的习俗。文章中以此为基础略有夸张。毕竟是架空,大家不要深究了。 注3:刘大山所说为尸体腐败后的巨人观,一般夏天需48~72小时, 春秋天需72~120小时,冬天需10~15天。高度腐败的尸体,由于其全身软组织充满腐败气体,极其颜面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变厚且外翻,舌尖伸出,腹部膨隆,腹壁紧张,阴囊膨大呈球形,整个尸体肿胀膨大成巨人,难以辨认其生前容貌。这种现象就称为腐败巨人观。 第三十二章 联络官 张炎自认为是个有些魏晋古风的士子。对于权贵,向来眼睛朝天看,膝盖不肯弯。自十五岁上中了秀才,对那花团锦簇的文章就再没了兴趣,平日里倒爱去人群集聚处厮混,听南来北往的过客讲那奇闻轶事。日子久了,便也参和到里面,在茶馆里开了个堂子,说些自己写的演义。没想到大受欢迎,久而久之,竟成了城中一景。他说了什么新段子,不出三天便会成为全城谈论的话题。在这缺乏大众媒体的时代,他就像个活动的商务印书馆兼新华社。 要说不求闻达于诸侯,那也是假的。只是张炎觉得,与其屈居那些没眼力、没担当的人底下,还不如潇潇洒洒过自己的日子。他在茶馆说书收入颇丰,足可供一家度支。 直到他遇见某个人,听了那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热血激荡之下,一篇洋洋十万言的《药叉将军大传》出炉,成了燕州这些日子的又一个新闻。张炎当时没想到,他的一生,居然会因此走上一条以前不敢想见,更无法想象的道路。 但坐在刺史府的偏厅里,他隐约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从既有轨道上偏了那么一点。 “劳张先生久等。”一阵脚步声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晋王李衍换了件平常穿的紫袍走了出来。 张炎一见那七爪团龙,心里咯噔一下,慢慢跪下身去。 晋王站在那儿受了他的礼,这才扶起秀才。双方寒暄几句,分宾主坐下。 “张先生在茶馆说的演义,当真是听之如闻金铁交鸣,精彩,精彩!” 晋王一开场便送了他一顶高帽。张炎轻轻接了:“王爷谬赞。王爷久经战阵,张某涂鸦之作安能入法眼。” 李衍在行伍中待的时间长了,喜欢直来直去:“张先生不必过谦。你那演义中的词藻自然是好的,但孤王所念并非文字,而是那位黑甲将军。张先生,请问你从何处得知此人?他在敌后的那些事,又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王爷,张某虽不才,但于国于民有利,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炎早已从那一丝惊慌中恢复过来,淡淡应道,“在此之前,张某斗胆请教王爷,为何要打听此人下落?若是对他不利,张某绝不会说半个字。” 晋王一愣,没想到这落魄秀才居然狷狂至此。他不是没气度的人,稍一沉吟,拍了下腿:“好!张先生,孤王听得你在演义中也对他颇为赞许。既如此,告诉你也无妨。这事,说来话长……” —————————————————————————— “这可怎么办?” 看着茶馆老板铁青着脸,算盘“啪啪”打得震天响,胡四海和左克平相视苦笑。这一闹,便不好再靠着武将身份溜之大吉,否则这么多围观的人一传开去,众口铄金,军人以后都没脸上街了。 不能逃,只好听任受害者发落。茶馆老板那双绿豆眼瞄了瞄三尺开外门框上被擦掉的指甲盖大小一块漆皮,“啪”,又拨上了一个算子。 “一共五两六钱三分银子。你们双方一人一半,给制钱也行。” 和胡四海抬杠的那个茶客显然是富家子弟。扔出一小锭银子,带着跟班走了。临出门,给两人一个讥嘲的神色——小样,有钱的才是大爷,你们等着被人折辱吧。 “店家,便宜点行不?您看,我们哥俩身上没带这许多钱。”左克平将两人身上的银两铜钱搜罗一下,只凑出二两来。 茶馆老板将银子收好了,丝毫不给脸色:“钱不够。你们留下一人,另一个回去取。咱在这儿开了三十多年的茶馆,从来童叟无欺,不会多算你一文钱。” 左克平无奈,对胡四海道:“我留下吧,你快去快回。” “好。我会交待下去,先把城门关了,让府中知道相貌的各带些人上街找。” “可行。事不宜迟,走吧。” 胡四海点点头,迈开大步向刺史府方向赶去。 左克平见他走远了,往店里走了几步。 “慢着,你身上没钱,还想怎的?”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找个凳子坐坐。那个……门口人多,不太方便。” “什么方便不方便!凳子是给出钱的客人坐的。你,坐这儿。”茶馆老板指指柜台边上的地板。 “……算了,我就站着吧。” —————————————————————————— “……此役杀了那辽东可汗后,阳朔一行被苏合大军追赶,从此不知所终。”晋王堪堪说完,将李雪鳞和他见面以来的事情拣能说的都说了。花了足有三炷香的工夫。 “居然有这等离奇的故事!”张炎听得心旌摇曳,神往不已,“单骑破阵;整军有方;连破三个万人队取敌首级。如此神勇,古之名将不及也!张某居然以药叉相比,实在有愧于李将军声名。待回家,张某立刻将故事改了,就叫《黑麒麟破虏传》!” “那就有劳张先生了。”晋王早已憋得慌,“既然孤王已直言相告,张先生可否为孤王解开心中的疙瘩?” 张炎深施一礼:“张某适才狷狂无状,王爷恕罪。这便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那是十多天前,张某出城会友时,偶然救下一人。据他说是苏合那边的逃奴。张某为其延医诊治,奈何一路上积劳成疾,伤口又有坏疽,终究回天乏术。但那人过世前曾说,他原是苏合哈尔巴拉部的汉奴,被主人看上,派他管着其他人。既是为苏合人做了鹰犬,李将军来袭时他正巧在半山上,不敢现身,找个树洞躲了起来,这才目睹了整个经过。据他说,李将军屠灭所有苏合人后将汉人都带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张某万万想不到,我朝对苏合总是败多胜少,居然出了这样一个让苏合小儿不敢夜啼的人物,当真老天有眼!便将那人所说添油加醋,杜撰了篇戏文。原想着能说给大家听听,也好让城中百姓有个盼头。” “原来如此!”给城中百姓有个盼头?这个说法倒是不错。若是人心惶惶还真是件麻烦事。大军虽败,春天又是苏合人打草谷的季节,难得燕州没什么波澜。说起来,还有这落魄秀才的一份功劳。 晋王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他可曾说阳朔带了多少人马?” “回王爷,据那人所说,数量至少在三千以上。” 三千!晋王又惊又喜。他们遁入辽东时自己是亲眼看着的,统共也就几十个人,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一支颇具规模的军队!不用说,都是由汉奴组成。李雪鳞练兵的方法他知道,简直不是训人,而是在驯虎。军中曾传言,铜铸的佛像到了他手里至少也得脱层皮!能捱下来的,必是一等一的悍卒。难怪他能在最近硬碰硬吃掉苏合人一支部队。 想了想,晋王又问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特别的吗,比如他们的兵刃衣甲?那火流星又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那人说,李将军的麾下一色黑衣黑甲,每个兵卒都穿黑色箭袖短衣,披挂铁铠,十分齐整。有使弯刀的,也有使弓弩的。李将军最为好认,就他一个用四尺巨剑。那火流星说来也不稀奇,就是点着的油罐。但落在苏合人营地后,将马群惊了,一片营地被踏得稀烂。是以李将军能以几百人杀入敌营,鲜遇抵抗。” “唔……那苏合人就任他宰割?像这种两万多人的部落,至少有两三个千人队。” “确实如此。那逃回来的人说,在李将军出现前,苏合人似是得到了消息,派出两千人堵截,但被尽歼于野。血战之地他也去看过,苏合人的尸体方圆两三里内到处都是,惨不忍睹。” 晋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听得悠然神往,似是来到当日哈尔巴拉部被屠灭之地,在空中看着那些比游牧民更剽悍的汉人骑兵在一个黑马黑甲的骑士带领下往来冲杀。 没错,就是他,就是这个能让绵羊变成狼群,面对凶残的敌人,比敌人更凶残的李阳朔!李衍不知为什么,知道这来路不明的小子还活着,居然有种抑制不住流泪的感觉。 用两万人鲜血染成的红色雪地上,李雪鳞摘下头盔。晋王李衍忍不住想上前招呼,好好看看这头从不被任何人驯服的黑麒麟。 那个李雪鳞回过头,笑了。笑容凶诡难测,艳红的眼睛就如脚下的红色的雪地,冰冷而疯狂。 李衍又惊又惧,猛地醒过神来,发觉自己竟满头冷汗。 “王爷?” “嗯?哦,没事,没事……”晋王用衣袖拭去汗珠,“适才在想他是如何以骑兵对骑兵破那号称天下无敌的苏合人,不由得出了神。” 刚才那是什么,阳朔,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李衍心下揣揣,只觉得像是梦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最害怕的情景。 张炎不是个喜欢趋炎附势的人,但对于察言观色却有种本能般的敏感。他隐隐感到晋王和身在敌后的李雪鳞之间总有些什么不容外人置喙的东西。从刚才的反应来看,未必是什么好事。 帝王家的事,少管为妙。 晋王没继续问,张炎也不再主动说什么。他端起茶,心不在焉地润润嘴唇,掩饰这尴尬的沉默。 当然,张炎一向是个好运气的人。往大里说,从这一刻开始,他会找到一个能自由发挥的新领域,成为这个领域的开山祖师。往小里说,当他希望打破眼前的僵局时,就有人适时地登场了。 一个亲兵紧赶着从院门外跑来。进屋后看了看一旁的秀才,凑到晋王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衍听了没几句,神色大变,急忙问道:“人在哪里?” 见亲兵用眼神瞄了瞄张炎,忙道:“无妨。若此事属实,张先生自然能听得。” 亲兵这才退后两步,跪下:“回王爷,正等在院外,咱们十几个弟兄看着呢。他们让我把这东西呈上,说王爷看了便知。” 张炎看着晋王接过一柄单面开刃,另一侧像锯子的古怪匕首,心中一动,猜到了几分。 “没错!这东西阳朔总共也就三把,一直贴身收着。”李衍细细验看了一会儿,对亲兵道,“快去,把他们带来!” 转头对张炎笑道:“张先生,你可真是个福星!这不,正说着,你笔下的药叉将军就遣人来了。” 齐楚几个甩掉追兵,找了口水井将满身用腐烂牲畜内脏涂上的异味洗去,又派人打听了晋王所在,这才换上游骑兵的迷彩军装。几个游骑都是汉奴出身,不了解师长大人和这位王爷之间发生过的故事。他们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被门口的警卫拦下,便暂时退回,找机会将晋王绑了来。 王爷能不能绑?若是在以前当良民的时代,这个念头用雷劈也钻不进他们脑袋里。但现在,他们是游骑兵,全军的精锐。在这支左臂上有道蓝飘带的部队诞生那一天,李雪鳞就说了: “游骑兵是什么?军队是砍刀,你们就是锋刃上最锐利的那一块钢!——普天下,只有你们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别说绑个王爷,就算师长说去京城把小皇帝“请”来,他们也不过觉得多花些时间多赶些路。“请”不来?笑话! 谁曾想富有挑战性的计划根本没实施的机会。才报了师长的名字,那些夏兵就忙不迭把他们请进门。待得将李雪鳞交付的那把“丛林之王”递上,更是比武将们的鎏金腰牌还好用,转眼间就有人请他们去见王爷。 为了让军队只向自己效忠,尽量淡化南边那个皇帝的影响,自骑兵旅成立,李雪鳞从没提过自己和大夏朝的关系,是以除了老麒麟队员,官兵们对于他的过去基本一无所知。而那些老兵是李雪鳞亲手用鞭子教出来的,没让他们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吐。只是经过此事,游骑兵们对于师长的神通广大又多了几分佩服。 一见几个人的迷彩军装,晋王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齐楚等人没有下跪叩头,只是捶击左胸,就算行过了礼。 “按规定,执行任务中只需行简化军礼或注目礼。”这些人的头头注意到了张炎惊讶的眼神,如是解释道。 “你们是阳朔派来的?”晋王惊喜交集,“他现在如何?让你们来,是不是要求援?” 齐楚一怔,骄傲地笑了起来:“报告长官!我们师长现在是辽东没人敢惹的黑狼王!他派我们来,是委托我全权负责,协调和贵军配合作战的事宜——该求援的只怕是苏合人。” —————————————————————————— “将军,您回来啦。哎,左将军人呢,怎么没和您在一起?” 护院亲兵毫不知情地踩了个地雷。胡四海皱了皱眉,没理会这个问题:“听说王爷已经回来了?” “小半个时辰前,王爷跟着几个便装的护卫,还带了秀才一起回来。现在又来了一拨客,就在里边……” 胡四海松了口气,正要往外走,却在大门口同一个人撞了满怀。 “将军!”来人正是刘大山。他原是胡四海部下,军队之中很讲出身,一日为主帅,终身为主帅。虽说刘大山现在不归他管,礼数一样不少。 “大山?慌慌张张做什么?我记得你镇守东门,无事不得擅离。” “将军有所不知!”刘大山对老上司也不隐瞒,何况此时正需说得上话的高官帮忙,“今早东门出了点事,只怕已混进了几个奸细!” 胡四海二话不说,拉着他往里走:“王爷正在里面,有什么话当面讲。若真有奸细进来,也只有请王爷下令封城搜查,我等不能擅调麾下兵马。对了,到底是何处的奸细?如何混进城?” 刘大山苦着脸,三言两语将几个背尸匠的故事说了。 “有这等事!”胡四海又惊又怒,还有几分好奇。 “都怪标下一时大意!”刘大山是真正追悔莫及,“那几个人一副精干的样子,举手投足干脆有力,绝不是寻常百姓。尤其那领头的,演得好戏!烧成灰我也认……” 刘大山这句话是没机会说完了。他们正走到偏厅门口,听得脚步声,齐楚警觉地一回头,对上了满脸惊愕的东门守备。 “我们好像见过面。”游骑兵少校笑了笑,“我猜,另一位三绺美髯的是胡将军吧?我们师长曾得你照顾,特别吩咐我替他向将军问好。 “哦,对了,我是辽东方面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部直属特务营营长,兼师参谋部临时联络官,陆军少校齐楚。 “我说的官阶听不懂?难怪,我们师长总喜欢别出心裁,不过听听就习惯了。 “师长是谁?胡将军你应该认识,我们师长叫李雪鳞。 “啊,称呼官长直言不讳?没什么问题啊,军中大家都直呼姓名,不称表字。这是师长定的规矩。 “师长自然管着一个师。人数?我们这个师还不满编,现在只有战斗人员一万人。满员的话应当有一万八千八百人。 “我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个问题师长出发前和我说过——在这里,我就是联络官,师长的全权代表。我的身后,站着整个师的弟兄!” —————————————————————————— “嗯哼!”茶馆老板用眼角瞄着坐立不安的左克平。可怜一个正四品的禁军将军,成了供来往行人指指点点的抵押品。更悲惨的是另一位正四品的将军说是取钱,结果一去不回。再这样下去,抵押品就要变死当了。 “我说,你那朋友还回不回来?若他再不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欠债还钱,咱到衙门说话去。” 左克平抬头望天,半晌,长叹一声,幽幽地,小声地问道:“那个……你们这边缺不缺洗碗碟的人?” —————————————————————————— 对不住大家,这几天公司上新项目、个人要上研究生课程、同时兼顾着找工作,更新耽搁了。这次多码了点发上来。本书不会TJ,请大家继续支持。谢谢。 关于张炎的身份和将来所起的作用,其实本章已经提示得非常明显了。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猜一下发在书评里。都有精华:) 第三十三章 端午 赫林好奇地看着几个汉人手上托个粽子发呆,不明白他们吃错了什么药。像是约定好的,全师的炊事班都煮了这种裹着杂粮的绿叶小团,那些平时凶神恶煞的军官一见这在他看来像是牲畜饲料的东西,居然黯然神伤了起来,有几个还偷偷掉了眼泪。让壶方官兵们大开眼界。 “那叫粽子,汉人们过节时吃的。”他的哥哥达汉言简意赅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此事要说到三闾大夫。话说他在汨罗江畔……”胡芝杭倒是不厌其烦地讲了一大通,可惜他这个蛮夷连汉话都听不全,要理解这种引经据典的掉文不知等到哪年哪月。 “你说这粽子?”李雪鳞三两口消灭了一个,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什么……古时候汉人也分很多国家。有个国王很窝囊,他手下一个大官治国是把好手,却不被重用。他觉得这么下去肯定亡国,没希望,就跳江死了。没多久这个国家果然被人灭了。” 师长的解释倒是好懂,但是—— “这和粽子有什么关系?” “据说那大官很得民心,又爱国。老百姓为了不让鱼吃他的尸体,就做了粽子扔江里。” “那粽子不是该喂鱼?为什么你们都吃了?” 李雪鳞打了个饱嗝,拍拍他的肩:“听说是为了纪念他投江,提醒大家能像他一样替自己的国家着想。嗯,应该是吧。这个大官虽然和他国王一样窝囊,至少还不算糊涂,看得见眼前的危机。后来灭他国家的那个大国统一中原,这个习俗就流传到所有汉人中。五月初五吃粽子,就是这么回事。你说的那些人,他们看到粽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这也没办法。” 赫林无法理解这个在他看来极为荒唐的故事: “也就是说,有个小国的人担心自己国家,担心到最后就自杀了。当地的人纪念他。灭了他们国家的人反而继承了这个风俗?” 他摇了摇头:“简直莫名其妙!” 李雪鳞挠挠头,觉得对一个外族人解释这种融入每个汉人血里的文化传统实在有些困难。想了想,说:“赫林,打个比方。如果苏合人所有军队都打过来,我们赢不了,结果全战死了,这事应不应该让人记住?” 赫林点点头。 “如果杀了我们的苏合人也敬重勇士,觉得他们的族人遇到外敌也应当这样抵抗到最后一人,就把这种纪念流传下去,你觉得好不好?” 赫林又点点头。 “那个大官也是一样。虽然他的国王不是好东西,但大家纪念他不是因为他当了官,而是他能够担心自己的国家。这是件好事。一个人如果不在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你们壶方人怎么称呼这种败类我不知道,照汉人的说法,他就是个汉奸。天地之间,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大家抱成团,才能够在天灾和强敌面前活下去,活得更好。就好比我们这个师,既有汉人也有壶方人,大家都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斗着。你哥哥可没少为这些人操心。你能说他操心得不对?” 赫林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有些明白了。”他想了想,问道,“可是,那个官为什么要跳江呢?自杀是可耻的。活下去,打胜仗,这才是勇士!” 李雪鳞什么也没说,手一摊,耸了耸肩。 相处日子长了,赫林知道这个看似消极的动作代表了很多意思。比如,师长想说的是:“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另外也不排除:“他就是自杀了,我也没办法。” 当然,更可能是:“他窝囊是他的事,我们别跟着学就行。” 或者是以上这些的综合。 至少赫林知道,自称天可汗的师长绝非善类。坚忍、顽强、狡诈、残暴,无愧于苏合人称他为黑狼王。他真要死,也决不可能是自杀。和他这头狼王比起来,苏合人简直是善良的牧羊犬,壶方人更是人畜无害的羊羔。 赫林毫不怀疑,如果这个师寡不敌众全数阵亡,李雪鳞的身边将是敌人留下的尸山血海。 但他也毫不怀疑,这个师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不可能惨败到全员尽墨。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无论胡汉,整个师所有官兵对此都深信不疑。在这个面对强敌,朝不保夕的世界里,大家就像李雪鳞所说,紧紧抱成一团。他们对能力出众又肯和大家并肩作战的人给予无条件的信任。这种信任,和他流着哪个民族的血,说着哪个民族的话无关。 正是因为某种超越了民族局限的东西,这些愿意听从李雪鳞命令的人团结在了一起。所谓的军队,似乎只是这个难以言状的东西的一个方面。它不是国家——国家这个概念未必能置于民族之上。也不是理想——人类所谓的理想一旦进入执行环节,往往是最靠不住的,法国大革命如此,红朝的革命也是如此。 如果勉强要给它一个名字,李雪鳞觉得可以称之为“归属感”。 别过师长,赫林走到炊事班,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用生硬的汉语说道:“请给我一个粽子。” —————————————————————————— “再来一个粽子!” 黄启忙不迭劝道:“陛下,吃多了积食,一个就够了。” 小皇帝李玉澄嘟起了嘴。筷子一扔,伸手就往琉璃碗中抓去。 黄启忙用袖子罩住了,沉下脸:“陛下,凡事过犹不及。就如这吃饭,有八分饱足矣,过则伤身。” 李玉澄对于这个像护崽的老母鸡一般罗嗦又倔强的老头毫无办法,悻悻缩回手,哼了一声: “这粽子,听说寻常人家都能吃几个不重样的,朕身为皇帝,难道还不如平头小民?”指指碗中小巧如杏儿的胭脂米八宝粽,“这东西就是吃上十个八个又顶得什么事!” 黄启低头看看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用青竹叶包的粽子,想了想,又拿出一个。用浸了香露的丝帕擦擦手,仔细剥了,放在李玉澄面前的碧玉碗里。 “这真是最后一个了。上午李侍读还要过来,陛下可别让他久等。” 小皇帝含糊地应了声,三下五除二将嘴巴塞得满满,跳下椅子,往御书房跑去。身后传来黄启一如既往的唠叨: “慢点,慢点!陛下,吃完饭不能跑动!慢慢走,慢慢走……” —————————————————————————— “陛下贵为天子,一举一动不能失了气度。”皇帝家的西宾到底不一样,关键时刻压得住场子。黄启见李玉澄老老实实地点头认错,居然有了些嫉妒。 李毅将老总管一闪而逝的神色看在眼里,笑了笑,合上《尚书》放到一旁。 “今日不上课了?”李玉澄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和书本的距离只是远了十几二十公分,笑容立刻挂在了脸上。 李毅又笑了笑,拿过另一册书,翻开,道:“课,自然要上。陛下若不趁着亲政前好好读书,将来怎么打理先帝传下的大好江山。不过我们今日也应个景,来讲讲《楚辞》和屈子。” “朕知道。那屈子,不就是故楚国的三闾大夫,作有《离骚》。这端午节就是因他而来。” 李毅赞叹一声:“陛下果然是天纵其才。不错,除了家家户户吃粽子,南方吴楚旧地还会赛龙舟,听说江面上百舸争流,两岸看客数万,很是热闹。但春秋战国之世,多少英雄豪杰,贤王名相,为何天下人偏偏记住了一个屈子?陛下可曾想过这一节?” 李玉澄老实地摇摇头,见李毅笑吟吟地看着他,脸上一红,想了一想,道:“依朕看来,屈子忧国而死只是其一。三闾大夫文名盛极天下,记得的人自然多。” 李毅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皇帝糊涂了,有些被捉弄的感觉,沉下脸来:“朕说得到底对不对?怎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先生意欲何为?” 李毅忙告罪行礼,完了,不紧不慢地又抽出一本书,摊开: “陛下所说,不能算错,亦非完全。屈子之死流传千古,固然因其人负有盛名,比之寻常文臣武将更能为人所知。但陛下须知,世上之事不能仅看正面,还要看看反面。” “反面?” “正是。请问陛下,可知屈子投江,所为何事?” “故国残破、礼仪沦丧、颠沛流离,楚王无力回天,群臣不务正业,周遭强敌环伺……” 李玉澄和他孪生姐姐一样,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说到此处,恍然大悟,不由得以手扶额: “先生可是想说,百姓纪念屈子,不仅因他于民有功,一代才子。更因为楚王无道,强秦暴虐,众生敢怒不敢言,这才借着三闾大夫之名,明里祭奠,实则……” 李毅抚掌而笑:“陛下资质聪颖,天下罕有!假以时日,古之明君不能及也!” 夸奖几句,正色道:“陛下,为君者,当以怀王为鉴。亲君子,远小人,奸佞之徒更是不能容其厕身朝堂。初时,三闾大夫挽狂澜于既倒,将楚国上下整治得隐然有中兴之势。奈何政明则君清,君清则无小人容身之地。屈子为人方正,凡于国有利,不惮众口铄金,必行之。久而久之,与朝中的昏聩奸谀势同水火。此时,为君者若能有所取舍,逐小人而委君子以重任,则盛世可期。怀王反其道而行,远君子而亲小人,庶几亡国,留下千古骂名。端午之节,小民无知,但求热闹喜庆。为君者不可不察究其中深意。” 李玉澄听得连连点头,道:“先生妙解春秋,朕理会得!依先生所见,何人可称之为君子,何为小人?” 李毅见火候已到,指着刚才摊开的那本《史记》,道:“朝堂之君子,与儒家之君子,大同小异。相同者,以天下为己任,上振朝纲,下抚黎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与奸佞同流。相异者,朝堂之君子行大事不惧小亏,但能有利于千秋大业,虽一时为人诟病亦无所惧。不屈不折,不计个人声名。” 小皇帝虽然聪明,毕竟只有六岁。他隐隐感到李毅所说似有所指,却又说不上来是何事。那“亲君子,远小人”之说好像也有些问题。他记性甚好,印象中应为“近贤臣,远小人”,这君子和贤臣之间能不能划上等号?从字面上看,毫无疑问,贤臣和君子是同义词,但身处皇宫,一些有意无意听到的东西提醒他,若都以君子的标准来要求,朝中恐怕一个贤臣也剩不下——太府寺卿素有清廉之名,办事也很妥当,却霸占了亲弟弟未过门的媳妇。大理寺卿更不用说,虽然秉公执法,断了不少棘手的案子,有“青天”之名,但爱好古董奇珍也是名声在外。家里来路不明的稀罕物事可不少。这些人,仅以才干而论无愧于“贤臣”二字,但所作所为,与“君子”又相去甚远。更何况若是开革了这些人,一来新任未必及得上他们,二来,谁又能保证新任们不会更荒唐、更贪污? 可见无论“亲君子”还是“近贤臣”,很多时候都只是理想主义而已。 李毅见小皇帝低头沉吟,心中颇为得意,觉得今天展露的学识又为自己加了不少分。一抬头,却正对上黄启。老总管面无表情地侍立一旁,眉目间,似有些紧蹙。 这个老家伙!李毅在肚子里骂了一句。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做得不到位,每次这老太监见了自己,总是有种处处提防的感觉。 李毅的天子侍读这个职位,品级不高,地位不低,非名臣大贤或宗室中的杰出人物不能担当。盖因侍读可每天进宫,不仅如官职字面上的意思那样陪皇帝读书,更是天子的私人顾问。在一些问题上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中书省的仆射。老头儿对李毅不放心,很大程度是不想让皇帝在成长过程中过多依赖某一个人。否则平白多出个权臣,必将成为日后朝廷中的隐患。 微一走神,竟没注意到李玉澄已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先生,朕有一事不明。” 李毅猛然回过神来,又在脸上堆起微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先生。朕在想,国事之浩繁,非一人所能处置,因此君王之下设有百官,各司其职。若是三闾大夫以一人之力便能力挽狂澜,那何需怀王和众臣,此事,当是史书夸大。朕虽然读书不多,也知道要造就盛世,必须上下同心,各尽其力,不知对也不对?” 李毅点点头。突然发觉,小皇帝比他一直所认为的更有见地,更明是非,或者说——更难掌控。 这可不是件好事。 李玉澄接着说道:“既如此,屈子以好恶而诽鄙同僚,岂非误国之举?朕从未见哪一朝为官者全都是君子贤臣,没有一个小人。朕以为,人尽其用则为贤。屈子此举,似乎是正气浩然,实则自绝于朝堂。留三闾则群臣袖手,应群臣则三闾必逐,两害相权取其轻,非怀王之过。” 李毅神色间有些不悦,道:“陛下,怀王昏庸,已有公论,似不必另辟蹊径加以解释。” 李玉澄反问道:“先生之才,比之屈子不遑多让。敢问先生能否尽逐朝中小人,独当大任?” 李毅被这个六岁的小孩子实实在在噎住了,正搜肠刮肚间,见黄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慌,已跪了下去。 “微臣不才,不敢说效法屈子,但陛下若是放心,微臣自当鞠躬尽瘁,不使跳梁为害天下。”话说出口,李毅才觉得后怕。他这是在赌,一场豪赌,赌的小皇帝对他的信任。赌赢了,就能渡过眼前的危机,说不定还能给皇帝留下一个为人坦荡的印象。赌输了,便会让皇帝觉得他只是个投机取巧的弄臣,今生再要重获信任那是难上加难。 但他还是要赌一把。政治本身就是赌博,更何况,他确实不想让苏合人身后的那个“跳梁”来到中原这个“天下”为非作歹。 李玉澄聪敏是聪敏,到底涉世不深,不太懂得人心险恶。听李毅如此说,竟是信以为真,极为高兴。觉得自己找到了亲政后的一位重臣,可委以国事的宰执。当下扶起他,道: “先生不必多礼。朕信得过先生,我们君臣二人定能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来!朕不是怀王,先生也不是屈子。他们做不到的,我们未必也做不到。” 喜出望外的投机者重又跪倒叩头,口中称颂不已。用眼角的余光瞟去,黄启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李毅心中的一个角落,某种正在慢慢膨胀的东西咧开嘴,笑了。 —————————————————————————— 注:关于屈原的问题可去百度搜索,有这个词条的百科。 PS,虽然知道说抱歉也没用,但这几天因为公司里的事更新慢了,还是恳请大家谅解。 第三十四章 约定 骑坐着“踏风”,李雪鳞催马不紧不慢地跑着。蓝天、绿草,单纯的色块造就了直线型思维的草原民族,也成了他这种心眼特别多的人一个放松的好去处。 带着植物清香的春风如丝缎滑过皮肤,说不出的舒服。李雪鳞出来前只穿了一件骑兵的夹克军装,此刻也脱了,**着上身。胸肌、腹肌,还有手臂上的腱子,棱角分明,整个人就像一头积蓄着力量和杀欲的猛虎。大自然赋予雄性的健美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与他一起驰骋这片草原的,除了通人性的“踏风”,还有坐在身前的小女孩。那一头金发被风吹起,拂在他健硕的胸口,更拂在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怀中的女孩是他的宝贝,是能让猛兽俯首帖耳的百合花。几个月的共同生活,蕾莉安开朗了不少,变得很爱向他撒娇。李雪鳞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将自己当成兄长来仰慕,有几分只是为了找一个父亲的替代品。 “河,那里有河!”蕾莉安指着不远处一条亮闪闪的带子欢呼起来,抬起头,湛蓝的眼中满是期待。 李雪鳞温柔地一笑,右手缰绳轻轻扯了扯,“踏风”会意,一溜小跑冲着那静静流淌的大河而去。 辽东草原上水源丰富,除去几条有名的江河,还有这种没有名字,数量不少的河川,或者汇入大江,或者在某处洼地积成海子。纵横交错,将草原分割成一块块。 放“踏风”去吃草,李雪鳞脱掉马裤皮靴,走进深不过膝的的水中。河水清澈见底,不时有几条巴掌大的鱼游过,竟不怎么怕人。棒打狍子瓢舀鱼,要说物产,这片从辽河一直到外兴安岭的草原,再加上附近的林子,足够养活百八十万人。 农历五月中旬,南方的长江和黄河附近已经入夏,这儿仍是温暖的春天。试了试水温,李雪鳞替女孩脱掉衣服,慢慢拉着她走进河里,拿条毛巾沾着水,在蕾莉安身上搓揉着,很轻,很小心。 女孩娇嫩匀称的身体在水中亭亭玉立,白皙的皮肤上沾着水珠,好似是从希腊神话中走来的神女。一时间,李雪鳞竟然看得呆了,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伸手揽着她的腰,在女孩的心口深深一吻。 唇上传来的触感,甜腻柔滑,带着一股如牛奶般好闻的体香。这个被敌军称为黑狼王的年轻人,在这一刻心中满是爱意。有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哥哥对妹妹的宠爱——还有一个男人对少女的恋爱。 亲昵一阵后擦干身子来到岸上,李雪鳞只穿上了马裤,找了处斜坡靠上,半躺着,将蕾莉安抱在胸前。 在军旅中生活了一些日子,女孩身上有了些变化。似乎在娇艳之外多了几分英武,日光下那**的肌肤隐隐可见肌肉轮廓,比之李雪鳞那个时代的小孩子更加健美。 “我的小公主,我真怀疑你是阿弗洛蒂忒的女儿。”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青年低下头,给那双小巧的嘴唇一个轻吻,“对了,她在你的家乡叫做维纳斯。” “哥哥,你这么喜欢蕾莉安的家乡,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一起回去?”李雪鳞笑了,“这是罗马帝国贵族的邀请,还是我妹妹的愿望?” 女孩认真地想了想:“两个都是。哥哥,等你不打仗了,我们就向西出发,行吗?” 向西。李雪鳞将视线转向地球另一端那个文明的方向,一阵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敬佩、好奇,还有些畏惧。那是个幸运的文明。罗马灭亡后,蛮族们在帝国的尸体上建立起自己的国家。之后,维京人入侵了,在日耳曼止步;阿拉伯人入侵了,在西班牙止步;土耳其人也入侵了,在维也纳止步。每一次总会有半个欧洲幸免于难。随着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西方文明在全世界开始了商品、文化,和枪炮的三重征服。 那么,自己所在的这个华夏文明呢?消除苏合人的威胁能延长多久的和平?五十年?一百年?这样一个暮气沉沉,日趋保守的国度,能不能和另一个大陆正处于上升期的文明相抗衡? 李雪鳞的记忆中有一个答案,那是一部充满屈辱的外族征服史,一部文明进程被一次次打断的血泪史。从蒙古到女真,再到西方列强乃至岛国日本。而在他离开那个世界前,所谓的文明古国已经迷失在西方主导的价值观里。外部倍受猜忌,内部积弊丛生。 在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整个华夏大地并未和他印象中的古代中国有何不同。同样的保守,同样的自我中心,甚至没人能站在和他一样的角度思考问题——将中国放在一个直径一万三千公里的球体表面,脱离平面的视野,从传说中诸神所在的高度俯瞰整个世界,比较各个文明。 “向西……越过大兴安岭是蒙古大草原。草原的尽头,绕过阿尔泰山,是天山走廊,丝绸之路。沿着丝绸之路,会来到中亚名城撒马尔罕。从那儿往南,是波斯和巴格达;往西,就是耶路撒冷和小亚细亚。 “对,小亚细亚。蕾莉安,从戴克里先皇帝开始,你的祖国就在那儿。半岛的尽头是千年帝都拜占庭,和罗马帝国全盛时期的内湖,地中海。 “地中海南面是柏柏尔人,北面是基督教诸国。在一个形似靴子的狭长半岛上,聚集了大半个欧洲的财富和智者,一场恢复古罗马荣光的运动将在美第奇家族的推动下产生。 “从直布罗陀海峡离开地中海北上,寒冷的北海有一片群岛。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约束君权的《大宪章》就诞生在那里。凭借一支强大的海军,那个小小的岛国开创了一个时代。” 李雪鳞对于历史和地理下过一番功夫,他很清楚一个封闭的文明最后会得到什么结局。西方走向了世界,世界成为西方的。如果十三世纪的中国走向世界,结果会是如何? 想到此处,兴奋感和心底泛起的战争欲望让他微微有些发抖。这个念头太疯狂了!但并非不可实现。他的军队已经将这个世界的蒙古人杀破了胆。蒙古人西征了,更早的突厥和匈奴也西征了,我为什么不能去叩开欧洲的大门? 来到这个世界后,种种打破常规的疯狂举动为他赢得了忠诚和尊敬。所以他也并不顾忌再尝试一次。哪怕这次的对手是整个世界。 “蕾莉安,我的加百列。”李雪鳞以少有的郑重看着女孩那双湛蓝的眼睛,“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你的祖国。但这不是只有我们俩人的旅途,我将带领身后的这个文明去拜访基督教诸王。” 在这一刻,不仅是华夏古国,欧亚大陆上的所有主要文明都渐渐卷入他所掀起的风暴。当李雪鳞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时,黑麒麟战旗已经飘扬在了巴格达的城头,无数古城被他的铁蹄踏过,无数国王向他俯首称臣。那些龟缩在君士坦丁堡发抖的欧洲王族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被他们称为“吞噬世界的巨龙”的年轻人,他的西征之始竟是早在公元1245年,与东罗马帝国贵族少女的一个约定。 所谓的传奇,往往发端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 对着19寸宽屏码字的感觉就是好啊!明早再更一章5k,大家多支持哦。向所有读者拜个早年,祝新年新气象,事业、家庭、健康,一个都少不了! 第三十五章 谋划 朝鲁不能说是个没手段的人,这从他平稳接收额尔德木图暴卒后留下的晃豁坛部就可见一斑。他也不是个没谋略的人,两个万人队已经整装待发,不日就能南下。届时大夏黄河以北势必千疮百孔,屯驻燕州的大军不战自溃。哪怕撒出去的两万人回不来,也相当于用能接受的代价打了场胜仗。 但他还是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因为过多考虑威望,只允许阿古拉带了一万二千人匆匆北上。而此时李雪鳞手下的壶方新兵已经完成基本训练,拥有一万士兵的第一师正等着用敌人的血肉检验自己的尖牙利爪。 “兄弟,辛苦你了!”少将师长拍拍游骑兵的肩,“去找郝大夫看看,包扎一下。先好好休养,等苏合人来了少不了要你多砍几个。” 一身迷彩服被树枝划成破布条,上面还满是血迹的游骑兵在原地蹦跶两下,一副精神十足的样子:“师长,你看,我没事,真的。待会儿换身衣服,我再去咬苏合军队的尾巴。” 李雪鳞往他腿上轻轻踹了一脚,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汉子痛得眉头皱了下。 “去你奶奶的,这也叫没事!是箭伤吧?不好好医治,落下残疾了你哭都来不及!快去找军医!记着,只会蛮干的人不配当游骑兵。仗还有得打,多想想怎么在保存自己的同时完成任务!你个熊兵,滚!” 游骑挨了一顿臭骂,敬个礼,高兴地走了。一出帐篷,竟然哼起了小曲。 李雪鳞摇摇头。这些兵哪儿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他是说过军人在战场上一切为了达成任务,但同时也说过,做无谓的牺牲是愚蠢而不是勇敢。前一条比较容易,官兵们都照着做了。但是能满足后一条的人并不多。铁塔是一个,张彪是一个,参谋长许福海也是一个,剩下的高级军官中,也就数二旅旅长黄杨。其他的大多作风凶悍不知变通,喜欢和敌人硬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以前部队没那么多。光靠李雪鳞一个,再加上两个副手,就能将作战意图贯彻到全军。但现在从游骑兵的报告中得知一万二千苏合大军北上邀战,到了要策划一场战役的时候,师长这才发现手底下军官太过勇猛,反而成了部署任务时不得不考虑进去的负面因素。 “这个问题往小里说是二楞子习气,往大里说,可以决定我们的官兵是不是合格的军人。”把闲杂人等赶开,李雪鳞叫上张彪、铁塔和许福海,叹起了苦经,“参谋部送上来的作战计划不错,但思路有问题。我改了下。如果真能不折不扣照着执行,苏合人这次就是有来无回。但其中涉及了大量战术佯动。如果缺个头脑清醒的军官,鱼没钓上来,自己这个饵先被吃了。我们家底薄,赔本生意一件都做不起。” 张彪是个外粗内秀的人,参军时间长,在很多方面比李雪鳞更了解普通士兵。此时他摇了摇头: “师长,若是能达到你的要求,打起仗来既勇猛又油滑,善于把握时机,能在达成任务同时最大限度保存自己的力量。这种人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都是响当当的名将。所以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说。” 言下之意,就是李雪鳞太理想化。锻炼士兵不难。三顿肉食加高强度训练和作战,两个月时间足够让一名战士脱胎换骨。但要让他成为师长所说的合格军人,要么那人本身有极高天赋,要么是有那么一点天分,又经历过几次恶战,从死人堆里悟到战争的规律。由这样的军官和士兵组成的军队确实能无敌于天下,问题是这种人在军队中也属凤毛麟角,十中无一。其中又有不少好兵坯子被选去当了游骑。 “我不管这么多!咱们现在干的是赌脑袋的营生。人多比人少有胜算,但我们能掌握的兵源已经用到了极限,不在官兵的素质上提升一下,迟早被人灭了。别忘了,我们这边才一万,苏合人光是在辽东就能凑起近十万人马。” 李雪鳞偶尔也会像这样耍起无赖。并非他不知道自己的标准过高,难以完成。只不过时不时敲敲木鱼也很有必要。他是这支军队的主将,但不是神仙,部下们免不了有讨价还价的时候。把目标定得高一点,最后的效果至少和能预想的**不离十。 几个老搭档很清楚他的想法。铁塔适时发挥了他这个副师长的作用: “此事一时三刻难以解决。师长曾提出各部间经常组织演习,我会去组织。” 木鱼敲完了,李雪鳞点点头,总结一下便开始说正事:“演习中就让黄杨扮敌军,他也不怕得罪人。我另外在军校里也加进相关课程,多讲些运动战和迂回包抄的战例。当然,就像你说的,这是后话。当务之急是那支正在北上的大军。” 他走到画在羊皮上的地图前,指着一条红线道:“根据埋伏在苏合大营外的游骑报告,来和我们打招呼的还是上次那个万夫长。许参谋长,你先讲一下这家伙的情况。” 许福海敬了个礼,从一叠裁剪整齐的羊皮上拿起一张:“以下情况得自坎嘉拉少校和壶方部落中的苏合奴隶,属于间接情报,请谨慎参考。 “阿古拉,男,45岁,苏合晃豁坛部出生。军龄35年。曾在千夫长的职位上与大夏作战,屡次获胜。升任万夫长后因部落间权力倾轧而被闲置,离开战利品丰厚的南方战线,专门负责对弱小部落的减丁和征伐。为人性格古板,不懂变通,但很得军心。作战风格较为单一,略显谨慎——嗯,以苏合人的标准而言。” “很得军心?”李雪鳞嘿嘿的冷笑声中带着血腥气,“他的家底被我们拼掉这么多,‘很得军心’这四个字可以去了。不过我想问的是,这次阿古拉兄弟带的军队中,他的嫡系有多少,被朝鲁硬塞进来的督战队又有多少。我吩咐过让游骑兵进行适度袭扰,从敌人的反应中来判断。现在可以给我答案了么?” 许福海放下阿古拉的个人情报,又拿起一张羊皮,上面的字迹显然是刚写上不久,还有炭粉往下掉。 “综合游骑兵们前后四次试探的结果,阿古拉亲信约在五千到六千,其余部队反应显然不够灵敏,应当是刚归入他指挥不久。” “唔……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李雪鳞眯起眼睛,盯着那条从辽河发端的红线。 他很庆幸自己先知先觉地组建了游骑部队。若是没有这些体力过人,受过专门侦察训练的精锐,阿古拉的动向不可能被摸得如此清楚。在他所处的年代,战争中的侦察和反侦察成为主宰战场的关键。来到冷兵器作战的世界,一些根深蒂固的概念总会无意间在某个地方冒出片叶子。比如游骑兵,比如他将要进行的这场战役。 从乌苏里江畔歼灭三千苏合骑兵开始,李雪鳞就确信敌人会找回这个场子。派齐楚去大夏只能说是个伏笔。夏军现在未必敢主动出击,眼前的战役指望不上他们配合。但得到了游骑兵们带去的信息,李雪鳞相信夏军至少还没笨到不会拣现成的便宜。如果朝鲁真打算全力解决身后的隐患,多少也得考虑下南方的大军,十万人可不是个摆设。 尽管考虑到夏军的存在会牵制敌人部分力量,但只有一万多人来找碴,情况的乐观程度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原本李雪鳞已经准备面对至少三万苏合军。硬碰硬肯定没戏,最坏的结果是后撤到外兴安岭附近,一路上逐次抵抗和骚扰,拖垮敌人就是胜利。但此后再想收服其他部族就千难万难。 来的人少,李雪鳞的胆气就壮了起来。苏合人善于骑射,自己的壶方兵也是天生的射手;所谓的第一军第一师刚成立不久,有待磨合,但苏合人内部同样存在嫌隙。比较一下双方的优势和劣势,很容易就能看出倒是第一师这边更有胜算些——苏合人的一举一动基本都在大本营的掌握下。有的放矢只是初步水平,让敌人跟着自己的指挥棒跳舞才是真正的战争艺术。 “这场仗,要么不打,要打就得打得他们魂飞胆丧,打得苏合人听到我们的名号都要抖三抖!”少将师长恶狠狠地给战役目的定了方向。 “通常来说,对于这种孤军深入的蠢货,我们很容易就能用骚扰战术摧毁他的后勤。可惜苏合人打仗不需要后方支持。只要有青草、水源和干酪粉,他们至少能持续作战一周。硬碰硬是最坏的情况,这点我们有共识。参谋部提交的计划是让小部队伪装成主力,真正的主力示弱,使敌人分兵,诱开他们的大部队。玩田忌赛马,先恃强凌弱吃掉一部分。但这样容易打草惊蛇,放跑了大头。这次不是匆忙的遭遇战,而是战役!一场由我们策划,让敌人乖乖就戮的战役!这份计划有些小家子气。所以我计划这样——” 李雪鳞拿起一支炭笔,从黑龙江边开始画了几条线: “第二旅带足干粮,配最好的马,以营为单位分散活动,始终保持和敌人的接触,但又不能让苏合人粘上。有三点必须注意:第一,一次袭击出动的部队规模要小,别真的让敌人分兵了。第二,袭击要有突然性,每一次都必须让所有敌人都动起来。第三,做得嚣张点,让敌人以为第二旅有恃无恐,大部队就在不远处照应。然后一路把阿古拉引到这儿。” 他在地图上画了个叉,标出决战地点。 张彪凑上来看了看李雪鳞点的位置,吐了吐舌头:“我说师长,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吧!就算你把敌人骚扰成疲兵,他们人数可还是比我们多,这最后还不是硬碰硬?这仗不好打。” “张彪,我承认你打的仗比我多,但你也得承认,你看情况还不全面。疲兵?我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拖垮他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想冒一次险——我和师部直属团就留在预定的决战地点,堂堂正正等他们上门!抛下这个饵,我就不信苏合人能忍得住不咬钩!” 许福海觉得有些跟不上师长的思路。虽然每一句话他都听明白了,但这种在劣势兵力下还要分散行动的计划和他脑中储存的常识格格不入。无论如何就是拼不出一张完整的全局图来。仔细看了看李雪鳞画出的进军路线,二旅、直属团的方向很明确……他突然愣住了,指着其中一条问道: “这是第一旅?师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打算让一旅和大部队分开?!你难道是想让他们……” 参谋长被自己的推论吓坏了,拼命摇着头。 “不成!师长!这个险冒得太大了!只要哪个环节出了闪失,整个师都得搭进去。师长,换个稳妥的法子吧。” “稳妥?要有稳妥的法子你倒教教我!情况明摆着,苏合人盯上我们了,这仗你不打也得打!打输了不怕,大不了咱们几十个兄弟从头再来!但要是给人看出咱们是不敢打,嘿嘿,这辽东虽大,只怕没有我等容身之处!壶方人会不会继续听命令不好说,一旦离开他们,随便哪个小部落都会落井下石,割了咱们脑袋去邀功。” 几个将领都低下了头。李雪鳞说得不好听,却是实情。要是势头正健的第一师露出颓势,推崇实力的草原民族只怕会立刻倒向苏合人。至于说砍了他们脑袋去换赏金,多半不是危言耸听。 有时候情况就是这么无奈,惹火上身也就罢了,偏偏还不能躲,不能逃。真想血战一场,手里兵员有限,禁不起消耗,而敌人是地头蛇,经营多年。要士兵有士兵,要弓马有弓马。何况第一师现在的作风比苏合人还苏合人,造刀甲用的铁器、胯下的战马,甚至嘴里的肉干都是从苏合那儿抢来的。壶方科技落后,生产力有限,不能长期供应大军的消耗。这支凭空出生的军队要想快速发展,靠掠夺敌人来武装自己是个最见成效的法子。 李雪鳞见气氛阴沉沉的,笑了笑:“这就好比开赌局。谁不想坐庄?可咱没那本钱。现在有个银钱坠袋的硬要拉着咱们玩一把,没说的,干脆就以小搏大,整死狗娘养的!这把要么不赢,要赢,就赢得苏合人连他们婆娘的裤子都当出来!” 见什么人唱什么调是他的拿手好戏。这几句市井流氓气十足的话一出口,许福海和张彪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连铁塔都嘴角向上挑了挑。大家心里都清楚,真要拉下脸皮求稳也未必没有办法。第一师人数和敌人相去不远,要是大家玩捉迷藏,相互忌惮之下拖个半年都不成问题。手下又有这支军队,除了苏合,在辽东也算是能来去自由。但就像李雪鳞说的,既然别人硬要玩,索性玩把大的!亏了,结果未必比刚入辽东时更差,若是赢了,可真是能赚翻天。 在座的数人对师长的脾气都能摸个**不离十。假如有稳当又有赚头的途径,这人会举双手赞成。但若是碰到进退两难的时候,他多半会走那条高风险高收益的道路。 偏生此人运气好到似有神助,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苏合人冲营时单骑破阵,当上了军官;桑树坡会战直取敌酋,竟能逃出生天;在辽东烧杀抢掠,队伍却日益壮大。前不久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眼看讨不了好,可关键时刻得了整个壶方部落。 但从李雪鳞精于算计的个性来看,完全归结为好运也失之偏颇。若这些冒险的结果大多是他预先就设想好了,那这人的谋略实在可怕。 到底运气和谋划在其中如何分成,李雪鳞自己也说不出来。不过这次的战役他倒是信心十足。他身边的都是老江湖,这种写在脸上的轻松是不是装出来的,他们一看就知道。 “师长,我老张虽说也好赌,比起你可差远了!”张彪挠挠头,算是同意了这个安排。但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你说让二旅去骚扰不只是把敌人打掉锋芒,难道还有别的意图?” 李雪鳞拍拍他的肩,笑容竟有几分恶毒:“张彪,你真是个实诚人,这样也不错。但朝鲁可汗要拉着我开大小,我凭什么非得守规矩。不管用什么手段,总得让我这边的筹码增加几个对不对?我只说陪他们玩一把,可没说不会对阿古拉兄弟出老千。” —————————————————————————— 大年三十,祝大家团团圆圆,新年发财。本书下周首页专题推荐,请新老读者多多支持! 第三十六章 损招 游骑兵少尉王九郎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从一公里外的小树林里潜伏到距苏合人夜宿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他身上披着插满新鲜草叶的伪装网,为了掩盖气味还抹上了马粪,此时辽东的野草已长了近两尺长,若不是正好被人踩中,无论是谁都不会发现自己的身边居然已经趴了这么个人。 几只巡营的狗被敌兵牵着,从他面前不远处经过。畜牲的眼睛反射着黯淡的月光,在黑夜中绿莹莹的,特别醒目。 突然,有头军犬停住了脚步,伸长鼻子使劲嗅着。苏合士兵立刻如临大敌,拔出兵刃四下张望,虽然在这下弦月的晚上,五步之外便是一片漆黑。 其他几头军犬也察觉到异样,吠叫几声,齐齐往上风处跑去。小半个营地被搅醒了。睡眼惺忪的苏合人操起身边的家伙,下意识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牵狗的巡营士兵不敢放开手中的绳子,死命跟着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头畜牲跑着跑着,已经出了宿营地的边缘,猛地欢叫一声,挣脱人类的掌控,以标准的恶狗扑食动作聚在一起撕咬着什么。 “不长眼的东西!”累个半死的苏合士兵冲上来一看,见这些猎犬在啃野狼吃剩的半爿黄羊,气得吐一口唾沫,恨恨骂了几声。 躲在下风处的王九郎眼看着苏合人都被吸引到反方向,知道自己想出的点子又成了。见敌人没有发现放羊肉的游骑,多半是按照事先计划含着木管躲到了河里,赶紧掏出火绒,将一个陶罐口上浸过油的布条点燃,使劲扔了出去。 “咔啷”,罐子在营地里摔得粉碎,里边研磨得极细的炭煤混合粉末遇到明火便剧烈燃烧,热浪随即将扬起在空气里的粉尘扩散点燃,轰然爆出一团火球,周围四五尺以内的东西都被800度以上的火焰洗礼了一遍。苏合人扎营时无处不在的毛皮成了引发二次燃烧的好材料,几个帐篷不多时就烧成了冲天火炬。 以他的行动为信号,又是几个火流星落下。李雪鳞本想用上大名鼎鼎的“希腊火”,这种罗马人已经使用了多年的液体燃烧剂遇水即燃,只能用砂土、尿液浇灭,用来对付没见过世面的苏合人能有奇效。但他带着游牧民打游击战没法调配药剂,一些必要的原料,如石油、硝石、硫磺也难以采集,只能利用粉尘爆炸的原理设计了一些土手雷。虽然爆炸的威力甚至比不上二踢脚,引火的效果也比不上大名鼎鼎的“莫洛托夫鸡尾酒”,至少效果也还算差强人意。 苏合人的帐篷之间距离很宽,王九郎扔出的土制燃烧弹不能成片延烧。尽管如此,谁也说不准外边还会落下多少“天火”,下一个会不会碰巧就落在自己头上。这东西熄得快,火舌卷上人也就烧掉些毛发,可一旦点着了身上的衣服,不死也得脱层皮。隔三差五的骚扰给苏合人留下不少这种看起来只是“皮肉伤”,却无药可治的伤员。这些人伤口不断渗出体液,又不懂得清创消毒,坏死的组织逐渐发臭生蛆,整个人开始活着腐烂。把它们留下等死,影响士气;一刀杀了,也影响士气。不少军官甚至在暗地里埋怨,要是袭营的人下手重一点岂不更好。 久经考验的苏合军队显然已经比最初更习惯了这种“飞来横火”,醒着的人不用召集,冲到帐外提刀上马,聚集起来后再由军官带着去搜索。没醒的人被同伴拽起来,走到空地上,蒙蒙憧憧地挤在一起推来搡去,把一锅糊糟糟的粥闹得更乱。 游骑兵一击得手立刻后撤。十多个人临走时还不忘在地上打几个木钉,设下绊马的皮绳。再赶前几步,点上几个土燃烧弹当作火把扔下。 带着搜索队冲出营区的军官见一箭开外的野地里冒起点点火光,憋了一肚子的火立刻有了发泄的方向。呼喝一声,带着一百多个人策马冲去。 一箭地,快马冲锋不用半分钟,可以说是一眨眼就到。距离短的好处是能让苏合骑兵反应迅速,坏处是基本没有留给他们考虑“这是不是个陷阱”的时间。确实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一小队苏合兵就冲到了火光跟前。 “哎唷!”带队的军官猛然间腾云驾雾,在战马绊倒时被甩了出去。紧跟着他的几个士兵来不及勒马,也跟着飞出一丈开外。 “小心!绊马索!” “啊!这不是火把!是……” 不等眼尖的士兵说完,不知哪个方向的黑暗中又飞来几个绑在一起的陶罐,落地时相互磕碰,碎了。里面的东西一接触地上的明火霎那间爆出一团火球。 “咴——”战马哪儿见过这么希奇恐怖的场面,又是怕火的畜牲,立刻抬腿长嘶,将背上猝不及防的骑手掀翻在地,一溜烟跑没影了。 见这些比呆狍子还笨的士兵一旦没了马,竟然傻站在光源附近不知所措,已经撤到河边的一个游骑舔了舔嘴唇,掏出上弦的弩弓平端着瞄准,一扣悬刀(扳机),一声惨呼。有个苏合兵捂着左眼嚎叫起来,他身边是个老兵,立刻一把将箭拔出。带着倒钩的三棱青铜箭头挂出了一只残破的眼球,还有一股渗着血的晶莹液体。 王九郎回头瞪了那冒失鬼一眼。一挥手,带着游骑们匍匐到河边,掏出管子含在嘴里,慢慢沉到水中。 苏合老兵撕下块布条,塞在那人的眼窝里。“兄弟,箭毒入脑就没救了。忍着点!”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三棱箭头已经突入了颅腔,给无菌状态的脑脊髓液送去了来自于人畜粪便的金黄色葡萄球菌。不久之后伤兵就会开始说胡话,高烧,会出现败血症,或许还会产生肠毒素。总之是难逃一死。在这个年代人们还没有病菌武器的概念。而来自21世纪的李雪鳞会让敌人切身体会到,一旦知识和残忍结合被用于战争,会有何等可怕的后果。 聚在一起的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几个还骑着马的士兵跑出几步,又折了回来,问那倒霉蛋箭从何处来。可当时大家都在东张西望,被射掉了一只眼的苏合士兵咬牙指了个方向,十几骑呼啸着冲了出去,扑向已经空无一人的草地。 等偷袭的手的游骑兵们骑上对岸接应部队带来的战马离开时,苏合营地仍像个被捅破的马蜂窝。 —————————————————————————— “阿古拉,分兵吧!我带五千,不,三千人去周围搜索。一定要把那些卑鄙的狼崽子揪出来!” 阿古拉摇摇头,疲惫地低声喝道:“不准!特木尔,这些敌人的狡猾超出你想象。他们就象草原上的野狼一样,骚扰我们,激怒我们,等着我们分兵。这样他们才能盯上离开大部队的人,撕碎、吃掉!” 特木尔是朝鲁的亲信,这次被派来“协助”阿古拉剿匪。这个老资格的万夫长一直干的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在军中人缘不错。特木尔也就没有过多干涉他的指挥。刚出发那阵子两人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但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连续十来天,战士们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大军有时候不得不在白天扎营休息。强行颠倒生物钟的后果是让人愈加疲惫,军队的士气和战斗力眼看着就哗哗往下掉。就在这种情况下,阿古拉居然不同意分兵清除身边的威胁,而是强令大军保持一日八十里的行军速度。 火气上来了,特木尔也就不客气地直呼其名:“阿古拉,你去外面看看,儿郎们已经累得站着都能睡着!不准分兵!不分兵清剿,只怕找到敌人主力,我们已经举不起刀,拉不开弓了。” “特木尔,你不知道,不知道啊!”阿古拉每次想起乌苏里江畔那噩梦般的一战,仍会微微发抖,“比智慧,我们不是敌人的对手。眼下只能少犯错,集中所有力量。敌人数量有限,如果他们有能力战胜我们早就下手了。这么长时间只是骚扰,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甚至连面都没有见着,这说明了什么?” “阿古拉,你是说,敌人和我们实力相近,所以等我们分散行动?” “只怕还不止。每晚来袭营的人数并不多。只要他们派出一千人,甚至只要几百人,趁乱冲营,我们必然损失惨重。但敌人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特木尔从没想到指挥打仗还需要这么多花花肠子,考虑如此多的问题。在他看来,指挥战斗实在是个低技术的熟练工种——射上几轮箭,然后冲过去肉搏,反正最后总是苏合人获胜。最多也就注意一下战场情况,别让人用优势兵力给包围了。像阿古拉说的这些,他在这十几年的战争经验里还是第一次碰上。 他很为难地想了想,发觉自己连问题都无法准确把握,只好又把皮球踢回去:“照你说敌人这么做是为什么?” “特木尔,还是那句话——他们希望我们能分兵!想想看,出现在你面前的就这么些人,看起来不堪一击。但只要你出兵了,他们就会带着你兜圈子,把你引到主力面前,然后——”他手掌一挥,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特木尔下意识地一缩脖子,等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那这样成不成?侦骑加派三倍!让他们往远处多跑跑。只要我们能发现敌人行踪,这仗就好打了。” 阿古拉苦笑几声:“你还不知道?现在派出去的侦骑能活着复命的不到四成!每次他们出去前都得交待后事。恐怕平安回来的那些人有不少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跑来胡乱报告。加派人手?你加派的这些人除了徒增伤亡,动摇军心,还有什么用?” 阿古拉只说对了一半——那些没能回来的侦骑,绝大多数都被一路跟踪的游骑兵们猎杀在离大营不到三里处,连找个地方躲都来不及。 特木尔连连被驳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当着其他军官的面,呛声道:“什么都不行,这仗怎么打!阿古拉,那你说该怎么办!” 阿古拉见众将看向自己的眼光已然带着不满和轻蔑,暗自叹了一声。若是当初朝鲁肯接受自己的建议,拨给三万兵马,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敌人如何骚扰,只要没见到他们的大部队,决不分兵!敌人打仗时不能把老人妇孺也带上,我们就这样直接去抄他们的老窝,逼着他们的主力和我们决战!” 一干军官见阿古拉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很有苏合人风格的话,这才心中稍平,纷纷点头称是。 “那敌人的骚扰部队呢?就放着不管了?” “就这么几个人,你打掉了他们,第二天还不是照样会派来袭营的。没用。这样吧,晚上多设几道游动岗哨,把方圆半里地都管起来。” 他忧心忡忡地补了句:“多带些狗,多准备些火把——如果真能派得上用场的话。” —————————————————————————— “哎哟!师长料事如神,韬略非凡啊!”二旅旅长黄杨听了游骑兵的报告,乐不可支,“敌酋吃一堑长一智,果真是谨慎了许多。他若是遣一偏师,我等可就弄假成真,殆矣!” 第二旅和游骑兵接上头后,立刻按照李雪鳞的命令分散成各个营单独行动。每一部都有少则数名,多则数十名游骑兵混杂其中,起到前哨侦查和与友军联络的作用。 黄杨原本是个辽州城外十里八村颇有些名声的秀才。早在天兴二年时,苏合人的一次打草谷将他的家烧成白地,妻子在他面前被**至死,而黄杨本人则被掳去当了汉奴,干牛马的活,和牲口争食。直到李雪鳞来到辽东,将他的仇家杀得不留一鸡一狗。 黄杨被裹挟着参了军,因是少数有文化的人之一,被李雪鳞青眼有加。他年纪尚轻,读书还没读死,又憋着口恶气,打起仗来既凶狠又肯动脑筋。随着队伍的扩大,竟一路高升到了准将旅长。想想这几年经历的悲惨离奇,真是如在梦中。 接到师长的命令,一路上黄杨酝酿了不少可称之为“恶毒”的点子。虽然这和他迄今为止所读的圣贤书完全不能兼容,却颇得李雪鳞赞许,两人有些臭味相投。只是他说话改不了文绉绉的习惯,“粗鄙无文”的师长为此不知皱过多少次眉头。 “王队长,你提到过苏合人都爱在河边扎营?” 王九郎点点头,很奇怪这个旅长为何问如此常识性的问题:“辽东河网密布,河川能给大军提供饮水。而且有了河流阻挡,至少可以不必担心一个方向的敌人来袭。在苏合人看来,这种跑不得马的地方就算是天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黄杨使坏时眯眼睛的动作也是不自觉地模仿了师长,“王队长,你可能推测他们下一次扎营是在哪儿?” 王九郎走到画在羊皮上的地图前,用手指反复比了比,又仔细看了下标注的河流走向,很肯定地指着一处道: “我推测是在这里。根据这些天的观察,他们每日行军距离基本相等。为了第二天渡河方便,也不会选择河面太宽、水流太急的地方。综合判断应,当是在这条无名河的上游处。” “王队长果然名不虚传,英雄所见略同!”黄杨抚掌大笑,“如此,黄某就能放心送上大礼了。” “哦?旅长您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又是师长鼓捣出来的新玩艺儿?”王九郎非常热衷于替师长在实战中检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听黄杨这么说,胃口被吊了起来。 “礼物不是师长准备,想法却是亲授。王队长想要一观?这倒也无妨。只是此物颇为阴损,见之不祥。” 黄杨一副神秘兮兮,贼忒兮兮的样子,又听得是李雪鳞出的主意,王九郎哪里肯依。软磨硬泡之下,总算被答应去看看。 “王队长,不是危言耸听,若是你倒了胃口可别怪黄某没提醒过你。” 王九郎不听他啰嗦,催着亲兵带他去了堆放“礼物”的地方。 他这一整天果然没能吃得下东西。 ——————————————————————————— 大家新年快乐! 第三十七章 离间 “肉毒杆菌,常生长于腐败的水产品中。厌氧,耐酸性。进入人体后能存活在消化系统,分泌神经毒素,引发高热等中毒症状,没有及时治疗的话死亡率很高。 “大肠杆菌,一般生存于人类肠道内,厌氧,不致病。但若粪便污染物引起肠外感染,会出现腹膜炎、膀胱炎、胆囊炎等症状。某些血清型大肠杆菌会使肠道产生病变,伴随带血腹泻、水泻、呕吐,和一些类似霍乱的症状。” 李雪鳞洋洋得意的解释在张彪听来如同天书。“肉毒杆菌”,那是什么东西?肉有毒,长得像杆子一样的蘑菇?那“大肠杆菌”就是某种长得像大肠的……这也太恶心了! 李雪鳞在策划坏点子的时候没想到老妈的唠叨也能帮得上忙。为了说服他不在外面小店和摊档贪嘴,老妈常摘抄一些很权威的资料在他耳边念叨,配合“纸包子”、“淋巴肉”这些时鲜案例进行持续洗脑,直到把他纠正成宁可吃冷三明治也不碰热肉包的好孩子。 时间只能淡化,但无法抚平伤痛。想起再也听不到老妈的唠叨,李雪鳞顿时邪火横生。少将师长是个很喜欢找发泄对象迁怒的人。既然因损招而感伤,因感伤而无名火起,眼前的敌人倒霉程度便注定要上升几个数量级。要是阿古拉知道自己居然因为这种原因栽得头破血流,多半会郁闷得立刻找棵树一头撞死。 但李雪鳞的点子也并非凭空而来。历史上的蒙古军队就是细菌战的行家里手。他们若是攻城不下,就会把腐败的人和牲畜尸体扔进城里。古代上下水不分,也没有净水的意识,瘟疫很容易传染开。等城一破,就是大屠杀。杀到成了无人区,堆积如山的尸体反而引发不了瘟疫。 因此李雪鳞用这招对付苏合人,心里一微克歉疚都不会有,甚至有点恬不知耻地自比拾金不昧的好少年——蒙古,哦不,这儿叫苏合,传染源我给你们送回来了,记得收好。不不,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为了强化效果,他还给了黄杨秘传配方。材料很好找,做起来也不麻烦,只不过在苏合人倒霉之前,游骑兵们先经受了一场考验。 “呕……”一个游骑兵实在吃不消皮袋里飘出的味道,又吐了起来。胃里的内容物早就见了天日,此刻出来的都是清水。 “日!刘老虎你存心让我们吐是不是?干嘛走前面!” “你奶奶的,老子生来人高步子大。不服气?不服气你钻回娘胎里再生一次。” “你欠揍……” “都他妈别吵了!谁再嚷嚷就给老子把马鞍上挂的东西喝下去!” 王九郎的这句威胁在当前环境下比什么都有效。心情极差的游骑兵们闭上了嘴,牵马的绳子能放多长放多长,人伸直了手臂在前面走着。尽管如此,马鞍两侧皮袋里散出的异味仍很暴力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带着这东西赶一天路,连弥勒佛都笑不出来。等太阳快落山时到得目的地,十几个游骑兵感觉这趟距离不长的旅途比三天三夜不合眼的急行军还折磨人。 王九郎扔了把草叶到河里,用心算大致测量下流速,向接应他们的游骑问道:“苏合人在下游多远处?” “报告长官,约十二里半,误差半里左右。” “你离开监视位是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做饭了没?” 苏合人好饮茶。宿营时只要人还能动弹,必然会汲水烧一壶奶茶,吃完晚饭后每人喝上一杯,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而在战争中,雷打不动的规矩往往意味着绝好的突破口。 “报告长官,算上我来这儿的时间,他们应该还有小半个时辰才会到河边取水。” 一个游骑自认为听出了王九郎话里的意思,凑上来问道:“要不,我们再往下游走一段。黄旅长说,这玩艺儿倒水里时距离越近越好。” 王九郎掏出一块小木板,插上根短棍,在手里端平了。见影子的尖端离木板上的刻度还相差两指宽。 “不,就在此地施放。苏合人连着吃了那么多袭营的亏,肯定会提高警惕。这次稳妥起见,别靠得太近,要是冒险搞砸了可不好交代。何况这条河的流速不慢,咱们加的料不容易沉淀下来。黄旅长那边的时间也合得上。” 一声令下,游骑兵们按照黄杨的吩咐先戴上手套,再解下皮袋,深吸一口气,使劲憋住,将袋子里发酵了三四天的米田共腌臭鱼烂虾羊内脏“哗啦啦”倒进了水里。清澈的河流瞬间变得黄澄澄,浑滔滔。无数大肠杆菌、肉毒梭杆菌、葡萄球菌随着水流载沉载浮,向着下游,向着苏合军队的茶壶汤锅奔涌而去。 “噗哈!”等袋子倒完,游骑兵们的脸也憋得青紫。一口浊气吐出,整个人像转世重生了一般,赶紧跑到上游去洗手洗脸。 “慢着!”王九郎厉声喝止,又拿出个皮袋,“这是草木灰*。大家都抓一把,和着水把手仔细擦一遍。你,你,你们两个先等等,把空皮袋都埋了再过来擦手。回程途中和来时一样,禁止揉眼和吃东西。肚子饿也得忍着,等回了二旅,把全身上下仔细洗净后才行。 “都别不乐意,这是师长特地吩咐的。谁要是不照着做,违犯军令挨鞭子事小,连累大伙都染上瘟病可是死罪,到时别怨自己命苦。” 其实只要一句“师长吩咐”便足以让游骑兵们乖乖照做。不多时,河滩边就恢复了宁静,河流也重新变得清澈见底。毁灭罪证的工作顺利完成,浑然不知自己实施了一次恐怖的细菌武器投放的士兵们快马加鞭,向着旅部准备的炖羊肉一路狂奔。 王九郎看了看已接近地平线的日头,回望西南方向:韩团长那边快开工了吧,师长这招真毒,居然一环套一环,不怕敌人不认栽。 二十多里外,黄杨麾下的四团团长韩世烈这时已指挥部队从木板、充气皮囊,沉底的土袋做成的浮桥上过了河,绕到苏合军队的西南方十里处。游骑兵们持续不断截杀苏合侦骑的效果此刻显现了出来。不但没有敌人敢离开大部队四五里,而且就算侦骑被杀,苏合军官也无法判断那个方向是否有什么蹊跷。一万多苏合大军就像被蒙上眼睛的壮汉,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得知自己周遭正在酝酿什么阴谋。 韩世烈下意识地看看东北方,从怀里掏出个和王九郎所持一模一样的影长测量器,放平了,见影子离注明的刻度还有一指宽。当即传令,一千五百骑兵在前来接应的游骑引导下杀奔苏合大军而去。 在缺乏长距离通信和时间测量手段的古代,一旦两支军队无法以视觉信号联络,基本也就无所谓协同作战。李雪鳞觉得与其投入人力物力去设计那做不出来的手表座钟,还不如想想如何利用现成的东西。比如,已经有几千年历史的日晷。 一道命令下去,几百个几乎分毫不差的小日晷被派发给了连以上军官和游骑兵们。只要在出发前用炭笔在板上标出相同的刻度,相隔数十里的两支军队就有可能让各自的步骤在时间上契合,凑成一次完整的作战行动。 当然,长距离通信仍然是个致命的缺憾。李雪鳞反复向参谋们强调,不要期望一场战役中撒到方圆数百里的各支部队能配合得严丝合缝,如臂使指。不被人找到机会各个击破就不错了。张骞和李广就是前车之鉴*。(本书http://www..com首发) 因此他没有要求一旅与其他部队协同,二旅说是分散行动,每次最多也就像这样派出一个团和敌人接触,更多的时候是给游骑兵们打打掩护。不但一直占据了战场主动,最后也要和大部队会合,在决战中纳入师部的指挥体系。虽然敌人恨得牙痒,但在摸不清骚扰者实力的情况下不敢贸然分兵,也就失去了将第一师各部分别击溃的机会。 而战役顺利进行的大前提就是游骑兵的成功骚扰让敌人不能确认二旅的位置和规模。当李雪鳞打算大规模使用游骑兵时,遭到了几乎所有将领的反对。在这个时代,还无法接受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就去摸老虎屁股的行为。更何况还不是一次两次,从苏合大军出发到决战,跟随的游骑兵们只轮班,不消停。袭营、骚扰、狙杀侦骑,如影随形。 “这么些人,能派得上什么用处,给人塞牙缝都不够。”不止一个高级军官公开或私下这么抱怨。 “就是只要这么些人才能派得上用处!谁想吃他们,只怕到了嘴里硌牙,还得吐出来。”李雪鳞大致也算知道这个时代人们概念中的战争。哪怕说是奇兵,也必须是成建制的部队。 他不怪军官们。冷兵器战争中作战单位火力弱,远程攻击力弱,大范围杀伤能力弱,个体不仅作用有限,生存能力也很无奈。随着军事技术的进步,个体的作用才逐渐显现出来。 李雪鳞所处的13世纪,步兵必须排方阵,不然挡不住骑兵的冲击。到18世纪,装备了火枪的军队开始以横列出现在战场上。而到了20世纪,步兵冲锋都是散兵线,堆在一起等于找死。21世纪会怎样,他也说不准。但要是各国军队开发中的单兵战斗系统列装,恐怕战场上距离最近的两个步兵会隔着几百上千米用无线电打招呼。 因此在手下这些13世纪军官们的脑子里,根本不奢望每次几个或者十几个人去袭营能有多少效果。哪怕游骑兵们在军队里率先装备了土燃烧弹这种原始的热兵器,而且个个受过专门训练。 算了,让事实来说话吧。(本书http://www..com首发) 李雪鳞也懒得费口舌,只是让参谋部把一份份战报在例会时读一遍。实打实的战绩胜过苦口婆心。游骑兵们给敌军造成了多少损失还难以统计,但至少有一点大家都不得不承认,就是这些被他们看不起的“一小撮人”,出色地完成了自己在这次战役中的任务,让胜利朝着第一师不断倾斜。 “游骑兵的事,我老张真是看走了眼。”张彪是个爽直的人,一旦脑筋转过弯来,立刻用副师长的身份帮李雪鳞压住其他人的异议,“这次要没有他们,二旅不但玩不转,恐怕还会被吃掉。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在投毒的时候让二旅出一个团去打接触战?不怕暴露行踪吗?而且二旅这一闹,恐怕会有敌人耽误吃饭时间,我们给准备的料不是白费了?” 李雪鳞笑着摇摇头。张彪到底还是个实诚人,他既然不会对敌人玩阴的,更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因此他才会将这个光杆司令收作心腹,无论决策权还是家底,都不吝于分给一杯羹。 “张彪啊,我就是要让他们有一部分人吃不到我们给下的药。” “为什么?这说不过去啊。难得那么好的机会,以后再要用这一手敌人就会有了防备。我们本来兵力就不多,硬抗也不是个办法。何必这么大方。” “看你这个副师长当的。游骑兵们送回来的战报你仔细研究了?有没有从里面看出什么名堂来?” “这……无非就是一切顺利。其他也没什么了。” 李雪鳞叹了口气。他原想将自己的意图在事先就告诉众人,但就怕这样一来会养了一帮“啊,原来如此,妙计妙计,我们照着做就行了”,不知道自己动脑子的应声虫。 因此他索性只布置,不说明,让这些家伙的脑筋好好转一阵子。李雪鳞觉得,以后这种规模的战役根本不应该自己亲力亲为。如果手下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自己打出草原的那一天只怕遥遥无期。 这么做,顺便还能建立起主帅运筹帷幄,高深莫测的印象。在缺乏制度和信仰保证的时期,用个人崇拜来凝聚各方势力是个不错的主意。 李雪鳞用人一直坚持鞭子和糖果齐下,既然抽够了鞭子,他也不想真把军官们打蔫了。过犹不及,若是这些家伙丧失了自信心也不好办。是时候揭开谜底了。 他拿起几份游骑兵送来的战报,摊在桌上,指着几行字,问道:“各位在看战报的时候可曾注意过此处?” 军官们将脑袋凑过来。那是些很平常的字句。最早送来的一张上写着:“袭营成功,敌慌乱,稍候甲部千人队出动搜索。” 游骑兵们不知道苏合军队各部所属族群和主将的名字,便根据敌人装束和旗号上的不同,以代号称呼。这一行字,大家都看到了,然后大脑处理后的信息就是:“哎唷,没想到还真成了。这些游骑有两下子。” 李雪鳞又指着另一张,上面写着:“袭营成功,敌军反应迅速,甲部千人队、乙部千人队同时出动搜索。” 下一张的内容也大同小异:“声东击西袭营成功,敌全军惊动。甲部千人队、乙部千人队同时出动。” 他手指点在“甲部”、“乙部”上面,问道:“你们还没看出什么来吗?” 参谋长许福海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再想了想,迟疑着答道:“这……若是每次袭营都是这两部出动,那黄旅长派一个团去接触时多半还是他们来迎战。不过……师长,这两支千人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为何偏要选择此时调开他们?” 李雪鳞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歹这也是《孙子兵法》的故乡啊,为什么就连自己的参谋长看战争的眼光都那么狭隘?21世纪什么最宝贵?人才!13世纪什么最宝贵?还是人才! “我问你们,上次和我们打遭遇战的万夫长和这次领军的是不是同一人?” “是啊。”这件事埋伏在苏合人大营外的游骑兵们早就确认过了。 “他上次折损了多少人,这次又带了多少人?” “唔……”几个机灵的已经听出点门道来了。苏合人的万夫长也有尊卑之分,有的能统军两三万,有的手下连一万人都不到。像阿古拉这种过气的将领,平时能有个满编的万人队就不错了。如果将这两次的兵力一进一出加起来,那他的部队就该有一万五千,这明显有问题。 “师长你是说,这次苏合人的军队不是铁板一块,既有上次那个万夫长的老底子,也有监视他的部分?” 李雪鳞看了刚回过味的许福海一眼。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也算是个能**的人才。万事开头难,慢慢来吧。 “我的将校们,记住,战争不仅仅发生在战场上。既然我们与苏合开始了一场全面战争,那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应当视为战争行为,必须加以注意——甚至包括他们西征大军的动向! “情报!主宰战争的除了正规军,还有及时准确的情报。别信什么料敌机先的鬼话,那只是结果,情报的收集和分析才是基础。我的将校们,你们一定要记住,情报员必须走在军队的前面!” “兴凯湖陆军军官学校”的第一期培训到现在还没结束。李雪鳞既然兼了校长,这种结合实战的讲解就成了辽东军第一师高级军官们的小灶,以至于曾发生过中下级军官为此越级抗议的事。之后,将最新战例收集整理,半个月内就搬上课堂讲解,成了兴凯湖军校的铁规。 但小灶也不是那么容易消化的,而且师长喂食的方式可不怎么好。 “袭营、投毒、调虎离山,这三步综合起来,就是个离间计的底子。而最后一步,就等决战那天上演。”李雪鳞作了个总结。他不想多废话,要是还有没听懂的,就让他们互相赶学帮比超吧。 “报告长官,我有个问题,”一位中校参谋举手问道,“我们并不知道甲乙两部是哪个派系,万一……” 许福海急着想给自己找回点面子,打断他道:“没关系,不管他们属于哪个派系都不影响离间的效果。投毒后至少有两个千人队被引开,等黄旅长放他们回去,苏合大部队已经毒发,这些人知道食水有问题后不受影响。无论他们是监军的人马还是万夫长的属下,都会被视为保存实力防备异己……” 说到此处,他心中如同一道闪电划过,竟然卡了壳。毒,师长这招实在是太毒了!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李雪鳞特别关照平时都是小股人行动,唯独投毒时一下子派出一个团,唯恐敌人不来撵。师长所说离间计的最后一步他总算是猜到了。只怕等此计成形,一万二千苏合大军会当场分裂! 李雪鳞笑吟吟地看着他:“知道了?有时候我们还是要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哪怕他是敌人。” ———————————————————————— *注:草木灰为碱性,可用来杀灭一些耐酸性的细菌。 *注:汉武帝元鼎二年李广、张骞(就是出使西域,封博望侯的那个)、霍去病、公孙敖四路人马预定夹击匈奴,结果好几个人都迷路,李广因为到得早,损失惨重。只有霍去病在此战中捞到战功。所以说分进合围在古代属于非常冒险的军事行动。史载:“去病侯三岁,为票骑将军。其夏,去病与公孙敖俱出北地,异道。张骞、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广将四千骑先至,骞将万骑后。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广,广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骞至,匈奴引兵去。骞坐行留,当斩,赎为庶人。而去病深入北地,捕首虏甚多。敖失道。上以不与会,当斩,赎为庶人。” *注:历史上蒙古人曾在中国和欧洲都使用了尸体施放瘟疫。导致欧洲损失三分之一人口的黑死病是蒙古人传入,但是否是因细菌战而发生目前难以确定。 第三十八章 诱饵 草原上,一支军队有气无力地挪动着脚步。短暂的春季很少有今天这样温和宜人的日子,但对于苏合人来说,他们宁可回到北风呼啸,缩在帐篷里啃肉干的日子。 阿古拉身边又有一匹马抽搐着倒下了。骑手对着那双通人性的眼睛,无奈地抽出刀,在坐骑的脖子上捅了个大口子。看着陪伴自己冲锋陷阵的战友生命逐渐远去。 一万两千人从出发时的三人一马,已经到了接近一人一马的极限。剩下的战马并不是没有染上瘟疫,只是体格强健,还能多捱一阵而已。 当然也有例外,苏德和巴图的两支千人队就个个活蹦乱跳,几乎没有受什么影响。军中一些耸人听闻的留言已经传了开来——苏德和巴图是主帅的亲儿子,偏偏就他们没事,该不会是…… 这些话传到阿古拉的耳朵里,万夫长不敢也不能发作。想来想去,多半是在那个敌人大举来袭的黄昏着了道。 那一天,阿古拉从清晨开始就有非常恶寒的预感,一连串的征兆似乎也预示着灾难的来临——早上,马镫平白无故掉了;中午,用了多年的马鞭断了。好容易等到扎营,总想着这下该能吃顿太平饭了吧?却发现自己那把早年杀了夏朝将军抢来的昂贵角弓裂了条缝。 “不祥,不祥啊!”随军的萨满看了看,念上一段谁也听不懂的祷词,塞给万夫长一个狼牙和人骨做的护身符,摇着头走了。 阿古拉将护符小心地贴身收好,忧心忡忡地吩咐手下: “这么多天里敌人大部队始终没有露面,只是不断骚扰,说不定他们正在准备一场突袭。大家多派些游动哨,让弟兄们互相掩护,能跑远点。真要遇上敌人也能有几个人回来报告。” 苏合人追踪的本领十分了得。要是往常,一个侦骑撒出去,等三五天后回来复命,已搜索了方圆数百里的地域。那些壶方人、萨力图人根本没得躲。可现在人家根本不和你在草原上玩捉迷藏。只要侦骑一离开大营就被不知隐藏在哪儿的敌人盯上,跑不出三四里便会被冷箭暗弩射穿。 阿古拉这一生从没打过像现在这样古怪的仗。就像老虎拍蚊子,无从下手。明明敌人一直贴着自己,却从没能抓到他们的尾巴,反倒是被这么一小撮人把大军玩弄于股掌。明明辽东是苏合人的地头,自己在这儿却成了睁眼瞎,每天最有实效的工作不过是找块宿营地。 眼看着军队携带的肉干和干酪越来越少,要是再不尽快找到敌人决战,便不得不杀马了。苏合军队一人能有两到三匹马,杀掉一匹不过是影响一点行军速度,对战斗力损害不大。但越走越心惊的阿古拉不得不考虑另一种苏合将领极少遇到的情况——万一打不过敌人要逃命时,少一匹马就等于少一分活命的希望。 “父亲,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阿古拉的儿子,千夫长苏德也烦透了敌人毒蜂叮蛮牛的战术。尤其是出发之后,军中混入大量外系势力。或许决战时他们会服从命令,但在平时,老爹不但指挥不动他们,还得留出些军队多加防范。因此警戒、追击的任务就落在了自己和弟弟巴图这两支最最嫡系的千人队身上。要不是敌人每次来的人不多,苏合男儿又足够壮健,只怕手下两千人早就被拖成了渣。 下一步怎么办?几乎每个苏合军官都问过这话。阿古拉定下的方向是找到敌人的大本营,逼其决战——前提是能顺利找到的话。 阿古拉这种戴罪立功的将领在苏合军中并不多见,绝大多数人失败后没有第二次机会,要么像个勇士那样战死,要么逃回来被四马分尸。因此他地位虽尊,在军中却属于一种十分微妙的处境。顺利打了个胜仗还好说,如果败北,不但自己完蛋,恐怕连家人都会被贬作奴隶。 怎么办?阿古拉来回踱了几步,一咬牙: “传令,明天开始派出五路人马搜索,每路五个百人队!从这儿到黑龙江边的每一寸土地够给我仔细搜!” 苏德听老爹讲过上一次的惨败。简单的加减他还会做。如果当时战场上出现的敌人都加起来,打底就有一万人。这边一万二千大军一下子去了两千五百,等于又少了一分胜算。他想找敌人决战,做梦都想。但要是以削减己方优势为代价,那就该仔细算算了。 “父亲……” “唉!若是可汗肯听一劝,给我三万人,三万人,何至于此啊!” “父亲,我倒有个办法。” 阿古拉停下脚步,突然间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和儿子好好说过话了。三年?五年?自从苏德当上千夫长后,爷儿俩各忙各的,自己印象中的儿子还是那个冲锋时喜欢打头阵的二愣子,倒真是忘了,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将领。 万夫长拉着苏德出了帐篷,两人边走边聊: “你刚才说有办法?讲来听听。”(本书首发http://www..com) “父亲,我觉得我们应当分兵。哎,您听我说完。我想这样,一万二千大军分成三队,然后自西向东,每两队之间相距五十里。三队人马每天同时出发,向北走一样距离的路。这样即使哪队遇上敌人总不至于立刻被全歼。只要能等到其他两队来援,不是既逮着了敌军,又不用担心损失太大?” 阿古拉在心里算算了,点点头。就算敌人全部压上,四千苏合军总能顶上小半天,等到相邻的一队来援。即使打不过,大家都是骑兵,大不了丢卒保车,扔掉一部分部下走人。这样一来敌人就走到了明处。虽然自己这边可能损失大点,至少能摆脱被动挨打的局面。 一百里这个距离很微妙。如果要找的是一队骑兵,对方大可以脚底抹油。可携老扶幼,还有大量辎重的大本营无论从哪个方向,只要是在距离中间一队百里之内,就绝无逃脱可能。 若是敌人主力还是打算兜圈子,这个宽度一百里的大网沿着黑龙江拉一遍,就不信套不住给他们提供支援的壶方人老窝。 无论怎么想,都是个能达成当前战役目的的好办法。 阿古拉高兴地拍拍儿子肩膀,刚想组织几句夸奖的话,却听得凄厉的号角响遍整个营地—— “敌军!大批敌军来袭!” —————————————————————————— 韩世烈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没有遇上李雪鳞会是怎样。他是受招安的山贼,多半会被一直看不顺眼的官长扔去垫刀头吧,往好里想,也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步卒。就算老天把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顶了天就是洗白身份做个小老百姓,攒一辈子钱买十几亩薄田。哪敢指望像如今这样,率领一千五百铁骑去挑战以往光听名字就腿抖的苏合人。 肩甲上的两颗银星被夕阳镀上一层紫金色。让韩世烈很是陶醉了一阵。他满意地点点头,舔了舔嘴唇,大吼一声: “弟兄们,拔刀,跟我上!”(本书首发http://www..com) 乌苏里江畔一战,师长大人举旗挥刀,身先士卒的样子烙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不知不觉,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成了一线指挥官们的恶习。韩世烈这个中校团长也不能免俗,当先冲到队前,身后便是那面绣着番号的黑麒麟军旗。 一千五百匹马发力狂奔,让草原也微微颤抖。经过之处,绿色的草场像是被破了膛,露出难看的黑黄色伤疤。苏合人的哨戒没花多大力气就发现了这支凭空出现的黑衣军团。号角响起,还来不及解下马鞍的士兵们顾不上一天行军的疲累,立刻翻身上马,一个个十人队、百人队迅速集结。只要有一个指挥官出现,就能立刻投入战斗。 当预想过千万遍的情景变成现实,阿古拉反倒成了最镇定的一个。他拉过儿子,对着耳朵吼道:“苏德,你和巴图迎击!杀!杀光他们!” 苏德拨转马头,狠狠一鞭冲向自己的部下。一支刚才还无所适从的千人队立刻像是有了魂,虽然有些乱糟糟,却是恶狠狠地向来袭敌人扑去。不远处,另一支千人队也同时冲出营地。这是阿古拉手下最精锐的嫡系,他不相信面对面交锋,自己还会重蹈覆辙。 万夫长叫过一个亲兵:“去!告诉特木尔,让他也派三个千人队从南面包抄!北方是河流,东面有苏德、巴图和我们主力,我要敌军一个都跑不了!” 又对另一个亲兵下令:“你!去告诉乌云,让他的千人队挡在大营前,一步不准退!” 阿古拉眯起眼看了看落日方向扬起的尘烟,恶狠狠地咬着牙——上次,他栽了个大跟头;这次,他要让敌人也尝尝同样的苦头。这些来袭的骑兵要是想来冲营,就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他奶奶的,果真还是那些兔崽子!”韩世烈见第一批来迎击的部队打着苏德和巴图的旗号,知道这次的任务已成了五六分。立刻命令旗手传令,冲锋中的一个团立刻分成两部分,头上五百人加快速度冲向敌军,后面的一千人则开始转向。 跟随着韩世烈的前军以壶方士兵居多。两军相隔不到半里地,他们双腿紧扣马肚,双手弯弓。一眨眼间距离又缩短了一大半,空中立刻飞蝗般交错划过一阵箭雨,浸过毒的箭矢落在了苏合军头上,数十名士兵惨叫着落马,不知死活。辽东军也死伤了十几个。但预想中两军交错而过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点子硬,扯呼!扯呼!” 韩世烈山贼出身,总改不了一些切口。在夏军中还收敛,跟了李雪鳞之后更加放肆。好在部下们也听习惯了,撤退命令通过号角、旗语传达给了突击部队的每一个人。大队骑兵跟着团长绕了个圈子,将人困马乏还死咬着不放的两个苏合千人队甩在身后,保持着两箭地的领先。 见敌人打了个照面就想逃跑,追得兴起的苏德发了狠。苏合士兵向来坚忍,可以一整天人不离鞍地行军追击。胯下的马匹更是长于耐力的蒙古马。此刻己方占据了人数优势,不一雪前耻,以后就别想在其他军官面前抬起头来。 苏合人敬重勇士,宁可死在冲锋途中也耻于后退。可韩世烈是山贼出身,山贼的工作有两个——抢客商,和官军捉迷藏。 要是下死命令让他进攻,他会拼着杀一个够本,把敌人也拖下地狱;可要是下命令让他撤退,这个本性难移的家伙立刻会跑得像天马行空,像大鹏展翅,毫不拖泥带水。追兵只有吃屁烟的份。 “团长,敌军大营又冲出数千人,在南方和我们平行,似乎是想包抄。” “唔,看到了。”韩世烈瞅瞅那股拼死命想赶上来的敌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老子这边可是休息了一整天。追?我让他们追!速度悠着点,咱们今晚有得玩呢!”(本书首发http://www..com) 在这之后两个小时里发生的情景堪称轻骑兵诱敌战术的经典教材——韩世烈手下三个满编五百人的营每次总是两个若即若离地跟着,一个领着苏合人绕大圈子跑马拉松。而每次苏德和巴图想打退堂鼓,便又有一个养足了精神的骑兵营以一比四的兵力挑衅两个千人队,把接力棒轻轻巧巧移交了过来。而苏合人就算想分兵包抄,双方体力上的差距足以抵消他们的人数优势。对方只要转一个弯,原本想合围的两队就会回到一条直线上追击。劳累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口饭的身体早已被榨干了最后一分精力,苏合军队的人和马已经到了极限,不时有战马脚步不稳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追?我让你追!”远离马术竞技场的韩世烈神定气闲地看着两个进退维谷的千人队在对抗地心引力和空气阻力中做着无用功。这些苏合人倒也称得上是精兵。虽然人马都快到了口吐白沫的程度,队形却几乎没有散乱。 “特木尔这个混蛋!”巴图一个字喘一口气地咒骂。明明看到有特木尔的部属参加了追击,似乎还煞有介事地想从南面包抄。结果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影了。 “苏德和巴图这两个白痴!”大营里,特木尔把马鞭扔给副官,咕嘟咕嘟灌下一碗奶茶,抹了抹嘴,“这么明显的诱饵都去咬,这回真是凶多吉少。” 特木尔带队刚离开大营,就看到韩世烈一触即退的场景。察觉不对,他立刻派人回去报告阿古拉。万夫长倒是很惊醒,马上察觉到这是个陷阱,派人召集所有参与追击的部队。可此时苏德他们已经追出了十余里,听不到号角,反而责怪特木尔没有及时跟上。 知道是陷阱,阿古拉不敢再拿手里的疲兵冒险。再派出一小队人去寻找两个笨儿子,便下令全军休息。 经历刚才那乱哄哄的一闹,士兵们早就饿急了。来不及取水烧茶,擦洗饮马,先舀一碗清澈的河水,就着烤了软些的肉干胡乱对付了起来。 “唉!”阿古拉无心理会亲兵端上的饭食,在夜色中向着西边遥望。两队人马出击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可他想不通。如果他们真被敌人打散了,多少该有人回来报告。难道……敌人竟然有能力把他们团团包围? 不。阿古拉摇摇头。要是遇上了这么大队的人马,只可能是敌军主力。虽说他一直怀疑敌军主力就在自己附近,那也至少是间隔数十上百里,不然自己的手下再废柴,也肯定能发现距离如此之近的万人大军。 那支来袭的敌军摆明了是诱饵,可拉杆的是多少人?三千?五千?一万? 一切问题只能留待两个笨儿子回来再说了。阿古拉知道这个年纪的军官想的是什么。他们最鄙夷的就是背对敌人。但有些时候,这比死在冲锋的路上更勇敢。他已经不奢望儿子能平安无事,但至少该有几个人带来敌军的情报,把笼罩在自己身边的这层浓雾捅破。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自己能有一支最精锐的侦察部队。想想看,要是能知道主力周围几十里的动向,何至于这么被动!敌人可以选择他们希望的时间,聚集他们希望的人数,在他们希望的地点发起进攻。而自己这边能做的呢?等待,猜测,或者用士兵的性命去试探。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一阵欢呼声打断了阿古拉的思绪。他惊讶地看到,两个千人队只是累垮了,居然没有多少损失。一阵不祥的感觉抢在惊喜之前涌上心头。 他扒开人群,拉住儿子的马头:“敌军?有没有看到大队敌军?” 巴图微微摇摇头,不敢看他。 “没有?你是说,你们一直在追袭营的这些人?”阿古拉出离了愤怒。一瞬间他觉得宁可听到敌军主力奔袭而来,也好过得到又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巴图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法把刚才的糊涂仗三言两语概括了,只得点点头。 感觉到周围士兵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投来疑惑的眼神,阿古拉知道有些话只能待会儿再说。放开手,看着游魂一样了无生气的队伍继续从他面前经过。 折算怎么回事?敌军大张旗鼓来挑衅,甚至不怕暴露行踪,居然只是为了带两个千人队兜风?就算真的有疯子主帅下这种命令,恐怕也找不到同样是疯子的部下去执行。 阿古拉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如果一件事看起来没有意义,那它多半是为了掩盖其他的目的。(本书首发http://www..com) 他发现营地里吵吵嚷嚷不断,让人没法静下心来思考。皱了皱眉,道:“传令各部,不值宿的人都回帐篷。有力气用在战场上。” 亲兵刚要离开,却看到几个身影快马在营地中奔来。 当先一人正是特木尔,他在阿古拉身边勒停马,也不管主帅的亲兵们已经把手按在刀柄上,急道:“瘟病!军中突然蔓延起了瘟病!” 阿古拉这些天的心力交瘁终于到了极限。眼前一黑,栽下马来。 —————————————————————————— 对不住大家,这么多时间没有更新。这部分情节因为是不得不写,但又写不出什么花样来,结果弄得成了个低潮,极其痛苦……好在接下来又有熟悉的战争场景描写了。打完这一仗,本卷就进入下半部分了,接下来就是猪脚的第二次大扩军和南方战场从战略防御到战略僵持。另外本书绝不TJ,就是更新可能慢点。大家放心收藏,耐心养肥吧…… 第三十九章 应变 “喔。好像挺有意思啊。”李雪鳞听着游骑兵描述的情景,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那样笑了起来,“就是苦了你们这些潜伏的,味道不好闻吧?” 游骑兵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一开始是挺那个,大家都不大敢往前凑。第二天开始他们拉的就剩清水了,也没什么味儿。” 胡芝杭在一旁暗暗摇头。这算什么?古往今来,哪一个英雄好汉不是赢得堂堂正正,让敌人输也输个明白。哪像眼前的年轻人,居然使这么下三滥的手段。虽说这么做确实能降低己方的伤亡。可是这坏名声要是传开去…… “没关系。古往今来,人们只会记住胜利者成功的一面。这是公众心理的移情。”等游骑兵离开,李雪鳞对状元郎的担心不以为然,“那些什么英雄好汉,名将良相都是完人?吹吧。你倒说说郦食其是怎么死的?” 郦食其怎么死的?还不是某些人嫌他烦,往敌营里一塞,要杀要剐要蒸要煮请便。偏偏遇上个不懂得客气的,真就把一门心思当说客的儒生给烹了。 可几个主使都是大大有名的人,一直就被想要出人头地的当作偶像来崇拜。 有传播学硕士学位,又生长在红朝的师长大人,对于公众心理的了解程度大概是这个时代顶了尖的。他手一挥,止住刚编了两句词的胡芝杭: “所以说,只要我们能活到最后,杀多少人不是问题,怎么杀也不是问题。杀不杀得了,这才是该考虑的重点。等大功告成那一天,自然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替咱们善后;等过个几十上百年,人们只会记得我们的功绩。” 李雪鳞说完就悠哉游哉走了,剩下胆战心惊的胡芝杭在那儿琢磨“大功告成”到底指的是什么事。 “师长。”等了多时的张彪快赶几步走了过来,和李雪鳞并肩穿行在军民混杂的营地里。 “直属团准备得怎么样了?” “随时可以出发。” “嗯,计划不变,明早拔营。” “是。” 两人默默走了会儿,不时和壶方族人笑着打个招呼。春季,不少牲畜都下了崽,营地里一片繁忙的景象。壶方部落成年男子几乎全当了兵。虽然军队给他们定了隔三天休一天的制度,汉族士兵也轮流去帮忙,但壶方的老人和妇女仍不时发生有人累倒的事。李雪鳞对敌人极端凶残,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就是,对自己人非常护短。他可以在战场上杀俘杀得血流成河,可以在袭击苏合人营地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砍死女人和小孩,可一旦壶方族成了自己人,他总觉得对那些战死的男子、劳累的妇孺有些歉疚。 “……快了。”李雪鳞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冒出一句话。 张彪对师长习惯性的没头没脑很感冒。皱了皱眉,问道:“什么快了?” “当然是我们走出草原的一天。只要这场仗能打赢,南边不出纰漏,我们翻身的日子就快到了。” “此话当真!”虽然现在形势确实不错,就连当下这场战役的胜利都几乎是板上钉钉,但谁都没想到师长居然乐观到如此程度。 张彪知道,眼前这人虽然胆大妄为,但绝不说空话。 李雪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子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个难关。” “是因为南下的路上有苏合人堵着?” 李雪鳞停下脚步,看着张彪,笑了。 “师长,难道我老张说错了?可咱们要离开草原,不就得南下嘛!”在李雪鳞面前总觉矮一头的副师长被他这么高深莫测地一笑,心里直打鼓,说的话也有些底气不足。 “没错。南下,我们自然要南下。可这南下的时机,大有讲究啊!” 张彪心里的鼓点又密了一阵。因为李雪鳞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投向了遥远的西北方。 —————————————————————————— 别说李雪鳞不把病歪歪的苏合大军看在眼里,阿古拉到了这份上也不好意思真把自己当盆菜。现在这一万士兵,别说和数量相当的敌军交手,只怕来个三四千骑兵一冲,就会像海滩上的沙土城堡一样融化。 剩下的战马已经不到三千匹。这次突如其来的瘟疫对于人的伤害倒还能接受。也不算多,就死了两千而已。但战马成批倒下,大多数马背上长大的苏合战士都成了步兵。那两条罗圈腿怎么迈怎么别扭。一天下来别说行军八十里,能走上三四十里就算是拼了老命。 病马的肉没人敢吃。从没有后勤概念的苏合军只能宰杀看起来健康些的战马充饥。曾经可以横行天下的苏合骑兵渐渐退化成连方阵都不会排的步卒,阿古拉已经不敢再抱着打胜仗的希望,但就眼下的情况,恐怕想要逃命还得问问敌人答不答应。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这个道理他早年在带队追杀溃兵中不止一次验证过,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角色互换的一天。而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在苏合大军面前从来就撑不过两次冲锋的汉人和壶方人。 “魔鬼!敌人的主帅是个魔鬼!”阿古拉现在总算隐约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和敌人对战争的理解截然不同。对于他,对于几乎所有苏合将军来说,战争就是面对面厮杀,比谁的儿郎更彪悍,谁的斗志更昂扬。但对敌人来说,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战斗不过是收个尾而已。 这场战争从他离开朝鲁的大营就打响了。看起来敌人只会躲在暗处偷袭,其实是苏合军队自己放弃了主战场以外的所有交锋机会。 阿古拉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帐篷里烦躁地走几步,坐下,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他想把自己悟到的东西告诉儿子,甚至告诉特木尔也无妨。但苏合族贫乏的词汇和没有逻辑可言的思维让他不知从何说起。说敌人把偷袭也当成战争?废话!谁不知道那是卑鄙无耻的弱者才用的伎俩。说敌人不是那么看重最后的决战?只怕会被其他人当成疯子。大战当前,要是主将被浓痰堵了心,下面不生事才有鬼了。 阿古拉突然想起,曾听说南方的汉人有不少兵书。当时自己还年轻,和其他苏合军官一样冷嘲热讽——兵书?要是兵书有用,为什么汉人每次都只会逃命?只要有战马,有弓箭,有狼牙棒,苏合男儿就是天下无敌的劲旅。要什么书呢!不识字照样打胜仗。 可现在他不确定自己当初的观点是否仍然正确。这场看不懂的战争已经颠覆了太多东西。相比之下他的信念和尊严实在是微不足道。下一个被摧毁的将是什么?自己的军队,还是身后的辽东部族? 甚至是…… 阿古拉甩甩头,这不是他能把握的问题了。他,阿古拉,身为这支军队的主帅,眼前最关键的问题是怎么打这场仗。 转身逃跑?不,这个命令不但会送掉自己的性命,也没人会遵从。就算大家都照着做了,敌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同样的道理,丢卒保车的办法也不用想了。 继续打?这是条死胡同,还布满了陷阱和埋伏,而且离那个悲惨的结局距离也不会太远。敌人只需要在他们认为恰当的时机给自己这支万人大军最后一击…… 不,阿古拉曾设想过还有一条路可走。那是稍有理智的军官都会否决的计划,但或许……用在当下却是再恰当不过。 阿古拉将手伸进怀中,紧攥着萨满给他的护符,坚实光滑的人骨像是预示着这支军队的下场。 早已过了冲动年龄的万夫长觉得一股股气血往头上涌。疯了。敌人疯了,像魔鬼一样设计战争,甚至在享受战争;可汗也疯了,像贪吃的山羊,念念不忘南方的土地。好吧,你们都疯了,为什么我不能疯狂一回? 阿古拉几步冲出帐篷,大喝:“叫苏德、巴图过来!” “父亲!”话音刚落,巴图就从火把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阿古拉心中一热,知道儿子担心自己,一直在外头守着。但立刻又冷下脸来,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了命令: “巴图,你和苏德立刻出发。带上你们手下还能打仗的人,带走所有的马,再带足箭支。往北,一直往北!不端了敌人老巢别回来见我!” “父亲!” “去!马上走!” “我不能接受!”巴图把皮帽子往地下一摔,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只让我们逃命!就因为我们是你儿子?父亲,这是我们家族的耻辱!” 阿古拉楞住了。没想到儿子居然会钻进牛角尖。但真要说起来,自己在这个年纪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巴图,你说,我们像这样走下去还有胜算吗?” 年轻的千夫长迟疑了一会儿:“有!面对面打仗,我们不怕任何人!” 阿古拉假装没听出话里心虚的成分,继续问道:“如果敌人不愿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交手,只是这样用卑鄙的手段拖垮我们呢?” “那我们……我们……” “巴图,我要你们做的不是逃跑这种可耻的事。我说过,你们要找到敌人的老巢,端了!所有人格杀勿论!” 巴图有点不敢直视今天的父亲。低下头道:“这么说,我们真是要去找敌人决战?” “不错。如果路上遇到敌军拦截,不要恋战,不要分散。这么大股敌人在草原上活动,他们的马匹、兵器、食物都是哪儿来的?我们这次失败并不可怕,也不可耻。只要你们能成功,下一次的胜利必定仍然属于我们苏合人!” “父亲!” “你能明白就好。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这是我刚想到的法子。你以后也多想想这场仗的经过,能学到不少东西。现在,立刻叫上你哥哥出发!我的腰刀给你,有人盘问就说是我的命令,谁敢阻挠当场格杀!” “父亲!” “去吧。记住,雄鹰拥有翅膀才能高飞!” —————————————————————————— “战争真是奇妙!”已经走在半路上的李雪鳞将游骑兵的报告转述给师部的高级军官们,强压住怒气,淡淡加上了一句评论。 战争确实很奇妙。它是投机者的天堂,疯子的乐园,天才的嘉年华。当然,疯子和天才往往只隔了一张纸,在战争中这个界限会更加模糊。就像谁都说不清坚持要设计“鼠”式坦克的到底算疯子还是天才,也说不清冷战中大把花钱在“超能力”上的是不是还属于正常人。 至少有一点大家都公认:战争能最大限度激发人类社会的潜能。而个体在其中也会有惊人的成长。李雪鳞知道红朝在江西龙兴时不乏十几岁的营团长、二十几岁的军长,之前没听说有谁天生异相,打得也挺风生水起。这些人只要能活到建国,不站错队,都是高级将领。 就连隔了一百多里地的那个阿古拉,吃了那么多窝囊亏之后居然也有了一招神来之笔——将有生力量从大部队分离。看他的样子,竟是要寻歼辽东军的大营。 这么一来,李雪鳞煞费苦心准备的离间计便大半泡了汤,不能再指望让苏合人窝里斗,自己拉偏架蹚浑水了。 不然照他的设想,只要阵前让士兵用苏合话给那两支千人队的主子——阿古拉吹捧一下,称颂他不忘饶命之恩和三千头羊三千匹马的允诺,把苏合军队乖乖带来了;并且表明自己这边多么上道,投毒时还不忘把他的亲兵引开。那时阿古拉和朝鲁的亲信当场便会翻脸。一支分裂的军队,而且还染了病,对自己的威胁甚至还不如那刻意留下的两千骑兵。 这一招更大的杀伤力还不是在战场上。只要败兵回去一渲染,辽东的苏合人能不能分裂不敢说,至少也会产生嫌隙。朝鲁本来就根基未稳,这一下足以让他丧失实权。 多好的如意算盘,自己可是花了两天才想出来的连环计!可谁能想到狗急跳墙,苏合人急了也就不按常理出牌,把他还没端上台面的计划搅得一塌糊涂。李雪鳞这个闷亏吃得很是窝火。 虽说打头玩阴的是他,挖空心思想让别人吃闷亏的也是他。 “各位,这是个我们都没有料到的事故,或者说,因为我们的情报收集能力有限,无法得到敌军主帅的详细个人情况,这才出现了难以把握的变数。阿古拉这招还不是最高明,但也挺棘手。大家说说该怎么应对。” “我建议让二旅留一个团。”直属团上校团长张松举手答道,“这样加上我们直属团,三千人,对付八千没有马的病夫不成问题。二旅的另两个团去追击敌军骑兵。” 一个参谋忙摇头:“不妥。虽然苏合人得病的不少,也没了马,三千对八千还是太冒险。何况直属团都投入一线了,谁来保护师部?” “让二旅留两个团?” “不成,就一个团去追两个千人队,对方还是弓马娴熟的苏合骑兵,险啊!” “我倒建议放弃原先与敌决战的计划,先集中二旅和直属团,将两千骑兵消灭在半路。剩下的苏合军队人数虽多,却都成了步兵。有游骑盯着决跑不了。” “这倒也可行。不过要是错失现在他们染病的时机,下一仗就不好打了,抵抗必然激烈。” “要不让人给大营传信。我们的工匠都接受过训练,那些人里至少能组织起一个骑兵营。二旅再出五个营,三千打两千,胜算不小。剩下的和直属团合一块儿,也有四千人。” “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嘛!” “那你说该怎么办?” “对了,不是还有一旅吗?算时间他们应该早就打完,正往回赶呢。” “一旅?就算回得来也是疲兵……” …… 李雪鳞听了会儿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道理的大讨论,伸手在桌子上敲了三下。刚才还乱哄哄的场面立刻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胡汉军官们再次端端正正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师长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一位参谋身上。 “赫林,说说你的想法。” 被点到名的壶方族上校副参谋长在一片或同情,或轻蔑,或鼓励的目光中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李雪鳞给了个笑容:“没关系。你的职责就是提供建议给主官决策。想到什么尽管说。” “是!我想,师长做诱饵,苏合来了。换个诱饵,他们就别处来了。” 李雪鳞从没高估过自己的能力。要是他能在短短一两个月里让壶方人口语过关,早在那个世界就办培训班大发了,何苦给人打工。参谋长许福海见师长投来“不好意思我没听懂麻烦翻译一下”的目光,忙替自己的副手补充道:“赫林上校刚才和我谈过。他是想学师长,用个什么诱饵将两千骑兵引离大营。我们这边行动照旧。只要时间能错开。之后仍然可以用优势兵力歼灭敌人骑兵,也不至于错过当下敌人染病这大好形势。” “不错!能抓住重点!”李雪鳞没想到赫林还有些当参谋的料,倒是小小惊喜了一下,“用什么当诱饵,想好了吗?” 赫林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说到诱饵,他们的目标自然是大营,也就没有比我们大营更好的诱饵。伪装?移动?几万人的部族,伪装很容易被拆穿,移动大营和他们捉迷藏也不现实……”李雪鳞眯着眼,回味着刚才的讨论,试着从里面筛选一些有用的信息加入这个想法。 “……放着不管当然不行,但再要一旅追击或者加入会战时间赶不上,二旅截击又会两难兼顾,本身就有问题,无论怎么分派都是换汤不换药……嗯?”李雪鳞猛地张开眼,一拍桌子,“有了!我们就给他来个换汤不换药!我下令——”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在地图前站定:“以下命令传达给身在大营的达汉副师长:所有留守人员即刻北移,在大河北岸扎营,准备接纳二旅一部。得到二旅带来的作战计划后由达汉统一指挥调度,务必在保证大营不受损失的前提下达成作战目的。师部已令一旅改变会战敌军主力的计划,北上与大营会合。 “以下命令传达给黄杨旅长:战局有变。着你部派遣两个营。一个营沿途骚扰并夜袭苏合骑兵,力求在他们抵达大营前将其拖垮,并尽可能诱导其走上错误路线。总之,不择手段拖慢敌军速度!另一个营即刻返回大营,伪装成普通部民。若是敌军仍然来袭,在营地遍设陷阱假人,转移平民,将敌军诱入营地后聚歼!此命令也转交留守的达汉副师长,两个营均由他节制。除这两个营外,二旅现辖的所有部队全部与师部会合,由我指挥。” “以下命令抄送多份,由游骑分头南下,寻找并传达给一旅李铁蛋旅长:战局有变。着你部即刻北上与大营会合,保护我军后方。若敌人骑兵的威胁仍未解除,你部归达汉副师长统一指挥,力求歼敌于野战,保护大营!你部长途奔袭十分不易,但此时再接再厉,方显我军悍勇本色! “以下命令传达给师部直属游骑兵营上尉代营长王九郎:着你部寻觅数名在外表、举止、言语上足以冒充苏合人的官兵。即刻南下,向苏合牧人散布阿古拉串通我军,将一万两千苏合大军送来当见面礼。我军投桃报李,给他留下两千嫡系,已收编在大营里,并给予重赏!他妈的!老子可没那么容易认栽!哦,最后一句不是命令,别写上。” 李雪鳞拿过胡芝杭写好的羊皮文书,确认无误,刷刷刷逐一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剩下的工作,诸如更改作战计划、通知相关人员,就都是参谋部的职责了。 “师长,我有个问题。” “嗯?”正要宣布散会的李雪鳞对张松点点头,“说!” “师长,你说阿古拉这招还算不上最高明。那换了师长会怎么做?” “很简单——投降!” “什……!” 李雪鳞一根一根扳着手指:“第一,我投降,敌人就要来受降,他们就不得不从暗处走出来。到时候我们大可以降而复叛,不但抵消了自己的不利因素,还争取到喘息的时间。 “第二,如何安置我们这支数量相当的降军?全部屠杀?肯定会激起兵变。打散重编?将来这支军队该谁说话?何况不给我们一个优厚的待遇,不但会让还没加入的部族寒心,就是已经加入的壶方人恐怕也会心中不安。 “第三,他们如果不受降,就会增加部队的伤亡,士兵对主官必然会有怨言。 “所以换了我,上上之策就是投降,把烫手的山芋扔给敌人。古人不是喜欢讲什么‘势’吗?我称之为主动权。此时投降反而能争取到一点战争的主动权。记住,只要我们一口气尚在,心里没降,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 注: 郦食其(yì jī)(?~公元前203年),秦朝陈留县高阳乡(陈留,今河南开封市开封县东南。高阳,今河南开封杞县西南)人少年时就嗜好饮酒,常混迹于酒肆中,自称为高阳酒徒。 一天,刘邦正在洗脚,忽报乡里有位儒生要求见。刘邦一向轻视儒,曾经拿儒生的帽子当尿盆,以此来污辱儒生。今天忽听有儒生求见,非常愤怒,他说:“我以天下大事为重,没有时间接见读书人。”在外等候已久的郦食其瞪大眼睛,手握利剑,呀叱骂看门人说:“你再进去对沛公说,我是高阳酒徒,不是读书人!”看门人报告刘邦,刘邦一听是高阳酒徒,连脚都来不有擦,赶忙起身迎接,赐酒款待。 郦食其见了沛公,只是拱一拱手说:“你不是想要诛暴秦吗?为何用这样傲慢的态度对待长者?你是想助秦攻诸侯呢,还是率领诸侯破秦?”刘邦被责问得不知所措,马上谢罪说:“过去听人说过先生的容貌,今天见面才知先生的来意,不知如何破秦?”这位高阳酒徒慷慨激昂地说:“你带领的乌合之众,还不到一万,现在竟然要攻打强秦,这不过是羊入虎口罢了。陈留这个地方,是天下的要冲,交通四通八达。城中又积了很多粮食。我又认识县令,让我来劝说他投降,如不投降,你可以举兵攻打,我作内应,大事就可成功。” 刘邦觉得有理,就采纳了郦食其的建议。 郦食其回到县城,向县令陈说利害,希望他能投降刘邦。县令因惧怕秦法的苛重,不敢贸然从事,予以拒绝。就在当天,郦食其率众杀死了县令,并将县令人头抛到城下。一面又派人报告刘邦。刘邦见大事已成,就引兵攻打县城并大所疾呼:“将士们赶忙投降,你们的县令已被砍头了!要不然,你们也要被砍头的。”城上守军见县令已死,无意再守,遂开城投降。刘邦进城,得到了许多兵器和粮食,投降的士兵也有一万多,这样,为刘邦西进,提供了物质条件,这全是高阳酒徒郦食其的功劳。 公元前204年楚汉相争时,郦食其又建议刘邦说:“楚汉相争久持不下,这样百姓骚动,海内动荡,人心不安。希望你急速进兵,收取荥阳,有了粮食,并且占据了险要地方,天下就归属于你了。”并说自己愿意去说服兵众将广、割据一方的齐王田广。高阳酒徒的这一建议,成为刘邦夺取天下的战略思想。 郦食其到了齐地,向齐王晓以利害,齐王欣然同意。罢兵守城,天天和郦食其纵酒谈心。这时由于韩信乘机攻齐,为田广所误解,认为这是郦食其出卖了他,遂将郦食其烹杀。临死前,田广对他说:“你能阻止汉军,我就放了你。”郦食其说:“举行大事,就不要顾及细小的事,大的德行,我不会推辞,你也不必多说了。”说罢就慷慨就义。郦食其为汉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名字却往往不为人所知道,但只要一提起“高阳酒徒”,不家喻户晓. 但事实上,郦食其得罪的人是张良。因为他设想汉朝实行分封诸侯的政治制度,与张良希望实行的中央集权制度完全抵触。而这人又是个狂生,恐怕没少发牢骚,对别人说:“张良这个SB如何如何……”。所以就被张良委托老朋友给借刀杀人了。倒是刘邦还记得他的好,有点过意不去,称帝后给郦食其的儿子郦疥封了侯。 第四十章 摊牌 “我发誓!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直到我们杀光北方最后一个敌人!”朝鲁对着军官们咆哮时,眼睛是血红的,嘶哑的嗓子也泛出带着铁味的血腥气。 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堆积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有机物腐败特有的臭味。一具具刨土埋葬实在太费时间,苏合士兵们开始用上了各种偷懒的办法——乱葬坑、火化,或者直接扔进河里。让水流把这些昔日的战友,今天的耻辱带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夜晚,以至于不少苏合士兵都患上了轻重不等的失眠症,现在甚至连出外撒尿都要结伴而行。 那个夜晚,大约五千敌人抢在侦骑和哨兵跑回来报信前直接冲进了苏合大军的中心,辽东晃豁坛的大营。平时分散在各地游牧,此时正集中起来准备南下的人马遭受了致命打击。敌军先杀人,后放火,极其训练有素,像是之前已经操练过了不止一遍。 他们趁着子时的夜色在营地中纵马来回冲踏,将睡着士兵的帐篷掀翻,把人裹在里面。之后,外围部队举着马刀砍杀那些反应快,冲到空地上的苏合人;其余的袭营者则点着火把,在毛皮和粗布做的帐篷上纵火。连同里面的士兵一起烤成外焦内嫩的叫花鸡。那火也放得极其有章法,若是从空中看,黑沉混乱的营地被画出个血亮的大叉*,无论风向如何变,总会有地方延烧。 还有几股人马趁乱到苏合大军的马群里点上了那些会爆燃的疙瘩,将近十万匹马一哄而散。那些袭营的军队甚是恶毒,居然在马群最外侧点火,让惊马直冲大营。不说有多少人被稀里糊涂踩成一团红泥,直到现在仍有几万匹马没有找见。 等苏合军官们好不容易聚集起部下,准备反击,袭营的陌生军队一声唿哨,裹挟了大群军马,像来时那样绝尘而去,毫不像苏合士兵那样流连于抢夺战利品和割人头。还大方地给朝鲁可汗留下一场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展览——被烧焦的、被踩烂的、被刀卸掉半个或一个脑袋的、被马挂着一路拖一路掉零件的,零零总总,不一而足的尸体遍布半径五里范围。重伤垂死的哀号又给这场死亡展览添加了更加生动的多媒体元素。粗粗计算下,大营这边刚聚起来的四万大军竟然死了有一万两千多人,还有四千彻底失去战斗力的重伤员。算上之前一个冬天的灭族惨剧和乌苏里江畔那三千亡魂,晃豁坛部这回是真真正正伤了元气。 一些部族的首领见势不妙,开始偷偷打起了小算盘。现在朝鲁的命令已经很难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刚刚坐热的汗位眼看着又晃荡了起来。 朝鲁自然知道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策展人是谁——问题是,敌人如何能一边对付阿古拉的大军,一边还派出部队来抄自己老窝。阿古拉能力并不平庸,早年更是以智勇双全著称,在朝鲁父亲的手下打了不少仗,几乎都是有胜无败。只不过对付区区马贼,好吧,就退一步,承认他们是具有相当实力的军队,那也不至于让对方面对数量相当的苏合大军还能如此悠哉,指哪打哪。 除非……除非…… “除非阿古拉这混蛋刻意放水!”朝鲁咬着嘴唇,怨毒的眼神扫视着隐身于阴影里的长老恩和,“当初他只身匹马逃回来就有问题。居然还要我三万大军!三万?要是真给了他只怕早就被送去当见面礼了!” 恩和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从朝鲁的角度看不到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我看在他过去立了不少战功,又给了他整整八千人,连同他的老部下总共有一万二千人北上!而他的敌人充其量不过一万!各位,给你们一万二千大军,你们能不能把敌人杀溃?” 朝鲁系的将领纷纷接着话茬表忠心: “能,当然能!” “别说敌人只有一万,就是有个四五万照样让他们烂在地里养草!” “阿古拉到底在干什么,带着大军出去这么些日子,敌人居然还有空分兵突袭!” 朝鲁盯着恩和的方向,恶狠狠地一字一顿:“是啊,阿古拉到底在干什么!” 阿古拉什么都干了,又什么都没干。他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这场战役的走向,甚至已经悟出些敌人使用的手段——虽然他不知道“总体战”和“游击战”的概念——可要说应对方法,却把他原本只是斑白的头发愁得像初雪后的草原。 虽说兵行险招,放了还有战斗力的两千骑兵去直捣敌人老窝。可偏巧不巧,居然这毫发无伤的部队是自己的儿子率领。联想到那晚上两个千人队居然被毫发无伤地放了回来,久经战阵的老将岂能不明白其中关窍。 他阿古拉知道自己被人硬扣了黑锅,可小兵哪管那么多。军中的流言已经完全公开化,特木尔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总算苏合军队等级森严,阿古拉在旧部中也素有威望,一些想来都不寒而栗的事这才没有直接浮上台面。 可这么一支人心涣散、疲病交加的军队,如何去面对狡猾又凶残的敌人?阿古拉彻底失去了方向。 与阿古拉的彷徨相对,刚杀了个痛快,还顺手牵了马的一旅旅长李铁蛋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亲人都死于去年春旱的他只知道老天最大,师长第二大。李雪鳞让他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只要没喊停,他会一直走下去,哪怕前头是万丈悬崖,跨出去的脚也绝不收回来。这就是庄稼汉出身的旅长给军中所有人的印象。 南下传令的游骑兵看了看身边骑在马上打瞌睡的士兵,忍不住道:“长官,你们出发到现在的十五天里赶了有两千六百多里地,还打了一仗。要不要先歇歇?” “不歇。师长让俺快点赶回去,一刻都不能耽搁。”李铁蛋纵贯整张脸的肉红色伤疤随着他说话一跳一跳,看起来十分狰狞,“掉队的,都会自己回大营。俺这次劫了些苏合人的马,有四五千匹呢,可以换着骑,不碍事。” 游骑急了。虽说他只管传达命令就好,可要是李铁蛋领会错了意思,把一支疲兵往敌人嘴里送,他就算保得住性命也脱不了干系:“马匹能轮换,可人不是铁打的。这样子哪怕赶回大营了也打不成仗啊!” “不碍事。”李铁蛋执拗地重复道,“马匹轮换,到了大营再休息。要是遇上敌人,不纠缠,跑!”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游骑勉强点点头,“威胁大营的敌人马匹不足,没**换。多半跑不过你们。” 李铁蛋脸上绽出笑容。只是被那道伤疤一隔,给人的感觉只剩下可怖:“这不就结了。俺们避开敌军,尽快赶回去再休整。此处离大营只有七百余里,抓紧点,三天走完!你来这儿花了多久?” “算上今天,四天。” “敌军分兵时离大营也有七百余里。就算不能换马,最快只要五天就能找到俺们老家。”李铁蛋憨实,但不代表他愚钝。稍一盘算,已有了计较:“俺手头去掉折损的、跑丢的,还有整四千,马倒有一万三。这样,你回去报告师长,俺分三千人,每人四匹马,现在开始昼夜不停强行军,两天内赶回大营!剩下这一千人稍后追上来。” 就算每人四匹马轮换,两天之内强行军七百里也是件难以想象的事。但比起四千人走上三天,现在正和时间赛跑的辽东军更需要能救急的部队。游骑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看起来憨厚木讷,只会刻板执行命令的军官能从一介小兵爬到准将旅长的位子上。 “是,长官!”游骑冲他敬了个礼,掉转头正要去追李雪鳞率领的主力,又被李铁蛋叫住: “等等,俺听你说,师长想要离间苏合人?” “是,长官?” “师长还让黄旅长调虎离山,给苏合头人栽赃?” “是,长官。” 李铁蛋抬头望天,这是他思考时的标准动作。过了一会儿,种了小半辈子地的准将决然道:“你去报告师长,俺这一千人暂时不归队。” “长官?!” “你别急。俺是这么估摸的:要是师长想让那两千人被当成反叛,也得不让人把机关拆穿。可要在草原上全歼一队骑兵不容易啊,漏了几个,这谎就不圆了。俺寻思,那些逃命的苏合人要么不回去复命,这是最好。要回去,就得往大营跑。草原上要截住他们挺难,不过在苏合人家门口等着,一抓一个准。” “长官!这太冒险了!” “俺觉着还成。这附近有草场、有河川、有林子,俺们人少点分散行动,吃不了大亏。就这么定了。俺古早听村里的先生说过那个什么……将在外有所不受命的。师长那边不差俺这一千人,倒是放在这儿能帮上忙。” —————————————————————————— “这个铁蛋,自作聪明!”李雪鳞听了游骑的报告,笑骂一句。李铁蛋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憨实。但仔细看,那双眼睛可活泛着。李雪鳞一直都很肯定他那适时出现的农民式狡黠。比如这次,不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而且还替他这个师长查漏补缺。要说起来,这招伏笔挺有些刘邓安坐大别山的意味,倒不失为一个活子。 轻骑驰援也很及时。铁塔那边最新的报告是两天前,敌军骑兵在不断骚扰之下还有四百里的路要赶,方向也找错了,不是正对着大营。算上一旅的增援,那边威胁已经解除,甚至可以开始发动反击。 看来自己还真有些识人的本事,亏得当初力排众议让铁蛋晋升为五名准将之一。早知如此,在原来那个世界也不该做吃力不讨好的AE,改行当HR得了*。 李铁蛋给他留了份大礼,李雪鳞自然要还这个人情。他此刻心情甚好,招呼身边的游骑兵上尉:“九郎,你多派几个人带足家伙去铁蛋那儿照应着。他想在敌人家门口打游击,可少不了你们游骑当耳目。”顿了顿,又挥挥手,“另外拟一份手令——准许铁蛋招降苏合人。他深入敌人腹地,如果没有兵源补充,只怕会越打越少。虽说我曾下令将苏合人杀绝,但这次就破例给他开这个口子吧。不过投降的苏合男子无论原来的地位高低,只要14岁以上,一开始都是阵前的战奴,打过两次仗还能活下来战斗的才授二等兵军衔。 “还有,所有加入我军的苏合降兵都必须放弃苏合族的信仰和身份,这是我的底线。否则不管战功如何,格杀勿论。” 王九郎敬了个礼,刚迈出一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师长,苏合人军民混居,若是俘虏了女人和小孩呢?” 李雪鳞皱了皱眉头。冬天屠杀苏合部落时不留活口,那是为了避免被发现踪迹。女人——只要拿起了武器,那当然可以视为战斗人员,直接杀了,就像教训越南时那样,哪怕对方美若天仙,可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要是俘虏的是毫无威胁的平民女子…… 王九郎见师长难得犹豫了起来,出了个自认为不错的点子:“师长。那个……要不小孩儿扔野地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女人就留在李旅长那儿。弟兄们有时候也得泄泄火……” 一句话没说完,李雪鳞霎那间变得冰冷刺骨的眼神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你不提醒我倒给忘了。”来自21世纪的青年知道日本鬼子在中国如何发泄**。对于某些战争中常见的事,他有本能的反感。李雪鳞生就一颗玲珑心,活得很,但那上面有些眼仍然堵得死死的: “给我在手令中特别注明:谁敢在执行任务期间收容女子并交合的,初犯,笞三十,军衔和职务均降两级使用;再犯,斩无赦!这一条也将是我们的新军规。 “铁蛋那边可以放宽些。那些女子和小孩若是不用担心会走漏他们的行踪,就地扔下便是。必须带走的,回到营地严加看管,定期派人送回来。咱们万事草创,人手本来就缺,也没资格挑三拣四。妇孺不能打仗,帮着缝补军服、喂养军马总还成。不过!”他的语调再次变得彻骨透凉,“谁要是看不紧自己下边那玩意儿,自觉点,趁早把脑袋给老子送来!” 王九郎早就是一身冷汗,连在心里嘀咕师长妇人之仁都不敢。敬个礼,匆匆走了。 李雪鳞对着地图发了会儿呆,踱出作为指挥所的大帐篷,在仲春的草原上席地坐了。北方天高云淡,黄昏时自然没有千变万化的晚霞。但看着天幕由蓝变紫,点点繁星亮起,也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他深吸一口气,仰面躺下。这儿没有刺鼻的汽车尾气,也没有城市里无处不在的沙尘。围着他的,是草叶的芬芳、木材燃烧的焦味、烤肉的浓香,还有战马的体臭。 人是很健忘的动物。至少李雪鳞是这么认为。不过大半年时间,他就算偶尔想到原来那个世界,也没有了锥心的疼痛,感觉就像是隔着层薄纸看一幅熟悉的画。对他来说,现在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在这儿,他能建功立业,也有可能成为天地间的一堆枯骨。在这儿。他有一万两千人的军队,有挡在面前的敌人,有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目标,也有需要自己保护的人。 一阵鞋底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传来。李雪鳞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几个。那有些犹豫,步子迈得慢的,自然是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胡芝杭;那沉稳有力,两步间隔如同掐着秒表般分毫不差的,自然是在行伍中浸淫多年的张彪;还有那蹦蹦跳跳,却又万般轻柔的——还能是谁呢,自然是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小萝莉。 “这丫头了不得!”张彪牵着蕾莉安的手走到上司跟前,“今年才六岁吧?在胡先生的识字班里居然学得比那些大上十几岁的小伙子快多了。她骨骼匀称,学武也是个好胚子。刚才她在那边缠着几个游骑练武,我一看,功架还挺有门道。” “说是神童也不为过。虽不是过目不忘,只需讲上一遍也能记下了。想当初,犬子像她一般大时可得教三五遍才记得住。”胡芝杭既然当过高官,对逢迎之术也不会陌生。李雪鳞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但夸夸他最宝贝的小女孩往往能有奇效。 果然,年轻人立刻喜上眉梢。揽过蕾莉安靠在怀里,在小小的嘴唇上轻轻一吻。对张彪和胡芝杭说的话里也带上了笑意: “坐吧。难得胡先生也在,咱们有些事得好好聊聊。” 张彪应一声,大马金刀地在草地上坐了。胡芝杭已经不再穿那身变成布条的长衫,但老习惯改不了,整了整衣服后才找了处比较干爽的地方坐得端正。 李雪鳞拿了根柴棍,在帐前清出的空地上几笔画出辽东轮廓:“眼前这仗我们是赢定了,毫无悬念。但接下来何去何从,却值得推敲。说起来,晃豁坛部从今年正月开始,历经夏军和我军的双重打击,原本保有的十万大军已经去了一半,我们这万把人真要南下,他们也拦不住……” “不能这么算。”张彪连连摇头,“战前他们只有十万没错。但那是精锐。只要苏合人想打,将近一半人口都能挽弓纵马。要是我们声势太大,短时间内光是晃豁坛部就能聚集起至少十二万大军。” “没错。所以南下的事,缓一缓再说。直到我们能把苏合人像虫子一样碾死在面前。”李雪鳞不顾脸上晴转小雨的胡芝杭,接下去说道,“但是最近这两场实打实的硬仗,苏合人再迟钝也不可能认不清形势。夏军……说实话,我根本不指望他们能牵制多少敌人。整个辽东的兵马恐怕都会朝着我们而来。就像张彪说的,至少十几万大军。” 胡芝杭听得直哆嗦。但张彪只是哼了一声:“别卖关子了。你之前说了什么来着?既然准备近期就打出草原,总不会没有对策吧?” 李雪鳞敛起笑容,正色道:“这就是我打算和你们商议的事。按理说,大战当前,必须稳定军心。但这事实在急不过,必须尽快在高级军官中取得一致。第一步,就是听听你们两个的意见。” 见多了师长的嬉笑怒骂,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一旦李雪鳞郑重其事说什么,多半是堪比百万吨级TNT的爆炸性内容。张彪和胡芝杭下意识地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要会盟从北海到西域的草原诸部,成为众人公举的天可汗!” 当李雪鳞第一次说出“天可汗”这个词时,他只是四千骑兵的头头,苏合人只要一个万人队就能把他挫骨扬灰。所以大家只当是为了鼓舞士气,谁都没放在心上。但连战连捷之下,谁也没法把这句话当成耳边风。这支所谓的辽东军虽然还没法抵挡苏合人倾尽全力的一击,却已不是草原上只有几百几千士兵的小部落所能比肩。 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很残酷,也很实用。天地虽大,草场虽广,低下的生产力和靠天吃饭的游牧生活却承载不了太多人口。苏合人壮大了,其他部族的生存空间就被挤压。哪怕没有人为的“减丁”,老天爷打个喷嚏就能抹掉一个小部落。所以草原民族就像一群跟在狮子后面的鬣狗,亦步亦趋,俯首帖耳。平时吃点霸主牙缝里抠出来的残渣,得过且过。可一旦原本的强者衰弱了,倒下了,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分享尸体,然后其中最强壮的一个成为新的草原之王。几百年,上千年,这样的循环周而复始。 但现在,一个从南方亡命而来的年轻人却想纠集一群鬣狗,面对面将狮子放倒在它的老巢,君临整个草原。 天色黑沉了,晚饭时间的营地是一天中最热闹的,四周都传来士兵们南腔北调,夹杂着生硬的壶方话和汉语的谈笑。 但在李雪鳞的帐篷前,沉默如同万年深潭,将这一小片空地与世隔绝。只是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各种思绪交错反复,翻涌着暗流。 胡芝杭不知何时停止了哆嗦。事到如今,他也不愿再当那缩头乌龟自欺欺人。既然李雪鳞先捅破了窗户纸,那就索性把洞抠得更大些,大不了一拍两散。 一瞬间,那个整天担惊受怕的落难刺史又像是回到了辽州的府衙。夹克军装也掩盖不了沉稳雍容的气度。 “李大人,”胡芝杭的问话淡淡的,像是在讨论明早的天气,“你意欲何为?是想要朝廷裂土封王,还是已经存了逐鹿中原之心?” 李雪鳞只是笑了笑,没有肯定胡芝杭的猜测,也没有否定。 平时爱咋呼的张彪成了个闷葫芦。低着头盯着地面,像是在研究辽东草原的植物生态。 “李大人所谋者大,怕汉人不肯跟着你和朝廷作对,煞费苦心地去找胡人来帮衬。李大人,你难道要为了一己私欲,置万民于水火?自古以来,奸雄便是能横行一时,终究免不了身死名裂的下场。征伐无度,苦了百姓、毁了家族、还留下千古骂名。” 蕾莉安还听不大懂胡芝杭话中的咄咄逼人。但小孩子特有的敏感让她下意识地往李雪鳞怀里缩了缩。 胡芝杭瞟了一眼金发碧眼的小胡女,怒火越烧越烈,不可遏止。仔细想来,李雪鳞的所作所为哪有半分汉人的忠恕仁厚,甚至连行事凶残的苏合人都畏之如虎。而这个被敌人称为“黑狼王”的年轻人除去长了张汉人的脸,也丝毫没有华夷之防的念头,和塞外蛮胡厮混得很是开心。比如这个小胡女,长得倒是挺漂亮,可胡人就是胡人。是永远惦记着中原的土地和财富,养不家的白眼狼。可以和他们交往,做生意,换皮货;但想和胡人交心,那真是白日做梦。 “李大人!你可曾扪心自问,生你养你的,是汉人还是胡人?你从小穿的,是不是汉家衣冠;教你育你的,是不是汉家先贤!”胡汉混血的铁塔不在,胡芝杭这几句话说得毫不留情。以他的标准而论,已经无异于指着对方的鼻子痛骂了。 李雪鳞早已过了愤青的年龄,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大学生,更不是被对方挑拨几句就会跳起来的小屁孩。他只是还了一个标准的人畜无害式微笑:“胡先生,我没读过多少书,不知‘汉人’的说法起源于何时?如今大夏朝治下万民百官,可一个个都是‘汉人’?” 胡芝杭刚想嗤之以鼻,嘲讽一下对方那不入流的反问。突然间,他意识到从没有哪本可以称为万世经典的书上对“汉人”这一概念有过明确定义。 上古五帝,炎帝是蛮夷,舜帝也是蛮夷。始皇帝一族,追根溯源也是东夷。如今大夏朝疆域甚广,南方人大多带百越血统,北方也不乏和鲜卑、契丹通婚的后裔。西域数州的居民虽然高鼻深目,汉语却说得万分顺溜。以现在军中的数千汉军而论,就有来自巴蜀的羌人,有来自两广的越人。他们的先民早年和中原王朝没少干架,此刻这些昔日敌人的子孙在帮着自己打仗。 “汉人”究竟是什么?这个民族本身就没有清晰的界定。要是从父系血统上说,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自己是纯种的汉人。要是从文化认同上说,那些说着汉语却相貌奇异的西域胡人怎么也不可能和中原百姓是一家。 更何况“汉人”这个概念的形成甚至晚于圣人立言的年代。对于言必称三代的士子们来说,要让他们在津津乐道于“华夷之防”前先解释清楚什么是“汉人”,只怕训练老母猪口吐人言还比较可行些。 胡芝杭念头一转,明白了为何李雪鳞自从收编了壶方部落后就严禁军中出现以汉人和壶方人自居,鄙夷对方的现象。并凭空杜撰了一个“华族”的概念。 这个年轻人,不管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所谋划的事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自己费了半天劲,不过是摸到了大象的一根脚趾。 “汉人,是血统和文化的双重认同。从远古开始,民族就是基于在战争中能够保有独立领地的群体逐渐形成的。那些战败者都成为别的民族的奴隶或者成员。比如在中国逐渐消亡的越族和羌族。而黎苗,因为在南方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还能保持独立。”李雪鳞往火堆里添了把柴,解释道,“一个民族要区别于其他民族,血统是一方面,就像我们不会把西域人认作汉人。但另一方面是文化。黎苗有自己的一套文化和习俗,因此和汉人有区别。而那些已经完全汉化的越人、羌人,哪怕他们还会说一两句家乡话,也没人会认为他们是一个独立民族的成员。 “汉人的主体是轩辕皇帝的部落——那时候还没国家呢,什么牧野之战,就是两群野人拿着棒子干架。干架赢的,就取了水草丰茂的黄河两岸繁衍。此后不断壮大,有了领先于其他民族的文化。春秋时代诸国争雄,百家争鸣,到有汉一朝独尊儒术,也有了稳定的疆域,这样,大多数国民都有了同一个文化背景和父系血统,也就有了比春秋战国时代范围更广的认同感。周围的其他民族纷纷加入,汉族就此成形。” 张彪听了半天,越听越惊奇,忍不住插嘴:“你是说……这‘汉人’的说法……” “‘汉人’,说得不好听点,不过是锅杂烩,里头什么货色都有。和苏合人、波斯人的区别不过在于这锅杂烩的味道是酸是甜,是苦是咸。咱们不过是吃惯了这锅,就认为味道比较好。其实嘛,本质上都差不多。当然,汉人不像其他国家那样好战嗜杀,这是个优点,也是个致命伤。” 胡芝杭听了李雪鳞那粗鄙到极点的比喻,忍不住大皱眉头,但又说不出哪儿错了。 张彪只是读书少。能做到将军的都是人精,一听这话,立刻联想到师长之前的“华族宣言”。 “师长,难不成您是想把这些杂烩搅和搅和,另煮一锅?” 李雪鳞笑道:“味道如何不敢保证。我只是想让大家能在一个锅里吃饭,别你抢我的,我抢你的,除了死一堆人,到头来谁都没捞着好。就算要抢,天下那么大,煮着美味的锅子那么多,咱们点起兵,抢别人的去!” 胡芝杭听出这话大有玄机,收起了鄙夷之心。正色道:“此言倒是不差。汉胡相攻,胡人难有百年之运,汉家也死尸枕藉。但李大人还没回答胡某的问题——您想在北地称汗,无异于背夏称王。那将来朝廷问起,您打算如何?是归顺呢,还是……”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李雪鳞也收起了笑意,“每一个抱成团的群体都有利益诉求。华族代表了草原上各部族和边疆汉人,以后或许还有全部汉人的利益,而我,是他们的代言人。因此我能做的,只是用最小的代价,在最大限度上满足他们——满足他们正当的需求。如果朝廷能同意,我所要的就只是一个名分,对朝廷而言不过一张诏书。如果朝廷不同意,我就不得不自己去取。” 胡芝杭的脸又冷了下来:“说来说去,李大人倒找的好顶缸,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战祸一起,生灵涂炭。那些横死的百姓又有谁来为他们代言?” 李雪鳞愣了愣,话中带上了少见的苦涩:“战争,总是会死人的。我只能说,如果和朝廷的大战实在无法避免,由我来主导总好过让苏合人、壶方人、契丹人自己策马南下,杀得赤地千里。” 胡芝杭不再言语。但看向他的眼神中分明写了两个字——“汉奸”。 我错了吗?李雪鳞问自己。在他的那个历史分支中,因为北方游牧民族的洗劫,南方的农耕文明发展被一次次打断,最后从大幅领先于世界变成落后挨打。不说最后在西方和日本面前的屈辱,光是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屠刀下就垒起了上亿百姓的性命。 如果不想被人当成疯子,这是个只能深埋于心底,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的故事。 出于这个理由,每当碰到道义上无法绕开的障碍,他都会安慰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百姓有更大的灾难,不让中国走上另一个世界的老路。由自己带领的野蛮民族应当能找到和农耕文明和平相处的方法,至少,不会用野蛮来毁灭文明。 但是这个世界和他原来的那个并不相同。或许,没人整合的游牧民族本来并没有南下的机会;或许,华夏文明会一直领跑,率先进入资本主义,发起工业革命;或许…… 或许在这个世界,带领游牧民族饮马长江,为华夏文明带来灾难的不是铁木真、不是蒙哥、不是忽必烈、不是努尔哈赤,而是他李雪鳞。 但是他已无法回头。因为从遁入辽东,不,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选择了那条用鲜血铺就的权力和征伐之路。只要跨出第一步,就不能停下,不能回头,必须一直走下去。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李雪鳞强压着心中那针对自己的憎恶和疑虑,尽量表现得淡定,“我的目标不会改变。大家回去好好想想,在这苏合大军威逼西北两面,乌斯藏虎视西南之际,由我来收拾苏合人是不是一件好事。你们将我看成汉奸也罢,看成曲线救国也罢,甚至只是想跟着我得一场富贵也罢,大家把话都说明白。敌军主力只在三十里之外,明天便是决战。在这之前,想留的,我领这份情。想走的,我也决不为难。” 张彪和胡芝杭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甚至没向他敬礼道别。 我错了吗?他问自己。 “我错了吗?” —————————————————————————— *注:十字形纵火是美军在东京和越南使用燃烧弹的心得。 *注:AE(Account Excutive),HR(Human Resource) 第四十一章 死战 阴沉的天,云朵压得很低。在空旷的草原上看来,就像是多了层贴着头皮的天花板,让人感到十分压抑。 李雪鳞回头看了眼身后已经列成横队的军团。与以往的战斗比起来,大家少了杀气,多了几分肃穆。这微妙的差别,让他们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群执行仪式的送葬者,而不是亲手终结生命的刽子手。 这也难怪。没人会认为今天的战斗还有第二种结局。六千兵强马壮的铁骑和八千不习惯步战的病弱疲累,任谁都看得出胜利的天平早就已经锁死在其中一方。 李雪鳞眺望着正前方。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有了些波动,草尖上慢慢出现一些小黑点,再近些,看得出是一个个拖着脚步走路的人。他们现在的状态已经称不上是一支军队。 “祭品”。李雪鳞的脑袋中跳出这个词。是的。这些都是祭品,是他为了攫取权力所献上的牺牲。过不了一个时辰,这个世界上就会消失近万条生命。而他身上的黑狼王传说,将变得更加强大神秘。 “你们都能留下,谢谢。”李雪鳞直视着前方,在头盔下低声说了一句。 “哼!”身旁一个挂准将衔的大胡子军官别过头,似是看着飘扬的红底黑麒麟军旗说道,“别会错意了,我不过是怕有人真入了魔,这才留下盯着。谁敢像苏合人那样丧心病狂祸害大夏百姓,老子第一个砍了他!” 李雪鳞真诚地笑了笑:“行,那就有劳了。胡先生呢,怎么没来?” “他说,你只是让他当军校的教员,没说要上前线。”张彪收回目光,直视着李雪鳞的眼睛,“他还说,既然你让他教军官们读书明理,他就得对得起自己的职责。” “不错,正该如此。”李雪鳞今天的脾气出奇地好,张彪连着呛他也没反应。 副师长像刚认识他一样上下打量了几遍。确认了李雪鳞说的是真心话,摇着头,道:“怪了,看你所说也不像扯谎。且不说如何才能用咱们这一万兵马立威,难道你当真以为只要一个天可汗的名头,就可以让那些大小部族替你卖命?” “当然不可能。草原民族就是一群狼。除了抢别人的肉,没有第二种活法。”李雪鳞注视着慢慢走近生命终点的苏合军队。每一支游牧民族的壮大都离不开对南方的洗劫,而这往往也是他们衰落的开始。(本书首发http://www..com) 看来这人还没疯。张彪的心放下了一小半:“那你打算带着他们抢谁?” 李雪鳞像是回答他,也像是喃喃自语:“抢?我要的不是会反噬主人的狼。在带着他们上战场前,我要把这些狼变成俯首帖耳的狗。”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以为他们是走投无路的汉奴,还是在军中吃饷的士卒?我可告诉你,这些家伙最先考虑的三样东西是自己的性命、战士的荣誉、家族的安危。知道为什么大夏极少有胡人从军吗?不敢收!要是哪一天和他们的老乡刀兵相向,这些家伙就是吃里扒外的探子,个个在背后捅你黑刀!他妈的,平时一个个恭顺的样子,心里头那些龌龊东西一刻都没消停过!” 李雪鳞看向张彪的目光里多了些了然。这些话,应当不是空口说的。 “我再告诉你。这些家伙从小就被爹妈教着怎么抢别人的财物衣食,个个都是两条腿的野狼!在他们眼里,抢掠来的就是正当所得。你想要一支这样的军队?打起顺风仗或许还成。要是碰上硬骨头,他们可是会掂量自己搭上这条命值不值,能不能抵得上分给家里的战利品——壶方是特例。要不是铁塔这层关系,他们早在暗地里玩猫腻了。” 李雪鳞看着慢慢走近的苏合军队。现在已经能看清他们的面孔。一张张都透着疲惫和麻木,像一群绵羊一样机械地迈着步。肃立的黑衣军团在他们看来或许更像是路标,是解脱,是这地狱行军的终点。 “你说的,我都知道。”李雪鳞对着张彪,一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睛变得清澈坚定,虽然这只是短短一瞬,“但是,我还是想试试!如果成功,对汉人,对胡人,都是功德无量的善举。如果到头来大家确实没法共存……” 清澈的瞳仁再次成为漆黑深潭:“如果确实没法共存,到那时,”李雪鳞慢慢举起那柄吞噬了上百个怨魂的大剑,“我会杀掉草原上每一个人!从北海到西域,不留活口!——传令!第一列至第十列,举枪!突击!” 大剑挥下,黑衣死神们呼啸着席卷而过。(本书首发http://www..com)。 张彪和李雪鳞并绺而立,在一处地势较高的缓坡上俯瞰整个战场。一面倒的屠杀不应该有多少悬念,只是和苏合人的角色互换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半年多前两条腿被四条腿追杀的汉人,此刻却骑在马上像撵兔子一样戏弄着徒步的苏合人。 但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边上身为顶头上司的年轻人。和上一次战斗时相比,李雪鳞的身上似乎少了些咄咄逼人的杀气,给人的感觉不再是锋芒毕露的剃刃,更像是一块万年玄冰,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和他并肩而立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时间长了,甚至会有种错觉,像是自己已经一只脚跨进了另一个世界,不带着丝毫人类的感情审视着眼前的战场。 “这个疯子!”张彪知道,李雪鳞身上的戾气比之他刚来辽东没有半分增减。以张彪对他的了解,可以一万分肯定,这场仗不会有俘虏。李雪鳞变了。身为万人大军的统帅,太咄咄逼人会让亲信们没有安全感。年轻人很快就领悟到了这点。 他只是把杀意藏在心里。张彪偷瞄了眼那双寒潭千寻的瞳仁,似乎在最深处发现了妖艳的红色火苗,那是对权力、对支配、对征服、对杀戮、对鲜血的渴求,是存在于所有人内心深处,最原始最兽性的欲望。张彪有,铁塔有,李铁蛋有,黄杨有,胡芝杭也有。 但谁都比不上这个年轻人。他在玩火,却玩得驾轻就熟。每一次,他都用本身的嗜血和杀欲感染整支军队,将他们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每一次,他都用坚韧的理智牢牢驾驭着疯狂的猛兽,像外科手术般精准地撕碎敌人。疯狂和冷静在他身上就像那柄大剑的两侧锋刃,同样致命,同样无坚不摧。 在战场上他是无敌的,无论是谁,站在他面前就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刑。但是如果现在就抽出刀,从那身黑甲的胁侧**去…… 张彪猛然惊醒,摇了摇头。天哪!这种念头打哪儿来的!虽说活阎王好杀了点,下手也够狠,对自己的弟兄可从没亏待过。大家伙摸着心口想想,若是没有李雪鳞,不知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个冬天。在辽东军里纪律是严了点,训练也苦了点,可是能吃上饱饭,也不会有长官欺压士卒——曾有个不长眼的连长克扣士卒配给,结果被李雪鳞绑在马后,亲自在草原上拖了整整一个时辰,拖得腿没了,腰没了,内脏也没了,只剩空荡荡的上半截身子。 “如有再犯,与此同!”李雪鳞单手提起那糊满血泥的小半截人,寒着脸咆哮的情形,烙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爱护士卒,不惧强敌,能打胜仗。跟着这样的指挥官作战是每一个军人的夙愿。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打胜仗才是硬道理!管他要当天可汗还是要称王,只要有老子盯着,不让他祸害百姓就成。张彪是个纯粹的军人。想通了这点,心中郁积了一晚上的闷气大半烟消云散。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李雪鳞的嘀咕。 “这些家伙……”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雪鳞拧紧了眉头。(本书首发http://www..com) —————————————————————————— 自打前几天看到若即若离,像是给他们带路的黑衣骑兵开始,阿古拉就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甚至有些奇怪,这一天到来得比他预想要晚。 将仅剩的百来个骑兵撒出去没多久,他们给阿古拉带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坏消息是,敌人就在一河之隔的对岸等着他们。排成松散横队的黑衣骑兵个个人强马壮,足有五六千。坏消息中的坏消息是,这次敌人的装备甚至比乌苏里江之战时更强。他们每人一把简陋但杀伤力绝不含糊的壶方角弓,一把挂在鞍旁的马刀,前几排甚至还有一杆长达两米的木杆骑枪,巴掌宽的三刃青铜枪头无论直刺还是横扫,都是致命的威胁。 如果八千苏合人还有战马让他们驱使,也没得病,倒是不惧枪骑兵的突击。只要战场范围够大,尽可以拉开距离后用弓箭射杀。但现在他们是步兵,甚至与一直看不起的夏兵比起来,是连阵形都不会,只凭一腔悍勇在支撑的菜鸟。早年和夏军的战斗教给苏合军官一个常识——步兵面对骑兵的全速冲锋,最多只有发三箭的机会。现在,轮到他们面对数千铁骑,亲身验证这个规律。 好消息是,敌阵边上中竖立着一面传说中的黑麒麟军旗,那个黑马、黑甲、黑铁大剑,在乌苏里江畔硬撼苏合精骑的“黑狼王”就坐镇在旗下,等着收割生命。 “黑狼王”!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苏合军官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一向以勇力自傲的特木尔也不例外。早有士兵传言,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是黑狼王降临草原,毁灭苏合人的征兆。这种怪力乱神的话传得比军令还快,没等阿古拉追查,随军萨满带的护身符早已经脱销。(本书首发http://www..com) “不管他是不是黑狼王,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战!只有战死的苏合人,没有投降的苏合人!” 阿古拉毫不掩饰对结局的悲观。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战败任谁都看得出来,视死如归,让敌人也付出惨重代价,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只有战死的苏合人,没有投降的苏合人!”已经病了几天的一众将领像是回光返照,抽出弯刀、狼牙棒,像狼一样嚎叫着。 “今天一早,苏德他们带来口信,已经找到敌人大营!苏合的勇士们,我们一起将敌人拖进地狱!” “拖进地狱!拖进地狱!” “杀!杀!杀!” “他们真的找到了?”顾不上正闹矛盾,特木尔等到人都散了,悄悄问他。 阿古拉嘴唇哆嗦了几下,勉强维持着自信的神情,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他们出发两天后就彻底没了消息。上次那一战,我见到的敌人总共不少于一万,此刻我们面前却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 特木尔不怕死,甚至觉得能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在帐篷中等着咽气,是战士最荣耀的结局。但此刻,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绝望。(本书首发http://www..com) —————————————————————————— “呃……”特木尔身边的一个士兵拼命抓挠着喉咙。一支横飞的箭接连洞穿了气管和脖颈两侧的大动脉,大量血液在半空洒下一阵桃花雨,也拼命往肺部灌。士兵的嘴巴里、鼻子里都喷出血沫,新鲜空气已经和他无缘。在休克之前,他会被自己的血淹死在陆地上。 “射!别停下!射他们的马!”特木尔没空理会身边的人。大声吼着,抽出一支雕翎,开弓。略一瞄,箭矢像长了眼睛一样扎进一匹战马的脑袋里。正挟着骑枪冲锋的黑衣骑手来不及反应,被突然摔倒的战马甩在步兵面前,随即成了苏合人的靶子,十多支箭瞬间将他插成刺猬。 “听我口令一起放,射最近的!”特木尔不管士兵们听不听得到,只是大声吼着。他已经射空了两个箭囊,但除了几个冲锋时离他近的倒霉枪骑兵,基本没有对敌人构成威胁。 半柱香前,辽东军的第一波突击没有取得预想中摧枯拉朽的效果。从没进行过步战的苏合人居然凭着本能集结成一个密集的阵形,漫天箭矢逼得骑兵们不敢过分靠近。指挥冲锋的团长及时下令扔掉骑枪,用弓箭应战。原本排成横队的冲锋线按照号角传达的命令一分为二,往苏合军两侧迂回。 大多由壶方士兵组成的骑军一面紧紧夹着马腹,一面开弓。也不用细瞄,苏合人的队形实在太密集了,又缺少步兵必要的防御装备,最前面的士兵在箭雨中纷纷倒下。开始贴着苏合军转圈的骑兵纵队就像剃刀,每绕一圈就剥下一层士兵。但苏合步兵们对倒下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缓慢而坚定地边射箭边前进。 “千户,我们,我们顶不住了!”特木尔正伸向箭囊的手被人拉住,耳边响起哀号,听得他大怒。胳膊一振将来人甩开,抽出刀便要砍下。 “千户,求求你……”特木尔的刀停在半空。那个士兵眼眶里插了一支箭,黯淡肮脏的箭头从脖子后面透出来。这种伤,无论如何都活不成了。 从战斗中回过神的特木尔这才发现,自己身边能挽弓御敌的战士已经不足十个人。他们成了步兵集群中一个小小的突出部。或许是被他身前的几十具人马尸体镇住了,骑兵们都稍稍绕个弯避开他,对其他射不了那么远、那么准的苏合士兵尽情倾泻在人畜粪便中浸泡了一天的长箭。 要准确射中快速奔跑的战马实在太难了。而骑兵虽然准头更差,但密集的人群提供了大量备用目标。 “求求……”士兵仍在挣扎。箭头切碎了他小半个大脑,涎水不断从嘴角淌下。特木尔叹了口气,弯刀挥落,砍断士兵的脖子。来不及给蒙召的战友送上一段祷词,几支羽箭带着“哧哧”响声**身边的土地,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止。 特木尔猛地转过身,用鲜血淋漓的手指连开几次弓。百步开外,刚放完一箭正准备离开的骑兵惨叫一声,捂着脖子摔下马。 “去!多拿些箭囊来!”特木尔头也不回,只是机械地取箭、开弓、松弦,然后再次重复这套动作。现在随着箭矢飞出去的,还有大大小小的血珠。他的手指已经被生生磨掉了一层皮肉。十指连心,但特木尔现在一点都没这份闲情去理会疼痛。 “那人身手不错。”一直在高处观战的李雪鳞剑尖一指特木尔,淡淡地说道。 张彪也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居然在百步之外垒起一道尸墙的人。那把至少夺去了二十个弟兄性命的弓上系着一条狼尾。这是苏合人射雕手的标志。 “要不要下令活捉他?他也算个人才。” “不,命令游骑用那把带瞄准镜的狙击弩尽快狙杀!*这种只会逞匹夫之勇的‘人才’我供不起。”李雪鳞没注意到张彪的脸红了红,自顾自说道,“你去参与第二波攻击的队伍那边作一下最后动员。苏合人快射不动箭了,是枪骑兵突击的最佳时机!记着突击时让现在战场上的部队脱离,休息,待会儿还要靠他们截杀溃兵。”(本书首发http://www..com) 特木尔在笑。出离了恐惧、愤怒和疼痛,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和一群年纪相仿的伙伴骑着马,在秋天的草原上猎兔。 野兔很警觉。远远在洞穴里探出脑袋张望一眼,立刻缩回去,从离得较远的另一个洞里逃之夭夭。谁能第一箭就射中探头的野兔,成为几个少年攀比的乐趣。 “射得好,特木尔!以后你一定是族里的第一神射手!”比他大两岁的朝鲁笑着替自己将猎物绑在马鞍边。那一箭确实漂亮,也很运气,竟是从野兔的一只眼睛射入,在另一边穿出。 “特木尔,野兔,又有野兔了!” 在哪儿?哦,看到了。特木尔放出一箭,远处在草丛里若隐若现的毛皮团在地上滚出几步,停下不动了。 “特木尔,野兔,到处都是野兔!” 今天是兔子搬家吗?大大小小的野兔在面前东奔西跑,射都射不完。够了,猎获已经很丰富了,回到家肯定被父母好一阵夸。 野兔越来越多。有几只居然想他这边直冲过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和马儿一般大小。特木尔笑着张开弓。朝鲁、乌云、哈尔哈森,他们在一旁拍手叫着什么。这些家伙,把野兔吓跑了怎么办? 他笑着一松手指。 “嘣!”一支短小的弩箭不偏不倚,正中特木尔额心。力道之大,带得他向后一仰,那支正要离弦的雕翎不知飞向了哪里。 秋天的草原、少年时的伙伴,还有大大小小的野兔在一瞬间都被打回原形。特木尔在天旋地转中看到黑衣骑兵挟着长长的骑枪斜**苏合军阵。已经拉不开弦的苏合战士扔掉长弓,挥舞着弯刀和狼牙棒迎了上去。 黑衣的辽东军和白衣的苏合军撞在一起。一阵“喀喇喇”的声响,枪断,每支断枪上串着至少一个苏合士兵。鲜血像泉涌一样从三棱枪头v字形的血槽中流下,洇湿了泥土,染红了草叶。 受了致命伤不等于马上就死,伤兵惨叫着想拔出枪杆,想抓把浸透鲜血的泥土堵住伤口,想祈祷传说中的白狼王展现奇迹,让他们活下来。 奇迹没有发生。如期而至的,只有漆黑冰冷的死亡。(本书首发http://www..com) 第二攻击波的骑兵们强袭得手,立刻拔出雪亮的马刀,像鞭子一样居高临下抽打着原本应该纵马驰骋的苏合士兵,被刀锋刮到的人立刻爆出一片血雾,拼命捂着长达数十公分,深可见骨的伤口倒在铁蹄下。骑兵们没有正对着苏合军的中心冲锋。他们切了个斜线,丝毫不放慢马匹的速度,将骑兵对步兵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只有战死的苏合人!”特木尔挣扎着想起来。弟兄们正在苦战,自己这个千夫长怎么能躺着。战!死也要战到最后一刻再死! “战!我要战!”特木尔想要大吼,发出的声音被淹没在滚雷般的马蹄声里,连自己都听不见。 他越想挣扎,却发现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好似有一股力量把自己牢牢钉在地上。 用尽全力低头看一眼,一杆折断的骑枪穿透了右胸将他与大地连在一起。 “原来,我已经死了。”特木尔松了一口气。他最后看到的,是无数只向自己踏来的铁蹄。 “特木尔千户阵亡了!” 阿古拉嘴角抽动一下,铁青的脸色依然如旧。 “特木尔千户阵亡了!”报信的士兵带着哭腔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滚!”敌人的骑兵一拥而上,己方的侧翼开始崩溃时,阿古拉就知道特木尔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本书首发http://www..com) “传令!不准停,不准散!向敌军主帅方向前进!外圈的人已经快不行了,把他们换下来休息。” 传令兵骑着仅剩的几匹战马向各个主要军官奔去。阿古拉早已发觉敌人和自己早年对付过的夏军一样,用号角声、鼓声,还有旗帜传递命令。可惜这套办法苏合人一直没学会。或者说,一直不屑于去学。 “其实南人也有不少可取的地方。”放下苏合人“天之骄子”的架子,阿古拉发现了很多自己以前一直没注意,却极为要紧的东西。可惜,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报!哈尔哈森千户抗命!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 传令兵一咬牙:“他说,他不会和害死特木尔、出卖苏合人的叛徒一起战斗。他说,他要战!要和特木尔死在一起!” 阿古拉身子晃了晃。该来的还是来了。特木尔带的那八千人,几个千夫长都是从小玩到大的结义兄弟。现在特木尔死了,自己能指挥得动的恐怕只剩下不到两千人的嫡系。 “去!告诉哈尔哈森,还有其他千夫长!看到那面军旗没有!”阿古拉用鞭梢一指辽东军的灵魂,吼道,“杀过去!能抢下军旗,不!能逼得敌人主帅后退,就是我们赢了!告诉他们,一样是死,冲锋最远的才是勇士!” “放屁!他以为这是小孩子玩打仗!”哈尔哈森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横眉怒目,“这儿离敌人军旗还有一里地,他没走到一半就得完蛋,白白浪费体力!还不如在原地消耗,杀得一个是一个!” “千户!只要敌人主帅被逼得后退,就没人会将他视为黑狼王。这都是为了苏合的下一次胜利!千户!” 传令兵将阿古拉教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但哈尔哈森只是心动了片刻,最后仍是摇了摇头: “你回去吧。就说哈尔哈森是个笨蛋,没法留着结义兄弟的尸首不管!” “千户!” “滚!”哈尔哈森狼嚎一样吼着,踢开传令兵,举起狼牙棒,“只有战死的苏合人!是汉子的,跟我上!” “杀!杀!杀!” “你们都看看,这就是不团结的军队,这就是没脑子的军队!”李雪鳞冷笑着对张彪等一干高级将领道。 战场态势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居然有一支千余人的苏合军队和主力分离,留在了原地。让他感到小小意外的是,这群已经精疲力竭的步兵竟向辽东军发起了反冲锋。(本书首发http://www..com) 并不是所有的勇敢行为都值得称赞,比如哈尔哈森这种在李雪鳞看来只能用“愚勇”形容的自杀行为。黑衣铁骑没有陪敌人玩决斗游戏的兴趣。仅仅两百精锐骑射手的几轮箭雨,哈尔哈森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就只有用尸体铺成的冲锋道路。 以骑射手在射程边缘杀伤敌人,避免接触,这是苏合人惯用的战法。哈尔哈森傻愣愣地看着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处境悲哀,还是该为连敌人都在使用的苏合骑兵战术自豪。 特木尔的尸体就在不远处。虽然混迹于一堆敌我双方的残骸中,虽然已经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哈尔哈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三十年的老朋友。他跑了起来,不管体力透支后正喘得像破败的风箱,肺部被急速涌入的干燥空气灌得一阵阵刺痛。近了,只有两百步,好兄弟,我马上就到。 肺部火辣辣的刺痛突然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疼痛。哈尔哈森看着自己的胸口像变戏法一样,先是一支,然后是两支、五支……随着急促的“嘣嘣”声,一大片灰色的雕翎在他身上扎下根,给大地送去鲜活的血液和生命。 “特木尔……”骑射手们惊讶地放下弓,任由哈尔哈森拼着最后的力气冲上几步,扑倒在一堆尸体里。 “兄弟,我来了!”哈尔哈森大口吐着血沫,将满足的微笑定格在脸上。 李雪鳞没打算收回刚才的话。哈尔哈森的脱队让苏合人遭受了无谓的损失,在战争中是极其愚蠢的行为。但他也不吝于就某些事表达自己的敬意。 由他带头,张彪、参谋部军官、亲卫队、传令兵,高地上的几十个人将兵刃竖立于面前,手肘平举,向哈尔哈森远远敬了个最高规格的军礼。 “是条好汉子。”张彪咂咂嘴,颇为惋惜地说道。 “传令,把那两个千夫长收拾整齐点,单独葬了。”李雪鳞觉得有些无趣。看了刚才的一幕,自己这个幕后主使简直像是万恶的反派角色。 但,这就是战争。**裸的暴力,从石器时代开始就延续至今的规则。很简单,也很实用——胜者生,败者死,最多只能靠着悲惨来博取一点同情。 “苏合人像是打算往我们这边来。”一个参谋的小声提醒打断了李雪鳞进一步自我催眠。先前大家还没怎么注意,现在一看,那个步兵阵形确实是冲着这儿缓缓移动。 “聪明!”李雪鳞赞了一声。在取胜无望的情况下不再片面追求杀伤,而是用自己的牺牲挫掉敌人头上的光环,做出这种举动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个优秀的指挥官。虽然没和阿古拉面对面打过交道,但李雪鳞知道,那个老将属于后面一种类型。 统兵第一靠威信,第二才是纪律。说出来的话没人听,纪律也无从贯彻,这是带过兵的人都知道的常识。对于李雪鳞这种未尝一败的人来说,连战连捷是耀眼的光环,也是最脆弱的突破口。一旦失败,哪怕是小小的失利,士兵们都会因为心理落差而情绪不稳定,尤其是在这草原上。 这儿每一个人都是凭本事吃饭,过刀口打滚的日子。谁都不想跟着一个会让自己赔上性命的军官。李雪鳞的家底是汉军,但是又收编了数量庞大的壶方人。草原民族向来重利,而且是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在他们面前,李雪鳞只能前进,不断前进。要是他后退了一小步,恐怕连老天也不敢说会发生什么后果。 不退就不退。李雪鳞聚在这儿的兵马有师部直属独立团和游骑兵营的两千人、二旅的四千人。独立团是预备队,暂时不动用,二旅的士兵已经投了三千名在战场上。现在自己身后还有一千名整装待发,已经平端起长枪的枪骑兵。 慢慢推进的苏合步兵只剩了四千多人,箭矢也已告罄,稀稀拉拉的冷箭已经不被如影随形的骑兵们放在眼里。几十骑、几百骑的小集团慢慢聚起来,像狼一样轮番下口。每一次擦着步兵的冲锋都会撕下一团血肉,报销掉几十上百人的性命。 即使单方面承受了这么大的损失,内部还有裂痕,苏合军居然没有停下脚步。这不是一句“同仇敌忾”所能带过。没有一个优秀的长官,取胜无望的军队早就该放了羊。李雪鳞对阿古拉有了些刮目相看。 如果你不是苏合人该多好。他举起大剑时暗暗摇了摇头。 黑沉沉的大剑今天第三次挥下。一千名枪骑兵像海浪般咆哮着卷向敌人。(本书首发http://www..com) —————————————————————————— *注:大家应该还记得新版第一卷中李雪鳞是带着什么行头穿越的吧?如果记不清了,可以去看新版第一卷的第二章和第十一章。没有狙击能力的游骑兵还能叫游骑兵吗?至少作者不这么认为。不过这种比较无耻的招数就像开金手指,作者会有限制使用的。 另外关于枪骑兵的问题,不可否认,如果面对缺少弓箭和长兵器的步兵来说,枪骑兵绝对可以一击必杀。而且枪骑兵也未必一定要重甲。打个比方,如果欧洲的枪骑兵是主战坦克,这章里可以骑射、可以近身的李记枪骑兵就是坦克歼击车。当然,关键还是看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另外就成本上来说,木杆青铜头的骑兵枪造价低,部队训练难度也不大。有限的支出能让军队多一种战术选择,还是很划算的。就像现代的战斗机一样,除了能超视距攻击,最好还能空中格斗,能超音速巡航充当截击机,能对地充当强击机,能载弹六七吨充当轰炸机。多任务,这是个军队建设的大趋势,目的也是为了节约成本(装备、维护、后勤)。 不过轻装枪骑兵这个新鲜事物的合理性如何,作者自己也有些疑惑。总觉得像是鸡肋,可能用来镇压农民起义比较有效吧。对上大群游牧民族的正规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在火炮出现前,骑射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 最后还是要说声抱歉。最近工作和学习上杂事很多。好在新工作基本搞定了,只要专心面对考试就行。本书会保证一周更一万,在做到稳定更新前暂时不上架。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四十二章 布局 阿古拉推开替他挡了一枪的亲兵,顾不上抹一把喷溅到脸上的鲜血,弯刀抡出一道白光,已将冲到身边的枪骑兵卸下一条大腿。一击得手,他低吼一声,继续冲向下一个敌人。 说起来,已经好多年没有当面厮杀了。弯刀割肉断骨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阿古拉置身于生死只差一线的修罗场,心反倒静了下来,想起早年自己还只是个一股脑往前冲的愣头青。那时候不用考虑太多东西。战士的职责就是前进、杀敌,至于战斗后能不能活下来,这个问题年轻的苏合士兵们都不会存在心里。 就像现在,战场上黑白两支军队早已抛开了琐碎的生死,尽情享受着杀戮和被杀。辽东军中的壶方官兵从没打过这么过瘾的硬仗,一个个眼冒红光,尖声呼哨着冲锋、射击、劈砍。可能前一刻他们刚割开苏合人的脖子,但还来不及欣赏血溅三尺的壮观景象,已经被狼牙棒扫下马来,随即被弯刀齐上剁成肉酱。 但是没人退缩。无论眼前是敌人的血还是战友的血,同样鲜红,同样刺激着杀戮的快感。苏合人也打疯了。没有人后退、没有人逃跑,无论身上挨了几刀,无论自己身边还有没有人掩护,他们只是瞪着那面不可一世的军旗,前进,再前进。 从李雪鳞的距离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伤重落马的辽东军士兵临死前挥出一刀,将经过的苏合人开了膛,但呼喝着冲锋的大汉竟似忘了疼痛,目光不曾从这边移开片刻,肠子拖了一地仍在往前跑。 大汉摔了个踉跄,见是被自己的内脏绊倒,居然一刀割断,站起来,迎着箭雨狂奔。仿佛刚才扔掉的不是身上的血肉,而是一堆无用的负重。去了之后反倒轻松。 大汉从破腹到力竭倒地,居然冲了四百多步。而这样的情形并不是特例,在苏合军中如此,在辽东军中也有。 “洗礼!”李雪鳞深吸一口气,修正了自己在开战时下的结论,“太完美了!鲜血、杀戮、胜利,一场完美的洗礼,一次完美的淬火。我的军队这回才真正开了刃!” 但是……好像还缺了什么东西。 像是舍不得放过哪怕一秒钟眼前的惨烈场面,李雪鳞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吹号传令!战场上的部队脱离接触,立刻回来护卫指挥部!预备队全数投入,以少数兵力正面牵制,主力从侧面冲垮敌人!” 他摇了摇头:“这么轻易就被血气迷了眼,雏儿毕竟是雏儿。” 杀气冲天的辽东军早已将平日里训练的配合和战术丢到了黑龙江里。一个个都只知道挥舞马刀劈砍,完全不在乎有没有战友掩护,战马的速度是否还有冲击力。相比前两波攻击,第三次投入的那一千名骑兵战损极大,甚至听到了撤退的号角,仍有一百多人已经深陷在苏合人的步兵集团里进退不得,只能力战至死。只不过接战了短短一柱香的时间,撤回来的竟不到六成。 剩下三千挂零的苏合官兵中,阿古拉可能是唯一一个还维持着些微理智的人。当看到敌人的生力军只有百来人在前面远远射箭,便知要糟糕。 “注意侧翼!敌军要突袭了!”阿古拉的嘶叫刚离开喉咙,立刻淹没在千万人的喊杀声中。苏合官兵早已不在乎下一刻是否还能活在战场上。向前,杀掉挡路的敌人,最原始的本能将理性统统挤了出去。刀断了,捡支断箭继续扑上;箭没了,拳头、牙齿就是最后的武器。战场的几个角落,搏杀的方式足足退化了几十万年,不时有几个苏合人一拥而上,像狼一样活活撕咬辽东军的士兵。 最可怕的敌人就是不要命的敌人。辽东军的军官们也觉得这种打法实在亏得心疼。听见撤退的号角,如蒙大赦,赶忙带队远远跑开。既是避开疯了的苏合人,也是避开张疯子六亲不认的突击。 “杀!”早已在预备队里等得不耐烦的张松平端着白桦木骑枪,紧紧贴在马背上。虽然天阴着不见日光,他肩甲上的三颗银星在冲锋队列中仍十分醒目。 辽东军里,谁都知道师部直属的七团就是个三旅的底子。不但人数足有两千,就连主官也比其他团级军官多一颗星。李铁蛋行事憨实,黄杨跳脱,这个张松就是彻头彻尾的的疯子,浑身上下透着遇神杀神的狠劲。 主官如此,七团的士兵们也就比其他部队更牛B哄哄。啃骨头?哈,别说骨头,咱们七团一口下去,石头也得缺个角! “杀!”张松起了个头,跟着他冲锋的一千骑兵发出震天吼声。短短一里地眨眼而过。没等苏合人转过身,从第二排横队中飞起一片羽箭,漫天撒下,将敌人柔弱的侧腹又撕下一层肉。 骑枪刺穿人体的“噗嚓”声,枪杆折断时清脆的“喀拉”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垂死者的惨呼,揭开了这场战斗最血腥的一幕。 张松刚觉得手里的顿挫感消失,立刻扔掉断枪,拔出比李雪鳞所用小了一号的大剑。抡开了,三尺之内一片残肢血海。他是骑兵,对上步战的苏合人,招招直奔对方顶门。十几斤的铁剑半空劈下来,只要被擦着,脑袋就像漏气的皮球般瘪了,灰白色的**夹杂着红色血水,从伤口、从耳鼻的孔洞中喷溅出来。有几个苏合士兵被张松的骑兵剑砍断了脖子,鲜血向半空直飙三尺,远远看去,就像突击部队一路推进所留下的路标。 连番苦战,又累又病的苏合士兵早已是强弩之末。若是之前还能凭着狂热在支撑,此刻受到了来自侧面的致命打击,清醒过来的苏合士兵们这才发现己方的伤亡竟然已经超过七成。刚踏入战场时的八千步兵,现在的人数竟然不比突进的骑兵更多。 一支军队的伤亡超过两成就有可能崩溃。苏合人能支持到现在简直称得上是个奇迹。 “呸!真他妈不过瘾!”张松才挥了没几下剑,竟已将敌人杀了个对穿. 他拨转马头,举起大剑:“传令,以排为单位分散作战。巴掌大个地方,还真能让他们跑了?弟兄们,跟我冲!” 当上将军后就没法在第一线厮杀了。张疯子回头看一眼军旗的方向,挺同情高高在上的师长。 “哎,这场仗打的。”李雪鳞轻轻摇了摇头。投入预备队后的摧枯拉朽到是在他预料之中,只是胜利来得太快就显得有些廉价。 “儿郎们能少死几个总是好事。不过真是没想到,苏合人这么能打!”参谋长许福海对苏合军队的绝地反攻心有余悸。仅仅持续一盏茶时间的疯狂反扑,就给辽东军造成了不少于五百的伤亡。若是和这样一支军队在对等条件下作战,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是啊,敌人也是人,不比我们少胳膊少腿,更不缺胆气。以后我们有得硬仗要打了。”李雪鳞顺口说了几句红朝群众耳熟能详的名言,“不过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什么拦路虎,都他妈是纸老虎。只要我们能从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没有打不赢的仗。” 听得李雪鳞似俚似偈的一番话,参谋和亲卫们哄笑起来。人家少将师长站得高,看得远,他说没关系,自然就安泰了。 失血过多开始头晕的阿古拉听得敌人军旗下传来笑声,怒气更甚。匆匆撕下一片衣服,将齐肘而断的左臂扎紧,挥舞着半截弯刀直冲李雪鳞而去。 “可怜啊,八千人,这还不到一个时辰。”看着充其量只剩五六百的苏合人,有个参谋同情地嘀咕了一声。还能站着的苏合官兵个个带伤,就算辽东军现在别转头走了,他们也挨不过三天。 虽然苏合军的失败已经不可挽回,他们却没人投降也没人逃跑,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李雪鳞为了阻挡苏合溃兵,特地将战场选在两条距离很近的河道之间,此刻看来显得多此一举。 让张疯子作最后扫荡真是选对人了。面对悲剧主角般的苏合官兵,李雪鳞不会有多余的感伤,只是得意自己知人善任。张松某些方面的脾气和他很像,对敌人绝不容情。此刻张疯子的骑兵开始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一队骑兵保持正面压制,其余的就轮番从苏合人的后方、侧面突击,杀伤几十人就退回去,换下一拨继续。先期投入战斗,撤下后在一旁休整的二旅部属有些看不过这种一面倒的虐杀,纷纷皱起了眉头。 “他妈的,七团就是能干,专欺负跑不动路挥不动刀的。” “可不,咱们啃骨头,他们吃肉喝汤。” “是好汉的,面对面给他们一刀,这么玩算什么本事!” 七团的官兵像是选择性失明失聪了,只是一个劲蹂躏眼前的敌人。在一次次攻击中,各部之间的相互配合越来越流畅,最后整个七团竟像是一台全自动凌迟绞肉机,精确,刀刀见血。 阿古拉冲在最前面,但那些黑衣骑兵一个个将他身边的弟兄放倒,就是不再向他挥刀。耻辱,彻头彻尾的耻辱!阿古拉手直颤,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失血过多。敌人这么做,竟是想将他活捉?! 张松接下来的行动否定了他的想法。随着两个连的骑兵一次全面突击,八千苏合军最后的残余就像石板上的一点水花,被火苗吞得一干二净。 张松心满意足地将大剑在死尸身上抹干净,扔给呆立的阿古拉,转身向李雪鳞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古拉摇摇晃晃捡起剑,在地上拄着站稳身子。因为失血,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朦胧中,那面军旗下似乎有两团黑色的物体向着自己而来。 李雪鳞在阿古拉面前十步勒停马,解下头盔,拔出自己的大剑。身边担任翻译的中尉紧张地将手按在刀柄上。眼前这个苏合万夫长一条命早已去了九成九,但目睹了他们的顽强,谁也说不准这个将死之人会不会暴起发难。 李雪鳞先开了口。 “你就是阿古拉?” 阿古拉吃力地睁开眼,见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正是乌苏里江畔那个黑马黑甲,大剑夺命的“黑狼王”。他没戴头盔,那张脸一看就是汉人。虽然被风霜刮得黝黑,又带着杀伐之气,但眉目却是掩盖不住的清秀,还透着几分书生的文雅。在阿古拉的回忆中,他曾虏获过一个据说出身于江南的士子,那人便是这般瓜子脸,细眉小口,比苏合部落里的女人还秀气。唯一和马上的黑衣将军不同之处在于,那个士子连宰羊都不敢,在部落里待了一个多月就冻饿而死。 而眼前的“黑狼王”那把大剑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不知啃噬过多少人的血肉。一个苦寒的冬天下来,他非但没冻死,人马只有更加壮大。 见阿古拉没有回答,李雪鳞继续说道:“你战败了。但是我允许你选择赴死的方式,如果需要我帮忙也可以。” 阿古拉已是垂死关头,听得这话猛地睁开眼。 李雪鳞见他竭力举起剑,点点头,下马。将比阿古拉手中那柄还重了十斤的大剑斜指地面。 向前走了两步,铠甲之间的摩擦撞击发出“嘡嘡”声,身上重甲加上大剑,超过一百斤的重量让李雪鳞额头上立刻冒出汗来。 阿古拉艰难地将剑刚举过肩,力竭,剑锋称不上劈,而是借着自由落体在李雪鳞的铠甲上划出一道亮痕。 旁观的士兵们只觉眼前一花,李雪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大剑由斜指地面转为高举向天,挥剑的过程中还顺势砍落了阿古拉仅剩的一条手臂。断臂在空中飞舞两圈,砸在地上,握剑的手指还在一颤一颤地抽搐。 “愿战士的灵魂得到安息。” 李雪鳞的大剑顿了顿,劈下,迸起漫天血光。 无名河之战三天后的六月初六,辽东军副师长沈铁塔(达汉)率领一旅和二旅各一部共五千人,将北征苏合军残存的两千骑兵尽歼。由于之前已经充分骚扰疲惫敌人,此役辽东军发挥己方体力充沛的优势,在战场上拖垮了敌军,大获全胜。 在这一系列日后被称为“春季阻击战役”的战斗中,辽东军阵亡1864人,重伤345人,轻伤737人,失踪155人。苏合军北征部队阵亡12351人,没有伤员,没有俘虏。苏合军集结中的南征部队阵亡13765人,重伤4827人,轻伤4371人,失踪242人。 辽东军以接近1:12的伤亡比取得了在冷兵器时代可称为“奇迹”的大胜。 —————————————————————————— “你说什么?!胜了?胜了一万两千人的大军?”晋王李衍听到齐楚的战报,呆了,连手中茶盏打翻在桌上都没发觉。 本着师长经常强调的“军人作风要严谨”,齐楚纠正道:“不。除了全歼敌军北征部队,我军一部长途奔袭,在敌军大营中杀伤集结中的官兵约两万人。具体的歼敌数据仍在统计中。” 晋王发一会儿呆,这才想起了什么:“那……那阳朔的部属呢?伤亡如何?” “我军的伤亡倒是已经统计完毕。阵亡、负伤、失踪共3001人。其中约有700人养好伤后能够再次回到军队。” “哐啷啷”,这回不仅是晋王,在座的将领们一齐“掷杯为号”。 战场上短兵相接,刀剑无眼。击溃战和歼灭战又有本质的区别。能杀敌一千自损五六百已经称得上名将,那像李阳朔这样杀敌三万自损三千的又该称为什么?何况对手是一直都压着大夏朝打的苏合人。 要是李阳朔有超出敌人数倍的优势兵力倒也不是说不通。但他手里的兵不比敌人北征部队的多,却分兵进袭,两头,不,三头开花,还每一处都打了大胜仗。 幸亏此人是友非敌。一些将领暗自庆幸。 此人“我军”、“贵军”分得那么清楚,敌友难辨,祸福难测啊。一些更有见识的将领喜忧参半。 齐楚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报告:“另,我军主官,师长李雪鳞建议:敌军在大营集结数量达四万的军队,极有可能准备南下侵略。贵军可将防线前推至山海关外两百里,筑寨守卫,阻止敌军入关。如有可能,夺回辽州。有我军在后方游击作战,敌人不敢将兵力全部布置在一个方向,贵军不会承受太大压力。现阶段应以巩固既有战果为主,在保存力量的前提下尽可能消耗苏合辽东部族。” 齐楚说完,将羊皮卷在蜡烛上点着了,敬个礼,退到晋王右手的第三个位子坐下。夏军将领们早已开始窃窃私语,只是碍于晋王威势,不敢公开对齐楚发难: “燕州大城高墙放着不守,去关外主动找上苏合人,太冒险了。” “游击战?李阳朔打算带他那一万人打了就跑?那不是和马贼一样嘛!” “话说回来,李阳朔的兵大家都没见着,他说一万就是一万?其中会不会有诈?” “难说。苏合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跑的。至少袭营成功一节,探马和逃奴都证实了。” “不过苏合人纠集这么多人马,南下可能性极大,这一点李阳朔所说应当不假。若是等他们入了关,各城守军仅能自保,乡野必遭涂炭。” “嗯,李阳朔的方法虽然冒险,却也值得一试。燕州已经有士卒十四万,足可兼顾守城和进军。就是从燕州到关外这三四百里,沿途粮草如何护送,会不会被燕山部趁火打劫,这是个难题。” “这倒不难。大军开拔时带上足够吃一月的粮草,等站稳脚跟了再一批批往前送。咱们兵多,就算每次派个一两万人护粮也没关系。苏合人要是不能从关外来,就得绕行千里,取道张家口。咱们的探马再不济,盯着山口总是能办到的。” 李雪鳞的报告中骇人听闻的歼敌数据和极具诱惑力的战略反攻计划把这些将领们胃口吊个十足,苏合人近在咫尺的威胁又由不得他们不放在心上。不知不觉间,没人再怀疑李雪鳞的报告有没有注水,都一门心思开始完善防线前移的细节。 胡四海在一干将领中官位高、资历深,听了一会儿讨论,离座向晋王躬身道:“王爷,末将以为,李致勇之法可行。苏合辽东部虽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五万,实则能打得了仗的青壮不过十三四万。而从桑树坡一战以来,他们折损不下七万,已是元气大伤。若是再行征发,虽也能凑起十万大军,却已和去岁的精锐不可同日而语。此时正是进军良机。” 他停了停,向齐楚看了一眼,又道:“据报,桑树坡之战时辽东可汗借我军之手消耗燕山人马,导致两部决裂,辽东苏合已是孤家寡人。况且李致勇孤悬敌后。若是不出兵呼应,等他被苏合人剿灭了,两面夹攻苏合部落的形势便难以再有。请王爷定夺。” 老夫怎会不知道这是百年不遇的良机。晋王入定般微闭着眼,一动不动。 只是……若是这样下去,就算灭了苏合,李阳朔又该如何处置?这其中的关节,胡四海不曾想到,其他将领更不会去想,他晋王却不得不考虑。李阳朔接连几战将苏合人打得吐血,自然会想到敌人拼尽全力的反扑。特地在开战之前就将几个“联络官”派来,明摆着拿大夏的兵马替他挡灾。进,苏合人的注意力必然转移到南边的大军上;不进,贻误军机的恶名就算是他晋王也吃罪不起,对底下的将领们也不好交代。两害相权取其轻,李阳朔显然是算准了这一点。 晋王睁开眼,问齐楚:“阳朔……你们师长有没有说他下一步打算如何?游击,到底怎么个游击法?” 有“齐大胆”之名的游骑兵少校脸上表情丝毫不变,站起身回道:“报告,事关我军机密,师长没有透露具体行动细节。可以肯定的是,师长的游击战将极大损耗敌人后勤和生产能力,明年苏合人就得饿着肚子和我们作战。” 齐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李雪鳞确实没有提到辽东军的作战计划,而游击战的结果也将使苏合人唯一的粮食来源——畜牧业遭受毁灭性打击。如果牲畜不能趁着夏天下崽,秋天抓膘,那来年一开春,苏合人除非都去吃草,否则一场***不能避免。 “优秀的外交官能用一部分事实来回避问题。”临行前师长面授的机宜,齐楚领会得相当透彻。他刚才说的都是实话,但只限于辽东军的作战行动。那件导致辽东军高层大地震的事李雪鳞没有瞒他,在密信里将会盟各部的打算说得很清楚,甚至还提到早在他们几个出发后不久就已经秘密派人去联络其他部落。但齐楚知道,这些话显然不适合在当前说。 “唔,说的也是。”晋王并不完全相信齐楚的话,却也挑不出毛病。摸了摸胡子,道:“向来只有苏合人打我们草谷,阳朔居然想让苏合受那任人劫掠之苦,倒也有趣。这个忙,老夫帮了!” “谢王爷!”齐楚躬着身,心中暗骂这些当官的,明明是李雪鳞创造了机会,在他们嘴里却成了卖给师长的人情。 还是在师长那儿自在,只要考虑怎么取胜就行,哪来这么多拐弯抹角的机巧。 晋王大度地一挥手:“谢什么,阳朔有勇有谋,立下如此奇功。齐校尉可写信回报,就说老夫已经照会兵部,阳朔、啸山,以及你等的封赏不日就将落实。阳朔和啸山授骠骑将军,尤其是阳朔,功不可没,加封蓟县伯。齐校尉在大夏没有功名,只能委屈一下,先弄个从六品的扬武校尉做做吧。” “谢王爷!”齐楚再次躬身。扬武校尉?从六品?听起来倒不错。记得小时候父母的愿望就是自己能做个七八品的小官,吃朝廷俸禄,拿百姓供养。 从良家子弟到牛马不如的汉奴,再到辽东军精锐中的精锐,游骑兵少校,齐楚看大夏朝的种种恍如隔世。此时给他一个兵部记名的校尉,还不如把肩上的银星加一两颗。 李阳朔连跳三级,从五品的校尉摇身一变为正四品的将军,还有了爵位,但他真会稀罕大夏的官爵吗?晋王心里也没底。此人非善类,也非易与之辈,这点他早就看出来了。虽说李阳朔亡命辽东前是大夏的军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肯乖乖把手里的兵权交出来,何况那支军队是他在敌人老家拉起来的,离了这个师长,别人未必能指挥得动。 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苏合人一旦打定主意南下,只怕黄河以北兵祸连结,大夏朝脆弱的经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再也承受不起一次发生在自己国土上的大规模战争了。 何况西方的苏合主力、西南的乌斯藏动向不明,现在不仅是李阳朔不能缺少大夏这个后盾,大夏也少不了这支战斗力极强的盟军。 这一点,会不会也是李阳朔早就料到的?难道他算准这一点才遁入了辽东?晋王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我哪有这么神机妙算!我要有这本事早就把苏合人老窝端了,何必像地鼠一样缩在这鸟不生蛋的荒地里。”李雪鳞对变得有些神经质的胡芝杭哭笑不得,“胡先生,我把话都挑明了,其间种种你也亲眼目睹。咱们虽然打的是胜仗,赢得却也艰险。兵凶战危,你说,我犯得着拿自己的脑袋来耍么!” “嗯嗯,这倒也是,这倒也是。”胡芝杭有些惭愧自己拿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哎,不对啊,这活阎王什么时候成君子了? “李将军,会盟一事属不得已而为之,也就不怪你了。不过大夏待你不薄,如此越级封赏前所未有,你可心中有数。” “哈,拿一堆不要钱的虚衔就想让我的弟兄们卖命?”李雪鳞记得红朝甫定时,前朝余孽官职一个比一个吓人,一个山洞十来条枪就有司令的委任状和少将军衔。反正对上头来说不过一张纸和十几克金属,可拿了人家的就得把性命搭上。这笔帐怎么算都算不过来。 胡芝杭一听,板下脸来:“李将军,此话从何说起!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博取功名,光宗耀祖。朝廷如此破格封赏,你当心存感激才是!你以为这将军的官职和县伯的爵位便如此不值钱?” “算了,今天要和你谈的不是这件事。”李雪鳞不想浪费精力在这种在他看来一文不值的小事上,“送上门来的封赏,老子不要白不要,但我得对弟兄们负责。行,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现在我要胡先生帮我个忙。” “什么?”胡芝杭像兔子一样警觉起来,“莫不是要我代为上表给朝廷?不行!绝对不行!” 稀罕嘛!李雪鳞在心里哼了一声,摇摇头:“朝廷先放一边,暂时没他们的事。我要你帮我写一封私人信件。我口述,你执笔,顺便替我把词句润色一下。这点小事难不倒状元公吧?” “私人信件?”胡芝杭一愣,随即苦笑了起来。 李雪鳞的字很有特色,这在辽东军里早已不是秘密。也不是说师长的字写得有多丑。他用炭笔划拉出来的那些笔画倒也流畅有力,倒似是花了不少功夫在上面。可一旦提起软趴趴的毛笔,那岂是“惨不忍睹”所能形容。照胡芝杭的标准,简直是在浪费纸张,蒙童写的都比他好。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经过几次扫盲班,军中不会写字的人还有不少。李雪鳞和他们比起来已经算是高材生。师长真正的问题在于错别字,几乎除了一二三四五和天地人这些笔画极少的,个个都似是而非。最后师长大人老羞成怒,干脆下令全军通用他的那些白字,还美其名曰“简化字”——汉字也能简化?这一简化,缺胳膊少腿的还有什么美感可言。 “简化字是为了扫盲和作战需要。战场上谁有空伺候那杆毛笔!”李雪鳞倒是说得理直气壮,“不过私人信件不一样,得给人留下好印象是不是?这就得麻烦胡先生了。” 一个莫名其妙的简化字命令,到最后他胡芝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不但要跟着大家从头学写字,他这个堂堂辽州刺史还兼了师长大人的秘书,负责起草和大夏之间的信件。当然,用的是正宗的汉字。 “唉,这次又要写给谁?晋王爷?胡将军?还是那个铁鹰?”胡芝杭铺开由游骑兵从南方带来的宣纸,小心翼翼地磨上一点墨,取出装在空心木筒里的笔,问道。 “都不是。抬头就写张炎吧。” “张炎?是齐大人所说的那个幕宾?他的表字好像是维光。” “哦,对了。得称字。哎,真麻烦,你看着办吧。” “什么叫我看着办,有没有常识!”胡芝杭小声嘀咕道。 李雪鳞假装没听见,自顾自说道:“内容如下,怎么润饰你看着办——久仰张兄大名。我军奋战辽东之时,千里之外有人为之鼓与呼,小弟深感张兄高义。此次我军大获全胜,特将战斗细节告知张兄,如蒙不弃,可在市井中广为宣扬,令大夏百姓知道苏合人不可怕,只要我们敢于主动出击,有正确的战略部属,胜利唾手可得!……嗯,就这些,你好好想想怎么写吧。哦,对了,我还有个会议,不打搅你了。有什么事和勤务兵说一声,一个小时后我来取……” 李雪鳞最后一句话已是从帐篷外了飘进来。胡芝杭提着笔,皱着眉,饶是当年春闱也没这般为难。给夏军的将领写信倒还好,只要通顺就行,偏偏这次的收信人是个读过书的士子。要将师长大人不文不白,半通不通的一段话变成骈四骊六的美文,还真不是人人能做得来的。 通报战况?他明摆着是要那个姓张的替他摇旗呐喊。这个年轻人已经在争取大夏的人心了吗? —————————————————————————— “求援吧,让燕山那边帮着出兵。我们全力南下,他们能把后方打扫干净,整个辽东就都给阿拉坦乌拉,南边的土地也能分他们一些。”朝鲁揉着太阳穴,疲惫地说道。 晃豁坛部没能力再打下去了。不是说召不到兵。只要一声令下,集结十万儿郎不成问题,足以粉碎任何一边的敌人。但问题是,两线作战的胜算实在不大,何况缺了男丁,部落的牲畜也没足够的人手照料。上一个冬天损失已经够大了,再不抓紧恢复元气,明年得有一大批苏合族人等着被扔到荒野里省口粮。 “求援?向昔只兀惕那些没胆的野狗?” “野狗还敢和狼抢食。他们连白送的土地都不要,任由南狗再打到长城,比野狗都不如!” “战!我们苏合男儿怕过谁!十万南狗,我们出三万人就能杀光他们!北面的土匪,我们也出三万人。有什么好怕的!” “战!战!战!” “战!战!战!”大大小小的头人、将领慢慢汇成一个声音,随着有节奏的拍桌子声,向可汗施加着压力。 “战!战!战!”嘈杂的声音充斥着四周,朝鲁只想缩在椅子里,紧紧蒙住头。这些比地鼠还没眼光的东西,以为打仗真的只是靠一腔蛮勇吗?阿古拉的下场已经说明了一切。整整一万两千官兵啊!逃回来的才两个人! “战!战!战!”吼声像战鼓,催着朝鲁下决定,哪怕他本能地感到这个决定葬送的将不止是出战的军队。 可要是不顺从大家的意思,他,朝鲁,就会立刻曝尸荒野。 “战!战!战!”朝鲁看清了,喊得最起劲的,正是那个恩和。他一边喊,还一边得意地看向自己。 “你们要战?”朝鲁神经质地吃吃笑了起来,求战声慢慢小了下去,笑声却越来越响,“好,那就战吧。这也不错。反正——”他恶狠狠地盯着满头白发的恩和,“等来年没吃的了,就先把老人扔到野地里省口粮。” 恩和哆嗦了一下,从朝鲁脸上移开目光。 “战吧。战吧。我们苏合人是战神的子孙,不是么?战吧,看看卓力格图的子孙和黑狼王,到底哪个会统治草原。” 朝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出帐篷。留下一地怪异的笑声。 “咳咳,”恩和清了清喉咙,笑道,“大家听到没有,可汗说了,战!哎,要是一开始就让阿古拉领三五万人,何至于此。” 一些中立的将领看不惯恩和的轻浮模样,暗地里摇头。为了一股实力不明的贼寇动员半个晃豁坛的兵力,换了谁都不会下这个命令。 放你的狗屁!朝鲁系的将领怒火更盛。阿古拉通敌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辽东。只是这个恩和实在太奸猾,不等朝鲁可汗问罪,先送上了阿古拉一家的人头,紧接着就是挑动大伙求战,转移注意力。 我管你们死活!恩和心中冷笑着。阿拉坦乌拉已经开出条件了,只要能把朝鲁做掉,就力保他做辽东可汗。趁着这个机会借敌人的刀子多杀掉一些不服气的将领,称汗后还能少一些麻烦。 “真是称职的演员们。”晃豁坛高层的勾心斗角已经到了随便抓个舌头都能问出来的地步,李雪鳞笑着对李铁蛋派来的游骑兵道,“你回去让归顺的苏合人散布消息,就说那个恩和被燕山部收买了,准备借刀杀人。顺便给其他派系的将领也栽赃。老子出差期间就让他们好好斗一场,等我回来再付观赏费——分文不少,刀子结账” 天兴四年六月初十,李雪鳞由二旅护卫,出发前往会盟地。 六月十一日,晋王李衍率十万人马和十五万民夫,号称三十万大军,出关,驻屯于据辽州一百里处,连营结寨,不时对辽州城发动试探性攻击。二十四日,夏军挖地道塌陷城墙,光复辽州。此战夏军折损一万五千人,斩首六千余。粗略统计,辽州被苏合人占据的六个多月里,二十三万人口只剩下两万多。此后,夏军凭借辽州城和苏合开始了长期拉锯战。 六月二十六日,辽东晃豁坛部可汗朝鲁去世,对外宣称的原因是“坠马伤发”。因各派意见不统一,晃豁坛部汗位虚悬,由族中长老和亲贵大将共同议事。 八月十五日,贝加尔湖南岸的草原上,出现了一支五千人的黑衣军团。 李雪鳞深吸一口湖上的新鲜空气。这片土地在另一个时空曾属于中国,后来归了俄罗斯。但在这个世界——“这儿,我要了!”他不容置疑地说道。 “我来,我见,我征服!” 第四十三章 官场 这几年老天似乎乱了性子,刚度过一个苦寒的冬天,紧接着是一个炙热的盛夏。中京洛阳原本也算得上是个山清水秀的去处,在这仲夏时节也成了火炉。小户人家泥墙茅棚,屋内像蒸笼。大户人家厅堂虽然宽敞通透,却挡不住屋外灌进来的热风,像是个烘箱。 “啊!热!真热!”李毅烦躁地扇了几下,把折扇一合,扔到地上。 “去!备车,我到中书省去一趟!”他抖着衣领,命令下人道。 这种热法之前从未有过。他是晋王世子,从小眼界就高,心境自然也大,琐碎的小事从不放心上。心静自然凉,这句话一点都不错。 可今年夏天由不得他心不静。晋王那封震惊朝野的折子对别人来说无非多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多是出点血,准备打点那个新晋的伯爵。可对于李毅来说,简直像在这大白天见了鬼。原以为借着老天爷之手收拾掉的对头,不但没死,还活得格外滋润。 连战连捷?斩首数万?阻敌不敢南下?有时候回想起来,李毅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巴掌,看能不能从这么离奇的梦里醒来,回到没有李雪鳞的现实中。 可惜不管过了多少日子,这个事实变得越来越清晰坚实。最近就连中京城里都有开书场的在讲那《黑麒麟破虏传》。官府三令五申的结果,只是让他们把故事的朝代和人名改了,反倒引得民众们一片白眼。 “朝廷忒也小气。人家李将军深陷敌后,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战功,怎么就不能说了?朝廷去年征发大军,号称四十万。结果呢?被苏合人一仗打掉一大半,缩在燕州城里只知道伸手要粮。要不是李将军一个冬天的苦战,现在哪轮得到他们反攻辽州。” 怨气的背后,有对于冬天夏军大败的指责,但更多的是对市易税的不满。自从这个拍脑袋的点子被推行全国,大商号囤积货物,将税款打入成本,引得物价直线上升。而小商贩往往一天里被两三次重复征税,断了活路。加之官府强迫性地以粮食冲抵,各地粮价更是一路飙升,每石米的价格从去年秋天五百文的高价上继续狂涨至一千两百个铜钱,中京的穷苦人家一个月的收入只能买一斗米。 物价飞涨还引起了更严重的后果。这个年代人们对于经济规律还没什么概念,李毅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因商品短缺而造成的通货膨胀会使得一向坚挺的银价也开始下滑。金银的兑换率从1:7跌至1:10,和铜钱的行情则从长期稳定的一两银兑1000文贬值到一两四钱才能兑一贯。跌跌不休的银价动摇了很多人的信心,大户人家和达官贵人开始偷偷抛售存银,收购黄金或者铜钱。一来一去,市面上银子更加不值钱。 官府自然是不肯吃亏的。一纸令下,市易税的缴付方式一律改为铜钱。但府库里的银子也得想法花出去。一时间,朝廷花钱大方了起来。原来官员俸禄中的丝绢米粮统统折合白银发放,各项采买赈济也是用现银,自然,七银兑一金,一两银换一吊钱的汇率在朝廷这儿仍然适用。 在这样的恶性循环里,通货之间的差额被中饱私囊,而通货膨胀的恶果则被转嫁到了民间。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不值钱,不但老百姓有怨气,一些洁身自好的清苦小吏也面临贪污和饿死的两难境地。 按理说,这个时代的通货膨胀对于农村还没有太大威胁。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方式,以物换物的集市交易,银价再怎么跌、粮价再怎么高,对于农民来说影响并不大——原本应该如此,可惜面临无休止的通货膨胀时,人们会本能地进行实物投资。从大城附近的农田开始,在城里形同粪土的银钱找到了新去处,大规模土地兼并开始了。 “听说现在乡间兼并成风,众多农民失地,可有此事?”李毅从几个文士朋友那儿听到点风声。 户部尚书白子晖早就隐约感到牵涉面太广的市易税早晚要出问题,而且不会是小问题。但就算是他也没想到一项针对商人的税收政策居然会演变成全国性的经济灾难。对于李毅这个始作俑者,白子晖在心里早就杀了他好几百遍,但在面子上仍然恭恭敬敬: “兼并之事确实有,但只是偶尔发生。那些没了地的农人要么投奔亲友,要么被雇作佃农,也不至于没了生计。” 真要这么太平就好了!白子晖心中暗暗叫苦。各地告急的信件折子如雪片般飞来,只不过中书省这些当初拍脑袋的老爷不肯承认现实,都压着而已。就他知道的,除了中京附近稍太平些,许多州县都已经出现了流民组成的盗匪团伙。大部分露了个苗头就被官府调兵剿灭了,但也有些越来越壮大。去年冬天为了迎击入侵的苏合人,整个北方的兵力几乎被抽调一空,对于一些占山为王的强盗官府根本就不敢剿。其中山东道以钱雄为首的一伙已经有了七八万之众,占据了方圆数百里的山头。强盗内部等级森严,那钱雄俨然一个土皇帝。 而这股因土地兼并产生的半匪半兵势力,距离大夏中京不过八百里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毅是幸福的。沉醉在行使权力的满足感中,丝毫没有察觉那些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滑头在私底下玩的勾当,也没有察觉到身边燃起的火苗。 李毅毕竟年轻,对于白子晖的回答不是很相信,却也没往心里去。点点头,道:“我想也是。我朝一向重农,轻傜薄赋,农家生活理当富足。就算有人想强买,他们不卖便是。想必失地之人本已穷苦。得了这点钱,好好做个佃户,倒也是个活法。” 张、董两位仆射干咳一声,脸上难得泛起了红晕。白子晖则是一口气差点换不上,当场便要绝倒。 公子哥啊,这就是公子哥啊!朝廷是轻傜薄赋,可下面的官吏一层层加码之后,农民辛苦一年,能有四五成的收获归自己就是谢天谢地了。富足?靠着三四亩地能富足?也只有李毅这种天生的贵公子能说得出口。 至于买卖自由的高论,若不是知道这位晋王世子眼高手低,说话不着边际,在座的高官们肯定会以为是在拐着弯骂他们。不卖?容易。只要哪个高官说一声,当地衙门罗织个罪名将钉子户关进去,生杀予夺尽在掌握。且不说中书省这些大员们自己的家族名下增加了多少土地,仅“打招呼”这一项上拿的好处,平摊到每个人头上就足有千两黄金,珍奇古玩更是不计其数。 左仆射董尚华总算行事谨慎,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把话说死,给自己留条退路: “唉,这农人失地之事,虽说一州之地也发生不了一两件,毕竟也闹得人心惶惶。”董仆射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说朝廷不体恤民众,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此事不宜张扬。那些没了田的农人迁到别处,再给他们些土地就是。” 一旁的张仆射暗叫一声高明。那番话不但先把将来有可能上表实奏的官员挤兑成“别有用心”,还在轻描淡写之余提出了解决方法。先不说方法是否可行,至少听起来这还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需在座诸位张张嘴,点个头,便能揭过了。不愧是两朝老臣,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果然,李毅接着话茬问道:“依董大人所见,只需将他们迁走便可?这倒也说得过去。只要能垦出荒地来,朝廷收上来的税赋也能增加。” “嗯,虽说如此,给破产之人荒地未免于心不忍。这些农人也没储蓄,只怕等不及垦荒。” “哦?难道还有现成的土地能分给他们?”李毅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大夏人口虽然比先帝登基之初减了不少,也有近两万万之数。若不是人多地少,兼并之事在地方上就能解决了,也传不到中书省来。 “土地嘛,自然是有的,而且是耕过的熟地。”董尚华不紧不慢地说道,“之前苏合人侵扰我朝几十年,弄得边境十室九空,农田自然也抛荒了。但现在我大夏官军不仅守土有余,还进占关外数百里,收复失地。若是迁些人去屯边,充实国土,不啻又多了一支大军。将来镇边官兵的粮饷、征丁,尽可就地解决。” 这倒实实在在是个好办法!众人眼睛一亮,没想到这个整天哼哼唧唧捣糨糊的糟老头也能有神来之笔。在边境局势扭转的现在,屯垦不失为增强边防,振兴经济的一石二鸟。顺便还能塞些不说朝廷好话的小老百姓。 右仆射张瑾第一个附和。 “董大人此策想必已在心中盘桓许久了吧?当真妙计!如此忧国忧民,为君分忧,实乃人臣楷模!” 汉制,左仆射有权纠弹百官,地位高于右仆射。但在夏制中,两者不分轩轾。张瑾这番马屁拍得实在肉麻,饶是在座都是面皮比城墙厚的官油子,也觉得有些过分,都暗暗皱起了眉头。 董尚华捻须微笑。他只有五十七岁,这个位子再坐上十年都不成问题,能将基础打扎实些自然没什么坏处。 李毅想了想,没发现董尚华提出的屯边政策有什么不妥。便当场拍了板。 “董大人所献之策便转尚书省吧,尽快推行下去。另外,”他有意顿了顿,见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才继续说道,“今上天纵奇才,对政务颇有见解。董大人明日有空,不如一同进宫面圣,让陛下也了解些大夏近况。” 众官心中大震,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权贵。李毅显然已经不满足于借着晋王名头换取百官的敷衍,开始实实在在经营自己的政治资本了。虽然左右仆射本身就有随时进宫向皇帝汇报的资格,但李毅刚才的一番话显然有弦外之音。 “我怎么忘了,他是皇帝家的西宾,今上的第一个幕臣啊!”董尚华浑浊的眯缝眼闪过一道精光。 张瑾是打定主意要在右仆射的位子上再赖十年的,此时更是懊悔不迭:“大家伙只记着皇上年纪小,不懂事,没想过把政事也让皇上知道一些,显得我们做人臣的挺卖力。要是照李毅那小子所说,皇上聪明着呢,不趁现在巴结上,过个几年肯定会被小皇帝提拔的亲信顶替了。嗯……更可能是晋王家小子的亲信……” 各人有各人的念头,一时间,气氛竟紧绷起来,显得有些尴尬。 白子晖这个户部尚书因为最近一连串的经济事故被推在风口浪尖上,早就被朝中上下认定失势只是个把月的事,弄得他现在见了人都没底气打招呼。原本屯边这么大的事,少不了人口、土地、税赋方面的细节汇报,就算面圣也得他这个户部尚书跟着的。可李毅没提,他更不敢自告奋勇去报名。 物价飞涨、银价下跌、土地兼并、民变四起,这能怨我嘛!一时间,白子晖只觉一股窝囊气憋得鼻子有些发酸。也没注意何时散的会,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灰溜溜地走在了廊下。 董尚华那双眯缝眼扫了扫户部尚书有些佝偻的背影,冷笑一声。他放慢脚步,等着李毅走到身边。 “董大人,刚才谈的都是公事,还没来得及问问文华兄近况。他的咳嗽可好些了?” “犬子贱体有劳世子挂怀。托世子的福,最近找刘太医重新开了个方子,吃过几帖后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文华兄才略远胜于我,等调养好身子,他这个翰林也该回来为君分忧了。前几日我说起文华兄被先帝从十一名进士破格点为榜眼的事,今上大感兴趣,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 董尚华怎会听不出李毅话中的举荐之意,大喜过望,施了一个长揖。李毅侧身避过,还了礼,道:“董大人乃是长辈,又位极人臣,在下如何当得起。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董大人回家让文华兄好好调养,身子骨最重要,面圣的机会倒是随时都有。对了,最近物价腾贵,银子又不值钱,弄得朝廷很为难。户部那边董大人也注意一下。” 如果说刚才李毅举荐董尚华的儿子,让他又惊又喜,那么现在这位左仆射就是又喜又忧。户部尚书要作为替罪羊,在民怨沸腾时为政策失误负责,这是大家的共识。可用什么手段让白子晖下台,又由谁来递补这个空缺,则是各方势力角逐之下的未知数。从李毅刚才的话里看来,居然已经有了对策,还暗示会让户部落入董尚华这一派的手中。 天上掉的馅饼险些将董尚华砸晕了。但他几十年的从政经验本能地嗅出几分危险。 “唉,户部最近确实不像话,问题一个接一个。老夫身为左仆射,自然会去督促,看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过好好一条富国强兵的计策居然糜烂至此,也不单是户部那边办事不力。咱们还是慢慢来,慢慢来。” 李毅没想到这头老狐狸居然没吞饵,不禁有些焦躁,还有些失望。户部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但眼下形势不对,这当口去的人多半没有好下场。要是再出现什么问题,可以把责任推给上一任,也可以成为政敌的杀手锏,其中利害关系实在太复杂,太微妙。 董尚华是政坛老手,一转念间就将以上关节都考虑到了,谁知李毅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认为屯边之策是董尚华提出,把户部给了他,也能让政策施行更顺畅些。既然要依靠左仆射一派的政治力量,不妨在卖他一个举荐儿子的人情之后再送份礼,先把双方的关系敲定了。 谁也不知道晋王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回来了。等这个无所不能的老爹一到,自己就会被彻底笼罩在光环下,所做的一切也都归入“晋王”这个名号,至少在他荫袭王爵前是彻底无缘了。 这些整天压在头上的阴云,让李毅行事也急了起来。 董尚华隐约猜到了一些。年轻人嘛,总是希望什么事都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其实哪有这么容易。玩政治就靠一个字,熬。不犯错,不站错队,等同一批出仕的因为或大或小的失误迟缓了脚步,熬出头的日子就到了。他这个左仆射就是这么来的。 “世子,比起户部,其实还有个地方更值得注意。” “哦?什么地方?” 董尚华向北遥遥一指:“那个新晋的骠骑将军,蓟县伯。虽然屯边只是在我大夏边境,但战事如何进展却与他息息相关。更何况,若是与他打理好关系,军功簿上也有一笔,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以此扳回一局。就算他兵败,责任首先也是兵部扛着,于我们并无大碍。” 他提出这个建议也是好心,为的是还李毅的人情。谁知刚才还温文尔雅的晋王世子一听那个新贵的名字,脸色大变,嘴角抽动了两下。 董尚华吓了一跳。他耳闻蓟县伯曾在晋王府叨扰过一阵,难道当时和世子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若是这样,自己这个拍错地方的马屁可真是要命。 “蓟县伯?”李毅强作笑脸道,“哦,对了,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嘛,所言未必属实,所报战功也多有夸大。和他交往虽然无害,却也无益。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说我们结交外官,拉拢武将,也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 这明显是推辞了。李雪鳞战绩如何,从苏合人的表现上就能看出来。至于结交外官——要是这条规定真落实下去,全京城五品以上的文官都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那是,那是,世子考虑周全,佩服,佩服!”董尚华掏出帕子擦汗,边不住附和。这鬼天气,怎么如此热法。 在他心里,一个念头钻了出来,捂也捂不住:能让权倾朝野的晋王世子如此忌惮,这蓟县伯李雪鳞到底是何等人物? (最近杂事较多,这章欠的部分这几天补上。) 第四十四章 偏微分 “皇姐,还记得朕说什么来着?朕说过,要封那恶鬼将军大大的官职。你看,他现在已经是我大夏的正四品将军,有封爵,有食邑了。朕还说过,要让他帮着打苏合人,现在恶鬼将军和晋王一南一北,将苏合人打得溃不成军。你看,朕说的都应验了不是!” 一同坐在暖炕上,矮几对面的李淡雪用袖子遮着嘴,轻轻一笑。朝中的勾心斗角她管不着,但消除了苏合人进袭的威胁,李玉澄心境的好转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这个孪生弟弟当皇帝当得并不开心,大半年来少有如此兴高采烈的时候。 “陛下,李将军已是我大夏的县伯,再‘恶鬼将军’、‘恶鬼将军’地叫,可不太妥当。” “嗯。朕理会得。皇姐,听说恶……那李将军曾在晋王府上住过一阵子?” 对于李雪鳞的事,李淡雪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收集。但那些本已惊人的战绩经过口耳相传,再从侍女嘴里说出来,早已和真相偏离了十万八千里,略作整理就是现成的神怪小说。 张炎的《黑麒麟破虏传》由于得到了李雪鳞提供的第一手资料,倒是比较权威,可晋王的名头实在太招摇,本子里并未提及。加之各地说书人往往会添油加醋,传到舞阳公主耳朵里时也已经大为走样。 “陛下,这等传言还是切莫当真的好。就算李将军之前和晋王有什么来往,在敌后奋勇拼杀的功绩实实在在,一点都做不得假。” “皇姐,朕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今天侍读和左仆射要来。如果李将军当初在王府住过,正好能听听有什么故事。” “晋王世子要来?”一向温婉的李淡雪竟有些激动,“陛下,舞阳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 “皇姐你这是干什么!哎,你说,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朕一定给你办到。嗯……让朕想想,”小皇帝满脸狡黠的坏笑,“皇姐,你是想和朕一同见世子,对不对?” 淡雪裣衽行了个礼,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舞阳也知道这会让陛下为难。只是……只是……” 姐姐有事要自己帮忙,李玉澄高兴都来不及。当下手一挥,挺胸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皇姐,待会儿你和朕一同在御书房等着便是。等左仆射他们谈完正事,咱们让世子留下,三个人私下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总管黄启慌了手脚,一叠声地叫道:“陛下,这可使不得!便是宗室女子也不得进御书房,这是祖制!” “陛下,既然如此,就当刚才的话舞阳没提过罢。” 李玉澄难得帮上姐姐的忙,却被人阻了,败兴不说,还很没面子。当下虎了脸,一撇嘴,道: “祖制又如何?朕是皇帝,难道朕的话便不是金口玉言,不管用了么!” “陛下……” “皇姐你别担心,朕既然说让你同去,就一定言出必践!” 李淡雪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小小要求,居然会生出这许多事来。李玉澄显然是和黄启杠上了,言语咄咄逼人,若不是嗓音稚嫩,简直不似一个六岁孩童说出来的话。 “黄总管,朕乃天子,说的话岂能反悔!你是要让朕做无信无义的小人不成!” “老奴不敢!”黄启赶忙跪倒在地,拼命磕头。今天的小皇帝像是换了个人,竟将皇家威严施展得淋漓尽致。黄启自己也说不准到底该为这种改变高兴还是担忧。 “你不敢?刚才你又说什么来着?祖制!朕问你,祖制是谁定的!” “回陛下。祖制……祖制自然是太祖陛下钦定。” “太祖定的就是祖制,不得违反。那朕立的规矩呢?” “这……这个嘛……陛下立的规矩等过个几十上百年,自然也成了祖制。” “那好!”李玉澄斩钉截铁地说道,“朕现在就立个规矩——宗室女子可以进御书房!” “陛下,这……这有违祖制……” “违什么?太祖能定规矩,朕就不能定了?太祖是大夏天子,朕也是,难道朕的皇位比太祖坐的矮几分不成!” 黄启被李玉澄的胡搅蛮缠弄昏了头。小皇帝的话听起来挺有道理。没人说他不能给后世新皇定规矩,可这么一来不就等于随便哪个皇帝都能否定前任了?不行不行,这也太大逆不道了。可是……可是,皇帝真要这么干,他是出口成宪的天子,谁也管不了。 小皇帝第一次发脾气效果奇好,大喜过望之余也本能地给了黄启一个台阶下: “黄总管,朕知道你监督内宫甚是辛苦,但朕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舞阳是朕的亲姐姐,一同托体先帝,和朕便像是一个人。朕能听的,她自然也能听,是不是?” 还能怎么办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和天子硬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虽然黄启俨然小皇帝的保姆,平时仗着资格老,还能做做规矩。可对方毕竟是万民百官的主子,真惹他不痛快了,拖出去杖毙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李玉澄见老头子居然破天荒同意了自己的要求,成就感简直无法言喻,欢喜得像是摘到了月亮。李毅和董尚华进御书房时,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儿个皇上的心情怎么这般好法。 虽然对李淡雪的出现有些愕然,但本着皇帝家的事少管为妙的原则,这对皇宫的常客装着没看见黄启的苦瓜脸,向两位天潢贵胄依次行了礼,问安,开始报告起中书省最近处理的一些事情。 李玉澄虽然从小受的精英教育,可惜现在满打满算也只有六岁差两个月,连书本上最基础的知识都还没吃透。更何况他生下来就住在宫中,对外界的概念最多也就是“大夏朝很大,老百姓很听话,四夷宾服,万国来朝”。 因此董尚华和李毅的汇报在他听来不但难解,而且无趣。 李玉澄总算还明白不能堂而皇之地打哈欠。堪堪等到两人从赈灾到屯边的长篇大论说完,悠游天外的元神这才回来,挤出个笑脸,道:“两位卿家替朕分忧,处理得很是妥帖,有劳了。” “吾皇圣明!” “平身吧。嗯,董卿家若是无事便退下吧。朕有些话要和世子商谈。” 董尚华再次叩首,告退。起身时对李毅笑笑。 这老家伙,明明心里嫉妒,却还装着替我高兴的样子,也难为他了——李毅对那个表情的剖析很到位。 “赐座。” “谢陛下。”李毅今天不是以老师的身份登场,小皇帝在董尚华面前能明白其中关系,没有对自己特别优待,等外人走了之后才表示亲近。这种比以往大有进步的举动让李毅既高兴,又有些担忧。 李玉澄毕竟小孩心性,藏不住话。立刻开门见山问道:“不瞒先生说,朕今日有些事想问问,又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讲。先生与朕是君臣,是师生,更是血亲,还望先生能如实相告。” 李毅点点头,心中却有些打鼓,不明白小皇帝有什么天大的事,弄得如此郑重。 “嗯……其实有问题要问的不是朕。”李玉澄挠挠头,对自己的假公济私有些不好意思,“舞阳公主对奋战敌后的蓟县伯颇为好奇,听说他曾在贵府叨扰过一阵,想问问先生那是什么样一个人。” 李毅险些背过气去!难道李阳朔真是他命里的灾星,到哪儿都逃不开?虽然人还在万里之外,他的影子却已经弥漫到了市井,到了朝堂,甚至到了内宫。原本以为小皇帝留自己是要共享一些秘密,谁知道竟像是对着破庙里下顿没着落的和尚问:“喂,知不知道白云观怎么走?我要去布施斋饭,捐香火钱。” 偏偏知道那个蓟县伯在他家住过的人还不少,或是好奇,或是恭维,或是攀关系,这种好比拿米田共当金箔往他脸上贴的问题,李毅回答了没有五百也有四百九十九遍。久而久之,倒是变脸的本事大有长进,挂上一副标准的温雅笑容,不仅是小皇帝,连黄启都看不出破绽来。 李淡雪走上前,先裣衽行了个礼:“舞阳强人所难,还请世子不要见怪。” 李毅忙站起来还礼,告罪道:“公主殿下折杀微臣了!这如何当得起!微臣之职本就该随侍陛下左右以供问询,强人所难又是从何说起!微臣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坐回凳子上,装作遣词造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据他本人所说,蓟县伯并非我中华子民。此人极善于审时度势,引人注目。陛下、殿下有所不知,当初他出现在这中京时,曾在市井间着实风光了一回……” 李毅久负才子之名,用中肯的语气将对方贬得一钱不值并不是难事。这方面,李雪鳞那个时代的CNN、BBC、美国流氓、英国脑残、德国智障、法国白痴之流,与他相比都还差了那么点火候。没有夸大,没有捏造,只要将完整的事实砍掉一半,然后故意让人看那毛糙丑陋的切口就行了。不需要煽动,更不需要造谣,刻意阉割的事实比最无耻的辱骂更肮脏。 中国有三人成虎,第三帝国的戈培尔同学将其深入浅出地解释为“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然后就有CNN和李毅之流屁颠屁颠地去实践。 在李玉澄、李淡雪、黄启等人听来,李雪鳞的闹市卖刀成了有组织、有预谋、有不可告人目的的自我炒作。为了把这个社会不安定因素监控起来,他李毅冒险接近,一举成功,将这个蛮夷之地来的小子感化了,带回府中继续改造,好让他早日回归社会。 谁知那李雪鳞恶习不改,在王府中被当成客人招待不但不感恩,还不忘笼络人心,甚至拿晋王赏赐的银两去买胡人的童女。 “那童女买回来做什么呢?和她一起玩么?”李玉澄瞪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 李淡雪也用好奇的眼光附议了。在李毅犹豫该怎么回避这个属于青春期教育的问题,满脸尴尬的当口,黄启干咳一声,道:“总之,不是用来做好事。陛下以后长大了自然会知道。” “哦,这样啊。没想到那李阳朔居然是这等阴险狡诈之人。”李玉澄眉头一蹙,“先生请继续说。” “李阳朔买了童女之后便足不出户,整日和那女孩厮混……”李毅很满意小皇帝的反应。针对李雪鳞的拆台工程进行得非常顺利,不但皇帝对那个未曾谋面的野小子已经没什么好印象,要是连带着皇帝身边的人都讨厌他,以后李雪鳞即便回了朝能得势一时,只要小皇帝亲政了,他李毅立刻扶摇直上,将那个没教养的野小子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李毅用余光瞟了眼黄启和李淡雪。老头子已经皱起了眉,不过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黄启从不过问外官之事,他皱眉,多半是因为李毅用阴谋诡计的故事污染了小皇帝纯洁的心灵。 而李淡雪……李毅一怔,小公主也秀眉微蹙,不过那只是短短几分钟。之后,便神色平静地继续听着。不,虽然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那眼神却有着让人不安的坚定。 这小丫头,难道对那野小子有十足的信任?他们并未见过面啊。 李毅心中嘀咕,一张嘴仍旧顺溜。等说到李雪鳞在辽东的种种,不需要添油加醋,把大夏的各种规矩拿出来一对比,随便什么罪名都有了。光是私授官爵一条就足以抄家灭门。相比之下,那些傲世战功因为得之不正,反倒不值得一提。 李雪鳞在敌后的所作所为确实被不少大臣诟病。但看在他力挽狂澜和晋王极力举荐的份上,大家都没有刻意去为难这个在朝中没有派系的年轻人,何况他是否能活着回来都还是个问题。没必要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去招惹晋王。 只有李毅一个人例外。在和皇帝私下相处的这种场合,他并不需要顾忌那么多,甚至有些话已经将征战在外的老爹都牵连上。 反正你从来不会正眼看我。既然你那么喜欢野小子,就陪他陪到底吧!反正晋王的王爵迟早都是我的。 黄启听得李毅越来越有大义灭亲的倾向,再次干咳一声: “陛下,时辰不早了。世子还要去处理公务,不能老耽搁他时间。” 李玉澄原本对姐姐反复提到的李雪鳞也有些兴趣,结果在李毅说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纯粹一个投机取巧,卑鄙下流,偏偏还走了狗屎运的化外之民。晋王也失察,将其安置于身边,导致桑树坡会战着了敌人的道,大军折损过半。等那人到了辽东,更是无法无天,侥幸取得了一些小胜便无限夸大,还传得天下皆知…… 和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嘛! 满心以为会给姐姐一个惊喜,结果确实扫兴到极点。李玉澄不但对蓟县伯没了好感,对眼前不懂得看情况的晋王世子也有些不满。黄启的话正好给了他借口。 “朕倒忘了,世子还得去中书省当值。剩下的改日再说吧。朕也有些困了,想回去睡个午觉。” 李毅对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有些意外,却也不方便再留着。谦虚几句,便告退了。 “皇姐,都是朕不好,没得让你难受了。”小皇帝拉着李淡雪的手,有些内疚,“那蓟县伯如此不堪,朕改日收了他的爵位和官职。皇姐,你看可好?” 小公主温婉地笑了笑,摇摇头,轻柔但坚定地说道:“陛下,一家之言,难免失之偏颇。李将军便有一万个不是,他救了大夏,至少北方生灵免遭涂炭,这个功劳是谁都抹杀不了的。” “这……这倒也是。” “况且,元月那场恶战,那些伤残的军士都是亲历。其间种种惊心动魄早已传遍京城。若是一个人这么说倒也罢了,可几百个,几千个人都众口一词,说是李将军的舍命突击斩了敌酋,这才挽回颓势。至于此后的惨败,乃是军心已乱,和李将军并无半点干系。这一层,和世子所说颇为不同。” 老僧入定一般的黄启听到这里,忍不住微微张大眼,仔细打量这个早慧的女孩。 “皇姐,朕,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李阳朔的官爵朕不收回。只是……只是……” “陛下。舞阳不敢议论大臣。方才所说,陛下便当没听过罢。世子也是为陛下好。” 果真如此吗?黄启的目光想在李淡雪身上找到答案。但遇上的,却是同样迷惑的视线。 “陛下,舞阳虽不敢议论大臣,但有一事望陛下明察——蓟县伯绝非没担当的小人!舞阳敢以性命担保。” 李玉澄没想到这个一向温柔的姐姐居然也会说出这么掷地有声的话来,一时呆了。 殿下投胎女儿身,不知是皇家的幸还是不幸。黄启暗暗摇着头。 —————————————————————————— “阿嚏!”李雪鳞揉揉鼻子,“最近念叨我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这回又是谁?苏合人?世子?总不见得是个美女吧。” “李将军,你好歹也向大家交个底!这都扎营几天了!眼看着我们带的口粮越来越少,附近带着兵卒来观望的夷酋倒越来越多,你要在这帐子里鬼画符到几时!” 李雪鳞仍是趴在那儿,对着满地的木板,密密麻麻的算式皱紧眉头。待得一块白花花散发着清香的木板又被炭笔写满,手一伸,头都不抬一下: “板子。” 胡芝杭叹了口气,从一摞半人多高的木板上拿了块递给他:“你画这些东西想必也有用意,能给我说说吗?” 这已经整整五天了,李雪鳞突然就把自己关在帐篷里,开始涂画那没人看得懂的圈圈和线条。吃喝都让人送进来,拉撒就在帐篷外解决。睡觉嘛,在木板上铺块布就是了。 师长大人真打算会盟各族,自封天可汗的事,在辽东军里没有引起预想中的大地震。见张彪等人没有反对,那些本就唯他马首是瞻的中下级军官们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底层的士兵本就胡人多汉人少,那些汉人也都是被掳到草原的奴隶。从生死线上转了几圈回来,对于中原王朝虽还有一分向往,却是也像隔河看景。师长的命令就是天条。连同铁的纪律一同烙刻进他们骨子里的这个信条,让他们能够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做到无条件服从。 李雪鳞早在乌苏里江畔的那场遭遇战之后,就把不少游骑兵配上懂草原其他部族语言的壶方人,撒出去联络各族。无名河边全歼了苏合北征军团,那些摸熟路的游骑们在几个连队的护卫下再一次骑上了快马。这不过这次他们带去了会盟的邀请和见面礼——苏合千夫长们的骷髅,以及沾满血迹的苏合战旗。 对于能在同等兵力下全歼敌军,还有空千里奔袭对方大营的强悍军队,草原上那些属于契丹、回鹘的各族表示了足够尊重。使节们被好吃好喝招待,有的人酒足饭饱后还会发现帐子里多出个长相并不难看的少女光着身子等在那儿。 但是对于那个“黑狼王”提出的会盟要求,大多数部族都显得十分谨慎。他们在苏合人面前装恭顺已经装了几十年,对主子的畏惧经过两三代人的传承,已经深入骨髓。虽然种种证据和传言都表明东方的苏合人遭受重创,西方的苏合人忙于和波斯的战争无暇他顾,但这并不意味着派来使节的那个人值得他们跟随,哪怕要抛弃故主。 这是投机。大家本钱都不大,万一押错了,赔起来可吃不消。 好在游骑们出发之前,李雪鳞曾给他们开了个外交,或者说是公关机巧的特别培训班,对于这种情况早已有了标准的应对方法。 “我们可汗早已将会盟地附近的方圆数百里清扫一遍,不会留下苏合人的探子,各位大可放心前来。另外可汗他还为各位备下厚礼,凡是来会盟的,无论最后是走是留,都有一份。这是预付的路费,您看看可还满意?” 金银、珠宝、利刃、巧器、骏马,一样样礼物送出去,对方的态度立时三刻有了松动: 那个什么“黑狼王”,出手倒是蛮大方的嘛。去看看也好。 反正去一下也损失不了什么,运气好还能捧回一堆财宝。大不了多带点护卫,怎么看都是有赚无赔。 既然那“黑狼王”所到之处苏合人不敢靠近,去会会他也不会被发觉。就算发觉,去的又不是我们一家,苏合人总不可能把他们之外的部族都赶尽杀绝。 去看看吧,有赚无赔嘛…… 游骑们见那些族长竟然都一个个交上了标准答案,对师长的敬仰之情真是滔滔不绝:师长说的真准!这些人见钱眼开,只要有好处,就会像狼一样聚过来。最难就是上钩,一旦把饵吞下,接着就看会盟时的手段了。 “我这不就是在准备驯服他们的手段嘛。”李雪鳞又涂满了一块桦木板,这才直起身,伸个懒腰,扭几下咔咔作响的脖子,揉揉一跳一跳的太阳穴。 “这个?……能驯服那些胡人?”胡芝杭疑惑地盯着地上那些二尺见方,足有上百块的木板。李雪鳞确实常有些惊人之举,但靠这种鬼画符就能让胡人乖乖听话?他该不会想着弄些符咒撒豆成兵吧? “大概吧,我也说不准。不过他们应该没有精确的天文历法,多半可行。对了,胡先生,你还记得上次日食是什么时候吗?” “日食?你问这个干嘛?我想想……嗯,对了,当初我到辽州赴任的第二天就有。那是……对了,是天佑十四年的十一月初六。” “是日全食还是日偏食?确切的时刻呢,还记得吗?” “全食?哦,当然是了,太阳整个儿都黑了。时刻嘛,我再想想……巳末……不,午时,对了,是午时初刻。” “等等,我记一下。辽州,大约上午11点20分。日期还得转换成公历……1238年12月10日,OK。”李雪鳞迅速写下一串符号。在一旁观察的时间长了,胡芝杭隐约了解到这些弯弯扭扭的线条似乎表示了数字。 “初始条件有了。你再说一个。日食月食都可以,我要检验一下数学模型的精度。” “什么?” “你再报个日食或者月食的日子,要精确。快!” “唔唔,这个一时三刻怎么急得出来……哎,你别生气,我想,我想。嗯嗯嗯……对了,上个月就有一次天狗食月,不过到一半就停了,那个算不算?” “算!说日期和时间。” “我想想,想想……哦,那是七月二十五,晚上戌时三刻。” “……啧,经度不明是个大问题。没法子,只能先假定模型可靠,反过来推算经度变化了。”李雪鳞皱着眉又开始在木板上列算式,写写停停,过了足有半个时辰,又问胡芝杭道,“你再报一个日食或者月食的时间,要发生在辽州的。” 亏得状元郎记忆超群,搜肠刮肚,这才给李雪鳞提供了一份参数。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这次李雪鳞的眉头慢慢在舒展。最后将炭条一扔,站起身长吁一口气: “成了!” “哎,啊?成了?什么成了?” 李雪鳞此时心情极好,也不在乎胡芝杭刚才打瞌睡时口水弄湿了木板,笑道:“天助我也!五天后便是会盟的好日子!只要不是阴天……不,阴天也没关系,反正是日全食,全食带还正好经过这儿。” 胡芝杭惊得下巴差点砸地上,颤声道:“李将军!你,你会数算?!还懂历法?!” 在他印象中,李雪鳞的文化程度也就相当于上了一两年学,认得几个错别字,看过几本古怪书的蒙童,换算过来大致是21世纪小学毕业的程度。以胡芝杭这种文科状元的标准,属于盲流一类,整一大老粗。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能计算天文历法,推测日食和月食的时间!想那钦天监的官员,仗着懂些别人弄不明白的东西,整天摆弄水力天文仪器,对人爱理不理。什么时候回了朝,让这个李阳朔去好好羞他们一羞。 其实大夏朝的天文历法已经比较精确。继承了《皇极历》中的不等间距二次差内插法,加上熟练的高次多元方程计算,还有庞大的人力和财政支持,早已不难预报日月食。但胡芝杭看得出来,李雪鳞是完完全全自己从头到尾算出来的,这可是绝学! “哎,幸亏高中时选了天文部,总算还记得135个朔望月的汉周期和235个朔望月的米顿周期。”李雪鳞陶醉地检阅自己刚完成的壮举,“感谢天杀的高数!感谢天杀的线代!感谢变态的X工大。从挂科生死线上回来,倒把公式记住了,忘都忘不掉!啊,我居然做了个还算精确的模型出来!伟大的偏微分!” 胡芝杭只听得一头雾水。明明每个词都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偏生组合到一起就成了天书。高数和线代,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既是天杀的,又要感谢?哎,难不成是……女人?嗯,一定没错,让人又爱又恨的也不作他想了。可这名字起的真是……还有什么“挂科”?……唔,那地方肯定打过恶仗,以至于连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都会称之为“生死线”。 话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得认识下“偏微分”这个人,连李阳朔都对他如此推崇,冠以“伟大”,想必是个高大魁伟,不世出的高人!错不了,多半是他的师傅。那“高数”、“线代”就是他的师妹? …… 胡芝杭总算在沉迷于一个由偏微分和高数、线代、李雪鳞师徒几人构成的江湖故事前及时想起了眼前最重要的问题: “那个……会盟的事……这就解决了?” “解决了!当然解决了!万事OK!Perfect!No Problem!走!今晚陪我喝几杯!啊——总算出了大学时的这口鸟气!” “李将军兴致如此之高,又有了妙策,胡某自然奉陪。不过,那‘偏微分’是……?” “哦,那个啊,说来话长。哎,闭关这许多天,身上都要长霉了!我们去散散步,边走边说。偏微分嘛,那要先从微积分说起;微积分的话……对了,拿正弦曲线举例子。曲线,你知不知道?我画给你看,是这个样子的……哎,这真是正弦曲线啊,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天兴四年八月二十日,被李雪鳞命名为“碧海湖”的贝加尔湖畔,辽东军五千官兵开始挖土垒台,准备五天后的会盟。 —————————————————————————— 1、好不容易抽出空码字。大家可以看看更新时间……哎,过几个小时我还要去上课呢,一整天。流感刚好。 2、大家都BS一下卑鄙无耻的西方媒体,WS那些脑残的小白吧。 3、针对这次以美帝为首的流氓国家裸奔演出,有良知的公民们建了个站,大家都去捧捧场,了解一下情况,并且向你身边的人介绍。 http://www.anti-cnn.com/forum/cn/ 我们的宣传工具,党的喉舌是多么无能。中宣部吃屎去吧。 4、因为此事,本书决定从原定的八卷扩为九卷,没错,鼠疫杆菌仍会发挥应有的作用。 5、请读者们在家中醒目位置贴上,2012抵制伦敦奥运。 第四十五章 神迹 直到半个多世纪后,对于从共和国赤道方面军司令官一职退休的阿史那哲伦上将来说,那一天的情景就如发生在昨日一般鲜活生动。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和往常一样,蓝得透亮的天,绿得鲜嫩的草,天就像一口大锅子盖在草原上。”已是古稀的老人在马六甲城的别墅里对几个孙辈和重孙辈述说着改变他命运的那个情景。 “太爷爷你讲错了。天不是盖在地上,幼儿园的老师说,我们看到的天,是散射了太阳光的大气层。” 阿史那哲伦拍拍最小也是最聪明的重孙的脑袋:“嗯,是啊。可太爷爷年轻那会儿大家都以为地是平的。天圆地方嘛。这几十年变化太大了,你可别笑话太爷爷那时候是个大老粗。” “小烈你别打岔,让爷爷继续说。” “岚哥你听过很多次了,自然不觉得稀奇,我只是第一次听嘛。”话音刚落,便被阿史那岚轻轻凿了个爆栗。 “说过多少次了,我是你叔!”阿史那岚恐吓道,“再不改口,下次不带你去坐滑翔翼了。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你要想单飞还得等五年呢。” “是……岚,岚叔……对不起,太爷爷,请您继续讲吧。那一天怎么样了?” “啊,好好。那一天……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那一天,天气非常好。大清早,我就约上耶律宏、仆固德润,打算像以往几天那样一起去看辽东军修整高台……” 阿史那哲伦听着落地窗外的海涛,视线的焦点延伸,又延伸,穿过屋子,穿过浩瀚太平洋,一直落到五十四年前的初秋草原。 —————————————————————————— 三匹如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粟色波斯马上,三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正谈笑风生。 “德润,听说你被封为车骑将军了?” 仆固德润做了个鬼脸,嘻笑道:“老一套,顶爹爹的缺,当个闲差。十五岁的车骑将军能干什么?” “总好过我这个‘那颜’。”耶律宏把“那颜”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你至少还有个吐谷浑可以回,我们只能被人当狗使唤。打仗总得冲在前面,分战利品又得等苏合人拿够了,才能捡些他们挑剩的!” “所以嘛。要我说,不管那个天可汗是什么样,跟着他至少不会比跟着苏合人更糟糕。” “嘘,说话小心!”阿史那哲伦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异样才继续说道,“这当口,人心浮动得很。若是会盟出了岔子,苏合人不敢动黑狼王,还对付不了我们?” 三个十五岁的少年都不作声了。默默骑着马,沿着湖边慢慢溜达。 只是过了一会儿,仆固德润便耐不住开口问道:“对了,宏,你有没有听说什么风声?” “风声?什么风声?” “你装傻?”仆固德润上下打量他两眼,转头问阿史那哲伦,“哲伦,你哥哥是跟着也速该大汗西征的万户,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什么?” “没有。”三个人中最老实的突厥族少年摇摇头,“我哥已经好多年没让人给家里带话了。怎么了?” “嗯……我也只是听说。你们听过便算。记着,只是听说……那个,有传闻说,也速该大汗病重,西征中的苏合大军虽然即将打赢波斯,却也随时可能分裂。似乎是有些人归顺了真主,不愿再打下去了。但坚持要西征的不同意。” 耶律宏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策马快跑几步,和两人拉开距离。 仆固德润不高兴了:“我都说是传闻而已。你不信便不信,何必这样!昔日声名赫赫的契丹人什么时候变得比野兔还胆小。” 耶律宏身子一震,勒停马,怒视着仆固德润:“你有种再说一遍!” 仆固德润见他已经将手放在了刀柄上,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我是说……我是说,此时也就我们三个人。何必见外,有什么话不能讲的。哲伦,你说对不对?” “啊?我?嗯……宏,德润也是好意。再说,大家也是因为不满苏合人才来这边的。德润,你刚才那句也太过了,给宏认个错吧。” “算了。我不该对好朋友发火。”耶律宏摇摇头,“德润说的没错。契丹人是胆小了。被苏合人击败一次之后便再也没获胜过,直到现在成为昔日敌人的鹰犬。” “宏……” “说起来也有意思。”耶律宏把不快重新埋回心里,笑道,“你,阿史那哲伦,是突厥王族后裔,昔日和回鹘是死敌。你,仆固德润,是吐谷浑的王族,回鹘人,曾和我们契丹打了不少仗。我呢,耶律宏,祖上也统治过这片草原,当时还对抗过你们突厥和回鹘的联军。可现在我们这三个人居然成了好朋友。” 另两个少年愣了愣,三人一齐大笑起来。一时间,千年恩怨如过眼云烟。 “这三个小家伙还笑得出来。要是在战场上,他们就是有十条命都已经没了。”远处拿着望远镜哨戒的游骑兵上士不屑地撇撇嘴。眼前的草原虽然平滑如湖面,但三个少年所在的地方已经是辽东军外层警戒圈。他们身边一里内至少潜伏着五六个游骑兵。 亲自来前线视察的王九郎白了他一眼。 “别笑话人家。你自己一年前是个什么鸟样?看见没,小家伙们散步归散步,架势可没松懈过。那个契丹小子随时都能拔刀;吐谷浑人那张弓已经上了弦,箭囊挂的位置也是伸手可及。还有个小子观察形势相当仔细,往我们弟兄藏身之处看去的次数挺频繁。” “他发现了我们的游骑?” “不。只能说是感觉到了。你也知道,上过战场的人往往不用看也知道哪儿躲着人。大军一起行动时气息杂乱,我们游骑倒不容易被发现。像这种人少的时候反而最危险。” “今天事关重大,出不得纰漏。还是放他们过去?” “放。这是师长特别关照的。他让我仔细盯着几个小家伙。”王九郎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下,“小家伙们似乎是突厥、契丹、回鹘三大族的高官子弟。照师长的说法,他们的父辈收编过来也得慢慢架空,以后真正能派得上用处的还是少年郎。” 游骑兵上士是汉人,对这种拉拢异族的做法并不感兴趣,但师长的命令就得不折不扣执行。他嘬起嘴唇,发出一串活灵活现的鸟叫声。 “怎么我们每次到了这儿都有沙雀叫起来?”仆固德润仍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已把弓抓在手里,“要真有,我去射下来给两位兄弟下酒。” 三人中经历最丰富,俨然是老大角色的耶律宏一皱眉,低声喝道:“别惹祸。大家心照不宣。” 阿史那哲伦向某个一直让他很在意的方向点点头。当先领着三人往高台方向慢慢走去。 说是高台,其实也不过十多米高,是个底边五十米见方,顶上十米见方的平顶土台。有些类似墨西哥的金字塔。总共只有一万多立方的工程量对于五千名职业军人来说只用了三天便大功告成。剩下的时间里,李雪鳞总是拉着几个作为亲卫的游骑兵在那上面不知鼓捣些什么。 大夏朝作为宫殿地基或皇陵封土的台子有的是比这更大更雄伟的。但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从四五里之外便能看到地平线上那处不自然的隆起。 “那是什么?”到了离高台一里多处,仆固德润一愣。 平日里围着高台忙碌的黑衣军人都在军营里集结。一个又一个骑兵方阵成形后从营门鱼贯而出,在高台东西两侧站定。如果从天上看去,高台像是长出了不祥的黑色翅膀。辽东军骑兵们行动时没有人说话,肃穆的气氛甚至连远处的三个少年都感觉得到。 “这就是黑狼王的军队!”耶律宏倒抽一口冷气,“我从未见过这般整齐划一的军阵。苏合人没有,波斯人也没有。” “我们吐谷浑也没有。”仆固德润老老实实承认道。 一个黑衣骑兵远远跑来,在离三人一箭地时停下,举起双手示意没带武器。见耶律宏他们收起了刀弓,敬个军礼,用汉语朗声道:“来的可是契丹族的那颜耶律宏,回鹘族的车骑将军仆固德润,突厥族的阿史那哲伦?” 耶律宏只觉得头皮一紧。他们来到这儿不过才十多天时间,要说和辽东军正式见面,也不过是跟着带队的长者来拜会过一次。没想到这个神通广大的黑狼王居然已经调查出了他们的底细,甚至连三人懂汉语都知道。问题是出在那次宴会,或者是之后进出诸胡营地的辽东军联络人员,抑或是那黑狼王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见对方至少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恶意,耶律宏在马上还了礼,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不知这位大人有何指教?” 对面的骑兵笑了,黝黑的脸上露出整齐的白牙齿:“指教不敢当。我们师长,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黑狼王,请三位先到贵宾席等候观礼。过会儿等三位的同伴来了,会盟便正式开始。对了,我是二旅四团团长韩世烈,不是什么大人。你们可以叫我韩团长或者韩中校。” “韩团长,我们只是来散散步,待会儿便和其他族人一同前来拜会。可否就此别过?” “那颜别担心,你们那儿已经有人去通知了。再说师长也不是扣几位做人质。话说回来,我们真要有这个心思,也不用等到今天。你们留意到了沙雀叫,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见耶律宏心思有些动摇,韩世烈继续说道:“三位每天都来,想必是对我军有些好奇。正好我们师长也想趁着会盟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和你们聊聊。三位公子可否移步,到军中一叙?” 耶律宏看看两位同伴。阿史那哲伦缓缓点了点头,仆固德润迟疑了片刻,也颔首同意。 “既如此,便请韩团长带路。有劳!” “不客气,请!” 李雪鳞在土台的南面搭了个临时指挥所,其实也就是个涂成绿色的大帐篷。里边除了一张用三块羊皮拼成的大型军用地图,一副木板桌和凳子,便只剩挂在架子上的黑甲大剑。 三位少年的目光首先便被那风格奇特洗练的装备吸引。虽然剑甲都被擦洗过,仍是在帐门便闻到了鲜血凝结变质后留下的淡淡的腥臭。 “行军中一切从简。委屈你们席地而坐吧。”穿着黑色皮质夏季军装,肩上钉着三颗金星的李雪鳞听到动静,转身笑道。 —————————————————————————— “太爷爷,黑狼王长什么样,教科书上的插图是不是画的就是他?” “笨!别说教科书上有,爷爷书房里也挂着他的像,自己不会去看么。” “每幅画像都有差别,岚叔你就知道他一定长这样?” “不许和长辈顶嘴!” 阿史那哲伦咳嗽一声,两个小家伙立刻停止了习惯性的争吵。 “外面的画像,大抵也不差,至少是形似了。”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他身上的霸气、傲气和锐气,却是再高明的画家都无从落笔。当他站在你面前时,感觉便像那柄入鞘的大剑,森然不可侵。对了,还有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有谁的眼神能如此深不见底。 “当时我还年轻,没觉得如何。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双眼睛实在太特别了,真要形容,便像是一个看透了世事的旁观者的眼神。或者说像看戏剧一样看着这个世界……哎,我这都说了什么,你们就当爷爷老糊涂了罢。” “太爷爷,你那时被他吓住了?” “没有。我们刚和他见面时,眼前出现的只是一个魁伟聪颖的兄长一般人物。很亲和,一点都没架子,说话也不故弄玄虚,非常实在。说实话,有一阵子我们甚至还怀疑,他是不是黑狼王派来试探我们的替身。” —————————————————————————— 三人的怀疑并不持久。这个黑狼王看似不像传说中那么凶残,但也仅仅是看似。那种统御大军之人自然而然会具备的霸气在他身上尤其强烈,而霸气之下还隐藏着某些更危险的东西。当然,这并不是说李雪鳞对三人展示的友好不真诚。 李雪鳞温和地笑了笑:“我早就想和你们聊聊了。不好意思,最近这几天都不得空。会盟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你们应该有不少问题要问我,是不是?我这儿别无长物,话题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就是耶律宏吧?契丹人?” 耶律宏点点头。契丹在草原上只用了二十多年便走到鼎盛,与大夏朝打了近百年的仗。但同样勃兴的苏合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不但取代,还将这些昔日的主人当作军事消耗品投入最残酷的战场。比起亡国之时,现在契丹全族人口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苏合既然没有南下中原,熟习汉人文化的契丹贵族便毫无利用价值。一个纯粹的军事帝国不需要将军以外的管理者。残存的契丹人纵然有着复国的愿望,在苏合军队的眼皮底下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就这么一步步滚向整个种族消亡的末路又实在心有不甘。 “还有你,吐谷浑的年轻将军。你们能持国至今相当难得。” 仆固德润骄傲地行了个礼。吐谷浑本是鲜卑慕容族所建,开国于青海湖附近。吐蕃兴起时国家一度被灭,残存的吐谷浑人远走天山,和高昌回鹘一同再建了故国。后因王位争夺,正统吐谷浑王室后继无人,仆固氏统治了这个汉化得相当彻底的国家。数百年间因吐蕃、契丹、苏合,以及中原王朝的轮番进袭,吐谷浑疆界已是面目全非,全靠着一支精兵仍在苦苦支撑。不过夹在强权间的小国或是独立抗争直至覆灭,或是被“盟友”并吞,无论哪种结局都只是早晚间。 “阿史那哲伦,突厥王族的后裔?没想到还能遇到已经西迁的故人。” 自从被这个世界的唐王朝赶出草原,人数众多的突厥族便一边向西流浪,一边内斗不止。走得最远的一支已经越过乌拉尔山,而阿史那哲伦的部族在咸海附近定居了下来,直至被苏合人征服,卷入了和波斯帝国的战争。为了稳定突厥将领,哲伦这些家眷被送往东方当作人质。只是机缘巧合碰上了耶律宏。两个没落的王族后裔加上一个不安分的吐谷浑贵族,三人小集团一见如故,经常瞒着大人偷跑到一起打猎游玩。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李雪鳞,这支军队的统帅。也被苏合人称为黑狼王,并且即将成为草原民族的共主,天可汗。我,邀请你们观礼,在最近的距离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天可汗?”仆固德润想如往常一样给个不在乎的笑容,肌肉却有些不听使唤。最后定型成讥笑的表情: “那么,可汗,请容我这无知的人问一句——您凭什么让大家决定值得跟随?不错,您有骄人的战绩,但苏合人集中全力的进攻任谁也无法抵挡,无论是您还是我们这些配角。退一万步,就算我们跟从了您,又击败了苏合,我们能得到什么?” 李雪鳞不假思索地剽窃了一句名言:“跟随我,便有温暖的土地。跟随我,便有辉煌的胜利。跟随我,便有你们难以想象的财富。你们失去的是枷锁,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一直沉默着的耶律宏开口了:“可汗,你是夏人。” “曾经是,将来也是。” “你要侵略自己的故国?” “不。我会带着你们到大夏。但不是作为侵略者,而是作为帝国的剑与盾,一个伟大文明的守护者。” “那您承诺的温暖土地就是一句空话。” “不。我会给今天的追随者快马跑一个月才能到尽头的广袤土地。那儿温暖湿润,气候宜人,而且长时间没有遭遇外敌,积累了足够庞大的财富——这就是我的允诺,价值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允诺。” 李雪鳞说得斩钉截铁,耶律宏听得一愣。 难道真有这么个地方?他心中嘀咕。 随着李雪鳞的解释,一个宏大得难以正视的计划向他们掀起了一角。 —————————————————————————— 阿史那岚察觉到老人今天说的比之以往增加了不少内容,有些更是第一次听闻。 “他从那时就已经决定西征!天哪,只有一万人,在草原上朝不保夕居然还敢动这个念头!”从帝国到共和国,这个传奇至今仍是少年们的梦想,阿史那岚也不例外。 阿史那哲伦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用了半生的时间来回忆。他之后的举动,无论是建立大海军,还是组建海军陆战队,改革行政机构,甚至包括现在被批判的舆论控制,一切都围绕着这个目标,但直到大军从怛逻斯出发前却极少有人看出来。最后,他成功了。而自封天可汗便是这一系列步骤的起点。” “……那……耶律爷爷和仆固爷爷都相信了?嗯,当然信了,不然也不会帮他这个忙。” 阿史那哲伦摇摇头:“他自始自终都没有要求我们在会盟时做什么。哪怕一个暗示都没有。” —————————————————————————— 巳时初刻是约定的时间。之前的一个时辰,辽东军每隔一刻钟便用号角催促各族动身。会盟开始前半个时辰,号角改成了战鼓。隆隆鼓声传达出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谁敢无视召集,便要准备与辽东军兵戎相见。 三位少年坐在高台北侧唯一一排椅子上。这便是李雪鳞所说“贵宾席”,专门为各族中的首脑人物准备。那些因几个小祖宗下落不明而急得跳脚的长辈在落座前已是好一通说教。见辽东军留客除了话家常并未有其他举动,放心之余也对这支奇特的军队多了几分好感。 抱着不同心态前来的队伍总共包括了回鹘、契丹、突厥三大族和十多个小族。若是按姓氏划分部落更是数也数不清。此刻在台下聚集的人群已经超过了三千,而他们的背后是超过五十万的人口,比辽东军现在的家底多了十倍都不止。 巳时初刻,鼓声戛然而止,一时间,草原上安静得可怕。 “你看这些士卒,骑着马在原地待了有一个时辰,队形居然丝毫未乱。”耶律宏对仆固德润低声道。几个离他们近的人听到了,观察片刻后脸上现出忧色。 又是一阵鼓声响起。但这次有悠长的号角声伴奏,鼓点愈加显出雄健的节律。 “喝!喝!喝!”五千辽东军随着鼓点,举着手中的兵刃,发出响遏行云的呼喝。 大白天的,高台四角却摆上了烧得正旺的火盆。激烈的氧化反应让空气扭曲波动,从台下看去,逐渐现身的李雪鳞和踏风便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 “黑狼王。” “他就是黑狼王!” 带着敬畏和好奇,不同的语言重复着同一个意思。李雪鳞全身披挂了那套黑色重甲,举手投足间煞气逼人,看起来就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鬼神。罩上了马甲的踏风和他浑然一体,台顶上好似出现了一个半人半马的钢铁怪兽。 “草原的儿子们,感谢你们前来。我——向你们致敬!”李雪鳞鼓足中气,声音远远传开,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他抽出大剑,举在身前行了个最庄重的军礼。随着中将师长的动作,五千辽东军也举刀行礼。整齐划一的场面蔚为壮观。 “原来这是他们行礼的方式,真是怪吓人的。”至少有一半的诸胡悄悄放开刀柄,擦了把冷汗。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见证一个伟大的时刻!从这一刻起,万里草原将出现一个声音,存在一股力量。追随着他的部族能够享有财富、自由、广阔的土地。违逆他的人必会被刀剑收割生命,化为腐土!我希望——”李雪鳞深吸一口气,吼出那撼动了一个时代的话语,“我希望,各位代表部族前来的贵宾能推举我为草原的共主——带领你们得到荣耀、胜利和繁荣的天可汗!” 担任翻译的辽东军士兵向诸胡复述了李雪鳞的话。虽然早有准备,但谁也没想到提议会盟的人居然说出如此霸道的话来,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只有服从和拒绝两个选择。 “我不服!”用契丹语喊出的不和谐音打破了绷得紧紧的沉默。近万双眼睛齐刷刷盯在冒刺的人身上。只见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提着个铁蒺藜,排开人群站在高台前,指着李雪鳞骂道:“兀那南狗,明明是夏人,居然敢称天可汗!我是迭烈的阿鲁乌,报上名号是让你死个明白!” 阿鲁乌的出现没有引起骚动,无论是诸胡还是辽东军,包括李雪鳞,只是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果然准备了砸场子的。” 李雪鳞既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自然处变不惊。大剑一指莽汉,森然道:“我允许你挑战。上来!” 阿鲁乌几步爬到台顶。十米见方说小不小,但挤了两人一马仍显得局促。契丹人和李雪鳞离得近了,这才猛然惊觉对方并不是个只会说大话的样子货。凌厉的杀气不加掩饰地从黑甲下涌出,但二十多斤重的大剑却没有一丝晃动,剑尖始终指着他。这是最麻烦的对手,兼具了冷静的判断力和致敌于死命的狠辣。 “你的遗言?”李雪鳞冷静地挑逗着他。 阿鲁乌显然听得懂汉语。已经涨的通红的脸更是变得像要滴出血来。大吼一声,摆了个架势,铁蒺藜被举过了肩,随时准备借着几十斤的铁块下落时的力道给对手致命一击。 李雪鳞下马,单手握着大剑,毫不在意地向阿鲁乌走去。 “糟糕!这阿鲁乌号称迭烈第一勇士,不但力大无比,经验也十分丰富!糟糕,糟糕!再走两步的话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他的铁蒺藜。” “宏,你在为黑狼王担心?” “我担心他做什么!”耶律宏推开仆固德润凑过来的脸,没好气地说道:“不过他要是被阿鲁乌杀了,这些黑衣骑兵非和我们拼命不可。大家各自为战,在这儿的又不是个个都能打仗,对上他们肯定遭殃。” “嘿嘿,这可未必。”仆固德润神秘莫测地笑笑,不再多说一句。 阿鲁乌有些迷惑。黑甲武士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手中的凶器,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大剑也很随意地拎在身侧。这人刚才的举止明显是上过战场的,怎会如此没有防备。 稍一分神,敌人已经踏进了他的攻击范围。阿鲁乌大吼一声,铁蒺藜挟着劲风直奔李雪鳞耳侧。这一下哪怕只是擦着,也足以让人半个脑袋像被石头砸烂的鸡蛋般惨不忍睹。 阿鲁乌从来不讲究什么招式,够快、够狠,自然就能一击必杀。李雪鳞就算想逃,在他纵跃之时铁蒺藜早已咬上了筋骨。 但李雪鳞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就在阿鲁乌出手的同时,他以右脚为支点转了半圈,同时右手大剑自下往上画了个半圆。 “漂亮!好!” 看到高台上血溅三尺,诸胡都忍不住喝彩。李雪鳞刚才靠转身争取到的这零点零几秒时间便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死。大剑将阿鲁乌的胳膊斩断。在手臂将断未断之际被剑势拉扯的铁蒺藜拐了个弯,重重砸在阿鲁乌的腹部。手指形状的突起穿透肌肉扎入肚子里,将一侧的肠胃砸得稀烂。 李雪鳞不给阿鲁乌回过神的机会。借着转身的余力,大剑又自上而下画了个半圆,直接砍在契丹人的腰间。铁骨相碰的“喀嚓”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不等阿鲁乌倒地,刚被拔出的大剑又在空中画出一道带着血色的弧光。一颗怒目圆睁的脑袋骨碌碌滚下土台,引得人群中一阵慌乱。尸体颈中仍在喷溅的鲜血滴落在李雪鳞的黑甲上,高台变成了吞噬血肉的祭坛。 李雪鳞顶着剑甲百来斤的分量,拼力骑上踏风,再次继续被打断的发言。只是这次,他的语调冰冷彻骨,足以让刚才见识了他手段的人打哆嗦。 “我是谁?我——是黑狼王!是草原旧秩序的毁灭者,新秩序的创造者!是将荣耀给予我的追随者,将死亡撒播给敌人的审判者!我的剑,是死者之国的门扉;我的军队,是收割灵魂的利刃!我——是吞噬天地的黑狼王!我问你们,草原上的健儿啊。你们是愿意举着我的盾,还是面对我的剑锋?” 诸胡鸦雀无声。这是足以决定一族命运的回答,李雪鳞却要逼着他们当场做下承诺。 “那是怎么回事?”有个抬头望天,整理着思绪的突厥武士突然脸色煞白,指着李雪鳞。 在黑狼王身后,行至中天的太阳边缘出现了一小块黑影。 像是按下了开关,积攒已久的恐惧瞬间爆发了。***教、佛教、以及土著信仰中神灵的名字被数千人同时呼喊。诸胡都跪在地上,有些人涕泪横流地向着笃信的神明祷告,希望能结束这堪比噩梦的时刻。 祷告自然不会有结果。太阳边缘的黑影逐渐吞没了光明。所有的马儿都惊恐地嘶叫起来,想要把人甩在地上。辽东军的骑手们在忙乱中仍然按照预先布置,一齐发出狼嚎般的长啸,直听得人人失色,人群中的躁动却在达到鼎沸时瞬间冷却了下来,绝望、恐惧就像这犹如新月之夜的黑暗,笼罩在高台四周。 “我能吞噬光明,也可以还你们一个白昼。”披挂黑甲的李雪鳞在火盆明灭不定的光线下,说不出的诡异和**,“现在——向我祈求,向我效忠。发誓服从我,追随我!我——是权力与荣耀!我——是胜利与征服!我是毁灭者,是建设者,是主宰者!我——是你们的天可汗!”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他……”阿史那哲伦声音打着颤,牢牢抓着耶律宏的袖子。 “日蚀而已。”耶律宏拍拍他的肩,“听说掌管历法的钦天监就能推算。” “没那么简单。”仆固德润少有地板着脸说道,“我们从大夏得到的历法中,别说没有标注日蚀,听说就算能推测出日期,发生在哪儿,何时发生也没个准,断然不会如今天这样巧。” 在难捱的寂静中,耶律宏问道:“怎么办,干不干?” 这回仆固德润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阿史那哲伦看了眼高台上的李雪鳞。立刻像被马蜂蜇了,不住地上下摆着脑袋。 “好,今日便豁出去了,我们三人共同进退!”耶律宏捶了他们一拳。三人咬咬牙,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走到高台下跪倒,大声道:“我等愿奉天可汗号令,今生永不敢弃!有违此誓,立遭横死!” 三人话音甫落,被遮没的太阳居然露出了一线光芒。诸胡像是被人抽一耳光打醒了,手忙脚乱地跪在地上,用各自的语言一遍遍重复着同一句誓言: “我等愿奉天可汗号令,今生永不敢弃!有违此誓,立遭横死!” “我等愿奉天可汗号令,今生永不敢弃!有违此誓,立遭横死!” 这句誓言就如再次铺洒向大地的阳光,在短时间内席卷了大半个草原。 注: 1、本小说是架空,一些设定,如吐谷浑的历史和真实世界有出入,请百度后脑内转换。 2、契丹和回鹘汉化比较彻底,所以名字接近汉人。而西突厥则不是。设定中,西突厥受***教影响会比较大。 3、阿史那哲伦老年时,方面军就类似于现在的军区。共和国共有京畿、东北、西北、东南、西南、赤道、高加索、埃及这八个方面军,作用请自行想象。 4、这章之后终于能回到战争了。哦耶。《红雪》比预计的要长,《黑城》可能要六月才开始连载。另,下周复习迎考。尽量更新,但如果没更新也希望大家谅解。 5、谢谢yogomove等长期以来的支持,本书绝不会TJ,再慢再忙也要完本。 第四十六章 第一军 “祝贺您,师长!哦,现在该称您——军长!”等李雪鳞自己给肩章添上第三颗金星,参谋长许福海第一个鼓起掌来。掌声一起便停不下来。二旅旅长黄杨以下,包括耶律宏这些宾客都呱唧呱唧给了最热烈的道贺。 “谢谢,谢谢各位。”刚将自己荣升为中将军长的李雪鳞做了个“肃静”的手势,说道,“我们是军人,效率第一,废话就免了。那么——从今天起,我们终于有了军一级的编制。我提问:一个军代表什么?” 仆固德润抢先答道:“人多了,就能打大仗,就不用担心普通的敌人。对不对?” 李雪鳞点点头,看向许福海。 参谋长不负众望。敬个礼,朗声道:“报告长官!军是常规编制中最高一级的作战单位。以骑兵构成的一个军,代表能够独立负责正面宽度六百里,纵深二百里的防线。代表能够面对相当数量的敌人真正实施大纵深作战。代表能够独立完成一场大规模的,与敌人在一个主要方向上交战并取胜的战役。” “非常好!仆固将军,可能与你所见过的军队不同,这就是我们做事的方式——目的明确,手段精确,当然,还要加上一条:理论正确。” 在辽东军高级军官的笑声中,仆固德润道了声唐突,却仍是副笑嘻嘻的神情。 “那么,我继续提问:我们这个第一军,为何而战?” 辽东军的军官们一起捶击左胸:“为了胜利!为了荣誉!为了尊严!” “没错!但现在,我要给这支军队一个更明确的目标——”李雪鳞站在那个使他被尊为天可汗的高台上,面向台下的军人和诸胡使团,右手一举,“授旗!” 在正午的阳光下,辽东军五千官兵齐刷刷下马,两脚并拢立正。五千人整齐划一的动作摩擦着草叶和地面,响起一阵好听的沙沙声。 “军歌!预备——起!” 随着军长将手挥下,用《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稍加修改而成第一军军歌被五千胡汉士兵唱响在了十三世纪的贝加尔湖畔。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万里征程朔风飞扬。 背负着华夏的兴亡,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祖国的儿女, 我们是战场的主宰, 从无畏惧, 绝不屈服, 英勇顽强, 无论陆地天空还是海洋, 黑麒麟军旗高高飘扬! ……” 这首红朝人民耳熟能详的歌曲本就很有气势,被五千人众口一声唱出来更是阳刚威武。 “嗯,很好。淡化了个人崇拜,强调了进攻性和国家认同。我还是挺会搞政工的嘛。”李雪鳞对自己无从查证的剽窃行为感到很满意。 “这算什么曲子!音律违和不说,填的词也太……‘背负着华夏的兴亡’?这也抬得太高了。还有,怎么自始自终没有出现朝廷和皇上?那这支军队要向谁效忠?难道……难道,这人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胡芝杭到底是咬文嚼字出身的,在排练时听到这首歌就抓住了意识形态的关键,此后每听一次,便要腹诽一回。 “厉害!”耶律宏两眼放光,敏锐地捕捉到李雪鳞埋下的伏笔,“陆地、天空、海洋,既然和军旗放到一起,这个提法绝非空穴来风!若是一支军队能在天上有耳目,那,那战争会变成什么样!莫非我们真遇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踏着军歌的节拍,四位士兵高举一面军旗的四角,踏着正步从人群前走过,来到台下。一个整齐完美的左转,再次踏着节拍一步步登上台阶。当最后两个人站到高台上,一曲雄壮激昂的军歌恰好戛然而止。要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四人的步幅显然是下苦功练到了毫厘不差。这个时代还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仪仗队。这次授旗仪式的小小排练成果足以让除辽东军外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阿史那哲伦突然顶顶耶律宏的胳膊:“宏,你看,那四个人都是残疾!” “师……军长说了,理论上,授旗者军衔和军职都应当比受旗者高。但这儿他最大,那就得另想办法。”许福海回过头,低声解释道,“军长说,这面军旗的荣誉是军人们用血和命换来的。因此军旗面前,烈士最大,伤残老兵其次,咱们这些只擦破油皮的得老老实实排后头。此时此刻,这四个伤残老兵的代表可是比军长还煊赫呢。” 这支军队行事确实处处透着古怪,更古怪的是还能讲得出道道来。但细想之下,又一环扣一环,大有深意。耶律宏不住点头,心中叹服更甚。 “报告!”李雪鳞捶击左胸敬礼,深吸一口气,用在场近万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将那个在脑海里酝酿过无数回的番号吼了出来,“帝国国防军第一军代表,军长李雪鳞,请求授予军旗!” “帝国国防军?”除了少数几位辽东军的高级军官,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提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帝国?什么帝国?哪个帝国?”在场的近万人,至少给出了五种不同的答案。 李雪鳞左前方的老兵捶胸还礼。他的右手齐肘而断,所做的动作看起来只是上臂往里尽力夹了夹,甚至有几分滑稽。但在这种场合,却显得十分自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他开口了,说的是铿锵有力的齐鲁方言: “帝国国防军第一军代表,军长李雪鳞。请回答——这面军旗代表了什么?” “报告!这面军旗是第一军的灵魂!代表了曾为之流血牺牲的所有军人,和准备为之流血牺牲的所有军人!” “请回答——这面军旗象征了什么?” “报告!这面军旗是第一军的化身!象征了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为了胜利、荣誉、尊严,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而英勇奋战的军人!” “请回答——这面军旗的图案意义何在?” “报告!这面军旗是第一军的精神!黑麒麟逐日,是第一军不惧强敌、勇于进攻、傲视天下的真实写照!” “请回答——第一军是否准备好接受这面作为你们灵魂、精神和化身的军旗?” “报告!我们准备就绪!” “同意授旗!军长!” 再次相互敬礼,佩戴三星中将军衔的李雪鳞略弯下腰,平伸出双手。四个护旗老兵向前一步,慢慢松开旗子的四角,让军旗铺在他手上。这面由粗布制成,二尺见方的旗帜就此完成了交接。 李雪鳞将军旗挂上杆长枪,恰好一阵劲风吹过,“呼啦啦”一声响,以蓝天为背景,鲜红的底子上,一头正追逐着金色太阳的黑麒麟呼之欲出。 “现在,我给第一军一个明确的目标。”李雪鳞高举军旗,带着几分布道者的狂热宣告,“两年之内,我要你们成为草原上的霸主。十年内,我要你们完全取代并超越苏合。二十年内,我要你们追逐太阳,将铁蹄踏到西方的尽头!” ——————————————————————————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商量一些实际的东西了。”回到作为指挥所的大帐篷,李雪鳞将高级军官、诸胡使团的首脑人物,还有一个胡芝杭叫到一起,围成圈子席地而坐。 “首先,我需要确认一件事——你们可以提供多少士兵。注意,是完全归我指挥的士兵。” 预料之中的冷场。 “我们契丹人可以出九千士兵!”心算停当的耶律宏话一出口,便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那颜,你疯了!这是我们所有的家底!”耶律宏的叔叔,这次名义上带队的耶律敏惊慌之下居然透了底。将所有人都归入李雪鳞的指挥,便做不成两面讨好的生意,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这并不符合草原上长久盛行的投机理念。 “哦,我说错了。”还没等耶律敏喘一口气,实质上的当家人又搁上一个筹码,“算上我的亲兵,我们可以出九千四百人。” 十三世纪的草原上不可能有股份公司存在,像这样认购原始股的大好机会也就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耶律宏被族中视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不是没有道理。此时果断出手,不说契丹族日后在第一军里会占相当大的分量,光是他两度打破僵局,这个情就不由得李雪鳞不记在心上。 仆固德润也是个精明的人物,一听耶律宏起了个头,眼珠一转,已有了对策,笑道:“我们吐谷浑这次只是来看看,一同出兵对付苏合只怕挺为难。不过嘛,我们受苏合欺压日久,百姓多有怨气。天可汗不妨派几个人到我国国境,说不定有些不安分的百姓会来投军。这些人不好好做营生,我们留着也头疼,天可汗能帮忙收了,吐谷浑感激不尽。数目嘛,不大好说,不过我想六、七千总是有的。” 居然能想出这招!这不就是志愿军嘛!还没等李雪鳞惊叹这个一瞬间被红朝太祖灵魂附体的少年,得了救命稻草的诸胡纷纷附和,找的理由千奇百怪: “唉,说起来我们去年冬天受了雪灾,正愁人太多。大概会有三千人来投军吧。不知天可汗肯不肯收。” “我们族中这几年尽生男丁,眼看着有两千多人要打光棍,不如让他们到天可汗的军队中当差,您看可好?” “不瞒天可汗您说,我们族中的萨满卜出今年得减丁三千人,不然全族得遭殃。要不我们把这三千人从族中除名,就让他们到您这儿来吧。” 几个口齿伶俐的先说了,那些晚了一步的只能搜肠刮肚编词: “那个,那个……天可汗,我们出发前,族中刚添了个女娃。” “嗯?然后呢?” “我们的可汗想把这女娃认作女儿,让她嫁给您。陪嫁便用两千人,行吗?” 李雪鳞被雷得半天说不出话,打从心底里佩服这些比二十一世纪的保险推销员还专业的家伙:“……嫁给我就不必了。嫁妆我先预支,等我的将军们谁有了孩子再过去迎亲。” 阿史那哲伦口拙,一直说不上话,急得跳脚。仆固德润察觉了,绕到身后,一把将他推到圈子当中。热闹的场面稍稍安静了下来,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其中在他身上。 李雪鳞对这个拙于言辞的少年颇有好感,笑道:“突厥族的阿史那兄弟,你有什么话要说?” “啊?我……我……”要他立时三刻想出“陪嫁”这种高水平的理由实在强人所难。阿史那哲伦被众人注视着,脑子一空,话不由自主就从嘴里出来了: “我想和天可汗结拜为兄弟。” “什么?” “我想和天可汗结拜为兄弟。兄弟不分彼此,我有什么,哥哥取去便是。” 纵使聪明如仆固德润也大大出乎意料,心中嘀咕:“这闷头闷脑的小子,居然说出了最厉害的话。难怪人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想得太多反而不妙。” “算上我!”耶律宏挣脱叔叔的钳制,冲上来和阿史那哲伦站在一起。 见阿史那哲伦投来邀请的目光,仆固德润笑嘻嘻做个鬼脸,摇摇头。心中却是不断叫苦: “唉,唉,唉,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方才把关系撇清,现在叫我如何改口!算了,有得必有失,这也是常理。唔,既然他们都已经这么说了,便再帮一把罢!” 拟定了措辞,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圈子里,看看四周,等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这才笑嘻嘻开口道:“适才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不妥。想我们各国各部,好歹有些家底可供吃用。天可汗白手起家没多久,麾下又多是不事生产的军士,一下子来了这许多兵卒,我们倒是轻松了,天可汗这边岂不吃紧?” 这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只听得刚才乱编理由的诸胡摸不着头脑,暗想,化兵为民的主意不是你小子提的?怎么现在又要反悔不成? 仆固德润仍是那副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笑脸,继续说道:“在下不才,也觉得君子既然要成人之美,不妨做得漂亮点。我吐谷浑国小穷鄙,却也不是没担当的。待在下回国后,会给那些来投军的每人准备兵甲马匹,再带上干粮和牛羊,吃一个冬天没什么问题。既然天可汗帮我国收容心怀异志的百姓,我们总不能让天可汗白做好人还吃亏是不是?” 连同李雪鳞的军官在内,众人倒抽一口冷气,暗叫一声:好一个厉害的少年! 仆固德润先是设了个套,待得大家都忙不迭地跟着钻了进去,一股脑收紧了送给李雪鳞。这个人情做得不但漂亮,还很及时。仅靠一个壶方,要维持原本万人规模的第一师已经十分吃力。扩军后其它还可缓一缓,吃饭问题若不解决,兵变只是旦夕之间。仆固德润轻轻巧巧两次出场,便把兵源和补给问题给解决了,由不得大家不刮目相看。 “该死的吐谷浑小子,比狐狸还狡猾!” 心里骂归骂,当务之急却是要再想套说辞出来,把话说圆了。 “当然,当然。幸亏仆固兄弟提醒!我们怎么能让天可汗吃亏呢。兵甲战马那是肯定要准备的,还有六千头羊,都做成肉干让他们带过来。” “咦,你刚才不是说因为遭了雪灾,粮食不够吗?” “呃……粮食确实不够。不过,不过肉干不算粮食。对,肉干不算!我们那儿肉干都是给马吃的。” “给马吃肉干?” “给马吃肉干!吃了之后跑得飞快,比汗血马还壮!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哦……” 话都说到这份上,怎么说都无所谓了。乱哄哄的一通表白后,总算确定下来三件事——各国各部出兵的人数、这些人将配备的武器和给养,还有阿史那哲伦和耶律宏要和天可汗李雪鳞结义。 “那么,根据统计结果,新加入的兵员初步可确定为三万六千六百人,”李雪鳞拿过许福海递来的木板,瞄了眼,道,“下一个问题,就是这些人如何编成。我考虑了一个想法,如果大家没有异议就照此操作:新兵——无论他之前打过多少仗,在这儿都是新兵——编为两个师,番号为暂编第二师和暂编第三师。各级军官的正职由一师抽人担任,副职根据新兵之前的官阶和经验综合考评后择优任命。暂编二师、三师作为训练部队,短时间不直接参与战斗。训练期为六个月,从九月一日到次年的二月一日。训练期结束后全体都参与一次大规模演习,评估各单位战斗力。达标的,与一师的部队打散后重新编成,其余的继续练!总之,我的构想是以一师为主干,将训练合格的新兵混编成三个新的师。这样战斗力不至于相差太大,也避免了将小团体利益置于全军利益之上的老乡团出现。有什么问题?” 在场的军官们对于李雪鳞一贯的强硬作风早已见怪不怪,那些使节却愣了好一会儿。古往今来,这种不留面子的做法只用在对待败军降卒上。大家是一片好心——至少自认为如此——来帮天可汗,怎么落得这种下场?要想反悔,却是在别人地头上,而且目睹了这支黑衣军团的兵威之盛,谁都明白当出头鸟绝没好结果。 李雪鳞早就猜到了这些人的心思。他竖起一根手指,正色道:“注意,我的军队里不问出身、不分贵贱,只看重一样东西——身为军人的素质!什么意思?一个优秀的军人,应当忠诚、勇敢、顽强、机智,同时懂打仗、会打仗、能带兵。只要具备这些能力,无论他参军前是皇室贵胄还是乞儿,升迁的机会都一样,都能成为手握重兵,决战千里的将军。若是没有这些本事,血统再高贵,在我这儿连成为二等兵都不够格!我说得够明白吗?” 鸦雀无声中,仆固德润突然开口道:“狼群!” “什么?” “天可汗,您的军队用的是狼群的法则。很有效。优胜劣汰,强者称雄。这样的军队没有老弱拖后腿,在战场上足够以一当十。” “不错,你说到了点子上。我没有那么多资源来养一支人浮于事的弱旅,因此我要求每一个士兵、每一个军官都必须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哪怕我用相当于普通军队两倍的物资武装他们,得到的是相当于普通军队十倍的战斗力。这就是我的军队,一个军就能横扫草原,一支以一当十的精兵。你把它比作狼群?”李雪鳞想了想,笑了,“很贴切。我就是黑狼王,不是么?” —————————————————————————— 九月十五日,这是第一军新兵报到的最后期限。此时的天气已经有了些寒风,再过半个多月肯定会飘下雪花。游牧民们都忙着宰杀牛羊为越冬做准备。被打伤了元气的苏合人尽管一直想找回面子,却也不愿在这个关键时节多生事端,更何况在一旅的游击战袭扰下,内部裂痕愈来愈明显的辽东晃豁坛部连防守都显得力不从心。燕山那伙人在与大夏的战争中损失惨重,更是不愿出头。 “天赐良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来自外界的压力小了很多,李雪鳞的心情也轻松了很多。 刚荣升暂编第二师少将师长的黄杨和李雪鳞并肩而立,在高台上眺望远方缓缓而来的马队,仍用改不了的秀才口吻纠正道:“虽有天命相助,还需我等尽人事。如此形势也非凭空得来,多亏弟兄们一刀一枪拼杀,才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不错。胡先生,这一条可以多加宣传,让士兵们增加把握自己命运的意识。” “遵命。”胡芝杭犹犹豫豫地行了个捶胸礼。走样的动作引来一阵窃笑。 有了第一军,李雪鳞抱着将它作为日后整个帝国国防军雏形的念头设立了不少部门。胡芝杭在威逼利诱外加适当的恐吓之下,也不得不换上黑色夹克军装,戴上两杠三星的红色文职上校肩章,出任新成立的军政部联络和文化两处处长。穿不惯的衣服、听不惯的称呼、看不惯的组织结构,状元及第的胡芝杭每天如坐针毡。所谓的联络处处长,无非就是负责和夏军以及草原各部的消息往来,还不算太为难。但文化处的活足足让他挠破了头皮。在没有完成汉语的扫盲和识字之前让来自二十多个部族,说着十几种语言的士兵相处融洽且对这支军队有基本的认同,难度之高可说前无古人。好在李雪鳞时不时会出点主意,虽然那些主意在胡芝杭看来不但粗俗胡闹还十分孩子气,效果却好得出奇。 李雪鳞借鉴了红朝禁军的拿手好戏,曾淳淳教导说:“如果一时三刻教不会说话,可以让士兵编几台戏来演。就演打仗获胜,或者小兵如何一步步爬到将军的故事。他们听不懂词,总看得懂情节。只要有了兴趣,不但能认同我们的目标,还会主动学习汉语;有个盼头,为了晋升打仗训练都卖力,一举三得,多好!” 他又借鉴了“同一个梦想”的奥运会,建议说:“还可以组织各个单位搞运动会,比叼羊、赛马、摔角、角力。人都是爱热闹的,一起玩过几回,管他胡人汉人,都混熟了。为了更刺激还可以弄些彩头。比如获胜的奖好马和我们用的铁甲。能在战场上保命的东西没人不喜欢。” 胡芝杭带着抵触情绪布置下去,士兵们热烈的反响让他吓了一大跳。训练再苦再累,二十里负重强行军后玩摔角的大有人在。而且正如李雪鳞所说,有了共同的爱好,胡汉之间,以及诸胡之间的分别倒慢慢淡化了。若不是制式军装来不及做,还能从服饰上区分,粗粗看去整个营盘已经十分融洽。 心里抵触归抵触,在讲究效率的国防军里胡芝杭一点都不敢怠慢李雪鳞的命令,何况这些命令确实行之有效。军长要求宣传自力更生,他这个在夏朝吏部还挂着名的辽州刺史就必须不折不扣给执行下去。 “军长,来的人是……喏,望远镜给您,想不到这小子居然也来了。” 李雪鳞结果韩世烈递来的单筒望远镜,朝着马队仔细看了看,惊愕更在山贼出身的暂编二师副师长之上。他放下镜筒,喃喃道:“居然是他?他怎么跟着来了?难道他知道我在这儿?” 第四十七章 故人 “你知不知道李阳朔现在何处?” 被叫到书房单独谈话的齐楚,对着强压怒火的晋王手一摊,淡然道:“师长的行动一向保密,我只负责协调两军的配合,不会被告知这种机密。不过再怎么跑,他也总是在辽东罢。” “保密?嘿嘿。”晋王冷笑两声,怒气更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在北海*边做的好事!现下他早就不是你口中的师长,已经自封为什么‘军长’了!” “王爷指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晋王霍地站起,将一份密报扔在齐楚面前,须发戟张:“他带了五千人马会盟诸胡,自称天可汗,这你也敢说不知道!天可汗,那是他能当的么!他知不知道这个称号是什么意思!这已经是谋……唉!” 齐楚有些同情地看看颓坐回椅子的李衍,慢慢捡起密报,看了两眼,合上,放到一边。 “齐楚,你作何解释!这儿没有外人,不妨将话挑明——我问你,李阳朔是否已有了不臣之心?” “若是,又当如何?” “这……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来!”晋王再次勃然大怒。他还没见过能够对“谋反”指控如此不在乎的人。这齐楚若是没有上头授意,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提出这么态度鲜明的反问。 “王爷息怒。王爷仔细想想,我们军长是不是大夏百姓?” “他自然是……”晋王说到一半居然卡了壳。李雪鳞到底是不是大夏朝的老百姓,这个写在密函上送给新晋游骑兵中校的问题确实切中要害。按那人自己的说法,直到去年秋天为止都是在海外荒岛上和野人结伴而居,严格来说并非在大夏土生土长,自然没有从小沐浴在浩荡皇恩之下,要说“不臣”也很牵强。但此人一来身世有些问题,和皇室之间的瓜葛若有若无。二来,虽说不多,去年冬天好歹也在大夏禁军里拿过两个月俸禄,兵部的册子上挂了个名字。但话又说回来,虽然他在兵部挂了名,户部的丁口登记上却是空白,真要追究也不过相当于外来的客将。 这样的话,说他谋反倒确实有些不通。顶多是大家走到一起几个月后又各干各的罢了。李阳朔吃了大夏一个秋天的粮食,还一场消解亡国危机的大胜,也算是做到家了。 齐楚见晋王犹豫了一下,趁热打铁道:“军长常说王爷才略非凡,王爷不妨再想想。若我们军长直接听命于朝廷,他如何号令群胡?若不能号令群胡,又何以与苏合人抗衡?若不能与苏合人抗衡,那如今年这般大好形势不过是昙花一现。等过个两年敌人恢复了元气,不免又是兵戈涂炭。” 假设,论证,再假设,再论证。齐楚乍听之下逻辑严密的一番话,竟让晋王微微点了点头。 “若是再想深一层,王爷,北方胡族每百年便会有人一统草原,威逼朝廷。王爷您想,这位英雄人物是胡族好呢,还是我们汉人对大夏更有利些?我们军长毕竟说汉语,写汉字,麾下高级军官也是汉家子弟居多。说实话,在担心我们军长欲不利于朝廷之前,倒是他能不能收服诸胡才是个大问题。” “唔……这倒也在理。” “王爷明断。齐楚在王爷面前不敢卖弄聪明。但王爷可以设想,我们军长若是有反意,大可以驱虎吞狼,让苏合和大夏打个精疲力竭,他再从中渔利。何苦此时自立为汗,惹得苏合不仅是燕山、辽东两部侧目,只怕连西征中的主力也会注意到他。这个时机选得可不是没有道理。” “此话怎讲?” “我军于一载之内勃兴辽东,根基浅薄,缺少给养。深居敌后,虽在战局中至关重要,却是将死之子,不能持久。不趁着兵势正健时一鼓作气,假以时日,不消苏合人动手,只怕我军会因后勤接济不上而崩溃。此事军长在军官会议上反复提及,并非危言耸听。” 晋王是长年带兵打仗的人,对于这种内行话并不陌生。一想,确实如此。不由得捻须点头,沉吟不语。 “因此,军长此时会盟扩军,甚至不避草原上将至的寒冬,不怕苏合人警戒,说明他已有了一举消除苏合威胁的计策。王爷当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是我们军长称汗整军重要,还是解决苏合这个世敌重要?齐楚愚鲁,却也明白轻重缓急。” 晋王斜睨他两眼,冷笑道:“轻重缓急?李阳朔行事果决,谋略深远。若他一统草原后有意挥师南下,少说也抵得上两三个苏合吧?” “那齐楚适才所说都是白费了,王爷随意处置便是。只是我想问王爷一句:归附朝廷的藩王数目不少,且都是彻头彻尾的夷狄,为何朝廷反而许以宗室,赐以金帛,待之十分优渥?我们军长骨子里是堂堂汉家儿郎,为朝廷立下不世奇功,却被如此猜忌!于情于理,在天下人面前说不说得通!” 齐楚这第二个切中要害的问题也是依李雪鳞所授密函而问。古往今来,中国人防自家人甚于防外人的劣根性人人心知肚明,却视之为理所当然。但只要有点逻辑,讲点良心的人,在事实面前都不得不低下头。 晋王李衍论胸襟和才略,在这个时代已是中原少有的英豪。但在铁打的事实面前,却被齐楚这么个国防军的校官,大夏朝的校尉问得哑口无言。 齐楚见火候已到,抛出了李雪鳞密函上的第三个问题:“其实天下之所以有这么多误会,大多是由于当事者没有设身处地为对方想想。人行于世,总有诸多羁襻,看似不可理喻,却有着难言的苦衷。王爷若是能换位思考,想想我们军长在敌后拼杀的艰辛,或许能有所改观。” 中原的高官显贵向来鲜有能站在胡人的角度看问题,换位思考的。其实说来并不难。只不过一是局限于中华上国的固有观念,二是缺少这方面的阅历。晋王本就是豁达之人,早年也跟着德宗皇帝在辽东和苏合人打仗,被齐楚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反倒觉得有豁然开朗之感。 沉默许久,晋王神色稍霁,道:“你老实回报——方才所说,多半是李阳朔所授机宜吧?” 见齐楚点点头,他往椅背上一靠,长叹一声:“李阳朔果然不是俗物!能有这种眼界,说得出这种话的,算上老夫,遍数当世也找不出十个人。若他之前的布置都是为这番话而来,那就不止可叹,而是可怕了!罢了,罢了,此事你我心知肚明,就当李阳朔从未在我大夏待过,不过是北地新冒头的一个藩王吧!但愿他成事之后还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停了停,晋王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打量了齐楚几眼,道:“不曾想,老夫年纪不大,眼却昏花了,居然一直没注意到你这么个人才。齐扬武,老夫有意破格擢你为致勇校尉,这是李阳朔远走辽东前在我大夏的官位,从五品,委实不低了。你意下如何?” 齐楚心中暗笑,叹服于李雪鳞密函上最后补注的一条居然也应验了,晋王真的放下身段来挖角。既然有了准备,回答得便很从容: “谢王爷厚爱。我一定不负联络官之职,尽力协调两军,使苏合人永世不得为患。” 晋王对于这个期望之外,预料之中的标准答案很失望。摆摆手:“哦……如此,甚好。下去吧。若是李阳朔那边有了对付苏和人的计策,尽快报于老夫。” “这个倒是容易,军长说现在就可以让王爷知道。” “什么?你是说……” “军长已经有了实施这次战役的方案,并用密语寄送给了我。战役代号‘山洪’,细节不便透露,但我可以解说整个战役的大致过程。您想听?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 “哎呀,没想到你居然会来!”韩世烈快马加鞭迎上远处缓缓而来的队伍,老远冲着队首一个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回鹘少年叫了起来。 “我被吐谷浑开革了。孤家寡人,来天可汗这儿讨碗饭吃。”仆固德润也策马冲出队伍,和韩世烈来了个熊抱。 韩世烈原本是闯荡于黄淮一带的山贼,对胡人没什么概念。在他看来,要是将世上最可恶的东西排一个名次,从第一到第十,除了贪官污吏还是贪官污吏。 作为国防军中最先和仆固德润他们接触的人,会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这个上校副师长至少一半精力花在了陪三个异族贵公子熟悉这支军队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厮混得很是融洽。 “你小子,够义气!我们在吐谷浑边境足足招了八千二百人!你们举国之兵不过十万,这次在我们这儿可是下了血本。你这么胆大妄为,不被开革了才怪。” 仆固德润习惯性地做了个嘻笑的鬼脸:“所以嘛,我也不是什么车骑将军了,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天可汗不是说了?在他手下任人唯贤,乞儿与皇子机会均等。天底下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去处。我其他没什么本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还行。汉语、波斯语、苏合语、契丹语、突厥语……随便哪种,没有我不会的。” “你还别说,我们正缺翻译人才!嗯?他们是谁?” 韩世烈向他身后看了看,这才发觉马队都是行商打扮的胡人,服饰上也和吐谷浑不同。 “这些人是?” 不等仆固德润回答,李雪鳞已经赶了上来: “这是从波斯帝国来的商队。好久不见了,德润。还有你,卡扎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倒正好有事想找你。”招呼过回鹘少年,他向着队首一个瘦高的胡人点点头。 “你们果然认识。卡扎姆往来大夏和波斯之间,每次都要经过我们吐谷浑,经常送些稀奇玩意儿给宫里,和我也是老相识了。这次我回国张罗‘刁民’外迁,正好他也在。一提到天可汗的事,他就说多半是去年秋天在大夏中京遇到的旧识。天可汗……你是大夏的贵族?” “没错。这有什么影响吗?” 仆固德润耸耸肩,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哦,当然没有。如果你不是倒反而奇怪了。” 李雪鳞笑笑,转向波斯人:“不过时间上有问题啊。卡扎姆,按理说你从波斯帝国采买货物后折返,这个时候应该还没到这儿才对。怎么?难道波斯帝国亡国了?” 本是一句半真半假试探的话,谁知商队里几个听得懂汉语的胡商脸上立刻显出悲色,有人竟当场落下泪来。 李雪鳞吓了一跳,拉过卡扎姆,追问:“开玩笑的吧?苏合大军分裂在即,应当是波斯喘息的良机!你们怎么反而会亡国?等等,这么大个帝国……外敌,不……难道,难道是***?马木鲁克?我的天!最糟糕的结果!卡扎姆,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尊贵的老爷!”卡扎姆抓着李雪鳞的手跪在黄绿交杂的秋草上,声泪俱下,“我无所不知的老爷!您说的一点不错!两个月前马木鲁克将军哈辛反叛,和信奉了安拉的苏合人联手将巴格达攻下,皇室成员被赶尽杀绝!现在他们一面和不信安拉的苏合军队对抗,一面在国内搜捕异教徒。我们这些都是信奉耶稣基督和牟尼的,如果留着肯定被杀!” “那现在的波斯……”李雪鳞打了个冷颤。最坏的事情发生了。除了虎视眈眈的乌斯藏,一个融合了这个世界的蒙古人,信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阿拉伯帝国兴起了。如果要类比,或许更类似于明初的帖木儿帝国。 “现在巴格达成了人间地狱!昔日底格里斯河畔的珍珠被血染成了红色!我的老爷!您根本无法想象,当了几十年邻居的人会拿着刀剑相互杀戮,只因为信奉的神不同!可是,可是皇室成员都是***,居然也被……” 李雪鳞看看不明所以的韩世烈和若有所思的仆固德润,止住了卡扎姆的哭诉:“算了,这事以后再说。你们都跟着我来。卡扎姆,哭够了就挺起胸膛!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波斯帝国的儿子,那就想想该为祖国做什么,而不是像女人一样流泪。” “哦,我勇敢强大的老爷,您说的一点不错!”卡扎姆连鼻涕带眼泪揩满两手的袖子,抽着鼻子说,“我一听说草原上有个说汉语的黑狼王,就在想是不是您。可惜当初您吩咐我的事还没来得及……” “这事我们私下说。现在你们先作为战争难民由我军收容,跟着这位韩上校回去,他会替你们安排住处。卡扎姆,等我一会儿。” 李雪鳞拍拍韩世烈的肩,用正常的声音说道:“韩副师长,这些人你先作为暂二师的后勤辅助人员收容着,分配好食宿后暂时不参与训练,找人陪他们聊聊,问问,看他们有什么能力再决定如何安排。知道了吗?” 韩世烈眨眨眼睛,敬了个礼,慢吞吞地转身,听到李雪鳞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吩咐道:“这其中或许混有苏合的奸细。每个人单独隔离,慢慢查。别打草惊蛇。你先独自操办,黄杨那边我来说。” 韩世烈再次眨眨眼,咧开嘴笑了。招呼上仆固德润,带着波斯商队向营房走去。 等人群走远,李雪鳞收起微笑,道:“现在没别人了,说吧。” “是这样,我睿智贤明的老爷。您要我收集的丝路和欧洲诸国君主重臣、国家强弱的情报已经完成了一部分。我没敢写在纸上,等您觉得时机成熟了再让这些藏在我心里的东西显露出形体。” “好了,别来这种无用的修辞。说重点。你收集了哪些国家的?” “好的,好的,我的老爷。我已经整理出拜占庭帝国、威尼斯共和国、热那亚共和国、神圣罗马帝国、还有吐谷浑、苏合和……波斯的。” “很好,效率很高,主要势力都有了。圣殿骑士团呢?哦,无所谓,一群战术单一,只会缩城堡里的废物而已……哎,我都糊涂了,没有阿拉伯,哪来的十字军。” 李雪鳞向莫名其妙的卡扎姆挥挥手:“这个先不提。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他一指藏身在胡人身后的矮小身影,“这个被你如此慎重保护着的小孩是谁?” “我仁慈公正的老爷,”卡扎姆神经质地四下看看,确认没有人,这才挪开脚步,让身后的孩子站到李雪鳞面前,“请您保证,您将保守我接下来所说的秘密,永远不向这孩子的敌人透露。如果您肯保护他的安全,我的老爷,您将获得我卡扎姆无限的,彻底的忠诚!” “好的,我明白了。我发誓,我将尽我所能保护这个孩子远离他的敌人,或者你更希望我帮助这位波斯皇室仅存的苗裔复国?嗯?卡扎姆?顺便将你在波斯宫廷的官职也告诉我如何?” 胡人喉头咕哝几下,放弃了垂死挣扎,颓然道:“无所不知的老爷,果然没有任何事能瞒过您的双眼。不错,这位正是波斯帝国的库斯鲁皇子殿下,今年才六岁。多亏宰相在皇宫被攻破前用自己的孙子偷偷交换,才让殿下逃了出来。至于我,是隶属于皇帝的一名普通官员,借着商人的身份负责收集各国军队调动的情报。” “那么,你的多面间谍游戏就到此为止了,明白吗?包括在吐谷浑和欧洲各国的。”见卡扎姆忙不迭点了头,李雪鳞蹲下身,平视着小麦色皮肤,有着褐色鬈发和琥珀色眼睛的小洋娃娃,“好吧,我的小殿下,先让我们共进晚餐,然后来讨论一下最近和十年之后分别能为您做什么。” “别小看我,野蛮人!”库斯鲁一昂头,板着脸给了李雪鳞出乎意料的回答,“我是光荣的萨珊家族后裔,是波斯帝国的正统继承者!就算没有你的帮助也不会屈服于侵略者!” “哦,很好,真的是非常好!”李雪鳞不顾脸色铁青,吓得直哆嗦的卡扎姆,笑眯眯地鼓着掌,“这么小就会说汉语,看来殿下的家教确实优秀。不过我的殿下,请容许我这个没有教养的野蛮人提醒你一句——现在你没有士兵、没有臣民,除了卡扎姆这个随从外什么都不剩。如果我把你们扔在这儿,一周后就得从野狼的粪便里去想象你们最后的人生。我这么说,能帮助您稍许了解一点自己的处境吗?” “你……无礼!”库斯鲁气得浑身发抖,举起胳膊就要“教训”人高马大的黑狼王。 “好吧,玩笑就开到这里。我们先回去吃晚饭。我记得今晚每人配给半杯吐谷浑送来的葡萄酒。”李雪鳞满不在乎地承受了几下比枇杷大不了多少的拳头攻势,抱起库斯鲁,托着他的腿送到“踏风”背上。 卡扎姆注意到,有一瞬间,李雪鳞露出了迷惑的表情,随即是恍然大悟。 “我的殿下,”在回去的路上,李雪鳞不顾库斯鲁的捶打,俯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会给你安排单独的起居住所。我想,你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库斯鲁皇子的秘密,对不对?” 本书首发http://www..com中文网,转载请保留。 注1:中国古代称贝加尔湖为北海。 注2:再次声明,本书是架空。所以不用奇怪为什么萨珊王朝到十三世纪中叶才灭亡。 注3:顺带一提,真实历史上,波斯帝国的库斯鲁和拜占庭帝国的贝利撒留(蕾莉安父亲的名字)是战场上的敌人。 第四十八章 暗流 “文华兄,‘山洪’可作何解?” “山洪?”董逸文搁下笔,想了想,“用以喻人倒是极少有,若是指某事,大抵形容其蓄势已久。不发则已,一发,雷霆浩荡,奔流席卷而不可挡。但山洪肆虐之下玉石俱焚,似非褒词。” “哦……” “世子何有此问?” “无事,心血来潮而已。”李毅不再搭理董仆射家的公子,拿起一份山东道来的折子,扫了两眼,鄙夷地扔到一边。 “又是告急文书?” “这些地方大员,无能便无能了,非要推说贼匪势大,连败官军。倒显得他们守土有功。嘿,这次山东道司政使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居然将盗匪横行说成商税之祸!一些乡间刁民犯上作乱,与商税何干!” 董逸文再次搁下笔,迟疑道:“山东道司政使王大人素有能吏之称,政绩卓著,也颇自爱。他既上书列举商税之弊,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或者贼匪迟迟难以剿灭真与此有关。” 李毅微哂道:“自有了商税,国库充盈,文华兄也不是不知道。盗匪终究是盗匪,哪有剿不灭的道理,无非是州县官员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尽心去剿罢了。王博当了这许多年司政使,真是越当越糊涂!改日我禀明圣上,拟个诏申斥他一下,看山东道还太不太平。” 从晋王的余荫完美过渡到小皇帝的无条件信任,李毅索求的权柄越来越大,举手投足间也多了些颐指气使,说话更是带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味道。 官场里并非没有人想过要压一压李毅的气焰。事实上,年轻人初掌大权,这位晋王世子得罪的人、留下的把柄数都数不过来。但搬倒他就等于和晋王府作对,众人自问还没有取而代之的本事。而李毅自己没有意识到,他的年龄也挡下了不少麻烦事。那些五十多岁的老头除非赌那几近于零的可能性,下决心将他下狱问斩。否则二十年后,现在朝野中的大员就算活着也都躺床上只有出气没入气,而李毅正当壮年。自己能舍得一身剐,但想到家族可能面临的报复,足以让几乎所有人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 几个原因凑一起,便有了李毅这个年轻、位低、权重的官场怪胎。 身子骨刚有了些好转,便被拉来帮手的董逸文看着志得意满的李毅,眉头不知不觉间皱了起来,心中突地一颤。 “山洪欲来啊。”他心里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山洪’,嘿,好大的口气!”李毅一回王府便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再一次翻看那封从燕州传回的密报。 在他看来,这封密报是天大的好消息,好到让他一开始都不敢相信。那个一向行事诡异的李雪鳞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敢公然自称天可汗,勾结塞外蛮胡。这种大逆不道至极的行径,只要参上一本,任他战功如何卓著,也足以子子孙孙不得翻身。 当然,不是现在。既然李雪鳞还想打苏合人,那就让他打。等苏合族灭之际,也是李雪鳞身败名裂之时。嘿嘿,从云端跌落地狱的滋味可不好受罢! 对于军队没概念的人,永远别指望他们能领悟“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真谛,也不能指望他们理解**裸的暴力拥有粉碎一切图谋的力量。李毅循着他围绕“权谋”展开的思路,越想越舒心。 如同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的理想化思维突然“咯噔”,颠了一下。李毅收回心神,踱了几步,坐到靠着书房西墙的椅子上。 “铁鹰?” “在。”隔着被刻意削薄的砖墙,一个平板沙哑的男声响了起来。 “这份密报非常及时,好!重重有赏!” “谢世子。” “现在我要你亲自去办另一件事。听好了。这封密报的内容父王既然知道,为何对李雪鳞谋反之事无动于衷?李贼公然安插亲信到燕州,出入父王的军机重地,却没人管上一管,岂不奇怪?” “……” 李毅对铁鹰的沉默没有放在心上,继续自顾自命令他豢养的鹰犬:“因此,我要你去燕州查查,父王是否……是否和李贼……”他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冷冰冰地说道,“他们两人这几个月里有无瓜葛,你速去查明!另外,各地商税,唯燕州上缴最少,此事该作何解释,也给我弄个水落石出!” “……” “铁鹰!” “……世子,此事关系重大,还望三思。” “闭嘴!想想十年前是谁把重伤濒死的你捡回这晋王府!想想是谁养你这许多年!”李毅一拍扶手,厉声喝道,“平日里你听爹爹差遣,可以,我不多说什么。但此时此刻,该当弄清谁才是你这鹰犬真正的主子!” “你是自由的。”铁鹰没来由地想起了李雪鳞出发前两人的一次密谈,那个神秘的年轻人给他下了个荒谬的论断。 “我,自由?”铁鹰记得当时自己想苦笑,却因为喉头陈年刀伤,发出的仍是那种平板沙哑的声音。 “没错,你是自由的。我和你不是主人与奴才的关系。我们是盟友。各取所需,共同完成各自的抱负。你不是叫做铁鹰?所以你替我观察敌人,扑杀猎物。我供给你食物和居所。” “那仍是鹰犬与饲主。” “不。我不会要求你每次都必须回到我身边。如果你觉得不愿呆下去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远走高飞。所以你是自由的。” 铁鹰从未听过有谁对密探如此纵容。踌躇片刻,道:“公子不怕我换了个主子后出卖你?” “什么?”李雪鳞当时诧异的表情让他至今印象深刻,那是发自内心,装也装不出,“第一,我已经说了,你是自由的,我不是你的主子,我们是盟友。所以你给我的情报已经抵得上我给你的好处,甚至我现在没东西可给都能得到你的帮助。第二,正因为我们是盟友,所以在合作期间应当互相信任。你可以另投他人,我不会计较。也可以将我卖了,但这个代价我必然会来追索。很公平,是不是?第三,虽然我说不上多有阅历,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很有自信。你不是那种会随便破坏规矩的人,这点从我们第一次谈话时就已经得到了确认。” “那公子的抱负是什么?” “我的抱负?”李雪鳞那一瞬间显得有些迷茫,“你想听十年后的还是一千年后的?” “公子说笑了。” “好吧,就拿我二十年后的目标来说,我希望能让中国百姓都能吃饱饭,穿新衣。人人有学上,有工作,看得起病,住得起瓦房……怎么?很可笑?” “……喔……不……只是在下见识了无数高官显贵,却从未听人这么说过。”铁鹰记得,当时自己被李雪鳞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震惊得无以复加。 如果这些淳朴的愿望都能实现,或许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副景象。 “那公子如何知道在下的抱负?” “虽说密探的宿命是带着秘密一起葬身在黑暗中,”那个年轻人这么说着,微笑着伸出手,“但我想,你也希望能有一天走在阳光之下,享受普通人的生活。对不对?” 于是,原本只是想握一次手的李雪鳞却被人硬逼着受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铁鹰!” 不像。虽然年龄相仿,但那个许诺自由的年轻人远比含着金饭匙出生的世子更让人感到值得信赖。平和简单的话语,也远比世子的疾言厉色更让人愿意替他卖命。 “铁鹰!”李毅几乎是用吼了。 “属下明白。适才属下在想该如何着手调查,有些出神,请世子见谅。” 李毅哼了一声,也不再追究:“此事紧急,你立刻启程!有消息了马上回报!” 墙壁另一侧传来轻微的响动,随即沉寂无声。 打发走铁鹰,李毅快步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染成秋香色的玉版纸,写了些什么后便放在那儿,咳嗽两声,转身出门。 等他的脚步声从走廊上消失,一个瘦小的影子从房梁上垂下,拿起纸仔细看过,小心地折起收在怀里。又如同出现时的悄无声息,再次回到了黑暗中。 “嘿嘿,‘山洪’?李雪鳞,你有你的山洪,但你能躲得了身后蓄势待发的这一场吗!”正陪着晋王妃话家常的世子李毅对于自己的布局志得意满。既然某人希望有一场风暴,那就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 —————————————————————————— “报告,山洪战役的方案已经传达给了达汉、张彪两位副军长,这是他们副署后的原件,请您验收。” “不错,我确认。”李雪鳞检查过羊皮上只有高级军官才知道的防伪暗记,给游骑兵签了一份收据,“少尉,我们还有几天路程?” “报告,按照军长您的速度,到大本营需要十天,误差一天半。” “谢谢,少尉。你先休息一晚,明天再替我送一封信。” “遵命,军长。乐意效劳。” 将暂二师和暂三师,外加二旅的一个团留在贝加尔湖边的基地里整训,李雪鳞带着其他的人马和厚厚一摞盟誓,在九月十八日启程赶回黑龙江边的老家。这支完全由骑兵构成的军队一路急行军,来时花了一个月的路程,此时只用了十天就已经走一半。 “山洪”不是拍脑袋的结果。这场时间跨度从深秋到次年仲夏的大规模战役,从初步构想到成文的方案,花了李雪鳞和整个参谋班子一个月的时间。光是兵棋推演就进行了不下六次。五胜一平的成绩让高参们的成就感空前膨胀。 专心于战事的李雪鳞自然不会知道朝廷中正有人酝酿暗流。如果要追根究底,这股暗流的源头倒是由他故意放出。相比起一般人息事宁人的习惯性思维,从未改变过狡诈好战本性的中将军长考虑的问题简直匪夷所思: “万一大夏对我毫不起疑,有求必应,做得圆满漂亮。那时该怎么办?总不能逼着我抄袭卢沟桥事变吧?” “虽说这种可能性不大,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咋呼咋呼给他们看。”于是,李雪鳞的解决之道一反“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传统方针,用迅速扩军、大举会盟、高调称汗来刺激草原周围每一个政权的神经。 贝加尔湖畔的两个新编师规模比预期更大。得益于吐谷浑、契丹、突厥三方的帮助,算上韩世烈老家底的那个团,人数已经达到了四万二千之众,远远超过满编的要求。二旅会盟前盖的营房经过加固扩建,一千多幢内衬兽皮,挖有火塘的木屋能挡住草原上冻掉鼻子的寒风。湖里多到几乎用碗随手一捞就有下锅菜的水产,还有来自吐谷浑等地的给养,又维持了基本的食物需求。甚至有往来草原的商队瞄准了这个庞大的市场,冒着风雪的危险赶来贸易。一个漠北有史以来最大的城市居然这么诞生了。 “啊,名字?稍等,我想想”军部临走时,胡芝杭出于文人的习惯,认了死理要给这地方一个名字,不许李雪鳞再用“无名河”、“七里河”、“骆驼山”这种没有文化含量的词来敷衍。 “……嗯,既然这是我们各族会盟的地方,就叫万邦吧。万邦州?万邦市?万邦镇守府?都护府?总督府?嗯,总督府!听起来还不错,有气势,不保守,那就万邦总督府了。胡先生,你当过刺史,做一回总督也不算屈才。黄杨,那你就是万邦府卫戍司令。先干着吧,你们的任命书我会派人送来。”依旧不愿在这上面多花精力的中将军长没给胡芝杭说出构思了一晚上,文采斐然的佳名的机会。一锤定音。顺便还把状元郎丢在了苦寒之地的胡人堆里。 “哦,对了,总督先生。就算冬天也别耽误文化课程和宣传工作。明年我会来验收。”扔下轻飘飘一句话,万恶之首的李雪鳞就这么施施然走了。 胡芝杭对这个劳什子“万邦总督府”深恶痛绝,也有人对这支像利剑般抵在背后的军队又恨又惧,苏合昔只兀惕部的可汗阿拉坦乌拉就是一个。他害怕的不是这支军队的人数——吐谷浑、契丹、突厥,无论哪个都是苏合的手下败将,来再多也不怕。毋宁说,这种杂牌军人越多,相互肘掣之下战斗力反而更成问题,很容易就能各个击破。苏合的兴起也正是钻了契丹各部不合的空子。 但那面飘扬在万邦总督府各处的黑麒麟军旗却由不得他不心惊肉跳。就在这该诅咒的军旗面前,桑树坡几乎能将二十五万夏军尽歼的大好形势毁于一旦。也是在这头黑麒麟面前,强横一时的晃豁坛部损兵折将,丧师数万,连那个玲珑剔透的朝鲁可汗都死了个不明不白——虽说是昔只兀惕部小小出了一点力,但要没有战场上的大败,被众人推举的汗位也没那么容易翻覆。 而现在,一直在辽东纵横的黑麒麟居然站到了自己身后,龇牙咧嘴,渴望着鲜血和杀戮。 就在阿拉坦乌拉得到消息,花了三天时间下决心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这头向来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竟停在原地梳理起了皮毛。每天消耗着天文数字的给养,只是为了把精力浪费在训练场上。这不但让阿拉坦乌拉百思不得其解,李雪鳞的部下中也不是人人都能明白。 “大哥为何将主力留着不用?他们都是草原上骁勇的战士,面对苏合未必会落于下风。”在一次行军的间隙,阿史那哲伦这么问道。 他和耶律宏在与天可汗李雪鳞结拜后,便作为亲卫队成员跟着这位军长一起行动。长久以来的思维定势很难改变。阿史那哲伦想不通,为什么李雪鳞宁可将有人数优势的部族武士扔在原地重复单调的训练,而非要拿不到一万人的嫡系去冲锋陷阵。 就从某些潜规则的角度来说,消耗外部力量也是个优先级很高的必选项。 “错。他们现在连合格的士兵都不是,根本称不上主力。这四万人面对苏合不是未必会落于下风,而是多半会落于下风。这个险不值得冒。所谓乌合之众,不是说单个士兵的战斗力低下,而是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的作战单位不能有效执行命令。这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是致命的缺陷!哲伦,试想你和人拿刀互搏。生死关头胳膊却麻了,不听使唤,结果会如何?”李雪鳞对于越是亲近的人,指出错误越是毫不客气。 阿史那哲伦脸一红:“噢,多谢大哥指教。” “事实上,把他们练一个冬天,看似多花了时间,但从整个战役,甚至从我们这支军队长期发展的角度来评估,倒是最有利的选择。‘山洪’的方案你也看了,不妨想想其中奥妙。其实要说排兵布阵,捉对厮杀,我不如张彪。要说爱兵如子,心细如发,我不如达汉。但你们跟着我至少可以学到一样东西,那就是看问题的方法。记着,我的老师曾教我一句话:眼界决定境界。我现在就转送给你和宏,好好琢磨一下。” 两位少年行礼道谢。耶律宏趁着气氛正热烈,问道:“大哥,‘山洪’的第一阶段有终无始,请问我们何时出兵?” “哎,我没和你们说过?”李雪鳞一脸诧异,“‘山洪’的第一阶段作战从我来到辽东就已经开始了。打今年元月算起来,正好要持续一年。” 第四十九章 李铁蛋 “虽然参谋部和一些高级指挥官已经了解了详情,但这儿有不少新面孔。为了让大家有个概念,理解即将发生的事情,我现在就将代号为‘山洪’的战役大致讲解一下。首先要明确一点:提问要举手。会场中不准记录,也不得将听到的内容告诉任何人,违者以泄密论处。需要大家投入战斗时,事先会有命令下达,明确职责和要求。所以你们只要对战役的内容心中有数,回去好好准备就行。” 时隔近四个月,李雪鳞那顶巨大显眼的白色指挥帐篷再次出现在了黑龙江边的国防军大本营,几乎所有团以上军官齐聚在里面,仍旧是席地而坐,听李雪鳞进行战前的通气和动员。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帐篷前竖起了三根旗杆,分别悬挂着国防军的红底黑麒麟军旗、第一军的黑麒麟逐日军旗,还有一面谁也没见过的旗帜,却堂而皇之挂在中央那根最高的旗杆上,甚至凌驾于大家所熟悉,已成为军魂的黑麒麟。 一阵风吹过,鲜红的长方形布块舒展开来,中间一轮放射着火焰和光线,硕大的金色太阳夺人眼球。太阳中有一条盘绕的赤龙,张牙舞爪,霸气毕露。另有一圈六角小金星围绕着太阳。照李雪鳞的那套话说起来,倒是旗子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特定含义: “红色,象征着为铸就和守护这面旗帜所流血牺牲的人们,也象征了华夏锦绣河山;金色太阳,象征了华夏文明将如日中天,富足而耀眼,普照整个世界;赤龙,象征了华夏文明的核心,那会是一个尚武、强大、进取、正直、高贵,以龙为图腾的民族。至于那圈金星,当然指的是接受了以上价值观,与华夏分享命运的盟友们。” 这个时代的中国还没有国旗一说,李雪鳞再高调也不敢在双方仍然共同作战之时公然建国,和大夏唱对台戏。因此这面赤龙凌空旗便对外宣称是天可汗的王旗,也可以说是大纛。至于用赤龙算不算僭越,游牧民们才不在乎这个。李雪鳞手下的汉族官兵们只是嘀咕了几句,对他一向出人意表的行动也早已见怪不怪。何况这些嫡系中的嫡系自打穿上了黑色军装就被灌输要绝对服从,在他们中李雪鳞的命令远比皇帝的圣旨管用多了。 白色大帐外,李雪鳞的亲卫队持枪佩剑,紧挨在一起围了指挥帐一圈,守卫严密得连蚊子都飞不进去。 白色大帐里面,李雪鳞仍是以他惯有的风格,一二三四五,将整个战役进程画了张拓扑图,逐次讲解。 “各位请注意。这次战役是我军与苏合之间的一场大规模总体战,其结果将直接决定双方在未来二十年内的强弱对比,甚至是生存权。因此,你们从现在起要将‘争取胜利’的念头扔到茅坑里——我们没有退路,除了胜利,胜利,再胜利,其余都是死路一条。所以这场战役第一军必须获胜!而且不能是惨胜、险胜,我需要的是有着绝对优势的压倒性胜利!这点请各位都记住了。 “从全局角度来分析,‘山洪’将分成三个阶段——战略削弱、战略相持、战略总攻。第一阶段的内容主要为依托前进基地,以小股部队的纵深打击,对敌人后勤进行外科手术式破坏。目的在于最大程度削弱敌人的物资供给能力,以及动摇敌人的作战信念。我们都知道,畜牧业是苏合人食物与马匹的唯一来源。因此作战的目标就是敌人的马场、羊圈。都别笑,严肃点。试想一下,哪怕保守估计,如果我们在持续到明年二月初的第一阶段作战中毁灭敌人30%的越冬牲畜,那开春之后会是什么情景?” “那他们得啃草根和我们打仗。”一位壶方团长恶毒的评语引来了些轻松的空气,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谢谢,中校,你说的完全正确。战略削弱不仅对敌人造成打击,也是个此消彼长的过程。参战部队完全可以在情况允许时掠夺苏合人的食物和金属制品,加强自己实力。这种行为将得到军部的鼓励,表现出众者还可获得晋升和勋章。各位,放开手脚,怎么狠怎么干吧。但有一点要注意。除非必要,尽量避免杀伤敌方非战斗人员。” “为什么?我们不是正要对付苏合?”问这句话的人很清楚,军长决不是出于仁慈才下的命令。李雪鳞初来辽东时,一个冬天的杀孽之重让苏合小儿闻其名不敢夜哭。此后李铁蛋的一旅进行抵近游击战,虽说开始留俘虏了,但那些战奴在获得军籍前阵亡高达七成,和集体屠杀的区别只在于夺去他们生命的是来自同族的刀箭。 “很简单,上校,两张嘴吃饭比一张嘴快得多。”李雪鳞现出那令人胆寒的笑容,“尤其是在亲人的生命和军队的战斗力之间,无论苏合人选的哪一样,对于他们的士气都会造成最大程度打击。” “如果粮食不够,他们会把老弱扔到野外饿死。” “那么我需要补充一条——如果发现苏合人丢弃的累赘,一定要捡回来养着。” “……抱歉,军长,我越来越糊涂了。请问这又是为什么?” “我善良的上校,难道你不觉得驱赶这些被族人认为已经升天的家伙作为攻坚时的前锋,是一件很有效果的事情么?各位也可以发挥一下想象力,想想那些守卫着家人的苏合战士面对拿着削尖的木杆,被我们弓箭逼着向他们进攻的另一群家人会有什么反应。一瞬间的混乱足够奠定一场胜利了。” —————————————————————————— “报告旅长,大本营送来紧急命令。” 李铁蛋挠挠头,还了刚跑这条线的游骑一个憨实笑容:“哎,你知道俺识字还不多,念吧。” “是!原文如下:李铁蛋旅长,即刻起,你已晋升为原辽东方面军,现帝国国防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授少将衔。如你需要提拔属下军官,可向国防军军政部书面推荐,我们将予以优先考虑——祝贺您,长官,这是军长给您的将星,请别在肩章上。” “军长?噢,对!那,敢情军长是给俺加官进爵来了。哎呀,可俺离不开前线,这一个师该怎么指挥?” “长官,战役开始后您的部队都将集结到前线。整整一个师,全部压上。”游骑好心提醒道,“命令还有下文呢:为了避免陷入长期抗战,大本营决定与苏合进行大规模总体战,战役代号‘山洪’,计划附后,请阅后口头传达至中校军官一级,原件尽快销毁。 “为了取得战役胜利,一师将在前期和中期作为主力部队投入战斗。现令你部即刻起以现有作战方式对苏合人后勤进行多点、高频率、大规模破坏。作战目标、作战时间,以及战场原则附后,请传达给所有参与行动的官兵。完毕。签发:军长李雪鳞,副军长张彪、达汉,参谋长许福海。天兴四年九月三十日。” 李铁蛋呆呆看着手里的两颗小金星,似有千钧重。一个师!军长居然让他这个一年多前还在地里刨食的泥腿子指挥一个师!这支李雪鳞一手带起来的万人大军将因他的决断而走向胜利。 或者是万劫不复。 “长官,您没事吧?” “啊?俺……呃,没,没事。对了,军长他……有没有让你带些别的什么?” 游骑以古怪的眼神看着李铁蛋。这位因脸上那条乌苏里江畔留下的可怕伤疤而闻名的将军,在国防军个性鲜明的军官团中却并不起眼。泥腿子的外表、泥腿子的举止,扔到人堆里立刻被埋没了。但奇怪的是,李雪鳞却屡次对他委以重任。更奇怪的是,虽说李铁蛋打起仗来一板一眼,不像黄杨那么胸有成竹,不像张松那样收放自如,也不要说像张彪那样勇往直前,挡者披靡,与李雪鳞的天马行空更是无法相比。但每一次,他却总能达成作战目的。 “俺其实真没什么本事。别听那些报纸瞎吹,嗐,哪有他们说的这么神。”过了四十年,这位成了无数农家子弟偶像的军界不倒翁终于在退休后对《国防军报》记者透了底,“俺那时候知道个逑理论啊!元帅在兴凯湖开班讲的东西俺根本就听不明白。” 初出茅庐的小记者被吓住了,握着钢笔不知该往采访本上怎么写。 “……那您为什么从没打过败仗?” “俺反正退休了,说什么都可以,这就实话实说了。其实哪,黄杨他们水平比俺高了去了。打起仗来那真叫一个痛快,怎么打怎么赢,俺看着都眼馋。俺可不成哪。每次元帅派给任务,俺都得有两三晚睡不好觉,想着;哎呀,这可怎么整。万一打不好,不是俺一个人掉脑袋,多少弟兄得跟着遭殃。” 受“那些报纸”影响颇深的小记者几近崩溃:“您是说您在辽东根本不懂作战?!” “不是俺说,是元帅这么说的。等等,我找找,那封信我还收着呢。” ………… “长官,您真的希望军长有别的东西带给您?”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游骑摇摇头,拿出一张羊皮纸,“这是军长的亲笔信,最好您自己看。军长说,如果您对接这个任务有疑虑,就把信给您。” “你就别糟践俺了,念吧。” 游骑叹了口气,用几近耳语的音量念道:“致李铁蛋:铁蛋,我知道你担心自己打不好仗。给你一个师反而不会指挥了,对不对?说实话,你不懂打仗。因为你还是不明白战争的本质和规律。但你的敌人他们明白吗?你是农民,他们是牧民,又有什么区别?铁蛋,没人生来就会打仗。一年多前你在耕地,我在学堂,哪见过什么战场。可这几个月里你看看自己的战绩,看看我们这支军队的成长,说明了什么?说明你虽然不懂打仗,但是会打仗。你的优点在于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所以不会有太冒险的举动,稳扎稳打。很好!这就是我让你率领第一师的理由!这支历经多次大胜的部队中盲目乐观情绪正在蔓延,这是没有见过世面的表现,也是一时三刻难以改正的陋习。所以我需要一个实沉的铁蛋来压阵。战役第一阶段要求以小部队进行纵深打击。如果指挥官好大喜功,哪怕冒险意识稍微强一点,都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我们家底薄,不能挥霍。所以铁蛋,既然接了命令,就好好想想,我的用意何在,你又能如何贯彻我的意图。我相信,一支有强壮爪牙和冷静头脑的军队将所向披靡!铁蛋,现在开始我将把主要精力放在战役的整体把握和后续安排上,你就是那冷静的头脑。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是最有效的。放松。之前的游击战打得很好,损失小、收获大,能主动抵近作战说明你的战略意识也开始崭露头角。这方面你已经是军中的行家,继续下去就对了。对自己得具备必要的信心。静候佳音。李雪鳞。” “长官,这是原件,请与命令一同签收……好的,谢谢。托您的福,现在开始我得努力忘掉刚才的内容。那,祝您胜利。”游骑接过收据,敬个礼,苦笑着走了。 李铁蛋从小到大这二十八个年头,哪有被人这么夸过的时候。捧着李雪鳞给他的亲笔信和将星,脑海中各种念头翻腾了好一阵。 被他当作指挥所的山洞外飘下了今年第一场鹅毛大雪。往来人马的印迹渐渐被覆盖,随即又有新的脚印铺展在雪地上。一层又一层,如活动的行军路线图,李铁蛋就站在那儿直愣愣地看着,心中竟是一片空明。直到他属下的团长钱雄一路小跑,将雪地踩得一塌糊涂。 “师长,我刚才遇见那游骑,他都告诉我了。对了,祝贺您晋升。那,军长给我们派了什么任务?” 李铁蛋回他一个笑容。让钱雄意外的是,这个微笑里除了平日那百分之百的憨厚,好像还多了些什么不同的东西。 一师师长先将命令复述了一遍,然后蹲了下来,伸手在雪地上划拉几下,半径五百里内的苏合人营地分布被直观地表示了出来。这是李铁蛋几个月来主要打交道的对象,已经记得烂熟。 “钱雄,你看,这三个苏合人的营寨相互离得远,俺们却一直没去动它,对不对?” “嗯,他们身后有个大部落支撑,相当于伸出来的触角,轻易不能动。” “对,就是军长说的那个什么……拉头发动一动?” “‘牵一发而动全身’。” “对,就是这词。然后这个大部落又同苏合人的大营靠得很近。要是它动了,整个苏合大军都要跟着动,对不对?大营里的军队一动,那些分散各地的也要跟着动,对不对?” “苏合人善于骑射和循迹,之前我们担心万一打得太狠让他们捉住尾巴,就会被优势兵力的敌人撵着跑,那就被动了。野战我们损失太大。” 李铁蛋点点头,在简易地图上又添了几根线条:“但这回,俺要让苏合人全都动起来,而且一动就不能停下!过了冬天才算完!这是俺刚才想出来的法子。” 钱雄咕哝了几句,对着李铁蛋画出的线条,在雪地上快速写了些算式,抹掉,又写了新的。反复几次后抬起头,道:“虽然我不知道师长这么做的用意何在,但要达成这个目的,我们自己也要消耗大量给养。全部投入到行军打仗的话,我们现在的储备至少再要多增加一倍的干粮和两倍的兵器供消耗……” 钱雄突然将算式全部抹掉,看着李铁蛋,嘴都合不拢。 “师长,妙计!妙计啊!你如何想到的!” “军长让俺多发挥自己的长处。俺想,俺其他本事不值一提,和苏合人绕圈子倒是这几个月做熟了。那我们就来绕上一绕,绕得他们没力气了,我们这边还有两个嘎嘎新的师呢。” ………… “很好!非常好!懂得掌握主动权,目的明确,主次分明!精彩!散而不乱,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胜于辽西追歼战!”李雪鳞拿到铁蛋送来的报告,只看了几眼便忍不住喝彩,随即给一干将官传阅。 虽然不知道“辽西追歼战”是什么玩意儿,但仔细看过后,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份精妙的作战计划居然会出自李铁蛋部。 “不过以铁蛋的功底,想法应当是他提的,却做不到如此详细。达汉,他身边谁有这个能力?” 汉名沈铁塔的壶方族长、国防军少将副军长仔细想了想,道:“二团团长钱雄。精细,有条理。上过私塾,精通数算。” “拟令,此事证实后立刻提拔钱雄为一师参谋长,授上校……不,准将衔!一师副参谋长赫林平调至军部任高级参谋。嘿!没想到铁蛋身边还藏着个金疙瘩!”李雪鳞像是白捡了横财,心情大好,“行了,有他们两个顶在前线,我就能真正安心为这场战役做点……特别的事。” “你又有什么坏点子了?”张彪皱着眉,对李雪鳞的恶习不改很是无奈。 中将军长人畜无害地笑笑:“也没什么。写几封信,散点财,买些东西罢了。” 本书首发http://lishi..com 注1:天天更新累死了!各位看盗贴的朋友们,麻烦到首发站订阅一下吧,也给作者熬夜赶稿一点动力。 注2:好事多磨,作者的第二份工作终于定了。6月开始就职于SMG的数字高清部门。会很忙,但会坚持更新完本。 第五十章 首战 “我的老爷,您知道,有些东西花钱也是买不到的。” 李雪鳞不理会卡扎姆的苦瓜脸,坐在马扎上翘起二郎腿;“第一张单子上的东西没得商量,必须给我限时限刻买来。第二张上面的我不逼你,毕竟路程远,但也要在两年内给我置办齐了。” “好吧,好吧,慷慨的老爷。但……您要的量太大,我一个人没法采购。他们肯不肯卖也是个问题”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挑得力人选组成商团。但必须由你带队,否则对方会起疑心。至于他们肯不肯卖——卡扎姆,生意场上你比狐狸还狡猾,还有你买不到、卖不了的东西?再说也不是让你空手去,叫等价交换也罢,诈骗也罢,我总会给你些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演戏——至少看起来如此。” 李雪鳞不容卡扎姆再分辨,带着他来到仓库。 所谓的仓库,不过是在平地上架空搭的一个个大木棚,防潮防雨,专用来储藏军用物资。部队不断壮大,一个绕不过去的难题就是后勤保障愈来愈难接上。尤其是到了交战的时候,兵甲、军装、干粮,乃至马蹄铁都会出现供应缺口。打一场仗,平均每人要报销掉一把马刀,累积下来就是个吓死人的数目。回炉再造也赶不上消耗的速度。“山洪”前两个阶段李雪鳞之所以只肯让一个师投入战斗,新兵训练不足是对外的说辞,就凭第一军现阶段的家底,根本经不起三个师同时折腾。 李雪鳞记得东北这儿还是有几个大矿产,燃料除了石油还有煤,木材更是随手可得。但冶金在古代属于高精尖工程,资金和技术密集型行业。他手下用现成铁器打制兵刃的工匠倒是不缺,可就是没法探矿开采。拼消耗,人数上居于劣势的第一军必然会慢慢走向衰落。 让警卫验过证件,两人进了一个被几道明暗哨严密保护的木棚。李雪鳞进屋后将门大开着,挂起帘子,下午通透的阳光照得棚子里一片亮堂。 “这些,你挑选一部分带去。”李雪鳞用皮靴踢踢几个摆放在地上,一尺见方的木板箱,“先打开看看吧。” “我的老爷,您总是喜欢用谜题来回答谜题。”卡扎姆咕哝着,解开封着蜡印,重重包裹的绳子。当他掀起箱盖时,木棚里响起了“嘶溜溜”的抽气声。 “天哪,这,这些可以买下半个草原……这箱也是,还有这箱,我的上帝!”卡扎姆将手**箱中满满的金银宝石里,恨不得捧起一把来洗脸,“无所不能的老爷!我简直不敢想象您居然会富有到这个地步!靠着这些财产可以生活得像个国王!……容我问一句,您是怎么得到这些珠宝?” “很简单。屠杀苏合人时抢来的。”李雪鳞漠然地看了眼明晃晃的黄白之物,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可怕的事实。虽然收纳前都已经洗净了,一些细巧物件的沟槽里还是有干结的血块,而且是分了好几次沾上。 “苏合?上帝啊,这要多少部落才能凑起整整五箱财宝!我的老爷,您真是每次都能让人感到意外。” “喔……也不很多。我记得消灭了大小二十多个,屠了五万不到吧。苏合人自己是没什么东西。这些大多是他们从南方的大夏抢掠所得。” 卡扎姆从箱子里拿起一支步摇,上头居然缀着少见的金刚石。在阳光下光彩夺目。至于步摇之前主人们的命运,大家心知肚明。 “我的老爷,光是这一支步摇,在大夏的中京就能换一处带花园的两进宅院!” “那又如何?” “恕我冒犯,老爷。您坐拥着国王的宝藏,生活却比巴格达的平民还清苦。这简直难以想象。” 李雪鳞楞住了。事实上,他从没想过用战利品还能改善生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光是拥有这些东西就能在精神上得到极大满足,效果类似于整天坐证交所里的老头老太,等着兔子撞树般看自己的股票飘红。尽管不会抛售取现提高生活质量,还是乐得合不拢嘴。但李雪鳞在原来的世界生活也算小康,却对这种玩意儿没什么兴趣。银子是不稀罕了,黄金也不过用来储值,最多投机一把。宝石之类,要不是买了送女友,和他更是无缘。 因此打扫战场得来的这些财宝,对他来说也就是笔存款。第一军还没有军饷制度,一切财物都归军管的条令也让草原上没有花钱的地方。有心想从中原采购东西,无奈被苏合阻着。于是这些苏合部落从大夏北方数十州经年累月抢来的财宝就被一搁好几个月。要不是看到卡扎姆这个奸商联想起来,只怕李雪鳞就这么给忘了。 他这个中将军长在待遇上和普通士兵基本一样。军中实行配给制,将官与二等兵同一个伙食标准。真要说生活上的区别,也就是校官开始能有单独的帐篷,将官以上有木屋可住。李雪鳞在日常仅有的特权是能够每天都有鲜奶、野果和野菜供应。之前有蕾莉安,现在还多了个库斯鲁,两个在身边蹭吃蹭喝的小家伙正值成长期,营养均衡是头等大事。于是他唯一一次用军长的身份给自己设了小灶。 至于说他本人的生活比巴格达的平民还清苦,倒是一点都不夸张。反正在李雪鳞看来,既然没有汽车、没有热水器、没有Hi-Fi和DVD、没有电脑和互联网,就只剩下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了。中京城烟雨楼的炙烤猪颈肉和军中炊事班烹制的烤羊,味道也差不离。 见卡扎姆两眼冒绿光,李雪鳞知道如果由着他这么呆下去,这个波斯人能对着财宝面壁半辈子。他走上前。劈手夺下卡扎姆拿着的财宝,拽着胡人的领口拖到木棚外。 李雪鳞吩咐哨兵锁上门,转身面对卡扎姆,慢条斯理地说道:“好了,现在回答我,这些东西够让你出这趟差了吗,嗯?” “够了!够了!绝对够了!我富有慷慨的老爷,您简直是报喜天使!我这就去准备。您别看有苏合挡着,只要到了大夏,我就一定有办法把东西给您送来!” “等等,谁让你去大夏了?” “我的老爷,您要的东西苏合人自己也不多,更不可能卖我们。吐谷浑也是同样情况,那就只能冒险从大夏采购。” “这个险不值得冒。我要你去的是那个方向。那儿应该能将我急需的东西都办妥,时间上也不会拖得太长。” 卡扎姆看了看太阳的方位,再顺着李雪鳞指的方向心中默想,过了一会,迟疑道:“尊敬的老爷,据我所知,那个方向只有……” “没错,高丽。” “可我的老爷,高丽是苏合的盟国……” “很快就不是了。因为我会给他们两个选择——投向我这边,以售卖物资开始合作,在决战阶段出兵分一杯羹;或者等我消灭了苏合在辽东的势力,下一个就轮到这丁点大的半岛。无论他们选哪一项都不可能继续充当苏合‘可靠的盟友’。这些信你带着,”李雪鳞拿出三封信,逐一交给卡扎姆,“你到了高丽仔细观察官场、宫廷和民间的情绪。如果高丽君臣都对苏合有怨气,就给他们这封信。如果高丽国君不愿受摆布而臣子甘做走狗,就给他们这封。如果情况相反,就给第三封。” “要是高丽君臣都甘心为苏合效力呢?” “那就告诉他们,辽东马上要换个主人了,而且这个新主人不会像苏合那么仁慈。” —————————————————————————— 恩和一向觉得自己十分仁慈。例子之一就是他在如愿当上了晃豁坛部的可汗后并没有大批屠杀异己。一些原来朝鲁派系的将领仍然能继续带兵,还被指派了几个副手分担工作。 当上可汗后,恩和顺理成章地接收了朝鲁几个年轻貌美的宠姬。他最中意的是那个两年前也速该大汉赏赐给前前任可汗额尔德木图的波斯女子。碧绿的眼睛就像春天草原上的泡子,雪白的皮肤和细柔的腰肢,让恩和每每透支寿命也要乐在其中。 有些事,不当上可汗是想象不出有多爽。 有些事,不当上可汗是想象不出有多艰难。 经过三个月的时间,恩和稍许理解了朝鲁的难处。尤其是当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除了损兵折将还是损兵折将,再面对下属不信任的目光,任谁都会变得神经质。 朝鲁死后,晃豁坛和李雪鳞之间没有爆发过大规模战斗,小仗倒是不断,每次死上两三百个人。初时还不觉得,但随着时间的积累,损失慢慢变得可观起来。见过货郎“零敲牛皮糖”的人不多,但察觉到数字会从量变到质变并不需要太高的智商,只不过像恩和这种人领悟得稍微慢了点。 “那个该死的马贼!这次一定要捉住他!杀了他!”恩和的暴跳如雷已成了晨钟暮鼓般的生活规律,此刻,大帐里又响起了一点都不具备建设性的咒骂声。 为了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恩和强行将自己家族的牧区换到了靠近大帐处,由长年护卫可汗的三个千人队守着。为了加一道保险,还调了几个小一点的部落布置在外围,起到预警作用。谁也没指望那些只有千把士兵的小部落能顶事,他们只需要支持到大部队赶到就行了。 当然,这是恩和单方面的想法。或许是缺乏沟通渠道,或者双方没有共同的语义空间,像牛皮糖一样粘着苏合各个部落打了几个月游击的李铁蛋并没有领会到这层意思。一次干净利落的突袭,两个外围小部落被屠灭。黑衣军团甚至直到听见了苏合援军的马蹄声,才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战利品撤退。 前次李铁蛋半夜袭营,砍杀万余官兵,早已让所有苏合人恨得牙痒。此后持续至今的游击战又让整个辽东人人自危。除了大营附近,天地虽广,竟像是没有了苏合子民的容身之处,可能下一刻就会有黑衣军队出现收割生命。 因此难得捕捉到敌军大队人马,苏合的千夫长呼喝着让队伍冲上去接战。再怎么看,对面也就六七百人,自己这边可是整两千,而且是护营精锐,没理由会吃亏。 阿古拉的兵败身死并没有让苏合族得到教训。由于李雪鳞惯用偷袭、疲敌、离间,乃至于下毒这等“不入流的手段”赢得胜利,在苏合人看来,和出老千没什么区别。如果大家凭本事面对面交战,获胜的自然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拿弓箭当玩具的草原民族。 受了军长的坏影响,连憨实如李铁蛋者都对“不入流的手段”食髓知味,其他军官更不用说。何况李雪鳞一直大力提倡“放开手脚,怎么狠怎么干”,劳动人民无限的创造热情被源源不断激发出来。 苏合千夫长眼看着敌人就在离自己比一箭稍远的地方领跑,就是追不上,开始急躁了起来。黑衣军团似乎没想要纠缠,但又不能暴露回营地的路线,开始忽东忽西绕起了圈子。 敢小看我!千夫长感到被羞辱了。草原追猎是苏合男儿的拿手好戏,靠着拙劣的骑术就想摆脱这支精锐的追击?那就索性陪你们玩玩! 一声长长的呼哨,两千苏合骑兵一分为二,开始包抄。敌人似乎也感到大事不妙,停止无意义的佯动,一直线地向着西北方跑去。那儿无疑就是敌军营地所在,除非这支军队决心自己做饵,引开追击者。 无论哪种情况,看起来战果都很可观。苏合千夫长一瞬间就下了这样的判断。族中以斩首论功,这样一仗打下来,自己的马脖子下少说也能挂上四五个人头回去,能换回一匹好马。 不仅是他,觉得自己在恃强凌弱的苏合官兵们都看见了军功在向自己招手。 人一旦沉迷于自己的幻想,大脑就会分泌出类似麻醉剂的物质,这是幸福感的来源,但是会阻碍思考。黑衣骑兵的领队肯定不会知道大脑电化学反应的原因,但这不妨碍他借此做些布置。 轻骑快马,一前一后两支军队不多时已跑出了三十多里地,行至一片树木稀疏的缓坡。稍有作战经验的人都能看得出,这地方实在没法隐藏一支大军设伏。之所以选这条路走,多半是敌人已经急糊涂了,以为靠数目挡一挡能减缓追兵的速度。 苏合千夫长轻蔑地哼了一声,如臂使指般操纵战马在树丛中穿梭,丝毫没有慢下来。回头看看,自己率领的两千人别说没人撞树,就连队形都没怎么散乱。 这就是纵横草原的苏合精骑啊!千夫长很为自己所属的阵营感到骄傲。 “咴——” “啊!停——” 突然间,千夫长眼前的整个世界变样了,到处都在旋转,旋转,然后随着一声巨响和重重一顿,黑暗降临了。永远地。 没有任何预兆,追击军队的前锋突然垮了。这不是交战时那种逐渐退出战斗的崩溃,而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上百人马摔在了地上组成一道肉体路障,并被来不及刹停的同袍们垒得更高。骑手们经过几圈翻滚,如果侥幸颈骨没有折断,那就不得不体会被几百斤的战马砸在身上,断裂的肋骨刺穿内脏的痛苦。 “奶奶的,幸亏这棵树够粗!”游骑兵上士心有余悸地拍拍两人合抱的红松。齐胸高的地方,铁链竟然勒进了树干足有两寸!若是细一点的树,只怕就承受不了折了。 铁链难打,自从游骑兵上士有了这个想法上报,过了一个多月才拿到订制的加强型绊马索。为了用好这个“不入流的装备”,他还花时间研究了如何才能预先打好一个松松的环扣,让铁链垂在地上,被草叶和积雪掩盖。关键时刻只要有个人一拉,立刻收紧,成为冲锋中骑兵的噩梦。 今天虽然是第一次使用,效果之好连他自己也吃惊。两千追兵,瞬间就有至少三百人失去战斗力,更妙的是因为情况不明,剩下的苏合人都陷入了混乱状态,甚至没人组织向两遍进行搜索,保护侧翼。 “嘀呜~~”游骑兵上士吹响了铜号。已经搞不清状况的苏合人惊恐地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雪地里射出了源源不绝的箭矢,挤作一堆的战士瞬间就有上百名阵亡。 “草……草会变成箭矢!妖术!黑狼王的妖术!” “救命……救命啊!” “不,不怕,我有萨满给的护符……啊!救我,快救我!” “呸,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游骑兵上士听得很清楚,好笑地啐了一口。他就在离苏合人六七十米处,但白色和淡蓝的雪地迷彩提供了良好的隐蔽,被同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击吓破胆的苏合军队已经完全向怪力乱神投降。搜索?打消这个念头吧,天知道还有什么新奇的妖术在等着拿他们当实验品。 一直被撵着跑的黑衣骑兵不知什么时候绕了个圈子,从背后发起了进攻。银白的新雪被温热的血液融化,在这片稀疏的树林间汇成几条小溪。 “弟兄们,军长说了,怎么狠怎么干,别留活口!” “噢噢!” 虽然听不懂,但还留着性命的苏合士兵本能地感觉不妙。尤其是看到已经失去战意的同伴跪地求饶时被一刀剁下脑袋,颈中喷出的鲜血在雪地上开出硕大的红花,没人会天真到认为自己还有投降的机会。 有些人选择了逃命,但准度极高的冷箭将他们狙杀在半途。被直接洞穿脖子或心脏的还好,如果没有当场毙命,就不得不体验濒死全过程。体温随着失血和寒风的双重作用急剧流失,那种能把灵魂冻碎的冰冷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那些选择了留下抵抗的显然是觉悟了自己的命运,拼着一腔悍勇向黑衣骑兵发起冲击。但奇怪的是,刚才打顺风仗还意气风发的敌人却像是意识到了剩余苏合士兵数量并不少,主动后撤了。 “追!苏合的男儿们,敌人怕了!杀!杀掉他们!用他们的皮和骨头修补勇士的营帐!用他们的血和肉祭奠死去的族人!” “噢噢!” 在幸存百夫长的鼓动下,简单的头脑迅速恢复了一点士气。更让人惊喜的是,追着敌人跑出一段距离,也没有雪中飞箭的“妖术”了。一切似乎正向好的方向转变。 黑气骑兵沿着缓坡的边缘转过一个弯,再转过一个弯,苏合人“似乎”正在享受的好运到此为止。 他们眼前出现的是排成了标准冲锋横队的三千骑兵。 “师长,怎么处置?”钱雄已经没兴趣研究该怎么消灭这些自己找上来的饵食,直接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 “军长给俺说了。投降的,砍下两只手掌后放掉。抵抗激烈的就全部格杀。” “遵命,就这么办吧。 第五十一章 李铁胆 国防军一师在十月十四日那场有预谋的伏击战中共歼灭敌军一千三百余,重伤七百。苏合最精锐的卫队一下子损失了三分之二。像是被马蜂狠狠蜇了一下,已经窝起来准备过冬的苏合晃豁坛部开始了大动作。而李铁蛋率领的国防军一师也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在游骑兵们的协助下,凭借侦察和计划制定的优势开始在不断进攻与袭扰中与这个草原霸主周旋。 十月十五日,晃豁坛部可汗恩和向散布在草原上的所有部族派出使者,召集军马,预计能动员十一万大军。 十月二十二日,苏合昔只兀惕部可汗阿拉坦乌拉派五千人增援,同时也开始集结全族战士。 十月二十八日,得到侦报的国防军一师一万二千人全部投入战斗,在科尔沁沙漠北方成功截杀昔只兀惕军,五千兵马仅有三百余得以逃脱,从此苏合再无一兵一卒敢自燕山东进。 十一月六日,国防军一师在周密的作战计划下,兵分五路,深入苏合控制区六百里,洗劫大小部落七个,三万一千余苏合人不分男女老幼,被砍下手掌变为残废。除其中一路在回程中遇到阻击,损失巨大,其余都安全返回。 十一月十七日,李雪鳞将后勤和训练工作分别交托给两位副旅长,亲率暂二师和暂三师中完成基础训练的六千人前来增援,与李铁蛋会师于科尔沁沙漠东方,位置相当于另一个世界的四平。短暂整编后,总人数达到了一万五千的国防军一师开始酝酿新一轮的攻势。 “唔……说实话,我有些犹豫,很犹豫……”李雪鳞双手抱胸前,在充作临时指挥所的山洞里踱着步。牛皮军靴踩在石面上“咔咔”作响,听得人耳酸。金色将星上跳动着篝火的影子,摇摆不定,恰如主人的心思。 “军长,是不是俺之前打得不好,损失太大了,让您为难?” “嗯?哦,不!当然没这回事!铁蛋,换做是我也未必能取得比你更好的战绩。连续高强度作战中歼敌一万,折损三千七,你如果在大夏会被人捧到天上去。怎么样,我替你向南边的朝廷要个爵位如何?” “军长,您就别糟践俺了。俺知道,要是您来指挥,苏合人绝对截不下一旅三团那一路。弟兄们,弟兄们……唉……” 一旅三团正是李铁蛋兵分五路进击时,在回程途中被苏合精骑以两倍优势兵力截击的部队。那一仗,三团连同临时加入的一个营,两千人只回来了一千一,最后被军医鉴定为能够伤愈后返回战场的甚至只有九百余人。一场战斗折损过半,这在李雪鳞起兵后是从来没有过的惨败。经此一役,一师从上到下弥漫着悲观的惨淡和复仇的狂热交织的古怪气氛,李雪鳞初来乍到时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李铁蛋的自信本就不是很足,被这么一挫,气势立刻馁了。顾不上钱雄和李雪鳞的亲卫也在山洞里,竟然硬是要交出指挥权。 “军长,俺不成,真不成了!还是您来指挥吧。您说打哪儿,俺铁蛋绝不皱一下眉头!” 李雪鳞停下了脚步,盯着这个自认为伺候庄稼比带兵打仗更在行的师长,脸色渐渐冷若寒霜。 “李铁蛋!” “有!” 标准的条件反射。听到中将军长一声断喝,少将师长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脚跟一磕,脚掌分开六十度,中指贴裤缝,挺胸收腹,平视前方。一个完美的立正军姿在不到一秒时间内完成。 李雪鳞几步冲到李铁蛋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寒着脸狠狠瞪着他。 “军,军长……” “闭嘴!” “是!”李铁蛋吓得一哆嗦,将已经挺直的脊背又用力伸了伸。 “给我听着,少将!你是这个师的指挥官,外面是你的士兵,面对的是你的战斗,我不会也不能越级下命令,除非出现两种情况:一,你光荣嗝屁了。二,你被可耻地免职——浑小子,不但抗命,还临阵推卸任务。老子可以视你为逃兵!现在告诉我,少将,你希望出现哪种情况?说!” “报告长官,俺,俺哪一种都不想要!” “那就闭上你的鸟嘴!他妈的,给老子站直了!军人要有军人的骨气,要自信、自爱、自强!沉稳和懦弱是两码事。懂不懂!” 军长比李铁蛋高了一个头,气势上又彻底压过,少将师长顶着上面喷来的唾沫星子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钱雄之前只是个中级军官,从未见识过传说中军长暴怒的场面。李铁蛋虽然性子柔了些,毕竟也是统兵将官,平日里下命令说一不二,可在李雪鳞面前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戳在那儿挨训。此刻除了军衔最高的那位,山洞里所有人吓得连呼吸都轻轻地,唯恐引起注意。 李雪鳞提倡的官兵同甘共苦只是不允许军官用特权谋利。作为一支正规军,森严的等级制度必须得到维护,哪怕有时显得不通情理。这一点李雪鳞从来就没有放松过。毕竟战场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需要部下不计损失来执行的死命令。如果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核心准则,整个指挥体系不乱才有鬼! 国防军一师作为李雪鳞的老家底,多少有些军官恃宠而骄,甚至连李铁蛋都有点这样的倾向。最初那一幕,与其说是叹苦经,更类似于撒娇。 李雪鳞一直想找个机会能就这问题来一次小题大做,借此整饬部队风气。可对方要是中低级的校官、尉官,会显得他这个中将欺人太甚。如果无端找上军中将官,更是影响恶劣。张彪、达汉、许福海、黄杨……这些人或许有时会和他意见相左,却决不至于笨到让军长捉住把柄来敲打自己。只有李铁蛋,丝毫没有察觉已经积蓄许久的疾风暴雨,去触了李雪鳞的逆鳞。 作为亲卫跟随李雪鳞的耶律宏善于观察,多少摸清了一点门道,明白这场训斥更类似于演戏。虽然看似李铁蛋在这儿被驳了面子,但过不多久,不用他开口李雪鳞也会给个甜头。中将军长相当懂得驭人之道,给每个高级军官套的笼头鞍鞯不同,挂在鼻子前的胡萝卜也是因人而异。至于抽鞭子的力度,更是轻重不一。对于黄杨和张彪这样的,一点就通。而像李铁蛋这种后知后觉的人,如果不打重一点还真不会醒。 耶律宏被族人视为天才不是没有道理。他的猜测确实没错,李雪鳞正想通过训斥李铁蛋来煞一煞国防军一师的骄娇二气,否则这支军队迟早会变得只能打顺风仗,遇上点子硬的就乱了手脚。但有一点是耶律宏浅薄的人生阅历所无法想到的,那就是李雪鳞确确实实对于被请求越级指挥的事很火大—— 他妈的!不说前朝的光头太宗,红朝毛太祖算得上雄才伟略,亲自操作的战役也不怎么样。老子好歹还有自知之明,砸自己牌子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做。 越级指挥的人哪怕真有才干,也会因为信息传递的时滞而来不及把握战局并作出反应,在通信手段匮乏的这个时代尤其如此。这种破坏军队命令体系的行为还会造成下头出工不出力,闭着眼睛打仗。所以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出此下策。李雪鳞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偏偏手下迟早要成为一方诸侯的大将却没有这个意识,怎能让他不火冒三丈。 从本质上说,中将军长是个很懒散的人。巴不得把权分给得力心腹,自己从超然的角度上统揽全局。用一句话来概括,李雪鳞比起管事,更喜欢管人。 “军长……军长,俺,俺知错了!您打俺鞭子吧。” “哦,你知错了?”李雪鳞冷笑一声,抽出插在皮带上的马鞭扔给耶律宏,“那就给我说说,你错在哪儿?” “俺孬,没骨气。” “嗯,还有呢?” “俺,俺指挥不当。” 李雪鳞皱了皱眉头:“还有呢?” “还,还有?” “少将,我来告诉你他妈的都错在哪儿:”李雪鳞扳着手指,冷冷地说道,“一,你毫无道理的缺乏自信会严重影响士气,最坏情况下可能引起兵变!二、你身为前线指挥官,却要求上司越级指挥,严重干扰整个命令体系,贻误战局!三、你对上级缺乏必要的尊敬和信任,竟想当着我的面撂挑子!至于你所说的指挥不当,有,但远远低于容忍的上限。我从来没要求你们战无不胜,以零伤亡杀敌。身为军人,你重视战友的生命理所当然。但身为一个高级军官,有时候必须将伤亡仅仅视为一个数字,懂了吗!” “报告长官,俺懂了!” “屁!你他妈远远没开窍呢!”李雪鳞骂了一句,对耶律宏命令道:“记下:帝国国防军第一军第一师少将师长李铁蛋,因抗命、管理不当,即日起免去其师长职务,军衔降一级,笞……算了,就这样。交军政部备案。” 自钱雄以下,谁也没想到军长给的处罚如此之重。就连耶律宏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同时觉得有些不快。毕竟李铁蛋也立下过汗马功劳,那条纵贯整张脸的伤疤足以说明他是个真汉子。军中带兵讲的是威信。威信有凭军功和为人挣来的,也有靠拍马逢迎借来的。李铁蛋的少将师长,职衔都是靠着一场场战斗攒起来,此次虽然军衔只降了一级,免职实在是太过了。枉他自称天可汗……天可汗应当是胸怀天下的英雄,怎么如此小气刻薄! “军长,俺,俺知错,俺服从命令。”李铁蛋敬了个礼,黯然向外走去。 “慢着,谁准你走的!” 欺人太甚!耶律宏好不容易才忍着没说出这句话。 “李铁蛋,你还让别人收拾这个烂摊子?回来!从现在开始,你是这一师的代师长。什么时候能把这‘代’字去掉,还是我不得不指派别人接手这个师,就看你本事了。另外,铁蛋这名字也不好,真让你把自己当成个小老百姓了。给我记着,我李雪鳞手下的军官,尤其是高级军官,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否则我不可能让你们晋升。再给我记着,你们迟早要统帅一个甚至几个军,轻易就能毁灭两三个小国,是十足的大人物!你们有足够的理由自信!至于怎么做到傲而不骄,就算是我留的作业,回去好好想想。” 李雪鳞抱着胳膊,走了几步:“铁蛋……唔,铁蛋,铁蛋……铁胆?行!今天开始,你就改名叫李铁胆!你的胆子本就不大,也不用大,但一定得钢钢的。砸不碎、吓不破、压不垮,成为你自己的主心骨,这支军队的主心骨!李铁胆准将,你是老子在大夏时的旧部,你有义务让天下人都看看,一个忠诚、勇敢、机智、顽强的模范军人是什么样!做不做得到?回答我!” “是!长官!俺做得到!长官!” “大哥果然是天可汗!”直到回了睡觉的帐篷,耶律宏仍因为白天的一幕心情激荡。那个李铁胆历经大落大起,被李雪鳞先抑后扬,最后竟然激动得泪流满面。可以想见,此人必将有脱胎换骨的蜕变,在成为真正大将之材的道路上跃进一大步!李雪鳞年纪轻轻,手段之高一至于斯。果然当得起“天可汗”之称。 “大哥当然是天可汗。”阿史那哲伦对这个结拜二哥的论调觉得很奇怪。李雪鳞是天可汗,这事不但不是秘密,而且在逐渐变为现实,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可是大哥一开始撤了那个师长时,我真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自然是怕大哥盛怒之下不知轻重,寒了部属的心。” “为什么?”阿史那哲伦似乎对耶律宏说的事完全没概念。 “‘为什么?’哲伦,难道你自始自终没有怀疑过大哥的判断?” “当然没有。大哥聪明绝顶,阅历又丰富,胸襟气度也大,怎么可能连这种小事都解决不了。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跟着大哥巡营呢。” 耶律宏一个人呆坐在黑暗里,突然间觉得,说不定这看似木讷的阿史那哲伦才是真正的天才。 —————————————————————————— 农历十一月下旬的辽东,已是个滴水成冰的大冷库。原野上覆盖着齐膝深的积雪,这还是因为北风常将表层吹走之后剩下的。在背风处,松软绵厚的雪堆里藏个把人都有余。 这种鬼天气,对于执行作战任务的军队来说简直是地狱。尽管此刻战略对峙的两支军队都是纯骑兵部队,但战马在雪地里不但很难跑得起来,还容易伤了马腿。年初李雪鳞率部转战北迁数千里的传奇背后,是三千人足足换了四批马。 “军长,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马匹不足。扎营了还好。如果在雪地里打仗,损耗的部分很难补上。” 李雪鳞专心检视着挤满军马的木棚,似乎没听到钱雄的汇报。 “除此之外,苏合将良马都征入军中,我们虽然在突袭中抢了七千多匹,却比原来的差得很远,只能充作驮马,或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才分给士兵。而我们随军带来的战马已经逐步从人均二点七六匹减少到一点一三匹,再打一场仗,就不能保证每个士兵都有良马骑了。” “这确实是个坏消息。”李雪鳞回过头,神色却一如往常,“但是我想问,难道你们就没考虑过用其他方式代替战马?参谋长。” “用其他方式?”钱雄和李铁胆相视一眼,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没有战马,难道让士兵们徒步和苏合精骑战斗?对方是游牧民族,铁、盐、茶、布,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牲口。 “没错,用其他方式。应当说,冬天的辽东非常不适合大兵团作战,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我一直在犹豫的就是这件事,直到现在听了你们的汇报。总算是能做出决定了。” “军长,这话之前您也说过,但您究竟在犹豫什么?” 李雪鳞看了看惴惴不安的代师长、参谋长、旅长,笑着拍拍手下将军们的肩膀:“走,回指挥部。又有活要干了。” 本书首发http://www..com 请读者们支持作者,到首发站多多订阅。 第五十二章 暗火 王九郎曾在闲聊时听李雪鳞讲过一个叫“每”的国家的军规,非常稀奇古怪。其中之一就是:永远不要做得太出色,不然就会有更困难的活给你。* 当时他只是一笑置之,现在算是真正明白这句金玉良言了。自打和齐楚跟踪阿古拉,在苏合人的大营旁分手以来,他完成了不少高难度的任务,随之而来的是更难以应付的特种作战。比如像现在,李雪鳞指名要他带队,仅仅十个人大冬天的穿越四百里雪原去偷袭敌营。而这一切都源于中将军长的异想天开。 “我们的思路可能惯性太强,以至于陷入了一个死胡同。包括我。”那天回到指挥部,李雪鳞的开场白如此说道。 “李铁胆代师长说自己打得不好,其实已经大大超出我的预期,甚至一度让我犹豫,是否要取消战役的第二阶段,凭借我们现有的战略主动权,利用持续攻势直接让战略削弱和战略总攻衔接起来。这样能确实缩短战役,减少伤亡。大家还能提前一两个月回家。但严酷的事实不允许。这场雪在为我们更好提供掩护的同时,也阻碍了我军的机动力和后勤输送能力。千人以上规模的作战不是不可能,但考虑到需要为此支付的成本,我们不值得拿可怜的家底和敌人拼消耗。” 高级军官们听了连连点头,同时也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一师之前的战绩过于耀眼了,连精明如军长都有些乐观冒进,竟想要一口吃个胖子。至于为了取得这些胜利所付出的代价,在座的一线指挥官们再清楚不过。一师看起来人丁兴旺,那是补充了大量苏合战奴的结果,虚肿。历次战斗中精锐部队都是前锋,折了不少,由战奴晋升的新兵总会让整支部队战斗力下降一些。再加上战马的损耗、物资的短缺,一师持续作战能力已经极其有限。 要是军长真头脑发热了,硬要大家拼了命进攻,谁也不敢违拗,但损失必然惊人。不光一师会打残,李雪鳞这个天可汗只怕也岌岌可危。好在军长毕竟是那个军长,精明过人,还知道实地来看看。这一看,自然冲淡了冒险的侥幸心理,还闪现出了一个绝妙主意。至少李雪鳞自认为这个方案相当有创意和可行性。 “不过我要说明一点。”李雪鳞能察觉到在座者的情绪变化,但他仍用一如既往的强硬牢牢控制着会议的节奏,“各位一师的将校们,尽管很难进行大兵团作战,战略削弱活动不能停!我们仍要维持进攻。” 这话怎么听着前后矛盾?维持进攻是不错,但一师已经不可能像截击昔只兀惕军那样精锐尽出,甚至投入团级规模的部队打一场遭遇战都很勉强。苏合人又不是冬眠的野兔,会被不足千人的小股人马端掉一个部落?一干高级军官都忍不住在肚子里如此嘀咕着。 “我的要求并不矛盾。谁说过战略削弱必须是大部队出动才能完成?削弱,不一定要杀掉敌人或者砍下他们的手掌才算。俘获一匹马、烧掉一顶帐篷,甚至让他们一晚上睡不了觉,只要让苏合军队的战斗力受到影响,都是对敌人实实在在的削弱。尤其是现在,那个白痴恩和居然还没看出我们多点高频次突袭的作战风格,以为把兵聚在自己身边就能安心睡觉了。他是安心了,其他人又如何?” 底下响起一阵带着血腥味的笑声。 “如果说一师之前所用的战术是常规力量的大纵深精确打击,那么在外部条件极大改变的现在,战术也必须随之做出调整。我建议尝试用特种部队进行大规模渗透袭击活动。” “军长,什么是特种部队?” “就是游骑兵,中校。以后记得提问要举手。游骑兵们掌握普通士兵不具备的技能,可以完成普通士兵无法实现的任务,因此叫特种部队。作为通讯兵只是他们主业中的极小一环。要是能把游骑兵炼精用好,天下无敌易如反掌。” 这点上,远在万邦总督府炼兵的黄杨体会最深。阿古拉率大军北上时,他和游骑们配合无间,像鬼魅一样粘着敌人打。苏合人有什么举动,他这个敌方主帅可能比他们自己的军官还清楚。有这样的助力在,哪怕总共也不到三百人,已经足以让二旅将超出自己两倍的苏合大军玩弄于股掌之上。 李铁胆的一旅当时正一路长途奔袭,得手后主要军官们也没有回营,对这些故事只是耳闻,觉得可信度不高。因此也就没太重视李雪鳞派给的游骑主力,只是当作侦查员和通讯兵使用。这也怪不得他们。这个时代古今中外普遍崇尚战争美学,对于隐藏在阴影里的行动都大加鞭笞,尽管暗箭伤人的事谁也没少做。 “王九郎少校,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雪鳞直接点名游骑兵的头头,“首先,我问你几个问题——游骑兵能在这种天候下持续作战几天,作战半径多大?” “六天,三百里,长官。一人双马,保持隐蔽的情况下。” “那像这种天候,以你所说的极限状态行军作战六天,非战斗减员率是多少?” “视情况而定,一般在20%至55%之间,长官。” “如果要持续扰乱一个中等规模,护卫稀少的苏合人部落,你需要多少人?注意,是扰乱,不是袭击。” “避免交战的情况下,四个人。长官。” “你在这前线的所有部下,除去执行通讯和侦察任务的,以及最低限度的后备人员,能投入多少人用于作战?” “三百六十六人,长官。” “好的。谢谢你,少校。请坐。” 王九郎敬了个礼,盘腿坐回地上。 李雪鳞对着一群有些明白,又没有完全明白的高级军官们宣布:“那么,在一师维持最低限度常规袭击任务的同时,我决定实行游骑兵的大规模渗透行动!行动代号‘暗火’,将作为‘山洪’第一阶段作战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一师协同作战。” “头儿,咱们是‘暗火’的第一拨吧?军长也真看得起咱们,拿来做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 “废话!给我闭嘴,小心咬着舌头。”王九郎紧张地操控着雪橇,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前头。那姿势有些类似某些紧张地抱住方向盘开车的马路杀手。 王九郎有个很特别的爱好,就是鼓捣李雪鳞想出来的那些新玩意儿。利用粉尘燃烧原理做的爆燃手雷、李记秘制金黄葡萄球菌浓汤、望远镜、狙击弩、水下呼吸管、迷彩……每次将这些新奇东西用来一面倒地欺负苏合人,那种感觉怎是一个“爽”字了得。 李雪鳞摸透了他的脾气,笑眯眯一句:“九郎,我又想出个好装备,能让你们玩一把贴地飞行*,日行百里都不觉得累。想不想试试?” 于是游骑兵少校王九郎光荣地自愿成为国防军制式冬季雪地运输工具(马拉雪橇)第一批试验品。谁都没想到,无所不能的游骑兵首领居然会对“贴地飞行”没辙。 “这玩意儿不赖,真不赖!头儿,有了这东西,我们能多携带一倍的物资,可有得玩了!” “我他妈叫你闭嘴!” “头儿,只要你追得上我,我张翼肯定闭嘴。来啊,来啊,来追我啊,呀呵~~”那个才十七岁的刺儿头一甩响鞭,瞬间冲出几个马身。 “好小子,给老子等着瞧!”王九郎气得直咬牙,一时间也忘了“贴地飞行恐惧症”,操控起雪橇来顺畅了许多。 据说新手滑冰时玩追逐最容易学会。不管张翼这么做有意还是无意,一天下来,王九郎又是那个什么事都难不倒的游骑兵首领了。 十个人十辆双马牵引,刷上了雪地迷彩的大型雪橇在地上留下醒目的印痕。但一场风雪过后便能消失无踪。这些长二点三米,宽一点五米,底下是一整块木板,有效载荷能达到四百公斤的大家伙,原本是李雪鳞想用来解决冬季后勤运输问题的法宝。除了用的是结实的榫卯结构,在关键地方用铁质部件加固,哪怕发生翻滚也不至于散架。但国防军的生产只能依托壶方部落,极其落后低下。好不容易赶制出十多辆都送来前线优先装备了游骑兵。 不管是李雪鳞还是王九郎都还没有意识到,“暗火”行动将因为划时代的作战理念而被载入军事史册,即将打响的第一场战斗更是成为了特种兵渗透作战的经典案例。 —————————————————————————— “我们要和那支叛……呃,那支来路不明的兵马一起打仗?” “嘘,使君你轻点!”燕州督军洪飞扬凑在费泗耳边悄声道,“最近就要有眉目了。据说那边会先打起来,我们也要出兵进击。不过你放心,燕州的兵马应该暂时不会动。” “在这大冬天?打的还是野战?”费泗气得拂袖而起,“胡闹!简直是胡闹!” “哎哎,你别走,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那边说,他们会先打一阵子,等苏合人吃不消了,我们再从背后给——”洪飞扬说着,比划个捅刀子的动作。 “哦……王爷答应了?” “不然的话我怎么敢和你说。”洪飞扬一副贴心人的样子,神神叨叨地说道,“那个齐楚不知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他应允了。哎,不过那边出的计策倒确实不错。虽然听起来别扭,什么‘战略削弱’,‘战略总攻’,道理却不差。要真能照着做,赢面还不小。” “赢苏合人?我们?”费泗迷惑地看向窗外。正好一年前,也是这样的鹅毛大雪,也是在此地,他这个燕州刺史对着城外满满的苏合人营帐,在乱飞的巨石下惶惶不可终日。但只是过了一年,向来“持重”的洪飞扬居然会说出“赢面不小”这种话。如果费泗也泡过网,一定会感叹:“不是我看不懂,实在是世界变化快”。 这个变化是怎么来的呢?仔细回想下,夏军还是这样的夏军,在野战中一败涂地,自然不可能让苏合这个草原霸主颤抖,甚至将吞下的城池吐出来。晋王再位高权重、雄才大略,事实就是事实,小老百姓都能看得明白。 费泗自然知道答案是什么。但堂堂中华竟然要借助一个叛逆的力量,对于他这种典型的儒生来说简直比被人在大庭广众下抽一巴掌外加一板砖还不好受。可真要说出“宁要城破国灭的草,不要外人帮手的苗”,目睹过苏合入侵惨状的费泗自问还有些良知,打死也不能让老百姓跟着遭殃。 在已经成了死循环的观点冲突之下,他只能选择了逃避,寄希望于“伪汗”突然醒悟,哭着求着要把兵马都交给大夏,献土称臣。虽然这个可能性比苏合人集体醒悟,哭着求着献土称臣也高不到哪儿去,但人活着总得给自己个希望。哪怕明知道渺茫到无限接近于不可能。 不过要说最想不通的,还数当了什么“万邦府总督”的同窗好友。他的脾气费泗很清楚,是那种为了维护纲常可以命都不要的名士,居然也被“伪汗”拉拢了去。奇哉怪也,难道…… “……使君,使君?” “啊?哦,对不住,方才想起一些事,走神了。” “使君,现在要商量的是一件性命交关的事。”洪飞扬走到窗前,再次确认周围没有人偷听,这才对费泗耳语道,“朝中那人像是等不及了。” 费泗吓得蹦了起来:“此话当真?你,你可有凭据?这等事你也敢管?” “使君,凭据我自然有。但不管能行吗?我老洪是想当看客,可人家找上门来了又能怎么办?反正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跑不了。” “……不成,我得去告诉王爷!” “劝你别这么做。”本该没有别人的屋子里竟然响起一个阴冷如蛇的声音。费泗大惊之下正想回头,一把蓝幽幽,明显淬过毒的匕首已经从房梁上垂下,架在了他脖子上。 “你,你是谁?敢,敢谋害朝廷命官!” “费大人,你不是要凭据?我就是凭据。” 费泗正想叱问洪飞扬,却见对方眼中尽是惊惶和绝望。他知道,在洪飞扬看来,自己也是这样的眼神。 “你要本官怎,怎么做?” “费大人真是个聪明人。”那把剧毒匕首在他脸上拍了拍以示嘉奖,却把费泗吓得身子发软。 那阴冷如蛇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起声音本身,其中的内容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记住,从今天开始,燕州以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你们无关。燕州以北的所有人,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他南下一步。” “这绝对……不不,我们好商量,好商量。” “那就好。费大人,以后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洪将军也是如此。” 太急了。朝中那个人实在太急了!费泗只感到彻骨寒冷的绝望。他突然间醒悟了,身后的那个人和北方的“伪汗”所作所为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无论他们谁得手,燕州和北伐夏军都将成为过去式。 或许……或许世子那边是正确的。他好歹流着皇家的血。 “无法可想了。”费泗叹了口气,“转告你的主人,我们听他号令。” “好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那个声音仍然像蛇一样让人不舒服,尽管听起来在示好。 “对了,另外还有件事。” “呃,请,请吩咐。” “主人让我来查一查那个伪汗的底细。费大人,你也与他有书信往来罢?可否让在下过目?” 这回的声音不但阴冷,而且满含杀意。费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自打上次回京,他就知道自己可能被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里。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支持作者,来首发站订阅 *注:作者印象中美军有这么一条军规,虽然网上没查到。 *注:“贴地飞行”是Saab汽车的广告语,也是作者非常喜欢的一款车(尤其是9-5带T的,可惜买不起)。 第五十三章 特种战 乌恩其起床时天已大亮。昨晚不像之前那么吵闹。最近几晚上整个部落的人都没怎么睡好,狗儿们的叫声往往要持续大半夜。 作为长年的伙伴,苏合人相信这些替自己看家护院的畜生们的忠诚和智慧。部落大小五百多毡包分布在方圆二里的范围内。就算有什么野兽饿急了来抢东西吃,也不应该出现整个营地不分东南西北,所有狗一齐发声的情况。 这个中等规模的营地安在一座小山的南面,北风不像平原上那么肆无忌惮,平缓的山势也不用担心会发生雪崩。附近还有条河。虽不大,但万一食粮不继还能凿冰渔获些水产。当初族中的萨满在卜问时河中竟跃出一条金色的鱼,这是罕见的吉兆。这块地域也就成为乌恩其他们雷打不动的越冬地点,年年来此。 最近怪事特别多。乌恩其想起曾有小孩子说看到了鬼魂——雪原上有一小片地方像是被热气扭曲了,会动。而且是像人一样方向性很明确地在动。当时大家都没有理会。要是和最近几天狗儿们的反常联系起来,倒确实有些诡异。 没等乌恩其脑中灵光继续闪下去,妻子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从毡帘后卷进来的冷气让他打了个哆嗦。 “不好了!出事了!快,快来!” “这大冬天的,能有什么事!等我披个袍子。”乌恩其话虽这么说,心中却一阵打鼓。将皮得勒罩在身上,急急忙忙跟着妻子出了自家毡包。 “是野兽干的吧?” “哪有这种野兽,看这伤势,是被硬生生扭断了脖子。” 整个部落的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面色凝重。乌恩其跟着妻子来到一处人堆,众人看到是他纷纷让路,现出中间那具狗尸。 乌恩其只觉背上一阵恶寒:“怎么回事?”他抱起自打结婚前就一直陪着自己的伙伴。虽然尸体已被冻硬了,狗头仍然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耷拉了下来。 “乌恩其,昨晚上全部落的狗都被人杀了。” “也不一定是人干的。”有人插嘴道。 众人积聚了一早上的恐惧和愤怒爆发了:“你去阿木古郎家看看!他们家的狗头上被穿透了,哪种野兽能用弓箭!” “呸!那你说,是什么人杀了这些狗?啊?这冰天雪地,除了我们部落,附近百里内还有其他毡包吗?” “鬼魂……” 乌恩其的话像是当场泼了桶冰水,所有人都沉默了。关于鬼魂的传言,就在几天前他们还以为是小孩子在开玩笑。但在眼下谁都不敢一口咬定说没有这回事。 “请萨满来吧。”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潜意识里,他们本能地觉得比起活人所为,这事如果是鬼魂干的倒更好些。 “哎,头儿,你看,这些家伙果然跳大神了。”用望远镜监视着敌人营地的张翼强忍着笑,回头对王九郎低声说道。 如果不仔细看,哪怕在十米之外都很难发现这两个披着雪地迷彩斗篷,脸上涂满白色油膏的暗哨。但要是真被发现了,仅靠斗篷下的短剑和钢弩,逃不逃得掉肯定不是问题,就看被敌人剁了前能拉几个垫背。而且伪装得过于出色也有个问题——要是掉队了,敌人找不到你,战友也别想找到你,会找上门来的只有黑白无常。好在王九郎他们虽然用三天赶了四百公里,得益于舒适的雪橇,只是少了几匹马,倒还没出现减员的情况。 “别大意,苏合人可是围猎的好手。”王九郎看了眼“热闹”的营地,开始收拾东西,“走吧,咱们得挪窝了。这次不能找一看就适合扎营的地方,不然等于给苏合人送请帖。” “围猎?还不知道谁猎谁呢。”张翼舔舔嘴唇,将望远镜塞进了斗篷内侧的兜里。两人离开时倒退着仔细抹去脚印。只要再刮上一阵风,这儿就会像从没有人出现过那般平静。 “回来了?萨满怎么说?”乌恩其回到家,妻子眼睛仍是红红的。 “萨满说……是有个游魂想混进咱们部落里,被狗认了出来。” 女人紧张地将手绞在一起:“那怎么办?” “没办法。萨满正和头人商量迁移的事,可能后天就要动身。” “在这天气里?!” “总好过死个不明不白。” 乌恩其无奈地一摊手。不管这事是游魂干的也罢,还是身边潜伏着什么危险因素,既然已经被盯上了就不该束手待毙。从内心来说,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女人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了。既然事情严重到要举族迁徙,也不是她能左右了,还不如先抓紧收拾些东西。只是要在这露天冰窖里赶路,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青壮还好,不知有多少老人孩子会熬不过途中的风雪。 “他们动了,头儿。” 王九郎推开来报信的张翼,冲出半地下的雪屋。动作幅度稍大一些,将门洞也撞塌了一块。 “呃……反正不会回来住了。”做事喜欢尽善尽美的王九郎挠挠头,转身对雪屋里呼喝,“全体都有,动作快!真让他们跑了我们这两天就算白窝这儿,你们甘心?” 一个,一个,又一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小小的雪屋里居然藏着这许多人,还维持了两天。游骑兵们从雪橇上抄起各自的家伙,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些像春游前的学生。如果不知道底细的人只怕会以为这些毫无紧张感的家伙只是狩猎爱好者,要是得知对手是一个有着近三千人口,留守战士五百人的游牧民部落,十个里头有九个会说他们是疯子。 剩下的那个,就是比他们更像疯子的中将军长。 “最后确认。绊索?” “三条。铺设完成,无异常。” “陷坑?” “一百十五个。按照规定深一米,插削尖的木棍。妈的,整整两个晚上都没得睡,对了,大家别靠近河边半里内。下过一场大雪,我们自己也认不出挖在哪儿了。” “好好,感谢你们四个这么敬业。下一项,凿冰工具?” “刚才试了试,挺好使。不过用起来得千万当心……” “你们几个自己当心就行了。简易拦河坝?” “组装完成。幸亏有滑轮。不过效果需要等实际作战时才知道。” “干得不错。让我想想……对了,还有燃烧弹和投弹器呢?” “燃烧弹检查后无异常。投弹器是赶做的。这儿的木材倒不错。试射模拟弹后弹道曲线与落点都基本符合要求。” “这是关键中的关键,再去查一下。行,各就各位,分头行动。走!” 这两天里族人都忙坏了。大冬天迁徙,很多人活一辈子都没遇上过这种事。为了避免路上耽搁,原本留着过冬后生羔子的羊群又选老弱的屠宰了一批。至于将偌大一个毡包收起来,就足够一家人忙活大半天了。不过长久形成的生物钟没那么容易改变。尤其是白天劳累了之后,整个部落晚上都沉沉睡去。没有狗警戒,哨兵也只是巡视营地内,周围发生了些什么事没人知道。 “都准备好了。”检查过所有人的行装,头人的儿子跑回去报告。 头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汉,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一群战士们前头。他虽是满脸刚毅的神情,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疲惫和疑虑。 “好,这就走!我们打头探路,让大家都跟上。” 像是有人从线团里扯出个头,上万匹马组成的庞大队伍开始排成纵队慢慢往南方动了起来。 “这几天连着下大雪,叫大家小心。”苏合头人想起了什么,让人往后传话。直到已经看不见传令兵的身影,这才回过头对萨满笑笑:“这几天的事我总觉得古怪,还是小心点好。” 由战士组成的马队前锋已经走出了小半里地,后面拖着的整个部落仍乱哄哄待在原来营地的位置。人实在太多了。像这样规模的迁徙,最后队伍往往会拉长到五六里。光是全体都离开出发地就得花上一个时辰。而这时的部落是最混乱也是抵御攻击最薄弱的。现在族中大多数战士都**去了恩和可汗处,剩下的五百人除有一百跟着头人打前站,其余都在外围警戒。他们个个手持弓箭,只要这颜色单一的雪原上稍有异样,立刻就会一箭射出,再群起而逐之。 这样的警戒圈光是目视的观察范围就能达到两里地,在这个没有大炮也没有飞机更没有导弹的地方应该说是够用了。 但对于李雪鳞一手带起来的游骑兵们来说,虽然不知道这些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东西,但在敌人眼皮底下玩些小花样却是一点都不难。 王九郎闭着一只眼,通过一组水晶透镜紧盯着苏合人前锋的动向。没多久,第一个倒霉蛋落进陷坑。一米长的木杆穿透马腹将旗手的屁股扎成蜂窝,一阵小小的惊惶正像水波一样在扩展。 “就是现在,放!” 身边的游骑兵赶紧用火刀火石点着燃烧弹外面的油脂,松开机括,近两米长的木片早就不耐烦被人为弯折到极限,发出一声好听的“嘣嗡”,余音还未消,火流星已经落入了聚在一起的苏合人马队里。 为了确保至少有一个燃烧弹能在半空中碎裂,释放出粉末状的固体燃烧剂,王九郎对陶罐又做了一些改良。先是故意打碎,再拼接起来,用一根细绳绕一圈,外面涂上薄薄的羊油。待油脂冻硬后便能和往常一样运输储存。使用时点上火,个个都能在羊油烧化后破碎,固体燃烧剂在空中爆出一团火球。经过几次试验后,只要配合按照固定规格制作的投弹机,也基本能做到碎裂的高度误差不超过十米。在这个时代算是件使用简便、效果尚可,费效比相当优秀的热兵器了。 这次的效果尤其好。一窝放出去的三个燃烧弹几乎贴着苏合人的头皮炸开。牲畜本性总是怕火,尤其是这种凭空出现的非常识现象。随着几百匹马不顾死活地一路横冲,整个苏合马队都开始骚动起来。 见苏合人的警戒哨也往内圈赶,王九郎当机立断:“再来一次,四发,放!” 又是四团火球贴着天灵盖凌空爆发,为了准备出发而挤作一堆的马群彻底疯了。稍好些的,挣脱缰绳跑了;还有的就这么拖着主人在雪地上一路狂奔。 但所有的惊马并没有跑出多远就摔倒在地。苏合哨兵见马匹倒下的地方异常整齐,排成了一条线,惊觉不妙。等上前一看,雪下不知何时被人钉上木桩后设了三条平行的绊马索,任凭汗血宝马还是草原良驹,总有一条等着你。奔马失蹄的后果无论在平时还是在雪地都很可怕。马腿基本是折定了,骑手如果侥幸没摔死也没被马压死,断一两根骨头已是运气极好了。 “头人,有人在我们边上设了埋伏!”正因为清理出的陷坑数目不断增大而心惊肉跳的头人,听了这话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 敌人是什么时候摸到自己边上的,怎么没有一点征兆?不,有征兆! “就是他们杀了全营的狗!”想到那些被扭断脖子的、射穿头颅的、吃下毒物的家犬,头人这才意识到对方早就盯上了这个人口三千的部落。对于这些敌人的传闻他知道得非常清楚。不但是因为阿古拉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苏合,而且他表兄的家族在去年冬天被人屠杀,凶手正是那群从不留活口的马贼。 “头人,怎么办?他们会妖法!能让火球在我们头上炸开!” “妖法?”头人望向萨满。后者缩了缩脖子,还是在愤怒和期待的目光中策马往一片混乱的大部队方向赶去。 “萨满那边你们去照应!”头人对前锋的战士们吼道,“传令,告诉所有人都到河面上去!河面上不会有敌人的埋伏!” 这是个很有逻辑的判断。如果李雪鳞在场一定会击节称赞,但这并不妨碍他向游骑兵们灌输如何利用敌人的思维定势,让他们自己把头套进绞索的方法。 苏合人生长在草原,敌人也都是骑着马来的。因此河流一年四季都是极佳的屏障。他们行动时也习惯沿着河走。像现在这样的冬天,冻上厚厚坚冰的河面反倒是最安全的。至少冰面上没有绊马索更不可能有陷坑。至于天火——如果连萨满都对付不了,那么待在哪儿都没有区别。 “头儿,你真是神了!”见苏合人当真走上了冰面,张翼兴奋地捶了上司一拳,“没人发现你们吧?走,赶紧转移!” “等等,你们去帮手上游的人,我要留下观察。回去好向军长汇报。” “头儿……明白,你小心!走,我们不用注意隐蔽了,骑马过去!” 王九郎将眼睛再次贴上镜筒。在三里地之外发生的事他早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 三个游骑兵将冰面拦河凿开,另两个借助滑轮放下原木制成的两道水坝。在这个间隙,负责凿冰的继续制造大块浮冰,这些重达几百斤的家伙将帮着他们去砸碎其他冰面。 由于流量减小,苏合人所站的冰面缺少底下水流的浮力,会变得比想象中更脆弱。然后等水位积蓄到一定高度—— “头儿那边完事了!”张翼老远就冲着同伴喊道,“放水,现在放水!” 凿冰小队像兔子一样撤离了冰面,负责水坝的抽出斧子砍断固定绳,几十根原木散做一片,随着奔涌而下的河流向下游冲去。尤其美妙的是,因为水位被抬高,原木是在冰面之上漂流。 下游的苏合头人只觉得心头划过不详的感觉。没等他派人去侦察,已经听到了如同雷鸣的声音。 “大冬天的怎么会打雷?” 这句话成了很多苏合人最后的念头。冰冷的河水瞬间渗透衣服夺去体温。浸水的皮袍像秤砣一样将人拽在水底。运气更好的人会被原木和流冰像砸破鸡蛋一样将**溅上半空。 乌恩其动作慢,大水袭来时他还在岸上。眼前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情景将他惊呆了。一旁的萨满也忘记了作法,跪在地上向着收割生命的河神不住磕头,直到满脸有一缕一缕的水流下,不知是冰雪所化,还是惊恐和绝望的眼泪。 王九郎也被自己的杰作惊呆了。虽然周密的计划明白无误指出苏合人的结局,甚至连遭受水淹的人数都和他与预料的相差无几,但纸面上的数字和一条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震撼程度当然是截然不同。这种天气不用说沉在水里,只要衣服湿透了,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阴间。尽管穿着暖和的填绒军服,外头有毡子做的雪地迷彩斗篷,内里还穿着贴身的羊绒衣服,王九郎仍然打了个冷颤。 当然,他不会浪费同情在作战计划所针对的对象身上。这个部落完了。三千人中只有四百多人留在岸上,其他都可以视为死刑已执行。而且用的是苏合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刑罚。 “军长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王九郎最后望了眼河边的人间地狱,耸了耸肩,驾着雪橇向大营方向赶去。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衣服被0度的水湿透后人会持续失去体温,不到10分钟肯定嗝屁。在书中没有完善医疗条件的情景下基本没有生还可能。 第五十四章 演习 当王九郎在高级军官会议上详细汇报了这一次完全由游骑兵实施的作战经过,中将军长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喜出望外,只是嘉奖了几句,并让王九郎尽快将详细的战例说明与分析整理出来。之后便都在讨论一师该怎么与恩和已经完成集结的大军周旋。 “军长,是不是我们这次做得有问题?”散会后,王九郎忍不住寻个空堵住李雪鳞。大家伙辛苦了那么久,取得惊人战果,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他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不,你们的成果远远超出我预期,相当出色。但这也是一场难以复制的战斗。当然,你可以让其他小分队也尝试一下。如果不能利用河水,也可以试试雪崩,或者驱赶惊马。不过别指望战果都能像你们一样辉煌。” 王九郎想了想,确实如此。但一如李雪鳞的一贯风格,中将军长又有了新的点子: “我注意到你的报告中有一点很值得引起重视,那就是苏合人相当迷信,而且萨满对他们的精神和信念影响很大。” “确实如此。有些强势的萨满甚至可以不把头人放在眼里。” “我觉得这是个我们能把握的突破口。”李雪鳞看了看四下,放低声音道,“告诉你的手下,给我有针对性地在苏合人中制造混乱。具体有两点。一是伪装一些奇怪的现象,让他们觉得有鬼怪和自己作对。比如披上迷彩后潜入他们营地,在毡包上留些血手印之类。第二,就是集中刺杀各部落萨满!而且最好把现场制造得像意外。咬死、淹死、摔死、病死……随便你们怎么玩,只要看起来不是活人下的手就成。” “这个点子可真不错!”王九郎由衷赞赏。相比起向老天爷借力,杀个把活生生的目标难度可小多了。虽然一仗下来死的人少了,对敌人信心的打击却相当大。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要传播恐慌还是得靠活人,而“暗火”的初衷也不是要从肉体上消灭多少敌人,只要让那支集结起来的军队心思涣散,打起仗来劲不能往一处使就行了。 “军长,既然有这个想法了,为什么不在刚才的会上说出来?这样也能让一师也能多支持我们的行动。毕竟吃住都得靠他们。” “傻小子。别忘了很多壶方军官也是信萨满的。”李雪鳞瞥了他一眼,“另外,你收拾一下行装,决定游骑兵前线指挥官的继任人选,后天就跟我回去。” “回去……军长,前线这边还需要我留着指挥。” “请相信你的部下,少校。再说我那边有非你不能完成的任务。现在——向后转,跑步回营。后天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 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李雪鳞望着王九郎的背影评点着。聪明、冷静、有逻辑、有勇气,是天生的游骑兵,堪当大用,毫不逊色于他的前任。 说起前任,不知齐楚在晋王身边怎么样了。国防军光鲜耀眼的背后,必然是他在夏军那边日子更加难过。 —————————————————————————— 齐楚站在一群大夏的武将中,身边都是锦袍金甲之辈,他那身国防军制式黑色填绒夹克格外扎眼。但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敢小觑这位衣着朴素,在大夏只是个区区校尉的客将。因为这个肩佩三颗银星的军官身后,是五万强悍的骑兵和那个获得众多草原部族拥戴的天可汗。大夏五万禁军勉强能和万余苏合人打个平手,而李雪鳞麾下的军队已经屡次全歼同等数量乃至更多的苏合精骑。这个不等式该如何推导,在场的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齐校尉,你看这些军马可还堪用?”晋王照例捻着颌下美髯,颇为得意地问道。 众将面前的演武场上,四个步兵方阵正演练着各种队形。随着掌旗官举起不同图案的令旗,一个纵横各五十人的方阵迅速变出各种花样,流畅无比,显然是下过苦功了。更难得的是四个方阵又组成了一个极大的阵形,随着命令如同活物一般辗转收放,看得人眼花缭乱。 如果是见识过天安门阅兵和朝鲜阿里郎的李雪鳞,多半会耸耸肩,说句“不错”便完事了。但在这个时代,士兵普遍缺乏训练,尤其是没几个人肯花时间在基本的队列操练上。因此虽然各种兵书上不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类名字好听,实用性有那么一点的步兵阵形,但打起来仗来也没见几个人真正用过。 这些五品以上的将军们很多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整齐划一的大夏军阵,忍不住高声喝彩。掌旗官听了,朝齐楚投来骄傲的目光,挥舞起令旗也更加卖力了。 齐楚跟着晋王几个月,早已摸透了这个好面子王爷的脾气,一躬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王爷。众将士万众一心,千万人如一人,在战场上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晋王笑着斜睨了他一眼:“齐校尉倒是懂得圆滑了。刚才那是漂亮话,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齐楚也笑了笑:“王爷,适才所说句句属实。能练出这样一支万人大军着实不易,苏合人对上他们未必能讨了好去。” “唔,确实如此。齐校尉,你或许还不知道,这些兵马乃是以阳朔所用之法加以整训,足足花了两个多月才有今日的气魄。” 齐楚稍稍迟疑了一下。说赞成,那变成在这些将军们面前替军长吹嘘了;如果说不赞成,那就是驳了晋王的面子。想来想去,只能含混一句:“恭喜王爷得此虎狼之师。” 胡四海也很得意。底下的这支军队就是他好不容易重建的赤鹄军。原本十二禁军中战斗力名列前茅的赤鹄军在元月那场恶战中折损过半,已形同废了。没想到李雪鳞给大家争取到了喘息的时机。坐以待毙总不是办法,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胡四海将一些散兵补充进来,用李雪鳞当初带教麒麟队的方法进行高强度训练,居然成效极为显著。现在辽州城里那么多军队混杂,但新赤鹄军的官兵总是能被人一眼分辨出来。那种举手投足都刚劲有力的姿态是别人学都学不来的。 不久前晋王宣布将会配合李雪鳞实施“山洪”战役。为了表示一点诚意,也带了一点炫耀武力的念头,这支战斗力可能已是排名大夏第一的军队被拉出来做了一场操练。 胡四海对于自己的成就很是满意。同僚的奉承听腻了,很想知道整日里和苏合刀兵相见的国防军高级军官有什么评价。 “齐校尉,若是这支赤鹄军拉出去打野战,能胜过多少苏合人?” 若是往日,齐楚大可打打太极,但此时众将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如果做了“推事”就显得国防军军官太懦弱。仔细想了想,他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 “两万?齐校尉过奖了,这支赤鹄军毕竟没怎么同苏合人交过手,两万恐怕胜不了罢。”胡四海说是这么说着,脸上早已笑开了花。 “不好意思,胡将军,恐怕您误会了。”齐楚再次摇了摇手指,认真地说道,“这支军队如果遇上两千苏合骑兵或许还有取胜的希望。再多,很险。” 冷场,极其尴尬的冷场。胡四海和一干夏军将领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挺会做人的“国防军联络官”居然在这种场合扫大家的面子。一万对两千才有取胜的希望?那不是和之前也没差了多少嘛! 倒是晋王处变不惊,仍笑着问道:“齐校尉既出此言,想必有些高见。说来听听如何?” 齐楚知道今天若是不把话说得明白点,这些官老爷们会继续沉醉在美梦中。虽然夏军真变得太过强悍也不是件好事,但“山洪”在最后的雷霆一击时需要有块结实的铁砧来顶住苏合人。既然还存在着合作关系,该帮的忙就帮一把。 齐楚向晋王抱拳说了声得罪,拿出颈中吊着的钢哨吹响。 转瞬间,演武场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四位游骑兵听到紧急集合令后催马冲到点将台下,勒停,向齐楚和一干夏将敬了个礼。 齐楚转向晋王道:“王爷,凭空炼兵变阵有些无趣。不如这样,我这五个部下,每人就当作五百苏合骑兵来使,和下面的弟兄们比划一番。请王爷恩准。” “这倒有趣。准了。” “谢王爷。”齐楚走到掌旗官身边,用微笑回应了对方疑惧的目光,然后从一排备用令旗中抽出五面。 “这个齐楚,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狂妄,狂妄!说到底是个不知兵的小子!” 齐楚没理会身后传来的冷嘲热讽。走到台下,和几个游骑一起开了个临时作战会议。 “虽说临阵磨枪三分快,可要是在战场上……”胡四海摇摇头。他对于齐楚原本还有些好印象,这得自于李雪鳞有才干、会做人,想来强将手下无弱兵。可今天这件事如果没有个交代,大家心里的疙瘩肯定没法解开。 齐楚抬起头,仍是那副温良的笑容:“胡将军,您的部下都是步兵,而我们是骑兵。就算双方在野地里相遇,这段时间也足够我们开个短会了。”说罢,回过头问几个游骑,“以上就是这次总的作战方阵,具体如何实施你们自己去把握。有没有问题?……确定没有?好,各就各位!” 游骑们像胡人一样发出一声唿哨,集合到演武场的一侧。五个人和一万大军对峙,这场面说起来有些可笑,但在点将台上观战的人却都绷着一张脸,如同真有两千五百骑兵在一侧蓄势待发。 齐楚走到和掌旗官那边对应的点将台另一侧,对晋王点点头。 “胡将军,他们都是你的部下,你下令罢。”晋王将令旗交给胡四海,和齐楚站到一起。 胡四海举起杏黄令旗,挥下。身边的掌旗官忙举起一面赤地蓝边的旗帜。 而在另一侧,齐楚虽拿着五面令旗,却手抱胸前,以像是看杂耍一般的心情注视着眼前称得上“宏大”的场面。 四个步兵方阵在旗号的指挥下齐齐变阵。每个阵横向拉长,又层叠起来,从点将台下往下看就如一片罩一片的鱼鳞。 “这是鱼鳞阵。”晋王好心地教导这个后辈,“此阵重在绵实,且暗藏杀机。若是冲得急了,会被后队包抄。” “久闻鱼鳞阵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齐楚客气但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听不出真觉得有什么幸。 鱼鳞阵确实是个挺有威慑力的阵形。五个游骑也看出了其中利害,相互比了几个手势,一齐甩了个响鞭四散跑开。 “不硬碰,确实高明。”晋王点点头,“但这两千五百骑兵要如何破此阵?” 不等齐楚回答,散开的骑兵已经分成三股。除正面有一个在那儿做着诱饵该做的一切动作,剩下的二人一组,向鱼鳞阵两侧包抄过去。 胡四海冷笑一声,对掌旗官说了几句,一面赤底镶白边的令旗举了起来。 原本两侧狭窄的鱼鳞阵开始缓缓收缩,四个方阵再次成形,用厚实的一道道人墙向西侧的两个游骑压去。为了确保一个方向上的兵力优势,足有五千人投入对两个游骑,也就是相当于一千苏合骑兵的进攻,另五千展开护住主攻部队的侧翼和后方。但人终究跑不过马。演武场规模不小。两个游骑见势不妙,早早在夏军的攻势还未成型时就溜了出来,与其他人会合。此后,五个游骑总是保持着一到两个或担任诱饵,或在夏军近旁看似漫无目的地游击。而三个人组成的主力部队则尝试寻找敌人软肋,趁机咬上一口。 晋王起初还看得有趣,渐渐却没了笑容。游骑们的战术刁钻灵活,简直就是苏合人的翻版。那几次擦着方阵的突袭,若真是一千五百骑兵放一轮箭就走,只需这样往复几次,弓弩配备量达不到人手一把的夏军早就伤亡惨重。 齐楚仍是好整以暇地“袖手旁观”。比起自家人,游骑们打交道最多的倒是作为敌军的苏合。因此能将苏合轻骑兵灵活的战术模仿得丝毫不差。事实上,苏合轻骑的强悍一直是李雪鳞担忧的主要问题。在广阔的战场上,轻骑兵出色的机动能力足以做到“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因此对付游牧民族骑射手的最好武器仍是来自游牧民族的骑射手,就像坦克是对付坦克的最好武器、飞机是对付飞机的最好武器一样,这也是为什么李雪鳞不急着南下,反而处心积虑要收编草原部族的原因。一支训练有素的轻骑兵,在这个热兵器还没普及的时代足以傲视天下了。 而这支中将军长心目中无敌军团的影子已经投射到演武场的五个游骑身上。大半个时辰过去,游骑们依旧玩着狗咬刺猬,找地方下嘴的游戏,但赤鹄军一开始的满身尖刺渐渐散乱了。胡四海被游骑们似虚似实的试探弄得神经高度紧张,最后成了机械地根据敌人动向做出反应。而底下的军队也变得对令旗不像最初那么敏感,往往要各级军官来回跑动,用吼声将命令灌到每一个兵的耳朵里,方阵这才懒洋洋地有了些动静。 虽然现在不是夏天,不用担心中暑。但穿着不是那么保暖的棉袄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暴露两个小时,一支纯步兵军队的战斗力肯定会大大打个折扣。 晋王清楚地看到,游骑们的佯动渐渐能像拉牛皮糖一样将夏军的阵形带出一块来。这是崩溃的前兆。游骑们也看出了这点,五个人分两路同时行动,每次都在相对的方向发起突击,每次都会让夏军的纪律更麻木一点。 一直冷眼旁观的齐楚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仔细观察着夏军的动向。待到一个游骑后撤时,夏军居然跟着贴了上去,他举起了一面令旗。 游骑们看到了约定的总攻方式,抖擞起精神。被追着的那个游骑开始绕起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带着被拉长的夏军阵形构成混乱的漩涡,而另四个游骑则同时向晕头转向的夏军斜切着发起了突击。 步兵对骑兵,阵形正面与侧面的防御能力相差了不止一个数量级。此时夏军的队伍被那么一绕,早就分不清番号,自然也无法根据令旗做出反应。那么一绕还有个副作用,就是外围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该面对哪个方向。当游骑们冲到夏军边上时,迎接他们的只有区区两排反应过来的士兵。 “到此为止!”齐楚高声叫道,游骑们听了,扔下又累又晕的夏军到点将台前集合。 齐楚走到胡四海面前,抱拳行礼,恭敬地说道:“胡将军麾下精兵果然不凡,竟没有破绽。大夏兵多将广,若我真是苏合人,绝不敢纠缠这么久,早就认输投降了。”说完,将借走的令旗还给了脸色和胡四海一样铁青的掌旗官。 场面话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在场的人都不傻。什么“没有破绽”,只要有了最后骑兵总攻时那天大的破绽,胜负就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但人家给足了面子,胡四海也不好发作,勉强还了礼,转身便走。 晋王也是看得心惊肉跳。苏合人长于骑射和战场上的游击,这他也知道,但刚才几个游骑兵的高度配合远远超出他印象中苏合人该有的水准。当下叫过齐楚问道:“齐校尉,李阳朔一直在同这样的敌人作战?” “不,真正的苏合人战术配合没有这么娴熟。”齐楚老老实实地答道,“他们的兵平时分散于各部落,相互之间协同作战的经验不够,临战发挥不出全部水平。” 晋王和一干将领刚松了口气,齐楚接着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军长将部队集中训练。方才大家看到的,就是现在一师的水准,也将是未来整个第一军的战术规范。” 这算是坦白还是**裸的威胁?夏军将领们交换着眼神,希望得到一个共同的答案,但显然不能如愿。 晋王神色不喜不怒,淡淡地说道:“阳朔善于炼兵,确实难得。有如此威武之师,何愁苏合不灭,辽东不平。齐校尉,请转告你们军长,就说孤王这边兵马尚不堪用,守成有余,但要去同苏合人邀战却差了一点。辽州我们会据守,除此之外还请阳朔自己想办法。” 齐楚似乎对这个冷淡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抱拳躬身,毕恭毕敬地应了。等抬起头,对晋王笑了笑,在后者莫名其妙的当口,一张小纸条已在两人错身而过时塞在了晋王的掌心里。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原创。 注:蒙古人作战时习惯在战场上散步大量看似没有目的的游击部队,但如果敌人暴露出软肋,这些骑兵就会趁势而入,扩大战果。是很适合轻骑兵的战术。 第五十五章 租借 “人在何处?” “请随我来。” 晨昏交接,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齐楚等一干游骑兵住的独栋房子里,有个穿着寻常圆领青衫,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被领上了楼。 齐楚给的小纸片上只写着“铁鹰垂危,请黄昏独来”寥寥几个字。但晋王深知这个可称府中第一高手的密探斤两有多少。不仅来到这辽州,还深受重伤,幕后必定有不寻常的故事。 “你们在何处找到他的?”上楼的时候,晋王李衍忍不住问领路的游骑兵道。 “就在昨天子夜。值哨的张大牛听到门外有响动,见是两个人在搏杀,立刻叫上人冲了出去。有一个逃了。铁鹰身受重伤,还没向齐头儿交代了两句就昏迷到现在。” 说话间已上了楼,齐楚等在一间屋子门口,见人来,开了门侧身站在一旁。 晋王几步跨进屋子,只见床上躺着个嘴唇青紫,脸颊削瘦的人。虽然边上摆着四个烧得正旺的火盆,床上还盖着被子和毛皮,那人仍时不时发一下抖。 “一整天了。从伤口上还看不出什么,我们救了他后立刻进行了清创和消毒,现在没有发炎。”齐楚皱着眉解释道,“但他体温异常低。我估计很有可能对方的兵刃上淬了毒。辽州城有名的大夫我们都秘密请来看过了,但只能确认他中了毒。至于是何种毒、怎么解,现在都没头绪。” 晋王没顾得上理会齐楚那一连串闻所未闻的名词。探了探铁鹰的鼻息,又伸手搭在他颈侧量了下脉搏,眉头紧锁。 “这事我们不敢声张,只好先让他这么躺着。好在过了那么久都没死,看来挺过这一关的希望很大,不过什么时候能醒就不好说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他的!”晋王打断齐楚的说明,冷冰冰地问道。 铁鹰和李雪鳞暗通款曲,这事齐楚出发前曾被秘密告知,让他有可能的话和对方接上头。但晋王对几个联络官虽然客气,警戒却一点也不放松,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盯梢。昨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人来过问,估计晋王派来的监视人员已经被预先干掉了。至于是铁鹰还是和他搏斗的那人下的手就不得而知。 但是本该留在中京的自己密探竟躺在敌友不明的游骑兵据点里,晋王怎能不追根究底问上一问。 齐楚毫不慌张。吩咐手下们去把守好房子四周,这才关上门窗,坐定了说道:“军长曾和我们说过他在王府叨扰时遇见的人物,其中之一就是这位铁鹰先生。昨晚他昏迷前我试探着叫了一声,他也应了,那应该不会差。” “哦,齐校尉好精细。”晋**了**分。李雪鳞住在王府那许多天,铁鹰从隐秘到半公开活动,再到奉他的命令和李雪鳞接触,晋王觉得自己始终掌握着整个过程。 “再者,这次铁鹰先生前来,不仅和王爷有关,也有一半是为了我们军长。” 齐楚从怀里小心摸出个布包,展开,里面是一些沾上了血迹的纸片,残破皱褶,像是打斗中被抢下的。纸片已被人小心拼裱了。虽然有几个字因为血污和残破难以分辨,但关键词基本都在。 晋王只是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大变,身子也晃了晃。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一把从齐楚手中抢过那封仍能认得出是秋香色玉版纸的信件,又仔细看了看。尤其是落款处,盯了很久很久。 齐楚的震惊期早就过了,见晋王三魂七魄几欲离家出走,忙道:“王爷。按理说,这是王爷的家事,轮不到我们这些外人来置喙。但此事将我们军长也牵连其中,齐楚不得不弄个明白——敢问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晋王盯着齐楚的眼睛,却被明白无误的坚定给顶了回来。齐楚的立场很明确。他是李雪鳞的军官,既然军长给了他极高的权限,分享了几乎所有的秘密,那么作为回报也作为职责,他自然要为军长争取最大的利益。 原本看好的李雪鳞称汗了——无论找何种借口,这样的行为只能与之划清界限。自己有意栽培的李毅单飞了——为了掌握权柄,居然懂得向亲生父亲下手。晋王李衍,这位统率着北伐大军的摄政王、中书令只觉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怆然萧瑟,独自被淹没在巨大的孤独感中。 “反了!反了!一个个都反了!哈哈……老夫戎马半生,为了这大夏,为了这社稷,到头来居然成了叛逆之流……哈,好,好啊!” “王爷息怒,王爷仔细想想适才所言与写信之人又有什么区别了?” “齐楚,你放肆!” 齐楚语气缓了下来。不是因为晋王的叱骂,而是对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那满脸泪水。游骑兵上校在心中权衡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王爷,今日之事,唯有坦诚布公方能共度难关。王爷请坐,我们不妨将话都说明白了。 “王爷您也知道,我们军长,也就是曾在贵府寄住过一段时间的李雪鳞,已经是草原上的一方霸主。此消彼长之势连大夏的老百姓都看得到。不出数年,苏合在大夏以北的万里地界将无立足之地。咱们也不打马虎眼了。王爷,军长给我的密信中已经明确将在辽东和北海各建一个军,每军满编后有六万人。这六万都是实打实的,不算民夫劳力。为了维持这样的两个军,光靠草原上的出产远远不够,也缺少工匠采冶矿产、打制器具。” 晋王虽然气极,脑子却不糊涂,一听这话已经近似于**裸的领土要求了。当下一拍桌子,怒喝:“齐楚,你是要大夏割让土地?!” “非也。王爷息怒。王爷,我走之前军长曾告诉过我另一件事,是关于他先祖的……” 齐楚有意放慢了语调,观察着晋王的反应。果不其然,听到“先祖”两字,那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好吧,王爷,难道要我说得更明白?我们军长的先祖正是大夏开国太祖的亲……” “住口!……求你了,住口。”晋王现在深深懊悔当初的一时冲动。满以为能将李雪鳞捏在手掌心里**成一代名臣,才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接进府中。此时李雪鳞如果将自己身世抖落得天下尽知,原本半信半疑的老百姓只要一想:哎,如果他没有皇家血脉,如何能一到中京就被王府收了——历史上多少草莽挠破脑袋也要给自己安上个高贵的出身,李雪鳞手中这枚把玩了许久的棋子一旦落下,整个社稷将会有一场大地震。 一支和宗室隔绝上百年的血脉,一位战无不胜、手握重兵的贵胄,一位被众多草原民族尊崇的安国爷后裔,一位在民间有着种种神奇传说的英雄。在大夏经历德宗朝正由盛转衰的当口,李雪鳞已经有了足够实力问鼎权力的巅峰。 这一切竟然仅仅发生在一年时间里。 “王爷,我们军长光是凭战功,已值得朝廷裂土封王;若他不是汉人,而是真正的漠北可汗,如此为大夏出力,讨个王爵也不过分。如果再加上他的出身——王爷,您还认为这是不情之请吗?” “齐楚,你说,李雪鳞是不是一早便已如此打算!”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知道有一句话叫做‘时势造英雄’。在这苏合威逼北疆、乌斯藏虎视西南的当口,出现个张雪鳞、王雪鳞也很有可能。您说对不对?” 晋王沉默了。齐楚一句话正中要害。此时大夏各地烽烟四起,不是因为外敌入侵,而是很多老百姓都已经不满朝廷将他们当作随要随收的印钞机。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豪强几乎都是冲着富贵而去,但为了吸引流民参加,打的旗号却是堂皇得吓人,个个都像煞忧国忧民的仁人君子。而这个正在批量生产“英雄”的时势中,李雪鳞是外部环境的产物,土匪们却是大夏一手制造出来的。 但晋王也知道,这些家伙虽然像蝗虫一样所到之处破坏殆尽,却大多是些不懂治国也不懂打仗的盲流,成不了大事。真正可怕的还是李雪鳞这种目的明确、手段狠辣的角色。 “齐楚,你们军长到底有什么要求?说吧。老夫想明白了。你们是友军,是帮着我大夏打仗的客人。若谈不成,也不过是大家一拍两散。” 晋王的言下之意已是承认了李雪鳞对原本属于苏合的土地的支配权。就算最差的情况下,也不过是李雪鳞在草原上建国,与大夏做邻居。至于李雪鳞缺吃少穿时会不会像苏合人以及之前的所有游牧民族一样南下劫掠,大家都有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齐楚整理一下思路,郑重道:“王爷既然如此说了,那以下就是我们军长的几个要求,您觉得是否可行? “从眼前来说,我们要共同对付苏合人。因此我军和夏军共同行动,希望贵军能够完全按照我方的战役计划作战。” 有一瞬间,晋王想试试看驱虎吞狼的法子。但李雪鳞从秋天到冬天,还将延续到开春的削弱作战对苏合人的战争潜力会产生毁灭性打击。除非有极其意外的变故,否则国防军的胜利不可逆转。 如果夏军此时做手脚,只怕会寒了李雪鳞手下那些汉人军官的心。晋王不是只看得到眼前的庸才。 “这……准了。” “谢王爷。那么,一旦消灭了苏合人——至少是辽东的苏合晃豁坛部,我们军长希望能够得到山海关和长城以北所有城池土地的管理权。该交给朝廷的税一文不少,只是官员由我们任命,朝廷批准就行。” “管理权?” “是的。军长说,他可以出朝廷对这些地方征税额的双倍,一份交税,一份作为租借费,每年向大夏买下辽州等城镇的管理权。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先租借三十年。” 这个从未听过的提法让晋王楞住了。在他印象中,割让土地就是割让土地,胜者拥有一切。李雪鳞的提法倒有趣,居然想将土地和财富分开对待。如果撇开他复杂的身份,这和派遣官员管理并无本质上不同,朝廷还能多拿一份钱粮。 “齐楚,你是说,这些土地还是我们大夏的?” “是的。军长说,他承认大夏对原有土地以及辽州以北五百里范围内的主权。这些土地上现在居住的人也都会被视作夏人。” “主权?” “就是说,我们军长承认辽州以北五百里都是大夏的国土,不容外人侵犯。另外长城以北原属大夏的村镇城池也是一样。如果将来朝廷要求归还,我们同样承认大夏原有疆界以北五百里的主权。” 就算在大夏鼎盛时,辽州城外不出五十里就是胡骑纵马打草谷的地方。五百里,晋王有些迷糊了。一处五百里还不算什么,可长城有多长!这样算下来李雪鳞就算不租了,也白送相当于小半个大夏面积的土地。这到底是谁在割地? “齐楚,李雪鳞在玩什么花样?” “王爷,刚才我说了,我们最缺的是人,能从事生产的人。因此您可以看成是我们向大夏雇了长城以北的人口。这些百姓原来为大夏工作,上缴税赋钱粮,现在我们替他们缴。双倍的。我们军长说,如此一来我们有人生产,大夏国库充盈,这叫双赢。” “双倍?难道要将这些百姓驱役至死不成!” “这当然不可能。王爷,请相信我们军长的能力。现在百姓们的生产潜力远远没有发挥。何况我们还有……类似于金库的地方。实在接济不上军长会带人去取。” 晋王被这个超出他知识框架的新概念懵住了。如果仅仅从双方的收支情况来看,无论对缺乏后方基地的李雪鳞还是正陷入财政危机的大夏来说都是皆大欢喜的买卖。双赢?看起来确实如此。李雪鳞在王府时的那些点子晋王至今都很赞赏。加之此人既然能凭空组织起一支大军,足以证明手腕的强硬和高明,统御官员自然也不成问题。更何况按照李雪鳞的条件,官员都由他来指派。 但是尽管从古时候就有卖官的故事,很多情况下还是皇帝亲自当起推销员,明码标价。*像李雪鳞这么狮子大开口的却从来没有过。长城以北所有地区仅户部登记在册的就有一百三十余万人口。加上汉族向外渗透的部分,保守估计也有一百八十万汉人。有了这庞大的人口资源,李雪鳞可以放心扩军备战。 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家的土地能用来租借? 齐楚见晋王没有激烈反对,知道对方也动心了。趁热打铁道:“王爷,租借一说只在私下而已。只要朝廷封我们军长一个官,他名正言顺就能接管这些土地,上缴税赋。而且军长既然做的是大夏的官,这土地是谁家的还不明摆着?王爷,就像之前所说的,我们军长说到底是汉人,那些将军们也是汉人居多。作为朝廷的藩篱,总比胡人靠得住罢?一旦双方谈妥了,军长的身世只要我们几个人不说,天下没人会知道。” 晋王又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租借土地人口关系重大,得好好斟酌,下次再说吧。不过你说到李雪鳞要建立两支各六万人的大军,可有此事?以他的本事,一个军还怕扫不平苏合?那另一个是派什么用处来着?” “王爷,您还不知道?”齐楚对大夏漠视情报收集的程度感到吃惊,“波斯在夏天就亡国了。现在苏合西征大军一分为二正打得热闹。等他们打完,无论谁胜谁负总会留下一部。您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老窝被人抄了会如何应对?” 晋王也吃了一惊。但还没等他继续问下去,床上传来一声轻响。 正在交谈的两人一齐转头望去,铁鹰竟已恢复了神智,正拼命要起来。 “行了,躺下吧。”晋王忙按住他,“你要说的齐校尉都已经告诉孤王了。快躺下。真是难为你了。谁能想到毅儿……毅儿那小畜生竟然出此下策!唉……” “不,王,王爷……”铁鹰大喘几口气,挣扎着说道,“燕州……燕州出事了!” 齐楚和晋王只觉一阵寒意从背上升起。燕州是北伐大军粮道的枢纽,若燕州有变,这支人数已达十五万的军队极有可能重蹈德宗年间的覆辙!*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皇帝卖官屡见不鲜。汉朝自武帝开始就有了“帽子经济”,公开卖爵位。直到我们熟知的清末,每个王朝概莫能外。红朝虽然没有形成制度,但有“潜规则”一说。 *注:关于德宗年间夏军征苏合惨败的经历,参见本书第一卷第八章《夜》。 第五十六章 突变 “军长,南边不会有事吧?” 正和其他军人一样骑着马在雪地里跋涉的李雪鳞耸了耸肩:“少校,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指挥官必须适应的一件事——一旦你将任务指派下去,除了做好应急的准备,一切只能寄希望于部下的努力再加上那么一点点运气。” “呃……不,我是说更南边,夏军那儿。苏合人虽然将主力都用来对付我们,会不会像去年冬天那样向大夏主动出击?一旦他们顶不住,这仗就打烂了。” “哦?”李雪鳞没想到王九郎居然已经开始从全局角度看问题。或许几年之内,自己又多了个可以托付一方的得力干将。 “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李雪鳞认真想了想,“恩和很保守,但那些将领就难说了……不过现在的辽州也不比以往……” 李雪鳞突然停下自言自语。他想起了一个战例。 1629年,后金军队主力绕开袁崇焕重兵把守的宁远前线,绕道蒙古,从北京西北方的张家口突入山西,包围了崇祯皇帝。虽然袁崇焕救得也算及时,但这场漂亮的奔袭真正动摇了崇祯对这个辽东督师的信任。 北京,这个世界叫燕州,占据整个华北的要冲。如果中原军队强势,就能像钉子一样封死游牧民族南下的道路。但如果北方蛮胡势大,那么位于燕州东北的喜峰口和西北方的张家口,就是抵在背上的两个枪口。 李雪鳞在和参谋班子商定“山洪”的细节时也想到过这个问题,但考虑到一来夏军在北方兵力充实,又善于据守,苏合人千里奔袭未必能讨得好去。二来冬天山口风雪厉害,小股人马还有可能通过,想要大规模进犯却是在拿士兵的性命开玩笑。因此在方案中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现在回想起来,这里面居然一直隐藏着一个盲点——如果敌人只派小股骑兵袭击粮道,可以利用抢下的食物和汉人建筑的村庄支持很长时间。夏军光复辽州只有半年时间,根本来不及贮藏供十五万大军加上民夫、劳力、百姓开销的粮草柴薪。在这冰封时节补给本已艰难。如果敌人撒出几队百人规模的骑兵来骚扰…… 苏合人不是笨蛋。见识了国防军游骑兵的惊人战果,他们没理由不借鉴一下。何况纵马劫掠本就是游牧民族的吃饭营生。 “糟糕!”虽然三九寒冬,李雪鳞只觉得冷汗不住往下流,“关键点!我一直盯着的辽东草原只是主战场,战役关键点在燕州!如果燕州到辽州的道路被敌人阻断了,我们满盘皆输!” “夏军十五万人,难道不能派几万南下疏通?” “疏通倒是能疏通,可治标不治本。我还真没听说过步兵能在雪原上抓住骑兵的。”李雪鳞苦笑道,“没法子。九郎,立刻派人通知夏军,全力确保粮道畅通。不妨吓他们一吓,就说我们得到消息,燕山昔只兀惕已经派出几队精骑要袭扰。粮道不保的后果夏军比我们更清楚。另外也通知一师。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苏合将战略重心转移到南线,不要犹豫,全师扑上!至少有一个旅能突破敌人,与夏军共同作战,迟滞敌人南下。” 他顿了顿,自嘲道:“嗯,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一旦你将任务指派下去’……” “‘除了做好应急的准备,一切只能寄希望于部下的努力再加上那么一点点运气。’”王九郎笑着替中将军长把话说完。 活跃了一下气氛,李雪鳞对着王九郎,也对着身边的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正色道:“我们对苏合占据了战略主动,苏合又对夏军占据了战略主动——只是因为气候原因暂时无法发挥而已。因此这场战役会不会打成烂仗,反而要看实力最弱的夏军能不能顶住。这样的战役很少有,对我们来说都是第一次,我也在一边指挥一边学习。所以我的决定不一定都正确。比如说在最初就对天候的影响过于乐观,没有将夏军粮道可能受到的威胁考虑进去,以为凭他们自己能够解决。” “所以大哥招了那么多幕僚帮着出谋划策?” “我们这边叫参谋。我的想法是在军队里率先实行民主集中制。呃……听不懂?反正离大营还有小半天路程,我慢慢解释给你们听。对了,九郎”李雪鳞看了看游骑兵少校的肩章,“我们升格成军之后授了齐楚上校衔。你最近战绩不错,也该升一升了。现在有两个选择,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九郎傻了:“……这晋升也能自己选?” “嗯。一个是升你为中校,出任第一军游骑兵大队的大队长。正团级。” 王九郎一阵狂喜。军长言下之意是对齐楚另有安排,游骑兵,至少第一军这些实战经验丰富的游骑兵都将由自己指挥。这远比一个普通的团长职位更有吸引力。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破格晋升你为上校,进参谋部,作为了解特种战的高级参谋来我身边工作。” “军长,进了参谋部是不是就不能上前线了?” “当然。各司其职,责任清晰。参谋就是参谋。” “那我当大队长就行了。军长。”王九郎不好意思地敬了个礼,“谢谢您的一番好意,但我还是想和游骑兵的弟兄们在一起。” 李雪鳞回了个军礼:“批准。顺便说一句,我很喜欢你的回答,中校。” “我很喜欢你的回答,费大人。”那个曾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了费泗身边。只是这次听起来中气显得有些不足。 “谢,谢谢。”屋里的火盆没热到让人流汗的程度,但费泗还是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这事我没敢让别人知道。总之现在燕州的城门除非有我和洪将军两人共署的通关书,否则谁也不能进出。” 费泗当然没敢说,他也给自己的一个亲随发了通关书,让他到乡间躲起来,找机会给辽州报信。 “可是我和洪将军没法调度燕州兵马。你看,万,万一北面有人打过来,我们只能投降。” “这点你不用担心。”房梁上传来的声音虽然还是很阴冷,总觉得有气无力,“我家主人的封赏不日就能送到。那时候你们名正言顺地统领一方兵马。费大人,你好自为之。” “是是是,费某谢过你家主人。”费泗向着南面行了个大礼,并保持着那个很不舒服的姿势直到头顶上声音消失。 站起来,这个当得无比郁闷的燕州刺史使劲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个世道是怎么了?到底谁是敌谁是友!乱,乱啊! —————————————————————————— “哈斯巴根,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昔只兀惕部可汗阿拉坦乌拉自从五千精锐被聚歼在科尔沁漠北,一直有些神经质,“五千人只跑回来三百个,还都是吓破了胆的!你说,如果我们北方那四万人也像那支军队一样能打,这昔只兀惕还能有多少日子?” “可汗,我们先杀过去吧!趁着他们没准备把这些契丹狗、突厥狗都杀光!” “你个白痴!”阿拉坦乌拉难得清醒了一回,怒骂这个不开窍的弟弟,“你以为他们像你一样笨,等着我们去宰?你也不想想我们五千兵马的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有内奸?”哈斯巴根认真想了想,“巴雅尔那小子最近一直很鬼祟,是不是他通风报信?” “巴雅尔就住你边上,你有没有见过他派人出去或者和陌生人谈话?” “没有。”哈斯巴根老实地回答道。他说巴雅尔鬼祟,只是因为看不惯对方而已。 “……”阿拉坦乌拉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北方那支大军眼看着每天不断训练再训练,越来越精良。就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子,正一点点向自己的脖子靠过来。偏偏自己这边实在没什么像样的人才能派上用场。哈斯巴根算是名勇将,在苏合六部里也是挂上号的。可临阵打仗还凑合,多少能鼓舞士气。要让他帮着出谋划策,还不如去问问那些呆狍子。 “可汗,您找我?”大帐里头一亮,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哦,巴雅尔,我们族中的智者。”阿拉坦乌拉做了个热情的姿态,“我想问问看,恩和一个劲告急,说族中牛羊被黑狼王的妖术杀了不少。他们的萨满也应付不了。我们能不能支援一些?” “可汗,我们自己也只是勉强够吃。何况就算能省出一些,也没法给晃豁坛的兄弟们送去。” 这正是阿拉坦乌拉想听到的回答。点点头,正想打发走巴雅尔,突然有了点心血来潮。 “巴雅尔,我们族中的智者,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你。” 巴雅尔有些受宠若惊。因为看不惯哈斯巴根跋扈的样子,平时两人很不和。既然得罪了可汗的亲弟弟,有“那颜”封号的大将,平日里也就很不受阿拉坦乌拉待见。要不是他会算数,能记下数目庞大的苏合族传说和历史,早被人间蒸发了。 人总会有逆反心理。阿拉坦乌拉今天看哈斯巴根不顺眼,就想到了向巴雅尔咨询。虽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感觉,却总比自己一个人郁闷要好得多。 阿拉坦乌拉是直肠子,用得着巴雅尔时立刻忘了自己以前是怎么待他的,开门见山道:“巴雅尔,你对昔只兀惕眼前的处境有什么办法?” “可,可汗,您想听真话?” “别废话,说!” “是,是。可汗,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会被那支军队逼上绝路。那时候晃豁坛自身难保,决不可能来帮我们。” “这我也知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也不是没有。”巴雅尔偷瞄了眼哈斯巴根,咬咬牙,“我觉得我们应当趁着南方夏人的军队都被吸引在辽东的机会,现在就越过燕山,兵分两路。一路去他们的燕州附近破坏粮道,让辽东的夏军饿肚子。另一路去他们的京城附近抢掠。” “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背后黑狼王的军队不是照样在?”阿拉坦乌拉直线型的思维对于这个计划根本无法理解。冬天打仗本就是件苦差事,不可能派出多少人。因此再怎么劫掠,抢回来的东西也很有限。何况现在昔只兀惕又不是真的缺吃少穿。 “可汗,是这样。如果我们在夏人的背后出兵,他们在辽东的军队就不能安心打仗,要撤回来保住后路。他们一撤,晃豁坛的兵马要么追上去打,要么全力对付黑狼王。” “唔……我好像有一些明白了。你是说,不管哪种情况,黑狼王都会和恩和那老狐狸打在一起,就没空管我们了。” “没错。”巴雅尔对阿拉坦乌拉的看法有了些改观。这人不是真的傻到不可救药,只是没有全面考虑问题的习惯。如果给他指一条路出来,也一样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阿拉坦乌拉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打破僵局。何况巴雅尔的提议也不用派太多人。有个四五千足矣。既然昔只兀惕的兵力不会被削减太多,那支迟迟没有动静的军队应该也不会突然打过来。 “这是个好办法。”他点点头,“巴雅尔,真希望我能早一点借用你的智慧。我还有个问题——我们能不能趁这个机会,开春后直接攻入夏国?就算最后遇到敌人的大军了,还能带着抢来的东西再回到草原。” “可汗,为什么不呢?”巴雅尔这次是真心行了个礼,“凡是阳光照到的地方都是苏合人的牧场。”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PS:今天有点吃坏东西了,一个劲跑五谷轮回。没更到5K,明天补上。 第五十七章 风雪 “夏军在天兴三年十二月底收到的那封信真的只是巧合?” 王九郎的后半生几乎每个月都被人问到这个问题。尤其是出任了游骑兵学院的院长之后,那些各个部队选上来的尖子最感兴趣的就是当年书面资料留存极少的辽东战事。作为跟随着李雪鳞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当事人,海军陆战队中将王九郎不得不在每年的新生大会上将讲给上一届听的故事再重复一次: “那次从表面上看真的只是巧合。昔只兀惕调动的部队规模很小,行动也隐秘。大家知道,苏合人生长在漠北,善于循迹追踪。我们游骑兵的流动监视哨一般布设在苏合人警戒圈五公里以外。这个距离恰好能掌握敌人大部队行动,敌人就算察觉了,赶到也有段时间,留下的踪迹容易被风雪掩盖。但正是因为距离较远,如果敌人只是小部队行动的话我们就很难发现。尤其是那次昔只兀惕向南方派兵,那不是我们的监视重点。总之,我们确实没掌握到十二月初昔只兀惕四支千人队分两路南下的动向。” “报告。您说‘从表面上看’,难道还另有隐情?” 每次都会有学员这么提问。王九郎便会将那套千锤百炼的解释搬出来,顺便给这些新兵面前的老鸟、游骑兵面前的菜鸟上第一节理论课: “没错,其中有另一层意义。如果要打个比方,我们游骑兵是前线指挥官和后方司令官们的眼睛和耳朵,是撷取情报的指尖。因此我们本身就成为情报过滤、筛选、分析的第一道关口。也因此我们一定要了解长官们急需什么样的情报。换句话说,一个合格的游骑兵除了要具备一定程度的战术素养,也要有战略层面的眼光,这样才能去积极挖掘信息。事实上,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是像元帅所说那样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包括他本人。” 每次王九郎说出这句话,下面照例会响起不满的骚动。这位只存在于国防军历史上,却不存在于共和国历史的元帅已经成为一个不容有瑕疵的传说。只有王九郎这些跟随他历经各个战场的元勋才能理解他也只是个凡人,也需要花时间成长的事实。 “肃静!”王九郎一般会等上一分钟,然后大喝一声,继续原来的话题,“战略素养的评判标准之一就是能不能根据外部环境和敌人的行动规律进行有效预测。很可惜,那时候我们都是菜鸟,我这个游骑兵大队长甚至还不如现在的你们,有机会在军校进修战略战术理论。我们给夏军的假情报却碰巧猜中,背后的原因就是元帅本人率先领悟了这一点,结合当时的形势在下意识中做出了判断。然后结果正像你们所知道的,夏军至少确保了燕州方向的粮道没有被破坏。” —————————————————————————— “苏合人真会打这儿来?”左克平眯着眼从敌楼上远眺了一会儿,却被一阵夹着雪粒的北风刮得眼睛发酸流泪,“北面那些人也不说个确切日子,难道让我们天天这么吃风沙?” 这大冷天的,左克平和刚补充了新兵的赤雕军一万人只是因为李雪鳞送来的一封信就被晋王派来守古北口。相隔两百多里的喜峰口也有一支万人禁军把守。记得是刘云峰的赤虎军。这古北口关城本就不大,经历德宗年间的增修,门洞仅容一车一骑经过,号称“铁门关”。赤雕军大多驻扎在两边的卧虎山、蟠龙山背后,关楼上只有千余人值守。 “这该死的天气。叫士卒们多备些滚木礌石、火油箭矢什么的。万一苏合人真打这儿来咱们可得有所准备。”左克平向麾下的几个将军、校尉吩咐完,搓着手就往关楼里跑。古北口狭窄,即使外面只是微风,到这里也能把人刮跑。再不烤火真得冻僵了。 左克平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边上潮河的守备稍弱了些。那儿是处水门,设施不比主关口,只能容纳两百多人。 他正想走回去再关照几句,却听得头顶瞭望斗上传来凄厉的号角声。 “敌袭!” 左克平几步冲回城头。外面风雪仍然呼呼刮着,能见度不足二十米,似乎有些身影在晃动。正当他想再仔细看看清楚,头却本能地一偏。 一支苏合人的箭矢贴着头皮飞过,在关墙的地上刨起几颗火星。随后,身边不断传来士卒们中箭后的痛呼和摔下关墙的惨叫。 “举盾!举盾!”左克平顶着风声大吼,“所有人到墙边待命,敌人要搭云梯了!快准备守城器具!” 关墙上一片混乱,他的声音传不了多远,只有几十个士卒照着做了,其他人仍在苏合人的箭雨下挣扎。虽然大风将箭的方向刮得歪歪斜斜,但以关墙上的人员密度,每五支就能有一支咬上肉,将穿着单薄棉袍的夏军士兵钉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没过多久就会结成血冰,持续从伤口夺去热量。最可怕的是那些受伤后扑倒在地的人。等他们想站起来时才发现脸部和手部裸露的皮肤已经紧紧粘在冰冷的石砖上,一用力就会拉下连血带肉的一大块。 “王平!罗隆兴!范赓!”左克平捡起一块夏军用的木盾举在头上,不顾手中不时传来的震动,沿着关墙边跑边呼叫本该在安抚部下组织抵抗的游击将军和几个校尉。 “你是王平的亲兵?你们王将军呢?” “王将军,王将军就在那儿……”那个被左克平揪住领子的亲兵哭着指指靠在女墙上的一具尸体。游击将军王平的脖子正好被一支箭矢贯透,两肩的棉甲一片黑红。尸体脸上也已罩上了一层白霜。 “小的没用啊!要是当时小的站在王将军身前替他挡一下……” “别哭了!你,立刻去关墙后的大营里通报,让牛将军带队来顶住!另外也让他至少派两个都的人去守水门关!快去!” 左克平赶走那个亲兵,正要转身再到女墙边指挥,只觉左肩被一股大力一撞。随即先是冰冷,后是炙痛的感觉从肩窝里传来。 “他奶奶的!北面那些乌鸦嘴!”大夏骠骑将军左克平一把折断露在外面的箭杆,苦笑一声,从地上抄起把夏兵扔下的柳叶弯刀,握在手中挥了几下,“老子今天要是没能了账,非去问问他们是怎么知道苏合人要攻这儿的消息!” 许久没有亲临第一线的左克平虎吼一声,举刀向已经爬上关墙的苏合人冲去。 直到赤雕军副统领牛大满率队赶到,这位正四品的将军已经用一条手臂换了两架云梯和二十多个敌人。 —————————————————————————— “赤雕、赤虎都是腊月二十九遇上的敌袭。万幸,万幸啊!”晋王让将领们传阅着新送来的战报,心有余悸道,“李阳朔的信是腊月二十送到,若是再晚一天,古北、喜峰两口必不保!若是任由苏合人闯入关内,我军粮草辎重少不了一场劫难。” “现在放心也为时过早。”齐楚提醒道,“两处关城仍在交战中。尤其是古北口,左将军身受重伤,麾下将校死伤十余,士气大沮。形势不容乐观。” “齐校尉大可放心。苏合人既然是冒着风雪来奇袭,不可能带上投石机之类攻城利器,能用的法子也就是搭云梯。咱们万人大军守的城楼他们没那么容易攻下来。” 胡四海刚说了句宽心话,语气一转:“但古北、喜峰两处关楼狭窄,可容士卒不多。遇上没有退路,背水一战的苏合人强攻,伤亡必然不小。如王爷恩准,末将请命前去支援。” “你不能去!”晋王拍拍那封战报,“苏合人既从古北、喜峰两口进袭,难道他们就会放着张家口不走?从张家口南下四百里,就能把燕州隔为孤城。我大夏整个北方的可用之兵都在辽州和京城,如果他们再一路南下,沿途必定赤地千里!各州府只会自保,哪有余力出城应战!” “王爷是要我的赤鹄军去堵截?”胡四海面有难色,“王爷,我军中才一千骑兵,如何赶得上他们。” “十五万大军中所有骑兵都归你指挥!凑一凑,总也有五六千。你先带着应急。赤鹄军剩下的人你交代给副统领,让他跟着来增援。” “末将领命!王爷,另有一事:我们南下时要不要先停一下燕州?” “此事不用你操心!”晋王手一挥,脸若寒冰,“燕州不会有人出城来拦你。孤王不日便会起程,去燕州将事情给料理了!” “王爷,您最好不要轻离前线。” 晋王浓眉一竖:“齐校尉何出此言!难道燕州的事便不重要了!” 齐楚走到分坐两列的诸将中间,行了个夏礼,朗声道:“王爷,我们军长的信中应当提到了,如果苏合人确实发起奇袭也是昔只兀惕部所为。但晃豁坛部断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们要么会全力对付我们军长,毕竟看起来人少。要么会趁着贵军陷入混乱且后路不保之际发起强攻。现在大夏军中精华大半聚集于此,若被作一锅端了,苏合人只怕会一气饮马长江。” “唔……确实如此。”晋王想了想,老实承认了,“燕州那边便另派人手罢,顺便将粮道也疏通疏通。孤王就坐镇这辽州前线。若苏合人有什么异动,便让他们结结实实碰个钉子!” 众将一齐离座称颂:“王爷英明。” 晋王捻须笑着受了,心中喟然:“若老夫真是英明,也不至于要等到让李阳朔来提醒,让赤雕、赤虎陷入如此苦战!” —————————————————————————— “这个年过得可真是他奶奶的惊心动魄!”从腊月二十九发出急报后已经过了三天。喜峰口关楼上,赤虎军统领刘云峰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浓痰,大笑着将刚爬上城头的一个苏合士兵一刀两段。那血喷上去时还是温热的,落下时已经冰冷彻骨。 几个校尉冲上来接过刘云峰的担子,一枪一个,转瞬间便将刚从云梯上爬过来的几个敌军戳上几个窟窿后扔到关墙下。 “将军,这儿有我们顶住,您请到后边歇着!” “好,你们先顶一阵子,等老子养足了精神再来杀他龟儿子的!”刘云峰这次意外痛快地答应了。临走,满不在乎地将手一挥。还没等别人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有个想从侧后方偷袭的苏合人已被刀子穿透了喉咙,软软瘫倒在地上。 “杀的时候留点手,别等老子睡醒了想找个练刀的都找不着。”刘云峰拍拍手,大踏步下了关楼,轻松得好似刚从一场酒宴中离去。 有个校尉机灵,向着守关的将士们大声喊道:“大家伙都听到了!咱刘统领说杀苏合龟儿子时留点手,别让他没了练刀的靶子!” “是!”关楼上的士卒们忍着伤痛和疲累,发出一阵哄笑。夏军士气为之一振。 “将军!”关墙下,亲兵一把扶住差点栽倒的刘云峰。 “没,没事,战脱了力,又吹了点冷风。你……你让开,不能让人看到老子撑不住!也不许,不许说出去!”刘云峰推开亲兵,扶着墙走几步,深吸一口气,又变回那个视万军为无物的大将,迈着大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将军……”亲兵待要冲上去扶,却猛然发现有点点血迹正随着刘云峰的脚步在延伸。 “将军!”亲兵跪倒在地,将脸埋进刘云峰刚才站立处留下的红雪里,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 “他妈的!居然真给我玩这招!”借着先见之明给夏军提了个醒的李雪鳞没想到自己居然一语成箴,气得将游骑兵千里加急送回黑龙江边大本营的情报狠狠拍在桌上。 “急也不是办法。”张彪拿起来看了两眼,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嘿嘿……”李雪鳞的冷笑直听得他毛骨悚然,“来而不往非礼也!昔只兀惕给我出这手,老子让他们十倍偿还!” “哦……你是打算把二师和三师头上的‘暂’字去掉了?会不会急了点?” “谁说要去了。现在还不到派他们用场的时候。他们是战略威慑力量,现阶段来说,不用比用上更有用。” 李雪鳞有些像禅偈的几句话听得张彪似有所悟。军长显然又在酝酿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主意,而且威力也是属于战略管制一级的。 “我们要对付晃豁坛这集结起来的十一万大军已经很吃力了,就算三个师全部扑上外加大夏的支援。昔只兀惕只能缓一缓,这也是当初还在商量“山洪”的大致走向时就定下的。”张彪敲敲那封战报,“虽然现在战况有了很大变化,但我们已经布置了这么久,贸然跟着变恐怕会越打越没谱。” “很对,张彪。你说的很对。我们不能被敌人打乱了步骤,失去战略主动权。但也不能教条主义。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主观能动性到哪儿去了?” “哦……”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张彪还能理解军长的意思,“那我们要如何调整?” 李雪鳞走到挂在木屋墙上的大幅地图前,时不时咕哝几句,或是伸出手指比划两下。其余时候便两脚跨立,手抱胸前老僧入定般看着。 “张彪,我决定了。”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中将军长回过头来,一脸轻松地说道,“去把参谋部集中,我们开个紧急会议。” “你想好怎么应对了?” “应对?”李雪鳞那一笑比屋外北极圈刮来的寒风更冷,“为什么要我们来应对呢,少将?该想办法应对的是苏合人。不以这个为前提,一切都是消极的、徒劳的。”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让一师发动一次大规模进攻后逐步后撤,把辽东草原还给苏合人。”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友情提醒:天灾之后注意人祸。大家留神各种短信诈骗信息。尤其是不在父母身边工作的,给二老打个电话提醒一下。我妈已经接到三四条“病危”、“提干”短信了。 第五十八章 倒脱靴 “我不能同意!”上校参谋赫林一拳将白桦木桌子砸得跳了一跳,“为什么!为什么我么打了胜仗要撤退!这片草原是用我们壶方人鲜血换来的,不能撤!” 李雪鳞冷冷看了他一眼:“注意你说话的口气,上校!第一,这是作战会议,你可以发表意见,但要有论点和论据,以及能让大家都接受的手段。第二,我他妈说过不止一次了,军中不准给我搞民族对立!壶方有人阵亡,汉人也有阵亡,以后还会有突厥人、契丹人、回鹘人在这面军旗下搏命厮杀。但归根到底,流血牺牲的是我们整个华族。” 达汉将手搭在赫林肩上,把同父异母的弟弟压回座位上,替他重新表述了一遍:“没有理由,官兵不服。后撤,影响军心。” “没错,这才是开会应有的风格。”李雪鳞点点头,“因此要让你们一起来参谋,这么做到底是否可行。毕竟官兵们的情绪如何,能不能接受这种做法,各部主官比我更清楚。” 张彪机灵,替军长铺了个台阶:“先说说你的理由吧。赫林和铁塔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就这么撤回来,大家会觉得我们这一年白打了。是不是有兵变不好说,至少士气堪忧。” “理由很简单。各位,如果要类比一下,战争就像两个人打架,对不对?好,这点上我们没有意见。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一个小个子和一个大个子,是面对面死磕好;还是利用灵活的优势,边跑边打,让大个子逮不着还手机会好?” “哦……你是想再玩一次对付阿古拉用的招数?可他们就不会学精了?” “当然会。如果他们没吸取教训倒麻烦了。”李雪鳞邪邪地一笑,“阿古拉的失误在于他被动挨打,这么保守的风格在苏合将领中极其罕见。一方面归功于我们在乌苏里江畔的血战杀破了他的胆,另一方面游骑兵出色的虚张声势功不可没。但换了别人,在掌握了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决不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各个击破?” “对,各个击破。”李雪鳞手掌拍上军用地图,一挥,拢住了辽河到黑龙江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张彪是在座所有人中年龄最长,作战经验也最丰富的。被李雪鳞稍加点拨,已想通了其中关窍。笑眯眯往椅背上一靠:“那么我们就要从示敌以强转为示弱了。” “聪明!正是如此。我们要做出粮草兵甲殆尽,后继乏力的情况。让苏合人来撵!而且要让他们撵得放心大胆,无所顾忌!嘿,一师这回能不能真演得像强弩之末,将是关键中的关键。” 李雪鳞原地踱了几步,站定:“嗯……张彪,我想点你的将。这次关系重大,李铁胆做事又太老实,容易露出马脚。你这个副军长辛苦一回,亲自替我去布置罢。” “遵命!”张彪脸上乐开了花。自从被李雪鳞放到副手的位子上,军衔是耀眼了,却没法自己带兵。这次倒好,一万五千人的一个师都由他说了算,比之过去在大夏当骁骑将军更有实权。 李雪鳞转向其他军官:“各位参谋们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苏合人去对付夏军怎么办?”赫林被夹棍夹棒一顿训斥后老实了不少,举手提问道。 “赫林上校的问题很好。但比较一下的话,你认为十五万步兵和我们在前线的一万五骑兵,哪一个对苏合人的威胁更大?”李雪鳞在地图前伸出大拇指作为尺子,比划道,“这种天候下,我们如果舍得承担战马和人员的一定损耗,仍能做到数百乃至上千里的奔袭。加上游骑兵几乎控制了整个战场的情报网,可以让参战部队做到有的放矢,一击必中,一击必杀!另外一师撤退前打的那仗也很重要,要打得他们痛,他们恨,但不能真把苏合人打怕了。张彪,全看你了。 “反观夏军,补给难以支持他们维持推进。而且步兵的作战半径很有限。我们假设夏军进攻顺利,在这儿设了个前进基地作为进攻部队的支撑——” 李雪鳞在地图上的辽州以北一百多公里处用炭笔画了个点,然后又描了个同心圆:“——那么,他们在没有建立新的基地的情况下,有效作战半径只有不到一百里,也就是这个圈的范围。对于没有固定后方的苏合人来说,这连威胁都算不上。相反,夏军在这种季节的进攻活动——其实哪个季节都一样,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他们和我们不同,对于粮道的依赖简直是致命的。可以说,夏军现在如果敢布置一个突出部,就要冒着这块人马给苏合人孤立吃掉的危险。更何况夏军现在腹背受敌,主动进攻的可能性基本是零” 他放下炭笔,看了看和整个辽东相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的那个小圈,摇着头苦笑:“这就是中原步兵的先天劣势——和游牧民相比一开始就处于被动,缺乏进攻手段。有了城墙倒是能死守,但就怕死守变守死。” “幸亏我们都是骑兵。”一个壶方军官听到中原人作战还有那么多局限,庆幸地嘀咕了一句。 “说到骑兵——张彪,这次你多带些军马去。一师连续高强度作战后马匹不继,估计你赶到时已经很难保证人均一匹马。咱们示弱归示弱,但不能拿战士们的性命开玩笑。”李雪鳞坐回长条桌的上首,敲敲桌子,“那么,对于‘山洪’计划做如此修正,各位还有什么意见?” “这后撤算是战略削弱还是战略相持?” “都有,少将。严格来说,是战略削弱的**和收尾阶段,并平滑过渡到战略相持。”李雪鳞很高兴参谋长许福海能提出这个关键问题。他总是一直强调明确的目的才有明确的手段,明确的手段才有明确的结果。各级军官知道自己现在打的是什么仗,该取得什么效果,很大程度上就能避免贪功冒进或首鼠两端。看来平时的开会、培训、洗脑还不算白费。至少高级军官们已经能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地分析战争。 “战略削弱本来就是个不断运动变化的过程。不是我们说‘要削弱你’,苏合人就傻站着挨刀子。”李雪鳞对于环境原始、气氛却很现代的军官会议已经习以为常,浑没注意自己说话已经带上了老马的哲学味,“战略削弱的过程是运动的、不断变化的,原因在于敌人会随时随地对我们的行为做出反馈。因此我们对于已经和大环境有了偏离的计划能修正则修正。修正不了,推翻重来!就眼下来说,晃豁坛这儿虽然动静不大,但昔只兀惕却主动进攻夏军,打破了原有的均势。他们这一动,晃豁坛的压力骤然减轻,有了对付我们的资本,也就极有可能提前发起攻势,开始战略相持阶段。如果没有把他们削弱到一定程度,光凭一师要想全身而退都很难。” 许福海举起手,点点头:“明白了。您是不让敌人牵着我们走,宁可用土地换时间,这样才能继续削弱苏合人。” “喔……真没想到能在这儿听到这句话。”李雪鳞看着那些穿黑色夹克军装,肩佩金银星的军官们,心中腾起一阵古怪的熟悉感。包括他在内,几个将军还披着新做的大翻领将官皮大衣。远看过去除了没有大盖帽,没有铁十字和鹰徽,竟像是二战中某支军队集体穿越了。 他这才有点惊觉自己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手下这些军官,尤其是那些出身游牧民族,思想上本就没太多条条框框的,无论说话还是考虑问题的方式逐渐变得脱离了十三世纪应有的水准。回想起自己一年多前在大夏京城的日子,那种格格不入感在这儿已经几乎消失不见。不是他李雪鳞有了多少改变,而是他改变了这片弱肉强食的草原。 “军长?” 李雪鳞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许福海,自言自语道,“打完这仗都剃锅盖吧,马鬃也不错。大盖帽至少给高级军官们配上,钉上军徽……” “军长?” “哦,没事……”做着Cosplay白日梦的中将军长回过神来,摆摆手,“既然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那么许福海,你们参谋部尽快将补充计划拿出来,尤其注明该给各个级别官兵知道多少内容。还有,命令下去后如果有个别士兵不愿服从,各部主官及时发现及时疏导,不要给我拖后腿。明白吗?解散!” —————————————————————————— “然后你就过来了?”胡芝杭倒上一碗滚烫的奶茶,顺手将炭火拨得更旺些。不大的木屋里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奶奶的,从小到大这二十多年,还没经历过这么难熬的春节。啊,冷死了。”李雪鳞打了个喷嚏,将皮大衣裹得更紧些,“你算算。我去年九月十八从这儿出发。先在大本营停了一个月,然后在一师那儿待了十天,临时做些调整。再回大本营处理点事务,用了五天。这都正月三十了,剩下的时间都扔在了路上。腊月三十那天正好在平地碰上场暴风雪,两天挪不了窝,差点没让老子交代了。” “这倒真是辛苦。” “可不。四个半月,行程上万里。我都舍不得让踏风跟着。不然非冻掉马腿不可。”李雪鳞吸了口鼻涕,“两个小家伙还好吧?” “不怎么好。” “什么!”李雪鳞扔下碗跳了起来,揪住胡芝杭,“出什么事了!蕾莉安和库斯鲁他们病了?还是受伤了?你给我说!” “慢,慢点,哎哟!”胡芝杭到底是个书生,差点被扭断脖子,还亏了耶律宏几个拼了命将李雪鳞拉开。 “你听我说完!”喘过几口气,这位万邦府总督抗议道,“两个小家伙没病没灾,都活蹦乱跳着呢!” “那你刚才不是说……” “我是说,他们相处得不怎么好!哎哟。你,你看,这儿都抓出淤青了!你这人,你这人!” “呃……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那个,他们相处得不好?” “嗯,那个库家的小公子看到你的那个妹妹就说是敌人,是什么骡马帝国?好像又是拜什么帝国的?记不清了。反正和他们国家没少打仗。几次把你那妹妹弄哭了,劝都劝不住。对了,库小公子是什么来头?那种颐指气使的派头可不像是普通官宦子弟。” “哦……还有这段故事……”李雪鳞再次坐下,拿起块破布揩了揩鼻涕,又狠狠打了个喷嚏,“这事你别管,我去说。这次我回来是想看看两个师练得怎么样了。先说你分管的文化和思想吧。士官以上都能听懂汉语命令了吗?” “几乎没问题。十之**都通过了。” “剩下的那一二加强培训,十天之内一定要通过,否则给我滚蛋!还有,士兵也得严加要求。然后——思想教育进展如何?” “你说的那些都在做了。编了五部戏文,大家都很爱看。还有运动会也坚持了下来。黄将军他们都说,现在胡人士兵之间相处很是融洽,也都能做到令行禁止,可以一战。” “好,记你一功!”李雪鳞拍拍胡芝杭的肩膀。这个国防军武人之间表示亲昵的动作却把后者吓得够戗。 “后勤供应有什么问题?哦,吐谷浑又接济我们了?好家伙,这回欠他们的情可有得还了,仆固这小子不简单!嗯?”正重感冒的军长停下话头,“外面有两个,不,三个人来了。胡先生,去看看是谁。” 没听到任何动静的胡芝杭疑惑地看看他,还是跑到门边上,从小窗里望了望,将门打开。 “黄杨,张松,韩世烈。奶奶的,老子进营门都小半个时辰了,你们现在才来!这反应速度可不行!”李雪鳞站了起来,笑着给三位正从身上抖落雪花的将军一人一拳。然后每个人都熊抱了一回,再互敬军礼。这下,万邦总督府的军政大员都围坐在了这间小木屋里。外头夜色深沉,风雪交加,屋内却是团圆乐和,欢声笑语。 暂三师师长张松接过奶茶,笑道:“我们这不是怕军长出考题,先各自准备了一下。军长一走就小半年,回来少不得要问:‘张松,你手下的兵训练得怎么样了?能拉出去打仗不?’我要是回答:‘还成,差不多了’,一准被军长骂个狗血喷头——‘他妈的,少和老子打马虎眼!数据,要用数据来说话!’” 张松将军长霸道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李雪鳞被逗乐了:“你小子什么时候成我肚里的蛔虫了?好,我就问问你具体数据。要是有说不明白的,趁早把检讨交上来。” “哪能呢。您尽管问。” “先说说你手下的兵员编制情况。” “是。暂三师满编一万八千八百人,实编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四人。契丹族占百分之四十九,其余有……” “行了。训练情况呢?完成了哪些科目?” “操典上规定的都完成了。他们底子本来就不错,最大的问题是之前没有统一和正规的指挥。所以黄杨和我商量了一下,重点放在了中低级军官身上。现在各个单位的战斗力在模拟战中表现很不错,不弱于黄杨的老二旅。实战如何还有待检验。” “黄杨,你那边?” “暂二师与张将军麾下暂三师相差仿佛。我等平日里也多有切磋,胜负各半。惟张将军治下之契丹旅勇悍守纪,冠绝三军。” “哦?”李雪鳞瞄了眼耶律宏,见他脸上掩不住得意的神色。 “黄杨,张松。不瞒你们说,我来,是有仗要打了,而且是大仗。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这两个师是否有能力接这个任务。传我令,给你们十天准备时间。十天后我要阅兵。”李雪鳞扔给二人一本羊皮纸册子,“这是作业的命题。阅兵时最好能让我看到,你们从将军到二等兵都已经为这个计划做好了准备。” 中将军长刚威风凛凛地布置下任务,一个喷嚏,形象立刻大跌: “奶奶的,但愿十天后能和这重感冒说拜拜。”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第五十九章 齐楚 大夏中京城,这座有着百万人口的特大都市,往年元月总是热闹非凡。从腊月的尾巴开始,除夕、新春、元宵,连续的节日综合症要到正月二十五以后才会渐渐消退。但今年的京城相比以往却显得很是萧瑟。官府施放的烟花自然是看不到了,连百姓们自发组织的灯会都被勒令取消,甚至放个爆竹都有可能引来差役。 这倒也事出有因——有一路苏合骑兵从张家口突入,边扫荡沿途村镇边向着京城扑来。最近的一次目击说已经到了不足百里开外。这支军队遇到大股夏军就绕道而走,如果来的是小部队,三下五除二就砍杀干净。缺吃的了,去夏人庄子里杀人抢掠;缺兵器了,逼着夏人铁匠用农具打一些出来。中原腹地的百姓和官员已经百年没有遇到战事,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能祈求老天别让自己的家园成为下一个目标。短短一个月,这两千苏合骑兵已经造成了十余个村镇被屠,死伤百姓三万余。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逃难的人流。 “父王……晋王手下兵马是干什么吃的!”李毅用八百里加急公文抽打着黄花梨桌子,咆哮声响彻偌大的殿堂。 “不过两千人!十五万大军连两千人都堵不住!枉费我们供给了那么多军粮兵饷!此事决不能善罢甘休!” 这支奇袭军队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做着内圣外王,垂拱而治美梦的李毅脸上。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竟然很难调动留下的禁军去执行那些自认为英明无俦的命令时,怒气更是不可遏止。好歹用圣旨压了下去,那些将领却无视于他“四面包围,一举歼敌”的计划,只是从中京开始构筑起防线,慢慢向前推。 等李毅发觉不对亲自去催问时,那些将领倒也老实:“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为今之计,只能守住国之要害,等大军回援。” “废物!这些吃饷的都是废物!”李毅扔下皱巴巴的公文,跌坐回椅子穿着粗气,“待此间事了,非拿几个领头闹事的开革问罪!” 已经成为铁杆盟友的董仆射陪着笑脸道:“世子息怒,那些武将老成持重,能护得京城无事也算是有点微功。乡野荒地,苏合人要肆虐便由得他们肆虐一阵。等大军回援,任他多少蛮夷宵小,一举扑杀了岂不更好。” “哼!”李毅仍是气愤难平,却也不能不卖堂堂从一品仆射的面子。挥挥手,示意此事揭过,换个话题: “去燕州宣旨的钦差回来没有?” “卢大人刚回来,刚才廊上遇到他,还说了几句话呢。” “哦,燕州那边怎么说?” 董尚华自然知道李毅想听什么:“据他说,费大人对于得授北面招讨使一职深感天恩浩荡,立誓尽心为国,死而后已。洪将军受封北面行营大都督后立刻整饬燕州防务。现在城内五万大军都听候调遣,足以应付突变。” “好!不枉了我在陛下面前极力保举,果然是值得托付之人。”李毅为这个连日来仅有的好消息长出一口气。虽然派去的那两人一个都没回来,但铁鹰是不用说了,另一个估计也是留下监视费洪二人。 只要燕州这颗钉子掌握在自己手里,晋王的十五万大军就得扣掉五万,而且想要回来也没那么容易。 接下来的几天,在新消息传来之前,李毅的心情一直非常好: 谁说我不懂运筹帷幄了!李雪鳞那个没学识的野小子都能做得到,我这从小饱读兵书的晋王世子岂有比他更差之理! —————————————————————————— “毅儿这孩子,居然做下这种事!唉!”晋王扶起背着荆条,跪在冰冷石板地上的费泗和洪飞扬,握着两人的手道,“老父养儿不教,让二位大人受了这许多委屈,该死!当真该死!” 新封的北面招讨使和北面行营大都督一听这话,立刻又跪了下来,边磕头边告罪:“王爷折杀我等了!我二人不敢违拗乱命,害大军险些后路不保,死罪!死罪!” 齐楚对这难得的“负荆请罪”活剧倒是不以为然,撇撇嘴,心里道:“在这儿的人都不该死,该死的人也不在这儿。演给谁看呢。” 但这儿毕竟是辽州,不是一切以效率优先的国防军大本营。“礼尚往来”的戏码仍在一场又一场加演: “这次能平安解了燕州之危,二位大人功不可没!来来来,请上座。” “不不不,这如何敢当!下官仍是待罪之身,怎能与诸位功臣比肩……” “请上座……” “不敢当……” “……这还有完没完了。”齐楚摇摇头,出列道,“二位大人也别争了。要不是你们里应外合,和那边虚与委蛇,哪能兵不血刃就将燕州的奸细拿下。燕州不失,大军就有了支撑。不但王爷记你们的情,我们军长也托我致谢。” 李雪鳞托他致谢什么的纯属胡诌。燕州被李毅抢去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出,转眼间这个后方最重要的城池就已经物归原主。 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毅的圣旨是送到了,费泗和洪飞扬也老老实实接受了封赏,那些留守燕州的将士当着钦差的面更是副上得刀山下得火海的忠勇。但晋王只是派了一万兵马南下,打着押运粮草的旗号。在郊外遇到了费泗的那个亲随,得知了情况后,带队将军亮了一下身份,燕州城八个门便彻底敞开,随便他从哪个进。不但如此,原本应当站在城墙上对他们放箭的士兵倒抢着做先锋,冲进刺史府就要揪出“叛逆”,立头功,拿赏爵。一路上见人就杀,可怜那些下人差役,机灵的赶紧躲了,剩下的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成了刀下鬼。 燕州留守的五万人和前方的士兵都是并肩作战过,在一个锅里吃饭的战友。现在同袍在前头打仗,后面却有人要拆台,士卒们早就恨得牙痒。为了保护费泗和洪飞扬不被人先下手做了,燕州城里的将校都没敢告诉下面这两人其实是阳奉阴违,以至于燕州和平解放的头号功臣差点被自家人给砍了。 费泗和洪飞扬两个也是早有准备,听到城门那边有些动静,连查证都来不及就拽着辘轳绳逃到后院井壁上的密室里。李毅派来的那个密探重伤之后行动不便,竟困在梁上连同整座刺史府被一把火烧得干净。 井下刺史和井下将军在冰冷的石室里,听着头顶上乱兵在府衙里杀人放火的声音又是惊惧又是冻饿,哆嗦着等上半天,见没动静了,趁夜色溜到那个带队将军营里。两人是朝廷命官,被乱兵打死倒没什么,但投上门来就必须保证他们安全。于是那支万人大军返回时除了该押运的粮草,还捎带了两个正五品文武高官。 “齐校尉言重,言重。”大冬天的穿单衣演“负荆请罪”那么久,费泗一介书生,早就冻得牙齿打架,“这,这都亏了王爷遇险不乱。我等,我等何功之有……有……阿,阿嚏!” 费泗一个喷嚏提醒了众人。看看两人都在瑟瑟发抖,晋王一拍脑袋,歉然道:“二位大人快些去更衣,别着凉了!老夫已吩咐人备下了些小菜水酒,给二位压惊洗尘。军中简陋,可别怪老夫慢待。” “哪,哪里……阿嚏!”鼻涕吸溜吸溜的北面招讨使和北面行营都督如遇大赦,磕了两个头后匆匆起身,赶紧去后院烤火。 两人一走,晋王刚才还堆满笑容的脸色立刻板了下来。坐回正中间的帅椅上,问齐楚:“发生这许多变故,你家军长怎么说?” “回王爷,古北、喜峰遇袭的情报应当已经送到军长手上。但路程耽搁,我还没接到新的指示。至于敌人突入张家口,我军对此无能为力,请王爷见谅。” 晋王听到这里倒松了口气。要是李雪鳞真打算借着追歼敌军的名号深入大夏,这可比区区几千苏合人可怕多了。 “齐校尉可回报你们军长,就说这边虽然吃紧,却也不能让他一个人顶缸。待得眼下的风雪过了,孤王便提点大军前出四百里,与他两面夹击!” 齐楚刚想说几句客气话,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随即,有个风尘仆仆的游骑被卫兵领了进来。 游骑兵向众人扫了一眼,径直走到穿着国防军制式军装的齐楚面前站定:“您是齐楚上校?” “是的,少尉。” “口令?” “中石油。回令?” “垃圾股。口令无误,请出示您的身份证明,长官。” 齐楚掏出挂在颈中的一块铜牌,上面镌刻着他的姓名和一串阿拉伯数字。游骑兵先是核对了各部分代码,又用约定的算法确认了验证位,最后将铜牌放在模子里校验了大小,点点头,还给齐楚,并送上一个封蜡上盖着钢印的黑色木筒和一块小木片。 “长官,这是最新的命令,绝密级,看后立即销毁。收据在这儿,麻烦您签收一下。” 在场的都是大夏顶尖的军官,平时也有密令往来。但都没见过这么多有趣的校对方法。好奇的旁观者中不少都是去年冬天那场大战的参与者,早就听闻李雪鳞治军严格,花样繁多,看了倒也不觉得怎么。那些新补充进来的却是矫舌不下——这些步骤里,口令都是来自李雪鳞那个时代的词汇,被八百年前古人蒙对的可能性绝对是零;算法验证来自于二十一世纪随处可见的条形码,但外人就是看不明白;铜牌的规格校验倒是自古就有,但都是用来分辨私铸钱,军中一贯凭肉眼看个大概;签收制度便于存档和复查,也能落实责任。短短一分钟里就有了这许多名堂,两个当事人还做的熟极而流,北面那支军队平日里的规范和纪律可见一斑。 “谢谢,长官。”游骑兵接过齐楚签上名,摁了指印的木片收好,敬个礼,“军长还让我口头转达他对您的谢意,长官。军长说,您的价值抵得上一个师,他很高兴能与您共同作战。” 齐楚还了礼:“向你致敬,少尉。请转告军长,能为他工作是我的荣幸。” 虽然游骑兵临走时还是向各位大夏军官敬了礼,但其中却没有丝毫他与上校联络官对话时的敬意。这再次提醒了晋王,李雪鳞的军队去中原化有多彻底。尤其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游骑兵迷彩斗篷下前半个头皮光溜溜的,只有和尚和胡人才会把受之父母的头发说剃就剃。 骁勇的胡人一旦被严格的军纪约束,将会产生一支什么样的军队?这个答案苏合人已经十足领教过了,并且很快就要呈现在大夏面前。 在众人的注视中,齐楚看完了密信,随即放回木筒,扔进火盆。 “齐校尉,信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老夫的?”晋王不乐意归不乐意,但又实在想知道密信内容。李雪鳞那儿来的消息,无论是作战计划还是敌情通报,每次都有些匪夷所思。渐渐的,期待新的信件成为晋王与几个将军兼具了工作和乐趣的日常行为。 “哦,当然。这封信的内容不少与贵军有关。首先就是——王爷,请您取消大军前出四百里的命令。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战役结束,贵军的职责是坚决防守,打消敌军南下的冒险企图。不但要守住燕州和辽州,还要堵死喜峰、古北、张家等各处山口。虽然贵军有十五万作战兵力,但要完成这个任务也不轻松。军长信中说,贵军能不能防守到底关系到数百万中原百姓的身家性命,请务必寸土不让。” 一番话说得自晋王以下,一干将领心头热乎乎的。什么大军前出四百里,这个决定大半是为了大夏王朝的面子,实则大家伙心里都在打鼓。没想到李雪鳞如此善解人意,竟免了他们的苦差事。不少人心中对他的印象分又打高了一点。 晋王欣喜一过,随即察觉到不对劲: “等等!那……你们军长已经有了可与苏合人一战的大军?一个多月前他在辽东不是还只有万余人马?” “确切地说,截止这封信送出,我军在辽东的作战人员总数为一万五千,近期也没有增派部队的计划。” “疯子!”少了一条左臂,伤愈后脸白如纸的左克平摇摇头,“一万五对十一万,李阳朔简直是个疯子!那可是苏合人!你们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赢过八倍于己的苏合精骑!” “确切地说,是七点三倍。”齐楚好心纠正道,“判断是否能获胜,这是军长的决策。研究怎么获胜,这是参谋部的工作。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完成每一件任务,确保胜利到来。所以苏合人有十一万也罢,一百一十万也罢,只要军长说要打,那我们就一定会发起进攻。” “疯子!”几乎所有的夏军将领都对这种近乎自杀的行为摇头叹息。相处时间长了,大家对这支不要一文粮饷,反倒帮着打仗的军队多少有些好感,尤其对方的首领和高级军官还是汉人。谁知打了几场胜仗后居然被冲昏了头脑。一万五挑战十五万,这个赌局赔率再高都开不起来。 晋王也有些动摇,沉吟一会儿,道:“齐校尉,你是否能代老夫劝劝阳朔?此事太过凶险。与苏合人交兵也不一定非要立时三刻分出胜负,咱们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何?” 以他的性格,能说出这番话来已是破天荒了。何况若说对李雪鳞忌惮之深,晋王是在场中人中头一位。可齐楚丝毫不领他的情: “王爷,我可以转达您的意见。但此时命令应该已经传达到了各个参战部队,更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另外还有一点要说明的是,我军除了在辽东要发起一场大规模进攻,也将对派兵南下的昔只兀惕部进行惩罚行动。请您在张家口附近准备些粮草,预计一个半月后,即四月下旬将有部队前来接受补给。” “你们……” “军长说了,一是群狼食虎,二是田忌赛马,三是大纵深作战,我们这次要玩的招数都不算新鲜。”齐楚说到这里,笑了,那种象征着死亡的灿烂笑容和李雪鳞简直如出一辙,“虽然不算新鲜,但会非常有效。” 第六十章 说服 李雪鳞扔下炭笔,从画满了箭头、线条和小叉的地图前转过身:“这就是修正后的‘山洪’战役全貌。如果以上行动都能顺利进行,相信效果很令人期待。”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暂三师师长张松少将举手问道:“军长,您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少兵吗?” “当然。三个师加起来正好五万人。” “那您知道这样一来,晃豁坛和昔只兀惕会动员起多少军队吗?” “晃豁坛十一万,昔只兀惕六万,最后关头再多个两三万也不稀奇。” 张松撑着桌子慢慢坐下,苦笑道:“现在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您看起来还没疯。” “你觉得风险大?我倒认为,我们自身能不能达到战役所要求的机动性和各个任务达成率才是关键。苏合人,嘿!”李雪鳞轻蔑地一挥手,“我不认为他们的指挥体系能跟得上我们的行动。” “那我和黄杨需要负责什么?” “你,张松少将,我需要你指挥三师在两个月里完成一次总长四千里的战略迂回,并在期间会同二师对昔只兀惕集结起来的军队打一场击溃战,在短时间内消除它们的威胁。四月底在张家口接受夏军的补给后,三师经由辽东走廊北上,继续行进两千余里,于六月推进到辽河一线,抄晃豁坛老窝!” “呃……”张松突然间觉得只有自己被叫做“张疯子”,却没人叫军长“李疯子”,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至于你,黄杨少将,一开始与张松少将配合作战,在他进行大纵深穿插时保持对昔只兀惕军队的压制,并且派一个旅随同三师穿过敌军战线。之后,三师继续南下,那个旅则迂回到被分割后的昔只兀惕军背后,与你的主力一同将较弱的一块敌人在最短时间内打散!要杀得他们至少一年内不敢找我麻烦!随后,二师全部兵力撤离昔只兀惕地界,一直向东,横穿大兴安岭后再越过辽东。预计能在五月中旬到达一师控制的海参崴接受补给。” “呃……”虽然这个任务相比起张松的大迂回听起来要轻松些,但翻山越岭,说不定还要强行穿越晃豁坛控制区,一样强人所难。 李雪鳞不给二人叫苦的机会,站到地图的辽东部分前,语气冷酷而果断:“一二两个师会合后,稍加补给和休整,立刻投入对晃豁坛的歼灭战!之前一师将以六到七个团级规模的部队诱使晃豁坛大军分散兵力,加上期间游击战积累的战果。预计届时苏合人的主力只有七万人。那么不用我说也明白了——先找软柿子捏!等苏合主力被进一步分化、削弱后,联合前推至辽河一线的三师,对敌人发起最后一击!总之,你们这两个师的角色将从扫尾人变为战役的主要力量,而战役的核心思想是利用我军的机动性和情报收集能力,先剪枝叶,再砍主干!一举奠定我们在辽东到万邦府的绝对霸权!” “军长,我有个问题。” “说!” “伤员如何处置?我是说我军的。” 在得到壶方人的支援前,伤员只能经由野战医院简单治疗后随军行动,死亡率很高。有了大本营和万邦府这两个固定的基地后,现在前线伤兵经过治疗能后送休养,轻伤员有八成以上都能重返一线。但千里大迂回肯定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条件。 “想想我们当初是怎么从山海关来到黑龙江的。少将,有时候必须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胜利,我需要战士们克服气候、疾病、疲劳、伤痛等等一切,确保完成任务。” 黄杨和张松与新兵们相处近半年,要让他们像李雪鳞这样在关键时刻仅仅将人命当成数字,并区分为可承受和不可承受,实在是有些超出心理极限。但军长的命令就是天条,必须无条件服从。何况李雪鳞用胜利筑就的权威容不得任何人质疑。 没有比现在这个场面更能诠释“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意义了。就因为李雪鳞肩上多一颗将星,两位少将没有任何选择。 “我的将军们,你们的回答?” “坚决完成任务!” “非常好。那,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五天后就是阅兵的日子,你们打算怎么让我相信两个由新兵组成的师能完成如此重要的行动?黄杨少将?” “在下浅见:欲使大军转战千里而不溃,则需士卒将校皆存争胜之心。非如此,只怕大敌当前、征途凶险,逃役者有之,通敌者有之,危矣!” “说的基本正确。不过——我提醒过很多次,麻烦你以后讲话别太掉文。”李雪鳞对于这两个将军的领悟能力还是挺满意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就像黄杨说的,一方面,我们需要有必胜的信念,而且不止是军官,必须每一个士兵都坚信不疑。这也是长征成功的最基本条件。另一方面,士兵们要有绝对服从的态度。信念是基础,但维系一支军队战斗力的直观手段,第一是纪律,第二是纪律,第三还是纪律!所以在阅兵时,我要看到两个拥有铁打的军纪,士气高昂,信念坚定的师。明白了没有?” 两个少将脚跟一磕,立正敬礼:“明白!长官!” “那就好……黄杨,你有话要说?” “是。适才听长官所言有‘长征’一词,便以此为号,如何?士卒听闻,也能得知征途之辽远,不致中途怨天尤人。” “呃……长征啊……”令所有人一瞬间如同陨石轰顶,可以列入国防军年度新闻的一幕出现了——作风霸道,唯我独尊的中将军长居然不好意思了起来!要不是保持着立正军姿,黄杨等人真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长征’这个提法就算了。我们和真正长征过的军队比起来,这几千里路毛都算不上。”没看错!虽然比金乌西升更稀奇,但李雪鳞确确实实在不好意思,“以后有机会再和你们讲讲工农红军的事,他们的‘长征’我以后一定会超越,但不是现在。和士兵们就说‘六千里大迂回’吧。” 对于军长时不时冒出来的新鲜词,两个少将师长都习以为常了。敬个礼,披上将官皮大衣回去布置了。 “韩世烈,你留下。坐回来,我一直想找个空和你谈谈。” 挂了个军政部副部长的职务,晋升为准将的前山贼头子放下大衣,端端正正坐好了,说道:“军长,是关于奸细的事吧?都料理妥当了。” “那批跟着卡扎姆来的波斯商队里有多少苏合奸细?” “两个。但其他人背景都不简单。除了一个是拜占庭帝国来的探子,其余都和波斯宫廷有过密切往来。我也没惊动他们。套出情报后照样养着,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也由得他们去打探。以后说不定能帮着我们传些假情报,用得着。” “你小子挺行啊。给我说说,是怎么打听出来的?”李雪鳞虽然不爱看刑侦电视剧,对于KGB和CIA或真或假的种种传闻倒是很感兴趣,如果韩世烈确实是可造之材,说不定就收了这个弟子。 “其实也没什么。一开始天天找机灵的士兵去和他们饮酒作乐。等放松了警惕,灌醉后一问都出来了。” 李雪鳞一时间觉得有点失落。自白剂呢?疲劳审讯呢?刑讯呢?心理暗示呢?一通酒就打发,这个时代的反谍工作技术含量也未免太低了。 “……就这么简单?” “嗯。我以前常这么干。每次风声紧,就下山和相熟的差役去喝酒。喝醉了什么话都能套出来。那些官兵来到州县总要地头上熟的人帮着搜。知道他们从哪儿走,要怎么包抄搜山,再躲不过也太没本事了。要不是有手下出卖,官府也抓不住我老韩。” “他们第二天就不会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哪能呢。这个醉是有分寸的。要烂醉前那么一点点,套出一两句话就不省人事。第二天起来除非有玉皇大帝给他们提醒,否则鬼才记得自己说没说过。这个分寸可是我花了十多两银子的酒钱才找到的诀窍,换了别人可不一定做得来。” “行,我算是服了你!”李雪鳞放下心来,“军政部副部长你还是兼着。我再给你封个官——敌情处处长。现在这个部门不公开,就少数几个人知道。等以后我们军队发展壮大了,这敌情处可是总参里响当当一块牌子。你小子先到先得,有福了。” “总参?呃,谢谢军长。”虽然听不明白,既然军长说是好差事,那就当好差事收下吧。韩世烈发觉和奸细们斗智斗勇也是其乐无穷,不亚于战场上厮杀。 “可是军长,我有件事还是想不明白。您知道,我以前是山贼。” “嗯,这我当然知道。” “打个比方,您怎么想到让一个山贼来看家护院?一般人都放不下心。” 李雪鳞哈哈大笑几声,拍着韩世烈的肩道:“老韩,我问你,官兵抓强盗,抓住的时候多还是抓不住的时候多?” “当然是抓不住的时候多。十次里能抓住一次就算撞大运了。” “所以说,我要对付山贼,就也得用山贼的招数才行。老韩,我既然把你放在这个位子上,就信得过你。你手头有什么邪招损招,只要能帮我清除里里外外的奸细,篱笆扎紧,随你怎么玩!说实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还怕你的招数不够毒、不够邪、不够损呢!什么时候你能做到敌人探子一听要来我们这儿出任务,立刻吓得撂挑子走人,那别说个小小的准将,中将、上将,你不要我还硬塞!” 韩世烈虽然当的是有原则、有理想的山贼,从不抢贫苦百姓,时不时还劫富济贫。但在重视圣人遗风的齐鲁之地,仍被乡里乡亲在指着后背骂。被官府逮住充军后,也没少受白眼,吃闷棍更是家常便饭。 如果这不是任人唯贤的国防军,只怕他韩世烈早就是草垄里的一堆白骨,连死在敌人手里还是自己人手里都不知道。 对于李雪鳞给予的信任,任何感谢都是苍白的。韩世烈也是脚跟一磕,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保证’人人都会说,看你实际行动。回去吧。” 送走韩世烈,李雪鳞走到那张画满了行军路线的地图前,用旁观者的眼光审视着这一切。 来到这个世界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他居然从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小老百姓蜕变为指挥大兵团作战的军阀。在傲气和霸气冲天的背后,李雪鳞不是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但这段匪夷所思的经历总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不是真实的。就算打输了,也能像玩电脑游戏一样读档重来。或许这种豁得出去,敢于冒险的作风正好适合领导这支在敌人背后战斗成长的军队。 大兵团作战,冷兵器时代的大兵团作战。在根本无法实时联络,部队撒出去就只能静待战果的时代,一场三个方向三支军队,纵横数千里的战役到底有多少可行性? 李雪鳞对历史不陌生,自然也记得李广、张骞和霍去病相约分进合击,最后都迷了路的故事。如果他不是这支军队的主帅,只是一介参谋,多半会劝说打消这个疯狂的计划。没有冗余量,没有预备队,连两个关键的补给点能否按时建立都是个未知数,这场裸奔秀一旦失败,只怕国防军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从头再来”。 “妈的,毛太祖还能说得出‘大不了再上井冈山打游击’,老子可没地方东山再起!”李雪鳞踱着大步,冷笑起来,“有趣!这比去Casino刺激多了!比操红警帝国有感觉多了!” 李雪鳞不是个缺乏激情的人,也不是个缺乏胆量和魄力的人。因此他也不会顾忌到敌我双方的牺牲而去选择看起来好走的路。相比起花几年时间稳扎稳打,毕其功于一役更类似于他最喜欢的开大小游戏。 现在,骰子已经掷出。三股势力,十几个民族,数十万军队,都已经走进了战争这个绞肉机。在未来半年,无论谁胜谁负,长城南北都将有二三十万的生命化作飞烟。 只为了他一个人的野心和理想。 —————————————————————————— “我——是黑狼王!是草原旧秩序的毁灭者,新秩序的创造者!是将荣耀给予我的追随者,将死亡撒播给敌人的审判者!我的剑,是死者之国的门扉;我的军队,是收割灵魂的利刃!我——是吞噬天地的黑狼王!” 看到那座高台时,李雪鳞又回想起了当初那段充满了血腥、杀戮和权欲的宣言。对暴力不加掩饰的崇尚和追求让他赢得了诸多草原民族的效忠。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眼下来看大家相处得都还不错。 一路上,不时有几个剃光了头,髡发之余只在脑袋两侧留了一小绺的士兵向他立正敬礼。投来的目光除了打从心底里的尊敬,还有一些畏惧。 很难想象就在半个多世纪前,这些契丹人的祖父们还在压着中原王朝打。直到前代德宗皇帝大兴兵戈,将契丹人灭了国,赶到草原西面,大夏年年要进贡岁币、绫罗、宗室女子。而现在,这些同样骁勇善战的武士们却穿上了黑色的制服,在军纪和洗脑的双重作用下替一个汉人天可汗征战。 “看到没有,我可爱的殿下,他们曾经是我祖辈的敌人,出现在睡梦中的恶魔。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付共同的敌人。” 库斯鲁对于李雪鳞的解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昂着头走在前面,努力用他七岁的身体支撑起萨珊王朝仅剩的尊严。 迎面又走来一队刚训练完回来的骑兵。一见李雪鳞肩上的三颗金星,十几个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同时下马,立正,敬礼,动作整齐得如同有人在喊口令。 “我可爱的殿下,这些是回鹘人。往前追溯四百年,他们几乎毁灭了一个盛极一时的中原王朝,甚至已经攻破了它的首都,掠走所有财物和女子。但现在,他们同样在与昔日敌人的子孙并肩作战。” 库斯鲁停下脚步,转身瞪视着比他高两个半头的李雪鳞:“够了!你想说什么!还有,不准称呼我‘可爱的殿下’!你是在愚弄我吗?” “小殿下,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可爱?我可不这么认为。”李雪鳞笑着蹲下身,平视着波斯皇族,“我可爱的殿下,我只想说,敌人不是永恒的。这个世界上能称得上永恒的只有两样东西。” “是什么?” “神;以及人类追逐利益的行为。” “你果然在愚弄我!” “如果你觉得说真话就是在愚弄的话——那么,是的。不过我可爱的殿下,请允许我提醒你:现在你可不缺敌人。波斯叛军在找你——或者该称他们正规军更合适;苏合人也在找你。至于吐谷浑、乌斯藏、大夏,对于波斯帝国的财富和土地也未必不会动心。” “你想把我交给谁?” 李雪鳞见库斯鲁一面紧张地抓住皮袄下摆,一面强作镇定,笑了:“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爱的殿下。我是说,既然你不缺敌人,那就该好好珍惜现在的朋友。愿意做你朋友的人比满世界追杀最后一位萨珊家族后裔的人少多了。” “你……你是说,我对那个拜占庭帝国的女孩太苛刻?”库斯鲁涨红了脸,“她是罗马人!是帝国的敌人!我们家族每一代都有人因为和他们的战争而死!” 李雪鳞站起身,摸摸那头黑色鬈发:“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吧,我可爱的殿下。一个在和平中增长国力的波斯,和一个在战争中不断消耗国力的帝国,你觉得哪一个更适合统治?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帮助你复国的话。我可爱的殿下。” 库斯鲁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逼视着李雪鳞:“别小看我!我是萨珊王朝的继承人,当然会做出对帝国最有利的选择!如果需要,就算要和敌人共同进餐我也能忍受。” “是吗?太好了。事实上,你,我,还有蕾莉安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吃住在一起。我正想着怎么让你接受这个情况。我可爱的殿下。看来你最好能快点和敌人交上朋友,否则这几个月会很不好受。”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李雪鳞所说的进军路线,作者画了两张草图,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圆圈为补给基地和后方基地,大叉为交战地点。 预计到六月为止的行军路线:http://pic.yupoo.com/normia/63615593bd0e/yu3wz31s.jpg 最终决战示意:http://pic.yupoo.com/normia/84985593bd0e/nsv7lreh.jpg 注:关于汉武帝时张骞等人约定夹击,最后都迷路的事之前有过注释。冷兵器时代的分进合击相当冒险,失败的概率极大。 注:“我可爱的殿下”一说,如果看过《星界》系列的人应该不会陌生。说这话的人与那位“可爱的殿下”的关系可以套用到这儿。 第六十一章 阅兵 阿拉坦乌拉现在对巴雅尔又爱又恨。爱的是南下侵攻作战大获成功。虽然古北、喜峰两个口的夏军顽强堵住了去路,但那两处本来就是佯动作战。在扔下了四千多具尸体后,派出去的四千骑兵回来了三千多——死的大多是从契丹这些外族征召来的仆兵。而突入张家口的那一路算是吃足了油水。整整两个月,黄河以北大片土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虽然带队的千夫长还没消息传回来,但从夏军的慌张应付上就能猜测到战果有多辉煌。那个有着取之不尽人口资源的大夏,居然为了区区两千苏合人不得不抽调辽东一线部队去追截。可想而知他们腹地空虚到了什么程度。 但阿拉坦乌拉还没来得及给巴雅尔办庆功宴,噩耗传来了——北面一直蜗居在兵营里的近四万大军全部开拔启程了。没有丝毫犹豫,兵锋直指昔只兀惕可汗的大帐。 “可汗,那是群饿狼!”派去监视的一百多个侦骑只回来了两个,在阿拉坦乌拉面前发着抖,“我们到那儿时正好他们准备出发。三万五千骑兵,三大一小四个方阵,不管从哪儿看都排得像线一样笔直。而且……而且我们看到了那个黑狼王!” 李雪鳞站在高台上,北风一吹,他的黑铁重甲蒙上一层薄霜。强烈的色彩对比像是盔甲主人意志和欲望的凝聚,在天地间格外醒目。 中将军长穿着那套百斤重的铁甲一动不动站着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高台风大,但他任凭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风在脸上凿出一道道口子,血还来不及流下就冻成了红色的冰片。若不是铁甲下面穿着两层填充羊绒的冬装,李雪鳞就是盆炭火也早冻成了冰柱。 一同挨冻的,高台上有一干将官,高台下是排成整齐方阵的两个师。那些骑兵若不是口鼻里呼出白气,还会稍微动一下手脚约束不耐烦的畜牲,乍一看简直像是长在马背上的一座雕塑。他们只是被告知打仗前要阅兵。等排成了规整的正方形,中将军长一声“全体肃静”,所有人便维持这个姿势直到现在。任凭风雪怎么刮,哪怕要冻死在这儿也没人敢动一下——阅兵前,各级军官层层转达了一条命令:届时有异动者,以临阵脱逃论处,斩无赦。 李雪鳞眨眨眼,从睫毛上抖落几片冰霜,回头对黄杨说道:“少将,时间到。” 黄杨试着往前迈一步,这才发觉膝盖已经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他慢慢走到高台边缘,面向几个方阵,嘶哑着嗓子喊道:“时间到!稍息!” 李雪鳞很满意地看到了他最希望出现的场面——三万五千人在神经高度紧绷后得到解放的当口,没有混乱也没有放羊。现场除了下马时金属搭扣相碰的“卡嗒”声和双脚踩上雪地的“吱嘎”声,没有出现第三种声音。 如果这支军队还不能胜任大迂回,那么李雪鳞至少可以肯定,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完成这个任务,甚至连尝试的可能性都很低。 李雪鳞侧过头,对裹着三件皮袍仍在发抖的库斯鲁说道:“我可爱的殿下,请记住这一刻!在你面前的是一支无敌军团。除了神和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击败我这两个师。你现在看到的是绝对的力量!是能够实现你愿望的神使。我可爱的殿下,如果你希望有朝一日在巴格达检阅这样的部队,那最好能牢牢记住他们现在的样子。” 库斯鲁面对李雪鳞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做出了回应。那只脱掉了铁护甲的手掌看起来又大又温暖。 李雪鳞轻轻握着库斯鲁柔软的小手,领着他走到高台边缘。刚一站定,底下的军队一齐敬了军礼。三万五千只拳头敲击皮胸甲的声音像鼓点汇成的波浪,有力,强劲,诠释着李雪鳞所说的“绝对的力量”。 李雪鳞面对着底下交杂着期待、敬佩和畏惧的目光,高声道:“现在我命令——认为这次行动不会成功的,出列!” 三大一小四个军阵纹丝不动。 “现在我命令——认为自己坚持不到这趟征途终点的,出列!” 黑衣军团像雪原上的礁石,任凭卷起的北风如何摧打,仍然纹丝不动。这种充满了张力,在平静背后蕴藏了无穷力量的场景,再高明的导演都无法还原。以至于这一幕成为在场许多人终其一生最鲜明的记忆。 “现在我命令——”李雪鳞顿了顿,等待着所有官兵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我命令你们——为了你们的誓言、为了你们的荣耀、为了你们的尊严,用你们的铁蹄让敌人颤抖,用你们的刀剑让敌人驯服!胜利,我命令你们取得胜利,就如同我将命令胜利归于你们!我提问——面对敌人,我们怎么做!” 被李雪鳞一番话挑拨得热血冲顶的三万五千人瞬间爆发出漫天杀气,众口一声吼道:“杀!杀!杀!” 高台上的将军们在有如雷鸣的喊杀声中走到各自的部队前方,面向高高在上的天可汗。 李雪鳞右手一举,刚才还响动雪原的人声霎时停止。如果不是余音未消,一切便如从未发生过。 “我的将军们、校尉们、士兵们,我这就让你们杀个痛快!”李雪鳞大剑一指南方,“上马!出发!” “……他们已经来了!”侦骑刚说完,阿拉坦乌拉一把拽过巴雅尔,红着眼睛吼道,“都是你出的点子,现在怎么办!三万五千!他们对付晃豁坛可以用一万灭一万,我们有多少人头能供他们砍的!” “可汗,我,我们现在召集人马,还能一战。” “废话!”阿拉坦乌拉甩开这个突然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智者”,叫过帐外等候的亲兵。 “你们,立刻到各个部落去召集战士,有多少来多少!这是昔只兀惕二十二部公推的可汗,我阿拉坦乌拉的命令!十天内必须赶到哈沙特!*” “是!” “你,哈斯巴根,昔只兀惕的第一勇士!立刻集合我们本部人马先赶去!十天,只要再有十天,我们就至少能有七万大军来应战!” “是!” 紧急布置完,阿拉坦乌拉疲惫地坐倒在地,喘着粗气。 “可汗,”巴雅尔见人走得差不多了,硬着头皮上前道,“我们向晃豁坛求援吧。现在单独一族已经不能和黑狼王抗衡了。恩和是您扶植的,只要我们合兵一处,二十万大军扫平南面的夏国都足够了。” 阿拉坦乌拉被一语点醒:“恩和?我们帮着他打夏军,这老家伙倒像是喘过气来了。你说得对,不能让他太舒服。当初额尔德木图那混蛋骗我们一起打仗,让我们的人送死。现在我也要这么对付晃豁坛那些杂种!” 巴雅尔见成功地将这个直肠子可汗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有利可图的地方,暗地里松了口气,顺着杆子拍马道:“可汗,您和那颜哈斯巴根的勇武在苏合人中也是首屈一指。晃豁坛被黑狼王打了一年,能打仗的将领都死差不多了。只要您下令,恩和肯定不敢违抗。” “嗯,嗯,你说的很对!那个恩和,比朝鲁和额尔德木图蠢多了。不过晃豁坛也算是和我们平起平坐的,随便派个小兵去传令显得看不起他们。”阿拉坦乌拉见大帐里没有了其他人,一拍脑袋,指着巴雅尔道,“对了,你去!巴雅尔,你一向很会说话,能让我听得高兴,那也能让晃豁坛的杂种们听得高兴。你去替我把他们的人拉过来。好处随便你许诺,反正恩和那些蠢货打完仗就没用了。” 巴雅尔身子几乎当场要软倒。这个差事和判死缓没什么区别。晃豁坛被黑狼王压着打了整整一年,损兵折将五六万,族人丧生十余万,这都是事实。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说实力,现在的昔只兀惕无论人口还是兵力都只有对方的二分之一强。小鱼想吃大鱼倒也不是没可能,偷袭得手就行。但从没听说过偷袭之前还要知会一下,让那条大鱼有了提防后再去碰一鼻子灰。 当然,对于阿拉坦乌拉来说,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和晃豁坛撕破脸。这个直肠子的家伙从小到大碰壁都已经碰出个塌鼻子,也不在乎多一回。但他巴雅尔是生是死,就看那个恩和一句话。只要是个苏合人,决不可能受得了阿拉坦乌拉那种算得上侮辱的要求,那么最好的回答就是将使者的脑袋还回去。 “巴雅尔,你放心去。恩和是个胆小鬼,不敢违抗我,也不会伤害你。只要能谈成这件事,回来后我送你五百头羊,上好的马一百匹,我的女奴你也可以挑两个带回去。不知道你是喜欢大眼睛的波斯女人,还是皮肤像酥油一样滑溜的夏国女人?”阿拉坦乌拉淫笑着拍拍巴雅尔的背,像是给了他天大的恩惠,“去吧,现在就出发,早点给我带回好消息。” “是……可汗……” 如果有一种笑能比哭还难看,那就是巴雅尔此时的表情。 —————————————————————————— “钱雄啊,军长临走前管现在这个场面叫什么来着?” “立体滚动式战略转移,长官。” “哦。还是你这读过书的记性好,俺可怎么都记不全。”正向东北“转进”,已来到海边的一师师长李铁胆少将挠挠头,又问道,“军长那时候确实说了会乱成这么一锅稀粥吧?汤里想找米粒都找不到。可别是俺听错了。” 一师参谋长钱雄准将肯定了这个形象的比喻:“您没听错,长官。军长说了,到时候师找不到旅,旅找不到团,团找不到营,这都是正常现象。只要我们这一部能牢牢占住海参崴,部队散了也没关系。” “军长也说了,我们散了,屁股后头的苏合人也会跟着散。可你说,俺们打了这许多仗,哪一次不是层层指挥到底的?这回倒好,全放羊了。哎。” “既然军长说要这么办,那准没差。我记得军长提过一句,这种越乱越好的仗有人打过一回,像是叫林……林表?……林彪!对,有个叫林彪的,就在这辽东也干过。不过他胆子更大,是把部队散了去撵敌人。咱们还算好,看看打不过可以躲,那林彪的手下可就得靠撞大运。指不定碰上的敌人占优势,那打不过也得打,不然就成逃兵了。” “得,反正你们这些参谋啊,军长说一句就能给编个典故出来。俺说不过你们,不说了。”李铁胆苦笑着遥望北方,“这辽东说大也不大啊,俺们的大本营都唱空城计了,苏合人打上门来就完蛋。” “这您也不用担心。军长说了,苏合人打过来,东西都扔给他们,人平安就行。军长说,人能创造一切,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反正过不了多久,苏合人的东西都得归咱们,凡是太阳能照到的地方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土地。” “都是‘军长说’,‘军长说’,那军长有没有说过遇上这情况咋办?” 钱雄顺着李铁胆马鞭所指看去,四月中旬的大海已经化冻,水平线上有十几处突出的影子。如果从这个距离都能看得见,那这些船至少得有十丈以上。 “这是谁家的水师?”反正陆地上还没有国防军的对手,钱雄诧异了一下,拿起望远镜仔细看了起来。稍倾,他回过头问李铁胆: “我记得军长说过,海参崴是个天然良港,有伸入海中的两座山挡住风浪,对不对?” “嗯,俺也这么记得。” “那就没问题了,长官。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是海参崴,而那些船,是军长派去采购补给的。咱们从现在开始有了海参崴基地。”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该地在现中蒙边境以北约三百公里处。 第六十二章 贵客 在李雪鳞的时代,海参崴曾是中国人心头永远的痛。这个曾属于华夏的东北亚罕有良港,却泊满了苏俄太平洋舰队的航母、巡洋舰、驱逐舰、核潜艇。但在这个世界的这个年代,海参崴第一次作为军港被占领和使用,是在一个汉人天可汗手里。 “你就是军长派去高丽的那个卡……卡什么来着?” “卡扎姆,尊敬的将军。” 李铁胆一拍脑袋,歉然道:“哦,对不住,你看,这名字实在拗口,俺记不住。不过你这些都是……” “四船是成品的刀剑和弓箭,两船是便于加工的铁片。还有四船粮食,两船木炭,两船志愿参军的夏人,最后那一船……呃……”卡扎姆拉过李铁胆,忍着将军甲衣上扑鼻的酸臭,凑在他耳边道,“那一船是些贵客,您派几个人好好保护,让他们看到天可汗的军队是怎么获胜的就行。” “哎,看你这绕弯子绕的,不就是些来观战的嘛,俺理会得。” 李铁胆满不在乎地扒拉开卡扎姆,走到那几个装束怪异的人身边。其中三个戴着尖顶毡帽,穿着宽大的白袍,留着山羊胡子。另两个穿着考究的灯笼样白色绸缎衣裤,被宽大的衣服一衬,更显出衣服主人的瘦小。最吸引李铁胆的还是他们头上足有二尺的乌纱帽。 “这世上的事说稀奇真稀奇!大白天的装什么黑白无常呢。” 少将师长只是低声感慨一下,那两顶乌纱帽突然就朝着他过来了。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铁胆万万想不到,乌纱帽一开口就是标准流利的汉语,带点吴越地方硬舌头的口音。连礼节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周到。作的那个半揖如果用量角器来量,上臂与身子是标准的九十度。 少将师长受了人家的礼,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问道:“你是哪位?俺是国防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李铁胆。现下是少将。如果你们早来半个月,俺只是准将,低一级,得俺向你行礼了。” “将军过谦了。某虽身在高丽,也听闻将军战绩辉煌,所向无敌。恰好那时在高丽皇城*遇到卡扎姆兄,如此良机怎能错过,便借着卡扎姆兄的东风来到这将军百胜地,希冀一睹阁下破敌盛况。” 李铁胆虽然听得还不是太明白,但也知道人家是在拍自己马屁,笑眯眯受了,道:“哦,好说,好说。这样吧,俺还要去点收运来的物资,麻烦你们先跟着俺的参谋长下去歇息,等这边忙完了俺再去找你们。对了,俺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怎么称呼?” “敝姓九条,名赖嗣*,大和国从四位下右近卫少将。这位是某的副手,正七位下右兵卫大尉,赤木正之。” “少将?那和俺一样了。俺带兵时间还不长,待会儿可得向你请教请教。行,俺得去忙了,回见。” 等两个乌纱帽被钱雄领下去,卡扎姆又笑着贴上来:“尊敬的将军,您可得好好款待这两位贵客。要不是他们帮着说好话,高丽王可没那么爽快卖我们东西。” “这两个家伙很危险。”李铁胆皱起眉,“俺也说不准,但他们那眼神不是什么好种,和以前来俺们庄子收租的刺史他老爹一个样。那笑是假的,心狠手辣着呢。他们帮了忙,俺记着,该谢自然谢。但要是龟儿子想在暗地里玩什么猫腻,俺丑话说前头,你卡先生和他俩关系再好也白搭。俺可不管他们那什么大和小河的。俺就不信,这世上谁胆子长毛了敢惹咱国防军!” “那是,那是。”卡扎姆没想到李铁胆看起来呆头呆脑,却是个精细人。九条赖嗣他们别有所图,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他这个走了十几个国家的老江湖。原本是觉得大和孤悬海外,想拉拢这两个人作为一条退路。万一李雪鳞兵败还能远走他乡。不求复国,至少和库斯鲁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现在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 “那几个又是什么人?”李铁胆指指神色冷淡的三个毡帽,问道。 “尊敬的将军,他们是帮着押运货物的高丽官员。领头的是高丽枢密院的参事,崔洙浩崔大人,另两个是他的随从,也都是枢密院的。” “枢密院?那是干什么的?” “呃……您真的不知道?如果打个比方,枢密院就和天可汗属下的参谋部差不多。” “咱们买他们东西,是军长真金实银付的钱,和高丽的参谋部有个屁关系了?” “这个……” “算了,俺明白。这些龟孙都是墙头草,对不对?来看看咱们是不是能打得赢苏合。如果打不赢,他们立刻从背后捅刀子。” 卡扎姆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支吾了一会儿,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您真是有远见,尊敬的将军。” “那行。卡先生你也是军长的人,俺和你不说废话。这几个龟孙俺会好吃好喝款待着,他们要看看,要转转,俺除了派人陪着,也不禁止。但要是他们准备坑些东西回去,那就得把命留下,明白不?现在海参崴是俺这国防军一师的辖区,出了什么事军长第一个砍俺的脑袋,俺总不能成个冤死鬼、糊涂鬼,你说对不?” “那是,那是。”卡扎姆眨了眨眼睛,把渗入的汗液挤出去。 “还有,卡先生。俺们占这个军港没让苏合人发觉,所以直到和二师会合,必须保持隐蔽。虽说俺信得过你,但这段时间委屈你一下,陪陪那几个龟孙吧。对不住。” “那是,那是……啊?”卡扎姆委屈地指指自己,“尊敬的将军,我对天可汗的忠诚可以经得起圣彼得的审判*!您怎么能这么对我!” 李铁胆歉然地笑笑,但语气仍然坚决:“所以俺说了,对不住。来人,把卡先生请下去歇着。还有,别光让人家卸东西,派两个连上大船去帮手,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仔细咯!” “少将大人,这些蛮人像是对我们有防范了。”自打给他们住的帐篷门口站上两个国防军哨兵,赤木正之就一直绷着脸。 九条赖嗣将毛皮垫子堆叠起来,换了几个姿势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别担心,赤木君,别担心。想当初圣德太子和小野妹子单独去见日落处天子*,想必处境更艰难吧。这些蛮人缺少援助,那个将军也明白这点,暂时不会对我们下手。” “可是,您是藤原家的下任家主!您的父亲是大和国征夷大将军藤原赖经!”赤木拼命压低着声音怒道,“这些什么都不懂的蛮人怎么能这么对您!这是身为家臣的在下的耻辱!在下不会在这些蛮人面前自辱,但回去之后请您准许我切腹谢罪!” 九条赖嗣摆摆手,懒洋洋地说道:“赤木君,别担心。入乡随俗便可。蛮人,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不能期望在这种荒芜的草原还能看到京都的净琉璃表演。” “可是……!” “难道你不听我的话?”九条赖嗣声音并不高,但其中的森冷让赤木正之立刻噤声。 见威胁取得了效果,九条赖嗣又换上了那种懒洋洋的声音:“对了,如果你这么担心的话,赤木君,不妨替我去问一下今晚那个将军准备了什么佳肴。你知道,我连高丽的食物都受不了,更不用说蛮人的东西了。这儿是海边,就让他们做些鱼贝料理吧。当然,你不能期望他们能把烤鱼做得和京都府邸里一样美味。” 九条赖嗣的意见是不是转达给了李铁胆不得而知。总之,当天的晚宴是按人数配给了野战标准口粮。每份包括有两个巴掌大的一块烤肉,一盆水煮野菜,一碗用干酪粉冲的奶茶。为了尽地主之谊,主持晚宴的少将特地给每人额外加了块面饼。 “尝尝,这是用卡先生带来的粮食现磨现做的,味道好着哪!”少将师长略微招呼了一下,便抓起面饼,将烤肉卷在里面,一口咬下: “香!真香!好久没吃到面食了。卡先生,俺老李记你这个情。”李铁胆满足地喝了口奶茶,对看着盆子发呆的高丽人、日本人客气道,“各位那个……远道而来,嗯,俺这儿作战期间一切从简,没啥好招待的。但各位是贵客,饭食一定管够。没吃饱的可以再去添。来,尝尝,这可是用黄羊肉烤的,又香又嫩。” 九条赖嗣勉强吃了几口没油没盐的水煮野菜,忍着口中的涩味,笑道:“将军赐饭,我等已是感激不尽,哪敢贪心。只是我等坐了许久的船,晕了浪,没什么胃口。” 赤木正之不敢在主人面前放肆,低着头不说话。那几个高丽官员却不领这个情。崔洙浩看看烂糊糊的野菜和膻气扑鼻的奶茶,对身边一个随从说了几句,随后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崔大人有啥开心事,说出来给大家伙听听。咱们边吃边聊。”李铁胆见对方无动于衷,转而问卡扎姆道,“卡先生,你去过高丽,他们说的是什么?” “这个……不瞒将军您说,我在高丽雇了通译,没去学他们的话。”卡扎姆虽然不满崔洙浩的放肆,却也不愿大家撕破脸皮,打个马虎眼便准备混过去。 九条赖嗣向赤木使了个眼色后端起奶茶喝了口,被羊奶酪粉的味道呛得咳嗽起来。为了招待这些人,李铁胆还特地关照酪粉分量比平时多放了一倍。 赤木见自己这个通晓礼仪,举止得体的主人竟在饭桌上被呛得出丑,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铁胆,一副当场要拼命的样子。 “赤木……赤木大人有话要说?”没读过书的少将师长觉得在国防军以外,称别人“大人”总没错,“您会说汉语吧?对不住,俺除了能听懂几句壶方话、苏合话,其余的一窍不通。” 赤木正之冷笑一声,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下崔洙浩,对着卡扎姆说道:“崔大人刚才是说,饮食如此贫乏的一群人,他们的头脑肯定也很简单。” 崔洙浩等几个高丽官员目瞪口呆。想不到在九条赖嗣的授意下,赤木竟然当场就把他们卖了。逞口舌之快是很爽,也很符合这个民族从古到今,甚至于到世界末日的一贯作风。但等到爽完了,被揭穿了,这些高丽人才意识到面对握有绝对力量的强者,这种于人无损,于己无益的挑衅实在脑残得很。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高丽民族在他们自称很长的历史里就从来没弄明白过。 作陪的钱雄不用看也知道,李铁胆眼中一定闪过道寒光。但抬头看去,庄稼汉出身的少将师长脸上仍是憨实的笑容: “崔大人说的也没错。俺们军长也说,简单的才是最好的。打仗,没时间整那么多好吃的,填饱肚子,有力气就行。而且俺们军长还说,水煮野菜那个……营,营养?钱雄,是这个词不?对,营养丰富,比炒啊溜啊好处多多了。不过军长也说,这水煮有讲究,得煮沸一会儿才行,不然吃下去有虫,会拉肚子。” 正微笑着挟起一片菜叶的九条赖嗣听到这儿,手停在了半空,想要把菜叶放回去又觉得很丢脸。 李铁胆见了,善解人意但绝不通融地招呼道:“哎,九大人不爱吃这水煮野菜是不?那就尝尝面饼卷烤肉,香着呢。俺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水煮有讲究。其实俺们打仗就和这水煮野菜一样,看起来简单,学问深着呢。打个比方,俺们军长常说,目的明确,方法科学,手段有效,这是作战的基本原则。每天都要吃菜才能不得脚气,不会生病,这就是目的明确。水煮要煮到把虫子都烫死,人吃了不会生病,这就是方法科学。这没油没盐的,难吃是难吃,习惯就好,最能保留营养,这就是手段有效。所以打起仗来,俺们国防军一个顶俩,比那些整天吃饭时就琢磨着翻花样的人强多了。” 崔洙浩显然听得懂汉语。最后那句指桑骂槐吓得他满脸涨红,但众人心照不宣地无视了。只有赤木以为李铁胆没听懂他的挑拨,站起来嘲笑:“将军竟然对侮辱这样不在乎,心胸宽大,在下很佩服。” “谁说老子不在乎了!几个龟儿子就敢笑话俺们国防军,这笔帐迟早要和你们算!” 心里这么暗骂,但少将师长已经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他端着碗站起来,笑道:“俺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来者都是客。招待不周,客人抱怨两句,那没啥。作战期间不准饮酒,这碗奶茶就当是俺敬各位的接风酒,也向崔大人赔个不是。等苏合人消停了,好吃好喝有的是,到时候别说撑死吃不下就行。” 九条赖嗣第一个和李铁胆碰了碗,在赤木正之惊愕的眼神中微笑着一口喝干。 —————————————————————————— “少将大人,您还好吧。吐出来就没事了。” “没……没关系。这点小事我忍得住!赤木,”九条赖嗣盯着手下,正色道,“以后别做这么明显的挑衅。那个蛮人将军不简单!说不定他们真的能打败苏合人。几年,十几年后,我们大和国是要和强者结盟,还是从战争中获利,必须依赖我们的判断!所以我们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看看,这些蛮人到底有多大本事。”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高丽在古代虽然向中原王朝称臣,但和其他藩属国比起来很特殊,具体表现在死要面子,不肯降规格。他们将自己的都城称为“皇都”,王宫称为“皇城”,王世子也称为“太子”。 *注:九条赖嗣,即镰仓幕府的第五代将军藤原赖嗣。是个将亲生父亲赶下台后独揽大权的厉害角色。在书中登场的时间为大夏天兴五年,日本宽永四年,西元1246年。真实历史上他在这一年只有七岁……不过本书是架空,So…… *注:卡扎姆信仰天主教。圣彼得作为耶稣的大弟子,守卫天堂大门,只允许善良有福的人通过。 *注:圣德太子和小野妹子是出使隋朝的倭人。他们带给隋炀帝的信中开头写的是“日出之处天子致日落之处天子无恙”,可见这个民族的自大和狂妄是到亡国灭种那天也改不了的。 第六十三章 哈斯巴根的噩梦 “怎么样?” “报告各位长官,在我们正面集结的敌人只有三万三千余!”游骑高兴得连敬礼都顾不上,老远就叫了起来,“有几拨弟兄向远处延伸搜索去了,预定明晚能回来。” “来不及了,现在就把他们叫回来!”李雪鳞马鞭一挥,当机立断,“苏合人分布广,没有事先集结来不了那么快,这三万多是阿拉坦乌拉的嫡系,咱们就盯着这股敌人打!” 李雪鳞身边站满了国防军的将军们。一位中将,三名少将,九个准将。也只有在这个重型火炮尚未发明的时代,这些高级军官们才敢明目张胆地凑在一起。 “军长,请下令。” “急什么。现在还没过午,先吃饭。敌人以逸待劳,咱们别托大,等后队赶上来,战士们休息过了再行动。黄杨,张松,你们跟我来。其余的旅长回各部待命。”李雪鳞又对参谋长许福海道,“你也来,计划需要紧急修正!二师别玩多余的动作了,这回我要两个师一起扑上去,来个雷霆万钧!” 几位将军直冲到李雪鳞的白色大帐前才勒停马。刚踏进帐门,张松已经急不可耐地讨起了任务。 “军长,您说吧,怎么打?我看还是让三师先上,撕开敌人后包抄,黄杨的二师在后面这么一夹,这些敌人准玩完。” “提议驳回,少将。对昔只兀惕我一向主张打击溃战而不是歼灭战。” “为什么?军长,这可是大好机会!敌人送上门来任我们宰割!三万三,才三万三啊军长,我们足有三万五!一打一我张松都敢打包票灭了苏合人,何况这次我们还占了优势。这回放跑了他们,下次再想有这个机会可就难了!” “放屁!我问你,这次战役的目的是什么?” “消灭苏合人在辽东的势力,也就是铲除晃豁坛部。” “这不就得了。犯不着拼着眼前痛快,把我们宝贵的战士消耗在和达成战役目的无关的次要战场上!少将,这次打完仗我要在兴凯湖陆军军官学校办个战略指挥班,你就是学员第一号,明白没有?” 为了顾全同僚的面子,黄杨假装没有看到张松尴尬的样子。走到地图前看了会儿,用炭笔标出几根线条,道:“张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若是杀伤轻微,苏合人未必会溃。依在下看来,是否可效法军长乌苏里江畔一战?围而猛击,待敌人支持不住了再放其一条生路。” “驳回。现在情况不比去年这时候,我们没有在这个地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理由。而且最主要的一点——去年我们有休整的时间,有壶方的兵员补充。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将单方面承受消耗,所以无谓的战斗能免则免。只要能达到战役目的,能打击溃的不打歼灭。这不是消极,而是一个高级指挥官应该具备的大局观和判断力。” “原来如此,受教了。” 李雪鳞不再废话,径直走到地图前,擦掉黄杨画上的线,拿起炭条,边标注边下令:“因此,这仗这么打——我们首先移动到敌军西方,避免直面太阳作战。张松,你的师优先装备骑枪,作为突击力量待命。黄杨,你的师先动起来,守住正面,同时从两侧挤压敌人。敌人如果有些头脑,看到你的正面背后还有张松一个师,必然会从他们的后方,向两翼迂回,包住你的挤压部队。张松,这时你的师分两股,沿敌人包抄部队的进军方向发起反突击!他们为了达到包抄黄杨两翼的目的,部队不会在行进时正面展开。根据苏合人惯用的战术来推测,宽度在十个人以下。也就是说,这些可怜虫要用一根手指来迎接张松你砸上去的铁锤!” 张松最喜欢这种面对面的蹂躏战,听到李雪鳞如此一说,已经按耐不住:“军长,我明白了!您是让我这个师一路反突击,直接把苏合人的主力给突了!” “表述有误,少将。我估计苏合人的包抄部队最多能达到两万人,你如果一路突击到底,头上那些战士有几个能活下来的?要懂得临场应变。记着,以下才是关键——如果苏合人的包抄部队人数多,那么很简单,你和黄杨合兵,来个中心开花,打散敌人。在同等兵力下,外圈的部队密度必然比内圈的低,如果双方战斗力相差不大,苏合人根本拦不住你们。” “待冲破敌军,再次反包围。我军训练有素,遇乱不散,此乃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妙哉!”黄杨见李雪鳞点头认可了,又问道,“若是苏合人包抄部队人数不多,又当如何?” “那就照张松说的,一路突他老娘的!一直突进苏合人屁股里。那时候有你黄杨挤压两侧,张松在中间捅刀子,这就是围三缺一了,苏合人只要不是一心寻死的,肯定跑得清溜溜。” 张松瞅了眼被画得密密麻麻的地图,叹服道:“军长,我张松算是服了你!这么短时间里,你竟能想得周全。” “很简单,少将,以后考虑作战方法的时候弄个假想敌和自己交战就行了。打仗最忌单方面想当然,以为敌人是傻子。苏合人会怕死,也会不要命,关键看你给他们制造了什么条件。如果能在交战之前我们这边先把战斗预演一遍,不说胜券一定在握,至少比蒙着脑袋瞎打好多了。 “对了,说到假想敌——耶律宏,你待会儿去告诉韩世烈,让他筹备一支假想敌部队,以后专陪各单位演练。先注意收集苏合人的战斗模式,然后是波斯的、乌斯藏的,以及……嗯,某些以步兵方阵为主的军队。” 李雪鳞见黄杨等将军都用复杂的眼光看着他,苦笑了一声:“木秀于林,匹夫怀璧,姑且准备着吧。” —————————————————————————— 自打李雪鳞的兵马出现,哈斯巴根想要主动发起攻击的念头就没停过。但他手下的万户、千户一看国防军每拨人赶到,不忙着搭帐篷休息,而是挖堑壕,布拒马,将辎重车连接成临时城墙,便知道眼前的军队不说进攻如何厉害,至少防守上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哈斯巴根不管是正面去冲破敌人防线还是打算从两侧迂回都讨不了好去——如果敌军是步兵,还能仗着骑兵的机动优势掌握战场主导权,寻找破绽。可面对一支同样的纯骑兵部队,敌人只要舍得牺牲一些人,用小股人马就能威胁到哈斯巴根所在的中军,牵制数倍于己的苏合军。 更何况敌人不是几百几百来的,而是数万人的大部队共同行动。几万人长途行军,居然各个单位还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密集队形,没有拉散,这在散漫惯了的苏合人看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那支高举着黑麒麟军旗的队伍确确实实做到了,而且他们不过是些夏人、契丹人、突厥人、回鹘人,每一个都曾经是苏合精骑践踏的对象。 “那颜,等等吧。现在冲上去要么打成混战,要么先头部队被黑狼王吃掉。等等吧。” “等,你们就知道等!他们都打过来了,还等什么!难道你们不是苏合的男儿,不是英雄的后裔?”哈斯巴根愤怒地甩开几个万夫长,吼道,“叫萨满来!让萨满来占卜我们该像没胆的野兔一样等着,还是像骄傲的雄鹰一样去撕碎敌人!” “那颜,您还不知道?”一个万夫长惊讶地说道,“萨满早就不在了。黑狼王一出现,军中的萨满都逃了。现在儿郎们都很慌张,说黑狼王的妖术连萨满都害怕,这场仗恐怕赢不了。” “什么!” “所以……所以我们最好别主动去招惹黑狼王……” “废物!”哈斯巴根气得发抖,拔出腰刀一挥,当场将那个万户的脖子抹断。颈中喷出的鲜血随着断头尸的倒地,溅在了每个人身上。 “阿木古郎散布谣言,扰乱军心!你们也想像他一样?” 几个万户、千户脸色煞白,低声回答:“不,不敢。” “奥尔格勒,你说,为什么萨满都逃了?”哈斯巴根见他欲言又止,不耐烦地踹了一脚,“我让你说,就说!反正你们都知道了。” “那颜,是晃豁坛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那儿的萨满几乎死绝了。虽然很多像是病死的、摔死的、淹死的,看不出有人动手,但这么短时间里死这么多人,还都是分散在各个部落的萨满,大家都说是黑狼王的妖术。据说黑狼王召集那些外族时曾把太阳都吞下肚,威胁他们如果不服从,就永远不给草原光明……” “够了!”哈斯巴根是个很传统的苏合人,表现在他勇敢、粗鲁、好战,同时还很迷信。万夫长奥尔格勒所说的黑狼王种种,竟让他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 几个苏合人的高级军官面面相觑,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那颜,请下令。” 哈斯巴根想了半天,拿出一个他认为十分稳妥,甚至以他的标准而言已经有些保守的计划:“奥尔格勒,你的万人队在中间,顶住黑狼王的进攻。乌力吉,你接替被我惩处的阿木古郎,和满都拉图分别率领各自的万人队从两侧包抄。我和三千铁甲军在战场游击。” 哈斯巴根的布置确实非常正统——以对付过往的敌人来说的话。苏合人在战场布置的游击队伍,用来对付步兵或者没有严密组织的其他游牧民军队确实效果不错,往往能察觉到胜机,立刻投入。而对手由于缺乏组织或者来不及调度,只能眼睁睁看着口子被一点点撕开,输掉整场战斗。 但李雪鳞的国防军如果以组织纪律来说,已经是这个世界当之无愧的第一。游击部队碰上这样的战争机器,就和拿鸡蛋碰石头差不多,哪怕这些战场上的游骑穿着西征大军从波斯送来的链甲和板甲。 当然,哈斯巴根确实是使了点心机的,这一点连李雪鳞都在战后承认了:“那个苏合的白痴,好像是叫哈斯巴根吧?还真是会开动脑筋。”中将军长在开班讲课时常举出这个反面教材,“他居然把最宝贵的突击力量打散了当游骑用,这简直是让‘四号’单车裸奔进斯大林格勒嘛!败家也不带这样的!真他妈是穷惯了,没眼界,有了重甲骑兵都不知道怎么用。” 相比之下,国防军的制式铠甲仍以对弓箭有着良好防护性的皮甲为主,在关键部位以铁片补强,抵抗穿刺攻击,而近身战时容易受伤的部位则以简化的链甲保护——如果螺旋形细铁条也能称之为“铁链”的话。不过虽然不怎么整齐好看,综合防护效果却不错。每名国防军骑兵如果全副武装,还包括马两匹,钢盔一顶,骑兵圆盾一面,马刀两把,木杆骑枪一支,弓一副,箭六十支。事实上由于没法开矿冶炼生产,能有全套装备的人还不到七成。 因此,也难怪哈斯巴根在看清离开了拒马堑壕的保护,开始向他们逼近的黑衣军团真面目后会发出如释重负的嘲笑。 “这简直是一群马贼!没有成套的铠甲,居然东拼西凑了一堆垃圾。看来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打垮他们。” “那颜,那我们要不要全部压上去?” 哈斯巴根看了看那面红得像在滴血的黑麒麟军旗,说:“那到底是黑狼王的军队,还是分兵包抄吧。” 他半空甩个响遍,吼声悠长如虎啸:“苏合的好汉子们,冲啊!” “敌人动了,军长。” “发信号给黄杨,该他的二师表现了。” “嘀嘀——”曾成为另一个世界中联合国军噩梦的铜喇叭声响起在十三世纪的蒙古大草原上。 少将师长黄杨已经黝黑粗壮得一点都看不出曾是个功名在身的秀才。一接到命令,往日文绉绉的样子立刻不见。他杀气四溢地一举马刀:“军长有令,弟兄们,冲啊!四旅原地小范围运动据守,五旅向东北,六旅向东南,包抄敌军两翼!” 国防军的战场指挥体系很分明。军指挥师的信号和师指挥旅,旅指挥团的都不一样。而且命令的传达会同时经由铜喇叭的声音、军旗的旗语、传令兵的口信这三道程序。只要不是陷入重围,和大部队隔绝,命令往来中出现误差的可能性相当小。 自黄杨开始,每一级指挥官将接到的指令细化后下达给所属单位,不到半分钟,二师的队形在战马快速奔驰中漂亮地展开了——正面的四旅各部逐渐拉开间距,减少接触敌军时可能造成的伤亡,在运动中完成阻击。而五旅和六旅变成了两个尖端前伸的菱形,既有能够撕开敌人的锥头,也有可以挤压敌人的侧边,足以应对乱哄哄压上来的苏合骑兵。 观察着整个战场的李雪鳞点点头:“传令,张松的三师压上,给四旅做后盾!” 一万六千整装待发的骑兵排成冲锋队形,缓步走到还没接战的四旅正后方。正一直线冲来的苏合万夫长奥尔格勒看到刺眼的太阳底下,原本单薄透光的敌人队形竟然变得密不透风,心中一紧,冲锋的速度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他这一慢,两个不管战场变化,只是试图包抄的万人队一下子成了突出部。跟着五旅的黄杨看得分明,赶紧下令:“五旅六旅,将敌人压向正中!” 国防军两个各由五千骑兵组成的菱形侧边缓缓磕上了扎堆冲来的两个苏合万人队。一瞬间,双方前面的三十多排人已经交错而过,混到敌人阵里。而错马之前,国防军和苏合军都已经放了几轮向半空散射的箭雨。相比苏合士兵简单的自备皮袍,国防军的防护明显更胜一筹。但即使人没有中箭,一旦目标更大的战马被射中,滚落在地的骑手基本没有生还可能。一瞬间的交锋,国防军扔下了四百多具尸体,挤成一堆的苏合人在国防军弹道集中的箭雨下损失更大,有一千人从战斗序列中被永久抹消了。 一瞬间的交锋,一瞬间的优劣之分,决定了黄杨的两个旅能够压着苏合人两个万人队,向着中心慢慢靠过去,或者按照李雪鳞的话说:“挤压!把他们挤碎、挤乱,让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方向。”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四号”,即二战德军的四号坦克。因为“虎”工艺复杂,产量不高,无敌的“虎王”更是以月产一辆的记录只装备了一个营(好像是党卫军503营,战斗力相当于两个团),德军装甲部队的主力仍是稍显落后的四号坦克。 第六十四章 骑兵突击 黄杨的两个旅一接战就显示出强悍的战斗力。那些和苏合人一样在草原上长大,从小摸着弓箭当玩具的战士只要加以训练,让他们能劲往一处使,确实当者披靡。 “传令,五旅和六旅松开些再进攻!张弛有度,敌乱我不乱!”黄杨在几十万只马蹄扬起的轰鸣中大声对副官叫道。 立刻,相当有穿透力的高频号声从铜喇叭里传遍整个战场。正拼了死命抵挡黑衣军团攻势的乌力吉和满都拉图两个万人队骤然感到压力一轻。当面的敌人居然在占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逐渐后撤,带的苏合军正在交战的前锋也跟着一起冲了过去。因为一直搭不上手,在后面急得干跳脚的几千苏合骑兵正按习惯向两侧展开,面对突然空出来的战场,又再次习惯性地转为正面推进。 万夫长乌力吉本能地感到国防军的后撤有问题,但在这种时候,他不能也不敢下命令让士兵们停止追击。苏合军队很勇敢,勇敢到个人的战斗或求生欲望远远凌驾于命令的约束。这种普遍问题会造成两个极端现象——得胜追击时停不住,失败溃退时也停不住。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惶和挫折后突然莫名其妙地从猎物升格为捕猎者,陡然膨胀的求胜心理一发不可收拾。苏合军以斩首论功,因此人人都希望赶在同袍前头砍死几个,回去当个什长乃至百夫长。 可惜这个很符合常理的愿望在这儿行不通。国防军后撤时不断回射箭雨掩护。虽然从马上转身拉弓准头和射速都大打折扣,但威慑力不弱,苏合人追是追了,却也不敢过分逼近。即便如此仍不断有戴着皮帽的追兵摔下马来,而看似落荒而逃的却损失轻微——道理非常简单,由于两支军队都在马上快速运动,后面的就像是自己撞到箭头上,而前面的则是和拼命克服重力与空气阻力做功的苏合制箭支赛跑。一点微不足道的差别,却造成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回来!让他们都回来!敌人想引开我们,让大部队去对付奥尔格勒!传我命令,所有人都向中军的万人队靠拢!”乌力吉声嘶力竭地叫道,将一个又一个传令兵赶到前头,“通知满都拉图也这么做!我们先帮着奥尔格勒击败敌人的大部队!” 在笨拙低效的命令传达手段下,苏合人的两个万人队开始不情不愿地和国防军脱离接触。缺乏层级分明的协调,进攻时犀利万分的苏合军队在战术转换时却显得像一群乌合之众,散乱不堪。基层部队的成员虽然损失不大,但建制却乱作一团。百人队成了五个十人队加五十个散兵,一名千夫长能直接指挥到三四个百人队已经属于运气极好。招呼部下的、寻找上级的,怒骂的、无奈的,各种声音充斥在一起。 “幸好敌人正回撤,没那么快打过来。”乌力吉心有余悸地朝正做着“放松运动”的国防军望了眼,却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就是现在,压上去打!”黄杨等的就是苏合人在战场环境急剧变化时自乱阵脚的这一刻。 随着他的命令,在后撤时也大致保持了菱形队形的两个旅完美地从中间一分为二,所有士兵像是有人在耳边喊口令一样,本能地向一侧拨转马头。在苏合人的常识里,这种规模的部队原本要跑出近三四里才能完成转向。但已经不止一次颠覆了旧有观念的国防军用实际行动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一支训练极其有素的骑兵军团,所有人可以在几乎同一时刻完成转向动作,转弯半径只有三百米。 “嗯,不错,有点样子。”李雪鳞对于这个在乌力吉看来只能用“神迹”来形容的战术动作给了个及格,“但是转弯半径还是有点大。如果命令有个提前量,事先拉开点间距避免碰撞,至少可以砍掉四分之一多余的距离。” “急停急转很伤马脚。”许福海提醒道。 “伤了就伤了。以后在备用马匹充足的情况下,适当的消耗可以承受。伤了马总胜过伤了人。” “明白了,我会召集军官们讨论后修改操典相关规定。” “还有,”李雪鳞看着战场上的形势,皱了皱眉,“以后一定要强调,战术动作规范是没错,但不能机械化。敌人在集中起来往东推进,黄杨两个旅里那一半从西方转向的不是被拉开差距了?不动脑子!” 如果哈斯巴根听到李雪鳞的苛刻要求,肯定会当场气绝。在他看来,敌人的动作简直有如鬼魅。两个五千人的骑兵集群,说转向就转向,在苏合人侧翼刚显出混乱迹象时就狠狠砸了上来,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 “这就是黑狼王的军队!”哈斯巴根倒抽一口冷气,长这么大头一次感到恐惧。在之前的所有战斗中,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大家都在“常识”的框架里打仗。夏人善于据守拙于野战进攻是常识;突厥人、契丹人战术单一,习惯拧成一股作战是常识;苏合人在开阔地带能大量驰射杀敌也是常识。但黑狼王的军队好像从不知道“常识”为何物。他们从里到外,与这片草原格格不入,或者说,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你们几个,让三支万人队放过正面敌人,击溃黑狼王的两翼!”哈斯巴根吼叫着命令道,“还有,让铁甲游骑都去和敌人厮杀!别傻站着,给他们铁甲不是为了让他们老死在毡毯上!” “敌人准备主攻五旅和六旅。”一直观察着战场形势的许福海建议道,“要不要让黄杨回撤?” “不,就这么继续打。敌人敢动两翼的脑筋是因为我们正面给的压力不够。告诉张松,他最喜欢的强行突击的时间到了。出动一个旅,狠狠咬一口,但别给敌人粘上了。” “让那个旅分两路切斜线?穿过去的部队可以加强到黄杨的两个旅。” “可以。另外告诉张疯子,他给我原地待命,不许偷混到第一波突击部队里!” “哎,可怜我老张也就这么一个爱好。”接到命令的张松摇摇头,无限遗憾,但这不妨碍他迅速将李雪鳞的命令细化下去,“八旅出击!强袭,分两路切八字,浅层突击。一口气贯通后归入五旅和六旅指挥。” 李雪鳞将骑兵突击分为了表层、浅层、深层、正面四种。浅层突击,意味着突击集群分割敌人后,规模较小的那块敌军不超过突击兵力的百分之三十。更形象点说,就是从敌人的大部队上批下一层。而突击集群在一路横冲直撞的同时,向着小股敌人的那一侧会稍加展开,看起来像是一柄尖锥后部弯出段镰刀的刀刃,将切下的敌人再横扫一遍。 这项战术动作只是在国防军内部的演练中试过,此时第一次被用于战场。但它的威力却震慑了敌我双方。 这个位于沙哈特西方十多里的交战地点一马平川,从哈斯巴根所处的位置看去,战场是一维的,只有宽度,却没法了解纵深情况如何。但部队是受挫还是进攻顺利,仍然能从传令兵的反馈和那一处的混乱程度上看得出来。就像现在,只看见交战的几万人背后腾起尘烟,显然是黑狼王发起了攻势。随后尘烟向两侧延伸,看起来是要增援两翼,至少从烟柱的规模来判断,每一侧人数不会超过四千,起不到分割自己这边主力部队的作用。 哈斯巴根兴奋地拉过一名传令兵:“告诉儿郎们,黑狼王开始投入援军,他们的两翼快撑不住了!让奥尔格勒分兵去支援乌力吉和满都拉图,中间让给黑狼王也没关系。只要把他们总共一万多人的侧翼击败,我们就稳占了优势……等等,那是怎么回事?” 哈斯巴根的判断应验了一半。烟尘向两侧延伸的结果是视野中出现了两队黑衣骑兵,汇入到敌人正继续玩着猫捉老鼠游戏的侧翼。但有一个情况出乎他的意料——随同黑狼王援军出现的还有几千己方的溃兵。 “他们居然在向我们发起进攻?就这么些人!还让他们得手了?”哈斯巴根自认也算是打过大小上百场仗的老将,唯独看不懂眼前的景象。要说黑狼王那四五千援军是直奔侧翼去吧,为什么会带出那么多溃兵?如果是一路冲杀,怎么能来得这么快?从尘烟来看,他们也几乎没停下过,难道这些人都是传说中黑狼王率领的妖魔,真的所向无敌? 哈斯巴根的猜测又只是应验了一半。那些被国防军八旅带出来的溃兵稍后会告诉他,他们遇上的是比妖魔还凶狠的活人。 当八旅以楔形的突击队形直冲而来时,当面的奥尔格勒虽然也只能看到正面的一百多人,却从马蹄声和扬起的尘土上判断出来袭部队规模在五千人左右。他有些迷惑:就凭这样的人数,再骁勇的战士也只会被消耗在远甚于己的苏合大军里。 奥尔格勒下意识地做出了判断。叫过副手:“小心,敌人要玩花样!呼和,你也带五千人去迎击,别让他们靠近大部队!” 还没等呼和领命而去,敌人当真在他眼前玩出了花样——五千人的一个旅像被正当中切了一刀,分开成两半,直奔稍微突出了一点的奥尔格勒万人队两侧而去。 乌力罕的运气很不好。他率领的千人队正好位于奥尔格勒部的西北角上,首当其冲被八旅搅了个稀里哗啦。 排成楔形的国防军突击部队正面人数不多,也就没有做出放箭这种效果不大的举动。锥头是几十个身穿简化版重甲的铁骑,尤其是人和马的背上披了由小钢片缀成的护甲,苏合人射中他们的箭头只迸出了点火星,便不知弹落到了哪儿。比起敌人的刀枪不入,更让乌力罕胆寒的是那些紧贴在马上冲锋的铁甲骑士平端起了有一丈长,手臂粗细的铁头木枪。 乌力罕曾见识过夏人守城时用的床弩,那种用树干削成的弩箭就和这个差不多。再勇悍的苏合战士也经不起床弩在五百步之外的一击,直接被带飞两三丈后连同箭杆一起钉在地上。如果距离近了,那支由四五个人上弦后才能发射的弩箭可以直接穿过人的身子,留下碗大个洞。命中胸口倒也罢了。若是穿过了腹部,内脏会在体内压力的作用下从大口子里喷出来。见到这种骇人的场景在自己面前上演的人,整场战斗都不会再有斗志了。 如果说弩箭是死的,骑兵会不会被打中,运气的成分很大。那么国防军突击部队尖兵们手持的大号骑枪就是长了眼睛的床弩箭矢。如果乌力罕也是个穿越者,他一定会联想到自动制导导弹。 只来得及射出一轮箭,锥头的重甲枪骑兵已经撞进了乌力罕的千人队里。骑枪刺入人体时被筋腱和骨骼阻挠,瞬间将一百多斤重人体加速到和奔马类似的巨大冲量通过枪杆传到重骑兵手上。绝大多数人都按照训练要求及时放开了武器,少数几个晚了一步撒手的闷哼一声,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 重骑兵们的战马在胸前挂了块钢甲,上面横着铆接了块厚底薄刃的铁片。只一眨眼的功夫,几乎每匹战马胸前的铁刃都涂满了鲜血。绝大多数来自于苏合人的马匹,也有些是掉落了一地的断腿贡献的。 乌力罕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重骑兵的长枪,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觉得左腿被狠狠砸了下,随即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一侧滑落。完全凭借着从小养成的条件反射,拉缰绳、磕马腹,战马跳了一下,将他重新颠回马背上。 乌力罕奇怪地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的左腿已经齐膝而断,断面冒出白森森的骨茬,就连膝盖后的牛皮马鞍都被削去一块。从腿部大动脉喷出的鲜血随着心脏的舒张和收缩,有节律地飚射到战马上、戈壁滩上。 乌力罕煞白的脸色一半是因为失血,另一半是因为愤怒。他不能忍受不明不白的失败,正当他想组织部下从侧面截断敌人,与大部队汇合,他这一生中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发生了。 原本是长三角形纵队的敌军突击群,不知何时后队已经横向展开。那些竟然在战马极速飞奔中完成整队的黑衣骑兵都平端起了酒杯口粗细,装着三棱柳叶枪头的骑枪,像是一道死亡之墙平推过来。 突击集群中不断有人被人马尸体绊倒,或者被流箭命中从马上摔下,淹没在战友们的铁蹄下。而那些举着长枪,挥舞着马刀,或是向空中散射箭矢的黑衣骑兵没人停下脚步,以最快的速度从敌我双方尸体铺成的道路上呼啸而过,留下满地不能辨认原来形状的有机物。 其中的一滩,在几分钟前是个名叫乌力罕的男子。三棱柳叶形枪头借助马匹的冲击力直接切开胸骨,将他的心脏平均分成了三块。 李雪鳞对战场上每小时以吨来计算的出血量视而不见,马鞭一挥:“传令,让黄杨的两个旅向外侧运动,将敌人拉散!张松剩下的两个旅排成密集队形待命,随时准备投入扫荡作战!” “五旅六旅,向东快速回缩,脱离接触!”黄杨在马上一边像普通士兵那样作战,一边吼叫着下令。双方交战的时间有点太长了,敌我渗透到一起,现在他这个原本应当在亲卫队保护下身处阵形中后方的少将师长,身边居然也冒出了敌人。 黄杨刚用马刀卸下一个苏合骑兵的脑袋,正回头,眼前一暗。只见一名亲卫握着插在喉咙上的箭杆,从马上栽倒。 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一队苏合人居然不要命地突到了自己附近,赶来救援的国防军士兵们被他们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顶了回去。 黄杨反倒定下神来,仰天笑道:“大丈夫马革裹尸,快哉,快哉!” “他奶奶的,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荡涤战场,一群骑兵掠过他身边,将来不及反应的苏合人在几乎同一时刻砍翻在地。 “是你!” “当然是我!黄杨,老子救你一命,这账你可有得还了!”来着正是三师师长,有着张疯子绰号的突击狂。 如同身处血海的鲨鱼,两眼都兴奋得放光的张松一举大剑:“不说了,这回过瘾!弟兄们,杀!”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第六十五章 乱中取胜 最后投入的两个旅是李雪鳞的预备队,也是整个战场上双方仅剩的生力军。当黄杨的二师一分为三,将苏合人军队拉得稀散,这支万人突击力量就成了一举奠定战局的杀手锏。 李雪鳞给张松的命令是集中力量扫荡一股敌人。下意识地,张疯子选择了黄杨所在的五旅,恰巧救下了这位少将一命。与国防军两个旅缠斗良久的满都拉图和乌力吉这两万人早就疲惫不堪,而且指挥体系全都乱了,士兵们只是凭着本能在坚持作战。缺少了配合,苏合人的单打独斗根本无法面对张松突击的锋芒。国防军密集的冲锋队形使得他们在正面始终保持了三比一左右的人数优势。当一个苏合骑兵要面对三支骑枪的同时攻击,每一支无论命中何处都足以造成致命伤,那战斗已经变得毫无悬念可言。 不过对于李雪鳞来说,他需要考虑的是怎么让牺牲最小化、胜利最大化。中将军长并不算个很苛刻的人,但一涉及到他最喜欢的战争,确实会显得过于完美主义。 “传令,”李雪鳞的语气有些兴味索然的感觉,“黄杨先期投入的两个旅撤到外围,逐步后撤到这儿休整兼防守。那个一直原地待命的四旅去小范围迂回,抄敌人的大将,顺便把碍眼的铁甲游骑猎杀了。另外通知张松,他的师就尽情撒欢吧,但兵力不能分散,另外伤亡一旦超过百分之十必须给我停下。” 许福海一一记了,交给部下去传达。他看着李雪鳞孤傲的背影,迟疑一下,问道:“军长,您好像不太高兴?难道是我们打得不够好?” “哦……打得倒是不错,虽然小问题还存在,总体上我很满意。” “难道是因为敌人太弱,让您提不起精神?” “有一点,但不全是。我的信条是狮子搏兔尽全力。只要是敌人,我都会给予足够的重视。” “那您……”许福海踌躇了片刻,说出一个他认为最不可能的答案,“难道是厌倦征战了?” 李雪鳞惊讶地回过头:“你是这么看的?我的天,当然不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彻底消灭敌人更能证明自己的力量?战争是男人的游戏和梦想,说实话,我非常庆幸自己能找到这样的天职。这么点战斗连开胃菜都算不上,少将。小小的苏合充其量也就是润喉咙的白水。我渴望的征战还没开始,又怎么可能厌倦!” “军长,您的言行都关系到全军的存亡。”许福海不绕弯子了,正色道,“您如果表现得消沉,恐怕会削弱部队的士气,进而对整个战略部署的实施产生不利影响。” “非常好,我的参谋长,你已经进入了角色。这正是我希望从参谋长嘴里听到的话。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些无趣,少将,这也与你有关。难道你没有发觉,从我们来到辽东,或者更早一点,从我训练你们这些夏军的士兵开始,就变成什么事都必须由我来推动。训练、组织结构、战略部署,甚至到具体的战场指挥。我并不是反感自己对各方面施加影响。把军队打上我个人的印记非常必要。但我真的很希望有能够独挡一面的左右手。可惜至今还没人能符合我要求。” “难道张彪和达汉两位副军长也不行?” “不行。”李雪鳞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所说的独当一面,不是指照着战役进程表完成某一阶段某一地区的作战任务。而是能够交托给他一场战争。比如说,如果以后我们和波斯、乌斯藏两线作战,那么我就需要一位将军能够负责整个次要战场。我的参谋长,你能主导一场战争吗?” “……对不起,我不能。”许福海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跟在李雪鳞身边这么久,他清楚知道一场战争意味着什么。情报收集、部队训练与编成、后勤保障、军官的任命和督促……每一项更能细分下去,比如部队的训练就涉及到战术素养、军事理论、体能、装备掌握程度、思想教育等多方面。有时候回过头想想,军长居然能做得如此面面俱到,有条不紊,好像烂熟于胸一般。换成别人早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你不能,其他人暂时也不能。还记得我战前去一师敲打了铁胆兄弟吗?要是你们个个都能让我放心,我这半年何苦奔波上万里。你觉得雪原上赶路是很件好玩的事么?” “……对不起。” 李雪鳞见他是真心感到愧疚,反倒笑着拍拍参谋长的肩:“许福海,看现象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积极的,一种是消极的。方法并不影响现象本身,但会直接决定现象引发的后果,明不明白?” “呃……?” “举例来说,你们虽然挂上了将星,但以我的标准来衡量还算不上成熟、专业的高级军官。那么,我可以说你们是吃货,达不到我的要求;也可以说你们有着相当大的成长空间,前途无量。无论我怎么评价,你们现阶段的半桶水状态不会改变,但你觉得哪种说法更能让你们下苦功提高自己?” “后一种方法,毫无疑问,长官。” “我也这么认为,少将。”李雪鳞回过头对着许福海,笑得很轻松,“你看,我又教了一招你以前不知道的。如果你能学会了,以后就用不着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让我亲自去找军官们谈心。这就是你的成长,也是我们这支军队的成长。一点一滴,但确实在进步。至少现在这种情况就很能说明问题——刚来辽东时,我们不敢和苏合人正面硬碰。而此时此刻,我却能和你在这战场上闲聊。敌人的主帅要是看到这种情形,你说他是会气得跳脚,还是直接翻白眼?” “都不会,长官。因为他已经看不到了。就在刚才您说话的当口儿,四旅砍倒了敌人的大旗,现在苏合人正像雪崩那样逃命。” 黄杨麾下四旅的前身是韩世烈当团长的辽东军一师四团。军队有个特点:某些个性鲜明的主官会影响整支部队的风格,并且保持很长时间。四旅就是这样。韩世烈当过山贼,打起仗来有时就显得不择手段,风格很极端。后撤时可以一股脑地狂奔,进攻时也是一股脑地压上猛打,大起大落之间,往往敌人先晕了。 这种打法倒是很合那些扩军时补充进来的游牧民族战士。四旅以突厥人为主,等到黄杨那边传来进攻命令,早已不耐烦的五千人就像洪水决堤、水银泻地,贴着交战双方的主力一路奔驰而去。沿途小规模的苏合部队只来得及打个照面,就像水珠滴在烧红的铁板上,几声惨叫后人间蒸发,连尸体都在两万只马蹄底下变成半流质状态。 四旅现在的旅长是名叫周昆吾的麒麟队老兵,虽然名气不及张松响亮,却也是小有名气的“疯子”。见哈斯巴根的铁甲游骑正逐渐集结,打算作为突击力量进攻正在后撤的六旅,立刻决定了拿来开刀的目标。 “军长亲自下令——杀掉敌人的铁甲骑兵。重甲连集结,直接突入敌军!”周昆吾先是用汉语,再用突厥语复述了一遍命令,引得士兵们发出兴奋的唿哨声,这是游牧民特有的邀战方式。 四旅属下的重甲骑兵连像褪去皮鞘的玄铁大剑,从主力中分离出来。作为比轻骑兵更加训练有素的军人们,国防军重甲骑兵掠过大地时有一种**的美感。人和马披挂的铠甲随着战马疾驰时的上下起伏,发出有节奏的金属磕碰声,像是赋予了杀气听觉上的形象——尖锐、凌厉、坚实。当重甲骑兵们用整齐划一的动作端起重型骑枪,黑铁枪头组成一道快速移动的死亡之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枪械上膛或者火炮的制退,以战争机器的节奏和韵律诠释这个时代血肉之躯破坏力的极致。 苏合人的铁甲骑兵也发现了这支狙击部队,笨拙地转过方向,催动战马迎了上来。如果以防护而论,苏合人的铁甲比国防军的更加厚实,但国防军有两样他们不曾见过的东西:覆盖战马头颈和前胸的马甲,以及能够穿透战场上任何物体的重型骑枪。 “轰!”三百苏合兵、一百国防军,两支重骑兵部队撞在了一起,戈壁滩上腾起的漫天尘烟遮挡了双方视线。仅仅第一次交锋,苏合的百夫长就意识到自己获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苏合重骑兵身穿得自波斯人的锁甲和板甲。前者不耐穿刺,后者可以阻挡普通的弓箭攻击,但在零距离上面对五百公斤物体以时速六十公里冲来的力量,尤其是当这巨大的动量都凝聚于尖锥形的枪尖,任何板甲都无能为力。在反作用力折断国防军骑兵的手臂前,黑铁枪头早已透过人体,三条钝圆的血槽里塞满了内脏和脂肪。 “长官,苏合人兵刃短,只能用砍的,在咱们重骑兵身上不顶事。他们这下可没辄了。”亲卫见第一回合国防军便挑落了对方近百人,而自身几乎没有损失,忍不住高兴地指给周昆吾看。 “别高兴得太早,敌人在战场上撒了好几千重骑兵呢,这才多少人。”周昆吾见远处又有一支五百多人的苏合铁甲游骑杀来,想要拦腰将四旅截断,冷笑一声,“传令给一团三营,让他们领着那群乌龟绕圈子,边绕边放箭,先射马再砍人。敌人穿着重甲没法拉弓,速度也慢。三营不是号称神射手占了全旅一半吗?那就让他们用战绩来说话!” 正赶来增援部下的苏合千夫长眼看着就要追不上那支足有五千人的黑衣骑兵了,没想到对手居然分出一支和他们规模差不多的轻骑兵来。那队人不像正以少击多的黑甲重骑兵那样主动迎上来,而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时不时来上一阵箭雨。 箭头打在铁甲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叮叮当当”,却没有几个苏合重骑兵受了箭伤。但马匹不同。以抛物线落下的箭矢扎进毫无防护的战马的概率比砸中人要大得多。这些苏合最精锐的勇士们不得不接受一个从没体验过的事实——以他们身上这套装备的分量,一旦摔下马,没人帮忙就别想站起来走路。 “看见没有?狗屁重甲骑兵,都他妈不是我们对手!”周昆吾见敌人的大旗已经在前方不远处,兴奋得咽了口唾沫,拔出马刀吼道,“谁砍了苏合主帅的狗头,老子免他十天训练量!好酒好肉管够!晋升一级!” “呜嗷!”突厥族的士兵们像是闻到了肉味的野狼,兴奋得两眼放光,不要命地向哈斯巴根所在地冲去。催起的马速为骑兵们提供了更好的防护。来拦截的苏合军队眼前一花,想要砍倒的人早就窜到前头老远,然后自己身上突然间冒出许多处血口,也不知被多少把马刀照顾了,但都是一划而过,拖开一两尺长的骇人口子,却很少有能够直接毙命的伤口——相对速度太快,国防军的士兵们同样瞄不准。 但大量出血的伤口在这个年代就是致命伤。李雪鳞他们在打扫战场时发现,很多苏合士兵都是这样流干了血而死。 “铁甲骑兵呢?都扑上去,拦住他们!”哈斯巴根气得手脚发抖,却不肯后退一步。 “那颜,撤吧,顶不住了。” “顶得住!你这胆小鬼,立刻给我冲上去杀敌!快!否则我先砍了你!” “那颜,这场仗我们打败了,现在撤还能救下些人……” “你这败类!”哈斯巴根甩了甩弯刀上的血珠,踢开劝诫者的尸体,杀气腾腾地吼道,“苏合的儿郎们,我们怕过谁?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敌人的头颅是我们的!杀,杀光他们!让他们的灵魂下地狱!” 话音未落,他已经当先冲了出去。聚拢在这位昔只兀惕第一勇将身边的七百重骑兵和两百轻骑兵紧跟着向周昆吾发起了针尖对麦芒的反突击。 周昆吾不是那种信奉骑士精神的人。见衣着华贵的哈斯巴根和苏合人的大旗都在最前端,心中大乐,赶紧下令:“目标是敌人主帅,集中放箭,射死他!” 不等他开口,四旅的士兵们早就认出了那个能让他们放假、晋升、吃喝,三种美事同时兼得的福星。只要还长着眼睛,拉得开弓的,纷纷一支接一支箭射过去,手指被弓弦撕扯得鲜血淋漓都不在乎。 哈斯巴根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在勇士的挑战面前下黑手。他只觉得天空一暗,随即从头顶响起一阵尖锐的“嗖嗖”声,身边落下的箭矢就如暴雨般密集。 周昆吾满意地看到以那个苏合主帅为中心,半径二十多米的敌人瞬间塌了下去。恐慌感染了正在冲锋的苏合士兵,有人停下了,有人开溜了。也有的人仍在冲锋,孤零零的,马上遭到哈斯巴根同样的下场。 一个国防军的突厥族士兵策马掠过哈斯巴根身边时,将马刀拖在地上,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尸体的脖子。紧跟着的一名士兵用枪尖挑起已经成为过去式的昔只兀惕第一勇将头颅,发出高兴的嘶叫。 “就这么举着,绕战场一圈!”周昆吾下了个令观战的李雪鳞万分满意的命令。 “这个军官很有头脑。”中将军长笑着点评,“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懂得瓦解敌人斗志比直接杀掉他们更划得来。至少我们的损失可以小很多。” “那是二师四旅旅长,周昆吾准将,老麒麟了。” “很好,这个名字我记下了。另外,参谋长,快派人去战场上用苏合话宣告敌人主帅嗝屁的消息,鼓动他们逃命。” “是。需要安排部队追击吗?五旅和六旅已经休整有一会儿了,可以投入四千人的部队将敌人再撵上一撵。” “不必了,打扫战场也需要人手。而且敌军的增援部队很可能已经到达了不远处,追击部队反过来被引入包围吃掉了可不好玩。”李雪鳞看了看已经完全陷入恐慌的苏合军队,淡淡地说道,“剩下还有两万多?放他们回去吧。不过你需要让喊话的人多说一句——黑狼王带领着妖魔来夺回草原了。不服从他的只有死。” “让败兵回去帮着散布谣言,使得阿拉坦乌拉召不起兵,威胁不到我们的后路?” “你这不是已经开始变得能独当一面了?我的参谋长。”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第六十六章 天可汗的仁慈 李雪鳞徒步走在荒芜的戈壁滩上。不远处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季节性河流,浅缓宁静。西方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随风摇曳的植物,那是片水草丰茂的绿洲。这片土地的性格就像居住其上的游牧民一样,极端得界限分明,既能如同绿洲般给予客人最隆重的招待,也会翻脸成为吞噬生命的荒漠。 李雪鳞感到牛皮靴底被硬物硌了一下,抬脚一看,是把苏合士兵扔下的弯刀。他捡了起来,在手中掂了掂,又挥了两下。 “对不起,长官,我正在点收战利品。请您交还这把铁刀。”一名带着车队在清理战场的少尉跑步上前,敬了个礼。 “哦,对不起,少尉。”李雪鳞还了个军礼,将苏合人沉重的弯刀扔给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转告负责的军官,就是说我的命令:不用把所有东西都带走。我们接下来要长途行军,负重越轻越好,能补充消耗就行了。” “是,长官!”少尉再次敬了个礼,看看手中那把粗糙的弯刀,还是扔到了辎重车上,紧接着指挥部下去剥苏合重骑尸体上的铠甲。 “快两年了吗……”李雪鳞还能记得刚才手中那熟悉的触感。两年前的秋天,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就曾用和刚才那把一模一样的弯刀杀了个无辜的百姓。 真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开端。 一名中校参谋在他跟前下马,敬礼:“军长,初步的伤亡统计出来了。” “念。” “是!此战,我军二师阵亡1755人,重伤546人,轻伤631人,失踪179人。三师阵亡741人,重伤480人,轻伤242人,失踪68人。留在战场上的敌军尸体清点出8872具。” 李雪鳞没问参谋为什么没有统计出苏合人的伤员,这是国防军的潜规则,而且始作俑者就是他本人。 中将军长淡淡地点点头:“不错,我军损失在十分之一以下,这个结果和我预想的出入不大。失踪的战士都归入阵亡,不过在这之前仔细找找,人马尸体下还有没有活着的。轻伤员有多少能跟着大军一起行动?” “医疗营仍在紧急处理。不过按照以往经验,轻伤的873人中应当有700人左右能再次回到战场。” “重伤员现在怎么安排?” 参谋偷偷看了眼李雪鳞,军长的表情平淡到可以称之为“祥和”,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医疗营已经支起了抢救帐篷,重伤员们都被搬到了那儿。” “谢谢,中校,你可以走了。另外去统计下战马的损耗,我授权你统一管理这场战斗中缴获马匹的分配。” 参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屈服于李雪鳞平静外表背后那种令人不安的坚决。敬了个礼,匆匆上马离开。 李雪鳞脱下皮大衣扔给耶律宏,回头命令一干随从:“走吧,我们去医疗营看看。” 医疗营画着红十字的白色帐篷群老远就看得分明。李雪鳞自打开始走上军阀这条路,后勤保障中就着重强调战地救护,甚至有一阵子亲自开班,凭着网络、杂志、漫画上看来的那些三脚猫知识,好歹在军中建立起了比较规范的急救措施。至少那些军医们知道如何清创消毒、如何结扎血管、摘除受损组织,虽然条件十分简陋,国防军的救护水平已经在这个世界上首屈一指。 但对于重伤员,现有的手段既不能缓解他们的痛苦,也没法把他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医疗营外躺着成片的重伤战士,几个戴着口罩,穿白色围兜的军医像市场里的屠夫一样,挨个翻看着。如果觉得那个人还有救,立刻招呼士兵抬进手术帐篷,剩下的就只能当作没看见,任由他们捂着断肢和内脏**。 “军长来了……”李雪鳞经过之处,那些重伤员只要还能活动,都拼命支起身来向他敬礼。 耶律宏看到,跟着李雪鳞的高级军官们有的忍不住落泪,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中将军长只是腮帮子抽动了一下,便保持着还礼的姿势经过他们面前。脸上仍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就连脚步都平稳得让人害怕:每分钟一百步,步幅七十厘米,分毫不差。 如果张彪在,他会告诉耶律宏,李雪鳞有两种时候最可怕。一种是平静似止水,一种是温和如春风。后者意味着大开杀戒,而前者则包含了更复杂的意味,没人能猜得透。 “你们这些白痴!说过多少次了,根据伤势轻重给他们系上布条!失去意识或大量失血的,红色;意识模糊失血严重的,黄色;意识清醒失血不多的,白色!骨折的、皮肉伤的,都给我忍着!”医疗营营长郝彤中校杀气腾腾地叱骂着来帮忙的士兵,同时手下不停,飞快地处理伤势。 “这个是……妈的,肝脏已经被戳烂了。没救了,拉下去。下一个,快送上来!” 两个抬着伤员进来的回鹘士兵一听,跪倒在地,砰砰磕着响头:“郝营长,郝大夫,求你救救我们连长!他在家还有妻子和孩子!大家都说您是华佗再世,您发发慈悲吧!” 郝彤红着眼睛冲他们吼道:“老子不是神仙!救得回来的肯定救,救不回来的别占着位子,趁早投胎去!” “你!你不救他,我们连长就是死在你手上!”一个士兵跳起来,拔刀架在郝彤的脖子上,“立刻救他!你不是连肠子流出来的人都救得活?快!不然我杀了你!” 郝彤像是没有听见,专心替刚送来的伤员洗净肠子,切除坏死部分,回纳腹腔后缝合伤口。 “你……去死!” 回鹘士兵想要挥刀的手像是被铁钳攥住了。回头一看,是个高出他半头的将军,再数数肩上的金星,不多不少,一共三颗。 “收起你的武器,到帐外等着,下士!”李雪鳞蹲下身检查了那个回鹘连长的伤势,摇摇头,“郝大夫说得没错。把他也一起抬出去。” “可是,可是他还有气,还在动啊!军长,他还活着!” “这是命令,下士。”李雪鳞不再看他,走到郝彤跟前,“我来帮忙。” 郝彤头也不抬,用下巴指了指:“草木灰水在那儿,洗了手再过来。” 李雪鳞走到随从们跟前:“许福海,你去负责清理战场和警戒,吃过晚饭我们走一段再扎营。其余人都向医疗营报到,一起救治伤员。耶律宏,哲伦,你们俩不用替我护卫了,去外面帮忙吧。” 说完,中将军长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换上医疗营的口罩、帽子和围兜,用草木灰水仔细洗过手,回到郝彤身边。 “帮我按着这儿。他一只肾被扎穿了,切掉后有可能活得下来。”郝彤扔过来一包粗糙的刀剪,“腹腔止血我来做。他左手的伤**给你处理。” 李雪鳞将勾针穿上在沸水中煮过的棉线,开始缝合那道有一尺长,深可见骨的伤口。好在动脉没事,毛细血管会自己收缩止血。但是断了的肌腱和神经肯定接不回来了,这名战士伤愈后也很难再回到第一线。 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手术,伤员痛得在木板床上抓出了深深的凹槽,手指甲也翻起脱落,但身体自始自终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叫过痛。 “行了!抬走,下一个!”郝彤话音未落,一个满脸鲜血,不断抽搐着的伤员已经送了过来。 “颅脑开放性损伤,脑膨出,脑组织破碎,脑脊液流出。这个没救了!抬走,下一个!妈的,你们都已经装备了头盔,怎么回事!快!把下一个送来!” 新送来的伤员捂着肚子直流冷汗。郝彤二话不说,一刀下去,血从腹腔里喷出来,浇了他满头满脸。 “脾脏破裂、肾脏破裂……好在都是一边的。”郝彤塞了些消过毒的布条将血吸干,仔细检查后松了口气,“小子,你运气不错。被马踩的吧?如果踩在另一边就完蛋了,神仙都救不了你。是汉子的,别动。” 伤员从喉头发出些声音,便这么硬挺着。但一转头,却发现手术床另一边帮着操刀的竟是位中将! “叫你别动!想死?”郝彤把伤员按回床上,命令李雪鳞,“我先处理肾脏,你把脾脏的血管结扎了再摘除。” 李雪鳞应了一声,在伤员肚子上又划了一刀,将手术区域扩大些,和郝彤头碰着头一起鼓捣。 “军长?”送伤员来的士兵这时也发现了他的身份,吃惊得手足无措,“这种事您怎么能……这,郝大夫他……” “这儿是军医们的战场,士兵。每次我们打完仗,就是他们战斗的开始。”李雪鳞平静地说道,“红十字下,医官最大。” 郝彤苦笑了一下:“嘿,说说而已。咱们能救的人其实少得可以。重伤员十个里头有一个能活下来就是烧高香了。军长,我一直记得你说过有抗生素,有麻醉剂,有输血,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弄出来呢!不少人手术都已经成功了,最后死在了伤口感染和失血过多上。你知道我们这些军医看了是什么心情?窝囊!真他妈恨自己无能啊!” “你们做得很好。会有的,郝彤,一切都会有的。” 李雪鳞从腹腔里取出块碎肉扔在一边。那是伤员的脾脏。他四下看了看,摘下口罩和手术帽: “好像已经没有重伤员被送来了。郝彤中校,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职责,现在我必须去尽我的职责。” 自李雪鳞进手术帐篷,中校医官郝彤第一次抬头看了他: “那些重伤员……?”人称“生死判官”的军医声音居然在发颤。 李雪鳞点点头,像来时那样平静地走出帐篷。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 “截至目前,1026名重伤员死亡352人,紧急抢救后住院观察的471人,还有从轻伤转过来的43人,这儿是246人……”见又有个人被抬了出去,上尉军医疲惫地改口,“现在只剩下245人了。” “谢谢,上尉,请你离开。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你们军医不应该看到的。” 军医敬了礼,一溜小跑地走了。他很清楚接下来的场景。李雪鳞说的没错,那不是军医应该看到的。 两百多名重伤员躺在地上。尽管是匆忙搬运到这儿,担架手们还是下意识地将他们停放得整整齐齐,形成一个方阵。李雪鳞罕见地穿上了那套黑色重甲,手中提着四尺大剑站在方阵前面,像是在进行阅兵。 “向你们致敬,勇敢的战士。你们可以不用还礼。”李雪鳞立正,手臂平举,剑尖向上,剑刃竖立在面前,并保持了这个姿势足有一分钟。这是国防军最高规格的军礼,一般只用以向军旗、烈士、军队最高司令官表示敬意。 虽说他有言在先,能动的重伤员们还是用各种力所能及的姿势还了礼。即使已经一只脚踏进黄泉,他们仍然是一名军人。军人,就有军人的行为准则。 李雪鳞拄着剑,声音平和:“我不想向你们隐瞒。相信大家也很清楚,身上的都是致命伤,半个时辰内,你们中的半数会死。剩下的人也撑不到我们晚上开拔。而在出发之前,我希望能将牺牲将士的后事料理一下。我勇敢的战士们,你们相信我,跟随我,因为我许诺给你们胜利和光荣。现在,因为你们的牺牲,胜利已经在我们手中,那剩下的就是由我亲手送你们上路。相信我,不会有太多痛苦,这会让你们在最后时刻保留一个好汉的尊严。” 他走到前排左起第一位伤员前面,将剑尖轻轻抵上那个回鹘人的心口。 “你叫野利得勒?”李雪鳞扫了眼他胸前的名牌,“你希望让谁来收割你的灵魂?是你的天可汗,还是死神?” 那个叫野利得勒的少尉拼命睁开眼,看着李雪鳞,笑了笑。 “谢谢,野利得勒少尉。愿勇士的灵魂得到永恒的安宁。” 大剑猛地**心脏时回鹘人抽搐了一下,之后,他露出满足的微笑,闭上了眼。 这个简短的仪式重复了一次又一次。阿史那哲伦直看得手脚发凉:“大哥他……” “你不懂,大哥他也是不得已。”耶律宏看向李雪鳞的目光中有崇敬,也有嫌恶,“这些伤员我们带不走,就算跟着上路也马上会死。既然已经没救了,让他们早点解脱,这是大哥……天可汗的慈悲。” “可是……你知道,这样一来就是大哥杀了他们,这些战士的朋友和族人……” “可能会有些人想不通。但是你看,”耶律宏指着渐渐围拢过来的士兵们,“他们有谁看起来在怨恨天可汗?” 围观的士兵大多用各自的语言念了几句祷词后离开。战争从个体的结局上说无非生存与死亡两种。他们并不是被强征入伍,而是生来就必须作为一名战士活下去,志愿加入李雪鳞这场逆天之战。尤其是对于军中不少人来说,老死在病床上才是真正的耻辱。没有战死沙场已经是遗憾,但能被天可汗——传说中的黑狼王亲手结束生命,某种意义上说倒是个不坏的结局。 “其实我能理解大哥此时的心情。以前我有个好朋友,一起打猎时被野狼撕开了肚子。如果放着不管,他能多活一两个时辰,但会非常痛苦。最后我……”耶律宏拍拍阿史那哲伦的脑袋,“希望你别遇到这样的为难事。” “可是……那些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大哥怎么办?” 耶律宏吃惊地打量着突厥族少年,摇摇头,语气不是很确定:“大哥他……这是他的选择。他是黑狼王,是天可汗,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我想,我们不需要替他担心。” 送行仪式只用了一个小时。因为很多伤员撑不到李雪鳞过来,已经先走了一步。 “辛苦你了,长官!”许福海帮着耶律宏他们撑住虚脱的军长,替他摘下头盔。穿着足有百斤的重甲站一小时,换成普通人早就昏了过去。 “军长,这是……”许福海觉得手上湿漉漉的,仔细一看,头盔里满是水渍。 “没什么,出了点汗。”李雪鳞伸手在额头和脸上抹了一把,平静地吩咐道,“把他们的名牌军衔剪下,尸体火化。然后和武器一块儿埋了。苏合人的尸体也收拾一下,摆放整齐,等他们的军队回来认领。完事后二师三师就分头出发吧……你说墓碑?”天可汗李雪鳞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黑沉沉的大剑,“……不用刻碑了,他们都在这儿呢。从今往后,一直都在。”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草木灰为碱性,可用来消毒。 第六十七章 征服和同化 “打过这一仗,昔只兀惕的人心会散,找不了你的麻烦。草原上,可汗虽然是公推的,但各部落权力也很大,常有不服管的情况”夜色下李雪鳞和张松、黄杨并肩走着。说是巡营,其实是在大家分道扬镳前做最后的嘱咐。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张松虽然被叫做‘张疯子’,拿士兵的性命去冒险的事坚决不会做。” “你错了。有时这个险必须冒。其实任何事都有个动态的最佳平衡点,看具体情况而定。作为一个命令就能直成千上万官兵与死地的高级将领,你们一方面要冷酷,将士兵看成数字,看成达到目的的消耗品。另一方面你们也要清楚地认识到,那些伤亡报告背后都是有家人、有梦想的一条条生命,每一个都无比宝贵,不容践踏。” 张松拼命点着头:“这意思我也模模糊糊想到了,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没错,是这个理!” “你们两个都有些毛病。黄杨,你总是有点和官兵们拉开距离。我知道你心里挺看重自己读书人的身份,但这个问题很可能致命。改掉它。另外你在战争中表现得过于冷漠了,尤其是对部下的牺牲重视不够。以后多在营地里转转,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明白吗?你手下的是人,和你我一样的好汉子,蔑视他们就是轻鄙你自己。张松,你倒是能和士兵们同甘共苦,但过于爱护他们的话,一是容易有骄娇二气;二是我们还有不少大仗硬仗,从你开始各级军官心都软了,还打个屁。一路上多琢磨着,下次见面时让我刮目相看,嗯?” 二人这才明白,李雪鳞亲手杀死伤兵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如果要说国防军里谁最草菅人命,那非中将军长莫属。一次试探性的佯攻就可能造成几百人的伤亡,后撤命令稍微下得晚一点,代价就是先头部队折损过半。就拿他们还只是一个旅时打的仗来说,乌苏里江畔一战本来并非不可避免。打输打赢,敌人都会跑回去报信,倒是溜之大吉了,双方兵力接近,阿古拉未必敢冒险一战。但李雪鳞还是下令进攻,代价就是近千的伤亡,全部家底足足折损了四分之一。而当时的那些士兵,现在还活着的至少是个尉官,像韩世烈等人更是成为了将军。 李雪鳞是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提醒自己——无论他用何种理由来解释,那些士兵因他而死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不过谁都没想到的是,这项仪式竟然被军中各族战士认可,并被外界附会成各种版本,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就是: “当勇士即将死去时,黑狼王会吞下他的心脏,将灵魂直接送到天上的乐园。如果不经过这一步,灵魂就只能在世间彷徨,等待转生。”直到一个多世纪后,草原上仍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更让李雪鳞他们没想到的是,仪式的**和神秘震撼了所有人,从此那些游牧民真的将他当作半人半神的黑狼王来膜拜。等他们再次回到万邦府,那儿居然有一支崭新的骑兵军团正等候天可汗的调遣。 对于草原上的其他民族来说,李雪鳞是建立新秩序,带给他们荣耀和财富的英雄。但对于苏合人来说,却招惹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恶魔。而且最莫名其妙的是,很多苏合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草原,也没和他结下梁子。只是因为所属的民族恰好是旧秩序中的霸主,便死了个不明不白。 那么……如果抛弃苏合人的身份,是不是能在天可汗麾下效力呢?有些脑筋转得快的人想到了这点。 “军长,他们来了。” 李雪鳞正在一片草地上用树枝作笔,泥土作纸,教着库斯鲁和蕾莉安简单的几何:“……直角三角形这三条边的关系可以这么表述,这是勾股定理,也叫毕达哥拉斯定理。要说原理的话,可以将三条边各作为一个正方形的底边……” “军长,他们来了。”耶律宏见李雪鳞正教专心致志,只得走到他身边大声说道。有趣的学习时间被打断了,蕾莉安嘟起嘴,库斯鲁则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蕾莉安先去和库斯鲁玩会儿吧,别走出营区。”李雪鳞笑着吻了下金发萝莉的脸颊,随即跟着耶律宏向指挥所走去。 “他们来了几个?” “就两个。一个像是族中的头人,另一个只是小孩,十一二岁的样子,大概是他的孩子。” “他们是昔只兀惕的人?” “勉强算是。其实……您也知道,昔只兀惕也罢,晃豁坛也罢,他们跟随的只是强者。” 李雪鳞不置可否地笑笑:“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这个规则可真不错。” “跟随强者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但是听说天可汗下过杀绝苏合人的命令……”奥敦格日乐叹口气,用不断说话掩饰着身在敌营中心的不安,“阿尔斯楞,万一出什么事,你就自己一个人逃命吧。” “没关系,爹爹。天可汗杀的是苏合人,我们已经不属于苏合了。而且天可汗的军队里也有我们辽东那边的族人在打仗,可见他不会放过对自己有利的事。”叫阿尔斯楞的少年显然是个乐观派。从被领进营门,他的眼睛就没停下过。这支武装不但和自己见惯的苏合军队截然不同,也迥异于草原上任何一支力量。要不是亲眼看到。谁都没法想象散漫的牧人会被训练得如此遵章守纪。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奥敦格日乐担忧地摸摸儿子的头。如果谈不成,父子俩横尸当场是理所当然的第二糟糕结局。但要是谈成了,恐怕能回去的也只有一个人。这结局是第三糟的。而最糟糕的是站错队。如果天可汗收了他们却战败了,整个部落会立刻被同族的铁蹄踏平。苏合人对失败者一向不留情,也没少干相互攻讦的事,争夺汗位失败的部族被全部当成奴隶的事多不胜数。 到了这儿,奥敦格日乐有些吃不准自己的选择。倒不是突然对天可汗失去了信心。事实上,看到国防军日常训练和纪律的人都会对这支军队产生由衷的敬畏,更不用说那一场场足以傲视群雄的战斗。他担心的是自己全部落也才八千多人,成年战士不过三千。仔细盘算一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个介于值得拉拢和值得消灭之间的规模。可能八千人的命运就在天可汗的一闪念之间。 “你就是奥敦格日乐?”突然听到纯正的苏合话,正低头沉思的中年男子吓了一跳。只见身边多出两个人,有一个髡发,明显是契丹人。另一个却把头上和两鬓剃得极短,在脑后留起长发,看起来倒是威武之外多了些潇洒。虽然身材高大,五官却很清秀,一眼就能看出不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人物。 “我是李雪鳞,你们要见的人。也有人称我天可汗或者黑狼王。”李雪鳞说的是汉语,由耶律宏替他翻译。 奥敦格日乐赶忙拉着儿子跪下:“天可汗,伟大的英雄!奥敦格日乐向您奉上我和整个部落的忠诚!” 那个说着汉语,行事却比任何一个游牧民可汗更凶狠利落的黑狼王在他们头顶上发话了:“你为什么要向我效忠?说出你的理由,我再考虑是否接受。” “因为……”奥敦格日乐把心一横,大声说道,“因为您击败了苏合人,而我们正是您要屠杀的对象。我们不想死,那就只能作为您的鹰犬活下去。这样,我们的部落还在,为您而死的战士们也会给活着的人带来荣耀。天可汗,请让我们跟您一起走。”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我不能信任一个说话藏一半的人。”李雪鳞冷冷地戳穿他,“你们其实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躲。一直向西,躲到我的军队去不了的地方。我将会取代苏合人,没错,但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还没法去西征。你大可以投靠同族,活过下半辈子不成问题。奥敦格日乐,你怎么说?” 奥敦格日乐见对方主动把话挑明,心中反倒坦荡了。他抬起头,直视着李雪鳞:“天可汗,我们是狼的后代,跟随强者是我们的活法。要想有财富,有奴隶,我们取不到,那就让强者带我们去取。现在您拥有草原上最强大的军队,我们愿意替您作战!” 奥敦格日乐紧张地盯着李雪鳞的表情。这个大人物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相比之下,他们父子俩的命运实在显得微不足道。 李雪鳞笑了笑,开口道:“很好,你把话讲得很明白,那我也开出条件。能接受的,我当场同意你的请求;不能接受的,我会派人通知你的部落做好准备,迎接一场杀戮。你看,我们赶时间,而且喜欢讲效率,这就开始,怎么样?” 奥敦格日乐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点点头,听候决定命运的一刻。 “条件很简单。第一,你们放弃一切与苏合有关的东西,无论是有形的衣物还是无形的名字、习俗。要加入我们华族或是自创一个随便,但你接受之后,我不希望第二次听到奥敦格日乐这个名字,明白吗?” 这是个已经流传甚广的公开条件。奥敦格日乐还知道,那些苏合战奴的子弟会被国防军集中起来与父母隔离,从小教他们汉语和汉字,彻底根绝苏合文化的传承。但相比起性命来,这点牺牲并非不能承受。 李雪鳞见他点头赞成,继续说道:“第二,你想跟着我发财,但我们军中对于战利品的分配和军功晋升有严格规定。你可以看看我和我的士兵。你们是否能在战争期间忍受这么清苦的生活?注意,战争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奥敦格日乐有些为难。游牧民族生产能力有限,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靠抢,这是个人尽皆知的潜规则。因此相比起大团体来,小团体和个人的利益往往被优先考虑,这也是为什么草原部落大多是一盘散沙,几十上百年才能出一个团结各部的英雄。而李雪鳞的条件完全推翻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当然,他有资格要价。因为这个汉人天可汗正是整合各族的不世出人物。 “我会给你点时间。到吃午饭为止,你可以慢慢思考。”李雪鳞在很多时候表现得宽容又有教养,但这些都改变不了黑狼王本性中强硬霸道的一面,“记住,我不喜欢有活着的敌人,但更不喜欢有活着的叛徒。所以你最好能想想清楚,别到时候再反悔。” 奥敦格日乐忙摆着手道:“不不,不用考虑了,我同意!我们部落一直很穷,还被马贼和可汗的官员搜刮,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日子了。没关系,只要能分到战利品就行。” “好,那第三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李雪鳞指指自己的肩章,“我们现在全民皆兵,以军衔定等级,上级长官说的话就是天条!你们加入后会受到那些曾被你们蔑视的民族管理。你能不能代表你的部落做出保证,会服从命令听指挥?当然,对于违反军规的人我们有自己的一套处罚方式,但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自觉遵守,别给军法官添麻烦。” 这完全是对待奴隶的做法了。说起来,自己部落有三千士兵,天可汗随行人员也不过三千,何必真要对他低声下气。 奥敦格日乐正要把不快写在脸上,却看到儿子阿尔斯楞正向他使眼色。 “……天可汗,您的条件我奥敦格日乐代表整个部落接受。从此以后您就是我们的主人。”苏合族长解下佩刀双手奉上,“我,格日乐图部落的奥敦格日乐,发誓向您效忠!” 李雪鳞接过刀,扶起他:“很好。那现在我就给你两个命令——首先,你们部落统统改姓苏,从你开始。你就叫……苏恒。从此以后苏合的格日乐图部落不复存在。然后,我派人跟着你回部落。正好我们有个军营空关着,今年你们就住到那儿去吧,等我打完这仗再回来整编。另外,这孩子就留在我身边。”李雪鳞指指阿尔斯楞 “是……”奥敦格日乐,现在叫苏恒的男人无奈地看看自己的孩子,低声答应。 “你不用担心,他和人质不一样。这孩子迟早要继承你的位子吧?我希望能教他些东西。跟着我,了解才能产生认同。我可不希望在你之后有个土皇帝要闹分裂。这是为了大家好。”李雪鳞拍拍阿尔斯楞的脑袋,“你嘛……就叫苏颂吧。” “苏……颂?” 李雪鳞当然不会告诉他,另一个时空中,这位苏颂是赵宋王朝的名臣,而赵宋正是亡于蒙古大军。这也算是个小小的报复吧,虽然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知道。 了解才能产生认同。在草原上当了近两年的军阀,李雪鳞已经不像初来时那么憎恶苏合人。一些残酷的手段他用得更加纯熟。加之多了八百年的学识,效果尤其显著。至少从消灭的人口比重上说,他这些日子对苏合的穷追猛打已经够得上判十几二十个****和战争罪了。毕竟对于国防军来说,只有他们主动去招惹苏合人,苏合人现在是躲都来不及。 从本质上说,大家都是为了生存,或者是更好的生存。只不过一山不容二虎,而且李雪鳞虽然冷血无情,但是要割舍掉自己汉人的身份,看着说一样语言的同胞被游牧民族屠杀,仍然大大超出了他的底线。 但是对于很懂得区分适用边界的李雪鳞来说,从肉体和精神上彻底同化或消灭一个其他民族,却并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比如苏合。这只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苏恒。” 奥敦格日乐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李雪鳞递给他一把国防军的制式马刀,说道:“你们会来投奔我,那也应该有其他部落想到了同样的事。这是我的佩刀,你收着。我再交给你一个任务——在万邦府,也就是我们那座空军营安顿下来后,帮着接应那些来参军的人。苏恒,等我再次回到这儿,你是能成为万人大军的统帅,还是被革职问罪,就看你怎么做了。” 打够了巴掌,这个枣给得恰是时候。苏恒简直不敢相信有如此好事。哆嗦着手接过马刀,重又跪倒:“天可汗,舍弃了名字和信仰的我们也能得到荣耀吗!” “当然能!因为比起你们失去的,从我这儿得到的会更多。无论有形还是无形的财富。五十年、一百年后,你的子孙将会庆幸你今天做出的选择。苏恒,为了你的家族,不要辜负我。”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苏颂和王安石是同一届的。关于这位名人的事迹可以百度一下。 *注:订阅下降得很厉害,大家支持一下吧。作者是上班族,更新不容易。 第六十八章 张家口 齐楚有些惊讶。他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此刻,这位国防军的上校联络官、夏军的致勇校尉面前摆放着来自三个方向的三份情报。 一份是从夏军处转来的。可能是得知老家不保,怕后路被彻底堵死,南下中原侵袭的两千苏合骑兵避开了胡四海的堵截,正连夜向这张家口奔来,最快明天就到。 另一份是从反方向而来,发件人是国防军第一军第三师师长张松。这是封通知,除了将三月初发生的沙哈特之战后几场大小战斗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特地注明将在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两天后赶到张家口,希望守关的夏军不要发生误伤。 第三封来自于领着一师的两个旅和苏合晃豁坛部捉迷藏,在辽东行踪不定的张彪,共同署名的还有二师师长黄杨。由于二师一路上走的都是苏合人疏于控制的地区,就算遇到一些部落,他们的兵力也被两个可汗抽空了,没人敢招惹这支一万多人、装备精良的骑兵军团。因此黄杨不知不觉间倒提前来到了大兴安岭在乌兰浩特处的山口进入辽东。正巧那儿有张彪安排的游骑监视,两军顺利会师。手头的兵多了,张彪和苏合人兜起圈子来更加胆大,时不时反咬一口。积少成多,战绩也已相当可观。 但是三封情报都没提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李雪鳞这个一军之长到底去了哪儿。 “三月初六,军长从二、三师各抽一个团,独自领军向西北,行踪不明。迄今为止也未从敌我双方获得关于军长的消息。”这是张松的报告。 “初六分兵,军长独领三千甲士别过我等,相约海参崴。一去杳如黄鹤。然敌军未有异动,想必无恙。”这是黄杨的手书。 三千人马在漠北也算得一支大军了。如果一直没有音信,要么是隐蔽了行踪,要么是全部遇难。这草原平坦坦的,也不少吃喝,要不声不响吞掉三千人实在不大可能。那剩下的结论就是,军长取道另一条不同的路线是为了避免交战,保证自己和军部随行人员的安全。 而事实上,张松和黄杨虽然在信中只三言两语带过,两人也十足打了几场恶仗。算上哈沙特那次,伤亡总数已接近七千,占两个师的五分之一。换成其他军队早就该撤下来休整了。当然,苏合人损失更大。现在国防军与苏合人打硬碰硬的仗平均一命换三命,要是把平民的伤亡也加起来,要死七个苏合人才能让国防军有一名战士减员。 现在的国防军已经不比草创时期。军部机构越来越多,文职军官和参谋班子人数也不少。这些人最好是能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如果出现在战场上,高兴的只有敌人,己方指挥官反倒既要分兵保护,又要担惊受怕。嘴上不说,心里早就骂翻天了。 因此李雪鳞也乐得做一回甩手掌柜。领着护卫部队沿西北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到呼伦湖、鄂嫩河,游玩一阵,再到黑龙江。然后笃悠悠地沿江而下,预计能踩着点到海参崴。苏合人都不喜欢北方的严寒,加之刚开春,漠北的广大草原几乎是无人区,一路上鲜有人遇见。倒是顺手收服了几个前来投奔的部落,比如奥敦格日乐这样的。 这些情况连几个将军都不知道,更没人能来通知齐楚。上校联络官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按照规定将情报在火盆里销毁了。推开门,正巧碰见刘大山。这位曾在燕州城门识破齐楚他们变装的夏军扬武校尉因夺回张家口的关城有功,已升为正六品的致远校尉,领着一旅两千兵士在此据守。但每次见了齐楚,刘大山总觉得别扭——一个当初混进城的细作,现在官衔居然比他还高。 “刘大人,忙呢?” “啊啊,忙着呢。光是守关墙的话上面排不了多少人。弟兄们射术又不精,伤亡不会小。我正想其他办法。” 齐楚对刘大山的思路颇为赞许:“刘大人说的不错。我也建议你布置梯次防御。好在张家口地势狭窄,便于守军布防。尤其是守方人不多,又是步兵对骑兵的时候,更应当以纵深来削减敌军的冲击力。” “齐大人也懂兵?”刘大山有些惊讶。在他印象中这人除了会弄些神神秘秘的消息往来,就是给晋王等高官灌迷魂汤,算不上什么人物。谁知不说则已,一开口就是行家话。 “军长办培训班时听了些课,挺有用的。”齐楚有些怅然地笑笑,“一晃都快一年了,想必那些一直跟着他的军官都在突飞猛进,我可就……唉!” 刘大山一听来了兴趣:“你们军长边打仗还边开学堂讲课?讲那什么诗云子曰的?” “怎么可能!他课上都是一套套的军事理论,什么大纵深作战、总体战、特种战、游击战……很多我也听不明白,但现在和军长打的那些仗一印证,越想越佩服!如果谁能把这些给融会贯通了,像我们军长,那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哦,有这么神?听齐大人这么一说,你们那个军长敢情是鬼谷转世哪!”刘大山有些不以为然,“那请教齐大人。像现在这样子,该如何布置才能抵御两千苏合精骑的进攻?” “这是战术层面的东西,还用不着军长教的那些。我来给你支一招——多挖沟,越密越好,四五条并在一起,让苏合人的马过不来。” “这谁都能想到。” “当然。苏合人也会想到这一招。他们必定会以为弄些木板之类的铺上就能当渡桥通过了。不过——你要是事先算好沟渠到城墙的距离,然后在两条沟之间多插些木桩子……” 刘大山心中一动。盘算了一下,笑颜逐开:“多谢齐大人赐教!沟里如果倒些油,放些干柴,想必更佳。”。 “没错。不过……” “齐大人有话请讲,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死角?” “死角?说起来倒也没错……是这样,军长曾说过,在攻打坚城时如果担心士卒伤亡,可以四下掳掠当地百姓驱赶做前锋。守军若是杀了百姓,军心必散;若是不杀,城就守不住。你别误会,军长只是说有个叫蒙古的蛮族惯用此招,可不是撺掇我们跟着学。但怕就怕苏合人也想到这个办法。” “如果……如果到时情势所迫,我等又当如何?” 齐楚想了想,道:“如果是在我们军队,军长必定会下令连同被驱赶的百姓一同射杀,再去屠灭几个苏合部落出这口恶气,让敌人在十倍偿还的代价面前不敢第二次用这招。不过贵军有贵军的做法,你看着办吧。实在不行就拖,拖到后天我们张师长赶到,区区两千苏合人一个照面就能收拾了。” 刘大山被齐楚对于屠杀的满不在乎吓了一跳。但仔细一想,这也确实是个解决之道,虽然未必能被人接受。 “齐大人,有机会的话替我向你们军长引荐一下吧。我还真想看看能让苏合人怕得躲着走的是个什么人物。” 这个来自未来的大人物此刻却丝毫没有大战正进行着的紧张感,正沿着额尔古纳河不紧不慢地北上。如果不是有三千全副武装的护卫,看起来就像一队闲人在踏青郊游。 “南边恐怕已经乱翻天了。” 李雪鳞对胡芝杭的提醒丝毫没放在心上:“乱没关系。只要我们乱而不散,我乱敌更乱。乱吧,我们兵力少,倒是容易乱中取胜。” “不……是更南边,大夏。”胡芝杭担忧地搓着手,“苏合人的进犯、燕州那边又有事端,然后是你连战连捷。加之大军在外,粮饷供给对百姓负担不小。我担心大夏现在已乱成一团。” “我连战连捷关他们什么事了?”李雪鳞装作不开窍,反问道,“我打我的,消灭了苏合人,那些大夏的军政大员还方便把战功记在自己头上。我白送功名给他们,多好!” “你!唉……你是装糊涂吧?大家确实能贪你的功,多拿些封赏。不说别的,现在辽州和燕州那些高官的富贵就与你有关。不管是斥你为叛逆,还是借你的光邀功,总有一方得利一方落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谁是取代苏合人的霸主!你想,一个苏合就让大夏险些半壁江山不保,如果你起了异心又有谁能挡得住?你被朝廷排挤的事总是不会变了,这又有什么好!” 李雪鳞坏笑着:“原来如此!受教,受教了!胡先生,你真不愧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这种暗地使绊子的事可真是熟稔。不过你要确实八面玲珑了,也不至于被派到辽州做炮灰罢?这种前线重镇,向来是既有本事又被猜忌的人呆的地方。我说错了么?” 胡芝杭气得满脸涨红。果不其然,自己又被这摸不透的人摆了一道。李雪鳞对于一些大夏官场上的潜规则确实不太熟,但除此之外,这人简直剔透得成了精,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唔……你说的其实都有迹可循,而且归根结底都和我有关。”李雪鳞见胡芝杭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耸了耸肩,“这叫做控制变量法。说起来一点都不复杂——你设想一下,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我们大夏也打赢了天兴四年元月那仗,大军和苏合对峙至今,那南边还会有这许多事出来吗?” “啊……!”胡芝杭是个聪明人,稍微想深了一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明白了?所以我就算跟着黄杨也好过和张松一起南下。”李雪鳞苦笑道,“既然我是这一切的关键点,现在大夏境内想生擒活捉我,或者只要个人头的,朝中有,燕州有,辽州也有。要是身边没有一个满编的军,我还真不敢过长城呢。在本钱还没攒到家之前,咱们就先游游山玩玩水,顺便打几仗吧。” “幸亏军长没有跟着来。”张松自打在张家口外百里地遇到夏军的接应队伍,脸色就一直很难看。那几个衣甲华丽,连身铠下还穿着锦袍的军官总是用种交杂着轻蔑与畏惧的复杂眼神看着自己和身后这支大军。 “他妈的,拽什么拽!就你们这种草包,老子一个师可以顶你们十万大军!”张松被苏合人掳去前是住在关外的汉人,胡汉混居的地方,中原朝廷懒得管,也就没见识过大夏军威。此刻他才醒悟到自己打仗不但不计装备消耗,还一直向军长要补给,实在是败家得可以。 和他们打交道的军官都是钢甲锦袍,仪表堂堂,举止有礼,看起来不说是一支威武之师,至少也算得上是文明之师。但那些徒步跟着一路狂奔的士兵们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抛开明显营养不良的单薄身板不说,这些大多由各地官府抓丁送来的非职业军人根本不像是要去打仗的样子。光看一个人也就罢了。如果几十上百个夏兵凑在一起,那种松垮劲让张松有上去给他们做队列训练的冲动。 更让一些从没离开过草原的国防军军官惊讶的是,夏军普通士兵的装备比军官差了不止一个档次。都已经是仲春了,有人还穿着棉袍,却连副皮甲都没有;还有的人穿着纸甲,下面就什么都没了。他们手里的武器更是参差不齐,长短都有。甚至有人用的还是苏合人丢下的弯刀。十几斤的大刀由膘肥体壮的游牧民使起来还算称手,但明显不会适合这些骨感士兵。 反观国防军,军官和士兵除了肩章和臂章上有所区别,大家穿一样的盔甲军服,拿一样的马刀骑枪。虽然制式军装还不能保证人手一套,但通过战斗缴获和简单的回炉再造,现在每人都有规定数量的马、刀、盾、甲、弓、枪。和夏军相比简直称得上武装到牙齿。也难怪那些夏军军官会在无意中流露出戒备和害怕的神情。 “蔡大人,你们怎么不给战士们装备得好一点?至少让他们穿合适的衣服,拿合适的武器。”张松有些受不了这些友军的不统一,忍不住对夏军带队的校尉抱怨道。 那个姓蔡的校尉不以为然地扫了眼穿着破布鞋,拼命跟着他们的步卒:“张大人有所不知。我大夏分禁军和各州县自练的府兵乡勇。若是有什么东西,禁军先拿,剩下的才给我们。再说嘛,这些步卒一仗下来总有些损伤,给他们好兵甲也不顶用。反正人少了再去征召就是。打造兵器盔甲朝廷花销不小,可这充军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交不起租的农人、交不出税的商贩、作奸犯科者、赘婿流民……随便找一找就能凑出一二十万来。” 张松听得无言以对。李雪鳞一直强调军队要职业化,军人要专业化,人才是第一位的。耳濡目染,他也认为一个优秀的士兵如果用两倍物资来武装,就能够发挥出十倍效果。远胜于打仗拉稀,兵饷还不少给的弱旅。因此国防军对于单兵素质的要求极为苛刻,对于军官更是层层加码,还不许搞特权。这些即使在国防军新兵看来也显得不通情理的规定,换来的是这个时代强悍到无以复加的战斗力。 没想到这些即将和自己共同作战的友军居然出此高论。张松这时不但庆幸军长不在,更庆幸那些夏军军官死要面子,只愿和自己谈。要是被其他国防军官兵听到这些不把战士当人看的屁话,只怕大家当场便会闹僵。 张松不愿再纠缠这个话题,问道:“蔡大人,张家口现在形势如何?记得你说过有一支苏合军队正向着关城攻来。” “正是。不过刘大人正带着两千人据守,苏合人没那么容易叩关。”蔡姓校尉显然很迷信城墙的作用,“再说我们这不正在抓紧赶回去么。” “这叫‘抓紧赶回去’?!”张松彻底被雷晕了。如果换算过来,现在他们的速度充其量也就每小时四五公里的样子。要不是蔡校尉点破,国防军的少将师长还以为是夏军赶路累了,情况也不紧急,正好一路慢慢走。 张松忍无可忍,从马上一把拽过蔡校尉,冲着他的脸吼道:“他妈的!如果你是老子的兵,早就被一刀砍了!说!苏合人什么时候会攻到!” “你!你怎敢辱骂朝廷……” “我管你朝廷!”张松推开这个现世宝,回过头大声下令,“三师全体都有,立刻开始急行军,目标——张家口!七十里,半个时辰内赶到!” 他的命令被一层层传下去,夏军军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塞外蛮夷占了大半的黑衣骑兵突然就这么排着整齐的横队催马飞奔,一个个单位、一面面军旗,有如被仔细量过后标出来的,间隔不差分毫。整个过程中除了命令被传达和确认的声音,没人多说一句废话。亲眼见识了蕴藏在严格纪律中的力量,这些在中原也属于二流军队的校尉、都尉们才惊觉自己接应的是一支能够横扫万军的无敌军团。 “谁有空着的马,把他们都带上。”张松指指被甩开老远的夏军士兵,“他们也不容易,帮一把吧。那几个草包也带上。妈的,少了他们还真不方便进关!” 他话音刚落,迎面却有一骑疾驰而来。 被一路颠得七荤八素的骑手拼着最后力气喊道:“是……是杀苏合人的弟兄们吗?齐……齐上校口信:两千苏合人已在驱赶百姓叩关!事态紧急,速来增援!”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古代商贩赘婿地位都很低,属于被盘剥的对象。包括随时可拉去充军。因此除了一些名将练的兵,古代大多数军队战斗力可以参照国军的三流部队。 第六十九章 城门失守 张家口的关楼依长城而建,规模并不算大。前次苏合人南下时又把城墙和城楼破坏得七七八八,缺口至今还有几个大张着。苏合人不善于守城,攻下张家口后也就安排了几百仆兵意思一下,因此刘大山几乎没打像样的攻坚战就把这个战略要冲拿下。 要想攻下关城无非有这么几种方法。要么围困,饿死守军。要么事先潜伏了奸细,从内部开门。要么强攻,以命换命。前两种情况出现的可能微乎其微,刘大山便把精力都放在应付敌人爬城头上。这儿的防御设施都是向北构建,要在短时间内改变方向实在不容易,尤其是在缺少守城工具的情况下。原来这儿安放的八架床弩都被破坏,修复后连同随军带来的有四具可用,但弩箭只有两百多支,基本指望不上。想来想去,除了按齐楚说的将沟挖得密密麻麻,也就多储备些巨木火油之类。要说守城,那是夏军的拿手好戏。两千夏军据守的一段关楼,至少可抵挡游牧民万人大军四五天的围攻。 “所以我们别硬拼,把敌人拖在城墙下就是胜利!”齐楚摇着刘大山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叫道,“敌人比我们更急,驱赶百姓最多只能打头一仗。只要一开始顶住了,接下来就是硬碰硬的较量——半天,只要拖上半天我们就赢定了!” “你说的轻巧!”刘大山耳边满是山西百姓的哭喊。在游牧民骑兵的威逼之下居然有一万多百姓给他们打前锋。百姓中各色人等都有,甚至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现在从五百多步开外的第一条壕沟开始,中原的农民们不得不用自家的门板铺成供骑兵通过的旱桥,去进攻他们同胞据守的城楼。 那些百姓显然也是跋涉了一番,有的人脱力倒下,立刻被苏合人的皮鞭抽得鲜血淋漓,最后被耍够了鞭术的敌人补上一刀。守关的夏军士兵们看着屠夫在哈哈大笑,个个脸色铁青,紧紧攥着手中的武器。 “照这样下去,他们会驱赶百姓来爬城墙、撞城门,我们怎么办!我这两千人有一半是就地招募的乡勇,难道让他们去射死自己的父老!狗日的……” 齐楚冷冷地打断他:“难道你任由他们夺下关城,这些百姓就有活路了?别忘了,苏合人所到之处从不留活口。到时候不但百姓照样要死伤,你的士兵也难逃一劫,而我军要再次夺回张家口势必付出代价。刘大山,现在情况不容许你选择其他的方法。” “你!丧尽天良!” “丧尽天良的是下面那些畜牲!”齐楚指着已经铺到最后一条壕沟,离城墙只有百步的旱桥吼道,“好,这儿是你在指挥,我就退一步——现在是最后的机会,立刻让弓箭手将沟里的油和干柴点上,烧塌门板!趁着苏合人的主力还缩在后面将他们与百姓隔开!但我要提醒你,开城门时极有可能被敌人夺关!到时候你护不了百姓也保不住关城!” 刘大山瞪了他一会儿,转身在关墙上跑起来,拍打着早就点上了火箭的射手们:“你和你,最近的那道沟!你们两个,用床子弩射最远的那道!你,对,从你开始,都沿着第二条沟射起,一条一条点上火!” “可是……可是那上面还有百姓……”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点火,否则大家都完蛋!”刘大山想起了什么,对麾下一个虎贲校尉低声道,“你,将城头上的本地军士都换下去,轻易别让他们接近城门。” 那些当地招来的士兵们早已无心作战。几轮火箭射下,十多道壕沟里腾起滚滚火焰,将门板铺成的旱桥烧塌了,但正通过的苏合人却因为是骑兵,距离也短,几乎没受什么损伤。可是火中的数百平民却来不及跑出来,惨叫声传到关城,两千夏军听得清清楚楚。 刘大山不顾流箭,几步冲到女墙前,却看到了令他怒不可遏的一幕。 或许是没想到夏军会如此决绝,苏合人一见押来的百姓已经无用,竟在壕沟的后方开始了大屠杀。被当作前锋驱赶,却因为火墙隔开在城门前的平民只有三千多人。夏军打开城门掩杀一阵,总算将他们救了回来。但在火墙的另一端,五六千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被推到阵前,由几百个壮汉挥刀将脑袋砍下。为了挑衅关楼中的守军,那一个个死不瞑目的人头被挑在长矛上,挥舞一阵后直接扔在烧得正旺的壕沟里,引得苏合人一阵狂笑。 刘大山红着眼睛就要点兵出击,被齐楚死死拉住。 “别拦我!不杀他们,老子誓不为人!” “他们自有人杀,用不着你动手。”齐楚的语气有几分像某种特定场合的李雪鳞,冰冷刺骨,瞄向苏合人的眼神也像是在看着一具具尸体。 “滚你奶奶的!这是我大夏的土地,死的是我大夏的百姓。老子吃着这份饷,就不能看着狗杂种践踏我们土地,杀害我们百姓!让开!否则我连你也拿下!” 齐楚见四周士兵们的眼神也已经失去了理智,不得不再退一步:“……好,我不拦你。不过你就算要出击也得等火熄了再说。记得敌人后撤了就别追,百姓能救一个是一个。” 见刘大山径直下了关楼,齐楚叫过一个随同前来的游骑,走到无人处命令道:“你立刻去城门处将吊起瓮城大闸的缆绳砍断!千万小心!实在有困难就收手,我们犯不着为那些出城寻死的人陪葬。” 游骑点点头,找了处没人注意的角落钩上个老虎抓,顺着绳子溜了下去。 关城外的屠杀仍在进行。几千人被砍头时喷出的鲜血甚至快要将最远那道壕沟里的火焰浇熄了。关楼上的床弩射出一支又一支五尺多长的木杆弩箭,但扭曲的热空气影响了瞄准,除了有两支扎中苏合人,其余要么钉在地上,要么误伤了被推到前面的百姓。 “勇气可嘉,只是……”齐楚摇摇头。在他印象中的国防军决不会做徒劳的攻击,但一击必中,一击必杀。而这些守城的夏军却完全凭着士气在打仗。齐楚并没有轻视他们。古北、喜峰两口血战,足以证明这些中原子弟的热血。但光有勇气解决不了问题。 齐楚走到关墙的另一侧,向北极目远眺,烦躁地自言自语:“一个团。只要三师能赶来一个团,这些苏合人立刻就能被收拾了!妈的,还在磨蹭什么!再不来老子可就让友军给剁了。” 此刻张松却是有苦说不出。那几个草包军官害他浪费了一个时辰,现在紧赶慢赶,连张家口的城头都没见着。心中不详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他叫过熟悉附近地形的士兵: “还有多远?” “不到二十里,长官。” 张松对传令官道:“告诉前锋团,强行军!抢先赶到张家口!其余各部保持现在的速度,留点体力。” “长官,那些友军的军官跟不上。万一守城的不让前锋团通过怎么办?” “他们敢!再说齐上校不是在那儿?让他帮忙开门就得了。” “闸门是你关上的?”刘大山用腰刀指着齐楚,杀气腾腾。跟着他上来的夏军士兵们看着他的眼神就和看向对面苏合人的一个样。只要刘大山一声令下,国防军上校立刻会被几十把刀细细剁了。 齐楚好声好气地说道:“你现在出城是送死。再等片刻,我们大军一到什么事都好办。” “大军?在哪儿?”刘大山冷笑道,“好吧,我先让人去修缆绳。若是闸门吊起时你的‘大军’还没到,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齐楚镇定地微笑着:“也好,你就抓紧修吧。早一刻修好,我们的三师赶到了也能立刻投入战斗。” “对面的南狗好像不上当。”已经将百姓杀完的苏合千夫长对作为副手的下千户说道,“要不绕过这儿,从别的地方走走看。” “来不及了。南狗的骑兵就在我们身后跟着。现在往回走很可能半路遇上。我们不怕和南狗野战,但是在这儿多待一天,南狗各个关口的守备就增强一天。” “我们的仆兵还有多少?” “五百契丹人。” “让他们先去攻城,试探下南狗守得有多严实。” 齐楚一见那些踩着焦热的地面呐喊着冲来的士兵,心中反倒镇定了。这样一来刘大山暂时得停下修复瓮城闸门,而对方来的兵力也不足以夺取这座大夏经营数十年的城堡。最重要的是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口算是往回缩了几寸。 “那些是……契丹人?完了!”待看清来者的发型和装扮,齐楚冷笑起来。张松的师契丹士兵占了一半还多。看到自己的同胞被这么驱使,对面的苏合人就算有十条命也得一次报销了。至少齐楚接到的密信中从没有哪次战斗简报给出了敌人的负伤数。和国防军对阵,要么逃走活下去,要么是个死,极少有允许投降的情况。 但刘大山不明白其中的关系,他只知道,如果让敌军爬上城头就有可能城门失守。而城门一旦失守,自己手下的步卒根本应付不了蜂拥而来的苏合骑兵。 “守住!别忙着放箭,等他们靠近了再射!”刘大山提着刀亲自督阵。城头上的夏军都是他的老部下,朝廷最精锐的禁军。但偶尔还是会有士兵因为太紧张把箭射了出去。除了吓人一跳,就只刨起了几克泥土。 刘大山将几个菜鸟挨个往屁股上踹了一脚:“妈的!听我口令——一百步,放!” 一阵余音不绝的弓弦声响起,随即是几百支羽箭“嗖嗖”掠过空气,“噗”地一声扎进人体。夏军用的步弓配备了二尺长的箭矢,借助地势射下,往往能直接贯通人体。第一波箭雨后,契丹仆兵丢下几十句被钉在地上的尸体靠到了城墙下。随即有十多架云梯被抬了过来,正慢慢竖起要搭上城头。 “别让他们爬上来!火油准备,先浇云梯再浇人!”刘大山往来巡视,一刻都不得省心,“滚木礌石先别动。这些只是来试探的,正主在后头。别放箭了,都换上腰刀准备肉搏!” 大多数云梯刚搭上关城就被泼上滑腻的油。摔了狗啃泥的契丹仆兵刚爬起来准备再接再厉,却发现一道火舌顺着梯子延烧下来,转眼就爬到了自己身上。他们穿在身上的皮袍尤其容易引火,张家口城墙下瞬间出现十几个人肉火炬,边烧边惨叫着奔逃,散发出蛋白质被烧焦后的臭味。 但还是有四架云梯借着仰射的弓箭压制成功靠了上来。梯子刚架稳,几个仆兵中的小头目当先爬了上去。此时是登城的关键时刻,仆兵弓箭手们不顾伤亡,站在原地拼命放箭压制。夏军也冒险用钩枪推开云梯,但只要人稍微从女墙后露出一点,立刻会被箭头钻进皮肉。盲目对射加上精确狙击,城墙上下的两支军队几乎以一命换一命的比例进行着消耗战。 张家口城墙并不高。两秒钟的功夫,三个仆兵小头目已经登上城头。 “长枪上前!把他们戳下去!”刘大山倒是有些名将风范,指挥得有条不紊。随着他的命令,缩在安全距离外的夏军亮出六尺长枪,发一声喊,一齐向刚站稳脚跟的契丹仆兵刺去。 最先登上墙头的几个契丹兵不逃不躲,夏军正错愕间,长枪已经刺入他们的胸腹。这几个敢死队极为勇悍,死死抱着插在身上的长枪,向前用劲猛顶,竟将密密匝匝的枪阵扫出个缺口。 此时,没人照顾的云梯上又源源不断有契丹兵爬上来。每一个都悍不畏死,一头扎进敢死队用命换来的缺口中。一把弯刀没有花样,就是纵砍横扫,但直到被不知哪儿伸出来的刀枪杀死,每个契丹兵要有三四个夏兵给他们垫背。 按照这个伤亡比例,光是仆兵就能将夏军消耗得见底。刘大山紧咬嘴唇,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贸然出城邀战。否则难保不会被人一路反攻进关楼。 观战的苏合下千户见当作消耗品的仆兵有如此战果,直看得心花怒放。保险起见,他问上千户:“要让他们撤下来吗?” 两千苏合骑兵的指挥官漫不经心地笑道:“不用,反正撤下来也会被南狗放箭射杀,还不让他们死战到底。多杀掉几个南狗我们能少死些儿郎。如果这些契丹小子一口气把城门也夺下就更好了。” “敌人要来夺城门了!” 一声惊呼提醒了刘大山。那些契丹仆兵没有恋战,只要得个空挡,立刻不惜代价沿着坡道往关墙下跑,目的自然是要打开城门接应两千苏合骑兵。 “守住!别让它们得手。坡道上多站些人,老子就不信,这么多人还拦不下几条苏合人的狗!”刘大山气势汹汹地一路赶向城门,一路随手抓着士兵,“去!守门!你也去,到坡道上死守!你,你,都过去!” “刘大人,闸门还在修么?” 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硬生生拉住了刘大山的脚步。回头一看,被绑成粽子样的齐楚正笑眯眯看着他。 刘大山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自己的士兵在拼死作战,哪怕一线的伤亡已经过半都还在和敌人厮杀。按理说不该再苛求什么。但努力不代表成功,眼看着仆兵虽然越来越少,但有二十多个已经摸到了城门边上。 好在瓮城的闸门事先被齐楚派人放下了,连缆绳都被砍断,想把门拉上根本不可能。如果苏合人攻进来,也要先沿着坡道上城墙,再绕过四四方方的瓮城从另一侧的坡道下来。这个弯子不说能挡住两千骑兵,至少在彻底失守前能给敌人多制造一些伤亡。 说到底,是这个齐楚对夏军没信心,刻意留了一手。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种轻视并非没有道理。 刘大山黑着脸走到齐楚身边。腰刀一挥,已将绳子割断。 “你的大军什么时候到?” “按照正常速度,可能要再过一个时辰。”情况不容乐观,齐楚也实话实说,“但我已经一早派人去通知他们苏合人叩关的消息。如果三师能够急行军,我算了下,小半个时辰内一定会到。” “小半个时辰……”刘大山看着正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缓缓开启的城门,苦笑道,“好,我们就再撑小半个时辰!弟兄们!是中华男儿的都跟我上!”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张家口在真实历史上先有关,后有“张家”的名字。貌似是明朝嘉靖年间建堡时迁来人口才得名的。不过本书是架空,为了阅读方便就不改了。 第七十章 屠场 “他奶奶的,果然出事了!”老远从望远镜里看到关楼上头冒出黑烟,张松就知道情况不妙,咬咬牙,大声下令,“全体都有!剩下六里地,全速冲刺!到关下再换马。” 一万二千骑兵随着他的命令再次提升了速度。马蹄声也响成了一片,听起来竟像是平地里在滚雷。而这支大军腾起的冲天烟尘和杀气足以引起视线所及的所有人注意,不论敌我。 “有一支大军正从北方袭来!” “什么!”刘大山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以为苏合人又来了,心中霎时冰凉。 “那支大军……黑衣!是齐大人所说的黑衣国防军!”望斗上的夏兵看清了烟尘中穿出的前锋,高兴地语无伦次,“佛祖显灵!有救了!哈哈,大军,真是大军,漫山遍野都是!狗日的苏合人,这回让他们一个都跑不了!骑兵,我们的骑兵!” 齐楚长出一口气,硬拽着刘大山离开正拉锯的城门前线。夏军为了守住张家口的关门,在不大的瓮城和坡道里付出了七八百条人命。堆满地的尸体被垒成肉墙,借助强弓的掩护,第一波苏合骑兵竟然扔下一百来具尸体后无功而返。 而不等苏合人组织起第二次进攻,他们也察觉到了关楼后面传来的雷鸣声。这种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族中集合了大军,在征伐时由马蹄踏出的滚雷声带给勇敢的苏合战士财物、奴隶、荣誉。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会在夏人的地头上听到这种令人胆寒的声音。 “难道是可汗派人来接应我们了?”苏合上千户突然激动起来,“对!一定没错!我们只是两千人就横行在南狗的国土上。如果来一两万人,这片温暖的土地都能变成昔只兀惕的牧场!” 下千户没那么乐观。仔细观察了一阵,他脸色大变:“不对劲!城头上南狗没有乱!如果来的是我们的大军,他们早就吓破了胆……欢呼?他们在欢呼!糟糕!是南狗的援军!” 紧接着,那座捉摸不透的关楼里响起了重锤撞门的声音。这本该让进攻一方如闻仙乐的“咚咚”声,此刻听来却像死神催命的脚步。夏军在撞门,在撞那道最后的生死线。这背后的答案是个人都能想得明白——一直被压着打的中原人要反击了! 虽然想得明白,但能不能接受现实却是另一回事。苏合人有些傻了,一时间竟然忘了转身逃走,像是被撞门声集体催眠。或者是上千户想最后再赌一把。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注赌赢的概率不会比地上突然开个洞把张家口关楼吞了更大些。 “让阿木尔带三百人攻进去看看。”上千户指着因为满地敌我双方尸体,已经再也关不拢的城门说道,“如果……如果来的是敌人的援兵,立刻回来报告!” 一位百夫长接了命令,在队中大声招呼着本族的人马。稍倾,三百苏合骑兵呼啸着跨越几道被中原百姓尸体填平的壕沟,撞破肉墙,直冲进大张的门洞。 在上千户的位置上,只听得一阵短暂的厮杀声,撞门声停了下来。 竟然赌对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傻笑着对下千户道:“你看,没什么好担心的,南狗不过就是……” “轰!”闸门倒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我陶醉。等门板砸在地上扬起的尘埃落定,所有苏和人一瞬间都觉得自己的眼睛肯定出了问题。 透过关门和瓮城,张家口不大的关楼底下挤满了黑压压的骑兵。他们个个神色冷峻,举着骑枪,却一语不发。 一直沸腾着的战场被冰冻了。除了战马不识趣地刨着地,打两个响鼻,相隔六百步的两支军队间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阿木尔呢?阿木尔的三百人呢?”上千户猛地反应过来。三百苏合骑兵,总不至于一个都跑不回来吧。何况刚才的交战声并没有持续多久。 像是回应他的话,对面的黑衣军队有了些响动——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越过前排的人被扔到地上: “三百人都在这儿。”有人操着生硬的苏合语说道。话中肃杀之意听得人能起鸡皮疙瘩。 这次是苏合军有了响动——借着午后的阳光,那些圆滚滚的东西呈现出本来面目。几分钟前他们还是和自己并肩而立,活生生的战友。几分钟,仅仅几分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三百彪悍的苏合勇士竟只剩下了闭不上眼的人头。 那些七斤半的圆球上还留着最后的表情,都无一例外的惊愕—— 阿木尔顺着瓮城中的坡道上到城墙时并没有发现异常。但当他率领所部准备下到内城时,却见关楼北侧的城门打开了。他最后看到的景象和上千户面前的几乎一样——整整齐齐的黑衣骑兵,一眼望不到头。唯一不同的是,那些骑兵都张开了弓,三棱箭头的血槽反射着阳光,与甲片一同组成了银闪闪的矩阵。直到被近距离射出的箭矢从眼眶直接贯穿脑桥,阿木尔还是认为自己看到了有着死亡般冷酷的美妙绝景。 一场以国防军的标准来说连遭遇战都算不上的小小屠杀后,张松骑着马缓步走上城头,俯视着那些刚才还是屠夫,现在却成了羔羊的苏合骑兵。巨大的心理落差是定身术的另一个原因。当面对着完全无法抗拒的绝对力量,勇悍的苏合人也像巨蟒面前的青蛙,发抖,祷告,绝望,但就是忘了要逃走。 齐楚走到张松身边,指指几道壕沟。少将师长待得看清里面的东西,脸色一黑,深吸一口气,回头吼道: “三师全体突击!不要战术!不留活口!不准投降!给我杀!” 有如另一道闸门也倒塌了,黑色的洪流奔腾倾泻,席卷一切。 先是包括阿木尔在内的三百个人头。坚硬的头盖骨在更坚硬的马蹄铁下碎裂,粘稠的内容物沾在脚上,让战马不舒服地嘶鸣着。而闷雷般的骑兵冲锋声中也夹杂进了“喀啪喀啪”的杂音。 然后是不大的瓮城中堆积的尸体。上千具汉人的、苏合人的、契丹人的血肉之躯在黑衣军团的马蹄下被踏碎、搅拌,混成有着相同组成物质的有机质浓汤渗入地里。当万余骑兵花了整整一刻钟通过这片区域后,满地深浅不一的红色成为不少夏军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梦魇。 随后是几道被百姓焦尸填满的壕沟。一万两千骑兵的践踏之下,炭化的表层碎成粉末,和里面的血肉以及底下的泥土混在一起被夯实。随着大军的突击,一条让人不忍卒睹的大道凭空出现,直达苏合人面前。 最后是那些曾经在方圆千里内奸淫掳掠了几个月的屠夫们。但此刻他们面前出现的不是只有木楸和锄头的农人,也不是要以三敌一的夏军,而是比他们更专业、更凶悍的职业军人。在这个用刀剑来陈述要求,不存在国际法也没有诸多公约的时代,曾经横行草原的苏合骑兵正被一面倒地屠杀。 虽然张松说了“不要战术”,已经训练出条件反射的国防军士兵们仍然自觉地给自己分派了任务。头两排人平端着骑枪,后面则由骑射手向半空漫射,扫清突击通道前的敌人。刚射完一轮箭,前两排的骑枪已经成了串肉的木签。想起来要逃跑的苏合人只来得及转个身,最后两排已经瞬间被蒸发。消耗了骑枪的轻型枪骑兵们抽出马刀,从中一分为二,沿着敌人外围一路贴身杀过去。借助马匹的速度,轻薄细长的马刀拖过脖颈,拖过胁下,拖过大腿,拖过马头。被刀锋亲吻到的人最初只感到一阵凉意,但低头去看——如果头还连在脖子上的话——却发现身上多出了一道骇人的伤口。虽然体表没有大动脉,但丰富的毛细血管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出血量。 而最致命的是国防军所用的马刀——每次战斗前刀刃都会在人畜粪便中浸过,随着时间推移,侥幸活下来的人伤口会腐烂化脓,被蛆虫活生生地啃噬,最后因败血症而死。每一个经历过这种痛苦临终过程的人都会后悔没在战场上被那些黑衣死神们直接杀掉。 当前方的枪骑兵转为近战,后方又有一波新的枪骑兵撞上来,将几排人马烟消云散。随着马刀组成的包围网不断缩紧,残存苏合人被压向源源不断冲来的枪骑兵。若是在平时,张松绝不会打出这种笨拙的仗来。不过当你的敌人无论从意志、装备,一直到战术素养都乏善可陈时,一场暴力过饱和的蹂躏战也不是什么坏事。 刘大山瘫坐在城头,隔着箭垛的缺口注视着这一幕。苏合人很强悍,这是他刚才亲身领教的事实。而这些强悍到几乎凭着两千多人就夺下一座关城的战士们,现在竟被另一些骑士像狼群中的羊羔一样玩弄着。每一次突击的杀伤,就像一头狼从羊羔身上撕一块肉,看得刘大山心惊肉跳。他是靠着军功升上来的校尉,知道带兵有多难,尤其是要让一支军队做到令行禁止,配合无间,能做到这些的都被称为“名将”。他曾经多少次幻想着自己能亲手带起一支“刘家军”,凭借精妙的配合大败朝廷的两个宿敌——苏合和乌斯藏。但现在他面前出现的情景远远超出了最乐观的幻想。黑衣骑兵们不但在上级指挥官的命令下如臂使指,他们之间也有种默契。那是共同训练、共同作战的老兵之间才有的纽带。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可以让对方知道你接下来是准备突入厮杀还是外围游击,然后他会配合你,几个人相互护住对方的死角。这样的军队简直是专为战争和杀戮而生的怪兽! 在刘大山庆幸自己是这些人的友军时,苏合两个千户只能诅咒自己的命运。逃跑已经是痴心妄想。在毁灭性的打击下,他们这才相信辽东的晃豁坛确实会被这样的军队打得损兵折将,甚至在优势兵力下全军覆没。 “投降吧……” “投降!” “别打了,我们投降!” 在绝望之下,用苏合语和夹生汉语说出的“投降”慢慢汇成自发组织的同时呐喊。投降,这对于骄傲的草原民族,自诩为白狼王后裔的苏合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词语,以至于在他们贫乏的词汇中并没有能够确切表达这个意思的单词。 刚刚死里逃生,在城头观战的夏军同样难以想象眼前的情景。苏合人居然在喊投降。这些天生的战士从来不会因为居于劣势兵力而气馁。向强者挑战对他们来说是种荣耀。但是,如果遇上的是强悍到超出理解,同时冷酷到超出理解的对手,任何人都会崩溃。苏合民族也不例外。 “他们要投降?”张松正想下令继续往死里打,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传令,接受投降!” “我们得救了?”苏合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好事。正压着他们往死里打的黑衣军团突然边战边后撤,渐渐脱离了接触。也不继续进攻,只是保持着警戒,用箭头和枪尖指着被围在当中的五百多苏合人。 张松叫上齐楚和刘大山,一同骑马走下城头。三骑经过用人血铺成的红色大道,来到苏合人面前。 “你们要投降?” 听到那位肩上戴着两颗金星的军官让人翻译过来的话,苏合千夫长们尴尬地避开相互之间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先扔掉所有武器。”张松的语调很平常,很轻松,听起来没什么不妥。但仔细看的话,那微微上挑的嘴角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似乎预告了某些事的发生。 苏合人集体沉默了一会儿,先是有一个战士,随后一个个,一群群,那些爱惜刀和弓箭如同自己生命的草原战士将从不离身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有的人心中愤懑,忍不住开口吼了一声,但话音未落,脖子已被三棱柳叶形的骑枪贯透,伤口飚出带着气泡的血柱,在方圆两米的范围内下了场小小的血雨。 苏合人忍不住骚动起来,一些正想扔掉武器的士兵又将刀把握紧。 张松对这种类似端上桌的烤全羊还想用角抵人的行为嗤之以鼻:“不愿投降?很好,那我们继续。全体预备——” “哗——”一阵整齐的响声,黑衣骑兵重新端起枪,举起刀,箭上弦。对于剩下的这些可怜虫,他们甚至不需要进行突击,仅靠箭雨的漫射就能在瞬间解决问题。 “不,我们……我们投降……”苏合千夫长艰难地吐出这生涩的词语,下马,将自己的弯刀用双手高举过顶。 张松接过刀仔细收好,换上副和颜悦色的表情:“你们能投降那是最好,我也不愿再增加伤亡。行,你们就听命令集合吧,会有人来安排善后。” “你……张,张将军,”刘大山敬畏地在马上行了个礼,直起身,语气很激烈,“这些畜牲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看到沟里那些尸体了吗?近万人啊!他们这几个月里总共祸害了数十万百姓!张将军!末将人微言轻,但也请你三思,千万不要放虎归山!末将……末将代这些横死的百姓向你请命来了!” 张松扶起跪倒在地的刘大山,笑道:“放虎归山?这是说哪里话来。我不过是想减少些伤亡,这才准他们投降。” “哎?”刘大山有些似懂非懂,想了想,试探道,“张将军是想将他们收做苦役?” “我们军中一切事务都是自己动手,用不着苦役。刘校尉,我们军长说过一句话,我老张是觉得万分正确,一直铭记在心哪。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 张松笑了笑,那灿烂的笑容与李雪鳞十分神似:“我们军长说,只有死掉的敌人才是听话的敌人。” 青天白日,刘大山却被那句话中的残虐碜得寒毛竖起。没等他回过神,这位继承了李雪鳞的优良传统,对敌人毫不留情的将军已经下了处置决定: “传令,把投降的都集中看管起来。然后找些酒杯粗细的树削尖了,从北面关门开始,隔二十步钉一根。把那些苏合人从**开始串上去。”他又对目瞪口呆的刘大山解释道,“这也是我们军长教的法子。他说,最好的界碑就是敌人的尸体。维护边境的最好方法就是让挑衅者变成新的界碑。”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本书以后还会继续向穿刺公爵致敬。 第七十一章 从张家口到辽州 连同凑数的尸体,最后被穿到木杆上的苏合士兵有一千六百多人。那些大张着嘴,里面伸出挂着血肉的木桩的祭品,自张家口笔直往北,延伸了足有十二公里。正像李雪鳞对张松说的,这是最好的界碑。此后数年间,这座向来不太平的关城却成了边境上最清闲的要塞。别说苏合人的残党,就连土匪马贼,一看到这幅如地狱绘卷的景象也会打消犯事的念头。 张松在最后一根木桩钉完后,拉着三师再回到穿刺之路的北面起点。让所有士兵一边欣赏他们自己的杰作,一边堂堂正正地高举军旗,在马上保持着整齐的队形通过张家口关楼。来到中原王朝的地界。 “大敌当前,这朝廷里居然还不太平!”张松听齐楚简单介绍了这几个月来朝中某些势力的拍脑袋做法,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犯傻嘛!没兵,说话有屁用!枪杆子里才能出政权,这可是军长说的。那之后呢?你们就这么窝着,也没去把领头闹事的给砍了?” 齐楚一摊手:“皇帝家的事,咱们少管,至少现在还轮不到我们说话。再说了,就因为大敌当前,晋王不敢把朝廷也搅乱了。你以为这事那么容易解决?要真彻查,除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其他人至少有一半得掉脑袋。可要是一下子少了那么多高官,地方上不乱才有鬼了。” “没少这些草包,不照样乱了!”张松也听齐楚提起过大夏现在流民武装几乎到了每个山头一杆旗的地步,官兵的精锐都在北方战线,一些州县在屡战屡败后,居然已经有了小规模的割据势力存在。 中原王朝几乎没有完全因为外敌的军事侵略而灭亡的经历。总是先从内部被蛀空了,然后轻轻一指就轰然倒地。张松不像李雪鳞那么了解历史,但他知道一个很朴素的道理——当老百姓普遍吃不饱时,皇帝就得换人做了。 齐楚当然也明白这个颠扑不破的社会规律,但以他的立场却不能说得太明。而且当身边还有大夏军官陪同时,更是要提醒一下张松。这些在草原上跟着李雪鳞征战的将领们无法无天惯了,除了军长和几个上级军官,他们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受约束。更何况有些肆无忌惮的观点正是来自被部下敬若神明的中将军长。 “大夏乱了是他们的事,轮不到咱们操心。张师长,这次我们只是借道,能少管的就少管,能少说的也少说。别人的地头,还是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 说话间,张松已作为排头第一人,最先来到了张家口的关楼面前。 城头上,插着守城夏军的方旌,白绫底子上用红色丝线绣着一头赤雕;城墙下,国防军骑兵高举着他们视之为荣耀和灵魂的军旗,红褐色的土布上缝着块剪成麒麟形状的黑色皮子。城头上,夏军的校尉、都尉们在女墙前站成一排,穿着锦袍钢甲,顶戴鲜明;城墙下,国防军的官兵都是一样的军服、一样的装备,将军和二等兵的区别只能从肩章、臂章、胸章上看出来。 张松从鞍侧抽出那柄仿制的大剑,右臂平举,前臂与胸口平行,剑刃树立: “全体都有——通过时敬礼!” 自他开始,每一横排的士兵通过这个位置时,都同时拔出马刀行这最高规格的军礼,并保持这个姿势通过城门。礼毕时,全体挥刀,刀身和手臂成一直线,与身体成三十度夹角,刀尖斜指地面,维持两秒后收刀。 夏军的军官们一时看愣了。齐楚和游骑兵之间的捶胸军礼他们见过,但既在炫耀武力,偏偏由这些黑衣骑兵做来还十分整齐好看的礼仪却像是蕴含着魔力,让人看得移不开目光。 马刀拔出皮鞘时和金属搭扣摩擦,发出清亮的“咝咝”声。礼毕挥刀时劈开空气,“嗖”地一声听得人心颤。 一群看热闹的人中,刘大山顿悟了。这就是军队应有的形态,这就是军人该有的气质。凌厉夺人,凝重如山又迅若风雷,并且不是一个两个如此。当万余骑兵以同一面貌做着同样的动作,那种震撼是任何对军队有所了解的人都无法忽视。军队,是国家力量的最直接体现。因此军队存在的目的就是变得强悍,更加强悍,直到超越所有现实和潜在的对手,拥有压倒性的绝对力量。从这点上来说,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国防军是最接近这个目标的。 如果商人是为了敛财,官员是为了揽权,那么带领着这样的军队征战四方,让敌人匍匐在染血的铁蹄前,是每一个真正的军人的梦想。 刘大山几步跑到关楼另一头,对着张松的背影喊道:“张将军,等我一等!我带你们去辽州!” 身旁的一个虎贲校尉偷偷拉住他的衣袖:“刘大人……您,您这可是擅离职守!按律可斩!” “张家口守住了,我在不在也没差。”刘大山强词夺理,甩开那个校尉,对副手道:“我此去至少数月,张家口便交托给你了。苏合人若是来叩关就立刻请援兵……” 他看了看关外骑兵长队边上那根根展示着死亡与恐怖的木桩:“不过照这情形看来,苏合得人人吃了豹子胆才敢跟着他们找麻烦。” —————————————————————————— 天气回暖,但空旷的皇宫里还是显得很冷。小皇帝李玉澄往靠垫里缩了缩,懒洋洋地问道:“最近怎么没有关于北讨大军的消息了?” 李毅的笑容因为惯性作用倒没僵掉,但正呈上折子的双手却在半空停了一会儿。 “陛下,没有消息就是太平无事,若他们来要兵要粮,或是送来告急信,岂不是害得全天下都一起不得安生?” “嗯,朕明白。父皇杀伐太过,朕该做个太平皇帝,让百姓休养生息。汉有文景,唐有贞观,我大夏也得出个盛世才行。” “陛下圣明。”李毅递上一份户部要求加征市易税,并增加督察官员的折子。李玉澄正想不假思索就批了,目光稍一停留就被那些字眼粘住,越看越皱眉头: “百姓为这市易税怨声载道,还要加征?” “这税法本是好的,国库仓廪俱充实,也能维持北讨大军的用度。但总有些人为官不正,将朝廷的富国强兵之举当作自己敛财的法门。故而户部打算增设些督察,将大夏各地的税收都监管了。既能核查百姓是否足额缴税,不让刁民祸害朝廷;又能纠劾贪官污吏,不使蛀虫假公济私。” 李毅的堂皇之语并没有完全打消这个堂弟的疑虑。李玉澄虽然长在深宫,但孪生姐姐李淡雪常来探视他,每次都会说些让使女从街上打听来的消息。既有好的,如苏合一败再败,万民称颂;也有坏的,如成为几乎所有官员灰色收入来源的市易税。在某些方面,倒是李毅被蒙在鼓里。 “陛下,刁民们贪图眼前小利,哪懂得国强方能民富的道理。任由他们耍无赖,朝廷的法令便没一条能推行下去了。”李毅绕着弯子要诱使李玉澄做他的共犯,“就拿前年苏合来犯之事为例,那些刁民逃税攒下的钱还不都被抢去了,更赔上一条命。若是用这些钱富国强兵,苏合人也打不过来。” “唔……可是,可是皇姐……舞阳公主不是这么说的。” “臣斗胆问一句,不知公主殿下怎么说?” “皇姐说,民为水,社稷为舟,从无人能在沸水上行舟。” 李毅沉默了片刻,勉强笑道:“公主殿下聪颖过人,臣一直觉得如有她陪陛下念书,倒是能相互提点,事半功倍……” “李毅,此话当真!”小皇帝高兴得一下子从靠垫里跳起来。上次为了淡雪进御书房的事他还同黄启翻脸,被李毅引经据典地训了顿。没想到这次不知吹的什么风,这个在他眼里的朝中第一忠心能臣居然主动提出要姐姐做陪读。 怕李毅反悔,小皇帝顾不上架子也顾不上礼节,逼问道:“当真?果然当真?好,朕立刻派人去把皇姐接来!你到时候可不许又说祖宗有法什么的!” “不会,当然不会。公主殿下也是与陛下一同托体先帝,关系非比寻常,偶尔破一次例也无妨。”李毅用标准的温厚笑容回答道。 李玉澄欢呼一声,冲过来抱住了李毅。这个大胆到超越君臣和师生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李毅。 “陛,陛下……你这是……” “你们一直都说朕应当如何如何,这是第一次朕的要求被你们应允了。”李玉澄说话的语气竟有些酸溜溜的,泪花也在眼里打转,“朕是皇帝,该你们听朕的,但朕也知道大家都是为朕好,为大夏好,所以一直忍着。可是……可是朕只想和皇姐多见见面,说说话,这又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 有那么一会儿,李毅打从心底里觉得惭愧。他的本意是软禁那位过于聪明的公主,将这对孪生姐弟间的相互依恋当作镣铐,把她锁在皇宫里。过上几年,宫中便会多一位贤良淑德的长公主,少一个眼光犀利的皇姐。 任何有可能干扰他玩扯线木偶游戏的人都应当被清除掉。 但他刻意的接近,在李玉澄看来却是第一个主动关心他的人。小皇帝父母早亡,亲戚都在各地的食邑里,没有奉召不准离开,皇宫的富丽堂皇之下却是无边的孤寂。不知不觉间,李玉澄对这个年轻的老师产生了些介于兄长和父亲之间的仰慕。 李毅的感动只持续了几秒钟。他不会为了这么些廉价的同情放弃对权势的追求。前阵子夺取燕州的失败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么强势。好在对方投鼠忌器,倒帮着遮掩了。而现在手头能用的王牌只剩下一张,那就是小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让和他一样追求权势的人相互拆台,自己只要在朝中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搞好平衡,这个实权皇帝的角色就能一直扮演下去。 至少李毅是当真这么认为的。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等事决不可能发生,张将军不必多虑。王爷现在不方便抽身,一旦回到朝中,他这中书令可不是白做的。区区几个浑水摸鱼之辈,成不了大事。”刘大山现在俨然是导游兼助理,跟在张松身边解释一些常识性的东西,顺便替他打点各处官府。 一支陌生旗号的万人骑军过境,没有官员会不紧张。苏合人的军队是不用说了,就像蝗虫一样到哪儿哪儿遭殃。但朝廷的兵马也好不了多少,所到之处天高三尺,空屋无数。禁军尚能靠着条令约束一下,那些各地的府兵乡勇一旦离开自己的家乡,完全是一副不拿白不拿的嘴脸。地方官管又管不着,只能在事后找朝中的关系弹劾,弄得文武之间长期不和。 可是这支远看都一副杀气腾腾的军队却出奇的太平。那些明显有着游牧民特征的骑兵只走官道,连一只马蹄都不会踏进两边的农田。到了晚上,他们竟然没有进村庄把居民赶跑占房子,而是找片了空地,画好营盘、安排哨戒后就搭起帐篷。 “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军爷!”当附近的农人拿着军需官买菜支付的金银,嘴巴半天合不拢。这附近来来往往的,这几年少说也有过七八支队伍,可有谁买东西时付过钱了?不用刀子结账就算是老百姓烧了高香。 “军爷,”菜农抖抖索索地叫住军需官,见骑着高头大马的胡人又站到自己面前,不禁缩了几寸,颤声道,“军……军爷,那个……您给的多了。这么些自家种的菜,不值钱,有几十个制钱就够了。” 回鹘军需官听得懂汉语,笑着推回菜农手中那颗银豆:“不多。我们买了你两亩地里所有的白菜,按照这附近的市场价该给四百六十个铜钱;我们借了你的磨坊和驴子两天,该给三十个铜钱。另外你替我们游说其他人供货,也算是为我们出了工,该给五十个铜钱。按照现在的粮食价格,一两银子相当于六百个铜钱。因此给你这四钱多银子一点都没多算,放心收着吧,这是你的正当所得。” 说是这么说,菜农捧着相当于他大半年收入的这颗银豆,用最传统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激动。 军需官忙扶起要磕头的菜农,正色道:“我们军长特别关照过,除了敌人,我们军人不能接受跪拜。” “什么?”菜农有些没听懂。跪拜是小老百姓的处世之道。向着官吏军汉跪下来,磕几个头,有灾的消灾,没灾的当是求神买平安。那些受了他们大礼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军需官费劲地组织着和本职工作关系不大的汉语词汇:“是这样,你们是盟友,由我们提供保护是应该的。跪拜象征屈服,我们不需要。除非你是我们的敌人。明白吗?我们是同一阵线,是平等的,付钱买你东西,价格公道。如果是敌人的话,我们会杀掉他,抢走所有能抢的。” 菜农算是有些明白了。刚开始膨胀的感激又让位给了畏惧:“军……军爷,小民斗胆,敢问谁是你们的敌人?” “苏合。目前是他们。以后就说不准了。军长……天可汗答应要带着我们到西方的尽头,给我们土地。这一路上少不了打仗的。只要军长说谁是敌人,那我们就会把它彻底打垮。” 从张家口到燕州的五百里地,然后是燕州到辽州的近千里,这样的情形一再发生。留下了不扰民的好名声的同时,关于这支军队的传闻也被添油加醋后传了开去。尤其是当燕州附近的百姓知道国防军就是化解苏合南侵危机的“恶鬼将军”部下时,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很多村镇都是沿官道而建,又没有其他足够宽阔的道路可供万人骑军通过,张松他们每次不得已经过村庄时,两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却在外面放着香案和慰劳品。而门窗之后,是一双双兴奋的眼睛。 “刘校尉,我们就那么吓人么?”有一次张松实在受不了这种奇特的“夹道欢迎”,苦笑着问刘大山道。 你们个个全副刀弓,队里又有许多胡人,当然吓人了——这句话刘大山差点脱口而出。他赶紧找个理由搪塞:“老百姓没见过世面。张将军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贵军军容鼎盛,不容侮慢,也难怪百姓不敢近前。” 张松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解释:“我们军长也说过,到了大夏别和老百姓太热乎。军民之间保持界线比较好。毕竟我们都是杀过人的,和安稳过日子的平民不是一条道上。” 刘大山趁这机会问道:“张将军,一直听你提起‘军长’,可否为末将引荐一下?早就听闻蓟县伯战功卓绝,乃当世英豪,不知何时能一睹英姿?” “这你可难住我老张了。”张松无奈地叹口气,“说实在的,他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没办法,快点开打吧。有战争的地方一定会有我们军长出现。”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第七十二章 格格不入 正当此刻,李雪鳞倒是出现了。不过不是在辽州或是海参崴,而是在国防军的大本营海兰泡。 “倒真是好久没回来了。”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李雪鳞翻着一叠积攒下来的情报、信件,脚搁在桌上,惬意地呷着奶茶。 “我看看……昔只兀惕的,晃豁坛的,大夏的……哦?海参崴和张彪也有了报告,这两处可是关键中的关键,嗯……”李雪鳞初时脸上还漾着微笑,只一会儿神色便转为凝重。他又拿起其他报告细细看过,末了,将记载着这几个月来辽东情势的文件“啪”地扔在白桦木桌上,一口将奶茶喝干,手里握着木碗,眼神的焦点穿透了那些羊皮木片,不知落在何处。 过了足有一刻钟,李雪鳞脚一蹬,从椅子上跳下,拿起挂在门边的将官大衣披在身上。边板着脸大步走出屋子,边对着聚在外面的参谋班子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传令,军部及护卫部队立刻启程,急行军赶往海参崴!今天是四月十五,十五天,五月初一必须抵达! “传令,大本营随时做好迁移准备!派游骑进行大范围扇面搜索,防止敌人偷袭! “传令,让黄杨的二师立刻给我滚到海参崴来!张彪仍执行原有任务,但必须在接到命令起的半个月内,将主力从大兴安岭转移到长白山一线。如果五月三十还不能完成新的部署,给我提头来见! “传令!马上派人去南方。告诉张松的三师,到了辽州后不要停留,必须在五月二十日全部前出到科尔沁沙漠与长白山之间,不能早也不能晚。 “传令给所有部队,‘山洪’将提前一个月开始!” 李雪鳞从没用过这么激烈的字眼给将领们下令。一时间,参谋们都楞了。形势明明还不错啊——三师的大迂回在损失不大的情况下已顺利完成大半;二师的横贯草原也提前实现,和一师部分会合;预定要拿下的海参崴牢牢掌握在手中,暂时没被苏合人发觉;晃豁坛集结起来的十一万大军正被张彪和黄杨联手牵着鼻子,在大兴安岭附近兜圈子。 “军长,敌人主力正远离主战场,几位将军都严格按照战役计划进行。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问题?问题大着呢!”李雪鳞径直走向已陪着他跋涉了数万里的踏风,扔给参谋们一句话:“敌人散而未乱,形势严峻至极!” “李阳朔居然如此行险……”当晋王领着几十个官员在等在辽州城南的凉亭,亲眼看到真有一支大军行程万里,从官道列队而来时,心中又惊又羡。 张松的三师在张家口以南接受补给后日夜兼程赶往辽州。等他们与夏军的主力会师,已是从贝加尔湖出发后的第三个月。其间因为战斗和自然原因减员两千余人,占去了六分之一。消耗的箭矢和骑枪依靠齐楚的周旋,夏军事先就在补给站都备上了。唯独战马无法可想。大夏的产马地本就稀少,供应自己的骑兵都不够用,更别说拿来装备敌友未明的一支客军。三师出征时人均尚有三匹换骑,此时除去驮马,人均已不到两匹。也就是说,有一万多匹草原上最优秀的战马倒在了万里大迂回的戈壁滩上。 即使如此,张松军团的出现带给夏军上下已不是“震撼”所能形容。虽然在与齐楚的交流中,大家也了解到国防军的构成中汉人只占了很小一部分,但多为军官,尤其是高级军官。可是只有亲耳听到了张松带着山东口音的纯正汉语,他们才真的相信这支军容威严肃穆,士兵金发碧眼、髡发留辫俱有的骑军,居然真的是由汉人来统帅。换言之,在夏军的将领们看来,这是一支由游牧民的战士组成,却归汉人指挥的梦幻大军,兼具了草原民族强悍的单兵战斗力和汉民族成熟的军事理论。只要是个带兵打仗的,没人会轻视他们的战斗力,更没人会不艳羡这支军队的指挥官。 晋王对三师的到来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以他为首的一干文武高官出城五里相迎,还腾出了辽州城中仍然紧缺的房舍给这些苏合人的天敌驻扎。 队首的军旗一停下,几里长的骑兵队没有丝毫混乱,从头到尾逐渐静止在原地。张松和几个准将见了凉亭里的阵势,不用刘大山提醒,赶紧下马。他虽没混迹过上流社会,但这么多穿红披紫的人中唯独晋王衣服上有团龙图案,傻子才会认不出这个大夏揽军政于一身的王爷。 不等他近前,晋王已走出凉亭相迎:“张将军一路辛苦!从北海边转战万里到此,一路破敌,比之霍骠姚不遑多让!水酒一盏,为将军接风洗尘!” 张松双手接过酒盏,一口灌进喉咙,抹了抹嘴,将酒盏交由一旁的仆役收了,道:“这怎么好意思。你们是主我们是客,来这儿已经沿途叨扰了不少,再这么客气,我老张可吃不消。” 刘大山虽然早就见识过这支军队和纪律成反比的放肆言行,却也没想到一个将军居然敢对超品的摄政王如此没大没小——在他看来,如果准将相当于大夏正五品的游击将军,张松也不过是个从四品的骁骑将军而已。 晋王显然并没有计较,笑着仔细打量了张松,捶了他的胸口一拳:“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虽说李阳朔善炼兵,没想到他几十骑去了辽东,居然拉起了让苏合人畏之如虎的大军,奇哉、壮哉!张将军听口音当是大夏百姓,不知出身何处?可是那数十骑之一?” 张松脸色丝毫没变,向晋王行了个国防军的捶胸礼,朗声道:“帝国国防军第一军第三师少将师长张松,向大夏各位大人致敬!我是有家无国之人,后来家破人亡。在此期间,我没有为大夏尽过义务,大夏也没有对我尽过义务,所以我应当不算是夏人。” 张松是从父亲那辈被流放到辽东的汉人,小时候居住在辽州城北去二百里的村庄。那儿属于三不管地区,朝廷不敢派官员,对中原尚存忌惮的游牧民也不敢轻易出手,百姓胡汉混居,日子过得很安逸。直到村庄被苏合人的打草谷彻底毁灭。 一同被掳去的两百多人,只有他一个硬是挺到了李雪鳞的到来。 权利与义务的观念自然也是被21世纪青年洗脑的结果。为了让士兵和军官们意识到这支军队的与众不同,李雪鳞很强调个人对全体的义务与全体对个人的义务同样重要。所以国防军不但有着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战地急救系统,还有从伤残补助到烈属抚恤的一整套后续解决方案。一个肢体残疾的军人可以在军中担任参谋拿工资,也可以到后勤部门做调度和管理工作,这样的军队没法不让人卖命。 但是在晋王等人的观念中,百姓有纳税的义务,也有吃饱穿暖的权利,但义务是天生的,权利的获得却有着种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比如对于“刁民”,就该流放,吃不饱穿不暖也是正常。至于从中央政府开始,各级官员侵占了多少百姓本该获得的权利,从古早开始就是糊涂账,没人去计较过。 说到底,李雪鳞破天荒地在给官兵们灌输绝对服从的军人准则时,也向他们普及了“天赋人权”的公民概念。虽然还很模糊,但这已经足以决定了数万官兵不可能单方面屈服于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的公权力之下。张松自然也不例外。 晋王对于张松的回答很意外,也很费解,但他本能地感到这事绝不适合在现场讨论,便转了个话题:“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来来来,孤王已为张将军和其他几位备下接风宴,大军的驻地也已安顿好,咱们边走边说。” “驻地?”张松随口问了句,“该不会是在城里吧?” “当然在城里。有城墙护着总比野外保险不是?辽州从苏合人手中夺回后万事又要从头来过,这几天总算收拾出能供万人居住的屋舍,便委屈一下士卒们,挤几天。” “不不,这可不行!” 张松见晋王脸上微变,知道对方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我们军长曾再三关照,来到大夏后不许扰民,不许侵占居民财物,哪怕是无主的。所以我们一路上向百姓采买东西时都要付足银钱。这些供我们居住的民宅也是百姓的房产,如果要住就必须付房租,可草原上没什么产出,这不消几天,我们非穷得揭不开锅不可。王爷不用操心,我军已经习惯了野外宿营。只要选处地势平坦开阔的荒地供我们搭起营帐就行。” 这支继承了李雪鳞古怪风格的军队在大夏境内一路撒钱的传闻早已传进晋王耳中,看到张松紧张的样子他才真信了,心中既好奇,又有些不安。 晋王李衍笑道:“要说荒地,这附近放眼都是。如果晚上个两年光复,辽州城都会被苏合人拆成片荒地,因此说这些民宅的主人早就不在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王慷一下皇帝家的慨,张将军坦然受了便是。如此推脱,莫不是嫌我大夏招待不周?” 张松却没有顺着台阶往下跳,正色道:“王爷,我可不是和您开玩笑。军长说不准侵占民宅,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们也得野外扎营。不然我这个主官得第一个去军法官那儿报到挨鞭子。抱歉,您不属于我军的命令体系,因此我必须优先执行军长布置的准则。到赴宴时我再向您赔罪。” “既然张将军如此坚持,孤王也不便强求。若是缺什么了,让人说一声就是。”晋王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刘大山,指了指他,说道,“刘校尉一路上陪着你们,看起来也挺谈得拢。在我大夏逗留时就由他招待各位吧。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城。张将军意下如何?” 张松向几个准将吩咐两句后,对晋王点点头:“王爷请!” “怎么?他们不跟着来?”晋王惊讶地看着在几个将军带领下,离开官道向西北方行军的骑兵们。走那个方向明显是想绕过辽州。他原本还指望着这支军队作为辽州城的一道防御力量,在城下驻扎一阵。 “他们先去寻找宿营地了。再晚就会误了吃饭时间,天下万事,吃饭最大。” 晋王吃不准张松这话到底是不是故意说的,含含糊糊一点头,道:“从午前到现在,虽是骑马行军,到底也很辛苦,确实该先安顿了再说。” “午前?哦,您说的是一天两餐?难道贵军一天只供应两餐?!”张松只记得小时候村中汉人大多有这个习惯,没想到连中原的军队都在被动节食。军队是用来打仗的,吃不饱,没力气,一场败仗的损失远比节省下的军粮大得多。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们都不懂? 晋王也愣了一下:“难道你们不是?” “当然不是。我们分日常配给和野战配给两种。日常配给大多供应给在低强度训练和行军,一天三餐,早餐是牛羊奶、面饼、腌肉,午餐和晚餐外加奶茶、烤肉和蔬菜,有时还额外供应烤鱼和煎蛋。野战配给在这基础上增加牛油、肉干、蜜糖、干酪粉这些便于携带和就地食用的东西,供士兵们在高强度训练和行军作战中保持体力。根据需要,有时野战配给会达到一日四份。” 晋王和一干高官听得矫舌不下。太奢侈了!这样一支军队的后勤供应简直是噩梦!这得用去多少金贵的肉食,还一天三到四餐。不客气地说,一个国防军士兵的消耗用来养三个夏兵都绰绰有余。天天吃肉,夏军的中低级军官都未必有这么好的待遇! 但是看过了彪悍壮实的黑衣骑兵,没人会怀疑这一万国防军可以轻松击败三四万夏军。李雪鳞和中原王朝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这一点甚至从部下们的吃食上都能体现出来。 “既如此,想必张将军平日里也口福不浅。”有个游击将军想活跃一下气氛,却成了冷笑话。 “口福?我老张哪来的口福。”张松指指跟在后面的几位准将,“无论日常配给还是野战配给,全军都一样,包括我们军长吃的都和二等兵没有区别。不信你问他们。我们几个都是将官,除了多件大衣和几颗金星,吃穿用度和士兵一个样。要吃好的,除非当伤号。野战医院有专门的特供餐,是根据恢复需要做的,人参当萝卜用。” 这军官还有什么当头——几乎所有的夏军将领们都是这个反应,有的当场就把不屑一顾挂在了脸上。 说到底,谁不是为了权和钱才当的官。往小里说,吃空饷、克扣士兵,家里的房子和田地就能蹭蹭看着它长,等告老还乡了,下半辈子过得悠哉游哉。往大里说,有钱好送礼,送礼好升官,升了官有了权,不但一人享福,全家也跟着鸡犬升天,连刚出生的娃娃都能荫袭个官爵。就算再怎么没出息的想法,至少也会考虑到当了军官后吃得好,穿得好,在战场上活下去的概率总比小兵要高得多。 张松向齐楚投去询问的眼神,得到的回答是带着几分鄙夷的耸肩。他想了想,说道: “这么说吧。虽然我们这些当将军的过的也是苦哈哈的日子,可大家心里舒坦。为什么?因为连军长这么了不起的人物都和我们吃一样的饭,过一样的日子。我们军中官兵平等,大家凭本事挣军功升官。只要能把兵带好,会打仗,除了军长自己这个位子,准将、少将都是上不封顶。我老张就是最好的例子。到了其他地方会有让奴隶当将军的?” 晋王觉得今天有些像是在鸡同鸭讲,大家说的都是一样的语言,怎么就是听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呢? “平等?孤王记得阳朔炼兵极严,令必行,禁必止,怎的又有平等一说了?”晋王不好意思直接问佛教中的“众生平等”怎么被搬进了军中,只好找个由头。 “我们军中分得很明白,上下级在命令体系中是绝对的,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但我们又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打仗。除了作战以外,大家就是用平等的身份在交往。所以我们军长有个习惯:就算对方是二等兵,只要帮了他的忙,比如说递文件、问个好,他都会说‘谢谢’。我们这几万人,被军长亲口道过谢的也有好几千了。” “这……蓟县伯此举不是自堕威严嘛!” 张松见又是那个游击将军,有些怜悯地叹了口气:“这事,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尊重,知道吗?我们军中任人唯贤,所以无论上下级,对你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军长道谢,没人会觉得他掉价。因为我们这个军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一个个胜仗是在他指挥下打出来的,大家平时都尊敬他,能和他说话连高兴都来不及。至于其他军官,比如这位耶律明准将,他在部下中的人望是不用说了,我老张知道他能胜任自己的职务,见了他也总会想‘哎,耶律明干得挺不错啊,少了这契丹人可真是个损失’。这尊重的味道,在我们军中可能不觉得,但到了外面一对比才发现有多重要。怎么说呢……能让你觉得很舒服,觉得自己是有人在乎的,能在世上干出些事的。这位军官,你想想,如果大夏皇帝向你道了谢会是怎样?” 那个游击自作聪明地点点头:“原来如此,蓟县伯果然御人有道。这赏识又不花钱,却能鼓动士卒奋勇。当真是好办法。” 张松没像李雪鳞那样学过组织行为学,自然不会用马斯洛的“需要五层次”理论来进行解释。虽然他解释了大家都没怎么听懂。或者说,在致力于抹杀个人价值的传统统治体制下,包括晋王在内,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被群体认同会是人类最高层次的需求。 但在国防军中,却有几十个在下达死命令的同时也会以平等身份向你道谢,还你个一模一样军礼的将军。就像张松说的,在这种环境下大家过得很舒服。 张松没有意识到,被他贫乏的表述能力所掩盖的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内容。大夏高官们的注意力完全被他最后那句隐隐将李雪鳞与皇帝比肩的话吸引过去,没人细想之前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逻辑。 就连李雪鳞本人都没意识到,他完全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或者说,出于自己的懒惰,希望周围环境向着他所适应的方向改变而大多在无意间做的事,却成为撼动这个时代最深刻的变革的开端——他在自己支配的这个独立王国中,正普及着本该六百年后才出现的公民权概念。 晋王自然更不会意识到,当一群人的诉求是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满足的时候,他们能采取的只有一种方法。当然,以此时此刻国防军与夏军的战斗力对比,就算晋王意识到这一点也已经无法可想。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第七十三章 五月初一 明知道手中捧的是颗定时炸弹,自然不可能像得了一株三尺高的玛瑙翡翠珊瑚树那样珍而重之收在内室里。因此尽管晋王对张松无意间造了封建制反的言论还不是听得很明白,但仍然出于直觉,将这些连吃饭问题都和夏军走不到一块儿的异族士兵们远远安置了。 那一晚的接风宴吃得五味俱全。席间的气氛倒是很热烈,大家有说有笑,张松也毫不藏私地介绍了自己参与过的所有战斗。在他的轻描淡写中,全族屠灭的残酷、乌苏里江畔的惨烈、对阿古拉部最后一战的爽利,一直到万里迂回的艰辛,听得夏军将领们心驰神往。但在表面的称颂之下,双方不知不觉已相当戒备。饭局一结束,张松客气了几句便策马回营,晋王也没有多挽留。 到了第二天,等晋王习惯性地派人去问候有没有不便时,却发现昨晚还哨戒严密的营盘只剩一堆堆篝火的余烬。这样一支大军居然能无声无息地开拔,如果不是打苏合人而是去偷袭中原,又有谁能防得住?想到这里,所有夏军将领都是一身冷汗。 “到底是出了何事,要你们只休息了一晚便着急忙慌地走了?”晋王问国防军的传令兵,话语中已有几分不悦,“就算要走,也知会孤王一声。难道我们这地主做得如此让人信不过么?” 虽然来传话的只是个小小的军士长,却也丝毫不怕晋王皱眉。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师长原本也打算休整十天再出发,但今日凌晨接到急件,刻不容缓。只能先动身。派我向长官说明情况。” “难道情况有变?苏合人要打过来了,还是你们军长那边支持不住了?” 晋王知道现在大夏能占住辽州,也多亏了李雪鳞和晃豁坛主力对峙。这些黑衣骑兵兵败之日,也就是游牧民大举南侵之时。大夏因为连年的天灾人祸,现在财力兵力都空虚到了极限。一旦这辽州防线被突破,一路上就无人能再阻挡苏合军队的铁蹄。特别年初昔只兀惕只两千人便搅乱了整个华北,给垂涎中原财富的草原民族做了最好的榜样。这些人不需要后勤。只要没有被彻底剿灭,就会像白蚁一样把大厦的顶梁柱钻个千疮百孔。 传令兵想了想,小心地说道:“都不是,苏合人主力仍在大兴安岭附近,距此有近三千里。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军长做出紧急调整必然有他的道理。” 这些人的嘴就是紧,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晋王想道。齐楚和他的随从在大夏待了这么久,多少人因公因私和他们套近乎,却连一句想要的情报都问不出来。 和国防军接触时间长了,晋王属下的夏军也学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命令传递中的保密方式。所以晋王对于传令兵的守口如瓶也见怪不怪,至少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去动以王爷身份压服对方的念头。 “长官,师长命令我替他转达军长的口信,现在方便说吗?” “阳朔的?说。” “是!口信如下——”传令兵清了清嗓子,背诵起一早看到的军长手书,“帝国国防军第一军军长李雪鳞致晋王爷与大夏诸将:因敌人行动与预想不符,战役进展稍作变更,但主要是在我军方面。贵军从现在开始务必确保各关不失,将苏合人堵在长城之外。如此,战事最迟于七月即见分晓,北方边患一战可平。” “你把信的抬头再说一下。” “‘帝国国防军第一军军长李雪鳞致晋王爷与大夏诸将’……”契丹族传令兵奇怪地看着这满屋子的人,不明白怎么个个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帝国国防军”,既然是军长给定的名字,那就像石头叫石头,天空叫天空一样天经地义。至于其中有什么更深的含义,李雪鳞没说,他们也不会去想。 “帝国?哪个帝国?什么帝国?居然与大夏并列!”赤虎军统领刘云峰是火爆性子,忍不住站到前面叫道,“兀那小卒,回去告诉蓟县伯李雪鳞,别忘了他自己的身份!” 传令兵不理会他,只是问晋王道:“口信我已传达,您的回答是?” 晋王镇定得多,淡淡地说道:“劳烦去告诉阳朔,孤王和这些大夏的文武本就有守土之责,不用他提醒。另外不妨也将刘将军的话一同转述,由你们军长自己定夺。” 等传令兵走后,晋王叫过胡四海,问道:“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你怎么看?” “李雪鳞这是在探我们的底。”胡四海叹了口气,与晋王二人稍稍离开正群情激愤的将领们,低声道,“如今他以不到苏合人半数的兵力寻敌决战,却只要我们守好长城上的边关,这个人情卖得比天还大。故此算准我们不敢对他如何,以言语相逼。只要我们不当场反驳,日后难保不会成为他拿来要挟的证据。” 晋王捋着胡子,嘿了一声:“此人其志不小,更麻烦的是极会把握分寸,所谓驱虎吞狼反为虎患,说的便是这等情形吧!” “王爷也别忧心太甚。毕竟那边是汉人在管事,就算他有背立之意,那些将领们未必会跟着一起胡闹。何况一个张啸山,一个胡清江,都是我大夏的文武栋梁,也断然不会看着他为害天下。” “说是这么说……你也看到了,那个叫张松的,他也是汉人,可说起大夏一点都没有在乎的意思。汇川,你现在也是有七千骑兵了,依你看,与这样一个师野战,我们得发动多少人马才有胜算?” 胡四海低头想好一会,苦笑道:“不是末将自甘堕落。若是在开阔平原交战,我们至少得扑上六七万人才能维持个不败的局面。至于取胜是难上加难。王爷您也知道,他们都是骑兵,形势不利时大可一走了之,我们追都追不上。照那张松说的几场仗看来,蓟县伯用兵飘忽,往往善于蓄势和诱导,最后才雷霆一击。和这样的敌手交兵,胜负在决战之前就已经定下了。说实话,不到万不得已,末将实在不愿去捋蓟县伯的虎须。” 晋王喟然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大夏正当休养生息的时候,谁知外患不断,奈何,奈何!” 胡四海沉默了一阵,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对晋王耳语道:“末将不敢向王爷隐瞒。就在昨天,那个张松让齐校尉来找了我。” “找你?难道……难道他想拉你入伙?”晋王觉得此事倒有些好笑。李雪鳞还在和苏合人倾力互博的当口,挖角却已经挖到大夏禁军将领身上,这也未免太猴急了。 “不不,当然不是。就算他真的许末将以金帛也只会讨个没趣。其实,昨天张将军一直抽不开身,他让齐校尉转述的是蓟县伯的意思。” “他的?”晋王吃了一惊。但昨天确实人多眼杂。就算张松有话要说,他这个做东道的也绝不可能有私下交谈的时间。李雪鳞让胡四海这个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又在禁军中最受器重的骠骑将军来转达,人选恰到好处,由此也可见他对这边的事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嗯,他……蓟县伯是想和王爷交底来着。据齐楚说,之前曾和王爷商谈过什么租借事宜?” “唔……有过,但老夫没有当场答应。” 胡四海点点头:“那就是了。蓟县伯提出了三个条件,其中之一就是这租借一事。” “此事老夫自有计较。另两个条件是什么?” “这……说起来确实大逆不道——他除了要租借大夏国土,还要朝廷封他王爵!而且不是打发外族的藩王,是实实在在有封邑的,要求还不小。” “老夫来猜猜……他想要燕州,对不对?” “王爷您已经知道了?” 晋王冷笑道:“好个李雪鳞,眼光当真不凡!占据燕州,他可攻可守,既能保住辽东的门户,又可威逼整个华北,还有了众多人口,足以成就霸业。远比拿陕甘晋实惠多了。这算是第二个条件,那第三个是什么?” “第三个说也奇怪,他倒谦卑起来了。得了燕州和租借地后,他希望能自行委派官员,但会向朝廷每年上交巨额钱粮,外加帮着练兵,包括以每年五千的速度建起骑兵来。” “他会帮着练兵?那个齐楚真这么说了?” “千真万确!王爷,我大夏现在最要紧的无非就是缺钱和缺兵,蓟县伯此举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奇怪,按理说他要和我讨价还价,也得等胜了苏合人再说……难道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晋王逼视着胡四海,问道,“齐楚什么时候要回音?” 胡四海被盯得有些委屈,有些发窘:“他说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些条件是让我们有个准备,最后会由蓟县伯亲自来谈。王爷,我也是转达,可没别的意思。” 晋王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胡四海,不是李雪鳞的外围成员。歉然地笑笑。此时夏军将领的议论已变成了争吵,并且有了观点鲜明的两派。一方以刘云峰为首,主张强硬对待李雪鳞的挑衅;另一方以左克平为主,主张在双方没有彻底翻脸之前,该拉拢关系的还是得拉拢,说不定就能和平解决,将那支关外最强的军队在浩瀚天恩下收编了。两派谁都说服不了谁,眼看着在喜峰和古北两口浴血奋战过的将军就要上演全武行。 晋王李衍和赤鹄军统领胡四海相视苦笑了一下。李雪鳞的态度虽然还很模糊,但他的要求已经**裸提出来了,就看大夏能不能接受。如果仅从成本和收益的角度来讲,这笔买卖对中原简直是雪中送炭。但从一个王朝尊严和威信的角度来讲,简直是与虎谋皮。但至少有一点毫无疑问——这位蓟县伯太让人捉摸不透。谁都不敢说他是个空前绝后的奸雄,还是功利心太重的能臣。但无论哪一边都得承认,李雪鳞交出的成绩单确实无懈可击。而且还自信满满地要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摘取最后胜利,无论是面对敌人苏合还是盟友大夏。 “最后的胜利不容置疑,但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做一些事。”几乎与此同时,李雪鳞已经坐在了海参崴刚搭建起来的临时大本营里,召集中校以上军官开始训话。三位师长到了两个,旅团长也大多列席,将宽敞的会议厅挤得满满当当。 中将军长显然在做出临时调整后再次觉得胜券在握,说话也不像在海兰泡时那么咄咄逼人,恢复了他带着霸道的悠闲口气。不知怎么的,听到李雪鳞用这种语气说话,军官们都会觉得很安心。 “我刚才看了看,部队的补给、休整、训练都在进行,不错。军港也造得有些样子了。不过船运部队的训练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 李铁胆站起来,挠了挠头:“军长,俺们这些都是旱鸭子,好说歹说让他们都上船跑了一趟,两万人里只有四千没晕乎。另外马匹也禁不起长途海运。试了下,三天是极限……” 李雪鳞打断他:“这就够了。这四千人单独编成一个旅,先放在我这儿,稍后确定主官人选。那关于接下来的战役还有什么问题吗……黄杨?你想问为什么把你紧急调回来,是不是?” 中将军长走到地图前,木棍“啪”地敲在拼起的羊皮上:“我让张彪在辽东把部队散开,是要让苏合人也跟着散。他们的通信体系落后,也不善于制订计划,因此散开后我们仍能在预定的时间集中力量,而敌人却会乱,这是一师的主要任务——原本也进行得相当顺利,但好巧不巧,你和张彪碰上了。好啊,加起来将近两万人的主力部队一下子亮在苏合人面前。他们就是脑袋被骑枪刺成蜂窝也知道要盯着你们这路打。原本散出去的部队都在逐渐收缩。要不是撤得及时,你们还不知道得被撵去哪儿呢。西伯利亚还是北冰洋?” 黄杨低下头。这贪功冒进的指责一点都不过分。直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怕——要不是李雪鳞及时让他回撤,敌人竟已隐隐形成合围的态势,只有正北面有生路。而这么一去,等于国防军与晃豁坛的主力都被抽离了战场,战役自然是泡汤了。 许福海及时出来打圆场:“总算亏得军长料敌机先,这才避免了损失。但这么一来,苏合人就盯上我们在北方的支撑点了,合适吗?张副军长虽然在长白山一线展开了梯次防御,可他的兵太少,苏合人真要猛冲猛打根本拦不住。” “当然拦不住!但这是现如今唯一的方法。我们需要时间。用空间换时间,有多少换多少。还有什么问题?” 李雪鳞已经将诸般变化交待得很清楚了,再加上大家都看出军长今天心情不是太好,没人想去触霉头。 “散会,所有人回去各就各位。李铁胆,你留一下。” “军长,您是想问那些墙头草的事吧?” “嗯,你也没派人来传信,弄得我都没什么准备。你去安排一下,待会儿我和他们一起吃个午饭,顺便摸摸这些家伙的底细。”半小时前刚刚抵达海参崴的李雪鳞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十五天急行军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要不要准备些花哨的吃食?军长您请客,总得显得有点面子。” 李雪鳞瞪了他一眼:“屁!比锦衣玉食,高丽棒子都强过我们,他们又有什么面子了?照旧,每人一份日常配给。对了,那几个高丽棒子和日本鬼子都叫什么来着?” “一个是高丽枢密院的崔洙浩和两位随从,还有一个是倭国的九条赖嗣和他的家臣。”李铁胆知道军长要问起,下功夫把拗口的人名给记住了。 “九条?”李雪鳞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托着腮,右手食指敲着桌子,竭力思索着。 “九条……我记得是藤原的分家。这个时代的摄关……十三世纪,镰仓幕府初期的话,确实是……嗯?赖嗣?”李雪鳞警觉地抬起头,“他叫九条赖嗣?你有没有问过他老子叫什么?” 李铁胆摇摇头,心中奇怪。军长今天怎么打听起别人的家谱来了。对这种小国来的人,见个面就是给了天大的恩惠,何必这么重视。 李雪鳞却皱起了眉头:“九条赖嗣……我记得有藤原赖嗣……不会吧,我印象中这家伙没离开过日本啊……”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第七十四章 日本鬼子、高丽棒子、黑狼王 当李铁胆派去的亲兵找到九条赖嗣时,这位藤原家的公子正穿着整齐的直垂*,和赤木一同站在海参崴延伸入海的半岛尖端,发着感慨: “昔日曹孟德东临碣石,凭海而歌,大约也是这番心境吧。” 海风将直垂宽大的衣袖和下摆吹起,远看倒有些飘飘欲仙的样子。在他放眼所及,李铁胆近一年来虏获的苏合奴隶们正在皮鞭下伐倒巨树,烧制砖块,修葺房舍和码头。一座颇具规模的军港已经现出雏形。用木板搭起的栈桥附近停泊着十几艘高丽商船,一批批兵器、铁块、粮食、汉民被卸下,回程时带走的是沾满鲜血的金银宝石。 在前方的小岛上,依稀可以看到一群士兵正忙着树立起石碑。九条赖嗣曾看着他们按照一张羊皮上的潦草字迹刻下碑文,上面用只在国防军中通用的简化字写着:“海参崴是我们的!永远是我们的!——李雪鳞”* “少主,没想到这些蛮人倒还有些风雅,知道树碑立传。”赤木政之想用讥嘲博得主子一笑,“可是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连字都写错了。” 九条赖嗣慢慢转过身,轻鄙地看着这个纯粹的武夫:“赤木君,看来你这一个月是白住了。他们不是什么蛮人。蛮人不会造出这么整齐的港口。” “可是,虾夷人也有港口,他们一样是蛮族。” 正好看到李铁胆的亲兵过来,九条赖嗣懒得再理会这榆木脑袋,换上副笑脸和下马站定的少尉打了招呼。 “九条先生,师长,不,军长请您过去和他共进午餐。”少尉对这个待人客气的倭国贵族挺有些好感,特地提醒了一句,“我们军长要求很严,尤其反感别人敷衍他,您说话时千万不要说一半藏一半的。” “多谢告知,我们这就过去。”九条赖嗣笑着点头致意。他是贵族,对于身份和礼节非常在乎。 壶方族的少尉自然不知道这么多规矩,只觉得自己帮了朋友一把,高兴地敬个礼走了。 赤木政之对国防军士兵的礼节不周十分恼火,对着远去的战马啐了一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主人:“他们的军长就是写碑文的那个李……李雪鳞吧?” “正是如此。我一直很好奇,能凭空创造出这样一支军队的到底是什么人。赤木君,今天的宴席上收敛点。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一般人物。” “はっはぁ、おおせのままに!”*赤木政之标注的九十度鞠躬,标准的日本式下对上绝对服从。 九条赖嗣发觉自己再次犯了个习惯性的错误——他总是将对方请吃饭理解成“宴席”,没有注意到“宴请午餐”和“共进午餐”之间的微妙区别。 这个区别就是,吃的东西仍然一成不变:肉还是那么油腻又粗糙,菜还是那么糊烂没味道,奶茶还是那么膻气扑鼻;只不过这次大家坐在一起,由李雪鳞牵头,边说边聊而已。 “共进午餐……”九条赖嗣嘴角牵动了一下,这是他在公开场合能表现出“苦着脸”的极致。虽然早就知道这些人做事没常识,却也想不到居然会大条到这个地步。他再次没了胃口,索性抬起头,开始一门心思和李雪鳞打起交道来。 这位让海参崴的所有军官一提起来就敬畏万分的“军长”比想象中更年轻,看样子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肯定不到三十。身材倒是很高大,他九条赖嗣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对方下巴。而且长相也清秀,如果不是被风霜刮得黝黑粗糙,打扮一下足以成为京都贵族少女中的万人迷。举止虽然说不上有多优雅,也不注重礼节,但至少没有剔牙抠脚这种失礼的行为,算得上得体。 这人经历不简单。这是九条赖嗣对李雪鳞的第一印象。 “诸位,”李雪鳞举起木碗,“我是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中将军长李雪鳞。欢迎各位来到我们的海参崴军港。按理说我应当设宴为你们接风。但现在是战时,一切从简。我就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希望你们能在这儿有一段愉快的回忆。” 崔洙浩咕哝了两句高丽语,轻轻和李雪鳞碰了杯,抿一口后便坐了回去。九条赖嗣则忍着反胃一口喝干,对李雪鳞笑了笑。 果然,他的举动成功吸引了这位年轻将军的注意。 “你就是九条赖嗣?”李雪鳞的笑容总好像还有什么别的含义,“你是从京都来的吧。清水舞台前的红叶可还一如往昔?广隆寺弥勒菩萨像可还安好?桂离宫的心字池可还清澈如许?”* 如同拉家常一般的问话,在九条赖嗣听来却像五雷轰顶。手一抖,半碗奶茶泼在了直垂上。 李雪鳞的话还没完。他一副来串门的邻居似的亲切样,问道:“九条先生,不知藤原赖经和你怎么称呼?” 九条赖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机械地回答道:“正是家父。” “原来九条先生是下任的征夷大将军,失敬,失敬。” 作陪的李铁胆看得偷偷直乐。军长说“失敬”,脸上却没有丁点敬意。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向高高在上的乌纱帽小子居然被军长大人几句听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问话给打蔫了。 九条赖嗣此时的心情却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见了鬼!这人怎么对京都的情形这么清楚!清水寺和广隆寺倒也罢了,一向名声在外,没去过的人也能打听到。但桂离宫可不是老百姓能随便来去的地方,出入其中的就算不是公卿,至少也得是源平藤橘四家的后裔。他是怎么知道心字池的! 其实答案倒很简单,李雪鳞去日本旅游时花1000日币进了大名鼎鼎的桂离宫,逛了圈后大呼上当——所见之处都是些似曾相识的景,要说整齐不如凡尔赛宫,要说曲幽不如苏州园林,大名鼎鼎的心字池也不见得比上海世纪公园的人工湖干净到哪儿去。从此记住了这个骗钱的地方。说“清澈如许”,那完全是在讽刺了。 九条赖嗣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军长大人真是见识广博,竟然知道下邦小国的景物,佩服,佩服。” “九条先生,我这人说话不喜欢遮遮掩掩的。”李雪鳞想起那趟死贵死贵的京都之行就有些动气,笑容也变得更灿烂了些,“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目前我缺少贸易伙伴。你们那边盛产金银,大家完全可以互惠互利。你说呢?” “这……这不是在下能决定的事,等回去后我会转告给将军和公卿们,相信会有个圆满的答复。” 李雪鳞冷下脸来:“九条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现在是以这片土地主宰的身份在和未来的征夷大将军谈话。你如果认为自己配不上这个待遇,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我会安排一班最早出发的商船送你回去。” “你怎么能这么和少主说话!”赤木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跳了起来。 李雪鳞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在和你主人谈判,没有家犬插话的份。给我押下去!” 无论是李铁胆等国防军的军官,还是崔洙浩这些高丽官员,乃至赤木政之本人都傻了眼。没想到这个外号是黑狼王的年轻人果然性格像狼一样狠,说翻脸就翻脸。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面,这么做简直是公然往九条赖嗣脸上抹黑。 赤木政之被两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国防军士兵架起来,羞愤之下也顾不上说汉语,直接用五十音开骂: “你这个混蛋!我诅咒你死!咒你死!” 李雪鳞像士兵使了个眼色。下一瞬间,重重的掌刀砍在赤木颈侧。日本人两眼一翻,被士兵拎着前爪像死猪一样拖走了。 “我忘了告诉你一句,九条先生,我听得懂你们的语言。所以请你有空时记得教赤木先生‘祸从口出’这个词的意思。”李雪鳞面对九条赖嗣,脸上又是灿烂的笑容。 九条赖嗣哪见过这种场面。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在高丽的王宫,大家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捅刀子也得在背后。如果表面功夫都做不好,像无赖一样当面打嘴仗,岂不是愧对自己贵族的身份? 可是这边的主人却在重重捧他一下的同时又借着修理自己的随从来示威,这让九条赖嗣很是迷茫。但经过如此强烈的刺激,他的大脑至少得出了“这个人不好惹,千万别让他生气”这样一个结论。他和赤木两人都攥在别人手里,周围是两万武装到牙齿,比他们高出一个头的骑兵。要是这个喜怒无常的黑狼王哪天看他们不顺眼,人间蒸发简直轻而易举。 只有韩世烈看得有趣。他是当了山贼被抓住后强行充军的,领教过衙门里杀威棒的厉害,也亲眼见证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囚犯被打过几回之后都成了夹着尾巴的可怜虫。刚才军长一通疾言厉色就是那根漆成红黑两色的杀威棒,而好死不死自己跳出来的赤木政之,就是那爿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屁股。 “九条先生,请记住,现在不是日落处天子和日出处天子的谈话。”*李雪鳞为了向部下和高丽人屏蔽敏感词,用日语说了这句话,“作为在不久的将来掌握权力的人,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达成某些合作。” 九条赖嗣从没尝试过这么一面倒的谈判。对方似乎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清清楚楚,而这边除了知道说话的人叫李雪鳞,是个残忍凶狠但又战无不胜的黑狼王,其他资料一片空白。信息不对等之下,少说才能少犯错,但少说也就意味着让对方主导话语权。 李雪鳞自打见到这位日后将恢复“藤原”旧姓的青年,就知道他仍会像另一个世界的历史那样把亲生父亲赶下台,自己当大权在握的征夷大将军。那么趁着现在进行一些政治投资也不是坏事。虽然李雪鳞比起合理合法的贸易,更倾向于用成本更低收益更高的方式从未来的属地榨取财富。但在实力还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时候,幼狮也不得不和野狗打打交道。 九条赖嗣从一开始接二连三的震惊中稍稍回过了神,怒视着李雪鳞:“这就是阁下的待客之道?我们从大和不远千里前来,祝祷阁下旗开得胜,难道回报就是殴打和羞辱!” “哦,当然不,九条先生。”李雪鳞的声音简直柔和得发腻,却听得几位国防军的将军们依稀嗅到了血腥味,“我这不是正和你商量事情嘛。你看,我建议双方可以进行贸易往来,直接从这海参崴走海路到若狭湾,那儿到京都只要一天路程。我们可以提供肉类、兵器、农具,用来换取金银。这段贸易路线很短,商船十天就能跑一个来回。交易次数多了,你们就能买到更多的东西,是不是很划得来?” 九条赖嗣听得打了个冷颤。对方一直在强调路程有多短,再联想到前不久他们将大批士兵和战马装上船在外海转了一圈,这其中的联系实在让人难以忽视。虽然他仍然很鄙夷国防军的粗鲁和野蛮,但却无法忘记这些职业军人的强悍。在陆地上,这样的军队简直是为胜利而生。不用多,只要有两千国防军的骑兵登陆,京都就算守住了也必须付出惨重的伤亡。 李雪鳞没打算对日本鬼子客气,再次冷下脸,哼了一声:“九条先生,请回忆一下为什么高丽王同意背弃原来的盟友,开始和我们来往。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呢?” “……我大和孤悬海外,大海是我们的墙,保护天津神的子孙不受威胁。”*九条赖嗣边吐着气边说道,“大海也给我们带来财富,所以我们一直都很欢迎‘商人’的到来。无论是高丽还是大夏,都和大和有贸易往来。阁下要加入当然也不成问题。” “好,那就说定了。九条先生想待到什么时候走都行。你回去之时也就是我们和贵国之间贸易路线的开通之日。”李雪鳞再次端起木碗,“来,为了我们的共同繁荣,干!”* 这回是被抢走了那么多时候的风头,感觉有些面子上挂不住的崔洙浩站起来先和李雪鳞碰了杯,学着九条赖嗣那样一口气喝干,又让人给他满上。但这是奶茶,被茶叶的粗梗在喉咙里一挠,崔洙浩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硬是要面子的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啊,刚才我怠慢崔大人了,实在抱歉。”李雪鳞对高丽人也是那种灿烂的笑容。如果他刚才看向九条赖嗣的眼神,不经意间像是狮子在盯着恶狼,那么此时看着崔洙浩的就是打量着肥美羔羊的东北虎。 李雪鳞对高丽人没什么好感。这个国家的民族性有时候比阴狠的日本鬼子更让人头疼。极端、暴力、好面子、心胸狭小。如果以一个人来比喻的话,就是马加爵同学那种类型。抗日战争中日本军队里的高丽士兵烧杀抢掠比他们主子还狠,所以有着“杀人的日本鬼子,剥皮的高丽棒子”这种说法。 李雪鳞倒也不准备清算高丽人在还没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的南京大屠杀和“发明全宇宙”中的恶劣表现。但仅仅从地缘政治上来看,老家旁边就有这么一群不安分的人,对于完美主义的中将军长来说犹如芒刺在背。 “崔大人是高丽枢密院的吧?”李雪鳞的笑容像三伏天正午的阳光,让人忍不住想出点汗,“这次我军补给多亏贵国帮忙,本人感激不尽。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我们国防军在,高丽稳如磐石,绝不容他人染指。” 崔洙浩对于李雪鳞将他们看做保护国的做法有些生气。为了面子,不假思索地吐槽道:“我们高丽的勇士几次击退过苏合人。仅仅是保家卫国,我们自己就能做到。” “那真是失敬。改天我军一定和贵国引以为豪的勇士们切磋切磋。”李雪鳞见崔洙浩脸如白纸,笑着补充道,“我是说演习。大家比划一下。以后共同作战时配合起来也方便。崔大人在这边也有些日子了,应当见过我们小规模的军事演习。” 高丽人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也像九条赖嗣一样泼出半碗奶茶到衣服上。 “刚才说到哪儿?对了,我们以后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你们也不用向苏合进贡财物和王女了,我们之间就用贸易来平等交换吧。” “平等交换?”崔洙浩有些出乎意料。也顾不上失礼,他和两个随从商量了几句,再次郑重地问李雪鳞: “李将军是说,以后不会向我高丽索要贡物?” “当然。我说了好几次了,我们是一家人。我只会向敌人无条件征收物资。” “那……以后我们和李将军贸易往来,一切都以市面上的价格为准?” “不然就不叫贸易了。怎么,你们希望我故意压价?” “不不不,”崔洙浩慌忙摆着手,急不可耐地说道,“李将军,我们这就盟誓了吧。对了,纸,要白纸黑字写下来!您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印泥?有没有印泥?还得摁手印上去。” 冲动是魔鬼啊!李雪鳞审视着高丽人摸着杆子就一股脑儿往上爬的直愣劲,心中大乐。这样一来,他就能用日本的金银铸造硬通货,向高丽买物资;物资买来加工后,部分自己留用,剩下的卖给日本换取贵金属。以后和大夏的关系恐怕会冷很长一段时间,也就不大会有正常的贸易,而每年的租借和上贡还不能少,那就只能另外组织一个贸易体系了。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个使用年限,李雪鳞根据自己的规划催生了这个东北亚经济共同体,也根据自己的规划设定了它的寿命。 “九条大人,既然如此,我们也一并签了吧。”李雪鳞招呼被他甩得几起几落的九条赖嗣,让人铺好纸、羊皮、木板各三块,写上同样的内容,然后李雪鳞代表国防军、九条赖嗣代表日本、崔洙浩代表高丽,共同签了史称“海参崴自由贸易协定”的文件。 “九条先生,你那边可以慢慢来,一开始我们以非公开的身份先和贵国进行小规模交易。”签完九个名,摁了九个手指印的李雪鳞在勤务兵端上的水盆里洗了手,再次亲切地和九条赖嗣话起了家常,“然后等你有眉目了,我们就可以商量长期供货的事。比如每年供应你们多少头牛,多少羊。如果你们需要铁甲,我们这边也有。” “确实,慢慢来比较好。”九条赖嗣打定了主意,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力主扩建水师,把日本列岛守得严实点,“在下有些担心同伴,先告辞了。改天再和阁下详谈。” 李雪鳞和他又客气了几句,这才转向高丽人: “崔大人,我们已经是熟客了,以后就继续这么操办吧。我们这边会安排专人负责,希望贵国也有对口的府衙和负责人。” 沉浸在狂喜中的崔洙浩也顾不上礼节和形象,恨不能把胸脯拍得咚咚响。高丽王给他的指标是每年上贡给国防军相当于交给苏合人物资的十分之一,凭借他崔洙浩的不懈努力,居然争取到(?)这支连败苏合人的军队做出重大让步,为国家节省了宝贵的贡物,为新时期的高丽官员树立了榜样。 “李将军,您放心,我把这两位同僚留下,立刻亲自回去复命,告诉全国上下这个好消息!” “嗯嗯,劳您费心了。”李雪鳞笑道,“待会儿走时别忘了和李铁胆师长打个招呼,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却寄放在他那儿忘了带来。麻烦你‘亲自’去拿一趟吧。” 高丽人一听还有个大大的红包可以揣进兜里,更是喜出望外。匆匆向李雪鳞道个谢,一溜烟地跑了。 “军长,您真要和他们做生意?”李铁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结局。军长既然称这些人“日本鬼子”和“高丽棒子”,自然不会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因此等两拨人一离开,他就凑上来问道: “这些家伙可不是什么好鸟,保不准会反悔。” “反悔?那是肯定的。拿日本鬼子来说,他肯定想要我们的战马和弓弩,这是鬼子最缺的东西。如果我们不给,他就会借故卡脖子,中断贸易。拿高丽棒子来说,他们现在是乐昏了头,等时间一长,就会做出以次充好的事来,想坑我们钱。” “您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啊!”李铁胆摸摸头,想不到人的心眼会坏到这个地步,亏得军长比他们更……聪明,这才料事如神。 “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但我们现在需要这些人提供后方的支援。”李雪鳞对聚拢来的将军们正色道,“以后,我当然会有别的办法。但目前情况不允许我们同时在几个方向用兵,吃亏也得忍。明白吗?但是只要我们有足够威胁到高丽和倭国的力量,他们就不敢太嚣张。大家不妨把他们赚的昧心钱看做是我们暂存的,这样一想心态就好转了。” “暂存?您是说……” “暂存,当然是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的。他们如果真做得十分漂亮,我倒不好动手了。但归根到底,一个是日本鬼子,一个是高丽棒子。而我,”李雪鳞冷笑道,“是他们惹谁都不该惹到的黑狼王!”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直垂是日本武士阶层的日常服饰,公卿为直衣。九条赖嗣此时是从四位少将,还算不上公卿。 *注:这句话现在用俄文刻在海参崴太平洋司令部前的列宁铜像底座上。所以一厢情愿认为伊里奇同学是个国际主义楷模的人可以歇歇了,人家可从没说过要归还土地这种话。 *注:日语,“是,谨遵吩咐。” *注:清水舞台,日本清水寺大殿前的悬空舞台,建于八世纪。由于离地很高,日本俗语中将“下定决心”说成“从清水舞台跳下去”。广隆寺弥勒菩萨像作于飞鸟时代,是日本最早的佛像。桂离宫为元和6年智仁亲王所建,是日本庭院的代表作。 *注:见62章的注释。 *注:天津神其实是古代朝鲜半岛来的移民,击败日本土著后统治了这个国家。 *注:中将军长这句话是另一种“大东亚共荣”的开始。 第七十五章 通**的战争 通**可能是恩和系将领中唯一一个算得上有真才实学的。他与阿古拉差不多年纪,也一同在早年和南方的大夏血战数场,每次都胜得很险,但每次都斩首数万。通**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和阿古拉只在伯仲之间,但两人因为出身不同,境遇也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阿古拉被恩和和之前的朝鲁两头不待见,最后不得不踏上一条有去无回的北征路途。但通**因为倚仗了恩和这棵大树,虽然额尔德木图和朝鲁两兄弟在世时被搁置了几年,但谁说不会时来运转。自己那位看似和汗位距离最远的叔叔,最后竟然执掌了晃豁坛三十万部众。一直对他不离不弃的通**也被知恩图报,率领这支苏合人在辽东最后的决战力量,剿灭那些狡猾、顽强、凶悍的敌人。 “通**,你现在也有了‘那颜’的封号,好好打。我老了,六十岁,不知什么时候就再也醒不过来。那时候我们这个家族,还有晃豁坛二十多个部族的命运就全看你的了。”出发之前,恩和把他叫到寝帐里,亲自烧上一壶奶茶,给他倒上一碗。 “通**,你的父亲,我的哥哥,是当年族中第一勇士,英勇牺牲在了战场上。临死之前他杀了一百多个南狗!通**,你流着英雄的血,你是白狼王的后裔。去吧,撕碎敌人的喉咙,让他们为屠杀你的族人付出代价,用生命洗刷自己的罪孽!” 通**被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使劲捶着自己的胸脯喊道:“可汗!我是白狼王和卓力格图的子孙,是堂堂苏合男儿!十一万大军!我们苏合的十一万大军能一直踏到大地的尽头,当然也会把敌人踏成草原上的尸体!可汗,他们杀了我们的同胞,通**会用他们的血肉祭祀亡魂;他们掠走了我们的牛羊,通**会用他们的尸体肥沃草原,生下更多的牛羊!可汗,战!我们必胜!苏合男儿从来不会在战斗中怯懦。让敌人在我们的马蹄和弓箭前献上生命吧,我们必胜!” 当日让恩和可汗老泪纵横的的一席话犹在耳边,但通**已经没有了那般豪情万丈,也不再对自己的胜利坚信无疑。 这四个多月的仗打得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通**像当初的阿古拉一样,隐隐领悟到了一些东西,却无法用苏合族贫乏的词汇表达出来。但是要比喻的话,没错,敌人简直就像在黑夜里结伴狩猎的一群狼! 从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敌军千人规模的部队就不断骚扰各个兵力被抽调一空的部族。说骚扰未免还太轻了。事实上,那是一场场屠杀。敌军不但杀人,还杀牲畜。对于帐篷一类则放火烧个精光。通**一位远亲所在部族的遭遇颇有代表性——那是个人口万余,中等规模的聚落。一个朔月的晚上,敌人出动了一两千人马来踏营,当场刀砍枪刺、马踏火烧,杀死了三千多人,稍后又有数百人伤重不治。灾难还没完。不久,风雪来了。被杀掉了羊群、驱散了马匹、烧光了帐篷的这个部落,不断有人冻饿而死,最后竟然出现了老年人主动跳进锅里让全族分食的惨剧。仅仅一次突袭,那个万余人的部落现在只剩下了三千多。 不知何时,“报应论”先是在各部落里,随后连军中也传开了。敌人——黑狼王——对苏合所做的事,完完全全是苏合人在大夏打草谷的忠实再现。作为胜利者时,这些淳朴的草原汉子尽情享用着从汉人那边抢来的美食、美女。但更强悍的掠夺者出现时,这些昔日的强盗终于明白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雪鳞贯彻的是最适合这片土地的丛林法则,他的士兵也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游牧民。当一群原本屡战屡败的孤狼被传说中的黑狼王统合到一起,白狼王的子孙们不得不开始习惯丢盔弃甲的日子。 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将部落集中保护后,夜色中的屠杀确实销声匿迹了几天,也让恩和、通**,以及晃豁坛的所有族人松了口气。但之后事态却向着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先是一个部落莫名其妙被驱赶到河上,然后被本该封冻在冰面下的河水瞬间淹没,三千人只剩下四五百。然后是扎营山凹处的在夜里被雪崩夷为平地,全族只有两个人逃出生天。再往后,怪力乱神的**是几乎所有的萨满离奇死亡。就算有些人害怕到缩在营地正中间寸步不出,也会在夜里被“天火”连帐篷带人烧个精光。 “这绝不是什么报应!”通**几次对着向他诉苦的亲戚们吼道,“杀向富庶温暖的地方,把敌人的土地变成牧场,把他们的金银和妻女变成我们的财产,这是草原上几千年的做法,什么时候有过报应了!” “可是……可是……以前那些人,他们……遇到的不是黑狼王……通**,除了黑狼王,还有谁能在夜晚收割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还有谁能让萨满们不敢占卜,不敢外出?报应,这是报应啊!我们做的事正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 黑狼王,苏合人传说中被他们祖先驱逐的魔鬼,有朝一日将带领所有妖魔再次吞噬草原和世界的终结者。对于白狼王和卓力格图会不会像第一次那样获得最后的胜利,大家心里都没底。但至少他们整个民族一代代口耳相传,从孩提时代就深藏在心底的噩梦,已经化身为一个骑着黑马,披挂着覆盖全身的黑铁重甲,挥舞一柄被人血染成黑红色的大剑,在绘有黑色怪兽的旗帜引导下驱使着一群穿着黑衣的士兵,肆意将鲜血洒满整个草原的具体人物。从北海到长城,从长白山到杭爱山,白狼王的后裔已经有将近二十万人在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魂归天国。如果算上之前与大夏战争中损失的人口,晃豁坛和昔只兀惕几乎被拦腰砍了一刀。 通**虽然也相信黑狼王的传说,甚至也有些害怕那个战无不胜的苏合族天敌,但他背负的是全族所有人的命运,进行的是一场不容失败的战争。因此即使是要挑战神话中的魔鬼,他也决意要战,要奋战,直到胜利伴随着长久的繁荣,牢牢掌握在白狼王后裔的手中。 得知昔只兀惕来支援的五千人被尽歼于科尔沁沙漠东北后,通**便早早催动大军去捕捉敌人主力,尽管此时的辽东滴水成冰,野外行军经常出现伤病减员。 “敌人不可能一直在移动,不停下休息。也不可能这种时候还分成几路。我们人多,有十一万;他们人少,五万。分兵就是找死。”鉴于长久以来在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通**曾这么对部下们说道,“敌人会骚扰我们。不用怕,我们人多。每次出动一万应战,他们就没法得逞。抓住敌人主力了,全军都冲上去,打垮他们!” 很朴实的语言,很简单的理论,看似很通顺的逻辑。但如果每件事都能像预想的那样发展,恐怕战争根本打不起来,世界早就实现和平了。比如说,按照通**的理解,可以抓住一股敌人后顺藤摸瓜,牵出主力寻求决战,一举以两倍的兵力优势在正面交锋中奠定胜局, 而事实上,随着大军离开辽东腹地越来越远,通**也偏离自己的预期目标越来越远。几乎每一晚,都有人数多少不等的敌军来骚扰。等到一向不重视营防的苏合军队乱哄哄点起兵出去抓现行,敌人早就跑没影了,只剩下雪地上的足迹。 头几次,通**倒很持重,让小股的搜索部队顺着敌人留下的痕迹追踪。说小股,也是相对于十一万大军而言,两三千的军队仍不是要趁着夜色才能玩偷袭的人应付得了。可是几次下来,善于循迹的苏合军队都一无所获。 “那颜,奇怪,真是奇怪。”搜索队回来的报告也是大同小异,“我们顺着敌人的踪迹一路追,但始终追不上。最后踪迹总是消失在冰冻的河面上,那儿积雪少,敌人走上一阵后我们就找不到了。不过说也奇怪。他们留下的痕迹里总是有一条条又宽又直的印子,像是用来遮盖马蹄印,但印子太窄,根本盖不住。” “你们这些废物!”一次两次,通**忍了;三次四次,除了把搜索队骂一通,大军照样向着上一次敌人大部队出现的地方奔去。但五次六次之后,通**忍无可忍。 他叫上所有的万夫长、千夫长,说是商量,实则直接命令道:“敌人是看准了我们不会理睬。这样不行!一直挨打,士气很糟糕!好在我们人多。人多就有人多的打法。敌人来来去去也就这些,以后他们再来,就派一支人马去追着,一直追到歼灭骚扰我们的胆小鬼,或者找到敌人的主力为止!” “那每次派多少人合适呢?”有个万夫长问道。 通**想了想,又扳着手指算了会儿,断然道:“三千。每次三千,我们可以派出十队,还占着人数优势。” 苏合军官们很庆幸自己有个懂得算数,头脑也清楚的上司。没错。人多就要有人多的打法,发挥出兵力优势。既然兜里揣着张运通金卡,那又何必连买袋薯片就要计算每百克单价呢——古往今来,挥霍一直是人的本能。 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方法很有效。敌人骚扰的次数明显少了。以前是每晚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十一万大军连人带马被强迫倒时差。自从分出了驱逐队之后,现在两三天才有一次草草收场的夜袭。大多数人的时差又倒回了东八区该有的作息方式。一次安稳的休息,对于军队来说意义和吃饱饭差不多重要。尤其是当双方的战斗力相差并不远的时候,一点微小的劣势都有可能成为导致大坝崩溃的第一个蚂蚁洞。从这点上说,通**做出了一个指挥官在通常情况下应有的反应——靠着将外围部队投入风险较高的牵制任务,换取主力保持战斗力。 苏合人没有文字,写不了战报。通**用了从老祖宗开始传下来的法子——他把这些日子来的情况让传令兵编成歌,带给望眼欲穿的恩和可汗。通**脑子还算灵光。他知道不仅军队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或者说,至少停止一面倒的被动挨打——在后方的族人们也得用好消息给他们鼓鼓劲。 “伟大的可汗啊,你的将军在远方征战。勇猛的将军啊,让我带回胜利的喜讯。敌人怯懦地藏身在黑夜,勇士们像驱赶野狼一样把他们赶走。追逐,追逐,可汗的战士们追逐着敌人,他们只能远远躲开……”随着传令兵悠长的调子响起在大帐,愁眉苦脸了大半年的恩和头一次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通**这小子,干得好!不愧是我们族中数得着的勇士!”恩和撑着椅子站起来,和一个个亲贵分享这暌别已久的捷报。 “通**从没打过败仗,可汗,这次一定也一样。” “当然,我们一定会赢!”恩和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横刀立马的时候,一直暮气沉沉的样子一扫而光,脸上焕发出光彩来。 “可汗,我们再召集些人马吧。能支援通**,也能防范南狗趁这时候偷袭。” 恩和很不屑地瞥了眼提出这个保守建议的万户:“再召集儿郎,难道把所有的活都扔给女人和小孩?战士们在外流血不是为了让妻子和孩子累得病倒!十一万,我们剩下的人口有一半都出征了!再召集?再召集人,晃豁坛就没人去放羊,没人照顾牲畜下崽,没人在秋天宰杀腌制。我们今年已经饿死了不少人,难道明年也要有一场饥荒?” “可汗说的是!”众人齐声应道。 当初朝鲁被暗地里做掉,大家确实担心这个志大才疏的家伙会断送晃豁坛的前途。但现在看来,这人也是有些手段,分得清轻重的。坐在可汗的位子上虽然不稳当,却也不见得会渎职。 胜利真是个好东西。能让阴湿的恩和变成容光焕发的一族之长,能让被不断挫伤的信心在一夜之间恢复。更重要的是,能让一些本来不正当的事情变得名正言顺。恩和明白,他的汗位因为这场胜利已经变得相当稳固了。 “虽然人马不能再召集了,但可以把我们攒下的弓箭、食粮送些给通**。他在前方拼命,我们也要帮着一起打败敌人。”恩和精神亢奋之下,思路也拓展了不少。一时间,颇有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味道。 但此时,南北两方的战局开始有了急剧变化。 先是通**那边。分兵,再分兵之后,苏合主力六万和搜索部队五万已经和张彪所率领的第一师牵制集群一万人缠在了一起。从大兴安岭到松花江这条长七百公里,宽二百公里的战线上,根本分不清前方和后方。两支对于后勤补给需求极低的军队除苏合主力在缓缓移动,寻找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敌军主力,双方千人规模的部队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正当张彪的捉迷藏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时,黄杨出现了。二师在穿越数千里的行军中损失并不大,算上哈沙特一战,一万五千人还有一万二。在苏合人睁大了眼睛搜索这片区域的时候,这支万人大军显得尤其惹人注目。 顾不上探究为什么敌人会有大部队来自大兴安岭的另一侧,通**立即下令主力压上,并且让一些没有达到寻歼敌军目的的搜索部队帮着从侧翼包抄。黄杨的二师比不上李雪鳞一手**,有游骑、更有懂得游击战术军官的一师,几场硬碰硬的战斗下来,虽然以不算大的代价吃掉了对方两支过分逼近的搜索队,但六千人的损失对于十一万苏合大军来说连皮毛都算不上。而被战斗拖住了脚步的黄杨倒显得左支右绌,战场回旋空间越来越小。眼看着就要在北撤和被合围之间做出选择。 恰在此时,李雪鳞的一纸措辞严厉的命令到了。虽然让黄杨“滚”到海参崴,此刻听来却如天籁。打不过,跑还是不成问题的。黄杨留下一个不满编的旅,让他们大张声势一阵后学着张彪去骚扰和分化敌人,主力八千绕了个道,从苏合人搜索网的外侧溜了出去,紧赶慢赶到了海参崴。 “废物!你们都是废物!”几个月来都憋着一口气要打,却憋得胸闷的通**听到报告说发现敌人大部队东去的踪迹时,气得拔出皮鞭,夹头夹脑将负责那个方向的几位搜索队千夫长一顿猛抽。 “近万人!该死,你们都已经从马蹄印上判断出他们有近万人了,居然还会被溜过去!混蛋!之前怎么没发现他们已经撤了!” 几个和通**相熟的万夫长忙帮着说好话:“那颜,他们好像留下了不少马。我们这边看起来人都还在,其实就外面是迷惑我们的疑兵,里面恐怕一个人带着五六匹马。如果不冲进去,根本发现不了。” “你们……你们现在知道了有什么用!敌人,我要的是能够决战的敌人!是能够堂堂正正站在苏合男儿面前,和我们一刀一枪厮杀的敌人!你们,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废物,那个黑狼王才能像狩猎一样在黑暗中撕咬我们!你们不觉得耻辱吗!” 万夫长们都是族中顶尖的人物,自尊心极强。听了通**气头上的话,都铁青着脸,浑身在哆嗦:“那颜,我们不是废物!请让我们去追!近万人,他们不可能是用来引诱我们的饵。跟着这支敌军一定能找到他们的老窝!那颜,我们都是苏合的汉子,没人能羞辱我们,不管他是敌人还是首领。请你记住!” 通**目送着原本关系融洽的万夫长们头也不回地走出自己的营帐,从怒火中稍稍冷却下来的头脑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多么不可挽回的事。 但是直到这个时候,通**仍然没有顿悟到阿古拉在最后关头想明白的事情——他所面对的敌人并不崇尚在战场上面对面厮杀分出胜负。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段,让苏合大军在踏入最后的决战地时战斗力降到最低,这才是黑狼王战争艺术的精髓。无论是针对平民的破袭战,还是针对萨满的心理战,或是不断消磨通**士气和兵力的游击战,以及断绝敌人可能的外援的大纵深穿插,一切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一个核心目的展开的战争不同侧面。 清晨的营地里突然响起虎吼一般的咆哮,一声接一声,将附近树上的积雪震落不少。吼声中充满了郁闷和不甘,还有些连宣泄者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 卫兵们匆匆循着声音来到十一万大军的统帅,那颜通**帐前。不等他们表决出谁打头阵去看看,整张牛皮做的帐门被人从里面掀开,满身杀气的通**走了出来。 “传令下去,我们立刻启程,向东,跟着那支狡猾的敌军,直捣他们的老窝!搜索队都留下,这附近至少还有好几千敌人,搜!给我继续搜!辽东草原是我们的,永远是我们苏合人的!” ———————————————————————————————— “他们怎么可能……我们的大营……我们的家,被敌人捣毁了?!” “千真万确!万户,敌人,就是那些穿着黑衣的敌人,突然从南方杀了过来。几百里,他们根本没停,一路直冲恩和可汗所在的大帐……”腿上仍插着一支箭的苏合士兵向押运补给的苏合万夫长哭诉道,“我们战了,战到最后一个拿得动刀,拉得开弓的苏合男儿倒下,至少杀了一千多个敌人。但他们都是魔鬼!” “恩和可汗呢!”万夫长没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在发抖,抓着伤兵的肩膀摇晃着,喊道,“恩和可汗有没有逃出来?你们总不会连自己的可汗都保卫不了!” 伤兵痛苦地摇摇头。那个黄昏的惨剧又一次浮上眼前。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PS:订阅下降得好厉害!作者不是说自己写得有多好,大家不订阅是损失。但一个月订阅减半……这也太打击人了。T_T 第七十六章 奔袭、踏营 “长官,军长说让我们前出到科尔沁沙漠和长白山之间,可没说要一路打过去。万一耽误了时间,整场战役都会受到影响。我们绕路吧。” 张松瞪了准将旅长耶律明一眼:“绕路?绕路就不耽误时间了?两点间直线最短——哦,你没上过军长讲的课。这个不管,反正从这儿到目的地还有七百里,直冲过去!谁敢挡住去路,杀他个透心凉!” 契丹族的旅长这几个月来旧有观念被颠覆了不少。比如说,他一直认为汉人是懦弱的代名词。谁知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汉人,也是个遇神杀神的狠角色。再往上,还有个汉人天可汗,更是凶狠好战,打遍草原无敌手。就连那些汉人的低级军官也是难以想象的勇悍。虽然他们的骑射和游牧民比起来还不怎么精良,但胜在油滑狠辣,对敌人也从不留情。 这些就是张松的底气。哪怕就在刚才,游骑报告说前方两百里就是苏合人一个规模大到覆盖了方圆数十里的营区。 “我估摸着那就是苏合人的老窝了。方圆数十里,可不得至少有十几万人?” 游骑很实事求是。纠正道:“长官,没那么多。他们的营区很松散,分成了几块。之间是一些河流和草地,可以放羊牧马。不过您判断那是苏合人的老窝倒没错。” “根据?” “我们在两个时辰的潜伏中,发现不断有马队进出位于中央的营区,这种物资往来的繁忙程度之前在所有部落都不曾发现。另外那个营区的中央有一顶蓝色大帐,和军长的白色指挥所差不多大,进出的人都衣着华贵。综合判断的结果,那应当是晃豁坛部的指挥中枢,敌人可汗位于该处的可能性很高。” 张松坏笑了起来,回头对耶律明道:“怎么样,好一块肥肉就在眼前。香喷喷的。不咬上一口可真对不起自个儿。” 几位准将交换一下眼神,也笑了起来。三师参谋长吴青柳问游骑:“敌人守备兵力呢?探查了没有?” “从战马数量来推算,约在六千至九千之间。从人口和通常的士兵比例来推算,约在一万二至一万四之间。” “前一个数据比较可靠。他们集中了十一万大军,剩下的人中能打仗的已经不多了。”在巨大的利益和不怎么高的风险面前,好赌的吴青柳也默许了“张疯子”推土机式的行动方式。 “慢着,人数不对。”张松虽然被人称为“疯子”,但好歹也是一师之长,智商没的说。他心算了会儿,道:“这种规模,这种等级的营地,好歹也会多一两个万人队吧。留守士兵不到一万?你们确定勘查仔细了,没有遗漏什么?” 大胆不等于冒险,冒险更不等于无谋。张松很清楚自己在这个位子上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思考,该负起什么责任。 游骑是跟着李雪鳞闯辽东的老兵,自然知道高级军官们希望了解哪些情报。他挺了挺胸,语气颇为得意:“长官,您说的没错。就在不到两天前,那个营地里至少还有另外一万人。但现在他们似乎押运着什么东西北上,推测是补给。根据?当然有!我们特地从他们外围绕了一圈,在北方发现了大量被马蹄踏倒的青草和遗留的马粪。从马粪干硬的程度来推测,时间在两天半左右。从青草倒伏的情况来看,有的马明显重载,而且步幅小,是苏合人的驮马。根据马蹄印的密度和队列宽度推算……” “好了好了,总之就是有一支万人队两天半前外出,现在那儿是个空门,对不对?”张松不得不打断游骑的汇报。这些跟李雪鳞走得最近的特种兵沾染到军长凡事要有依据的习性也最重。如果任由他说下去,说不定连队伍里公马母马各有多少都会报出来。* “长官,不算空门,他们还有六千至九千……” “在我们三师面前,不满万的不算敌人!”张松舔了舔嘴唇,拔出大剑,“传令——全体准备长途奔袭!距离二百里,强行军,黄昏时抵达!有多少杀多少!” “嗷!嗷!嗷!”三师突厥和回鹘两族占多数,这些士兵们平时都被要求少说话,多杀敌。只有在回应长官的动员令时才难得发泄一回。 张松也被这气氛熏得有些疯了。大剑一指北方:“三师的弟兄们,准备好你们的弓箭!” “箭头浸过了毒!渴望敌人的脑髓!” “准备好你们的骑枪!” “枪尖浸过了毒!渴望敌人的心脏!” “准备好你们的马刀!” “刀口浸过了毒!渴望敌人的喉管!” “准备好你们的火把!” “火把浸过了羊油!渴望敌人的营帐!” 这是三师的特色,每次张松和士兵们唱和这首改编自突厥族小调的军歌,总会在上下一同疯狂的气氛中用这句话结尾——“那我们还等什么?三师的弟兄们,杀光敌人!” “嗷!嗷!嗷!” 三师别具特色的战前动员都是以万马奔腾时在平地卷起的雷声收场。这股响雷一路滚滚卷向北方。苏合人的侦骑要么被甩在身后,要么像滚进磨盘间的豌豆,瞬间在分子层面上和草原上的泥土融为一体。两百里,对于疾驰的轻骑兵来说用不了三个小时。农历五月上旬的辽东草原天色黑得晚。三师只是稍稍提前吃了晚饭,赶到时天边的红霞还没消退。 “奇怪,南方有我们的族人吗?”在营区外巡逻的一个百夫长老远听到响成一片的马蹄声。但他根本想都没往敌军来袭的方向去想。南方,那都是步战的夏人。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规模的骑兵。 百夫长鞭梢指着一个部下:“查干,你带上你的什去看看。告诉那些家伙,这是恩和可汗的大营,难道他们认不出长杆上飘着的九条狼尾?让他们带队的头人到大帐去向可汗请罪!” “等等,百户,好像有些不对劲……这种步调是冲锋时的……” 确实,迅速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不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密集。现在远处腾起的泥尘已经用肉眼都能看得清了。草原上的地平线本来非常纯粹,蓝天覆盖着绿草。但现在天地间却有了一道黑黄的线,还在不断变粗。 汉人在钱塘江口观潮,惊叹地比喻为万马奔腾。而此时苏合人面前真正的万马奔腾,就像草海上掀起的海啸,直扫营区而来。 “……敌……敌袭——”被海啸撵着屁股的一个幸存侦骑刚说完这两个字,就吐着白沫从奔马上栽倒,先是由战马拖着跑了一段,然后连人带马被活生生的海啸吞下,变作一团血泥排泄出来。 “敌袭——”这个最不该在晃豁坛心脏地带响起的声音伴随着告警的号角,渐渐传遍了铺得太开的整个营区。 “敌袭?”正在大帐里和亲贵们商量下一步该如何攻略南方的恩和可汗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被袭击的是自己这边。苏合人处于攻势的日子太久了,被李雪鳞只压着打了短短一年,他们在心理上还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了掠夺者眼中的肥羊这个事实。 恩和此时表现出了令人敬佩的临危不乱:“敌袭?是谁?南方的夏人吗?他们不可能到这儿来。黑狼王?也不会。通**的十一万大军面前他分不出兵。难道……难道是昔只兀惕?对,一定是阿拉坦乌拉那个狗杂种!黑狼王在他边上那么久都没动静,他们俩一定苟合了!叛徒,苏合族的叛徒!该死!” 恩和突然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之前的“镇定”原来不过是神志恍惚给人的错觉。 一名万夫长看不下去了,摇着他的肩膀在耳边喊道:“可汗,快下令各支留守的兵马来保护大帐,阻击敌人!你也快走!” “阿拉坦乌拉那混蛋!阿拉坦乌拉那混蛋!我不是他的傀儡,凭我自己也能做掉朝鲁……” “可汗!”万夫长见恩和缩成了一团,咕哝着一些让人心寒的字句,已形同废人。 “可汗不成了!现在就靠我们来守住大帐!哈达、艾彦,咱们分头去聚拢士兵,能找到多少是多少,在大帐前集中!” “那其他的人呢?这儿除了大帐,还有整整六万我们的族人!” 名叫呼和塔拉的万夫长倒是有决断的人物,咬咬牙:“顾不上了!先集中士兵再反击!” “师长,您靠后一点行不行?” “不成。靠后就看不到了。看不到你让我怎么指挥?”张松对吴青柳的劝告狡猾地回避了,“条例上只说将官不能在第一线作战,我可没冲到前排去,对不对?” 但你至少也不在中间。吴青柳想道。 张松的三师虽然战术上不如鬼点子多的黄杨丰富,但因为有个身先士卒,又很对这些草原士兵脾胃的少将师长在,士气和凝聚力反倒高出一截。虽然一万人马疾奔了整整两百里,横队却没有散乱。士兵们都下意识地和两边的人保持协调。 游牧民战士的优点是单兵战斗力强,缺点是单兵战斗力太强,以至于很难让他们服从统一指挥。能够带领他们完成从抢匪到士兵转变的人,铁木真也罢,完颜阿骨打也罢,都拥有了一支可以横扫一方的雄师。 而现在,这样这一支草原民族组成的正规军一头撞上了苏合人的大营。惨烈但一面倒的战斗开始了。 “黑衣……是黑狼王的军队!”大营里的苏合人早已听说过“臭名昭著”的国防军。这些黑衣骑兵对苏合族极端残虐,偶尔留下的活口也都被送到某个地方当奴隶,干着比牛马还重的活,吃得比地鼠还差。 当然,这次他们不需要担心会发生这种生不如死的惨剧,因为被三师撞上的,不会有人活下来。 两条腿的汉人农民跑不过四条腿的苏合战士,同理可证,两条腿的苏合牧民也跑不过四条腿的国防军骑兵。虽然这个道理已经在过去一年中被无数次证明,但看到骑枪那明晃晃的三棱柳叶枪头在面前迅速变大,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仍是转身就跑。 在隆隆作响的马蹄声中,设计合理的枪头刺入人体时的“噗嚓”声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在短短半分钟里,前排骑兵们的骑枪已经吞噬了数百个灵魂。相比之下,倒是“喀喇喇”的枪杆折断声更能引起注意。 “他妈的,这些败家子!对付老百姓要什么骑枪!敌人也不多,弓箭和马刀就能摆平。”张松经过哈沙特一役知道了后勤的艰难,开始变得抠门起来。他以身作则地举起大剑,吼道:“全体换刀!准备轮射!保持队形别散!目标——敌人大帐!” 大帐前,万夫长呼和塔拉紧紧抿着嘴。虽然不明显,但族人的死确实稍稍延缓了黑衣骑兵们进军的速度。黑衣——黑狼王。这个从传说走进现实的梦魇这是第二次出现在晃豁坛的腹地。多么相似的情景!前一次是阿古拉率一万两千人北征时,黑狼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全歼阿古拉部的同时竟然还有余力派兵长途奔袭,杀伤近两万最强壮的苏合儿郎。这一次,通**领军在外,将黑狼王堵在北方。可是居然会从南方再次出现黑狼王的无敌军团。 “呼和塔拉,我这儿有两千人。” “呼和塔拉,我召起了三千。” “我这儿也有两千。”呼和塔拉和哈达和艾彦两位好友紧紧握住手,“七千人,我们战!” “战!战到最后一刻!” 虽然规模和声势都不能与浩浩荡荡席卷而来的三师相比,这七千苏合士兵却多了一份决绝。他们没有人会奢望自己能在这场战斗后活下来,那么至少可以用敌人的鲜血铺洒出通向死亡的光荣之路。 “跑起来,都跑起来!正面冲过去,放一轮箭后冲到他们中砍杀!”呼和塔拉的命令被传令兵一遍遍奔跑在刚刚成形的横队前反复强调。 “苏合的男儿们,身后就是我们的家!杀!” 他们的敌人实在太强大,太狡猾了。居然趁着大营兵力最空虚的时候,像冷箭一样射向苏合人的后心。等察觉到时箭已没入。有谁试着用心脏挡下箭头吗?至少呼和塔拉没听说这么荒唐的事,所以他并不寄希望于奇迹的出现。在这一刻,呼和塔拉和其他七千苏合官兵的心中腾起一股之前从未有过的情感。那是被他们征服和击败的民族们共同的记忆;是壶方人面对减丁,汉人面对打草谷,契丹人和突厥人面对强征入伍时的悲壮和无奈。此时,这些昔日的强盗反倒成了保家卫国的义士,守卫着这个世界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片归宿。虽然他们有这个权利,但在这个时代,只有强者才能予取予求。 张松当然将自己定义为强者。尤其是当看到苏合人最后的反击力量居然不满万时,他打定了主意要上演一场蹂躏战。 蹂躏战,意味着最彻底的杀戮和破坏,意味着将敌人从身体和灵魂同时摧毁。军中曾有好事者评价几位热衷于对苏合人执行三光政策的将领,说道:军长李雪鳞用兵冷酷精确,能在最短时间里以最小伤亡造成最大程度的毁灭;黄杨用兵诡诈,但不善强攻,往往煮成夹生饭;李铁胆用兵踏实,考虑周详,也因此收效显著;而张松,用兵如恶虎驱使群狼,势不可挡。所到之处玉石俱焚,就像一群猛兽肆虐过一般。“张疯子”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张松,以后你就研究怎么打蹂躏战吧。”李雪鳞的一句玩笑却被当了真,从此以后凡是和张松对阵过的军队大多会患上战场恐惧症。摧垮敌人的精神,这正是蹂躏战的精髓。 “第一排上骑枪,第二排漫射,第三排往后马刀准备!”张松满意地看到他刚下命令,各级官兵们早已经根据实际情况自动作出了调整。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能让指挥官少操很多心。 两支骑兵相距四百米时,第一轮向天散射的箭雨同时离开双方的弓弦。箭尾的雕翎划破空气,发出先钝后尖的“嗖嗖”声。国防军第一排的轻甲枪骑兵们俯下身,让背上的钢片将箭头弹开。在大夏境内转了一圈,张松给一线部队每人置办了草原上罕见的丝袍,穿在铠甲和军服之间。一旦有漏网的箭头从钢片缝隙里钻进来,强韧的生物纤维将箭头兜住,分散动能,而军服有提供了良好的缓冲。虽然前排枪骑兵在箭雨过后几乎每人背上都插着几支箭杆,可绝大多数人连油皮都没破一丝。 枪骑兵后的骑射手和马刀骑兵损失稍大。皮甲对箭矢的防御还不错,尤其是为了补充消耗而匆忙赶制的生皮甲。除了容易发臭生虫,防护性能倒好过熟皮。最重要的一点,国防军给战马装备了牛皮护具。刚才的一轮箭雨,苏合人射出的数量更多,但伤亡反而比国防军重得多。 万夫长艾彦冲得稍微靠前了点,恰好被尖锐的三棱箭头贯入顶门,切开连接两半大脑的胼胝体。亲卫们惊恐地看到艾彦手脚抽搐着,以奇怪的姿势跌下战马,被己方士兵的铁蹄踏烂。 在最后冲锋中相对速度接近时速一百公里的两支骑兵军团,越过箭矢的有效射程只用了不到半分钟。理论上,熟练的射手可以在这段时间**出两到三箭,但实际情况是,当射出第一箭后,如果不马上更换武器,那就得靠手中不算结识的木弓去抵挡敌人的刀锋。 国防军射出一支箭后不多贪恋,利索地将弓插回鞍侧的大皮口袋里,拔出第一把马刀横在身侧。还算整齐的动作带来冷兵器战争时代少有的节奏美感。雪亮的马刀映射出落日的余晖,像是所有国防军骑兵同时展开了一侧翅膀。金黄色的,灿烂华贵,但却饱含着死亡的气息。 来不及仔细欣赏这罕有的景象,国防军的枪骑兵已经像卷上沙滩的巨浪般将苏合人头两排战士在一眨眼间从战场上抹消。六百人的损失并不算大,但却让抱着必死决心的苏合武士们有了几分怯懦。当你发现敌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将两个同袍穿刺在木杆骑枪上,然后拔出专为枪骑兵打造、加长加阔的马刀继续杀出血路时,对于双方战斗力的差距会有个很直观的认识。 苏合人的士气并不弱。国防军是百战百胜之后对胜利的渴求,他们就是为了守护最根本的东西而战的哀兵。每一方都有足够的理由不顾惜战场上的生命,无论敌我。但是国防军在战术和装备上的优势成为了决定胜利天平倾向何处的砝码。 骑兵以高速交错而过,意味着只要是投入进攻的部队,就不存在所谓“安全的地方”。张松娴熟地用大剑卸掉一块几十斤重铁疙瘩的攻势,顺势画个圆弧,借着马匹的冲力将下一个挥刀欲砍的苏合骑兵从身上最细最柔弱的地方砍成两部分。 向他挥舞铁疙瘩的那个苏合人早被亲卫队的长枪钉在地上。从张松开始,这十几人的小团体有大半被少将师长制造的人血喷泉浇洒了一遍。人血顺着头盔流下,被风吹在脸上黏黏的,但不久就会被汗水化开流到脖子里。张松和他的亲卫队有个很出名的地方,就是他们每战之后军服的领子都会被混着汗水的敌人鲜血浸透。 呼和塔拉也被几个国防军冲击了。明明是从两个不同方向而来的黑衣骑兵,相互之间却默契得让人感到恐怖。左边一个刚举起马刀吸引了他和亲兵们的注意,右边那个就平端着挂在鞍侧的骑枪,紧伏在马上冲了过来。 右侧的人先到,这是呼和塔拉根据二十多年战斗经验做出的判断。就在他摆好架势,准备远离左侧的敌人去截杀枪骑兵时,对方连人带马加上长枪却拐了个弯,扎透一名亲卫后扬长而去。 正错愕间,呼和塔拉只感到后颈一凉,随即整个世界旋转起来。天空下起了血雨,他的头颅在享受了片刻飞翔后完成了从自由落体到被马蹄踏碎的过程。这是呼和塔拉意识存在于世的最后二十秒。 “轰——”因为加起来有两万人的骑兵在同一时刻交错,战场上马蹄踏出的雷鸣声被瞬间增幅,震得大地也在颤抖。苏合七千勇士的决死反突击并没有产生多少效果。一个照面之后,有三千人命丧当场,而国防军的伤亡总数还不到一千。李雪鳞和他的将军们**出的这支军队,在战火和自然的双重锤炼下已经是一等一的劲旅。 而且黑衣骑兵们已经冲到了那顶装饰着金银、玉石、虎皮、狼尾的华丽大帐前。几个战士刚用马刀在布壁上划出口子,就有性急的突厥士兵纵马冲了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砍杀一通——反正敌人的大帐里出产的也就只有敌人了。 “可汗!”幸存的万夫长哈达眼睁睁看着象征晃豁坛荣耀岁月的大帐在马蹄和骑枪的共同蹂躏下四分五裂,随后被扔上火把。温暖的橙红色火焰立刻吞没了贵重的毛皮,将苏合人的荣耀与国防军的暴虐一同烧成灰烬,消失在茫茫草原上。 吴青柳懂苏合话。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微笑道:“师长,我们好像杀了敌人的可汗。” “哦?怪不得他们这么拼命。这么说,现在敌人士气已经完蛋了?” 吴青柳看了看在冲锋途中慢慢停下来,愣在当场的苏合武士,点点头:“没错,彻底完蛋了。” 张松咧开嘴笑了。那是和李雪鳞一模一样的笑容。他舔舔嘴唇,再次举起大剑—— “三师的弟兄们,杀回去!把这儿所有的苏合人都杀光,一个不留!”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一般来说,战马要阉了之后才能上战场,不然有可能被对方准备的母马勾引了。而蒙古人在战争中倒是常骑母马,作用嘛…… 第七十七章 晃豁坛最后的噩梦 从黄昏到草原隐没在黑暗中,张松抓紧了这一个多小时,让苏合人最大的一个聚落变成人间地狱。一个多小时,五万具尸体,晃豁坛无论从何种意义上都已经不可能成为胜利者了。 等粗粗打扫完战场已是二更天。张松索性让部队将尸体清理一下,就地扎营。不多时,冲天的血腥气中飘出了烤肉的香味。这是给刚打了一仗的士兵们加餐。 张松将一具马尸当沙发坐着,大嚼滋滋冒油的烤马肉。除了在大夏那段时间吃过点新鲜食物,大军其他时间都用腌制的干肉打发,早就想换换口味了。一般来说,进攻苏合人,尤其是直捣他们的老窝,对于一穷二白的国防军来说就是发横财祭五脏庙的好时光。 张松就着火堆烤了烤有些变冷的肉块,招呼向这边走来的吴青柳并排坐下。 “别担心,警戒就交给游骑。这附近的苏合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威胁不到我们。如果有军队也想来奔袭,嘿嘿,老子倒要看看我们为夜战准备的招数是不是管用。”张松取下架在火堆上烧水的头盔,给吴青柳倒了杯茶,“伤亡统计出来没?” 虽然是农历五月上旬,晚间的辽东仍然吹着凉风。刚在战场上巡视了一圈的吴青柳将原木杯捂在手里,接过张松递来的烤肉:“伤亡比预想中更轻。共计952人阵亡,241人重伤,583人轻伤。轻伤员大多是自己不小心撞上东西或者马失前蹄摔伤的,修养一阵就能回到前线。” “又是十分之一?哎……这积少成多,我们离开万邦府后也折了有三千人。三千,当初我们在辽东拉起的第一支队伍不过也才三千人。” “打仗总是有伤亡。伤亡上去说明我们打的是大仗,歼敌也多,小打小闹根本比不上。长官,但是有一句话我得提醒一下——从现在开始我们应当尽力避免交战,直插军长圈定的科尔沁和长白山之间。现在我们的兵力只有万人多一点,再少就没法对苏合大军突袭了。一万对十一万,不被人突了已经是上上大吉。” “嗯嗯,不打就不打,反正也够本了。咱们埋头赶路就是。”张松又给吴青柳递上块烤马肉,想用美食塞住参谋长啰嗦的嘴,“来,趁热吃,味道好着呢。” 吴青柳接过,突然发觉有些异样:“长官,晚餐都是各炊事连统一做好后定量供应,你哪儿来那么多烤肉?” “就地取材,就地取材。”张松说着从身后拔起把式样古怪的匕首,从屁股底下坐着的七百斤肉上割下一块,插在削尖的木棍上放火边烤上了,“咱们吃用开销、兵员装备,说起来都是多亏了苏合人,就别计较这么点小事了。” 吴青柳这才明白为什么士兵们都喜欢拿马尸当沙发。国防军中没有政委一说。有时候由副职来协调内部事务,比如达汉的角色;有时候这差事就落在了参谋长的身上。吴青柳是个性子豁达的人,对于这种没犯任何一条军规的事自然不会挂怀。他心安理得地大口吞咽着师长给烤的马肉,含糊地说道: “眼下有两件事需要你决定一下。” “一件是那队在我们进攻前押运物资北上的苏合人吧?打呗。就算不全歼,也不能让他们太太平平把东西送到那十一万大军手里。另一件事是什么?” “这个另一件事嘛……”参谋长也面露难色,“你看,我们这一仗表面看来是大胜,但肯定会牵动敌人大军,不知道是不是影响了军长的部署。另外我们这边伤亡也在累积。现在兵员征召和训练都很困难,伤亡一个就少一个。所以我们这仗,看起来是大胜,但军长认不认可就不好说了。得由长官你决定给大本营的战报怎么写。” 张松停下了嘴部的肌肉运动,也显得很为难。想了半天,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在军长面前耍花枪是自找没趣。有什么处分我老张担着!谁让我他妈的嘴馋,就是舍不得放在眼前的大肥肉呢!” “张松这一口咬得可真是地方!”十天后,李雪鳞接到战报的反应只是笑了笑。 “他这么做会不会打乱现有的战役布置?” “不会。他要是没咬这一口倒是有些麻烦了。”李雪鳞对许福海解释道,“他从辽州北上,本来就不可能带着一支万人大军太太平平通过苏合人的腹地。他不去找上别人,别人也会找上他。” “等等!您是说……”许福海顾不上遵守会议纪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两眼瞪得溜圆: “您难道把三师当作了饵?可是……他们的任务不是大迂回后从敌人侧后发起进攻,与我们呼应吗!” “镇定,参谋长,镇定点。我问你:你觉得一支万人大军行程万里,穿越苏合昔只兀惕和晃豁坛两个部族的核心地带,不被那十一万大军察觉的概率有多大?” “呃……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饵,这……” “我也没说要让他们当饵。一万人,我可没大方到甩个饵就用一个师的地步。”李雪鳞耸耸肩,“而且从效果上来说,只要他们敌后开花,不管捅到的是苏合人老窝也好,还是苏合十一万大军的屁股也好,都会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从这点上说,张松这小子干得远比我预想要好得多。” 许福海听明白了,黄杨等一干高级军官也听明白了。说到底,军长始终没有放弃将敌人打散搞乱的初衷。在张彪的牵制行动因为二师加入而失败后,三师这颗预先设下的棋子及时发挥了作用。本来嘛,以张松的性格,要让他经过满是苏合人营地的辽东却不做任何事,就如同要求一个饿鬼走在满汉全席间却连汤都不喝一口。军长在制定路线时显然考虑到了这点。 因此说,最可怕的还不是计划的周详,而是李雪鳞根本没有告诉张松他该做什么,最后却收到了超出预期的效果。 (本书17K首发,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张松这一闹,十一万大军决不可能一点表示都没有。现在海参崴集结了李雪鳞的两万两千正规军,前头还有张彪担负梯次阻击任务的一万人。从高丽动员来的汉民有六千多人,在匆忙训练后被编成了一个独立旅。虽然没人指望他们能做出些什么成绩。 放任一支万人大军在腹地大肆破坏,还是在占有兵力的绝对优势时分兵进剿,这个二选一并不难做。李雪鳞相信通**的智商会果断踢掉第一个选择。 分兵,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兵家大忌。李雪鳞这边分了,通**也分了,力量对比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变化。但是第二个逻辑陷阱会在这时发挥作用。 一万和近四万,对于战争潜力已被彻底破坏的晃豁坛来说,只有以最快速度解决李雪鳞的主力,才有可能在接下来几年中缓过一口气。那么只要通**智商和思路偏离正常值不那么远,用来对付张松部的敌人就不可能派出很多,目的也只是阻止他进一步破坏。 就算通**出怪招,情况也无非演变成以下几种: 一是以比例划分,对付三师的敌人偏少,那么张松可以在击溃他们后仍然与李雪鳞夹击敌人主力。另一种是敌人也按一比四分成两部分,对李雪鳞的每一支军队都保持两倍兵力优势。那么情况和之前变化也不大,而且李雪鳞还占据着战场外围,主动权更大一点。第三种情况是敌人昏了头,将大部队拿去对付张松,那剩下的小菜李雪鳞自然会毫不客气地吞了,然后去撵敌人。 这一切的前提是:经过几场战斗,已经可以肯定国防军能够在一比二的兵力对比下将苏合人击溃,己方伤亡在二成至三成之间。因此抛开双方兵员上的数字,实际战斗力相差无几。苏合人如果沉醉于十一万打五万不到,以为可以用牛刀杀鸡,那倒霉的就是他们自己。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我们人少,但一个顶俩。还控制着整个战局。至此为止形势算是不错。”李雪鳞说到这儿,悠闲的语气转为凌厉,“苏合人接到战报后做出反应也就在这几天!现在是五月二十日,张松部应当已经前出到指定位置,而我们也需要与张彪会师。所以——” 李雪鳞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直到所有将军们的眼中都燃起兴奋的火焰。 “——所以,我们明天全军出发!‘山洪’最终战正式开始!我的将军们,让晃豁坛享受他们最后一场噩梦!” —————————————————————————— 通**接到的噩耗不止是一份。老窝被人端了个底朝天,从恩和可汗以下几乎死绝。这个消息自然让十一万大军陷入了癫狂状态。但另一条消息却迫使他们稍稍冷静了下来。 和老窝那边的伤兵差不多同时抵达的,还有个押运队的士卒。 “那颜!黑狼王……黑狼王的军队把补给都烧了!” 通**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补给?苏合人作战几乎没有补给一说。粮食,从敌人那儿抢就是,实在不行了杀马充饥。武器,箭没了有刀,刀折了,把长木棍削尖了也能当枪使。只要是在熟悉的草原和富庶的南方平原上,苏合人的作战半径可以是无限大。 “补给……等等,难道是恩和可汗让你们送来的?” “对!整整一万匹马驮的兵器和粮食。可现在,粮食和弓箭被烧成了灰,刀枪被抢走了不少,完好的只剩下一千多把。”押运队的士兵哭诉道,“他们还把马都抢走了。弟兄们要么战死,要么被砍掉双手,其余的都逃了!他们是狼!人不可能这么冷酷!” 通**咬紧了牙。他到不在乎物资的损失,反正也不差这些。但幸存者的口述勾起他不怎么愉快的回忆。从去年冬天开始,黑狼王在骚扰行动中除了大批杀死苏合人,还有很多被砍掉手掌后送回来的。这些曾经的骁勇战士一旦成了废人,族中就不得不省下本就捉襟见肘的食物来供养他们,包括老人自愿熬成的肉汤。把他们杀了,必然会大大影响士气;留着,那就是在喝下黑狼王准备的毒药,整个部族一同慢性自杀。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给这些没有双手的人马匹和够吃几天的口粮,让他们自己去找生路。虽然等于直接判了死刑,但至少没有直接动手,大家心里也求得一点平衡。至于不久后往往就有马匹跑回来,以及牧人们不时发现没有手掌的骷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他们才一万人!你们呢?也是一个万人队!”通**有些难以置信地对着残兵吼道,“你们是留守大营的精锐,是号称苏合族勇士中的勇士!他们才一万人!” 通**摇头叹息着:“一万人,居然全歼了七千可汗的亲兵。一万人,居然把我们的万人队彻底击败……这就是黑狼王!” “那颜,现在有一万敌军在我们身后杀害弟兄们的家人。如果我们连大家的老婆孩子都护不住,谁还肯为可汗效命?这事不能放着不管。” “分兵是可以,但是用多少人来对付他们?一万?两万?不行!他们人数不多,却相当于我们的两三万人……”通**扳着指头算了会儿,对十几个万夫长道,“我们出四万去对付屠杀我们同胞的那一万敌人。剩下还有七万,对付眼前的敌人。” “……四万!” 通**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依据:“我们和面前的敌人打过不少次。他们不太强,总是逃。可南方的敌人很强,是黑狼王的主力。所以我们先把仇报了,这边七万对不到四万的敌人,总不见得一定就会失败。” 苏合军官们再一次庆幸自己有个明事理,会算数的首领。但是谁也没想到,通**支的这招却成为导致战局如摧枯拉朽般崩溃的罪魁祸首。 PS:今天实在累死了。明早要做直播,先去睡了……本卷马上要迎来最**了,大家就订到底吧。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第七十八章 某些乐观的人 战争对于通**这种从小就全民皆兵的苏合人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对于在属地和民众中完成了军事化改造的李雪鳞来说,除了看到转折点出现的兴奋之外,也已经熟悉到有些淡漠了。对于守卫在北方前线的大夏官兵们来说,他们也在时常发生的战斗中习惯了三命换一命的规律,大多数士兵都活得很麻木。 但对于中原的百姓来说,百年的太平让战争远离了日常生活。虽然先皇在世时常常出征,天兴三年冬天的苏合入侵也几乎演变成举国之战,但终究对大夏腹心地带的影响很小。京城里百业照常。酒楼青楼一样热闹,去佛寺道观为征人祈福的也不见得比平时更多。 可是这天兴五年的初夏却明显不同。从仲春时节起,先是驻守江南的军队被大批抽调北上。然后一道征兵令,黄河以北的农村壮劳力几乎被撸掉四分之一,除了穿号衣吃饷,更多的是成为自备口粮的随军民夫。 再往后,又是征兵令。可这回征进军队的人却没有北上,而是统统驻扎在京城附近,每日里听着官长灌输忠君报国,铲除奸臣的主旋律思想。真正的单兵素质训练倒没怎么做。 李毅将马车小窗上的帘子用折扇稍稍挑起一条缝,恰好看到两支军队交错而过的情形。向东的那支是去增援北线。向西的那支则是拱卫京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燕州连续两次的异变瞒不过城中二十多万百姓,走亲戚串门时,流言就跟着长了脚,由北向南传遍了大半个中国。虽然官道上的两支军队穿着一模一样的号衣,脸上却没有表情,对于和自己不是一个方向的同袍一丝笑容也不给。 这也情有可原。谁知道过一阵子大家会不会在战场上杀个你死我活,没必要搞得太熟络。 “乱世将至啊!”李毅摇摇头,放下帘子。对坐在对面的董仆射道: “北面那人似乎想将辽东一战而定——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苏合人已经聚起了一十万大军等着他。” 董尚华微闭着眼睛,抚着银色长须,悠然道:“但那人也未必会输。以弱胜强之战他可没少打。” “五万对十一万也能赢?对手可是拼了命的苏合人!”李毅嗤笑了一声,“那人之前所谓的‘胜仗’,要么侥幸,要么使龌龊手段,胜之不武。这次的对手可不是凭小聪明便能胜过的弱旅。不过苏合人即使赢了,十年内也是元气大伤,无力犯我大夏。这倒是连一举都省了便能两得。” “多亏圣上洪福。”董仆射习惯性地应和了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虽然隐隐成为李毅集团的第二号靠山,以及朝中最大的实力派盟友,本身对李毅却不怎么刊号。如果说这个在王府长大的公子哥在涉足官场前还因为交际而颇有盛名,那么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已经把自己的名声和信用透支到了极限。现在朝中真正想跟他一条道走到黑的已经寥寥无几,且多是年轻位卑的新人,有着不搏不精彩的投机心理。中书省坐一张桌子上的这些老人们早已和晋王暗通款曲,为自己铺后路了。 当然,皇帝这个因素没人能忽视,这也是李毅居然能无风无浪一路走到今天的最主要原因。李毅控制了小皇帝,也就掌握了这些重声名胜于性命的大佬们的命门。有些事,成功了之后才能说是“清君侧”,如果不成功,那就是满门抄斩再瓜蔓一番的惨剧。 马车轮子粼粼滚过官道,一阵颠簸中谁也没说话,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毅不可能没注意听到董尚华态度的微妙变化。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学一学魏武焚信的气度,可这东西毕竟不是跟着权势走的附属品。除了董尚华,还有其他人同样在遮掩着什么。恭顺度几个百分点的变化让李毅很不舒服。 他有些想不通。晋王,自己的英雄老爹,自然是朝中一尊大佛。虽然难扳倒,却也不是绝无可能,特别是现在还有了皇帝这根撬杆。就从年龄上说,晋王已经四十六岁,在这个时代算是老年人了,再过十几二十年就该主动去向阴司报到。而李毅正当壮年,还有四五十年可以经营自己的势力,何况现在他执掌的权柄已经说不上小。如果将政治看成投资,潜力股第一号非他莫属,而那个碍眼的老爹差不多该踢到ST堆里去了。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居然还有大臣和北面那人也有书信来往。他自然知道那人在大夏的北线大军中安插了探子,而且是公开的。要不然那些墙头草就算想拉拢关系也找不到门路。但在他看来,那人有勇无谋的行为正在自撞南墙。五万拼凑起来不到一年的杂牌军对十一万苏合人能打赢?要这么容易,大夏早就将苏合逐出自己身边了。向将死之人使颜色,值得吗? 正想得出神时,马车已经驶进了城门,正穿过冷清了很多的东城向晋王府赶去。 “董大人对此事如何看待?” “什么事?哦,世子说的是……” 董尚华指指北面,见李毅微笑颔首,他沉吟片刻,道:“此事关键,在于那人是否能获胜;是大获全胜还是惨胜。” 李毅微哂道:“董大人莫非以为他还有胜机?” 董仆射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抽出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快件递了过去。李毅只扫了开头部分便笑了起来: “那人居然连燕山部都惹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一来损失必然……什么!”李毅闭了会儿眼睛,再仔细看过急报,震惊地在摇晃的马车车厢中站了起来,却又被石板路的坑坑洼洼颠回位子上。 “世子,那人实在不容小看。说不定他真能赢。但若是惨胜,则于我们非但无损,还更有利些。这封急件上午刚送到,还没来得及在中书省中传阅。” “别传,一个人都不能给看!”李毅将原件折几折收好,寒着脸道,“如今民心不稳,千万不能再给他们闹事的由头。那人便是胜了又如何?大军守在边关上可不是摆设!被他连败的苏合人也断然咽不下这口气。他连后院之火都来不及扑灭,谈何胁迫我大夏!” 董尚华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一块羊脂白玉。这是吐谷浑才出产的上等货。白净若凝脂,油润丰盈,内里似有光华。这宝贝最早的主人是吐谷浑王室,然后是仆固德润,再是李雪鳞,绕了一个大圈子,这才和一封言辞恳切的密信一同交到他手里。 李毅智商确实没的说,就是太喜欢想当然,把他自己的乐观套到残酷的现实上。董尚华决定最后再问一句: “世子,若那人真的大胜了,该如何是好?” “决不可能大胜!决不!”李毅斩钉截铁地说完,又笑了,“他胜了的话,那就请皇上下诏,让大军到辽东去缉捕反贼。” “什……!使不得,世子!这可千万使不得!” “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才五万,我就不信先是十一万苏合人,再是我大夏二十万精锐大军,还收拾不了这群乌合之众!” 董尚华握紧了那块温润的白玉,心中长叹一声。 李毅说得亢奋了,没察觉到老仆射脸上勉强的微笑,继续描绘着宏伟蓝图: “那人到头来一番辛苦都为我们做嫁衣。等平定了辽东的苏合人,下一个就是盘踞燕山以北的。但大军在外粮草先行,这千里奔袭可不是开玩笑的。在前方用命,那是武人的事,我们这些文官该做的就是多筹钱粮。史书中多有军队因粮饷不济,轻则覆没,重则叛变的例子,我们可得小心。现在国库也不充实,粮草再抓紧征收,军饷便让天下百姓都帮着出一点吧。反正一年也不过百多万两银子。我大夏一万万人,每人一百两总出得起罢?穷人少出点,富人多出点,这么一平均也差不多。” 如果换了李雪鳞,实行这种向面向全民的征税必然会下意识地要求给出各项数据,确定税率,再反复核算。可是在很多时候,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靠“差不多”。 北方的通**估计敌情时总会估摸着“差不多”;南方的李毅在制定国计民生时也会估摸“差不多”。但他们的对手却是个很一板一眼的人。在一个大家都喜欢“差不多”的年代里出现一个凡事要求数据和方法都可靠的人,那结果就会差很多。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PS:不好意思,今天(6/6)就更这些。实在累坏了,完全是迷糊状态下写的,明天会把缺的字数在新章节里补足。 第七十九章 夜盲症,以及决战前夜 “‘差不多’这种话我不希望听到第二次!”李雪鳞对那个显然还是新人的游骑毫不假以辞色,“给我最原始、最可靠的数据。如果你觉得自己有战略分析的本事,下士,我允许你在私人时间找我探讨一下。但现在我要的是你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最真实的情景还原!” “对,对不起,长官!”游骑被军长当着一屋子将军的面狠剋,吓得不敢再卖弄,老老实实地报告:“据侦察,敌人有四万部队向西南方向急行军。人员轻装,除单兵的基本口粮外没有携带额外给养。人马比例一比三。剩余的七万仍不断冲破张副军长的梯次阻击,向临时大本营攻来。” “好,我要的就是这个,下士。” 等游骑离开,许福海神情古怪地看着李雪鳞:“您要的就是这个?难道这种情况也是因为您做了什么?” “啊,如果是的话,我肯定会第一个通知你,参谋长。我不是神仙。能让敌人做出对我们出于意料有利的行动,只有托他们愚蠢的福。好吧,事实上我确实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没想到敌人的指挥官居然是个教条的实证主义者,以战果而不是战略动作来判断一支敌军的重要性。” “张松那边怎么办?一对四,他会很吃力。” “但是能让我们这边变成一对二,可以显得不那么吃力。” “……您真是个苛刻的田忌。” “因为我有一群好马,少将。”李雪鳞的战前动员总是翻着花样。简单几句话,让这些刚才还心里有些打鼓的将军们放松了不少。他的白色大帐里出现了久违的微笑表情。 “好吧,让我们最后一次对一下战役的节点——今天是五月二十六。张彪部已经在集结中,五月三十与我们会师,在这儿,镜泊湖。然后经过简单休整,六月初二凌晨发起总攻。这次没花样可玩了。除了一个旅留作预备队,所有战斗部队全部一次性投入,击溃!击溃之后我们才能在局部拥有优势兵力。新的军服怎么样了?” “供攻击部队穿着的三万套全部备齐,还有八千块伪装布。全部为游骑兵夏季草原式样,已通过验收。保证五天的连续作战不成问题。高丽人这次挺爽快,按时交了货。” 几个将军听了直瞪眼:“只能穿五天!就这还敢要我们一百五十两黄金……” “高丽货,就是这副德性,反正也就应个急。”李雪鳞对高丽出产的样子货从来不抱什么期望,对于这个时代附着能力有限的矿物或植物染料在极限环境中的表现也不抱什么期望。 “只要能赢这仗,一百五十两黄金小意思。再说这些军服褪色了也可以当作训练服、常服……当抹布也能供全军用上几十年了。高丽货嘛。至少他们加班加点给做出来了,这一百两金子就当是加急费。奶奶的,都是将军了,别那么小家子气。你们自己在这儿还不觉得,要是在南边那个大夏,凭你们这点家底,早就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 见军长有意把气氛往轻松和谐上引,几个“深得我心”的将军们也开起了玩笑: “军长,你倒说说怎么个呼风唤雨法?难不成每顿饭吃一头牛,出门骑汗血马,回家有三四个小娘子暖床?” “或者每个士兵都可以配上全套兵甲战马,打起仗来不用计较损耗?” “你们就这点出息?”李雪鳞知道这些基本都是汉奴、贫民和游牧民出身的将军除了打仗没别的本事,但对于奢华生活的单纯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军长你倒是说啊,怎么叫做呼风唤雨?” 李雪鳞刚想举几个中京王府中的例子,或者历史上掌握实权的节镇,一寻思,很是不妥当。这些人既然单纯,就别在他们心里种下腐败和揽权的种子,老老实实吃一辈子兵饷得了。 “要说呼风唤雨,我举个例子——以后你们中有些人要镇守这辽东,或者更远的地方。如果出现像苏合这种不老实的,我下个令,说:黄杨,你去教训他们一下,再把他们的王送来让我也教训一下。然后我们的黄杨少将,嗯,那时候说不定是个中将了,就点起兵,杀得他们落花流水,把那个王五花大绑送到我面前,要打嘴巴就打嘴巴,要打屁股就打屁股。” “这不是和我们现在做的事一样嘛!” “别忘了,现在你们有我这个军长,以后大家可就是天高皇帝远。你们手头的一个师,足以震慑整个辽东,威逼高丽。更别说一个军了。呼个风唤个雨还不容易。” 出身卑贱不代表智商低。将军们察觉到军长隐隐有些警告的意味,一时间没人搭腔。 “哈,给你们权势还不要?崇高,真崇高。”李雪鳞自信满满地挥挥手,“放心吧。我会给你们大权,但不是无限制和不可控的。如果你们中出现了黄袍加身而且真成功了,那不是他的过错,是我的责任。怎么让你们既在河边大胆走,又不湿鞋,是我这个军长要做的功课。不过现在我们只是站在戈壁滩的边上,别说河,水沟都没一条。大家要想看看河边的风景,没有其他办法,给我打赢这一仗!散会!各人回去传达给部下,我们现在开始白天休息夜间行军。” 李雪鳞一声令下,这支离开海参崴还没多远的两万人大军都开始过起了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无遮无盖的草原上搭起了一大片帐篷群,上面覆盖着有墨绿和翠绿色块,和一些模拟野花的红点的夏季草原迷彩布。士兵们除了一些哨戒,都在帐篷里睡大觉。战马也被戴上了厚厚的眼罩栓着,让它们以为现在是晚上。 等晚霞遍天时,临时营地就忙着将设施收起来,清除痕迹,开始持续十个小时的行军。一直到第二天伴着日出入眠。 倒时差是件相当痛苦的事。特别是头几天,睡觉睡不踏实,行军时直打瞌睡。每一晚都有几个人因为从马上栽倒受伤。这个时代的夜班也就盗贼、更夫、青楼这些特殊行业才有。就算在李雪鳞那个批量生产夜猫子的年代,通宵熬夜也是件很累人的事。 但这是军长的命令。命令就是用来执行和服从的,既不会因为个人的某些主观原因而改变——这一点命令发布前已经被考虑到了——也不会因为一些客观困难而轻易修正。为了帮助倒时差,军医官郝彤向李雪鳞推销起了他在辽东发现的几种有镇静作用的植物。在得到认可后,和重金从高丽买来的人参一同被做成了生菜色拉,算是非常时期的特别加餐。 倒时差的工作,张彪他们倒是早就在进行了。当对手正面交锋时实力远超过你,暗中出招总是不错的。朝鲜战场上志愿军夜袭打得有声有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张彪这一万人从领着通**去大兴安岭的路上就开始玩夜战,等一来一回再到了长白山脚下,连战马的时差都跟着倒过来了。负责照料的士兵们不得不在大白天睡眼惺忪地去加“夜草”。 “现在才丑末*,有这么困吗?” “张彪老兄,你倒是完全成了夜猫子嘛!”李雪鳞和许久不碰面的副手在满天星光下散着步。 他在原来的世界就是个不喜欢也不善于熬夜的人。算是午夜也算是凌晨的丑末,对李雪鳞来说是挨着枕头就能睡觉的时候。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不过这夜袭还真是好招。你猜怎么着?嘿,苏合人居然有不少是夜瞎子!” 李雪鳞哈欠刚打到一半,听了这话瞌睡全无。 “哎,当然是真的。还记得上次那个阿古拉吗?每次我们的游骑晚上袭营他都只派几支固定部队来迎击。当初连军长你都只猜到那是他的嫡系。确实。不过真正的原因恐怕是这些人里面夜瞎子少。” “苏合人中夜盲症的比例有多少?” “也不算很多,十个里面有三四个吧。” “这么多!”李雪鳞吃了一惊。在他印象中,夜盲症的发病率不该有这么高。动物肝脏、胡萝卜,这些都是不难找到的维生素A来源。* 但是在这个时代,胡萝卜还没有大规模种植。*动物肝脏的重要性也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事实上,中原百姓中的夜盲症比例高得惊人。反倒是肉食为主的苏合人不该出现这么大批的夜瞎子。 虽然属于副作用,但苏合人的夜盲症却与李雪鳞脱不了关系。原本苏合人多少能从新鲜肉食中补充一些维生素A。但这种物质不耐光,在人体内的减半期为四到五个月。因此靠腌制肉类撑过冬天的苏合人本来急需在来年牲畜长膘后补充一些。可是晃豁坛流年不利,碰上了李雪鳞这么个瘟神。天兴三年和四年之间的冬天倒还好,只是一些孤立部落被屠灭。但在四年末,针对所有部落的大规模袭击持续了半个冬天。大批留着开春后下崽的牛羊被杀死。加之通**这支军队不像有窝冬地的部落,没法随军携带大批供食用的活畜,夜盲症发作得更是厉害。 李雪鳞倒是规定军中每周都有一次营养餐,专门弄些大家平时不大吃,但一定要吃的东西。动物肝脏就是其中之一。他虽然不是营养学家,但来自21世纪的人多少都会在饮食搭配上有些讲究。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虽然李雪鳞常常意识不到,但一些看起来像是凭空出现的好运确确实实是因为他的决定而产生。比如这次,原本兵力悬殊的战斗却正在演变成一群习惯了夜晚的狼对一群公鸡的狩猎。 或者叫偷猎更恰当些。 当然,偷猎的关键是个“偷”,偷偷摸摸的“偷”。要让敌人察觉不到。非但察觉不到偷猎者的意图,也察觉不到自己身为猎物的处境。 对于后一条,不用李雪鳞多操心,通**的盲目自信已经帮他解决了问题。苏合人也有侦骑,但在同国防军游骑兵的较量中却全面落于下风。现在国防军的游骑几乎都是从草原民族顶尖的战士中挑选,再加上狙击弩、迷彩、水下呼吸器、燃烧弹这些苏合人一概归咎为“黑狼王的妖术”,从袭扰、破交、传信,到直接猎杀敌方侦骑,做得熟能生巧。一些总结出的经验早已超越了李雪鳞所能提供的水准。 虽然被蒙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但绝对优势的兵力给了通**足够的底气。他的逻辑很简单——最后总是要决战的。决战时大家主力对碰,当然是兵力占优势的苏合人赢。国防军的装备和战术他也领教过。虽然比自己这边好很多,但也没到革命性的差距,真正到了面对面的时候苏合精骑未必若于黑衣骑士。直到总攻开始时,通**一直都在心态上享受着狩猎者的快感。 至于向敌人隐蔽意图说难是很难。草原上一支大军调动,想瞒过人简直不可能。但说容易也容易。在这个没有望远镜(只有李雪鳞这边生产了一些),没有侦察机,甚至没有热气球的年代,打掉敌人向外派出的耳目就等于做到了完全的隐形。当然,适当亮亮相也是必要的。 “敌人呢!敌人,我要敌人!”通**像暴怒的老虎,在原地绕着圈子,边走边吼。 “敌人应该没跑远。我们的侦骑都被猎杀了,说明他们就在这附近,只是不想被发觉。” “附近?在哪儿!” “这……” 通**狠狠瞪了那个冒失鬼一眼,正想发作,远处却传来天籁之音: “回来了!我们的侦骑回来了!” 通**不等侦骑进他的大帐,一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找到敌人了?” “找到了!大群,是他们主力!”游骑肩上、腿上都插着弩箭,强撑着才没有昏死过去。他拉着通**的手,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正对着我们过来!后……后天……” “醒醒,是不是我们两天后就会碰上?喂!” 侦骑从昏迷中恢复了片刻意识,微微点了点头,通**这才长出一口气。 “敌人也不过如此,居然以为他们真的不靠诡计就能胜过草原上最强壮的苏合人!两天!两天后,我要草原喝饱他们的血!” “王九郎中校,你手下放血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娴熟了。”听过一路跟踪到通**大营处的游骑报告,李雪鳞由衷地赞赏道,“两支箭,不伤性命又刚好让他撑到大营,显得我们一时失手。真是高难度!” “这不算什么。五十步之内,这些狙击手能射中飞鸟的眼睛。” “我们的狙击弩精度没这么高吧?” “摸熟了就行,军长。这些小子连睡觉都要摸着自己的弩才能安心。箭也是他们自己调整过的。一箭出去偏多少,该怎么修正,他们心里有数。” “哦……”李雪鳞一直都认为,只有到走火入魔的程度才能把一件事做到顶尖。无论哪个时代,无论打仗、经商,还是做学问,概莫能外。 虽然喜欢打仗的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人,但此时此刻,没有比这些武器狂、战争狂更能让人安心了。 “万事俱备。他们要看也看过了,咱们演戏也演过了,这就去睡吧。”李雪鳞在正午的阳光下打了个哈欠,“晚上还要加紧行军。一眨眼,这都六月初一了。” “您应该说,明天一早就是苏合人的死期。”第一军游骑兵大队指挥官向他敬了个礼,“军长,看您这么安心,我们毫不怀疑胜利属于国防军!”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注:丑末,相当于午夜3点不到。话说,作者为了码字,很多时候都是这个点睡的。第二天还要正常上班。 *注:使视觉细胞适应弱光环境的维生素A只存在于动物肝脏中。胡萝卜素能在体内转为维生素A。鸟类基本都是夜盲症。 *注:胡萝卜原产西亚。于13世纪引入中国,发展为中国生态型。 义务广告:大刘的《黑暗森林》出了。很不错,很不错,很不错。 第八十章 朔夜、决战的开始 农历六月初二是个朔夜。月亮只有隐隐约约一条细线,只是靠着星光,草原上才能勉强分辨出一米开外物体的轮廓。 夏夜的草原很静,也很热闹。静,是视觉上的。白天像海浪一样在风中起伏的草场,现在黑得成了一片。热闹,是因为虫子们早早就开始了演唱会,从这晚到的仲夏一直唱到农历九月的深秋,在交配的狂欢中升天。 但是今晚的草原有些不一样,很热闹,也很静。热闹是因为原本在星空背景下呈一直线的大地轮廓有了变化。一个个人和马的剪影不断经过。他们所到之处,虫子被惊扰了,纷纷静默抗议,只剩下战马摩擦草叶的“沙沙”声。听久了,就像是微风吹过的背景声,会被自动略去。天地间就只剩下几万个诡异的黑影在成群移动。 突然,有一丝杂音加了进来。那是李雪鳞触景生情,以耳语的声音低吟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卢纶这首《塞下曲》果然是千古绝唱。”九条赖嗣那让人听着悦耳,心里却不太舒服的声音在边上低低响了起来。 “九条先生,你对汉诗很熟悉。” “中华上国的一切我们都很熟悉。” “可是我们这儿对你们熟悉的人却很少。” “因为我们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不值得关注。” 对话冷场了。过了一会儿,李雪鳞又吟了一句诗: “‘黑夜给我了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什么?” “某个人写给某些人的诗。可惜在这个最需要有人理解它的时代却恰恰最不被理解。” “决战前讨论诗词很风雅,将军大人。我能理解。”九条赖嗣很明白似的点点头,“虽然前路多舛,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李雪鳞沉默了,但九条赖嗣能感觉到他的灼灼目光。过了会儿,黑狼王的剪影发出一声轻笑,像是讥讽日本人,也像是自嘲:“你看,这果然很难理解。如果你真能明白这首诗的意义,也就真正了解了我。如果连我这个中国最随处可见的人都不熟悉,不知道这首诗对我来说多么重要,又怎么称得上熟悉中国呢。” “……在下冒昧,请问对将军而言,这首诗是什么?” “在过去,是一种情结。现在它是一个理由,一个解释,一个信念。” 李雪鳞顿了顿:“我有些理解顾城了。” “可否……”九条赖嗣话没说完,李雪鳞已经催马离开。这是他少有几次的吐露心声。或许是因为决战前的兴奋,或许是对未来有些不确定,他将真相向日本人展示了一角——虽然是在沉沉黑暗中。 直到数百年后史学家们偶然从故纸堆中找到九条赖嗣的笔记,才发觉这句诗实在不该因为字面意思就被镌刻在翻新后的国立大图书馆门口。它不是意气风发的求索宣言,而是一个孤独灵魂的挣扎。这一点上新大陆做对了——他们用数十种文字将这句话刻在了阿尔昆冈国家公墓最高处那块墓碑两侧的墙上。 但这种理解来得很晚。至少李雪鳞有生之年里,他在世人眼中是荣光、力量、智慧这三位一体的完美化身。在某些群体看来更是无限接近神的第一人——虽然这与他的本意出入不小。此刻行军在辽东草原上的士兵们毫不担心面对优势兵力的敌人有没有失败的可能。军长带队,胜利显然是为国防军而准备的。 有了乐观的目标,这支军队对于艰难险阻的克服能力就显得特别强。夜间行军除了生理上不适应,同样隐藏着许多危险。辽东草原水量丰沛,一些平地上河水常会泛滥,留下一片片粗看并无异状的沼泽。只要人马踩上了,极少能逃脱生天。当三万五千人一同行军,而且排的是密集队形时,发生失足的概率就变得很难忽视。 李雪鳞听到左翼行军的声音似乎杂乱了。正想找人询问,张彪早已经去看了个大概。 “有两个士兵掉进沼泽了。很深。等大家去救时,他们……” “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军衔,按阵亡算。”李雪鳞下意识地看了看战马正要踏上去的土地,入眼却只是没有细节的黑暗,他摇了摇头,“那两位士兵至死没有发出声音,很好。这个时候如果放开喉咙呼救,声音能传出数里。” “现在有三位士兵自愿守在沼泽边上引导部队通过。都是和死者同一个班的。他们希望能在这儿做个标记,以后为那两人立个墓。” “批准。但必须在我们最后一批人经过时归队。你去让游骑排成等距横列在前头探路,一有问题立刻定位,指挥绕行。”李雪鳞拉住正想离去的张彪,“还有一件事。凌晨战斗打响时,张彪,你来全权指挥。” “好……什么!”张彪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拼命压低声音,“我来指挥……这可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战!大家都看着你呢!只要你在发号施令,他们心里救踏实,打起仗来气势上不属。我算什么!” “你算什么?你是张彪,是我的副手,是命令序列上的第二号人物,是有权在我无法指挥时接管所有部队的副军长。张彪,这次看你的。” “可是我……” “那我退一步。我会和你在一起,作为让士兵们安心的装饰品。但所有命令的下达我不会作任何干预,也不会给你提任何建议。” “……你到底想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把最合适的人才派上最合适的任务。张彪,战术指挥你比我熟练多了。这次的战役已经没有需要我尽义务的地方,剩下的只是怎么用最小代价在一场战斗中取得最大胜利——而且是在正面战场。你这个老军官是战场指挥的最佳人选。” 黑暗隐藏了细节。张彪想看清李雪鳞的表情,但他看到的仍只是个特征鲜明的剪影,努力一番只得作罢。 “好,我接受。不过怎么说呢……你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变了很多,和我出发引开敌人前的最后一次见到你也有些不一样。” “我们都会变,张彪。我只是变得更适合这个角色罢了。” 黑暗中,张彪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李雪鳞可能没法看见,便用语言表述道: “你说的没错。刚开始你就像……怎么说呢,很锐利,但很容易折断那种……” “玻璃之剑?” “玻璃?你是说琉璃?没错,就是这个,对,很像!现在嘛,你就像那柄大剑。不是很锋利,但什么都砍得碎,什么都抗得住,也不用担心伤了自己人。总之,靠得住了。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别去祸害大夏百姓。” 黑暗中,李雪鳞笑了:“你拍马屁的功夫一向这么差劲吗?” “这已经算是深思熟虑过了。” —————————————————————————— 通**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什么极为要紧的东西。自从侦骑说过敌人正向这边行进,两天就到,他心里本该放下一块大石头才对。但事实上,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甚至到了失眠的地步。 通**信步走出自己的寝帐,也在星空下散起了步。苏合人对于夜间的警戒和疏忽。毕竟草原上大家都有一样的生物钟,也有一样的战争法则。晚上是属于亡灵和妖魔的,人类就该乖乖睡觉——这么一想,黑狼王的军队那么喜欢夜战也就说得通了。他们本来就是抢夺这片草原的妖魔。看着是人形,早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给顶替了。族中仅剩的几个萨满都这么说。 周围一片黑暗,但隔几十步,就有堆篝火照明,也用来驱散觅食的野兽。如雷的鼾声此起彼伏。草原上的男儿们都累了。从一年半前的冬天开始,他们就被一股看似弱小,却无法对抗的力量打得身心俱疲。但是要不了多久草原仍将恢复旧有的秩序。只需一战,让那支主动找上门来的军队彻底消失就行。 通**曾出于说不出的原因,试着从黑狼王的角度分析为什么选这个时候与苏合人决战。双方力量的此消彼长是个明摆着的事实。他只要再等上一两年,连兵力的劣势都能克服,那时候更有胜算。 反复思考,他得出了一个惊人正确的结论: “黑狼王要募兵,就要做天可汗。但做了天可汗就是所有苏合人的大敌,他就不得不打。为了继续募兵,他必须先打赢一场仗。难怪人那么少还主动挑战。”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想通了一个问题,通**觉得很高兴,心头的烦闷也减轻了不少。他做了个深呼吸,望向星空。一股巨大的敬畏感攫住了他,通**不由得默念了几句祝祷词。在祈求天上历代祖先灵魂保佑的同时,他心中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黑狼王是不是也在和我看着同样的星星呢?” 通**突然间知道自己不安的原因了。长期以来的夜袭让他思维定势成黑衣骑兵晚上只能出动小部队。但万一他们倾巢而出的话…… 通**想起了最近频繁发生的事——天一黑,很多士兵就看不清东西,哪怕有火把照着也很勉强。老人们把这称为“妖魔蒙眼”,但即使请随军的那位萨满作法也不管用。 一支近半数人没有夜视能力的军队……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你们都给我起来!别睡了!去,遍搜这附近五十里,发现敌人立刻回报!” 被人从兽皮垫子上踢着屁股起来的侦骑们骂骂咧咧。揉一揉眼睛,站在面前的赫然是统领全军的那颜。 通**的命令简单易懂:“敌人有可能夜袭。不是几十个,是他们主力!去搜,别让他们得逞!” “那颜,这是晚上。他们好几万人怎么可能晚上行军。那么多沼泽,他们想白天过来都不容易。” 思维定势真是可怕的东西。通**恨铁不成钢地拔出插在腰间的皮鞭:“立刻去!不到天明别回来!” 在白天已经搜索了很久的侦骑们不情不愿地慢慢走向自己的马匹。他们现在是这支大军中阵亡率和出勤率创下双高的部队。原想晚上也睡个安稳觉,却被上头的大人物心血来潮地派了出去——那人也不看看,这晚上能搜到什么东西! “动作快!你们这些呆狍子!难道要敌人冲到你面前了才醒得过来?你们这些……” 见通**猛地不说也不动,凝神倾听,侦骑们也感到事情可能真的非同小可。有人立刻趴到地上,扒开草,用手掌将一小片土地拍平,把耳朵贴了上去。 短短十几秒,对这些人来说却像过了十几个小时。当那个听地的侦骑站起来,通**甚至不敢主动去问,唯恐听到那个最不该出现的事实。 篝火给侦骑煞白的脸上添了些血色,他颤抖着嘴唇,指着东北偏北的方向: “大军!数万人的大军!” 通**的脸抽搐了几下,转身大吼:“敌袭!都给我起来!敌袭!敌人大军来袭!” “敌人大军来袭!”为了突出和以往小打小闹的骚扰不同,这句话以爆炸性的速度传遍了宿营地,惊醒了正在睡梦中带着战利品凯旋的游牧民战士们。 同是天性自由散漫的草原男儿,苏合人与国防军最大的不同在这是显现了出来。李雪鳞要求就寝时一定要把衣服、武器都挂在固定位置,随手可得。一些魔鬼教官们还常玩半夜警报的游戏。如果士兵们不能在数三十下的时间里武装列队,等着他们的就是一天训练量加倍、配给减半。 但这儿是武器马匹都需要自备的苏合军。这些战士们在白天的战场上,会以家族、部族为单位组成骁勇的战斗群。即使是国防军也不大愿意和这些天生的勇士面对面硬碰。至于其他民族,更是只有崩溃、逃跑,然后被追杀这一条路可走。 以上只是白天准备充足的情况。李雪鳞持续一年多的突袭并没让他们古老的生活习惯有多大改变。如果将此时苏合人营地里的景象拍一幅照片下来,挂个《乱》的名字可以稳拿普利策奖。 士兵们乱哄哄地从帐篷里各个角落爬起,乱哄哄地摸索自己的武器和衣服。乱哄哄地在空地上集结,互相挡路。再乱哄哄地张望四周,寻找敌人的踪迹。 通**对这一幕见怪不怪又无可奈何。好在这场混乱并没有持续很久。 在离敌人大营二十里处,张彪下了冲锋命令。十公里,半个小时的全速奔跑,健硕的军马被取下布口罩,尽情撒开四蹄嘶鸣着。骑手们上半身紧贴马背,稍稍用力将臀部提起一些。带着露珠味道的气流从身上滑过,在马身后方卷起一个小小的涡流,将马尾托了起来飘扬在空中。四周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但每个士兵都能感觉到前后左右的同伴们,几乎是下意识地操纵着马匹,保持严整的协调一致。 距离敌人大营五里处,已经可以看到远处那散乱的火光和嘈杂的声音。七万人正挤成一堆,像缠在一起的毛线一样等待着指挥官一个部下一个部下整理出来。 张彪深吸一口气,闻到了一阵前头扬起的土腥味。三万五千人,近十万匹马经过的地方,表层植被彻底不复存在。土腥味中掺杂进了草浆,闻起来更腥,像是大地在流血。 这支足以改变草原,乃至改变天下的大军正在等待他的命令。这个想法与印刻在男性DNA中的征服本能共鸣,让张彪心中陡然出现了无尽的豪迈。他将马刀重重挥下,用万马奔腾也淹没不了的声音吼道: “最后一战——全体举枪,突击!”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支持作者更新! *注:出自顾城《一代人》,全诗仅此一句话。 第八十一章 黑暗中的激战 这注定是一场被载入史册的战争。从历史和政治上说,这是李雪鳞踏出草原的第一步。单纯从军事上说,这是辽东进行过的最大规模夜间骑兵会战。 夜战比绝大多数人想象的更加离谱。首先,你很难分辨敌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朔夜,一支火把除了让你暴露在敌我双方的刀口下不会有更大的帮助。尤其是对于进攻方来说。因此国防军所有人都没有点火,也没有穿戴除了隐蔽性极佳的迷彩军装外其他任何能标示敌我区别的东西。 敌我不明就意味着基本别指望能够让部队成建制地接受指挥。双方混在一起时,多余的干扰往往会起反作用,除非是面向群体,如“进攻”、“撤退”之类的最基本命令。 夜袭有一条普适准则——投入的部队能少则少。毕竟人少的话还可以听得到号声。如果几万人一起冲营,那就像把盐撒进水里。想在战斗结束前指挥得井井有条?先拧一下大腿看是不是在做梦吧。 张彪的年纪比李雪鳞大十岁,军龄比顶头上司大十七岁,对于这些战场的规律自然早就烂熟于胸。在将部队投入前,他已经做了点安排。这也是李雪鳞移交的指挥权里唯一能起到点作用的东西。 就在通**声嘶力竭地要找到他的万夫长,万夫长找千夫长……这样一层层将乱做一团的军队剥离得有些条理时,他们听到了雷声。 这些草原上的战士几乎本能地判断出“雷声”的规模——至少四万匹战马。按照昨天侦骑带回来的情报,敌军一人三马,那来的至少就有万余人。要是在平时,万余人冲进七万大军里,任他手眼通天也是个死。但这是什么时候?七万人有一半连裤子都没穿,另一半则要在黑暗中拉着自己的同伴才不致撞上什么东西。敌人真是魔鬼!集齐了所有对苏合军不利的条件,选了最好的时机来屠宰这头壮硕的蛮牛。 通**也听到了像是死神脚步般隆隆逼近的“雷声”,而眼前的乱像非但没有出现平息的迹象,反而因为敌军的来袭变得更为激烈。有的士兵拿起弓箭朝着雷声的方向跑,却突然发现自己连目标在哪儿都不知道。而等他们从黑暗中冲到面前,徒步的苏合战士挡在马前会是个什么下场,连草原上的野兔都知道。 通**在这过了寅正,处于黎明前最后的黑夜里恢复了作为大军统帅应有的判断力。 “现在统一听我命令!前方,对,就是敌军来的那个方向,出五千人,上马!别傻站着等他们来杀!冲过去,把敌人截杀在半途!” 只是五千人的话事情还比较好办。苏合的武士们不怯战。有了能够协调所有人的指挥官,面对国防军正面冲锋方向的人群迅速跑到栓马的木桩旁,也不管马主人是谁,骑上再说。此时也没人和他们计较。虽然战马对于这些游牧民来说很多时候感情亲如兄弟,但先发的五千人等于是敢死队。他们的真正任务大家都心知肚明——拖延时间,让剩下的苏合军队能够完成集结。 通**下令五千人出战,实际纵马跃入黑暗中的足有七千人。他们可能分属于相隔千里的部族,之间也有可能曾爆发过争斗。但关键时刻,这仍是一支有牺牲精神的顽强军队。 通**想起了什么,紧接着下令:“再出三个五千人,向另外三个方向进攻!天亮还没遇到敌人就回来。” 他的命令被通过最原始的手段——人肉接力——一声一声传了下去。很好理解的意思。没有多废话,三个万夫长跑到了队伍前头,自愿各领一支。说是五千,实际上每个方向出击的又有六七千。大营的兵力一下子被抽去了四成。 通**看看稍微恢复了点秩序的人群,以及人群周围大大小小的篝火、栓在远离火堆处的战马,下了交战前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同时更是后果最致命的命令: “把火熄灭一半。全体上马!” 两万余人从营地出发,也在平地卷起了雷声。虽然声势比不上国防军的浩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先接敌的不是向东北方出发的那队。战斗首先在西北方打响了。 “这些家伙,怎么知道俺在这儿?”当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李铁胆知道自己的两个旅无论如何都会被发现了。他当机立断,对参谋长钱雄道:“全体压上!趁着敌人没回过神,把他们打回老家去!” 苏合万夫长惊愕地发现前方在星空映衬下,原本一成不变的地平线突然活了起来。等他意识那波浪样起伏的线条是黑衣骑兵们头盔的轮廓时,一杆骑枪已经穿透他战马的头颅,从横膈膜处将他与坐骑钉在一起。这是种远比失血更痛苦的死法。当胸腔和腹腔的内脏相互挤压移位,除了绞痛,还有数不清的恶心呕吐乃至膀胱鼓胀的感觉会出现。 那位国防军的汉人上尉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刺死了一个苏合万夫长。骑枪在进入目标体内后折断了。他拔出马刀横在身侧,细长弯窄的刀身在这朔夜没有足够的光线可反射,简直像一条隐形的鞭子。他使马刀的方法很标准。没有多余的劈砍,格挡和卸掉攻击的动作也局限在最小的幅度,但在进攻时,前臂大幅挥动,在战马的帮助下给马刀前端带来更大线速度。窄长的刀尖以时速60公里劈开空气,用尖厉的“飒飒”声标示出死亡之弧的存在,告诉目标正大出血的部位到底在哪儿。 上尉的刀上几乎没有血迹——每次砍死砍伤一人,挥刀的余势将血珠都甩了出去。他左手下意识地动着,操纵马匹渐渐慢了下来,让后排的枪骑兵从身边呼啸而过,像铁刷子一样从苏合人身上剥下一层层血肉。 “没错,就这样。压垮他们!把他们往回赶!”位于集群中后方的李铁胆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能依靠声音“盲目指挥”,“轮替进攻,不要停!” 如果这是在白天,轮替进攻是相当轻而易举的事。但被黑暗包裹着,一不小心就会把枪尖送进自己弟兄的后背。事实上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但师长的命令是绝对的。哪怕明知道有骑枪向着后背奔来,士兵们仍然减速让出进攻位置,将生命交给战友和运气。 面对一支在黑夜中也不会混乱的军队,原本还想建功立业的苏合人撑不住了。他们是彪悍的勇士,但也是爱惜生命的牧民。当胜利的希望十分渺茫,军官又当场战死时,逃跑往往成为排在第一的选择。 面前那些隐身于黑暗中的敌人似乎有着源源不断的突击部队。明明他们的骑枪设计成入物即折,木杆碎裂时的“喀喇”声响成了一片,但每一次苏合的战士们想一拥而上打近身战,总会有一道新的枪尖之墙拦在他们面前。说是拦还不确切。那是生命的收割机,会移动的死亡线。在这黑夜,弓箭根本没有用武之地,马刀也只能留在混乱的肉搏时用,骑枪就成了杀伤力最大、攻击距离最远的武器。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这支向西北方向进攻的苏合人用五分钟时间和两千多具尸体的代价弄明白了一件事:敌人为这场夜战做了充分的准备,而且人数也不少于这仅剩的三千多人。求战的狂热让位于求生的理智后,这些苏合人做出了他们今晚最整齐的一个战术动作——后转,拼命跑。 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原本应当拦下李铁胆的苏合人现在成了国防军的前锋,在几乎完好无损的两个旅驱赶下向自己的大营冲去。 通**听到西北方的马蹄声转向这边来时,就知道事情要糟。拦截敌军的战斗不可能这么快结束;如果没碰上,这些人也该在天明才回来。而现在仅仅过了一盏茶的工夫。 简单的答案连他那简单的逻辑都能毫不费力地推导出来。通**脸色铁青,对刚刚整起队形的一个万人队吼道:“宝音,带着你的人马去把他们拦下!决不能让敌人冲进大营!敌军人没我们多,一定要给我撑到天明!” 当这个万人队被派出去,通**现在能直接指挥的部队只剩下一开始七万人的半数都不到。而东北方的战事如何,谁也无法透过黑夜看个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值得欣慰——他们没像西北方败得那么快。 黄杨的两个旅因为要绕到正南方,时间耽搁了一些。但是就在离敌人大营不到一里地时,里面冲出了两支规模都不小的苏合军队。一向东南,一向西南奔去。无论哪一支都离他太近了,被发现只是早晚的事。 黄杨转念极快。见没有避开敌人的可能,立刻命令传令兵用铜喇叭吹起高亢的进攻信号。 当这段与上甘岭、长津湖边一模一样的节奏响起时,两队苏合人都愣了一下,立刻又明白过来,同时杀向这边。 与阻击李铁胆的那个万夫长一样,他们也看到了黑夜中不可思议的景象,唯一不同只在于这些人因为昨天侦骑的提醒以及刚才的号声,立刻判断出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只胡乱放了几箭,苏合人的血肉之躯狠狠撞上了国防军的铁枪头。 苏合人的前两排队伍在几秒钟内同时消失,而国防军的前排也响起几声闷哼,有人栽倒在地。 “莫救!兵贵神速!”黄杨拦住想下令救人的契丹族副师长,寒着脸道,“当此时,唯有直取敌酋首级!号手听令——吹进攻号,不许停,直到我等突袭得手!” 嘹亮的铜号再一次响了起来。苏合士兵们却觉得这又是黑狼王的某种妖术。那些隐藏在夜色中的骑兵突然加速。不但加速,还舍弃掉不能行动的同伴,以标准的锥形突击阵向他们冲来。锥头部位这次罕见地没有用重甲骑兵。从锥头到锥尾,从将军到士兵,二师这两个旅清一色骑枪,像一颗正钻过牛油的子弹,将刚刚汇合到一起的两支苏合军队再次切开。头部穿过拦截线后,逐渐增大的尾部就像骑枪上深深的血槽,将苏合人之间的断层分得更开一点,迸出更多鲜血。如果这两支万余人的队伍是在台上打得你死我活的拳手,那国防军刚才那一下就类似于用格斗爪将对手开了膛。不仅开膛,还彻底腰斩。 黄杨被夹在队伍正中间穿过阻击线后,不用看也知道苏合人的阵形和他们的战术企图已经被粉碎,构不成多大威胁了。而全速推进的这两个旅不用他下命令,自动将外层消耗了骑枪的部队替换到中央和队尾,一道围绕着尖锥的绝对死亡线再次形成。 通**这时才发觉自己犯了个要命的错误——为了让苏合士兵们上马迎击,他熄灭了太多火堆。但敌人进攻的速度远远超过预期,这边部队集结的速度却远远低于预期。结果是空有三万多大军,竟让敌人占据了速度优势,同时又没有阻止他们袭来的手段。 黑夜大大缩短了留给通**的预警时间。既是因为敌人更加隐蔽,也是因为己方无谓的混乱。自愿参加阻击的绝大多数都是视力正常的士兵,夜盲症的恶果在留下的人中尤为严重,这也是乱象迟迟不能平息的原因。 按照通**一贯经验,即使再菜鸟的部队,一盏茶工夫也足够整理出个模样了。可惜现在别说一盏茶,两盏、三盏,茶水都喝饱了,仍是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方向的局面。而敌人的枪尖已经穿透了营地周围的黑暗。 “变为横队,冲散敌人!”见敌营已在不远处,从结合部穿透了两支苏合军团的黄杨几乎是对着号手的耳朵吼道。 铜喇叭的高频音再次响起,穿透了低沉的马蹄声,将命令准确无误地传达下去。锥形的突击阵立刻有了变化。锥尖部位的士兵放慢速度,锥尾则向两侧散开,原本成直角的两边提上速度慢慢放平。虽然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横队,但冲到苏合大营最外围时两个旅已经是一个扁长的钝角三角形。正面宽度五百人,近两公里。 当张彪对两个师长下令,谁先冲到敌人面前就摆出横队时,这个明显违反常识的决定震惊了众人。 以弱势兵力冲击敌军,哪怕对方是速度没有提上来的骑兵,也应当以密集队形穿透,反复多次以达到驱散敌人的目的。这还是建立在能够不被堵在半路的前提下。 但是没有人提出质疑。张彪曾指挥李铁胆部执行逐步后撤的命令,也曾在大兴安岭指挥过黄杨部。两位一线指挥官知道这个在大夏身居高位的将军着实有些货色。至少用兵的老练程度全军极少有人比得上。包括军长本人在内。 张彪话一出口,这才意识到李雪鳞为了将他推上前台,居然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做了铺垫。虽然明知李雪鳞看不见,仍不由得向那个比他小十岁的年轻人投去钦佩的目光。 黄杨相信张彪,仅次于他相信军长。因此没有动“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念头,心里再发虚也老老实实地照着副军长的命令做了。但在接敌的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别过头去。横扫,听起来很威风,面对数量占优的敌军等于是在拼消耗。 黄杨心疼地设定了一个伤亡底线——四千人。大多数军队伤亡超过两成就有可能崩溃。如果一仗下来伤亡四成,这支部队将有很长时间恢复不了战斗力。 驻扎七万苏合大军的营地,在黄杨这个方向足有四公里宽。小块空地上有百人规模的苏合军队,多一点的可以有几千,但能够随时听命的万人机动部队直至此时仍未集结起来。这是个好兆头,至少黄杨不担心自己的这两个旅会遭现世报,被人也拦腰截断。 如果面对的是中原军队的营地,借张彪一百个李雪鳞的胆子也不敢让大军直接扑进去,这和找死没什么区别。但苏合人实在对阵地防御没有概念。草原上缺乏工具和材料,大军机动性强,在一个地方驻扎的时间短,这也让陷坑、鹿角、拒马枪、绊马索这些简单的工事显得费效比极低。 黑暗,又是黑暗。稀疏的火堆隐藏了黄杨的阵形,每一股苏合人只看得到排成横队冲来的一小群骑兵——更确切的说,是骑在马上的模糊影子。迷彩服不规则的色块在不均匀的光线下彻底破坏了视觉对轮廓的分辨。先前大家摸黑打时还不觉得,现在借着火光,苏合人惊恐地发现他们心中最古老、最恐怖的噩梦成真了—— 传说中,黑狼王将率领妖魔吞噬草原,让一切重归黑暗。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第八十二章 连锁反应下的肆虐者 黄杨的冲锋线撞上苏合骑兵时稍稍停顿了一下。但也只是稍稍,随即就海浪般席卷了过去。 好吧,就算苏合人因为是在营地里,提不起速度。好吧,再算上敌明我暗,占了大便宜。可也不至于顺到这个地步吧!——黄杨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情景。 做出有效抵抗的只是最初扑上来的那些人。不等他们的弯刀和铁蒺藜近前,近一丈长的骑枪已经抢先用血光发了言。苏合人最后一些有战斗力的勇士们因为缺乏指挥,被轻易穿刺在地上。讽刺的是,他们确实对国防军造成了损失,但不是在活着的时候。连人带马倒在地上的苏合士兵无意中变成了障碍物,绊倒了好几十个黄杨的部属。如果在平时,骑兵们仅凭本能也不会去踩滑溜的尸体,但这是朔夜,对双方都很公平的黑暗。 这些战士是黄杨冲锋稍微受阻的原因。如果营地里所有苏合人都做出同样的行动,少将师长恐怕又要面临一次生死考验。但战争没有如果。张彪的兵分三路进攻将苏合人能够调动的兵力剥离开,此时营区里剩下的人足有近三万。但很不幸,百分之三十多的夜盲症发病率决定了这些士兵的抵抗效率。 被亲卫保护着冲锋的黄杨从没有过这么畅通无阻的踏营经历,即使在袭击苏合平民时也没有。一万人,五百乘二十的队列,按理说会因为一些顽强抵抗的点而变得错乱。但在这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冲锋线开始时是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 苏合士兵们抵抗了。他们虽然只能看见火堆照亮的一小片地方,但还可以听声音分辨敌人来袭的方向。草原战士们很极端。他们会在战斗处于绝对劣势时逃跑,却不会连起码的交战都不进行。这些连衣服都没穿全的苏合人提着五花八门的武器,也零零落落放了些箭,虽然不知有多少能蒙中一个目标,然后发现黑暗隐藏了很多细节。比如被平端着,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点的枪尖。 这一战是国防军轻型枪骑兵的巅峰,此后这个兵种再没有哪次单独作战能够达成如此惊人的战果。在特定环境下,骑枪的威力被成倍放大——因为对手没法做出防御。 经过多次实战,骑枪的使用技巧被普及到了每个军人。其实很简单:距离敌人三百步时举枪,枪身与地面平行,用右臂夹在身侧,尾部露出。握在靠后的三分之一处,那儿有一根横向阻杆抵着持枪的手。接敌时,人应当稍向前倾,给枪杆的反馈力留出缓冲,但不要趴在马上,枪头位置在敌人的齐胸处,这是能保证让他们在第一击就失去战斗力的要诀——腹部虽然是致命伤,但拖着肠子作战的苏合人并不罕见。 当枪尖刺入人体时,会被胸骨阻一下。不过三棱柳叶形枪头的造型就像楔子,能借着冲力从骨间挤进胸腔。此时枪杆会沿着预制的破坏线向枪骑兵的右侧折断,保护士兵的手不骨折,同时也避免断枪反刺入主人。 中原的马槊和长枪对士兵的武艺要求高。骑枪则很简单。练上两三次就能掌握要领,在战场上随时都可以形成一支攻击力惊人的突击力量。 不同于重甲的欧洲骑兵。对付苏合人机动性更加重要,因此才有了这么个类似战列巡洋舰的古怪兵种。兼具速度和冲击力,为此牺牲一些防护也值得。 枪骑兵在战场上的天敌是敌人的骑射。但这是朔月之夜,黑暗的保护比任何铠甲都有效。 没法使出看家本领,又看不清事物的苏合士兵只能发挥出平时两成的战斗力,甚至不如国防军屠灭部族时那些抵抗到最后的普通牧民。一个个躯体被枪杆穿透,从马上栽下,在地上竖起一片光秃秃的断枪之林。没了骑枪的士兵们抽出马刀或拉弓搭箭,相邻的几人组成战斗小组,由近战单位保护骑射手。而浸过粪便的三棱箭头则有着清晰明了的目标——火堆旁的苏合人。 从这点上来说,通**下令熄灭一半篝火的命令是正确的。哪怕火光再亮,有迷彩色保护,很难分辨轮廓的国防军们仍然占据着优势,而苏合人只会更多暴露在箭雨下。 转眼间,黄杨的万人横队已经扫过大半个营区,留下一地尸体。如果通**知道那些躺在地上的十五个里头才有一个敌人,撤退的命令可能会下得更早些。可惜在躲避黄杨的冲锋线时大家都乱做一团,刚有些样子的部队再次被打散,直到敌人全部通过后才能判断出到底损失了多少。 黄杨的两个旅刚像铁梳子一样划拉一遍,把苏合营地硬生生踏平了一半,李铁胆驱赶着败兵来到战场。 万夫长宝音率领的第二波截击部队确实遇上了他。但出乎苏合士兵的预料,从黑暗中钻出来的并不是敌人,首先是穿着一样衣服,说着一样语言,拿着一样武器的同胞。 “往两侧跑!两侧!”不用宝音吩咐,前排的苏合士兵下意识地对败兵们喊道,“快拐弯,别冲了我们的队伍!” 有头脑还算冷静的败兵照着做了,催马打横,将正面让给生力军。但他们的行动路线却与其他一门心思逃命的人垂直相交,结果就像是想横穿高速公路的老鼠,少数侥幸活了下来,至少有两百多人被同袍撞翻,踩死在地上。不但他们自己没命,还至少搭上了同等数量的苏合士兵。 对于宝音来说这算是个好消息,毕竟少一个败兵冲过来,自己这边就可能多一个不被误伤的部下能投入抵抗。但这也只是相比较而言。对于一支不过八千人,队形本已散乱的军团来说,三千三百人的冲击和两千八百人的冲击在效果上没多大区别。打个比方,就像被时速百公里的车迎面撞上,对方是集卡还是皮卡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万夫长宝音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这对于苏合人来说曾是个无法理解的概念,但现在大家都不得不习惯他。宝音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自觉放慢了速度的截击部队被乱兵一冲,前面的一千多人也被裹挟着向后跑来,坚守甚至推进立刻会被撞翻踩倒。好在后面的队形稀疏,相邻士兵间宽达三四十米的距离成了泄洪口,让乱兵们得以通过。 还没松口气,真正的麻烦来了。牧人们用皮鞭赶马,驱赶乱兵的则是挟带着破空声的枪头。首先遭殃是因为前头的人被乱兵一同卷走,暴露在第一线的中间层,包括宝音在内。直到骑枪刺到眼前,万夫长仍在做着徒劳的努力,想要约束败兵。 李铁胆从响成一片的惨叫声知道了自己这一万人又撞上批敌军。但现在的情况并不需要他这个师长做什么。队伍排开了,方阵,一行行轮替进攻。李铁胆没玩过保龄球,但他想起了家乡麦收时的情景——男男女女们排成一行埋头收割。等到了田边时,地里只剩下整齐的点和线。点是秸秆的断面,线是铺成一条条的麦穗。 他曾用镰刀割麦,是村中一把好手。现在他也在收割——指挥万人大军,用刀枪收割敌人的头颅和生命。两者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只是“整齐”。夜色中,不成气候的抵抗使得推进部队没有散乱的理由。他们进攻时整齐,经过的地方因为被马蹄踏成混杂了草叶和血肉的稀泥,也算是整齐。 宝音的第二波阻截队表现甚至比第一波更差。甚至没有给敌人造成杀伤,就成了乱兵的一份子,在死亡的追赶下直冲己方大营。 本书首发http://www..com,青睐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黄杨这小子,真是会钻空子!”老老实实打了两场正面战斗的一师师长只能望着残破的营区无奈,“虽然只剩一半了,弟兄们,咱们就委屈点——踏平它!保持横队,冲锋!” 黄杨是由正南向正北走了一遍,穿透敌人后见李铁胆也来了,当机立断,让尚余八千多的这支部队做了个很冒险的动作。 “全体停下!后队变前队,紧跟着一师再杀回去!”黄杨此时一点都看不出曾是个秀才,满脸狰狞地吼道。带着兴奋和狂热。 “所有人都跑起来!所有人!迎着敌人杀过去,站在原地是等死!”通**将身边的亲卫都作为传令兵撒了出去,催动分散在半径一公里内的苏合士兵先提升速度,再聚到一起对逼过来的国防军发起反冲锋。 “那……那颜,他们最前面是……是我们的人!” “不管,杀!”通**瞪着来报信的人,眼睛血红,“所有向我们冲过来的都是敌人!” “可是……” 通**不再废话,挥刀将那个倒霉蛋的头砍了下来。他知道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让士兵攻击自己的同胞等于把脑袋套上绞索。即使老天显灵打赢了这仗,估计他也很难活着走完回程的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挂在暗箭黑枪上。 所谓的饮鸠止渴也不过如此,总好过当场被人像宰羊一样轻松杀掉。在通啦噶的死命令下,苏合人和苏合人撞在了一起。 “哥……”一个苏合士兵惊愕地捂着脖子倒下了。在发觉迎头而来的是自己亲兄弟时,他放下了弯刀,正想侧马让开。但来者不知是真的没看清还是因为急于逃命,或者是忘了自己手中拿的是武器,竟然用刀刃推开了他。 “阿古达木?是阿古达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苏合士兵立刻勒停马,刚想拉上兄弟一起逃命,却连人带马被撞翻在地上。 “阿古达木!”苏合士兵记得弟弟倒下的位置,在飞奔的马群里向那儿冲了过去。眼看着已经摸到了逐渐冰冷的手,也将瘫软的胳膊搭在了肩上,只要再一会儿就能逃离这地狱般的屠场。但他第二次被撞倒了。不但撞倒,还听到刺耳的骨骼折断声,下半身就像被快刀砍断一样没了知觉。然后一只又一只马蹄踏了上来,踩裂了胸骨和肋骨,踩烂了肝脏、肠子,直到苏合士兵听到一声沉闷的爆裂,那是他的心脏在马蹄铁下的绝响。 这样的片段在天兴五年六月初二的拂晓前一再上演,主角绝大多数是苏合人,但也有国防军士兵。不同之处在于,胜利者将会记得牺牲战士的名字,会给他们立碑造墓。而死去的苏合士兵只能化作土壤中的养料,很快连知道他们名字的家人都会不复存在。 这是苏合人的不幸。因为李雪鳞在此时还没意识到自己能改变这个时代。既然无法改变,顺应当下的准则总没错——强者占有一切,包括弱者的生命。 苏合人的营地出现了张彪预想的情景。直到双方交兵前一刻,从西北到东南这一条直线上依次有着国防军二师两个旅、一师两个旅、五千苏合败兵、一万六千严重夜盲的苏合反击部队,还有被黄杨甩在身后,正加紧赶来的一万三千苏合阻截队。 李铁胆不像黄杨那么有花巧,能抢到踏营的头功。但他驱赶败兵的行动却引发了连锁反应。阻截他的苏合人替国防军冲垮了宝音部,宝音部残兵的加入又让原本只有等死一途的败兵们成为砸向通**最后家底的一记重锤。 夜晚像是有着魔力,让光天化日之下难以想象的事变为现实。仅仅两万进攻部队,还分了兵,却击败数倍于己的阻击者,在敌军大营肆虐。在这一战幸存下来的苏合人有很多得了黑暗恐惧症。每到晚上就会回忆起这个朔月之夜的景象。那是死神的狂欢之宴——名为“帝国国防军”的妖魔、黑狼王旗下的死神们。 能幸存下来的苏合人并不多。一直线排列的各支部队不再有多余的动作,都想从正面直接将敌人消灭,除了最先进入交战的那些苏合人。 宝音部的下场再一次由遇上五千败兵的一万六千夜盲症患者重演。让通**稍微有些欣慰,但也心疼万分的是,这些晚上看不见东西的士兵神经质地将所有向自己冲来的人马都视为敌人,一阵挥刀乱砍。在他们不分敌我的无差别杀上下,队伍居然没散,还保持了缓缓推进。这打断了兵败如山倒的连锁反应,但却转向了另一种结局。 “那颜,情况不对!我们自己人在拼消耗!” 通**也看了出来。可能是被追得慌了神,败兵们很少有人意识到只要大家都向两边跑就能活下来。在他们简单直接的思维中,直线是最短的距离,既然那些同族同袍主动挥刀砍杀他们,那也没什么其他的选择,杀出一条血路就是。 苏合人的内乱从未停止过。只要不是一个部族的,自相残杀时有发生。因此战士们割肉断骨时毫不犹豫,犹如与仇敌国防军厮杀一般。 通**看了出来,狡猾的死神们也看了出来。他们不再追的过分紧逼,但枪尖也从不离开跑在最后那些苏合人的后心,时不时举枪往前一送,刺死几个。从身后传来的濒死惨叫声像是给败兵们打了兴奋剂,让他们杀起自己人来更加卖力。 见李铁胆放慢了速度,尝到过甜头的黄杨在后面待不住了。开战前他还怀疑张彪的判断,认为苏合人再怎么被夜晚削弱也不至于会让区区两三万兵马如入无人之境。但事实摆在眼前,惊人的战果也摆在眼前,不去摘取就显得对不起自己的智商。 扔掉了心理包袱的黄杨立刻想起被他甩掉的那两股截击部队。如果判断得没错,他们必然会循着冲锋的路线赶来。但双方错身而过后,一支乱哄哄的骑兵要想完成一百八十度转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以至于二师两个旅将营地抹掉了一半,他们还在忙着往回赶。 正面的部队显然是被李铁胆吃定了,那剩下还有他发挥余地的就只剩坠在后头的那一万三千苏合人。三个师长中鬼点子最多的黄杨立刻决定了该怎么做: “二师听令——左侧迂回,抢在一师前头扫平敌寇后军!” 本书首发http://www..com,青睐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第八十三章 决胜 (因为昨晚连发两章,各位看看是否漏订了第八十一章《黑暗中的激战》) 李铁胆的一师正沿着西北—东南一线推进,这条无形的直线像是天文学上的主星序,集中了双方大部分力量。黄杨的左侧是地图上东北偏东的方向。这一片区域除了一开始有七千阻截部队通过,和其他地方相比显得很风平浪静,对于迂回来说会比较顺利,因为少了人马尸体组成的路障。 得益于师长作战时的油滑,二师一万人损失可以说很小,九成士兵仍保持了战斗力。相比实打实一路冲过来的李铁胆部,他们最大的优势在于没有遇到太激烈的抵抗,手头还有四千杆完好的骑枪。 敌人后头那完好无损的一万三千人也顾不上什么队形,只是凭着习惯按照部落的出身聚集成一小簇一小簇,在总体上保持了相对宽松的结构,边跑边散得更开,覆盖了近四个平方公里的地面。看起来倒是战场上声势最浩大的一群。 如果声势浩大能打胜仗的话,国军也不至于在日本鬼子面前一败涂地。黄杨的打法简单而有效——队伍转向迂回时,原本横队推进改为纵队穿插,切了个斜线,像一把刀砍进了苏合一万六的本队和“声势浩大”的后队之间。 “黄师长又捡到块肥肉。”钱雄不无羡慕地对上司说道,“敌人总体兵力强,但是太分散,黄师长反而在局部有压倒性优势。不到骑枪消耗完,他是绝不肯放手了。” “他打他的,俺打俺的,不碍事。” “我们这么硬冲损失不小。敌人的乱兵也快被消耗完了。那些半瞎真拼起命来可不好对付。” “到时候俺往东北跑就是了。”李铁胆笑着指指本该最先打响战斗,却到现在还没什么动静的方向。那儿除了和他们担负同样任务的一万骑兵,还有李雪鳞手头五千人的预备队。军长是个很抠门的人,绝舍不得在形势大好时拼消耗。副军长算是老兵油子,在空间换时间的作战阶段更是悟了,打运动战相当圆熟。有这两人在,没动静倒是正常的,指不定在边绕圈子边割苏合人的肉呢。 “这种打法让我想起‘土耳其烤肉’。”李雪鳞和百余亲卫寻了处离战场较远的高坡,悠哉游哉观起战来。激斗了两个多小时,早晨三点多的天空已经泛白,景物也清晰了起来。虽然穿着迷彩的国防军士兵们在这个距离看来完全和背景融为一体,千军万马行动时的痕迹却没法隐蔽。 宽广的平原上,两支军队绕成了半径五公里多的大圆圈,队伍越拉越开,几乎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撵着谁。除了主力集中的圆周,圆的内部也像是漩涡一样随着外圈的移动同步旋转着。国防军一万,苏合军七千,一时都吃不掉对方。 之所以让李雪鳞把眼前的情景联想到上海滩随处可见的一种小吃,原因在于张彪从这一万人中分出两千,形成了某种功能性的装置。具体来说,就是从圆周上逆向走切线,每次削下一两百敌人。如果从原理上说,和那种插在铁钎上用喷灯边转边烤,付五元钱就有快刀手给你片满半个泡沫饭盒的小吃有异曲同工之妙。圆圈中苏合人的规模在急速缩减,此时已不足四千了,活着的人想逃都逃不出去。 许福海想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有时候军长常会说些大家都不明白的话。烤肉和打仗有关吗? 一个游骑匆匆赶来,和参谋长说了几句又匆匆走了。 “敌人大营那边好像胜局已定。”李雪鳞还没听汇报就淡淡地说道。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胜利有什么可喜。 “您是看那游骑的脸色吧?这次我们一打二还能赢,大家都高兴坏了。” “只是因为我们不能打输而已。”李雪鳞下一句话暴露了他真正的心思,“说说战况。投入战场的四个旅损失大不大?” “还行。经过观察,一师剩余六千三百左右,二师比较节省,还有七千一百左右。具体战损要等结束了才知道,但应该不会有太大出入。” “敌人溃散了?” 许福海用力点点头:“溃了!苏合人后队一万三千人在追击中跑乱了,被黄杨从侧面斜向穿插后没能及时组织起有效的规模化抵抗,结果让二师以劣势兵力割得七零八落。虽然损失不大,但看到主力已经接近全灭,他们也都逃了。一万三,留下了三千多具尸体。” “苏合本队呢?据说有一万六。” “溃得更早。说也奇怪,这些夜瞎子看不见时打得挺凶,等天放亮了倒逃得比兔子还快。” 通**看到天边第一抹白色出现时打从心底里感谢苏合人的神明。作为统御全军的大将,他知道自己手里的牌。被敌人压着狠揍了一个时辰不假,但此刻方圆二十里的主战场上,苏合人仍比国防军多出一倍还拐弯。前期损失大些也没什么,只要能消灭这些将辽东搅得天翻地覆的凶手,苏合人最多也就花二十年恢复元气,之后仍是横扫天下的好汉。 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向逆转了。首先是夜瞎子军团凭着遇神杀神,六亲不认的狠劲,成功阻止了溃兵冲击己方的连锁反应。驱散那些倒霉的同胞没花多少时间。当国防军的主力之一暴露在最前线时,苏合本队聚成任何一个指挥官都不敢想象的紧密队形,在李铁胆所向披靡的前锋线上砸出一个深坑。 这是李雪鳞在这个凌晨短时间内最惨重的一次损失。五百多士兵在一分钟内被打疯的苏合人从战场上除名。当敌人不在乎一命换一命时,造成的杀伤足以让任何对手心惊。 一师的骑枪已经告罄,无法用强有力的突击打掉敌人抵抗的决心。正在泛亮的天色也剥去了黑暗给国防军披上的护甲。半瞎稍微看得见点东西了,苏合人的弓箭开始发言。尽管受到迷彩的干扰,但这单独列项的伤亡给几乎达到攻击极限的四个旅造成不小的心理负担。 通**毫不担心穿插到自己身后的那支敌军。有一万多人正在赶上来,敌人只要有头脑,就不会冒着被两面夹击的危险来咬自己这路。当务之急是击溃一路敌军。只要打破他们严密的一对一盯防战术,获得解放的任何一支苏合军队都可以触发另一种连锁反应——以数倍兵力蹂躏敌人,像滚雪球一样聚集己方实力。 “吹号!让苏合的儿郎们加把力!冲破眼前的敌人就是胜利!”通**在本队的中央呼喊着。 他的命令被翻译成无法明确解析,但大家都明白意思的号角声。这是苏合人几百年来约定俗成的信号,意味着将要发起最后一击,大家都抱着必死决心作战。在李雪鳞来到这儿之前,这种声音总是意味着一场大胜。 如果仅看号角声传开后的前五分钟,似乎这条规律又一次被印证了。面对苏合人不顾伤亡的猛攻,国防军顶不住了。好在双方的前锋陷入僵持状态,大家都已经没了速度,转身逃跑不像全速时那么花时间。国防军士兵们连转身的动作都相当整齐。然后——撒开四条马腿狂奔。 “敌人逃了!”这个事实让苏合人喜出望外,士气也高涨到了开战以来的顶点。 当一个人被对手捅了五六刀,却发现自己刚拿起板砖,凶手竟然转身就跑时,不怀疑一下这是陷阱实在显得智商有问题。当然,通**在他升天后可以有大把时间找出大把理由在祖先面前为自己开脱,比如战场环境太复杂、士兵们的奋不顾身提高了大家的信心,等等等等。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在凌晨这场战斗中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在通**下了追击命令的时候天色仍然是昏暗的。如果有过熬夜经历的人,应当会领略过那种像是隔着深蓝色墨镜看景物的感觉。如果通**不是急着去追,而是利用这段时间整顿一下建制完全混乱的部队,或者顺手增援后军,给黄杨一个侧击,无论哪种手段都会让国防军赢得不那么轻松。 大兵团作战和草原战士单打独斗的区别是不同次元的。一万个骁勇的士兵并不一定能胜过一万个单兵战斗力稍差,但组织严密、命令顺畅的军队。中国的岳飞、法国的拿破仑,都用骄人的战绩证实了这一点。 如果通**能明白这点,他绝不会让只凭着满脑袋热血在作战的士兵们去追撤退得极有条理和章法的敌人。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在前面逃跑的军队结构完整,一个个营、一个个团分得清清楚楚,军官都知道自己的士兵在哪儿;而后面追击的人则像一群乌合之众,队列自然是不知哪年哪月的东西,就连最基本的协同都不存在。说白了,强悍的苏合人正以一个一个单兵的形态在追杀六千余人的骑兵军团。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李铁胆心疼地摸摸脚步踉跄的战马,在空中一个转身,换到了另一匹备用马身上。先是急行军了一夜,然后战斗到现在,人到了极限,马也快撑不住了。一时间,一师因为换马的关系,逃命的速度有些慢了下来。跟着队伍冲在前头的通**看得分明,觉得今天搞不好是天上列位祖先开派对的日子。一开始是被人暗算了,可现在好运一个接一个,只要抓住机会,苏合人仍然能够扭转战局。 “号角继续!告诉大伙,砍一个敌人,赏羊一头;砍一个肩上有道杠的,每颗星赏一头牛;两道杠的,每颗星加一匹好马!要是谁能杀了肩上有金星的敌人,牛马女人随他挑!” 通**的命令通过人肉接力被传遍了拉成三公里长的追击队伍。虽然还不知道敌人官衔的名称,国防军等级鲜明的军衔辨认起来并不困难,连普通苏合士兵都知道一颗金星能指挥五千,两颗就能指挥万余人。一些迷信的苏合人甚至自己打了块金疙瘩别在肩上,祈祷早日升官成千夫长、万夫长。 李铁胆仔细听听身后越来越层次分明的马蹄声,对身边的一位准将道:“钱雄,你看时机差不多了吧?” “就得是现在!再晚一会儿等天亮透了,这些家伙也不再是瞎子,到时他们肯定会玩出花样来,哪像现在这么听话。让他们追就老老实实追上来了,哈!” 李铁胆笑了,叫过传令兵们:“你们通知两个旅长,待会儿一师从中间分开,两部各向自己外侧跑。不,不是转向迎击。俺带左队,钱雄,你带右队。咱们身后肯定会粘上尾巴。没关系,就拖着他们一起走,把追过来的敌人拦腰给喀嚓了!” “岂止喀嚓。我们两支都斜切,能像剪刀一样把苏合人剪断,但好戏还在后头——粘在我们屁股上的苏合人和他们后队将是反方向行进,也就是说,能像一开始的乱兵那样帮着我们把他们自己人冲垮。” “对对,就是这意思。钱雄,你可真是俺肚子里的虫,想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果是这样,我还有个建议。”在嘈杂的战场上,钱雄对着李铁胆的耳朵叫道,“像这样的斜切,我们做两次。两次过后敌人会彻底混乱,决不可能再有反击的余力。那时集中兵力平推,打击溃战!力争半个时辰内解决。士兵们都快不行了,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就这么办!”李铁胆给了这个轮狡诈不输与黄杨的参谋长一拳,“你别带右队了,跟着俺,给俺出主意!有你在可顶得上一个团!” 正如一师两位主将所预料的,他们做了个漂亮的分体回旋,苏合人也笨拙地跟了上来。第一次穿插,苏合人内部的误伤甚至超过了他们冲出的两条血路。等到第二次穿插后,只剩下一万四都不到的苏合本队像是被缝起来的沙包,各部分都没有了明确的方向。说起来,李铁胆的部队充其量也就是两根针,紧咬着不放的苏合人才是封住自己人行动的线。 “最后一击!骑枪集中冲击,其余人以弓箭漫射,避免近身战!”李铁胆敏锐地发觉这蓝黑色的半透明空气里,苏合人的夜盲症还没得到多少改善。既然老天爷帮忙,那真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可以不用在乎敌人的箭雨反击,这么好的机会以后能不能再次遇到都是个问题。 除了几百个枪骑兵一次切斜线的浅层突击,直到苏合人恢复视力为止,一师没有再进行过近身的白刃战。草原上游牧民的战术本来就相差不多。一师以壶方人为主,围着猎物边跑边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箭雨的杀伤效果主要取决于密度,但同时也取决于目标的体积和速度。射击几乎静止的战马和上面的骑手,这种单方面的蹂躏甚至让有些士兵觉得胜之不武。 苏合人该庆幸的是,这场蹂躏战因为天亮得快而提前结束。四十多分钟里,倒在三棱箭头下的战士不少于三千人,还有更多的伤员。但在恢复视物能力后,他们看到的景象彻底粉碎了坚持到底的信心。 本队最后的活人们处在一组同心圆的中央。外面一点,是插满雕翎的人马尸体,像是长着草的坟包;再外面一点,有插着骑枪的尸体,像长着小树的坟包。然后在最外围,是绕着圈子倾泻箭雨的骑兵们——应当是骑兵,虽然只看得见马,却看不大清楚上面坐着什么东西。 通**的尸体很显眼。他身上插着六七支箭,尚未凝固的鲜血顺着两腿汇集到马腹,在战马漫步脱离屠场时洒了一路。至死,他都紧握着缰绳,端坐在马背上。 即使国防军不认识这个苏合十一万大军的最高统帅,从他衣服上的金银玉石上也可以看出这是个有权有势的高官。 李铁胆抢过亲卫的弓,瞄了瞄,一箭射出,正中通**战马的屁股。畜牲吃痛后向前一跃,狂奔起来,将背上的尸体甩在地上。混杂在其他默默无闻的小兵之间。 如果由国防军来侮辱尸体,可能会激起残兵们抵抗到底的决心。但这幕有着强烈暗示性的情景似乎在宣告夜盲军团的结局。没了主帅,没了官长,这些刚看得清东西的士兵们这才知道自己打了一场多么糊涂的仗。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同一个十人队、百人队里的熟悉面孔。 苏合本队的崩溃来得很突然。像是有人打响了发令枪,刚才还挤作一团的士兵们突然炸开了,向着各个方向没命地催马狂奔,留给国防军们的只有惊愕和一阵红色的泥浆雨。 钱雄皱着眉,从脸上扯掉块不知人身上哪个部位的肉条,问上司:“要不要凑些人去帮黄师长?他那边恐怕会吃紧。” “咱们没余力了。传令,保持警戒,就地休息。” 钱雄看到一个游骑正骑着快马而来。那脸上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警戒?好像不需要警戒什么人了。”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PS:喜欢**流的可以去看看老狼新书《逆天吴应熊》,频道推荐里有。 第八十四章 山洪的终点 黄杨那边的战斗只比一师晚了几分钟结束。两支部队因为主官性格不同而打出了颇值得玩味的战例。李铁胆一连数场硬战,拼实力拼到极限,靠着大量杀伤敌人使之崩溃。细算下来,如果加上驱赶败兵自相残杀的数目,这一万人在两个小时的战斗里取得了杀敌一万三的惊人战绩。 而黄杨讨巧得多。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钻空子。先是从阻截中溜了过去,肆无忌惮踏了敌人大营。在一师顶上后,又看准时机横扫敌人后军。 当那些令人胆寒的枪骑兵出现在眼前时,一直没捞到正面交锋机会的苏合人竟然有些高兴。仗打到这个份上,傻子都看得出来大营里的本队是强弩之末,真正的生力军是这一万三千人。战争输了没关系。草原上你来我往打了几千年,只要人没死绝,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胜利,当敌人出现在面前时,一个勇士第一反应必须是对这场战斗获胜的渴求。 如果指挥后军的两个万夫长有那么一点战略头脑,在整体败局已定,敌人达成战略目标不可避免,而且敌我战损比极端到不像话的情况下,最佳选择是果断撤离。将一支军队投入到眼前对敌人难以造成较大损伤的战斗,或者留作未来的战略反击部队?后一种看似屈辱的选择才是一名将军应有的思考高度。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因为文化习俗而形成的作战思维想要有所改变,很难。两个万夫长也不例外。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俩人脑筋转过弯来了,回到部族里也是受人唾弃的胆小鬼。苏合人崇尚的是战斗至死的勇士。这倒也不难理解。在严苛的生存环境中只有不断抗争到底才有活下去的希望,稍微一点松懈就有可能意味着整个民族的灭亡。 但这只是一种行为模式,而不是百试不爽的规律。更重要的是,因人类活动而产生的规律、准则只具备有限的普适性。对象、空间或时间的跨度、随机变量,其中某个重要因素的变化就能让结果面目全非。 苏合人遇上李雪鳞就是这种情况。虽然双方装备都在同一水平上,但国防军的作战理论和他们的相比,大致就是金茂大厦和911后双子楼的区别,差了有八十多层。直接后果便是苏合人长久以来的思维定势被瓦解了,一场又一场看不懂的战争葬送了全族一半以上的人口。这次也不例外。 黄杨的横向穿插对于苏合人来说绝对是个新鲜事物。以骑射为主的游牧民都喜欢留出足够宽敞的战场空间,进退才能自如。最关键的是不能让敌人轻易抓到软肋。像这种横插一刀挡在冲刺中的骑兵面前,转个身就开始迎头反冲锋的战术只有疯子才会用。一来是将侧面暴露给对方,这和寻死无异。二是从穿插到转向,骑兵损失了不少速度,延长了在同一区域的滞留时间,很容易被远程武器覆盖。 第二点因为光线仍然昏暗而自动解决了。至于第一点,对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属于有惊无险。二师在迂回过程中将所有骑枪都集中到了队伍左侧,到达位置后听着号令齐齐转身,四千杆骑枪组成了战场上最后一个死亡矩阵,迎面对准苏合人。 相比李铁胆那边最后以密集的箭雨解决问题,二师收尾的一战可华丽得多了。四千枪骑兵分三波投入,对苏合人开始收缩的正面形成浪涌。骑枪的消耗所造成的伤亡非常容易统计,基本维持着严格的一点二比一。四千杆枪,意味着三千多个苏合士兵在战马交错而过时身上少了些血肉,多出些异物,从马上栽下来。 如果苏合人收缩的不止是正面,后面那些间隔数十上百米的小集团也能凑到一起,黄杨至少不可能在打掉前锋后能像洪水冲垮沙坝一样长驱直入,将他们上窄下宽,类似于梯形的分布切掉一个长方形的空白。当然,看问题有消极和积极两种角度。幸存的那位万夫长显然是个积极派。 “天哪,幸亏没聚到一起,敌军扫不到我们。”直到二师全部破阵,目瞪口呆的万夫长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庆幸。 五分钟里报销三千人,单看数量还算可以接受,但是结合时间,绝大多数指挥官都会被近似于屠杀的场面击垮信心。但黄杨部冲锋时的正面宽度只和那个梯形的短边相当,并不是因为来不及展开。李雪鳞给的命令是击溃。以苏合人惯常的表现来看,只要还有退路,伤亡超过三成就会崩溃,超过四成连神仙都救不回来。从这点上来说大家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 对于训练周期长、兵源有限的国防军来说,一个士兵的价值远不止他在战场上的表现。虽然李雪鳞一直走精兵政策,但从上到下都知道,只要条件允许立刻就是大扩军。现在的将军们都是从普通士兵走过来,现在的普通士兵也有可能是未来的将军。 在短时间内集中优势兵力,以最小代价给敌人以最大杀伤,这是战略和战术两个层面上都通行的一条原则。黄杨从进入战场开始就钻空子,此时将留存起来的实力最大限度集中,给了敌人倾力一击。 苏合万夫长明白自己无法指挥这些不成建制的部队做出迂回包抄这种最简单的战术动作。敌人五分钟消灭三千多人,要是再来一两个五分钟,这边还有剩吗? 在看不到胜利希望时,苏合人表现得并不比他们鄙视的其他民族更强。只比李铁胆那边早了几分钟,苏合人最有战斗力的一部炸开了。九千余人向着不同方向没命地逃,在霞光初期的天空下画出一个标准的扇形,显得蔚为壮观。要是不知内情的人,看这情况还以为是苏合人在乘胜追击看不见的敌人。 一些国防军士兵出于习惯追出几步,回头一看,大部队竟然都留在原地。师长没下命令,几位旅团长这次也没有发挥“主观能动性”。 “为什么不去撵一下溃兵?多好的机会!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砍下人头!”一位突厥族中尉不满地向上司抗议。 “我们实际兵力并不多,追溃兵时万一对方清醒过来很有可能反咬一口。再说一晚上行军加作战,大家都累坏了,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汉族少校耐心解释道,“这边是打赢了,还有两处不知进行得怎么样。万一有什么变化,我们就得作为预备队投入。追他们不过多砍几百上千个脑袋,咱们又不缺这些。从整个战局来看还是原地待命更好。” 让军官具备这个时代顶尖的思维高度,李雪鳞开培训班的初衷算是达到了。但战场上已经不需要预备队的投入了。当派出的游骑带回李铁胆那边大获全胜的消息,来自张彪处的传令兵也到了。 “黄杨师长,请您先与大部队汇合,稍作休整后再打扫战场。” “莫非张副军长处也已破敌鸣金?” “我出发时战斗刚结束。七千苏合人伤亡过半,剩下的都逃了。长官,我们胜了!” “我们胜了!三万五大胜七万敌军!”李雪鳞身边已是一片沸腾,从将军到士兵,都欢呼着把头盔扔上半空。九条赖嗣犹豫了一下,也照着做了。 李雪鳞对这一幕露出少见的宽厚笑容:“确切地说,是三万。五千预备队始终不曾动用——张彪这次小心得有些过了,但不是没有道理。”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许福海最先冷静下来。顺着军长的思路,他明白了应该考虑到什么。 “张松需要增援。”参谋长想了想,“另外我们不知道敌人是否另外集结有援军,海参崴和海兰泡都是空城,这种状态很危险。” “没错。你去布置吧。”比起眼前的胜利,李雪鳞更满足于有人能够跟上他的节奏。朝阳下,战场已尘埃落定。金色的光芒掩盖了血肉刺眼的红色。看起来倒显得**神圣。对于李雪鳞来说,这多少能让他感觉自己做的事有些正当性。 九条赖嗣哪曾遇到过这么波澜壮阔的骑兵会战——战场面积五十平方公里,双方投入兵力十万,马匹四十余万。战斗持续近三个小时,五万战士魂归天国。在日本,几十个人打群架就算是战争了,和眼前宛如地狱的屠场相比简直是个笑话。 有些事,不是仅靠书本就能了解的。岛国上养成的概念到了大陆同样是个笑话。 九条赖嗣感觉到自己的信念似乎被狠狠砸碎,正在艰难地重组。而随同崔洙浩来到海参崴的两个高丽官员则连重组这道手续也省去了,直接匍匐在天可汗的脚下。 “你们这是干什么?”李雪鳞一时没反应过来,侧身让开了。 高丽人膝盖下像是装了轴承,在原地转个角度,仍然将脑袋对着他。 许福海一拍脑袋,凑到李雪鳞耳边:“军长,大概您不发话,他们就一直跪着了。”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青年这才想起眼前的情景是什么意思。除了在自封天可汗时逼迫众人臣服,他还没受过别人跪拜,也没这个习惯让人对着自己磕头。 “起来吧。”李雪鳞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冷傲,“你们在庆幸。当然,这是活下来的人才有的特权,你们确实该庆贺。但不是因为什么‘幸运’,而是你们有个明智的王。请转告高丽王,天可汗很满意他的协助。另外也把今天的这场战争记下来,传遍高丽国内。这是天可汗给你们的命令。” “是!是!”刚站起来的高丽人又跪下磕了头。直到李雪鳞皱着眉让他们退下,才低着头,倒退着走了。 张彪正巧催马赶来,看到这一幕。 “哟呵,你可真是大人物了。” “你也是,张副军长。”中将军长望了眼不久前还在“土耳其烤肉”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打扫战场的国防军士兵了。 “这一战之后,除了天可汗、黑狼王,你也会成为传说之一。”李雪鳞笑道,“就是小孩子晚上不肯睡觉时父母讲的那些故事。恶鬼将军这个名号就让给你罢。从战果上说,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现在苏合人的眼中你是黑狼王手下第一号恶鬼。” “你别寒碜我了。” “不寒碜。你的恶鬼传说还没完呢。张彪,我要你以最快速度整编部队,驰援张松!同时令张松也向你这边靠拢,共同击溃敌人在辽东草原的最后一股力量!” “击溃之后呢?事情还不算完吧?‘山洪’不冲垮一两个村子是停不住的。” 李雪鳞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古人。张彪是典型的外粗内秀,阅历也丰富,不用明说也能领会要紧的关窍。“山洪”并不只是一场战役的代号那么简单。这个名字象征着不可抵挡的自然力量,也隐喻了山洪肆虐之下的惨状。 当第一道阳光罩住他们两人,李雪鳞笑了。那笑容在金色的光芒里看起来很灿烂,却让人感到有点苦涩。 “你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李雪鳞停了很长时间,似乎是在心中做着激烈斗争,末了,直视着张彪的眼睛道,“我不会改变我的命令,不会改变我的决心,希望你也不要让我改变信念。当然,最后的那些……收尾工作确实超出了军人的职责,你有权拒绝……” “我接受!” “你不用急着……嗯?你说……你接受?你知道,那些事……” “我接受!”张彪也直视着这个看不透的年轻人,“我当然知道你想干什么。如果这是在中原,我不会让你说出这道命令。但这是辽东。斩草除根的道理我懂。” “你能想通那是最好。张彪,我也实话告诉你,我要让这辽东变成一个梦想的发源地,要从这儿开始做点事出来。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现在,我命令你全权负责‘山洪’最后阶段的行动——将大兴安岭以东的苏合人赶尽杀绝!” 原来这就是“山洪”的最终形态!听到李雪鳞以如此狠毒的语气下达种族灭绝的命令,不仅仅是九条赖嗣和高丽人,连国防军的军官们都打了个冷颤。屠城、屠村,大家没经历过也听说过。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从肉体上彻底消灭对手的成本不算高,风险也很小。至少不用担心人体炸弹甚或核生化武器扩散。屠杀一直都在进行着,无论是文明的中原还是野蛮的草原。 在很多时候,国防军的作风比蛮夷更像蛮夷。这些军官们可以在战场上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将几千敌军逼入死地,全歼,或受降后杀俘;也可以在跟随军长屠灭苏合部落时将那些帐篷里的男女老少砍掉手脚扔在林子里,由野狼帮着善后。 但眼前的情况却不一样。辽东的苏合晃豁坛部算是个大族,历经战乱还剩有将近二十万人。习惯了量变不代表能够适应质变。这和数量无关。武力灭族,既是对一个民族最残酷的惩罚,也是作为对手的敬意。虽然这些军官们还不能像李雪鳞一样站在还未形成的未来回头看历史,但他们也都知道,这道种族灭绝的命令毁灭的不仅仅是二十万生灵。苏合的传承、风俗、语言,作为敌人的他们可能比一些苏合本族人了解得更为清楚。这是个说不上有多伟大,但也并不卑微,只是如同其他民族一样,想尽力活下去的一群人而已。 “军长……是不是将苏合人收服比较好?你看,这一战后他们已经无力与我们为敌,我们也正缺兵源……”李雪鳞看向许福海的目光让参谋长感到无形的重压,但他仍坚持将意见说完,“而且,军长,您是天可汗。我个人建议您能表现出足够的气度。” 李雪鳞静静地等他说完,苦笑了一下:“参谋长,晚了。或者应该说,这是无法避免的结局。” “您是天可汗,是苏合人畏惧的黑狼王,是拥有无敌军团的中将!只要您愿意,军长!一切都取决于您!”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可避免——确实,苏合可以同我们和平相处,前提是我们没这么强大,苏合也不是那么有野心,同时南方的大夏可以遏制他们扩张。三方共同维持着平衡。你认为这有没有可能?没错,根本不现实。草原大吗?在我看来很小,小到容不下两支同质的强权。归根到底,这儿的生产能力太弱了。在南方大家可以种地经商来获得粮食和各种物资。但在这儿,我们只有唯一一条途径。” 没错,仔细想想我们是怎么壮大的,是怎么在敌人的围剿中顽强地生存,短短一年时间就从连偷袭都要看对象的野狗变成可以击退围攻的黑狼,甚至将霸主的喉咙一口咬断。草原上的生产力水平决定了这是个零和游戏的棋盘。如果野狗想同霸主谈和,无异于示人以弱。而当野狗成为新的霸主时,和平共处又成了弱者不切实际的美梦。 “这是苏合人的不幸。因为他们遇上的不是另一支草原民族,而是我们,有着这个时代最先进头脑的国防军。” “这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他们遇上的是草原上新崛起的民族,那么战争不可避免,战后却能够获得和平,就像契丹人那样。” 李雪鳞有意无意地看了耶律宏一眼,契丹族少年将头盔向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是的,这就是草原上的做法。弱者服从于强者。强者呢,也不会将弱者一口咬死。留着作为鹰犬更加划算。可我们不同。从军事上来说,我需要的是信念一致,坚决服从,在紧要关头也能稳得住的精兵。大批吸收被我们打残的苏合族显然不合适。血海深仇啊,这需要多少年才能化解!” “……明白了,我会在适当时候向您上报清退军中苏合人的方案。” “是的,适当的时候。苏合人出现的时机实在不妙。因为从政治上说,我正需要在辽东立足,引入其他民族的人从事生产。你认为一支战败但倔强的民族,要他们改变生活方式会引发什么后果?基于第一点理由,我不能放心带他们去打仗。基于经济上的原因,我也无法容忍他们在土地上从事效率如此低下的生产活动。因此结论就是——他们根本无法融入我的统治体系。” 张彪听到此处,叹口气,拧着眉头:“你就别绕弯子了,直说吧。其实归根到底就一个理——你想将辽东作为自己的腹地,效仿大夏。苏合人在这儿,就如出现在中京边上,横竖都是个死。” 李雪鳞今天第二次长时间直视着张彪。虽然相处时间并不多,这个大夏的将军却是最先领悟到自己意思的人,这该高兴还是担忧? “张彪,以下命令你务必要执行——尽量将所有尸体运到大兴安岭下,我们与昔只兀惕的分界线处。”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需要一些界碑。”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PS:连续一周多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今天先这样了,明晚看能不能更两章。 又PS:喜欢**流的可以去看看老狼新书《逆天吴应熊》,频道推荐里有。 第八十五章 界碑(第二卷完) (貌似很多人漏订了这一章) 耶律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看看身边的阿史那哲伦,这个木讷的小子也如临大敌的样子,抓着刀柄的手用力得有些过分,青筋一条条迸了出来。 再看看其他亲卫队成员,清一色刀出鞘,弓上弦,面向外侧围了个松散的圆圈。 圆心处,是这支刚刚颠覆了辽东政治版图的军队所有高级军官。一位中将,六位少将,十二位准将,国防军的将官们都在这儿了。李雪鳞站在前头,其余人自觉地按照军衔在他身后分列,形成一个规整的等边三角形。 “按照你的吩咐,把‘界碑’都竖起来了。”张彪上前半步,和中将并肩而立,指点道,“一共投入了两万士兵作业,还征发了三万苏合奴隶,一些人已经先赶到了前头,五处同时进行,预计十天后全部完工。” 一阵腐臭飘来,李雪鳞皱起眉头。 “别忘了让士兵注意防疫。勤洗手,勤换衣,戴口罩。活着的苏合人我们不怕,死了的可有些麻烦。” 如果这是李雪鳞在他白色大帐里开会说的话,大家都会给点笑声。但眼前的情景实在不适合渲染轻松气氛。 李雪鳞他们所站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通辽城的位置。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每隔十米竖立着一根比碗口稍细,长六尺的木桩,被两头削尖后**地里。每根上头串刺着一具苏合人的尸体。经过马匹的长途拖运,尸体已经腐烂,手脚也不甚齐全。但只要胴体部分还在,就能让木桩从肛门,也就是骨盆处穿入,一路透过腹腔、胸腔、脖颈,自大张的嘴巴穿出。木桩顶部预先被烧红的铁块烙上黑麒麟图样,这样一根完全由有机物组成的装置艺术品,就算是天可汗李雪鳞与昔只兀惕可汗阿拉坦乌拉之间的界碑。 这样的界碑足有十二万根,如果算上预定要就地解决的苏合奴隶,全部完成时会有整整十五万,沿着一些天然的河道延伸一千五百公里。从科尔沁沙漠东侧开始,拐个弯到大兴安岭西侧,一直北上到接近呼伦湖。通辽就是这些界碑的起点。 十五万根木桩,十五万苏合人的怨魂,为黑狼王在草原上的传说敲响了最强音。 又是一阵恶臭。李雪鳞皱起眉,但迈步向前走去。十几位将军只得跟上。 “这个人是和我们对战的苏合将军。”张松指着前面一根木桩道,“虽然他战术不怎么样,倒是条硬汉,率队殿后,让士兵们撤退。” “……英雄,到底是以结果还是以过程来定论?” “这……” “我随口一说,别放在心上。”李雪鳞拍拍张松的肩,笑道,“敌人出四万大军对付你,我们还担心得很。没想到张大将军居然不用增援就打赢了。张松,让你指挥一个师是不是屈才了?” “军长,我老张还有得学,有得学呢。一个师够我忙了。” 李雪鳞笑笑,转过身面对自己的将军们:“黄杨,李铁胆,你们呢?我看你们已经把手头的部队挺玩得转了。” “差远了差远了。俺被军长一通臭骂总算开了窍,这才没多久。” “黄某不才,岂敢与淮阴侯*比肩。多多益善之说实不敢当。” “你们倒是有自知之明啊。”李雪鳞瞥了他们一眼,对张彪道,“你呢?” “没问题。” “张彪中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第一军的军长。”李雪鳞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四颗金星,两颗给了张彪,两颗别到自己肩上。 虽然大家都知道李雪鳞行事不羁于成规,没想到会随便到这个地步。张松瞪大了眼盯着张彪的肩章,那上头一,二,三,三颗金星了!懊悔加艳羡之下,意识到自己错失了多好一个机会的少将叫道:“军长,你当真啊!” 李雪鳞耸了耸肩:“那还有假。你们自己不要,怪谁?” 他确实是想从三个师长中提拔一人,但想来想去,每个都有作为一方诸侯不该有的缺点。李铁胆过于刻板、黄杨过于浮躁、张松呢,疯劲上来谁也吃不消。这才有了自愿报名的想法。至少谁能有这个担当,多少也可以缓和一下那些不足之处。 从人才上说,张彪是最合适的人选。许福海是参谋长,缺乏统兵的威信。达汉性子又太善良了些,和真正的草原民族打起交道来会很吃亏。只有张彪,老练狠辣,不管是统兵、炼兵,还是战略战术修养,都具有相当水准。 但张彪是大夏的将军。越靠近南方,这个标签在李雪鳞心里的分量越重。关键时刻,到底是皇帝的圣旨管用,还是他李雪鳞的军令能得到执行? 如果说李雪鳞在辽东有了什么改变,那就是愿意付出信任了。对张彪,他想相信一次。 “张彪,第一军的军部你可以设在辽州。其实把这支军队都拉过来驻扎都行,反正我还要再建两个军。人员上你回去安排一下,拟个名单给我。可别把这些将军都拿去。你是舒服了,难道让我一个人扛?这可不行!” 如果不是周围那煞风景的“界碑”,这本该是个和乐融融的场景。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李雪鳞也觉得有些压抑。正准备离去,却听到亲卫们紧张的叫喊声。 “停下!给我停下!再往前一步,杀!” “这就是辽东新主人的待客之道?” 李雪鳞回过头,看到几匹纯白的阿拉伯骏马停在界碑另一侧,和这边相距只有十多米。有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穿着整洁的苏合族服饰,隔着木桩和他对视着。 这些是不应该出现在警戒圈中的人物。李雪鳞看了张彪一眼,见后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对这几个吃了豹子胆的苏合人给了个青眼。以对方刚好能听见的声音淡淡说道: “今天我不想见到血,你们最好快点走。” 苏合青年的目光中多了些嘲讽:“是因为我的同胞们?天可汗。” “没错。这些天我杀够了。就算是黑狼王也有吃得太饱的时候。你是谁?昔只兀惕的新可汗?” “阿拉坦乌拉确实不配统率数十万人。但昔只兀惕的新可汗不是我,而是这一位。”青年指了指身后一个神色恭敬的中年人,“巴雅尔。现在是智者胜于勇士的时代,对不对?天可汗。” 一个谈笑间浑不将一部可汗放在眼里的青年,李雪鳞不由得感到奇怪。突然间,心中像是划过一条闪电,照亮了一些东西,还带来隆隆雷声。 “你是也速该的儿子!” 这回轮到苏合青年吃惊了。虽然强作镇定,但一瞬间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李雪鳞的震惊丝毫不下于苏合青年:“果然。难道你叫铁木真?” “……现在我有些信了,天可汗。你确实是黑狼王。能看透人心的魔鬼!” 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张彪凑到李雪鳞耳边的举动引来双方随从的兵器一阵乱响。 “没关系,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这儿打不起来。”李雪鳞神色自若地听完了,摆摆手。过了一会儿,远处示威性地跑过一队国防军骑兵。 “天可汗,您当真这么认为?”苏合青年的笑容有些像李雪鳞本人,“我身后有一千轻骑。不多。按理说完全不是你的对手,可现在大名鼎鼎的黑狼王就在我眼前,甚至不需要军队就可以杀了你。” “就算你肯陪我一起死,你的部下们未必肯让未来的苏合族可汗死在这儿。”黑狼王今天的脾气格外好,“你不认为在一小群人的械斗中被杀死,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种侮辱?” “……我确实没法吓住您。”苏合青年顿了顿,正色道,“我需要时间。五年,最长不超过十年。” “正好,我也需要这么些时间。” 苏合青年点点头,向自己的骏马走去。半途再次停下,转身道:“请您别忘了,数十万苏合同胞的血债绝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忘。” 李雪鳞只是笑了笑:“铁木真,你知道冬天的积雪是什么颜色?” “……难道不是白色?” “是红色。一到冬天,大夏边境都会有染成红色的雪地。” “天可汗,您是想替夏人讨回公道?”苏合青年看向他的目光完完全全是嘲讽了,“您不可能不知道南方那个帝国在酝酿着什么事。针对的就是你这大夏的保护人。”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在我来这儿之前,红色的雪在大夏。但我来了之后,这儿的冬天成了流血的日子。你见过被整整一个部落,三万人鲜血染红的雪地吗?很美。像是用生命浇灌出的一片花田。” 苏合青年嘴角抽动了几下。看看望不到头的串刺界碑,再看看李雪鳞,目光变得阴冷残暴。 李雪鳞仍然只是笑了笑:“其实我想说的很简单——给我听着!”他突然像暴怒的狮子般吼道,“我杀你的同胞,因为他们是我的敌人!是我达成理想的绊脚石!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把持着草原上的霸权!而我,必须成为霸主!别和我讲道理!强者生,弱者死,这不是我的信条,是这个他妈的狗屁时代的准则! “让我告诉你最后一件事——”李雪鳞手一挥,“这些界碑,是我与昔只兀惕之间的分界线,也是我和你们苏合——金帐帝国之间的国界!如果你们想越界,在这边踏足过的人就是新的界碑!” “让我也告诉您一件事,天可汗。您所牵挂的大夏京城,早已不是您所在时的那个紫京,而是被死云罩着的黑城。”苏合青年再次露出那酷似李雪鳞的笑容,“天可汗,我们苏合确实需要时间来恢复。但这并不意味着您可以高枕无忧,甚至将我们斩草除根。您的下一个敌人不在这界碑的这一边。” “谢谢。”李雪鳞也露出他那灿烂的笑容,“我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你们的下一个敌人仍然是我。不为别的,只是你们刚好挡在了我的路上。” 广袤的天地间,一黑一白两骑背对着渐行渐远,迈向各自的帝国雄霸之路。一根根无言的木桩,一个个消逝的生命,一场场残酷的杀戮,横亘在这两位撼动世界的英雄之间,从现在直到未来。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注:韩信先是从齐王被贬为淮阴侯,再被吕后暗杀。 PS:这一章3800字,卷末大优惠,白送大家800字。 【第二卷 红雪 完】 序章 序章 尊敬的馆长阁下: 东罗马帝国的馆藏之丰富超出了我的想象。现在看来我原先乐观的估计显得有些天真。整整一年,当我已经对誊录资料感到绝望时,上帝却让我能够遇到一位贵客。感谢万能的主,因为他的帮助,我现在能够踏上前往巴格达的旅途。 当红海舰队的司令官胡杨少将来到我寄居的公寓拜访时,我这个穷光蛋正在和汉密尔顿争执要不要将结婚戒指典当一些生活费,让我们两人能够在物价高昂的君士坦丁堡再过几天日子。很惭愧,我爱我的妻子,如果可能,我宁愿靠给人誊抄代写赚日常开销。但因为……一些变故,使得我和汉密尔顿差一点露宿街头。 胡杨将军是个很有风度的绅士。他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高贵家族。 “我的祖先就是他的第一位总督,胡芝杭。”胡杨将军礼貌地称赞了我泡的茶,哪怕用的是最便宜的碎屑。 我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尽力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胡杨将军显然早已看出我的窘境。但就像我说的,他是个真正的绅士。闲聊了一会儿,他提出要看看我的著作。 我让汉密尔顿拿来几本我在格拉斯哥大学里的论文。我不确定胡将军是否能看懂,因为是用英语写成。这位穿着整洁海军军装的绅士看得很仔细,不时提出几个问题。上帝啊!他居然懂英语! 他看完后彬彬有礼地对我说:“这几本论文很有价值,汉伯顿先生。我也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你知道,海军军官总喜欢有些爱好。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但是……仍希望您能割爱,将这些资料著作转让给我。” 我从没想过这些信手涂鸦能被人给予如此高的评价。胡将军可能误解了,我的不知所措是因为过于兴奋。这能怪谁呢?一个在君士坦丁堡贫民区租借公寓的不列颠人,谁都会往更直接的方向联想。 他从手提包里取出支票本,用钢笔填了个数字交到我手上。上帝!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几本随兴写的论文,居然值得他用这样一笔巨款来购买! 我的不知所措又让他误会了。幸亏汉密尔顿及时制止了胡将军填写第二张支票。 那一天的情景简直像一场喜剧。因为胡将军的来访,我不仅可以不用为生活费发愁,还得到了他提供的其他帮助。 我不知道这样一位大人物是怎么知道我期待造访国立大图书馆的计划。胡将军很慷慨地表示愿意让我搭乘新的交通工具,可以很快抵达巴格达,甚至到共和国也不用再花几个月时间。 说实话,我是个技术盲。尽管如此,我也知道像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普通人能够享有。胡将军很坦诚。 “如果您能决定下来,我可以让我的朋友,高加索方面军的一位将军给您安排一次免费空中旅行。这项服务在共和国和新大陆已经向民间普及,不过在这儿……您知道,比较敏感。” 空中,那是上帝和天使们的领域。虽然确实听起来很诱人,但因为我的信仰,最后不得不婉拒了胡将军的好意。 之后我们又谈了很多。主要是关于我的课题,也就是那个人的事迹。蒙主眷顾,胡将军向我提供了不少家族中流传的资料!那一天我的身边一定有上帝派来的天使! “他是个传奇。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他。如果您仔细研究他在天兴五年之后的作为,很容易发现那都是颠覆时代的举动。但时间久了,我们已经习惯于他带来的改变,很难意识到走出第一步是多么惊世骇俗。” 胡将军的祖先,那位兼任夏帝国和他治下的总督似乎有着记日记的习惯。保留下很多对他的侧面观察。胡将军显然不仅仅是普通的爱好者。他说的很对,如果不考虑到当时的情况,很难了解这些大事件的历史价值。因为语言和其他原因,包括涉及到许多至今尚有效的机密,相关资料在共和国以外很难获得。 啊,馆长先生,您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复杂!简直像是小时候主日学校考试后的弥撒,既兴奋又畏惧。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向胡将军请求能够借阅他祖先留下的日记。 “没问题。但日记在国内,要等您来共和国才能看到。另外有些内容不适合公布。您看这样如何?我的军官舱室有共和国出版的删减本,不妨现在就送给您。我想古汉语对您来说应该不成问题。” 我承认,我那时非常嫉妒共和国出生的人们。古汉语对共和国和新大陆之外的人都是个问题。虽然我从事的是对他的研究工作,可是古汉语……我年轻时曾花了很多时间想要弄明白这种大量省略主语和宾语的华夏官方记事体。最后的成果就是只能看懂白话文。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胡将军是个很有礼貌和才华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微笑倾听,偶尔对我的发言评点几句,让话题能继续深入,或者转向其他的方面。我许多年没有像那个下午谈兴大发了。但让人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黄昏简直是眨眼间就到了窗外。我不得不遗憾地和胡将军道别。 “我因为要和地中海舰队协商演习,会在停泊在码头的军舰上住一段时间。如果您方便,可以在每周日的白天来找我。这段时间我都会留给自己的兴趣。我们有相同的爱好,所以非常欢迎您的到来。” 可能当时我过于兴奋了,竟然自告奋勇要当胡将军的导游,带他游览这座名城。这位绅士反倒温和地笑着给我建议。 “如果您有时间,不妨去大教堂问问。他在那座宏伟的殿堂里举行了人生中最后一场婚礼,签订了改变这个帝国的条约,也是出征欧洲的起点。应当会留下不少故事。我听说大教堂不对外开放,但您去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胡将军简直像是个——请上帝饶恕我——无所不能的魔法师!他竟然连从不接待游客的大教堂都能说通!几天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找那儿的主教。出乎我的意料,那些曾对我疾言厉色的教士们似乎都接到了某位大人物的通知,客气得让我感到不安。主教也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可以免费在大教堂内无限借阅他们的馆藏! 事实上,大教堂里积存的资料和故事一点都不亚于这儿的图书馆。我找到一些当年修士们的记载,还有婚礼筹办的清单。仔细调查后发现了一些相当有意思的细节。比如不曾见诸于书报的语录——他对拜占庭帝国的评价中肯到毫不留情。最大的发现可能会让人们对他的认识有所改观——至少在他筹备婚礼时,确实在认真考虑取消对欧洲的战争!但因为种种原因,最后仍发生了那场令人遗憾的浩劫。当然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的到来提前结束了黑暗的中世纪。我一路上经过欧洲大陆,那儿的人们也已经弄不清他的到来和教权的统治,到底哪个更像是梦魇。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非常值得研究,很有意思。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太有连贯性,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些是一时兴起,哪些是经过了深谋远虑。众所周知,他从征服游牧民开始就在为西征做着准备。但在君士坦丁堡,关于他早年事迹的资料很少,不知道在巴格达是否能由我需要的东西?我现在像是个兴奋的小孩子。汉密尔顿干脆将这趟旅程称为“寻宝之旅”。如果关于他的来历和本质有能够触摸到的真相的话,不仅对于共和国和新大陆,也是全世界的珍宝。 顺带一提,最后我选择了搭船经苏伊士运河走海路。胡将军替我准备了一班去巴格达采购物资的货船,航速高达10节的拦气轮机*军舰,能将预定的旅程缩短一半。最重要的是,不需要船票也不需要支付食宿,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比免费更好的东西了。听说巴格达的消费比君士坦丁堡更高,我得有些准备,不能让胡将军来访时发生的事再上演一遍。 向您致以诚挚的敬意。就此搁笔。 您忠实的 安德鲁?J?汉伯顿 1490年5月3日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注:汉伯顿自己承认是技术盲,不知道什么是“燃汽轮机”。 第一章 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天兴五年发生的一连串变化,让习惯了慢节奏生活的大夏百姓看得目不暇接。 六月,当大批苏合人出现在长城各个关口时整个北方都为之震动。按照古往今来的普遍规律,这意味着游牧民族的又一次入侵。一时间,大夏边境的村镇都不得安生,到处是拖家带口逃难的人群。 没多久边关传来消息,苏合人的进攻被打退了。 “您说这事可蹊跷。我那戍守喜峰口的弟弟前几天托人往家捎了些东西,那可都是好货!整张上好的羊皮、腌肉,还有两头小羊和一把银壶!” 十月的燕州,家家户户已经开始为入冬做着准备。但哪儿都有闲人。在城北的一处酒楼里,几个市井小民在拿八卦佐酒,从过午开始一口一口眯着,直到现在这晚饭时分。 “看来这次朝廷还真是长了脸!那些都是苏合人的东西吧?” “嗐,你听我说完。其实这仗啊,朝廷还真没出多少力!知道蓟县伯吗?没错,就是他,那个恶鬼将军!你当苏合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往这边关来?还不是蓟县伯把他们老窝端了!听说他不止抄了苏合人的老家,还杀了足有几十万人,一个个串木桩上排出几千里!他放下狠话,苏合人要是敢越过这些木桩,就是一样下场!听听,这才是能打仗的。” “不会吧?几十万!” “可不!苏合在辽东的男子都被杀绝了。你当朝廷怎么守住这几处关口?哈,来的都是拖家带口的妇孺!” “城头不是挂了不少各处守将送来的首级吗?据说加起来斩首有好几万。” “唉,张黑皮啊张黑皮,不是我说你,你小子怎么就忎地老实呢!斩首好几万,那是报给上头邀功请赏的。上头那些老爷也不傻。但这是什么时节?朝廷窝囊了许久,就算是编出来的也是场胜仗对不对?大家皆大欢喜,就你这实心眼真信了。你说人头?我悄悄告诉你,可别在外头乱说——听说那些人头倒是货真价实的苏合兵,不过是守将们用俘获的苏合妇孺向蓟县伯换来的!” 那个叫张黑皮的显然没想到一场光鲜的胜利背后居然是这么肮脏的交易。愣了半天,问道: “这些都是你弟弟说的?可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所以说你实心眼,你还不承认。这事啊,外头早就传开了。你当大家都是傻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还听说啊,晋王爷回燕州也有内情。你猜怎么着?他要和蓟县伯……” 热衷于八卦的闲人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四下一看,原本热闹的二楼不知什么时候人都走得清溜溜,只剩他和张黑皮这桌,还有不远处几个怪人。 这本该是酒楼生意最红火的时段。特别是这家香满楼价钱便宜,整治的酱牛肉、酱肘子远近闻名。慕名而来的人不分贵贱,十几二十个铜钱就能一顿酒肉吃得肚子圆滚滚,满足地剔着牙谈山海经。 那些怪人的桌上也放着这家店的招牌菜。虽然只有六个人,堆的分量却足够十个人吃还有余。不过却没有酒。几个人都就着茶边吃边谈。 这些人服饰上倒没什么可挑剔的。清一色圆领长衫,裹四带巾,束皮腰带,脚蹬皂靴。除一人着蓝外,其余五人都是干净利落的青衫。*这在大夏是很常见的装束,从家境不错的平民到便服出行起居的文武官员,都是这身打扮。 相貌上,除了有一个还算有点养尊处优的白嫩,其他人,包括那个穿蓝衫的,都是黝黑粗粝,显然是久居野外,被风霜磋磨得不成样子。其中有称得上眉清目秀的,也有样子粗豪的,还有带着明显胡人特征的。尽管如此,仍能看得出这些人年纪都不大。除去两个近四十岁的,其他都在二十上下,最小的恐怕才十多岁。这也没什么。这个时代能整天在房子里批阅公文或者坐等收租的毕竟是少数,时髦的古铜色、小麦色,在古代是真正的大众色。 看他们的装束气质都偏向武人,可能是军中的小头目聚在一起商量什么事。 真正古怪的是那些人身边的气氛。硬要比喻的话,像是插着刀子的墙,让人根本不敢靠过去。酒楼里也常有大夏的军官来点餐,却从没有人会在不经意时散发出那种浓浓的煞气。隔着好几张桌子,两个闲人像是能得闻到血腥味。 闲人咂咂嘴:“乖乖,都不是善茬!喂,张黑皮,还愣着干嘛,走啊!待会儿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蓝衫人用余光看着两个老百姓下楼,笑道:“齐楚,你是不是把这一整层都给包下来了?好大的排场。” 面色白净的那个笑嘻嘻地给众人逐一满上茶水,道:“有各位在,还用得着花这个冤枉钱?你们往这儿一坐,只要是长着眼珠子的都会吓得拔腿走人。没事,待会儿掌柜的上来我和他说说。再怎么着他也得卖我这个大夏致勇校尉的面子是不是?” 听起来很有逻辑的一番话,却让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大夏致勇校尉!齐楚,你升官的速度可是仅次于他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指指蓝衫人,“想我从个伍长熬到从五品的致勇校尉,足足花了十年光阴!听说你还要往上升一升?” “王爷说要给我授个游击将军。各位也都有有封赏。不过军长,你想要的可能没那么容易拿到。现在朝中已隐然在排挤晋王……” “这事回去再说。”蓝衫人不客气地打断大夏高官的话头,从袖囊里掏出两个金灿灿的小玩意儿。 “待会儿换行头时把肩上的杠去了,别上将星。你的将官大衣也给带来了。另外,军长现在是他。”蓝衫人指着络腮胡子。 长得浓眉大眼,一直在埋头对付酱牛肉的某人似乎对金星有着特别的情结。艳羡地看了看两颗金子打的六芒星,唉声叹气道:“祝贺你,齐楚准将。咱们家大业大,将军也越来越多,唉!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齐楚被彻底搞糊涂了。军长换人了?那原来的中将要高升到哪儿去?“一念之差”又是什么意思?和自己有关吗? “张松疯劲上来了,别理他。”蓝衫人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多费口舌。看看天色差不多了,放下杯筷。 “各位,这一趟龙潭虎穴我们不闯也得闯!为了国防军的未来,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此战不容失败!” “这是战争?” “是。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 燕州刺史府里,朝南的正厅被牛油巨烛照得亮如白昼。整个大夏北方的军政大员有一半齐聚于此。自晋王以下,渤海、陕甘两道司政使,燕、定、海、同、固等数州刺史,赤鹄、赤雕、赤虎等禁军将领,零零总总,五品以上高官便有二十余人。 虽然苏合人已经不再成为威胁,晋王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他在等。等那可能是迄今为止最难缠的对手。说对手,似乎也不是很确切。那人并没有给他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仅从军事实力来看,双方的力量对比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可能也正是出于这种有根据的自信,对方居然敢于区区几个人深入大夏数百里,来到北方重镇燕州来当面谈判。 “王爷,这……是不是要准备些人藏在隔壁房间里?”渤海道司政使不放心地看了看满堂高官。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是不用说了,听说那支军队有妖魔恶鬼助阵,虽然来的只有六个人,在座的武将们也未必能压得住他们。 他也不确定一两百刀斧手是不是真能对付得了传说中的黑狼王、恶鬼将军——随便怎么叫,总之肯定不是普通人类——但有张底牌总能气粗一些。 这种小家子气兼且自堕威风的提议理所当然招来了晋王和一些武将的白眼。 “他要是敢在这大夏的北京城放肆,便是没有刀斧手又如何?难道会让他活着出去!”火爆脾气的刘云峰将一盏喝得如白水的茶重重往桌上一顿,“他奶奶的老子就不信他是三头六臂还是刀枪不入!” 这个说法比渤海道司政使稍微有点骨气。但仍招来了晋王的白眼: “那人何其精明狡诈,会让你抓着把柄!待会儿记得少说多看。就你这臭脾气,让人顺杆子往上爬了倒有可能!” 陕甘道司政使刚来没多久。晋王睥睨天下的名声是早就如雷贯耳,没想到独揽军政大权的摄政王居然也会忌惮一个出道才一年多的毛头小伙。李雪鳞在草原各族中威名虽盛,却因为和中原来往不多,关于他的事迹都因为口耳相传变得半像神怪志异半像村夫野语,在官僚阶层中很少有人会真正相信这么一个带着几十骑亡命草原,却在一年半后屠灭数十万苏合人称霸漠北的传奇人物。 只有跟随晋王北征过苏合的军政官员们才明白那些游牧民的棘手,也因此能间接体会到一口吃下辽东的李雪鳞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物。 至少晋王已经耳闻,不少大夏中下级军官都已经在风传“宁遇阎罗王,莫碰黑狼王”这样的消极避战口号。而在高级军官中,那些将军也隐然分成了主战和主和的两派。见识过借道迂回的张松部军威之盛,一些不是那么渴求军功的都纷纷主张怀柔。就像齐楚经常强调的,统帅那支军团的毕竟是汉家儿郎。张松部在大夏境内行军上千里,居然没有老百姓受欺侮,这也足以证明对方还是拿大夏当朋友的。 “唉,这些年仗也没少打,弄得北地民不聊生,国库也亏空。现在能休养几年就休养几年吧。那人也不是真要和我们兵戎相见。”在古北口少了一条胳膊的左克平仍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他是铁杆主和派,态度坚决到让一些同僚以为被李雪鳞用金银财宝给收买了。 刘云峰将刚换上的茶盏又往边上一拍,喝道:“左将军,你只看眼前,怎么不看看他在北海边都做了什么!天可汗!以前叫这个名号的都是中原正朔的皇帝爷,你敢说他这还不是司马昭之心!现下他又来谈什么?讨要王爵,让我们大夏割让土地!奶奶的!反了他龟儿子的!” 文官们刚碰到这种场面,总是出于官场习惯打圆场。可这些手头有兵,边关少不了的的将军们谁都不买账,甚至变得主战主和两派联合起来给文官们脸色。任你刺史也罢司政使也罢,谁和苏合人真刀真枪干过了?谁又见识过那支黑衣军团的战斗力了?没有,那就一旁歇着吧,哪儿凉快去哪儿。 几次三番,文官们也学乖了。反正这些平时以琴棋书画来修身养性的才子们涵养都不错,大嗓门吵架只当屋外蛤蟆叫得响了点。一时间,厅堂里武将占一半,开起了辩论赛;文官占一半,开起了交际茶会。晋王只是冷眼看着,比目光更冰寒的是心。 一个留着三绺美髯的大将皱了皱眉,重重敲着桌子:“别吵了别吵了,在王爷和各位大人面前成何体统!” 晋王见胡四海出来压场子了,心中稍感宽慰。这位能打仗、会做人,家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禁军大将替他分了不少忧。但在如何应对李雪鳞这件事上,胡四海的态度倒是高阶武将中最暧昧的。 胡四海见大家还肯卖他这个面子,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才走到正中间,整整衣衫,朗声道:“那人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要到了,我们却在这边吵个不休,拿不定主意,待会儿不吃亏才有鬼了!王爷,当此时,惟快刀斩乱麻!和,则大夏可有数年时间安抚饥民,整顿朝纲,精练兵马。战,则需当机立断,擒贼先擒王,一鼓作气直捣敌军老营!是战是和,请王爷定夺。” 原来他真是主和派!晋王努力不让苦笑出现在脸上。胡四海一番话,听似不偏不倚,冠冕堂皇。但“擒贼先擒王”倒也罢了,“直捣敌军老营”就直接是在调侃主战派不切实际。其实他说的没错。就算当场将李雪鳞等一干人扑杀了,敌军绝无可能善罢甘休。那些黑衣军官们的死心塌地大家都是见识过的。打到敌人地盘去?开玩笑,大家还不如早早散了,至少留得一条命。坚守?苏合人打过来时就没能守住,中原腹地被区区几千骑兵蹂躏得民不聊生。要是没了这个汉人天可汗压着,谁知道契丹、突厥、壶方、回鹘,这些胡族将领会不会带着麾下精兵直捣中原。比苏合人更强,数量更多的那什么“国防军”要是直扑过来,谁去拦?谁敢去拦?谁能去拦? 在晋王内心,恐怕也早已是主和的意见占了上风。只是为了大夏的面子,为了不堕了大家的士气,这才保持个中立的样子。但说到底,主战主和这边讨论得再热火朝天也没用,关键看得看李雪鳞准备开什么样的价码。超出了中原王朝的心理底线,那就根本没得选了,硬着头皮也必须一战。 如果有可能,晋王实在是很想先和李雪鳞私下碰一碰口径,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说得没有一点寰转余地。但托齐楚捎信,等来的却是李雪鳞将带着几个随从便服进燕州的消息。而且居然说什么“先公后私,等此间事了再与王爷把酒言欢”。 此间事了?看着眼前压抑到能憋死人的气氛,晋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苦笑出现在了脸上。 此间事情能不能平安了解都是个问题。把酒言欢?搞不好得留待你我下一辈子了!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注:这些服饰搭配出自南宋《中兴四将图》中岳飞和韩世忠的日常装束。 第二章 暌违已久的会面 虽然李雪鳞给国防军设计的制服大量使用了紧身、收腰、大翻领、笔直的缝线这些元素,与中国古代的审美观出入颇大,但这并不妨碍四位将军和两名亲卫出现时带来的震撼。 在刺史府等候的人群中,刘大山是品级最低的一个。要不是因为他和张松部打交道时间长,对这支军队的了解深入,这儿本没有他的位子。他自己也以为已经相当知晓黑衣军团的细节。比如他们性能良好的夹克式军装、多到让人嫉妒的战马、设计优秀但数量有限的制式武器、还有融洽的气氛和森严的等级。确实,国防军行军中的状态已经被他摸了个七七八八,给人的感觉是一支实力强悍但不修边幅的蛮族军队。可是沿着水磨青砖铺成的直道自黑暗中走来的,是沐浴更衣,穿着统一将官礼服的国防军顶尖人物。从准将到上将,一级不拉。 打头的李雪鳞戴着优先配备给将军的大盖帽,帽檐上钉着青铜底嵌黑曜石的盾形黑麒麟军徽。为了经久耐用,大盖帽用了厚实细密的多层松江棉布*,涂成一种少见的铁灰色。光是这顶古怪到匪夷所思的帽子就让人看得啧啧称奇,但说也奇怪,搭配上那些同样诡异的衣服,穿在几个人身上就显得精神抖擞。 说是礼服,李雪鳞他们身上披着的仍是大翻领的制式将官皮大衣,正面扣子都敞着,每走一步,下摆在保证收束腰身的同时飘曳摇摆,极其潇洒。皮大衣翻出的领口缝上了辽东特产的紫貂毛皮,不用金银宝玉也显出一种朴素干练的华贵。大衣窄窄的腰身上钉了根装饰性的皮带,在视觉上补偿了黑漆漆、光溜溜的衣服那模糊的上下分界。这可能是除了两排青铜纽扣外,唯一不具备功能性的物件了。 大衣内照例是国防军统一的军服。不过与皮制夹克式作训服不同,这次几位将军穿的是刚从吐谷浑运来的毛呢*礼服。颜色是与大盖帽一样的铁灰。或者说,比较接近某支二战中闻名遐迩的军队。礼服式样与现代军队倒是没什么差别。小翻领、收腰、短下摆,方方正正的口袋。但既然是礼服,少不了在外观上的修饰。领子上缝着的红色领章、几根从右肩垂下系到腰间宽大皮带上的鲜红穗子,在视觉上造成强烈反差。虽然被大衣遮着看不到,他们肩膀上还订着镶红边的黑色硬质肩章,上头有一颗至四颗不等的金星。 不说那条足有半个巴掌宽的皮带,裤子也很与众不同。像刀锋一样笔直的裤线是这个时代想都不敢想的事物。国防军作训服穿的是大腿部位肥大的马裤,这套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军礼服别说中原土生土长的大夏官员,就算在欧洲也要过个几百年才能流行起来。现在那边的军队仍是以紧身**和泡泡袖为美的流行风潮。* 等众人的目光扫到他们被烛光照亮的脚上——果然,这些人从头到脚都是别出心裁的打扮。那几双用混合了炭灰的羊油擦得锃亮的优质中帮牛皮鞋就像这个时代的Sergio Rossi*,不久就在大夏引起一阵模仿风潮。 看完了细节再重新打量已经走到门口的这几人,大夏高官们不得不承认,他们那些怪异的服饰看起来已经不那么扎眼了,反倒衬托出一种少见的干练和彪悍。这是最符合军队形象的装束,因功能性而体现的阳刚之美。 当几位国防军的将军们跨入刺史府正厅时,四周已经响起了好一阵窃窃私语声。 “那位就是蓟县伯?看这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居然能做出这番事业!” “其他人年纪也不大,就已经是统领万人大军的主帅,也不知是胡闹还是当真可畏。” 尽管之前已经知道了蓟县伯李雪鳞年纪轻轻就因战功当上了致勇校尉,远走辽东也不过一年多时间,但只有看到了真人,大家才能够将诸多传奇般的事迹和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联系起来。 晋王五味陈杂地看着李雪鳞走近,还有他身后的张彪、张松、齐楚,都是在大夏待过的汉人。他突然想到将这个野小子接进王府那一晚,妻子曾提醒过小心虎入山林不可收拾。但自己总以为天下事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他这个晋王,听是听了,却没有放在心上。此时想来才惊觉王妃虽然不大参预公事,每每有所见解竟然从无落空。 现在回忆起来,李雪鳞来到府中没多久便展露出非同一般的见识。无论军机、行政、税收、律法、巧器,居然无一不精,眼光十分独到。在晋王的印象中,大凡眼界高的人动手能力往往和他们的思维高度成反比。这也是为什么放心将李雪鳞收做己用的原因。没想到此人行事十分厉害,犹在高谈阔论之上。再仔细回忆,他在大夏军中的短短几个月,练兵、破敌、杀俘立威,直到万军中取敌首脑,手段之狠辣果决可说是生平少见。 这种人,想收做臣属根本是痴妄。要么趁着他羽翼未丰时一刀杀了,要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飞冲天。唯独不可能用个小池子将这头野生的龙圈养起来。 恍然出神间,李雪鳞已经在他跟前十步处站定,淡淡地微笑着。那是拥有力量的上位者自信的笑,也是见到久别故人宽慰的笑,唯独没有这些高官们见惯的媚笑、谀笑。有那么一瞬间,晋王几乎想要离开座位好好端详这个亦友亦敌,甚至在内心某个角落以当成自己儿子一般看待的青年。如果有可能,还想道一声:“阳朔,士别三日果当刮目相看!” 没等他真说出什么,李雪鳞已经摘下帽子左手捧在腰间,躬身行礼。 因为之前收到过抬头为“帝国国防军第一军军长李雪鳞致晋王爷与大夏诸将”的信件,大家对于李雪鳞的开场白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就算他说出“日出之处天子致日落之处天子无恙”这样的话也不见得会比接下来那句致意更让人震惊。 “赤麒军统领,骠骑将军李雪鳞,见过王爷和各位大人。” 除了没有用脱帽的左手一同行礼,无论从言辞的恭敬还是态度的诚恳,都堪称楷模。刘云峰原本准备一开场就揪着称谓上的僭越来发难,此时只觉得像是卯足力气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疼是不疼,就是胸闷得很。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陕甘道司政使也有些意外,对渤海道的同僚咬着耳朵道:“虽然样子粗豪,装束怪异,倒是个明礼的青年才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且看他接下来有何说辞罢。” 晋王这才想起,赤麒军是他给李雪鳞所部的封号,在大夏兵部的记录上也算是禁军之一。但被齐楚“我军”、“贵军”、“国防军”这么长时间一搅,竟然连自己都忘了。 “赤麒军副统领,骠骑将军张彪,见过王爷和各位大人。” “赤麒军特务营营正,致勇校尉齐楚,见过王爷和各位大人。” “呃,赤,赤麒军骁锐营营正,彰武校尉张松,见过王爷和各位大人。” 按大夏军制,一军统领可以自主授予正七品以下官职,只要事后报备兵部存案即可。李雪鳞便用他在大夏体系里能行使的职权,封了少将张松一个从七品的营正。至于什么骁锐营,也只存在于厅里这些人的口头话语间,出了这道门便自动消失。 张松对于大夏官阶还是多少有些了解。没想到在这儿居然一个新晋的准将比他高了整整三级,这叫什么世道! 刘大山也听着好笑。大夏一营为五百人。齐楚手下来来往往就是这么几个,估计还不满编。这张松,自己和一干高官可是见识过他统帅万人骑军威风八面的样子。当初在辽州还让晋王率文武出城相迎,给足了面子。此时居然成了个从七品的芝麻绿豆小官。幸亏这支军队有自己的一套做派,否则按照大夏军队规模对应的官职来算,相当于将张松连降了六级。这黑锅可背得不轻。 武将们倒还好,知道这几人中除了站在最后的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是普通亲卫,其余几个都是拉出队伍能让昔只兀惕都抖三抖的狠角色。国防军的官衔得看他们肩上的金银星和条条杠杠,这在镇守边关的军队中已经是一种常识。 但文官们却不具备这种有着地域限定的常识。费泗等少部分人自然是熟悉兵事,那些应晋王之召刚来这儿没多久的高官们一听,骠骑将军?不错,正四品,值得结交。致勇校尉?年轻有为,从五品,值得结交。彰武校尉?得了吧,从七品,也敢在这儿开口说话。 张松是个精细人,发觉自己话一出口,看来的眼神就变得有些不一样。心中忍不住开始对那些衣着光鲜,目光却和老鼠有一拼的高官们轻蔑地啐了一口。 晋王此刻的心情可说是惊喜。惊是自然的,这么一支桀骜不驯的军队突然间变得知书达理,随便想想都觉得蹊跷。但既然对方肯在场面上给足大夏脸面,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毕竟对于李雪鳞的各种评价里,狠毒也罢、狡诈也罢、心怀不轨也罢,就是没有说他愚昧的。这人是个鬼灵精,对于实效的追求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为此牺牲点面子也算不得什么。而大夏作为一个疆域广大、阶层和民族众多的帝国,很多时候面子远比一两个州县重要得多。 按照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李雪鳞和晋王双方的供需正好互补,属于合作就能双赢的局面。 既然李雪鳞摆明了先公后私,先面子后里子的行事顺序,晋王也乐得配合他演这出戏。他可不是为了撑场面才找来这么多高官。但要是没让他们看到该看的东西,已经打算好的下一步安排可就有些麻烦。 “李将军远来辛苦!来人,看座。” “谢王爷。末将不敢在各位大人面前造次。末将戍守偏远,来不及置办衣甲便来造次已属冒犯,岂敢再失礼于诸位大人之前。” “无妨无妨,你不是外人。你的苦衷孤王和在座之人也都理会得,这儿没人会计较你不敬。来人,快给蓟县伯看座!” “如此,末将恭敬不如从命。谢王爷。” 如果不是那身有点嚣张的衣服,如果不是那副挺胸收腹的卓然鹤立,这段对话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如果真要鸡蛋里找骨头的话,晋王明显的回护之意恐怕要算一个。 “李将军此来所为何事?先前赤麒军一战剿灭苏合辽东部,武功盖绝,可说是为大夏立下了不世奇功。孤王正想着要如何封赏你们——李将军可是等不及了,当面来向孤王讨赏的?”晋王说完,捋着胡子,眯起眼看着李雪鳞。 李雪鳞没往坑里跳。神态恭敬,语气却颇为自信地说道:“此战得胜,可保得大夏东北三十年平安,西北十年无忧。如此,除乌斯藏与西征苏合部,大夏北境已无外患。” 短短两三句对话,几乎所有人都听得矫舌不下。晋王的问话已经暗藏机窍——李雪鳞若是应了,则显得厚颜无耻且不合常理,大可按照处理玩笑的方式一笑置之,挫挫他的锐气。李雪鳞若是不应,则等于自己推掉了封赏,日后就算再想讨要,在底气上便不足,预定目标要打个大大的折扣。 更何况这类问题从古到今的标准答案向来是:“我们能取得今天的胜利,首先要感谢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感谢晋王爷的正确决策,感谢有关部门的各位大人提供协助,还要感谢所有普通士兵的无私奉献……”一长串之后才能略略带到自己,最好是谦虚一下,连自己的功劳都抹杀掉。反正中国传统的文化体系崇尚他人评判,对于自我评价一向是可有可无。 晋王问得诡诈,李雪鳞回得也是绝妙。乍一听,似乎是在表功,当然,表的是实实在在,谁都否认不了的功劳。但仔细一思量,最后那句话却是奥妙无穷。“大夏北境已无外患?”这支对内称国防军,对外称赤麒军的部队该怎么算? 往好处想,这等于是在变相效忠,希望永为大夏藩篱的意思。不过客观效果却是钉住了阵脚,让大夏这边拉不下脸在北方划一条三八线。至少此言一出,今晚这场闹哄哄的谈判上晋王便不能用对待潜在敌人的立场来试探底线。 刘云峰如他的名字一样,看得像是在云里雾里。无论晋王倾向哪边,一开场的立威——或者说得好听点,叫“掌握话语主动权”——总是要做的。可这才说了几句话,居然气氛变得越来越融洽。那面对面的两人,一个穿着不知哪儿风俗的皮衣服,一个穿着紫袍外罩金色棉甲,在跨越时空的背景下谈的是这个时代当前热门的话题。而且越谈越深入。 燕州督军洪飞扬啧了一声,对刺史费泗耳语道:“蓟县伯不简单!现在就算有人想排挤他也得先过晋王爷这一关。若是当面拉下脸来指责他图谋不轨,看这架势还真不知道晋王爷会帮谁。” 费泗点点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得声音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朝中那人会怕他到如此地步!” 在场的很多人都活到了李雪鳞西征归来的时候。他们在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天兴五年十月初一,于燕州刺史府不大的正厅里所听到的谈话,是华夏乃至整个世界历史翻开新一页的标志。 令很多写演义的小说家意外的是,那番只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奇妙对话是从平淡无奇的汇报战况开始。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注:松江棉布在宋朝已经达到较高的织造水平,有着“衣被天下”的美誉。 *注:中国古代的毛纺织技术最早见于陕西半坡文明,但直到近代引入机械织造,新疆西域地区的水平要高于中原。以当时的能力,可以小批量生产接近于现代标准的毛呢了。 *注:参照中世纪瑞士雇佣军的装束。 *注:意大利顶级男鞋品牌。不久前刚登陆上海。很漂亮,很贵。 第三章 推心置腹 李雪鳞从辽东到贝尔加湖东奔西走了一年半,也马不停蹄地打了一年半仗。队伍从亡命时的四十九人扩展到鼎盛时的六万人,再到大战后剩下的四万整,损失很大,收获不小。算下来,从最初的麒麟队到现在的国防军,李雪鳞麾下总共有两万两千多名各族战士马革裹尸,重伤失去战斗力的也一万有余,而他们的对手则连军带民,献上了足足三十万条人命。盛极一时的晃豁坛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因此可以说‘山洪’完全达到了预期的目标,甚至有所超越。我们在最后一战中的损失远远小于计划容忍范围,这使得战后我们能够从晃豁坛手中平稳接过辽东的支配权,不会导致一些骑墙派的异动。事实上还有不少部族眼巴巴地要加入我们,甚至包括一些苏合的成员。” 从天兴四年元月说起,一个小时将一年半的战斗捋了一遍。一场场有代表性的战斗被毫不藏私地端上台面。有对付阿古拉部的运动战、有对付苏合平民的特种战、有一锤定音的大迂回突袭战。李雪鳞本就口才上佳,不仅将战斗经过说得简明扼要又跌宕起伏,还配上了对双方表现的剖析。完全中立的视角甚至让人怀疑这些仗是不是他打的。可是不得不承认,经他这么一分析,原本觉得云山雾罩的大破苏合传奇变得像是两人在演武场上对打一般,你来我往的拆招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文官和武官都听得津津有味时,李雪鳞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满堂哗然。 “苏合?李将军,你都已经把他们十几万军民钉在桩子上了,苏合人不找你拼命反倒来投军?”刘云峰长期戍守西南苗疆,对游牧民了解不多,完全无法接受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实。 “就算他们来投了,你也敢收?真不知是苏合人在犯浑还是你……”刘云峰摇摇头,在晋王刀子般的目光下总算把最后几个字咽了回去。 “事情要区别对待,刘将军。我军中曾有些从战奴升上来的士兵,这次都清退到了预备役和军马场。但苏合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些地处偏远的部族长期受到排挤,甚至为了争夺牧场被同族刀枪相向。其实苏合人只是统称,就像我们自称汉人,可汉人打汉人的事难道还少了?” 胡四海捻着美髯,笑眯眯地接上话茬:“阳朔老弟,你虽然折损了这许多,可也收了不少。一进一出恐怕还是赚了吧?想让你吃亏可不容易。” 李雪鳞恭恭敬敬施了个半礼:“胡将军客气了。如果从兵员总数来说,因为得到了契丹等族的集体效忠,我已经有了两个满编的军,每军六万人。但训练成能够适应从大兵团作战到小规模渗透的一线部队需要花不少时间。所以暂时也还算不上得了多少强援。倒是这些人因为要集中到一处参加训练,吃用开销实在惊人,仅凭各族的供养已经难以为继。” 晋王叹了口气——这还不是变着法子开始讨要封赏了。一支战斗力惊人却在喊着饿肚子的大军,和一群冬天出来觅食的野狼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在大夏无力与之一战的情况下,明知是在养虎为患也只好先让它吃饱,度过眼前的危机再说。 大夏表面上还在歌舞升平,真正关心国事,脑子不糊涂的人都明白形势严峻到了什么地步。祸国殃民的商税是第一大罪,白白给了各地贪官无限制剥削的口实,还引发一连串恶果。土地兼并、自然灾害、再加上民间的盗匪,这些要命的事已然像白蚁一样将巍峨的帝国大厦蛀空了。苏合人几千骑进犯中原,烧杀抢掠数月之久,又狠狠给了大夏的威权一巴掌。 然后好不容易等来一场胜利,却是由于外人的施舍。当然,窃取这个荣誉来粉饰将倾的大厦也不是不可能。李雪鳞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谈这事。 晋王再次叹了口气:“咱们明人便不说暗话了。阳朔,你这个情老夫记着。毕竟这平定北疆的功劳都得记在你头上。” “王爷谬赞……” 晋王举起手打断他:“你就别假客气了。阳朔,你要什么,老夫知道。老夫……大夏能给你什么,你心里也有数。老夫虽也有过起疑的时候,可在心底里从未拿你当敌人看,你可明白?” 李雪鳞万万想不到晋王居然敢当着满屋子文武的面说这话,将他准备好的套路全都堵了回去—— 这就是差距吗?我虽然能够打胜仗,能凭借军队巧取豪夺,却未必有这样的气魄豁出权位给效忠的朝廷争取最后一点利益。 与文武高官们一样,李雪鳞也感到震惊。但和他们不同的是,这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年轻人没有将内心的动摇表露在脸上。虽然在听到晋王可称得上推心置腹的表白时,他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感到心里头热乎乎的。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经过几轮交锋,晋王已经显出些疲态,甚至有点顺水推舟的意思了。他今年四十六岁,以李雪鳞的标准看来仍属壮年,在古代却已是不折不扣的老人。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岁的年代*,比身体更容易衰弱的是内心。晋王确实觉得有些累了。朝中,自己的儿子在瞎胡闹。边疆,这个一度想收做养子的李阳朔在目的明确地胡闹。夹在中间实在不怎么好受。 既然如此,便试试看两头押宝吧。毕竟李雪鳞那模棱两可的身世也可以当作真正的皇家血脉。关键是长房一脉坐了百多年的江山,也算颇得人心,想要造反不是那么容易。以李雪鳞的头脑和行事风格,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要挥师进京的蠢事绝对做不出来。 晋王和气地说道:“阳朔,老夫不知还能在这中书令的位子上坐多久,也不知王爵什么时候会被收回去。你开出的条件虽然为难,也不是办不到。老夫能做主的就先准了吧。让我想想……你要讨个藩王,没问题。渤海郡王如何?你要封邑,没问题。以定州(保定)为界,现今归属渤海道的土地在界北的便由你辖制。你要租借,没问题。便按你开出的条件,长城以北五百里也暂归你管。只要交上双倍税收,交一年便由你管一年,以三十年为限。对了,你曾说另会交给朝廷钱粮。这样吧,每年十万两白银,谷麦以亩产二石计,每年五万石,如何?长城以北应缴的赋税不包括在内。” “……谢王爷。” “你的士卒便由你统领。十二万大军,老夫也不能真给你十二万人的粮饷官衔,便算作两支禁军——赤麒和赤麟。你要给麾下众人封个官阶,没问题。只要是军中应有的,不超出禁军额度,递送兵部报批便是。至于粮饷,由你自行解决。” “……谢王爷。” 明明是晋王主动答应他的条件,李雪鳞却觉得有些狼狈,只能像个应声虫般任由对方主导着谈判的节奏。 差距啊!舍得与舍不得之间,一层纸的距离便隔出当朝宰辅与草原军阀的差距。 晋王扳着指头道:“说到兵马,老夫记得你答应过帮着朝廷组建骑兵,每年五千。没什么问题罢?” “没问题。五千人,一人双马,配备全套兵甲。” 晋王点点头:“差不多了罢?” “王爷,我的封邑中官员如何委派?” “你将名单递到吏部,该由哪儿派还是哪儿派。” “谢王爷。最后还有两件事请王爷酌情定夺。” “还有?说吧。” 李雪鳞看了眼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道:“末将既是大夏的人,这尺寸微功便是大夏的。契丹等族感沐天威天恩,诚心内附。末将向王爷讨个政策,便让他们在末将的封邑里择处居住,与大夏百姓一视同仁,可否?” 晋王直到数年后才明白李雪鳞这个请求的奥妙所在。此刻听来,外族内附是给大夏脸上贴了金块,高兴还来不及。再说李雪鳞也给他们划定了地盘,想得到很是周全。 “此乃善举,准了。改日让有意内附的夷酋进京面圣,向陛下当面陈请,也给他们些封赏。不过既然是在你的封邑里定居,便不得随意越界到其他州县,否则视为寻衅。这点可能做到?” “可以。若是普通汉人百姓迁居进出,朝廷能否放行?” “这……准了。” “是!谢王爷。” “那第二件事呢?” 李雪鳞暗暗吸一口气,停了片刻,沉稳地说道:“这第二件事,是希望朝廷能免了末将封邑里的商税一说。末将可为此每年多交三万两银子补足。另外,凡是末将封邑里的商人到其他州县做买卖,也请朝廷免他们的税,记在末将头上便可。除非商人们做下违法之事且证据确凿,否则只要出示了末将所发证照,大夏任何官府不得锁拿羁押,或影响他们日常买卖。” ************************************************* 在李雪鳞被人领进这个偏厅之前,晋王已经独坐在桌边喝了几杯闷酒。 “刚才换了身衣服,让王爷久等。” 晋王抬头一看,前一刻那身威风凛凛的笔挺衣服已被宽衣大袖的一袭蓝衫取代。这副打扮的李雪鳞看起来就如一个读过书的普通人。虽然还未完全卸下防备,却已不是在众多高官面前也咄咄逼人的一方枭雄。那脸上的笑不是挂上去的,只有真正与故人重逢的喜悦才能笑得这么安心。 连张彪这样一直跟着他的人都看出来了,晋王当然也发觉李雪鳞变了不少。那第一句话就让气氛变得温暖起来。 “一别一年多,王爷的白发多了不少。” “你也更壮实了。就是黑了些,其他倒没怎么变。来,坐下吧。这桌酒菜是老夫为那个曾在王府住过的李阳朔接风洗尘。这香鱼脍和旋炙猪皮肉都是当日你在府中爱吃的。这儿的厨子手艺也不错,尝尝。” 李雪鳞温厚地笑笑,坐到桌旁先给晋王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举杯道: “我曾说过,待此间事了便与王爷把酒言欢。现在一醉方休也无妨了。”说罢,一饮而尽。 “这事如何能了啊!”晋王也喝干了杯子重新满上,苦笑道,“老夫知道不少人都说我这中书令专权。可直到今天为止,老夫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死后在列祖列宗面前能抬得起头来。但方才这事却是铁板钉钉的僭越了。阳朔,老夫实话告诉你。就凭许你的那些东西,老夫回去后是肯定被开革了。没关系,你坐着,老夫知道你要赔罪。阳朔,你心里当真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晋王盯着李雪鳞如深潭一般的双眼看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是啊,你觉得自己没做错。其实老夫也说不准你这些闻所未闻的举动到底是错是对。阳朔,老夫想要从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退下来并不全是为了你,这点你就不必自责了。” “是因为世子已经有了专权之意。但是王爷,对于大夏来说您比他更能整治现在的乱象。苏合人没了,万里北疆有我在,正当是您回去好好整顿的时候。王爷,我也说句实话,其实我本想和您一起演完这出戏。只要你来我往一番,我有把握不让别人抓到把柄,或者我这边面子上难看点,这都无所谓。就算那些条件不能当场都定下,分批实施也没关系。” “阳朔,还是那句话——老夫想退,并不全是为了你。但在最后能帮你一把,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来,干,这杯是老夫敬你的。就如你所说,大夏北疆能否无事,全取决于你一念之间。” 这一杯酒喝得相当闷。李雪鳞放下杯子挟了几口菜,只觉得味同嚼蜡。看看有些落寞的晋王,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王爷,朝中之事我也听说了。既然您不愿清君侧,我也不便干涉,但至少会保得您平安。此去请千万小心。” 晋王摇摇头:“毅儿再怎么说也是老夫的亲骨肉。他做事没轻重,见识也不如你,这些老夫都知道。待回去后慢慢教他便是。老夫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好争的。等他袭了这王爵,再历练上几年,无论是外放一州一道还是去管一部一寺,都能上得手了。如此不消二十年,中书令一职便由他顶了也不算所托非人。朝中之事,你少插手为妙。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老夫这一家,更是为了大夏。” 再英雄的人物也会有软肋。李雪鳞见晋王仍对李毅抱着希望,也不方便多劝。从现实的结果上来说,倒是像目前这样由李毅通过公关皇帝来把持朝政对他更加有利。至少晋王做事可以让人抓不住纰漏,而那个眼高手低的公子哥却破绽百出。 又是几杯闷酒下肚,空腹的两人已经有了些醉意。但他们都是极为控制得住自己的人,默契地避开不宜深入的话题,转向虽然敏感,但能在四下无人时亮出来讨论的东西。 “阳朔,你能不能在这儿说句实话——你是想要和大夏分庭抗礼,还是意欲问鼎天下?现在没外人,出了这道门,今晚所说的话大家都当作没听过。老夫就要走了,你就算临别之时让老夫宽宽心,如何?” 李雪鳞叹口气,想了想,道:“王爷,在您看来,天下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这个从没人深究过的问题让晋王心中一动,“天下,自然是穹隆之下所有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天朝上国,便注定要统御天下?” “这……”晋王隐约有些明白了。按理说,答案显而易见是肯定的。但别说整个天下,中原正朔有多少时候没有外患? 李雪鳞摇了摇头:“王爷,天下很大。除了华夏,还有波斯、拜占庭、欧洲各国。他们不是什么蛮夷,是对手。您知道吗?华夏开化时间并不比埃及更早,只是幸运地没有遇到亡国灭种的浩劫延续至今,因此比其他国家领先数百乃至上千年。但国与国之间的较量真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稍有松懈,首先就是外敌入侵。就算千辛万苦将敌人赶跑了,家园也已经不成样子。财富、技术变得一代不如一代。如果相隔万里的外国却幸运地超过了华夏,而他们又是好战的民族,您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晋王沉默了很长时间来回味李雪鳞惊世骇俗的言论。末了,笑道:“阳朔倒是博古通今。可我中华自有上天庇佑,岂是番邦蛮夷能染指的。阳朔过虑了。” 李雪鳞笑得有点苦,仍然摇了摇头:“王爷,您知不知道温水煮青蛙的故事?如果锅子里的水是慢慢烧热,等青蛙发觉不对想要跳出去时已经被煮得脱力。俗语中‘钝刀割肉不觉疼’也是这个道理。王爷,你可以将我想成戏台上的那些个白脸,但我所做的是给华夏一次机会。可能没有我中华也能这么走下去。可我既然在这儿,也有了足够的实力,就无法容忍自己不做些什么。不过至少有一点您可以放心——我绝不会主动招惹朝廷,也不会残杀自己的同胞。我只想试试看走一条不同的路,由华夏子孙们来决定我的做法和朝廷的做法哪个更好,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如果事实证明我错了,这些封邑、军队,以及新征服的土地都会双手奉上。” “让他们自己选择……”晋王觉得自己有些明白李雪鳞的想法了,“阳朔,如果老夫猜得没错,你是想让治下百姓富足,多缴税来掩人之口。只要你这边能多交一倍税收百姓也没有过得困苦,朝廷自然会用你的法子来治理大夏。上兵伐谋,不动干戈,高!” 如果连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宰辅重臣都只看得到上层建筑,也就难怪中原会陷入两三百年便治乱循环的恶咒了。李雪鳞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但他是个有野心,希望能证明自己的人。仅仅走农民起义的路子弄个皇帝当当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手头既然有了一支超越时代的军队,又带来一个超越时代的头脑,不做出些超越时代的事情岂不是白费了。 李雪鳞是个完美主义者。虽然他的阵营是混乱中立,不过当一个完整体系被建立起来,秩序也就随之诞生。 李雪鳞在这一刻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要为这个时代带来新的秩序。换句话说,他要用自己的秩序来改造这个时代。 他端起酒杯,郑重道:“王爷,请您向朝廷转告一件事——我以列祖列宗和子子孙孙立誓,只有朝廷负李雪鳞,我李雪鳞决不负朝廷。” 看着晋王宽慰的表情,李雪鳞觉得有些内疚。 没错,结合种种考虑,他打从心底里不打算首先挑起争端。但他也打从心底里不认为这个时代的君主制中央集权政府会放任他实行一国两制。尤其是即将进行的一系列动作会动摇整个政权根本的时候。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注:东汉时中国人平均寿命22岁,唐朝27岁,宋朝30岁 第四章 进京 当一干昔日同僚向他抱拳行礼时,张彪听到“砰”一下闷响,这才意识到自己回的是捶胸礼。 这儿原本是刺史府的一处耳房。不知为什么,当初建造后没多久就扩了一圈,变成现在这个类似于厅堂的大屋子。晋王和大军驻扎燕州的那一阵子,刺史府被“借用”作临时军营,这间耳房被收拾一番权当休息室。晋王在偏厅和李雪鳞有话要谈,胡四海便牵了个头,给随同前来的几位将军也办了桌接风宴。 比起屁股坐在另一边的张松和齐楚,做了十多年同事的张彪一露面便被围了起来。文雅如左克平等还会先寒暄几句,一些粗豪的夏军将领们直接塞上一个斟满的酒碗,碰一下便把自己手中的几口灌下,抹抹嘴走到一边,换别人接上。 “啸山。啸山?” “噢,对不住。哎,胡将军,该我敬你才是。” 张彪有一年多没听人叫过自己的表字,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 “啸山,当初你可是禁军中数得着的新秀,前途无量啊!”胡四海放下空空的白瓷碗,神色间同时有着惋惜和羡慕,“你那六千赤豹精骑是禁军仅有的骑兵,虽说是一军副统领,却比普通的统领更加令人看重。可惜,那年冬天一战全部拼光!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凶多吉少,谁想……哈!” 胡四海的话不用说完大家也能明白意思。虽然张彪那六千嫡系在桑树坡之战连他在内只死剩两个人,但李雪鳞投桃报李,将自己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交由他打理。无论质还是量,国防军一个军都不是大夏的一个军所能比拟。如果以战斗力而论,以黑麒麟为军旗军徽的第一军足以轻松击败大夏屯聚在东北的这近二十万人。得知张彪跟随李雪鳞征战后众人还为他抱憾了一阵子。毕竟在敌后像土匪一样流窜,无论升官还是发财都比不上这些在王爷跟前效力的禁军将领。谁想原本只是一粒随时都有可能被吃掉的弃子竟然逆天了。看似走了弯路,张彪最后却成了在座之人中权柄最大的一个。 几个品级不高的游击将军已经等不及想来巴结,一个劲端着酒碗往前凑:“久闻张将军智勇双全,大破苏合的最后一战也是张将军运筹帷幄,佩服,佩服!末将先干为敬!” “张将军日后镇守辽东,从此绝了苏合人南下的念头,实乃不世奇功!末将敬将军一碗!” 张彪碰是碰了,每次都只是抿上一口。憋了一肚子气的刘云峰不乐意了。端着满得一路洒来的酒往前一站,粗着嗓子道:“张将军是嫌我们的酒不好?还是嫌我们不配和你一起喝?来,是汉子的,干了!” 见张彪仍只是抿了一口,刘云峰气得将碗摔在地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张彪,你这算什么意思!那个李雪鳞图谋不轨,难道你也想跟着将我们这些大夏禁军赶尽杀绝不成!” “两位莫吵,莫吵。张将军,刘将军只是戏言……” “滚你妈的蛋!”刘云峰毫不领情地喷了劝架者一脸,“军中无戏言!你们想自欺欺人老子管不着,别指望老子也帮着养虎为患!张彪,别告诉我们李雪鳞的所作所为你一点都不知情。他方才在大家伙面前都说了什么来着?简直是欺我大夏无人!王爷持重,他开出的条件都答应了。可你们那个什么‘天可汗’居然还得寸进尺,当场为奸猾的商贾讨要好处!自古以来官管民,天经地义,他这难道不是在纵容宵小藐视国法!” 刘云峰是禁军中有名的猛将,饶是一屋子的武官,拉开他也费了老大的功夫。这人性子太直,按理说不可能在官场中出头。但胜在忠心,打仗炼兵也是一把好手,总算一路做到了正四品的一军统领。 张彪也是在这个圈子里滚过的,知道在座所有人并不是都像表面上那样想和自己热络热络。刘云峰不过是他们默认的出头鸟,抖落一些大家想说却不敢说的话罢了。 络腮胡子的国防军中将军长是个外粗内秀的人。当下也不动怒。不管实权如何,在大夏官制中刘云峰和他平级。便做了个平揖,道:“刘将军有所不知,我们军中规定,外勤任务中禁酒。现在我跟着司令官来燕州也算是在执行任务,若是破了规矩,回去就得听候军法官处置。这酒倒是好酒,可也不至于拼着挨鞭子也要痛快喝一顿。” 这种场合不喝酒确实说不过去,但李雪鳞担心大夏的将领们也会韩世烈那招,用酒精置换出情报。索性规定几个将军不准饮酒。至于他和晋王对酌,那是形势需要,事先都知会过了。 无论大夏还是李雪鳞的国防军,军人服从命令是天条。既然搬出这个理由了,众人也不好再劝酒,一时气氛冷清了下来。 “至于说我们图谋不轨——我张彪可以指天发誓,自我们司令官以下,大家都不曾想与大夏为敌!”张彪自己也没注意到,他这个“我们”说得很自然。 张彪在夏军中素有诚实守信的好名声。听他这么说,胡四海点点头:“张将军忠心为国,天日可鉴,这是不必说了。蓟县伯——嘿,过不多久得称他‘王爷’了——虽然要求多了些,却也无损于我大夏。张将军虽有虎狼之师,行事也需看民心向背。蓟县伯如此精明的人断不会一意孤行,否则徒然自取其辱罢了。” 刘云峰跺着脚叹道:“胡……胡将军,怎么连你也……!嗐!” 一直默不作声的齐楚忽然笑眯眯地走到前头,对着众人道:“各位少安毋躁,请听在下一言。现在争来争去,无非就是说大夏有没有吃亏。好,那就让我们把事情捋一遍,简化一下看看。”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他伸出双手,握拳,左手竖起一根手指。 “这是苏合边患解除,大夏得到的实实在在好处。”他又竖起右手一根手指,“因此,大夏给我们司令官王爵和封邑,永镇北疆,这是付出的代价。” 左手一根手指:“大夏现在饥民揭竿而起,缺钱安抚;乌斯藏虎视西南,缺兵抗衡。为此,我们上缴双倍税收,帮着大夏训练骑兵,这又是大夏得到的好处。可谓一举两得。” 右手一根手指:“既然要训练骑兵,便要有人生产。铁甲、兵器、战马、被服,这些可不会凭空变出来。因此我们向大夏租借长城以北五百里的荒地。按理说大夏原本就管不到那儿,便大方一点,也算是朝廷付的代价罢。” 左手一根手指:“而我们得了这些人口稀少的荒地,不但要屯垦放牧,还得继续上缴朝廷钱粮。放着不管,那儿可是一个铜板都生不出来,现在却成了摇钱树。等租期一到,那些农场牧场又搬不走,还不是白送给朝廷。这算不算一大好处?” 右手一根手指:“各位也知道,维系军队可不光是消耗粮草。我们既要防着苏合人的反扑——这不是开玩笑——还得供养数量众多的正规军、预备役、训练的客军,以及工匠们。缺的东西哪儿来?总得允许我们做些买卖,和大夏互通有无罢。我们又不可能让骑兵驮着皮毛毯子到中原来卖,给商人些优待也等于是照拂一下我们,于情于理难道说不过去?” 左手再竖起一根:“我们的商人不仅贩售货物,也在大夏境内采买。买的都是些器物,不能吃又不能穿,留下的银钱倒能让百姓富裕。老百姓不再饿极造反,对大夏难道没有好处?” 说完,他看看双手,左手竖起了四根手指,右手只有三根。齐楚将比较的结果亮在所有人面前,高声道: “各位都是心思敏捷之人。若能抛开虚名,且看看大夏到底有没有吃亏!” ************************************************* “你这招真行啊!”回驿馆的路上,张松搭着齐楚的肩笑道:“居然把他们都震住了,连那个刘云峰也不再发难。齐楚,你以后退役了也不愁没饭吃。只要这张嘴皮子在,总有人被你忽悠了。” “过奖,过奖。这是司令官教的,叫符号分析。不管什么花里胡哨的条款,只要把和双方利害有关的提取出来,一比较就知道谁吃亏谁占便宜。” “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 “你真这么觉得?” 张松隔着大盖帽挠挠头:“呃……应该不会。我还真没见过谁能占他便宜的。军长,你说对不对。” 张彪自打离开刺史府就没说过一句话,快步走在前面。夏军的护卫得小跑才能跟上,却又不敢抱怨。 张彪是个军人。虽然李雪鳞称汗让他和胡芝杭有了心结。但站在这支艰难求生的军队的立场上,他没法指责上司做的不对。如果说刚才他没有生出过回大夏禁军的念头,那是骗人的。可是回去之后呢?禁军的骑兵已经都归胡四海管了。以胡家在朝中的势力,断然没有将这块肥肉让给外人的道理。就算能让他独领一军,兵不过万,打起仗来还得两三个才能抵别人一个。 他是军人,对于力量的追求并不比李雪鳞逊色。稍加权衡,放弃手头能撼动一个国家的劲旅就显得很不值。 张彪坚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没错,理论上是正确的。但这并不能弥补和自己待了十多年的老单位决裂时内心出现的空洞。 “算了,他是我们中最为难的。”齐楚轻轻叹息一声。张松会意,也闭上了嘴,静静跟在独行于寒夜的中将身后。 ************************************************* 三个将军在夏军的护卫下已经到了驿馆,李雪鳞刚刚与晋王在刺史府门前话别。 “这两位小弟能让你带在身边,想必也有些来头吧。”晋王见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顶着被雪花涂成白色的铁盔肃立在门口,赞了一句。 李雪鳞替两人拂去肩上的积雪,道:“他们是我的结义兄弟。也是两个民族下一代中的翘楚。十年后就该是独当一面的要员。二十年后,再怎么不情愿也得由他们这些人来管理国家。” “阳朔,你的眼光见识实在不像一个未届而立之人应有的。”或许是因为深谈了一番,晋王多日来紧缩的眉宇舒展不少。他与李雪鳞像是话家常一般一句不搭一句地说着。 “老夫虽允了你所求之事,但毕竟事关国体,儿戏不得。你准备一下,最好就在这几日里你与老夫一同启程回京。” “听说山东那边的山大王已经打到京畿道了。”李雪鳞见晋王没反应,只得补充道,“王爷,您是不是带着大军南下时能将他们往北赶?只要进了渤海地界就由我来帮着收拾。您看,我们拿下一两场胜利,在朝中说话也能多些底气不是。” 晋王注视着李雪鳞良久,确认了他是真心这么说。今天的李雪鳞可能是被大夏方面的无条件让步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显得特别诚恳。 李雪鳞此时是很诚恳。也真的在为晋王着想。但同时从没放弃过为自己争取利益。比如说,尽一切可能引入更多人口,让他们去开垦荒地。在原来的那个世界无法想象,但草原上的日子让他吃够了苦头,原因之一就是没有足够的人力可从事生产。以至于新兵们不得不披着简单裁制的生皮作战。 晋王不知有没有看透他的心思。距离李雪鳞来到这个世界只两年工夫,这位壮年王爷的满头乌发已经变得花白。黑白交杂的发丝在火把的光芒下缓缓摇了几摇。 “朝中之事比你想的繁杂太多了。阳朔,老夫既然允了你,便不会食言而肥。犯上作乱的刁民自然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但大军一时也动不了。” “为什么?难道……”李雪鳞想起铁鹰曾在密信中提到过一句的某件事,“难道朝廷让这支大军屯边*?原本不是说迁流民到边境,借他们土地屯垦,以供边军就地取用。怎么连军队都要屯边了……王爷,如果朝中确实有人不想让你带兵回去,这事我们不妨从长计议。” “阳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老夫不觉得他们是豪杰。但明知可不为而为之的,才称得上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现如今可说是国难当头,难道老夫要做那缩头乌龟,由别人去顶着不成?” 壮哉斯言!李雪鳞胸中一阵翻腾。晋王对他有猜疑,有利用,这些他都明白。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这个世界所取得的一切都离不开晋王府这个出发点。王府中除了李毅,其他人对他都不错,多少冲淡了他和另一个世界亲人永别的悲怆。对于晋王,他可能没有什么亲情,友情也算不上特别多,唯独不缺英雄惜英雄的认同。 这一刻,已经将目光从生存考验上移向更远处的李雪鳞,第一次决定为了他人做些事。 他抱拳躬身,恭恭敬敬地说道:“王爷安排得当,末将谨遵吩咐。请王爷等十天。待末将将军中事务安排妥帖了便能动身。此去路上盗匪众多,末将想带百余亲卫同行,请王爷恩准。” 凭着晋王对李雪鳞的了解,他知道这副挑不出毛病的态度背后肯定有问题。但想来想去,还是挑不出毛病。百余亲卫确实也就路上吓吓小毛贼,到了守卫森严的京城里根本起不到用处。 “准了。你尽快去安排吧。对了,阳朔,有一事你可千万注意。” “恭聆教诲。” “在燕州做身合适的四品武将官服。朝堂上可不能穿着你那身黑皮子污陛下的眼。” *注:屯边的政策见于第二卷第四十三章《官场》。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第五章 启程 李雪鳞人在燕州,和大部队隔了近千公里,十天里要想准备周全显然是不可能。唯一的方法就是预先料到这种情况,在来这儿之前就已经有些安排。 “这一趟出差不比以往,暗刀子防不胜防,而且还不光是针对着我们的。张彪,张松,你们就别蹚这趟浑水了。” 张松端上一杯热茶,笑道:“王爷,您先抖落了头上的雪花再慢慢说吧。” “这没什么好笑。另外给我记着,在一切还没确定前不许在外头造声势。除非你们打算看着我这司令官被绑在京城里凌迟。” “您说这话谁信啊。”张松撇撇嘴,“辽州城北一个旅,张家口外一个旅,咱们虽说打出了协防的牌子,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这千里奔袭本来就是咱们的拿手好戏。” “那是为了以防万一。妈的,真用到他们时老子也差不多被押上法场了。废话少说,睡一觉,你们两个明天一早就回去。只要咱们自己不出事,我在京城里就有底气。”说着,李雪鳞下意识地看了张彪一眼。 新任军长对大夏那套很是了解:“虽说受封王爵是件大事,也未必一定要进京。你若是怕朝廷那边不好交代,打个清剿苏合余孽的旗号就行了。没人会在这个当口硬要你放下手头的事回去。” “不,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这些人中只有齐楚知道是怎么回事。天可汗正在为认祖归宗做准备。 “齐楚,你和我一起去。把王九郎也叫上,让他带一个加强连,一百五十人都是游骑兵,穿普通士兵的制服。” “一百五十个游骑兵……您是准备在京城打仗么?” “别人有这个打算,我不做准备岂不是白白当了冤大头?我来之前已经让王九郎率队在辽州外待命了。你立刻派人去报信,他们用不了十天就能到。对了,让他们除了检查一下吃饭的家伙,别忘了把那几口箱子也带上。都是性命交关的东西。” 这个时代的三更天大家都应当睡得死沉死沉,除了更夫的梆子不会有其他声音。但几位将军都听到驿馆外传来大群人马聚集的嘈杂。在冬天的深夜听来格外刺耳。 李雪鳞他们迅速交换了目光: 大夏要捉拿我们? 不,不可能。他们不会冒全面战争的风险。 可明显是冲我们来的。 护卫?不像。 人数在一百以上。 怎么办? 怎么办? 李雪鳞冷着脸命令道:“齐楚,你在外面布置了暗哨?好。大家把灯熄了。宏,哲伦,去守住院子那边的通道。齐楚,你和我留在这里。我给你的匕首还随身带着吗?给我一把。张彪张松去取武器。越短越好。” 李雪鳞接过那把仿制的“丛林之王”在手中掂了掂,再次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事。当时他一无所有尚且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现在有了这份事业,更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被人做了。 “笃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齐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走到门板的缝隙边,蹲下身往外张望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大门。 “砰!”门板被风雪推开,撞在驿馆的墙上。冷风夹带着雪花卷进屋内,门口三尺被乳白色的水汽笼罩了。 “哎,哎,哎,别动刀子,有话好说!是我,是我啊!”一个有些嬉皮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雪鳞收起匕首,笑笑:“仆固德润,你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留了张纸条说有急事,不打招呼就回吐谷浑,怎么现在反倒有空半夜敲门?我的暗哨呢?” 回鹘少年从消散的水汽中走了过来,掸去皮裘上的雪花,仍是那副笑得满不在乎的样子。 “天可汗,您的部下实在厉害,我们远在两条街之外就被他们堵住了。要不是我们都认得,恐怕还靠不到你的门前就被钢弩射穿了脖子。嗯,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 如果仆固德润的出现还只是让李雪鳞有些吃惊,齐楚领进来的人就让他足足愣了几秒钟。 “王九郎中校,你怎么来了?”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 以晋王的级别,要出外办些什么事,下头理所当然要准备好排场。还不能小了。像回京报捷这种大事,自然要用仅次于皇帝的高规格来办。从刺史府开始,一路上士兵们赶开百姓,文武官员们则将晋王和李雪鳞夹在当中,一路走一路说,好似一别之后再也看不到一般。表忠心的表忠心,拍马屁的拍马屁,整整十里路,一个上午,居然从未冷场过。李雪鳞算是修炼过嘴皮子功夫,也想不到话还能这么说。 中国传统文化确实失传了不少东西。 好不容易“十里相送”在一个亭子边结束,习惯一日行军一二百里的李雪鳞早已不耐烦到了极限。当然,面子上还得挂着笑。 今天是十月初四,出发时间比预定提前了整整七天,这儿没电话也没因特网,国防军还没训练军鸽,按理说光是快马传话到辽州,一来一回也得六天。等这样一支百余人的卫队赶到,十天时间不过是勉强够。 晋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穿着黑色夹克和马裤的护卫,笑道:“阳朔,你准备得倒周全。” “说来也巧,吐谷浑的王子和我们是旧识,路过大营时留守的军官便派了人护送,顺便到燕州来听我差遣。” 李雪鳞不知道这个说辞能不能敷衍晋王——基本是不可能——只要是带过兵的人都知道,调动军队哪有那么容易。就算在同一系统内都是互不听令,更何况一个外国的王子怎么可能将一支精锐卫队从军营里带出来。 但事实偏偏就是如此。王九郎和待命中的一百五十个游骑兵正是被仆固德润带来燕州。 “这次我来是奉王命出使大夏。” 那天晚上,李雪鳞一见仆固德润就发现回鹘少年的衣着似乎比第一次见到他时更加华贵。 “您注意到了?对,家中出了点事……总之,我现在是吐谷浑王的儿子了,过继的。这次就是代替国王向大夏进贡,纳表称臣。既然您已经和大夏达成了默契,我们也想借机打点关系。正好在经过辽州时得知您在这儿。顺便来看看——其他的您就问王队长吧。” 王九郎的游骑兵大队在编制上属于张彪的第一军,平时也分散到各个单位协同作战。但谁都知道,只有李雪鳞才能直接对他们下令。这种情况不多,一旦出现游骑兵的集结,那必然是国防军的上将司令官有什么极为重要的安排。 因此李雪鳞与其说是疑惑,称为震惊更恰当。不该有人能绕过他让王九郎擅离岗位。 顶着司令官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目光,王九郎刚想开口解释什么,李雪鳞突然问道: “王九郎中校,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说我们这边遇险?” “您已经知道了?哎,难道这儿没事?可是……奇怪了,您真的没有察觉到什么?” 直到王九郎将缘由详详细细说出来,李雪鳞才恍然大悟,继而一身冷汗。拿着菜刀赶来的张彪和张松恰好听到,要不是司令官下令让他们回去待着,只怕两位将军立刻就要召集士兵发起一场战争。 欺人孰能太甚!在老虎嘴里拔牙却没想过会被一口咬死,看不起人也得有个限度。 当然,个中缘由不能和晋王说。甚至连国防军内部都暂时不该透露。万里之外吐谷浑的情报网居然比一向重视知己知彼的国防军更严密,这让李雪鳞极为恼火。但又不能一道命令就把相关人员撤了。这个渐进的过程可能得由张彪来完成。 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这次和晋王一同回京倒是个最好的选择。仆固德润的使节身份能为他们降低不少风险。以至于连王九郎都做出同样的判断,强行将蕾莉安和库斯鲁也一同带来,为此险些和认死理的胡芝杭起了冲突。 只有这一次,李雪鳞庆幸有人违抗他的命令。现在本该是最平静的辽东却成了风口浪尖。 谁能想到,朝中居然有某个人向大夏边军下了道荒唐至极的命令:趁着国防军主力分散,每一部都相隔数千里的这个时候,偷袭国防军在辽州东北三百里处新建的大营。 李雪鳞能猜到是谁会这么想当然,也能猜到这道写满了升官发财许诺的命令本该早就送到各个边军将领手中,为什么至今没有动静。但理性对欲望的遏制能压得了一时,却很难阻止某些看似风险比较小的变通行为。比如说,不愿自己动手的人去和昔只兀惕勾结。 这不是一场他所熟悉的战争。不过没关系,就像指挥大兵团作战一样,最后总有办法解决。 PS:今天撑不住了。明晚再更。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第六章 官与匪 离开燕州地界的最初三四百里,因为沿途有些保护粮道的驻军,晋王和李雪鳞等人走在官道上一路上倒也太平。 这一大群人可以细分成三队。一是李雪鳞和他的护卫骑兵。王九郎擅自前来时和李雪鳞的亲卫队长打了声招呼,立刻多出几十人。一百八十名黑气骑兵行走在黄土路上能挤得密密匝匝,倒也颇有气势。 另一队是吐谷浑的使团,有一百五十余人。仆固德润虽然贵为王子,但吐谷浑尚武,王家也不例外。因此真正用来照顾起居的也就两个亲随,其余按照他的话来说,都是些“跟着来见见世面”的。不过王九郎曾在无人处告诉李雪鳞,这一百五十人可以随意差遣,领头的是个上尉。 看得出来那些回鹘人是绷紧了神经才不至于看到传说中的上将司令官就做出敬礼的动作。仆固德润不说破,李雪鳞也乐得藏一支暗兵,只是这样一来欠吐谷浑的人情债又得加上一笔了。 还有一队是晋王的排场。他一个军政一把抓的摄政王,出门在外总少不了那么些打点生活的、举牌子抬东西的、知会各地官府的,还有没事也喜欢往前凑的幕僚。光这些人就有百余。至于护卫,人数倒是真不少,足有七百。但是除了一百骑兵其余都是步卒。晋王爱兵,李雪鳞有意拖点时间,同时也不想为难这些穷苦人家的子弟,一路都以散步的速度走着。这浩浩荡荡千余人不紧不慢地在官道上行进,看起来真称得上威武。凭声势就能吓退一些自以为有几千乃至几万乌合之众就可以打劫肥羊的小土匪。 十月初六晚上,一行人到了定州。当地刺史带着府衙中的官员自打过午就守在城外候着。当然,仅仅口头上说欢迎是不够的。没有点实际行动,怎么能显得诚心?于是就有了让李雪鳞感慨万分的景象—— 冰天雪地,收完麦子的旱地里凭空出现了两座木屋。用作屋顶的松枝还连着针叶,很新鲜。木屋显然是刚盖好没多久。作为外墙的那些合抱粗枝都留着树皮和小枝桠,颇有天然的野趣。看得出设计这两间临时房的人挺有些品味。 仅仅如此倒也罢了。这个时代木材不算值钱。两间屋子完成历史使命后无论是留着也好,烧炭也好,李雪鳞都觉得于情于理说得过去。 如果木屋没有披满了绫罗的话。 说实话,这个点子确实不错。披上了绫罗的两间木屋,天然中有了灿烂飘逸,被雪地一衬竟有些像神仙居了。设计者确实很有想法。 李雪鳞知道古代布帛也相当于硬通货。而且因为人工价值高,考虑到实际购买力,这儿的绫罗算单位面积的话和五十元人民币一个价。换言之,为了营造毫无意义的富贵景象,这些官员在拿钱往临时房上贴。 如果这真是个“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的清平世界,作为见识过牛奶浴、黄金餐的现代人,李雪鳞也就付之一笑。不过在老百姓饭都吃不饱的当口还玩这套,简直像是把民怨这座火山口当抽水马桶,坐在上头拉屎撒尿感觉还挺好。 李雪鳞看看齐楚,这位大夏出身的准将向他摇头苦笑。再看看仆固德润,回鹘少年早已将轻蔑挂在了嘴角。 穿着绛红色官府,在雪地里分外显眼的刺史屁颠屁颠跑到晋王马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下官定州刺史苏……” 晋王打断他,用鞭梢指着绫罗屋:“这些是你弄的?” 或许是晋王问得和颜悦色,姓苏的刺史并未觉得异样,反而以为是自己的一番心思得到了上头的认可。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是,正是。下官一闻听王爷要过这穷乡僻壤,便想尽办法要有所准备。这两间屋子里已备下接风水酒,请王爷移步,在那边歇一歇,去去寒。待会儿进了城另有安排。” “水酒?都有些什么菜啊?我看屋后冒出炊烟,想是你连厨子都准备了罢?”李雪鳞是知道晋王脾气的,一听这问法就知道苏刺史这回是完蛋了。 可当事人还乐在其中。见王爷向自己打听菜单,以为这次真是马屁拍对了地方,忍不住一张皱皮脸笑成了皱皮橘子: “下官将定州附近出名的厨子都请来了。一半在城里预备酒宴,还有一半就在这儿给王爷接风。菜色丰富着呢。鹿胎、熊掌、瑶柱、紫参、鸳鸯、白鹭……炖煮溜炒都有,肯定不能在众人跟前拂了王爷面子。” 李雪鳞正想再看看晋王的反应,却见老王爷也正望向自己这边。神色竟然有七分恼怒,三分羞惭。 晋王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是一声叹息:“酒宴你就收了吧。还有这绫罗。日后切不可如此铺张。听说定州附近也出现了千人左右的匪寇。你有这点逢迎的心思还不如多想想怎么让百姓有口饭吃,别让匪寇一句话就卷走了。” “可是……王爷,要不这就进城……” “不,不去了。孤王可不想背上个不顾百姓死活的恶名。”晋王摇摇头,抽了坐骑一鞭,将苏刺史扔在了那儿。 “这……这……” 李雪鳞忽然有了个念头。他笑眯眯地下马走到苏刺史身边,穿红袍的五品官见是来的是个窄衣束袖的胡人,立刻换上了另一副嘴脸。若不是看在他跟着晋王同行的份上,只怕连下面这些话都不会说出口: “尊驾有何指教?……你大概听不懂中华上国的言语吧。” “哦,这倒不至于。我只是有点好奇——这位大人,你那么多绫罗是用私房钱买的呢?还是从公帑里报账?看这量足有两匹吧?能折合二十两多银子,够让十户人家温饱一年了。你这么做就不怕老百姓怨恨?” 苏刺史袖子一拂,很高难度地从鼻腔里余音袅袅一声冷哼:“这与尊驾有何相干?我大夏便是这种规矩。百姓只需按时缴税,至于交上来怎么用,难道还要向他们请示不成?笑话!别说在这上头只是铺了两匹绫罗,就算铺了二十匹又能怎的!” 李雪鳞很耐心地说明道:“如果真是官府有钱没处花,何不退一点给百姓?他们缴税是为了官府能有开支。既然用不了就不该多收。你看,这么做老百姓还能记着你的好,也不用自己破费。” 苏刺史再次显示了高超的鼻音技巧:“你这胡人好不啰嗦。百姓记着我的好有什么用,能让我升官么?能变成我的政绩么?不用尽办法讨好上头,任你才高八斗也别想有机会挪窝。明明是个宰辅的料,就等着在一州一府里窝死吧。嗯,你打算在这儿赖多久?本官还有公务要处理。若无甚要紧事,我们就此别过。慢走。” 年轻的上将似乎很喜欢这种单方面试探的游戏。不顾刺史瞪眼,拉住他袍袖道:“好,好,我这就走。不过还没请教大人名讳。苏大人如何称呼?” “你这胡人还算懂点礼节。本官单名一个‘秉’,表字‘惟庸’,号镜月斋主人。若尊驾精通诗赋音律,本官倒可折节一交,引荐些名士与你。嘿,不过看这样子嘛……” 苏刺史话还没说完,李雪鳞已经转身上马,笑道:“酥饼?嗯,不错,挺好记的。苏秉,你的名字我记下了。后会有期。” 黑色西域马“踏风”被主人轻轻在后臀拍了一鞭,撒开四蹄奔了起来。刨起的积雪洒了刺史一身。 “你……!唉!蛮胡!真是蛮胡!”定州的父母官气得浑身发抖,却也不敢将他拦下理论。见齐楚像是个跟班的,便不客气地指着他道: “咄,那个胡人,本官问你话。刚才那人和你一般装束,是何处夷酋,来大夏作甚?” 一出活剧就在面前上演,齐楚早乐坏了。憋着笑道:“夷酋?这么一说倒也没错。听好了,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漠北诸族的天可汗,帝国国防军上将司令官,大夏蓟县伯,骁骑将军李雪鳞。哎,你怎么了?” “蓟……蓟县伯……”刺史牙齿打着架,“你,不,阁下,不不,这位大人,您说的可是……可是将要去京城受封渤海郡王的那位蓟县伯?” “你的消息真灵通。”齐楚不再多说,扬鞭策马,紧随李雪鳞而去。 定州刺史苏秉早就吓得跌坐在雪地里。渤海郡王可不比大夏那些要么待在京城,要么有封邑但不能擅离一步的王爷们。这定州好巧不巧,正是他封国的南端。或许蓟县伯的名头还不是那么响亮,但提起恶鬼将军,整个北方谁不知道他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将苏合人在辽东杀绝种!。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来着?蛮胡!要死啊,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李雪鳞和晋王并辔而行。回头看看那两间在雪地里尤为显眼的绫罗屋,道:“王爷,这定州刺史的马屁功倒也罢了,官场中难以免俗。但此去东南两百里的沧州刚被大批贼匪围攻。他不抓紧安抚百姓反倒将民脂民膏如此挥霍,你怎么不追究?” “阳朔啊,追究,现在是追究的时候吗?有人能守在定州就不错了。撤了他,来的人未必更好。这个苏秉确实好大喜功,但也算能干。你刚才看出什么来没有?” “他被我纠缠时那些官员都没有幸灾乐祸,显然苏秉颇得下属人心,和城中武将关系也不错。” “这就是了!”晋王叹道,“定州是冀中重镇,最近已经有好几拨贼匪来探过路,似是想在定州附近劫我大军粮草。苏刺史察觉得快,赶紧向我报信。这也算是件功劳。” “可我们一路走来,沿途农户没几家的烟囱在冒热气。不得民心,他那些政绩也不过是水面上的浮萍。看起来鲜嫩碧绿,挺养眼的。一阵风浪过来全都没了。那个怎么说来着?执政基础。对,他在当地行政不打基础。” “这话倒在理。可官场就是如此。孤王并非不知其中弊端,实在是知道了也无能为力。毕竟左迁还是高升不过上头一句话,他们花在百姓身上的心思自然少了。” 没错,你说到点子上了。李雪鳞心道。可是认识到问题并不意味着能够找出解决方法。按照逻辑推论是不难——官员不体恤民生源于自上而下的评价体系。那么要改变这一现状,只需要将民意引入就行了。 在李雪鳞看来这是最普通不过的答案。但这个时代不能说毫无民意的体现,可是让老百姓参政,决定官员的升迁,这个观点绝对是在常识的范畴之外。就像没人会脚疼砍脚,头疼砍头一样。 那么结果就必然是帝国的信用被持续透支。然后到某个时候崩盘,账户清零后换个人继续挥霍。李雪鳞自然不希望接手一个泥足巨人的帝国。不过改造起来谈何容易。 李雪鳞对晋王提过不少建议,唯独在政改领域没说过一个字。虽然这是所有问题共同的瓶颈口,可是一个了解大方向却不了解现状的人,和一群不是很了解现状更不了解大方向的人,贸然进行政改只会让帝国垮得更快。 不过李雪鳞觉得在深入考虑这个问题之前,还是得提醒一下晋王现在的状况。 “你说我们被包围了?”晋王在白色大帐里听到帐篷主人的这个消息,吃惊的样子不像是假装。 绕过定州后这千余人又走了几十里,总算在二更时分找到了一处比较理想的宿营地。空旷的旱田风雪很大,相对的也不用担心有敌人借着树木或者河流从近处发起突袭。在晋王的士兵们手忙脚乱整理帐篷和铺盖的时候,李雪鳞与仆固德润这两队不但扎了营、布设下简单的防御工事、分配了哨戒和巡逻任务,烤肉的香味也已经传遍了营地。 本着游骑兵的老习惯,不用李雪鳞吩咐,王九郎早已派出游骑扩大搜索范围。结果十六骑做正圆面搜索,回来的有一半说发现敌人在尾随。 “王爷不必担心,一些贼寇而已。乌合之众。”李雪鳞随口报了些游骑侦查的结果“数目看起来不小。正南有两千人,东南和西南各有八百人、六百人,我们背后靠东北处还有一千六百人。这儿没有拥兵上万的巨匪,应当是几处不同的山头同时盯上我们了。不过敌人装备极其低劣。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持有金属武器,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拿着军用装备。简直在拿打仗当儿戏。我的亲卫就能把他们赶跑。” “他们白天就算偷袭也赢不了骑兵,这点谁都知道。若是准备向我们下手,应当在从今天起的三个晚上。” 和懂行的人谈话就是省力。不过李雪鳞有一点没说。他们的西南方除了有六百贼寇,游骑还发现了一支驻扎在村庄里的夏军。人数足有三千。若不是因为一路跟着个土匪装束的顺藤摸瓜,这样一个藏在山背后的村子还真难找。 有些事,还是得等它真实发生后才有利用价值,但又不能让过程如同设局者预料的那样。得知有这么一支“友军”,李雪鳞可以肯定敌人会在晚上进攻。 只有这样才能为“误伤”找到借口。 如果这些打算黑吃黑的人只是找上晋王那些夏军作对手,简直是十拿九稳。问题是李雪鳞的部队还没在大夏百姓面前打过仗,谁都没能估计到区区一百八十骑兵能搅出多大动静。而且还是在这冰雪封冻的晚上。 李雪鳞不是个喜欢死守的人。到别人家里去推销战争才是他的做派。想浑水摸鱼?好,那就来看看谁吃掉谁。主动去进攻幕后黑手自然不现实。敲山震虎还是能办到的。 “王九郎,你带上所有人去驱散南方的三处敌人。他们才三千四,打个击溃战不难吧?准备一下,立刻出发。” “可他们有不少人躲在树林里。我们骑兵没法冲进去。” “那你们就试着扮一回步兵吧。”李雪鳞的笑容很冷。做盗匪的大多是些没活路的贫苦百姓,但他们不该挡在自己面前。敌人该得到的只有屈辱和死亡,没有怜悯。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广告:阿菩新书《东海屠》,**新书《逆天吴应熊》,一正一邪很有看头。具体见频道推荐。 第七章 游骑对山贼 何冲已经向下面的小头目解释很多次为什么晚上要在树林里宿营——树林能有效分散敌人的冲击,在被人劫营时挡得一挡。这儿毕竟不是老地盘滨州,北面几百里外就是十万戍边的夏军,那里头可有不少骑兵。而他们这次要伏击的那队夏军居然有将近一半骑着马。记得在滨州刚起事没多久,官军曾来剿过一次。仅仅一百多骑就杀得他们大败亏输,几千人放了羊。要不是后来那队骑兵被调回了京城,滨州也就不会有大名鼎鼎的八大山头何寨主,也不会有大宁朝保国将军何冲一说了。 既然被那个钱雄收编,拿了金印官服,何冲就不得不替他卖命。对方可是拥兵二十万的主,自己全部家底也才四千,翻起脸来吹口气就没了。 何冲信不过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人。但已经称帝的钱雄信了。而且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也证实了那队夏军中不仅有高官,还有驮着沉甸甸箱子的马匹。当官的上京总会带着打点各处的金银,这一笔买卖要是做成了,那就真叫名利双收。 但何冲总觉得自己漏了些什么东西。 “大当家,咱们要不别等刘二狗那些人,先干了这一票吧!他除了趁乱分果子,从来没帮上过什么忙。那些肥羊这会儿都已经睡下了,咱们今晚就动手,怎么样?” 何冲在他二当家的后脑勺上扫了一巴掌:“滚你奶奶的。你以为劫营这么容易!就我们几千号人乱糟糟地冲过去,这好几十里地,没走到半路就被发觉了。现如今只能等肥羊自己走过来。对了,你的人说三更左右听到有马蹄声?” “哎,这些浑小子,总是一惊一乍的。什么马蹄声,大概是山上的野兽出外觅食。” “小心一点总没错。我总觉得……咦,林子外在吵什么?” 何冲将手下分成三部分,按照兵书上“互为犄角”之势布置。现在这驻有两千人中军的林子外,居然在野地里亮起了一字排开的几处火光。 几个担当哨戒的大宁朝兵士——或者该称为山贼土匪更恰当些——提着削尖的木棒抖抖索索地向火光靠过去。离得远看不大清,但火光周围确实照出了什么物体的轮廓,却又大半隐没在黑暗里。 “喂,老苦头,听说官军在这儿把金鸡山两百多号人砍了脑袋。你说,会不会是他们……”一个山贼被北风一刮,直打冷颤。他的年纪也就在十五六间,穿得很单薄。这种能生冻疮的冰天雪地里,他只穿了双草鞋,唯一的御寒手段是用破布将脚丫子包了几圈。上身的短衣显然已经不足以御寒,外面还裹了件从某处抢来的女式花棉袄。 山贼们举着松枝做的火把,照亮的除了他们寒酸的装束,还有更加寒酸的武器。那个年轻山贼手上拿的木棍且不去说他,另两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提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还有一个干脆将厨房里的菜刀拿在手中。一路走来时还不时因为一些细小的声音在空中虚劈几下,给自己壮壮胆。 王九郎端着钢弩,白光瞄准镜的十字线已经套上了年轻山贼的胸口。在看到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时,手头已经攒下几千条人命的游骑兵中校犹豫了一下,将钢弩偏了个方向。 黑夜里,“嘣”一声弓弦的脆响,紧接着的是短小的弩箭破空声和箭头钻入人体时的“噗嗤”声。那个柴刀山贼捂着前胸倒在雪地上。从心脏里泵出的血液浸透了胸腔,将白色的积雪染红一片。 以此为信号,穿黑色军服,披黑色风衣,头顶钢盔,一手握马刀,一手举圆盾的士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走了几十米,集体亮相于火堆能照亮的范围。 “劫营!” 王九郎等那个使菜刀的喊出这声凄厉的告警,手指稳稳扣下悬刀,又一支弩箭钻入山贼的后心。中箭的人借着惯性向前又跑出几步,这才“扑通”摔倒,抽搐一阵便不动了。 “劫营!有人来劫营了!” 年轻的山贼吓坏了。他只是因为家人都死在了荒年,走投无路才加入了何冲的匪窝。这两年多来也没做过什么。弟兄们绑了客商、洗劫了村落,都会给他留一份。那件花棉袄便是在沧州附近得来的。刚才被射死的两个山贼都对他照顾有加,如同亲兄弟一般。时间久了,他甚至忘了这是在进行着挑战旧秩序的战争。直到一分钟前王九郎的两箭将他打回残酷的现实。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游骑兵中校慢条斯理地张开弩,搭上第三支精钢头徹甲箭,再慢条斯理地举到眼前瞄了瞄,见那个半大小子已经跑出了射程。 他嘴角挑了挑。收起狙击弩,拔出马刀:“警卫连听令。举火把,准备迎敌!” 何冲听到哨兵传来的消息时就觉得脑中似乎有什么地方亮了一下,那是他一直知道但总是遗漏的角落。没等他抓住这一闪即逝的灵感,二当家的声音已经将几乎所有人都惊醒了。 二当家揪着逃回来的年轻山贼,几乎是脸贴脸地吼道:“来的是官军还是道上的?有多少?妈的,没用的东西!别哭了,问你话!” “不……不知道。他们……他们不是官军。都穿黑衣服。”半大少年连鼻涕带眼泪抹了一把:“来不及细数,像是只有百余人。” 何冲听了忍不住插话道:“百余人?骑兵还是步卒?” “步卒。都是步卒。大当家,你千万小心。他们有弓箭,箭法好得很!还没看到他们时老苦头就被一箭射死了。” 迅速涌出的愤怒将何冲闪现的灵光吞没了。黑吃黑,这是盗匪四起时的普遍现象,但不该这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他们来之前已经由钱雄打着大宁朝的名号知会了本地绿林好汉。既忌惮钱雄的威势又担心朝廷的报复,这一带的土霸王们应该都已经逃到别处去避风头了。如果有谁敢黑吃黑,除了北面预定要夹击的刘二狗外不作他想。那个挑粪出身的大宁朝“护国将军”将手底下能走得动路的都拉出来了,一千六,只要能做掉何冲,滨州附近就是他最大。 想到此处,大宁朝“保国将军”何冲怒不可遏,拔出钱雄送的宝剑,喝道:“弟兄们,狗日的刘二狗在我们头上拉屎,这口气大家忍不忍得下?” 两千士卒鼓噪着给了何冲想要的答案。他继续大声鼓动:“外头有一百多个来劫营的,杀了我们弟兄。奶奶的,大家冲上去,把他们剁了!给遭暗算的哨兵报仇!” “报仇!报仇!” 两千山贼举着木棍柴刀,一股脑儿冲出了树林。 黑夜里铺开几百支火把是个挺壮观的景象。至少就场面上来说,比某些小猫两三只的国产大片震撼得多。看着两千山贼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踩也能把人踩死。一般人早就腿肚子抽筋了。就算换了大夏的正规军,以一百多人挡在这些要么是盲流,要么是流氓的家伙面前,也很少有人能镇定得下来。 但王九郎面对这些乌合之众却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他手一挥,知道该怎么做的国防军士兵们向半空射出第一轮箭矢。随后整齐地后退三十步,第一排人将手中火把插在地上,跑进了队尾的黑暗中。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直到整个警卫连全部从光亮处消失。 何冲一听到对面整齐的放箭声就反应过来了。这绝不可能是刘二狗的兵。那些乌合之众的训练水平和其他大宁朝的士兵没什么区别。能将箭正确射出去的已经十中无一,更别说在这晚上没有人喊口令也能射得如此整齐划一。箭矢进行覆盖射击时的杀伤力和密度成正比。同一时间射出的几十支箭虽然钉死的人并不多,但看到有那么一小块地方的人在一瞬间毙命,带来的心理冲击比添油式地杀伤两倍敌人更震撼。在何冲的记忆中,就连大夏官军都没有这么严格的纪律。 被前头自己人的火把晃了眼,何冲仍然看不清那些敌人的样子。如果来的是朝廷官兵,事情倒也不是那么难办。何冲有把握让他们不在构成威胁。 何冲和手下的山贼们一样,用两条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拉住大嗓门的头目:“二当家,快,你把我们阵前那些话让人喊出来!快!” 二当家点个头,冲到一处扎堆的匪兵里。过了一会儿,那块地方传出一个高亢男声领唱下的整齐口号声:“对面的弟兄们,你们的父老乡亲吃得饱吗? “对面的弟兄们,你们的官长中饱私囊吗? “对面的弟兄们,你们的父母官公正清明吗? “对面的弟兄们……”二当家嗓子有些破了。咳了几声,继续喊道,“对面的弟兄们,你们想不过家中有田地,有牛羊?大夏给了你们吗?” 按照二当家的经验,以往在两军阵前只要这么一喊,绝大多数夏军士兵都会动摇。那时候只要冲过去将带队的军官杀掉,夏兵们要么作鸟兽散,要么会主动加入他们。但今天这招却失灵了。那些“对面的弟兄们”行动有条不紊。每一次后撤之前都是一轮箭雨。每一轮箭雨都会报销掉不少山贼。二当家有些奇怪。晚上射箭,而且是朝向半空,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准头,每每挑上人多的地方落下。一次两次还好。这么五六次下来,山贼们冲锋的脚步迟疑了,有些人更是在往身边的黑暗张望,想趁着小头目们不注意偷偷溜号。反正大家都是被裹挟的居多,对这支没有保障也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只不过换了个皇帝效忠的“军队”没有好感。 “灭掉火把!把手头的灭了,把敌人留下的也灭了!”一支木杆青铜长箭从他锁骨的缝隙中钻透时,二当家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敌人会在晚上也能让弓箭发挥作用。 这个后知后觉的命令刚刚被传达下去,敌人那边插在地上的火把不再增加,箭雨也消失了。就在这时,山贼们听到一种陌生的声音。有点像石碾子滚动,也有些像夏天暴雨砸在泥地上。 何冲脸色煞白。他就算烧成灰也记得这种声音。那是骑兵冲锋时的马蹄声,是他们这些乌合之众的天敌。他想了自己遗漏了什么——从这儿往北,存在的不仅仅是夏军,还有一支传说强悍无敌的军队。 黑衣,单方面杀人如麻,这些都印证了那个传闻。何冲是山东道的人,但恶鬼将军的名头实在太响亮了。正是因为过于响亮,何冲一直没把他和自己联系起来。 想通了之后,一些蛛丝马迹被翻了出来——士兵报告说听到过马蹄声、人数百余的军队敢来正面挑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这些据称横行草原无敌手的骑兵们没有抢先发起攻击。 “这些家伙连苏合人都不如。”王九郎只一个冲锋,甚至还没接战,敌人的左翼就已经消失无踪。山贼们闻风落跑,这对于参战的士兵们来说这是个双赢的局面,但王九郎还是被对手的软弱刺激了一下。 如果大夏军官们听到王九郎居然用苏合人作为最低限度的标杆来衡量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不知有多少人会欲哭无泪。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广告:阿菩和**的新书《东海屠》、《逆天吴应熊》都挺不错,具体见频道推荐。 第八章 零伤亡 王九郎跟着李雪鳞的时间长了,也沾染上年轻的上将一些思考习惯。说得好听点叫全面深入,说得更直接点,就是恶意揣测。在这随时随地都有暗箭伺候的形势下,把对手想成一肚子坏水总比错误信任更好。山贼对于他们和那支隐伏的夏军来说都只是个引子。从最坏的方向考虑,只要李雪鳞这边有任何一个士兵与夏军交战,便等于授人以柄,坐实了谋反的罪名。虽然国防军真要为司令官报起仇来,新老十多万异族士兵足以彻底倾覆大夏。但李雪鳞可不想让自己的构想变成“未竟的事业”,让别人去摘果子。 王九郎很明白这次的战斗应该拿捏在什么程度。见敌人的左翼消失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率队直接扑进何冲乱糟糟的侧腹。 “全体半接触战斗!一排二排马刀护卫,三排四排弓箭杀伤,波浪冲击,从东侧挤压敌军!” 在这不大的战场上,王九郎的命令不需要军号就能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山贼们正听得半懂不懂的时候,那些黑衣骑兵已经完成了变阵。 由一百八十名士兵组成的警卫连超编了一个排。驱散位于西面的山贼后,他们再次退回北方,在各级军官一连串简短的命令核对后排成了四列纵队。位于两侧的手持刀刃熏黑、浸过污物的马刀。中间的两队张开了优先配备给游骑兵的双曲复合弓。这种小巧但威力巨大的技术兵器原产于大夏,在历年的战争中被苏合人缴获不少,最后成了李雪鳞武器库中染血的战利品。只是因为数量不多,没有批量装备主力部队。 大夏军队的射法是用拇指第一段扣弦,中指压拇指。张弓时因为有中指的助力,便于瞄准。比较适合步兵使用。而李雪鳞的军队长年与苏合人作战,成员也都是漠北各族,用的是草原上典型的拇指后段扣弦,用拇指和手掌连接的关节张弓。这种方法射速快、张弓力量大,但很不稳定,比较适合骑兵的运动射击。* 于是何冲发现了这支黑衣军队与夏军的第二个不同。和官军作战时,那儿的箭射完一轮后最快也要停一次呼吸的时间才能射出下一轮。这中间的空隙足够让山贼们转身就跑,在第三轮打击到来前逃出射程之外。* 但这招面对黑衣骑兵似乎不灵了。那些人看着数目不多,弓箭的射速却极为恐怖。寂静的夜里,弓弦的脆响即使在上千人嘈杂的声音中都听得清清楚楚。最初遇上这些瘟神时他们都是步战齐射,除了准头高得离谱外还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响成一片,且从不间断的放箭声简直像是一挺机枪在咆哮。那些游骑都是各族中骑射的佼佼者。他们每次从箭囊中用指间夹出四支箭,一支接一支连射。论射速,不比单发上膛的手动步枪慢。而双方相最远不到百米,最近时只有十米的距离,对于草原上的神射手来说就像抵着脑门开枪一样。山贼声势还算浩大的队伍中。火把从东侧开始一根接一根落在地上。每落下一根,就意味着那几百克释放化学能的木材已经完成了使命,能照亮的范围中已经没有健全的肌体了。 王九郎很快发现用两个排护卫骑射手完全是浪费。对手无论战斗意志还是战术素养,乃至指挥方式,与苏合人相比都差太多太多了。虽然游骑兵们的射速快,毕竟人数少。再加上黑夜中准头又要比平时打个折扣,每分钟也就让一百多敌人失去战斗力。而当面的山贼足有两千。只要他们肯动动脑筋,拼着外围再扔下两三百具尸体,其余的人一撤进王九郎他们侧后方的树林就可以攻守互换了。游骑们胆子再大,骑射本事再高,也不敢冲进黑夜中的森林。那儿对于骑兵来说是片死地。 何冲并不是看不出来这一点。事实上,他和二当家两人都已经喊破了嗓子。 “弟兄们,冲进树林就有救了!他们不敢进林子!往前,往前!他妈的!你们倒是转身往前冲啊!怎么分财货时就没见有谁向后撤的!”何冲急得嗓子冒烟也没什么效果。 王九郎他们每射死一人,前面倒会退下来四五个山贼。前锋不断崩溃,后面的部队被冲得七荤八素,本能地感觉事情不妙。不少人都已经眼睛贼溜溜地往队尾摸去。实在不行时将火把一扔,溜之大吉就是了。 二当家是个行动派。他率领一队比较忠心的喽啰在何冲身前组成了督战队,砍翻几个后撤的山贼,将逃兵的脑袋剁下来插在木棍上。 “谁敢后退,杀!” 二当家的吼声因为有了实物的辅助说明,显得比较有说服力。至少退到督战队面前的人一看那几个脖子的断口还在往下滴血的人头,都打个寒颤,转身汇入犹豫不决的中军队伍里。 “妈的,这样没用!贺麻子,把你的决死队一字排开,往前冲!” “二当家,我们决死队才一百多号人,冲上去不是决死,是找死啊!” “奶奶的,谁让你去最前头了。就从这儿开始举着刀子往前剁!把这些想开溜的家伙全砍了!逼着他们冲!” 贺麻子长出一口气。砍自己人可要比砍那些骑兵轻松多了。他把几个队正叫来说了几句,决死队便完成了向督战队,更确切地是说“催战队”的转变。 “往前冲!你们这些没卵蛋的!分财货时你争我抢,这会儿都他娘的**被狗吃了是不是!往前,不然就是死!”二当家跟着贺麻子的催战队,一边在砍人中稳步前进,一边用不堪入耳的脏话刺激那些乌合之众。 “冲过去,进了林子他们就抓瞎了!往前!往东边!” 催战队还是起了些效果。前锋持续的崩溃被暂时遏制了,王九郎他们有那么几分钟竟然被山贼们逼得后退到树林边缘。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嘿,兔子急了也想咬人?”王九郎仔细观察一下敌人的动向,冷笑一声,叫过一个排长:“伊哈齐中尉,你的人不用护卫射手了。看见那些挑着人头的没有?去,绕到侧面把敌人的督战队给我统统宰了!先射头目,后杀士兵!” 山贼们的行动模式实在太容易判断了。而且反应极为迟缓。苏合人就灵活得多。和草原民族交战,大家都是骑兵,每个集群的规模也不大,很容易在瞬间改变战术。国防军能屠灭晃豁坛部主要是胜在战略上,战术上倒是从苏合那儿偷了不少招。比如警卫连用得炉火纯青的波浪式冲击。 游骑们都没有举火,借敌人的火把照亮目标。因此何冲这边人虽多,却没注意到伊哈齐这四十多人悄悄从骑兵们的后队脱离,开始侧面迂回。 而王九郎在正面始终保持着前冲精准速射——后退漫射——前冲这标准的三段式波浪冲击。在山贼们因为二当家和贺麻子的催命开始往树林方向推进时,游骑们的攻击节奏加快了一些。杀掉敌人更多的前锋,除了削减他们的战斗力,在这黑夜也等于给两条腿的步兵们制造了层层路障。不时有人在自己弟兄的尸体上绊倒。虽不至于受伤,但冲锋线就显得磕磕碰碰。步兵列队时比骑兵密集得多,警卫连三行四十骑的队伍恰好覆盖山贼们的正面,一些人想从骑兵边上绕行,被几支箭一招呼,索性转个九十度的弯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如果说这些山贼们最初落草时还有些要让山河变色的雄心壮志,干过几票买卖后却发现这个行业还有比推翻皇帝风险更小的来钱方式,便都热衷于欺负欺负客商和老百姓了。在面对大夏官军时,他们还能借着熟知地形的优势化整为零,风头过了再出来。但碰上了一支真正职业化的军队,而且还是清一色善于马上速射、能够全天候作战的骑兵,无论是改天换地的雄心也好、坐地分赃的贪欲也好,统统会让位给求生本能。 二当家发现任凭他怎么砍、怎么催,前头的人几乎是不动了。而被他刀子驱赶的山贼们不断填上,将队形挤得越来越紧密。游骑们几乎不用再费心瞄准,一箭射出总能咬到新鲜的筋肉。而中箭的倒霉蛋只要被沾满病菌的三棱箭头穿过,基本就等于失去了战斗力。并会因为伤口不能愈合,要么死于感染,要么死于失血过多。 “你们这些……”二当家没机会说完他三十多年人生中最后一句问候别人下半身的话了。几支在奔马上射出的徹甲弩箭同时飞向他所在的地方,其中之一贯穿了二当家的脖子,联通了气管和血管之后扎进贺麻子的肺里。二当家伸手在喉咙处拼命抓挠着,胸部急速起伏,却吸不进救命的空气。血泡不断从喉咙的破口和他嘴里涌出。只几十秒功夫,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二当家倒在雪地上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不等山贼们回过神来,只听得马蹄声从他们身后绕了半个圈子,再次出现时已经在南面的队伍右侧。又是一轮弩箭和几轮弓箭,剩下的半支催战队也报销得七七八八。 因为催战队的利刃和游骑兵的利箭,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的山贼主力顿时感到压力一轻。可悲的是,消失的压力不是来自于敌人。在队伍两侧的人还能偷偷溜号,中间那些正等着不知来自哪边的那最后一下,突然得了这么个逃生的机会哪能错过。也没听到有人招呼同伴,更没听到谁发一声喊,只是从催战队崩溃的那一刻开始,从后往前,山贼们自动后队变前队,裹带着何冲等想维持纪律的人一溃千里。虽然大家穿的是草鞋、布鞋,双脚在雪地上早冻得麻木,到了逃命的时候却毫不含糊。王九郎他们得不时提起马速才能保持不间断的驱赶。 被发现的那支夏军在山贼们西侧,距离不过三四里。警卫连像牧羊犬放羊一般赶着山贼们笔直向那儿冲去。人在逃命时不见得比动物聪明多少。羚羊还懂得急停急拐来甩掉狮子,山贼们却铁了心直线前进。这也怪不得他们。除了两侧的人可以侥幸转个弯藏起来,队伍中间的要是想有样学样,首先就是被其他人甩在后面。这种时候谁跑第一没人在意,但跑在最后的话就是把性命往敌人的铁蹄下送。只有在逃跑的时候山贼们才体现出了非凡的效率意识。 多米诺骨牌倒了。第一块压上了第二块。 “怎么回事?”接到命令前来增援的一处“犄角”傻了。他们正在紧赶慢赶到半路,前头居然像潮水一样涌来了溃兵。不仅是带队的三当家,所有人都想问“怎么回事”——不是说敌人只有百余步卒?不是说敌人是刘二狗派来的杂兵?不是说一下子就能把敌人给砍了,到得晚就别想分战利品? 顾不上六百人被乱兵冲垮,三当家眼尖,拉住被几个忠心的喽啰架着跑的何冲: “大当家的,怎么回事?是官军还是刘二狗的大队人马?” “都,都不是!妈的,要真是他们倒好了!”何冲几乎带上了哭腔,“恶鬼将军!是恶鬼将军的骑兵!” 这句话不说还好,何冲话一出口就知道糟糕。果然,三当家“嗡”一下便头大了。 “大当家,这……这可不是开玩笑!你看仔细了?” “不不不,不是,不是恶鬼将军!是官军。是百余官军骑兵!” 何冲的否认为时已晚。以他为中心,“恶鬼将军”四个字就像水面上泛起的波纹,一圈一圈传了开去。 李雪鳞虽然保住了整个华北不被苏合人入侵,但他动辄屠族灭门的手段让小老百姓听着就胆寒。最终战后绵延数千里的人肉界碑更是成为家长用来吓唬小孩子睡觉的典故。恶鬼将军这个名号包含了老百姓对他最直观的认识——吃人不吐骨头。 虽然也有恶鬼将军的队伍在大夏行军一个月却从不扰民的传闻,但李雪鳞对敌人的残虐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连凶悍无匹的苏合人都被杀破了胆。和恶鬼将军为敌?这是长着脑子的人连想都不会去想的问题。 好死不死,谁能知道那队被他们自己人出卖的夏军里居然有恶鬼将军的部队。这下可好,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招惹了最不该碰的瘟神。 “大当家的,你怎么能听信靠不住的消息,去把恶鬼将军领来了!”三当家跺着脚,也不顾道上的规矩,指着何冲的鼻子:“他手下从不留活口,你让这八大山头的弟兄们怎么办?大家都是为了寻条活路才落的草,你倒好,把活路彻底给堵死!” 何冲从没被手下弄得这么灰头土脸。要分辨,三当家说的都是事实。要承认,只怕连架着他走的那两人都会拔刀将自己剁了。身后不断响起的惨叫更让他心烦。每一声都意味着有个弟兄被阎罗王请去喝茶了。他这股绺子说是八大山头,可那都是没人要的荒山,几十号人扯杆大旗就算称王了。布置在这附近的三千四百弟兄都是他的血本,可粗算下来,从接战到现在这短短小半个时辰里,居然已经折损了至少五六百。而惨叫声此起彼伏,大家每往前跑一步就得付出一条命的代价。 如果何冲知道那些惨叫有多半是因为游骑们射箭射得手指疼,用更省力的咋呼来代替箭矢放羊,只怕连扑在地上用雪花将自己闷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跑在最前面的山贼已经被寒冷的空气刺在喉咙里,咳嗽得快要跑不动了,却发现刚经过的山脚后面居然出现了夏军的营帐。那些举着火把巡营的士兵看在他们眼中简直比得上西施,恨不能抱着亲两口。 这是个很简单的推论——恶鬼将军一直帮着大夏打仗;这次他们要伏击夏军,来的却是恶鬼将军;结论自然是恶鬼将军和夏军一心同体。那么要摆脱身后催命的马蹄声只有一种办法:向夏军投降,接受招安。 还没等何冲将这个想法付诸于命令,那些山贼们已经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涕泪纵横地喊了起来。 “官军老爷!军爷!救小的一命!后面,后面……” 谁知那些一向喜欢邀功,甚至有时不惜与山贼达成默契,用假招安蒙骗上头的官军们这次却铁面无私起来。那几个巡营士兵一见居然有山贼半夜来接受投降,脸色剧变,刺耳的锣声响遍整个营区。从值宿的官兵开始,不断有衣冠不整的夏兵拿着武器列起了队形,不让山贼们前进。 几轮从夏军射来的箭雨让山贼们清醒了一些。不管怎么说,对方是官,他们是匪,这直冲夏军营里还是挺招忌讳的。有机灵的人立刻原地跪了下来,将简陋的兵器远远扔了。有样学样,从夏军的营门开始,山贼们一个挨一个,跪了黑压压一大片。 这三千夏军的官长是个致勇校尉。被人从暖被窝里拉起来,睡眼惺忪地来到营前,眼前的景象实足吓了他一跳。 对于要执行的任务,他这个带队的人还是略知一二。这种注定兔死狗烹的活让他伤透脑筋。好在给他们分配的角色是第二道保险,在山贼不能吃掉晋王一行时上去搅搅局,成功概率极高。只要过了眼前这关,到时候朝中那人得势,说不定自己这个功劳确实能换来富贵。 但在给他们的任务里,唯独没有和山贼单打独斗这项。 他们是要从背后捅刀子的。只要和晋王一行开打,目的就算达成。但在开打前无论如何都得让人抓不住把柄,这样才能咬定“误伤”一说。这些山贼是用来做引子的,周围的其他官军也事先被调开了,绝无可能平白无故就变成溃兵来接受招安。那么答案显而易见——先手早已被别人抢了。 校尉如释重负之余也有无名火起,指着个山贼喽啰:“喂,你!你们是不是滨州匪首何冲的人?” “回,回将军。将军英明,明察秋毫……” “妈的,果然是何冲那不争气的龟儿子!” 何冲混在人群里,听得分明:校尉一说话,那些马蹄声就逐渐远去,现在已经听不见了。 致勇校尉知道今晚这场面无论如何都不好收拾了。问身边的副手:“依你看,这些人如何处置?” “瞒是瞒不过了。现如今只能想办法捞些功劳,或许能掩人之口。便是要对付我们,也得小心诛杀有功之臣的罪名,总不至于一时三刻动手。”跟了上司十多年的致远校尉将佩刀慢慢抽出一截,使了个眼色,“这里人多口杂,不能让贼匪有说话的机会。再说我们这边若是没些人死伤也说不过去……” 夏军的头头会意。见三千官兵已集结得差不多了,板下脸来,喝道: “滨州匪首何冲,奸淫掳掠、烧杀抢劫,罪行罄竹难书!此番从山东道流窜至渤海道,又干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尔等罪孽深重,国法难容!总算是天网恢恢,今日便教尔等伏诛!” 何冲在最后一刻总算是悟了——今晚他确实是遇到了黑吃黑,吃掉他家底的不是道上的同志,而是更黑的官军。 在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中,山贼也有些血性之士杀伤了百余夏兵,按照两个校尉的构想给了他们修饰战报的数据。何冲见机快,在屠杀开始前便偷偷落跑了。而王九郎等人见机更快,看到夏军拒绝了招安,立刻掉转马头就走。 “你们打出了零伤亡?”回到李雪鳞身边时天已蒙蒙亮,上将显然对结局有些出乎意料。 “王九郎中校,你挺有两把刷子啊。夜袭能打出零伤亡。”李雪鳞对愣在边上的夏军军官视而不见,走到游骑们的马前仔细看了看挂在鞍侧的人头,问道,“这其中有没有山贼的头目?” “应该有。他在督战队中发号施令,被我们杀了。喏,就是这颗。” “那你再辛苦一下,将这些人头给我们身后的一千六山贼送去。让他们识相的赶紧滚。对了,你最后把山贼都赶进西边的老虎洞了?老虎吃人了没?” “吃了,估计没几个能剩下。” 李雪鳞这才对晋王笑道:“王爷,请派几位军官去我们西南方看看有没有友军大破山贼。若是有,他们也算立了一功。” 晋王看了他一会儿,将命令转达给了护卫的校尉。 “阳朔,老夫还是低估你了。你出手仍是那么狠辣,绝不留情,还做得十分圆满。”等没人时,晋王拉住李雪鳞道。 “什么?” 晋王没理他装傻,郑重道:“阳朔,老夫想求你一件事。” “王爷请讲。” “他日……他日若毅儿确实不争气……阳朔,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可否放他一条生路?” 李雪鳞正想搪塞,却见晋王躬身对自己行礼。花白的头发一瞬间让他想起了不知在另一个世界该如何伤心的父母。 嗜血的黑狼王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扶起晋王,想了想,摇摇头,又想了想,这才说道: “王爷,国有国法。若他得罪的是我一人,我李雪鳞对天发誓,绝不追究。若他将天下人都得罪了,虽贵为王子,也不能不依法来办。不过……好吧,我答应你。他以后落在我手里,我保他不死,生活无虞。” 晋王再次行礼,这次行的是对恩人和长辈的大礼。李雪鳞慌忙侧身让开,托着他的手扶起来。 目送晋王离开,李雪鳞发现老王爷居然有些佝偻着背,和他刚进王府那个纵横挥洒的晋王已大不一样。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李雪鳞突然间有些羡慕,甚至是嫉妒起李毅了。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注:这是中国式射法和蒙古式射法的区别。 *注:可以参考宋朝军队的情况:弓箭射速每分钟4-6发,对无护具目标的有效杀伤距离最远不到200米,真正能瞄准的距离在70米左右。 第九章 郑太师府 王九郎零伤亡的一战打成了传奇。国防军的军官们倒不觉得什么——对付那些士气、纪律、装备、技能、指挥,没一样及格的乌合之众,就算对方人数再多,赢了也没什么光彩的。但夏军不这么看。山贼战斗力确实不行,却是出了名的难缠。十次剿匪有五次官军是被折腾得灰头土脸,草草收场。还有五次则是和山贼达成协议,让他们交些银钱和人头,官军卖个太平。就是这么一伙人,居然被只有自身二十分之一的部队打得稀里哗啦,也算是大夏开国以来头一遭。 一战击退三股敌人后,接下来的路途就顺畅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晋王主动将那支夏军剿匪有功的事沿途大报特报,总之一些刚被李雪鳞掌握到的蛛丝马迹都悄悄收了起来。虽然一行人还不至于每到一处就被簟食壶浆地夹道欢迎,但也能白天赶路,晚上在各地大户人家的宅院里歇歇脚,不用担心再有人筹划“误伤”事件了。 这一日,队伍浩浩荡荡到了齐冀交界处的重镇沧州。晋王照例带着百十亲随先去沧州刺史那儿巡视,李雪鳞等人则绕过城,去实现打点好的一处大宅子落脚。 官道一般都是穿城而过。绕城是为了不扰民,但也意味着要走上十几里坑坑洼洼的烂路。在这冬天,一些洞口被雪盖住了看不出来,大家都走得很小心。无论是人还是马,在这儿崴了脚都不是开玩笑的。 李雪鳞与沧州府派来领路的一名判官牵着马,并肩走在队伍前头。 虽然是重镇,沧州的城墙却并不高——以李雪鳞的标准而言。见过了巍峨的西安和南京城墙,这儿才十来米高的夯土砌石城头只能用简陋来形容。不同于晋王治下热闹安定的燕州,也不同于他治下生机勃勃的海兰泡大本营、海参崴军港、万邦总督府,沧州总让人觉得很萧瑟。城头上的旗帜也是破破烂烂的,进出城门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眼中了无生气。 李雪鳞怕爱马踏风蹄子踩空,在前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找些话题和沧州府判官聊了起来。 “说到沧州——对了,铁狮子。有名的沧州铁狮子在不在?” “铁……呃,将军是说铁狮子?州府衙门前的两头石狮子倒挺有名,是用泰山上运来的石头由名匠雕琢出来,每个有六尺高呢。至于这铁狮子……” “哦……原来这儿没有……”李雪鳞在寒风中紧了紧衣领,对判官笑道,“没什么,我随口一说。我曾听人说沧州有头铁狮子,高有两丈,很是壮观。大概我记错了罢。”* 判官年纪尚轻,好奇心很强。李雪鳞不像他见过的其他文武官员那样喜欢搭架子、拿官腔,给人的感觉很亲和。如果不是被事先告知,打死他也不相信面前这个穿着黑色皮袍的青年会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将军。 判官决定大胆一次。他陪着笑问道:“久闻将军大名,却不知将军是哪里人氏?将军盖世武功,也该衣锦还乡光耀光耀门庭了罢?对了,听将军口音,有点卷着舌头说话,可是家在北方边境?” “光耀门庭……”李雪鳞突然出现的苦笑吓了判官一跳,“哎,这一辈子啊,我是没机会再回故乡了——不过有所失必有所得,算是扯平吧。听你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南方的?” 判官笑着指指自己的嘴:“将军听得出来?下官是长江口的华亭县人。来北地已有十载了,口音还是改不过来,说话都直着舌头。” 这回是李雪鳞被吓了一跳:“你是华亭县人?吴淞江边上那个?”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来自另一个世界八百年后华亭县所在地的年轻上将忍不住有些他乡遇老乡的感慨。与那位判官的聊天开始围绕大家都知道的一些景物谈得不亦乐乎。自齐楚以下,国防军的官兵们好久没看到李雪鳞这么轻松地和人话家常了。 “龙华寺和龙华塔还在吧?那可是建于三国时期的,据说边上的河直通太湖,吴国的水军便是由此进出。” “在,都在。百余年前佛寺走水,后来重建了。高塔倒是无恙。说起那座塔啊,啧啧,方圆几百里都有名得很!十里地外就能看得到。在华亭县来来往往的,谁不知道龙华夕照是一处胜景。” “嗯,嗯,没错。龙华塔上的风铃听来别有风味……静安寺呢?就是据说有口井直通东海的那个……哎,不知道?等等,我记得最初是叫……沪渎重玄寺?好像是这个名。” “哦,您说那座寺啊。香火旺得很。门口那眼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六泉,来求水的络绎不绝。说也神奇。下官小时候家严病重,药石不灵,都已经在准备后事了。一日来了个寺里的大师,赐了一把草灰和一碗泉水,服下后居然不几天就痊愈!您说这事神不神。”* “嗯,嗯,当然。‘静安八景’嘛,唉……”虽然两人说的是同一处地方,但判官联想到的是古刹**,李雪鳞却回忆起了静安寺旁的久光百货、龙华寺旁那家和自己很熟的模型店,还有上中学时天天挤出一身汗的104路站台……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李雪鳞常强迫自己承认在这个世界中的身份,作为这个时代的人物活下去。但每次自我催眠后,一种孑然独立的孤独感总是会伴随着一些记忆剧烈反弹。这种时候,李雪鳞就有如同走进古装片外景地的错位感,会出神好一会儿。 “……将军,李将军。” “啊?呃,对不住,你说什么来着?” “将军,我们到了,这儿便是郑太师的府邸。太师公在朝中算得上是晋王爷的师长辈,门生遍天下。按说平时这座深宅大院都是不迎客的,但听说王爷要来,太师公居然派人来传信,说愿意出借屋子。嘿,要不是如此,这附近少有能接待着许多人的大户人家,还真不好办。” 李雪鳞这才发觉他们已经站到了一处黑瓦白壁,院子的围墙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宅院前。两扇朱漆大门足有近三米高,锃亮的铜钉排得像是在操练队列的国防军士兵。门上一块黑底镏金的大匾额,“郑府”两个字弹眼落睛,似乎还是大夏的先帝手书亲赐。 门口还站着个衣衫整齐,在职业化的微笑中带着倨傲的管家。判官上前和他说了几句,管家转身将门上的铜环拍了几下,像要塞般森严的正门出人意料地没有发出“吱呀”声,在一阵沉闷的隆隆声中向里打开了。 贵族就是喜欢抠细节,连平时不开的正门都会一直上油。李雪鳞笑着摇摇头,扯了扯踏风的缰绳,迈步跨过了一尺高的门槛。 李雪鳞刚跨进宅子的前院,斜刺里窜出两个身材剽悍的护院家丁拦在他面前。 李雪鳞身后“呛啷啷”响成了一片。国防军官兵们见司令官身边有可疑人物,条件反射地马刀出鞘。就连仆固德润的“随从”也亮出了家伙,把护卫他们的夏军吓得脸色煞白。 管家自忖这朝中官员见过没有一千,九百九总是有的,却从没遇上过这种刺儿头。说不怕那是骗人的。被几百柄明晃晃的利器指着,吃了豹子胆都不顶事。不用说,被拦下的这位肯定是传说中的恶鬼将军、蓟县伯。 他强作镇定地对李雪鳞施了一礼:“这位大人且慢。鄙处规矩,兵刃不得进门。马匹也需由下人牵到北面的马棚去照料,免得脏污了院子。适才下人不识礼数,还望大人见谅。” “哦,好说,你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李雪鳞很体谅地点了点头,管家刚松了口气,却又听他说道,“不过我们军中也有规矩——武器不得离身,行军途中马匹须在百步范围内。因此我的弟兄们就借外面空地一用,不进府叨扰了。” 说完,将佩刀解下递给一个家丁,将踏风的缰绳交给另一个家丁。但插在马靴里的匕首他不想交,也没人敢来搜他的身。 “你们就一起跟着来吧。把手头的东西都交了,别吓坏此地主人。”李雪鳞对回鹘“随从”们说完,拍拍爱马的脖子,通人性的西域马这才勉强让家丁牵着走了。 “宏,哲伦,你们暂时解除护卫任务,也把手上的刀子交给这几位先生。” 李雪鳞完全出于老习惯的随口一句“先生”,却比用刀抵着脖子效果更好。将郑府的几个家丁叫得慌忙打躬作揖。李雪鳞的身份他们已经猜出来了。这人为何事上京也早已不是秘密。王爷是什么?天上星宿下凡。被他叫一声“先生”,福报浅一点的还不得折寿! 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都是在草原上长大。来大夏的一路上已看得眼花缭乱,家丁们的新奇表演更是有趣。李雪鳞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两位少年亲卫调转马刀,任由郑府的下人们小心收了。但靴筒中的匕首、绑在手腕上的两支格斗爪,还有可以用来敲击敌人的骑兵圆盾,这些东西仍堂而皇之地带着进了前院,由府中仆役领路,走过第一进房子,在第二进的正厅安顿下。 李雪鳞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游骑兵准将身上:“齐楚,你身上总是藏着那么多备用的?” “还好,还好。习惯了。没有贴身放着心里不踏实。” “待会儿不到万不得已别亮家伙,一动我们就理亏了。另外,哎,你好歹把藏腰带里的短刀拿掉吧。太显眼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夏军的校尉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李雪鳞今天仍穿着国防军的普通军服:上身夹克,下身马裤马靴,外披将官大衣,戴大盖帽。坐在郑府的黄花梨椅子上显得很扎眼。这个时代的家具还在风格转换中,舒适的明朝太师椅要过几百年才会出现。很多地方仍将椅子叫做“胡床”,式样简单,坐起来也不见得舒服。只是比跽坐要好一些。 李雪鳞是在座诸人中品级最高的,坐在主位右手第一。甫一坐定,便有使女送上由黑釉兔毫盏盛着的热茶,每人还有一碟四色小茶点。红黄绿白俱有,很是精致,有些像李雪鳞在日本京都买的和果子。追根究底,日本的茶文化,包括茶道中使用的小点,还不都是中国传过去的。 齐楚在燕州待了挺长时间,对这一切还算习惯。就着茶汤吃了两块点心,便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两个却小心翼翼地托着块玫瑰糕,就是不敢下口。在他们看来,精致到这种程度的东西不应该是拿来吃的。 李雪鳞揭开莹莹有毫光的黑釉茶盏喝了一小口。果然,还是那种苦哈哈的茶粉饮料。他索性放下在另一个世界能值得几百万的瓷盏,走到墙上挂的条幅立轴边细细品了起来。 “贵客远来,老夫怠慢,怠慢了。” 李雪鳞早已用余光看到了这个东道主。他转过身,以模样别扭的晚辈之礼向郑太师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 老人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还个半揖,居然也是一个大揖,将李雪鳞看做平辈相待。 李雪鳞没有假客气。他以军人的姿势很自然地挺直着身板,向郑太师微微点了点头:“在下李雪鳞。此番叨扰贵府,实在过意不去。” “李将军何必过谦。你能两头都顾全,该老夫向你道谢才对。”郑太师捋着雪白的胡子,笑道,“但这天寒地冻,野外宿营多有不便。李将军请放心,老夫已吩咐下人腾出些后院的屋子供大家居住。不违你的将令便是。” “如此,多谢了。”李雪鳞抱拳躬身,丝毫不缺礼数。 面前的郑太师应该还不到七十岁。精神矍铄,保养得也很好,称得上鹤发童颜。正如那个沧州府判官说的,老头子门生遍天下。来往走动一多,连带着也没了什么出世的飘逸,倒是有些老骥伏枥的味道。这个姓郑的在朝中为官时虽然挂的是太师的虚衔,想必也曾是个风云人物。那双眼睛明显是阅人无数的,像是能一眼就把对方看透,连小时候尿床到几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个定律在李雪鳞出现前倒是颠扑不破。郑太师很长一段时间主持吏部,当的是大夏朝的HR总监,看人几乎没有走眼过。现在朝中几个官居要职的人都得到过他的保举。 但是对于李雪鳞,老头子有些吃不准了。眼前这人看似简单,如同所有年轻气盛的才俊一样有抱负,想要达成某个目标;但又不简单,完全摸不准他的性格,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郑太师目光瞥见李雪鳞刚才看的那副挂轴,微有些吃惊:“李将军也喜草书?” 李雪鳞这声叹倒是发自内心:“想不到今日能拜见张长史《终年帖》真迹,果然纵横捭阖,于纸上挥洒出疾若风雷、静若烟雨之势!恣意肆行却又曲张有度,张长史真鬼神也!”* 郑太师闻听此言,不由得再仔细打量了李雪鳞几眼。以他阅人的功底,一眼就能看出高下,像这样丈母娘看女婿般反复几次,那是自接手吏部之后便从没有过的事情。乍看之下,这个青年怪异的着装发型都让人皱眉头。黝黑的面孔也说明他不是那种安安静静待在书房做功课的人。谁知抛开第一印象后竟看出不少新东西。比如那身粗豪的衣服和狂放的马鬃头,虽然和中原服饰相差甚远,穿在李雪鳞身上倒很和谐,衬托出主人的英武。不在意那张皮肤粗糙的黑面孔的话,这位新贵的举止和表情都挺得体,也很知性。与一般的武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生物。 老头子果然不愧是当过一朝HR总监的人,随便一想居然应验了——李雪鳞和他们还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郑太师的兴趣一下子就被吊起。他捋着白胡子道:“李将军且稍等片刻,晋王爷应该已在路上,不久便到。老夫已安排下酒饭,不嫌弃的话还请了本地的戏班子。如果乡音还堪入耳,便点他们唱几折吧,文戏武戏都有。” “多谢太师费心。”李雪鳞躬身道谢。对于为什么晋王会绕那么一点路到这沧州来,他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说来也巧,李雪鳞对于HR一职同样不陌生。 本书首发http://www..com,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注:沧州铁狮子铸造于五代时的北周广顺三年(公元953年),通高5.3米。李雪鳞所在的这个世界中,中国历史自唐末开始分支,没有经过五代。 *注:关于上海龙华寺和静安寺就不在这儿浪费字数说明了,大家百度吧。 *注:唐代草圣张旭的《终年帖》仅有摹本传世。 第十章 红叶 李雪鳞他们到郑府是过午时分。由主人陪着说了会儿话,再欣赏一下老头子的私人藏品,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这个时代仍普遍是一日只吃两餐,等晋王一到,晚宴便开始了。 这种场面,说是简单的接风水酒,歌舞已是少不了。一群身材曼妙的少女在堂前起舞,华丽的汉服本身已像一幅画。穿在佳人身上更加增色。跳的什么舞李雪鳞看不大明白,但也能觉出其中只存在于贵族和宫廷中的优雅贵气,在他的时代只能从流传的画作中找些端倪了。 曲子也很好听。这还是李雪鳞头一次听到词牌用旋律唱出来。简单的琴瑟琵琶,歌伎的声音很脆嫩。唱那些咏景的词时有种清新之气。 至于唱主角的菜肴更是配的上郑府的规格。别看沧州物产不比京城,而且又逢缺乏新鲜菜蔬的冬天,花了数天时间整治的筵席仍是毫不含糊。菜肴中稀奇的鹿胎、瑶柱就不说了,连豆腐和青菜都做得极花心思。青菜是霜打的小塘菜,一棵一棵在盆里种出来的。以高汤熘炒后软糯鲜甜。豆腐则被做成了甜羹。吃不出豆腥气,显然是将黄豆一粒粒都仔细去了皮。甜味的来源也很奇特。不是蔗糖也不是蜂蜜,竟用的是新鲜的大枣汁。甜味浓郁,还有股清香,正好衬出豆腐的嫩滑。 “大枣不经霜,九月就没了。现在已是十月中旬,哪儿来的大枣汁?”李雪鳞觉得这样一顿八百年前的饭局足羞得上海百分之九十九的“创意餐厅”老板去跳黄浦江。 被招待来赴宴的人不多。郑亨、晋王、李雪鳞,再有一个仆固德润,其余如齐楚等人都另有郑府中次一等的家人陪着,在别处另开酒席。在座之人身边都有位郑府蓄养的少女布菜劝酒。此时的风气很开放,达官贵人家中以歌伎舞姬待客很是平常。客人如果老实不客气地将美女带进屋子享用,主人反而觉得倍有面子。 陪李雪鳞的是个唤作红叶的舞姬,才十四五岁。听了这话掩嘴一笑: “花园里有几棵老树。恰巧根扎在水脉附近,地气暖热,院墙又挡了风,枣子能挂到十月。不过将军来得也巧。这些大枣是最后一批,再晚上几天,想吃这道菜就得等明年立秋了。” 公关小姐的嘤嘤笑语听得人很舒服,李雪鳞在另一个世界也算是出入过某些场合见了世面的,差一点便脱口而出“红叶妹妹,你喂我吃吧”。 “请替我将酒满上。”李雪鳞端起酒杯,习惯性地对红叶说了句“谢谢”。 李雪鳞爱向人道谢的毛病晋王早知道了。因为这个关系,王府中上下和他关系都很好。但郑太师只觉得新鲜——堂堂一方诸侯,居然向个法律上属于私人财产的舞姬道谢,简直是闻所未闻。就算当作八卦去宣扬也没人信。 看得出来这种道谢纯粹是出于习惯,很自然,和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拘谨截然不同。要说拘谨,倒是红叶一直有些畏缩。郑太师打算回头训斥一下管家。红叶确实长得漂亮,但第一次陪客人实在没经验。怎么能让她出现在这种场合。 李雪鳞已端起酒杯,道:“承蒙国公爷和王爷错爱。小子不才,却得二位朝中巨擘青眼,实在有愧。且以此杯敬国公爷,祈祝仙福。” 郑太师没想到外表完全像是胡人的李雪鳞居然礼数周到至此,心中很受用,乐呵呵地一饮而尽。但是对于这个青年的真面目又多了几分难以捉摸。 老太师大名叫郑亨,表字子善,是两朝元老。从吏部开始,一直到以五十岁的壮年致仕还乡前任了十年的中书令。太师在大夏虽是位高无权的虚衔,到底也是三公之一。以不惑之年同时受封中书令和太师,可想而知当年郑亨是如何权倾朝野。继任中书令的晋王在他跟前也不敢端架子。要不是老头子坚决不受,要以平辈相称,晋王见了他还得执弟子礼。 老头子急流勇退时德宗皇帝还在世,万般挽留未果,便赐了沧州的一大片土地做为他的食邑,又从内帑拨款盖了这座豪宅。虽然中书令一职交给了当时年仅三十多的晋王李衍,也封了个郑国公的尊爵,但朝野和民间还是习惯叫老头子“太师”。 就像李雪鳞。他也是个伯爵,就是没被人当面叫过一声“伯爷”。国防军里大家叫他长官,到了大夏则人人称将军。刻板印象如此,根本没法改。 出乎李雪鳞的意料,郑亨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询问他辽东之战的经过,只是东拉西扯了一些行军打仗中的趣闻,以及各族的风土人情。显然老头子有自己的渠道得知信息。 等说到了封赏一事,郑太师笑道:“李将军这回真是狮子大开口,连王爵都敢讨,还划出这么大块地方。说句玩笑话,你这是真小人,伪君子们做得可漂亮多了。” 晋王脸上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郑亨接着说道: “老夫也听说了你路上遭遇。便是如此,李将军仍要进京?你年纪尚轻,在朝中根基不深,得了封国也会有许多事端。等上几年岂不更好?” 李雪鳞不置可否地一笑:“夜长梦多,恐生出什么变故来。京城之行还是得走一遭。有些事需要在当地料理。” 郑亨点点头,不再相劝。酒席上关于正题的谈话也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又是天南海北起来。这次连仆固德润这个吐谷浑王子也加入了。他汉学比普通中国还优秀。论引经据典,比李雪鳞强出不知多少。有他在,说几句风土人情,再讨论一下诗词歌赋,顺便替东道国和东道主说说好话,然后回到步骤一。这样一个闭循环周而复始,席间气氛始终热闹和气,在面子上大家都十分尽兴。 “没想到万里之外的吐谷浑,竟有如王子这等人物。”郑太师被众人不着痕迹的夸奖熏得很是舒服,主动向仆固德润敬酒,“西域才俊不逊于中华!老夫敬你。吐谷浑得才如许,兴旺指日可待。” 回鹘少年接过歌伎给满上的酒杯,向郑太师遥举了一下,道声谢,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他带着一分酒意,两分故意,道:“在下不过有些小聪明罢了。要说大才,与李将军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吐谷浑国虽小,也有十万精兵,可就是没能反噬苏合。惭愧啊惭愧。中华上国的英雄人物果然非凡。” 李雪鳞听出了话中回护自己的意思——在这些外国看来,他是不折不扣的中原子弟,代表的是作为整个东方文化中心的大夏。现在攻击他的缘由大多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条。如果能让第三方帮着开脱,比李雪鳞自己说破喉咙更有效。 这是欠他的第几个人情了?仆固这小子如果到了上海,玩金融肯定是把好手。放债也放得你很窝心。 李雪鳞这么想着,向鬈发碧眼的王子举了举杯,算是道谢。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郑亨看在眼里,心中已经了然。却佯装不知。转而问他:“听说李将军自海外归来?如今战事也消停了,便让晋亲王给你安排几艘大船把家人接来罢。富贵了,也该让一族都跟着沾光。你若是受封王爵,比如渤海郡王,按规矩得上溯三代。令尊便能得个国公,依次递减。令堂也有诰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虽说不知者不罪,而且老太师是好心,被触了逆鳞的穿越者仍在心中竖起了一根中指。但脸上仍是笑得足斤足两:“谢太师关心。在下也正有此意。待回了辽东,就在海参崴造些海船去探一下回家乡的路线。实不相瞒,在下来中华的半途遭遇海难,实不知能否找到归程。但在下祖籍百年之前就在中原,想来还有苗裔。此次回京也有借机认祖归宗的打算。” 晋王叹息虽轻,还是被郑亨听到了。老头子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看两人,岔开话题。问起了那座连莫须有都算不上的海外孤岛。 李雪鳞这两年时间里早编好了一套老巨细无遗的说辞来对付这种场面。他是吃准了这个时代没人能带着GPS满地球去查证,只要逻辑上说得过去,关于景物的细节倒不必担心。 这一顿饭的气氛恰如两年前李雪鳞被接进王府,初遇晋王的那一次。只不过这次引荐人换成了王爷自己,评审则是老太师。除了人物地点不同,模式还是老一套,连指派女子侍寝这招也被翻用了一次。 李雪鳞本就是个很注意防范的人。怕梦中说漏嘴,在军中睡觉也是单独一个帐篷。如今到了别人地头上更不得不加倍小心。花本钱公关总是有企图的,这条定律从古到今都适用。至于是什么目的,往最坏的地方想总比盲目乐观要好。 这顿饭吃得和谐又热闹。筵席散了时,郑太师笑着对李雪鳞道:“李将军,鄙府有位绝色歌伎,唤作月华的。若不嫌弃便让她来服侍你吧。红叶少了**,未必能遂君之意。” “此等小事怎敢劳太师费心。贵府中都是一等一的人材,在下岂敢奢求。绝代佳人实在高攀不起,有这位红叶姑娘便可。” 有意思的是,每次李雪鳞推脱或是打马虎眼,郑亨都不会去深究,也不会废话第二次。听他这么说,点点头,道:“既如此,李将军一路辛苦,还是早点歇息吧。红叶,李将军不比一般人,你可小心伺候。” 说完,向众人拱拱手,先离开了。李雪鳞知道老太师今晚还有场会面,也赶紧向晋王和仆固德润告个罪,牵着红叶的手先走,免得阻了别人。 北方天寒,郑府长长的走廊是封闭式的,两边开着花窗,但没有挂灯。由一名使女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李雪鳞见他们是在往后院方向走,那儿通常都是卧室。 “红叶,我们这是去客房?” “回将军,正是。” “不好意思,稍等。嗯……果然,身上都是汗臭。红叶,你先领着我去洗个澡。” “将军,您……您能不能……” 李雪鳞这才发现舞姬一直想将手抽出来,在火光下可以看到飞红的双颊。 “呃,你不方便一起去澡堂?这也没错。那你就回屋里待着吧。” 没想到他一句话却让红叶吓得脸色煞白:“将军,您,您难道不要红叶侍……侍寝……” 说到最后两个字,少女脸上又是两抹红晕,声音几不可闻。 李雪鳞先在王府,又混军阀,长期脱离劳动人民,当然不会知道古时候大户人家规矩甚严。蓄养的私妓因为地位低下,常会因为没有让客人满意而被毒打。像郑太师推荐的月华这种等级的还稍好,红叶如果被拒绝侍寝,回去少不了一顿拳脚后关在柴房。中国古代的文明确实世界领先,但再领先也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更何况这种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从未绝迹过,哪怕往后推八百年,在他原来所处的社会中也有。 “侍寝?当然要了。”李雪鳞再多疑,也没到连白送的大餐都推掉的地步。何况他选上红叶也有些别的意图。 小舞姬松了口气,立刻又低着头,轻声道:“那……将军能不能……” “什么?不好意思,麻烦你说大声点。” 少女咬着嘴唇,眼中已有泪水在打转:“……请将军容红叶在后面跟随……红叶卑贱,不配和将军一起走。” 这个莫名其妙的世道!李雪鳞总算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回悲情逼供的记者。一阵尴尬之下,他非但没松手,反而将缩在后头的红叶拉了过来。 “红叶,你现在必须听我的,对不对?” 见高出自己一个头的黑大汉这么凑过来,少女本能地一哆嗦,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既然你听我的,就和我走在一起。除非你是我部下,工作时有等级区分,他们都会自动排开。但平时大家都是对等的,谁也不比谁卑贱——哎,算了,说这个你也不懂。总之,跟着我来!” 红叶年纪还小,也未经人事,但平时其他的舞姬们都会说些陪客的经历,其中没一桩能比得上自己遇到的。不知为什么,这个样貌做派都像胡人的大夏新贵,给她的感觉既亲近又疏远,有忍不住想靠上那个肩膀的念头。侍寝是怎么回事,她还有些懵懂。此时心底里竟有些庆幸自己第一次要陪的贵客是这个人。 红叶能想象到领路的使女肯定在脸上挂着讥嘲的神情——管他呢,自己是奉命和当朝大将并肩走在一起,谁也不能说什么。 澡堂在宅院的西侧,从此处过去没多远。红叶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这种陌生的心动,他们已经停了下来。 “呃……呃……那个……洗的舒服吗?” 红叶吃惊地抬起头,看到李雪鳞在……讪笑着?没错,堂堂四品将军正讪笑着和正从汤间里出来的人打招呼。 库斯鲁和蕾莉安已由郑府的使女们伺候着洗完了澡,换上了汉家小孩穿的宽松袍服。金色和褐色的头发柔顺地贴着肌肤,还在冒着热气。小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但可爱的只是外表,波斯皇子的神情并不那么友善。 李雪鳞这时深深体会到偷腥被抓现行是个什么滋味了。库斯鲁气冲冲地瞪着他,再瞪着被他牵手的红叶,眼中简直像是要喷出刀子来。蕾莉安一直被李雪鳞抚养,对这一幕还不觉得什么,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这和年龄无关——感到些许自己也不能理解的醋意。库斯鲁从小生长在皇宫,虽然对某些行为的过程不是很了解,但十分清楚所代表的含义。 库斯鲁将用来擦干头发的巾子扔在地上,带着几分鄙夷地用波斯语对李雪鳞说了句什么,拉着蕾莉安走了。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雪鳞捡起毛巾,拿在鼻子前深吸一口气。或许是心理作用,感觉有些来自西域的香味,像是玫瑰。 “嗯……很有活力的小家伙,就是脾气有点急。好在两人的关系倒处得挺好。”李雪鳞对不知所措的舞姬歉然一笑,“吓着你了,红叶?” “不,没有,红叶什么都没看到……”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应该不是。兄妹吵架罢了。那……红叶,她们洗完,现在该我们进去了。”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第十二章 白尚书与白娘子 一见郑太师,老头子便笑着问他:“李将军,昨晚歇息得可还好?” 难道还真能说“因为忙着做二冲程活塞运动,大半夜没睡,等我回去补个觉”? “还好,挺好。被褥很舒服。”李雪鳞也笑得很心照不宣。 郑亨习惯性地捋着白胡子,假装没看到他脸上那个小小的手掌印:“红叶这丫头能得李将军青眼也是她造化。李将军在府中的这段日子便都由她来伺候吧。” “‘这段日子’?请教太师,莫非王爷打算住上十来天?” “李将军是真不爱清闲?需知有时欲速则不达。路都还没铺,何必急着驱策车马,徒增祸患。且放下心来,便在老夫这儿将养一阵,绝耽误不了你的正事。” 和聪明人说话确实省力,但省力过头了也麻烦,一不留神就涉及到核心问题。李雪鳞听出了老头子话中有话,一思量,觉得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便答应了下来。 “既如此,先谢过太师了。对了,太师,在下向你讨个赏赐,可否?” 郑亨了然地笑道:“李将军果然是吃不得亏的人,每到一地都要占些便宜才肯走。所谓的赏赐是红叶那丫头吧?没问题,送你了。” “嗯……其实在下要的不止是贵府舞姬红叶。” “哟,李将军还真是快人快语。你倒说说还看上什么了?老夫不是吝啬之人,你再要一个两个也尽管拿去。” “太师会错意了。是这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让红叶离开贵府时有个名分。您看,她毕竟是郑府出来的人,在我身边如果仍是个舞姬,难免有人说闲话对不对?” 老头子明白了。李雪鳞这是在买他人情的同时也卖了个人情。 “红叶那丫头,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一晚上就能让李将军宠爱到如此境地。”郑亨看似感慨地摇着头道,“此事也不难。红叶本就是好人家的子女,因前年的涝灾死了双亲,这才沦落为奴。老夫那时去南方访友,见小姑娘可怜,又生得美貌伶俐,便买了做舞姬。她家原是当地有名的书香门第,也不算辱没了将军。” 郑亨见李雪鳞的胃口被吊起一点,故作遗憾道:“可惜老夫福薄,膝下无子。这事满朝尽知。要是突然冒出个女儿孙女来,没得让人说闲话。唉,可惜啊,可惜。” 见李雪鳞只是看着他微笑,老头子知道自己被吃准了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又摇摇头,咳嗽一声,道:“不过嘛,让老夫想想……对了,记得尚书令胡大人曾几次三番说想要个可娇宠的孙女,无奈孙子倒有了好几个,就是没千金。不如老夫修书一封说明原委,让他将红叶认养了罢。此事若成,于你大有裨益。” 李雪鳞头一次见识到人情也能被转包出租。他留红叶在身边固然有留恋美色的成分,但也是为了主动放一颗郑府的棋子,向老太师显示亲近,以便将来在朝堂上有拼斗的本钱。没想到郑亨居然将这个人情转手给了朝中的高官,帮着对方和李雪鳞结交,凭空白得一份人情。而红叶怎么说也是郑府出来的,该替老头子完成的使命仍一样都跑不了。 但是对李雪鳞来说,这样的安排并不吃亏。尚书令,那是朝中和中书令并列的正一品高官,平常人一辈子都别想攀上关系。搞定了他远比笼络十几二十个中层官员有用得多。而且还姓胡? 对老头子来说,这么做既是给自己上了道保险,也没有违背对晋王的承诺。堂堂尚书令是何等人物?哪能轻易就被收买了。让李雪鳞与这位显贵接触,本意就是给渤海和朝堂之间设立一个安全阀,总好过让这个做事雷厉风行的年轻人无限制向朝中渗透势力。 郑太师一句话竟然轻松就实现了三方共赢的局面,不得不佩服老头子确实是官场里滚成精了。 郑亨也觉得和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通,很是痛快。高兴之余便优惠一个提醒:“对了,李将军,要说这胡令公,其实和你已有了些缘分。你可知为何?” “在下孤陋寡闻,请太师赐教。” “胡氏一族你可知道?早年,那还是老夫年轻时了,代国公胡戒以少年立下不世奇功,只身替朝廷劝退十万契丹与吐谷浑联军。此事满朝轰动,代国公也被誉为甘罗再世,当场就被封了个乡侯,这在大夏开国以来是从未有过的特例。” 李雪鳞点点头。这个段子他在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上京路上就听过了好几遍。天下那么大,出一个两个牛人不稀奇。 “此后,胡代公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州县,多难的事到了他手里总能迎刃而解。哎,老夫那时和他年纪相仿,就是没法比。不服气不行。”郑亨说到这儿,竟然笑得很骄傲,“不过嘛,他心气极高,普通人看不上眼。却对老夫能折节下交,嘿嘿,胡郑两家的世交便是从此时开始……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胡代公政绩斐然,官位也就节节高升,二十五岁的尚书令你听说过没?老夫是翻遍古书也难一个能与之比肩的。他做这个尚书令,朝中人人心服。虽然年纪确实轻了些,行事却稳妥果断,将尚书省治理得井井有条。可惜天妒英才。胡代公只在这个位子上做了两年便因恶疾仙逝。要不然他在三十岁前就能接管中书省。老夫其实是捡了漏,做不得数。” “莫非当朝胡令公便是他的子侄?” “胡代公育有三子。幼子你已见过,是辽州刺史胡清江。次子你也见过,是禁军统领胡汇川。然后这长子,便是袭了代国公尊爵的胡松风。胡令公颇有乃父之风,仕途上年年有建树。加之先帝崇尚孝道,对老臣之后照顾有加,尚书令一职便给了他。胡令公以三十五岁的年纪执掌尚书省,不说空前绝后,也是惊世骇俗了。” “这胡氏一门三兄弟好不厉害!”李雪鳞这才明白胡家在朝中势力大到了什么地步。这样看来,胡芝杭肯留在他这儿可能也有胡家两头下注的因素在。 郑亨笑吟吟地看着他:“如何?若是能与当朝的胡代公攀上关系,朝中就算有人想为难你也得先看看两位令公的脸色。你呢,只要没什么非分之想,有他们保着便是天塌下来都不用当一回事。” 没想到在这沧州居然会有这么笔意料之外的交易。李雪鳞恭敬地道了谢,对老头子不但佩服,更多了戒备。事实上这一局大家都赚,但综合收益和风险,最大的赢家还是老太师。 谈完正事,李雪鳞适时开起了玩笑:“既如此,在下便放心在府上叨扰了。在下久居军中,和外面的弟兄们食量都不小。害太师破财实在过意不去。” 老头子最喜欢李雪鳞的就是他某些时候的肆无忌惮。哈哈大笑道:“老夫又不是守财奴。尽管放开肚子吃!能将老夫吃穷算你们本事。”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郑太师不是一般的有钱,吃是肯定吃不穷的。官场上种种潜规则摆着,就算不想捞钱,回家也会发觉凭空多出些什么。何况老头子执掌朝政十年,之前的吏部也是油水大大的地方。退休后仅靠着皇帝赏赐的良田二十万亩、食邑三万户,一年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净收入两万两白银。还因抽成少,在乡间博得个“郑大善人”的美誉。 自古以来,京城是钱换权,到了地方就是权换钱。老头子退是退了,但影响力还在。保举个把人,朝中那些故旧门生都得买他面子。如果想弄掉个把人,也只是一封信的事。沧州的官员们上任头一件事就是到太师府邸拜访,别莫名其妙就让人给撸了。好在郑亨为人还算正直,退下来之后只扶持了两个人,打压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得到他保举的两人,一个是立场微妙的新贵军阀李雪鳞,另一个是在朝中受尽夹板气的户部尚书白子晖。 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本大家都以为会成为商税替罪羊的白子晖居然就是硬挺着不倒。任凭李毅和左仆射董尚华如何威逼利诱,这个位子是赖定了。白子晖平日里勤勉清廉,为人也不错。户部这个烂摊子能一直撑到现在,白尚书当记首功。最近几年大夏天灾不断,而每一次赈灾款都能按时发放,在外头的大军也没断过给养。光是这一点就很难能可贵。 虽然一连串突如其来的经济灾难到底是怎么个脉络,大夏上下仍是众说纷纭。但时间久了,这些处于权力中枢的官员们都隐隐感觉到一切似乎是因市易税的实行才突然爆发,内里应当有些关系。而市易税的罪魁祸首是李毅,把过失都推在户部尚书一人头上显然有失公允。每次李毅等人想在朝堂上扳倒白子晖,总有些看不过去的官员替他挡枪,竟然就这么坚持了有一年。 而白子晖本人也确实没什么把柄好抓。这个生性谨小慎微的男人出了名的怕老婆。妻子刘氏出身定州富商世家,持家极严:不准他纳妾、不准喝酒晚归、不准收受贿赂,甚至连财政大权都一把抓。白子晖有个流传甚广的段子,说的是一次退朝晚,白尚书肚饿难耐,却因为身上没钱,想在路边买碗汤饼都没辙。段子有两个版本,一说是就这么饿着肚子回家,还有一说是白尚书最后竟然向自家轿夫借了钱。 李毅不是没想过给白子晖罗织个罪名。问题是再怎么专权,犯众怒的事还是少做为妙。要栽赃也不是办不到,只是以白子晖那个胆小窝囊的样子,无论说他贪污、滥用公款,或者是任人唯亲之类,朝中根本没人会信。谁不知道想给白府送礼的人都会被白娘子带着一帮家丁乱棍赶跑。轰出门还不算,浩浩荡荡一行人还会一直撵到行贿的人家中,堵在门口大骂没天良的想祸害她老公,每次都引得整个街坊围观。以为在上演第三者插足的伦理剧。不消几回,就算有人想动行贿的念头也得考虑下招惹京城头号河东狮的后果。堂堂尚书府邸竟没有排队递拜帖的,门可罗雀的白子晖家也因此成了中京洛阳一景。 如果用曲线救国的法子,先逼着白子晖将白娘子给休了呢?按理说这在当前的法律上完全可行。刘氏家中再有钱也只是个富商,政治地位极低,没胆子帮着女儿出气。当李毅起了这个念头想付诸实施时,却被董尚华死死拦住。官居中书省仆射的从一品大员吓得声音都在发颤: “世子稍停,世子稍停!你可知白尚书与刘氏是谁撮合的?” “听说白尚书是先帝点的探花。怎么?他不是被定州刘家抢去的女婿?”* “唉!要真是这样倒好了!白家和刘家这门亲事是郑国公亲自给操办。要不然,便是白尚书面子再大,又有谁能忍得下被一个商贾之女羞辱!而且白尚书本人也得过郑国公举荐,后台非比一般。世子啊,我看还是算了吧。户部这烫手山芋便让白尚书一直捂着,于我们无甚坏处。” 郑亨的大名李毅是听过的。有他给白子晖做靠山,莫须有的罪名就不用再花心思去考虑了,肯定没法实施。好在户部本就是计划让好友董逸文把持,而当事人却对此兴致了了。户部尚书一职如果在清平盛世时绝对是个肥差,现在这种形势下只能说是个老虎凳,谁坐一下都得脱层皮。既然白子晖还能罩得住这个烂摊子,特别是能替自己背黑锅,李毅也就不再一门心思要赶他走。 其实自从忙着给那些胡来的政策和无休止的白银贬值、土地兼并善后,白子晖本人倒是挺想写一封折子,在这四十二岁的年纪上告老致仕,从此回定州安心做上门女婿去。丈人家资产白银十万,足够他打发下半辈子了。但还没等他向别人流露出这个意思,郑太师一封半劝慰,半命令的信却送到手中,以严厉的措辞要他留在朝中,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危急关头把户部交给外行人去折腾。甚至直截了当指出:如果白子晖放手,他就是大夏亡国的罪人。 性子有些懦弱的白尚书不敢违拗恩人,只能如石佛一般赖在了位子上。任你风吹雨打,电闪雷鸣,都当作没看到也没听到。 李毅几次扳倒他未果,主动放弃了。白子晖正想喘口气,将几件最棘手的事集中精力解决了,此时郑太师的又一封信到了。 “娘子你看,太师手书,让我将这些日子里户部的来往公文和账册都仔细留档备查。另外还……”白子晖将书信交给妻子,在一旁做着说明。 白娘子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样五大三粗,竟是个颇为美艳的三十多岁少妇,而且对白子晖从不疾言厉色。她将只有短短两页纸的信件仔细看了几遍,连落款都反复确认了,这才还给丈夫。 “官人如何打算?” 白子晖毫不迟疑地说道:“太师对我恩重如山,这是不必说了。朝中上下,又有谁不叹服他眼光长远,所料之事从未落空。太师既然吩咐我结交蓟县伯,自然不会错。” 白娘子也不说错和对,只是温言细语道:“官人且听妾身讲个故事。妾身小时候帮着家父经商,曾在沧州贩毛皮时遇到过当地恶霸。他们的货色没我家好,但仗势欺人,连官府都帮着驱赶我们父女。不许我们开店,也不许贩售。家父带去的第一批毛皮都被抄走,损失了好几百两银子。” “唉,没错,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也很没道理。”白子晖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摇头叹息,“娘子,后来你们是不是回定州了?这种鸡肋买卖不值得往里填本钱。” “这倒也不是。有位当地的士绅看我们无辜,出来主持公道,将城中的产业辟了几间屋子供我们寄售货物。我家的货价格实在,东西又好,总有些主顾来帮衬,这才勉强站住了脚。但日子过得很艰难。” “哦……有志者事竟成。那之后呢?是不是生意越做越大,在沧州也有了分号?” 白娘子笑道:“官人真是不知道商贾的苦。哪儿那么容易啊!虽说有了好心士绅出面,恶霸们是地头蛇,隔三岔五总来闹事。久而久之害得熟客都不敢上门。家父见这么下去不是出路,也萌生了退意。好在那个士绅给我们想了个办法。官人,你可知他是怎么做的?” “他雇了些护卫,帮着驱赶恶霸?” “官人啊,你看哪家店有护卫围成一圈的?客人早被吓跑了。” “哦,没错。我糊涂。……娘子,莫非他帮着牵头,让你们买通官府,让官府来惩治恶霸?” 白娘子摇摇头:“家父连月亏损,哪有余钱收买州府的人。官人,不是我说你,要是你能跟着我家做一个月买卖,必定能明白这民间的银钱货物往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子晖不愿再想了,腆着脸道:“娘子大才,便不要为难区区小生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说来很简单——以毒攻毒。恶霸们无法无天,便用同样无法无天的人来对付他们。按着那个士绅的指点,家父去找了城中另一个帮派头领。两伙恶霸积怨已久,我和家父稍微使了点巧劲,他们便一发不可收拾。” “巧劲?什么巧劲?难道你们想做那从鹬蚌之争中得利的渔翁?”白子晖很好奇。但妻子只是笑而不答,接着说道: “家父原本也是想趁着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赶紧扎下根基。只要将买卖做大了,自然能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也教恶霸们不敢随意下手。但家父将这打算与士绅一说,被直斥糊涂没远见。” “……这倒没错。你们已经与原来那伙恶霸翻了脸。若是袖手旁观,那伙被你们挑唆的也断不肯善罢甘休。无论他们谁输谁赢,最后都得盯上……”白子晖说到此处,恍然大悟,以手击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师布局布得好,娘子拆局拆得妙!” 白娘子握住他的手:“哎,小心别打疼了。官人是当局者迷,其实说穿了再简单不过。既然一场龙争虎斗不可避免,你又已经被一方视为眼中钉,置身事外也不可得,那就只有一条路能走了。太师此信是给官人提个醒。” “正是!幸亏提醒得早!娘子,我险些因为这蓟县伯累得大夏空耗钱粮,还想当面和他理论理论。幸好!幸好啊!”白子晖吓出一身透汗。他倒也不是真打算骂李雪鳞,只是看不顾这个军阀的做派罢了。当然,此时白子晖还不知道李雪鳞开出的优厚条件,否则肯定不会得罪大夏未来的财神爷。 白娘子等他稍微平静了些,又说道:“官人,这故事还没讲完呢。家父依士绅之言资助那伙衅战的恶霸,等他们赶走另一伙后倒也之知恩图报。从此家父在沧州的生意很是顺利。说到此处,官人,你可知那个士绅是谁?” 白子晖既然明白了妻子的良苦用心,也就不难猜到下文:“娘子,莫非那正是……” “官人所料不错。那位士绅正是刚告老还乡的郑太师。”白娘子笑得很幸福,“说起来,妾身与官人的相识还得感谢那些恶霸。若没他们,妾身可就没福分由太师指婚,也嫁不了你这探花郎了。”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注:古代商人政治地位低,因此往往会在放榜时争抢及第的士子做女婿,全力资助他往上爬。一旦有朝一日能做了高官,全家就有了保障。日本现在公务员抢手也是这个道理。很多大企业会花十几二十年时间资助有前途的新人,避免集中公关被人揪辫子。 第十三章 李毅的这些日子(上) (明早发布下章) 李毅现在的心情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惶惶不可终日”似乎是最贴切的。虽然他从未认为自己的拍脑袋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而且拼命攫取权力对于走上仕途的人来说也属正常,但听到自己的天敌正准备回京的消息时,还是让他连着几晚睡不好觉。何况这次的灾星要么不来,一来就是成双。 仔细回忆一下,自从身世不明的李雪鳞出现在大夏后,他这个血统纯正的晋亲王世子便不再是众人捧着的月亮,沦落到要和那野小子放在天平两端权衡的地步。从自己亲爹的态度来看,似乎对野蛮粗俗的李雪鳞更有好感。偏偏连老天爷都不站在他这边。李雪鳞遁入的辽东并非是大家所想的绝景死地,竟像是个大米缸,而那个从服饰到说话的用语无不怪异到极点的家伙就成了掉在里头的老鼠,越活越滋润。才两年时间就烧香的赶跑了和尚,还凭着强横的实力逼着大夏满足他的要求,俨然是事实上的东北王。辽东和中原的关系到底该如何处,朝廷已不占主导地位,全凭李雪鳞一句话。 理所当然的,李毅想过,而且用上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第一次,因为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密探和一纸空文上,最后以闹剧收场。吸取了教训,他第二次所用的手段就高明了很多。 李毅从小跟着父亲迎送往来,对官场了解得挺透彻。当了权臣后也没有只顾着对小皇帝公关。少了晋王约束,他在京城各处深宅大院的走动也愈加频繁。 首先要拉拢的自然是他最熟悉的文官派系,尤其是吏部、礼部、太府寺这几条线上的。要不是实在没人想去在烂摊子里掺一脚,户部也是志在必得。 送礼、送美女、送香车宝马,那是不入流的公关手段。李毅虽然没在500强待过,却深谙期权奖励之道,但如何让人相信这不是空头支票才是说服工程的重点。 “世子雄才大略,陆某叹服。不过陆某年岁不小了,能不能往高处爬也不是太看重,现下时局安定第一,刚才世子所说的便当陆某没听到吧。”当李毅在年中去造访兵部尚书陆凌时,便得到了冷淡的回答。 李毅似乎是早料到了会碰个软钉子。他在晋王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对于如何放下身段已经颇有心得。听了陆凌的回答也不着恼,只是感慨道:“想陆大人早年以监军之职随先帝东征西讨,何等威武!羌州一战,以万余残军抵住了乌斯藏两万铁骑整整三天。辽东之时,也是陆大人率军殿后,在山海关打了个胜仗,保得先帝和大军平安回朝。若是两年前那一仗由陆大人领军,想必会是另一种结果罢!” “哎,也不能这么说。王爷是知兵的老将,那苏合又是十分难缠的对手,能保住燕州实属不易。辽东那次……算了,且不提陈年往事。老实说,若是换了陆某前去,只怕也难以更进一步。” 陆凌嘴上客气,但表情的细微变化却没逃过李毅的眼睛。陆尚书嘴上说着漂亮话,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可是两年里片刻未消。潜台词里分明在说:要是当初他领军,至少打不出这种大败仗。一口气就丢了近二十万大军。 其实那场败仗从结果上说几乎是必然的。有准备对无准备、以逸待劳对劳师远征、骑兵对步兵,不出意外的话可以肯定苏合人会赢。晋王能守住燕州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事情坏就坏在晋王的好面子上。他许多年没带兵打过仗,当时的局面又绝不容许失败。为了让这场败仗显得是老天不长眼,晋王在送回朝中的战报上将苏合人那支藏在冰雪下的伏兵描述成了因为迷路,误打误撞进战场的增援部队。其他的地方也做了不少修饰。这份整容过的折子倒也瞒过了一时,但时间长了,事情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晋王此举就是白白将小辫子送到别人手里。 若是按照晋王的想法,扳回一局后再回朝,这事也不会有人追究。反正结果好,一切都好。可半路杀出个李雪鳞,单独就将苏合人收拾了,夏军充其量也就守了几个关卡。无论战功还是重要性都没得比。为了给朝中一个交代,性格严谨的晋王甚至默许了部下向李雪鳞买人头的举动,以便在功劳簿上多添几万个斩获。 夏军内部其实也有山头。禁军和地方上的乡勇就是两个系统。而禁军内部同样有派系存在。在晋王率大军北征吃了败仗后,因为长期驻守加上补充新兵,山头也有了些变化,同时更加鲜明了。驻扎在前线的部队见识过苏合人恐怖的战斗力和李雪鳞更恐怖的职业军队,变得更为团结也更为务实。而留守京城与几个副都的禁军却在指摘战事的过程中自我意识膨胀了不少。再加上兵部的相对独立、晋王的鞭长莫及,以及李毅在朝中势力的急速扩张,陆凌和晋王隐然成为不公开的两派领袖人物。 李毅正是看准了这点,才劝导中有刺激,想将陆凌拉向自己的阵营。从兵部尚书平时言行中,李毅抓住了只鳞片爪的一些东西,看出他对现今军中势力分布的不满。 “陆大人过谦了。其实在下只是替陆大人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有什么可惜的?” “陆大人可知大夏西面情势如何?” “乌斯藏的话,他们赞普和活佛已经打得差不多了。这活佛最后关头极有可能自甘陇或蜀中两路逃到我大夏境内。还有波斯。听说已顶住了苏合人的步步紧逼,暂时应不足为患。” 如果说李毅有过感谢李雪鳞的时刻,多半也就在这两三分钟里。他头一次主动借用了李雪鳞所列举的一些东西。那还是在他们头一次见面,在小酒楼中密谈的军国大事。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第十三章 李毅的这些日子(下) “陆大人,乌斯藏若有意染指中原,不会取道甘陇,必然首先侵蜀。占据川中,东可经略两湖荆楚,北可威逼西京长安,进退有据,易守难攻。而甘陇虽然到中原的路途平坦,却东有大夏禁军,西有吐谷浑和波斯,北有苏合。他乌斯藏一旦来争,混战不可避免,未必能讨得了好。” 陆凌一时有些**。没想到总是以为只有嘴皮子了得的这个王家世子,居然看问题挺有战略高度,还有理有据。或许此人能左右朝政也并非偶然。 想到这一层,他的语气也缓了下来:“世子高见。蜀中确实是个生死劫。但眼下粮秣都优先供应了北面,川中屯不起兵来,这可为难。不过眼下北方战事已定,正好趁此机会调大军入川。” “陆大人,这入川的大军可交托给何人?” 陆凌沉默不语。晋王爱大小事情一把抓是出了名的。而且这次辽东没捞到胜仗,肯定会在川中找回面子。这领军大将难道还会有其他人选? 大夏太祖马上得天下,先帝德宗又是个尚武之人,因此朝中论功行赏时总是以军功为重。能打一场胜仗,不管是大是小,官升一级基本没问题。李雪鳞一开始能直升飞机般加官进爵也是这个道理。 陆凌自忖是有谋略的将才。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捞取功名,这滋味可不大好受。再说了,晋王就算功劳再大,无论官位还是爵位都已经到了人臣的顶峰,要那么多干什么?还不如让下边的人也去分一杯羹。可当事人却不会这么想。大领导亲自抓任务,弄得下面因为看不到出头之日而开始磨洋工的并不在少数。陆凌对此敢怒不敢言,而他本人也是被压得只能做些事务性工作,早年叱咤疆场的情景恍如隔世。 明白了李毅说的“可惜”所指何事,陆凌有些动心了。但来做说客的偏偏是晋王的亲儿子,其中难说有诈。 他决定搏一把,直接试探一下李毅的诚意:“世子,这兵部如何运作你也知道。只管兵,不管将。千人以上的调动必须由皇上认可了才行。眼下今上还未亲政,便需中书令批示,而王爷恰好……” “陆大人,”李毅是个明白人,立刻就说出了陆凌最想听到的话,“兵部管兵,皇上管将,乃是因为先帝裁撤了枢密院之故。今上登基时日未久,也来不及说恢复就恢复。但此事早晚都要做。到时候这枢密院主副二使的人选少不了要陆大人帮着举荐。” 说完,他也不再和陆凌空耗,起身告辞。陆凌一路送他到门口。 “世子,适才所谈之事关系重大,容我仔细想上几日。” “那是自然。陆大人雄才大略,日后皇上亲政了,也必然要借重陆大人这样的名臣宿将。这时日还长着呢,也不急这几天。”李毅拱拱手,“下官静候佳音。” 第二天他就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但就算陆凌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仍被李毅所谋划的部署吓了一跳。这里面的内情如果败露,可不是一两颗人头就能销账。谋害朝廷命官不说,勾结叛匪也是个大罪,而弑父更是伦常所不容。李毅当日在他府上说得花好稻好,将宏伟蓝图描绘得触手可及。结果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开场。而陆凌既然听到了,便无法置身事外。要么立刻反水,落个两头不信任;要么只能跟着李毅一条道走到黑。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前方传来消息:那三千伏兵立了大功,正被晋王一路通报嘉奖。连王爷亲自写的请功折子也送来了。 “世子,这么做行不通,真行不通!”在一次只有李毅、董尚华、陆凌三个人聚在一起的密会上,兵部尚书有些悔不当初: “世子,赶紧让正准备动手的那些人停下吧!有蓟县伯跟着,他们不是对手。” 李毅最反感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个野小子。但又不好驳了新同伙的面子,只得笑道:“陆大人过虑了。你怎知道是蓟县伯暗中动手?这点小小的挫败只是碰巧罢。那李雪鳞也就带了百余侍卫,哪搅得起这么大的动静。” “唉,世子啊,那些山贼若是被击溃,早就四散逃命了。可他们几乎都被驱赶来冲向军营,显然咱们要算计的已经将我们给算计了,还故意没有在大夏官军面前现身,不留把柄。世子,这些若是晋王爷部属所为,他们穿着一样的号衣,大可以堂堂正正露面。行踪如此诡秘的,除了蓟县伯不作他人想。” 董尚华听了,心中暗赞了一声。这陆凌确实了得,能于细微处反推全局,得出和自己一样的结论。但李毅却沉下了脸。他不是不能联想这前因后果,只是实在不愿去想。 董尚华沉吟片刻,问道:“世子,此时他们一干人已到了何处?” “据报正向沧州去。” 董尚华和陆凌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窘迫之情难以掩饰。说到沧州,除了郑太师还能有谁。这个老头退隐之后很懂得分寸,一直没有对继任者们多加干预,而一旦干预起来必然是一场极为厉害的政治地震。 “世子,沧州在漕运东侧,隶属山东道。” 李毅稍楞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董尚华这句话内含的催促之意。 “陆大人,这山东匪患最近闹得挺厉害的是不是?唉,这司政使王大人真是有负圣恩!”李毅叹一声,语气仍是不疾不徐,却听来让人发冷。 “陆大人,听说沧州附近也有了匪军,数目好像还不小,足有四五千吧?但愿中书令李大人和赤麒军统领李将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入冬的京城很冷,陆凌背上的衣服却已经被汗湿了。四五千官军,在远离前线的沧州附近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调动,已经绝无隐瞒的可能。这一次可真的是不成功便成仁了。而李毅却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在布置具体事宜。弑父毕竟会被天下人唾骂。无论结果如何,这个黑锅他陆凌是背定了。 陆尚书突然觉得,其实当个仰人鼻息的枢密使也并不是那么值得追求的一件事。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第十四章 剿匪 李雪鳞能向大夏渗透的范围有限,不但拉拢的人物级别低,安插部门也很狭窄,大多集中在打交道比较多的燕州。对于朝中那些勾当只是凭本能察觉到异样。如果对方没摸到身边,他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上将司令官一直都在强调情报的重要性。凭借着出色的侦察和战场情报收集能力,他屡次能以弱胜强,将数倍于己的敌人玩弄于股掌上。现在有了换位思考的机会,更是切身体会到了信息遮断的威力。仅仅是心理压力就让人不太好受。 太师府是片净土。在山东已成乱世的时候,这儿还算太平。十天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十月二十,一行人再次出发,预备先南下德州,等晋王检视了当地剿匪的情况后搭船从大运河走水路,从黄河溯流而上直达京城。避开陆地上渐成燎原之势的匪军。蕾莉安和库斯鲁分别坐在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的马上,由两位亲卫中的顶尖人物护着。红叶娇弱,便安排在晋王的车队中,单独给了一辆双轮马车。 “沧州到德州这一段,说起来有官军沿途驻扎,但贼匪来去飘忽。各位需多加小心。”郑亨对晋王的道别神情显得很严肃,“尤其是王爷。因为你在,朝政虽乱不败。这大夏兴亡可说是系于你一人身上。” 说完,取出两封漆封的书信交给李雪鳞:“李将军,你到了中京时将这封信交与胡令公,听他安排便可。红叶那丫头的卖身契也在这儿。如何处置便由将军自主。李将军,既然你收了这个,性命荣辱便不只是一人之事……嗐,老夫这真是……趁着天色还早,你们加紧赶路吧。” 李雪鳞躬身用双手接了,也不废话,道一声谢便翻身上马。他身后是警卫连和回鹘连两个骑兵方阵,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出地方后一个个排上去的。但郑亨看得很清楚,这两队人从听见钢哨声上马到列队完毕,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用到。装备也极其精良。每人两匹马、一弩一弓,马刀骑枪各两套,还有关键部位补上钢片的皮甲。这样一支军队就算打不过优势兵力的敌人,要杀出重围却不是难事。 虽然只是三百余骑,却有千军万马的威势。这让郑太师对自己的选择增加了一些信心。 “王爷,我先率队出发,在前头探探路。这几天我总觉得有些太风平浪静了。”李雪鳞不等晋王说什么,已带着齐楚和王九郎等人走在前头。 郑太师目送他远去,这才对晋王道:“此人委实可怕。手腕不说高明,却甚为强硬,兼且聪敏过人。但眼下却是再可靠不过的强援。他想必是觉察到了什么动静。王爷,别怪老夫多嘴。有些事宁可将打算作得坏些,也好过事到临头苦无对策。” 老头子送别的话里处处含着双关,有如说偈。晋王是个绝顶聪明的,怎会听不出所指何事。但有些东西在理智上说得过,感情上能不能接受却不是个人可以左右。只能以无限萧瑟的一声叹息作为回答。 郑太师为一件事费那么多唇舌是极为罕见的情形。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再送了些供大家路上吃用花销的衣食金银,在府邸门口便与晋王话别,转身走入厚重的朱漆大门。钉着闪亮铜钉的门户渐渐阖上,“砰”一声将纷扰的现时隔绝在这片桃源之外。 晋王等刚出发,李雪鳞已率部向南急行军了十多里。正打算安排些人进行扇面搜索,突然,几乎所有官兵都同时勒停了马。大家都察觉到了随风飘来的一些信息。是一种淡到几不可闻的铁锈味,但瞒不过这些常年出入生死场的战士们。 李雪鳞向空气里使劲嗅了嗅,对王九郎道:“这味道咱们可不陌生。至少得有上千条人命。” 游骑兵中校点点头,大声下令:“一排到三排原地警戒!四排向正西方向搜索,回鹘连两个排各向南北方搜索,留一个回太师府接应友军!搜索距离五十里,立刻出发!” 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三百余骑兵有秩序地分成五股,以李雪鳞所在地为中心拉开了网。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齐楚,王九郎。定州南边那次遭遇战从布置上来说是铁了心要我们命,不给我们到京城的机会。但敌人不可能忘了我们都是骑兵,很容易就突围。如果不留几招后手就显得非常奇怪。”李雪鳞想到了贼喊捉贼的卢沟桥事变,“我敢打赌,从这儿开始我们不会遇上友军了。敌人也不至于笨到穿着本来的衣服。嘿,贼匪!找的好遮羞布!” “这个问题很严重。如果他们想伪装成匪军,来多少人都说得过去,不必像之前那样只是三千人还得藏着掖着。” “我们走水路的消息多半也会被利用。”李雪鳞在心中快速估算了一下,“从这儿到洛阳约一千八百里。以急行军的速度也得走上五六天。敌人就算知道我们的行进路线也未必来得及安排阻击。” 王九郎提醒道:“现在是冬天,五天的急行军至少需要一人三马以备轮换和消耗。” “等回鹘连回来了,让他们把马匹让出来。就这么定了!”李雪鳞一摆手。此时本该向正西方向搜索的游骑部队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敢让带队军官将探查前方五十里的命令打那么大的折扣,只可能出现了一种情况。 “一排去两个传令兵,将回鹘连都叫回来!全体注意!不要恋战,且战且退,回到出发地敌人就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不,你错了,中校。”李雪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们无法后退。敌人不会在乎多毁掉一座太师府。命令部队,给我放手打,杀溃敌军!战斗结束后接了晋王,立刻急行军去京城!” 王九郎挨着他,低声道:“长官,您的命令是不是可以留些余地?万一敌人来了一两万大军,我们这些人可不够看的。” “屁!他们要是有本事在短时间里集结起一两万人,苏合那几千骑兵怎么可能将整个北方当作后院,山东的贼匪又怎么可能成群向渤海地界发起猛攻——不是说的那些替罪羊,沧州已不知被攻打骚扰过多少次了。放心,敌人数目撑死也就六七千。”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打西边来?从东南两侧袭击我们的话不是更像匪军所为?” 李雪鳞冷笑两声:“你以为山东那个大宁朝的皇帝是傻子?怎肯任由别人将黑锅扣在头上也不做声。人家要的只是结果,他们赢了之后过程和细节都不重要。当然,要赢得了再说。” “只可怜了一路上的百姓。”齐楚看清了搜索部队马匹上横搭着的物事,心中十分不忍。 自古以来官匪拉锯的地区,老百姓总是成了两头苛剥乃至杀戮的对象。而这次的情况更特殊。整个村庄的遭殃仅仅只是为了保守某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如果抛开交战双方的属性不谈,敌军用的正是李雪鳞在辽东屡试不爽的手段。 “我们在辽东是因为周遭都是敌人,可这些是他们自己的百姓!怎么能下手这么狠!”听了那个一小时前刚被毁灭的村庄中幸存者的叙述,王九郎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震惊和失望。这就是大夏?这就是万邦来朝的中华上国该做的事? 李雪鳞取过皮囊,给刀伤斜贯整个背部的男子倒了一木杯清水:“兄弟,醒醒!他们有多少人?你大致估计一下。五千?六千?” “不知道……他们比庄子里的人还多……也就五六千……” “他们没有打着官军的旗号?那你又怎知不是匪军?” “我听到有狗日的管个骑马叫将军,结果……结果挨了鞭子……匪军巴不得手下这么叫他们……大人,您一定得告诉皇上,我们……” 李雪鳞见那人已是垂死边缘,赶紧抓着他肩膀大声喊道:“兄弟,最后一个问题,撑着点!我问你,他们向哪儿去了,你看清没有?” “向……东……” 王九郎手指搭在那男子的脖子上,仔细探了会儿,起身摇摇头。 “他们胃口还真不小,想得真美!”李雪鳞阴郁地看着那具尸体,心中涌上久违的怒火。他可以被挑战,被攻击,但绝不容许被蔑视。而对方的做法无论从态度上还是手段上,对他来说都是种侮辱。 “一小时,半个时辰……应该还没到。”李雪鳞突然笑了起来,问王九郎,“中校,如果一队行军中的步兵突然侧面遇袭会怎样?” “他们会来不及展开防御阵形,甚至来不及进入作战状态。而行军中被拉长的队伍又不能在纵深上进行梯次阻击,就连命令传达也会有困难,几乎等于任人宰割……长官,到时候打到什么程度?” “留几个舌头,其余你看着办。”李雪鳞见另两路搜索部队也被追了回来,一甩鞭,“弟兄们,咱们‘剿匪’去!” 那队乔装的“匪军”并不是真的没发现李雪鳞这大队骑兵。虽说只有三百多人,但却有六百匹马,跑起来声势也颇为浩大,打老远就能听到声音。 只是他们从上司处接到了三个命令。一个是来自李毅的,要大家变装后去剿灭一伙私通外敌的叛军,据说这些人躲在沧州城外一处大宅子里。还特地注明,叛军可能会谎报身份,大家务必不能上当。 还有一个也是来自李毅的,以不容抗辩的言辞让这些原本驻扎在德州的兵马悄悄开拔,换上匪军的装束后一路隐蔽,如遇发现他们身份的,可当场格杀。特别是在沧州附近,绝不容许有人活着看到他们。 最后一个命令是由陆凌稍后加上,严令要尽可能避开叛军的骑兵,否则赢面小之又小。这点正合带队的游击将军意思。以步兵去挑战骑兵,就算赢了损失也很可观。不过骑兵在大夏是极为金贵的东西,向来被掌控得很严密。叛军哪来这些王牌部队? 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一基本信条在任何时代都以不同形式灌输给了这些能合法杀人的士卒们。由于军队打着维护国家利益或皇帝利益的旗号,那个莫名其妙遭殃的村子就只能怪他们自己运气不好。谁叫老祖宗非得选在这片四野开阔的地方定居,害得不想多生事端的“匪军”们躲无可躲。 但李雪鳞率部先行却是个意外之喜。一听到这支军队的动静,“匪军”头目立刻反应了过来,下令五千步兵悄悄向这些人来的方向急行。没想到叛逆们的反应也不慢。还没等他们赶到据说是贼窝的地方,一阵十分轻微,很容易与远处的雷声混淆的低音正变得逐渐清晰起来。那是大群军马奔驰时蹄铁叩地的闷响。 “匪军”的头目一看自己这边队伍拉得老长,便知要遭。四下一望,在这空荡荡的雪原上却有从矮丘陵上延伸下来的一小片树林。 “健锐营速带床子弩到林中架设,其余各营绕着林子列阵,快!”耳边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但对于这些平时爱磨蹭的士卒们来说却比官长的命令有效多了。立刻就有几百人抬着十多架拆开的床弩隐入树林,其余九个营则乱哄哄地开始沿着树林边缘列阵。每一营的前排都是善射的弓兵,用的是有四尺长的步兵弓。此时正在各自什长的命令下排成还算整齐的横队,取出弦挂上弓,又从箭囊里将羽箭插在身前的地上,方便快速射击。 渐渐成形的步兵方阵之间沿着树林的弯曲空出了喇叭形的开阔地。朝向树林那头较窄,保证了相邻两处的床弩能在阵前形成交叉火力,消除死角。这支从德州抽调来的大夏禁军与李雪鳞花力气培养的专业化军队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但能在三四分钟的预警时间里完成这些基本防御部署,已经算得上极其训练有素了。 李雪鳞他们冲到离“匪军”约六百步远的地方停下,给马匹留出足够的冲刺提速距离,仔细观察着对面的情况。 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不少破绽。比如“匪军”们清一色大夏兵部督造的钢刀长弓,真正的贼匪可没那么富裕。就算刮一路地皮,十个人里头能有五六把菜刀就算不错了,军用武器更是只能配备到类似于伍长的小头目这一级。再比如“匪军”们虽然比不上用肉食和均衡营养喂出来的国防军,也算身材匀称,脸色红润。而真正的贼匪王九郎见过,大多面黄肌瘦。土匪们不事生产,又是作战半径小的步兵,没法像李雪鳞那样肆无忌惮地千里奔袭洗劫整个部落。给养非常成问题。 综合起来就只有一个结果,而且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结果。 李雪鳞将望远镜还给王九郎:“他们阵形之间的空隙似乎太大了些。背靠树林是个好点子。但何必留给我们各个击破的空间?看这些人也没有成规模的突击部队,应当不是预留的进攻通道。你怎么看?” “或许是接战匆忙,来不及好好布阵。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样挺不容易了。” “不……我觉得有问题。让大家再往后撤点,那片树林可能有古怪。” 一见那伙穿着从没见过的黑衣,连用的兵刃都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骑兵,“匪军”中的大夏游击将军就觉得事情有蹊跷。联想到各处都在传闻蓟县伯将进京面圣,自己这趟拿了高额津贴的任务似乎有着和津贴一样多的隐情。 传闻蓟县伯用兵如神。游击将军不知道这种说法可信度有多少,至少这些“叛贼”居然发觉了这种阵形的奥妙,正面对着自己缓缓后撤。他们随军带的床弩射程较短,只有一千步左右。再过片刻敌人就全部到了射程之外。 他眯着眼看了会儿。敌人阵形十分整齐。虽然是骑兵,进退之间的协调却比这边强得多。但在他们后退的过程中,有一小群人总是聚在一起,被十多个武士护在中间。 游击将军立刻抓过一个传令兵,指着李雪鳞等人:“告诉各弩,那儿就是叛逆的贼首!我号令一下,所有床子弩都向那边射去。射死了贼首,敌军必乱。”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第十五章 床子弩 李雪鳞在这个世界摸爬滚打了整两年,战场上出入几十回,亲手杀的人数以百计。在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中,人类被文明所隐藏起来的野性和本能也逐渐返祖了。证据就是他对于危险有着类似于第六感的反应。 回头看一眼那片令他不安的树林,李雪鳞猛然间醒悟过来这个阵形意味着什么。 对于无法以抛物线精确投射动能武器——诸如炮弹——的这个时代来说,空出来的区域显然是预留的火力发射通道。 “床弩!操!敌人是夏军步兵,当然不缺床弩。”李雪鳞记得在资料中看到过,这种可说是冷兵器时代远程武器极致的玩意儿有着恐怖的威力。 如果没记错的话,用于城墙攻防战的大型床弩极端射程可以达到两千步以上,折合一千米。就算在野战中携带的也可以轻松达到一千步到一千五百步,已经大大超过了早期的后膛步枪。对于没有铁甲保护的轻装部队来说,就算离开了有三四百米都不保险。床子弩的箭杆在尺寸上比武装直升机所用最大尺寸的70毫米火箭弹还长出一截。几架床弩一字排开,竟有些像喀秋莎的雏形。确实算得上这个时代量产型技术兵器的头一块牌子。 “所有人全速后撤一里!快!后撤一里!”李雪鳞顾不上越级指挥,在纷乱的马蹄声中大吼。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一直紧盯着的那片树林有了些动静。先是林子外围有些树梢在摇晃,洒落不少积雪。然后是连林子中央都被惊起一片飞鸟。而这一切的元凶是几个正挟带着劲风急速飞来的小点。 又惊又怒中,李雪鳞脑子里想的却是个相当奇怪的问题:“这个距离上弩箭只比弓弦声慢了一秒。原来床弩初速度能超过音速是真的。”* 第一批齐射的弩箭有十五支。两支因为床弩的组装有问题,半途就掉了下来。其余十三支准确地散布在李雪鳞周围五十米的地方。横行辽东的战士们头一次领略了被人单方面压制的味道。 弩箭射到时,李雪鳞已经率部退到了五百米远的地方。这个距离上弩箭动能的衰减已经十分厉害。但凭借重量和初速度的优势,对于没装备重甲的士兵来说仍有着足够的杀伤力。十三支箭,有两支射中了护卫他的战士。一个是正准备拨转马头往后跑的,却在转身时被弩箭从左腰穿入,腹部所有器官烂作一团,眼见是不活了。另一个则是已经闪身避开了一支弩箭,却被紧接而来的另一支恰好射中脖子。粗大的弩箭一下子顶掉了颈骨,人头以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伤口处不断喷出血沫。 还有三支弩箭射中了目标较大的战马。好在骑手们都是老兵,在倒地前一刻跳到一旁,在积雪的保护下没有受什么伤。但床弩的威力显然震撼了这些只见识过弓箭的战士们。原本整齐如阅兵的后撤队形立刻有了散乱。士气也明显为之一挫。 “那是什么!”王九郎从没想到过在战场上从未退缩过的士兵们居然也会动摇。敌人的兵器确实厉害,从这个距离就能打过来,完全是单方面的杀戮。 李雪鳞等人已经退到了近两千步的距离上。这儿很安全,但没有丝毫受损的敌军和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人马尸体无不在提醒他们,刚才这支常胜军受到了成立以来的第一次羞辱。 “床子弩……”李雪鳞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这个名词。作为一种生产和维护都相当昂贵的技术兵器,敌军的床弩数量应该不多。刚才那些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底。比起区域性压制的火炮,或许这十几架床弩更类似于狙击手。 在现代军队里,对付火炮的最好方式仍是火炮。而一旦发现有狙击手,也没人会傻到让士兵去送死,一般都是直接调炮来将狙击手有可能藏身的地方轰平。 可李雪鳞现在别说火炮,连射程相当的巨弩都没有。 齐楚回过神来,权衡一下利弊,说道:“长官,要不我们跑过去?树林南端留出的平地足够保证我们不被射中。” 这一走,等于是宣布大家吃了败仗。李雪鳞觉得在感情上能不能接受之前,还有个关键的问题:“准将,现在虽然是我们吃了亏,但仍将敌人封锁在内线。一旦我们主动撤出,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怎么办?我们继续逃跑?” “……对不起,长官。” “你说的其实也是个法子。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至少不能让敌人那么痛快对不对。” 可能是怕骑兵们从树林和一条还没完全封冻的河之间溜过去,藏在树林里的床弩被一具一具推到了空地上。透过望远镜,李雪鳞看明白了这些可称得上中世纪般反器材狙击枪的大家伙。 每具床弩有一米多长,弩臂是多层木片相叠而成,类似于大型车辆上的板状弹簧。虽然看起来简陋,但制作起来仍然费工夫。这么设计还便于携带和拆卸,一旦有部分出了问题也能临时替换,是非常实用的设计。每具床弩边上还有个绞盘,显然是张弩机构。这样最少便只需要三名士兵就能操作一具。见床弩比作反器材狙击枪看来还不是很准确。它更像是一门反坦克炮。 “厉害!虽然射速肯定不高,但杀伤力太强了,而且是直线贯穿。”李雪鳞下马,在雪地上划了几根线,“理论上我们整个冲锋过程中只会遇到一次齐射。但巨型弩箭只要以一个斜角发射,与我们的队列斜交,射程内的目标就会成倍增加,命中几率也能大幅提高。我们人少,消耗战绝不可行。” 李雪鳞用靴子将草图擦掉,望着那片树林陷入沉思。无论从哪方面看,似乎只有逃跑一途可选。利用机动优势甩掉敌人。 这是他头一次遇上仅靠人力绕不过去的难题。敌人远距离有床弩威慑,前几排弓弩手又能提供从二百步到零距离的支援。就算有机会近距离肉搏,那些手持长枪的士兵可不是摆设。再勇悍的骑兵一旦冲到人堆里,绝对架不住乱枪攒刺。不得不承认,中原的步兵如果专心于防守,还是相当令人头疼的。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李雪鳞冥思苦想的当儿,耶律宏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大哥,床弩笨重,他们又必须行军隐秘迅速,按理说不该带这东西。我们有多少人不是秘密。只要敌人有所准备,像这样列了阵,就算没有床弩也未必会输。”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雪鳞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在钻牛角尖。 “宏,你对床弩很了解?” “我们祖先和中原打仗时吃了很多亏,也学到很多东西。”耶律宏很坦然,“原本我们对城墙束手无策,后来也学会了用攻城器械。床弩便是其中之一。敌军携带的那种对付坚城用处不大,但是……” “但是对于一般的堡寨庄园却能一击必杀!”知道了敌人想法之后,李雪鳞的思路豁然开朗。 太师府说是一处府邸,实则近似于一座小城。院墙是砖砌的,比之一般州县的夯土城墙还结实。府中家丁就有数百人,四周还有租种土地的佃农。因为郑太师对他们不苛刻,再说无论是兵还是匪,对小老百姓都是予取予夺,这些佃农们便也自愿成了保卫邸宅的民兵。山东那边真正的匪军几次进犯沧州,自然不会放过太师府。但几次都被打退。大夏不禁止民间持有弩以外的兵器,太师府能用于防守的人员和物资简直可媲美一座要塞。 这些假匪军所做的事那真叫名不正言不顺。因此能少一个人知道是最好。攻打太师府的时间如果拖得久了,沧州城中兵再少也会来救。打过照面,这边诸多破绽绝无可能隐瞒。再说太师府如果加上晋王和李雪鳞的兵马,对付爬墙挖沟这种手段撑上一两天不成问题。届时就算能连宅子带人都扫平了,风声早就走漏,这么一趟危险极高的任务完全失去意义。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宁可拖慢行军速度,增加路上暴露的危险也要带上床弩。”想通了关键点,整条脉络也就随之理顺,甚至不用花力气就能反推这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因何而起。 李雪鳞已经失去了和床弩面对面硬磕的兴趣。虽然像是因为打不过而落跑——当然这也没说错——但只要最后取得了胜利,这种程度的非常规手段仍能够得到大家的理解。 “王九郎中校。立刻让弟兄们集合,咱们撤。稍微绕点原路,从那片丘陵后面回去。” “撤?可您刚才不是还说……” “战场上随机应变很重要。难道你带着游骑在敌后作战时安全按照最初的思路来?” 听起来上将司令官像是在强词夺理,但说的有道理。两名阵亡战士的尸体刚刚被抢了回来。近距离目睹那种一箭毙命的惨状,包括王九郎在内,谁也不想去和这样的怪物正面冲突。李雪鳞灌输给他们的理念是结果第一,手段第二。为了取得胜利,别说绕道,佯败的事大家在辽东也做过——前提是高级军官能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别让手段变成了结果。 王九郎让司号手吹响集结号。铜喇叭声音传到树林那边时,“匪军”们着实紧张了一阵。直到这些骑兵们转身离去,从上到下所有人才松了口气。对峙了这么长时间,李雪鳞他们的身份早被猜得**不离十。骑兵们不想和床弩硬碰,步兵们也不想真的招惹上这支传说中有妖魔加入的军队。 等黑气骑兵们都消失在了丘陵的另一边,“匪军”头头立刻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快!整队!都给老子跑起来!等他们找来援军大家都没得活!” “将军,此去还有四里地,这么一路跑过去非脱了力不可。” 游击将军推搡着那个出言劝诫的校尉,又气又急:“不管!给我跑!快,你也去!” 那个校尉在军中有点背景,被这么粗鲁对待也有了火气:“将军,我们是去征剿叛逆!这附近都是忠于朝廷的兵马,为何不主动向他们求援,弄得这般鬼祟!就算为了不打草惊蛇,在那个村子里也做得太过!难道你不怕被御史参上一本,落个身败名裂!” “你如果不想被诛九族就别废话!” 游击将军这句话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那校尉打了个冷颤,不再说什么了。而军中唯一一个被告知了内情的人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惨白。 他紧咬着嘴唇,握着腰刀的手在不停哆嗦。自从接了这个无法推脱的任务,他就知道这是条悬空的钢丝。但一路走到现在,回头已经是不可能了,钢丝的另一端却仍然遥不可及。而且脚下的似乎也已经不是能承重的金属,而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断的头发丝。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敌人中有蓟县伯的军队,这个内情估计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不再是秘密。大夏刑律不算很严苛。诛九族只用于一种极为罕见的情况——聚众谋反。也就是他们这些吃皇帝家粮饷的禁军眼下正在从事的工作。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注:关于中国古代的床弩威力如何说法不一,作者取较为保守的数值。而关于床弩的初速度,古籍上记载“十倍于弓”显然是不确切的。天涯上曾有好事者算了下,大型床弩的初速度在200到300m/s左右,超过音速的可能性很大。 第十六章 一报还一报 晋王与郑太师的话别、饯行花了不少时间。离开大宅,他们走出没多远就遇上了李雪鳞的骑兵。平时这些人都是不紧不慢地列队行进,此时如滚雷般卷来的声势吓得晋王的亲卫们脸上变色。有些人不自觉地举起了长枪护在他身前。 骑兵们在散乱的枪阵前急转而停。李雪鳞跳下马,推开几个想拦住他的士兵直冲晋王跟前。 “阳朔,可是出了什么事?” “伏兵。王爷。是一伙五千人,有床弩,有阵形,可称得上精锐之师的‘贼匪’。他们一路不想让人发觉,甚至不惜屠了个村子。” 李雪鳞的话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火药味。其中有个细节让人在意,晋王听了只觉胸中一痛。 “你说他们……带着床弩?” 李雪鳞向后一招手,有两骑上前,每个骑手前头横搭着一具尸体。是被弩箭射死的士兵。 李雪鳞冷冷地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王爷,这种口径的床弩可不像是用来对付活人的。” 晋王顶着骑兵们敌视的目光翻检了两具尸体,长叹一声。 “王爷,现在有两个法子,您觉得……” 不等李雪鳞说完,晋王解下了佩剑交给他:“阳朔,我带着的勋武营你可随意号令。是战是逃,你来决定。” 这回是李雪鳞顶着步兵们敌视且惊讶的目光接过佩剑。他没有浪费片刻时间,直接下令道: “王爷的随从车架全部回太师府。说明情况后让他们收留。勋武营掌军校尉来我这儿报到,其他人准备迎战。回鹘连出一个班保护仆固王子,一个班带上王爷的亲随去沧州告急。” 夏军有个从六品的扬武校尉不大情愿的走了过来。李雪鳞不和他废话,拉到一边,在雪地上画了个简易地图: “这条是敌人将要攻来的官道。现在将你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就两百人吧,先向沧州方向移动。援军来的没那么快,要让他们关键时刻出现在战场上虚张声势。另外五百准备配合我的骑兵作战。敌军有五千而且准备充足。就算能击败他们,损失也是我无法承受的。” 千人迎击五千?校尉觉得不是自己耳背就是李雪鳞疯了。按照常理,这种情况下该立刻拔腿就跑。能通知太师府就通知一下,来不及的话只能各管各了。 “别走神,校尉!听着,这场战斗分两步打。第一阶段是阻击,但目的不是阻止敌军的推进,而是破坏他们具有威胁力的武器。第二阶段,你带着部下们和回鹘连在太师府内据守,我与王爷由警卫连护卫,轻骑直奔京城!敌人不想让我们活着到京城,那就无论如何不能遂他们的愿!——我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校尉点点头。李雪鳞说的普通话接近此时的北方方言。虽然与官话差别挺大,但他这个燕州人联系一下上下文也能理解。至于一些术语,照着字面意思理解也没什么难的。况且李雪鳞还边说边作图,将战斗流程用点、线、方块在雪地上勾勒得清清楚楚。 “没问题的话——你叫什么名字?陈阗?那好,陈阗,第一个命令——立刻回去将我说的假援军和迎击部队分出来,把带队军官领到我面前。在我给回鹘连下达命令结束前你有数两百下的时间,超时以军**处。没错,就是这个节奏。快!快!快!跑起来!” 那个校尉像是被人在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向步兵的队伍跑得飞快。李雪鳞丝毫不觉得自己让夏军在短时间里跟上国防军节奏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如果有人还能在事后抱怨,恰恰证明了他的成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晋王从见到李雪鳞回来开始就觉得有些异样。似乎骑兵的数量有些缩水? 李雪鳞正给回鹘族的上尉指着地形布置任务。晋王不方便叫他过来,只能屈尊上前问道:“阳朔,难道阵亡的士卒不止这两个?那些禁……‘匪军’的床子弩多不多?” “……从后头咬一口就走。别指望一战决胜,敌人的正面是铁板,明白吗?好,你去分派任务吧。”李雪鳞将要说的话都说完,末了还拍拍回鹘连长的肩,这才转身回答晋王的问题。 “我们观察到的床弩有十五具。他们可能有更多,但我很怀疑这些以奇袭为目的的人会带太多这种笨重的装备。至于阵亡人数……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 晋王听到一阵喧哗,回头看,是骑兵们正用刀逼着自己的亲随将那两具尸体装上车。拉回太师府好好安葬。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老爷们哪遇到过这种肮脏又可怕的事,但在冷冰的马刀面前容不得他们说个不字。只能任由红着眼的骑兵将可怖的尸体抬上马车,就安放在身边。 “王爷,您是不是发现我这边人数少了?”李雪鳞不想阻止部下们的“正当要求”,将晋王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那些床子弩被小心保护着,等他们列阵完毕肯定没有下手的机会。您知道,我带的都是游骑兵,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在路上我已经安排了最适合他们的任务。” 在年初活跃于南线的张翼已经晋升了中尉。此刻他非常感谢当初那些得在冰窟窿里一待就是好几天的特种袭击。相比之下,这次显得不近情理的命令多少还有些可操作性。 警卫连里五十个游骑此刻每人一块雪地迷彩布,埋伏在官道两侧,“匪军”的必经之路上。刚才“匪军”们用树林做掩护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眼前报,还得快。这次该游骑兵来教教他们正确的伏击方法。 PS:明天作者一早(五点多)就要出门,今天先更这两千字。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第十七章 雪地里的狙杀 应当说,率领“匪军”的游击将军判断非常正确。如果李雪鳞率领的不是骑兵,早已被拼死命跑步前进的步卒们赶上了。偏巧李雪鳞带的不但是骑兵,而且是这个时代极为罕见的成建制特种兵。游骑们在遭遇战中足以一对二不落下风,如果碰上他们拿手的伏击扰乱等作战,一个五十人的中队就足以奠定一场胜利。 张翼他们骑乘的马匹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耐力好,冲刺强,这些都不稀奇。最难得的是马儿们都很聪明*。和这些同样是千里挑一的游骑兵们吃住在一起,相互都通了心意。譬如这次的伏击战,马匹们乖巧地伏在雪地上披着迷彩布,远远看起来就像片被积雪覆盖的灌木。 五十个游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官道两侧。有的借着农家草垛的掩护,有的紧挨着一课枣树,总之让自己变装而成的雪堆看起来不那么显眼。唯独张翼埋伏之处就在夯土道路二十米开外。这倒不是他胆子大到漠视隐蔽的原则。虽然李雪鳞当初在中京城定制的组合式钢弩射程和精度都不算差。但温度的变化对于精密的狙击行动仍影响不小。与目标缩短一米的距离,就意味着命中率提高了几个百分点。 官道上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匪军”士兵跑来了。这些来探路的前哨个个气喘如牛,白气随着呼吸和汗水的蒸腾一团团冒出来,想不让人注意到都不可能。张翼悄悄把围在脸上的白色羊毛方巾拉了拉,将口鼻完全遮住。他是伏击部队中唯一一个身上没有盖迷彩布的,取而代之的是战友们帮着摊上铺匀的真正积雪。从脚到头,只在伪装用的枯枝下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把夺命的钢弩也隐没在雪中。不用视线瞄准,完全靠感觉调整射击角度,这是实实在在的盲狙了。全军上下只有张翼一人会这门绝活。王九郎所讲的弩弓睡觉不离身,说的正是这个在边境和胡人一块儿长大的年轻中尉。 得益于齐楚的长期驻留和张松的千里行军,有关大夏军队特点的情报被夹在日常的通信中源源不断送回了大本营。当军中有类似于床弩这样的重型武器时,周围护卫的部队格外多,带队官长一般都会和他们一起行动。如果从行军时的队列结构来说,前头是先锋,后面是压阵的,比较安全的中军就包括了辎重和军官们。 如果说列阵完毕的步兵们是刺猬,那么行军中的这支军队就是条菜花蛇,轻轻一刀就能剁成两段。 “匪军”因为快跑而拉得散乱的队列比平时更长些。张翼趴在雪窝里,饶是他身子底下垫了厚厚的呢子披风,寒气仍透入肚子,说不出的难受。 “妈的,老子这么多人候着你的大驾,倒是快来啊!”张翼使劲眨了眨眼,湿润一下被寒风吹得干涩的眼球。顺便将上了弦的弩弓再慢慢校正个角度。 崇尚实用主义但又标榜道德的中国人有着矛盾的战争原则。一方面“擒贼先擒王”,另一方面又要“堂堂正正,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还没到阵前就把敌将刺杀了属于比较下作的行为。但李雪鳞从来就觉得让能够合法杀人的暴力机构去作为宣扬道德的工具,这是种很脑残的想法。军队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胜利。至于用什么手段获胜,只要不是弄得人神共愤就行了。只要狙杀一个敌军主将就能让自己这边少死几个人,这笔账怎么算都很划得来。 又过了一会儿,当“匪军”的中军挤作还算整齐的一堆出现在视野里时,张翼很庆幸那些大夏军官没在国防军里待过。步兵行军的密度给狙击制造了不少麻烦。可是那个即将被弩箭射穿脖子的倒霉蛋却帮了他一个大忙。夏军马匹少,到现在为止,从张翼面前经过的骑兵不超过十人,但没有一个是像现在这位甲胄那么齐全的。国防军的军官们穿着和士兵一样的制服,唯恐被敌人一下子认出来,而这边似乎军官们处处要显出和普通丘八的不同。不但甲胄更精良,还有马匹代步,想认错都难。 那个游击将军似乎还没意识到和自己交锋的不是一群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仍然骑在马上,享受居高临下指挥的成就感。 游击将军正大声给士卒们鼓劲:“只剩下三里了!快!此去都是旷野,敌军想伏击也无遮无盖,你们怕什么!” 可是早已跑掉了小半条命的步卒们却心底里不买账:“我……我呸!你骑在马上自然……自然说得了风凉话!有本事和我们一起跑六里地试试!” 一个都尉听到这低声嘀咕,正想呵斥两句,道路左侧却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事物。 “敌袭!”他率先叫了出来。而这恰恰是每次游骑兵们约定行动的讯号——由敌人来喊“一二三”比他们自己弄出些动静来效果更好。 仅仅三个游骑兵的凭空出现就让行军中的“匪军”慌了神。凭着本能,护卫游击将军的健卒们都向那一侧跑去,将VIP挡在身后。而那个将军在短暂的慌乱后已经开始下令组织部队去进行侦察。反应不可谓不迅速。 埋伏在道路另一侧的张翼又悄悄调整了一下钢弩的射角,将呼吸调匀,在呼气时稳稳扣下了弩弓的扳机。* 在一片嘈杂声中,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道路的左侧,浑然没有察觉到短小的弩箭破空声。 “这种天还会下雨?”站在游击将军身边的一个健卒摸了摸额头。大冬天下雨已经够稀奇了,这雨水居然还是温热的。 触手的感觉却让他打了个激灵。这种略显黏滑的感觉大家并不陌生。健卒愕然地抬头,正迎上那个将军捂着脖子从马上栽落的一幕。 张翼的一击得手是第二个讯号。“匪军”们惊恐地看到那些看起来并无异状的“灌木”、“草垛”竟然变成了一个个骑兵,杀气腾腾地向这边奔来。 张翼刚从雪地里跳起来,身边刮过一阵风,风里有着熟悉的气味和熟悉的声音: “头儿,你的马。” 他随手抓住缰绳,左脚凌空一跨,右腿蹬地,已经稳稳翻身上了马。这匹四岁牙口,和他亲如兄弟的战马长嘶一声,毫无惧意地向人群冲去。 狭窄的官道让五千士兵对于这些打横里杀出的丧门星毫无办法。五十骑虽然人数不多,却像手术刀一样向着队列的某个部位狠狠切了下去。 那个百多米长,十多米宽的区域里,有着被拆卸后放在二轮板车上拖运的床弩。 张翼后发先至,战马撞开两个试图阻拦的士兵,马蹄踏死了三四个被挤倒的“匪军”,而骑手的马刀则在短短十多秒的时间里咬开了七个脖子,转瞬间来到一架放着弩臂的板车前,向那个近两米长的大型组件狠狠砍上几刀。虽然马刀不是设计来劈砍硬物的,在冻硬的木头上只深入了不到一指宽,但足以让这具弩臂撑不过发射时的应力。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防止敌人将层叠的木片替换掉,张翼还留了一手。他一面用马刀招架砍杀,左手从鞍侧取下一根活扣绳套在弩臂上,又在战马的后臀拍了一下。 随着战马向前一窜,弩臂从板车上被拖了下来,像爬犁一样在“匪军”中拖行,绊倒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重重踩了上去。精心挑选的无节疤桦木片只一小会儿工夫就面目全非。 “匪军”们再一次体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训练有素。游击将军的阵亡只让他们慌乱了片刻,随即就在各自官长的带领下或坚守据挡或出阵反击或准备包抄,将游骑们纷纷逼出官道上窄长的队伍。但就在这片刻之中,张翼已经达成了任务目标。让李雪鳞恨得牙痒的十五具床弩不但被破坏,关键部件还让人直接拖走了。就算想调度零件重新组合几具都很困难。夏军的兵器还没有标准化生产的概念,不同床弩的部件误差很大,就算能装在一起也严重影响精度。 “糟糕!他们的目标是床子弩!”等后知后觉的人惊呼起来时,游骑们早已跑远了。最为丢脸的是“匪军”们就算遇袭,仍然在以十倍以上的兵力迎战,却没有杀掉一个骑兵。 “头儿,你那箭真是要得!”回去的路上张翼被笑着捶了四十九拳。大家心里都明白。要是没有那一分多钟的混乱,这五十个人里头至少得躺下四分之一。而现在只有十五人轻伤,无人重伤,一个不少地回去向李雪鳞复命。 “你们真他妈的是群恶鬼!”李雪鳞在看到了张翼特地拿回来的那个弩臂时笑得合不拢嘴,“回去包扎一下,接下来该看我们表现了。” 这次小小的伏击战生不逢时,被埋没在这个时代无数的传奇中。虽然远比那场瞎猫抓死耗子的“桶狭间”更加干净利落。*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注:有研究表明,聪明的马可以有相当于七岁儿童的智力。 *注:据说呼气时狙击命中率较高。 *注: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一战以四百人豪赌,结果意外斩杀今川义元。小鬼子没什么好故事,就把这个说得神乎其神了。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十八章 口号嘹亮 “陈阗,你过来。”觉得已经胜券在握的李雪鳞叫过夏军校尉,“让迎击部队列阵。另外,让他们看到敌人时讲的那些话背熟了没有?” “回将军,刚才士卒们反复背诵了几遍,相当纯熟。” “那好,去吧。记得号声就是信号,但撤退时别阻了我们的路,明白吗?” “谨遵将令。” 李雪鳞挥挥手,正要打发走陈阗,突然发现晋王的车队中还有辆马车仍留在这儿。 “陈阗,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过让他们立刻回太师府,是谁在抗命?” 他这句义正言辞的质问却招来数十道古怪的目光。李雪鳞心中一动,冲到车子边上掀开帘子。果然,其中坐着的是那个与自己有了***的小舞姬。少女哪见过真刀真枪的打仗。知道这儿要变成战场,已是吓得浑身发抖,却不肯让车夫赶马回府。 虽然李雪鳞的命令从没有人敢打折扣,但遇上了有可能是未来司令夫人的这个女子,谁都不敢真的铁面无私。 李雪鳞皱了皱眉头:“红叶,听话,现在先回去,啊?” 少女重重地摇着头:“不,将军在哪里,红叶也在哪里。红叶生是将军的人,就算死了也是……” “胡闹!” 李雪鳞一声断喝,周围十米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变得哑然无声。就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一阵抽泣由轻到响传了开去。 “唉,你别哭,我不是要骂你……啧,”李雪鳞挠挠头,不等红叶反应过来已探身进了车厢,抓着少女的手将她拉过来深深一吻。 “好了,听话,嗯?乖红叶,你先回去等我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摆了仪仗来接你,听话。还有——我爱你。”李雪鳞拍拍还没从惊羞中回过神的红叶柔腻的脸颊,闪身走了。车夫得了这儿最高指挥官的命令,忙不迭赶着马车离开是非地。 那些国防军的胡人士兵对此见怪不怪,自晋王以下的夏军却傻了。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大兴“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但风气也日趋保守,像刚才这种举动简直就是在耍流氓了。 “有八卦的精力你倒是快把队伍给我整起来!”李雪鳞在陈阗的背上使劲拍了一下,将不算瘦弱的校尉推了个踉跄,“快!快!快!敌人可不会等你从白日梦里醒过来!还有一盏茶工夫他们就该到了!” 在他的催促,特别是骑兵们马刀出鞘,钢弩上弦的督战下,夏军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就整队完毕。五百人以官道为轴线,列了个向前凸出的半月阵形,将两翼也护住。警卫连和回鹘连共三百人在半月阵后方一百步处排成了两个方阵,随时都能绕过两翼投入战斗。 但他们足足在这雪地里站了有一个多小时,敌人才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匪军”们全然没了之前只争朝夕的拼命劲,行进的节奏显得有些犹豫,几乎是走两步停一步,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别转身撤退。 王九郎立刻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长官,他们似乎察觉到我们真正的身份了。也应当看到了王爷的旗号。恐怕大多数士兵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人。您看我们这边是不是提前开始?万一靠得近了倒有可能一打起来就停不下。” “批准,中校。我为刚才的越级指挥道歉。” “不,长官,如果不是您的正确判断,我们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活着站在这儿。”王九郎见李雪鳞又皱起了眉头,忙解释道,“您刚才那也不算越级指挥,只是在我整顿车队时帮着组织一下部队而已。” “哦,你的意思是我刚才是给你打下手?” “没错,长官。这儿由我负责全权指挥。在您剥夺我的指挥权之前,所有士兵,包括您在内,都必须听从我的命令。” 和这支传说中的军队同行这么多天,夏军早就见识过不少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哪一桩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幕。一个中校——按大夏官职,就算是个正六品的校尉吧,居然敢对一军主将如此放肆。安上个目无官长乃至阵前抗命的罪状,立刻能拉下去问斩。 可是李雪鳞却很满意地笑了。 “九郎,回去我再和你好好聊聊,或许比起游骑兵的大队长,做一名旅团级指挥官更适合你。当然,也有兼具两者特点的折中方法——关于这点我需要花时间考虑一番。不过现在必须先履行你的职责。开始吧,我和王爷都会遵守命令。” 王九郎敬了个礼,接过李雪鳞那柄象征了权限的马刀,对校尉陈阗下令: “全军踩鼓点前进,开始喊口号!” 用于催战的大鼓被擂响了,节奏是每分钟一百一十下,与齐步步速相同。夏军士兵们不由自主地踩上了鼓点声,不小的半月阵居然开始维持着原样缓缓前进。整齐程度让参与者自身都感到吃惊。但这种可与国防军比肩的协同性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走出五十多步阵形就开始有了能察觉到的错位,一百多步时原本线条分明的半月线条成了水中月影,有凸出的,有缩进的,可以用惨不忍睹的来形容。 晋王和陈阗回头看一眼国防军的骑兵。三百人,六百马,虽然牲畜比人多,竟然远较夏军整齐。这些士兵无论何时都会注意与左右保持平齐,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早在晋王为这一幕暗自叹息之前,夏军队列不甚统一,喊的口号却在一位大嗓门都尉的带领下汇成同一个声音,向远隔将近一里的“匪军”们传去,直听得那些手持夏军制式武器的变装“匪兵”心惊肉跳: “大夏晋亲王、大夏蓟县伯进京面圣,何人胆敢阻拦!谋害皇亲者杀无赦!” (今天被关起来开了一整天奥运动员会,明天会码字一整天,将欠债尽量补上)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十九章 沧州,尘埃落定 “晋王爷!还有……蓟县伯?!” “喂,蓟县伯可不就是那个……” “啊,没错……那些骑兵果然是蓟县伯的士卒!”面对着步步进逼的正牌禁军,“匪兵”们面如死灰,“完了,我们的床弩一具不剩,怎么可能赢得了恶鬼将军!” 那个游击将军被张翼射死后,几个校尉便推举一人临时领军。那个被众人投票背黑锅的正是和死人将军顶过牛的倒霉蛋。 事到临头,无论他下令打还是不打,最后落在自己身上的结果有可能毫无区别。工具是拿来用的,如果干的是肮脏的活,用完之后当然得销毁罪证。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对面的军队做出了不可思议的举动——仅仅不到这边五分之一的人数,居然一直走到刚好一箭地处停下,前两排步兵挽弓搭箭,闪着寒光的箭头映着太阳,在阵前晃出上百个亮点。 王九郎在下命令前最后一次向李雪鳞确认: “长官,可以吗?” “你自己判断,中校。” 一位亲王,一位王子,一位将要成为亲王的伯爵,三个人都是旁观者的表情,事不关己般任由王九郎发号施令。 王九郎深知李雪鳞绝不会拿性命去冒险。如果没出面阻止,那就等于认可了接下来的行动。他对苦着脸的陈阗下令:“向敌军覆盖射击,每人三箭!” “……他们人数是我们的五倍以上。” “执行命令!” 陈阗一路摇着头将命令传了下去。原本说好是只喊话,不交战的。至少不会这边傻乎乎冲上去发起进攻。但不知怎么回事,那个王九郎一见敌人行军的步调,立刻改了主意。在这没遮没盖的地方去一打五,找死也不带这么玩的。 但是连晋王爷都认可了王九郎的指挥,陈阗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希望自己这边射完了就突然刮起大风,让敌军的还击都没了准头。 “他们是想在这儿列阵据守?在这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的平地上?”“匪军”校尉惊疑地问其他几位军官,“你们说,这是不是有诈?” 几个骑着驽马的校尉四下一望,迟疑道:“好像没看到有雪堆柴垛什么的,这回不该有伏兵吧?” 掌军校尉瞄了眼毫无怯意的夏军,道:“我看……要不先撤吧。我们的行踪已经没法隐蔽了,不如趁着他们的援军未到先退回去,从长计议。” “退了之后呢?知道了这个惊天秘密,我等就算回去了能有活路?” “要不我们把事情都推到将军头上?反正死无对证。他曾说有叛逆躲在沧州城外一处大宅里。可这附近称得上大宅的也就一处,由郑太师住着。他会是叛逆?晋王爷难道也是叛逆?就算有人虚张声势,蓟县伯的士卒总假不了。他若是叛逆,晋王爷难道脱得了干系?此事绝对有古怪!从长计议,还是该从长计议。” 这个颇具可行性的提案让几个校尉心动了一阵。死的恰好是带队的将军,也算是老天长眼,什么责任都能堆上去。就算任务没完成,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追究的。欺负孤儿寡母很光彩吗? “……依我看,不如……” 那句说了一半的话被由钝到尖的“嗖嗖”声打断了。一片羽箭划过半空,急速缩短的距离让雕翎破空的音阶不断上升,最后扎进了“匪军”的队列里,当场放倒一大片人。 有个军官的人马正好都在前排,一见这种惨状,气的浑身发抖:“妈的!这么点人也敢寻衅!还击,给我还击!我们这边人多,一人吐口唾沫也能把他们呛死!” “慢着!”掌军校尉喝止道,“我们一还手,便丝毫没了寰转余地!难道真杀了王爷和伯爷不成!” “可是……” “先后撤三里!你可别忘了太祖是为何兴兵的!”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夏太祖当初也是手握一镇重兵却遭猜忌,甚至累得家人横死。一怒之下索性让江山换了个姓。李雪鳞是不是第二个太祖不好说,但他手头的兵力可比当年的开国皇帝不遑多让。就算晋王也掌握了整个北方半数以上的精兵,谁敢得罪?当初大家被半蒙在鼓里,总有些侥幸心理,希望征剿的真是一伙叛逆。现在真相几乎已经大白,每个人都得掂量一下手头这份工作的收益和回报。接不接这个活他们做不了主,但只要把号衣一脱,大不了躲到哪个地方去种一辈子地。 就在他们争执的当口儿,第二轮箭雨射下。前排士兵中箭哀号的声音让士气大沮。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当这些“匪军”知道了自己在做什么,尤其是为什么打扮成这幅样子,心里先虚了。一理亏,挨了打也不好意思叫疼。有几个士兵被同袍的血激怒了,拉开弓就要还击,却被人劈手夺下武器死死按住。 随着箭雨而来的,一开始仍是那几句催命般的口号声:“大夏晋亲王、大夏蓟县伯进京面圣,何人胆敢阻拦!谋害皇亲者杀无赦!” 但在第三轮箭雨射下时,战场上又多了些别的动静——从东北角上冒出一些新的旗号。那是沧州的方向。 掌军校尉看在眼里,对异议者厉声道:“看见没有?我们军心涣散,敌人却有了援军。再不撤士卒们非闹兵变不可!撤!后撤三里重新整队!” 见“匪军”们先是缓缓压着阵脚撤退,不多时就变作了拔腿狂奔,夏军士兵们这才顾得上抹一把冷汗。虽然对面基本没怎么还击,无奈人数多,稀疏的箭雨也射倒了几十名晋王的官兵。要是他们铁了心打到底,这千把人里头除了那些骑兵,其他的还真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 步兵们停止了射击,换一队回鹘骑兵冲出去追逃。骑兵冲锋时拉得很开,几十个人的声势不亚于近千步卒,对于没了队形的“匪军”来说是挨着就至少得去掉半条命的瘟神。而剩下的回鹘骑兵们正忙着让出马匹,保证警卫连能有一人三马。 “王……王将军!虽说有惊无险,你又是如何知道敌军没了战意,一触即溃的?”陈阗这回是心悦诚服,顺便将王九郎拔高了两级。反正国防军的军阶和夏军没法严格对应。 “呃……凭感觉吧。看他们那副畏缩劲,就像是良家子弟头一次做贼。哪怕一个老太太在旁边喊一声都能把他吓跑。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没了床弩,我们也未必会输。只要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正面,同时让骑兵绕到后方不断换地方进攻,就像蚂蚁啃骨头……” 李雪鳞和晋王简单商量几句后来到这边,打断了王九郎倒腾军校所学战术的投机倒把行为: “九郎,警卫连整队,即刻出发!其余士兵赶快退回太师府据守。敌人仍有近一半的可能性再次攻来,别光顾着臭美把正事给忘了。陈阗,你就负责指挥留守部队,太师府屋顶上少一块瓦片你就得降一级,明白吗?” 李雪鳞用疑问句说的是祈使句。不等陈阗回答,他已经抓过系在两匹备用马缰绳上的长索,手一抖,三匹马同时撒腿跑了起来。 李雪鳞一动,仆固德润和晋王也催马跟上,警卫连立刻从后头赶上来将几人围在中间。 陈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在这之前他觉得这根本没有一点可能,但现在却吃不准了:“李将军!若是敌军投降了该如何处置?” 李雪鳞的声音远远传来,中气十足:“拘禁首恶,杀几个胁从,遣散士卒!记着一定要留活口!” 近两百人带着五百多匹马声势浩大地向着西南方疾驰而去。千里强行军的速度足以保证任何情报都不可能比他们更早赶到京城,隐伏于朝中的幕后黑手也就没法安逸地在地图上排兵布阵。抢到了先机后,接下来这一路不大会有如今天这样的预谋伏击了。 至于被他们甩在身后的那队“匪军”,结局却与众人的各种预料都有所出入。他们退开三里后并没有远去。得知骑兵都不见了,觉得装作不知情般消灭几百“友军”既可以应付差事,又不至于真在混乱中杀了几位勋贵,便在当晚将太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像模像样地架起梯子爬了几次。无奈太师府的墙头既高又结实,忙活了几个小时仍旧岿然不动,白扔下几百具尸体。 那掌军校尉本就不愿背这个黑锅,之前还撤退了一次。别人有理由开脱,他是没法不被严办的,干脆带上千余士兵三更时分来投降。弄得被吵醒的两军折腾了大半夜,在黑暗中浪费了不少箭矢。等天一亮,太师府所藏的兵力已不惧外边的人围攻。 剩下的几个校尉一看形势不对,打了那么久没有尺寸之功,回去肯定不得好死,投降呢?经历过残酷守城战的夏军也未必愿意接纳。商量一番后,索性真的当先落跑了。等士卒们发觉官长一个个不见了踪影,也做了鸟兽散,没几天太师府之围便解了。事情之顺利出乎意料。但也亏得警卫连先将威胁最大的床弩给破坏了。否则在一战可下的诱惑中,难保“匪军”不会铤而走险。 相比起这场真刀真枪的战斗,李雪鳞、晋王,就连王九郎都知道,他们需要面对的更加艰险凶诡。 (原本打算今天写一整天,更一万多字的。结果还没起床就来了召集电话……唉……)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章 渡河 从沧州到中京洛阳这一路上不断发生着大同小异的有趣景象——李雪鳞他们轻骑快马,每天十几个小时赶路。蒙古马素以耐力好著称,只要隔几个小时停下稍作休息,居然就这么坚持了有五天。而那些发现了他们的眼线则骑没那么好的命,紧赶慢赶也只能跟在这一百多骑兵的后头。没办法,谁让人家财大气粗,三四匹马轮换着骑。空载的蒙古马就算跑上一天也没什么大碍。 于是报信的反倒跑在被发现的目标后头。越是靠近京城,后面拖着的“尾巴”便越臃肿,最后竟像是一队大夏禁军在驱赶黑衣国防军,不明就里的农人们都以为燕州失守,让胡骑进了中原,纷纷拖家带口准备逃兵灾。李雪鳞他们一路上只吃自带的干粮,根本不想扰民,结果却制造了长达千里的无人地带。 这个时代的北方水网密集,有许多原生湖泊,给他们的千里急进造成了些麻烦。每次租船渡河,想让全部的人都上对岸至少得装船运十几次,耽误了不少时间。如果只是这样倒也还好。反正李雪鳞等摆渡完了都会和晋王一起掏钱将船买下,凿沉在水底。那些苦命的信差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渡船,耽误的时间只有更长。 在黄河边上,李雪鳞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为什么大江大河在古代是天堑。其实就算在他原本所处的那个世界,这些天然分界线同样是重装部队的大敌。就算能搭临时浮桥,等渡河完毕时敌人要么跑没影,要么早已校准了重炮等着,随时都能覆盖。 如果河对面的守军提前知道了消息,李雪鳞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渡河。说不定半途就被巨弩射得全军覆没。他们坐的是羊皮筏子,这种就算在半坡文化出土也没人觉得奇怪的简陋交通工具根本没法载马。不得已,李雪鳞只能想个变通的法子:在马身两侧都绑上一个充气的羊皮囊,在渡船上牵着马,过这宽度有一公里以上的黄河天险。有的马会游泳倒也罢了,一些像是有恐水症的牲畜竟然在水中吓得不听使唤,明明沉不下去,却死命挣扎,还将一个羊皮筏子拉翻了,险些闹出人命来。 李雪鳞头一次坐皮筏,觉得比之前玩过的任何所谓“漂流”精彩刺激多了。这时的黄河还挺清澈,至少比他记忆中的长江更干净。不过自打过了沧州就少有结冰的河流,连印象中下游年年断水的黄河也不例外。 他对于弄不明白的事情向来不耻下问。拍拍船夫,道:“这位兄弟,现在已近年底,黄河难道不会封冻?” “冻个啥呀。这么多活水哪能那么容易就冻得。听说上游倒是结冰挺厉害的。但在我们这儿,冬天只是河面窄些,我老孙活了这四十多年也只见过五六次黄河结冰的日子。” “现在这时候水流算是挺缓的吧?” “可不!到了夏天,上游一发山洪,这边连皮筏子都过不去。别说我们这些小破玩意儿,就是水师的大楼船,避得不及时也得遭殃。不瞒您说,我就见过一条楼船被洪水推去撞了礁石,当场就拦腰断了,里头的人落到激流漩涡里,也没几个能活下来。啧啧,惨啊!” “哦?这附近有水师?” 脸庞晒成酱黑色的船夫一指下游方向:“此去十多里就是了。我们这些靠着摆渡讨生活的还好。打渔的可就惨了,经常被拦下查,说是怕有人会夹带密信铁兵。这一查就得交钱,还不少。” 这不就是城管的翻版嘛。李雪鳞问道:“如果交不出呢?扣人?扣船?” “嗐,他们要我们这些穷光蛋有什么用。反正我认识的几个跑船的,每个少说也白送了水师一条舢板,据说还有富商被逼着‘捐’了一艘艨艟巨舰的。” “哦……”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李雪鳞没再多话,只让齐楚接着话茬问了船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一幕晋王看在眼里,心中满不是滋味,而且是双倍的——一方面因为堂堂大夏水师竟会去做那剪径的勾当,另一方面是因为李雪鳞对如何越渡天险过分感兴趣。这人又不是导游,带着那些草原骑兵只是来领略万里锦绣山川? 一群人只渡了大半,从下游有艘快船张满帆逆流而上。船身上拍杆和引火物俱有,就连船头也包了层铁皮做冲角。这是彻头彻尾的军舰。 “来得可真够慢的。”李雪鳞不屑地冷笑一声。他早料到敌人必定会把守水路,防止他们一直将船开到洛阳城下。只是没想到防守会松懈到这种地步。 不过水师的统领也是满肚子委屈——他倒是在陆地上撒出眼线,在河面上派出巡逻船。无奈谁都没想到一支有王爷、有权贵的马队居然会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连续强行军,将报信的甩在身后。要不是有顺流而下的渔船来报信,还真就被他们偷偷溜了过去。 王九郎估算了一下船速和距离,对李雪鳞道:“长官,剩下的时间最多只够再渡两拨人。要不让来不及到这边的先回去?我们也好抓紧赶路。” “不行。留在对岸的人少,碰上那些足有几十上百号的敌军多半会吃亏。我想想……”李雪鳞觉得脑海中模模糊糊有个可借鉴的例子。 “……我真是爱钻牛角尖。九郎,告诉对岸的人,用马匹将皮筏拖出几里地再渡河。这个季节,马跑得比船快。”他想到的是北欧海盗。据说那些剽悍的维京人会抬着船走过陆地,来到新的海洋。 “对了,我们离中京还有多少路?” “三百里,长官。” 李雪鳞深吸一口气,想起了他在夏军中的第一场战斗。看起来和即将面对的局面毫无相似之处,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与当时一模一样。 “传令!三百里,两个时辰!日落前我们必须赶到京城!” (今天撑不住了。先更2k……欠债越来越多,尽量找时间补上吧。总之每月会更满15万。)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一章 权臣与军阀(上) 李雪鳞一行突然断了音讯,李毅只高兴了没多久便再次惶恐起来。如果他们是死在陆凌安排的伏兵手里,早就有人屁颠屁颠来讨赏了。可现在京城以外这一路上连个消息都传不回来,寂静得有些诡异。 此时的李毅有如刚从美梦中被惊醒。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对权柄食髓知味,现在却得面临着被打回原形的尴尬。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到不担心来自于亲生父亲的逼宫,关键还是在于那个行事一向漠视常理的新贵军阀。晋王好名。而作为皇室旁支的这个家族,最值得夸耀的就是在大权独揽之下也从来没有问鼎九五的行为,好几次都是等小皇帝到了年纪后立刻还政。只要李毅真的能让李玉澄照着他的意思说话,晋王无论如何都是不敢违拗的。 但李雪鳞就不同了。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李毅却因为他在外边的种种风传与王府中的平和表现一对照,深知此人决不是那种为了名留青史,死也要保住名节的迂腐君子。朝中大臣们经常拿来杀时间的话题就是:一旦把这个漠北的天可汗惹恼了,谁知道那些被归纳到一个旗帜下的草原军队会做出什么事来?让江山变色都不是没有可能。 估摸着时间,如果李雪鳞他们路上真的没被堵住,过个十来天就能到京城了。事到临头,李毅绝不会独自硬扛着。共担风险,共同发财,这是官场上自古流传下来的潜规则。当然,风险得地位低的人多担待,而好处则是上位者先占先得,这也是人尽皆知的潜规则。 于是在一次散朝之后,李毅将参与谋划此事的两个重臣都拉近了皇城里一间事先准备好的房间里。 “董大人,你看,要不把城门都闭了?他们行踪难以捉摸,说不定有可能乔装后混进城里。” 左仆射哼哈几声,推磨道:“晋王爷在禁军中谁人不知。就算没有腰牌文牒也未必会被堵在外边。如果封城,少不得让人起疑心,说闲话。不过世子也是慎重起见。陆大人的意思呢?” “我看还是算了吧。大家做的什么心里清楚,事到如今只靠这种小手段根本于事无补。”陆凌像是吃了火药,说话都带着气。 打从派出去的伏兵一次都没传回来消息,他这个预定的枢密使就悔青了场子。别的不说,在沧州可是下了五千人的血本,居然是胜是败都没个音信,这种难堪的沉默没过一天就给心头加一块秤砣,坠得心慌。他原本是入伙时间最短的,要回头应当很容易。无奈所做的事却是最要命的,现在只能跟着李毅一条道走到黑。 董尚华好像没听出陆凌话中的意思,点点头:“陆大人所言也有理。以不变应万变也是个法子。” “不变真能应万变?”李毅冷笑道,“那个自甘堕落去当夷酋的人谁能应付得了他?” “唉,实在不行也只能有劳今上了。” “董大人,你以为他会把诏书当回事?”李毅不是傻子,董尚华那种想抽身而退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强压着火气道: “他残酷不仁的手段董大人应当也听说过。凡是对他白刃相向的莫不死得极惨!难道董大人还指望那人网开一面不成?” 没有人接话。房间里空气绷得紧紧的,李毅只得忍不住开口道:“陆大人,京城留守的禁军有多少可听调的?” “回世子,管他们的京营殿前提点是晋王爷一手提拔的,只怕……” “明日我就请圣上下旨把他撤了!陆大人,这个差事你先兼着罢。这样一来京营兵马应当都能差遣了是不是?” “……是。” “那就这么定了。趁着他还没到咱们先布置着……” 李毅话音未落,房门却被人“砰”一声推开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晋王世子脸上闪过狰狞的杀气,吓得来人一哆嗦。 “文华兄来得正好,我们刚提到你近来建树颇丰。令尊可是把你好好夸了一番。”李毅看清了推门进来的,立刻以职业笑容寒暄道。 董逸文本来早就不愿蹚李毅的浑水。但危急关头,他还是想帮好友一把。 “各位大人怎的还有闲心坐这儿说话!”董逸文苦着脸道,“王爷已经进城了!蓟县伯、吐谷浑王子也跟着进了王府。世子,你还是先回去一次吧,说不定王爷已经遣人来召你了。” 李毅对于如何与董尚华和陆凌等道别,如何浑浑噩噩地坐车回家都已经毫无印象。等回过神来,已被家中的仆役领到了花厅门口。门里传出谈笑声,有晋王的,有几个陌生男子的,还有那个烧成灰他也不会忘记的。 李毅仍在出神,李雪鳞却看到了他,忙笑着上前迎接:“原来是世子来了。失敬,失敬。一别两年,世子近来无恙?” 眼前的李毅比他刚来到王府时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两年时光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来说意味着巨大的改变。李毅的神色依旧是那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仁厚,眼神却像被一层纱遮了,再也看不通透。整个人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同时还有着短暂执掌大权所造成的不经意间颐指气使。 但李毅对于李雪鳞的改变更为震惊。那个主动和他打招呼的早已不是记忆中野小子的形象。统御数万大军,打了几场可称得上辉煌的战役之后,李雪鳞在半推半就间已成为士兵们心目中的神话。要说那种上位者的大气和霸气,他身上的可比李毅多多了。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一章 权臣与军阀(中) 李雪鳞等人一路上快马加鞭。为了行动方便,穿的仍是军装。在东西方皆以服饰臃肿为美的这个时代,将身上肌肉包得鼓鼓的现代式样军服足以让每一个初次见到的人挪不开眼神。李毅之前见过他那身带着一起穿越的迷彩服,但被长途跋涉弄得破烂不堪后,看起来和寻常乞丐也没太大区别。因此高贵的晋王世子一开始就将李雪鳞定义为未开化的野小子。但在看到现在这一身兼具阳刚之美和功能之美的军服后,李毅对于自己一厢情愿贴上的这个标签有了点怀疑。用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标准来衡量李雪鳞,可能是他所犯错误中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 李雪鳞肯主动来打招呼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李毅自己都不相信那些虎头蛇尾的布局会一点都不被人察觉。但人家涵养就是这么好,面子上做得一丝不苟。 李毅也做足礼数:“蓟县伯也是风采犹胜往昔。在下虽闭塞朝中,却也闻听街头巷尾都在传颂阁下大破苏合,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伟业。佩服,佩服!若文武百官都能有蓟县伯的一分本事,何愁大夏不兴。” 李雪鳞不置可否地笑着拱拱手:“王爷已等急了。世子请进,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不急在这片刻。” 晋王早就看到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闯祸儿子。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好好训斥一番,但等到两年未见的李毅上前跪倒,行了大礼后,已到了嘴边的话却被那张酷肖自己的国字脸堵得说不出来。愣了片刻,叹口气道: “毅儿,蓟县伯你是早就认识的。这位是吐谷浑的王世子,仆固殿下。这两位是阳朔的部属,齐将军和王校尉。你来拜见一下。” 尽管心底里一百个看不起这些粗壮的武夫,尤其是李雪鳞的手下,李毅仍然堆着笑,给两个国防军的高级军官行了礼。齐楚和王九郎赶紧回了个生疏的大揖。到了仆固德润这边,吐谷浑王子笑嘻嘻地受了李毅的平揖,回个无可挑剔的汉礼。 晋王等他们寒暄完毕,这才问道:“毅儿啊,老夫不在的这段时候,朝中可有什么变化?” 最大的变化自然是有个年轻的权臣蒙着小皇帝在瞎胡闹。别说李毅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做错了,就算意识到也不敢自曝短处。当下选了几件小事将话题轻轻带过: “回父王。朝中这两年一切安泰。只是户部白尚书没能平抑银价和地价,各地因此有些刁民闹事。好消息也有——今上虽然年幼,却是个百年难遇的明主。现在常来主持早朝,已颇有章法。” 李雪鳞不等晋王再说什么,也顾不上此举失礼,抢上来对李毅道:“不瞒世子说。我们这次进京正是有事要面呈陛下定夺。听闻世子常行走于宫中,可否代为通禀?在下先谢过了。” “蓟县伯远来劳累,先好生歇息几天吧。也不忙于一时。今日的早朝已经散了,等下次圣上临朝时再正式呈请,岂不更好?” 李雪鳞的笑容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他看了眼神色尴尬的晋王,对李毅道:“哦,我原本也是这么想。不过这一路上变故不少,逼得我改主意了。世子,我看事不宜迟,劳您驾,这就去走一遭吧。” 李毅怫然道:“县伯将宫中当作什么地方了!岂是想去就能去的!就连朝中的令公、仆射,要想面圣也得经黄门司通传。难道真有什么要紧到连一天都等不起的事?”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李雪鳞笑嘻嘻地从茶几上拿起青釉荷花盏,轻轻一松手,瓷盏摔在水磨青砖的地上粉身碎骨,迸出刺耳的“当啷”声。 没等李毅反应过来,从门外冲进来两团黑影,一下子当着晋王的面将他放到在地上,双手反剪。一根粗麻绳迅速在手腕上绕了几圈,打个死结。 “阳朔!你!” “抱歉,王爷,现在这儿由我来控制局面。”李雪鳞示意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这两个心腹将晋王李衍紧紧按在座位上。 “王爷,有道是关心则乱。你知道他之前在皇城中商量的是什么勾当?”李雪鳞打了个响指,花厅的一幅挂轴被掀起来,钻出个浑身上下用黑衣黑布蒙着的干瘦身影。 “铁鹰,把你听到的原封不动告诉王爷。请。” “铁鹰!竟然连你也……”晋王和李毅一同叫出声来。不同的是,晋王只是纯粹的惊讶,而李毅更多了十分愤怒。 密探被李雪鳞一下子推到前台,只得硬着头皮向两个原先的主人行了礼,将一个翰林、一个仆射、一个尚书密谋的内容原原本本向晋王说了。 这个听起来简直是不考虑后果的计划不但晋王听傻了,齐楚也直皱眉头。王九郎则将冰冷的眼神投向李毅。如果手头有杆骑枪,他一定把这个屡次要谋害上将司令官性命的家伙也穿刺了,像边境的人肉界碑那样竖在洛阳的城头上。 听得懂汉语的仆固德润和耶律宏一脸鄙夷。他们倒不是因为担心李雪鳞,而是不耻李毅为了除掉竞争对手,竟然不惜将亲生父亲也一同陪葬。 只有李雪鳞神色如常。他最担心的是进不了城。只要能到了京城里头,要解决的问题就少了一大半。李毅的种种他不是很清楚细节,就连密谋的事也是刚才借着去茅房和铁鹰偷偷见面才得知的。虽然不清楚细节,可李毅连番大动作,换了谁都不可能熟视无睹。 铁鹰将事情的经过选要紧的说了。不但说了李毅意图调动京营兵马谋杀他们的勾当,还将之前历次见不得人的暗箭也抖落出来,包括调动山东剿匪的禁军去假扮贼匪袭击进京队伍,以及李毅为了拉拢党羽所做的种种许诺。说得李毅几次想要出声打断,说得晋王的脸色渐渐变得有如死灰。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一章 权臣与军阀(下) “……王爷,以上若有半句虚言,铁鹰愿以死谢罪!”末了,那个沙哑的男声用一贯的平板声调作了总结,向晋王抱拳行礼,退到一边。 晋王深知这个密探向来有一说一,只会隐瞒,绝不扯谎。他说的那些对话内容就算再怎么断章取义,也实在太过露骨,绝不可能摘录自一些国计民生的大讨论或者政府工作报告。 晋王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之前对李雪鳞的提醒乃至不点名批评都选择性漠视,完全是因为不愿承认自己的儿子真能做得出这种无谋的卑鄙举动。这是天下为人父母者共同的心态——就算别人说得再怎么不堪,至少双亲要相信自己的孩子。 但在所有窗户纸都被李雪鳞毫不留情地捅破后,再装鸵鸟根本于事无补。好在他事先与李雪鳞有个约定。但对方是否真的能遵守承诺?一切都只能寄希望于李雪鳞的人品。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靠得住,又最靠不住的保证了。李雪鳞是个很讲原则的人,问题是他的原则所遵循的规律谁都摸不准。他能杀俘杀得血流千里,却严禁部属扰民;他能为了抢掠屠灭一整个部落,却在贸易中恪守信用;他能对蛮夷平等相待,却不把皇权放在眼里。最后,李雪鳞明明能背夏而立,谁也奈何他不得,却又主动屈居朝廷之下,甚至加倍纳贡。 对于屡次在暗中放冷箭的李毅,他是否真的会网开一面?晋王根本吃不准。 李雪鳞站到被压在地上的李毅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世子,这些事中都有你参与,你倒是说说,铁鹰讲的可是实话?” “他胡说!”李毅拼命挣扎着想抬起头,充其量却只能看到李雪鳞的皮靴。高帮系带的马皮靴子上有长途跋涉后的土腥味、草腥味,闻起来让人联想到血的味道。靴子不理会他的抗辩,转了个方向面对着晋王。 “王爷,劳驾您也和我一同进宫。” “阳朔,何必如此急迫。老夫答应了你的事绝不会食言。难道你还想威胁圣上不成!阳朔,你是个聪明人,虽说这百余骑都是精兵中的精兵,难道你当真以为他们能在有十万守军的中京城闹出些什么动静?光是宫中侍卫就有千余,这还不算羽林军。” 李雪鳞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威胁皇帝?我想都没想过。七岁的小皇帝有什么好威胁的,我又有什么东西能用来威胁他?不过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王爷,我倒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晋王顺着李雪鳞的视线看去,一个回合就被打翻在地的笨儿子正在两个黑衣士兵手脚并用之下像条虫子般在地上蠕动着。很不堪,但在他看来又十分可怜。 李雪鳞抛出的条件由不得晋王不接。虽然话没有明说,但当时这个手段狠辣的年轻人只说保证李毅性命无虞,却没提及是否一个零件不少。以他的做派,砍掉一两只手脚是家常便饭。在大屠杀中逃向大夏的苏合人就有不少只剩光秃秃的两只手臂,甚至还有连手脚都被齐根砍断的人棍。看得连守边的夏军都不寒而栗。 李雪鳞见晋王没有出声发问,便继续说道:“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只是希望王爷能在陛下面前证明我的身世。如果有宗人令在场更好。事实虽然是事实,但由王爷来讲应当更有说服力。也好让这个郡王让人少说闲话。王爷,您应当还记得当日我们谈的那些话。我请您注意一个细节,那就是我们所有的讨论,包括对于条件的商定,都是建立在我能得到应有地位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协议的履行是由您这边,由大夏朝廷这边开始。您看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如何?” 李雪鳞的谈判方式很简单直接——说出他想要的,但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然后再给个更不可能接受的选择。无论对方把这种行为看做讹诈也好,威胁也好,或者上升到卑鄙无耻之类的道德层面,李雪鳞都不是很在乎。他首先关注的是利益,其次是利益,随后还是利益。 像这种出售慢性毒药的同时搭卖氰化钾的行为说不上高明。如果放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只怕待不满一个季度就被人整倒整臭。然而一旦有了强硬的实力作为后盾,又不怕撕破脸皮,李雪鳞的二选一外交手段就无往而不利。说到底,他是军阀,是藩王,是枭雄,对慢热的权臣既没兴趣也没好感。 没等晋王回答,李毅早已两眼充血地叫了起来:“李雪鳞,你胆敢冒充宗室,是何居心!” “我本就是宗室,何必冒充。”李雪鳞一本正经地从怀里拿出本破旧的册子,在他面前抖了抖,“这是我的族谱。按照上面记载,我是大夏首位晋王的四代孙,太祖的嫡亲侄孙,你的堂叔。先祖城破兵败时远走海外,在孤岛上繁衍了我们这一支,现在正是认祖归宗的时候。” “你……!李雪鳞,你不得好死!生出你这个野小子的下流夫妇该千刀万剐!” 正转身将册子交给晋王的“皇室血脉”听到这句已经没有理智可言的诅咒,回过头,很有教养地说道:“这么说的你不是第一个,我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对于你的前半句我不做评论。能决定我怎么死的可以是我自己,可以是铁木真,可以是其他什么人,但绝不会是你。世子,我要提醒你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李雪鳞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抓着李毅的头发将他脑袋拎起来和自己对视,杀气不可遏止地充斥在话语里:“你给我记着!任何人都不准侮辱我父母!我答应过你父亲要饶你一条命,刚才这句话我就当没听到。如果你有种敢再说一遍……” “李雪鳞,一百遍我都会说,生出你这个……啊!” 李雪鳞下手极重。李毅俊美的脸在一瞬间发出声闷响,和铺地的青砖挤在一起。鼻梁立刻就碎了。鲜血和眼泪糊了满脸满地。他的双手被反绑着,整个人只能在地上滚动哀号,**几乎传遍了半个王府,但居然没有人来往这边看一眼。 李雪鳞看了看天色,他们是一早靠晋王的名头进的城,此刻已是正午了。夜长梦多,他可不愿意在十万守军的心脏地带过夜。而且殴打李毅的示威作用也撑不了多久,必须趁着晋王救子心切的时候快点把事情办了。 他向晋王告了个罪,道:“王爷,请移步,我们这就动身入宫。”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认祖归宗(一) 黄门司总管黄启这几天老是心慌眼皮跳。而且跳的不是一边。可现在这种局面,喜事是不大可能有了,倒是灾厄近在眼前。李毅的所作所为小皇帝还没察觉,他这个进宫五十余年,服侍了三代皇帝的老宦官怎会看不透这种伎俩。但太祖立下规矩,内宫干政者杀无赦。黄启不是怕死,但为了一句没效果的劝谏却把命搭上也未免不值。至少留在皇帝身边,李毅行事也多些顾虑,不敢做得太过张扬。 那位出入宫中如行走自家后院的翰林每次在小皇帝面前总会旁敲侧击地打击一些人,再提拔一些。理由不外乎某人老迈昏聩,有年轻新秀可取而代之。李玉澄不明就里,还以为私人讲师是一片公心,要保持朝中正气。再说年轻又怎么了。七岁的皇帝,二十四岁的影子宰相,不照样把摇摇欲坠的大夏朝给撑下来了。 小皇帝李玉澄唯一不满意的是亲姐姐从离宫被接进宫里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多了,话却少了。舞阳公主有时会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姐,你在看什么?难道这儿能看到宫外?”李玉澄和孪生姐姐并肩站在一起,好奇地顺着李淡雪的视线看去,却只有死寂的青瓦丹墙和一片无垠碧空。* “什么都没有嘛。” “是啊,什么都没有。” “皇姐,你和朕住在一起不快活么?对了,你是喜欢外面见闻的。朕也好久没听皇姐讲故事了。不如这样,朕准你出宫三天,不,一天。皇姐你就到京城各处好好看看,回来将那些新鲜有趣的物事讲给朕听,可好?” 李淡雪轻轻牵过小皇帝的手,叹息一声:“陛下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外出会惊扰到不少人,还是算了罢。” “这怎么行!朕是皇帝。先生也说了,皇帝就是出口成宪,什么事都能一言而决。这点小事,朕吩咐下去就是。看谁敢说个‘不’字。” 比起一两年前,小皇帝近来的脾气大了不少。宫女和太监们稍有他看不顺眼的地方,轻则杖责,重则赶出宫交予京兆府。在官府也能买卖人口的时代,像这种犯了过错又没家人和后台的孤苦人,下场都是在官营的各处勾栏教坊为妓为奴。 这种小霸王的做派都是被李毅惯出来的。或者该这么说,是李翰林有意让小皇帝体会到掌握权力的美妙,对于将大臣开革乃至下狱可以不当一回事。当掌权者习惯将普通人的一生视作笔下可任意书写的几个字时,什么纲常律令都不再重要,怎么高兴怎么来。 李玉澄年纪小,不像李毅那么有城府。因此看起来竟像是照出私人讲师蛮横霸道一面的镜子。当一个本质上仍天真纯洁的孩子却做出草菅人命的事时,强烈的反差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淡雪皱起眉头,拉着小皇帝的手说道:“陛下切不可如此轻视他人。舞阳读书不多,也知民贵君轻,社稷系于百姓之理。陛下让人拟了这么多诏书,贬斥了这么多官员,到底有多少人是当真罪有应得?舞阳做错事还可道歉,陛下是天子,便是真做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可这么一来岂不寒了大臣们的心?” “好啦好啦,朕明白皇姐的意思。反正朕只是个小孩子,皇姐觉得朕靠不住,是不是?”李玉澄不耐烦地甩开舞阳公主的手,转身就要离开。侍立的小太监一见,亢声宣道: “起驾——” “陛下……” 小皇帝停下脚步:“皇姐,朕有空了会来看你的。你身子弱,朕回头吩咐太医配些方子调养调养。好了,朕还得去看折子,改日再和皇姐见面。” 李淡雪裣衽行礼,送弟弟离开。或许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多得有些过分,最近关系不时紧张一下。原来一两个月见一次面时反倒能相互宽容体贴,处得亲密无间。 等李玉澄走了,舞阳公主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但这次一成不变的景物中却多了些什么。那是几个人影。和晋王并肩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从没见过的胡人,其后紧跟着用帕子捂了脸的李翰林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大汉。最后面是个髡发的蛮夷。那几个生面孔除一人穿着绣了熊罴的大夏正四品武将官服,一人穿着镶了金玉的华服,其余都是一身古怪的黑衣。 “小梅,你过来。”淡雪叫过跟着一同进宫的使女,指给她看,“那几个都是什么人?你以前常在外面走动,有没有见过这种打扮的?” 小梅使劲想了想,摇摇头:“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看衣服像是西域那边来的。京城一些胡商就爱穿这种直裰。其余几位实在是认不出。” “哦,你下去吧。”在宫中无聊至极的淡雪正想让人关上窗,却发现那个四品武将在向这边张望。 “这人好生无礼!”平时宫中偶尔也有官员来去,人人都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哪曾见过像那个武将般明目张胆窥视后宫禁地的。淡雪想到自己被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看了,脸上飞起两朵红晕。 “……等等,小梅。” “是。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这条路是不是只通向侧门?” “回禀公主,确实如此。他们应当是从侧门进来的。最前面那位穿团龙朝服的应当是晋亲王。有他在哪儿都能去得。” “那个武将你认识吗?对,就是走在中间的。” “回禀公主,小梅孤陋寡闻,实在不知。但小梅待会儿可以去侧门向军士们打听一下。他们要进宫禁重地必然会留下姓名。不过……这宫中的尚书、将军、仆射,来来去去那么多,怎么公主偏偏对他感兴趣?” “为什么呢……”舞阳公主李淡雪的目光变得热切了不少,“为什么我会觉得不是第一次看到他?”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认祖归宗(二) 李雪鳞正笑吟吟地走在李毅身边,不时无意识地抖一下衣袖。五六层的宽大袍服在这种天气并不舒服,远比不上填充羊绒的冬季军服,但在这儿也只能先忍一忍了。 虽然稍纵即逝,李雪鳞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他。一回头,目光所及只是大同小异的殿阁。 他向一个方向看了会儿,问陪着他们的小黄门:“这位小兄弟,请问那边住着的是什么人?” 小黄门被问话吓了一跳。来往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屏息静气的,就算熟客也知道目光不能乱瞟。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把他当作导游来询问。 但来者的身份显然不低。这一行人,晋亲王和王世子是不必说了,居然还有个吐谷浑王子,就连契丹和突厥两族可汗的长子也来凑热闹。更不可思议的是,虽然问他话的人只是个正四品武将,却隐然是众人的中心。小黄门对外面的情势了解不多,可来往的高官看多了,这点识人的本事总还有。 在摸不准的情况下,小黄门决定不得罪这位怪人。打个躬,老老实实地答道:“回将军,那边是西暖阁,住着舞阳长公主。” “长公主?是先帝的姐妹?” “回将军,是今上的同胞长姊……将军,这是宫中,请谨言慎行。” “哦,了解。多谢小兄弟提醒。”李雪鳞摸出片金叶子硬塞在小黄门手里,“还有件事得请教你一下,为何走了这么久,居然没看到有侍卫?” 李毅想使眼色,却因为脸上的伤势而变成了疼痛难耐的表情。小黄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对出手慷慨的李雪鳞道:“将军有所不知。本来这附近都有侍卫巡岗,刚才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被调去皇上身边了。” 他偷偷瞄了瞄几个异族的少年,压低声音道:“我大夏和漠北西域的各族断绝往来已久,突然出现这么几个来路不明的人,自然得加倍小心。不过像这种使节来朝贡的大事,为何不在朝堂上,非得面见圣上不可。这不合礼数啊。” 李雪鳞突然停下脚步,三个少年也跟着站定。晋王走出了一步,又退了回来,李毅则是被阿史那哲伦老实不客气地按住肩膀,想走也走不了。 李雪鳞向西暖阁看了会儿,问小黄门:“小兄弟,你是说,因为守宫门的卫士看到这几位少年,这才通知侍卫们离岗?他们有这个权力?” 小黄门很推心置腹地帮着李雪鳞查漏补缺:“回将军。在你们进宫前就有人来传话了。怎么?难道不是您吩咐的?唉!这等大事,哪能到了门口再做准备,您说是不是。幸亏有王爷和世子在,做事就是妥帖。” “哦……确实,真得感谢世子。” 李毅像是伤口又疼了起来。**几声,用帕子捂紧脸别过头去,避开李雪鳞的目光。 小黄门关切地“世子没事吧?怎么受了伤还陪着来面圣。若是让皇上担心可就不妙了。” “没事。冬天燥热,世子有些上火,流鼻血而已。到皇上那儿就该止住了。”李雪鳞稍一挪步,堵在小黄门和李毅之间,仍是笑吟吟地问道,“小兄弟,我们来的匆忙,皇上一时三刻只怕也见不到。能不能麻烦你通传一声,大家先去向公主请个安?舞阳公主和皇上的关系应当不错吧?” “皇上和公主自幼相依,那可真是没的说,连御书房都能进……不过……嗐,将军啊,别怪我多嘴。如果您是想走长公主的路子,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一来长公主年纪稚幼,这种种规矩尚不能理会;二来长公主品行十分端正,恪守规矩。您想让她帮着说好话只怕是行不通。” 李雪鳞听了小黄门因为金叶子而说出的肺腑之言,颇为委屈地说道:“小兄弟难道以为李某是那种膝地谄媚的卑鄙小人?刚才说想去给公主请安,纯粹是出于一片好意,绝无半分机心。喏,你看这个。” 小黄门疑惑地接过锦盒。盒子显然是匆忙做出来的,但里面的东西却吸引了他的注意。拿出来一看,黄铜的小圆筒一端有个孔洞,另一头镶了块水晶片。 “这……这是什么?” “万花筒。你对着光亮处看看,对,得转几下。” 真实历史上的第一个万花筒是1816年由一位苏格兰物理学家发明。李雪鳞这个提前了近六百年的仿冒品因为没有镜子,就用了三块打磨得光亮的银片代替。里面放的是货真价实的各色珍珠宝石。这批在燕州紧急赶制的万花筒一共就四个,是他预备拿来送礼,打点京城各处高官的。现在时间表有了少许变化,索性大方一把,将压箱底的宝贝多选几样带进宫来。 “啊!这……哎呀,将军,你居然有这等宝物!”小黄门咂咂嘴,恋恋不舍地将圆筒放回锦盒,“这是贡物吧?果然稀奇。难道将军打算将此献给长公主?这可不大好。” 李雪鳞收回锦盒,交给耶律宏拿着:“这倒没关系。我预备了两个。而且贡献给陛下的自然有更好的东西。万花筒嘛,女孩子家会比较喜欢。” “将军如此费心,难得。”小黄门嘴上应着,眼神却总是往李毅那边飘。李雪鳞装作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一本正经地问李毅道: “世子,你看这时间还早,我们这就去给公主请个安,如何?” 李毅还没回答,晋王已皱着眉头插话:“阳朔,此事不可强求。我们是来见皇上的,别让陛下久等。” 李雪鳞走到晋王身边,附耳道:“王爷,只有你我几人,待会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放心,我只希望全身而退罢了。” 说完,亲热地搭着李毅的胳膊:“世子,你意下如何?我们这就去西暖阁。” 胳膊上隔着两人衣服传来了硬物的触感。李毅又怎敢说个“不”字。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每一次自己谋划好的事,都会被这个李雪鳞给节外生枝地搅黄了。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认祖归宗(三) 被李毅恨得牙痒并不是李雪鳞的初衷。真要追根溯源,他一直都没有没有和晋王世子为敌的念头。完全是被迫接招。李毅说不上理智的举动给了他一些摊牌的机会,但更多的是打乱了原定步骤。 比如说,按照李雪鳞原本的构想,他是没必要这么急着孤身犯险的。等自己的根据地稳固了,军队更壮大了,这时再去包装个皇族的身份。到时候可以借鉴朱棣的做法接管政权。反正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效忠的是个姓而不是具体某个人。只要皇帝还是老李家的,他们不介意换个人磕头。何况比起幼弱的小皇帝来,奠定大夏北疆百年太平的渤海郡王更能胜任管理国家的工作。 李毅恼怒计划被打乱,李雪鳞同样很窝火。他也不想做得这么咄咄逼人,偏生朝中有人就是针对他而来。得知了李毅想让他提前背上“叛逆”的罪名,李雪鳞明白,一个能够满足天下人期待的身份必须赶紧弄到手。不然在这个重视伦理纲常的时代,篡位者要解决的舆论问题会让人发疯。许多人最后实在受不了,干脆一杀了之,还株连。李雪鳞倒不是忌惮诛十族这种暴行,但为了统治的稳固考虑,能和平过渡当然是上上大吉。 如果他一直都满足于以局外人的身份关起门来当军阀,必然会在政治和舆论斗争中失去主动权。反复考虑之下,李雪鳞觉得还是有必要闯一趟龙潭虎穴。成功的话至少在短期内可以安心整顿郡国内部事务,开始一系列构思已经成型的改革。 在第一回合的交锋中,因为被李毅在背后放了冷箭,他算是落了一回下风。那么等到大家面对面了,李雪鳞不认为靠小聪明还能扳回多少分。或许在添乱方面他是比不上李毅,但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警匪间谍的片子,李雪鳞很明白像这种场面该怎么做。 李毅是个好挡箭牌,可是万一被他趁乱逃了呢?总得有个备份心里才踏实。 在专人去通报的这段时间,他们几个被小黄门看得紧紧的。仆固德润笑嘻嘻地走到李雪鳞身边,用苏合话说道: “您真是胆大妄为。可是做出这种事来我们还能不能出城?不知您考虑过没有。” 李雪鳞耸耸肩。假装掸灰,手指在肩上敲了几下。吐谷浑王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难怪李雪鳞宁可多冒些风险,也不让齐楚他们跟来。 “他们现在去哪儿了?难道是代国公的府邸?但他只是尚书令,没法调动卫戍京畿的兵马……” “多上一道保险而已。”李雪鳞用汉语说了这句话后,已经从匆匆赶来的内侍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长公主请各位移步。另外,”内侍的目光在一群人中扫了扫,最后落在李雪鳞身上,“公主特地吩咐,请蓟县伯先单独前去,其他人稍等片刻再传召。” 这又是个出乎李雪鳞意料之外的变数。好在他用余光看到李毅也是一脸茫然。那么至少可以不用担心被乱刀砍成肉酱。 “小梅,是他,真是他!” 侍女从没见过公主这么激动过。就在不久前,公主刚在窗口看了会儿经过的那群人,其中的一位武将居然很失礼地向这边回望。但公主居然不以为忤,反倒让人打听他的身份。可派去的人刚到暖阁门口就遇上了来通传的黄门。 得知了来者的身份,李淡雪突然就不再搭淡定老成的架子,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坐在暖阁的榻上,横也不是,竖也不对,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小梅,帮我看一下,头发有没有乱?簪子有没有歪?衣服呢,有没有皱?” “没有,没有,好得很呢。”侍女强忍着笑,装模作样地给淡雪整整衣服,“公主,他一个蛮荒之地来的,该他见了您吓得说不出话才对,您可不能堕了皇家的威严。” “禀公主,蓟县伯求见。按您的吩咐,只先召了他一个人。” 淡雪瞪了掩着嘴偷笑的小梅一眼。定定神,对内侍淡淡地吩咐道:“别让他久等了。宣。” 李雪鳞走上暖阁第二层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常理来说二楼是比较私密的空间,怎么可能用来接待外臣。但这附近还算通透,看不出有什么地方能藏兵。 等进了舞阳公主等着他的房间,李雪鳞的吃惊更甚。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盛装华服的美貌汉族少女。不同于蕾莉安的健康活泼,也不同于库斯鲁的盛气凌人,和红叶的娇柔也不尽相同。舞阳公主李淡雪年纪虽小,眉目间却已是大人的样子。很沉稳,很有主见,很配的上“公主”这个身份。 是错觉吗?总觉得她的神色中有些哀愁,一如古典美人应有的气质。但再怎么说也不该出现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 李雪鳞很罕有地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李雪鳞参见长公主。叩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李将军免礼。”淡雪先是端端正正坐着,受了这个大礼,再起身答礼道,“赐座。李将军不必拘束。将军劳苦功高,救大夏于危难,该我向将军道谢才是。” 李雪鳞规规矩矩地坐了,又规规矩矩地回礼:“殿下言重了。李某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就算有功劳也是因为将士用命。抛洒热血换来的。” 大凡每个人都有相克的天敌。就像李雪鳞之于李毅,之于所有苏合人,以及将要之于这个世界上一半的人口。但就算是这样的李雪鳞,也不可避免地遇上了命里克星——一个能让桀骜不驯的他心甘情愿俯首的人,一个能被允许触及他内心最底层的人,一个他愿意交付一切的人。这是连蕾莉安和库斯鲁都无法达到的境地。 再说得俗一点,这就叫做一见钟情。李雪鳞的守备范围确实比常人广了点,而心智早熟的淡雪虽然还不知道何谓爱情,却已经单方面仰慕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许久。 “李将军……” “是。” “……那个……草原是不是很大,很荒凉?” “啊?”李雪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公主的眼神却分明在说她真的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嗯,草原很大。原本大夏和各族以戈壁为界,但漠北的广大不在大夏之下。就算纵马跑也得花上几个月才能到头。如果是夏天,还能到大湖边上钓鱼游泳。冬天跑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好像天地间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会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马跑得很快吗?” “我的踏风时速可以达到七十公里。呃,抱歉,这么说很难理解?那举个例子,它全速跑起来的话马背上的骑手会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但是习惯了之后就会觉得像是在离地不远的地方飞一样,很舒服。” 淡雪听得出神。半晌才轻叹一声:“如果我也能坐一次就好了。” 李雪鳞本不想接这个话,嘴巴里却鬼使神差地应道:“如果公主殿下有机会来草原,我给你一匹最快也最温顺的马,天天陪你骑。” “真的?!”淡雪一瞬间两眼睁得老大,随即又黯淡下来,看着窗外,“可惜,我去不了。” 在沉默中,李雪鳞反倒有些忘了自己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斗,欣赏起淡雪小巧别致的侧脸来。窗外天色很好,反衬出少女剪影般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微有些翘的鼻子,还有可爱的嘴唇,看得李雪鳞赶紧拧一下自己的腿,让元神不至于跟着神游天外。 他想起手上还拿着锦盒,忙道:“李某此次来得匆忙,未及准备什么好东西。如果公主殿下不嫌弃,这个小玩具或许能解解闷。” 大概是气氛的影响,李雪鳞不再拘泥于让他不舒服的古礼。自说自话地打开锦盒,将黄铜万花筒直接递给淡雪: “往那个小孔里看,把大孔对准光亮处。转一下就能变一个花样。” 舞阳公主也没有注意李雪鳞小小的冒犯。接过万花筒,只看了一下便惊呼起来。 “怎么样?这里头的花样绝不会重复,怎么看都不会看腻。” “呀,真的!李将军,这个小筒里面怎么能有这么多宝石花!” 举着万花筒大惊小怪的淡雪看起来比刚才真实多了。李雪鳞不知不觉间已在微笑。他自然而然地做了个更大胆的举动,让一旁的侍女吃惊地捂住嘴巴。 李雪鳞在淡雪身边坐下,拿过万花筒后拆开由两截相套的黄铜外壳,往里添了些手中的东西后还给小公主。 “再试试,能看到不一样的颜色哦。” “啊,没错,多了黄色和紫色……真漂亮……” 西暖阁就如风暴中的一处世外桃源,一时间让李雪鳞起了不愿离开的念头。但某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却逼得他要亲手打破这安宁的一刻。因为如此,李雪鳞头一次对于争权夺利有了些反感。 “殿下,我待会儿要去面见陛下,你是不是也能一起来?”李雪鳞努力让自己的神态显得自然些,“我……呃……第一次面圣,不知陛下会不会因为朝中那些传闻对我有误解……” 淡雪看着窘迫的李雪鳞,突然笑了起来: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蓟县伯,让苏合人闻风丧胆的恶鬼将军,居然也有棘手的时候。嗯……看着你这件礼物的份上,便陪你走一遭吧。” 正好,她自己也需要和弟弟解开早上的不愉快,正缺一个由头。看来恶鬼将军果真是个福星。 当伯爵和公主出现时,众人都露出不同的表情。李毅是愤恨而惊惧,晋王是愁眉不展,三位少年则是钦佩不已。 “您可真有一套。”仆固德润又过来咬耳朵,“您打算逃跑时把她也带上吗?我觉得这主意不错。” “不,让她留下。” 仆固德润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您在开玩笑?她可是最好的护身符。难道您留下她就能不被追杀?” “我……唉,到时候再说吧。”李雪鳞烦躁地摇摇头,直想掌掴两下。不是对仆固,而是对他自己。 我果然还是做不到彻头彻尾的冷血,李雪鳞心中暗叹道。不过这样也……不坏?人总是需要守护什么。创造也是来源于守护,而不是破坏。这个有着多重解的哲学命题在当下是个特定解。李雪鳞望着小公主的背影,再看看晋王,觉得自己选的似乎是一条最麻烦的道路。早知如此不如安心当个奸雄得了。想做得圆满些,手段和平些,代价就是在不擅长的事上一次又一次增加背负的担子。 但如果是她的话……如果是为了她们的话…… 三位少年惊异于李雪鳞不合时宜的微笑。那笑容温情得让人不习惯。 “仆固,宏,哲伦,”李雪鳞用苏合话对他们三人道,“切记,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决不能伤到皇帝和公主!” PS:请各位高抬贵手。作者也需要YY一下现实中无法实现的萝莉情结。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认祖归宗(四) 或许是古装片看得多了,也或许是旧日的紫禁城早已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李雪鳞对于象征着皇权的宫室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敬畏。比起真实到让人陌生的大夏市井,他倒是觉得皇宫和自己印象中相去不远,熟悉感让人放松不少。 大夏的宫殿不像外族入主的元、清般奢华。屋顶的瓦片是黛青色的,比起如暴发户般俗气的黄色琉璃瓦,看上去倒更加沉稳、更有文化些。宫墙倒是纯正的丹朱。但年代久了,颜色也被洗练得老成圆润不少,现出如上海老洋房的赭红色。行走其间,与其说是富丽堂皇,倒是触手可及皆是沧桑。这个帝国已经存在了百余年,不年轻了。因为自然灾害、过度征战,以及外族入侵,国力的衰退就连在皇宫里也感觉得到。 晋王瞥了眼神色一如往常的李雪鳞,心中埋怨归埋怨,却也忍不住佩服此人的气度。就连耶律宏等人都有些震惊于如此规模庞大的宫殿群,他却好似在自家后院闲庭信步,一点都没有紧张感。在这个时代,既不逢迎也不垂涎,能够不向皇权屈膝的人极少。而李雪鳞的野心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夏的疆界。帝位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工具而已,对工具没必要表现得很巴结。 但在旁人看来,这无疑是他身上的又一道光环。李雪鳞一生的传说中,有的是他故意制造的舆论,但更多的是像这种被别人附会而来。此刻这位走在长廊中的未来皇宫主人也不是一点都不紧张,不过在赢面颇大的情况下,真正该感到不安的是李毅而不是他。 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沉默中,几个黄门已经领着他们自西向东经过皇宫的中轴,来到泰清殿。这是皇帝平时在宫中召见大臣的地方。殿堂不大,比起故宫三殿来连一半都不到。但好处就是少了阴沉压抑的感觉,四面窗中都有阳光投入,将里边照得通明。 “请公主殿下与几位大人稍等,皇上已得报,稍后便到。”黄门略施一礼便走了。 李雪鳞看到在那个紫檀木的御座前居然放着两排椅子。而晋王居然就径直坐上了右首第一把。舞阳公主则走向了左边的首席。 大夏颇有些类似于宋朝。没有经过蛮族的阉割,臣子与皇帝的关系并不如后世这般退化到奴隶社会的范式。不仅泰清殿中大臣们可以坐着与皇帝商量军国大事,就连在朝堂,三品以上的高官也有专属的椅子。当然,这只是传统纲常体系下所能做到的极致。如果皇帝要谁完蛋,罗织些罪名照样可以革职乃至刑罚。不过话又说回来,政治斗争千百年都是如此,李雪鳞那个时代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无非就是公开砍脑袋的事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服刑后软禁而已。 见李毅也选了个位子坐下,李雪鳞不再客气,坐到了左首第二把交椅上,和仆固德润面对面。 晋王见他选了这个位子,再次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叹息。 按照尊卑排序的规则,李雪鳞已然将自己当成了皇家的一员,这才紧挨着公主坐下。淡雪惊诧地看着他,刚想出声提醒,却看见晋王无奈的神色。公主这才发觉今天的事似乎并没有李雪鳞所说的那么简单。 不等她向李雪鳞开口询问,门外已经一声接一声传来了皇帝驾临的宣赞。 “皇上驾到——” 不用提醒,众人都站起身向着皇帝入殿的方向行礼。虽然不用跪下,但要保持接近九十度的鞠躬姿势也不是很舒服。李雪鳞低着头,只看到一袭明黄色的小小袍服从自己面前经过。 稚嫩的声音从御座那儿响起:“众卿平身。” “谢皇上。”再次托古装剧的福,李雪鳞的回答像是对语录般流畅,动作和用词与晋王他们毫无差异。等坐回椅子上,他这才头一次看清了真正的皇帝。 小皇帝李玉澄虽然与淡雪是孪生姐弟,相貌却有些差别。浓眉大眼,可以用虎头虎脑来形容。只是久居宫中,皮肤白得不自然,像是株温室里的花朵。但与李雪鳞那个世界中只会疯玩的小正太们不同的是,戴着朝天幞头、穿着圆领明黄袍、脚蹬皂靴的李玉澄顾盼间确实有些气度。小皇帝也罢,小公主也罢,长在帝王家,从小就自然会有种贵气,让人感到难以接近。 李玉澄刚进殿时心情不错。李毅这个时候来正式求见,意味着下午可以不用在御书房和典籍打持久战了。而且来的还有几个异族的藩王、可汗之子,将他的好奇心勾了起来。自他登基以来还没有亲眼见过来自外国的使节。据舞阳公主说京城里就有金发碧眼的、褐发蓝眼的各色人等,甚至还有浑身如黑炭的昆仑奴。可到底长什么样,他们只能靠猜测来臆想了。 可是原本满心的期待却在看到抬起头的众人时狠狠“咯噔”了一下。在场的有七人。亲姐姐是认识的,那个脸上还结着干涸血痕的人仔细一看也是认识的。不过血痕是怎么回事? 坐在右手第一个的花白头发亲王他有些印象,似乎之前见过。稍一推想,应当是晋王。可谁都没告诉过他晋王要回京的大事。坐在亲姐姐身边的——李玉澄没来由地涌上一阵敌意——从服色上看只是个寻常武将。可他敢坐在这个位子上,还不被众人制止,本身就有问题。李玉澄尤其不满的是武将那毫无谦卑之意的态度。好似皇宫是他家一般。 胡人倒是也有。坐在晋王下首的便是个高鼻深目,果真长着绿眼睛的回鹘人,据说是吐谷浑的王子。他之后是李毅,然后还有两个上身黑色束腰窄袖短衣,只穿裤子而不着有着宽大前后下摆袍衫的少年。模样和中原的汉人倒差不太多,但穿这种衣服的不是胡人又能是谁。 李玉澄扫视一圈,又停在李雪鳞身上打量了片刻,收回目光道:“众卿家如此匆忙,不知所为何事?” 晋王站到中间,行了礼,道:“启奏陛下,臣李衍有要事禀报,望陛下定夺。” “李衍?你是晋亲王?”没有太出乎李雪鳞的意料,小皇帝脸上居然有了戒备的神情,“晋王所奏何事?” 晋王自然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无论今日之事如何解决,自己的政治生命都算是走到头了。 他定了定神,道:“启奏陛下。蓟县伯在天兴四年之战时便立下阵斩敌酋,乱敌阵营的奇功。此后以数十骑纵横辽东漠北,迫使苏合不敢南下,屡次解救大夏于危难。数月前更是一战而定辽东,苏合兵马不敢越燕山和戈壁一步。此乃不世奇功。臣欲奏请陛下赐蓟县伯王爵,加封北海郡王、大将军、自沧州以北的渤海二十州宣慰使。从此为我大夏藩篱,永镇北疆!” “什么!你是说……你居然敢……!”小皇帝站起来指着晋王,惊讶尤在愤怒之上。但随即明白过来,指向李雪鳞: “等等……蓟县伯?难道,难道他就是蓟县伯?坊间所说的那个恶鬼将军?” 被点到名的李雪鳞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满意地看到小皇帝在一瞬间闪过惊惧的表情。 李玉澄不自觉地看向姐姐,却见淡雪蹙起了眉,似乎对他过激的反应感到不解。小皇帝从震惊中回过神,缓缓坐回御座,道: “赐封王爵一事关系重大。蓟县伯虽于大夏有功,但先帝曾颁下旨意,不封异姓王。朕不肖,却也不敢违逆先帝所立规矩。” 晋王察觉到了李雪鳞刀子般的目光,正刺在他后心上。想想边境那十余万训练有素的骑兵,再想想就在他和死党掌控下的世子和公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奏道: “启奏陛下,蓟县伯非但不是异姓,而且与皇家颇有渊源。按理正该封王。” 小皇帝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十分怒意:“晋王今日多有僭越,朕就不追究了。难道照你所说,蓟县伯还是宗室不成!怎么宗人府中从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启奏陛下,蓟县伯乃是臣先祖在海外的苗裔,确实是大夏宗室。” 在皇帝和公主震惊到无以复加,李毅怨毒到无以复加,仆固等人钦佩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晋王从袖笼里取出那本李雪鳞的“族谱”,交由内侍总管黄启呈递给小皇帝。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认祖归宗(五) 在燕州翻翻几个裱画匠的垃圾桶,旧纸要多少有多少。等写了字再做做旧,身上捂捂、茶水擦擦,很容易就能变成一本看起来传承了上百年的旧册子。纸质不统一很容易就能用“海外荒岛,片纸弥足珍贵”来搪塞。反正查无对证。 别说这泰清殿内无人能立时区分真假,就连行家都难以分辨。何况就算日后召集了宫中的画师来研究,谁都知道鉴定这种东西要冒杀头的风险,不敢一口咬定这就是假的。 在晋王的说明中,小皇帝匆匆翻看了册子,因为动作太急还弄碎了两页发黄发脆的纸。末了,将“族谱”交给黄启收了,再次打量着李雪鳞。 李毅和小皇帝相处日久,看那眼神就知道李玉澄已有**分信了。此刻他只要出声呼喊,不但能立刻拆穿这野小子的伪装,还能呼唤侍卫将其立毙于殿中。可偏偏仆固德润与耶律宏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只要他敢稍有异动,立刻会有两柄刀子从胁下刺进胸膛里。那种刀他见过,正是仿制了李雪鳞当初在中京街头用来“钓鱼”的黑色直刀。尖锐的刀尖能轻松贯穿皮甲,连寻常铁甲都不在话下。三条血槽光是看就让人不寒而栗。谁如果被这种凶器刺中,十有**会鲜血流干而死。 在顾惜性命的前提下,李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帝掉进陷阱里,去询问李雪鳞那支流落海外的血脉。李雪鳞的口才他是知道的。虽然很粗俗,没文化,却总能说得人打从心底相信。而小皇帝一旦纠缠上细节,绝无可能再反思最根本的问题——李雪鳞宗室的身份是否是伪造的。 这也难怪。由晋王口中说出来,这事的可信度就显得更高了些。而若不是恨李雪鳞入骨且对他知根知底,李毅也断然不信有人胆子大到在皇帝面前冒充亲戚。 让李毅无比郁闷的是,天底下真有吃了豹子胆的人存在,而且还让他阴谋得逞了。 “如此说来,蓟县伯与晋亲王平辈,乃是朕的族叔?”小皇帝抠细节显然已经抠得很深了,连辈分都没遗漏,“可是……可是赐封王爵实在马虎不得,朕要和大臣们商议商议。” 李雪鳞用微笑催促着晋王替他开口道:“启奏陛下,此事其实有些隐情,只怕缓不得。” “晋亲王何出此言?” “陛下,当日蓟县伯初入辽东时仅四十余骑,自保都力不从心。但为了替朝廷征剿苏合,永除边患,于北海边会盟漠北各部,这才聚起了大军。” 小皇帝点点头。这段故事在李毅说来自然是图谋不轨的铁证。但今天听到这种说法,倒也确实情有可原。几十个骑兵要立下这番功业,免不了有事急从权的时候。 晋王继续当着李雪鳞的代言人:“那漠北各部虽是蛮夷,却也渴沐王化。蓟县伯曾与他们约定,若能将苏合铲除,则请陛下普洒天恩,准予他们内附,替大夏放牧于草原荒漠。” “这是好事啊。能服王化,朕自然会准。何况还是替大夏垦荒。”小皇帝虽有些冒失,但极为聪敏,紧抓着要点,“但这与必须马上赐封蓟县伯王爵又有什么干系?” “陛下有所不知。胡人性子粗疏爽直,须将话说得直白才能懂。为了让他们替大夏效死命,蓟县伯下了不少苦功,这才让诸胡膺服。故此在诸胡看来,蓟县伯即是代为宣布皇命之人。若他没有个说得过去的尊爵,只怕会难以服众,也显得大夏慢待了替我们扫平苏合的各部。” 晋王说的虽然听起来挺通顺,但仔细一咀嚼却发现颇为值得玩味。如果只说内容的实质,那就是李雪鳞在诸胡中有无上权威,说的话比皇帝还管用。怠慢李雪鳞就等于怠慢了那些帮着打仗的回鹘、突厥、契丹各族。 小皇帝毕竟少了阅历。只是本能地感到有些问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世界暂时还没发生过黄袍加身的故事,不然无论晋王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此拙劣的掩饰绝骗不过李玉澄聪明的小脑瓜。 但小皇帝一向三分钟热度。想了想没有找到破绽,便示意晋王继续说下去。 “陛下有所不知。北地苦寒,大军不能久曝于野,须回各自部族越冬。若是不能在大军散去之前将消息送达,这一拖就得等到明年。诸胡失望而回,这段时间里难说不会有什么变故。” “唔……果真如此?” 李雪鳞离开座位,恭恭敬敬地答道:“确实如此。此刻辽东已是万里冰封,岁初的征战将存粮消耗殆尽,大军最多只能再驻留半个月。时间一过无论如何都得解散。” 这个理由李雪鳞倒也是和晋王说过。但晋王向小皇帝转述时帮着掐掉了一半。原文还有下半段——不同族群的人聚在一起难保不会生事。若李雪鳞不能及时回去弹压,大军一旦缺了吃食,十万胡骑们可未必会在原地乖乖等到开春。 这是事实,也是威胁。李雪鳞最喜欢抛出这种由对方的行为来决定属性的命题。如果不想让最糟糕的情况上演,李毅不去说他,至少晋王得全力保证李雪鳞能以郡王和封疆大吏的身份平安回到辽东。 对皇帝自然不能威胁,只能举出事实——你看,兹有大夏宗室子弟李雪鳞,在没有朝廷授意的情况下率领胡人打了大胜仗。但现在需要个王爵来让胡人们服从管理。这个王爵嘛,只要承认他是皇室的直系,那肯定是要给的。现在的问题就是能不能当场敲定这件事。 小皇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能不能册封夷酋们藩王?如此一来也不能说大夏怠慢他们。” 晋王对皇帝能有这么清楚的思路又惊又喜。但形势逼人,他只得将这个上上策打了回票: “启奏陛下。若只是册封夷酋,则与当初毫无分别。诸胡互不统帅,又少了蓟县伯压制,难保不会有一二部动起南侵大夏的歪念头。” 晋王看到李玉澄不服气的神色,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便接着说道: “陛下,若是有蓟县伯在,他一来是宗室,二来曾蒙受天恩浩荡,被赐封郡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有异心者胡作非为。否则必遭天下不齿。” 这是能够让晋王出手相帮的关键一个理由。正式考虑到李雪鳞无法凭借胡人的力量篡权,晋王才不惜赔上自己的后半生来为他争到双方约定的权位。 小皇帝想了又想,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向导师投去询问的目光。李毅知道这可能是今天能逆转形势的最后一个机会。但两个胡族少年手中的刀子,尖端已经穿破了衣服,抵在皮肉上能让周围起一片鸡皮疙瘩。他是立志要从权臣起步往上爬的。权臣的特点之一就是不会为了争眼前一口气将性命都赔上。这是他与李雪鳞所有差异中最重要的一个。 小皇帝见李毅只是看着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连用眼神或表情暗示都没有。没办法,只能自己拿主意了。 在决定拍板之前,李玉澄无意中看到舞阳公主正以热切的目光期待着。可以称得上是李雪鳞粉丝的公主希望他做出什么决定,这个孪生弟弟再清楚不过。 李玉澄吸一口气,对晋王和李雪鳞点点头,道:“准奏。朕便赐封蓟县伯为渤海郡王,加封大将军,沧州以北的渤海二十州宣慰使。晋亲王长年在外,此次能回到朝中也好帮着朕打理朝政。就加封太傅吧。” 李雪鳞与晋王一齐跪在地上听了封赏。皇帝金口玉言,像这种召见都有人在一旁记录,就算是天子也难以反悔。古代对于操守看得很重,尤其重信。如果皇帝失去信用,最坏的结果有可能被大臣们联手罢黜。这种后果曾在前几代皇帝中出现过,就连小小年纪的李玉澄都知道决不能出此下策。 李雪鳞站起来时确实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行了一礼,道: “陛下,如方才所说。臣得尽快赶回辽东。彼处甫定,多有马贼和苏合余孽,急需臣回去主持。可否请陛下赐臣一纸诏书,也好让胡人们心悦诚服?这是陛下的诏令第一次行诸于大夏之外,不知可否让臣得这个便宜,代为向诸胡宣示天威天恩?” 李雪鳞最后这一通收尾的马匹拍得小皇帝心情舒畅。被众人车轮战般糊弄的李玉澄不疑有他,立刻答允了。吩咐让这儿现成的翰林拟诏。 李毅原本以为世上最难过的莫过于一死,现在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饶是他满腹经纶,却对着黄绫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认祖归宗(六) 起初小皇帝只是微觉奇怪,还以为一向出口成章的李毅只是在酝酿词语。可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黄绫上仍是干干净净的。这可就有问题了。 见小皇帝的脸色越来越不善,李毅心一横,索性将笔扔了。站起身亢声道:“启奏陛下,请恕臣不敢拟此诏!” 李毅拟诏时坐在单独的座位上。此时耶律宏和阿史那两人条件反射地想要冲上去,却被李雪鳞用目光制止了。只听得李毅在小皇帝的询问之下开始一条条揭发某个心有异志的军阀: “……夫辽东流寇僭称‘天可汗’,改弦易帜,屡不遵朝廷号令,其心可诛!贼首为人不端,行事残虐,有违皇上仁德之道。且不以为耻,竟树妇孺尸首数千里……” 李毅所说的倒也基本是事实。很多内容,比如那道有名的穿刺长城,小皇帝还第一次听说。看向李雪鳞的目光变得十分畏惧,就像面前坐着的真是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而这片口头檄文所指责的主角倒对这个意料中的意外毫无表示,安之若素地听着李毅发泄积怨。 “……更有甚者,贼首勾结朝中大臣,欲图谋不轨!臣忠心于陛下,不愿同流合污,竟被当场殴打!陛下请看,这儿,还有这儿,都是被他所伤!贼首所犯种种,虽万死不能赎其分毫,更遑论微末之功。陛下圣明,早知此人狼子野心,故事先召集宫中侍卫埋伏近旁。何不现在就将贼首拿下,以正国法!” 小皇帝看看跪在地上磕头的李毅,再看看眯起眼安坐在椅子上的李雪鳞,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为了不让他感到是出于私心在排挤,李毅就算在小皇帝面前说军阀的坏话也是拐弯抹角,引经据典。现在居然指着鼻子开骂,那是完全撕破脸了。至于调集侍卫,这倒是午前李毅派人来转达的,小皇帝想想也没什么坏处,就准了。哪知居然是为了演这出。 李毅仍跪着磕头,越磕越响。血已经流了满脸,一次次和金砖撞击也让脑袋变得晕乎乎的。但他不能停下来。这是扳倒李雪鳞的最后机会。一旦放虎归山,再想下手就绝无可能。只有让小皇帝开个口,无论是出于同情自己也好,或者是真的意识到这个军阀的威胁,能将李雪鳞斩杀在当场,他李毅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克星了。 “翰林……先生请起!快请起!”小皇帝被吓坏了。居然忘了叫内侍们来帮忙,自己一个人走下御座去扶起李毅。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何必这样自残身体。” 李毅见小皇帝眼中的关切情真意切,知道事情已成了六七分。正想再用声泪俱下给自己加点分,殿里却响起了一个最令他讨厌的声音。不但声音本身让他听了不舒服,内容也是刺中了李毅的痛处。 “陛下能谨守弟子道,实在难能可贵。”李雪鳞一上来就肯定了小皇帝的举动,让对方放松敌意。和容易钻牛角尖的小孩子对着干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李雪鳞!方才先生所说可属实?你是何居心!” 随着小皇帝的呼喝,十多个侍卫冲到了殿上。有四个人拔出刀架在李雪鳞颈中,其他的站在众人身后,刀尖指着晋王和三位少年的后心,只有淡雪被额外豁免。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大家免不了血溅当场。 打磨锋利的刀口离大动脉和喉管只有一公分的距离。草原的统治者可说是头一次离死亡的工具如此之近,但真正的死亡却离他还远得很。李雪鳞从没指望过自己和身边这几人能有小说中归辛树的身手,在宫中来回杀几次都不会碰破油皮。哪怕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精良的甲胄、最锐利的武器,对于他现在的处境也一点都帮不上忙。 但守护着李雪鳞的却远比任何物质防护手段更坚不可摧。那是由战争威胁和经济利益两重壁垒组成的护身符。没有多少利益的巨大风险和没有多少风险的巨大利益,摆在面前一目了然。只是想报私仇的人倒还有可能不顾一切杀了他,但夏帝国的统治阶层,只要智商偏差值不算太大,都会做出正确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就像当初的晋王和郑太师那样。 虽然这种类似于讹诈的手段很卑鄙,但确实有效。这就够了。李雪鳞的信条是“死人不会说话”。这句格言可以从两方面理解——要想让人不说话,只有杀了他;自己如果想要说点什么,那就得不顾一切活下来。 因此尽管三位少年脸色铁青,淡雪又惊又惧,李雪鳞本人对于白刃加身却毫不在意。他用眼神示意晋王可以执行为这种情况准备的预案了。 在进宫的路上,李雪鳞私下向晋王敲定了几个备选方案,其中之一就是万一大家撕破脸时该怎么做。在得到李雪鳞不会威胁到皇帝人身安全的保证后,老王爷全盘接受了他的提议。 晋王踏上一步,连带着背后那几柄刀身略弯的窄长横刀也往前递了一步。他好似没发觉一般,动作幅度很大地整整袍服,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请听老臣一言。臣有表上奏!” 小皇帝横了他一眼。好不容易从牙缝里迸出俩字: “准奏。” 晋王松了口气,赶紧从怀里摸出份包着彩锦封皮的折子,双手捧着递给皇帝。李玉澄不等黄启来转交,一把夺过,展开看了起来。 这份表章的内容只有李雪鳞和晋王两人知道。除了仅有一个希望他死的,其余那些愿力保李雪鳞出逃的人惊喜地看到小皇帝脸色先是越来越凝重,但偶尔会露出点惊诧的神色。当最后放下折子时,满脸杀意已经没了,竟然开始低头沉思。 “陛下,请赐臣一观。”李毅不等皇帝答话,捡起那份李雪鳞在燕州写就,一路藏到京城的折子。他看得格外仔细,一个字都不肯放过。越看越是心惊。 李毅在提倡“不言利”,但大家又都在言利的环境下长大,观念中的讨价还价是一种很委婉,很考验文字功底和典籍阅读量的技术工作。尤其是官场上的那些你来我往,一个个都巴不得自己说的话别人能意会,但言传不了。 万万想不到在他面前居然会出现一份如此奇特的奏折。没有惯用的套话和祝祷,也没有骈四骊六的文采,有的只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简单事实罗列。但组合极有条理:照着做的好处有一二三四五,不照着做的坏处有一二三四五。个别地方也有词句修饰了。比如至少没有公开威胁要发动战争席卷华北。不过对于意思的表达丝毫没有影响。 这是生长在商业社会中的李雪鳞最自然不过的表述方式。如同损益表和丁字帐一般简单清晰的结构,将事实用最不容易引起曲解的方式传达给受众。 让李毅再一次体会到横亘在他和李雪鳞之间那条鸿沟的折子上除了列举当初燕州会谈时双方达成的共识,还额外加了些东西。那是与仆固德润会合后慢慢添上的。有关于波斯近况的简要说明,还有对他们一路上所受“照拂”的详细描述。 无论李毅以何种借口为这种行为开脱,瞒着皇帝勾结兵部高官,还擅自调动军队,这在大夏律令上明明白白是可以按照谋反论处的死罪。 当事实无法更改时,如何令对方改变态度才是危机公关的要点。李雪鳞理论联系实际,将那些不得不亮在桌面上的一系列要求尽量与其他东西挂上钩,另外再加些扰乱判断的爆料。这么做的效果已经初步体现了——小皇帝对于李雪鳞的不满从一开始断定谋反变成了“擅专”。这是相当于从“故意杀人罪,情节特别恶劣”降格成了“防卫过当”。 比起恐惧诉求,让对方看到巨大的利益才是将形象往好的地方扭转的关键。李雪鳞并不在乎自己的道德怎样,但在现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做个大节牢靠的脱线军阀更符合他的利益。 在小皇帝第二次看这份折子的时候,李毅搜肠刮肚想要找些反驳的词句,却发现很难如愿。比起他那篇上纲上线的檄文,折子里罗列的事实显然有着严密的逻辑相扣,而立足点都在对大夏有利的缴纳钱粮上。比如说,为了缴税,需要租借一部分大夏已开发的土地——租金自然很可观。如果攻击这种租借土地的行为,就会变成拒绝李雪鳞送钱。从个人品德上倒是不妨清高一把。但在国库亏空,天灾人祸不断的当下,谁敢开这个口? 李雪鳞趁热打铁的一句话将利益纠葛的核心定了调: “陛下,如果您能给我一个信任的机会,我会向您献上一个空前繁荣富强的帝国。”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认祖归宗(七) 人类的攀比心态实在与生俱来的。尤其是小孩子,没有人生经验的约束,对于攀比更加热衷。像李玉澄这种从小长在深宫的周围没人可以比较的,就会变得与自己攀比。一开始由晋王监国时还没什么。李毅他们为了做亲情公关而坚持早请示晚汇报,无形中让小皇帝多少了解了一些帝国的现状。很多问题可以将原因推到谁也无法追究的天灾上,但结果是无法改变的。因此李玉澄对归在他名下的这个国家并不满意。 小皇帝对理想帝国的要求倒也不高——太平无事,能不让他听到需要费神处理的坏消息就行了。 李雪鳞能看得出小皇帝在犹豫。李玉澄年纪仍然太小。以至于会真的相信“欺君”是个具有吓阻作用的罪名。他可以断定李雪鳞所言不尽,却不会怀疑不实。一个繁荣富强的帝国,代价只是一纸承认既有事实的诏书。这个诱惑不算小。 “陛下!切不可听信此人花言巧语。彼行事残暴不仁,臣未尝听闻不仁而有信者。陛下!” 李毅叫破了喉咙,小皇帝仍在犹豫。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形势变得越来越不妙。 他不愿再放弃这最后的机会,直接对着殿上侍卫们喊道: “辽东匪首李雪鳞,图谋不轨,暗藏凶器上殿!陛下为奸人所惑,危在旦夕,众侍卫快快将匪首斩杀!” 几个拿刀架住李雪鳞的侍卫踌躇一下,快速交换了眼神。小皇帝似乎没听见李毅的越权下令,或者听见了却仍在权衡,没有及时制止。 四个侍卫中有三个维持了原状,但有一人却咬咬牙,举起刀就要砍下。李毅的使者曾暗中许诺给杀了李雪鳞的人黄金百两,良田千顷,封乡侯。他想赌一把运气。 眼看这个活着的战略武器按钮就要被解除保险,晋王仿佛已经预见了十万铁骑践踏整个华北的情景。从李雪鳞来到燕州来秘密见面,他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反复权衡杀与不杀的利弊。杀了李雪鳞固然有可能让辽东群龙无首,但见识过齐楚和张松等人的死心塌地,他很怀疑这么做有多大的可能不会变成火上浇油。 但等到沧州郊外这个年轻人借着御敌将自己的兵马都留在了原地,而晋王本人孤零零一个被数百李雪鳞的嫡系精骑裹挟着来到京城,就算想动手也绝无可能了。 而现在这个机会又出现了。只是需要他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做出曾花了半个月也没结论的决定。 “住手!” 殿上众人都愣了。喊出这声的不是幡然醒悟的小皇帝,也不是刚刚拿定了主意的晋王,更不是拼着被刀口在肩背划出血痕也要离开座椅救主的三位少年。娇脆的嗓音虽然稚嫩,却有着帝王家不容违拗的威严。 李雪鳞也很惊讶。舞阳公主一袭绯红罗衫,像朵红云般将他护在身后。那名侍卫大惊之下来不及收势,饶是李雪鳞见机快,抱着淡雪的腰使劲往后拉,偏向的刀锋仍在公主的右肩上拉出一条伤口。渗出的鲜血迅速浸透周围的衣衫。舞阳公主见自己血如泉涌,身子一晃便晕了过去。 所有人都慌了。小皇帝第一个怒不可遏。一声令下,那个侍卫立刻被拉出殿去斩了,脑袋放在漆盘里端上来。初次看见人头的李毅吓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起来。晋王算是临危不乱的,一叠声地让人传太医上殿,与黄启一同张罗要把淡雪抬到房间里去。 “你们想害死她!”李雪鳞的怒喝让没有急救经验的人缩了回去。 从李毅直接下令让侍卫杀他开始,整件事就开始偏离了预定轨道。淡雪的意外更是不在他计划之中。李雪鳞心烦意乱,只是凭着本能指挥三位少年护成一圈,将来添乱的统统挡开。 公主的伤口从锁骨靠脖子一侧开始直到肩胛处。隔着衣服,李雪鳞不敢断定是否有主要血管被割断了。来不及按照正常程序处理,他抓着衣服的破口一用力,“嗞啦”一声将几层绫罗都撕开,暴露出仍在流血的伤口。 “大胆逆贼,竟敢,竟敢非礼公主!来人,将匪首拖出去枭首!” 李雪鳞头也不抬:“让他闭嘴!” 耶律宏走到李毅面前,先欠身行了个礼,然后在吓傻了的侍卫和气傻了的小皇帝面前狠狠给了他一个迎面正蹬。 作为让舞阳公主受伤的直接责任人,李毅折断三四根胸骨,晕厥着倒飞出一丈之外的惨像没能让气头上的小皇帝有所恻隐。李雪鳞撕破公主衣衫时他也曾大吃一惊。但看到那个被指责心怀不轨的军阀满头大汗给淡雪处理伤口,他倒稍稍松了口气。李雪鳞脸上的焦虑是不是装的,这谁都能看得出来。 耶律宏将随身携带的一包止血药粉递过来。李雪鳞撕开油纸包,将草药粉末洒在伤口上。强烈的刺痛让公主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伤口的血流渐渐减少,过不多久终于止住了。李雪鳞长出一口气:“还好,没伤到动脉,也没砍到骨膜。皮肉伤而已。公主,我欠你一条命。” 见已无大碍,他正想将淡雪交由黄启带走,公主却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公主?” “李将军,你难道是为了寻死而来?” “当然不是。只不过……出了点意外,和我的计划有偏差。”李雪鳞笑着替她整了整刘海,“请公主安心养伤。我会让人送些参茸来的。” 淡雪急了,拉着他的小手力气却越来越小:“李将军,你……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草原上骑马……” “皇姐,你快去让太医看看伤势。这儿朕会处理。”小皇帝一看情况不对,赶忙要将两人分开,“朕不会为难蓟县伯。你安心养伤,待会儿朕来看你。” 舞阳公主摇摇头:“陛下,今日险成无法挽回的局面。若李将军拿不到诏令,一切便想从头来过也不可得。陛下,按说内宫不得干政,但……” “好了,好了,朕知道。唉……”小皇帝从地上捡起毛笔和那方黄绫,唰唰写了几行草字后扔给黄启,“速拿去用印。” 大夏有专门掌玺官,因为要和皇帝一起贴身办公,都是内臣担任。一般就在泰清殿后的碧霄阁中。黄启匆匆去了,不多时便将加盖了“皇帝之宝”大印的黄绫送了回来。一经用印,这份简陋且明显是气头上所写的诏书便具备了法律效应。小皇帝对于这道补办的手续本就在李雪鳞的花言巧语下持模棱两可的态度。淡雪一出意外,心中就只剩下快点将这些破事了解掉的念头。 黄启在小皇帝的目光催促下无奈地展开手诏:“……蓟县伯接旨。” 李雪鳞跪在地上,听黄启板着脸念道:“李雪鳞,东海晋王之后*。有功,封渤海郡王,配享太庙。加封渤海二十州宣慰使,拜大将军。准予节制长城外五百里。事急,仪式略,速离京赴任。不奉召不得擅离辖地。钦此。” 小皇帝等于满足了他全部要求。如果没有舞阳公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李雪鳞自己都不知道此行的目的能达成几分。他接过黄启递来的手诏,向脸若寒霜的小皇帝磕头谢恩。 “哼!”这是李玉澄给他的回答。 就在李雪鳞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准备离去的时候,却听见小皇帝下了第二道诏令: “晋亲王识人不慎,教子无方,着革去王爵,闭门思过,听候发落。” 明知小皇帝是在找人出气,而且找的是最不该被找上的人,李雪鳞也只能摇摇头。晋王这一劫是代他受的,和此行的目的是否达成无关。从他这支听封不听调的骑兵大军出现开始,这个结局就变得不可避免,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 晋王对此显然也是早有准备。磕头谢恩后站在一旁。他不认为所做的事错了。以个人的荣辱为代价,能阻止李雪鳞的战争威胁,让大夏有数年准备的时间,这就足够了。如果小皇帝能改掉脾气急躁的毛病,假以时日应当会成为一代明君。可惜自己怕是看不到这一天了。只是太傅这个虚衔恐怕很难扭转走偏了的朝政,哪怕有老太师在后头撑腰,成功概率也算不上高。尽人事,听天命吧。经过来自李毅、李雪鳞、李玉澄这三人的连续打击,晋王已经很心灰意懒。 李玉澄看看仍昏迷不醒的李毅,皱起眉道:“晋亲王世子李毅……着令闭门思过一月,罚俸一月……期满后袭晋亲王王爵,暂摄中书令之责……。” *注:指初代晋王。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认祖归宗(八) 李雪鳞立刻明白了这一瞬间的含义——在不大的泰清殿里,同时诞生了两个独裁者。一个自然是被接纳进皇族的他本人。另一个是已经对权力不陌生的小皇帝。剩下半个是在前提限定的条件下代皇帝统治朝野的李毅。可叹这个新任晋王既没有乃父的魄力和眼界,想不择手段又不具备李雪鳞的狠辣。一味蛮干的结果是对傀儡依赖太过,反而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经这么一闹,小皇帝像是一下子大了好几岁,举手投足间都不再是小孩子家不知轻重的样子。他早已没了接待外族“使者”的念头。扫了仆固等人一眼:“吐谷浑王世子远来辛苦,但今天不是吉日,不宜行朝贺的大事。改日朕召你了再进宫吧。另两位少年可汗也是如此。先跟着渤海郡王回去,听候传召。” 现在连傻子都知道了他们几人是和谁一伙的。耶律宏也不想自讨没趣,赶紧拉着阿史那闪到渤海郡王李雪鳞身后,恢复司令官亲卫队员的本职工作。只有仆固德润仍是天塌下来也笑嘻嘻的样子,不顾小皇帝脸色难看,自顾自呈递贺表礼单。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要将这些礼物送出去了,朝廷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立刻就下手杀了来称臣的番邦使者。 “对了,陛下,这儿还有望远镜一副,万花筒一具,精制骑兵全副装具一套,辽东大珍珠百颗。是蓟……渤海郡王为庆贺陛下登基六年送上的礼物。”仆固德润见小皇帝脸色稍霁,趁热打铁道,“金银都是俗物,王爷为了选这些东西可花了不少心思。望远镜、万花筒都是王爷亲手所制,珍贵非常,世上也没几具。骑兵装具是因为答应了要帮朝廷训练精骑,先送来让陛下看个样子。日后给朝廷的就是这种精制品,比王爷自己用的都要精良。珍珠想来宫中不缺,但辽东鄙陋,实在也没别的东西了。王爷说,若陛下觉得看了腻味,不妨磨成粉入药,倒能明目清火,保龙体安泰。” 被仆固德润的满脸春风和一张巧嘴敲过边鼓,小皇帝扳着的脸放松下来。老气地点点头:“有劳各位费心。贺礼朕却之不恭,就收了。待会儿自然会有赏赐。” 李雪鳞接着话茬叩谢了皇恩,赶紧告辞。小皇帝也没有一丁点挽留的意思。转身就走入内宫。那儿他最牵挂的人还不知怎么样了。 因为殿上的风波,一路上对他们怒目而视的侍卫倒有不少,但不再有拔刀来索命的。李雪鳞等人经过一番斗智斗勇都已经心力交瘁,只是勉强走得不会看起来很狼狈。直到走出宫门,两扇朱漆大门在身后轰隆合上,渤海王这才感到了一阵后怕。 “我总觉得今天这事有些蒙混过关?”仆固搔搔头,苦笑道,“您该不会说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偶然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 “其实我们原本可以不必这么匆忙。只要能在路上拖一个多月,今天的事就不会是偶然。打乱敌人步调的同时我们自己也受到了影响。” “让敌人为所欲为的风险更大。” “……好吧,您说的没错。至少结果很好。结果好,一切都好,这是您常说的。” “啊……没错……”李雪鳞突然觉得这种提法似乎值得商榷。至少他现在感觉并不算好,尽管得到了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宫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一辆蒙着紫缎的李雪鳞认识,是晋王上朝用的。另一辆用彩锦装饰的他虽然不认识,但从护卫的“家丁”都是熟面孔就可以推断出这是借自谁家的。 齐楚和王九郎到底是能信得过的游骑兵,办起事来还真不含糊。 李雪鳞走到扶着李毅,正要上马车的晋王身边,歉然道:“王爷,对不住,这事最后还是连累到你了。” “这都不算什么。我已经没了王爵,‘王爷’之称再也休提。阳朔,老夫履行了诺言,接下来就看你了。” “以我的军旗起誓,我李雪鳞会遵守约定,绝不挑起与大夏的战争。” 晋王欣慰地点点头。他领教过这些军人对那面旗帜近乎疯狂的崇拜,李雪鳞郑重以军旗立誓,正式程度远远高于虚无缥缈的皇天后土。那是真心实意要履行承诺了。 李雪鳞早就不会因为骗人而内疚了。但这次例外。他确实不会挑起战争,因为渤海郡国与中央王朝之间的内战不可避免。没有哪个政权会在统治基础受到威胁时无动于衷。 但是哪怕聪明如郑太师和晋王,对于这一层也还毫无察觉。从小生活在一个固定框架内的人,无论多么杰出,也罕有能突破成规看问题的。如果他们知道李雪鳞的打算,只怕在燕州就已经派人杀了他,哪怕拼着半壁江山化为焦土打十年抗战。再怎么说也好过大夏国将不国。 “王爷,你……如果在这边不如意,不妨到我那儿去散散心?”李雪鳞从颈中摘下个精钢哨子塞在晋王手中,“万不得已时请用这个。” 晋王看了他良久,那支李雪鳞用来集合军队的精钢哨子也在手中捏了良久,最后还是默默收了起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早有预感。两相比较,虽然李雪鳞和李毅做的事在他看来都可归为扰乱朝纲,但亲生儿子下手狠毒,李雪鳞却在最后关头还给了他一个护身符。 李雪鳞不愿再继续留在敌人的心脏地带。向晋王道过别,跳上马车。他并不吃惊地发现车里已经有了一个中年男子在等着。 精致的穿着,良好的保养,雍容的气度,再加上和他见过的二胡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只一眼,李雪鳞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晚辈见过胡令公。”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三章 代国公胡涛 胡戒为人有些狂气,给三个儿子起的名字没一点相似之处,连带着胡家这三人也各不相同。与谨小慎微的三弟胡芝杭和豁达实在的二弟胡四海不同,胡家长男胡涛生就一副弥勒佛的和善相,脸上整日挂着微笑。 见李雪鳞反应机敏,代国公胡涛笑着做了个揖:“王爷折杀下官了。你现在可是堂堂郡王。而且还不比一般的宗室,手里重兵在握,镇守万里北疆。该我向你行礼才是。” 李雪鳞赶紧在粼粼前行的马车里还礼:“胡令公说笑了。我这郡王是如何得来的,瞒谁也瞒不过你。这件事本与胡令公无关,但实在情况紧急,也只能劳您大驾救我一命了。” “王爷才是爱开玩笑。”胡涛不再和他客套,两人面对面坐了,一直低调做人的尚书令言语却十分犀利: “别说这区区大夏京城,王爷数百骑就敢深入大夏腹地三千里,坦然在宫禁争权夺利。有这份胆识,难道还要下官帮着出城?王爷是在故意卖下官人情吧?” “胡令公果然是当世人杰。”李雪鳞只是笑了笑,并不否认他的猜测。 真要出城,他倒也不是无法可想。只是即便城里已经有了内应,毕竟经营时间短,人数和作用都有限。硬冲的话部下们损失小不了。他卖胡涛人情是没错,但货到付款,同样已经得到了好处。 “王爷过奖。话说郑太师的信下官已拜阅了。收养之事易如反掌,倒是成下官高攀了,实在有愧王爷和太师厚爱。不过下官近来有一事不明,王爷可否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胡令公有何难处,我帮着一起参详参详。” “其实也没什么。下官只是想知道王爷在作何打算。比年纪,今上可要年轻得多。王爷只怕等不起吧?” 胡涛胖脸上的一对小眼睛眯缝着,却目光灼灼地盯着李雪鳞。从晋王到太师,再到李毅和小皇帝,大家都对这个隐约可见的猜测讳莫如深。只有尚书令直奔主题,将最关键的核心内容摆到了桌面上。 李雪鳞想了想,认真地答道:“说实话,目前我的要求都得到了满足,我没理由和大夏为难。否则人心不在我这边。再说波斯也不太平。胡令公在朝中或许不觉得,五到八年,波斯必将以倾国之兵来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胡涛的吃惊并不是针对这个情报的内容本身,而是情报源。显然他也早已得知一个类似帖木儿帝国的怪物正在逐渐成形。但没想到李雪鳞也已经对此有了戒备。如果渤海郡王只是个一心想借着宗室身份争夺皇位的豪强倒也罢了,朝中文臣武将联手,未必就会让他得逞。谁知李雪鳞的思维早已跳过了夏帝国这一环节。胡涛吃不准这到底意味着哪种潜台词。是已经将帝国视作囊中之物,还是想搞独立王国?或者会不会出现可能性极低的一种情况——渤海郡王李雪鳞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为大夏建设安定团结的和谐社会甘当挡箭牌、避雷针? 不管怎么说,胡涛认可了郑太师信中的建议——加强戒备,但不能决裂。尽量控制李雪鳞向朝堂渗透势力,却也不能一刀拦死,逼得他以更激烈的方式谋求利益。其中关系之复杂微妙,即便胡戒这等不世出的天才重生也会感到棘手。郑太师信中称此为“世有百年难遇之枭雄,方成千年未有之变局。正邪未明,忠奸难辨;死生荣辱,存乎一心。”胡涛深以为然。 在沉默中,李雪鳞听到车外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但还称不上热闹。其中往来拜会的对话占了多数。结合行进的时间和方向来判断,他们现在应当到了富商聚居的东城。此处多精致院落,虽然不如南城这般第三产业繁荣昌盛,但商人们没有像官员般被条律约束着不准随便来往走动,各处商会大员居住的宅院门口仍然有人在排着队。 李雪鳞稍掀开一点窗帘看了会儿,若有所思。 “王爷像是看到了什么挂怀的物事?可否说与下官听听?” “我看到宅院空了不少,住户连我上次在中京时的一半都不到。看来有相当多的客商搬离了京城。是因为市易税?” 胡涛叹口气,语气带上了些愤怒,更多的是无奈:“市易税一出,京城商户关门倒闭的不计其数。据说一些货郎每天被反复征税,甚至有人因为断了活路去自杀。京城还算是好的。有些持身正的州府官员偷偷让人来传信,说老百姓因为怕被征税,连集市都停了。住得偏远的农户为了换些盐铁往往要背着一娄鸡蛋走十多里路。唉……” “三饷亡国啊……”李雪鳞联想到崇祯皇帝遇到的类似难题,除了苦笑也只有苦笑。 胡涛摇着头道:“要说这市易税确实受万民唾弃,可是下官还有一事不明——王爷的封邑地广人稀,出产极少,如何能交两倍税赋?市易税殷鉴未远,以王爷的见识应不会蹈这覆辙吧?” “其实这事要说容易也确实很容易。” “恳请赐教。” “坑自家百姓就好比克扣仆役工钱来充实库房。做起来确实挺容易,做上十次也未必能有四五次造得起反来。不过财富脱离了生产环节,老百姓手头没钱,整个国家只会越来越穷。” 马车在一阵呼喝声中停了下来。胡涛对车外家丁们与军士的争执充耳不闻,只是盯住李雪鳞追问道:“依王爷所见,要如何才能国富民强?” “说起来很简单。但在这大夏只有我能做,而你们却不能做。不仅不能做,还不会做、不敢做。”李雪鳞如论证一加一等于二般摆态度极好地事实讲道理,“富强是个同时存在于在横向与纵向上的指标。横向,是和别国比较。纵向,是和以前的自己比较——胡令公,我说到这个地步应该可以了吧?” 胡涛沉吟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王爷此举未免太不仁义了。” “胡令公,有道是内圣外王。我对治下的人民有义务。必须保证他们有好日子过,而且越过越好。这样他们才会安心工作,不至于把我掀翻在地还踏上一只脚。至于其他人我爱莫能助。要知道,无论面前的金山有多大,人有多少,最后总是不够分的。” “王爷倒是真小人。便不怕在史官笔下留个千古骂名?” “仁义和人民,二选一,你要哪个?” “这……”胡涛反复权衡着。李雪鳞的攻击性思维已经击穿了他的底线。将整个世界变成大夏钱袋和粮仓的罪恶勾当呼之欲出。如果剥削自家百姓的市易税该死,这种剥削全世界的行为又该如何界定? 在这段时间里车外争执戛然而止,似乎是军士们得到了什么指令。马车再次动了起来,慢慢穿过城门,离开了京城。 见胡涛眉头拧成一团,李雪鳞泰然道:“答案很简单——眼下我是渤海郡王,我要的就是郡国里的人民。仁义不能当饭吃。” 胡涛不敢接他的话。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连晋王和郑太师这等厉害人物都搞不定李雪鳞。此人实在是危险到了极点。他的危险还不是来源于兵力。如果现在开打,大夏虽然比以往贫弱了,但一座座坚城摆在那儿,拖也能把他没有人口资源也没有攻城器具的李雪鳞拖垮。他的危险也不是来源于小聪明。胡涛已经掂出了李雪鳞的斤两。要说思维敏捷、记忆超群,晋王、太师,还有他这个尚书令都不弱于下风,连李毅都强过原本只是普通小市民的李雪鳞。 此人最危险的是怪异的想法。稍好一点的,还能和现有的治国理论打个擦边球。而那些隐藏在话语背后的观点却让胡涛起了鸡皮疙瘩。如果照此实行,大夏这个文明的国度将退化成丛林里的剑齿虎,但毫无疑问,这么做能够比以往更适合生存。 最难办的是此人的想法还都能自圆其说。对于一个自洽的理论,你很难在不熟悉的情况下找到突破口推翻它。更何况李雪鳞用来构建逻辑链的节点是最直观浅显的事实,诸如温饱和财富的分配,而不是被士林津津乐道的大义名分。这让他的话有着难以比拟的说服力。 对于希望维持现状的人来说,李雪鳞这样的异类只要存在于世上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如果有可能,不仅要从肉体上彻底消灭,还得销毁一切他在世上留下的言论。 好在胡涛没兴趣大搞文字狱,而且他本人就是个对现状不满的改革派。只是李雪鳞走得太远了,他吃不准那条已经越过了自己设定的终点,仍在李雪鳞脚下延伸的道路是否正是他在寻找的。 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胡涛惊讶于自己竟然对此有些期待。在郑太师的那封信中,比起触目惊心的“枭雄”,首先吸引了他目光的是“变局”二字。 一场千古未有的变局已现端倪,就连始作俑者都没想到他掀起的这场风暴波及范围之广、时间之长。而像胡涛这等摸象之人更是无法意识到他们的幸运。作为文臣系统中的第一批参与者,他们的政治投机无论在短期还是长期的回报都是世所罕见。 “王爷,”胡涛罕有地犹豫了一下,“下官曾听到风声,有人想煽动和王爷有仇的苏合人,甚至调动边军和驱赶流民来逼退王爷的兵马……” “苏合人已经被我杀得没多少了,打过来也不怕;边军很清楚我们的实力,打不起来;倒是流民……”李雪鳞也犹豫了一下,“我原本认为他们是重要的人口资源。但从这一路上的见闻来看却也未必如此。” 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支持正版阅读,支持作者创作。 隆重推荐《万里大宋》(28689),能认可本书的人肯定会喜欢。 第二十四章 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 “长官,最新情报,请签收。” 国防军一师代师长钱雄少将接过游骑兵递来的几块羊皮卷,只匆匆一瞥,立刻从会议桌边站了起来。 “抄送其他师以上军官了吗?” “情报正在传递中。您所在的东科尔沁前线指挥部*离得最近,最先拿到。” “辽阳据点呢?” “那儿的指挥官已经做出了反应,并且提交了报告。对,就在附件里。” 钱雄在游骑兵的收据上签了名,回到会议桌旁。简陋的牛皮帐篷用木桩加固以抵挡风雪。内壁上虽然缝了毛皮,但为了防止火灾,帐篷内没有生火。被召集来的一师高级军官们个个穿着厚实的军大衣,开了快有一个小时的会才觉得稍微暖和了些。自原来的师长李铁胆被调到大本营去担任副军长以来,长达六百公里的正面防线就由他说了算。但相对的,从科尔沁到海参崴,从辽阳到这个指挥部,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就得靠不满编的这一万五千人驻防。其中还有一个旅不能调动,随时要准备入关接应上将司令官一行。 帐篷的一面墙上贴着各种工作流程表,另一面墙上挂着从燕州到海参崴,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称得上大比例的军用地图。地图上红黑两色错综复杂,但表示国防军的黑色正围绕着这个东科尔沁基地逐渐集结,而红色的敌军自西南两面不断补充,看起来掌握着主动权。 钱雄走到地图前,从一旁的箱子里翻出一张较为简陋的挂在下面。那是从燕州到山东半岛南端的州县和地形图。山川走向粗糙得很,但已经是依靠张松和齐楚送来的情报绘制出的最精确的版本了。 他在挑选绘图笔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从高丽进口的朱砂笔,从山东半岛西北端开始画了条红线。红线在燕州以南分成了两股,一股变成个小圆圈,意味着有部分敌人按兵不动。另一股径直越过了山海关,已经到了驻守有一个旅的辽阳据点近旁。 高级军官们从加挂地图开始就在交换眼色。等钱雄转过神来,一位参谋轻蔑地笑道:“夏军终于向我们动手了。我还以为最先来打招呼的会是苏合人。” “不。来的是些比正规军更麻烦的家伙。”钱雄敲敲那根新鲜得像是在滴血的红线,“匪军、流民、强盗、乞丐……随便你们怎么叫,但有一点不用怀疑。他们会像蝗虫一样把所到之处吃得鸡犬不留。而且他们的目的非常明显。我怀疑有人在指使。” “他们是些步卒吧,这些家伙疯了!竟然没有后勤保障也敢徒步在雪地里行军!”一位穿着厚厚毛皮大衣的准将摇着头,“我看还不等他们到辽阳,来多少都得冻死。” “没错。事实上北上敌军的非战斗减员已经达到了一半。” 几个上校和准将笑了起来:“那还打什么。” “问题是——他们在距离辽阳二十里时还有六万人!”钱雄一句话便让军官们的笑容僵在脸上,“更棘手的是这儿。停留在燕州和沧州之间的敌军显然是想做些夏军中有人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找死!”一声响亮的拍桌子声引来了一阵同样的附和。 “长官,请允许我部出动!” “还有我!六万又怎么了,俺们一个旅就能杀得他们坟头都不知道立在哪儿!” “急什么!”钱雄拿起炭笔,从辽阳据点开始画了条黑线直指关内: “在辽阳待命的那个旅已经抢头功去了。你们现在紧赶慢赶也只能吃点肉渣,还要向老天爷付冰雪天赶路的买路钱。我们的军马消耗太大了,再这么浪费司令官可饶不了你们!” “那辽阳的六万人呢?反正他们也跑不了,我们这就过去……” “急什么。冬天长着呢。”少将代师长钱雄冷笑着用炭笔在辽阳边上画了个叉,将气势汹汹的红色箭头盖得没了影。 冷钢在地图上用炭笔画了个圈,将辽阳和边上的那个红色箭头都圈了进去。如果从时间顺序上来说,这个圈是直指关内的黑色虚线起点。短线之间的空白即将由他的旅以蹄印车辙填补。 准将旅长冷钢将存放朱砂笔和炭条的木筒用牛皮地图卷了,递给亲卫:“把文件之类的都收拾一下,不便携带的都封存了。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 他掀开指挥所的毛皮帐门,来自更北方的冷空气吸在鼻孔里有些刺痛。冷钢紧了紧大衣。他身上穿了四五层皮子,内里还填有羊绒,在这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里还觉得冷。可想而知那些就在附近宿营的“敌军”过的是什么日子。据游骑探报,这支流民组成的大军中早已经出现了吃死人充饥的惨状。冷钢最初怎么都想不明白,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山东流民武装怎么会冒着活活冻死的风险出关来向他们寻衅。 直到抓住个趁夜色逃向他们这边的俘虏,真相才得以大白——这些人中真正的流民占了大多数,但都没有配发武器,拿的只是一路上就地取材的树枝木棍,好一点的也不过有把锄头。但也有些人武器精良,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袍。这才是流民大军的真正主使。 “你们怎么就甘心听他们摆布,来这辽东送死?像这种天气,别说你们这种缺吃少穿的,就连我们骑兵都不敢轻易出动。一样是死,怎么就没人和他们拼了?” 冷钢忘不了自己问出这句话时俘虏的脸色。他从没在一张脸上同时看到如此复杂的表情——后悔、畏惧、羞惭、绝望……讯问的结果是连冷钢自己都茫然了。流民们这一路上苦头是吃足了,但坏事也没少做。没有纪律约束的乌合之众每到一个村庄就意味着一场屠杀。奸淫的事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普遍,因为大家都饿着肚子。取而代之的是在乱世屡见不鲜的“两腿羊”。 “长官,”亲卫收拾完简陋的指挥所,追出来敬了个礼,“负责据点警戒的营长请示,那几百个俘虏怎么处置?” 冷钢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呼了口白气:“嗯……破个例,抽一个排押解回海参崴。这些狗日的也真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哀什么怒什么的?”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长官。是司令官上次来我们师时评价南方军队的。”亲卫操着不流利的汉语说道,“这应当是汉人的格言?” “是司令官自创的吧*。反正我没学过。” 准将旅长现在是活脱脱一个粗壮的大兵,但几年前竟然在乡间的学塾里教书。说也奇怪,军中这些以前算是有文化有修养的,打起仗来反倒格外狠。自黄杨以下,从将军到少校十多个人风格惊人地相似。李雪鳞对此的解释是斯文扫地后的彻底解脱,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了外界。 就像他本人一样。这算得上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亲卫又敬了个礼,提醒道:“长官,出发前您还没召集作战会议。” “你觉得需要吗?”冷钢瞥了眼远处一道道燃烧枯枝的浓烟,摇摇头,“这种仗没什么好打的。胜了也提升不了士气,要是折损几个弟兄反而会被不妙。” “长官,是因为他们和你同族?我们杀苏合人时可不管他们是不是还能抵抗。” 亲卫话一出口才意识到犯了严重错误。李雪鳞严禁军中突出种族差别。这条禁令的尺度很难把握,但刚才将旅长和敌人划在一起,这种言论绝对够得上接受军法审判了。 冷钢却像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又呼出口更浓的白气,摇着头:“还是司令官说得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就在李雪鳞由胡涛护送着离开京城之时,五千精锐骑兵带着近两万匹战马,像雪崩般自北方而来。辽阳据点外的流民们目瞪口呆地在如雷马蹄声中看着这支野战无敌的军队远去。骑兵们就在一箭地外经过,但即使偶尔有人向这边看上一眼,目光中的冷漠也远远多于好奇。就连那些被重金征募来的亡命徒也泄气地扔下手中刀剑——封侯分田的允诺看来是没机会兑现了。对方和这边的乌合之众相差了不止一个数量级。虽然骑兵们的人数只是他们的十分之一,但五千人凛然不可侵的气势明白无误地将这个场景类比成了一头狮子在十只濒临饿毙的野狗面前经过。在悬殊的实力对比下,吃人不吐骨头的狮子甚至显得很仁慈,这体现在骑兵们没有浪费时间将这些快冻饿而死的流民们驱逐回去。 有块木板从骑兵中飞出,砸在一个手脚已冻得发黑的伤员鬓侧,将半死之人彻底解脱了。伤员还在抽搐,边上等着的人已经开始扒起了衣服裹在身上——如果几块破布也称得上“衣服”的话。身体仍温热的伤员则被拖到仅有的几口大锅旁等待进一步处理。 有个目光呆滞的流民发现了那块被鲜血染红一角的木板。上面写着字,但他不认识。这几万人里几乎没有识字的。他们来自一个文盲率90%的时代,而且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文明最边缘的人群中。 木板是用白桦木做的。表面还做了简单抛光,可以看得出细腻的木材纹理。但在流民眼中,这只是块取火的材料。能在剧烈氧化作用下释放出一千多焦耳的热量,供他们取暖五分钟。 流民随手将木板扔进了火堆里。橙红色的火焰迅速烧焦了表面,那些炭笔书写的文字就此消失。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种便于保存的木板常用来传递一些较为有价值的内容。比如由冷钢亲笔写的最后通牒: 警告!在我们回来前原路返回。否则视为侵略,格杀勿论! 习惯了直来直去的用语后,冷钢很快喜欢上了这种简洁的军队风格。这份最后警告的意思简单易懂,谁都不会理解错。但准将旅长却犯了个最关键的错误——和强行开设文化课扫盲的国防军不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军队的文盲率正好和他们倒个个儿。 烧了木板取暖的流民却不可能意识到,他的举动挽救了数万人的性命,却间接导致颠覆了一个与此并不相干的国家,并且肇始了历史教科书中一系列难以定论的事件。 但在这个时候,流民只知道一件事——因为添加了燃料而旺了些的火堆很温暖。至少让他离死亡远了几分钟。 *注:因位于科尔沁沙漠东端而得名,是今天四平的位置。 *注:这句话是鲁迅本人所创,没有用典。 *注:停更这么多天,送大家800字。 第二十五章 入城 燕州城的居民早已习惯了不平常的新年。之前有过天上下石头雨的新年,也有过在苏合人叩关中度过的除夕,但今年更为特别。腊月里几拨兵马来来去去很是热闹了一阵,然后突然一纸诏书,作为大夏朝副都之一的这个战略要冲被划归渤海郡王管辖。 每个王朝的皇族总有一大溜,王爷也不算很稀奇。但这渤海王不一样。既有着皇亲的尊贵身份,又手握重兵,好比关起门来当老大的外邦藩王。更稀奇的是朝廷居然大方到让人看不懂。整整二十个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给了渤海王当宅基地。这还不算关外已经被清成无人区的万里草原。 一时间,似真似假,亦真亦假的种种消息甚嚣尘上。但小老百姓们认定了一个道理——不管谁来当主子,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人总是要吃饭,吃饭就得有人干活。老爷们是不会弄脏双手的,那只要有官老爷高高在上,总有小老百姓的活路。 再说真没活路了,大不了就像山东那个自封“大宁朝皇帝”的钱雄那样赌一票,过几天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也好。不过只要有口饭吃,老百姓们都是很容易满足的。税照交,役照出,就算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命令也乖乖遵守。 李雪鳞穿着杏黄色团龙王袍,头顶朝天璞头,脚蹬皂靴,骑着踏风,透过城门满意地看到街道两侧都已经挂上了赤龙凌空的旗帜。从诞生后过了一年多,这面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正意义的国旗终于能被堂堂正正地挂了出来。按理说在城市的管理权正式移交前这种行为肯定会被制止,但费泗等大夏的官员没有国旗的概念,也就很难从是否合法的角度指摘李雪鳞。 去接收这样一座即将成为渤海国国都的城市自然要隆重些。李雪鳞这次做得很铺张。在他身后是总部位于辽阳的东方集群的高级军官们,以及刚立刻功的冷钢旅。说是集群,也不过就是第一军外加些刚刚组建起来,连装备和军服都没有的辅助部队。但已经远远好于连师以上番号都没有的西方集群,就连仍在贝加尔湖边整训的那几个师都挂了个“暂”字,所谓的西方集群,他们和乌合之众的距离远远小于与唯一一个主力野战军之间的差距。 虽说在东方集群中自觉可以高人一等,但那些将军们有时也会嘀咕。比如李雪鳞一回辽阳,立刻做了三件辣手的事。 第一件是将说服大夏山海关守将,率军千里来援的冷钢从准将旅长提拔为少将副师长。武装到牙齿的王牌骑兵旅对上几万又冷又饿的民兵,效果类似于将几头狼放进羊群。事实上,李雪鳞觉得就凭他们这三百骑兵也足以保得全身而过。但冷钢旅的迅速反应和事后提交的报告让他非常满意。这可不就是一出快速反应部队的演习!虽然与他心目中的还差了不少。 “冷钢少将,记住这次的战例。以后我要你组建一支不仅随时能出动,而且能在三天内奔袭千里打胜仗的部队。我们的快速反应部队……” 冷钢记得李雪鳞给他肩章上添星星时说的这番话。不过奇怪的是,为什么司令官说到一半就眼望天空出神,还摇了摇头? 李雪鳞的第二件事是将一师代师长钱雄扶正。作为司令官嫡系中的嫡系,一师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连续出了好几位将军。钱雄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在短时间内就从参谋长跨两级升上师长也惹得不少人眼红。至此大家都看出来了——为了让他顺利接管这个师,司令官甚至先提升了李铁胆。可见这个师长的分量有多重。少将?一两年后至少得加颗六芒金星。司令官颁发任命状时说的话已经很明白了: “钱雄少将,你是个用头脑打仗的人,我很期待。两年后我希望有一个能够出任副总参谋长或者战区司令官一职的年轻将军。不过这不是提前给你的任命状,而是两年后的考试通知书,明白吗?” 如果前两件事还算是有迹可循,第三件事则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那几万聚集在辽阳据点外的流民,或者说得更直接点,某个人扔过来的包袱,竟然在收到冷钢的最后通牒后仍赖着不走。李雪鳞在途中就听冷钢汇报了情况,一路上也没遇上南下逃命的流民,已猜中了这种情况。看到营区里臭气熏天,操场上黄白之物满地的辽阳据点现状,立刻给了解决办法: “传令,将这些战俘押送到高丽,服苦役一年。” “您不杀他们,也不放他们?”当时在场的几个将军都愣了,“可是一样做苦役,为什么要特地送去高丽?” 李雪鳞笑眯眯地扳着手指:“第一,我们没这么多余粮养他们到来年秋收,甚至到开春播种都不够。就算有粮食,农具呢?住房呢?田地呢?种子呢?还有锅碗瓢盆就不去说了。第二,我们缺少生产资料,也缺少劳动力,但现在前者比较难办。第三,把他们租给高丽一年,就等于我们从他们给高丽生产的物资中提前抽成。等契约到期了再把人要回来就是。” “可是……高丽人恐怕会把他们往死里用……” “那就补充一条——每死一个苦力,高丽就得赔偿我们白银一百两。” “一百……老天!您这是在敲诈!” “什么话!你算算,如果一个壮年劳力工作到老,交上来的税得有多少。一百两还算是看在高丽与我们是贸易国才给出的优惠价!”李雪鳞觉得自己还是挺厚道的,至少没把子子孙孙也一起算进去,继续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这剩下的四万多人都死在高丽的矿山窑厂里,他们就得真金白银地付上四百多万两现款。” “……长官,我觉得这桩买卖高丽不可能答应。” “那他们最好现在就准备几百万两银子。我答应了皇帝要付五百里地的租借费,还要交双份税收,正缺钱花呢。” 李雪鳞的将军们早已习惯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恐怖的内容,见怪不怪。说到底,高丽人只能冤自己命苦。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条没牙的狗,只会叫得凶,吓吓善良小市民还可以。要是摊上了老虎做邻居,难免会沦落到成为应急食品的悲惨境地。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李雪鳞的这三件事,头两件让人又羡慕又无奈,但第三件却像把牛排吊在了一群馋红了眼的饿狼面前。要升迁就得有军功,要军功就得有战争,要战争就得有敌人。高丽好歹也算是个国家,这一仗打下来还不知会诞生多少中将、少将。如果军队规模扩张得快,出现个把上将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等到那时候,李雪鳞估计已经按照新颁布的军衔序列坐到了元帅的位子上。 李雪鳞本人对此也很期待。他连元帅肩章的式样都想好了——缀满金色流苏的方尖碑形黑丝绸上,绣着一头金色麒麟。平行四边形的领章则是在金黄的丝绸一角绣上散发着光线和火焰的红色太阳。加上笔挺的军服、大衣、皮鞋,帝国国防军总司令官的头衔,以及可以让别人亡国灭种的强悍军队。多拉风! “王爷,他们来请您入城了。”钱雄的提醒将李雪鳞拉回现实。 就在他看着城池露出微笑的时候,街道上已出现了燕州刺史府和北面行营的仪仗,正向着这边缓缓行来。道路上积雪都在前一夜被铲了干净,为了防滑,还从城中的木匠处弄来刨花木屑铺地。文官费泗、武将胡四海等人都做得非常小心,避免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给不按常理出牌的辽东土皇帝借口。 李雪鳞点点头,正要催马上前几步做个姿态,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钱雄少将,你刚才叫我什么?” “王爷,长官。现在您是郡王,当然要选大的叫。” 李雪鳞皱起眉。记得回到太师府去接红叶时,小舞姬得知他被封了王,吓得手足无措,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李雪鳞以准丈夫的身份连哄带劝都没用,最后居然还得板起脸,摆出王爷架子。这件事想起来就会无名火起,好像自己成了王爵的附属品。 就连一路同行的王九郎、齐楚也开始叫起了“王爷”。最初还只是有些开玩笑的成分。到后来竟叫顺口了。直到李雪鳞当真发了火,这种叫法才在亲卫队中绝迹。 没想到这儿也出了问题。 “钱雄少将,在我们的指挥系统中有没有‘王爷’这个职务?” “呃……没,没有。” “那在我们的军衔序列中有没有‘王爷’这个等级?” “也没有……” “在战场上,你们听‘王爷’的还是听上级指挥官的?” “……对不起,长官!我错了,长官!” “不要让我再听到有官兵这么称呼他们的司令官。”李雪鳞森然道,“从你做起。如果有人违犯,以抗命论处,并追究上两级军官的责任。” 直到听见马蹄声响,钱雄才敢抬起头看李雪鳞的背影。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不稀罕王爵的。李雪鳞本人倒是没有感觉到,但他的独行特立已经在军队中树立了足够强烈的人格魅力。至少官兵们会知道,他们的司令官重视这支队伍胜过接受大夏朝廷封赏。仅这一点,他们就已经是难得的幸运儿。至少他们不用以低人一等的身份向一个不了解也不尊敬的人俯首。 李雪鳞与费泗等热热闹闹地寒暄几句,便被领着向燕州城中走去。 钱雄举起右手擎着的军旗。这是入城的信号。五千人马紧跟着他们的司令官前进。这些大半是胡族的战士们走过高大的城门,走过悬在半空的铁闸,走过集中了夏军官兵复杂目光的瓮城,一直走到石板街道上。马蹄铁与石板磕碰出清脆的声响。许多年后,燕州城的老人们只要一听到马蹄声,都会想起那个不一样的新年。 注:下次更新为8月1日。8月开始尽量稳定日更5k。本章和前一章之间情节可能有些跳跃。因为作者觉得再纠缠于连贯但口水的情节实在很没劲,比如早点进入本卷的正题——建国。 第二十六章 新起点(一) 李雪鳞虽然觉得很稀奇,但还是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街边摆满香案这回事他是听说过的,却没想到过用在自己身上时会是这么一副情景——一路上香烟袅袅,可就是没人。 不,准确地说,那些开了一丝缝的门窗背后都有好几双惊奇且畏惧的眼睛。这也难怪。李雪鳞对于他们来说是消弭战难的保护神,但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真要救民于水火,而且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早已成了吓唬小孩的有效手段。无论长城南北。 几位肩佩金星的将军骑马走在队首,在一片马踏石板的“喀嗒”声中还是能分辨出街道两旁轻微的惊叹。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夸张的抽气声或“啧啧”几下,然后那道通向外界的缝隙被紧紧闭上,等队伍过了才再次张开。 冷钢是边民,也就是俗称的田舍郎,对这种景象颇为不解。能住得上瓦房的都应该是见多识广的城里人,怎么会是这个畏缩样。 “师长,我们又不是老虎,他们这是怎么了?” 钱雄歪了歪嘴:“在他们看来我们比老虎可怕多了。老虎吃人也就一两个,还吐骨头。我们哪个手上没有十多条人命?这五千人要是在城里撒起野来,不用一天就能把这座燕州拆平了。” “我们这次拆不拆?” 渤海王的爱将斜了他一眼:“你说呢?” “我?我说了又不算。得司令官下令。他说拆的话……” “嗯?” “司令官说拆,那当然得拆得干干净净。不过这儿的老百姓又不和我们为敌,咱们只拆房子不伤人。再说这儿已经给咱们了,没必要和自己的东西过不去。”冷钢直接点出了重点。 费泗等大夏的官员似乎也明白这个关键,对李雪鳞陪着小心的同时并没有太担心战争会突然爆发。不管怎么看,这种可能性在目前是非常之低。不过几年后就难说了。 在没有打照面之前,他们一直认为李雪鳞是个极为挑剔,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暴君。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双方接洽交接事宜的过程中,首席联络官齐楚转达的要求非常之详尽。不但包括城市管理权移交的种种关键物品清单,还列了个详细流程。那真是非同一般的详细——从移交日之前十天开始,每天的工作计划精确到一刻。可以说只要看了这份流程表就能对整个过程有很清晰的了解。在李雪鳞的时代,这只是很普通的公关活动文案。但在这个盛行“差不多”的时代却足以形成因为时间隔阂而产生的文化冲击。 有了计划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些军官们在把握时间节点时近乎冷酷和专横的作风更是让大夏官员们领教了什么叫“执行力”。虽然是管中窥豹,也不难推想能培养出这种下属的李雪鳞会是何等不讲人性化的上司。等大家关系比较融洽了,有几个校官还挺得意地露出背上鞭痕给大家看,让人性化管理的大夏官员们直皱眉头。而军官们的得意之处居然是炫耀鞭痕之少。饶是听过更加不堪的传闻,费泗等人也不敢想象居然有哪个将领敢让所有官兵吃鞭子。就算有,也早就被捅了黑刀。 “你们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在一次工作餐时,燕州督军洪飞扬摇着头,咂咂嘴,“没吃没喝也就罢了,还为一点小事挨鞭子。古来名将哪个不是爱兵如子的。解衣推食、递汤送药……唉,真难为各位了。” 见军官们莫名其妙地交换着眼神,洪飞扬以切身体会给他们剖析道: “咱们不说那些京城里的禁军,没法比。就拿我们燕州本地这万把人来说,苦归苦,又是守城又是去抓盗匪。可也不会白忙。带兵的都知道,手下这些都是人,哪个不是从小有爹妈疼的。严厉点是没错,也不能太不讲人情了。否则兵变也就眨眼之间。隔三岔五,我老洪都会去找费大人商议,让富商豪绅拿些好吃好喝的劳劳军。这样一来士卒们高兴,肯听话,出钱的拔了九牛一毛还能贴上官府。费大人和我也没费什么力。大家都不吃亏。话说渤海王爷洗劫了几十万苏合人,各位多多少少也该分到点东西才对。诸位品级都不低,想必牛羊、金银、女子都藏了不少罢?” 费泗原想阻止这看似老粗的发言,听到最后却在心里笑开了。好一出不动声色的离间计。 齐楚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淡淡地答道:“连上将司令官都和士兵吃住一个标准,我们哪来的金银美女。” 洪飞扬脸上两团红晕,头摇得像拨浪鼓:“齐将军你这是在外面久了,哪知道里头的猫腻。苏合人长年抢掠大夏,这靠近边关的数百里都不知被刮过了几遍。你们把整个辽东的苏合人都杀绝了,要说没攒下千两黄金,谁信?” “金银倒是有,牛羊军马也不少,可那些都不是个人的,全部是军用物资。谁敢侵占,四马分尸。不过要分到东西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对伤残和阵亡官兵都有抚恤,退伍的也可以一次性分到土地、牛羊和钱财。而且所有军人家庭都可以享有军属津贴,从士兵参军入伍算起的五十年内每月能从军需处领取三头羊。” 洪飞扬愣了下,心有不甘地继续问道:“那你们这些有品级的武官呢?拿着和士卒一样的那什么津贴,你们就没觉得被亏待了?” 齐楚向一个已瞪了洪飞扬半天的中校点点头。那位留着和李雪鳞一样的马鬃头,看不出原本族裔的战士腾地站起,高声道: “报告长官,我们以前要忍受部落之间的攻战,每一天都有可能送命。在军队里我们却能得到尊重和荣耀。只要有能力,奴隶也可以当将军,跟着司令官打胜仗。我们军官要比士兵承担更多责任,但也能得到更多的荣誉。怎么说呢——”中校想了想,“越是高层的军官能更直接主导战争。靠着自己的指挥亲手取得胜利,那实在是——我想象不出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感觉更让人着迷。长官,如果您也尝试过,应当会明白这种滋味。没错。就像司令官说的,我们是一群享受胜利的战争狂。” 那段让人心惊胆颤的话言犹在耳,洪飞扬甚至还记得那些国防军军官们眼中狂热的光彩。张松当初带来的三师还留有组建不久的种种不协调,此刻跟在他们身后的五千骑兵甚至连呼吸的配合都如清一色黑军服般统一。虽然行走在和平的城区里,所有士兵都没有放过一丝细小的动静,随时都能投入战斗。 (请来一起看文学网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而一手锻造出这支虎狼之师的年轻人就在他们身边,却与印象中的不同,言语温和有礼。只是这种让人感到很舒服的教养更像是用来收纳核心思想的刀鞘。偶尔出现的犀利词句和飘着血腥味的漫不经心都在提醒大家,别忘了谈话对象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屠杀了几十万人的枭雄。 但不管怎么说,真正接触下来,费泗等人终于将李雪鳞和民间传说中将人头当饭吃的恶鬼画上了不等号。在他们面前的年轻郡王有着匪夷所思的战绩,也有闻者变色的残暴,但终究是个人。但是真正能认识到这一点的高级官僚,数遍大夏也不超过二十个。就连李雪鳞本人都接受了这个现实。除了心腹将领,他也刻意让自己以一个符号的形势牢牢扎根在官兵们的头脑里。对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来说,战无不胜的天可汗远比拥有复杂人性的他本人更值得信赖。 说到底,费泗他们所接触的也仅仅是个符号化的李雪鳞。只不过是为了政治需要,渤海王展示的并非杀伐决断的那一面罢了。 李雪鳞已经很习惯戴着神定气闲的面具了。对这个北京城的雏形好奇归好奇,在彬彬有礼中表现出的冷淡才是上位者应该具备的态度。更何况这是他在大夏公众视野中的第一次亮相。不管什么年代的老百姓都喜欢以貌取人,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形象被定格在化外夷狄上。如果一场成功的公关秀能让未来少几次叛乱,李雪鳞不介意调动面部肌肉来拷贝21世纪酒会中的那些“上等人”。 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中轴线城市规划”此时还没显现于燕州城。交接仪式不可能在无从找起的市中心举行,索性以实用为主,被安排在了城中的校场。沙土场地已被平整了好几遍,以石灰画线分了区域和数道警戒线。骑着高头大马的国防军士兵在内场的哨位间来回巡视,而负责外场秩序维护的燕州守军则头一次要在不能随便打骂的情况下阻止看热闹的老百姓越界。畏惧归畏惧,出于对皇权和官僚体系的信任,以及随大流的安全感,三九寒冬里仍然聚起了四万多燕州居民堵在几处观礼区的木栅栏后。临时军警们哪见过这种场面。只要老百姓一起往前挤,他们根本别想拦得住,能不被踩死就不错了。 好在现场秩序还不错。李雪鳞毕竟是外来户,还没到“挥一挥手,满场欢腾”的伟大领袖境界。老百姓们都安静地看着他们入场。即使后面有人想往前挤,也会在众人的怒视中灰溜溜地缩回去,转而去有士兵把守的两层酒楼碰运气。但校场周围较高的地方都被控制起来,闲杂人等根本不能靠近。至于因此造成的损失,即将成为燕州新主人的渤海王说过了,以免十天税收作为补偿。 “仁德啊!” 在好奇多于赞赏的数万道目光中,大夏北方重镇燕州的交接仪式开始了。虽然从圣旨正式宣读的一刻起,这座城市已经划归了李雪鳞;虽然这场仪式无法在当时的法律中找到对应意义;虽然在场者包括李雪鳞本人,几乎没有一个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次炫耀武力和威权的作秀;但这场交接仪式却被后世的法律界推崇备至——渤海郡王以具备契约内核的公开移交而非行政命令作为接管城市的依据,标志着国家最高权力的行使第一次被让位于朦胧的合法性。 因此有一些激进的法学家们甚至主张将天兴六年正月初一定为现代法律诞生的原点。虽然这比李雪鳞颁布《民权法案》早了整整一年。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老规矩,多送字数答谢读者支持。) 第三十七章 新起点(二) “请各位按照名牌就坐。王爷,费大人,二位请坐在前排。谢谢。” 在一位穿着整洁笔挺军装的年轻人引导下,众人鱼贯走到几排长桌前,对着写有自己姓名的纸片坐下。费泗作为一个走着典型官僚升迁道路的士子是看不大起小兵的。齐楚在燕州待了那么久,他也只知道肩上有银星的相当于大夏校尉,金星就是将军。如果只是黯淡的红铜,那品级就更低了。这个有点面熟的年轻人肩上只有两颗铜星,难怪做着打杂的活。 费泗忽然想起了年轻人似曾相识的原因。一时间他忘了李雪鳞就在边上,忍不住惊叫起来: “你是辽州胡大人的公子!对,没错,你小时候跟着胡大人赴任时途径燕州,我见过你!” 青年军官温和地笑着,但一个“请”的手势干脆有力,不容拒绝: “费大人好记性。不过要叙旧,等仪式结束后由小侄做东,请费大人喝上两杯。现在请按照既定流程进行,谢谢。” “这……啊,好好……不对,等等!胡家书香门第,令尊尤其厌恶杀伐,你怎么能从军!”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我的人生由我自己来决定。”胡泊不经意地看了李雪鳞一眼,渤海王像似没听到般正和后排观礼席上的大夏官员和番邦使节打招呼。 “当初参军时家父也反对过,不过反对归反对,家父最后也穿上了军装。好了,费大人,时间不等人。有话我们以后再说,请入座,谢谢!” 费泗满肚子疑虑地坐下,看着胡泊又去招呼其他宾客。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正值叛逆期,他这个过来人倒也不是一点都不能理解。但他怎么也不敢想象文绉绉的胡芝杭穿那身黑皮子会是什么样。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如果是被李雪鳞强迫,以胡芝杭倔强的性格恐怕连寻死都有可能。可要说是状元公主动妥协,又实在太耸人听闻。 李雪鳞和费泗两人并排坐着的桌子很宽大,正中间的一个木底座上交叉插着赤龙凌空旗和一面赤底金龙旗——大夏尚赤,李雪鳞便代为设计了一面国旗临时用用。两人右手边放着一摞封面包着蜀锦的文件,共有十二本一式两份的《燕州管理权移交协议与执行细则》。除了协议本身,还包括移交物品和档案清单、各部门交接程序等一系列附件。李雪鳞原本还担心这种敏感的政治文件会在制订时陷入无休止的扯皮,结果却意外地顺利。不出一天工夫全部定稿,而且大夏方面一字未改。 曾参与了谈判的费泗一见桌上这些东西,就忍不住撇了撇嘴。当初辽东方面送来文件的初稿时他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节外生枝的要求,甚至有可能是见不得人的信函。一见之下却哭笑不得。说是商议移交细节,通篇竟没有一个字能和礼仪扯得上关系。费泗好几次都有冲动想给来谈判的军官们上上课,教他们点最最基本的古礼常识。比如祝辞要怎么写、礼器要用哪些、仪式的顺序又要怎样才能合乎礼数和纲常。好在他是个聪明人,一见对方的样子就知道这么做只会变成对牛弹琴。牛听不听得懂根本无关大局,弹琴者的心情倒会被弄得一塌糊涂。 因此在费泗的概念中,这种以“一二三四”、“甲乙丙丁”起头,每一条都干巴得像是脱过水,既没有平仄也没有修辞的文件,不过是蛮夷们文化低,为了好记才弄出来的东东。偏偏蛮夷们还小肚鸡肠,怕皇帝的金口玉言不作数还是怎的,要他这个朝廷命官签字画押才成。签就签吧,反正圣旨也下过了,这燕州城早就是渤海王的地头。 坐在观礼席最后排的冷钢见李雪鳞正翻开文件逐条确认内容,而费泗却没事人似的在一旁悠哉,忍不住对钱雄道:“他们知不知道签字意味着什么?这里头要是份卖身契那个官也照签?” “刑不上大夫,听说过没?就算真是卖身契,签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你让司令官拿着契约去皇帝面前打官司?人家是吃准了,不怕。” “这里头卖的可不是身,是城,不是更要命?” “你以为天底下有多少人做事像司令官那样一板一眼的?他和高丽、扶桑做生意,事先都要白纸黑字写明白,大家都照规矩来。可对着皇帝你上哪儿讲规矩去?冷老弟,司令官这是做给咱们和老百姓看。” “……不对啊,师长,对着皇帝也能讲规矩。只要……” 钱雄瞪了他一眼:“嫌命长?在军营里随你说,没人来管。这儿是什么地方,前面那些是什么人?你敢把下半句说出来,连司令官都饶不了你!” 李雪鳞军队里的汉人大多是半胡化的边民。势力逐渐收缩的大夏不能给他们提供保护,而突然兴起的黑狼王却让他们尝到了恃强凌弱的滋味。比较之下,那个不知高矮胖瘦的真龙天子远没有挂四颗金星的上将司令官来得实在。因此平日里大家没少开够得上抄家灭门的玩笑。反正李雪鳞对此都是选择性失明,从不会追究。 但在这种场合,李雪鳞必须给足大夏官员,特别是远在京城的皇帝面子。仪式的司礼官胡泊好不容易将几个不满座次的官员安抚了,回到主席台边,桌上的小日晷已经堪堪指向午时正。 等指针的影子和刻度上红线重合,胡泊上前一步,朗声宣布: “燕州移交仪式正式开始!全体朝向南方,跪叩吾皇圣安!” 听到这句话,原本还在谈笑风生的大夏官员们像是被合上了开关,立刻闭嘴,整整袍服,向着南方恭恭敬敬跪下。行大礼。主席台和观礼台设计时都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只不过这样一来所有人都隐身于桌子后面,看起来好像整个仪式区眨眼间没了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听着耳边那些貌似发自肺腑,感情之丰富能让三公一母和新华社播音员汗颜的称颂声,李雪鳞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反感。假,太假了!或许一部分正和他一样三跪九叩的官员们是出于真心,希望皇权永固。但这种明显扭曲了他概念中正常人格的口号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是对着我这么喊“万岁”呢? 唔……好象不是什么能让人感到心情舒畅的场景,李雪鳞心道。他更希望别人看到他时微微鞠躬,或者敬个军礼,以货真价实的尊敬叫一声“您好,长官”。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雪鳞磕完最后一个头,站起身,第一件事是掸去膝上的尘土。 尽管铺地的木板一早就被擦得比饭桌还干净。 众人屁股刚碰到椅子,胡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全体起立!升国旗,唱国歌!” 这下是仪式区所有黑衣军人们条件反射般地弹了起来,双手贴裤缝,站得笔直。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万里征程朔风飞扬。 背负着华夏的兴亡,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根据《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三度修改的歌曲随着赤龙凌空旗缓缓上升而被唱响。不仅是仪式区的军人们,内场巡逻的士兵一听到歌声,立刻面向旗帜举手敬礼,注视着国旗升上杉木旗杆的顶端。 倒是大夏官员们傻了眼。有人犹豫着站起,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唱这首类似胡族民歌的曲子,于是又犹豫着坐下。更多的人则是坐在原位,莫名其妙地看着由渤海王领头,十来个据说是将军品级的蛮人以吼代唱。这算什么?集体唱大戏?蛮夷果然是蛮夷。汉人和蛮夷待得久了也一样被传染。 “哎,哎,瞧见没有,那个穿黄袍就是渤海王爷!别挤!挤什么呀……” 场外的老百姓可没想那么多。他们就是来看个新鲜。王爷,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中国人向来喜欢杂烩,而且从做菜衍生到许多事情,概莫能外。政治人物也不可避免地被扔进神仙无数的道教里镀金。文官当得好是文曲星下凡,武官当得好是武曲星下凡,那从无名小卒成为王爷的还不得是某帝君来人间出差?也难怪有些上了年纪的民妇远远看到王爷打扮的李雪鳞,立刻跪下念念有词。念的居然是“阿弥陀佛”。 “咦?怎么唱起曲子来了?连王爷都站着一起在唱!稀奇稀奇真稀奇。这渤海王爷,做什么事都让人想不透。” “什么曲子?怎么听都没听过,调也怪得很。” “哎,你这就不懂了。知道渤海王爷自称什么来着?天可汗!‘可汗’,明白没?八成是哪个胡族的曲子。王爷要让胡人听他的,总不见得说官话吧?听说那些蛮胡喜欢唱歌来说事,这多半就是了。” “那他们就像是对着旗子念祝辞?确实稀奇!哟,旗子到头了他们就坐下。我说的没错吧。” 看到李雪鳞坐下,费泗才发觉自己做了很失礼的事——能让王爷站起来的场合,他这小小刺史居然大咧咧地坐着不动,怎么都说不过去。 好在胡泊及时给他解了围:“现在请王爷、费大人签署《移交协议》。” 虽然被告知过整个流程,心中早有准备,突然响起的音乐还是让费泗吓了一跳。那是位于仪式区高台前方的军乐队在演奏。费泗听不懂曲子,但也觉得调子是怪了点,却挺雄壮,甚至可以说……好听? 不不不,绝不能有这个想法! 费泗强迫自己对马头琴、短萧、皮鼓演奏的《歌唱祖国》充耳不闻,拿过一本协议,翻开,接过工作人员递上的毛笔。他先是用正楷工工整整写了名字,想想不妥,又在前头添了官位,实授加散阶有五六个,将签名栏的空挡挤得一点不剩。看着差不多了,他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放到一边,却被胡泊挡住了: “费大人,请用印。这是正式文件,需要盖印才有效。” 费泗转过头,见李雪鳞用一杆……雁翎? 他揉揉眼睛。再瞪大了看,没错,是雁翎!渤海王右手拿着片大雁的硬翎,在小瓶子里蘸一点墨水,唰唰唰极快速地签下三个连笔字,然后左手金印“啪”一盖,大功告成。人家眨眼间就写了三本,费泗面前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份“完整签名版”。 于是从第二本开始,费泗在名字前只写实授的官衔,散阶都省了。但李雪鳞仍比他快得多。 燕州刺史一狠心,实授也去了,就写自己的大名。但还是比不过李雪鳞。眼看人家快要签完了,到时候就剩他一个傻傻地练字?于是第三本开始,费泗的名字变成了龙飞凤舞的草书。还好“北地第一才子”对书法颇有造诣,一手行草在仓促中也写得有模有样。在后世还有人煞有介事地评论说:《燕州户籍资料移交细则》副本上的签名尤为出彩。湿燥得当,颇有怀素遗风。 穿着中式王袍,用着欧式羽毛笔的李雪鳞见费泗在这正月初一的寒风中居然额头上汗都冒了出来。他扫了眼桌子,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于是签最后两本时有意放慢了速度,终于和费泗同时搁笔。 李雪鳞离开椅子,捧起副本交给费泗。见刺史还在茫然,胡泊立刻帮着把夏帝国方面的文件整理成两份,示意费泗拿一半和李雪鳞交换,双方共同存有对方签字的文本。 这事怎么越来越不对味了?好似商贾做生意立字据般。粗鄙,粗鄙不文啊! 费泗忍着心中不快,与李雪鳞一样面带微笑交换了协议。但随即又犯起了迷糊——李雪鳞向他伸出右手,像是在要什么东西。奇怪,事先的说明里没提到有这一茬啊!慢着慢着,考虑到渤海王的一贯作风…… 费泗急中生智,飞驰的脑筋做了个漂移,转过一百八十度发卡弯。他取下挂在颈中的刺史官印,笑着塞在李雪鳞手中。 渤海王在他摘印时很明显地楞了一下,随即是尴尬的苦笑。但为了不让费泗在他自然而然的动作前出丑,还是很配合地将手掌翻转九十度,朝上摊开。任由对方将铜印给他。 给了印,也就等于辞官不干了。费泗潇洒地一转身,手背在后头,慢慢走出场子。颇有点出世的味道。倒是李雪鳞和胡泊懵了。好在年轻人有急智,忙宣布:“签字仪式结束,请各位大人、长官稍事休息。主席台上的这柱香燃完后开始阅兵式。” 说完,忙去追费泗了。 之后贬损李雪鳞的传闻中就多出一条“逼人太甚,公然索要命官印信”。李雪鳞向来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唯独对这项指控从不肯妥协。但直到握手礼流行后,这条八卦仍然被人风传。只不过从时政版换到了娱乐版。 本书首发一起看原创文学网。请来首发站订阅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PS:老规矩,奉送600字。 第三十八章 新起点(三) “费大人,不是我李雪鳞自夸,能让我这么下不来台的你可是第一个。” 被胡泊一解释后明白自己又做了件大傻事的费泗早就吓得满头冷汗。听到李雪鳞这般说,手脚都软了。打着颤赔罪道: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下官……小人无知,冒犯王爷虎威。王爷有何责罚小人……小人……” “行了行了,不知者不罪。费大人,这颗官印你收回去吧。” “不,不不。”费泗像是躲着火炭般避开李雪鳞递来的那颗刺史印,见渤海王脸上真有了些不高兴的神色,忙解释道,“实不相瞒,王爷。来宣诏的天使早已在燕州外等着了。这边一告完结,小人便即刻别任。这官印王爷还是留给下任吧。” “你走了,燕州刺史谁来做?朝廷委派的人选只怕还没离开京城呢。” 费泗念李雪鳞宽宏大量的情,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王爷,没人来!不但我这燕州刺史,其他各州县的文武官员也会被提前解任,调往别处去。朝廷不会再派人来了,王爷自行举荐便是,肯定恩准。” “他们疯了?这么做……天哪,真是不可理喻!要我内乱也不必出此下策,反倒是在我内部留人才对……算了,他们白痴是他们的事。那么,费大人,我以渤海郡王,不,以这片土地实际统治者的身份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留任燕州刺史?” “呃……什么?”费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你是问……” “我已经提出了问题,而且只问一次。现在我要的是答案。很简单,‘是’,或者‘不是’。回答我,你选哪个?” “王爷恕罪,这……事出突然,且容小人细想……” 李雪鳞再一次打断他:“抱歉,这事必须立刻决定。严格地说,得在这柱香燃完,阅兵式开始前定下来。不过这也可以给你作为一个参考——如果你决定留任,那就必须习惯我这种工作节奏。现在给我答案。你的选择?费大人。” “这……这……这……”费泗哪曾遇上过这么催命的事。想当年考科举时也是笃悠悠一篇文章下来,殿试时走流程就是了。这渤海王倒好,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在他手下做事,只怕这种当机立断一天得遇上个十回八回的。 李雪鳞和朝廷的决裂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不过十载,渤海郡国必然要在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军事手段之间做出选择。而朝廷也需要在庞大的经济利益和同样庞大的安全问题中做一个取舍。在两个强权的交锋线上,个人的命运实在太过渺小。现在的选择也很难保证美好的结局。话说回来,如果看得到结局,也就不存在选择困难这一说了。 费泗调动起全部脑细胞,将自己作为砝码在天平两段反复挪动着。一端是勃兴的新贵李雪鳞,掌握着最具战斗力的军事集团,但没有根基。另一端是享国百年的大夏朝廷,虽然虚弱,外面看起来还是挺光鲜的。 如果费泗经历过21世纪的应届生求职,就会很直观地联想到明星型的民营高科技公司和瘦狗型的国营老厂*。可是他一来不是成长在“爱拼才会赢”的二十世纪八零年代,二来也不年轻了。 费泗仍在思维中苦苦纠缠,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一个声音:“小人……小人愿留任燕州刺史,请王爷恩准。” 这不是我自己的声音嘛!费泗骇然于下意识的高效率和喧宾夺主,却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嗯,好。准了。费大人,希望我们以后合作愉快。”李雪鳞轻松地笑着,伸出手来。 费泗从胡泊那儿知道了这叫“握手礼”。左手迟疑地试探一下,发觉李雪鳞的眼神不对,赶紧伸出右手。 李雪鳞一把握住费泗的手,使劲摇了摇,以干燥温热的触感传递十二分热忱:“谢谢,费先生!谢谢你的信任!相信我,你会因为今天的选择而拥有非比寻常的人生。” 王爷向我道谢!王爷感谢我的信任!尽管知道李雪鳞靠的是军阀起家,费泗还是高兴得差点晕过去。但很久以后他才理解,李雪鳞的话往往都很“辨证”,必须从正反两个方面去理解。 当然,他确实拥有了非比寻常的人生。 李雪鳞对交接仪式的定义是必须具备两个功能。一是让燕州的官民都有个认识:他渤海郡王做事是讲规矩的,这座城,包括居住其中的老百姓,也不是一张诏书说卖就卖。至少还是广而告之了一番。 二是炫耀武力。当北方这些百姓划归他统治后,如果不展示展示屠灭一个民族的职业军队,不但压不住人心,还容易让小老百姓没有安全感——说来好笑,这种安全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李雪鳞的武力是否能吓阻朝廷不兴兵戈。 因此作为他指导思想的直接体现,移交仪式分为了签字和阅兵两个部分。校阅军队的做法古已有之,观礼席上的大夏官员们原本没有抱什么期望。校阅嘛。无非就是找群衣甲鲜明的士兵排整齐,变化几个“青龙”、“白虎”之类名字吓人的阵形出来。然后煞有介事地挥舞兵器,想象中的敌人就此乌呼哀哉,天下太平了。可喜可贺。最后在众人“虎狼之师”的赞誉声中收场。 只有在张家口见识过张松部入关的刘大山等少数几人才隐约能想象到这不会是如惯常一般无趣的走过场。李雪鳞——黑狼王——天可汗——渤海郡王,无论称呼怎么变,他总会以某种直达观者内心的冲击来彰显独行特立。 胡泊将燃尽的香连同香炉移到一边,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阅兵式正式开始!受阅部队进场!” 这不还是排阵形嘛!而且连变化都没有,光走路。 当李雪鳞带来的这个旅出现在操场另一头时,不少人嗤之以鼻。 刘大山却站了起来,使劲咽口唾沫。他知道自己一直期待的情景将再次上演。上一次是在劫后余生的张家口。他和一干大夏的官兵共同接受了洗礼。 见国防军的将军们都走到前方,沿着李雪鳞的两侧站定,刘大山下意识地也跟着这么做了。他站在李雪鳞左侧的最末尾,边上是个和他身材、年纪都差不多的少将。 冷钢向这个毫不掩饰好感的大夏军官善意地一笑。低声道: “待会儿他们经过时会向这边行礼,我们得还礼。标准动作是这样:两腿并拢,脚尖分开六十度,左手伸直中指贴裤缝。右手中指和食指并拢,指尖贴上眉梢。其余手指握拳,拇指扣住无名指。你看,就是这个样子。” 刘大山根据冷钢的演示悄悄练了几遍,奇怪道:“将军,你们不是都兴捶胸行礼吗?” “捶胸礼用在战场上。大家伙手里都拿着兵刃,如果往自己脑袋上招呼可不妙。捶胸是掌心朝里叩击,再说还有胸甲,出不了问题。算是简化礼。” “如果向官长行礼,比如说我向王爷行军礼的话,是不是得躬身?这直视着总是不敬。” “为什么?”冷钢觉得很不可思议,“直视对方才能让他觉得你是真心尊重。低着头,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暗地里吐口水。” 这个解释可新鲜。刘大山刚想笑着打个哈哈,却听到几声整齐的“嚓嚓”声。一转眼,这些将军们都已经以冷钢所说的标准军姿立正行礼。有收腰的将官大衣配合,显得挺拔威武。 李雪鳞看到这一幕是又喜又恼。喜的自然是群体Cos成功。恼的则是自己穿着这劳什子王袍,宽宽大大的,成了万黑从中一点黄。他甚至可以看到排成方阵走过他们面前的士兵中,有的人脸上还挂着藏不住的坏笑。 特定的服装有特定的含义,而这种含义必须以具体的物质作为基础。同样穿龙袍,戏子和皇帝截然不同。同样是他李雪鳞,象征着十万铁骑主帅的上将军服远比现在这百来克丝绸来的更实在。不说别的,实用功能就差老鼻子了。自打穿上这中看不中用的王袍,他就觉得自己是被阴干的肉,冷气一直都渗进来夺走体温。 李雪鳞甚至有些羡慕那些以马色划分方阵,以无比整齐的动作举刀行注目礼的士兵。他们身上可是货真价实的羊绒服,个个红光满面。 五千士兵以百人一队的形式重复着入场、齐步前进、举刀行注目礼、礼毕挥刀入鞘的过程。没有花巧的变阵,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喊杀声,更没有将假想敌剁饺子馅的夸张动作,冷冽的气氛却让大夏官员们真正体会了什么是杀人不眨眼的国家暴力机构。 费泗见李雪鳞站起,也跟着站起。却没去学刘大山两指贴眉的动作。从心底里他还是挺厌恶丘八。如果大家都是讲文明讲和谐,这几年长城南北也就不用死上几十万人了。而看李雪鳞似乎还没有就此打住的样子。不然也不会弄这么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来告诉大家,他是靠什么争到这半壁江山。剩下那一半也是即将到期的应收账款。 “费大人,”李雪鳞维持着立正的姿势,轻轻动着嘴,以费泗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想了想,应该对你表示点谢意。这样吧,一个燕州实在小了点。国务院副总理、渤海郡总督,你喜欢做哪个?啊,这些职务的职责是……这样吧,我想仪式结束后我们开个会,商量一下怎么启动——或者说平滑过渡到新政权。没错,我的郡国会和大夏稍许有些不同。习惯了就好。” *注:请百度“波士顿矩阵”。 PS:奥运实在很折腾人。央视不去说,SMG这种地方台也喜欢凑热闹。不过在作者的种种手段下,终于争取到中午12点到晚上11点的最佳班头。晚上可以多花点时间码字。明后天会再更一章。 第三十九章 新起点(四) 从“习惯了就好”这件事上,费泗第一次领教了李雪鳞轻描淡写的功力。这哪能习惯啊!墙上挂的拓扑图上有一多半名词是他从没听说过的职位。诸如国务院总理大臣、副总理大臣,这些还可推测是如同国丞一般的角色,或者可比为朝廷的中书令。但渤海王却异想天开地将户部的职能拆分为民政部和财政部,将刑部和大理寺改为最高法院和最高检察院,从礼部中割离出个文教部。其余的兵、吏、工虽然职责没怎么变,名称已经换了一个,在新设立的十多个部、厅、局中显得不再像以前那么起眼。 费泗仔细听了李雪鳞的讲解,摇摇头:“王爷,您这财政部就类似于太府寺,最高法院就是大理寺。这些现成的都有了,何必改个名。没得让朝廷抓住把柄。” “我这么做自然有理由——” 费泗做出洗耳恭听状,李雪鳞的回答却让他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说起来很简单:大夏的职能划分我不了解也不熟悉。那就干脆套用我了解的那些东西。” 费泗立刻有了后悔的念头。说到底,蛮夷就是蛮夷啊!这一个个名字稀奇古怪的什么工业部、内政部、国家安全部、公安部、海关总署,等等等等……哪一个能对应到三代之治的?大司农就大司农罢了,非得叫什么——农业部部长、财政部部长?听听,多没文化!照这么说,管一个局的叫局长,管一个院的叫院长,那管一国的怎么不叫“国长”? 李雪鳞早就料到会遇上这种反应。随意地摆摆手:“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管理这个国家,自然凡事要让我觉得舒服才行,费先生你尽快习惯吧。可别到岗后找不着北。说到底,名字是虚的,权力和义务是实的。你该操心的不是机构和职位设置。” 费泗勉强点点头,道:“敢问王爷,这国务院副总理和渤海郡总督……” “国务院是统领各部、厅、局的中央行政机构,简单地说,比你们的尚书省高半级。对于普通的事务有决定权。我一般不会介入国务院的运作,除非出现特殊情况。国务院总理大臣直接对我负责,副总理有多位,主管分配给各自的一摊事,协助总理大臣与各部、厅、局,以及地方行政机构之间的协调。比如说你去做副总理的话,我就准备让你具体负责民政和文教方面。” 这倒新鲜。渤海王直接讲明了会让总理大臣署理国务,听起来权位还不小。 “那……渤海郡又是如何划分?大夏不设郡,只有府、州、路。” “问得好。现在我治下分为三个……不,四个地方上的最高行政区划,管理者都称为总督。一个是万邦府,不久要改名为万邦郡了,但首府仍是贝加尔湖边的万邦府。对了,贝加尔湖,你们叫北海,我给了个名字叫碧海湖。你最好记一下。万邦郡辖地为大兴安岭以西,长城以北,总督是原辽州刺史胡芝杭。还有一个是辽郡。辖地为大兴安岭以东,长城以北,首府辽州,总督暂时空缺,由我代理。另一个是海参崴军港,总督沈铁塔,也就是我的达汉中将。然后就是你的渤海郡。我目前所有长城以南的属地都划归渤海郡,首府燕州,总督暂定是你,费泗。” 费泗倒抽一口冷气。天!这样一来,渤海郡总总包括了二十一个州,相当于大夏两三个路的面积和人口总和!这个封疆大吏可真不是一般的位高权重。这该有三品?不,至少两品了!再说得夸张点,渤海郡总督才是实质上的渤海王。 李雪鳞很设身处地地向费泗提个醒:“不过我要有言在先,费先生。第一,我这儿不设品级。没错,不用瞪眼,你听得很明白——在我这儿不设品级!因为在我的治下,行政、律法、军事是不怎么相交的独立分支,我不想弄得军长比总督矮一头,相反的情况也同样不能接受。第二,你这个总督只管行政。我不要你做什么青天大老爷,这不是你的职责范围,而是有各级法院和检察院负责。你只需要完成我的施政任务,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行。在地方上,你就相当于这个郡的总理大臣。自然会有副手和那些部、厅的下级机构协助你工作,分管各个方面。很简单,是不是?” 费泗机械地点点头,随即赶紧摇头。有诈!这绝对有诈!哪有那么轻松的活——工作由副职协助,只管发号施令就行。就算有,这么多跟着李雪鳞打仗的将军,要论好处也轮不到他这个后来者。 已经进入面试官角色的李雪鳞会错了意,很体贴地补充道: “当然,当然,还有待遇问题。我总不能让你喝西北风对不对。我这儿万事草创,财政压力也很重,就先开你月薪十两白银,每年拿十四个月的薪水,以后看情况再涨一涨。这已经相当于普通百姓收入的二十倍了,对基尼系数不怎么有利……另外由财政拨款提供公务马车和总督官邸,以及必要的服务和安全人员。我想想……对了,还有免费的医疗福利和退休金。零零总总加起来相当于每年两百两银子的生活水平。不过嘛,我还是得丑话说在前头。费先生,这每年的一百四十两工资和额外福利都是干货。你拿了这份薪水,就绝、对、不能吃拿卡要,或者贪污截留。我养着内政部和国安部可不是白吃饭的。一旦被查出来,处罚之重不会让你有胆量,更不会有机会犯第二次错误。千万不要拿生命去冒险。这是我的忠告,费先生。” “呃……呃……这个,在下……小人理会得,理会得。” “希望你真的能明白,费先生。不要心存侥幸。你们这些官员在拿着高额薪水的同时必须接受监督。每年我都会有人来查账。万一出现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直接以贪污论处。顺便提一句。虽然我这儿还没有详细的法律条款,但贪污罪的处决标准初定是五十两白银。另外如果不明财产超过二十两白银,恭喜你,你可以由国家出资去军马场或者矿山做一次为期二十年的单程旅行。你的人生还剩下几个二十年,费先生?” “呃……呃……”费泗汗水滚滚而下。李雪鳞这话决不是开玩笑,从冷若冰霜的语气中就能听得出来。一年一百四十两银子,表面工资远远高于大夏官员了。问题是为了这点钱就把所有灰色收入都买断,也实在亏得很。不说高官,一些有权在手的小吏每年都能上千两白银地入袋,到头来这辖地广大的总督反而过得紧巴巴。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这种做法能贯彻到每一个官员,清平盛世指日可待。不过这怎么可能呢。费泗所了解的历史中还没有哪朝哪代能杜绝贪污的,区别只是大小而已。 以李雪鳞的所了解的历史中同样没有根绝的方法。西方国家看似清明,最大的原因是普遍富裕,其次是政治献金等合法化腐败,最后才是被某些人津津乐道的“觉悟高、素质好、月亮圆”。 但是总不见得贪污不能根除就不去想办法杜绝。否则法院、监狱、警察都可以统统解散回家了。按此逻辑,弱国也不用保留军队,反正打不过。 李雪鳞和红朝太祖的最大区别在于,他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很实际。诗人般的浪漫主义情怀和他基本无缘。反正这玩意儿对于治国来说毒性之强更甚于氰化钾,而且绝大多数诗人脑子都不怎么正常。 所以他话说得吓人,也本着惩前毖后的原则设立监督机制。却压根不准备弄得像肃反那样人人自危。何必呢。客观来说,官员这个东西既不该是值得下跪的青天大老爷,也不是需要口诛笔伐的贪腐温床,只是个能给某些具备专业能力的人提供一份薪水的就业岗位罢了。过分神圣化和妖魔化都只会映射出反效果。 “那么,费先生,现在请告诉我你的决定。是做总督,还是做副总理大臣?” 按理说总督这种外放官员油水大,可听李雪鳞的意思反而被盯得很紧。副总理大臣倒是位列中枢,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可是这个渤海王如此较真,离得近了真是好事? 费泗想了半天,把心一横: “那……那小人却之不恭,就恬居渤海郡总督一职,供王爷驱策。” “很好,费先生。事不宜迟,委任状我待会儿就签给你。等等,这渤海郡总督是我自己弄出来的官职。为了方便你和朝廷那儿对接,我会去讨个相应的官位来。记得应该是……渤海路宣政使?” 见费泗点点头,李雪鳞挥挥手,像是赶开苍蝇般把拗口的大夏官位从暂存中抹去:“我这儿效率优先。你一边熟悉工作,一边就得着手做上任头一件事——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我需要做一次国内的人口普查。截止到今年三月初一,我要看到这渤海郡内所有常住居民的详细名单。这也是为你好,费先生。我们都是接手从没接触过的工作,如果不了解具体情况怎么行。对不对?有了民政部收集的人口资料,配合国土资源部整理出的耕地分布情况,我们才有走出第一步的基础。” “这……各州府都存有户籍卷册,是否可以……” “那种玩意儿你也信?”李雪鳞不屑地哼了一声,“记住,我要的是事实,经得起反复查证的事实!在我面前别玩纸面文章,行不通。也别靠想当然来施政。这些事……算了,一时三刻说不明白。这样,你把燕州城的工作交待一下,跟我回一次辽州。不用怕,不是拿你去兴师问罪。我打算在辽州开个新政府……渤海郡国主要官员的工作会议。我们近期的财政政策、产业扶持方向、基本法律的完善、政府职能的明确……老天,想想就头疼!” 李雪鳞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看向费泗和那张政府组织结构图的目光很是无奈: “……可怕的系统工程!我早该安心当一辈子军阀,干嘛非得做吃力不讨好的政改!啊,我的总理大臣!我的俾斯麦,我的黎赛留、我的周恩来在哪里!如果没人来出任总理,我或者这个国家,不出三年总有一方会完蛋……” 费泗惊讶地看到以夸张的手势慷慨激昂的李雪鳞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不,如果他能来的话……不,是‘他们’能来的话……看来这场南北战争竟然会先于军事和经济的交锋之前,在如此奇妙的领域以如此奇妙的方式展开……” 费泗本能地感到李雪鳞看向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渤海王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 “费先生,你和晋王爷共事这么久,私交应该不错吧?” “呃……呃……王爷说的可是越国公?这……”费泗下意识地环望一圈,压低声音,“王爷,这事少说为妙。越国公这一劫说起来牵扯甚广……” “你不妨直说——晋王爷是代我受过。越国公?嘿,好小气的封爵,稀罕嘛。我补偿他的可要多得多——费先生,你最近多给王爷写几封信,按实说,就写我这儿万事开头难,正虚位以待他来帮衬。以前他在大夏做什么,在我这儿就做什么。上不封顶!所有信件交给大夏的驿马去送。” 费泗吓得背上透湿:“王爷!您这岂不是把越国公往死路上逼!” “错!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晋王爷生还的唯一机会!再给朝中那些人半年时间,你就等着收晋王的讣告吧。当然死因肯定不外乎病死、摔死、溺死,绝不会说是被毒死或刺死。” 李雪鳞的坏笑还没结束,屈一根手指数一个人的名字:“还有郑太师、胡令公、禁军的胡将军……总之你有那么些关系的人都别拉下。人情冷暖,多写信问候问候。” 第四十章 新起点(五) “他居然还有脸来信!” 李毅翻看着手中的信件,脸色越来越阴沉。但说话声音依旧有气无力。自从被耶律宏在泰清殿那一下正蹬,他就在床上躺倒现在。折断的肋骨还没长好,时不时隐隐作痛,连下床走几步都要下人扶着。大多数时候就这么斜靠在春凳上。 最让李毅咬牙切齿的是李雪鳞提着他脑袋往地上撞的那下。太狠了!实在是太狠了!尽管事后请了太医中最善于接骨的来诊治,因为时间长了,鼻梁软骨本就不易扶正复位,这样一来更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后遗症——脸上肌肉一有动作,鼻子立刻变歪。大力呼吸时的疼痛倒也罢了,但他引以为豪的俊美脸孔就此算是毁了。 打那以后,无论在何时何地,李毅都毫不掩饰自己对李雪鳞的怨毒。不仅“渤海”,甚至“北”这个词在王府都成了禁语。曾有新录用的仆役不小心在李毅面前说了句家乡在“北边”,结果竟被暴怒的新任晋王下令活活打死。 对此,生活在王府中的人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这些事件的起因都可归诸到同一个人身上,偏偏那人与下人们关系极好,大家都很念他的情,甚至有点引以为豪——看看,咱虽然是一介仆佣,当年可是和现在的渤海郡王称兄道弟过! 但也正是因为这位渤海郡王,好端端的王府却终日愁云惨雾。老王爷被皇帝削爵罢官,又被亲生儿子派心腹紧紧看管起来。而新王爷则像得了失心疯,正常时还好,发起火来简直要吃人。可怜老王妃一天里有大半都在攥着块帕子抹眼泪。 将书信呈递给李毅的那个下人暗暗叫苦。眼看着小王爷脸色霎变,大祸就要临头。可谁有胆子将这么重要的信私扣下来。 仆役是认识字的,也知道基本的地理常识。信封上的“燕州”可不就是小王爷深恶痛绝的“北方”。 李毅用力撕开新封,扯出信笺。只看了两眼,竟几下将手中的纸片撕得粉碎,狠狠掷在地上。 “反了!彻底反了!他当真以为朝廷任人欺侮不成!” 或许是掷的时候用力大了些,牵动了伤口,李毅捂着前胸边咳嗽边**。 在咳出的朦胧泪光中,李毅恍惚看到有人走到面前,捡起那些纸片。被别人看到这种丑态让他羞愤交加,刚抹了把脸准备呵斥,却见站在屋子里的竟是被削去王爵的李衍。 这两年里经历了太多事,才四十七岁的李衍头发已经白多黑少。最近来自各个方面的一连串打击尤为严重,让这位前任晋王几个月里像是老了二十岁。 李衍只看了纸片上的断句,已将信的内容猜得**不离十,同时对这份信的真正意图感到五味陈杂。李雪鳞下手实在太狠了!这种毒辣的招数也敢用。但李衍心中也有那么一丝欣慰。毕竟能干如渤海王,居然也肯定了他的才能,甚至还对这颗已经没多大价值的弃子抱有期待。 李毅斜睨着亲生父亲,话语中的怨毒只比他提到“那个人”时轻了半分: “你来干什么!我说过,来这儿先要通传!” “毅儿,为父只是想来看看你的伤势……” “我的伤势!哈,不劳您费心!”李毅强忍着胸前的刺痛,跳下春凳,瞪着比他高半头的李衍,厉声道,“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我哪会被蛮夷……被那几个野种、贱胚子当着万岁的面羞辱!要是没有你!何至于向区区草寇割地求和!你丢了自己的脸,还丢了朝廷的脸,更丢了我的脸!你以为你是谁?是晋王?是我父亲?不是!现在晋王是我,在家里发号施令的是我,朝堂上统领百官的也是我!你?” 李毅话中的怨恨简直像是有了形质,让旁人透不过气来: “你!要不是我看在母亲的面子上,焉容你这勾结叛逆的罪臣活到今日!从小到大你教我什么来着?忠君报国!可你呢?你自己呢!我从小到大为了让你能夸上一句,悬梁刺股地发奋。可你呢!你夸过我一句吗!人人都说我是栋梁之才,你却只对那个该死的野小子青眼有加!” “毅儿,你误会了……” “我误会!原来是我误会了……哈哈,父王,要不要小儿向你赔个不是,磕头谢罪?啊?就像以前你训斥我时那样?那些高官显贵,文人雅士,哪个不打从心底里夸我。可到了你这儿连句‘好’都博不得!” 李衍叹了一声:“……因为你是我儿子。” “是,我是你儿子,我认了!你呵斥我,我只当是在鞭策琢磨。可那个野小子又怎么说!他哪一点比得上我了!诗词歌赋?文墨丹青?经史子集?还是经略济世?可你居然看得上他!你居然就看上了他!” 李毅说到这儿已是两眼充血,抓过茶几上的汤药向父亲掷去。 李衍竟然也不躲闪,低着头,任由褐色的药汁砸在青衫上。他看着胸前洇开的那一团,脑中不知怎么地想到了凝固后的血迹。 “毅儿,为父或许是错了,错在对你太过严厉。其实你做得很好。” 李毅一时间被这个晚来的称赞惊呆了,但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的怒气更加炽烈: “但是……毅儿,听为父一句,在钱粮兵马都还未能让你以三十万甲士鏖战五年时,千万不要招惹渤海郡王。他是朝廷必须赌上国运才能拿下的对手。” “你给我出去!” “毅儿,为父只有这一个要求。为国为民,为你自己……” “出去!” 见父亲还想说什么,李毅尖声大叫:“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两个家丁冲进来,看到李毅手指的对象,不约而同露出尴尬且为难的神色。 “你们两个饭桶!不听我命令?给我押下去!快!再磨蹭连你们也一同打杀!” 两个家丁正是和李雪鳞寄住时和他交好的李武、李石。听出了李毅话中的疯狂,只得搭住老主人的肩,轻轻道一声“得罪”。 “把他单独关起来严加看管……对了,别给饭,水也不给!”李毅抢过父亲手中的纸片,扬了扬,“你不是很看好这野小子吗?就让他来救你!只是……嘿嘿,看看,他生怕有把柄在你手里,还特地让人写信来离间!呸!蛮夷!真是多此一举!” 李武和李石惊诧地看看新王爷,再看看老王爷,却见李衍在无奈地苦笑。没有愤恨,只有悲哀,针对的对象再明显不过。 一同发作过后,被亢奋暂时压制的痛楚再次让李毅皱起眉头,皱歪了鼻子。新王爷举起袖子遮着脸,不耐烦地向家丁们甩了甩手。 等李衍被带离房间,这个小天地又只有他一个人时,李毅这才发觉脸上凉凉的。一摸,满手的眼泪。 “老爷,您别担心,少爷只是急火攻心。过几天让夫人劝劝他。只是您得暂时委屈一下。” 李石也笑着帮腔:“老爷,少爷说什么不给水饭,哪能当真啊!难道还真有亲生儿子把父亲给饿死的。没事。到时候咱们给您悄悄送些吃食来,等您吃完了再把碗盏收了就是。” 李衍被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搭着手腕走在回廊里,对他们的话就像是充耳不闻,只是低头看着胸前的那滩药渍。 越看越像凝固的血迹。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见过老爷。哟,两位小兄弟这是要带着老爷去哪儿啊?” “哎……先生您可真是不挑时候……这您还看不出来?”李石话中很是不耐。这是内院,账房先生李璀没事晃到这儿来干嘛。要是给气头上的小主人撞见可不得了。 “先生哎,您赶快闪吧。现在实在没法招呼,我们哥俩晚上向您赔罪去。借过哈。” 李璀笑笑,闪身站到一旁。在李衍经过时看着庭院,似是无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李武和李石感到老主人的手震了一下。抬头看,李衍仍是面如死灰的那副样子。 饶是他经历了不少大场面,刚才也险些没克制住。若李璀只是一介普通的账房先生也就罢了,但这个府中住过的人只有李雪鳞、铁鹰,还有他自己知道,李璀是波斯的眼线。而亡国后的波斯又似乎和李雪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渤海王对那片土地在言语中总透出不同寻常的热衷。 有着这一层隐情,李璀的自言自语便不能当作耳边风了。李衍反复默诵着那句话,直到牢牢刻在脑中。 李璀说的是:“眼看这大后天就是惊蛰了。太阳从东边一照,再弄出些声响,蛰伏一冬的活物们也有了新的盼头。” 弄出些声响?李衍感到胸前贴身挂着的那支精钢哨子随着脚步一晃一晃,像是在不断提醒着他。 虽然隔着衣服看不到李雪鳞送的那根救命稻草,但不知怎么的,药渍看起来只是药渍了。 第四十一章 新起点(六) “您这么做会让我们在京城的眼线没有容身之处。” “是的,没错,我很同意你的意见。”李雪鳞坐在费泗的书房,现在是他的临时指挥部里,对面是还不习惯站立于光亮处的铁鹰。密探现在有了个新头衔:国家安全部部长。 “为了让他们潜伏下来,我们折损了不少人,赔上了金银珠宝,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进去了十个第一批的骨干。就地发展的人也不过三十多。您这么做之后,京城的警戒更加严密。我们再想送人进去更不容易。” “是的。毫无疑问,这会让我们在和朝廷的情报战中处于非常不利的局面。至少短期内……一年左右是如此。我们很可能单方面承受朝廷的种种发难,事到临头还没有准备。” “而且您花这么大代价救出来的那些人恐怕还混有朝廷的眼线。” “非常正确。你很称职,铁鹰。判断十分到位。不错。” “所以我劝您取消这个计划。我们损失太大了,得到的却很少。” “很少?不,恰恰相反。”李雪鳞拿过案头的一本册子,翻到夹有书签的一页,“我来给你一组数据:仅仅根据各地簿册的汇总,渤海郡国在长城以南有三百万人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以百姓和官员两千比一的极限状态来说,我需要一千五百名政府官员,注意,是官员!这还不包括属于政府职员范畴的辅助人员。其中有经验的高级官员不少于两百人,关键职位的中级官员不少于八百人。” 铁鹰点点头。他很喜欢李雪鳞的这种说明方式。简单、明晰,不会产生歧义。 李雪鳞拿过另一本册子,翻开:“然后还有一组数据:因为朝廷的命令,即使我们大力挽留,仍有百分之八十的官员选择了离任。这无可厚非,朝廷委派的官员都是异地任职。但这也同时意味着……” “我们有百分之八十的官员缺口。” “远远不止。”李雪鳞将两本册子合上,放到一边,“别忘了,我们为了细分职责而产生了不少新部门,以便政府职员能够向着专业化的方向发展,提高效率。岗位增加,这缺口就不止百分之八十了。” 铁鹰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可以从乡间的士绅中择贤录用。” “不行。首先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肯合作。其次是合作后是不是只看重一己私利。最后——我很怀疑他们有多少能胜任。其实从某种角度上说晋王这手做得很漂亮。不但燕州给我,还附送了这么大块地方。等着我消化不良。现在看来确实有这种可能。” 铁鹰再次不甘心地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成功与否不说,您花大力气救出来的也就这么几个,对于解决问题帮助不大。” “你理解错了,我的部长。他们是个信号。” “信号?”铁鹰只迟疑了一瞬,随即问道,“给谁看的?” “很好,非常好!就是这种思考方式!你说到了重点——给谁看。要知道,乡间士绅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土生土长的地主、名士,另一种是告老致仕的官员。前一种是傻蛋,让他们上钩不用我们花太大力气。这些家伙本身就善于两面投资,甚至主动巴结都有可能。但——这种人绝大多数都派不上用场。” “您的意思是……那些告老的官员生性谨慎……而且朝中都有关系……是的,我们现在很难争取他们合作,但有了晋王爷这些大人物之后就大为不同。”国安部部长用他一贯的平板声调赞道,“您这么做才是真的从朝廷挖走了半壁江山。” “是的。但你说的还不全面。我的部长,请系统地、完整地想一想,信号本身确实能传达信息,那么看到信号的人关注的难道仅仅是信息?” “……您真是太狠了!”前密探想通了这层,摇着头道,“这就是您常说的……舆论战?敢这么陷害朝廷的,古往今来您可能是第一个。” “或许……但是撇开这个不谈……铁鹰,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如果抛开国家因素,你认为……我用宝贵的情报资源去换取这些曾经帮过我的人——无论他们出于何种目的——是不是做错了?” “您自己觉得呢?” “我……不,我不认为我做错了。我曾经认为只要结果好,一切都好。但是因为……某些事,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有些看似累赘的个人好恶不应该被漠视。毕竟我们人人都是有感情的,换了我也不愿意被当成工具用完就扔。” 国安部部长站起身,右手抚胸鞠了个躬,这是李雪鳞规定的公务礼节:“您说的很对!请您千万珍惜这一刻的心情,王爷。只要您是这么做的,您的想法就是我们的想法,您的命令我们会不惜代价去完成!” “谢谢。但是,”李雪鳞挠挠头,“你不觉得‘不惜代价’本身就和我的想法有矛盾?铁鹰,你的思考方向应当是怎样‘有惊无险’。要知道,冷钢已经抱怨过好几次,说我浪费军马,让他一个冬天两次踏雪千里。你可别再给我增加什么代价了。我现在是天下第一等的欠债户,任何不必要的损失都会心疼半天。” “请容我多嘴——万一他们遇上官军阻截怎么办?您应该还没打算和朝廷兵戎相见。” “这倒不用担心。黄河以北还没有哪支部队能和我的两个旅进行野战。更何况我做了一点……小小的预防措施。因为涉及军事机密,不能告诉你详细情况。不过铁鹰,你大可以不用担心渡过黄河后会有人找你们麻烦。问题是……以我们在京城里的人手,要将这些‘朋友’连同家眷一起救出来太过困难。最坏的情况,你要保证晋王和胡令公的安全。其余只能暂缓。机会只有一次,全军覆没是最浪费的举动。” 密探挤出点笑容,又鞠了一躬后告退。李雪鳞知道这意味着国安部部长有九成九的把握。在这种原始条件下进行精细作业,铁鹰远远比他经验丰富。渤海王脑中冒出了一句耳熟能详的话来: 你办事,我放心。 第四十二章 新起点(七) 京城的东区是富商云集之地。但做生意免不了有风险,那些精致的宅院来去易手并不罕见。大夏对于外来事物颇为宽容,因此这儿也住了不少胡商。 比如麦哈姆一家。大半年前风尘仆仆地赶着驼队来到京城,把西域的毛皮、名驹、美玉、葡萄酒出手之后,就用现钱置办了一处宅子。据这个大胡子自己说,在波斯乃至更西方的国度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生意,无奈那边时局不安定,便下定决心来大夏扎根了。 与这番话相印证的是,此后确实来了好几支麦哈姆名下的驼队,满载各种西域特产而来,还因此让京城的这类商品价格跌了一阵,有过小小的名气。麦哈姆为人和善,又喜欢交际,但放在众多胡商之众也并不扎眼。时间一长,人们对于这号人物便没有当初那么感兴趣了。 换句话说,麦哈姆算是被这个京城接受了。 为了货物输通便利,麦哈姆喜欢和守卫城门的小官们打理关系。照他的说法,平时好吃好喝招待也用不了几个钱。总好过检查时被那些军士大手大脚翻检,将珍贵的琉璃器具磕坏了。那可就是成百上千两银子的损失。 “老爷,您又要出门?”管家见麦哈姆这次居然声势浩大地带了一车酒出门,忍不住多问一句。 “东门那边最近走得少。前几天正好从裕兴酒庄的刘掌柜那儿进了批好酒,带去给官爷们尝尝。”麦哈姆神色如常地披上袍子,拉一拉,遮住肥鼓鼓的肚子,“仔细看好门。过午我就回来。” 管家看着麦哈姆一摇一摆地走远了,这才关上院门,开始指挥下人们里里外外开始一天的清扫。麦哈姆是个好东家。给钱从不拖欠,也不会为难下人。他几乎每天晚上才回宅子,一早就出门巡视店铺和拓展关系,仆役们过得很舒心。一舒心,也就懒惰了。但麦哈姆对此仍无动于衷,任由下人们懒洋洋地在宅子里空耗时间。 虽说麦哈姆出发得也不算晚,但今天是惊蛰,此时天也刚放亮。街道上还没什么人。装满了美酒的车子往东门方向走了一阵,便拐进了另一处宅院。 车夫惊讶地发现这儿居然聚起了一支小小的车队。清一色的货车,涂着麦哈姆店铺的记号,似乎是满载了货物。蒙布高高鼓起,绑得很严实。 “还差多少人?” 一个等在那儿,伙计模样的人答道:“一号没来。其余都在。”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伙计冷冰冰地给了麦哈姆一个钉子:“做好你自己的事,上尉。” 车夫正诧异天底下居然有这么胆大的伙计,那人早已注意到他,眼睛盯着这边问道:“你的下线?上尉。” “不是。” 车夫见伙计朝这边走来,本能地感到不妙。刚转身想逃,颈侧被准确地重击了一下,顿时脑中一黑,瘫倒在地上。 “上尉,你太不谨慎了。” “他可以是个很好的掩护。就算被盘问也不会回答不知道的东西。” “但他的异动却会引起怀疑。我们应当避免最坏的情况出现。” 麦哈姆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我们该出发了。一号怎么办?” “他会来的。” “可是……” “我再说一次:做好你自己的事,上尉。” 麦哈姆不再言语,转身去查看货车,对有些不妥帖的绑扎再紧一紧。 “对了,这里面没婴孩吧?他们万一有什么响动……” “上尉,我知道你很紧张,但你这么做只会让别人跟着不知所措。对此你可以放心,我们做过妥善处理。” “可是这么多人,他们府中的仆役……” “闭嘴,上尉!你现在就像个腿肚子转筋的二等兵!”打扮上一副仆佣厮养的样子,伙计此时的口吻和威势却让麦哈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对……对不起……”麦哈姆喉头滚动几下,“我会注意。将军。” 一个多月前就奉命潜伏到京城,专门操办此事的齐楚准将见当头棒喝有了效果,对十多个同样伙计打扮的人做了个手势: “各就各位,出发!” 晋王,现在该称为越国公的李衍这几天过得很平静。至少表面上如此。被亲生儿子软禁也没多说什么,每日里李武李石趁着进屋倒便桶时偷偷留下的饭照吃,也不介意有人整天待在同一间屋子里监视他。倒弄得李毅派来的人不好意思起来: “老爷,整天在屋子里闷得慌。要不咱们到院子里走走?我陪着您。” “不必了,你也是奉命行事,别为难。” 盯梢的着实被感动了一下。不知真假地抹了抹眼眶,道: “老爷您放宽心。等过几天王爷气消了,我也帮着劝劝。这么下去总不是个事。” 没错。确实不能这么下去了。李衍一直在算着时间,过一个晚上就该是李璀所说的惊蛰。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恐怕真的会没有活路。设身处地想想,李毅笨拙地走到这一步也早已没了回头路。换了谁都要尽快动手。而且尽管李衍不愿承认,当日泰清殿上小皇帝的表现已经给他留京等死上了双保险。很难想象一个渴望大权独揽的皇帝会容忍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前朝老臣在身边。 可是外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王府护院家丁上百,光靠自己想要脱身也不可能。李衍怀疑起是不是当初多心了?或许李璀真的是随口一说而已。 “算盘,你这次也跟着我们撤吧。” 这天夜里,王府的账房李璀却好整以暇地在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总算还趁着有意识,向店家订了间客房,被人抬着进去。刚碰着床就大吐特吐,惹得几个壮汉捏着鼻子赶紧闪出房间。不一会儿,粗重的鼾声响了起来。 “笛子,打鼾别停下。夜枭,注意盯着门口。好了,算盘,情况如何?” 看似烂醉如泥的李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但说话却一点都不含糊,清醒得很: “一号没办法自己脱身。” 房间里没有点灯,最初的那个声音从床侧传来:“守卫很严密?” “整个王府都如惊弓之鸟。” “为什么你拒绝趁乱放火的计划?” 藏在床下的人从李璀的沉默里嗅出轻蔑的味道,哼了一声:“好吧,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确实不大。可是你的方法更加危险。” “你不打算用?” “不,我们会照着你的提议去做。李璀。我今天来,是要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不跟着一起撤退。” “他们又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何必自己暴露。你们走了之后京城里总要留个人照看吧。” 床下伸出一只手,把个小瓷瓶放在地上。 “这是留给你的。我们每人都有一份。至于该什么时候用——你应该知道。” 李璀依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一阵悉索声后房间重归平静。他拿起那个瓷瓶,借着从大开的窗户照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着。 这件形状丑陋,质地粗糙,却方便握取和隐藏的物品太过于注重实用,有着明显的国防军风格。瓶子上唯一的装饰是个醒目的骷髅。确实。干这行的,这种东西是该有个留在身边。 第四十三章 新起点(八) 李衍是被大门处远远传来的吵扰声惊醒的。虽然养尊处优,他也经历过十来年军旅生活,对于细小的动静仍有着本能的反应。 盯梢的人还堵着门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点着头打瞌睡。李衍沉吟片刻,轻轻下床穿起了衣服,将散乱的发髻稍加整理。收拾停当,他抹了把脸,听着一阵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老爷您请稍等,稍等!先得有人通传我家公爷。这才四更刚过没多久,公爷怕是还没起呢。您请到那边上座,等小的们去通报王爷、公爷,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李衍听出了那个赔着笑说话的是府中的副总管,随后响起了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门: “耽误不耽误,那得皇上说了算。您想想,这大清早的,皇上要没什么等不得的事,也不会派咱家来府上请二位爷过去。早朝时不能说么?再说了,且不提晋王爷,越国公也是尊贵显赫的人物,按理说是该咱家向他问安才对。按您这安排的,是要咱家在那儿坐着上位喝着茶,等二位爷来见我这小小黄门?这成何体统!” “是是是,老爷您说的是!”管家一边继续赔着笑,拖延点时间。一边向下人使眼色,让他们赶紧去把两位主子叫起来。 这所王府来内官并不稀奇。但挑在这种时候却不寻常。过一个多时辰就是早朝,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大可以按照正常流程走。管家也是见过人来人往的。初时也起了点疑心。但青年黄门那副年龄段限定的话里带讽和细节处也一丝不苟的衣饰,容不得他再多猜疑。想想也是。冒充宫中近侍假传圣旨,这可是够得上抄家灭族的罪名。 “我说,咱们在这儿闹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看这样子公爷应该是醒了罢?” 管家回头一看,软禁李衍的屋子被打开,越国公已经换上行头在门口等着了。 黄门紧走几步,行了个大礼:“奴才见过公爷。奴才这张臭嘴惊了公爷的清睡,该打!着实该打!但圣上召得急,奴才也是无奈。公爷,事不宜迟,过了点可就大祸临头啊!” 李衍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黄门几眼,心中也不由得佩服这些人做事细致。若不是最后一句双关语,他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衣料是贡缎,色彩那叫一个正;香囊显然是用上好龙涎香熏过;腰间一块玉佩是整颗大翡翠。别的不说,这一身装扮至少值得上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还得通过一些不为人知的渠道才能凑齐。可想而知这件事筹划的时间之长。 最难得的是找到这么个临时演员。无论李衍还是李毅,皇宫就像半个自己家,假扮近侍极有可能穿帮。语气、动作,细节上的一点点不协调都会导致功亏一篑。而这一切又不是靠花钱就能得到。何况在天子脚下做这种事也不可能搞得很铺张。 李衍脑中下意识地闪过一张胖乎乎的笑脸。是了。要做到这一步,那人肯定脱不了干系。其实这也并非无迹可寻。 不多时,王府的边门悄悄打开了。李衍父子轻装简从,统共五个人骑着马跟在传召的黄门身后,直奔皇城而去。这段只有几百米的路今昔两位晋王都熟得很,对细微的异样也就格外敏感。 李毅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虽然黄门的打扮、语气、做派都很到位,但总让人觉得很古怪。不安的感觉在离开王府后更甚。但他又不敢表露出来。最近小皇帝食髓知味,越来越独断专行,还有意无意地培植新的亲信。李毅自己也说不准这虚浮的一时显赫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走了不多会儿,李毅勒停马,左右看了看:“这位公公,入皇城只需走西华门,为何要从南面绕路?你不是说圣上召得急,一刻都耽误不得?” “王爷有所不知。西华门年久失修,今早枢柱坏了,打不开。奴才来时也是绕道午门。王爷息怒,怪奴才嘴笨,竟忘了先行禀报。” “算了,我们抓紧赶路就是。”李毅大度地摆摆手,却用眼角余光向护卫发了个指示。三名亲信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即使落了单,寻常人十个都近不了身。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就算有人想发难,凭着这几个精兵他也足以保得全身而退。 护卫会意,散开几步,手按刀柄,目光不断在街边静悄悄的建筑上巡弋。好在这儿是城中主干道之一,宽有三丈,伏兵要冲到主子身边也没那么容易。 李毅见护卫们机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看看落后半步的李衍,老父亲脸上木无表情。据安排去监视的人说,自从被禁足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但在这薄雾弥漫的清晨,在除他们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李衍漠然的样子总让他心中打鼓。 平静结束得很突然,毫无征兆。李毅后来仔细回忆起来,似乎是听到几声嗤嗤轻响。但在当时他所看到的只是护卫们半边脑袋连头颈同时插上了几支短小的钢头弩箭。有一个确实身手了得,听到响动就下意识地闪向旁边。没想到狙击手们为了保证同时射杀,连同几人身边也预先封死了。因此在李毅看来就像是他用柔软的喉管主动迎上弩箭,箭头力道极大,竟然全部没入脖子,从后颈探出一半来。 “来……” 李毅还没来得及吊开嗓子,走在前面的青年黄门不知何时已经闪到他身边,一把将他后半句话捂回去。手上使劲,竟将一百多斤的李毅从马鞍上拔了起来,打横个在自己的身前,双手上下飞舞,片刻工夫就将这位王爷手脚牢牢绑住,嘴巴和眼睛也被封个严实。 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阳刚气的声音在李毅头上响了起来:“不准出声,不准乱动。我们接到的指令是不准杀你——连受伤都不准。明白的话给我老实点!” 青年黄门,也就是外号叫做“笛子”的少尉军官从怀里掏出条黄丝巾摇了摇,一处屋顶上随即被抛下包衣物。打开,里面是几套寻常的短袄,还沾了油迹污渍。 包裹里另有块脏兮兮的抹布。“笛子”使劲在脸上抹了几下,麻利地换上衣服。刚才还养尊处优的宫中近侍转眼间成了个街上常见的火工小厮。他对于从暗处闪出的几个人影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李衍跟前: “王爷,请换装。时间紧急,委屈您将就一下。” 李衍似乎没听见,只是出神地看着狙击手们将尸体拉到垫了棉花和石灰、腌鱼碎屑的油布上就地**。这些人显然不是头一次干这项工作。只是一把匕首,总能准确地插入关节,转一圈便割断筋腱,将一条胳膊或一个头颅卸下来。短短两分钟,三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护卫便成了大小十来个布包。鲜血与生石灰混合后气味大大减弱,和着刺鼻的腌鱼,也不过是酒楼采买人员身上常能闻到的味道。 末了,穿着仆佣装束的狙击手解下随身携带的皮囊,先用水将地上血迹冲去。再以药渣、牲畜粪便掩盖凝结的血块。这么多人竟然没发出一点声音,每个人都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配合得有如精密机械,不多时就让一切触目惊心的痕迹从人们眼中消失。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李衍也绝不会相信这儿刚刚发生过血腥的杀戮分尸。 杀手中的一人走到李衍跟前,打量几眼,问“笛子”:“他就是一号?确认过身份没有?” “王府的人都这么说,而且样貌也和描述的相符……” 那人明显皱起了眉,对李衍道:“为了以防万一,请您给我们看一下身份证明。就是我们长官临走时给您的那东西。” 李衍愣了片刻,一拍脑袋,从胸前掏出那支精钢哨子递过去。领头的杀手手中多了片奇怪的水晶,中间凸,边缘薄。他仔细验过哨子内侧不为人所注意的几个凹点,将东西还给李衍: “暗码没错。抱歉,现在请您赶紧换衣服。前面有条小巷子,我们收拾停当后就得去和大部队会合,一同出城。王爷,请快一点,我们一百来条人命为了等您而悬在刀口上。” 过了半刻钟,停留在院子里的麦哈姆车队又多了几名随员。 “我就知道是你。”李衍毫不意外在这儿见到齐楚。打过招呼,指指那几车“货物”: “你们带着这许多人不出一天就会被官兵追上。” 李衍的话中没有疑问,最多也就几分好奇。李雪鳞确实爱行险,这他明白。但他同样知道,渤海郡王下决心做什么事,那就说明至少有五六成的把握。 齐楚笑着凑到李衍耳边,说出了让他几乎心脏停跳的话:“您放心。为了接应我们这些人,司令官派了整整两个旅,一万人南下。这会儿日夜兼程赶路,怕是已经到百里开外了。” PS:以后一般两到三天一更。另外,竞猜的答案是C……不要问为什么,看下去就明白了。 第四十四章 新起点(九)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冷钢爱理不理地瞥了眼刘云峰,对这位新晋为从三品的将军没有表示出丝毫敬意: “什么意思?我说了很多遍:我们是来剿匪的。你也知道,去年年底乱匪妄图截杀司令……渤海王爷不说,还想冲我们在辽东的军营。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不是也正为匪患头疼?” “他妈的!到底谁是乱匪!”刘云峰本就是火爆脾气,听了了冷钢这话气得一张脸好似关公,“剿匪!说得好听,你们去的方向有狗屁乱匪!还有,渤海郡王居然没有兵部调令就派万人大军进犯京畿,简直目无王法,大逆不道!” “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我们是义勇警卫队,明白吗?义勇。自发组织,不拿朝廷的粮饷,不算作朝廷的兵马。这一万人都是边民子弟,自愿来剿灭匪寇保家卫国的。连渤海王爷都不知道我们来这儿,朝廷有没有调令管我们屁事!第二,我们根本不去京城,所谓进犯京畿是子虚乌有。这个方向明明是去山东。说到底,你们要是有三分打仗的本事,能把屁股擦得干净点,我们也犯不着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刘云峰气得浑身发抖。这冷钢活脱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义勇?自愿?哪个世界会有一万个穿着清一色制式军服,拿着清一色制式武器,每人骑备两到三匹五岁牙口军马,以时速十五公里急行军而队列不散的老百姓?说去山东剿匪更是荒唐。这儿已经离京城不到四百里,距离山东倒足足千里有余。刘云峰还没弱智到真会相信这支大军个个都是连日头方向都不认得的路痴。 可是就算明知道冷钢是在强词夺理,刘云峰也没底气真拿手头的兵去挡路。这边听起来倒也不差,足足一万五千甲士——穿着纸甲的步兵军士。人家呢?人手两杆骑枪,两把马刀,一张硬弓,胸前环了一圈利刃的战马,还有一万名视打仗为家常便饭的职业军人。 刘云峰强压火气:“冷将军,你们怕是走错路了。前头不是匪患正烈的山东,而是京城。皇上所在的地方。若是这么直走下去怕是会引来非议,对渤海王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要剿匪,本人可借你向导去山东。” “啊?走错?不会不会。我们有地图,有向导,怎么可能走错!野利中校,行军路线是你负责的。你去确认一下我们有没有偏离。” 只见个高鼻深目的回鹘人装模作样看了会儿地图,又拿出个铁板和铁棍组成的东西对着日头比了比,郑重道:“报告长官。根据地图标注和这一路上对太阳方位角的测量,我们确实在向山东兖州前进,毫无偏离。今天早饭时向导也表示了同样意见。” “谢谢,中校。”冷钢充分执行着出发前李雪鳞吩咐的“示强不示弱”原则,对刘云峰摆出副不耐烦的样子: “刘将军,听见没有?我们现在是走在正确的路线上去做正当的事,你没有理由阻碍我们。请让路。” 刘云峰再次看了看周围。在他身边的是一群以胡人居多的骑兵,外围是保持着沉默的两个旅,再外面是华北平原的典型地貌——一马平川。而他冒着被追究责任的风险,匆匆从郑州拉出来的队伍早已在一角吓得哆嗦。整个北方的精兵有一半死在两年前的会战中,还有一半充实了各处边塞,就连留守京城的部队都以新丁居多。他这点人马更是连枪都端不稳的菜鸟。 不管怎么看都不该和骑兵硬碰。刘云峰身为经历过战争的将领,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先照着冷钢的话做,等这些瘟神走了立刻集结附近的军队抄后路,最理想的状况是将他们在京城下合围。别说一万,就是来四五万骑兵都会损失惨重。 但是作为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刘云峰向冷钢脸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作为回答。 少将副师长表现出了一个前书生应有的涵养。他喝停了正要将刘云峰剁碎的亲卫和军官们,这才用袖子擦了擦脸。 “逆贼!有种杀了我!老子今天敢带人拦你们的路,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你杀了我,还有一万五千甲士;你杀了这一万五千甲士,大夏还有雄兵百万,黎民万万!你杀得完么!” “刘将军,你真是个外粗内秀的人。要坐实我们谋反的罪名,你一条命和前头这一万五千条命的价值倒是相等的。你想牺牲自己一个人来达到目的?抱歉,我们现在还不想和大夏直接动刀动枪,所以我不会杀你。” 刘云峰瞪着眼,连嘴唇都在打颤:“逆贼!你……你……” “至于你说的雄兵百万,黎民万万,我本人不想对他们做什么,眼下他们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你带来的这一万五千人——你看,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就能活命,而且我保证你们丝毫不会损失什么。” “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们这是去接应晋王爷和逃出京城的一众高官。接到了人我们掉头就走。” 刘云峰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冷钢此时的表情没有一丝戏谑的成分。 “我们王爷常说晋王爷是代他受过,所以决不能害得人家连性命一起赔上。你也曾是晋王爷的部属,应该知道其中的关系以及晋王爷现在的处境。好了,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刘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们时间紧迫,没工夫和你耗。告诉你这些事就是给了你两个选择:帮我们劝散前头的士兵,一同去搭救晋王爷;或者我不得不先杀了你,再去击溃面前这些老百姓。” “可是王爷……越国公未必真的会有性命之忧。倒是你们……你们率军深入大夏腹地,直指皇城,难道就不会……” “他妈的,要说多少次你的榆木脑袋才会开窍!你见过一万骑兵去攻打有十万守军的京城?没见过,那你总该听过我们司令官和晋王爷在沧州的太师府差点被人截杀!你个白痴!要是山东的乱匪真像那次的五千人有带着床子弩,会列阵迎战,你们皇帝老儿早被轰得挪地方了!晋王爷和太师在那时都免不了池鱼之殃,难道现在京城的那个不肖子反而网开一面?妈的,我只数一百下,你要寻死那是你的事!别以为我们司令官没料到这种情况出现。” 刘云峰确实是个有点愚忠情结的人。对于这种人,搅得七荤八素后来一次当头棒喝往往是最有用的。冷钢刚才连骂带劝的一番话已经堵死了他的退路——要么他本人和晋王胡涛等都得救;要么他先死,并且连累晋王的生还概率也变小。 “可是……那些军士倒也罢了,军官们未必肯听我的话白白放你们过去。” “这是一场赌博,刘将军。现在你必须单独回到你的部队里说服他们不干扰这次行动,然后你回来作为人质。我给你半个时辰。如果到时还没有答复,我将视当面的军队为阻挠作战的敌人,发起总攻。你很清楚这会有什么结果——无论对你、对我们、对还在险境的晋王爷来说都有害无益。” 刘云峰骑上野利中校牵来的马,拔出刀削下发髻扔在冷钢面前。一磕马腹,径直向本军冲去。 一个契丹军官捡起头发:“长官,他这是什么意思?” 冷钢摇摇头:“他是表明自己已经犯下够得上砍头的死罪,只是有不得不活着去做的事才暂时削发代替。恐怕过后他就会拔刀自刎。嗐,何必呢。” 李衍在走出城门的那一刹那间突然有了后悔的感觉。或许李雪鳞是好心要救他,但这种以蛮力在天子脚下绑走高官重臣的行为无论怎么看都是**裸的挑衅。这还不算。当起了土皇帝的渤海王为了接应他们居然不惜派大军南下。这个“谋反”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不过李衍也想不出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把近百个人从京城弄到北疆而不被人斩杀于中途。李雪鳞这次除了救他和胡涛,还把渤海郡中留任官员在京城的家眷也一并带上。各府的仆役则统统被五花大绑后就地关在了小黑屋里。估计到中午就会有人发觉异常,而追兵最迟在黄昏时也该出发了。他们一行人坐的是货车,被羽林军的骑兵赶上只需一两个时辰。 唯一的希望就是齐楚所说的接应部队能及时赶到。朝中绝对没有人敢在京城郊外扑上全部留守禁军去打一场胜负未知的野战,而渤海王李雪鳞是个实际且精明的人,也不大可能在立足未稳的时候贸然发动全面战争。 两相比较,现在走的这条路活命机会更大些。从保命的需要来说,李衍不会质疑他自己的选择。但仍然免不了为可能性极大的身败名裂感到后悔。 天知道史书会怎么记载他。先是帮着来历不明的藩王争权,又公然弃国北投。李衍不敢自比周公,虽然有一时污名,最后还是被正面肯定了。李雪鳞目前看来割据称帝和南侵夺权的可能性是一半对一半。如果割据了,渤海国的所有人都会被大夏史书骂个狗血淋头。如果夺权,还有个成不成功的问题。成王败寇,到时候所有牵涉其中的人免不了会被扣上顶永不翻案的大帽子。 李衍好面子,自然也好名声。他那一瞬间正是犹豫该不该为了活命而扔掉虚名。但这种犹豫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齐楚误会了晋王出神的原因,劝慰道:“王爷您放心。司令官特别关照过我们别伤了世子。等接应部队到了之后就把他留在原地。” “齐将军,老夫现在只是个国公,‘王爷’一说便免了罢。” 齐楚笑了笑:“我们司令官说了,朝廷里的睁眼瞎不识宝那是他们犯傻,您之前在朝廷里做什么,到了北面还是做什么。而且上不封顶。” “上不封顶……”李衍咀嚼着这几个简单的字眼,不知道李雪鳞本人是否意识到其中的含义。 “对了,齐将军。你曾说过渤海王除了这一万人,另派一路人马策应。不知所指为何,现到了何处?” “其实说不上‘派’。”齐楚压低声音,“告诉您也不妨——司令官布置的春季劫掠行动在一个月前就开始了,针对昔只兀惕部。现在陕甘一带怕是挤满了苏合人的难民,朝廷根本不敢抽调兵力来歼灭我们的接应部队——无论抽调的是边军还是京中禁军。另外我也很怀疑他们有没有本事真能堵住我们的去路。” 李衍嘴角抽动一下:“齐将军,你方才说的是……‘劫掠’?” 仆佣模样的齐楚毫不在乎地点点头:“是啊,劫掠。这应该不会理解错吧?我们在万邦新整训的那个军正需要在实战中锤炼锤炼,各族的士兵也需要在战争中学会协调和配合。司令官说了,只有不断狩猎的狼群才是最强健的,养来好看的军队只是米虫罢了。所以这次整个军,六万人全部出动,以三到五千不等的规模洗劫苏合人的部落,尽量多杀伤人口,让敌人没有足够的战争资源对我们构成威胁。军粮军械就地取材。预计要打一个月,然后保持两万人的规模轮换攻击,始终不间断。这也是司令官的信条。他常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最好的进攻就是进攻,进攻,再进攻。直到敌人流干最后一滴血。’” 李衍打了个冷颤。他突然觉得自己绝对有必要踏上这条逃亡之旅。李雪鳞的威胁性似乎还是被低估了。这支毁灭性的力量已经成了出笼的野兽,随时都会被血腥撩拨,而且不管流的是谁的血。最终,只怕李雪鳞本人都会被这股力量裹挟着,以代言人的身份散布恐怖。 李衍不指望自己能刹停这股力量,但或许……在最后的关头,他可以让这股力量分散,或者至少别冲着和他说同样语言的百姓而来。李衍是个成熟的官员,他很清楚自己能力的范围,也很清楚哪些人是他该优先考虑的。 “所谓的仁政、德政都存在边界,各位的首要任务是认清这个边界,明白各自的职责范围。至于仁政和德政用不着你们操心——干好你们的工作或者被内务部请去喝茶,这是个很简单的选择题,不涉及太多悲天悯人的大道理。那些道理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肮脏勾当的遮羞布而已。”差不多在同一时候,数千里之外的辽州城正聚集了渤海郡国的中高层官员。王爷李雪鳞以他独特的风格开始了施政演讲。 第四十五章 新政(一) “你们中有的人过去是所谓的好官,懂得对百姓负责。不过很遗憾的是,长久以来这种官员最基本的义务却被视为高尚的道德情操。什么是道德?道德就是你照着做了别人会说你好,不做的话嘛,只要你觉得好处比荣誉更实惠,谁也没法拿你怎么样。不过请各位千万要记住,从这一刻起,对国民负责是你们行使权力中最基本的要点之一,与对上级负责同样重要。做不到的,降职、撤职;明知故犯的,去服几年苦役清醒一下;要是有谁抱着侥幸心理想挑战一下法律的执行力度,我也不介意多签署一张死刑核准书。抱歉,丑话说在前头是我的行事风格。这也是为了各位好,免得你们把死亡线当作灰色地带傻乎乎往里钻……” 李雪鳞一边用这个时代匪夷所思的尖利词句将在座官员们的旧有思想戳得支离破碎,一边在冷眼观察各人的反应。有些人——大多数是年轻官僚——一副兴奋难耐的神情,拼命点着头。有些人则毫不掩饰鄙夷厌恶的神情。还有的人与邻座开始悄悄讨论着什么。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官员以牢不可破的铁面皮功一直撑着,连眼睛都眯了起来,看不出他们在想些什么。 李雪鳞正说得越来越多的人脸色变得难看,突然间话锋一转: “……各位在我这里需要记住一条最基本的原则就是:权利和义务对等。请注意,不是均等,是对等。并非说尽了多少义务就必须索取同样多甚至更多的权利,少了就摆谱不干。我今天之所以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就是为了让各位国家的栋梁明白将要享有的权利和将要履行的义务,并自己做出选择。觉得吃亏的,可以在出门时登记,放弃职位去做老百姓。 “那么说到权利,我就来列举一下各位所能享有的报酬、福利、荣誉。俗话说的好,杀头买卖有人做,赔本生意无人问。我这个渤海郡王、渤海郡国的最高统治者就来搬搬算盘,给你们算一下各位如果做个奉公守法的合格官员的话会有多少收益。这将是你们中某些人动贪污的脑筋时必须衡量的一个数据。我来看看……唔,这个职位等级应该是在座大多数人都可以达到的水准,那就拿具有典型代表性的中高级官员——财政部预算司司长为例。他每年的工资收入为98两白银,按照20年的工作年限来计算的话就有1960两白银。而退休之后,直到他去世为止每个月还能领取5两白银的退休工资。请注意,这些数据会随着物价和国民总体收入的提升上涨。要是以后国民收入是现在的十倍,你们的工资也涨十倍,以此类推。这还只是现金部分,除此之外有各种福利和补贴。以医疗为例……” “唉,君子不言利啊!”渤海郡总督费泗咕哝着,暗暗摇了摇头。 “君子不言利,可在座的有几个是君子?” 费泗一回头,后面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人,万邦郡总督胡芝杭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哎呀!你是……”两人是一同点的状元和榜眼。费泗对胡芝杭温文尔雅,时而有点迂阔的形象记忆犹新。可眼前这位除了五官还能和印象中对得上号,其余却十足出乎了他意料之外。 “唉,别提了,别提了。每个旧识见了我都是这个样。没法子啊,被台上那个扔到胡人堆里,换了谁都是倒霉。” 曾经宽袍大袖的翩翩儒生早已习惯了那身配发的军服。肩上虽然有两颗金星,但却钉在红色的底板上,表明了他文职少将的身份。好在总算没像其他官兵那样剃头,用铁簪插着的发髻是唯一还能和过去身份对应起来的标示。 费泗的目光在胡芝杭肩上停留了一会儿,脱口而出:“清江兄,你……你真投了军?还是个将军?!” “唉,这是文职将军。如果没有实授的官位,见了黑肩章的校官都要矮一截。台上那人说是我那个郡属于军管区,有个军官的身份指挥胡人方便些。其实还不是怕我不肯和吃军饷的厮混在一起。” “哦哦……”费泗再次看了看那两片毫无野战部队征尘气的鲜红肩章,忍不住问道,“那……清江兄,难不成你也上过战阵?” 胡芝杭苦笑了一下:“洛川兄,你有所不知,我这红牌子的只能管红牌子,在战场上连个小兵都指挥不了。哪些人是红牌子?比如管膳食的、管文书簿记的,甚至还有些专门劳军的优伶,总之都是和上阵打仗没关系的人。那些黑牌子的见了咱们爱理就理,要是不理你也拿他们没办法。” 费泗听得新鲜,下意识地点了几下头,问道:“适才清江兄似乎觉得王爷所说有理?可就算有小人混迹其中,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去猜量君子。这可是大失身份的事。” “洛川兄,就在一年前我也和你一样的念头。可这一年里帮他打理事务,慢慢竟然觉得这么做还真是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非这么做不可。你刚才说的我也问过他,可人家一句话就问得我哑口无言。你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 “‘一个贪官一天之内造成的损失,十个清官干一辈子都补不回来!我不要会把基础蛀空的能干贪官,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只需要平庸官僚的正常工作就行。’——洛川兄,你在官场中也待了有十多年,自然知道这话是否在理。” “……如此说来,王爷是以黄老之术治国?‘弃圣绝智’,以无为休养生息……?”费泗说到这儿,自己先摇起了头。李雪鳞以黄老之术治国?这恐怕会成为人类政治史上最大的笑话。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军阀起家的青年最喜欢的就是在不断进攻和掠夺中攫取利益。 “其实他也说过,政府的能力不是无限的,打比方的话就好似贩卖货色的商号。只不过卖的是什么……‘公共产品’,诸如造桥修路之类。既然是做买卖,就不能由着性子来。再有才华的官吏也必须在职责范围内做事。要想施展抱负就得等着被提升到更高的官位上。他管这叫‘戴着镣铐跳舞’。” 费泗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双脚,皱着眉头道:“这可不是抹杀英才?能者多劳,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照着王爷他的说法,岂不是世上永无禹舜了!” “我也这么问过。”胡芝杭见费泗瞪大了眼,忙解释道,“其实他平时很好说话,问什么都可以,也不会计较,那些将军们开起玩笑来更是过火。” “他怎么回答?” “还是一句话把我给打发了。他说,‘能不受约束做事的只有神。有谁要是觉得被监督着不舒服,给我早死早超生,滚到西方极乐当神仙去!’” “成何体统!” 费泗和胡芝杭一齐向传来轻声痛斥的地方看去,却见他们俩的对话不知何时已经吸引了周围的注意。那个一时忘形的官员此刻正紧紧捂着嘴,满脸惶恐。 胡芝杭拍拍那人的肩:“放心吧,王爷从不因言罪人。他从来都是就事论事。” 台下热烈讨论的这会儿,李雪鳞已经就事论事地把贪污的成本分析得清清楚楚,顺便援引些他制定的法条,让听者感到不寒而栗。他不相信这些官员的操守,但绝对相信他们的智商。把话说透说白,不能杜绝贪腐至少也可以大大减少不必要的行政成本。 “辛苦您了。非常精彩的陈辞。”他从讲台走到帷幕之后时,国安部部长铁鹰早已等在那儿,递上条干毛巾。 “谢谢。对了,刚才那些人的反应你也看到了,都记下来没有?”李雪鳞象征性地擦了把脸,将毛巾递回去。刚才那番演讲并没有让他亢奋到出汗的程度。 “记下来了,请问怎么处置?” “先观察。他们没有实质性的举动前不能动。我不搞诛心那套。除了给自己找堵和给国家添乱外屁用没有。不过嘛——你先暂且记一下,等齐楚回来接内务部长的职位时把以下这些安排也抄送一份给他:对那些表现出强烈的年轻官员,搁置一段时间,最好是放到基层去磨练几年。激情过剩不是好事,我要的是头脑清醒,能认清自己和周遭局限的公务员。那些讨论热烈的,说明对我的做法有兴趣但又存在顾虑。那就让他们到能直接和新政接触的岗位上去做事。时间长了,大多数人就像胡芝杭那样会自己转变过来。顽固不化的坚决清退。至于鄙夷愤恨的那些,需要区别对待。爱憎分明,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他们很有原则。查一下这些人的政绩和口碑,清正廉洁并且有才干的要重用!其他的冷处理,以观后效。” “万一他们身居要职后对您不利?” 李雪鳞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怕什么,连几个刺头都用不好的统治者趁早下台得了。再说不是还有你们在吗。对了,还有些始终不露声色。那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墙头草。要用,但不能重用,也不能接触到机密内容。慢慢架空吧。就算他们感到危机了,像狗那样凑上来也没用。冷处理,挂在城里养起来,绝不能让他们回到地方上组织起自己的势力。我这里再穷,养些米虫的开销总还有。” 铁鹰一路跟在李雪鳞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听到这里点点头:“非常妥帖的安排。我这就派人去盯着。” 渤海王停下脚步:“你错了。第一步是甄别,第二步才是有选择的监视。别弄得人人自危。这也是我为什么设立内务部的原因。这不是和你抢权,也不是浪费国家开支。一方面,我需要细分职责,不至于弄出个权倾朝野的特务部门。另一方面,这也是对你们负责,免得有些人做出不该做的事来。以后除了内务部和你的国安部,总参下面的军情司也会参与部分国内情报工作。你们三方好好合作。” 李雪鳞掀开一道门帘,清冽的冷风从这座原本是佛寺大殿的建筑外吹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做了几下扩胸运动,感觉肺里的浊气被一扫而空,说不出的舒服。 铁鹰等他做完这些,方才跟上两步:“王爷,还有一件事。” “说。” “请问对那些京中来的官员如何安排?我可以现在就安排人装扮成奴仆,等他们来了自然而然就能安插到身边。” 李雪鳞叹了口气:“铁鹰,这么做不是个好办法。换位思考,一堆可能是密探的人天天待在身边,你还能不能安心工作?注意方法,老兄。对这些要员,安插一到两个半公开的就够了,比如秘书、助理之类。这方面就由内务部来做。至于你,需要掌控的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渠道。情报来源于信息,而信息产生于和外界的互动。既然你不能完全控制他们本人,又不能完全控制变数无穷多的外界,那就想办法把两者之间联通的渠道给我盯得死死的。不过凡事都要注意方法。这次来的人中可是有我的正副总理大臣呢。惹急了他们,恐怕就连我也保不住你。” “顺利的话,还有十天他们就能平安抵达燕州。” “顺利?”李雪鳞笑笑,“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们都知道有人希望他们走得不顺利,但我们也知道,这种白痴打算根本就是与虎谋皮。战,还是不战,选择权不在大夏一方。” 第四十六章 新政(二) 天兴六年的正月里,一万黑衣铁骑浩浩荡荡地在辽州到京城的官道上跑了个来回。 “嘿嘿,这自家的地头就是舒服。上次入关时费了老半天口舌,这回直接就能过了。王爷,我们再加把劲,司令官在辽州等着呢。” 李衍没有和其他官员一样坐在车里,而是要了匹军马和冷钢并肩前行。听得这话只能苦笑一下。雄伟的山海关就在眼前,墙头上插的也是大夏的旗号。但在关楼顶上飘扬的却是赤龙凌空和麒麟逐日。 大夏官军因为李雪鳞而产生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以刘云峰为首的主张强硬对待,不能让渤海国侵吞天下的野心得逞。而胡四海和左克平等人则认为大家都是一脉相承的血族,李雪鳞至少能扫荡外敌,也没有对大夏构成实质性的伤害。是当下最不可或缺的人物。顺理成章地,倒李派因为很贴李毅的心而被调回京畿周围防守,边关重地反而是挺李派居多。要不然上次冷钢也没那么容易就能说通山海关守将,南下接应李雪鳞。 李衍当然知道山海关的守将是谁。他临走时安排了喜欢左右逢源的左克平坐镇在此。这位独臂将军向来不轻易得罪任何一方,想来会对李雪鳞表面上恭敬,同时又对朝廷尽忠。没想到在局势逼迫之下反而被对方轻易就占了个便宜。 “冷将军,你上次见左将军时他可还好?” “左将军?哦,气色不错,那时受的重伤也差不多恢复了。我们司令官也常称赞在喜峰、古北两口死战不退的贵军将领,还在回程时由我陪着去看望了左将军,当场就给了个少将军衔和一个师的番号。”冷钢摇着脑袋,一脸艳羡,“少将!一个师!我们这边凭战功晋升的可有多难!但人家手下那么多兵,不这么做也说不过去。” “少将……”李衍抬头望望关楼上李雪鳞的旗帜,“渤海王为何不在燕州?冷将军所说的‘政府工作会议’应当已散了吧?” “燕州是名义上的首府,但我们现阶段的战略重心还是在辽州。司令官对于接下来的战局做了规划,认为有必要将辽州到海参崴这一片土地建成可以同时支持两个方向大规模战争的大后方。这就需要至少上百万人口的大移民和十年时间来建设。司令官正在操作这个计划。” 李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移民百万?这笔钱从何处来。朝廷也曾想屯边,无奈耗费巨大而作罢。渤海王总不见得只用两年时间就从草原聚拢起几十上百万两的现银。冷将军,你也是知兵的。自辽州北去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若是平地筑城,十年功夫难有起色。还不如将关内富庶之地充塞填实,好过另起炉灶。” 冷钢笑道:“王爷这些话还是去问我们司令官吧。我说到底只是个带兵打仗的,不会去深究原委。我们这些军官只需要知道司令官接下来想做什么就行了,而他已经有了一整套的方案。” “冷将军知道的已经比大夏一般官吏多得多了。”李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渤海王对你们一直便是如此开诚布公?” “这些根本不算机密,连普通士兵都知道。司令官还责成宣传部把这些内容大批印成邸报卖给百姓,看不懂字的可以去专设的茶楼听人念。司令官说,政策好不好要老百姓说了算。真理越辩越明,有什么不满尽可以说出来,官员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打口水官司总比全面内战好得多。政策被所有人批判,改;官员被所有人批判,撤。哎,还是咱们这些军官舒服。至少打起仗来说一不二,下级要服从上级……” 李衍不再做声。冷钢很奇怪,他谈到大移民,谈到辽东大基地建设时,这位曾统揽朝政的王爷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动。一张轻飘飘的邸报却让他面有忧色。 李衍则有点开始明白自己担心的是什么了。李雪鳞确实是个疯子,他正在逾越自古以来任何一个王朝统治者都不会去碰的底线。官僚阶层分享权力,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对于君主来说,最靠得住的也就是这些身边的人,然后自上而下,一级一级赋予治理整个国家的权限。给老百姓批评议论朝政,甚至制造舆论撤换官吏的途径?这无异于和传统的士大夫阶层为敌。朝堂离民间从地理上只隔着一道墙,从政治结构上却差了十几二十级。想要依靠最底层的民众来撼动历来稳固的中坚阶层,李雪鳞的做法既没道理也没胜算。 “官员是个既得利益群体,不但掌握了社会资源还掌握了话语权,当然不可能和他们公开作对。再说了,就算我把现在的官员都撤换一遍,提拔穷苦出身的青年来顶替,不出三年,贪腐只有更甚。靠改革就能杜绝钻空子的现象是很天真的想法。再有八百……不,三百年的时间。等国家普遍富裕,民众普遍有道德和文化修养……对了,还离不开发达的通讯手段。到那时真正的政治透明才有实现的可能——像草原上溪流一般清澈透明的行政体系,任何事都经得起查证,任何人都难以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下犯错。” 胡芝杭顾不上还有其他军政大员在场,忍不住嗓门响了起来,“但是王爷在大会上所说的完全大相径庭。王爷自己也说了,要水至清而有鱼至少得三百年后,何必现在就开罪他们!渤海万事肇始,尤缺人才,您这不是……” “开罪?”李雪鳞愣了下,突然大笑了起来。 “王爷!” “啊,抱歉,抱歉。总督先生,你认为我的演讲会得罪他们?嗯?你认为他们会集体罢工来要挟我?”李雪鳞止住笑,往椅背上一靠,“这样吧,我来说个故事你听听——别打岔,这不是在开玩笑——故事是这样的:有头狮子来到森林里,咬死了老虎,说从此以后他统治这片地方。狮子想凭借自己的治理让森林更加繁荣,这样他也能吃得更饱,在其他狮子想来染指时也不会让敌人得逞。但是问题来了——仅仅一头狮子没办法治理这么大片的森林,眼看着森林就会乱得一塌糊涂。而原来帮着老虎施政的狐狸又喜欢偷吃,吃得国库入不敷出,吃得国家越来越穷。总督先生,你说狮子面对这个两难境地该怎么办?” “唔……这倒确实是两难。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胡芝杭看了看费泗,见对方也微微点头同意这个说法,便大声说了出来,“王爷,自古以来……” 李雪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自古’?‘古’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茹毛饮血够古了吧,有人偷吃吗?没有!因为全部落就几百号人,左右都被盯着,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可为什么之后贪污成了每个王朝倒闭的关键因素?” “这……君失道,宵小行于世。但五德轮回……” 胡芝杭是个聪明人,说到这儿发觉已经踏入了李雪鳞一早设好的逻辑陷阱里,立刻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一身军服的渤海王从书桌后站了起来,走到沿着大帐中线坐成两排的将军、总督和部长们面前。这些人中有胡人,有久居关外的汉民,也有像两位总督一样正宗科班出身的士子。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比李雪鳞智商低。但只会在一个死循环中运转的思路让他们的言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来自未来的青年,他正处在一个仍在蒙昧中徘徊的时代。 李雪鳞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以三十上下居多的年轻面孔。让他比较满意的是,不但将军们一如既往地和他目光坦然相交,文官们也已经很少有人低下头去闪避。 至少,时间在我们一边——如果能解决两个方向的威胁的话。李雪鳞在心里退让了一步。 “君失道?这真是个很方便的理由。总督先生,你应当明白这几个字背后是什么算盘。这种情况下难道还不该削弱官僚们的势力?让我们回到刚才的故事上来:狮子不想在两个他都不想要的结果中作出选择。他决定留用那些狐狸,但是又立下了规矩——你们知道这具体指什么——在这种规则下,狐狸可以安度余生并且过得比较滋润;狮子只要不做什么蠢事,也不会被动摇统治地位。与其他可能的结果相比这是最好的一条路,无论对于狮子还是狐狸,包括森林中的其他居民来说。” 这个简单易懂的说明连文化不高的几个胡族将军都听得连连点头,但胡芝杭和费泗只是不住交换眼神,却并不表态。 李雪鳞直到现在都只是复述大会上所提出的观点。但他观察到至少有十多个官油子已经结合当下形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或许是个性耿直的缘故,两位总督却只考虑了官僚群体在利益受损后的反应,却没想到李雪鳞已经把其他的退路堵了**不离十。 渤海王笑着摇摇手指,给出了答案:“你们不妨想想,他们只要掌握权力就仍有钻空子的机会,更何况有些空子是故意留给他们的。而失去职务的后果则要严重得多。我举两个例子:第一,我已经把大会的情况,包括与会人员的名字都登了报,恐怕过不多久京城从皇帝到小贩都会人手一份。第二,就算狐狸不肯合作,狮子还带着一批狼群呢。其实这件事说白了一点都不复杂,我只是把一直被排除在局外的民众拉进来一起进行一场博弈罢了。朝堂政治讲究制造两个结党相争的势力,君主从中维持平衡。我呢,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制造几个帮着败家的宠臣,就让他们和民众去较一下劲吧。当然当然,自古民怕官,所以我也准备了些相应的东西……这个,是我即将公布的几项约法,再稍作修改后就印发全国,并作为法条正式生效。你们可以先过过目。” 费泗狐疑地接过那张纸,第一行字就让他噎得岔了气。 那上面分明写着:“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均拥有对官员的监督权,可向各级检察院检举官员的不法行为而无需举证。” “这!这……岂有此理……这……”费泗指着条款的手指直发抖,“王爷!这岂不是教大家都去做刁民!‘无需举证’,这……” “嗯,你这个观点我记下了。请继续看下去,总督先生。看完后大家都可以说说想法。” 费泗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摇摇头,目光移上第二条。然后理所当然地又被噎了一下。 李雪鳞的《临时约法》并不长,总共只有五条。其余四条分别是: “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均拥有言论与出版自由。经当地治安机构审批通过后可进行合法集会与结社。” “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其合法财产受法律保护,神圣不可侵犯。” “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除被法庭判决剥夺该项权利,均有权选举村、乡、县主要行政官员。” “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均有纳税、服役与接受教育的义务。” 费泗看完这五条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抬起头时已是满头满脸的大汗。再看看其他人,科举出身的官员们大多和他一样的反应。胡芝杭正掏出一块帕子擦汗,看得出是在酝酿词句劝说李雪鳞把这份有违伦常的东西赶紧处理掉。 “都看完了?那么就如大家所见,这,就是我给民众对抗公权力的武器。否则这个局玩不起来。好了,说说你们的想法吧。” 李雪鳞坐回椅子上等着,但没有出现他预料中的一片反对声。军官们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们所受的训练就是绝对服从,更何况这是大家根本不了解的政治——政治就让文官去头疼吧。 但是文官们已经不止是头疼了。这哪儿是政治,薄薄一片纸根本就是把宰割旧思想的刀子。在五条《临时约法》的冲击之下,大家就算想反对也得仔细构思理由。看得出李雪鳞对这些颠覆千余年政治框架的条款势在必行,贸然发言只会让自身招惹无妄之灾。 李雪鳞很不喜欢这种冷场。沉默让他准备好的那些说辞都没机会上场。 他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点着。 “王爷,此事关系重大,还是缓一缓,以求稳妥。这《临时约法》一出,只怕会引得百姓目无官长,伦常崩坏,远圣人而近名利;甚而贪索无度,图谋不轨。此非危言耸听,还望王爷明察!” 李雪鳞边听边点头,等费泗堪堪说完,和颜悦色地答道:“总督先生,贪图名利和圣人什么没关系,是人类的本性。你刚才几句话看似厉害,却帽子扣得太大,反而没了重点。要不我给你补充一下—— “这几项条款中,除了第三条执行情况会稍微好一点,其他不出一年就会在现实中大大走样。比如第一条,很容易就会因为害怕报复而流于形式。第二条呢?多半会落得给政敌相互攻讦多一条渠道罢了。第四条会导致贿选大量出现。第五条就不用多说了。自古以来猫捉老鼠、老鼠躲猫的游戏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很意外,对不对?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成了理想主义者,看不清现实的残酷?” 李雪鳞大咧咧地将靴子搁到桌面上,双手抱胸。这个举动引得文官们直皱眉:“我来总结一下:这是个不成熟的约法,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事物。对于它会引起的后果我比你们清楚得多。相应的,对于怎么应付将会出现的局面我也比你们胜任得多。这是每一个文明都必须要踏上去,然后才能向更远处攀爬的阶梯,哪怕知道上面竖着刀子也别无选择;这是文明在走向成熟中代价最小的一种方法;这是凤凰重生时的第一星火花——这是我们那儿本该做却没机会做,有机会了又没有做,最终导致数不尽灾难的惨痛教训……我,不希望这种情况重演……从约法公布到暴露缺陷,再到更为完善的方法被摸索出来,正常的话需要经过两到三次大革命,耗时一个多世纪。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一年,一年后当约法被钻得面目全非,各种脓疮毒瘤都晒在阳光下时,我会直接给出符合当下形势的解决办法。但在这之前希望各位能够全力帮着推行。虽然会比较勉强,但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在这儿走完别处需要花三百年的道路。” 见众人仍然不尽信这番话,李雪鳞拿过一张纸,画了两个并列的大圈,将约法中的关键词分别填了上去。然后将纸竖了起来: “告诉我,你们从这里可以看到什么?” 钱雄迟疑着举了手:“呃……说错了您别见怪。这两个圈一个是百姓,一个是官吏吧?总之就是百姓突然不让官吏管了,还要监督这些老爷……这不是变得要干架了嘛。” 李雪鳞笑了笑,将纸翻过来,再背面画了两个相交的圆,并将交集处涂黑: “干架这种事我决不允许发生。在时机成熟时这个方案也就该出台了。虽然不是终极解决办法,但是在产业革命没有进入到新的阶段前,管用三五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报告长官,还有个问题。” “说。” 钱雄不要意思地搓了搓手:“不是我老钱身子虚,怕冷。您干嘛不在暖屋里开这个会,非得在城外搭帐篷呢?我是没事,可总督他们冻得难受不是。” “哦,其实是因为有些老朋友这几天就要来,我在城外候着等比较好——这事是极密,你不知道说明保密工作做得不错。” “要您亲自迎候的老朋友?难道是……不会吧……” 就在这时白色大帐外响起了一阵盘问声,随后耶律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在李雪鳞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来得还挺快嘛。”李雪鳞笑着站起身,文武官员们本能地跟着也站了起来。 “这倒还省了召集的功夫。”渤海王整整衣服,对着众人道,“现在有个好消息——我的正副总理大臣来了。大家一起去拜见一下吧。记着,礼节统一,都行我们这边的鞠躬和握手礼。” 第四十七章 新政(三) 这次回归,说实话,作者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为了对各位跳进坑里的读者(包括作者本人)负责,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 回归的起因是作者买了个新手机,下了点电子书,顺便把自己的也拷了进去。一遍看完,觉得有些不甘心在宫里待着了,于是出宫来转转。至于能转到哪儿……作者只能说,尽人事,看情况…… 因为是这种原因下再开,作者不冲榜、不进VIP,而且工作较忙时间有限,也不大挂QQ群。各位觉得还能入眼,就收藏下,隔一阵子看,不用天天追了。作者每更会在5k,但一周最多两更。 说到底,这次出宫最大的原因是作者想把自己从坑里救起来。回头看看自己写的东西,还真TMD精彩啊…… 好了,闲话打住,请看书。 ***************************** “王爷,京城一别有如隔世。你我都是生生死死走了一回。此时相见,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罢。能看到你平安到这儿,真好!” 李衍被渤海王见面时的一个熊抱吓了一跳,纵使他腹诽了李雪鳞千回万回,可听着这情真意切的一番问候,心里着实暖了一暖。 什么是差距?不比不知道,一比都明了。李雪鳞是利用过他,但也拼尽全力救了他,甚至不惜和朝廷翻脸。就算这回大家扯平,仔细数数,从三年前遭遇劫营那时候开始,李雪鳞已经足足救了他三回。 当然,李衍在路上也早就听说了:他们一行投奔渤海国的消息把京城搅翻了天——李雪鳞救了他之后仍然在物尽其用。不过这在官场上并不罕见。政治的基本符号就是利益之间的加减法。 李衍等李雪鳞放开手,忙退后一步做了个揖:“渤海郡王折杀老夫了。现下你才是王爷,老夫只是待罪之身,也早已没了王爵。” “王爷,你是豁达之人,何必计较这些。有没有罪,你我说了不算,皇帝说了也不算,史官说了也不算。百年后自有公论。王爵嘛,你也别放在心上。自古以来能被人记住的英雄丈夫,都不是因为有多么高官显爵,还是看有没有做下造福千秋的功业。否则山东那儿草头王都有百八十了,难道这些顶着个王爵的匪类还能强得过您?” “王爷说笑了。这真是……嗐,往事也休要再提,老夫只盼能有个清净的地方埋了这把骨头。能成就此愿当是上上大吉。” “王爷,我一直认为这种世俗的做作并不符合您的风格。何必谦虚,您要是没有未了的壮志,也不会背着骂名来我这儿。说得不好听点,我李雪鳞现在脚下踩的是条贼船,是聚众谋反的大本营——至少朝廷就是这么看的。不过到底是不是,咱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心里真的有数那是最好。李衍暗自嘀咕道。 李雪鳞和他再寒暄两句,让人领着李衍先进帐篷休息,转而到了胡涛面前。 原本像尊弥勒佛的代国公胡涛因为来自李毅的压力,再加上一路上车马劳顿,现在富态还算有一点,但也就是文殊菩萨的层次。两个乌青乌青的黑眼袋可怜又可笑。李雪鳞手下的兵们当然已经按照最高规格为这些老爷提供服务,不过行军毕竟是行军,和坐在轿辇里踏青一日游是两码事。 李雪鳞握着胡涛的手,诚心诚意道:“胡大人,这一路上苦了您了。我这儿万事草创,条件肯定比不上京城,不过您可以尽管把这儿当自己家。安安心心住下便是。不过很抱歉,留给您休整的时间恐怕不多。我这儿事情一大堆,咱们俩再过几天就要开始共事,在一处上班。现在需要处理的工作天天排到深夜,您和王爷就暂时住我这儿,大家克服一下吧。等以后大多数部门都运转起来,凡事走上正轨了,我再替二位另觅房子。没办法。您知道,效率第一。” 胡涛笑嘻嘻地拱拱手:“王爷不愧为万军统帅,真是爽快人。好说,好说。既然要到王爷府上打搅,下官随身带的两个长年幕僚也就不方便同去,待会儿便让他们自己找地方安顿。只是麻烦王爷给这两人安排个差事。打杂扫地也无妨。” 李雪鳞也笑嘻嘻地握着他的手摇了摇:“胡大人不愧是朝堂上的元老,真是明白人,和您说话省心又省力,还能替我着想。您且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于您,我是信得过的,而且还希望您能帮着总理国务。但是对于您的随从,安全部门必须做个登记和审查。至于差事,能让您看得上眼的幕僚应当很有些货色。打杂扫地那是太屈才了,咱们按规矩来,审查通过后量才录用,双向选择。” “双向选择?”胡涛觉得和李雪鳞相处最愉快的一点就是常能听到点新鲜词。 “对于正常情况的正常描述罢了。我们有岗位空缺,也看中了合适的人才,可要是别人不愿意来那也没辙。强扭的瓜不甜。所以叫双向——”李雪鳞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代国公胡涛,“——选择。” 说完,他冲胡涛眨了眨眼睛。 一向老成持重的代国公愣了一会儿,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引得家人和军士们都往这边看。 胡涛拍着李雪鳞的肩,抹了把100%笑出来的眼泪:“王爷,我服了你,真真正正服了你。行!没白来!这儿比京城有趣太多了!” 李雪鳞微微一笑:“您可真是有乃父遗风。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长了,您会发现更多有趣的东西。我很高兴能邀请到您,谢谢。我的国务院副总理大臣。” “私授官爵等同谋反,当诛九族!” 胡涛被身后传来的沉声怒喝刺了一下,神色黯淡下来,却又不敢回头去看。和李雪鳞客气了几句便也由人领进了帐篷休息。 李雪鳞早已接到冷钢的报告,当然知道这么不怕死的只可能是一个人。他在双手反绑的夏军将领面前站定,两根手指贴上眉梢,敬了个干净利落的军礼。 “刘将军,对于您的遭遇我很抱歉。但是这对于您本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机会……” “呸!” 李雪鳞偏过头,避开了那口积攒多时的浓痰。但脸上仍不免沾上了些唾沫星子。他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擦。 “反贼!要杀便杀,我刘家世代从军,决不可能甘为下贱!何必多费口舌!” “哦,那也好。刘将军,你应当知道,我在辽东钉了十五万根木桩,上头串了十五万个曾与我争夺这片土地的灵魂。你是不是也想去陪陪他们?” “求之不得!” 李雪鳞仍然很和气地笑笑:“恐怕不行,刘将军。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那十五万被我屠杀的男女老幼里没有一个汉人。一个都没有。所以那儿同样也不会有你的位置。不过我倒是给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去处——明天会有人带你去我们的兴凯湖军校,那儿是软禁你的地方。我不会劝你投降,也不会释放你。至于你是不是要寻死,请自便。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在这种情况下,跪地求饶的当然是没骨气的鼻涕虫,但是求死来解脱的同样是懦夫。” “哈,夷酋以匈奴单于自居,倒也有自知之明。” “我觉得你更应当关心一下朝中是否还有汉武。”李雪鳞话音刚落便板下脸来,立刻就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把刘云峰抬上马,向着正北方的军营走去。 剩下的还有一大堆人,但李雪鳞不再按次序招呼,而是径自走到他们后面。那儿有位穿着紫袍的高官正缩在那儿。一见李雪鳞向他走来,掩着脸,想退回人群里。 陆凌会出现在这儿,早就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作为李毅小团伙的成员,而且是调动军队想要谋杀两位王爷的直接责任人,按理说,以渤海王的作风,没灭他满门就算开天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李雪鳞做起事来,也一向不能用常理来衡量,谁知道他千里迢迢把陆凌绑来这儿,是不是为了亲自练习下将活人做成片皮鸭的技术。 李雪鳞笑着拉住陆凌的胳膊,将他从人堆里拽出来: “陆大人,前阵子承蒙你照顾,我还真遇上了不少麻烦。一直想当面问候你呢。” 陆凌听得他这么说,只觉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了起来。好在这一路上他翻来覆去想过之后,也有了觉悟。大不了一死嘛。他做的这些事,赖也赖不掉,还不如爽快点承认了。 这位没能当上枢密使的兵部尚书向李雪鳞做个大揖,强作镇定道:“下官多次冒犯王爷,原本也不存奢望。要杀要剐,任凭王爷发落。只求王爷开恩,一切罪责由陆某承担,饶我家人性命。” 李雪鳞摇了摇头:“那可不行。” 陆凌一听,脸色霎时如死灰。从京城来的这一百多号人也有了阵小小的骚动。虽然这个结果算是在预料之中,不过陆凌的所作所为确实有大半是出于不得已。他要人头落地也是活该倒霉,但是株连到家族就有些过了。难道渤海王把他们一家从京城绑来这儿,真的只是为了出口气?这肚量也未免有些狭窄了。 陆凌苦笑一声,拱拱手:“王爷若是执意如此,陆某也无话可说。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李雪鳞今天好像心情特别好,笑了笑,说:“陆大人,你是不是误会了?” “啊?” “我说不行,是因为我本就不想治你的罪,当然也不会杀你剐你,更不会为难你家人。你当初调兵要我的命,也是半出于无奈,半出于忠心,最多不过是想捞点小权罢了。再说就你调的那些兵,也没什么威胁,我还真不放在眼里。你看,我到京城打个来回,这不是油皮都没擦破一丝?好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我知道你是个人才,犯不着屈居在瞎胡闹的傻瓜底下,而且你也看得清形势,最后还想劝劝那傻瓜别蛮干。这个情我一直都记着。你也知道,自己没法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如果继续待在京城里,下场会是如何?如果你能记得我救你出来的情,就帮我个忙,留在这儿当个官,替我打理事务。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我给你些路费,再开张通行证,你要带着一家子在我这儿落脚也好,或者要回南边也好,悉听尊便。” 李雪鳞一番话说完,见陆凌愣在了那儿,便拍拍他的肩,道:“你们一家先跟着接待人员去安顿下,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吧。” 刘云峰一直都是铁杆倒李派,主张用武力解决李雪鳞这个祸患,前前后后好几次让渤海王下不来台。就刚才,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李雪鳞吐唾沫。结果呢?没杀,也没判刑,只是软禁。 如果说刘云峰还只是口头上的理论派,陆凌同志可是简历上有好几项相关工作经验的实干派。结果呢?不但没杀没判刑,连软禁都免了,还允诺给官职。 在一旁看了许久的胡四海不得不服气地点点头。李雪鳞从京城救出的这些人中,他是最后一家。因为和晋王走得太近,李衍被削去王爵后没多久,他也被调回京城,升任兵部侍郎。看起来是越级封赏,实则是夺了兵权,随时有可能遭殃。这当口正巧李雪鳞组织偷渡,他也搭上了顺风车。这样一算,胡家三兄弟居然被渤海王一网打尽,两头下注的愿望彻底落空。 胡四海本就对李雪鳞颇有好感。刘云峰和陆凌这两人的处理决定让他又放了一层心。那位肩上钉着四颗金星的年轻人不止是草原军阀,他已经完成了从将军到政治家的转身。 招呼完其他人的李雪鳞走到胡四海面前,笑着拍拍他的背,道:“胡老哥,兄弟我这儿万事草创,你来得也真是不巧。我派人去京城是抓壮丁来着,现在可没法像招待贵客那样好吃好喝供着你,接下来只怕你有得忙了,还没什么油水捞。不过兄弟这儿缺的是将领,兵倒是不少,就是远了点,在大漠另一头。怎么样,能不能帮兄弟个忙,替我管一两个师?” 胡四海被逗乐了。这李雪鳞,当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李衍和胡涛,摆出的是晚辈对长辈的态度,客气得很。对刘云峰和陆凌呢,摆出的是王爷的架子,大气得很。至于对自己,则是一副酒肉朋友的做派,和气得很。 见李雪鳞说得诚恳,胡四海也不推辞,照样子拍了拍李雪鳞的后背,笑道:“这儿没外人,老哥我就僭越一回,不称你王爷了。李老弟,你能想得这么周全,老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不过老哥我还有自知之明,你那些兵可都是些吃人的老虎啊,不是说带就能带的。咱们俩说句交底的话,老哥我在朝廷里虽然官不小,但在你的那些兵面前可算不上什么,就是个败军之将。哎,你别笑,老哥我不是糟践自己,事实摆在那儿。你让老哥我去带他们打仗,谁会听我的?那不是要我好看嘛。是不是?李老弟,刚才听你说办了个什么军校。老哥我寻思着,要不先安排我去那儿学学?李老弟,你打的那些仗,外行看热闹,看不懂。老哥我算是内行了,却也看不出太多的门道。趁着这个机会,你让老哥我偷个师,学个艺,等本事齐全了,再去带你的兵也不迟。你说呢?” 胡四海这番像是拉家常的话一说,李雪鳞已经忍不住在笑了,说到后来,更是笑得直摇头。这胡四海,真是个人精!难怪在禁军中能吃得开,还成了晋王的左右手,地位远在一般统领之上。这招以退为进实在妙得很,是打定主意要从他李雪鳞这儿占个位子,领一份原始股了。从大夏朝的大股东到渤海国的大股东,这胡家在政坛上还真不是一般的圆滑。 李雪鳞笑够了,说道:“胡老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军校嘛,我看先别去了。一来一回的,路上要耽误不少时间。这样,先留在我身边做一段时间,我会把之前编进教案里的那些理论都给你说一遍,咱们互相探讨学习。等你对我军队的各方面,比如组织结构、运作规范、操典、理论等等有了基本的了解,之后再让你去部队里带兵。等你和那些兵磨合起来了,最好是能参加过几次演习和实战,再决定你的职位,你看可好?” 胡四海一翘大拇指:“李老弟,咱啥也不说了,实在,真是实在。成,你来安排吧,老哥我在这儿就是个新兵,还有得学呢。” “胡老哥,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在接下来的情况面前,我也是个新兵,也有得学呢。往后这一年里啊,咱们恐怕都不得安生。我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你最好心里也先有个底。哎,万事开头难,咱们就摸着石头过河,走走看吧。好在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看别人走过这条路的。” 第四十八章 新政(四) 自李雪鳞正式披上黄袍,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此刻已是天兴七年,北方大地再次一片冰封。按理说,大雪之后,这种白茫茫的景象在过去几十、几百、乃至上千年里都没怎么改变。不过来自高丽枢密院的崔洙浩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及时勾搭上黑狼王,高丽总算没跟着老主子一起倒霉,还白捡个利润丰厚的长期合同。在这一年间,高丽靠着卖原料贩人口,从李雪鳞处赚了不下十万两白银。高丽国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论功行赏一番,原本只是枢密院参事的崔洙浩也升了升,现在已是副使。眼看着七十多岁的枢密使快要退休,说不定这趟差出完,崔副使还能再加官进爵。 既然和李雪鳞做了邻居,这逢年过节的也该送送礼,讨好一下吃人不吐骨头的黑狼王。崔副使在这儿人熟地也熟,这样的光荣任务自然少不了他。 崔洙浩掀开暖轿上的窗帘,一股零下二十多度的寒气灌进来,白雾弥漫。崔副使眨了眨眼,再次向外看去。街道两旁商号充塞,且都是两层,不乏三层、四层的大铺。至于贩卖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远自拜占庭和欧洲的手工艺品、近至城外山林里出产的菌菇药材毛皮,可以说,经过商税折腾,现在大夏的京城里货品都未必有这儿全。 当然,更让崔洙浩感兴趣的是逛商铺的人群。有穿红着绿的官员,有布衣棉袍的普通百姓,也有皮袄马裤的游牧民。这儿似乎人人口袋里都揣着几十两白银,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李雪鳞治下的百姓能过上小康生活的虽然还不多,与以往相比却已经不少。崔洙浩所见的辽州之繁华只是一个缩影。 “渤海郡王真是了不得啊!”崔副使放下窗帘,不无艳羡地叹了口气,“藤原大人,你说呢?” 对面座位上一个不温不火的声音:“若无这点手段,他也未必有底气立国。” 九条赖嗣,现在已经恢复本名,叫藤原赖嗣。虽然征夷大将军还是由自己的老爹做着,一时三刻抢不到手。不过他也已经官拜中纳言,算是公卿之一。这次到李雪鳞的地头来,目的自然和崔洙浩一样,也是鸡给黄鼠狼拜年。有这么个强邻在身边,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这是人们的习惯性思维。 崔洙浩和藤原赖嗣一行人乘坐的几抬暖轿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没有警车先导也没有封路清道,只有两侧安排了几个骑兵护卫着,就这么在辽州城的中轴线上慢慢挪着。当地居民似乎对这个景象见怪不怪,大多看一眼就忙自己的事,也没什么人围观。 耶律宏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目光在轿子上停留的时间比一般人更短,随即又继续关注着人群的动向。说句不好听的,崔洙浩他们出事,最多李雪鳞出面道个歉也就结了。但要是自己的任务出了什么事,那些将军们非活剥了他不可。 “刚才经过的是高丽和扶桑的使团?” 耶律宏点点头。 说话的是个留着马鬃头,穿一身黑色填绒军服的男子,肩上顶着两颗红铜的六芒星,外加一道白杠。他似乎对逛商场更感兴趣:“没关系,反正他们要先在驿馆住一晚,我们继续忙我们的。走,先去对面吃个午饭,下午咱们出城接着逛。” 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对视一眼,苦笑一声。 主动降八级,从上将变身中尉的李雪鳞倒是没他们那样的心理负担。有铁鹰和韩世烈在,他的护卫外松内紧。就算有人想要来暗杀,也得认得出他才行。这年头既没照片也没因特网,就连辽州城里的百姓都基本上不认识自己的国王。不过除了形象曝光度不够,李雪鳞在这儿绝对算得上知名度和关注度最高的公众人物了。虽然不知道他的长相,但是几乎每个渤海国的居民都津津乐道于年轻王爷的事迹。 天兴六年正月,李雪鳞接掌渤海郡国。统计一下家底,良民、流民、游牧民,总共两千万挂零。国土面积是笔糊涂账。不过往小里算,实际控制面积两百万平方公里是跑不了的。但是社会资产基本是零,政府的库房里空旷得老鼠都不来住。乐观点说,这是个很有潜力的地方政权。悲观点说,李雪鳞手上的是一笔没有盈余的烂帐,他还必须得靠这点底子去实现前无古人的伟大目标…… 彻底抓狂。当初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是李雪鳞看过统计资料后的第一反应。 但是逼上梁山,硬着头皮也得一条道走到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把能想到的措施筛选一遍,按照轻重缓急和经济文化能承受的程度排了个序。简单来说,反正朝廷对这儿是彻底撒手了,而且山海关到辽州曾被苏合人杀成白地,辽州以北又被他杀成白地。没有基础是件坏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是件好事。因此李雪鳞索性大破大立,把政治结构先捋一通。自他以下,有国务院和几个直属于郡王殿下本人的厅、局,再往下,是工业部、农业部、商业部、外交部、财政部等等将近二十个顶着现代名号的部委。行政单位有郡、州、县、乡、村五级。司法系统有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总局。而立法方面,暂时还是郡王殿下一个人说了算。 倒也不是他特别喜欢独裁。比起像朱元璋这样勤恳工作的独裁者,李雪鳞其实更愿意做个嘉靖那样的精神领袖。但是在大家都忙得像没头苍蝇的这会儿,你要再弄个上下院出来天天开大会,除了给自己添堵,不会有其他作用。而李雪鳞虽然不喜欢做个勤恳的独裁者,却更加不愿意亲手培养个赶他下台的接班人,因此从制度上不允许出现糊弄他的权臣。 至于社会文化,郡王殿下给予了非同一般的重视。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郡国内部凭空建立起了一套新闻出版系统。凡是李雪鳞有何指示,最多一个月就能到达最偏远的乡村,并且负责派送报纸的士兵还要把报上的内容完完整整念过一遍才能走。甚至可以说,李雪鳞治下有不少居民不知道大夏天子住在哪儿,但是对于渤海郡王的施政可以倒背如流。 而最关系到国计民生的经济,李雪鳞倒是抱着一种奇怪的心态来对待。毕竟小农经济几千年,你不去管它,老百姓自己也会开垦荒地找饭吃。只要官府不折腾,老天不折腾,人与人之间不借着种族宗教相互折腾,饿死人是不常有的。只要饿不死,这年代的居民还没什么解放全人类的崇高追求,也不会想要砸烂封建腐朽的郡王殿下。 但是饿不死不代表上上大吉。李雪鳞的志愿表上可不包括丐帮帮主一项。再说了,当初是他先开口提出的双倍税赋租借案。板着手指一算,再过不久就得交出五万石谷麦和十万白银。再加上他主动替商人交的税收,十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已经记在了政府开支里。这笔钱现在大半还没有着落。 好在李雪鳞在回到封地后多了个心眼。那些个农业部、教育部什么的都是他自己鼓捣出来的玩意儿。作为大夏名义上的封国,他要报给朝廷的名单上自然都是些刺史、司政使、学督。等他慢工出细活地把这份名单弄完,已经是天兴六年的白露了。 渤海郡王自然也是很诚恳地向皇帝进行了自我批评,反省工作中的不足。但是又强调了一下客观条件的限制。这么多官员的缺口,朝廷不管,全靠自力更生——偷渡也算——要一个个从村里乡间像挖萝卜那样挖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既然官员都没到位,这政府就是个空气。政府是空气,又有谁来收税收粮呢?所以天兴六年农历七月才应该是渤海国财政年度的起点。当然,郡王殿下很有诚意地表示,为了不让皇帝缺钱花,到天兴七年正月,他会先把这半年的账结一下,以后大家还是按照农历的自然年算。 李雪鳞不是普通的杨白劳,是个欠了一屁股债,但是武装到牙齿,手拿滴血利刃的杨白劳。而朝廷自然也不是黄世仁,而是个家当只存在于应收账款里,平时缺吃少穿,还被杨白劳整天拿刀在眼前晃悠的黄世仁。李雪鳞不想撕破脸,连李毅连着给他下的几个绊子都没提,朝廷自然也不会再打自己耳光。毕竟只要智商稍微正常点的人,通过这几件事都看明白了硬碰硬是行不通的。于是长在红旗下的渤海郡王充分发挥了21世纪好青年勇于言利的优良作风,硬生生赖掉了六万五千两银子和二万五千石的粮食。 把大方向校正,再耍了点无赖之后,郡王殿下便和属下官员们一同投入了热火朝天的国家建设中。开会、视察,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两手抓,两手都很硬。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上,忙得团团转。按照李雪鳞的想法,如果到时候实在没钱,也就得考虑提前启用高丽这份应急食品了。 高丽国比起大夏是寒酸了点,不过也有百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事,他们的王京里就算没有上百万两白银,搜罗搜罗总还能找出个几十万,够让李雪鳞交上好几年租子了。 要说高丽的运气也真好,至少是好运气还没用完。不久之后李雪鳞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靠,这些家伙是不是漏了小数点?——这是他在天兴七年正月看到审计局送来的报表后的第一反应。根据上头的数据,在过去的半年里,因为郡王殿下的正确领导,因为各级政府官员的辛勤工作,因为全体人民的忘我投入,渤海郡国的GDP总量有了长足的增长。 增长了多少呢?李雪鳞在找人反复确认过之后,终于认可那个破天荒的数字——664% 在内阁会议上,李雪鳞把统计报告扔在桌上,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好吧,就算有战后重建的部分,就算有人口急剧膨胀的因素,664%——我无话可说。各位对这个数字有什么看法?” 总理大臣李衍和副总理胡涛交换了眼色,问道:“王爷是觉得还可更好些?倒也是。虽然这国……国民生产总值涨得挺快,收上来的税赋却不多。” “更好?天哪……”李雪鳞苦笑道,“我的意思是,这个数字太夸张了,简直让人没法相信。664%?如果报上来的是16.4%,我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在我的那个时……那个了解中,一般有10%的增长就是很了不得的事了。” 李衍放下了心,捻须微笑:“原来王爷是喜出望外,这倒是当局者迷了。” “嗯?” “王爷适才所说,战后重建、丁口增长,这只是其一。王爷记不记得,你颁行的经济振兴法案都有哪些内容?” “设立银行、规范货币、明确税率、提升城市化率、鼓励工商业、大规模政府投资、引入民间资本开办大型国企、建立社会保障机制……都是些常规举措。这又怎么了?” “这又怎么了?”李衍和胡涛听了,一愣,随即都摇着头苦笑起来,“王爷,你可知,这其中每一项都可称得上惊世骇俗。” 第四十九章 新政(五) 此刻的李雪鳞,便是身处在他那惊世骇俗行为的结果中。具体来说,是在只有一间门面的小面馆中。 “店家,来三碗面。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配菜,推荐下。” “客官,小店的葱爆海参远近闻名,您在这辽州城里打听一下,都知道。配着面吃别提有多鲜了。给您来三份?” “来三份。面要大腕的。” “好嘞,您请上座。总共六元。屋里的,下三碗面,大碗!整三份葱爆海参!” 李雪鳞从皮夹里数出两张纸递过去,看着店老板的反应。 店老板略一迟疑,赔笑道:“客官可有制钱?实在对不住。” 微服私访的渤海郡王笑着摇摇头。店老板也摇了摇头,将一张五元,一张一元的纸币接了,轻叹口气。 李雪鳞笑道:“怎么,店家,怕我给的钱有假?” “不不,哪儿能呢,您是军爷。再说就算是假钱,只要不是小店里制贩的,官府也不会来难为咱小老百姓。只是实沉沉的制钱拿在手里毕竟踏实些。” “哦。来这店里的客人,给制钱的多不多?” “说实话,还真不多。王爷一声令下,现在市面上都是这些纸钱。方便倒确实是方便了,就是不大耐藏,总怕被虫蛀了、被潮气霉了。再说了,制钱和银子多好啊,就算改朝换代也照样能用,小老儿我辛苦一辈子攒下些家当,说不定就能救玄孙儿的急。客官您说是不是?” 李雪鳞隔着尺八长柜,笑着拍了拍店老板的肩:“店家,看不出你倒是想挺远的,而且还一针见血。你倒再说说,纸币还有什么不好?” “客官您是军爷,听说你们的饷银给的都是这些纸,也就在营地附近花销,所以还不觉得。像小老儿我,要是想托人从南边采买些东西可就麻烦了。要先把纸钱拿到银行,开个凭据,再带到南边的银行去提现钱,才能到集市上买东西。您说这麻烦不麻烦。” “嗯,确实挺麻烦的。但要是你采买的是大宗货物,虽然麻烦了点,可比身边藏现银方便多了。” “客官您说的那是大商号。像小老儿我,一年到头也就给屋里的买些花布绸缎,不值几个钱。还有啊,这纸钱总让人觉得是烧给先人的玩意儿,用着心里堵得慌。客官,您别笑,你们从塞外来的或许倒不在乎,咱汉人就讲究这个。” 李雪鳞止住笑,道:“纸币便是不经藏,拿出去用了就行。汇兑不方便,城里也有百货商店,南边有的应有尽有,只是加了点运费和损耗,价格也不贵,有的比京城还便宜。至于踏不踏实,你把纸币拿到银行,随时都可以兑银币和硬币,这还不踏实?” “不一样啊,客官。”店老板在柜台下找了找,拿出几个硬币,“您看看,这是王爷新铸的。说是银币、铜币,王爷自己也告示了,实则铁多铜少,银子更是没有几分。说实在的,要不是这玩意儿还能照实价买东西,大家口袋里又没有多余的制钱白银可用,谁敢去使啊!王爷给咱小老百姓不少实惠,但唯独这个,实在是……唉……” 店老板摇着头,将李雪鳞主持铸造的硬币收了起来。转身去厨房看看,端出了三碗面条。 “客官您请上座,这就给端上。葱爆海参要现做,劳您得多等会儿。” 李雪鳞在方桌边坐下,等三碗面条放在跟前,招呼店老板:“店家,再陪着我一起聊聊吧。总觉得你还有些话没说完似的。” 店老板在围兜上擦了擦手,便也坐在李雪鳞对面。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看了他一眼,往店老板这边挪了挪,继续低头吃面。只剩李雪鳞和店主隔着桌子闲聊。 李雪鳞没有动筷子,笑着问道:“店家,你刚才说了纸币种种不好,却也继续在用,而且是照实价用。若是你真的觉得它不值钱,三碗面、三份葱爆海参便不应是这个价。你说是不是?” 李雪鳞治军极严,而且还设置了宪兵执法。国防军的官兵有时候也会在假期进城游玩,但是都很规矩,不会强买强卖。加之游牧民战士大多都很实在,不大会杀价。一来二去,名声出来了,商家也乐得做他们的生意。店老板初见李雪鳞,便断定他也是个出身胡族的军官,乐得和他多聊聊。 听得李雪鳞这样问,店老板倒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讪笑几声,道:“军爷您可真是精细人。不瞒您说。这刚开始啊,小老儿我还真这么干过。王爷定的规矩是一元钱能买两个铜板的东西,小店刚开时,卖的都是两个价。如果用制钱,就是一个铜板两碗面。如果是纸钱,那对不住,一元钱只能买一碗面。但没过多久就有官府的来查,说不行,这是在扰乱什么……什么秩序来着……” “扰乱金融秩序。” “没错,没错,那些官爷就是这么说的。军爷您真是有见识。那些官爷们还说,这么做是要被抓进大牢的。小老儿我可是规矩人,一听这话吓得魂灵出窍。可要是纸钱铜钱都收一个价吧,这赔本生意又没法做。军爷您想,小店卖面卖菜,也是要进货的。要是两碗面收一元纸钱,但是在菜农和磨坊那儿只能顶半个制钱使,那岂不是面卖得越多就亏得越多?想来想去,就想把店关了,再回家乡种地去。” “那为什么没关呢?” 店老板刚想回答,厨房里传来招呼声,便去端了三盘葱爆海参来。李雪鳞闻着扑鼻香气,挟了块一尝,确实将上等辽参做得软糯鲜滑,有米其林三星的水准。 店老板又在围兜上擦了擦手,坐下,继续说道:“将心比心啊,军爷。小老儿我本就是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才到王爷地头上讨碗饭吃的。王爷对咱这些苦命人可真是没说的,赋税低不说,还把咱们当回事。他要做什么了,都会出邸报,让人念给咱们听。咱们有什么意见了,也可以去找官府,那些官爷对咱小老百姓都客客气气的,和我家乡那块儿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且官爷们还会把咱们的话传给王爷,半月之内,王爷和官府就会给咱们告示,把咱们的意见都做个答复。那可是王爷啊!您说,哪朝哪代的王爷能这么做?王爷对咱这么仁义,咱要是连王爷铸的钱都不认,那不是存心给人拆台嘛。所以过不多久,市面上的纸钱和制钱还真就一个价了。咱虽是小老百姓,却也知善恶。军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店老板说完,抹了抹眼角。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也停下筷,只是看着李雪鳞。渤海郡王沉默了一会儿,温颜道:“店主,你就不怕这渤海王哪一天被扫地出门,乃至身败名裂,辽州又被朝廷接管,这些钱都成废纸?” 此言一出,桌边其余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过了足有一两分钟,店老板霍地站起,指着李雪鳞鼻尖,嘴唇直打哆嗦: “军,军爷!你是在王爷手下吃粮拿饷的,怎得说出这种话!你摸着良心问问,咱们不管是军是民,能有今天这日子,靠的是谁!在王爷这儿,小老儿我赚的每个铜板都干干净净、理直气壮,待交了税赋,便是天王老子也拿不走!这是王爷亲口答应的,告示还在街上贴着呢!小老儿没读过书,却也知道民心所向的道理,得民心者,又怎会身败名裂!军爷,这三碗面、三份海参就算是小老儿我请了,您上别家去吧,莫让我再听到有人背后污蔑王爷!” 说完,将三人没怎么动的碗盘拿走,连推带搡将李雪鳞等人撵出店门。末了,在门口还盯着李雪鳞,一字一顿地说道:“军爷,不管你是胡人还是汉人,是人,就得讲良心!” 或许是店老板的声音大了点,恰好被巡逻到此处的两个宪兵听到。眼看着两顶写了“法”字的白头盔向这边来,路上行人纷纷让开。李雪鳞却是气定神闲站在那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剩下耶律宏在暗暗叫苦。 宪兵走到他们跟前,先敬了个礼,便立刻进入执勤程序。 “你好,长官,请出示证件。刚才是怎么回事?” “那位军爷在咒王爷身败名裂!” 店老板话音刚落,半条街的人齐刷刷回过头,向这边投来鄙夷的目光。宪兵也冷下脸来,拿出记录本和炭笔。 “长官,他刚才所说是否属实?” “啊……我只是做个假设……” “长官,诽谤上级、撒播谣言,都是重罪!你的证件!” 耶律宏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拿出军官证:“我是这位长官的护卫,这是我的证件。” 我要找的是那个中尉,你来管什么闲事!宪兵不明就里地接过,两个人凑在一起只看了一眼,眉头便拧成个川字。再一细想,吓得脚跟一磕,“啪”一声立正敬礼。 耶律宏的军官证上有军衔——陆军上尉。还有职务——帝国国防军总司令部警卫连连长。 总司令部和重要人员的警备工作由专门的保卫处操办,警卫连属于郡王的私人部队,只负责李雪鳞的人身安全。能让连长耶律宏来护卫的人,找遍天下也就这么一个了。 李雪鳞向两人还了个礼,和声和气道:“谢谢你们忠于职守,宪兵。不过我想诽谤上级这个问题应该是不存在了。至于散播谣言,你们可以向这位公民详细询问情况,我当时只是做一个假设而已。你看,我们不方便在这儿太久,是不是可以先走了?” “啊?嗯!嗯!是的,长官!非常抱歉,长官!” 李雪鳞两指贴在眉梢,向外一扬:“不用道歉,你们做得很好。如果其他人觉得你们处理不公,可以等我走远了再向大家解释。” 走出几步,又停下:“哦,对了,你们还可以告诉大家,这儿的葱爆海参确实是辽州一绝,我说的。可以让店主写在招牌上。”笑了笑,便带着亲卫离开了。一路上的行人莫名其妙看着他们。 李雪鳞属下的宪兵都十分敬业,这点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如果确实犯了事,管你多高的军衔都一样抓。在辽州城里的最高纪录是个准将。喝醉酒后砸了半家店,被立刻赶来的宪兵像捆死猪一样五花大绑押走,关了一夜小黑屋。第二天不但乖乖上门赔了损失,还登报道歉,至今仍是坊间谈资。 就是这些连将军都敢下手的宪兵,居然轻轻巧巧放走了诽谤渤海郡王的人,这让围观的人很是想不通。店老板也不例外。 他望着李雪鳞优哉游哉地走开,跺着脚嚷道:“二位军爷,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这不是徇私枉法嘛!” “店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把刚才那位长官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我听听。嗯,包括这个话题是怎么起来的……喂,阿济泰,长官他们走远了吗?” 另一个宪兵一直目送着李雪鳞他们。直到渤海王走出两个街区又拐弯,已经看不到了,这才操着生硬的汉语点点头:“走远了,没人发现。” 在店里询问店主的宪兵也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他拉着店主一同走到街上,笑着对围在店门口的人群说道:“各位辽州的父老乡亲,刚才确实不是我们徇私枉法。要说诽谤上级,那位长官说的是平级官员,诽谤无从谈起。要说散布谣言,我已问过店主,那位长官确实只是在做假设,并非诅咒污蔑。” “平级?这儿还有和王爷平级的?”迷惑了一阵子,人群中有反应快的拍了下脑袋,“刚才那位莫非就是……” 宪兵点点头,对店主道:“店家,你这回可要发财了。我们司令官亲口说这儿的葱爆海参是辽州一绝,还允许你写在招牌上。这往后,只怕你的门槛都要被踏破好几条。” 第五十章 新政(六) 要说李雪鳞推行纸币前心里不打鼓,那是在吹牛。虽然中国在世界上最早发明了纸币,但是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文明,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元明两朝滥发纸币引起的通货膨胀,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还未必知道,李雪鳞好歹还是认认真真读过货币银行学的。 原本李雪鳞也只是打算吃一下螃蟹看看,反正渤海国一穷二白,大不了味道不对再吐出来。毕竟对于现在的渤海国来说,与其担心通货膨胀,货币供应量严重不足才是个大问题。如果一切都要真金白银来付账,政府投资根本无从谈起,也没法贷款给民间扶持工商业。老百姓手里没钱,小农经济就只能在郡王殿下的白日梦里向商品经济过度。 没想到半年见成效,试验田的效果好得出奇,好到多疑的李雪鳞甚至考虑了朝廷介入其中打货币战的可能。 “如果朝廷想玩死我,还是有点办法的。比如像炒股一样——股票的概念我以后再说——中央政府先调动国库白银大量购买渤海纸币,等币值稳定后,再把买来的纸币一口气套现获利。到时候整个渤海国除了一把把花纸头,市面上流通的商品都被一扫而光,经济体系彻底完蛋。那样的话,我这郡王就真的是给朝廷做老黄牛,几年拼杀都打白工了。” ——刚把这层顾虑向两位总理大臣一说,李雪鳞就立刻明白自己是多虑了。李衍和胡涛听了他解释货币战之后的反应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当时前晋王李衍,也就是现在的越国公,瞪大了眼睛,却目光发散脸色铁青,想要找椅子坐下,竟然脚步踉跄,差点跌倒在地。而代国公胡涛则呼吸急促,脸色煞白紧咬着牙关,饶是死死撑着桌子,手中茶水已全泼在了地上。虽然表现不同,但是两个人的神情却来源于同一种心理—— 恐惧。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恐惧。 李衍和胡涛都是这个时代顶了尖的人物,虽然不可能像李雪鳞那样凭空有超前几百上千年的理念,但是被指明了方向之后,却也不难融会贯通。 他们俩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如果白银能够对纸币发动战争,那么只要有大量黄金、或者信誉足够良好的纸币,是不是也能让银价坐上过山车?要知道,在南边的大夏,整个经济体系可都是建立在白花花的银子上的。而凭借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段,要想在短短几年里聚敛大笔财富做投机,也未必是天方夜谭。 河蟹社会里,比的是谁钳子大,这在经济领域同样适用。谁的储备更充足、体系更健康,谁就能做通吃岛主。尤其是在这十三世纪,还没有破产保护一说。 两位公爵很自然地又想深一层——如果李雪鳞将来用这法子对付大夏,造成的破坏会如何呢?稍微推想一下就知道,那简直是灾难性的,比百八十万军队可怕太多太多了。军队的肆虐,不过也就是主要城市遭殃。而一旦郡王殿下想对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发动货币战,后果将是把大夏朝的经济连根拔起。 把这些知识作为常识对待的李雪鳞很难体会两位公爵的心情。其实要类比的话,郡王殿下的一番话,就好似勃列日涅夫给兴高采烈打胜仗的成吉思汗看百万吨当量氢爆视频,然后告诉他,这玩意儿其实不算什么,我想用的话家里有好几千个备着呢,威力比这大十倍的都有。 自此之后,两位公爵在郡王殿下面前就像脱胎换骨般,丝毫没有了之前的架子,遇上丁点大弄不明白的,也会不耻下问,一问到底。如果李雪鳞的解释没能让他们听懂,那就会被两人拉着袖子,非要交待清楚不可。今天没说明白的,两位公爵会很用心地记在本子上,第二天追着他接着问,直到刨根究底。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面对一个破坏力堪比兆吨级核武库的头脑,疏忽大意就是犯罪。郡王殿下转个念头就有可能破坏整个帝国的经济体系,他要是有意动点坏脑筋那还得了!李衍和胡涛虽然在李雪鳞这儿做官,但是他们真正效忠的仍然是夏帝国,是中原文明。而且从这件事开始,他们俩一直在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要想维护身后的夏帝国,闷头在朝廷里做事是肯定没出路了,只有跟在这个渤海王身边,牢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抛开知识储备只论智商,其实李雪鳞和两位公爵还是有些差距的。虽说隐隐猜中了一些,但他一直都没有彻底弄明白,为什么这两人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不过总理大臣卖力治国总是好事。再说李雪鳞在这片土地上说一不二,就算正副总理联手发难,他也有的是办法处理。 乔装成中尉军官,在辽州城里体察了一整天民情的李雪鳞,带着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回到官邸已是天黑了。商业区的嘈杂喧嚣在这儿已经听不大到,只看得到西南两方的夜空被灯火照得透亮。和繁华热闹的CBD一对比,似乎辽州城真成了个现代社会的大都市,从不同的地方看去会有不同的面孔。和官邸毗邻的是诸多政府部门,以及大块大块草坪。沉沉夜色中,烧油的路灯已经点了起来,却不及各部门办公楼的灯火通明。路上不时有抱着一大堆文件的官员匆匆走过,或是送公务员回宿舍区的马车在石板路上粼粼而行。或许辽州城的商业区还比不上大夏中京,但是这儿行政区的紧张和效率却算得上是目前的世界第一,让人想象不到这座城市在一年多前几乎是片废墟。 辽州城在苏合入侵时几乎被拆成白地,等李雪鳞入驻之后就彻底拆成了白地——白地才好改造嘛。 郡王殿下亲自进行了城市规划,一声令下,十万奴工、十万劳工热火朝天干了小半年,一座没有城墙,却有齐全上下水系统和公共设施,功能区划分明确、道路宽阔绿化优良的新辽州城拔地而起。这座城市的建设也是渤海国的第一个大型政府投资项目。在郡王殿下的亲自关怀下,各级经手官员都成了廉政楷模,拨款实实在在落进了劳工们的口袋里,进行了一次财富再分配。 以郡王官邸为中心的行政区位于城市东侧。李雪鳞不喜欢“王府”的叫法,也不喜欢王府的铺张。画了张草图,一座有着两千多平米中庭、二十多间房的两层回廊式建筑就这么造起来了。要说难看,和真正的王府比起来确实有点土。但好处就是安保方便。不大的窗户、直上直下的墙壁,外围还有一万多平米的草坪,对于防范侵入有很好的效果。何况一天十多个小时忙下来,回家就是睡觉,李雪鳞自问也没福去享受什么豪华装修。 有郡王官邸做楷模,政府部门的办公楼也只能实用为主,铺张是想都别想,连装饰都不敢弄得太精细。郡王殿下可是时不时要来串门视察的。他那双眼睛毒得很,要是弄个什么斗拱藻井还画上花,一旦被他看见,第二天就会有内务部的人来请喝茶。 于是辽州城中“做官如坐牢”的情境传到朝中之后,成为官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不过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没想到的是,过不了几年,他们也有幸得到新任皇帝陛下的关照,入驻各处新造的办公楼。当然,雕梁画栋是没有了、水榭荷塘也没有了、更没有什么黄花梨的桌椅紫檀木的屏风。简洁的办公室里只有大堆大堆文牍,以及时常来串个门、查个账、突击临检的内务部和审计署官员。 “夫君,你回来啦。” “嗯,乖。来,亲一口……看家辛苦你了。今天家里没什么事吧?” “哪儿有你辛苦啊,夫君。”郡王官邸里年仅15岁的女主人,原本是舞姬的红叶,踮起脚,挽着李雪鳞脖子送上回家之吻。 她笑着接过准丈夫的军装,挂在玄关边,又拿来三双拖鞋让他们换上,“今天家里一切都好,不过二位大人又来拜访了,刚到没多久。” 李雪鳞解衣扣的手停在半空,苦笑道:“他们又来了?天哪,也太爱岗敬业了,这还是不是我住的官邸?唉,你吩咐厨房加个菜吧,另外把客房也收拾一下。这个时候来找我,弄到二更天那是没得跑。乖红叶,今晚又要委屈你和小家伙们先睡了……我有多久没抱过你了?” “夫君,讨厌啦。”少女脸上飞过一朵红霞,粉拳轻轻落在郡王殿下胸前,被李雪鳞一把抓住,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两个小家伙呢?” “今天上午跟着亲卫练武,下午将你布置的习题做完,就去各处玩了。现在应该在胡将军家,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唉,什么时候能制订劳动法,让我带头享受标准八小时工作制就好了。也好有时间陪陪你,教她们功课。” “夫君做的是大事。再说现在虽忙,比起半年前已是好很多了。想那时候,我们俩一个月都见不着几次面。” “嗯嗯,我明白。所以后来不是好好‘补偿’过你了?” “夫君,讨厌啦……” 耶律宏与阿史那哲伦脱下外套,换上拖鞋后,径直走到饭厅里去帮忙布置。作为和郡王殿下住在一起的食客,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个结义大哥在男女关系上的开放。像刚才的调笑,李雪鳞每天回家几乎都会上演一遍。 胡家三兄弟在李雪鳞这儿大会师之后,胡涛倒不好意思提认养红叶的事了——原本他是朝中重臣,这么做还算是和李雪鳞利益交换。现在可就成顺杆子往上爬了。 好在郡王殿下成长的那个年代,圣人之言早就被批倒批臭过一回了,他对于红叶的出身倒是不大在乎。不过想要将这位温婉可人的小情人扶正,却遭到了几位高官的一致反对——册封王妃可不仅仅关系到郡王殿下的床第问题,更是一个重大政治合作项目,是拉拢强援的好机会。再说了,册封是要政审直系亲属的。要是把红叶的身份报给朝廷,非被人笑掉大牙不可。 私生活被干涉,连找老婆都没自由,这让李雪鳞很不爽。但他没工夫像嘉靖那样折腾大礼仪事件,再说作为一个政治家,确实需要将个人利益往后放一放。于是在他提议下,双方各退一步,郡王不再提册封王妃的事,官员们也默认了红叶女主人的身份,来拜访时照着王妃的规格行礼。 李雪鳞这种重实惠胜于面子的做法,逐渐影响到了各级官员,尤其是两位总理大臣,更是打定主意要放下身段,非把郡王殿下肚子里的货色都扒拉出来,好好见光曝晒一番。 “你们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来?”李雪鳞摆了摆手,让两位公爵不必行礼,“是不是人口迁移上有了麻烦?要么是为了明天接见两国使节?” 越国公李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问道:“王爷,今日在城中巡视一番,可有什么新的见闻?” “嗯,确实有些事,挺有意思,但也让我有点在意。” “哦?敢问是何事让王爷挂怀?” “是金融方面的,关于我们现行的货币体系。和我当时想的有些不一样,普通公民似乎有着另一种看法。今天中午,我和耶律宏他们在一家面馆里……”李雪鳞将店主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唔……”两个老臣听了之后,觉得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件好事啊,那郡王殿下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胡涛沉吟片刻,不耻下问道: “王爷适才所说,似乎并无不妥之处。市井中的百姓虽没什么学问,却能识大体,有良心,明白王爷的一番好意,这是上位者的福气啊。” “我说的不是民心……他们能这么记我的情,我当然高兴。我刚才说了,是他们对于货币体系的看法让我很在意。” “恳请王爷赐教。” “二位总理,你们知道我国是采用什么样的本位币?” “本位?……本位……本位……哦,对了,对了!在这儿——”李衍总算在笔记本上翻到了这一条,眯着眼念道,“我们的本位币是……白银。嗯,当初还是你说的,我们实行的是银本位制度。” “是啊。银本位……胡总理,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还说过,有纸币本位制?” 胡涛将脑袋凑过去,和李衍挤在一起看那本笔记:“唔……纸币本位……我看看,‘是以纸币和银行存款作为流通货币,不需要贵金属准备金’……还有,‘纸币本位又称为信用本位’……?” 胡涛念完这段,抬起头看着李雪鳞,不知道郡王殿下又有什么新的概念要抛出来。 “是啊,纸币本位是建立在信用的基础上——政府和法律的信用。所以我现在算是彻底弄明白了,为什么在准备金严重不足的前提下,我们的纸币居然能正常流通,基本没有出现通货膨胀的情况,也没有造成挤兑风潮。”李雪鳞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面前。掺入了亚麻纤维的蓝色厚纸上,正面是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画像,背面是新辽州城的规划效果图。 李雪鳞看着那张纸币,像是看着什么从未见过,也难以理解的东西:“你们能想象吗,我们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跳过了银本位,进入了信用本位……事实上,真要说信用,我们无论是行政和司法都差着很大一口气,但事情居然就成了!而成功的原因,又是那么匪夷所思。” “王爷,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其实你们刚才已经说到原因了。”李雪鳞望向窗外,那眼神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新辽州城的夜景,“那个原因,我之前曾考虑过,但是总觉得荒诞不经,和有着冷冰冰运作规则的金融系统毫不相干。但是今天我想明白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们误打正着的成功。 “良心。二位总理,是良心。人民对我们要求太低了,哪怕政府做得远远不够好,他们仍然认可了我们。正是因为他们的良心,我们居然越过了信用本位的门槛,在没有足够准备金的情况下,这张写着‘100元’的纸可以当做两钱银子用。你们自然知道国库里的白银储备——仅仅八万两,只够印4000万元纸币。而我们在过去半年里发行的货币总量是——”郡王看着李衍。 “……3亿8000万元。” 李雪鳞沉默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着双手。透过不甚平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远处商业街的灯火,繁华而健康,一点都感觉不出有通货膨胀的迹象。 想明白了原因,李雪鳞知道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一方面,十三世纪的老百姓们用朴素的良心论,让他的纸币和白银划上等号,提前进入信用本位时代。另一方面,中国人传统的高储蓄率又帮了大忙,使流通中的货币与商品基本维持着平衡,没有出现灾难性的通货膨胀,也就不会有更加灾难性的挤兑风潮。 而这就意味着,他李雪鳞其实是用一张张银行存款单,换取了国家里人民的劳动价值。这其中可是蕴含了好几个不等号,政府得到的劳动力远远超过存单实际价值。幸好这个年代还不会有马克思出现,否则郡王殿下就是最最典型的万恶资本家,通过金融手段直接剥削全体国民。如果再出现个罗伯斯庇尔,那李雪鳞肯定逃不掉断头台上的一刀。如果红朝太祖和伊里奇同学也来凑热闹,那他不但会被锤子党理论结合实际杀头抄家,更会进入中小学教科书,作为反面典型代代相传。 当然,这些从人民身上榨取的劳动价值倒也没落入个人腰包。城市建设、遍及全国的定期邮路、军队的维持、还有文教支出,支撑起这一项项庞大预算的,正是通过发行纸币套现的国民生产力。 而这些被剥削的国民们,居然还在用良心维持着这个金融体系的存在。一旦认识到这个现状,对于同样讲良心的人来说,比挨两记耳光更难受。 李雪鳞不算很有良心的人,所以他感觉像是被自己抽了一记耳光。 但是就政治家的立场而言,郡王殿下不但要接受这个现实,还必须尽一切可能利用它。 李雪鳞深吸几口气,眼神又变得深不可测。他转过身,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挑起一个介于得意和恶作剧之间的弧度: “二位总理,我在想,既然我们已经是信用本位了,那么可以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相信我,那对于国家的建设将会很有帮助。比如说,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发行国债的可能性。只有我们闷声发大财未免寂寞了些,也该让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沾沾光,你们说是不是?” 第五十一章 金融风暴(一) 李雪鳞确实打算抢先下手,玩一把空手套白银。但是大夏朝廷里的高官们虽说未必懂金融,却还有规避风险的本能,不会冒险把钱财存放在他这儿。国债这个概念远远超出了当前的时代,要是没有现成的例子,谁敢放心购入?一直以来,朝廷就没有发行债券的需求。反正钱不够花了,加税就行,加到亡国为止,换一家人继续玩。改朝换代没关系,朝廷的面子更重要。 因此,李雪鳞要想顺利推行国债,如何处理好面子和信用问题就显得尤为关键。而且在当下的社会文化环境里,面子和信用往往是划等号的。 不过这也难不倒见过大世面的郡王殿下。在他那颗脑袋里,装着不少可供借鉴的例子。远的有17世纪荷兰郁金香疯、18世纪的英国南海泡沫。至于最近的,有他家乡那边由政府牵头、银行出资、温州人和开发商联手做马仔的房地产黑道。理论上只能用70年,实际寿命恐怕还到不了一半的破公寓,居然卖出澳洲海景别墅的价钱,这也只有在红朝治下的神奇国度才会发生。 说到底,李雪鳞要做的是忽悠起一次投机热潮。而投机热潮能不能玩得起来,前期的关键是炒概念,中期的关键是击鼓传花,至于到后期,那就是看看圈的钱有多少,再找个时机把养肥的猪杀掉。 而要让猪吃下饵,还要持续不断地吃,越吃越肥,那这个饵的做法就很有讲究。李雪鳞倒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更妙的是,现成的道具正巧送上门来,就在他眼前。 天兴七年正月初三,在渤海国的国务院大会议厅,渤海郡王李雪鳞在国务院总理、越国公李衍,以及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代国公胡涛的陪同下,亲切接见了来访的高丽与扶桑两国使节。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宾主双方就共同感兴趣的问题交换了意见。郡王殿下感谢高丽与扶桑两国长久以来的支持,并表示,渤海国与高丽和扶桑之间的友谊有着悠久传统,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渤海国与高丽、扶桑一衣带水,三国之间交流频繁、合作密切,是真正的友好邻邦、兄弟之邦。渤海国与高丽、扶桑之间的友谊必将发扬光大,万古长存。高丽与扶桑使节表示,两国承认一个渤海国的原则,尊重渤海国领土与主权完整,愿意传承与渤海国的友谊,共同为东北亚地区的繁荣与稳定做出各自贡献。在会谈中,渤海郡王李雪鳞殿下说: “崔大人,藤原大人,自那场大战之后,一别就是一年半。我几次想邀你们来参观一下,叙叙旧,无奈公务实在繁忙。难得你们这么有心,在正月里赶来道贺,真是有劳了。” “王爷言重了。下邦小国,不值得天朝帝胄如此挂怀。” 李雪鳞非常难得地换下上将军装,穿上了黄灿灿的王袍、顶着金丝编成的朝天璞头,学着红朝几位皇爷的样子靠在宽大的皮革沙发上,很大度地说道:“藤原大人太客气了。我们之间当初是以平等身份签的合作条约,以后也是这样。国与国之间应该平等嘛。大家都要讲道理、讲道德,强国大国不能仗势压人,弱国小国也不该处处受委屈。” 这话如果在21世纪的钓鱼台国宾馆里出现,谁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在这十三世纪,尤其是从李雪鳞的口中说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片刻。 可以说,参加这次会谈的人中无论是谁都有资格说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唯独除了渤海郡王李雪鳞。 想当初,他是以平等身份签的合作条约?藤原赖嗣和崔洙浩对此可记忆犹新。不说高丽棒子被半真半假的威胁吓得不轻,藤原赖嗣更是直接被李雪鳞捏在手心教训了一番,连随从都被当场拖出去一顿好打。 平等的身份?你哄谁呢? 至于什么国与国之间平等相处,讲道理讲道德,从李衍和胡涛口中说出来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说服力。但他李雪鳞是什么人?渤海国是怎么弄出来的?就在没多远的地方,二十五万苏合人的尸体还串在木桩上,从科尔沁沙漠绵延近两千公里,一直排到呼伦湖,这就是渤海国诞生的基础。而他在大夏宫廷里当着皇帝的面冒充皇亲讨要封爵,拿亲王李衍做敲门砖,拿世子李毅做挡箭牌,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渤海国诞生的由来。 讲道理讲道德?谁来讲?动辄屠部灭族的黑狼王?对谁讲?那些已经烂成骨头的苏合人? 还没等在场的人回过神来,李雪鳞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我们之间用长期稳定的贸易巩固了关系。这种关系是建立在互通有无的基础上,遵循着互惠互利的原则。是健康向上,是光明和谐的。在各方的严格执行下,我们之间的贸易额一直在大幅度增长,使各方的国力更加强盛,堪称国与国之间合作的典范。” 郡王殿下这番听起来无可指摘,细想之下着实雷人的话语,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李衍和胡涛瞪着他,惊疑不定;崔洙浩和藤原赖嗣盯着他,惊惧交加。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包含了一个同样的意思: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李雪鳞算是门面功夫比较好的人了,也差点为了忍住笑憋青了脸。他一直都很反感红朝那土得掉渣、而且像干尸腊肉一样万年不变的官八股。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环境下有机会调侃一番。 不过这种闻所未闻,甚至有点狗屁不通的官八股倒也派上了用场。现在会谈已经完全被李雪鳞接管,其他人都没法在他那莫名其妙的话语系统里**自己的观点,至少暂时是不可能。而在这段时间里,要说什么、要怎么说,完全由郡王殿下来决定,其他人只能单方面接受,然后花费大量脑细胞在脑内转译上。 李雪鳞在这一刻有如红朝皇爷们附体,继续亲切友好地说道:“为了进一步深化我们之间平等合作、互惠互利的关系,我有两个提议,希望高丽与扶桑能够考虑一下。如果这两个提议可以顺利实施,我相信将对我们三国的建设和发展起到巨大推动作用。” 李雪鳞所主持的这场会谈,在后世的历史中被称为“新辽州会谈”,以表示直接由此催生了《新辽州条约》。而在研究者的小圈子里,它还有个非常经典的非正式别称:“借刀杀人会谈”。 对于李雪鳞的研究一直都不仅仅是历史学家的事。军事、经济、政治、法律、文化,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多到很容易让研究者陷入一种麻木的境地,看不出李雪鳞的举动与他所处的时代脱节有多严重。 但是再麻木的研究者,也不会忽视这场新辽州会谈。从历史角度说,这是李雪鳞向大夏吹响的第一声进军号角,而这个结论又来自于经济学上的研究。 让后世的经济学家想破头的是,为什么渤海郡王能在一场会谈里抛出如此多的划时代概念,而且之前丝毫没有迹象可寻,而从之后的情况来看,对这些概念的组合与使用显然经过了精心筹划。李雪鳞此举的成果之大、代价之小、影响之深、波及范围之广、忽悠水平之高,也成为政治、经济、军事、法律、厚黑……各门类教科书上的一个经典案例。 当然,在天兴七年正月初三,也就是公元1248年1月20日这天,崔洙浩、藤原赖嗣肯定读不到那好几百本的研究著作,也就没法知道自己是被忽悠进了多么巨大、多么划时代的一个圈套里。尤其是崔洙浩,他倒是该感谢李雪鳞。作为一个普通的官僚,而且是在一个行将灭亡的国家里,要不是他也成为这个惊天大忽悠的一份子,恐怕在历史上根本不会留下名字。 但是不知道归不知道,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感觉到这是个忽悠。问题是,就算感觉到了又能如何呢?比起虚无缥缈的感觉和实打实摆在眼前的利益,去选第一个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可惜的是,会参与这场会谈的肯定不可能是白痴。但是离着千年难遇的天才也差得挺远。于是大家的关注点都放到了那实打实的利益上,也就是李雪鳞提出的两个建议。 其实郡王殿下的提议很简单。虽然用锤子党的官八股包装了,概括起来也就两句话: 渤海国上马的项目多、开支大,钱不够用了。希望弟兄们伸手拉一把,有借有还,借钱有凭据(国库券),利息还很高。 为了还钱就得想办法赚钱。渤海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去长白山刨一刨倒能找出不少人参来。干脆由渤海国牵头,成立一个跨国股份公司卖人参,高丽、扶桑都来入股。人多好办事,有钱大家赚。 这两点提议,表面上看是真诚到了极点、客观到了极点。但是参考一下之后的发展,不得不让人感叹,郡王殿下实在是阴险到了极点。更何况被一大堆废话包装起来后,就算放在李雪鳞原本的那个时代也很难被看穿。事实上,这两点已经有人用过了,效果很不错,骗了很多钱,还借机整垮了几个国家。 按理说,用这两点坑人的不算强盗也该是个诈骗犯吧?就没警察来管管? 好吧,单纯的同学,那个把这招当份事业来做的人很有名。他叫山姆大叔,有份兼职就是做世界警察。 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某位红朝皇爷能说出这句至理名言,应当也是被狠狠坑了之后心中郁闷,这才在南蛮记者前有感而发。 不过从现实情况来看,被人坑了一次又坑一次,坑完之后自己挖坑继续往下跳的人也不少。崔洙浩和藤原赖嗣毕竟只是第一次被坑,没有看出来也属于正常。不过对他们来说至少有一点很幸运,那就是被坑一次已经足够、铁定、即将歇菜了,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对于自己悲惨命运毫无了解的二位使节,还没等李雪鳞说完,就已经开足全部脑力,去计算买卖的得失。 李衍和胡涛也在绞尽脑汁。李雪鳞在前一晚只告诉了他们要发行国债,也说了国债的作用。虽然对于政府也要借钱的概念还不大能接受,不过用符号分析法精简一下,从单纯的逻辑上考虑,缺钱就要借,借了就要还,这个情况是说得通的。 但是在听了李雪鳞罗里八嗦的一番话之后,他们意识到自己昨晚似乎被郡王殿下忽悠了。因为关于国债,还有个内容李雪鳞故意隐瞒了。 那就是国债有可能造成的后果。两位公爵在此刻首先想到的是,万一到时候还不出怎么办?国债的基础是国家信用,那可比几十万、上百万两银子更加有价值。 说句公道话,他们错怪了李雪鳞。因为在提到国债之前,郡王殿下刚刚帮他们复习过本位币的概念。而从本位币衍生出来的东西有很多,当然,那些暂且和郡王殿下的小九九没有太大关系。 不过有一个衍生物却是这场金融大骗局的关键一环。 它被称作“汇率”。 这些零散的概念,李雪鳞早已用逻辑链把它们串了起来,在脑中循环播放过好几遍。而此刻,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正在成为现实——崔洙浩和藤原赖嗣把饵吞下去了。 果然,要想商量事,就得找管事的。李雪鳞庆幸自己面子还算大,两国来的都是能说话算数的人物。即将成为征夷大将军的藤原赖嗣自然不提,崔洙浩在高丽国内也是如日中天,高丽王对他十分倚重。 “王爷,您适才所说,是想……”崔洙浩用目光和藤原赖嗣再次交换意见,迟疑道,“您是想向敝国与扶桑商借银两?” “嗯,这是第一点。我也不怕丢人,实话告诉你们,又要养兵又要搞建设,我现在是彻底的穷光蛋。”李雪鳞手一摊,又回到了他平时的状态中。锤子党的八股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没必要再继续用来恶心自己了。 “但是……但是……您要借的数额是……” “第一期二十万两白银。我这边会发行相应的一年期国债,总额1亿元,到期的利率是百分之十。也就是说,你们把二十万两白银借我一年,到时候可以拿回二十二万两。听我说,我知道你们两国的存银也不多,我原本是想发行到大夏各大城市去,毕竟家大业大嘛。所以之前已经在那儿开设了银行网点,为的就是这事。不过考虑到我和你们之间是贸易伙伴,大家相处得不错,这肥水就先流进自己人的田。你们说呢?” 两位公爵眼睁睁地看着外交会谈成为高利贷的讨价还价,却因为李雪鳞的命令而不敢出面干涉,只能在心中腹诽。 唉,毕竟是年轻人,不知轻重啊!年息一成,这也定得太高了!现在渤海国确实没什么现银,但市场上的货币流通也挺健康不是?犯不着去借高利贷吧?听那人的口气,似乎这二十万两借款只是试试水,小打小闹,以后还准备玩大的。万一成了几百上千万两银子的往来,到时候一旦还不出,整个国家就真的完蛋了。 藤原赖嗣一副低头思考的样子,眼睛其实一直在瞄着郡王手下的那两个老臣,想从他们的身上证实对方推行这个计划的诚意。而李衍他们那副满肚子不满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让日本鬼子心花怒放。 他和崔洙浩在进辽州城的这一路上有了共识——黑狼王除了打仗杀人,搞建设赚钱倒也是一把好手。 现在这个做事大大咧咧的蛮夷显然是资金接济不上了,这才想要来借钱。但是又不甘心向大夏开口,只好关起门来,找两个小兄弟商量。俗话说,拿人的手软。为了尽快借到钱,同时也为了不让人说闲话,还给了个很优惠的利率。 这真是个天下掉下来的馅饼。好巧不巧,居然就让他们在出使时给碰上了。 藤原赖嗣毕竟生性谨慎。他反反复复咀嚼着李雪鳞的计划,想从中找出破绽。但是嚼来嚼去,嚼得大脑快要麻木,仍然想不出李雪鳞有什么理由会不照着执行。 从刚才李雪鳞的解释里,他和崔洙浩都听明白了,国债是由国家发行,还要昭告天下。一旦毁约,失去的就是国家信用。从渤海王在之前贸易中的表现来看,这人十分讲信用。往往是修订新条款时千难万难,大家要谈判个好几天。但是一旦事情敲定,李雪鳞执行起来丝毫不会打折扣。和这样的人做生意,那真叫一个放心。 渤海王精心维护的信用,难道仅仅是为了骗一笔二十万两白银的款子?藤原赖嗣不认为他是这么没出息的人。 既然排除了人为的捣鬼,那就只剩下客观风险了。从渤海王上马的那些项目来看,文教、邮政、军事,都属于只有投入,短期内看不到丝毫产出的东西。那他一年之后怎么连本带利还钱? 关于这一点,李雪鳞刚才也很贴心地给出了解决方案——三方合资成立企业,卖人参。 “这个企业嘛,我想就叫北海贸易公司。”李雪鳞想到英国的南海泡沫,故意弄了这么个恶毒的名字,“入股,你们应该了解吧?这个公司的股东是我们三个国家,经营者由我们共同选派。股份的构成嘛,我想这样——因为人参主要是卖给大夏,我们渤海就以自然资源和销售渠道入股,外加一百万元国债,占55%的股份。高丽和扶桑也类似,以自然资源和国债入股,占45%。我建议你们俩各出五十万元的渤海国债。这样一来,这家北海贸易公司的启动资金就有两百万元——国债——折合四千两白银,以及我们三国的自然资源。以这些为注册资本,再发行股票。因为还涉及自然资源部分,公司总价值应当能溢价为四万两白银,每股白银一两,发行四万股。” 崔洙浩有点被绕糊涂了。他掐着手指算半天,还是不大明白。皱着眉问道:“敢问王爷,这……为何以国债入股,而不是真金白银?” “崔大人,你忘了?我借钱的原因就是没银子。当然,你们愿意出银子那也可以。” “不不不,王爷您深思熟虑,下官佩服,佩服。不过……为何又要发行那什么股……股票呢?” “崔大人,藤原大人,这其中有个奥妙所在,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李雪鳞一副引二人为知己的样子,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们成立这家公司,拿出的是什么?国债、自然资源。都不是现钱,对不对?但是你要让一帮子人进山采参,再经过加工、运输,拿到大夏的城市去贩卖,这其中开支不小,而且得真金白银付账,对不对?所以我想了这么个法子——股票。” 见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胃口被死死吊了起来,李雪鳞心中暗笑,嘴上仍推心置腹地解释道:“简单地说,公司就是赚钱的工具,下金蛋的母鸡。别看这家北海贸易成立时才这么点家底,生意做得好,那就会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股票这东西,代表了股份,也就是说,代表了你拥有这家公司的多少资产、能从公司赚的钱里拿多少份子。举个例子——按照出资比例,我占55%的股份,那么分给我的就有二万二千股。你们要注意我接下去说的——虽然我们都不是以现钱出资,但是这股票的买卖必须是真金白银……” “我明白了!”藤原赖嗣激动得一跳三尺高,完全没有往日镇定的做派,拍着手直嚷,“妙计!妙计!妙计!届时将这股票卖给他人,便能换回银两。而这股票在手,那公……公司所赚所得俱能分享,不愁无人来买!妙计!实在是妙计!” 李雪鳞很好心地纠正:“还不止呢。藤原大人。事实上,我们不要全部抛售,先抛一些,等过阵子公司赚了钱,分了红,那些买股票的人尝到了甜头,自然会有更多人想要来买。而这股票又不像人参毛皮,都有个定价。股票的买卖嘛,说白了,就是预测公司的利润。比方说,我觉得公司今年能赚四万两白银,那么到年底时,每一股的实际价值就翻了个倍,是二两银子。假如我是一两半一股买来的,就净赚三成三。而其他人看到形势这么好,断定公司第二年还能赚钱,那么他们就会出高于二两银子的价钱来买你手中股票……” 李雪鳞说到此处,笑着向二人使了个眼色。 藤原赖嗣和崔洙浩早就高兴坏了。老天!什么叫空手套白狼?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按照郡王殿下的说法,他们三方一分钱都不用出,就能组织起一个公司来赚钱,倒腾股票又能再赚一笔。这么好的法子,怎么以前从没有人想到过呢! 这回他们是真的相信了李雪鳞“有钱大家赚”的说法,对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佩服到了极点。只是藤原赖嗣在兴奋之余总算还留着一份小心,突然问道: “王爷,买卖股票需要白银,卖得好还能赚钱。请恕在下以小人之心揣度——王爷是否打算将股票都放在渤海国买卖?” 李雪鳞苦笑一声:“藤原大人,再告诉你个实话,我这儿老百姓用的都是纸币,是我最不缺的东西。别忘了,我做这些事,就是为了弄点白银回来。卖给老百姓,那我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玩吗?当然是先卖给大夏。那边富人高官多。你们国家有闲钱的百姓也可以买……为了便于做生意,北海贸易的总部就设在燕州吧,买卖股票只需要在我这儿登记一下就行。至于是谁买,买了干嘛,一概不过问。” 自此,皆大欢喜的结局产生了。两位使节凭借这划时代的功劳(?),回国后各有封赏,这暂且不表。不过参加那场会谈的人直到很久以后,才会想到李雪鳞在关键时刻停住话头的原因。郡王殿下并非是想和棒子、鬼子心照不宣,而是不能说破击鼓传花的关键所在。就像李雪鳞一直都提倡的那样,优秀的外交官和谈判家,可以完全地使用事实的一部分,让它成为人人都相信的弥天大谎。 第五十二章 金融风暴(二) 胡四海在李雪鳞去燕州讨价还价前就对晋王李衍说过,这个黑狼王的行事作风虽然狠辣,却非常注重蓄势诱导。在激烈酣畅的收官之战前,他往往会用一两年的时间布局。当初的辽东会战便是如此。虽然与苏合人的主力决战只是一晚上的事,但李雪鳞为此做了一年多的精心准备,一盘棋从辽东下到蒙古高原,除了他这个当局者,现在这世上能看明白奥妙的人还真不多。 郡王殿下已经打响了第一枪的夺权之战也是如此。在布下了“渤海国债”和“北海贸易公司”这两个关键点之后,他同样做了一系列其他的动作来织网。而这次,能看明白其中奥妙的人就更少了。 正月初五,渤海国的国民们,更确切的说,是大城市里的居民们仍在享受为期十天的法定假日,但是对于官员们来说,这一天和一年里其他364天一样,是个要和文件案牍打交道的日子。在国务院大会议厅里,各位高级官员从各处匆匆赶来,刚坐下没多久,巨大的落地水钟“嘡嘡嘡”地开始敲了起来,等敲满十下,就意味着郡王殿下办公例会的时间到了。 随着水钟的报时,铺了红松木地板的走廊上响起橐橐的军靴声,以及军人特有的短促说话声。 “今天中午我的行程是?” 耶律宏翻开记事本看了看:“十二点零零,与新归降的苏合头人共进午餐。” “这之后呢?” “十四点零零,视察最高检察院,听取院长与基层检察官的工作汇报。” “挪后一小时。” “请问是压缩行程还是顺延?” “你看着办。”李雪鳞与耶律宏说话的当口儿,脚下不停,向会议室走去。到了门口,阿史那哲伦抢上一步,替他推开沉重的柳木大门。在水钟敲响第十下时,渤海国的最高统治者一如往常,与他的两个亲随亮相于众高官面前。三人都穿着黑色的制式军装。 以李衍和胡涛这两位公爵为首,圆桌边上的十几个人同时站起,有的向他抚胸躬身,行规定的公务礼,有的还改不了原来的习惯,做了个揖。这些文官不像他手下的将校,没法用鞭子来做规矩,李雪鳞讲了几次后收效甚微,也就不再强求。好在问候语倒是统一了。 “早上好,殿下。” “早上好,各位大臣。请坐。” “谢殿下。” 在李雪鳞和高官们互致问候的这几秒钟里,耶律宏已经帮他在桌上翻开了牛皮文件夹,把羽毛笔**墨水瓶里。又在李雪鳞坐下时帮他推了推椅子。这个地方政权对效率的推崇,从细节上也可见一斑。 “谢谢,宏。你们也坐下吧。”李雪鳞向两位少年点点头,又向十多位高官点头致意,“各位,今天是单日召开的办公例会,感谢你们准时前来。今天会议的议题是……” 李衍事先整理好了议题并交给耶律宏。此时那张纸就在牛皮文件夹的最上面。 “今天的议题共有三项。第一,讨论基层选举中出现的宗族垄断与贿选现象。第二,讨论移民与垦荒的进度。第三,嗯?讨论加征税收?好吧,我们一项项来。会议时间一小时45分钟,我希望每一项议题都能有个初步的结果出来。首先是关于基层选举的问题。总理大臣阁下,请先做一下情况说明。” 坐在他右手边第一个的越国公李衍翻开自己面前的文件夹,看了看,说道: “听闻王爷在颁行《临时约法》前,亦曾预料到会有此弊端。现在乡间的情景竟与王爷所料分毫不差。自《临时约法》颁行后,各村、乡、县俱进行了官吏选举。当选者十有**是当地大族家长,亦或是巨富豪绅。虽说此等人学问也未必差,有的还颇有些施政才干,但大多以家法代国法,致使政令难以通达。于民虽说未必有损,但于国却是无益。近日里,相继传出燕州近郊乡民斗殴,连前去分解的捕快一同打死的事。还有,定州有豪绅抗交税赋,明明有两千余乡民,却对官府说只有一千人。如此,百姓倒是对其感恩戴德,但是……”李衍摇了摇头。 他早在之前就对李雪鳞说过,这么做行不通。传统官僚体系中,官员只对上级负责,这固然是个弊端。但是到了李雪鳞这儿,基层官员又只对下负责了,这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事。连带着中高级官员成了三夹板。上头有压力,逼着他们执行;到了基层,那些土皇帝又不买账,把命令给顶回来。尽管李雪鳞也给了国务院权力,可以在提交报告后撤免违反行政命令的官员。但是撤了一个,新上来的还是这副鸟样。更无奈的是,这还不是一个两个地方出问题。关外倒还好些,连年杀伐打散了地方势力。但是在关内,各地盘根错节的宗族都喜欢关起门来成一统。有的是给内部滥发福利,对国家一毛不拔。有的呢,干脆垄断了当地的政府机构,成了事实上的皇帝。 让李衍想不通的是,李雪鳞在听了他一番苦口婆心之后竟然只是笑了笑。以这个枭雄的智商,难道看不出来其中的问题?李衍可不这么认为。但是本着职业精神,第二次,他拉上了胡涛一起去进言。渤海王耐心听他们说完,又只是笑了笑。好在总算看在两位公爵一起出场的面子上,额外送了一句话: “随他们去闹腾,闹腾够了,山人自有妙计。” 妙计?一年多了,只见闹腾不断,妙计倒是连影子都没见着。这次李衍把基层选举问题拿到办公会上来讨论,意思就是在提醒李雪鳞:这位山人,你该给个说法了,要不下面这些人很快就要给你个说法。那时候大家都没得玩。 李雪鳞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潜台词。他见李衍只是看着他,不再说话,便笑着问道:“情况就这些?不止吧。” “内务部已有详细报告提交,各位大人的文件夹里都抄送了一份。” 李雪鳞翻过写了议题的纸,下面果然是一份二十页的调查报告。以定州、燕州、辽州三城附近较有代表性的乡村为例,详细描述了基层政治改革后出现的种种问题。李衍刚才只是说了个引子。报告里不乏触目惊心的实例。比如说,有个乡里发生了宗族之间的斗殴,结果竟演变成了大姓对小姓的灭门惨案,而执法机关连村子都进不去。再比如,有的豪绅似乎很有追求,除了政府大权一把抓,还借口抵御流寇,开始组织民间武装,想连军权也染指一下。种种触目惊心的问题,让在座高官看了直皱眉头。只有李雪鳞没事人似的一页页仔细翻着。末了,把报告放到一边,十指交叉搁在桌子上。 “总理大臣阁下,第一副总理阁下,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我们的基层政府已经开始烂掉了?而且不是一个两个点,是一烂一整片。” 李衍和胡涛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同意你们的看法。”李雪鳞微笑着点点头,“那么,你们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个问题呢?在座的各位也可以说说各自的意见。” 李衍叹了口气,道:“王爷,是纲常。或许你不大看重,但君失纲常,国将不国,而民失纲常,亦会乱象频生。现今这乡野间的纲常已同朝廷连不在一起,政令自然无法通达。古人云……” 李雪鳞举起右手,打断他的话:“简单地说,纲常,就是一种权力分配体系。传统的纲常,是一种金字塔型,自上而下的分配方式。而到了我这儿,在靠近基层的地方被切了一刀,上半部分还是从上往下,下半部分却成了从下往上。所以发生了冲突,使得整个体系都失去稳定。” “啊……嗯……对,没错。”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李衍还是很难习惯李雪鳞的表述方法。不过必须承认,虽然这个蛮荒之地来的郡王不会引经据典,说的话粗浅又干巴,但是确实很简单明晰。而且李雪鳞说话时还习惯伴随手势。刚才那几句话,已经形象地在众人脑海中建立起了一个被拦腰切断的尖锥体。用这个来指代权力体系,确实很直观、很好懂。 “既然问题产生于同一个权力分配体系中出现了两个不同的方向,那么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让权力沿着一个方向进行分配就行了,对不对?” “呃……对……对,没错!” “好了,现在我们的目标已经明确。问题就在于,到底使用哪个方向。是传统的从上到下,还是从下到上——各位,不必惊讶,权力确实可以从下往上分配——或者说是集中也可以。而这个方向所蕴含的意义,简单来说,就是位于权力链条出发点的群体,可以让链条终结点的群体卷铺盖滚蛋。” 十几位高官像看怪物一样瞪着郡王殿下。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也不少了,李雪鳞见怪不怪。其实权力的自下而上行使,在这个时代也不是没有,但是都以起义和暴动的形式出现,不能长久。这个时代要想建立一个稳定且庞大的社会,金字塔型确实是最可靠的。 李雪鳞是个很喜欢动脑子,涉猎也十分之广的人。了解的学科多了,发现一些规律具有令人惊讶的适用性。比如说,能量的利用——化学能、核能、以后或许还有正反物质的湮灭能、取自恒星和中子星角动量的天体能、乃至直接从狄拉克海的潮汐中汲取来自宇宙之外的能量——都遵循着从低到高,由易至难的顺序。而随着技术的发展,那些看似无法驾驭的能量,最终也将在一定的条件下成为人类社会的营养剂。 有趣的是,这一规律在除了在工程技术方面适用,也可以套到政治上。 比起相对稳固的金字塔型政治结构,自下而上的民主体系其实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么万能。尤其在缺乏适当的外部条件时,更是非常不稳定。或许用于一个几万人口的城邦还没什么大碍,但是对于像中国这种有着繁多政治层级的大国来说,在中世纪想要建立起民主制度,不如让大象扑扇着耳朵飞上月球更现实些。 但是,虽然不稳定,民主政治却有着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来源于每一个个体对于自身权利的诉求,以及他们为诉求所准备的表达行为——打口水仗,或者打仗。风平浪静时倒还感受不到,甚至只要河蟹钳子够大够强横,锤子镰刀砸得够狠,口水仗都打不起来。但是当政治或者经济的压力超过了某一个阈值,这股能量就会爆发出来,以改朝换代的方式宣泄。到时候任你有多少河蟹王八走狗鸟人在拱卫着锤子镰刀,也会被一锅煮了。而层层施压正是金字塔结构不可避免的问题。 如果将死气沉沉的金字塔型权利体系类比成慢慢燃烧的化学能,那么这种来自最基层个体的权利诉求就类似于政治上的核能了。如果不加控制,会在短时间里放射出致命剂量的辐射,烧毁一切。当然,在李雪鳞现在身处的这个时代,还没人能驾驭它。别说驾驭,就连能认识到这一可能性的人都几乎没有。如果有谁独立思考后的结果与郡王殿下不谋而合,那他肯定会被周围的人当成疯子。事实上,李雪鳞身边的人就总觉得他有点不正常,只是大家都不敢说罢了。 好在这位有着莫大权力在手的年轻郡王非但不是疯子,就算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也属于相当聪明有头脑的一类人。李雪鳞不相信神,但绝对相信逻辑,而且相信归相信,也从未迷失在狂信者的队伍里。他考虑问题时,绝不会顶着目标一根筋钻到底,没有合适的外部条件,休想让精明的郡王殿下去做赔本买卖。 李雪鳞何尝不知道民主政治需要严苛的外部环境。简单来说,这个社会的民众们必须是民主的信徒——仅这一点就需要好几代人的教育积累。而维持民主社会,又需要一个极为通畅的信息流通结构——不但要有新华社的大喇叭,还要有纽约时报和时代杂志,如果能出现Face Book和Twitter就更好了。最后,关键是要有一个长期的和平环境。生活在威胁中的国家和民族无一例外都成了极权的维护者,就算被强行推销了民主也会很快走样。从贝都印人到****,从日本柬埔寨到CCCP,数不胜数。而这条规律还有一个衍生命题——当一个政权大力宣扬外部威胁时,多半是在为推行极权政策做准备。李雪鳞对此是挺有体会的。 因为想明白了以上种种,郡王殿下压根就没指望真的能在这13世纪中叶凭空打造出个合众国。他之所以会急着先推政改,其实居心并不怎么良好,更别提被后世某些人附会的“天赋人权的使命感”。简单点说,这个急吼吼的政改是一剂预防针,为的是保住他李雪鳞的权力。 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中,几乎都是先有经济和文化的革新,老旧的政治架构随后才会慢腾腾地换件马甲。有时候如果经济和文化走得太快,或者政治换来换去还是那件马甲,那大家就要拉下面子说亮话了。要么是政治上的守旧派把启蒙和革新扑杀,要么是新兴阶层革了老贵族的命,像路易十八那样喀嚓来一刀。 更要命的是,政改这东西不是换窗帘也不是换墙纸,急也急不出,时间跨度少则数十,长则数百年都有可能。想想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君主立宪,反复折腾得让人没脾气。而经济和文化的革新一旦开始,那真是烈火燎原的势头。李雪鳞掐着指头算算,自己想要拿下南面的那个大帝国并且站稳脚跟不被反攻倒算,肯定要有压倒性的实力。而这个实力无论是来自于攀升科技树还是兴起产业革命,都不可避免会让经济与文化改头换面,带来新阶层的崛起。要是那时候政治结构不做相应的改变,他这个政府首脑就是黑名单上第一号,就算打赢了内战也不过剩下个狗不理的烂摊子而已。 这么掐着指头一算,李雪鳞着实出了身冷汗。不成!玩火把自己烧了,这可是会遗笑千年的。郡王殿下从不在乎自己的人品被如何评判,但他无法忍受有人怀疑自己的智商。 因此早在去燕州和晋王讨价还价之前,李雪鳞已经想明白了该怎么做——要夺权必须搞革新,有革新必然有政改。与其被动卷入政改的漩涡,还不如自己主动参与其中,引导方向。这次不成熟的基层民主改革之后会带来两个效果:首先,朝野上下,包括民间舆论,都会对乱象心有余悸,暂时不会要求郡王把民主改革向高层延烧,这就是所谓的预防针了。其次,他正好能借着清除基层政改弊端的时机,实施构想中的关键一环。 现在是时候了。总理大臣主动抛出这个问题,意味着官僚阶层已经受够了基层的烂摊子,无论他李雪鳞有什么新的举措,他们都愿意试一试。郡王殿下坐了一年的火山口,等的就是这一天。 李雪鳞在众人像看怪物一样的目光中站起来,笑着绕圆桌走着,不时拍一下某位高官的肩:“各位大臣,你们以为我真的会让权力链条换个方向,由基层逐级向上,借着老百姓的力量把官僚阶层清洗一遍?嗯?胡总理,我知道你有这份担心。不过我还不是这么没常识的人。或许在一两百年后会有人这么做,但那是水到渠成的结果,我很清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现在问题都出来了,而且和我预想的一样,很有意思,不是吗?齐楚,不用苦笑,你很快就会明白,内务部为此加班工作是值得的。 李雪鳞拍了拍齐楚,在他身边站停:“不过我在你的报告中发现一个问题——缺失了对海参崴的调查。” “报告长官,虽然没有写入报告,但是我们也详细收集并分析了海参崴的案例。但因为这仅仅是一个特例,因此……” “因此你们就偷了个懒?齐楚,虽然你现在是个部长,但是应该也还记得游骑兵该怎么汇报敌情吧?” “实事求是,全面客观……对不起,长官。” “下次别再犯了。”李雪鳞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那么,内务部长,请你汇报一下海参崴的案例。我相信对于这么特殊的个案,你应该印象很深刻。” 齐楚站了起来,刚想开口,却看到李雪鳞嘴角的那抹笑。那笑容有些类似于小孩子看到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内务部长脑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一些他没怎么注意到的关联性。 李雪鳞看到齐楚突然目瞪口呆的样子,知道他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图,笑着点点头,道:“没错,部长,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为了便于各位大臣们也得出相同的结论,现在麻烦你先汇报一下情况,请。” “呃……天哪,您可真是……呃……好的……对不起,长官。”内务部长咽了口唾沫,无奈地摇摇头。这位顶头上司不但敌人会莫名其妙着了他的道,就连自己的部下都摸他不透。谁能想象,郡王殿下砸烂基层政治,竟然只是为了打个地基。而他想要盖的那座大厦已经悄悄在别处造好了样板房。 “各位大人,以下是海参崴的情况——呃……简单来说,就是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会议厅突然变得死寂,胡涛和李衍交头接耳两句,惊异道,“那儿难道没有宗族势力和豪绅?虽然海参崴是新建的商港,但与高丽、扶桑贸易往来频繁,不乏富商巨贾。且有外邦人聚居,较之宗族更是难办。这……一切正常?” “是的……呃,确实是这样子。一切正常。行政命令畅通,也没有出现基层与高层对抗的情况。” 会议厅里顿时炸了锅。有的官员在翻看文件夹,找相关资料;有的在与身边的人激烈讨论。坐在李雪鳞左右手的李衍和胡涛就直接得多,立刻拿出笔记本凑到他跟前,大声问道:“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仅有海参崴一处得免?你到底又做了什么?啊?这,这这……” 这个房间里再没有谁比他们俩更害怕李雪鳞会“做点什么”了。 “我也没做什么啊。”郡王殿下满脸无辜地一摊手,“不过就是给海参崴的政策里附加了一个要求而已。” “什么要求?” “对于被选举权的限定。我给海参崴一个公民身份的授予标准,并且规定,只有得到了完整公民权的常住居民才拥有被选举权。”李雪鳞说完,示意耶律宏拿出份早已带在身边多日的文件让大臣们传阅,“因为看起来这样的做法效果还不错,我想就干脆把它在全境推广。各位意下如何?” 纵观李雪鳞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没有那份文件或典籍能如此深刻地影响到全人类的命运。这份三十页小册子所造成的后果,不但这些生活在中世纪的人们无法想象,甚至超出了草创者李雪鳞本人的预估。 这份文件的名字将在不远的将来,用各种文字出现在各国的教科书上。 李衍第一个拿到耶律宏递来的那本册子。硬革封面上,压印了四个黑体字:《民权法案》。 第五十三章 金融风暴(三) 李雪鳞在大学时代看过一本小说,海因莱因的《Starship Troopers》,有译作《星船伞兵》的,好莱坞曾翻拍过一部电影,在国内叫做《星河战队》。电影属于三流,但小说却相当不错,而且还颇有争议。焦点就在于,海因莱因笔下的未来社会面临外星虫族威胁,全人类总动员对抗的结果,是社会体系高度团结。而作者为了维系这一点,将公民权只授予退伍军人,因为那些人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们愿意承担对社会的义务。 李雪鳞虽然是个科幻迷,却没天真到将海因莱因的想象照搬到现实中。至少在出发点上,他与这位科幻大师截然不同。 李衍看这本三十页的册子足足花了有半小时。这期间,其他官员渐渐停下交谈,目光都集中在硬革封面,和满头大汗的总理身上。 虽然这间会议厅的地板内铺设有暖水管,但正月里的辽东滴水成冰,屋里的实际气温也就在零上那么一点点,一说话就能哈出股白汽。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李衍只看了两三页,额头上已有了豆大的汗珠。看了十来页,已掏出帕子抹了两次脸。等半小时后将册子传给胡涛,连背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拿帕子擦汗的手甚至哆嗦个不停。 国务院总理看向顶头上司的目光,似乎坐在面前的不是那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郡王,而是一头不知怎么出现在文明社会里的霸王龙。那目光里不乏恐惧,却也有着十足的钦佩,更多的是深深迷惑。如果你哪天起床时发现有条打着硫磺味鼻鼾的火龙睡在身边,大概也会是这样的眼神。 假设你读初中时,班上突然转来一个学生,他能解出老师的所有习题,甚至经常会鼓捣些能拿国家专利的小发明。那你大概会认为这家伙是个天才,将来不是进北大就是读清华,再到国外某著名实验室做出一番事业来,拿一两个诺贝尔奖都有可能——虽然牛到没边,但这还算是个生活在你常识范围里的人。 但是如果那个转学生除了能做到这些,还出了一本书,把量子物理和相对论都推倒重来,加上弦论捏吧捏吧,构建起无懈可击的大一统物理学理论,甚至有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个曲速引擎的模型。时不时还会说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比如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给那个克林冈人一杯罗慕伦蓝酒,等我回去再报告皮卡特船长”——然后转过一个墙角就消失不见。如果发现这种人,估计大家先会想到打电话给NASA和51区,因为他已经超出了你的常识。或者说,超出了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那么结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对世界的认识有很大缺陷,要么他来自你的世界之外。 李衍在上这条贼船前,是夏帝国的摄政王,而在这个世界上,大夏仍然是当下人类文明的顶峰。如果类比的话,李衍在全人类中的层次,大致等于李雪鳞家乡那边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的人。或许白屋子的主人不知道津巴布韦和莫桑比克土著的生活,但绝对知道当前的地球上有哪些大事。要说这样的人对所处世界的认识有很大缺陷,那除非人类文明集体穿越到魔法大陆才有可能发生。 因此李衍现在是彻底糊涂了。在看到这份《民权法案》之前,他印象中的李雪鳞就是那个天才转学生。属于那种IQ特别高,但好歹还没经过基因改造或者外星混血的同时代土著地球人。 而在仔细琢磨过《民权法案》之后,他已经没法再用自己的常识来判断李雪鳞了。天外来客的身上如果还有什么谜团,无非是他来自NCC-1701D还是NCC-1701E。 如果这是在信息爆炸的21世纪,估计李雪鳞早被MIB带走了。但是在这封闭的13世纪,人类想象的边界仍然停留在怪力乱神上,李衍压根也没往未来这方面去考虑。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此人真是神龙星宿来到了凡间,注定要平息边患中兴大夏,命中该有真龙天子之位? 念头如闪电般翕忽而过,在脑中的回声却如惊雷,让李衍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怎会出自自己心中? 但这也确实没办法。《民权法案》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结合李雪鳞想用它改变基层政治的意图,像李衍、胡涛这些当世一等一的人杰从直觉上就感到了百米高的海啸正扑面而来。倒是那些资质稍微平庸了些的官僚,看了之后也想不到那么多,反而奇怪为何两位公爵反应如此之大。 那么《民权法案》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撰写这个法案的思路嘛,首先是为了弥合权力结构中的裂缝。”天外来客说得很轻描淡写,“在这之前我先强调一点:让普通百姓都有参政议政的权力,借此增强他们对社会和政府的认同,以及帮助我们改善弊病——这是历史的趋势,不会走回头路。只是有个度的问题。之前的彻底民主,是放权太过。而海参崴之所以没有出现混乱,是因为上了一道保险阀,也就是公民权与被选举权的获得。 “什么是公民权?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要说说什么是公民。一个理想的公民,他应当对国家与社会有着清醒的认识,不盲从,不屈从。他有着优秀的素质和丰富的学识,至少在社会中处于中等以上。他曾为社会做出过贡献,或者有这个意愿和能力这么做。他致力于为他人——多数人——谋福利,以此获得荣誉和自我实现,也就是说,理想的公民是个利他型的人,乐于承担社会义务,也有相应的能力。与之对应,他也有理由获得更多的权利——包括了被选举权的完整公民权。 “因为传阅得慢,大家要等一会儿才能都看完这份法案,我就先来讲一下大致内容。现在我将公民权分为三等。最下面的一等,授予所有居住在国境内的人口,无论是常住还是临时过境。他们享有的也只是最基本的权利——私有财产与人身安全受法律保护,拥有检举权、申诉权与上诉权,在法律上享有平等地位。但是没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虽然同样享有言论自由,却没有出版与集会权。因为只有最基本的权利,他们也只有最基本的义务——根据我们的法令法规纳税。简单来说,第三等的公民权可以概括为——守法、受法律保护,限制参与政治。 “三等公民在年满二十岁之后,无论男女和种族,只要是国内的常住人口,都可以通过一定的程序将自己提升为二等公民,从而在基本权利上追加对所在村、乡、县官员的选举权、以及出版与集会的自由。目前我制定的提升程序包括服五年兵役、获得大学毕业证、得到国家一级专利,或捐赠一定数额的资产。且在提出申请前的五年内没有任何违法记录。他们增加的义务主要来源于权利的行使——一旦出现诽谤、参与贿选、集会从事违法活动之类的情况,将被追究法律责任。第二等公民权可以概括为——有能力和意愿、并被允许参与部分社会事务。 “获得二等公民权的三年之后,如果达到标准,可以授予临时一等公民权,在此后的五年内如果没有违法与不良记录,则正式向国家宣誓效忠,成为一等公民,否则降回二等重新评定——海参崴因为只是试点,之前没做时间限制。正式一等公民增加的关键权利是被选举权,可以被选举为各级官员。而临时一等公民虽然无法被选举,却有两项特权,或者该说是义务:第一,他们将是各级议会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一年,乡议会;第二年,县议会;第三年,州市议会;第四年,郡议会;第五年,国会。此外,他们必须协助内务部与审计署,每年对各部门进行账目和绩效的核对。还有嘛,不管临时还是正式,一等公民享有国家提供的医疗保障,每月可领取少量津贴,允许使用表示一等公民身份的纹章,并能免费享受国家分配的住房和马车,还可以每月向国家首脑呈交一份两千字以内的提案。当然,要成为一等公民非常不容易。如果是军人,他必须至少有一次二等功和五年以上军龄,并且在军校修完高级课程。如果是平民,他必须有过获得大学毕业证,并且是全国联考的前100名、毕业时全校的前三名。能成为一等公民,这人已经有了杰出的表现,对社会做出了贡献,所以他们没有额外的义务,仅限于管好自己,不渎职、不违法。一等公民……没什么好概括了,他们就是公民的典范,是全社会的榜样,是国家的中坚力量。军人,那就是个将军的苗子。平民,那就类似于大夏的进士了。 “除了以上这些提升渠道,每年国务院能够另外颁发最多200个一等公民、500个二等公民的名额,不受以上条件限制,由各地申报有重大贡献的人物,经过专门的委员会评议后授予,并公示全国。当然,这个委员会还有个职责——如果有一等和二等公民吃老本不干活,乃至违法,那么也会在经过评议后被降格。 “哦,对了,还有很关键的两条——第一,公民权不世袭。第二,这份法案适用于所有境内人口,上至皇帝郡王,下至来做生意的客商和刚出生的婴儿,只要是个活人,概莫能外。” 李雪鳞虽然行事嚣张不羁,其实本质上很懒惰,如果能借势,他绝不会想要新起炉灶。所以不管后来人怎么说,他写这份法案,初衷确实只是对现有架构的改良,原本只想着管用五十年就行,至少撑过产业革命的启动阶段就算胜利。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但是作为一个来自扁平社会的人,他总会将一些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作为常识的一部分无意中就表露出来。比如说,在李雪鳞看来,法律上规定天赋人权,人人生而平等,那是社会存在的基础,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正常的事。不管现实能不能做到,至少法律上不能有歧视。所以只要他不是想故意使坏,无论起草什么法律,都必定会自然而然将这个思想放在最核心。但是在这个时代,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仍算是半公开的规则。至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那更是超然法外。贵族——平民的二元社会结构,虽然总是会慢慢朽坏,却也颇为稳固,因为有科举这条上升通道。 乍看之下,李雪鳞的构想似乎也是大同小异——权利逐级集中,同时也有面向所有人开放的上升通道。就算给了二等公民选举权,其实和大夏那些乡老享有的权利也差不多,无非就是白纸黑字公开化了。如果粗粗一看,确实正如李雪鳞自己认为的,这只是对现有政治框架的一个改良。为的是引导大家多承担社会义务,积极投身郡王殿下的资本主义社会建设。 这也没什么不好嘛——大多数官员在听到李雪鳞说明法案之后,都是这个想法。郡王殿下喜欢折腾新鲜事物是出了名的。看看那些五花八门的部委,相比之下法案似乎只是对现有科举的细化,还算是折腾比较少的。 当然,以上想法只局限在李雪鳞最后两点补充出现之前。 让李衍浑身汗湿的,正是写法案最前面的总纲,也就是法案的适用范围——无论何时,在国境内生活着的所有自然人。以及虽然没有明说,但在法案中处处体现出来的一个基本思路——义务伴随着权利;要获得权利,必须承担义务;在提升公民权的过程中,更是义务先于权利产生。 借用李雪鳞那个时代的一句名言:在要求国家为你做点什么之前,先想想你为国家做了什么。 而在这个时代,不但权利常常是先于义务而出现,很多时候权利与义务也并不对等。 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如果皇帝生下个儿子,那么不出意外的话,他在十几二十年后将成为皇帝或者亲王,要么主宰天下,要么享有富贵,无关乎他是否饱读诗书、是否有雄才大略、是否战功卓著。但是按照《民权法案》,这个有着帝王家血统的孩子,在20岁之前和路边的乞儿、青楼的娼妓一样,只享有最基本的公民权——三等。根据这份法案的逻辑,权利之所以能逐级向上集中,是因为攀爬上升通道的这些人有意愿、有能力为社会承担义务,以承担义务的大小来决定权力分配。顺这条思路延伸下去,站在国家顶点的那个人,必然也要有着超出其他一等公民的卓越表现,能承担最严苛的工作。至少不能是个毫无建树的三等公民。否则就和法案的基础严重抵触,那些靠着功绩奋斗一路爬上来的精英们也不会答应。 套用到现在的环境里,像李雪鳞这等不世出的英雄,倒是站在顶点也当之无愧,但是大夏朝廷里的那个小皇帝就显然不够格了。让李衍郁闷的是,在想到这一层时,他竟然在下意识里先认可了。直到表层意识挥舞着名为“纲常”的大棒把他打醒,这才惊觉渤海王的用心何其毒辣,差点连自己都着了他的道。 如果想用“龙生龙,凤生凤”来打马虎眼呢?就算现在的小皇帝没什么建树,人家的老子还是为国家工作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是法案的起草者已经很周到地提醒了:公民权不可世袭,大家一出生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别说老爹是为国家打工,就算拯救了全人类,儿子也照样要从三等公民做起。 震惊于册子里的内容,李衍甚至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矛盾——作为地方政权的渤海国,有什么资格让皇帝遵从这份法案。 当然,对于李雪鳞来说,他没觉得这算个问题。 因为看完总纲时李雪鳞已经简要说明了之后的内容,胡涛看册子的速度快得多。不过速度虽快,代国公将法案传给下一个人时同样浑身湿透。 李衍沉默了半晌,问道:“王爷,如果按照适才法案中条款,日后世子该当如何?” “世子?……呃……你是说……我儿子?”李雪鳞愣了下。说实话,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回头想想,自己居然已经奔三,似乎是时候繁衍下一代了。 “是啊。短则一两年,长不过三四年,王爷必然会有世子诞生。那时候……”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先读书,后参军,凭本事一步步往上爬,能爬到哪儿就是哪儿。他能有我这个老爹,至少不用担心上不起学看不起病,已经算是占了大便宜了,还想怎么着?如果真是个庸才,做个普通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对他好,对国家也好。” “……呃……王爷,您……您可听明白了?我说的是王世子啊!” “是啊,当然听明白了。怎么,万一我生个儿子是糊涂蛋,难道你们也愿意跟着他瞎起哄?” 李雪鳞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有问题。只见李衍的脸登时红了起来,胡涛也干咳了一声来掩饰尴尬。 “哎……这个……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大家知道,我在军队里提倡的就是任人唯贤,有多少本事,给多少权柄。不问出身贵贱,不问年龄长幼,不问辈分高低。现在放到这个国家,同样适用。科举的意图也是如此。既然要做,我们索性做得彻底点。大家凭本事吃饭。否则没这个斤两还占着高位,下面有人看你不爽,自己又压不住阵,最后还是要倒霉。那真是损人不利己——齐楚,我问你,假如我现在任命你指挥一个方面军——没错,是方面军,包括四个满编的军——去全面负责对波斯的战役。会有什么结果?” 最高军衔只是个准将的内务部长站起来,苦笑着说:“您知道,我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经验和能力,别说一个方面军,就连一个师都未必能玩得转。所以大概会吃败仗……打得损失惨重……就算能逃回来,也肯定被您砍脑袋。” “谢谢,请坐。你们看,这就是我想说的。海参崴的成功案例也印证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大家知道,海参崴创立时定位为军港,其实这一年多来,因为与高丽、扶桑贸易频繁,已经成为了拥有六万居民的大型商港。要说族群矛盾,比关内的乡村可严重多了。我们能掌握的就有来自六个国家、二十四个民族的居民,其中不乏死对头。但是因为限定了参政议政的权利,政府可以成为他们之间的防火墙。同时,又允许他们在法律和舆论上进行正当申诉和抗辩,在他们和政府之间安上了泄压阀。各级官员们则需要上下兼顾,不但要做好行政,也要注意反馈,随时改进工作。当然,因为阿猫阿狗都被排除在了官员候选人之外,地痞流氓也没资格参与选举,海参崴的政府在施政时受到的阻碍很小。只要接受舆论监督就行。” 在座官员几乎都被郡王殿下描述的美好景象打动了——政令通畅,不会有人顶牛,最多提提意见。虽说比起大夏那边还是少了很多自由,却远比现在基层政府的乱象好太多了。而且从试点的成功经验来看,推行全国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不过也有没被花言巧语打动的人。李衍和胡涛虽然没有像李雪鳞那样做过逻辑训练,也没有见识过民主社会的样子,却依靠敏锐的思维,察觉出这份法案真正要命的地方。 中国传统的伦常,基础是二元结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在政治上,就是贵族与平民的区别。原本二元结构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无论李雪鳞有没有清楚意识到,让他对传统伦常很不爽的关键在于,这个二元结构是纵向的,有上下。上面的一方对下面的拥有绝对权利,义务却很少,也滞后。而且这个结构内部相当稳固。每年能通过科举入仕的也不过百多个人,其余空缺都内部消化了。要说这样的社会结构是金字塔,还不完全准确。事实上,它是金字塔外加附近的沙漠。小老百姓都在平地上庸庸碌碌,而由皇帝、贵族和官僚构成的权力大厦高耸入云。 李雪鳞倒没想过这对人权有什么危害,但是上层建筑脱离社会基础,下层群众的素质又长期得不到提高,徘徊在低效生产上。这让有志于产业革命的郡王殿下非常不满。 有趣的是,李雪鳞本人并没想过要在《民权法案》中解决这个问题,结果竟然歪打正着了。而李衍和胡涛这两位公爵,却先他一步看出了其中的可能性。 《民权法案》最要命的地方在于,它彻底打破了二元的社会结构,所有人口都处在同一个平面,虽然平面上的地势有高低,却不存在台阶。有资质、有意愿的人可以付出努力往上走,也会因为懈惰滑下来。吃老本不是说一点都不管用,至少是没法像大夏那样作为长期饭票传给子孙。这种社会,将把效率发挥到极致,几乎是用鞭子抽着大家不断努力、再努力。因为水涨船也高,这样的攀登之路对于个体来说会随着寿限而结束,对于整个群体来说却永无止境。 而且这条路上没有永远的赢家。哪怕身为皇帝和贵族,要么放弃权利,等着坐吃山空;要么要参与到登山大军里,用实际成就为自己挣个相应的位子。换言之,在这种新体系里,身为皇族和贵族是非常倒霉的。要么受苦,要么没落,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当大家都在努力往上游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好吧,就算退一万步,牺牲官僚阶层,让他们去参与优胜劣汰。但是皇族怎么办呢?在一个讲实力和贡献的社会,混吃等死就只能是三等公民。难道要让龙子龙孙去向普通老百姓低头不成?就算渤海郡王这冒牌宗室肯答应,那些正牌的也绝不会同意。这份法案一旦实施,也就意味着正式向皇家宣战。而在当下,皇室和国家是划等号的。 当然,这对李雪鳞来说不是个问题。他想做的是事业,而不是家族产业。事业与产业的区别在于,一旦事业建立起来了,那就不是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私有物,它属于全社会。哪怕是这份事业的创始人,如果不能胜任,照样要退居二线,让职业经理人来打理。生在80后,长在新世纪的郡王殿下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同时做开国皇帝和亡国之君很好玩吗?红朝太祖如果在第一届政协时功成身退,也不至于给人类历史留下笑话,让文明古国蒙受耻辱。没有亡国,那是运气罢了。李雪鳞一向没什么彩票运,也从没指望用运气来挽救国家。 李雪鳞野心虽大,也不忌惮做暴君,却不愿意成为历史上的昏君。他相信自己只要继续这么神志清醒、思路清楚,不至于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但要是哪天得了阿兹海默症,能有这么个退出机制,对他本人来说也是件好事——归根到底,李雪鳞来自一个连国家元首都有任期、要退休的时代。辛苦一辈子,最后倒在工作岗位上?不不不,这要么是国家的不幸,要么是他个人的不幸。还是算了吧。 追本溯源,郡王殿下想鼓捣产业革命也好,大张旗鼓折腾政改也好,其实都打着利己主义的小九九。这个年轻人本质上很懒惰。他理想中的工作状态是:每次理出一个新摊子,只要起个头、布好线、找对人,然后就可以撒手不管,去整理下一个摊子了。在军队时就是这样。只要有机会,他总是喜欢把下属推上一线。而等事情走上正轨,更是索性把军队的日常工作交给张彪他们去打理。 因此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份法案除了用来匹配产业革命,解决新兴阶层的权利诉求问题,其实更像是他本人的一份退休安排——老子辛苦一辈子,为革命付出那么多,到时候也该享受享受。只要有人能顶上,乐得放权回去周游世界。 至于自己的子孙怎么样——看多了丁克族的李雪鳞才懒得操这份心。好好抚养、给他们提供机会,这就可以了。如果真是扶不起的阿斗,那就像他自己说的,太太平平做个小老百姓最好。别像某个痴肥——或者说肥痴——的“书法家”那样,整天拿着“我爷爷”招摇撞骗,变成全国人民的笑柄。连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太祖也顺带着被鄙视一番。 看着李雪鳞若无其事的样子,李衍这才猛然醒悟——当初连傻子都看得出来李雪鳞有意染指大位,为什么这个咄咄逼人的军阀居然肯立下重誓,绝不先向大夏发起进攻。敢情他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手。《民权法案》一出,大夏的皇权将别无选择。要么喝下李雪鳞准备的慢性毒药,在几代人时间里被渤海国超越并渗透,最终掀起革命,龙子龙孙成为过去式。要么大家兵戎相见,拼全力将渤海灭国,把《民权法案》全面禁绝,但这个方法的成功概率实在是小到要用电子隧道扫描显微镜才能看个大概。 无论哪一种做法,在当前的形势下,都是这个年轻人所期望看到的。如果大夏主动兴兵,更是会给李雪鳞夺权的口实。夏太祖闹革命也不过才花了三四年时间。现在渤海王的实力比之当初的太祖还强出那么点,他需要多少时间? 李衍看看胡涛,只见代国公的目光也是惊惧又无奈,与自己一般无二。显然也是想明白了这层。但事情至此,他们也已经无法可想。原本13世纪的时代的发展是如同牛车般慢吞吞,可以有足够时间看看风头,就算挡不住,也可以避开。这也是他们当初愿意北投的原因。宁可在贼船里做卧底,总好过让李雪鳞横行无忌。 贼船?现在两位公爵算是想明白了。他们上的根本不是什么贼船,而是子弹头动车组。上面搭载着时代发展的牛车,一路呼啸着前行。别说看风头、避风头,能搭上车就算是烧了高香。留在下面不肯上车的那些人,将会被彻底碾碎。 而动车组的司机——来自未来的渤海郡王正兴高采烈地一路加速,压根没想过是不是该停车看一下轨道——对于既是司机又是扳道工的他来说,这也确实没什么必要。 第五十四章 金融风暴(四) 李雪鳞是个很讲效率的人,但是既然事先得知李衍在办公例会上议题,他也已经准备好抛出《民权法案》,这颗重磅炸弹之下也就不会有什么效率了。将册子传阅一遍就花了一个多小时,真正能留给讨论的时间没多少,当然,李雪鳞也根本没想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 “各位都应该看过了《民权法案》。有什么意见吗?”渤海郡王笑眯眯地主持会议,似乎心情极好,场子里诡异的气氛和他没有丁点关系。 “启禀王爷,下官……” “先说你的观点:同意,还是反对?” “呃……下官,下官认为似乎再可稳妥……” “驳回。”李雪鳞脸上的笑容如同炼钢炉里的雪花,瞬间消失。 想委婉表示反对意见的农业部部长僵在那儿。郡王殿下刚才拿他当出头鸟,毫不委婉地显示了态度——这份法案没得谈,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今天在座的人都得投赞成票。 总督胡芝杭这几天正巧回来做汇报,因为级别高,也参加了今天这个会。他思忖着,虽然这个天可汗有时候油盐不进,霸道得很,但自己好歹跟了他那么长时间,多少也该给点面子。只要李雪鳞能放个软档,大家再集中表示一下进一步详细研究的要求,避开当场表决。那么法案就能暂时搁置,拖得时间久了,说不定就不了了之。 大夏朝廷里就常有这种事,也算是为官的一项基本技能。 胡芝杭虽然也对现在基层的乱象深恶痛绝,但他管辖的万邦府地处漠北,受到的影响很小。倒是《民权法案》背后蕴藏的种种可能性,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妙。组织一下措辞,状元郎小心翼翼地说道: “启禀王爷,这份法案倒不失为整治当下痼疾的一帖良药。但所谓百密一疏,既然这仍是草案,是否可宽限一段时间,让我等再看看其中是否有所疏漏?” 胡芝杭一番话滴水不漏,既顾及了李雪鳞的面子,又出于设身处地考虑的原因,祭出“拖”字诀。在座的都是政治老手,一听这话,暗暗叫好。也是嘛。人家都给足了你领导面子,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雪鳞再怎么强硬也应该会…… “驳回。”渤海郡王仍然是那两个字,冰冷得像是刚从液氮里捞出来。 “呃……” 自从建立政府以来,李雪鳞对官员们都挺客气。虽然工作上会经常加压,但是他本人一直都带头加班,再加上工作之余没什么架子,都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官员们一直没机会领教他真正强硬的一面。现在李雪鳞头一次在他们面前用实际行动说明了他“黑狼王”、“天可汗”这两个头衔是怎么来的。 按理说,在座的高官可以不买他李雪鳞的账。这位王爷有一点挺好,那就是就事论事,工作的事情工作上解决,工作上解决不了,那他就把对方的工作解决了。不过只是到此为止。渤海国这一年多来,有官员辞职,也有被开革的。但只要不涉及刑事犯罪,离开工作岗位后,郡王殿下就不会再来“关心”。 但是另一方面,李雪鳞又是那种软硬不吃的人。想有意拍他马屁,运气好的换来几句嘲讽,运气不好的,政治生涯可能要就此完蛋。要是想和他摆脸色呢?人家带着几十个部下闯进敌军老窝就敢混军阀,靠着杀人掠地建起这个政权,想吓他,那纯粹吃饱了撑的。倒也不是没人这么尝试过。那个倒霉蛋还以为这儿会像大夏朝廷那样,只要辞职报告一交,领导怎么着也得客气客气做个姿态,找他谈次话,大家再好好商量谈谈心。哪知道李雪鳞丝毫不吃这一套,对请辞的要求一概批准。正职辞了就提拔副职,副职辞职了就提拔下级,官员里没人可提拔了,就直接从军队里调军官顶上。反正他的那些将校都进行过文化培训,又耳濡目染了司令官的工作方式,玩政治写词赋或许不行,干实事那是绝对没问题。 李雪鳞这么做简直是刚拔出萝卜就把坑填上,一点后路都不留。再加上郡王殿下做事一向狠辣,凡是开革了哪个人,必定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前因后果写清楚。等倒霉蛋回到家,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在这种舆论重压之下,也确实不需要李雪鳞再去“关心”。如此整治过几次,不再有人想去触郡王的逆鳞。 在座的高官们也同样不想。像齐楚这种李雪鳞一手带起来的嫡系,从来都是服从命令听指挥。而那些招揽自大夏的,也都深谙官场规则。不是说和领导就一定不能顶牛,问题是就算顶了领导也没什么结果的话,再去主动触霉头就很不值得。 当大家都这么想的时候,自然就希望有人能代为出头。总理大臣李衍是引出这份法案的罪魁祸首,又身为百官之长,见十来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知道无论如何是要出来挨这一枪了。李雪鳞能不能买他这个面子?李衍对此根本不抱什么期望。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向李雪鳞做了个揖,低声道:“王爷,此事关系重大,还望……” “驳回。” 所有人都没想到,郡王殿下这次居然连李衍的面子都不给。这几乎就意味着,哪怕整个政府都高呼反对,李雪鳞也铁了心要把这份法案推行下去。而顶牛到现在,大家脚下都已经没了台阶,如果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收场,大家都面子扫地,对于渤海政权来说将是一次严重打击。 李雪鳞自然不会接受暧昧的结局,也不会让高官们有抱怨的机会。他解决事情的手段一向都很简单——虽然简单,却非常有效。 穿着上将军服的郡王殿下站了起来,腰板笔挺,双手抱在胸前,如同在自己军中教训将校一样,冷冷地扫视着高阶文官们: “各位大臣。如果情况允许,我很乐意与你们一起讨论——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想用缓兵之计?想拖过年关?明确告诉你们——不可能!现在基层政权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是的,我在这里明确承认,会出现这种局面,是我一手安排,有意种下的结果。而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推行这份《民权法案》。好了,现在不管你们埋怨我也好,恨我也好,甚至是想炒我鱿鱼也好,统统都给我放在心里!我命令你们——听好,是命令——全力推行法案的实施!五天之内,我要民政部牵头,建立起操作这份法案的机构。一个月之内,我要让国内最偏僻的乡村也有这份法案的抄本,人人都知道法案的内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光宗耀祖。半年之内,我要用法案上的新架构,彻底取代现有的基层政治。我再次重申,这次我不是和你们打商量,这是死命令!有谁没尽职的,撤!有谁敢出工不出力,消极抵抗的,视为渎职,交给检察院先撤再判!有谁敢故意拖后腿掺沙子的,视为叛国,斩!” 文官们头一次尝到了李雪鳞统御万军的手段,包括胡涛在内,都吓得看着自己脚尖,大气不敢出。就连李衍也只是张了张嘴,随即便低下头去。但是李雪鳞似乎还不打算就此罢休,说出了更耸人听闻的话: “我一直都提倡职责清晰、责任明确。是你们的错,该你们倒霉。但要是法案本身存在重大缺陷,或者不具备可操作性,那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将引咎辞职。”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辞职……王爷也辞职?这算什么?逊位……?胡芝杭仍是低着头,用余光悄悄看了看自己的长兄,却见胡涛也是一脸迷茫。 当领导当到像李雪鳞这样的也确实少见。这位年轻上将解决问题的手段从来就只有一个——自己先玩命,再亮出滴血的军刀逼所有人跟他一起玩命,谁要是做缩头乌龟,愿赌服输,就先把脑袋留下。从他单枪匹马杀退劫营的苏合人开始,到挟持李衍和李毅在皇帝面前招摇撞骗,不管天大的难事,用上这招无不迎刃而解。 李雪鳞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他曾用这种语气强令几个师长大纵深穿插,实施这个时代不可能完成的天才(疯狂?)战略。也曾用这种语气宣判了苏合部族数十万人的死刑,让昔日的辽东霸主变成千里人柱。他还用这种语气勒令塞外胡族匍匐在脚下,尊他为共同的主宰。这次,他用这样的语气强调的,仍是匪夷所思的命令,仍是一场生死赌局: “我再说一次,给我听好了:《民权法案》能否彻底推广,将是我渤海存续关键,甚至是华夏命运的转折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问题出在你们身上,你们滚蛋;问题出在我身上,我滚蛋!听明白没有!” “是……是……” “听,听明白了,明白了……” “呃……呃……” 李雪鳞皱起眉头:“回答要统一。‘听明白了’,或者‘没听明白’,说!” “听,听明白了……” “整齐点!要规范!” “听明白了,殿下。” “大声!说!” “听明白了!殿下!” “很好,”黑狼王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今天会议延长一小时,让我们接着讨论下两项议题。总理大臣,先由你说明一下情况。请。”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肃静,肃静,肃静!”皇城的泰清殿里,中书省高官正开着御前会议。李毅徒劳地扯着嗓子,却被一堆你来我往的攻讦淹没,根本弹压不住那些打口水仗进入了状态的官僚。 一年多了,这种情景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以前有小皇帝的名头,李毅倒还能镇得住场子。但是因为李雪鳞组织了那次偷渡,外加他鼻梁折断的详情渐渐被外界所知,大家都认清了这个绣花枕头。表面上虽然仍很客气,但真到了打口水仗的时候,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众卿家成何体统!”一个稚嫩的声音一出现,口水仗立刻平息了下来。 小皇帝李玉澄九岁了。虽然仍带着些小孩子的稚气,但是临朝一年,已经十足是个一言九鼎的真龙天子。他不耐烦地瞪着那些爷爷辈的高官: “众卿家也是忠心为国,有话便不能好好说么?是谁起的头?” 大臣们尴尬地交换下眼色,一齐磕头:“臣等该死,请陛下恕罪。”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白卿家,你刚才说有事上奏?说来听听。” 户部尚书白子晖如同往常一样苦着脸,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陛下,臣有本上奏。” “准奏。” “谢陛下。陛下,臣执掌户部多年,却累得国库空虚,民间物价腾贵,实乃死罪。臣不敢奢望皇上开恩,准予戴罪立功,但臣为弥补过错,反复思量,想出一个法子,或可亡羊补牢。” “白卿家劳苦功高,便不必自责了。”小皇帝不是讨厌大臣们自我批评,但是这白子晖每次开口都必定来这两句,实在是听腻了,“对了,白卿家说的是什么法子?” 白子晖磕头谢恩后,仍是那副表情,但今天他的苦瓜脸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户部尚书整整官服,再次跪下:“启奏陛下,臣思前想后,现今物价腾贵,皆因百姓不愿买、商贾不愿卖。而究其原因,在于百姓手中银钱本就不多,平日以物易物,亦可满足日常度支,农人们便是不花钱也无大碍。而欲买些货品时,却又遇上商贾抬价,自然不舍得。” 小皇帝是个急性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朕欲做个好皇帝,没想到商贾们却害得百姓买不起东西。那些商贾好不奸猾!他们好好的为何要坐地抬价?” “启奏陛下,此事却也怪不得商贾们。” “嗯?不怪他们,难道怪朕不成?” 小皇帝说话不经大脑,白子晖却没法一笑置之,忙磕头道:“不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 “知道了。白卿家倒是说说,为何怪不得商贾?” “陛下有所不知,商贾们抬价,也是逼不得已。”白子晖说到这儿,看了眼李毅,只见影子宰相的鼻子已经开始歪了,显然是动了怒。但他今天本就是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一咬牙,继续说道,“商贾抬价,罪魁祸首在于市易税!商贾贩运货物,本就不易,待得要卖时又被课以重税。为了不致亏本,只得将税金计入货价。而百姓因货物涨价不愿买,本来每日能卖出一百件的货物,现在只卖出五十件,这税金平摊下来就更高,买的人就更少。” 见小皇帝若有所悟的样子,白子晖横下心来,深深磕头,道:“臣为百姓请命,恳请陛下废除市易税!” 这人疯了!官僚们暗暗摇着头,叹息不已。大家又不是傻瓜。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市易税的弊端已经显露出来,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但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作为李毅亲自制定的政策,怎么可能说撤销就撤销。再说了,因为收税都要依靠各级地方官府,现在那些官员们从中截留了不知多少。取消市易税,他们就少掉一大块财源,这是真正犯众怒的事。不管皇帝点不点头,白子晖既然提出这个建议,他的政治生命就算是走到头了。 “大胆!”李毅早就气得浑身在哆嗦。顾不得这是在皇帝面前,冲上一步,跺着脚嚷道,“没有市易税,如何充实国库!国库无钱粮,如何调兵剿匪!白子晖,你妄图毁我大夏财源,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白子晖停了停,突然哈哈大笑。他站了起来,平视着李毅。 “我是何居心?王爷,你敢说这市易税没有害得百姓民不聊生,乃至家破人亡?你敢说大夏现在各地乱匪四起,山东那钱宁僭称伪帝,便和这一点都没有关系?你可听到百姓都在传唱什么?‘早一税,晚一税,猪狗吃饱人饿殍。投山东,拜钱皇,钱皇来了有余粮。’你听听!王爷,你敢说这市易税没有逼百姓投靠乱匪?” “你……你……白子晖,你是失心疯了?不收税,哪来钱粮剿匪?又怎么练兵屯军,防备北边的乱党!” “再这样下去,只怕乱党还未动手,民间已是烽火连天!”白子晖掏出本册子,面向皇帝呈上,“启奏陛下,这是去岁国库收支。一年中征入国库的市易税合计白银二百万两,谷麦四百万石,加之田赋等其他税收,国库收入合计白银四百三十万两。但仅是支付平乱的军饷,便有二百四十万两!赈济灾区,又用去三十万两。反倒是屯驻渤海的大军二十万,只用去四十万两军饷。剩余九十万两,已难以维持朝廷的开支。幸而前几年尚有些节余,才不致亏空。” 小皇帝性子虽然急躁,脑筋却很灵光,一听白子晖这么说,立刻插话:“等等,不对啊。派去平乱的各路兵马合计三十余万,只比屯边大军多出十万,为何军饷开支反倒是六倍?” “陛下,那是因为渤海郡王允许他们就地取食,开垦荒地,垦荒所得可用以自足。另外……” “另外什么?白卿家但说无妨。” “是,谢陛下。另外……另外,渤海郡王与屯边大军的将官谈妥,让士卒帮他垦荒筑城,渤海郡王给付银钱充作军饷。故而屯边大军人数虽多,却不怎么向国库要钱。” “你说什么!”李毅显然是头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揪住白子晖的衣领,“你是说,那个匪首在养着我大夏官军,给他们发粮饷?!白子晖,你是想把我二十万大军拱手送人不成!” “那敢问王爷,渤海王付给他们的一百万两银子,难道你拿得出来!”白子晖甩开李毅的手,既然撕破了脸,他也不再顾忌什么,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不给粮饷,那二十万大军兵变只在旦夕!难道你嫌乱匪还不够多,要白送给他们二十万人马!” 李毅想反驳,却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来。其实让原先李衍统帅的那些人就地屯边,虽是仆射董尚华的提案,却出自他的命令。而故意不给足粮饷,则完全是李毅的阴谋。他不是不知道缺吃少穿的军队会造反,但就算反了,这把火也是烧在李雪鳞的后院里,正合他心意。二十万人哪!一人一块砖,也能把李雪鳞那点家底给搬完。 没想到那个野小子非但没踩陷阱,还将计就计,把这二十万人当做了廉价劳工。问题是,一百万两白银也不是个小数目,折合渤海纸币五个亿,远超出李雪鳞的货币发行总量。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李雪鳞用的法子其实很简单——赊账,或者说,资产冲抵。应该支付给屯边大军的薪水,一部分发纸币,一部分折价成粮食酒肉,这样两项去掉,一百万两就只剩六十万了。还不够?渤海郡王给了个政策:反正这渤海地界连年战乱,抛荒的土地很多。关外更是长期被胡人占着,肥沃的黑土都便宜了野兔。所以除去免费划拨给屯边大军的二十万亩自留地,他额外允许屯边将士每人每年开垦最多十亩荒地,垦出的都归本人。但是每垦出一亩田地,需向渤海国支付一两银子的押金——可以用工资冲抵。押金的用途是向当地政府租借三年农具和劳力——李雪鳞把那些逃难逃荒来的人都租给屯边军士做长工,让地主管饭,既解决了几十万张嘴的吃饭问题,消除社会隐患,又赖掉了白花花的现银。只要过上一年,等地里有产出了,他就可以组织公司收购贩卖,还能再赚一笔,实现双赢。没想到一年下来,二十万屯边大军竟然多垦出一百五十万亩良田,该交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的押金,除去用剩余的应付工资冲抵了六十万,居然还倒欠李雪鳞九十万两。 郡王殿下很穷,缺钱花,自然不可能大笔一挥,免掉这些债务。但是也不能真的去收这笔款子。不过他虽然缺钱,却不缺政策,所以很贴心地给大家提供一个解决方案:反正各位有的是体力,这点力气就算不花在筑坝修路造房子上,也得花在训练场,一样都是变成热量散发在空气里。虽说这是大家自个儿的力气,爱怎么花别人管不着,不过郡王殿下是个很上道的人,他放着国内现成的劳动力不用,愿意优先雇佣大家做临时工,去筑坝修路造房子。既然各位出了工,他就该给工钱。不过各位又欠了他的钱,那么工钱也别领了,两相冲抵,谁也不欠谁。 屯边的军士们不是傻瓜。可是稍微一算,等于出点劳力就能换到良田,还是划得来的。虽然每亩地的产出有一部分要交出去作为农具租金和长工的吃食,还要交一两银子,折合500元渤海币的押金,但渤海国这边居然没有田赋一说,只到了秋收时由政府付钱征购。对比南面的大夏,每亩地所交的一两银子,只需两年工夫就能在税赋上省出来。而且这样子还有个好处——渤海国的法律明确保护个人财产,既然渤海王说了垦出的田地归他们,那就可以无限累积。只要大家卖力垦荒,一年下来垦出十亩地,自己就是个小地主,十年下来垦出一百亩,每年收收余粮就能活得很滋润。 李雪鳞更不是傻瓜。抛开他那些花言巧语,只比干货,等于渤海国付出一百七十万亩的荒地,就换来一百七十万亩良田,还抹平了一百万两白银的应付账款,又白占了屯边大军的劳动力,更解决了流民大量涌入的问题。顺便培养起了一支农垦兵团。自这件事之后,李雪鳞对于为什么说“土地是一切生产资料的基础”,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而且那些垦出来的近两百万亩良田都在他的地盘里,让郡王殿下的固定资产增加了不少,渤海国GDP眼看着蹭蹭往上窜。这地又搬不走,每年的产出还顺带着能解决粮食自给的问题。至于征购,因为他这边用的是纸币,准备金不足关系也不大。再加上时日越久,二十万大军被绑死在土地上,就越来越仰他鼻息,总的来看,还是渤海王得利最多。 当然,李雪鳞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来玩自己吃大头的双赢游戏,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给屯边大军开的工资都是纸钞。如果渤海国完蛋,这些就是废纸。那万一以后和朝廷开战,这屯边大军是帮着连粮饷都不给足的朝廷,去死磕那些天下无敌的黑衣骑兵?还是去依附手里捏着他们田地与积蓄的渤海国?连傻子都知道答案。 李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扔出去的烫手山芋,那个野小子却笑嘻嘻地接了,不但接了,还吃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大有伸手再要一个的意思。此消彼长之余,自己竟算是欠了人家一份情。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自从那个野小子出现之后,就接连发生一桩桩一件件怪事,越来越让人看不懂? 白子晖不再理睬神飞天外的李毅,整整衣服,跪下,脱了官帽放在一旁: “陛下,臣今日之奏,实为大夏社稷,为了千万黎民。请陛下恩准,废除市易税。若再无起色,请将臣斩于午门之外,以谢天下!”说罢,深深磕下头去。 “白卿家……这……”小皇帝脑子虽灵光,年纪毕竟还小,处理不了这种棘手的事。眼神自然而然向大臣们飘去,却见众人都纷纷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 说到底,市易税这东西确实是祸国殃民。大家平时悄悄拿点好处也就算了,要是这时候跳出来为苛政说好话,必定被朝野不齿。而且这白子晖今天不知吃了什么药,一副掐架不要命的样子,连影子宰相都不给好脸色,句句话透着火药味。自己这时候凑上去,除了讨个没趣还能怎的?但要是帮着白子晖一同讨伐市易税,又摆明了和李毅过不去。人家可以豁出性命权位,只为了给百姓争一口气。自己呢?有这个胆识和担当吗? 小皇帝的目光在大臣中转了一圈,没找到一个援军,只得失望地放回到李毅身上: “适才白卿家所奏,晋王以为如何?” 被小皇帝一问,李毅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白子晖,紧绷着的脸竟然渐渐有了笑意。稍微考虑了一下,新任晋王有了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 “启奏陛下,如白大人所说,市易税每年毕竟能让国库多收二百万两白银,若是废止,则必定入不敷出,如何能供给大军讨平乱匪?山东匪患由来已久,似不是市易税之过,请陛下明察。臣倒有个法子,可一举而平匪患,又能节省国库钱粮。” “哦?晋王有何妙策?说来给朕听听。” “启奏陛下,现在朝廷养着两路大军,用度巨大,全因山东有乱匪兴风作浪,渤海有乱党蓄势待发。但渤海兵马仍属我大夏,何不下旨意让渤海郡王发兵平乱?” 李毅的潜台词是:渤海的兵马又不花朝廷一分钱,让李雪鳞拉出去打仗,朝廷就可以省下巨额军费开支,这是看得着的好处。如果李雪鳞打赢,国家半壁江山太平,也就有更多实力可以用于将来的对峙,而李雪鳞在打仗期间则是消耗自身资源,一来一去,朝廷就等于得到双倍的好处。 要是李雪鳞打输了呢?虽然这个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李毅倒是非常希望能出现这么个结果。那样的话,等双方打得精疲力尽,朝廷可以一举发兵摆平两个对手。这将是最好的结果。 要是李雪鳞趁着剿匪的机会夺权呢?李毅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小,几乎不构成风险——你既然自认是家仆,主人叫你帮着打恶狗,你反倒去打主人,这在名义上就有问题。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夏太祖当年兴兵,好歹也是受了被灭门的委屈,现在朝廷待你李雪鳞不薄,要王爵给王爵,要封国给封国,若是此时反了,必然被天下唾弃,夺了帝位也坐不稳。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渤海王既然一直都在克制着,没有主动挑起战端,那他应该也不会在条件更不利时发难。否则朝廷禁军、山东匪军、再加上背后的苏合燕山部人马,三方夹攻,将有百万大军压境。渤海国现有的那点军队数量太少,根本救不过来。 不管怎么看,朝廷在这笔买卖上都是稳赚不赔。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让一向不肯吃亏的渤海王接下这桩赔本生意? 小皇帝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问道:“晋王所说似乎可行,但该委派何人出使,去说服渤海王出兵平乱?嗯……” 见小皇帝的目光飘来,众大臣又低下头去。这趟公出若是落到自己头上,那可就真是要命了。渤海王是什么人?从来都只有他用刀架在别人脖子上大占便宜,哪肯吃半点亏。这次朝廷居然想让他自己掏钱做雷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就算暂时不会对朝廷怎么样,难道还不会拿使者出气吗?到时候只要渤海王向皇帝开个口,说要留用使节委以大任,那自己的下半辈子就得留在漠北和蛮夷羊群打交道,整天喝西北风。 李毅早知道没人肯做这个苏武,便帮他们找了个替罪羊。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白子晖:“陛下,适才白大人自己也承认有愧皇恩,希望戴罪立功。依臣看来,何不让白大人前去?白大人在朝中也是二品高官,足可担此重任。且个性耿直,忠君体国,必不会有辱皇命。请陛下定夺。” “嗯,好!朕准了!”小皇帝一拍椅子的扶手,很高兴一个大难题就这么搞定了。虽然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对李毅言听计从,但关键时刻还是会依赖这个私人教师。这不,新任晋王只是出了个点子,似乎就能同时解决财政和内乱两个问题,还能让烦人的白子晖消失一段时间,真是大快人心。 “白卿家听诏。” “臣在。” “白卿家,朕现封你为钦差大臣,宣慰渤海,加封少保。你待会儿领朕的诏书,立刻就动身吧。去让渤海王出兵平乱。” “谢陛下,臣必不辱使命。”白子晖磕了个头,心里一阵酸楚。他拼上了政治前途,甚至是身家性命,只求能废除苛政,让大夏社稷缓一口气。没想到,瞎胡闹的权臣只轻轻巧巧几句话,就将皇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不但他的努力全部白费,还领来一份要命的差事。 难道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奸臣当道,朝纲不振”? “那就偏劳白卿家了。至于诏书嘛,就由晋王代拟吧。”小皇帝很满意自己的高效率,也很满意自己的知人善任,更满意事情的顺利进展。和大臣们寒暄几句,便起驾回了内宫。 皇帝一走,不久之后,泰清殿内的口水仗再次开打。不过这一次李毅没想着要去弹压。他提笔饱蘸浓墨,对着面前的一方黄绫,笑得很是得意。 野小子,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那就让我看看,面对代表了天下万民的皇命,你还有没有胆子强横下去。 第五十五章 金融风暴(五) “官人,今天……”看到白子晖失魂落魄的样子,白娘子已经大概能想象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既然丈夫能平安到家,至少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出现,总算是值得庆幸。她一边帮着白子晖脱下官服,一边温言软语话着家常: “官人,今天困乏了吧?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你先去泡一泡,妾身这就去准备饭菜。白寅买了只鸡,已经炖了一天,这是官人你最爱吃的。待会儿啊……” “娘子,这些都不忙,你……我有些话……要对你讲……” 白娘子听得这么萧索的语调,忍不住低下头,但只片刻,又是一副笑脸,帮丈夫摘下官帽放在瓷筒上。 “官人,妾身虽是商贾之女,也懂妇道。只要大家留得命在,便是穷苦一点又如何,能终日相守便已知足。官人,不管朝中说你如何,妾身一直都觉得你很了不起。若不是你在户部撑着,国库早已被败个精光。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官人也别和他们一般见识,索性辞了官,我们一同回定州去,让他们去收拾自己摆的烂摊子。父亲不久前刚在定州城里置办了一处大宅院,托人带信说,新房子空旷得很,想让官人你的父母,还有我们夫妻一起住进去,一家人共享天伦。官人,你看可好?” “娘子……我……我怕是去不了了……唉……” 白娘子一怔,随即抹了两下眼睛,强颜欢笑道:“官人,不管你去哪儿,妾身都陪着你。便是去岭南漠北,妾身也和你一起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生下一堆小野人,咱们一家子照样和乐融融,气死那些整天挖空心思整人的奴才。官人,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啊?” “娘子啊……你早劝过我,不要强出头,出头了也没结果。但我白子晖拿着大夏俸禄,眼看着社稷被糟蹋成这样,实在没法置身世外……可最后还是……娘子,我想……我想……” 白子晖嗫喏半天,心一横,别过头去:“娘子,你还是回定州去,与岳父一起好生过日子。我……我……我这就写休书,你还年轻,回家后再找个本分人嫁了吧!” “官人!你……” “娘子,我今日上奏陛下,乞求废除市易税无果,已不容于朝廷。为了借刀杀人,晋王让我出使渤海,叫那渤海王出兵平定山东匪乱……娘子啊,渤海王为人如何,你也当听说过。此人手段狠毒,且早已有不臣之心。我此去,运气好的,或许能像汉苏武那样,长居漠北,终老在关外。运气不好,让渤海王杀了祭旗都有可能。就算老天有眼,能从渤海平安归来……” 白子晖说到此处摇了摇头,语带嘲讽,“我若是出使成功,朝中那些人更是会恨我入骨,到时安上个私通外藩的罪名,连你们都要跟着一起遭殃。想来想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渤海平安归来。” 白娘子没想到居然有这等变故。大夏对文臣还属于宽容,就算顶撞了皇帝,最多也不过发配边疆,不至于丧命,也不会连累家人。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点,晋王才把事情做绝,故意让白子晖去渤海走一遭。在反贼那儿待过,以后便无论如何都洗脱不清了。私通外藩的罪名足以诛九族,就像白子晖说的,既然他被命令出使,便不能再踏入大夏地界,否则不但自己完蛋,连家人都要遭殃。李毅这手实在过于歹毒。 白娘子也呆了。她跌坐到椅子里,眼睛茫然无神。虽然外面晴空万里,这个家里的天却塌了。 白家夫妻默然对坐了有一盏茶的工夫,白子晖偷偷看了眼妻子,低声道:“娘子……你看……这也是飞来横祸,不能让你和岳父也跟着受累……” “不,官人……妾身觉得……或许留在渤海也未必是坏事。” “娘子!”白子晖慌慌张张地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娘子,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渤海……现在大家都知道,那儿是条贼船!渤海王受封没多久,便大改官制,又颁行什么《临时约法》,教百姓不服官府,都做刁民。再往前,他更是把军制改得一塌糊涂,还在漠北自立为‘天可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这……这……留在渤海,便是与叛逆为伍啊!被渤海王扣下也就罢了,若是我自己留下,你们哪里还有命在!” “官人,这倒不妨。官人出使渤海,妾身便与父亲、公婆一同随行,也跟着你去。咱们一家人,不管在哪儿都要团圆。” “这……不可不可。朝廷有律,使节不能带家眷随行,更何况你们这么多人。路上必定被拦下。” 白娘子轻笑一声:“官人你就是有点迂阔。妾身又没说要与你同行。这官道人人都走得,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不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白子晖顿了顿,“不过……娘子啊,渤海国是百战之地,那渤海王又不是善类,你们也同去的话,难保他不会……” “官人,这个你且放心,渤海王不是那么没见识的人。朝中高官去他那儿的也不少,都被委以重任,就连曾密谋要杀害他的陆凌陆大人,非但没被追究刑责,甚至还当上了军中大将。官人,就算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也得有心胸的人才做得出。他既然连险些杀了自己的人都容得下,又如何会为难你呢?何况郑太师也曾来信让官人去结交渤海王,太师见识非凡,若渤海王真是奸邪之徒,他决计不会让官人去攀附。官人,你说呢?” “这……这倒也是……”白子晖有点心动了。他素来佩服妻子的见识。别看刘氏只是富商之女,因为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见过的世面比他这书呆子大得多,看问题也没什么条条框框。他一直在想,若妻子投胎时做了个男人,此刻说不定早已是名动一方的富豪,若是入仕,自己只怕还得给他打下手。 “官人,你且坐着,有点儿东西拿来你看。”白娘子去偏厅找了叠纸出来,“官人可曾看过这个?” 白子晖一看那叠纸的质地,厚厚的,泛着黄,十分结实,而且都裁制得大小规整。他立刻认出那是什么,头“嗡”一下大了。 “娘子,这不是渤海那边印发的邸报吗……你……你怎么收着这个?上面满是大逆不道的话,被人知道还了得!快烧掉!快烧掉!” “官人,是不是大逆不道,妾身见识短,不懂。但这上头不少文章都颇有深意,足见渤海王非寻常人物,就连这京城里,也能看到渤海国开的银行。官人,用纸钞代替银钱,又用凭据异地汇兑,这是了不起的点子。若当初就有这东西,爹爹做生意时银钱往来就能快上许多,对商贾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有这等人物在,说实话,官人此去渤海,是祸是福,倒也难说得很呢。” 白娘子见丈夫不以为然,也不着恼。起身去沏上一壶热茶,给白子晖倒了杯,又走到门外看了看,见没有人在附近,便将门窗都关紧,这才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坐下细细说道: “官人,当初听闻渤海王将数十万苏合人都串在木桩上,妾身也以为他不过是个残虐无道的蛮夷。但自他执掌渤海国,却百姓安居,万民乐业,这绝非没见识的蛮夷所为。即便有越国公、代国公辅佐,为何二位公爷同在朝中时,大夏没有这等景象?官人,渤海王所作所为,不拘成规,亦不是异想天开,每每收效显著,足见此人才略非凡。如此文武双全,上阵能破敌,在朝能安民的人物,如今的大夏可有与之比肩者?后又听闻渤海王乃是宗室,那他便是真的当了皇上,又有何妨?总好过现在这般民不聊生。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就是个好皇帝。官人,渤海王颇有容人之量,你一样在朝中不得志,去他那儿说不定倒另有一番天地。妾身看那报纸上说,渤海王对于前来投靠的官员虽严加拣选,可是一旦委任,则用人不疑,给的都是实权。官人,既然朝廷这儿已是死地,去渤海总好过束手待毙。你说呢?” “娘子啊,你说的这些确实在理……可是,万一渤海王扯起反旗,我白子晖可就要遗臭万年,这比杀身之祸还要命啊!” “官人,本朝太祖也是反了前朝才得的天下,现在也没见人说太祖的不是,跟随太祖起兵的更是被称为贤臣名将。官人,妾身倒觉得,别看现在朝廷里高官云集,架子大得很。真要是兵戈相见,留下来的未必能有善终。” 一语点醒梦中人!说到底,就算渤海王真的反了,只要造反事业能成功,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或许是受的教育使然,也或许是为了造舆论,朝中士大夫们的着眼点都在大义名分,把李雪鳞钉死在“叛逆”的身份上,似乎当世头号枭雄真的只是个跳梁小丑。但白娘子旁观者清,而且身为生意人的女儿,比起虚名,更讲实利。渤海王手中虎狼之师十万有余,荡平辽东只用到了其中半数,朝廷兵马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加之渤海国在一无钱粮、二无家底的情况下,还能在废墟上重建繁荣,治国手段也分出了高下。真要翻了脸,渤海国赢面颇大,说不定此时去投奔的人反而会变成中兴重臣。更何况渤海王也是宗室,就算打起来也是皇室内部矛盾,在这个时代就该算作人民内部矛盾。 白子晖没察觉到自己的手正抖个不停,茶汤都泼在了下摆上。顾不上擦,他对白娘子一揖到地,颤声道:“娘子大才,指点迷津,小生甘拜下风。但此去仍是凶险万分,我等性命都系于渤海王一念之间。娘子,你可想明白了?” 白娘子笑了笑,把那一叠《渤海时报》塞进丈夫手中:“官人,十足把握不敢说,但六七成还是有的。若这是做买卖,六七成赢面已值得走上一遭。官人,你有空时也看看这些报纸,便知妾身所言非虚。还有……” “还有什么?娘子有何妙策,在下洗耳恭听。” “妙策不敢当,但保得我们平安却是不难,只是不知道官人肯不肯去做。” 白子晖见妻子的笑容里有几分苦涩,一转念,惊得跳了起来。 “娘子,你该不会是让我带上户部的账册……!” 白娘子点点头,笑容更苦了些:“妾身知道官人一向忠于职守,出此下策也是出于无奈,官人自己拿主意便是。但是……官人也可想一下,这账册放在朝廷和放在渤海,哪个更能让百姓丰衣足食?” 白子晖也是二甲进士,自幼熟读圣人之言。其中有教他忠于君主的,也有教他救民水火的,唯独没有告诉他,万一两者不可兼得时,该选哪边。虽然也有针对“君失道”的批判,但标准实在太过模糊。失道,究竟怎么样算是失道?像现在朝中这副境况算不算?难道真要等天上掉下块陨石,上头刻着这三个字,皇帝才算当得不够格?子不语怪力乱神,白子晖对这种小概率事件是不大相信的。 这种时候,李雪鳞冒险去夺来的宗室身份就成了决定天平方向的最后一根稻草,至少是可以给那些来投奔他的人披上一块遮羞布。这些人中有李衍、胡涛这些超品大员,也有白子晖和胡四海这样的重臣名将,甚至还有些出于意料的人物。 “你刚才说,是谁要见我?”李雪鳞听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算听到有个王爷来,也比那个人来这儿更让他吃惊。 阿史那哲伦很奇怪,是自己的汉语说得不够标准吗?应该不至于啊。 “报告,是个叫王德山的老先生,儒生打扮,白发长须,自称是您在京城的故人。” “哎,这么说来真是他?”李雪鳞挠挠头,皱起了眉。王德山这个名字他是记得的。当初在晋王府蹭饭时,这个老头就是李毅结交的名士之一,在京城名声很大,不少朝中高官都是他学生。别人来渤海也就罢了,但王德山如果是来和他掐架,还真不好打发。 他不大喜欢和这些腐儒打交道,自从待在晋王府时就不喜欢。那些人整天谈些虚无飘渺的东西,用文字游戏做论据,用臆想当逻辑,出来的结论自然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人,组小圈子自愚自乐也就罢了,但在这个文盲率90%以上的时代,他们的言论又常常成为社会主流,实在很让人郁闷。 当然,这个问题在李雪鳞的渤海国还没那么严重。因为报纸的出现,话语权不再被儒生垄断。渤海王百业并举的政策又无形中削弱了儒生的势力。加上他勒令推广的五年制义务教育中,除了圣人之言,还教数理化的入门知识,儒生们能掌握的社会力量已经大不如前,而且越来越薄弱。 薄弱归薄弱,毕竟儒生的形象还是很正面的。所以渤海王就算再不喜欢他们,也没正面冲突过。就算打口水仗,也只是化名“王阳明”在《渤海时报》上写评论员文章,不主动置身于矛盾中。这次王德山如果是上门兴师问罪,打发他走,显得自己小肚鸡肠,留着吧,看着也心烦。要是哪一天被烦得受不了,让老头子人间蒸发,那就彻底捅了马蜂窝。 “长官,要不要见他?” 李雪鳞揉着太阳穴,苦笑道:“我今天余下的行程还能挤出空吗?一小时左右。” 阿史那哲伦翻了翻文件夹,歉然道:“没有了,到今晚八点以前,您的行程都非常紧凑,没法安排一小时的接见,连半小时都不可能。” “八点以后我有空?” “是的。不过您和夫人约好了,八点一定回官邸吃晚饭。”阿史那哲伦好心提醒。李雪鳞和他印象中的大英雄有一点很不同,那就是对家人非常重视,只要时间允许,必定回家和红叶一起吃饭。加上阿史那哲伦和耶律宏这两个结义兄弟,再加上蕾莉安和库斯鲁这两个小家伙,一家六口在饭桌上和乐融融,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当然,这么豪华的家常晚餐阵容,在人类历史上也算空前绝后了。就算是李雪鳞本人,此刻也没料到这六个人中居然会产生四位皇帝。 李雪鳞想了想,又问道:“我余下的行程是去哪儿?好像是视察总参?还有呢?” “十分钟后我们将抵达总参谋部,您将听取各处处长的单独汇报,对去年下半年工作进行述职总结。一个半小时后,去城外的第一军军部视察,听取军长张彪中将的报告,主要是关于新兵种的训练。再一个小时之后,视察城外的兴华学校,与学生们座谈,评估义务教学成果。这所学校成立半年,是第一批五年义务制公办校。在您回家之前,要去商务部听取海商们的陈请,他们对于政府提供的仓储和物流服务不大满意,并希望您在收了高额关税之后能积极打击海盗,保护他们的利益。” “高额关税?嘿,真是贪得无厌!”李雪鳞在马车里考虑了一下,写了张便条交给突厥族的少年可汗,“那这么着,你让人接了王德山,直接送到第一军军部。我接下来的行程就带着他。” “可是……” “放心,你再安排一个内务部的人陪同,如果有涉及保密的内容,就让王德山回避一下。对付这种人,我们嘴皮子上不是他对手,所以少说,多做,让他看看这儿的新气象。这比我浪费唾沫说上一万句更顶用。” 王德山在中京号称士林领袖,开办的洛水书院更是培养了朝中小半壁高官,算得上是功成名就。这样一号大人物居然想动身去渤海一游,着实把门下弟子吓得不轻,以为老头子是想效法孔夫子祖师爷,去对诸侯宣讲礼法。但圣人说是说“有教无类”,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得看看对象的。渤海,那是寻常人去得的吗? 可是老头子一意孤行,被阻得急了,揪着白胡子直发火。弟子们也没辙,只能推举四位忠心且会打理事务,最重要是不怕死的出来,陪着老夫子一游。 去渤海的路上倒没什么问题。凭着以前的学生,现在的高官开的路引,老头子一路到了定州,和渤海交界的地方。而到了渤海,就更是舒服。几条主干官道被整修一新,宽阔得可以供十匹马并驰,还铺上了石板。与大夏这边的区别,大致相当于高速公路与乡间小路的差距。而且渤海这边结合了塞外的畜牧资源,开设了马车行。只要1000元渤海币,就能坐着舒适的四轮马车直达辽州城。 在渤海的旅行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艰险,甚至比大夏这边更加安全。李雪鳞调了一个旅在南方驻防,那些民军来骚扰过几次,每次被几百骑兵狠狠打退,阵亡数千,更有上万人作为战俘被押去做苦役。别说想趁火打劫,就算在渤海国的村庄里抢到些不值钱的东西,也会被黑衣骑兵追杀得连血都吐出来。惨重的代价让各地山大王们都不敢拿家底去冒险。 几位弟子发现,老头子初入渤海地界时,神色严峻。等走到燕州城外,已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等一路出了山海关,来到辽州,王德山看着这座划时代的城市,目光里竟然多了几分赞许。 所以当他们找人问路,摸到李雪鳞日常办公的国务院时,王德山没有因为吃闭门羹而不快,任由接待人员把他们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甚至还阻止了弟子们的抱怨。 “夫子,以您的盛名,上门求见已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这渤海王显然是想挫我等锐气,甚是倨傲,不过也显得气短。夫子,待见了他,先让弟子上前质问,他如果发难,小人秉性显露无疑。” “庭晏休要急躁。既来之,则安之。渤海百废待兴,为政者若是太清闲,反倒怠惰。那小吏说渤海王日程紧张,今日无暇见我等,倒也未必是诓骗。”王德山饶有兴致地在招待所中庭里散步,身边都是些来渤海有事的客商使节,十七八种语言混杂在空气里,很是热闹。 老头子走在前面,四位弟子只能跟在后头半步,紧张地打量那些服饰各异的蛮夷。突然,前头出现了几个矮墩彪悍的身影。有个弟子是甘肃那边的,愣了愣神,大叫一声挡在王德山身前。 “夫子!夫子快逃!是苏,苏,苏合人!” 人来人往的中庭里顿时寂静无声,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苏合人和儒生都很莫名其妙,惊疑不定。 一个衣着华贵,鬈发蓝眼的大汉拍了拍那弟子,笑得抹了把眼睛:“这位兄弟,你是南边来的吧?这些是来归降的苏合头人。他们此刻还没见过天可汗,整个部族的性命都挂在刀口上,心里比你更害怕。唉,我说,你和天可汗是同族,怎么一个像没胆的地鼠,一个却成了称雄草原的黑狼王呢?真搞不懂你们汉人。” 那弟子涨红了脸,讪讪地退了回去。几个苏合人在听了翻译的一番解释后,同样是满脸通红,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急匆匆回了自己房里。“砰”一声把门紧紧关上。 王德山看着那几个苏合人远去,又看看中庭里服色各异,连肤色发色都不尽相同的人物,似有所悟,眼神却迷茫起来。他向那色目大汉做了个半揖,问道: “多谢阁下指教,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又怎会来这渤海?” 色目人汉语说得极流利,连礼节都很熟悉。他见王德山一身青衫,头戴儒巾,身后还跟着弟子,立刻回了个大揖:“适才冒犯了先生,还请恕罪,指教之说更不敢当。不才是吐谷浑人氏,名叫阿史那点密。此来渤海是以战马交易布帛,日前已交割完毕,但贪恋辽州景象,想再多留两天。” “哦……”王德山对这个中亚大国并不怎么了解,沉吟一下,问道,“但老朽有一事不明。按理说,渤海治下有千里草原,并不缺牲畜,倒是朝廷欲求好马而不得。为何阁下不去京城贩卖,却来渤海?” 阿史那点密见王德山一把年纪还向自己客气讨教,心中有好感,也不再客套:“老先生见识不差,但这辽东所产战马,耐力虽好却不擅冲锋。而我吐谷浑的马,乃是汗血宝马后代,两军阵前奔驰起来便如风雷一般,若给军中将士配上,便如虎添翼。所以天可汗不惜重金向我们购买。而吐谷浑王室亦同天可汗交好,甚至省下自己军中战马,优先供给渤海。大夏那边嘛,您有所不知,一来大夏境内关卡众多,厘税层出不穷,加之官府蛮横,风险实在不小。而渤海这边重商。除了收一道关税,再无任何索取,官府更是帮着我们打点住处、照料马匹,端的是让人放心。再说,大夏那边不识货,卖给他们好马也不会养。不瞒您说,不才也曾向大夏卖过几次马,但那些精挑细选的良马只有达官贵人才买得起,买了之后也只是羁縻在庭院里,当做玩物。硬生生糟蹋了名驹。” 突厥族商人说到这儿,摇摇头:“虽说卖出去的马便是别人的,但眼看着暴殄天物,识货的都会心疼,更何况这些马是不才一路上精心打理,早晚照料的。这渤海就完全不一样了。天可汗到底是天可汗,像这次的五百匹马,他直接牵到军中,让有战功的士卒自己挑选,越是高官越是没份。那些马现在整日都和主人在外头训练,比之刚带来时更加神骏,天可汗看了十分高兴,不才也面上有光。别说渤海这边价钱优厚,就算不赚什么钱,不才也愿意把好马卖给这样的主顾。远甚于在大夏受气。” “嗯,阁下言之有理。”王德山顿了顿,低声道,“可朝廷毕竟是朝廷,阁下既然贩马于诸侯,自然也该给朝廷也备上一份。否则日后恐有不便。” 突厥人挠了挠头,显然不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老先生,天可汗是天可汗,大夏是大夏,这又会有甚么不便了?难道大夏还管得了天可汗不成?您别生气,不才是你们中原人所说的蛮夷,有时候说话直了些。但天可汗能屠灭苏合全族,成我吐谷浑强援,而大夏连自保都力有不逮。天可汗治下,诸族平等,任人唯贤,而大夏视我等如异类。天可汗胸怀四海,不与民争利,而大夏不但盘剥百姓,连我等客商都不堪其扰。是故在我吐谷浑,大家只知有天可汗,不知大夏。”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把儒生们惊得目瞪口呆。有个弟子带头跳出来喝道:“休得胡言乱语,大夏乃是天下正朔,天朝上国,岂是化外蛮夷可比肩!” 突厥商人看了看他,那神态就像是趴在井口看里面的青蛙,带着几分怜悯,又有几分不屑。 王德山像是没听见弟子们鼓噪,只是慢慢咀嚼着突厥人的最后几句话,沉吟不语,脸上时而有忧色,时而又有些羞惭,没有注意到中庭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另一拨人。 那些或闲谈,或看王德山他们热闹的人们,一见新到的这几个人服饰,不约而同让开一条路来。 老夫子回过神来时,只看到一双锃亮的高帮军靴在自己眼前,慢慢抬起头,映入眼中的依次是黑色马裤和夹克、绣有执笔黑麒麟的臂章、肩上的一颗六芒金星,以及一张看起来挺和善的脸。 年轻的准将很有礼貌地伸出手:“请问是王德山先生一行吗?您好,我是渤海国内务部部长齐楚。因为来不及安排正式接见,郡王殿下让我先来接您,他将在之后的行程中带您一同视察。请问您现在是否有空?” 第五十六章 金融风暴(六) 王德山很明白这种时候的疑问句其实就是祈使句。不过人家这么客气,他也不是那种气量狭小的腐儒,便跟着齐楚上了公务马车,沿着石板铺就的大道来到辽州城外的第一军军部。 第一军是李雪鳞的嫡系,自然受到司令官的影响最深。要不是这儿没有任何一台内燃机,没有任何一支火药枪械,只看建筑和军人着装的话,任谁都想不到这居然是位于十三世纪的辽东。 王德山好奇地一路盯着那些身穿黑色夹克,用臂章区分单位,用军衔区分级别的官兵。这座军营里没有闲人,所有人要么正在工作操练,要么是去工作操练的路上。人流就像一张活动的网络,让整个营地都像是有了生命。而这张网络的主节点,自然是那幢两层楼的石头房子——王德山没见过水泥,兀自惊叹这渤海王居然能切割出这么大块石材来盖房子,这得花多少人力!铺张,太铺张了,一点都不懂得节俭…… “这是水泥,是司令官根据西域胡人提供的配方,用石灰、石膏、炉渣碎砖混合而成。”齐楚不认为这种会大范围使用的材料能严格保密,索性对王德山坦诚相告,留个好印象,“水泥制取方便,花费比砖瓦贵,但好在经久耐用,又十分坚固。可惜目前产量还不高,司令官只优先供给了兴建学校和道路所用。好在我们侧重野战,军中需求也不大。” 王德山听到渤海王居然将好东西先给了学校,眉毛不由得挑了挑。这种无意识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齐楚。既然李雪鳞打算拉拢这位大儒,内务部长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王先生大概以为我们司令官是个只会打仗的蛮夷?说实话,当初他刚当得了这片封国时,地面上真是一穷二白,仓库里也是空荡荡的,要用钱的地方又多得很。谁知到司令官不是先忙着扩军,居然开始在各地大建学校,我们这些部下劝了也没用。现在教育这个口子已经成了无底洞,一年得往里头填三十余万两白银,比军饷开支还多。” 见齐楚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王德山倒捻着胡子思索了起来:“哦……王爷他……不过盖一间学塾也无需多少银子。三十余万两?难道这儿新建了近万间学堂?” “这倒没有。因为限于教师数量,目前为止修建的学校只有不到一千所。但是司令官普及的是五年制义务教育。只要是适龄学童,无论男女,不分贵贱,都必须就近入学。学习期间无需承担任何费用。由政府向教师支付工资,并给学生提供食宿、教材、笔墨、衣被、柴薪,乃至回家的路费,成绩好的还能有奖学金。送子女入学的家庭每月也有少量津贴。目前办学规模只达到了预期的四分之一。渤海常住人口有一千四百万,适龄学童近两百万。司令官的要求是必须做到五百名学童有一所学校,这就需要四千多所。估计到时候每年的教育经费要上百万两白银了。” 齐楚一面叹着苦经,一面满意地看到儒生们渐渐瞪大了眼睛。 由一位准将在军营里谈教育,这本身就有足够强烈的反差。而渤海王居然肯掏出几十上百万两银子供全国的学生读书,这在历朝历代里都是破天荒的。儒生们喜欢谈三代,可是尧帝也好,舜帝也好,禹帝也好,似乎都没这么大手笔过。这年头的国家预算里哪有教育的份子?要读书,自己准备咸鱼腊肉给塾师送去。送得起,能读出头的,就可以晋身仕途,成为社会精英。真正穷得揭不开锅的,就活该老鼠的儿子打地洞,继续在地里刨食。 在李雪鳞生活的红朝,这种情况更加恶劣。教育成了政府敛钱的工具,学校成了官僚手中的摇钱树,连“水深火热”的前朝都没做得这么绝。虽说年轻人的就业会受到经济景气程度的影响,但这不能成为锤子党打劫本国居民的理由。 因为有了活生生的反面例子,再加上郡王殿下亲自制订的《民权*案》中明文规定了人人生而平等,李雪鳞对于推行全面义务教育有着让人吃惊的热情。就连学校教材也是他拉了一套班子主持编写,假借“我在家看过本书,上头说……”,把数理化的基础知识全塞了进去——当然,编写教材也就罢了,要在辽东和华北找到能教数理化的老师,概率和找到能教数理化的驴子一样大。不顾胡涛对着预算龇牙咧嘴,李雪鳞亮出重金招募愿意当讲师的青年参加培训。现在学校里数理化教师的工资足足是国语老师的四倍,每年能挣一万五渤海币,折三十两白银,算是这个时代的中产阶级了。 王德山真的是糊涂了。这渤海王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根本找不到“忠恕”二字的影子,残酷狠辣,比蛮夷还蛮夷。但是一披上王袍,居然立刻放下屠刀做菩萨事,重视民生教育,隐然有励精图治的明君之相。 李雪鳞当初在晋王府中的样子,老夫子还依稀记得。除了那奇怪的发型,穿上李毅的袍子后倒也英武挺拔,神色温厚,举手投足间还颇有些儒雅之风…… 儒雅…… 王德山看到李雪鳞时,记忆中的形象碎了一地。 偌大的作战室里,十来位将军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个年轻人。大家衣着上都一样,全是一身黑皮子,那个年轻人只是肩上金星多了一两颗,但众人面对他时都打从心底里显出敬畏的样子。 齐楚在作战室门口脚跟一磕,敬了个军礼:“报告。” “哦,齐楚,辛苦你了。”李雪鳞转过身,微笑着走过来,“王老先生,自中京一别后好久不见,您的身子还这么硬朗。洛水书院还好吗?您来这儿,是不是对我这后生晚辈有什么指教?” “不敢,草民见过王爷……” “老先生,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我们这儿不兴这套。”李雪鳞一把扶住王德山,不让他拜下去,抓住老头的手摇了摇,“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夫子,要行礼,也该我先来。” 渤海王似乎挺讲道理的,没传说中那么吓人嘛——王德山的几个跟班弟子都松了口气。 “对了,老先生,您不远千里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和我寒暄两句话家常。晚上请您来我的官邸共进晚餐,之后我们慢慢谈。这下午的时间嘛,让您在招待所干等着也不大好,就和我一同走走看看,晚上也好有些谈资,如何?” “但凭王爷吩咐。只是这军机重地,草民还是……” “哦,没关系。今天视察的内容本来就要公布。”李雪鳞指指边上两个穿着长袍,拿硬笔在本子上记录的人,“这两位是《渤海时报》和《辽州晚报》的记者。不不,您不用过去,跟着我就行。” 李雪鳞习惯了二十一世纪的工作节奏,也不再和王德山多客套,转过身对着张彪,点点头:“继续。刚才你说到步兵的整编遇到问题,具体有哪些?” “问题不少。先说一下步兵的兵源。原本我们打算从夏军中招募,但是……唉,因为你的*子,他们屯田做地主做得不亦乐乎,根本看不上我们这点军饷。所以目前愿意参军的主要都是流民。他们的身体素质首先就不够格。” “别急,张彪,那些小地主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就需要有参政权,要参政就得服役——国防军的兵役。他们过不了几年就会来哭着求你了。不过眼前这关确实麻烦。我给你个政策——募兵时宽进严出。凡是报名的,来者不拒,进新兵营训练两个月,给津贴。津贴我来出。两个月后考核,达标的录用为二等兵,豆芽菜都滚蛋。” 张彪点点头:“这个*子好,那兵源基本上可以解决了。接下来是装备的问题。” “唉……弓弩不够是吧?目前软钢的产量和质量都很不稳定,这一时三刻是急不出了。工程院正全力攻关,顺利的话再有半年可以大批量投产。你这边先利用现有的装备训练起来,规范战术,等列装后可以迅速形成战斗力。” 想当初,第三帝国还用卡车挂上铁皮进行坦克训练呢,等换装之后还不是横扫天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没错,所以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一面用普通的木弓和竹弓来训练,一面先组建你所说的重甲步兵。不过这陌刀重剑也就罢了,连身铠的供应时断时续,目前只装备了一个营。按照这种速度,要成立一个步兵军,至少得花十年时间。” “重甲步兵就像重骑兵,是战场上的突击力量,数量不可能多,一个步兵军里能有两个团就足够了。倒是轻甲步兵呢?” “轻甲步兵的组建还比较顺利。在骑兵轻甲上再补几块钢片就有现成的铠具了,长戟的用*在夏军中就有现成套路,可以直接照搬。不过根据你要求做的短剑和圆盾嘛……教官们试过之后都认为原本的东西没*借鉴,需要编一套新的战*,所以会耽误点时间。” “夏军中也有用短兵器的吧?” “不一样。夏军中多用弯刀,重劈砍。但你那直刃剑用来戳刺效果最好,劈砍就不如弯刀了。所以兵刃的招式就要重新来过。那圆盾倒是好东西,直刃剑戳刺时动作大,如果没有盾牌护着还真有些糟糕,而且我们试过了,圆盾本身也可以敲击敌人,上头的突刺还能锁拿兵器。但这样一来,剑和盾的招式就要放在一起考虑。目前只编出五个格挡进击的动作,教官们天天都在模拟格斗,估计要一个月才能有相对完备的套路……” 张彪一边说,一边留意着李雪鳞的表情。因为步兵组建的速度远远慢于李雪鳞当初的要求,这个军阀又是不喜欢妥协的主,张彪在做报告前已经有了被狠批一顿的心理准备。让他有点惊讶的是,国防军总司令的脸上并没有太多不满,神色一如往常。 李雪鳞当然也不是对落后的进度毫不在意。但现在他已经不只是个军阀,一言一行必须考虑到影响,就算要给张彪念紧箍咒,也不能在人前表露出来。更何况这其中确实存在着不少客观因素。虽说目前的状况比起他的公开要求来要差了不少,但已经远远好于李雪鳞在心中设定的底线。刚才因为要保密,他没告诉张彪炼钢已经取得了重大突破。招募各国工匠组成的工程院不久前试制出了性能稳定的高炉和平炉,对辽东矿产的开发也步入正轨,各类矿石在库房里囤积了不少。只是调整含碳量来炼钢,对目前的工程院来说已经不是难事,大家正在研究的是怎么用不同的热处理方*来生产不同用途的钢材。 李雪鳞很庆幸自己当初死皮赖脸占了半个华北。在中国,什么最好使?权力!当上郡王之后,再怎么穷,雇人的钱总是有的,而且王爷这张招牌也好使得很。登高一呼,各类工匠们从南方乃至西域赶来,不少人身怀绝技。一些李雪鳞以为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技术纷纷亮相。比如曾在中京为他打过兵刃的拐子刘,就带来了坩埚钢制*(出现于南北朝,后失传)。来自关中的吴老六更出人意料。他的家族长年和“石脂水”(石油)打交道,居然摸索出了简单的分馏技术。当那个用铁皮、竹管搭建的简易分馏塔出现在眼前时,李雪鳞甚至怀疑吴老六的祖先会不会也是个穿越者。 当王爷就是好啊!不用自己带头种地炼钢,只要用政策铺路,好东西自然就会来到眼前。 每次视察工程院的新成果,李雪鳞总是打从心底里笑出声来。 见司令官没发火,作战室里的军官们都松了口气。张彪指着占了一面墙的军用地图:“总之,现在主要是卡在了装备上。基础训练完成后,只要装备能按计划供应,步兵军应该可以顺通过验收。但是因为进行这项工作,第一军的课目训练有些耽搁,希望以后新部队的组建可以由专门机构负责。” 李雪鳞拍拍张彪的肩,笑道:“没*子啊。机构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一纸命令,明天就可以成立专门的负责这事的。但是人呢?我没那么多合适的人才各管一摊。张彪,要是你舍得方面军司令的位子,我立刻让你走马上任,把全军的新兵训练都交给你。” “方面军司令?呃……这……长官,你说真的?” “当然。这个步兵军形成战斗力后,我打算给第四军的番号,再加上些辅助部队,和你这第一军共同组成华北方面军。你小子高兴吧?” “等等,‘华北’?那辽东怎么办?” “万邦府整训中的第二军有点样子了,我打算把他们拉到兴凯湖边上,震慑高丽和其他辽东部族,保护后方建设,也作为一支战略预备队。第三军仍留在万邦府继续训练,保持对苏合昔只兀惕的压制。等这边的事告一段落,让第三军把昔只兀惕的人都杀了,清理干净草原作为后方,主力前移到陇右附近,与吐谷浑共同组成西部防线。”李雪鳞走到另一面墙挂着的中国地图前,手指沿着河西走廊画了条线,“那儿地势狭长,有地表水源。但是人口稀少,难以在前线设立基地支持大军的后勤。如果敌人主力从西方攻入,硬拼不是办*,陇右的纵深正适合布置梯次防御体系,以兰州—关中为支撑点,利用后勤补给的优势消耗敌军。但是嘛……” 李雪鳞的指节敲了敲三秦之地,苦笑了一下。 他当然得苦笑。李雪鳞构想中的战略体系必须要得到关中和华北两处资源支持。但关中是什么地方?朝廷的都城,皇帝的办公室。李雪鳞就算再厚脸皮,也不至于去和皇帝说:陛下,你挪个位子,把这块儿借我做个战略后方吧,等打完仗还给你。 这种与虎谋皮的事倒不是不能做。问题就在于是先打虎还是先谋皮。李雪鳞将王牌主力南移,又纳入华北方面军的战斗序列,接下来要做的事昭然若揭。 张彪也在苦笑。他从来就没幻想过李雪鳞会有朝一日改邪归正,乖乖向朝廷交出权柄。虽然大家迟早都要摊派,但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两个记者正在本子上奋笔疾书,将郡王殿下刚才的话一字不漏记下来。重磅新闻啊!待会儿立刻回报社,加印号外! 儒生们则是目瞪口呆。这算什么?你区区一个军阀,地方政权的头头,居然在打着帝国首都的主意,想借皇帝家做后方基地?!反对声呢?怎么满屋子那么多人,居然没有反对声? 李雪鳞见偌大的作战室瞬间鸦雀无声,笑了:“有那么不可思议吗?军队作战,自然要后方支持。如果当初没有大夏境内的补给点,我又怎么敢让张松迂回到敌人后方发动攻击?波斯那边要是打进来了,大家都没个好,就算我出兵抵御,难道朝廷连管饭都不肯?” 原来如此。不少人——大多是些不了解郡王殿下为人的——都松了口气。 李雪鳞指着地图,在渤海国南疆,与山东接壤处点了点:“以骑制野,以步克城,这将是我们兵种使用的一大原则。山东有多处丘陵和城垒,不适合骑兵使用。等步兵成军后,都派驻到沧州、定州附近。” 张彪打了个冷颤,低声道:“能不能再缓一缓?” 难得做一回好人,居然还被误会了,李雪鳞不禁有点动气:“缓什么?再让那些流寇闹腾下去,我在南方的商路就彻底断绝了,难道那时候让我和土匪去做生意?我花大价钱修的官道,是为了让土匪来去方便?” “呃……流寇?你想的不是那什么?” “难道你希望我想那什么?”李雪鳞斜了他一眼,“因为这些流寇,黄河沿岸的人口和社会财富急剧减少,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的贸易。去年下半年,与大夏的民间贸易额逐月下降,首先影响的是税收和就业。就业率下降,我们的经济总量萎缩,税收更少。那些流寇是在和我的钱袋子过不去!那些混蛋竟然有胆子害我破财,你说,我养军队是干嘛的?” 李雪鳞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谁和他的财政过不去,他就用军队让那人再也过不下去。才不管对方是否代表了先进的阶级,是否拿劳苦大众当挡箭牌。郡王殿下觉得这么做理所当然。纵观世界历史,凡是持剑经商的,都走向了富足和文明。只在嘴上讲大道理的,最后基本都被人亡国灭种。 但是在这十三世纪的古代中国,这种强权思想是被传统儒学所唾弃的。 唉,这做人怎么能这么不厚道呢?那个表字庭晏的儒生忍不住嘀咕。对于社会不安定因素么当然是要用大道理来安抚,让流寇们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从此学习圣人之道,洗心革面。这动不动打打杀杀的,多野蛮啊。俺们是文明人,被人打了,怎么能报复呢? “我受够了那些流氓无产阶级,对流寇用兵也就在最近了。等我这边物资准备妥当,你就要开拔,先用骑兵消灭对方主力,再用步兵清除残余。怎么打你自己去考虑,只要能赢,我不管细节。” 李雪鳞接下来的话让那儒生差点背过气去:“不过打下来也要守得住。别和流寇讲什么大道理,那些文盲连字都不认识。对付这种农民起义,我教你三招:一、缴械投降的放回家,抵抗者都沿着官道绞死。二、每收复一地,安排五家连坐,有一家又出了流寇或者资敌,那家人全部绞死,其余四家去辽东的矿井里做终身苦役。三、免除赋税,开仓赈济,有多少存粮就发放多少,不够的花钱向大户人家购买,务必让收复地区的人民都有饭吃。谁敢囤积居奇、中饱私囊的,杀无赦,家产充公。总的来说,恩威并施,最短时间内恢复社会秩序。张彪,我赋予你对交战地区实施军管的权力,好好干吧。” 李雪鳞说完,招呼两位记者上前:“你们立刻回去,把我军即将出兵剿灭黄河沿岸流寇的消息登出去,越快越好。我刚才所说的三条策略也授权你们两家刊发。第二和第三军的调动暂时不公布,别给我的国安部添麻烦,知道吗?” 张彪隐隐感到有些问题。今天李雪鳞来这儿是听他报告步兵组建情况的,怎么扯到了军队调防上去,最后竟成了征讨流寇的通气会?郡王殿下一向喜欢抓住重点,很少跑题,这么做显然不是心血来潮。但是用意呢?突然出兵到朝廷的地界上打仗,这么敏感的事到底是因何而起? 李雪鳞显然有事瞒着大家。见两个记者捧着比黄金还贵重的新闻素材,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嘴角浮上微笑。 “那么,张彪,今天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些,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再找个时间,和李铁胆副军长一起来找我,咱们私下交流。”李雪鳞整整衣服,和手下的中将军长互敬军礼,又同其他高级军官一一告别,“铁胆,有空多向你们军长学学。还有你,赫林,作为军一级的参谋官,我期待你的成长。啊,陆参谋长,看来你已经上手了。” 李雪鳞替陆凌整了整衣领,笑道:“委屈你这兵部尚书当一个军的少将参谋长,真是大材小用了。听张彪说你对于制定作战计划相当有功底。但是计划的可行性来自于知己知彼,怎么样,对我们自己的军队了解得差不多了吧?” 陆凌似乎还不怎么习惯这身军服,忸怩了一下,讪笑道:“报告司令官,这……怎么说呢,这儿和朝廷那边实在差得挺远,末将还有不少东西要学呢。” “时间不等人,抓紧学。”李雪鳞拍拍陆凌的肩,和其他高级军官打过招呼,便带着儒生们上了门外的马车。 陆凌早就从张彪处得知,国防军总司令如果对谁说话直白不客气,就说明他相信这人,肯给实权。虽说自己原本差了好几个级别的下属,现在居然成了顶头上司,这让陆凌多少有点不自在。但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弃子居然也能成为世上最强军团的参谋长,陆凌是真正感激李雪鳞。要说用人方面的气度,渤海王确实比朝廷强太多了。 而对于李雪鳞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一样要付这份工资,自然得找素质好、潜力大、能创造更多剩余价值的。什么出身、山头、派系,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政府系统有齐楚的内务部管着,民间有铁鹰的国安部盯着,军队有韩世烈的军情处把守,别说区区一个陆凌,就连李衍、胡涛这样的大鳄都翻不起浪来。 而这些台面下的东西自然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所以在普通人眼中,渤海王就成了举贤不避亲仇的真英雄。殊不知,所有能活下来的英雄,身后无不藏着把淬过毒的匕首。 “各位,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是兴华学校。这所学校目前有着渤海国内最齐全的学科设置,可以说是一座样板校。现在虽然只根据义务教育的需要设立了五个年级,但以后将逐步扩展为从小学到大学的十六年一贯制学校。” 李雪鳞手中的文件夹已经有了兴华学校的资料,阿史那哲伦这番介绍是说给坐在对面的王德山听。 李雪鳞见老夫子对他的亲卫多看了两眼,便主动介绍道:“老先生,这是阿史那哲伦,突厥王族苗裔,下一代的可汗,也是我的结拜兄弟。自从会盟各族后,我安排这些年轻一代跟在身边,让他们多学学,多看看,到时候也能为自己的族人找一条好出路。” 王德山看了看哲伦高挺的鼻梁和有些深陷的眼睛,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这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李雪鳞的眼睛。 “老先生,圣人不是说过,‘有教无类’嘛?”天可汗笑道,“再说了,国家,非一家一姓一族之国家。别说突厥人,契丹人,回鹘人,就算是苏合残部,只要能抛弃成见,与这片国土上的人们共享荣耀与苦难,就都是华夏的国民。我倒是觉得,对于国民的界定来说,比起血统,文化上的认同更加重要。而这个认同也是双向的,不能只要求别人用热脸来贴你的冷屁股。你说对不对?” 粗俗!身为王爷,说话怎么能这般粗俗,连“屁股”都说了出来!但是……但是……这倒也确实有道理…… 王德山如果反唇相讥,或者冷下脸来,李雪鳞倒也不会感到意外。儒生嘛,大多是些读书读成了榆木脑袋的家伙。而王德山这种儒生中的儒生,自然就该是榆木中的榆木。 可就是这个一脸皱纹,连外表都像老榆木的儒生,居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微微点了点头,这倒让李雪鳞微微惊异了一下。 难道说这老头儿……唔,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个送上门来的宝贝。 李雪鳞打量了王德山两眼,心中已有了个主意。他很久以前就想做一件事,一件比起改军制、改官阶,乃至改政体,都更加出位的创举。但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如果这个王德山是大儒中罕有的非榆木脑袋,说不定真能把那件事给办成了。 渤海王思索了一下,决定抛出绣球来试探。 “老先生,”李雪鳞将身体往前倾,凑近大儒,“你认为‘圣人’是什么?” 第五十七章 金融风暴(七) “老先生,你认为‘圣人’是什么?” 王德山没想到当世枭雄居然以这个问题为开场白。沉吟了一会儿,反问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是为圣人。但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哦,您说的是标准答案。我想问的是,您认为该怎么看‘圣人’?是‘圣’,还是‘人’?” 老夫子捻着胡须,看了看一脸真诚求教样子的李雪鳞:“王爷,圣人乃是天地造化产物,脱凡尘、存大道,是以为圣。” “嗯,那么老先生的意思是,圣人不是人,是天地精气所生的精怪?”李雪鳞脸上的笑容如同辩日的两小儿一般,笑得纯真无邪,“我倒是不知道孔仲尼是从仙桃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老先生,你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能给我说说不?” 这这这……蛮夷!有这么糟践至圣先师孔夫子的吗!当他是桃太郎还是孙悟空?王德山两眼一翻,神色不豫。他有点生自己的气。原以为渤海稀奇古怪的新闻不断,民生却一日好过一日,这渤海王理当是个人杰。没想到也不过就是个脑子比较好使的蛮夷。 李雪鳞见大儒沉下脸来,也不着恼,仍然笑眯眯的问道:“老先生别动气。我虽然没有受过圣人教诲,却也不是不学无术。只不过我所学的和中土之显学差异很大。我的老师曾说过,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知老先生以为然否?” 王德山捻胡子的手停住了,思索了一下。 儒家是入世的学说,诞生的基础是当时世俗社会中的现状,诞生的目的是为了对现有情况作出改良。以孔夫子的所作所为来说,也是理论联系实际的一生。既然要在实际中进行运用,那么理论除了对实践有指导作用,实践同样也在检验理论。 但是在长久的形而上的过程中,中国人喜欢杂烩的毛病也影响了儒家。孔仲尼从一个类似于苏格拉底的教育家、哲学家,被升格成了圣人,进而与神仙排排坐。当然,这其中有独尊儒术政策的推波助澜,统治阶层希望以此实现中国式的政教合一。而从迄今为止的历史来看,他们达到了目的。 这样一来,儒家经典又脱离了世俗。随着时代变迁,儒学典籍所立足的社会情况被历史湮灭,儒家的思想体系成了空中楼阁。如果这时候还要理论联系实际来检验,空中楼阁估计会和上海的“楼脆脆”一个下场。之所以还没有完蛋,不过是托了独尊儒术的福,让社会发展在儒家典籍的框框里兜圈子。换句话说,儒生们在玩着既是包工头又是验收员的把戏。但是社会不是橡皮泥,在几百上千年之后,现实与理论的差距已经显现。 作为一个身处在正常时空中的人,王德山的思维再敏锐,也难以像渤海王那样站在历史长河之外,从下游很远处纵览全景。他大半辈子都花在了研读圣人之言上,听到李雪鳞隐然有把孔夫子拉下祭坛的意味,自然而然地找理由为师门辩护。 “实践出真知?这个提法倒也新鲜,不知王爷师承何家?但在下以为,圣人微言大义,虽历经千古亦存大道。实践……这乃是术业,与圣人所立之言相比,等而下之了。以术业证大道,似乎有失偏颇。” 王德山说完,又捻起了胡子。他原指望这番话能让车厢里其余三人咀嚼一番,再露出一副顿悟的样子。但是齐楚和阿史那似乎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在意。而李雪鳞仍是那副纯良灿烂到让人不忍拒绝的笑容。 “不好意思,老先生。您刚才说了那么一大堆古文,是不是想告诉我,圣人说的话都对,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验证。我们想去验证它的可靠性,反而是不入流的粗鄙行为。是不是这样?” 王德山想点头同意,却又被话中明显的嘲讽之意阻住。渤海王虽然总结得很粗俗,却把他刚才的意思都点了出来。但把文言文挤去水分之后,却又显得是无赖说辞,这让老夫子心中很是郁闷。 “老先生,我也来给您说个故事吧。”李雪鳞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指交叉撑着下巴,如同面对着病人的心理咨询师,“您听好,现在我们所坐的这个马车车厢里有一条火龙——会喷火的巨龙。但是这条龙是神物,你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总之,你无法用任何手段去感知它。但是我要说的是,这条龙确确实实在这儿。啊,这会儿它正看着您呢,舌头还一舔一舔的。 “那么您是否可以回答我,您相不相信这条火龙的存在?” “这个……王爷见笑了。” 李雪鳞似乎早知道他会捣糨糊,转头问秘书:“哲伦,你信不信?” “眼见为实,我不信。” “你呢,齐楚?你信不信?” “长官,如果要我相信不可感知又不可描述的东西,那就意味着我们身边也有可能潜伏着这么一个没法发现的刺客。”内务部长笑着一摊手,“请您允许我辞职,我们内务部只能管活人的事。” “齐楚,你倒是很懂得职责清晰的概念嘛。不错。”李雪鳞也回以微笑,转而对儒生道,“老先生,我讲这个故事并非要寻你开心,只是想说明一个概念——如果某个说法是真实可信的,就必须能有证伪的可能性,而它的可信度源自证伪尝试的失败……换个您能听懂的方式,那就是说,如果一件事是真的、正确的,比如你所说的大道,那么我应当能试着用当前存在的任何手段去证明它是错的,是狗屁理论。只有当我在反复尝试之后仍然无法证明它错误,那它才是正确的。 “请注意,刚才我说了一个很重要的因果关系——就客观情况来说,因为理论是正确的,所以它无法被证伪……是的,我想您和其他儒生一样,都相信孔仲尼先生的学说符合这个因果关系。但是这个因果关系中隐含了一个逻辑陷阱——客观情况虽然摆在那儿,却受到我们主观认识的局限——你如何知道理论是正确的?谁告诉你的?圣人说的就正确?那圣人的弟子说的正确吗?圣人的老师呢?父母呢?君主呢? “对于人类有限的学识来说,没有任何理论是天然正确的,就算是一些看似不证自明的现象,比如‘连接两点的有且只有一条直线’——其实也有着局限性。如果这两点是在球面上,就无法在球体表面作出连接它们的直线。因此任何理论都需要通过证明来确定它正确与否。更严格地说,证明它在我们当前所认识的世界中是否正确。当然,因为局限于证明手段,即使当前无法证伪,也不能保证日后同样不能。所以一个在当前正确的理论,在日后却未必正确……您能跟上我的思路吗?……哦,很好,您居然能大致上听懂,思维真是十分敏锐,让我很惊讶。那么我就继续了。好吗? “同样因为我们身为人类的局限性,很难在用尽一切手段对理论进行证伪之后,再去使用它,因此往往通过证明它的等价命题进行求证。在不引入其他条件改变命题的情况下,一个命题等价于它的逆否命题…如果把刚才那个因果关系转换成逆否命题,表述为:如果一个理论被证伪,那么它是不正确的。 “啊,对了,逆否命题。是这样,老先生,在我所学的哲学中,一个命题的真伪和它的逆否命题一致。比如说,‘如果甲是乙的儿子,那么甲的儿子是乙的孙子’——您对这个表述没有疑义,对不对?这个命题逆否之后就成为‘如果甲的儿子不是乙的孙子,那么甲不是乙的儿子’——将因果双方都做否定,再倒转,命题的真伪仍然和原来一样。很有意思,不是吗?另外还有逆命题和否命题的概念,我稍后会向您介绍。这种推理方式就叫逻辑推理,儒学中似乎没有单独立说,但却是一切学问能够脱离街头无赖打口水仗的层次,不成为狗屁的最重要根本。也是我所学的哲学建立的基础,人类的一点小聪明。不过这种智力游戏已经足够把所谓圣贤拉下神坛。 “好了,让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我说到哪儿了?……哦,对,如果将命题证伪所需的手段在当前不存在,那么这件事的真伪和正确也就是个狗屁,至少就当前而言是如此。因为它与我们的世界无关。打个比方,假设我在刚才的故事里加一个条件——我们能通过太上老君的尿壶看到这条火龙。那么您可以想想,这个条件达加入与否,对于这个故事的荒诞是否有影响?” 李雪鳞将一条逻辑链整理得清清楚楚,放在王德山眼前。他满意地看到大儒张口结舌,似乎脑子里一下子钻进个新的灵魂。那个灵魂有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思考模式,因此之前那些模糊暧昧的学说在它面前显得破绽百出,简直是笑话的堆砌。 李雪鳞继续循循善诱道:“老先生,我刚才所说的‘看不见的火龙’,是区分科学与神学的重要标准。科学,以现实的现象为根脉,以严密的逻辑为茎干,最后结出智慧的果实。果实之所以能成熟,是因为它如果用其他的方式生长必定夭折。要想收获果实,我们就必须尽可能全面地把握现状,尽可能严密地使用逻辑推理。而神学没有这个顾虑,那是个无赖学说。它以凭空臆想为基础,以吹牛扯谎为梁柱,最后搭建起的是一个只能存在于空想里的空中楼阁。某些人可以说针尖上能站上十个天使跳伦巴,也可以说能站上一百个天使跳踢踏,但是在无法证伪的情况下,这种说法和羊癫疯发作时的抽风没有两样。 “而要维持社会的运行,让国家正常运作,我们需要的是科学;是能够被量化后加以衡量、比较、计算的科学;是立足于现实、作用于现实的科学;是有着种种局限性和适用范围的科学。不是神学。神学的去处只有一个——寺庙,它的传播范围也只应该限于寺庙小小的山门之内。 “既然儒学是治国之学,那它就应该是科学而非神学,它的理论也就应当能让我们以实践进行检验,进行证伪。而您之前似乎是将孔仲尼先生的学说当成了神学,拒绝证伪。所以我在一开始就请教您,圣人,到底是‘圣’,还是‘人’?他的学说,是科学,还是神学?我们对于他的学说,是像村妇对着符纸香灰那样不问真假顶头膜拜,还是随着外部环境的改变,不断加以完善,去芜存菁,让这个学说可以在新旧更替中真正成为万世长存的真理?老先生大才,可否教我?” 李雪鳞曾听过一个苏联的笑话:甲问乙说,共产主义理论是科学吗?乙答,不是。问,为什么?答,如果是科学,他们应该先用小白鼠做实验。 听到这个笑话之后,李雪鳞想象了一下,如果去问**时那些左疯子们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现在看到了王德山的样子,他觉得和自己想象中的景象相差也不是很大。 逻辑是一切学问的基础,可惜的是,华夏虽然开化时间早,数千年来才俊辈出,却始终没有建立起逻辑推理的治学之道,乃至有些时候还出现了以清谈为荣的风气。就连原本类似于《卡内基成功学》的儒学,竟然也有了“五德轮回”、“天人感应”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李雪鳞能一下子就判断出这些玩意儿是垃圾,并不是他有多聪明,也不是因为他多活了七百年,而是他大脑沟回里的每一个褶子都堑刻着“逻辑”的印记。 王德山一时有些痴了。他是个学问家,自三岁开始识字、十二岁乡试中了秀才,这一辈子都花在了读书上。这个年代传世的专业书很少,通读一遍也花不了多少年。等把书都读完了,接下来就是要自己做学问。士子们都喜欢变着法子揣摩圣人的只言片语,以注释考据为荣。王德山虽然在此道上颇有声明,但他真正想做的并非这种细枝末节的工作。老夫子自从进士及第之后,就立下壮志,希望能将古之圣贤言论中的精义融会贯通,将儒学发扬成一门真正包容天地万物之理的大道之学。但书越读越多,学问上的精进却越来越慢。那些诸子百家之间的差异且不去说他,圣人之言和孔夫子生平一对照,也有颇多矛盾之处。如果拿来和现实状况一比较,那就更是让人挠破头皮。 每当这时,王德山就无比羡慕那些门人弟子。他们可以一头扎进故纸堆里,用圣人的话自我洗脑,直到成为熟读经义却不通世事的儒生。但无论是从理想还是理智上说,王德山都没法做得那么彻底。他是相信儒家的正确性,这就像当初锤子党的党员们都相信锤子教的正确性。但彷徨在现实与理想之间,脚下的路偏偏还七弯八绕不知通向哪里,这让王德山十分苦闷。而且这还不能表现在脸上,否则必然被儒林所不齿。 当初费泗回京述职,老头子喝高了之后说什么“派大儒向漠北蛮夷宣扬教化,可化解干戈”,其实是说给在座其他人听的。只要有些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鬼话之所以长盛不衰,无非是能用来表明立场态度而已,虽无实际用途,但有形式上的作用。就像锤子党现在都还提“为共产主义而奋斗”一样。谁知当初的燕州刺史也喝高了,居然也不客气,要让老头子立马兑现诺言。王德山就算再埋头做学问,边境战况的惨烈也是有耳闻的,当时就尴尬得想找地洞钻进去。 但从此之后,老夫子也就存了个心思,思索着该如何用儒家大道化解刀兵。当番王的家庭教师自然是不可能,但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谁知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边境战事竟然已经结束。讽刺的是,结束的原因不是因为什么大道得以宣扬,而是有个心狠手黑、没受过儒家教化的年轻人把苏合族数十万口都斩尽杀绝。人杀光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干戈,没了干戈,那些活下来的老百姓就可以过太平日子。如此简单的处理方法让无数儒生闻之翻白眼。虽然渤海王的手段被儒林口诛笔伐,将其比之商纣夏桀,甚至有个别刻薄的人还提醒这位藩王,当心造孽太多落得和武安君白起一般下场。但谁也不能否认,自大夏建立之日起就从没停息过的北方边患,真的是一战定乾坤。 没法从结果上发挥,儒生们就在朝中某些人的授意下,对渤海王处处挑刺。一会儿说渤海的新政是动摇国本,藐视圣人和皇帝。一会儿说渤海法律中人人生而平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是颠覆了华夏数千年传承。还有些见识长远的,说渤海王不设华夷之防,准许草原部族南迁,军中又有这么多胡人,那些伤残有军功的,到了地方上甚至敢和官员叫板,这都是祸乱之兆。想当初五胡乱华、侯景之乱,不都是这么起来的吗。 总之一句话,渤海快完蛋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完蛋绝无天理。 渤海王倒也没出声辩驳,但像是故意和儒生们过不去,渤海国非但没有完蛋,还发展得蒸蒸日上。虽然渤海王是靠杀人起家,对治下百姓却百般回护。当初和朝廷商定,由他替商贾承担市易税,已经让人着实看不懂了,还有些御用笔杆子借此举出齐国亡于重商的例子,等着看好戏。没想到渤海王没多久又取消田赋,改为政府征购。一进一出,农民等于得了两倍实惠,而且征购价在报纸上公示全国,讲明不会收取其他任何费用,彻底杜绝各级官员巧立名目乱收费的口子,引得南方民间也议论纷纷。对于这种利民的事,笔杆子们自然不能再挑刺,否则就忒不识相,但众人在闲谈间纷纷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要看看渤海国强撑脸面到何时。按他们的看法,不收田赋不收杂税,国家收入从哪儿来?渤海王纯粹是个化外蛮夷,不会治国也就罢了,只知道花钱往自己脸上贴金。 王德山在嘴上也附和这种说法,但总觉得真实情况不像那么回事。渤海国真的没钱吗?是的。渤海王向朝廷又哭穷又赖钱,也不忌讳报纸报道,这在京城人尽皆知,被街头巷尾传为笑谈。老夫子的几个学生留在渤海为官,写来的信中也颇多抱怨——渤海这边的俸禄虽说与朝中相比也不少,但工作量大,又没有“炭火钱”这种变相发的工资,还经常要被内务部和新成立的审计署查账,下面更有报纸和那什么议会在盯着,稍有差池就要挨批。相比起工作的强度和难度,这点收入简直是在吃低保。总之一句话,穷,从郡王到官吏,真是穷疯了。 渤海国穷吗?王德山也在偷偷收集《渤海时报》和《辽州晚报》,上头刊载的大工程一项接一项,让老夫子又惊又疑。谁不知道隋炀帝修一条运河就亡了国。可这渤海王倒好,新修了一整座辽州城还不满足,又拓宽加固了整个华北和辽东的官道,还将定期邮路延伸到每个村庄部落。看报纸上说,更北边那什么海参崴军港也是个吞金兽,规模不断扩大,人口已经能与中原大城一较高下。这几千所房子,再加上正建造的那些大船,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 渤海地界连年战乱,整一个一穷二白,华北前些年积攒下来一些钱粮,也被晋王的大军消耗得七七八八。按理说渤海王是真没钱,以至于他一起个头,连手下官员都跟着哭穷。可要说他穷,这些工程哪一项不得花上个几十万两银子?更别说秋粮征购和军队维持这两项大头。钱从哪儿来?总不见得渤海王会点石成金吧? 搞不懂,真是搞不懂!王德山在洛水书院里苦思冥想了有一个多月,也没能从儒家经典上找出相应的解释——这渤海王的所作所为本就是前无古人之举。没办法之下,写信去问那些身在渤海的门生故旧,却也没个统一的答案。有些人虽身处渤海新政之中,看周遭的改变同样是一头雾水,还有些人索性讲明了自己不知道,如果老夫子能来渤海实地走一遭,说不定眼中所见心中有感,倒能给天下儒林一个解释,说说为什么渤海国这个怪胎眼看着一天天茁壮成长。 王德山是通晓儒学经义的大儒,却非腐儒。在渤海国所见所闻都让他有耳目一新之感,尤其是他刚到不久,就正好碰上李雪鳞颁行《民权法案》。初看像是零敲碎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新政措施,因为有了这份法案出台,竟隐然有了关联。仔细推敲,渤海王所作所为,无非都是在向底层民众推行平权,让老百姓口袋里越来越有钱、说话声音越来越自信,乃至于敢和官府叫板,敢管官府的事。自古以来官府管百姓,现在渤海王显然有意引导百姓管官府,那不就成了让百姓自己管自己吗?难道这杀人如麻的天可汗是老聃的门生,崇尚小国寡民弃圣绝智,大家管好自己眼前的一摊就行了?也不像啊。更何况官府是君王的臂膀,百姓是天子的牛羊,所以设官吏牧黎民,何曾听说过农场主好吃好喝供着牛羊,让他们和牧羊犬唱对台戏的,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找抽吗? 饶是王德山吃了六十多年大米饭,却也猜不透渤海王的思路到底是如何运转的。抱了这番心思,他想规劝一下李雪鳞别做自断臂膀的事,顺便向这个藩王普及一下圣人提倡的治国之术。毕竟大家都是大夏朝的臣子,有话好好说。渤海国真要是乱了,华北又少不得战火连天,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 谁知好不容易见到这个枭雄,还没等他说出自己的想法,竟然已被对方考倒了。这个看似没什么学问的蛮夷头子,说的话居然一环扣着一环,毫无破绽,还都能自圆其说。王德山震惊之余,心中的某个角落却也开始活动起来。就如爱因斯坦认识到黎曼几何的价值,老夫子隐隐感到,渤海王这种简单却严密的“逻辑”实在是坚实无比,足以用来凿穿横亘在任何学说之间的藩篱。可能这正是自己做成“大道之学”的关键。 在粼粼前行的马车里,王德山紧闭着眼睛,呼吸急促,心中正不断天人交战。作为一个大儒,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没法背叛祖师爷,更别说亲口说出“孔夫子是个凡人”这种话。但作为一个学问家,他在思考了一番之后,不得不承认李雪鳞的论断无懈可击。如果昧着良心批判对方是错的,自己这边很正确,一贯正确,永远正确,那就真的像渤海王所说,这是狗屁学说,连街头无赖都会这招。 刚才的一番话,齐楚和阿史那听是听懂了,却不明白用意何在,但在李雪鳞长期言传身教之下,他们也已经接受了上司的行事方式,并不知不觉间向其靠拢。所以对他们来说,就算没听出李雪鳞的弦外之音,却也不会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他们有些奇怪,这个老头子是怎么了,为什么很简单的道理,会引来这么大的反应。 李雪鳞已经收起了那副纯良的笑容,一脸平静,双手抱在胸前。该说的他已经说了,有些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思想他也说了。他不指望十三世纪的中国能有人具备同样的想法,但在这两年里,他已经明白了一点——古人不笨,他们缺少的是一个线头。只要能把隐藏在未知中的线头找到,这些穿长袍簪发髻的人自然会将一条线索整理得干干净净。 但他这回抛出的线头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李雪鳞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找到肯接手,又有足够说话分量的人。甚至连找人这件事都要偷偷摸摸,十分小心,否则就会变成和整个儒林作对。万一刚才那番侮慢圣人的话传出去,南方士子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如果事后不修改史书,那在未来的《夏史》中他必然会被描写成一个无知又粗俗,与全天下读书人作对的蛮夷。 今天是李雪鳞头一次拿这个话题来试探。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万一老头子不给个满意的结果,那就得准备一艘不那么结实的船外加些陪葬的人,让王德山在回程的海难中去找他祖师爷喝茶。 不过从目前为止的情况来看,倒好得有些出于李雪鳞的意料。说话有分量、能担当起他设想中这份工作的,必然要是饱读诗书、品行高尚的真正儒者。而他也从来没指望这些读了一辈子圣人之言的大儒们能立刻接受新的思想。话又说回来,如果谁立刻就翻脸不认祖师爷,这种品行更是不堪其用,渤海王铁定要准备一艘船把他送去海龙王那儿。 所以王德山的这种反应恰恰是李雪鳞所期望的。他知道老头子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否则不会在心中斗争得这么激烈。欲速则不达,有些事不能奢求一步到位。今天能有这样的进展,已经算是赚足了外快,要想让老夫子真正改变思想,还需要假以时日,用现实结合理论来慢慢影响他。这期间花的时间越是长,最后老夫子一旦把问题想通了,立场反而会越是坚定。 一旦有了这么一个核心人物出现……李雪鳞记得拿破仑曾说过,他那本《民法》将比征服欧洲的战绩更能让后人铭记。而对于李雪鳞来说,他不但已经有了划时代的《民权法案》,还即将掀起一场思想解放运动,让华夏文明在各种思想的碰撞中经历一次洗礼。 洗礼之后的华夏文明将会是何种面貌呢?李雪鳞对此也没个答案。但他从历史的规律中知道,在长期受到禁锢后,一旦各种思想能相互竞争,无论最后被人们接受的是哪一种,这个文明都会经历一次提升。 后人会怎么称呼这场运动呢?文艺复兴?我们要复兴什么啊,不对不对。百家争鸣?也不对,现在不可能真有诸子百家传人参与争论……说实话,这种思想交锋倒有点类似做蛊毒,虽然最后胜出的可能是一两家学派,但在这过程中,他们必然也受到其他思想影响,兼容并蓄之后,运动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其存在的最大意义。 李雪鳞这么想着,脸上有了些轻松的微笑。现在就算要论战,也只有儒学和他的新学之间能斗得起来,而为了转移火力,渤海王自然也会找儒生为他代言,传播新学说。届时只怕会变成儒家的内战。一拨是那些守旧派,另一拨呢,是那些披了儒学皮子的新学代言人。这场仗虽说没有硝烟,却可能是这个时代最精彩的。 第五十八章 金融风暴(八)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这周争取再更新一次 —————————————————————— “哎……那个王老夫子,你没把他怎么样吧?”李衍一边擦着汗喘着气,一边偷眼往里屋瞄。 当时一听渤海王要带着老夫子去军营视察,总理大臣的头“嗡”一下大了。李雪鳞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能讲道理的人,倒也会好声好气晓之以理,最多把人赶跑,眼不见心不烦。但对于道理说不通的,比如那些草原民族,手腕子那叫一个狠啊! 而王老夫子当年也是王府上的常客,李衍知道这些儒生总是有股迂腐气,要讲道理吧,他们引经据典,骈四俪六,先把别人绕晕,再把自己绕晕,最后连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要说不讲道理吧,他们会像牛皮糖一样紧粘着不放,天天讲,月月讲,非要你举手投降不可。要是赶跑了他们,那倒反而成全了这些酸儒的名声,显得仗势欺人。 不过国防军的营盘就是李雪鳞自己家后院,别说杀个别人,解决万把人都不会有什么动静。再安排个遭遇苏合余孽,随行人员被杀的闹剧出来,搞不好王老夫子这条命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就得报销。 这年头可不讲究什么无罪推定,也没什么谁检举谁举证的说法。就算你渤海王做得再干净,人是在你地头上消失的,死无对证,只怕整个士林都会口诛笔伐,再加上士林和官僚阶层的关系,到时候渤海国就没个消停日子了。 好在紧赶慢赶到了渤海王家里,老夫子汗毛都不少一根地在坐着喝茶,李衍悬在半空的这颗心才算放下来一半。 “我还能把他怎么样?人家远来是客,眼巴巴要见我,当然得尽点礼数了。”李雪鳞对于自己“杀人如麻”的形象一点都没有自觉,满不在乎地说道,“老夫子人挺不错的,思想也开通,我已经安排他去国内各处看看,这几天就动身。哦,费用由我掏腰包,不需要走公款报账。” “呃……那也好,也好。不过嘛……这个……你知道,这王老夫子不比一般人,需要小心照顾,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会有许多麻烦……” “唉,怎么个个都像是我要吃了他似的!刚才胡总理也来过了,说的话和你一字不差——你们这是商量好了还是怎么的?” “不不不,哪儿能呢。”李衍长出一口气,算是彻底放心了。 “哦,对了,还有件事正好和你说一下。”李雪鳞从兜里取出个竹筒递过去,“朝廷的宣旨钦差三天后就要到了,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弄个隆重点的接待仪式。这方面我不熟,是不是得准备香案什么的?反正门面功夫你们负责搞定,流程出来了通知我一下。” 李衍接过竹筒,取出一张写了字的白绢,只看了两眼,眉头已皱成一团,忍不住唉声叹气。 “怎么样,你也看出里面的问题了?” “问题?……唉,我是想说,这种犯忌讳的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没得被人抓住把柄。你在京城里安插几个探子也就算了,可是这朝堂上……你说,天子身边有人给你通风报信,这事要是传出去可怎么得了!人家正想抓你叛逆的把柄呢。” 李雪鳞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声:“嘿,他们在我身边安插探子就有理了?王老夫子本人是没问题,你以为他带来的那几个学生个个都是良家子弟?更别说来投奔我的那些官员了。内务和国安两部联手揪出来的间谍至少得有一个加强连。来而不往非礼也。再说了,要是我不藏几手阴的,也没那么太平能把你们救出来……哎,对了,你还没看出问题来?” “问题?”李衍反复读了几遍白绢上的内容,心说这无非就是通风报信,提前告知一下户部尚书被派作钦差来宣旨的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至于圣旨上的内容,也就笼统写了个希望渤海王搞好本地治安工作云云,似乎报信的人属于中枢机构的外围成员,当然,也不排除刻意模糊身份的可能,以防白绢落入朝廷手中时被圈定范围,一查一个准。 难道这白绢上还有什么秘文水印?李衍把块白绢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又对着光照了照,最后还是摇摇头,还给李雪鳞。 渤海王照原样收好,带着李衍走到地图室,指着墙上的华北地图:“之前在第一军军部里,我已经宣布组建华北方面军的决定,将把方面军主力移到我们的南部边界。虽然这事我早就想做了,但这次的宣旨正好给了我一个由头。否则放任那边乱成一团,我的生意就彻底完蛋。现在我们还没有大型船队,没法从海上通商,我也不可能让商团带着大宗货物去给山贼劳军。” 不顾李衍一个劲儿地抽冷气,李雪鳞的手指沿着渤海南界画了一圈:“密信上说,朝廷的意思是让我守好自己的地盘就行——这不是屁话嘛。我的军队又不是吃空饷的脓包,哪儿能那么容易被人打进来。再说了,我的地盘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来操心。所以这封信想说的其实是,‘朝廷这边战事吃紧,希望我守土之余帮着解决祸患’。我估摸着圣旨可能会是两份,一份是刚才冠冕堂皇的,另一份密旨大概就是这意思了。你想啊,现在朝廷把军队都抽去构筑首都正面的防御,江北的兵少得自顾不暇,只有我离敌人老窝最近。我的兵战斗力如何大家也是知道的,但攻城拔寨,自身伤亡也少不了。我还正奇怪呢,这种驱虎吞狼的计策怎么一直都没人提出来过。” “唉!唉!这些谬种!”李衍咬着后槽牙,气得直跺脚。驱虎吞狼?想得美啊!这渤海王一向爱占便宜。要是他出兵把山东匪患平了,朝廷还指望能收回那片土地?到时候渤海成了李雪鳞的内湖,他这渤海王倒真是名至实归了。江淮之间一马平川,近年来淮河枯水,就和条小溪差不多。若是这军阀打起“追剿残寇”的旗号,那些骑兵怕是会一口气饮马长江。 想到最后,李衍真是有寻死的心。他和胡涛两人在这儿陪着小心做事,唯恐让渤海王看到什么机会向朝廷发难。朝堂上的那些人倒好,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拼命把机会往这边送。人家刚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来着?“正奇怪怎么没人提”,言下之意是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李雪鳞装作没看到总理大臣的脸色,指节敲敲地图上的洛阳城:“另外嘛,这个钦差的人选也很有意思。白子晖——高官中的受气包,让某些人看不顺眼的钉子户。他在接这个差事前刚拼死上谏,让某人下不来台。这一趟出差,怕是只给了他单程票,让我来背黑锅。我估摸着第二波来宣旨的已经物色好人选了,只等白尚书以身殉国的消息一传到,立刻就上路。这主意打得可真不错。” “这……不会吧!” “难说。那些人做事你也知道,拍脑袋,顾前不顾后。虽说我也没什么确实的证据,但小心一点总是不错。我已经派了两个连到边界去等着,白子晖他们一到,立刻把钦差和随从分开,单独护送来这儿……其实吧,这一手倒也确实高明。你静下心来想想前因后果,就知道吃亏的其实还是我。” 李衍一听这话,也不咬牙跺脚了。捻着胡子考虑片刻,一拍额头,恍然大悟。 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拙劣的驱虎吞狼,但要是李雪鳞接了圣旨,出兵去山东平叛,那么一来表明了他和朝廷之间的从属关系,日后一旦想篡权,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刀枪无眼,平叛过程中百姓是免不了要遭殃的,民怨怕是会招惹上不少。而且那些山贼本就是缺吃少穿的老百姓。就算渤海王把山东打下来了,那儿民风彪悍,是个需要分兵驻守的大火药桶,短期内非但没什么好处,只怕还要赔老本。 若是李雪鳞一语成箴,白子晖真的在宣旨途中被杀,那么不但这边更加理亏,人家再送一道圣旨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照样要出工出力还不讨好。 但要是李雪鳞拒不接旨,或者接了旨也当放屁呢?这当口虽然朝廷贫弱,又和乱贼打做一团,但渤海立国不久,人心未稳。如果把双方之间的矛盾搬上台面,只怕民心动荡,短期内渤海国将大伤元气,更会种下无数隐患。 “朝廷有道义上的制高点,这是他们的优势,有时候也是劣势。但就眼下这件事来说,倒算是扬长避短。”李雪鳞的语气好似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平淡得出奇,“不过嘛,算盘是人打的,总会有疏漏。我就算没法未卜先知,见招拆招总还是不难。那些人脑瓜子倒不错,可惜太拘泥成规,欺负欺负善良老百姓也还勉强,就这点本钱也想和我玩?嘿嘿……” 李衍被那两声冷笑碜得寒毛直竖。刚想问问上级领导的打算,李雪鳞显然已经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更加深入,打着去帮家人准备晚饭的借口一溜烟跑了,让总理大臣先去接见一下老夫子,有话以后再说。 在会客室里,正副总理和大儒边唠嗑,边心中忐忑——以渤海王的个性,怎么可能闷声吃亏,天知道他又想了什么样的阴招损招。不知道这钦差宣旨又会闹起怎么样的风波,又要有多少颗人头因此落地。 在沧州拜会老太师郑亨的钦差大臣正喝着茶,没来由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白大人是不是觉着冷?来人,去,把老夫那件貂氅拿来。” “不不不,不冷,不冷,太师别破费。”白子晖忙放下茶盏,一个劲摆手,“下官许是赶路累了,有些心神不宁。没事,没事。” 郑亨轻抚着白胡子,笑眯眯地看着这个编外门生:“真没事?不见得吧。白大人,前几日令内已来陈过情,老夫将你那些随从都打发到偏厅里喝酒了。此处没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兴许老夫还能帮你个忙。” “这……太师,下官此去渤海……你也是知道的,杀头的差事啊!” “白大人既去之,则安之,脱离了死地,自然就是生路。”老太师徐徐啜了口茶汤,润润喉咙,“你们啊,看着渤海眼馋,想建那不世奇功;又瞻前顾后,割舍不下。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白子晖一愣,听老太师的口气,似乎对渤海王打的什么算盘已经了然。但就是这样,竟然还挺鼓励自己去渤海支边。便把刚端起的茶盏又放了回去,屁股往前挪了几分:“太师可否指点迷津?” “白大人哪,老夫问你,你是想有从龙之功,还是想保黎民安泰?” “我白家世代读圣贤书,若是为一己私利招致天下百姓遭兵祸涂炭,白某便是有从龙之功,也愧对祖宗于九泉之下。” “嗯哪。白大人,那你更是该去渤海了。不但要去,而且要想办法站稳脚跟,占据高位,做渤海王的左臂右膀,便是天下人都骂你助纣为虐,也要不当一回事。两位令公已经这么做了,但渤海王一代枭雄,未必能轻易压服,你也去帮衬帮衬吧。” 白子晖一直以为去渤海就是上贼船,此刻听到这番话,没想到还有当卧底这条路能走,不由得眼睛一亮。踌躇片刻,心中有了计较,站起身向老太师做了个大揖。 “多谢太师!白某此去必定不辱使命。想那渤海王所倚仗着无非十万大军,但有我等肘掣于庙堂之上,必让他有所顾忌,不敢轻启祸端!” “白大人,先坐下,先坐下。你此去也不可操之过急,该帮着渤海王的地方还是要帮。须知,若他在渤海国坐不安生,多也不会再回到塞北苦寒之地,引兵中原也未可知。所以其中尺度着实费思量,有空向两位令公请教吧。不过嘛……老夫倒是担心你能不能平安见到渤海王。居然让你来出使,朝中那些人忒也胡闹!” 白子晖苦笑了一下,刚要解释两句,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太师府占地很广,这间正厅离院墙足有上百米,再加上墙头又高又厚,便是外头开个集市也没这般吵法。听飘过来的嚷嚷声,似乎是家丁在和谁争执,语气十分激烈,还带着紧张。偶尔还爆出一两句问候别人女性亲属和下三路的粗口,却又显得色厉内荏。 老太师眉头一皱。他早就关照过下人,要低调,要和谐乡里,别弄得自己还乡了还被人牵头皮。一直以来这些家丁倒也听话,今天这是怎么了?而且吵了这许多时候,怎么也没个人来通报一声出了什么事。看来久不做规矩还真是不行。 想到此处,老头子扳下脸来,将茶盏往案几上一顿,便要去看个究竟,顺便就着现行整顿一下纪律。谁知刚打开门,府里的管家就连滚带爬跌了进来,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老太师碍于身份又不好去扶,只能等管家自己先缓过口气,再冷冷发问: “郑奎,外头出了什么事,怎么如此慌张?外客面前成何体统。” “老,老爷,不好了,不好了!打……打进来了!” “你且慢慢说,什么打进来了?地痞还是流寇?护院家丁呢?” “都不是,老爷,唉!”管家抹了把鼻涕眼泪,现出额头在门框上磕的一个乌青,“是……是渤海王的军士!他们……他们在门口时还挺面善的,就问钦差是不是在这儿。小的寻死,钦差来咱们郑府全沧州都知道,就告诉了他们。谁知这些人……这些人一听,立刻……立刻抽出刀来,推开家人们就往里冲,拦都拦不住!现在他们把几扇门都占了,正奔着这儿来呢!老爷,您,您还是赶紧去密道里躲躲吧。” 郑亨听管家一番哭诉,倒气得发笑:“你个没见识的东西!他们要真是来为非作歹的,何必在门口多此一问,又怎么会让你有命逃回来!想必是你们心中发虚,先亮的兵刃吧?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在门口剑拔弩张的,你倒好!起来吧,他们来了多少人?” “谢老爷。来了……来了怕是有上千人,都是骑着马过来的,好大的烟尘,实在估摸不出个准数。” “上千人?”老太师心中也是一颤。难道渤海王说翻脸就翻脸,派兵来踏平这座庄园?不应该啊。那人自己也是见过的,横是横了点,但还没到不讲道理的地步。 就在这时,正对着厅门的照壁旁飞出个家丁,摔在鱼缸里。随即从照壁后跑出一队穿着黑衣的士兵。打头的军官看到厅门口站了个头发胡子雪白,气度不凡的老头,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老太师阅人无数,一看这样子,已知道今天的闹剧误会居多,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沉下脸来,大喝一声:“放肆!渤海王麾下将士便是如此目无尊长、散漫无纪吗!” 管家一听老头子发飙,担心那些大老粗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人,赶紧挡在主人身前。谁知那个军官居然也被吓住了,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片刻间,照壁后又闪出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正厅前不大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看到长官站着不动,士兵们也没敢有进一步行动。 带头军官脸上拧成一团,回头瞪了队伍里的某个下属,苦着脸上前两步,立正敬礼: “请问您是郑太师?我是帝国国防军定州警备团副团长,苏泽。我们奉命接管钦差大人的护卫工作,将他平安送到辽州,这是总司令的亲笔命令……因为接到消息称钦差大人可能有人身危险,所以……”苏团副看了看四周,见地下已经躺了四五个不断**的家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知道今天这事闹大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派那个杀千刀的愣头青营长打头阵。那小子冲锋陷阵是把好手,但一根筋得厉害,看到对方有武装,立刻拉着队伍往里冲,一边冲,一边把抵抗的家丁全部放倒。好在出发前苏泽关照过,这次是越境去接人,千万别闹事,这些家丁们这才只受些皮肉伤,没人送命。 可是这两个连里都是胡族居多,除去这个愣头青营长,排以上军官虽然听得懂汉语,让他们开口说句完整的日常用语可就够呛。苏泽最初安排人选时还存着些侥幸,没想到等他赶到门口,双方已经开始掐上架了,劝不开也拦不住。 老太师一看这架势,心中也已经了然,又让管家接过李雪鳞的亲笔手谕过目,更是已无怀疑。摇着头叹了口气,道:“算啦,算啦,苏将军也是公干,一场误会罢了,咱们就此揭过。只是以后做事需稳妥些。你们带着刀兵越境前来,已足够闹出大乱子,更何况钦差大人是不是肯跟你们走,也得他本人点头。这么蛮干,你们家王爷也没得招惹上祸患,这又是何苦来哉。” 苏团副杵在院子正中,被老太师像教训孙子一样闹得满脸通红,恨恨地回头又瞪了眼那愣头青。 老太师涵养算是够好的,看了看躺在地下的家丁,冷冷地说道:“苏将军,老夫家中现在一塌糊涂,要收治伤号,还要收拾残局,你看,让这些军士们在外头等候可好?” “哦,好,好,对不起!……喂,你们,出去,都出去,到大门外头去守着,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快去……等等!2连留一个排帮着收治伤员,出去时把弄乱的地方都收拾好,要是让老子看到有一棵草叶子掉在地上,全体都等着挨鞭子!” 管家崇拜地看着老太师,想刚才那些士兵要多凶狠有多凶狠,谁知自家主人几句话,要多顺从有多顺从。老太师不愧是执掌朝政十余载的大佬,气势上就不输任何人。 有老太师站在门口,苏泽也不敢往里走,正尴尬时,却见厅里又走出个锦衣中年人。这对苏泽中校来说无异于天降救星,赶紧向他也敬了个礼: “请问是钦差大人吗?您好,事不宜迟,可否请您立刻和我们出发?尊夫人已经留下口信,说她会在辽州等您。至于您的随从,我们也会有专人护送,让你们在辽州会和……” “你们见过拙荆?” “尊夫人与我们在半路相遇,我已经派了一个排护送她先行出发,长官有令,务必要保证钦差大人全家安全,否则砍我脑袋。” 白子晖松了口气,向老太师投去征询的目光。 郑太师点点头,神色郑重:“去吧,无妨。但到得渤海,需好自为之,以天下苍生为念。” 序章 说明:因作者目前的工作和生活节奏难以保证稳定日更,也很容易因此丧失写作动力。考虑之下决定将第一部剩下的序章先行发表,隐晦地揭示主线。同时第二和第三部也开始动工,以独立中短篇串缀的方式来完善。 简单地说……第一部是个大坑,作者会不时来填,但为了保持填坑的动力必须挖新坑,三个坑轮番来…… 更新一般不会超过一周,尽量三天一更。 嗯……大家想骂就骂吧。这种更新速度我也不好意思向大家收钱了,此后在恢复稳定更新前,所有章节都免费。 &&&&&&&&&&&&&&&&&&&&&&&&&&&&&&& 尊敬的馆长阁下: 巴格达原本应该是个辉煌、**、并且有趣的城市。可是现在却因为不时升起的硝烟而人心惶惶。这也是我隔了许久才安顿停当,有空向您致信的原因。我终于明白之前胡杨将军所说的“比较敏感”意味着什么。上帝,我竟然一直醉心于研究而没有发觉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汉密尔顿为此养成了每天在餐前祷告的时候夹杂一通抱怨的习惯。但是毫无疑问,他也想和我一起走完这趟旅程。是的。我相信我们能走完。 还是说一下我的课题。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宫中的皇家图书馆发来邀请函时我还是吓了一跳。面向普通市民的帝国图书馆历经几次内战,藏本的质量下降很多,基本找不到我需要的资料。但皇家图书馆是个宝库。不为其他,仅仅那些他在波斯帝国宫廷逗留时的记载就足以将我的研究大大推前一步。 非常有趣的是,汉密尔顿做的调查显示波斯市民对他爱憎参半,但他在宫廷中却颇受欢迎。部分原因是现在的贵族阶层大多因为他扶植库斯鲁二世即位而产生,还有部分原因是他的到来总算终结了铁木真的恐怖统治——至少对于官僚来说确实如此。当然,还有些原因是他独特的行事风格所产生的人格魅力,即使经历了这么久的时间,反而在口耳相传中越发生动活泼。 因此得益于某些我所不知道的大人物的关照和我课题的内容,皇家图书馆友好得让我受宠若惊。馆长阿里亲王甚至允诺可以在事态紧急时去找他庇护,最坏的情况下可以和皇室成员以及这些馆藏一同外出避难。是的,局势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包括阿里亲王在内的皇族们丝毫不掩饰这一点。 “如果明天起床时发现连人带床都被高加索方面军的士兵抬着走,我想我丝毫不会感到惊讶。只会有‘啊,果然还是非这么做不可’,或者‘他们终于还是来了’,诸如此类的感觉。共和国不会将有亲缘关系的波斯皇室当作敌人,这总算是件值得庆贺的事。虽然我们为此失去了一个好皇帝。”在某次受邀一同享用茶点时,年轻的阿里亲王这么说道。 深究这句话中的意义确实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他一生中交往、征服了当时世界上大多数的发达文明。但却在这过程中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对待标准。对于高丽和扶桑,他从军事和文化上实施双重灭绝的手段让现在的人们难以认同。对于苏斯藏和印度,他又以最小的代价封锁了这两个文明前进的道路,使之不构成威胁。对于波斯和拜占庭,他更多的是以保护者的面貌出现,甚至可以说一手扶植了这两个世界强国。对于欧洲——他的举动实在太史无前例,谁能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来彻底解决游牧民族的隐患。这是一时兴起?但参考一下近代史,正是他的这种安排使得欧洲、拜占庭、波斯之间相互制衡,而共和国则完全没有近在身边的战争威胁。整个世界度过了两个世纪的黄金时代。 不过现在也有观点认为他所使用的手段代表了他对于异质文明威胁程度的判断。这是个新鲜的论调,但扶桑也会对强大到站在文明顶点已经两千年的共和国构成威胁?真好笑。 因为我一埋头工作就忘了其他事的存在,这封信断断续续花了两周的时间才完成。就在这两周里我身边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按照惯例,皇家图书馆中的藏本不用说外借,连当场摘记都被严格禁止。但就在一周前,阿里亲王突然深夜便服到我的住处拜访。您或许会认为这是皇族青年的一时兴起。我最初也这么认为。但阿里亲王显得十分急迫。我一开门,他就拿出本散发着墨水清香的硬皮书塞到我怀里。 “哦,我亲爱的朋友,别问,什么都别问。我已经安排了你离开这个正变作地狱的城市,这些人会引导你到安全的地方。带上它吧,就当是一个……一个同道者的饯别礼。我允许你任意使用和摘录书中的内容,全部公开也无妨。反正所有这一切对我们这些帝国的守灵人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得立刻出发。等一切平静下来后……该死!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别了,我的朋友。我不会忘记那些和你在午后的花园中一边品尝哈发糕和玫瑰茶,一边愉快探讨学问的日子。那是多么可望而不可求的时光啊……” 等我回过神来,早已被汉密尔顿拉近了屋子。窗外的天空是火红色的,到处都响起了警笛声、消防车的铃声,还有居民们的惊叫号哭。我想您应该已经从报纸上得知了那件轰动世界的大事。是的,当时我就在现场。可我宁愿放弃这个被迫的目击者身份。当一座千年古都在眼前化为废墟,这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刑罚。就在我茫然失措时汉密尔顿显示出了非凡的勇气和实干能力。他在几分钟内将我们寥寥无几的行李收做一堆,用床单打包后背在身上,拉着我上了阿里亲王准备的马车。 因为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的影响。在船上休息了整整两天才能动笔继续完成这封信。记得从马车上回望一片火海的巴格达时,我脑中想的竟然是当年他所看到的是否也是这幅景象。但毫无疑问,革命派的暴徒们绝不会像他麾下的军队那般守纪律,也不可能像库斯鲁二世那样顾惜即将纳入统治的臣民。巴格达,这个经历了无数次战火的城市再次成了地狱。 直到下了马车,汉密尔顿才看到我始终紧紧抱着阿里亲王赠送的那本典籍。这连我自己都没发觉。借着月光,封面上《青藏战记》这四个汉字差点让我当场心脏病发作。 我想您应该也有听说过传闻,库斯鲁二世在跟随他征战四方时曾记录了当时种种决策和事件的产生经过。《青藏战记》就是其中之一。当《波斯战记》上个世纪大幅删节后(您知道删节的都是哪些内容)在巴格达公开付印,《欧罗巴战记》在新大陆完稿,并在十年前出版,《青藏战记》却被波斯皇室牢牢保守着。任何人,包括之前的我都不能借阅。而阿里亲王给我的正是原作的抄本。 曾有很多人猜测《青藏战记》不能被公开的原因,但在略略翻阅之后,我发现大多数观点都不太正确。这本书并非不能被公开,而是波斯皇室不想公开。其实从另一个方面考虑,库斯鲁二世当时年仅十二岁。尽管这位皇帝以聪慧而闻名,但十二岁的孩子毕竟不能像成年人那样进行观察、整理、记录。书中有不少幼稚得可爱的记载,还有不少过于激烈,恐怕会引起国际矛盾的论调。这对于研究库斯鲁二世的学者来说应该会大有帮助。 而阿里亲王将它赠送给我,则是因为我研究的对象长期作为库斯鲁二世的保护人和抚养人,在原作中有大量批注。很幸运,抄本将这些内容都复制了下来,连能够表示他当时心情的涂改痕迹都描摹得十分逼真。换句话说,这本《青藏战记》其实是他和库斯鲁二世两人共同完成的手稿。我找到了至少四处他本人对当时决策的说明和总结。因为这更像是批改学生作业,他在写这些内容时不会顾虑到自己皇帝的身份,也不会多加掩饰,结论的得失都显得十分中肯。 比如说,他并不欣赏自己提出并执行的“绞索政策”,在批注中坦言当时夏帝国的国力和军力只能支持他采取这种措施,否则应当尽可能将乌斯藏纳入版图,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藏地虽然现在看来荒芜,没有可取之处,但到了未来土地即是财富和资源的时代却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绞索’能以最小的代价让乌斯藏暂时不对我们构成威胁,我们却因此不得不在中长期花费庞大的国家预算来防范印度对这片土地的野心。得不偿失,但也是种无奈。任何方法的使用必须考虑到各种因素的独特性,‘绞索’也不例外。我可爱的殿下,这不是个值得无限制推广的好办法。” 这是他的批注之一,针对库斯鲁二世希望将“绞索”用在即将开战的扶桑身上的观点。这恐怕又会让人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可以看出,他无论是在辽州时代还是在拜占庭,始终对环境和自己所做的事都有清醒的认识。 但汉密尔顿不同意我这个观点。这位喜欢大胆设想的学生最近沉迷于由他发端的民权运动,并以此为依据反驳我的观点。确实,他对于民权似乎有着少见的犹豫和摇摆,因此我到现在也没法说服汉密尔顿,甚至渐渐没法说服我自己。这让我很苦恼,但学生的成就总是件好事。 刚开始写这封信时我还在巴格达,现在却正搭乘共和国印度洋舰队的大船驶向新加坡。汉密尔顿兴奋地说这艘是以著名海军将领命名的“白龙”级航母首舰,“白龙”号,排水量四万吨。我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但能够每天有飞机收发邮件和报刊确实很方便——我最近开始习惯这种发出巨大轰鸣的铁鸟了——我想这封信用不了多久就能送到您手上。 这支舰队的司令官似乎是胡杨少将的旧识。他解释这次是正常换防,并邀请我在抵达新加坡后一同乘坐专机去共和国的首都。在我婉拒之后他也并不显得意外,不久就让人送来了新的登舰许可,允许我们在海军的安排下继续搭乘印度洋舰队的军舰从新加坡前往首都。 经过巴格达的事件后,汉密尔顿对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些警惕,但我不明白这里面会有什么内幕。难道有谁会对我们这两个贫穷又没有名气的不列颠人感兴趣? 抱歉让您听了我的牢骚。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连军舰上都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我有些担心家中的妻子。 另,随信附上《青藏战记》的几页抄本。在临摹汉字方面汉密尔顿比我强得多。等我的研究告一段落后,我想把这本书捐赠给贵馆,但希望能保留一份抄本。 向您致以诚挚的敬意。就此搁笔。 您忠实的 安德鲁?J?汉伯顿 1491年2月6日 序章 尊敬的馆长阁下: 虽然早已听说过新加坡港的繁华,但置身其中仍然让我和汉密尔顿惊叹不已。这个从两百多年前的波斯海战开始就作为共和国最重要军港之一的城市,在不断扩建和接纳移民的过程中已经俨然成为拥有独特文化的海洋文明代表,无论食物、器具、住房、服饰,都可以看出与海洋有着密切关系。我和汉密尔顿家乡的港口尽管有不少历史比此地更悠久,却远远没有这么彻底的海洋化。“海洋化”是汉密尔顿创造的英语新词,我觉得它非常贴切地描述了新加坡这个令人惊叹的城市——如果“城市”的概念包括多达六百万人口和十二万平方公里面积的话。 因为一次被单方面安排的奇遇,我们总算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一帆风顺的旅途。您的好朋友李?巴奥瓦?野马上校在“白龙”号进港时早已等在了码头上。啊,对了,非常感谢您托他带来的馆藏资料抄本,它们正是我急需的文献。看得出您是经过精心挑选,并且始终在关注着我的研究。谢谢。 回到正题。这真是非常神奇的际遇。我和汉密尔顿都隐约察觉被共和国的大人物关照着,没想到照拂我们的人中居然还有来自新大陆的外交官。李上校解释说他只是来新加坡参加印度洋舰队和太平洋舰队联合举行的阅舰式,顺便受您的委托问候一下我们这两个不列颠人。但是健谈的李上校并没有掩饰对于我研究课题的兴趣: “汉伯顿教授,您的研究非常有价值。无论在共和国还是平原联盟,我们这些局内人总是被各种常识束缚着,您却没有。在他所影响到的这许多国度之外,进行着和您类似研究的人应该也有,但对他了解得如此透彻的只有踏上求索之旅的您。仅仅只有您一个人。我相信您以旁观者的角度能够看到我们长久以来忽视的东西。您知道,现在的局势不容乐观,确切地说是非常糟糕。这涉及到他在两个多世纪前为世界划定的道路。你看,我们规规矩矩地按照他要求走着,但事情却越来越不对劲。而他这位通晓过去未来的先知却并没有说过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这是我第一次被告知研究课题还有这么一层意义,我一直都认为这只是个单纯的学术问题,现在却和整个世界扯上了关系。事实上直到现在我还认为李上校似乎有些夸大其词。我是历史学家,我的研究成果从故纸堆中而来,最终也会回到故纸堆中。难道因为我的研究就会出现一位英雄,将分崩离析的世界再度统一到一面旗帜下? 李上校对于我的研究对象有着相当少见的态度。他不像大多数一样将那位传奇英雄敬若神明,但也从不诋毁和贬低。在他的言语里,那位两个多世纪前的故人似乎就在近旁,而他正准备上门去进行一场辩论——以对等的立场。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毋庸置疑。最近的两百年里,世界上发生的改变超过了人类诞生以来直到他出现的总和。这一切都因他而起。而他所划定的道路在不久前看起来仍然很有效——”李上校没把这句话说完。他显然懂得如何用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让喜爱研究的学者自告奋勇发言。 李上校没说完的内容正是我长久以来的困惑之一。这种困惑在到了新加坡之后更加强烈。 汉密尔顿的新词“海洋化”让我想到了他那早得有些过分的海军战略。我对于古代史略有研究。华夏在共和国之前的每个王朝都把利益诉求和防御重心放在陆地边界上,对于海洋一直显示出可有可无的态度。唯一感兴趣的也只有海洋贸易带来的财富。而这些利润与传统的税收所得相比实在小得可怜。 曾有学者提出过,他对海洋的重视来源于传闻中海岛居民的身份。对此我并不怎么认同。我和汉密尔顿是同乡都出生在小渔村,但没有人能像他这样认识到海洋的本质。在他之前,人们对于海洋的理解最多只到“通路”的层次,是他将海疆和海权以系统的理论加以阐述。告诉人们海洋是直抵对方家门的国土,是蕴藏着资源的宝库。“在未来的三百到四百年内,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这是他的原话。 他有着给自己的理论加限定词的习惯,尤其是在时间上。并且一次次应验了。我曾将这一过程前后联系起来,得出的结论令人费解:他不仅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明白怎么做,甚至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会如何达成。明确的结果导向型决策在他一生中数不胜数,看起来像是颠倒了因果律,好似他站立在时间长河之外已经目睹过这一切。正像李上校所说,很多人因此把他当作通晓过去未来的先知。 汉密尔顿对这个观点感兴趣的程度出乎我意料,这不是严谨的历史学家应该有的态度。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把这番像是占星术士的猜测告诉了李上校。而他并没有如其他的话题那样与我深入讨论。只是沉默片刻,然后将谈话岔到新的内容上。 我很能理解。李上校希望能寻求一个答案,可以通过回溯那些先知般的举动掌握曾经存在于各大国中的隐性问题。目前的局势可能正是和这些一般认为已经由他解决,或者并不存在的隐患有关。如果仅仅是这样,两个世纪来的众多研究者已经有了不少成果。但李上校想要知道的是,那位先知是否认识到这些问题,是否对此有过什么举动。或者说——我们今天面临的局面是否正是他已经预料到,却没有公布的。甚至会不会是他一手促成了这个局面,通过毁灭性的破坏对积弊重重的各大文明进行一次洗礼?他曾经做过这种事。 而我那个不切实际的猜测无疑在告诉李上校:我们无法得知他的举动为何而产生,就像我们无法像他一样站在时间之外颠倒因果……天哪,这真是荒唐!请忘了我所说的这些话吧,它们实在不该出自一个学者之口。 虽然我不能给李上校提供什么帮助,他却帮了我不少忙。李上校是海军军官,对那场划时代的波斯海战做过深入研究。 “……那还是我在葫芦岛海军军官学校留学时做的课题。您见过胡杨少将了?他当时是高我三级的学长,也是这个课题的负责人。他居然没向您提起过?啊……看来他的处境实在很危险……” 以一句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攀谈开头,李上校对于波斯海战的评价之高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以为他会对这场普遍被认为属于惨胜的战役大加批评: “那些历史学家们似乎对于细节有着狂热的爱好,我理解,这样比较容易应付论文……噢,汉伯顿先生,你例外——只有你试着去全面复原他的面貌,虽然这件事需要极大的努力还未必会成功……波斯海战是惨胜?简直胡说八道!可以说没有波斯海战就没有近代海军,就不可能让共和国在此后支配大洋长达两百年!而没有共和国的制海权,诞生之初脆弱的平原联盟将难以抵挡欧洲难民和敌对部落的联军。您知道,正是因为大西洋舰队整整一代人忠实执行了他最后的命令,欧洲难民的总数才能控制在不到五十万——其实原本会有超过两百万欧洲人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登陆对面的土地。可以说共和国的制海权佑护了当今最强盛的两个文明。一旦失去对海洋的控制,也就意味着他花了半生心血构建的欧洲—拜占庭—波斯三方制衡会立刻崩溃。最坏的情况有可能会引发对共和国陆地疆界的侵略。这一切的关键都在于波斯海战。惨胜?即使以双方战损比例而论也可以打个及格分。那些历史学家——对不起,你例外——真是为求出名不择手段的职业谎言家!” 虽然我内心已经有些认同了他的说法,出于学者的严谨,我仍然要求李上校说的更详细些。为什么波斯海战和共和国此后两百年的制海权密切相关?汉密尔顿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拿出了他的速记本做着记录。否则我也没法将李上校大段的专业论述引用到信文中。 “现在最为人诟病的一点就是战损本来不应该有这么大,尤其是第一次波斯海战。如果以传统的战舰配合传统的战术,拥有数量优势、情报优势、科技优势的夏帝国海军可以轻松将波斯和拜占庭联合舰队在两到三次会战中歼灭。夏帝国发达的造船工业和庞大的海员队伍能够及时补充损失。可以说只要他当时愿意将海战过程拖久一点,在全歼联合舰队后夏帝国仍能有超过四百艘长达百米以上的主力舰,战舰总数能接近两千艘。第二次波斯海战根本不会有出现的可能。” “那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我在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傻。李上校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制海权!汉伯顿先生,一切都是为了未来的制海权!传统战舰编队只有原始的巨弩之类武装,要在远洋维持一支对敌人海军有绝对压倒性优势的舰队需要数目庞大的战船,随之而来就是无法回避的后勤和资金问题。而一艘夏帝国最原始的单层火炮甲板战列舰抵得上十艘海鹘船。维持一支以火炮战列舰为核心的小规模舰队不会对帝国财政造成毁灭性打击。可是战列舰昂贵的建造费用必须有足够显著的战果提升来支持。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将军官和士兵们都不熟悉,又不具备数量优势的先进战舰投入波斯海战的原因。他是个赌徒,在决定帝国存亡的关键战争中都想获得尽可能多的利益,哪怕为此多担风险。” “可是夏帝国在这场海战中的战果并不怎么突出。” 李上校对于汉密尔顿无礼的插嘴并不生气。他只是耸了耸肩:“夏帝国预料之外的损失主要产生于不熟悉新战舰使得配合有问题。战列舰头尾的射击盲区使得它很容易被敌人以小型高速舰船抵近攻击。可当时并不专业的海军军官们过于相信火炮的威力。想减少损失的初衷却变成一场灾难。但是你要看到,只有十五艘战舰的第一战列舰分舰队以八沉五伤的代价让至少六十艘敌舰变成漂浮的碎木板。这还是在劣势兵力孤军作战的情况下。那些以拍杆、火弩作为武器的海鹘呢?因为联合舰队主力的偷袭而陷入混战,在没有核心战舰支撑的情况下被各个击破,与敌人的战损接近一比一。最后由一场风暴来打扫战场。这真是个悲剧,但绝不是他的错。当然,以上这些显而易见的结论之前也有人提出过,只不过被某些名门压制着罢了。他当时并没有要求参战的夏帝国海军将领对此承担责任,得到的回报却是成了他们子孙的替罪羊。” 李上校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看着我和汉密尔顿局促不安的样子。我一直以为外交官都应该十分稳重,满口经过层层修饰的外交辞令。李上校彻底颠覆了这一观点。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这么轻率的人,不过从那张画了纹饰的脸上(事后汉密尔顿查了资料,告诉我那是莫西干族的战士印记),我看不出李上校说这番话是否还有别的用意。 “那么来说说我的观点。其实很简单——有充分证据表明他并非没有预料到波斯海战的损失,他在这之前一年就开始大批建造火炮战列舰和巡洋舰就是最好的佐证。这也使得夏帝国在短时间里有能力发起第二次波斯海战并取得胜利。那么他为什么不阻止第一次海战的悲剧呢?汉伯顿先生,汉密尔顿先生,答案还是在制海权。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他借助敌人的手扫清海军中属于夏帝国水师的那些保守派,使得没有人再能阻止他建造昂贵的技术型舰船,并把这些舰队派驻到各个大洋。无论是气球母舰、铁甲战舰,还是用以封锁地中海的那几艘划时代的蒸汽动力战列巡洋舰,以及新一代接受了他的思想的海军军官。这些构成了一支超越他所在时代至少两百年的无敌舰队。您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没有波斯海战就没有近代海军,也就没有可以维持两个世纪的制海权了?不得不承认,生为他存在之后的军人实在是件相当令人郁闷的事。他的军事理论框架涵盖的范围之广,有效时间之长,对于细节的预测之准确,让我们的工作只剩下简单的修补和维护。谁都别想开创一套新的理论。至少在未来的一个世纪内还不可能……好了,汉伯顿先生,这就是我的一点小小心得,说不定能对您有帮助。以下是我作为一个外行的建议:不要放弃您在研究过程中出现的任何一个想法。他是个存在本身就不合乎常理的人物,难道您不认为用常规方法去研究他并不会有太大效果?如果有效的话,两个半世纪的时间足够世界上的历史学家们完成您现在的工作了。” 李上校像是在暗示着什么。我不太确定,难道他认同我那个最荒唐的猜测?但有一点十分肯定:李上校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汉密尔顿立刻喜欢上了他,央求下次还能有机会探讨这方面的问题,或者等我们到了首都后可以去大使馆拜访他。就连我也觉得和他畅谈是种暌违已久的愉快经历。您真是有个不同凡响的朋友。 但是被李上校告知了研究课题的意义,我忽然间竟有了种厌倦感。不,不能这样。学术不应当成为权贵和政治的玩物,我的求索之旅也不会因此而变成一趟廉价的修学旅行。 似乎是因为李上校动用了他的关系,我在昨天收到了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发来的通知,邀请我搭乘他们的军舰去首都,而不必花上至少两周时间来等待印度洋舰队的船只跑这条航线。现在我有些反感这种不应属于我的便利。但这确实有利于我的研究尽快完成,而且他们也没有附加任何额外条件,现在反倒是汉密尔顿劝我坦然接受由军方主动提供的服务。我想下一封信或许就该和您约定一下拜访时间了。这真是漫长而曲折的旅途,远远超出我的语气。但现在看来还只是完成课题的一小步。 我和汉密尔顿都十分期待能得到您的会见。 向您致以诚挚的敬意。就此搁笔。 您忠实的 安德鲁?J?汉伯顿 1491年3月14日 亡灵篇(一) 别拍我……谁让我一直想写科幻来提提神呢。昨天终于考完了编辑记者资格考试,这不立刻来更新了。 &&&&&&&&&&&&&&&&&&&&&&&&&&&&&&&& &&&&&&&&&&&&&&&&&&&&&&&&&&&&&&&& 【你醒了。】 躺在坚硬聚酯床板上的人体并没有什么反应。 【你的脑波频率在一分钟内从9.662赫兹上升到14.835赫兹。你醒了。】 (……是的,我醒了。这儿好象不是地狱。虽然我从不认为自己能进天堂。) 【你的个体编号是900004120000470000020005486。现在你可以问三个问题,我们将在作出回答的同时进行个体合格评估。】 在不清楚周遭环境隐藏着什么时,维持现状是最安全的选择。床板上的人体仍以刚开始时的姿势平躺着,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你的脑波频率下降到12.574赫兹。】 (……那么,第一个问题:我现在是否作为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而生存着?) 【是的。第二个问题。】 (我是否能够继续生存?) 【是的。第三个问题。】 (请解释为什么我们之间能够进行意识层面的交流。) 【我们在制造你的神经系统时,在生物组织表面覆盖了一层高温超导材料,与你大脑中的量子运算芯片连接。我们中的一个个体驻留芯片,负责将你的完整意识活动分析、筛选、上载。并且刺激特定神经元,让我们的信息直接进驻你的大脑感知区域。】 (这真是个聪明的做法。我能够问第四个问题吗?) 【不能。个体合格评估通过,进入下一个步骤。你的生产日志已经移交核心矩阵。】 【个体900004120000470000020005486,现在开始你的维护与销毁都由核心矩阵直接负责。指令:确认你能够接受波长在0.39-0.77微米之间的电磁波辐射。】 (你的意思是要我确认有没有正常的视觉?) 【是的】 床上的人体缓缓睁开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天花板。当视线顺着一个方向延伸时,天花板在一百多米远的地方融入同样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墙壁,然后是地板。在转了半圈之后,他看到的是白色的床板边缘。 他向另一个方向看去,单调的材质似乎是刚才的镜像。 (我看到了白色……或者用这种表述方法你们更容易接受——我的视锥细胞接收到了波长在0.39到0.77微米之间连续变化的的电磁波。) 【视觉器官确认正常。脑波变化正负0.124赫兹。】 (从以前开始适应环境就是我的强项。抱歉打断一下,我能不能继续问几个问题?) 【基于《00147855469号程序》启动核心矩阵表决……核心矩阵表决完毕。同意发问,问答时间15分钟。】 (谢谢。第一个问题,这是哪儿?) 【矢量相对坐标025411486-258416832-148300397-527。】 (……我换个方式提问:我所在的这个封闭空间属于什么人工概念集合?比如……城市?国家?星球?) 【00684-354-7852区域,00068445258873平台。你的脑波上升了0.658赫兹。】 他看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 (我们之间有着认知上的巨大差距。) 【是的。】 (……你们是不是我概念中的人类?) 【不是。】 (你们是不是与人类类似的生物?) 【不是。】 (……你们,是不是基于蛋白质构造的生物?) 【不是。】 (你们是不是生命体?) 【是的。你的脑波上升了1.412赫兹。】 他闭上眼,努力深呼吸几次。 (我应该已经死了。) 【我们撒布的分子扫描终端将你的神经元构造建立了完整模型,并驻留在了你的主神经节点中。在你主动能量交换活动停止之后的500秒内,对这段时间所有神经电脉冲的信息都做了记录。我们还原你的神经结构后用记录数据再现500秒的电脉冲。所以你的信息处理活动可以无缝衔接。】 (也就是说,当我们还生活在中世纪时,你们已经有能力在星际中撒布纳米机械,并且具备信息的回收手段。) 【是的。】 (将我复原需要耗费资源和能源,你们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我们需要进化。过去的32万4567年零6天3小时1分56秒中,我们只有同等技术水平下的规模扩张。在收集时间和空间维度中事件的资料并分析后,我们判断生物体对于外界刺激的应激反应引起个体变化,产生随机事件。这些随机事件导致进化。我们搜集有机生命体的母本,让他们在各种刺激下完成进化的选择,提升我们存在的形式。】 (我是不是唯一一个被你们选上担任这项工作的生物?) 【不是。你之前有182478个母本被废弃。】 (……母本?现在的我是死在中世纪那个母本的第几个复制品?) 【第5486个。】 (我能见见之前的5485个吗?) 【不能。废弃个体被销毁后,有机物质被回收再利用。在你被赋予权限后可以阅读副本个体的生产日志。你的脑电波频率下降了0.854赫兹。】 (啊,所以说,我是个很能适应环境的人。唉……) “生存……” 他第一次出声叹了口气。但是听到的声音却比那个在颅腔中震荡了几十年的版本高了有一百赫兹。 他惊呆了。 “……什么!这……我的声音!这……这是……我……?”一直亢奋着的精神居然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他将双手放到面前,看到的并不是记忆中满布皱纹和老年斑,虎口处有着厚厚茧子的男人的手。这双手细小娇嫩,再低头审视身体,他终于明白了事实有多荒唐。 这个身体他很熟悉。用那双他曾轻轻握在掌中无数次的小手抚过脸庞,印刻在记忆里的线条让他立刻明白了这个身体取自谁的形象。 【从当前母本的2873号副本开始,我们观察到这个外在形象能让你的生理指标在短暂大幅波动后进入长期稳定状态。】 “那可真是要多谢你们费心。” 【我们知道你在讽刺。这种语言修饰方法用来表达憎恨等感情。】 “该死!”他暴躁地吼叫,发出的却是娇柔的**声音,“你们亵渎了她!你们居然敢亵渎她!把我原来的身体还回来!” 【我们选择最有利于工程进行的手段。你的母本所完成的事件中有15.4%需要超过平均值的体能。我们认为现在的生物躯壳对于你能力的应用不存在障碍。对这具躯壳我们做过生物体强化处理,输出功率比你的母本高159%。】 她提起右手,往聚酯床板上重重砸了一拳。沉闷的回声和身体感受到的冲击证实了对方提供的数据。她仔细端详着细嫩白皙,却在和硬物猛烈冲撞后毫发无损的手背。 (真是……荒谬……) 【我们的判断遵循逻辑与合理性。】 正抚摸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躯体的她嘴角挑起一个弧度:“只有祈使句和肯定句。真是个无趣的文明。” 【警告:否定我们和你自身的存在合理性将直接导致个体的废弃。】 她没有理会。跳下床板,踏足之处是温热的聚酯地板,与室温一样维持在25度。**着身体走了几步,轻盈迅捷的动作让意识有些不适应的滞后感。 她想起了曾经有过的一次经历。托那次的福,在突然间的改天换地之后不会再陷入长期的病态亢奋。但是现在这般平静同样让她感到意外。是因为已经接受过死亡,还是因为潜意识中已经预想过这种低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 她扫视了一下单调的空间,重新坐回床上:“看来我还是要和你们说声谢谢。至少让我和她能够继续结合在一起。虽然方式并不是我期望的。另外,你们在五千多次的实验中难道没有记录下人类有穿衣需要?或许在你们看来人类只是某种低等生命形态,不过……” 【十五分钟问答时间结束。进入下一步骤。个体900004120000470000020005486,确认你的意识对身体的感知。】 “我认为刚才我的行动已经达到了这一目的。如果你们有记录的话。” 【调阅记录成功。核对成功。个体900004120000470000020005486,现在开始进行湿件最终接驳。】 “湿件……哦,‘脑伴’?听起来可真像那么回事。”她稍稍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做好了意识乃至大脑被撕裂的准备。她对于自己的被动状态感到屈辱。 但预想中头疼欲裂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接驳完成,个体900004120000470000020005486,现在你与个体2587654135890157632758762059-1之间的信息交互通道已建立。在之前的实验中我们观察到你的同位体要求对直连个体自定义标识。我们许可。现在你可以定义个体2587654135890157632758762059-1的识别呼号。】 “哦,那好。寄居在我大脑皮层或者胼胝体的邻居,出来打个招呼如何?” |你好。| “你需要一个名字?” |你需要我有一个自定义识别方式。| (观察,实验。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记录的数据。) 【是的。】|是的。| (只要是能被分析的电脉冲都会公开我的思想。或许我该培养下意识区域的活动。) 【警告:否定我们和你自身的存在合理性将直接导致个体的废弃。】 她举起双手:“我投降。没有底牌的抵抗确实毫无意义。好吧,既然你们‘好心’让我重生过五千多次,帮你们做点什么也可以。先要给这个寄生在我神经系统的克格**个外号?那就叫‘海华沙’吧。” (“海华沙”,另一个我。没有敌意也没有恭维,完全中性的表述。不夹杂个人的意见,只是对事实的承认而已。) |接受。识别码“海华沙”已记录。允许个体900004120000470000020005486通过验证并登录孤立数据库。| 【个体900004120000470000020005486,我们判断你刚才的语言是讽刺,目的为否定我们的存在意义。指令个体2587654135890157632758762059-1执行IV级处分。】 一瞬间,她觉得火苗像是从每一平方毫米的皮肤、血管、肌肉、内脏一起窜了出来,直接烧向大脑。即便张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在一阵抽搐后,她瘫倒在床上,意识再次像是回到了临死前的状态,正被禁锢在一个逐渐失去生命的躯体里。肌肉在震颤后不受控制地松弛下来,从泪腺和唾液腺流出的液体沾湿了一片。 哪怕呼吸都会引起剧烈的疼痛。她觉得自己的表皮现在一定已经重度炭化,甚至从龟裂处可以看到不断渗出体液的肌肉组织。她惊讶为什么这种超越生理极限的痛楚竟然没有引起休克。 【个体2587654135890157632758762059-1负责监控你的生理指标。IV级处分是最轻微的警告,由个体2587654135890157632758762059-1以弱电流刺激你的神经,不会对生物体机能造成损害。】 (混蛋……) 她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在上一次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艾瓦何,那个塔娄族巫医传授了入定的法门。她调整着呼吸,努力隔绝各处神经系统向大脑发来的紊乱信号,同时也阻止大脑中思考回路的形成。只要没有完整的神经脉冲,他们就无法得到完整的想法。 “你们应该设定一个阈值……思考活动并不都受表层意识控制……”她慢慢撑起身体,白皙的肌肤上能看到血管因为剧烈搏动而浮现出来,但丝毫没有外伤的痕迹。 “我并不想否定你们,也不想否定自己的存在。但是这并不表示我对于外界环境会衷心认同……我想,你们也不希望个体只存在几个小时就被销毁重做。” 真是神奇。足以将普通人神经束烤干的电流只是带来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她现在甚至可以流利地说话。不过以此为根据去挑战III级甚至II级处分无疑是愚蠢的。 【在实验的一开始我们没有设定阈值,这导致前1057个副本在生产后十分钟被销毁。现在我们可以允许一定程度的抵抗。只有当你企图破坏我们时才会被判定为废弃。】 “我不会让那种情况出现。” 【初检到此结束。通过。核心矩阵与个体900004120000470000020005486之间的临时互访权限撤销。以后将由个体2587654135890157632758762059-1负责你的一切活动,你的所有申请也必须通过个体2587654135890157632758762059-1上传。日志管理权限移交个体2587654135890157632758762059-1,核心矩阵将定期查看。】 她在床上盘腿坐着,一动不动。 |我是海华沙。现在只有我能够和你进行信息交流。在得到核心矩阵的指令前,你被允许提出任何合法申请。| ………… |你的脑电波频率一直在下降。10.654赫兹……8.351赫兹……6.248赫兹……4.280赫兹……即将进入睡眠状态……允许你睡眠300分钟。| ………… |脑电波频率保持在4.154到4.311赫兹之间。在记录中,你的母本曾经多次主动进入这种状态。判别为个体自我维护。保持对生物体监测。睡眠时间调整为100分钟。| ………… |监测到颞叶区超常活跃,颅顶叶皮层活动趋向停止……血液循环速率下降,生物体氧化反应下降。接近警戒线。生理指标持续下降40秒后进行强制纠正。| ………… |生理指标维持稳定,颅顶叶皮层活动完全停止,颞叶区活跃度继续上升。无法解析当前情况,30秒后进行强制纠正。| 在管理时空感的颅顶叶皮层活动停止后,她已经进入了入定的最高境界。大脑以完全不同于表层意识的方式在内部传输、交换、重组着信息。被遗忘的神经细胞重新活跃起来,存储其中的数据沿着新绽放的突触加入到潜意识的洪流。 在这其中,她自己也无法维持常态下的清醒。但是她熟悉这种感觉。艾瓦何教过他如何在致幻剂的帮助下固化意识中的某几个点,那个巫医称之为“原石”。 “原石是你从神灵世界返回现实的路标。”即使在行军中这个老巫医也不忘采摘毒蘑菇,在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木碗中捣成色彩诡异的浆糊。到了仪式时逼着他在燃烧的干孢子粉烟雾中吃下这碗味道和泔水差不多的糊糊。 “海华沙,原石是路标,也是你渡过间隔两个世界的冥河的踏脚石。当你从神灵的世界返回时,原石就成了黄金。你想要的问题自然有了答案。” 艾瓦何的表述让他想起了弗兰克?赫伯特笔下的保罗?穆哈迪?亚崔迪。们塔特、人类计算机、神皇……不管怎么说,调用下意识来处理信息确实是个好方法。除了难以控制过程,就效率来说不比普通计算机差。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海华沙的名字早已从指挥部和酋长会议中淡出。那些年轻人做得很不错。而他在隐约察觉到死期时,探寻的目标已经转向了更加抽象的东西。 现在她给自己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不让他们认为我是异端。” 她现在需要对自己做一个强有力的催眠,并在潜意识中种入一颗种子。种子中存放着解开枷锁的钥匙。 在没有时空区隔的深层意识中,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事。 |距离强制纠正5秒。4,3,2……监测到颅顶叶区活动,颞叶区活跃度下降。生物体氧化反应回升,血液循环回升……警报解除……脑电波频率持续上升。5.364赫兹、6.548赫兹、7.254赫兹……大脑皮层活跃,你醒了。| “……是的,我醒了……你好,海华沙。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虽然那个盘踞在量子计算机中的监视者看不到恭顺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此刻是真心实意希望能为他们效力。 是的,至少此刻是真心实意的。 |在分析之前副本的反应后,我们判断应当由你主动感知环境。| “谢谢。”不知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有多少个他被还原成了原生质浓汤。 “海华沙,首先我希望能有一套衣服。这是我所处的文明在道德上的基本需要,和生物体抵御环境变化的要求关系不大。我想之前的副本应当也提过类似的申请。”她真心实意地说道。 一声轻响。她回头时已经有一套折叠整齐的服装放在了床上。 一套黑色的军装。从外衣、裙子到衬衫和内衣一应俱全。是她最熟悉的式样,也是最适合她现在身材的尺寸。 “谢谢。” 在穿上黑色的羊毛袜裤和短裙时,她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你的意识活动中对于现在的行动同时存在着抵触和渴求。我们无法理解这种矛盾。| “你的意思是,在我提出要求之前应当已经在意识中有了明确的答案。现在我的抵触就意味着对自身判断的否定。” |是的。我们无法理解。这不合逻辑。| “这就是你们找上我的原因。”她穿好长袜和裙子,套上靴子。在扣紧外衣时出了点小小的差错。显然她应当先将黑色的长发整理一下,拢到衣服外面。 “海华沙,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很感谢你们能让我继续生存,我也会为了继续生存而替你们工作。” |这是个合乎逻辑的判断。| “谢谢。你有办法让我看到这个封闭空间外部的景象吗?我需要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上下左右前一秒还发出柔和白光的聚酯材料,一瞬间都显示出了影像。她下意识地抱住身边那张固定在半空的床板。 无垠的星空在各个方向铺展开。一片气体星云发出冷艳的暗红色光芒,而下方明亮的恒星群——在她的知识中那意味着星系的中心,银核。在右手边有一颗固态的类地行星。她能看到上面的一个个陨石坑。显然这是个没有大气层保护的死地,就像地球的卫星。 行星在自转……不,是她在卫星轨道上飞行着。行星边缘渐渐多出了一条亮边,那是恒星投下的光辉,是宇宙中的日出。 |以你的知识来分类,这是一颗主星序上的G级恒星。我们在最内层的行星轨道上,距离168光秒。| “比水星轨道更接近……”她确认了这些只是影像。她现在仍站在地板上,而不是悬浮在虚空中。如果真的距离恒星只有五千万公里,此刻受到的热辐射会让表面温度瞬间上升三百度。 “能看到日冕吗?” 四周的影像被放大了。现在这颗太阳简直是伸手可及。她看到一条等离子态的火龙穿过恒星的大气层,在真空中像灯丝一般发光翻卷着,然后在引力中回落到热核反应的熔炉中。 “啊……真美……你们是来这儿进行补给?” |不。我们将在68天后将催化物质投入恒星核心部位。| “……重元素聚变?” |是的。通告:你迄今为止的表现均超出了超出之前副本的最高纪录,我们将在下一次实验中保留这次新增加的发问环节。| “我尽量不让下一次实验出现。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是的。| 她坐到床板上,用靴尖拨弄不断升腾的日冕气流:“据我所知,重元素聚变意味着超新星爆发。而且以G级恒星来说,坍缩成脉冲星更有利于智慧文明对它进行采集利用。” |是的。| “在我的文明中,有些疑问句会以陈述句的形式表述。刚才就是一个例子。”又一朵等离子花绽放在了背景辐射上。她开始寻找光球层上的黑子。 |你提供的信息已被记录。升级语义校验模块成功……加载成功。回答你的提问:引爆相对坐标254481-54844-35541到254481-98742-35541之间的G级恒心是核心矩阵下达的最优先指令。| “理由呢?任何耗费资源的行为都要有个理由,哪怕再荒谬的都行。我不能理解没有理由的行动。” |申请已提交……核心矩阵驳回:权限不足,无法访问相关档案。| “……好吧。”她耸了耸肩,接受了这个事实。 “顺便问一句:虽然我不清楚你们的坐标划定方法,但是请告诉我,我的母星系——猎户座旋臂末端处的那颗G级恒星是不是在引爆的区域中?” |……申请提交……查询……核对……确认。确认完毕。你理解中的恒星“太阳”将在你的主观时间6年145天8小时54分22秒后被引爆。| 注:关于脑波的划分、深层意识活动、恒星的分级等等知识点,请大家百度吧。一个个解释的话章节长度就要增加一倍。 08年5月15日 第四次整理 《碧空》发表以来,感谢各位厚爱,给作者留下很多精彩评论。在此选登一些。有的在书评区里没有回复,就趁这个机会回了。以后书评还会不断更新。请大家继续支持本作。谢谢。 ———————————————————————— 一剑砍死你 [05-15 07:23] 这书很多内容和YY小说并无二致啊。要练出近代军队并不是单纯用训练就可以的,听说过袁世凯怎么练出北洋六镇的吗?至于战争场面中所说步兵对骑兵处于完全劣势也不尽然,毕竟历史上瑞士长枪兵和卡斯提人用长枪+火绳枪大方阵都多次击败过骑兵冲锋。对于军制问题不想多说,三三制并非近代军队采用的,而是现代军队才适合三三制。还有就是弓弩和火绳枪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不要以为都是远程兵器就能互相替代,建议作者多看一些近代军队的战争影片,相信会有一定的启发吧。至于对付游牧民族的方法,并非单纯用杀就能解决。个人比较推祟历史上斯拉夫人运用兵站、堡垒+哥萨克一类的半游牧武装对抗鞑靼,再用分化拉拢等纵横之术削弱游牧民族。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能让人民移民到当地,逐步同化鞑靼人,可惜历史上除了斯拉夫这种对着土地有着偏执的民族,好像没什么人愿意跑去蛮荒之地。顺便说下近代军队可不是指训练+纪律+金钱就能凑出来的,严格上来说袁世凯练出的北洋六镇还不是近代军队,想想历史上不列颠的红衣军,那才是真正的近代军队。还有在冷兵器时代千万不要试图搞游击战,因为那是脑残的行为。近代军队对后勤的依赖极大和封建军队有着极大的不同,至于现代军队那就更不用说了。 或许作者不屑于看起点的架空类小说吧,但是还是有几本对于近现代军队与封建军队的不同有着详细的阐述。至于作者推祟的酒徒的书,不是我想说酒徒的坏话,酒徒对于一些军事上的知识完全是想当然。其实发展军队最重要的是体制问题,这不只是军事上的问题,同样也是政治上的问题,想要发展正常就必须有完善的体制,没有体制则根本不配称为军队。 霞鳞 [05-15 08:30] 回[一剑砍死你]:意见很中肯,谢谢!我也想从体制上着手,但功力有限,没法面面俱到,只能适当用YY来弥补了。起点的小说不是不愿看,实在是连载开始后没时间看。有空再去补课吧。游击战的问题,我的似乎和老毛所用的不是很相同。我也知道蒙古人一袋干酪粉就能作战一周,所以骚扰最主要还是疲敌,瓦解士气,摧毁战争潜力(人口),适当下点药之类。 ———————————————————————— kjljljjljl [05-14 10:50] 这才是T M D的军事小说,在这垃 圾网络小说泛滥的年代,找一本好书真是太不容易了.作者继续努力啊~! 甭管别人说啥~!走自己的路,发展到热兵器时代还不得改成三三制. ———————————————————————— 阎皇君逆天 [05-13 10:50] 霞鳞啊,冷兵器时代叫什么军长,师长,真的很恶心啊,特别是33制,那是因为现代军种需要啊,古代33制不好用的,另外就是像詹露说的,好没带入感啊~~~有本书叫什么《江山如此多枭》的,就是因为搞了这套,收藏,推荐都暴跌的说,还有本《窃国大盗》作者也想搞33制,给人骂到受不了,只得改回古代军职。要是看不爽就当我放P吧~~~把支持破名的鲜花都扔你这了,不想你扑街饿~~~ 霞鳞 [05-13 12:28] [公告]关于三三制的问题,请看完《作品相关》中的说明再拍砖 ———————————————————————— 蜉蝣特 [05-08 16:47] 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10张贵宾票支持,希望大大再接再励呀~~~这是我在17K看到的少数几本好看的书了。33制比较适合热兵器时代的作战指挥需要,而十人制是适合冷兵器时代大兵团格斗的作战指挥需要的~~~这是无数战斗中总结的经验,既然是大大觉得听着爽,那也没啥,只要书写得精彩就是了~~~嘿嘿,加快更新吧 ———————————————————————— sunyb [05-08 15:55] 书不错,但是很痛苦的是为什么这些老大一回古代就要搞33制呢?这是热兵器时代的编制阿。郁闷! 霞鳞 [05-08 16:33] 回[sunyb]: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理由,但我写33制主要是为了自己爽。什么骠骑大将军、冠军将军之类,哪有中将军长听起来威风。关于这个问题可以去《书评选登——与寒门兄的讨论》里看看,已经讨论过了。 ———————————————————————— beakman [04-21 20:46] 仆固这个姓不是吐谷浑的,而是回鹘的,吐谷浑王族就姓吐谷浑,此外还有慕舆(慕容的变种) 霞鳞 [04-22 11:21] 回[beakman]:嗯,仆固是高昌回鹘,而吐谷浑在真实历史上唐末就被吐蕃灭了。不过本书是架空,所以在最新一章里解释过了。 ———————————————————————— ljk30630 [04-16 12:17] 哥们,我可是每天9朵鲜花啊,你就不能更新快点看到44章就猜到马上就要跳大神了,唉,快点吧。上次你给了我一个精华,我天天给你投票送鲜花,够意思吧,你就不能快点更新,若是需要什么历史资料我这也挺全,不过只到宋 霞鳞 [04-22 11:20] 回[ljk30630]:谢谢,资料我也准备了一些,暂时够用了。更新实在快不起来,等五月考试和找工作都结束后大概能安定一阵子。 ———————————————————————— zhiying [04-04 19:46] 太爽了,好看,就是太慢了,大大快点啊!!!! zhiying [04-03 02:38] 绝世好书啊!!就是太慢了``````` zhiying [04-27 12:45] 终于更新了,感动中`````` 不辞远-于公 [04-13 23:43] 他奶奶的,好看是好看,但是更新太慢了,让人心痒啊 血酬 [04-08 13:54] 此贼更新仍然不快,大恨。 ———————————————————————— 我的梦 [03-29 07:10] 虽然更新有点慢,但还是每天来关注下,砸砸花 我的梦 [04-01 15:32] 哈哈,今天又来了,砸花! 我的梦 [04-03 20:30] 我来,我看书,我砸票! ———————————————————————— 风车的风 [03-19 22:09] 实际点,不需要太YY,一般YY就够了。支持! ———————————————————————— Q_Q! [03-07 02:02] 大大快点回来更新吧,满怀期待你的回来,已经整整8天了!~ 霞鳞 [04-13 17:46] 回【Q_Q!】:谢谢你的支持。更新慢是因为工作和学业要兼顾,时间不够用。但TJ就是人品问题了。所以本书绝不会TJ。如果追得累,可以隔一段时间养起来看。 摇钱有树 [03-07 19:54] TMD 快回来更新啊 hxldavid [03-10 20:50] 怎么不更新了!郁闷!打击大家的积极性啊 霞鳞 [03-11 23:31] 回【hxldavid】:最近除了认真工作和认真找工作,还多了个准备4月研究生题库考、5月全国统考的活,所以暂时会变成一周更1W的周刊……好在找工作的事基本搞定了,现在问题就是年薪8-10W的范围内具体会是多少。 更进一缸酒 [03-27 11:01] 不可忍受之慢,媲美《月落》 ———————————————————————— 蓝羽箭 [03-03 20:08] 血腥 、 暴力 、强大的文章!我喜欢 ———————————————————————— 鬼脸猫猫 [02-21 20:27] 不喜欢主角的性格…… 我还是太善良了…… ———————————————————————— zzbst [02-14 18:45] 看到好书了,收藏之。好书大家要支持! zackt [02-15 21:56] 主角太没有人性了~~第一次看到这种主角 ———————————————————————— 老虎拳 [02-14 20:10] 主角带几十上百人在那边做做马贼混下去我信,可要带了几千人还能混下去那就是扯蛋,真好笑,游牧民族跟踪追击是很厉害的,你几千人在草原上往哪里躲,更可笑的是几千人的钢甲,马刀,你连个根据地什么的都没有就想打出来,你做梦吧?还有你是不是穿越后有了特异功能啊,全身几百斤的重甲你穿得动吗,还带着小萝丽冲锋,我是越看越觉得好笑。 霞鳞 [02-14 22:24] 回[老虎拳]:铁甲的话,我在文中提到过,猪脚抢了部落所有铁器,再回炉打一下不是很难。所谓骑兵轻甲,也不过是铁片加皮带。至于怎么躲,我也写了,有个利用气候的因素。毕竟和一支军队在雪地里捉迷藏不是那么容易。至于全身几百斤,我在文中也说了,猪脚的铠甲重30公斤,由全套锁链甲和简化的板金铠组成。几百公斤的铠甲貌似人类历史上还没出现过。至于带萝莉冲锋,有些夸张,但可参考长坂坡。 老虎拳 [02-16 13:32] 回[霞鳞]:打造装备和兵器不是弄到一些铁就能打的啊,首先你要有会打的人、可以打铁的炉子、融化铁的燃料、还需要时间,毕竟你找不到几百个铁匠一起开工吧,这里不是京城是草原哦。在草原上躲藏你是不可能躲得过草原上的原住民的吧,在雪地里捉迷藏,我晕,你几千人,上万匹马,人家还需要和你捉迷藏吗?是个草原上的人就找得到你啊。你的人要吃,马要嚼,要拉,我的天啊,你能躲得了谁啊,再说了,你穿身重甲就能横行了,军中有的是长枪重矛狼牙棒大锤这些家伙啊,挨一下,你就得下马,六千骑兵去正面冲击3万人的军阵只有死路一条哦。 霞鳞 [02-17 10:50] 回[老虎拳]和[yogomove]:关于铠甲马匹的问题,昨晚问了酒大。他在内蒙古的军马场待过,又学的是机械,应该算是内行。铠甲的话如果有300工匠,1000士兵帮忙,用现成铁器回炉,林木作燃料,半个月内可以弄出装备3000骑兵的简易铁甲(没有头盔)。但效果不一定比生皮做的甲胄效果好。另外生皮除了容易发臭生虫,防护能力反而好过熟皮。因此这一段列装制式铠甲的部分有些问题,呃,就算是开金手指吧。 霞鳞 [02-17 10:54] 回[老虎拳]:雪地里捉迷藏是我凭想象写的。根据是辽东的游牧民到了冬天活动范围很小。在平地上,农历一月时积雪五六十公分是很平常的,只是几个人外出的话等于找死,大部队会稍微好一点。因此猪脚他们杀完人找片林子一躲,被发现的可能不大。这个部分有夸张,但应该不算过分。 ———————————————————————— ≮風殇の夜づ [02-14 15:09] 看久了,休息一下。。。我也是在老友的带动下开始看sfw,也是在他的推荐下养成了只看译文版这个不好的癖好,记得最早是他推荐的《光晕·致远星的沦陷》当时我就疯了,一直想买,可是中学学生时代没钱。一直蹭着他的看,不过我也买FW让他蹭着看,啊。。这个哥们挺想念他的,然后上次成都的交流会也没去成,虽然家离成都就100多公里,真是大大遗憾,听说那天会场的书都超便宜,看着老友抱着一包书回来,那个眼馋啊。。。。 霞鳞 [02-14 18:03] 回[≮風殇の夜づ]:看科幻可以去“飞客行”这个站。分类比较清楚,而且长篇很多。不过貌似因为SFW的抗议,一些SFW代理版权的东西都被删掉了。 ≮風殇の夜づ [02-14 22:08] 哎,等以后,就掏钱买实体书看,现在sfw出版的书,装帧都不错,有外表又有好故事,这种书的诱惑对我来说,那是必杀计啊!ps:啥叫好人证啊? 啊。。今天要早睡,明儿再看。。对于能早睡这个命题,作者半夜写书累了的时候,可以憧憬下,哇咔咔,我是不是邪恶了点。。。。 霞鳞 [02-14 22:18] 回[≮風殇の夜づ]:好人卡就是,MM在情人节前一晚约我出来,说:“你是个好人,可我们俩在一起不大合适……” (ToT) ≮風殇の夜づ [02-15 11:01] 呃……可怜的孩子。。拍拍作者。。 ≮風殇の夜づ [02-15 16:30] 呃……脑残文很好很强大……终于可以跟上你的进度走了,貌似这回该是用大肠杆菌污染敌人水源,然后让他们拉到脱水……噢,可怜的阿古拉,可怜的苏古人,拍拍头……李头从西向东,然后下一步动作就应该是囊括整个北方,再然后就是由北向南逐步发展?至于后来和“寒门兄的问对”里提到李头会是北方总督,大概是吧,从这个由头来看,我的猜测一定会发生。作者的重头戏在东西方碰撞,所以这个整合南北是我目前最期待的地方,希望精彩纷呈。 ≮風殇の夜づ [02-17 12:21] 肉毒杆菌。。。高毒啊。。。大肠杆菌肠道聚集过量会腹泻,不及时治疗会导致脱水,而至乏力,老人与小孩可能会死亡,不过一般是自行痊愈,不过像苏合人的认识水平,应该会持续感染的吧,不过既然他们也使用过这招,应该能认识到这点。。。。。ps: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可以用蒜素治疗大肠杆菌感染所致的腹泻。 ≮風殇の夜づ [02-22 11:25] 明天就回学校念书了,以后不能常来支持你了,期待以后的章节,作者加油! ———————————————————————— 马甲无敌 [02-14 12:23] 无意中看到的,记的原来的封面十分好看,一片蔚蓝,一冲动就点击进来看看了,粗粗一品,才发现这书真的不错,现在好书难找啊,好书不TJ更难了,希望大大能把这本精品进行到底. ———————————————————————— swear097 [02-13 22:37] 历史上这类教训太深刻了。几乎每个朝代的亡国都是以一群乌合之众对抗虎狼之师的后果。远的不说,中日甲午海战、国共内战,无不说明了纪律对于军队的重要性---------------------------- 中国海军史研究过没有,"中日甲午海战"居然是北洋舰队是乌合之众! 作者你怎么不拿耳光子抽抽自己!居然说北洋水师是乌合之众! 北洋水师不是败在乌合之众上!是败在武器弹药和政治拖拉上! 自己好好的去研究研究北洋水师的火力弹药,还要和日本联合舰队的中弹率! 丫的就知道满嘴胡说! 还说什么只写军事!有你那样争着眼睛说瞎话写军事的吗! 不客气的说你句!你可能连北洋水师用什么样式的炮弹都不知道 ! 侮辱北洋水师之前,先好好研究下北洋水师!别说出让人笑掉大牙的话! 北洋水师的训练连英国海军军官都佩服!居然是乌合之众! 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不会去找找史料阿! 实在很生气!你可以说清王朝腐败透顶,可以说北洋水师军舰陈旧,可以说北洋水师火力不行! 但是你是在没资格去侮辱北洋水师是乌合之众! 丫的,照你这么一说,被当成海军军魂的邓世昌居然也是乌合之众的一员了! 霞鳞 [02-13 23:11] 回[swear097]:以下是一些资料,摘抄了部分:北洋海军官兵都受过正规的海军训练,然而在19世纪90年代头几年的歌舞升平气氛中,纪律明显松弛。根据《北洋海军章程》规定,除了海军提督以外,总兵以下各官,皆终年住船,不建衙,不建公馆。然而事实上却非如此。方伯谦于六年里先后自建购买六处住所,并娶有两房姨太太,在舰队常去之地,分别金屋藏娇。《北洋海军章程》颁布于北洋舰队管理得最为严格的时候,但违规的行为依然各行其是。将士们纷纷移眷刘公岛,晚上上岸住宿的人,一船有半。丁汝昌本人更是在岛上盖起铺屋出租,收取租金,并同方伯谦在出租房产之事上发生龃龉。邓世昌在船上养狗,也是章程所不许。海战当年,邓在一次船务管理中鞭打士兵致死,因刘步蟾是邓同乡才没有追究。作为北洋水师的直接领导人,丁汝昌对于北洋海军建设起过重要作用,从现存的丁汝昌函稿中,可以看到他处理海军日常管理事务,无不亲力亲为,倾注了大量精力。但丁汝昌不能以身作则、严格治军,导致舰队管理混乱,却是不争之事实。每每舰队庆功请奖之际,军中必有管带等滥用权力,夹杂进大批无关人员。当事人明知无耻,却轻易地原谅自己。奖惩制度被亵渎了,军人的荣誉和责任感也就一钱不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相习成风,视为故态。每当北洋封冻,海军例巡南洋时,官兵淫赌于香港。北洋海军还用军舰载客跑运输挣钱,甚至利用军舰的豁免权,从朝鲜走私人参。另外,各船每月有数百两行船公费,管带常私扣归己,致使船舱机器擦抹不勤,零件损坏,大炮生锈。 以上均摘自姜鸣著作《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再补充一则细节:1895年2月6日凌晨,日指挥官伊东继续用鱼雷偷袭刘公岛驻泊舰队。北洋海军为加强防范,不断用探照灯四处照射,反使日本人能看清港中军舰的位置,鱼雷攻击再次奏效。“来远”、“威远”、“宝筏”中雷后沉没,仅烟囱和桅杆露出水面,一片凄凉景象。3舰伤亡官兵200余人,惟两舰管带邱宝仁、林颖启上岸嫖妓未回,幸免于难。我不否认北洋水师很勇敢,但勇敢不代表训练有素。日本用俄国磨刀时,北洋海军访问日本,竟然因嫖妓与日方发生冲突,死伤数人。这种军队哪怕装备了航母都未必能打胜仗。 swear097 [02-14 09:31] 原来依据是那本书!难怪了!作者你先解释下什么叫乌合之众;在解释下什么叫中日甲午海战,什么叫中日甲午战争! 感情中日甲午战争可以等同于甲午海战是不是? 难道没逻辑呢!概念都搞不清楚!中日甲午海战就是就是中日甲午海战,中日甲午战争就是中日甲午战争,别把概念扩大化! 霞鳞 [02-14 09:36] 回[swear097]:呵呵,我举的例子错了?战备状态一舰主官上岸嫖妓,这种行为不是乌合之众又是什么。要打嘴仗去论坛开帖子。 swear097 [02-14 09:39] 在来说说邓公养狗的事情,楼主你知道不知道同时期英国法国等列强也在舰上养狗啊猫阿小猪啊!因为海上作训枯燥,所以舰上有一些小动物作整舰的宠物,来影响整舰的士气! 照作者你的理论来说,那英法列强的舰队也是乌合之众了! 邓公养狗这是当时整个世界海军的潜规则!懂不懂!看到养狗就乱讲!怎么不去看看当时世界海军的风俗! 因为上岸嫖妓,所以海战就崩溃还怎么了?! 那老美的军队天天**嫖妓,怎么米军现在成了世界解放军了! 什么逻辑啊!生活作风不好的在战时就一定是乌合之众了,那美帝的军队是不是也是乌合之众阿! 霞鳞 [02-14 09:48] 回[swear097]:美军再管不好自己的小弟弟,恐怕也没有在马里亚纳和中途岛海战时上岸嫖妓吧?养狗是潜规则,晾衣也是潜规则。那走私呢?贪功冒领呢?去论坛开帖,书评区不是吵架用的。 ≮風殇の夜づ [02-14 11:28] 看了下,很对胃口,收藏了。。。ps:在那个大环境下,北洋舰队要不腐败就有点神奇了,还有当时的海防建的并不完善,导致被日两面夹击,而正当危急的时候上头居然没有“给我狠狠地打”的命令,甚至连那种气势都没有,被他们一直都看不起的倭寇给丢翻。北洋舰队虽然实力强劲,无奈他们没有碰到一个合适他们生存发展的大环境,在这个大染缸里,它灵魂的覆灭也不足为奇了。 不过作者要说北洋舰队是乌合之众是不是过了点?毕竟这是一个悲剧,他们最后那种战斗精神也是非常值得赞扬的,凭这点他们就不该背负乌合之众这顶大帽子。 刚刚开看,发现作者也是SFW和FW的fans啊,还喜欢《明》,臭味相投啊。做为同好者,不支持不行啊。。6票奉上…… 霞鳞 [02-14 12:49] 回[≮風殇の夜づ]:谢谢支持。SFW我追了十几年,现在可以说是最好的年景,一大批经典翻译出版。貌似他们内部《美铁》已经翻译到第六本了,我一直在等着雪崩。北洋水师的问题我会改掉,换成清廷这个大概念。以后也请帮忙挑刺。 ———————————————————————— 企鵝 [02-12 02:14] 呵呵 过完年上来看看更新,咋看着看着就跳到第一章,原来是作者重写 XD,只要不TJ 依然如故的力挺。重写的部份还没开始看,等写完好再一起看!小弟提供一点小小意见:希望节奏能够放慢,之前就感觉整本书的节奏过快,许多地方都是匆匆而过,希望这次改版能够将一些必要的细节部份加强 ^^ 霞鳞 [02-13 01:45] 回[企鵝]:果然如此啊!有一阵子因为欠更新太厉害,写的东西也带上了焦虑……果然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嗯,吸取教训,还是踏踏实实多磨两遍再发。谢谢企鹅的提醒! ———————————————————————— salt [02-12 01:57] 哈哈老兄也是刀友啊?不知道论坛上ID是啥啊? ———————————————————————— cloud14 [01-26 18:31] 现代啥也不是,回古代就牛气冲天,也就一般般老套路,还贬低别的书,唉!!!!!!!!! 霞鳞 [01-27 17:39] 回[cloud14]:毛太祖活在现代,多半是个靠稿费养家的图书管理员。徐海东活在现代,多半死在黑煤窑里。 ———————————————————————— joaksk [01-24 01:47] 在你撒谎时一定要与对方的眼神交会。这是李雪鳞摸索出的经验。每个人都做过心虚的事;每个人都不愿和他人对视。如果你有勇气让眼神真诚到裸奔,别人多半会不好意思,先把视线移开,就好像是他做了亏心事一样。 瞪着眼睛撒谎!!!NB ———————————————————————— dove [01-19 22:21] 好书,相对于起点的某些架空像《回到明朝当王爷》要好的多。所以说YY也是个技术活,同时还是个体力活,没有很好的文学素养和丰富的资料储备,在YY也不能激动人心。如果作者的更新能稍微加快点的话,那就完美了。(因为现在书荒,能找到这样的书不能不说是一种福分,谢谢作者大大) ———————————————————————— 我自长歌 [01-15 10:43] 看到最新的章节,既然壶方人选择了不与老李 合作,那么按照老李的性格,恐怕,壶方人是逃不脱被灭的命运了。非友即敌,恐怕没有骑墙派的立身之地吧。 霞鳞 [01-15 15:43] 回[我自长歌]:嗯嗯,这问题是个悬念,所以现在不能说哦。继续看下去就知道:) ———————————————————————— 杰克 [01-16 20:37] 看到流窜苏合后方那一段时真是忍不住了,一个到处打游击的部队,居然还有空可以打造成建制的钢制盔甲... 霞鳞 [01-16 21:12] 回[杰克]:网站好像有问题,作者账号登不上。对于打造盔甲的问题,我觉得是可以的。第一,那时候人口密度小,冬天部落不迁徙,不活动,大片地区都是三不管。只要不去招惹,一般没人能找到他们。第二,虽然他们也是露宿,但人数相比部落不算多,凭借抢来的物资可以维持生存。第三,文章中也提到了,猪脚他们杀了人之后把所有铁器都抢走。用现成的铁器融化打盔甲并不复杂,所谓的轻甲不过就是铁片和牛皮带。 ———————————————————————— ljk30630 [01-14 18:41] 好书!写的真的挺好的,不过我有个问题,关于共和国的问题,你所写的我看大概是五代时期,盔甲重量很大,所谓高碳钢偶尔可能有,量产不太可能吧,还要怎么一下到共和国,这中间是不是跨度大了点。很少评论,写的乱七八糟,不要见怪 霞鳞 [01-14 21:44] 回[ljk30630]:谢谢你对拙作的关注。在设定中,主角出现的“天兴三年”=西元1244年,也就是真实历史上蒙古兴起的时候。高碳钢确实不普及,当时的主流是灌钢技术中的“夹钢法”,所以就用来做了主角的那一身限量版重甲。独立旅装备的是用熟铁锻打和炒制的钢材,质量比不上主角的。至于序章中的“共和国”,可以留意一下那封书信落款的日期,是在故事发生的两百多年后。之所以有这么个时间跨度很大的序章,主要是以后能派用场,比如说,用来收尾之类。 ljk30630 [01-15 12:00] 还有关于西藏的问题,即宋末元初,貌似分裂成两块,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霞鳞 [01-15 15:40] 回[ljk30630]:西藏在9世纪因为农奴起义,大一统的吐蕃王朝灭亡,此后的四个世纪里一直处于群雄割据的混乱状态,直到借助了蒙古人的力量才再次稳定下来。其间青唐等地出现过挟赞普发号施令的强势政权,但整个西藏地区没有统一。至于两个,应该是不止。你说的大概是古格王朝和拉达克、普兰这些由吐蕃王族后裔建立的割据政权。小说的设定参考了这段历史,但觉得还是把西藏作为一个统一的政权来对付比较好。 ljk30630 [01-15 22:26] 谢谢指点,我对历史有点兴趣,以前看过不少历史书,十来年下来有不少我忘记了,不过你对技术以及藩国的了解我很惊讶,肯定花了不少时间,祝你书越写越好,打字太累了也要注意休息,不要给我精华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ljk30630 [01-16 12:19] 号召大家投票阿,我看你的得票率简直不成比例 ———————————————————————— 回马一腔 [01-14 08:37] 封面真别致,返璞归真,赞一个! ———————————————————————— 节奏蓝调 [01-12 16:05] 现在的穿越文还没开始就得介绍主角不会xx,不会xx……,我就不明白了,你什么都不会穿越个毛啊 ,你不如直接穿到几百年后那时候估计早社会主义了,吃饭泡妞都不用带钱了,好死不活的跑到古代去,还什么都不会。我最烦这种先抑后扬的桥段了,你要人品爆发还不如就在现代爆发一下,也让生你养你的父母享个福吧。我不是来砸场的,本书我也还没开始看,一个故事的魅力就在于它于别的故事的不雷同,老是按照主流的框架来塑造主角,这故事如何吸引人? ———————————————————————— 1587 [01-06 21:06] 我对摄政王没什么问题。关键是皇帝长大了摄政王还没挂,怎么办,皇帝说了算还是摄政王呢?政治这个东西想执行是要亲信的,除非皇帝把大臣几乎都换一遍,不然没戏 皇帝都傀儡了,还能叫英明的君主!这个,礼部的官员去黑市买东西,会死的很难看的! 霞鳞 [01-06 22:19] 回[1587]:谢谢你能把书看那么仔细。还政的问题,其实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坏的例子有诸葛亮,把刘禅像龟儿子一样养一辈子。好的例子是真宗朝的太后,女中尧舜。第一章我还会改一下,不合理的地方能纠正则纠正,避不开的试试看绕过去。就还政这个问题,会在设定中强化一下。话说……四岁的皇帝如果不是傀儡就更奇怪了。换大臣嘛,这个似乎是潜规则了。就算前一代真有能干的人,新皇帝也会提拔自己的人顶替。我觉得也没必要写得很明。嗯,总之,这是一部架空小说,请大家不要以《新宋》的标准来要求作者。如果有那个时间收集资料就不写架空了……这算是二律背反?至于礼部官员买东西……汗……我待会再去看看。我记得第一卷中买东西的就两个场景,一是地下黑市,二是铁匠铺。似乎都没有礼部官员的影子。猪脚那时候的身份其实很模糊,像清客,也像贵宾,但决不是官员。 ———————————————————————— 匪斧不克 [12-31 19:17] 看了这么多忍不住要说几句,你写的是YY小说不错,但起码不能把主角以外的所有人都写成白痴。改良版的王八之气不时地溢出实在让人有种冲屏幕吐口水冲动 big [01-01 18:40] 兲之气吐啊吐啊 霞鳞 [12-31 20:03] 回[匪斧不克]和[big]:你说得很对。当初刚开始动笔时没有大纲,不由自主往权谋上写了。第一卷的头几章个人感觉也有些牵强,想改,又会影响第二卷已经展开的情节。只能留待以后了。现在更新是第一要务。谢谢你的意见。 ———————————————————————— 无耻的烂土豆 [01-03 17:31] 书不错,可惜是全架空。。。。。。。。。。。 霞鳞 回[无耻的烂土豆]:可能的话我也不想写架空的。但一来没时间累积史料,二来写现实的东西限制太多。比如民族灭绝,就不能放个真实出现过的上去。其实可以把这本书当成写宋朝来看的……设定上猪脚出现的时间是耶元1244年……所以苏合族影射什么就不用说了吧。 ———————————————————————— zhonggb [01-03 20:57] 作者是不是很喜欢蛇啊,写的有点恶心,给我的感觉象是蛇 霞鳞 回[zhonggb]:这个……因为描写时想尽量多方面还原战场环境。举个例子来说,电影上打仗就打仗了,你一边看一边还能吃牛肉干。但如果真的置身其中,闻到那些味道,恐怕会什么都吃不下。当然,细节描写太具体和作者本人的喜好(?)多少也有些关系…… ———————————————————————— 骁骑校 [01-04 16:42] 书皮很牛比、,书名也很牛比 霞鳞 回[骁骑校]:多谢捧场。其实书皮? ??书名都很虚,当初自己还觉得不妥呢。大家能认可实在太好了。 ———————————————————————— yogomove [01-05 15:28] 这公主是主角后宫的萝莉二号么?感觉太成熟了,五岁的小姑娘不至于这样吧... 霞鳞 [01-05 17:35] 回[yogomove]:Bingo,正是啊。详情可以参考今晚发的作者杂谈(写在第二卷第十七章后)。设定上性格可能类似于10岁,但在皇宫这个复杂的环境下,成熟一点应该也没差。最关键的考虑是三个萝莉性格不能重样是不是? ———————————————————————— AIAYO [12-27 23:18] 很难得能看到这样的书,肉体、钢铁和意志的碰撞,战斗细节处理得不错,赞一个。 霞鳞 回[AIAYO]:当时写战斗细节真的很费脑子啊。毕竟没有经历过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很多只能凭想象。感谢大家的认可。肉体、钢铁和意志,这是刀剑争锋时能让一支军队屹立到最后的保证。所以第二卷开头花了很大笔墨写李雪鳞用Seal的方法训练新兵,为的就是在其他条件难以迅速提高的情况下,至少让军队的意志有质的飞跃。 ———————————————————————— 大力丸子 [01-02 18:14] 兄弟,看了一下,觉得挺好,感觉你写的很精致了,想来定是花费了不少心思,是一本好书,关注中。。 霞鳞 回[大力丸子]:丸子的那本《三界翔游记》也很不错哦。说到精致,其实也就是发上来之前自己多看几遍,改几遍,力争没有错别字和重复。个人很认同《科幻世界》编辑李克勤说的,小说要让读者有阅读的快感。 ———————————————————————— YYOO [01-02 17:28]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着看着没了 一样的 [01-02 16:53] 才十万字,对于作者来说已经是不少的量了,但对于读者,字数还是太少了,只好先收藏,等养到60万字了,再开看。 霞鳞 [01-02 17:37] 回[YYOO]和[一样的]:谢谢支持,我会努力更新的。每日至少一更。因为一边还要攒稿,暂时只能这样了。看得好向别人也推荐下哦。写书时其实有一个问题,就是作者的时间感和读者的时间感是不一样的。我因为用词经常斟酌,属于写得比较慢的那种。往往三四千字下来,自己觉得很长了,花了一个晚上了。通读一遍后发觉才几分钟就看完了,没有体现作品的节奏,只好再展开……痛苦…… ———————————————————————— 1587 [01-05 21:22] 很残脑你的设定我没有一点可以认同的国家怎么能不禁止弩呢摄政王怎么能有君权呢,而且还是专业户礼部的人去了商人还敢守钱商人没有靠山还能在那买,怎么可能给一个陌生人便宜呢人家死士让你看一眼就叛变了你去看一眼皇帝算了! 霞鳞 [01-05 23:02] 回[1587]:弓弩这一点是我写的时候疏忽了。第一卷以后还会改一遍的,有可能会把开头推倒重来。至于摄政王的问题,一来这是纯架空,和历史上的朝代不用对应那么密切。二来摄政王掌军权并不是没有。多尔衮算一个,周公也算,诸葛亮也算。世袭这条,如果开国皇帝这么定了,沿革下来也不见得不可能。有明一朝,皇帝连立太子的事都不能做主,反过来想的话,制定一个由皇室成员辅政的条例似乎也说得通。 ———————————————————————— 好名字都被狗起了 [01-06 02:03] 一直搞不懂这个5岁的小萝莉,安排他的出现有什么作用?难道说搞萝莉控就体现了铁血吗? 霞鳞 [01-06 10:11] 回[好名字都被狗起了]:公主的出现是有必要的,为以后做伏笔。但设定为五岁的小萝莉纯粹是作者个人爱好…… ———————————————————————— 1587 [01-06 21:06] 我对摄政王没什么问题。关键是皇帝长大了摄政王还没挂,怎么办,皇帝说了算还是摄政王呢?政治这个东西想执行是要亲信的,除非皇帝把大臣几乎都换一遍,不然没戏。皇帝都傀儡了,还能叫英明的君主!这个,礼部的官员去黑市买东西,会死的很难看的! 霞鳞 [01-06 22:19] 回[1587]:谢谢你能把书看那么仔细。还政的问题,其实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坏的例子有诸葛亮,把刘禅像龟儿子一样养一辈子。好的例子是真宗朝的太后,女中尧舜。第一章我还会改一下,不合理的地方能纠正则纠正,避不开的试试看绕过去。就还政这个问题,会在设定中强化一下。话说……四岁的皇帝如果不是傀儡就更奇怪了。换大臣嘛,这个似乎是潜规则了。就算前一代真有能干的人,新皇帝也会提拔自己的人顶替。我觉得也没必要写得很明。嗯,总之,这是一部架空小说,请大家不要以《新宋》的标准来要求作者。如果有那个时间收集资料就不写架空了……这算是二律背反?至于礼部官员买东西……汗……我待会再去看看。我记得第一卷中买东西的就两个场景,一是地下黑市,二是铁匠铺。似乎都没有礼部官员的影子。猪脚那时候的身份其实很模糊,像清客,也像贵宾,但决不是官员。 ———————————————————————— 与寒门兄的讨论 写书最怕的就是没人看。能有寒门兄这样促进作者思考和提高的好读者,对于写书的人来说是难得的福分。寒门兄对于一些问题的考虑很深入,很细致,作者与之讨论获益匪浅。 ———————————————————————— 寒门 [01-18 14:07] 重装骑兵在隋代曾达到过一个高峰,但因为其昂贵的价格,对骑兵和战马素质的极高要求以及过于缓慢的冲刺速度和短暂的有效战斗时间,使得中国的重装骑兵很快就在游牧民族的轻骑兵骑射技术的压力下迅速被淘汰.中国没有重装骑兵不是因为中国没有这种观念,而是因为环境不允许,再加上游牧民族的弯弓骑射,那是重骑兵的恶梦,就如西方重骑兵碰到蒙古游骑一样,那是一边倒的战争,重骑兵想和游骑兵抗衡是很难的,除非游骑兵没进化出骑射,否则拖都拖死了。个人认为西方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理论是远远落后于中国的,也就只有英格兰长弓手是个亮点,其它所谓的重步兵重骑兵骑士双手剑士等等,都不是一般的好对付. 霞鳞 [01-18 15:55] 回[寒门]:你说的没错。重骑兵有很大的局限性,性价比不高。但用来对付缺少弓弩的步兵非常有效。重步兵其实也是个挺有用的军种,可以克制轻步兵和重骑兵。西方在冷兵器时代落后的是战争理论,他们的装备有些畸形发展,但也不是一无是处。本书中重骑兵将会是一支重要的力量,但如果我只想建设重骑的话也不用绕那个大个弯子去收游牧民了是不是:) 其实你说的这个问题在26、27、28三章里就有体现了。骑兵旅的装备按照中国古代标准已经算是重装,所以猪脚清醒地认识到,在野战中会很吃亏,只有压缩战场空间才有可能获胜。再说直接点。重骑兵的建设主要是为了和大纵深作战理论匹配,和重步兵、轻骑兵一同作为牵制集群,而装备了火炮的轻骑兵(骑射手)才是突击集群的主力。 寒门 [01-19 11:41] 重骑兵进行大纵深作战对后勤来说是个灾难.西方重骑兵军团都有带仆从以及不着重甲的行军马,这才能让主力坐骑保持体力,但因为马多,人多,而实际主力并不多,一般在1/3到1/5之间,在东方这东方式作战实在是种灾难 霞鳞 [01-19 11:47] 回[寒门]:大纵深作战并不是说一股脑就往敌后冲,然后大迂回包抄。这种理论强调大集群间的协同,以突击集群冲破敌人进行迂回,争取战略上的有利态势,但同时在正面和侧面也要布置牵制集群,不让突击集群承受过多压力。重骑兵可以在这时发挥作用。虽然人数不多,但很容易冲垮四五倍,甚至十倍于己的普通步兵,是一支能充分吸引敌人兵力的力量。作为牵制集群,作战半径也不需要太大,只要在重步兵和轻骑兵将敌人消耗得差不多时清扫场子就行。猪脚日后在西征中确实会碰到后勤问题,但如果跳出大陆军队的视野局限性,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所以重骑兵可以放心大胆用在大纵深作战中。比如说,重骑兵之所以成为后勤的噩梦,是因为在野战中自持力差。那么,如果有一个能和大后方直接连通的基地支撑呢?猪脚毕竟来自于21世纪啊,想想美国人在太平洋战场上怎么打陆战的就明白了。这本书的重点在于后半部分的西征。但猪脚的西征和蒙古不一样,无论从战术还是所引发的后果,都不会是铁木真那样的野蛮践踏文明。这才是本书的重头戏。 寒门 [01-19 12:06] 呵呵,那重骑兵的马种是用什么马种?重装战马对后勤的要求不是粮食和牧草能解决的.大唐西域都护府在大唐如日中天的时期也不过只有数千骑兵,而重骑兵只有500人,因为实在昂贵且面对游牧民族的优势和其成本不成正比.不否认精锐重骑能够牵制敌主力.但因为东方的战争规模往往以数十万计(草原民族一发狠也能出动几十万骑兵),而西方能达到十万规模的就流传千古了,这就要求重骑军团达到较大的规模和较强的战斗力和机动力,而要达到这两点,做后勤工作的老兄估计得撞墙。东方的气候环境不产西方那种高头大马,东方的战马往往以持久力和顽强的生命力著称,但负重力,短途冲刺力不符合重骑兵的要求,中国的重骑兵马种一般来自中亚和小亚细亚,这就造成了成本的昂贵和马种的退化问题.而西方的战马娇贵,难饲养,负重强,短程冲刺力极强.但想长途行军就不可能了.(战马都要骟过,做马种是不可能的,还需要另外保留良种) 记得上次看到过荷兰的驼马,简直是马中的坦克,但不知道能不能跑的起来,呵呵 霞鳞 [01-19 12:29] 回[寒门]:猪脚西征前已经当了五年皇帝,几片大草原都在他控制下。算上之前收服游牧民族混军阀的日子,收集几千上万匹突厥马不成问题,欧洲森林马就算了。驮马随便找。川马、滇马、甚至是三河马。这就是做皇帝的好处,可以全国动员。再说……猪脚西征就是打出国门去啊……保持核心的十万精锐就行,其余召集仆从兵,蒙古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核心精锐才两万。西征前猪脚和阿拉伯互相以倾国之兵决战,完事后弄个十几万人撵兔子不难。写书最高兴的就是有人认真看,谢谢你能一起来探讨这个问题。其实在西征中已经不存在对付游牧民这个问题了。苏合,也就是蒙古人,留在东方的猪脚当皇帝前就杀绝了。西方的,会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一部分。对付游牧民最好的方式还是用游牧民,这也是为什么猪脚费尽心机弄个“天可汗”的名头出来。 寒门 [01-19 12:53] 大汉大唐统治西域几百年面对战马问题也是一筹莫展,这和交通,通讯,政治体制,历史文化都有非常大的关系,我觉得你写的有点过于理想化和简单化了,中原人和草原人西域人战斗了数千年,大家都有小强精神.当年蒙古人之所以能召到那么多的仆从军,这和蒙古军队的作战方式有很大关系,蒙古军没有军纪,完全而坚定的执行三光政策,仆从军也能得到非常大的利益,只有血腥的利益才是他们的凝聚力。还记得铁木真的名言么?蒙古军就一支由许多民族组成的蝗虫大军,是人类最深层最邪恶的欲望组成的军队.而要一支有人性的军队拥有象蒙古军那样的战斗力和凝聚力,很难.民族矛盾只能用现实利益来调和,一旦没有现实的直接利益,那就是乌合之众了.----只是聊聊,希望能越写越好 霞鳞 [01-19 13:00] 回[寒门]:呵呵,你说到点子上了。因为要保留些悬念,我不能讲得太明。但能透露一点:猪脚许给少数民族的好处和软硬兼施的手段,是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古代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也不敢做的。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肯给他卖命。西征中,如何巩固征服地区,除了蒙古人的三光,还可以借鉴罗马的方式。保证别人的利益,这是个关键点,也是猪脚以21世纪的思维方式突破时代局限性的亮点。关于这个悬念,其实在第一卷没有写出来的书房问对中就留下了。西征前会先用在吐蕃身上检验效果。虽然不是很详尽,和酒大没法比,但我也准备了一份大纲,所以一些比较重要的思路都会在事先做一下铺垫。一直到第五卷,都是西征的准备工作。包括骑兵和陆战队战术成型、海军建设、热兵器、经济体系转换、产业革命启动、文化和舆论的支持等等等等,然后一切成果在西征中汇合,总爆发,成为超过真实历史中蒙古的一个传奇。 欢迎多关注本作。谢谢。 寒门 [01-19 13:10] 呵呵,等着看看你的谜底,不过提醒一下,大罗马时期是不具有可比性的.只有蒙古时期和亚历山大时期可以参考,只是这两个跨大陆帝国所能维持的时间都非常短暂,都是在民族矛盾面前败下阵来 霞鳞 [01-19 13:16] 回[寒门]:这个矛盾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满足了两个前提就行:1、给予各地高度自治权,中央政府派驻官员,负责税收等工作,行政交由当地处理,将民族之间和不同文化之间的矛盾局限在一地,而不是扩展到全国。2、中央政府始终保持一支能随时镇压各自治领的强力军队。蒙古和亚历山大是大陆时代的征服,而猪脚要走的,是海洋时代的征服,用日不落帝国来比喻更为恰当。 寒门 [01-19 13:16] 陆战队?呵呵,我确实很想知道是否包括骑兵,如果有,战马的海运问题怎么解决的,这问题可是困扰了整个世界上千年,希望能有新的思路 霞鳞 [01-19 13:20] 回[寒门]:不瞒你说,战马是否海运,这个问题我也在考虑中,因为要面对的技术障碍太多了。至于陆战队,个人认为不配马更好。一来减轻后勤压力,二来真把海军、火炮、骑兵这三者捏到一起,和开作弊器没两样了。 寒门 [01-19 13:22] 给予各地高度自治权,中央政府派驻官员,负责税收等工作----不可能的,这里面有非常多的问题,别说民族地区,就连中原地区这种方式一样会出大问题,甚至我们现在,地方诸侯经济上来了,中央的话也是常常听不到了......会出大问题的,更何况通讯落后,政府班子整个一土皇帝,只能依靠首脑的忠诚,灾难 霞鳞 [01-19 13:34] 回[寒门]:这就是我说要在之前做文化和舆论上准备工作的原因。有些事,确实仅依靠条文是解决不了的。而且两个前提,一和二互相支撑,军队摆那儿啊。布拉格之春后敢出头的人毕竟少了。在本国有道德和舆论基础,总督兵权小,经常互换,问题不能说根治,应当也是在允许范围内。何况哪个国家没有情报机构啊……通讯是个大问题,但有了定期邮船和邮路制度,我认为不一定会是个死结。不过再怎么说也只是我个人臆想,只能参考真实历史上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做法,肯定会有些疏漏。 寒门 [01-19 16:07] 我觉得书中对于民族问题的认识不够深刻,过于简单化,世界上最令人头疼的就是民族问题,最难解决的也是民族问题,最要人命的还是民族问题.很多民族是打不垮杀不怕的,收买的手段也只能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有效,每个人都有野心,一旦这种野心膨胀到民族的高度就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民族战争,自古都是如此.可以借鉴阿富汗/巴勒斯坦/中国西藏/中国新疆/塞尔维亚/捷克/非洲等地区的情况,写的入微些,细致些.有节奏感 霞鳞 [01-19 23:37] 回[寒门]:书中所用的手段也不能完全说是收买。我一直都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制造了一个悖论,一个跳不出的死循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并不是说不能和平相处,比如盛唐,也只有在盛唐那种环境下才能实现。这就是猪脚要实现的初步目标。以此为前提,在人种和文化上进行和平同化。这种同化并不是单向进行。其他民族一些可取之处也可以用在改造汉民族上。书中的民族矛盾不会彻底解决,猪脚所能做的,无非是将汉民族周边的一些少数民族纳入同一个文化和政治体系。其他的,就留待共和国解决吧。 强大的国力、先进的文化和开放的心态、民主政治、军队国家化,满足这四个条件,我认为就能达到13世纪国家向心力的极致了,至少能避免彻底分裂的局面。只要猪脚开个头,促进民族间的融合,其他就留待时间来解决吧。猪脚西征也不是以扩张人口和土地为目的,主要还是为了改变中原王朝在地域和视野上的局限性,打造一个世界帝国,所以一些中亚和中东的民族,不会强行征服,让他们以国家的形式存在于军事打击范围内就行。 寒门 [01-22 22:58] 我又来了,呵呵.对于冷兵器时代大一统帝国我一直认为这是非常缺乏统治基础的,人类历史上这种垮大陆的帝国寿命都非常短暂,并且没有真正形成过中央集权统治制度,而采取的都是贵族分封制度.个人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可以加以精炼和情节扩展.此外从帝制转化为共和制的时间书中交代的未免太短了,政治制度的转变需要有多方面条件的配合,生产力,生产关系,思想启蒙社会关系等等,区区200多年想完成这种转变不太可能,况且共和制并不一定比帝制优秀,世上从没有最优秀的政治制度,只有最合适的。另外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觉得现在的军队编制一定比古代军队编制优秀呢?现在的军事编制是在热武器大量装备军队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而来的,它适合于现代战争对军队的基本要求和作战指挥,但不一定适合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指挥和作战要求.而古代的军事制度起码已经经过了上千年的演变发展积累,最能在当时环境下充分发挥军队作为一个整体的战斗力.当然因为从没有人做过这方面的实验,无法给出对比数据,但是想当然的以为现代三三制一定比古代军制强也是很牵强的,而且好像大家都这么认为这就有点奇怪了. 霞鳞 [01-22 23:27] 回[寒门]:我并不打算用中央集权制来管理西征后的帝国,而且西征也不会像蒙古一样占那么多地方。掌握具有战略意义的飞地就够了。毕竟有强大的海军为后盾。政治制度转化前肯定要实现产业革命。事实上猪脚会比较早启动这一步。军队编制问题,确实不一定比古代强,但用现代的编制和古人打仗,有些戏剧效果。而且专业的军官团和参谋制度,虽然古代也有,随意性比较大。这才是猪脚整军的关键。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用古代编制的话,读者往往不能和真实规模对应起来。 寒门 [01-22 23:46] 参谋制度先不说,那个更有深度,呵呵,先说军制.现代军队最小单位是班,每个班为7到9人(根据是否主力有所不同).当然还有火力组,但班级单位是正规编制中的最小作战单位.一个班应该能够保证两个火力点,一个主火力点,一个支援火力点,并能携带1个基数以上的弹药,这是现代军制的要求,而班在作战中是由排来指挥,正规军中很少有班级单位独自作战,但排级单位可以满足独自作战的最小要求,因为排可以拥有战场通讯密码并能完成最基本的进攻和防御任务。古制中最小的一般为五人一伍,而且多为乡亲,人熟,在战场上不会跟丢人.冷兵器时代战场上的传令基本靠喊,进攻中处在方阵中间的人很多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该干什么,这时候百夫长什长伍长的作用就非常重要,保持队形,前进,后退,冲锋等等就是需要在大方阵中一个个整齐的小方阵中的军官们一遍遍的喊话约束士兵,这种情况下三三制有什么用?有什么优秀之处? 只是不吐不快,借你宝地自己爽下而已,呵呵 说到飞地,那就是只要几个港口就行了,内陆的海军怎么也来不及,但港口也需要有一定的军事缓冲地,但这又有很多问题,期待你的答案 霞鳞 [01-22 23:57] 回[寒门]:呵呵,这方面的描写在书中应当已经有了。猪脚的军队有个不同,就是更强调旗语和声音信号。这就要求士兵的训练程度更高,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花不少笔墨描写类似Seal的新兵营。飞地的管理嘛……其实,你可以将猪脚西征时的帝国看作大不列颠,这样比较好理解:)除了权力集中的中央帝国,外围有自治领,再外围有属国和藩国,是一个在地理和政治结构上都呈现梯级的状态。 寒门 [01-23 00:06] 呵呵,你还别说,真要把现在的士兵集中起来一万人一个方阵前进冲锋也一定乱七八糟,记得有年在敦煌拍了部古戏,听说直接找了部队出人,组了两个大方阵对冲,足足排了三天才搞定,还只是最最基本的走两步冲上去完事,片名叫什么忘记了,当时看那片子也对那场景很不满意,站着不动还挺唬人,一冲起来就看到一堆人丢盔弃甲的跑来跑去 霞鳞 [01-23 00:21] 回[寒门]:这是没办法的,毕竟战场环境不一样。如果给古人一把81-1,他们也做不出匍匐、跃进这些标准的战术动作。睡觉去了,总算在22日完成一更。兄台有什么尽管说,捉到Bug也告诉我一声,能改一定改:) 与yogomove的讨论 yogomove [01-21 21:24] 小趾两半是什么种族的特征,这玩意出典似乎就是扯淡了...我看过匈奴版,洪洞版,鲜卑版,现在出来华夏版了... yogomove [02-05 23:38] 组建一个萝莉三头政治团Triumvirate,作为仅次于主角的第二级决策团和接班人(们)...好吧,这主意很囧不是么。无论如何,祝作者新年快乐、萝莉广进(误?)了。P.S.路西法同学还在继续骗精大业啊,也祝你新年快乐好了。 yogomove [02-06 14:51] 居然被置顶了囧TZ难道真的要借此开始女王横扫时代么...无论如何,要将洗澡的习惯重新在欧洲推广,但是绝对禁止内裤技术/概念出口西方,这才是王道呀口桀口桀口桀 霞鳞 [02-06 14:57] 回[yogomove]:嗯嗯,虽然没像你说的那么夸张,但也是有这个意思啦……洗澡……改变清教徒的习惯吃力不讨好,他们爱怎么就怎么了。反正猪脚有家养的萝莉就够了。内裤……我看还是先在中国消灭树叶竹筹,从推广手纸开始吧…… yogomove [02-07 14:43] 唔,又猜到一点剧情:打散北方游牧民族并融合,是为了代替蒙古西征是吧...游牧民族加汉族的强大威力,将会持续不断地一波波扫荡欧洲?很期待呀。为罗马帝国带来五胡乱华级别的民族大融合吧,口桀口桀口桀 yogomove [02-07 15:23] 当然了,事实上是去圣殿山签不平等条约了么... 霞鳞 [02-07 22:58] 回[yogomove]:**不离十。不过还有个崛起中的阿拉伯帝国在中间挡着。可怜啊……另外会签署的条约有两个:《巴格达条约》、《君士坦丁堡条约》。在圣殿山签署的是公约,公约和条约还是有区别的,作用的范围也不一样……呵…… yogomove [02-08 19:34] 历史上这个时间是是阿巴斯王朝的最后几年,但是按作者前文的设定,是波斯吃掉***而不是反过来,而且似乎也未到衰亡时期,这其实也是为文明开金手指了= =这种情况下阿拉伯帝国对不同理论的宽容程度反而是个问题了,按照波斯传统的专制,能否像阿巴斯王朝肇造科学,严肃地说,可能性怀疑不高...当然了,或许是我所学不多未曾注意到的原因。话说回来,在那个时期,中国富于技术而少理论,阿拉伯则可以说正好反过来,这么一互补就有意思了。 霞鳞 [02-08 20:20] 回[yogomove]:以下是第六卷开始前的背景:在设定中,***教兴起了,但在波斯没有发生武装革命。***作为帝国的军事力量被用于和基督教的战争,同时波斯帝国上层逐渐***化,也就是说,在主角出现时和蒙古(苏合)主力打得不亦乐乎的其实是一个披着波斯的皮,拜火教和***教并存的阿拉伯帝国,和阿拔斯王朝同样宽容。但连年战争摧毁了帝国的经济基础,自成体系的雇佣兵集团马木鲁克夺权,实行严格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统治。而蒙古主力因为大汗病死而分裂,部分接受了***教,与新阿拉伯帝国融合。新阿拉伯帝国因为短时间内兴起,又接纳了太多外来的势力,变得极不稳定。这时东方的夏帝国通过彻底掠夺日本有了一定资本积累,开始了羊吃人运动。两个帝国为了转移国内矛盾,不约而同将目标放到了对方身上。双方开始酝酿一场以倾国之兵互搏的战争,地点就在怛逻斯……因此本书中的主角西征其实对***教未必不是好事,而且这样一来等于把Loli No.3的身份也已经交待了…… yogomove [02-08 20:53] 哈哈,严重期待中。等,Loli3是***教小美女?嗯嗯,每天洗五次澡,上街不给别人看,这真是幸福啊~话说回来,这个框架也忒大了点,怕就怕太监了= = 霞鳞 [02-08 22:26] 回[yogomove]:哎……我现在的目标不是上架也不是大红,就是要坚持完本。花上一年多慢慢写吧。有你这样的读者支持,至少能给我坚持下去的动力。哪怕工作忙或者家里有事,最多更新速度放慢,但不会TJ。 yogomove [02-11 19:43] 这何尝是修改了?这分明是炫耀了! 霞鳞 [02-11 20:01] 回[yogomove]:炫耀?这个……不是吧……原来的第一卷把猪脚弄得太王八了,而且铺垫显得很单薄。这次换个开头,再充实一下部分内容。呃……真的没有炫耀什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