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猫当仙》 壹 “酒醒只在花前坐!无花无酒锄作田!” 一声醉呵,扰了山间鸟兽的午梦。 “咕噜——”清酒顺喉而下,湿了半片领口。毕竟是撒了半条命偷来的酒,味道当真是更醇厚一些。 赤鹤顺了把嘴,横卧在树枝间。迷离醉眼里映着这三月的好风光。 卉木勃发,云淡而远。 有山雀喳喳而过,她到底掩不住猫儿性子,醉成这幅模样也不忘伸手去捞一把兀自寻食吃的鸟雀。捞是没捞着,倒把自己弄了个重心不稳,结结实实的砸在地面上。 摔得半晕半醒之际,竟还惦记着自己的酒壶碎了没有。 “得,费半天劲,酒又没咯!”其实四周只她一人,也不知她是说给谁听,亦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么自说自话,见她拍拍摔得闷痛的屁股,不忘把酒壶好生的系在腰间。 这附近住着一位散仙,恋上了一世凡人女子。成亲后,寻了青崖山这么个安生自在的地儿,想隐乐一世。不过那散仙怕是前世欠了赤鹤一屁股债忘记还了,这辈子轮着她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起初摸些杂蔬,倒也罢了。娘子说,猫儿无食,偷些无妨。 后来寻些鱼吃,也不追究了。娘子劝,猫儿天性,吃就吃了。 可现在她是胆子大了,有如出入自家门庭一般。散仙无奈,只当自己养了只野猫作罢。渐渐日子长了,赤鹤好像长了些良心,在外寻到珍奇稀药,也知道拿给散仙献个乖巧了。 再后来,散仙得知她并非寻常山猫,而是双瞳藏了妖气的九命猫。 可是她又为何会在这里?却是如何问,赤鹤都想不起了。 她记不起,散仙也不多问。 于是闲暇之日,就教她练起一书一画,学些寻常术法,不求通天遁地,但求修身养性,平常护个身也是不错的。 散仙与娘子从青丝至白首,两情相悦,却一直无后。有时散仙喝醉了酒,碰上赤鹤又来摸鱼,总会拉着她,在怀里揉个遍,叨叨着:“若娘子走了,我也自陨仙根,随她去了!” “别别别!你俩都去了,以后我找谁摸吃的去!” “没良心的货!心里念的都是什么!” 赤鹤嘿嘿笑笑,她当然不是没良心的货,不过逞一时口舌之能。于是又对散仙说:“我这眼睛是续命奇药,不如你挖一只出来,给夫人吃了去。” 她是认真之言,却吓坏了散仙:“胡诌!岂可用他人血肉,续自己的命。” 而听者却是耸耸肩,不屑道:“咱们吃的蔬果,尝的鱼肉,哪一样不是用‘他人血肉,续自己的命’呢?”话不糙理不假,可散仙还是摇摇头,叹道:“我是仙,娘子是仙上人,不能做这种事。” 以眼续命一事只得作罢。 她今日是进城新鲜了一圈,躲在街巷里,见着新开了一家酒铺。满是红艳艳的绸布挂在匾上,上书“天泉阁”三字,门里门外满满当当皆是前来贺喜的人,她看着热闹,不自觉就往里走了些。 “哪来的野猫,去去去!” 不过酒铺的店主倒是毫不客气,显然是不欢迎她这位“客人”的,更有些粗鲁的轰了她出去。赤鹤回头朝他喝了一声“没礼貌”,而在他听来不过也是一声寻常的“喵”叫。 转个角落,她摇身化成金钗之年的女童,晃晃脑袋上的两个花布髻,一摇一摆的往酒铺后院去。 散仙若是知道自己教的皮毛术法,被她用在偷吃摸喝上,怕是罚她抄三天的小楷书都不解气。 成功潜进酒铺的后院,扑鼻而来的就是漫空有些潮湿的酒香。馋虫既出,哪还知道收手的道理,掀了人家的酒盖就开始往自己酒壶里灌。 自然是被人发现了的,可旁人先以为是客家的小孩不懂事,还算客气礼貌的要引了她出去,她倒好,一个醉嗝原形毕露。 纵是旁人眼里也知这必是猫妖了,开业大吉的日子撞上猫妖,再没有比这还不痛快的事情了。 店家感叹:“那风水先生真是诳我钱财,说好今天宜室宜家宜开业,这算怎么回事?”怒火中烧,让家丁不得放过这野猫妖,逮住了就打。 其实她也不是打不过这群家仆,只是散仙说过,如果自己教的术法用在了欺负人上,那她以后再没鱼吃了。 我不欺负人,我防身总行吧? 于是捏了个法决,化雾逃生,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家仆与两眼发直的店主。 身上的伤就是这样这么来的,劫了酒来,她就卧在枝桠上有一口没一口的,不晌就喝个半醉,于是就有了摔下树枝那一幕。 她颠颠倒倒的往散仙住处去,路上遇倒坠巢的小鸟,先是比个鬼脸吓唬一番,又温温柔柔的捧了它送回树上去。 说来说去,也就还是个孩子心性。 还没进小院就闻到了缕缕饭香,许是娘子觉得她是猫儿,总是隔两顿就做了鱼,隔两顿就做条鱼。这也罢了,还委得散仙天天往池塘边跑,一蹲就是好几个时辰,每每空手而回,总要冲着她俩嚷嚷:“塘里无鱼,早被这猫吃完了!” 然抱怨归抱怨,看着身形慈和的娘子捧着一坨漫身花白毛茸茸的物件,再大的气,都变成了嘴角一抹似有似无上扬的弧度。 今天闻这香味,应是娘子又做了鱼。赤鹤其实好想抱着娘子的大腿,撒娇说可以不吃鱼,咱换个清淡点的,吃个肘子也是一样的。可娘子终归是迟迟暮里人,一头白雪还能记得给她做鱼,她已经非常满足了。 “赤鹤,我就猜着饭点到了,你也该来了。”说话的是笑呵呵的娘子,她手握着锅铲,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眼睛花了,不眯缝着眼压根看不清人影了。 赤鹤“嘿嘿”笑笑,蹿到屋里去,正想往床上撒个懒,衣领就被人揪起来了。 “一身酒气。”是散仙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我干脆告诉娘子,今日这饭你不用吃了。”说着,略有些嫌弃的把她拎朝一旁,再不许她上床。 赤鹤闻闻自己身子,好像是有些酒糟的味道,才厚着脸皮笑道:“仙人莫怪,我就喝了一口。”说着,伸出个指头在散仙面前晃了晃,挑挑眉毛强调道:“一口。” “嘁!”散仙明显是不信她这般胡诌的,顺了把白须,反问道:“一口能挨人打吗?” “打?谁要打谁呀?” 是娘子缓缓端着热菜进屋了,一进门就听到散仙提了挨打的茬。 赤鹤乖巧的帮娘子一一端了菜,又搀了她坐下,散仙没好眼的望着她,好像连说教都懒得多送她一句。 落座入席,赤鹤讨好的给散仙夹了菜,散仙接了,就算是认她的错了。见散仙松下脸来了,她又忙不迭的给娘子也夹菜,酱香扑鼻的红烧鱼撒了些许翠绿的香葱,腾腾热气都是蹿鼻的香。 赤鹤不吃葱,夹了鱼之后想把香葱挑出去,却又落得散仙一顿数落:“这不吃那不吃,偏有你这般挑食的野猫!” “我才不是野猫。”她全然不管散仙如何说教,依然细细的挑着她的葱花,“你们在这一日,我就没有做野猫的份。”话里喜滋滋的尽是得意,把散仙说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惹得娘子笑意甜甜的,柔声让散仙闭嘴了去。 贰 吃完饭,她懂事又麻利的收拾了碗筷,洗洗刷干净,虽然洗个碗也把厨房搞得一团糟,不过好在是做了件正事。 刷完碗化成原型,抖了抖毛就想溜回林子去,却被散仙逮着脖颈往怀里塞。 “今日又是被哪家揍了?”散仙替她顺着毛,生怕她长了虱子,有意无意的还在她皮间毛里翻翻。 赤鹤被他顺得舒服,喉咙里“呼噜呼噜”的,洋洋闭眼想睡过去,却又被散仙拍拍脑袋拍个清醒,柔声喝道:“少给我‘念经’,问你话呢。” “酒铺的家丁。我本无意偷酒的,可那店主可恶了些,连门都不允我进”她抬起爪子放到嘴里啃啃,又道:“吃他一口酒,不与他计较!” 散仙见她这幅赖皮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叹道:“说得你还大度了。” “那是自然!”赤鹤抬眼看他,眼前这位素衣老人用术法控制着自己的容颜,陪着娘子从及笄之年的花容月貌到耄耋之年的苍苍白发。然双目之中的炯炯神气,却是如何也掩不了的。 “日后莫在偷摸别家吃食,你要吃要喝,这家里还不够的么?”散仙是心疼她被人打了的,可赤鹤毫不在意,努努鼻子道:“我也不想摸他的酒,是他先惹了我的……” “好好好,万事总是别人不对。”散仙笑了笑,颇有些宠溺的抱着赤鹤更紧了些,往石凳坐下,才轻声道:“我是再不想见着你被人打。若日后我与娘子都不在了,你再被人欺负了,你找谁哭去呢?”他有些舍不得的揉揉赤鹤的脑袋,赤鹤也很是舒坦的闭着眼把头往他手里又蹭了蹭,腻声道:“才不会。娘子长命百岁,你也长命百岁。” 白霜一样的月光照着地面,好像树木距离头顶这片青天的距离也近了些。有几只晚归的夜鸟从林子里一惊而出,是这黑夜里最吵闹的声音了。 散仙不应她的话,只是慢慢揉着她的脑袋。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倦意上来,也将就着在散仙怀里睡着了。 几日后 这段日子过得也甚是清闲,只是赤鹤自从与散仙夜谈以后,收敛了许多。整日闷在林子里也不去别处吵闹,乖乖安分的修法两日。虽并无什么长进,可她自我安慰着感觉自己身心都焕然一新了。 既然安分了那么多天,不好好补补怎么成。 这边想着,那边悄摸摸的又要往崖边的蜂窝去,馋猫胆大,竟想着去偷蜜吃。 往高耸的崖边望去,有些呛眼的阳光直射在崖石上,她伸手挡挡阳光,如此也只能把那蜂窝看个大概位置。 “晚上还可拿给娘子泡水喝,娘子高兴,说不定做顿肘子给我吃。”她嘻嘻笑着,原不是嘴馋,是想偷了蜜给娘子送去。 她舔舔嘴唇,似乎已经闻到酱烧肘子的香味,再撒上一缕葱花…… 不不,不要葱花。 不要葱花。 她摇摇头,回到现实里。虽还不是盛夏的烈日,可光这么晒着也着实烤人。她随手摘了片阔叶,挡在头上当个遮阳,确实凉爽了许多。 说偷……说干就干!化成了猫型更为灵活,蹭蹭蹭的就往崖边接近。 许是地势险要,种子抓不住根,所以并没多少能遮阳的树木。又被这硬生生的晒了大半日,石面早都是烫乎乎的了。这爪子溜得再快毕竟是肉长的,烫的她龇牙咧嘴,那挣扎的表情,不知道的怕以为是只饿疯了的山猫吧。 待她离着蜂窝近了,刚想动手捞一把,忽然瞥见有什么异样。 崖边同样有人伸出一只木杈来,那木杈顿了一下,往旁边探出个脑袋,一人一猫对视一秒,继而相看惊呼大叫起来,而那人显然没控制好手里的木杈,失神打在了蜂窝上。 蜂窝重重的砸在岩石上,骨碌碌的滚下了崖底。而里面的黄蜂也倾巢而出,没有一刻的迟疑就簇拥着密密麻麻直冲着他们而来。 “啊!!”那人抱头大叫,连滚带爬的往后方跑去,蜂潮也追着他去了,赤鹤见状,忙不迭的往崖下奔去,想着趁那人没回来,自己捡个漏多好。 蜂窝果然落在矮木间,只是砸的有些碎,渗了些蜜出来,已经引了嗜甜的虫子往上边爬了。 她抽出随身的布包,挑挑拣拣了几瓣干净的蜂巢包好,才又伸了爪子蘸了些蜜往嘴里送,野蜂采的百花蜜最是香甜,乐得她眉头都皱在一起。干脆直接上嘴舔吃开来。 听得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靠近,她竖起耳朵,随之一声略带悲凉的“猫妖!!”,惊得她汗毛都要竖起来。 抬头望去,是一长发高束,穿戴齐整却有些狼狈,面色不俗却有些红疙瘩的少年,正泪眼汪汪的看着她。 看这架势,就是刚才那一位了。 赤鹤慢慢向后退了两步,毕竟是人家遭了罪自己才能吃一口甜,颜面是有些过不去。麻溜的一转头就想跑,哪料那人手速极快,猛地一下跃至她身旁揪起她的脖颈,将她提至眼前。任她挣扎着四肢,发出“嗷嗷”的示威声。 那人朝她比个鬼脸,小心的换成双手托举状举着她,怒目道:“你看我这脸上!!啧啧,你这猫妖也不厚道,怎么能让我一人遭罪呢!” 说着,又把赤鹤往眼前挪了一寸,这下赤鹤不光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脸上的红疙瘩,连他的呼吸都能簌簌的感觉到。 她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少年把她放下,她摇身化为人形,少年也见怪不怪。 “小哥,对不住对不住。”边说着,边作势在腰间掏着什么,摸半天,摸出个酒壶。 场面有些尴尬。 她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把酒壶往少年眼前一送,慷慨道:“拿去吧!”少年愣了一下,质疑道:“送个破酒壶给我?” “喂!什么破酒壶!”赤鹤不高兴了,这可是她的宝贝,少年见她发怒,颇为正经的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她不要与自己置气。赤鹤哼了一声,收好她的酒壶,妥协道:“行行行,你跟我来吧,找点草药给你敷上。” 少年一乐,却也忘不了自己拿一脸疙瘩换回来的蜂蜜,蹲下身取出一个木盒细细收好散落的蜂蜜,才对着赤鹤道:“走,开路!” 要不是仙人教育的好,我哪管你。 赤鹤白了他一眼,也仔细收好了自己的东西,带着他沿途找些草药。 此时雨水不多,草药生的隐匿,费了好半天劲才寻到一些能用的。她小心的捣出药汁,又认真给少年擦上,边擦边嘱咐着:“仙人说了,‘承物之恩,必怀德在心’。你也看到了,现在雨水甚少,找这些草药不易,你可别浪费了人家辛辛苦苦长一阵……” “什么仙人,你是怕我再继续找你麻烦吧?”少年看了她一眼,有些戏谑,赤鹤锁了眉,正经道:“真是仙人跟我说的。所谓一茶一饭,都当思来之不易。” 少年认真看了她一眼,接过剩下的药汁,郑重的点了点头,应了声“嗯!”而后又见赤鹤满意的笑了,以一副孺子可教的眼神看着他,看来她嘴里的仙人,是真的。 “你莫不是哪个散仙的常侍童子?”少年试探性的发问,而赤鹤兀自摇摇头,坦言道:“哪个散仙会闲日子不痛快寻了我去做常侍童子?” “既不是常侍童子,那你口口称的散仙是哪位?” “我从不知他名号……诶,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呀?你又是谁?” 不是这少年知道的多,而是赤鹤见的世面太少。仅是少年一语说了几个她自觉新鲜的词汇,就把她唬住了。 “只因我是仙家的常侍童子呀。”他略略掩面笑起来,又收了袖子微微拱手道:“只唤小仙云汀便可。” “云听?听什么?”赤鹤拧着眉,实是这同音的字多了些,难免闹了笑话。 云汀清了清嗓,拉过她的手来,细细比划着:“汀,这个汀……” “噢噢,这个汀,知道了知道了!”赤鹤讪讪的缩回手,心道谁知与你还有没有第二面的交集,我还要管你哪个‘汀’么。 不过这倒可以当成今日的顽笑,跟散仙说了说,她也要像模像样的拉过散仙的手,指点着“汀,这个汀”。 嘿嘿,想想都乐得不行。 自己终是有机会教育教育他。 说起了散仙,赤鹤想起了自己包袱里的蜜,又见天色欲晚,不想再与云汀纠缠,只客套两句拔腿就跑。 少年呆愣愣的看着她一窜没影却引得矮木簌簌招摇的路子,忍不住颔首笑了出来,然而稍不注意碰上了自己脸上的红疙瘩,却又吃痛的“嘶——”了一声。 他不是避不开那些野蜂,只是想找这猫妖寻个乐子,不带点伤怎能让它信服? “罢了罢了,还是回去让星女替我看看好了……” 赤鹤跑着跑着,离着那小屋也慢慢近了。而今天的院子里分外的安静,没有散仙“之乎者也”的朗朗诵读声,也没有娘子“咔咔”大手大脚做家务的杂响。 她心里疑惑,抹了把额头,又快步朝前飞奔了去,等真正进了小院了,那种异样的安静才让她不安起来。 平常撒野惯了,总觉得自己来了这院子就该是热热闹闹的。 她跃上屋顶,寻常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散仙早已气哇哇的跑出来数落她一通,教训她若是把房梁压塌了可怎么了得。 可今日却无声无息的,没人出来训她,没人扯着嗓子跟她斗嘴,更没人在一旁掩面笑着看他二人。 她横睡在屋顶上往林子边望去,一片油油绿色压得人眼都有些花。太阳渐渐夕沉了,晚风刮起来,吹得一树的绿片子沙沙作响。 本是静谧的景象,为何于她看来,竟是如此的压抑。 也不知她躺了多久,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她惊醒,跌跌撞撞的就跃下身,满脸不安的站在门前。 是散仙,满脸的疲惫,眼泪还带了几分泪迹。 原来仙人是会哭的。 “是赤鹤啊,今天,只怕没有鱼吃了。”散仙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伸手抚了抚她的头,赤鹤心里沉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掏出腰间的布袋。 “这个,给,给娘子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知觉之间就哽咽了声音,鼻头酸酸的好不舒服。“我今天新摘的蜜。给娘子的!”她把最后四个字重声说了,眼泪也吧嗒吧嗒的随之而下。 散仙缓缓接过,点点头道:“乖猫儿,乖猫儿!我去问问娘子,她要不要吃,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进来,好不好?” 赤鹤乖乖的点点头,用力揩了把眼泪。对,她不能进去,她不能看到里面是什么样子。 不一会,散仙就出来了,手上还是端着那个布包,慈和的笑着:“娘子说啦,她现在不吃,乖猫儿拿去吃,不要想着她啦!” 明明知道散仙是骗她的,明明知道娘子已经不会回答了,她却还是用力的点着头,吸了吸鼻涕,有些啰嗦的嘱咐道:“那你告诉娘子,我不会想她的,我一点都不想她,更不会想她做的鱼,不会想她做的酱肘子!” 说着,却是忍不住哗哗落下来的眼泪,擦了又落擦了又落,好像开了闸一般。 “仙人!你挖了我的眼去!挖我一只眼吧!”她再也忍不住了,嚎啕着,激动着,没了理智,想要散仙用她一只眼为娘子续命。 散仙也是动情,猛然将她搂至怀里,不住安慰道:“娘子跟我说啊,以后赤鹤可不能去偷别家东西吃了。” “我不偷我不偷!”赤鹤闷在散仙怀里,早把他的衣衫湿了大片,散仙又道:“娘子还说,赤鹤要好好修习术法,可不能让旁人欺负了。” “我修!我修!” “娘子还交代了,赤鹤要好好保护自己的眼睛,千万千万,要保护好了呀!” 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怕鼻涕都已经粘了散仙一身了,她剧烈的摇着头,而散仙也收了情绪,将她移至身前,郑重道:“你答不答应?!” 她嚎着,用力点点头,喊着“我答应!我答应!我一定保护好自己的眼睛!不给娘子!也不给旁人!” 散仙似乎松了口气,摇摇头道:“今夜没鱼吃,你躲到厨房里把蜜吃了吧,我还要再和娘子说一会话。” 赤鹤乖巧,怎会不懂散仙一片用心良苦,只默默颔首,一步更比一步沉的往厨房去。 蜜本醇甜,香而不散。 她糊了自己一嘴的蜜,却还是掩不了满腔的酸涩。 叁 也不知什么时候入的睡,梦里依稀还有她第一次见娘子的情景。 那时的娘子微微笑着站在墙边,手略略蜷起,对着来偷食的她柔声道:“来,过来。” 可是现在,娘子已经不会再叫她过来了。 迷迷糊糊的,她感觉到身旁有人,睡眼惺忪的模糊里,原是散仙已经来她身旁守着了。 “仙人!”她好像很害怕,还没完全起身就赶紧抓住了散仙的臂膀。然散仙脸上虽疲态尽显,却掩不了对她的一往宠溺。 “你随我来。”散仙把她拽着自己臂膀的手拉得更紧了一些,赤鹤胡乱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一改往常的嬉笑,颇有几分的正经的随着散仙出了院子。 林间的鸟雀依旧不懂事的吱呀叫唤着,散仙自顾牵着赤鹤往前走,他虽一头白雪,却仍有几分高大,且没有一丝伛偻。而赤鹤本就身形娇小,往他身边一站,倒更不显眼了。 直看到原本平整的山间,多了一堆黄土,赤鹤的脸色才又变了变。 “娘子曾说,生平最喜山光水色,安安静静,这里倒也符了她的心意。”散仙往坟前挪了挪,云淡风轻的。 赤鹤也往前挪了,“噗通”一声跪在坟包前,努了努鼻子,咬得嘴唇失了血色,几番颤了颤口却都没说出什么话来。干脆朝着坟包大大的磕了三个头。而再起身时,面上又挂了两行眼泪,沾了些泥土,脏脏的。 她是有些怨散仙的。 “我与娘子也没留个一儿半女,这倒是她最大的遗憾”散仙的声音轻飘飘的,晃眼间真几分云中仙的感觉,“后来遇见了你,她大半的心神,倒分给你了。” 散仙盈盈笑出声来,几句话又催得赤鹤呜呜咽咽,他伸手在她脸上揩了一把,反把她那张脸抹得更脏了。 “她放不下你,怕你遭人欺负,本嘱咐我好生护着你。”散仙脸色沉了几分,赤鹤也预感到了什么,死死将他拽着,呆呆的摇头喃语:“仙人,仙人……” 可散仙却不说话了,只是深深的看着她,语气再不似刚刚那么轻松,倒像是压了千斤的石头:“你莫怪我。” 话未说完,山间风云突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的压了一层阴云,林子里一时间灰暗起来,好像一场暴雨即临。 “不要,不要!”她慌了,抓着散仙的手更加的用力,一双眼睛大大的瞪着,急促的呼吸间,连口舌都干了。 “我怎能独活!!”散仙仰天长啸,一头原本束得齐整的银发也迎风散开来,这般悲怆暴戾的样子,真真是把拽着他衣角的人吓得懵了。 那灰蒙蒙的天也霎时变得浓黑了,她紧张的抬头看了看天空,手不自觉的松开了。心口不安的起伏着,抹了把额头,却不敢离开散仙半步。 自古最是真情伤人心。 眼前这位疯魔一般的仙人渐渐离地两尺,整个人撕心裂肺的在风中哀嚎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碎裂开一般。 赤鹤想朝他扑过去,然他周身的气场过于强烈,赤鹤方一靠近,便被灼了个龇牙咧嘴,还未待她再试一遭,整个人就被猛的震开,直直的砸到石块上。 “嘶……” 她吃痛,感觉喉头有些鲜甜,身上火辣辣的疼。可还是紧盯着坟旁那微微腾空的,大哀而大变的散仙。 他此刻陌生的让人害怕。 倾盆大雨说来就来,雨水冰凉,不一会就把她打个半湿,她一把一把的抹着被雨水糊住的眼,地面没一会儿就满是黄浆,她也不管,捂着身子就又朝散仙踱过去。 散仙似乎置身界外,身上没有一星半点是沾了水的,他似乎清醒了些,转眼看见了赤鹤。 他这一望,倒让她有些发毛。 只见散仙又笑了笑,竟生生将手掏进自己心口,直把赤鹤看得双目发紧。他竟慢慢的,掏出个发着些许光亮的物件,盛在自己掌心。 下一秒,散仙轰然倒地,重重的摔在坟旁。 “仙人!!”赤鹤哪还顾得了疼痛,蹿至仙人身旁拢着他。雨还下的很大,她尽量把散仙往自己身下靠了靠,想为他挡了雨。 散仙再无刚才的神采,整个人都黯淡下去,伸出颤抖的手把那个发亮的物件递到她眼前。 是一截骨头,是他的仙骨。 “命里嵌了仙骨,方能登崇明宫。”散仙声音极小,一字一句都说的极为吃力。 赤鹤也不知脸上是雨还是泪,只知道笨拙的帮他擦着脸,喊着他,不住的摇着头。 怎么会这样,那个神采奕奕的散仙,不该是这个样子。 “我且随娘子去,你也断不会再无依无靠。”散仙面无血色,嘴角却吃力的想满足的笑起来,可还未等他笑开,那只拿着仙骨的手,就落在了泥里。 散仙,自陨了。 “不会的……”赤鹤喘着粗气,显然不愿意相信,还是执着的叫着他,可怀中人却没一点的反应,连简单的应一声都没给她。 “啊!!”她仰头长嚎,一心的依赖崩溃得片瓦不留。都走了,他们都走了,往后的日子,她又该怎么过。 雨慢慢变小了,黑云也慢慢浅了颜色。 娘子的坟旁,多了一个土堆。 而双坟前,木然跪着一个人。 她脸上是干掉的泥渍,满当当的狼狈,都在叙述着刚刚她经历了什么。 手里轻握的那根仙骨还在弱弱的发着光,她往散仙的坟深深看了一眼,有些迟疑的把那根仙骨看了又看。 然后一点一点,把仙骨塞进了自己的心口。 “唔……”她垂首,只觉周身难受,继而头晕目眩,昏倒在了坟前。 再醒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过了几个白天夜晚。 心口处早已没了异样,反而有种从未有过的清畅之感。 “咦?” 这是何处? 身旁哪还有双坟,睁眼便是香香软软的床帐,整整齐齐的书桌椅凳。 “你可算是醒了。”好像还有人,在这床帐的背后。 她轻轻挪下床,瞳孔有些发紧。 眼前之人面色朗逸不俗,一双凝了秋水的眸子,穿一袭白底蓝纹的薄衫,束着个规整的发髻。 “在下云汀,可还记得?” 她脑袋跳了一下,原是那日捡蜜之人。 捡蜜,娘子,散仙…… “这是何处?”她记挂着他们,忙不迭的想问个明白,然云汀细细引她坐下,柔声道。 “崇明宫。坊间传言,‘置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崇明宫。” “我,在,哪?”她有些反应不过来,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只依稀记得散仙说过。 云汀笑了笑,拂了拂袖子,伸手替她理了有些凌乱的头发,依然柔声道:“你该给帝公问安了,小崇仙君。” 肆 窗外天色是好的,温温的映着。把她的脸,照的好看极了。 “小虫仙?”赤鹤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她本是猫,怎的淋了场雨,到变成虫了? 云汀好像老熟人一般,拉过她的手,在上面比划着:“崇,这个崇。” “好好好,这个崇。”她讪讪缩回手,挠了挠手心,还想再说什么,又见云汀负了手,打量她道:“青崖山神好歹是个中崇仙位,可他的仙骨到了你体内,却只有小崇仙位的效力了。” 赤鹤听得似懂非懂。 懂的是散仙原是青崖山的山神么。可他陨了,那青崖山怎么办。 “他陨了,仙骨予了你,若你修为足够,承了他中崇仙位,这青崖山神由你任了,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云汀没说话了,赤鹤又怎会不明白他没说完的那半句。 “我未曾觊觎山神之位,只是青崖山……他们,毕竟都还在那。”她垂下眼,有几分伤情,身前人又拿她看了两看,宽慰道:“凡事判断,帝公和天君自有定夺,你且随我先去见了帝公吧。” 门外一派安详,静静的,时不时能遇见一两个仙婢端着个手路过。 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宅院前,这宅子比青崖山那处小屋足足大了许多倍,虽是气派,然一瓦一砾却都再寻常不过。并没有如她想象中仙家宫殿那般是连高墙都闪着金光的。 若不是门廊前立着两名侍卫,怕她一眼也就扫过了。 进了院子,一眼就能望见院内种了一颗硕大的醉凰花,之所以叫醉凰花,是这树开花之时,满树粉金的骨朵就像醉酒的凤凰,垂着花梢,翘着花尾。 她看得哑然,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身后已然站了两个人。 “好看吗?” 她回过神来,速速转身,见一灰发白须,玄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负手在她身后,面上虽是慈蔼,却掩不了几分顽笑。 “好,好看。”她呆呆的,不自觉望向了云汀,云汀清咳一声,朝她使了个颜色,她方反应过来,有些笨拙的朝男子躬身拱了手,低声道:“见过帝公。” 帝公顺了把白须,笑出声来,摆手道:“那日青崖山风云突变,我就料想怕是山神出了事,谁想着,这情种竟把仙骨予了你这猫妖。”帝公背过身去,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只九命猫妖……哦,不对,八命,现在只有八命啦。” 原来赤鹤此前在冢前强融仙骨,是拿了一命相抵,所以中崇仙位到了她这,就成了小崇仙位了。 他踱到石桌旁坐下,似乎对赤鹤的来历有些了然于心却绝于口。赤鹤也没在意什么八命九命,只收回手,有些拘谨的还站在原处。 “此事就不用告知天君了,日后你在崇明宫安安分分修学,也莫去别处惹事。”帝公探手倒了杯茶,抿了一嘴。 来的路上,云汀先和她知会了一些,说这崇明宫自开世之时,便传着两个当家作主的位置,一是天君,一是帝公。传承至今,虽在位的人不同,可这称呼就没变过。两个位置仙阶相同,相互制衡。 她细细听着帝公这话里的意思,也就是说她不用去跟另一个老大打报告了。 “我也觉得,我就一小仙,怕也用不得四处跟人嚷嚷。”她讪讪笑笑,有些放松的搓了搓手,帝公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默默笑了抿口茶去。 “帝公,我能问您老人家一个问题吗?”她往前挪了挪,不忘看了眼云汀。 “老人家?哈哈哈,好,问,问。”帝公似乎是听了个新鲜词语,乐呵呵了。 “山神既陨,那青崖山……”她揶揄着,见帝公拿她看着,她慌忙摇摇手解释:“我不是眼比天高觊觎山神之位,只是想问了问,既没了山神,那谁管着青崖山一草一木?我此前受了他不少的恩,想托那位仙家,别造了山震,砸了他的夫妻冢……”她声音小下去,有些不自信。 “嗯。”帝公点了点头,道:“此山暂由梅林仙君顾着。” “梅林仙君?”她记着了这名号,又听帝公道:“梅林仙君住在东面,你大可让云汀领了你去,小事一桩,他不会为难的。” 往帝公宅院出来,赤鹤就一刻不停的缠着云汀,只是偶有一两个仙婢路过,她才会稍稍束了手一本正经。 “不是我不愿领了你去,只是我怕你唐突,反倒对仙君不敬。”云汀有些受不了她在耳边叨叨,拉她往边上靠了靠。 “不会的不会的,我必当恭恭敬敬。”她说着,又像模像样的躬了身,倒真有几分乖巧的样子。云汀无奈,只得又嘱咐了她几句,引着她往东面去了。 越过一道水洼子,却见一处绿荫繁茂之地,林荫中隐隐可见一间挺高的小宅,顶上被缠了许多藤蔓须根,倒与刚刚帝公那处宅院截然不同了。 “梅林仙君受不得吵闹,你别一会儿咋咋呼呼,惹了人家。”离近了小宅,云汀又不忘嘱咐两句。 赤鹤听话的点着头,那样子活像一个小跟班,正经道:“我知道了老大!” “什么老大,我是帝公的贴身侍徒,你叫我老大,又该叫帝公什么?” 赤鹤吐了吐舌头,挑眉道:“噢,原来你是小跟班啊?” “怎么又成小跟班了!”云汀扭着眼,正想辩驳两句,然屋门却吱呀开了,步出一着着素衣的长袍男子,锁着眉头望着二人。 “云汀?你何故在我门前吵闹?”这人想必是梅林仙君不错了。 “云汀见过仙君,扰了仙君清净。”云汀拱手行礼,赤鹤也忙躬身,有些笨拙。 梅林仙君看了看二人,拂了拂袖子,目光恰与赤鹤迎上,他仔细看了看,问道:“你的眼睛?” 赤鹤抬了眼,望着他,以为他还要说什么。然梅林仙君只是摇了摇头,侧身道:“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单,隐隐还有股泥土的味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云汀公子这是来寻我找药的么?”梅林仙君给他二人斟了茶水,语气淡淡的,二人相视一眼,赤鹤有些尴尬的搓着衣角。 “仙君……” “别仙君仙君的叫了,唤我元屏就是了。”眼前这位素色衣裳的神仙有些不耐烦的看了赤鹤一眼,又低头捣鼓着他自己的事情。 她一时语塞,想着自己总归没说错话,就凑近了些,恳切道:“听帝公说,青崖山暂归元屏仙君顾着?” 元屏有些嫌弃的瞥了她一眼,是不满她还带着仙君二字唤他的。不过也没多计较,应道:“确实暂由我顾着,如何?” “赤鹤求仙君一事,还望仙君答应!”她有些激动,起身朝元屏行礼。云汀见她这般郑重,想着怕是自己刚刚把元屏说得过于严肃了,于是在一旁掩面想笑,伸手轻轻拽了拽她。 “再叫我仙君,就别再多说一字了。”元屏给云汀递了个颜色,示意他扶了赤鹤坐下。 赤鹤端端坐着,恳切道:“青崖山之前的山神,他夫妻二人,于我有恩。还望仙君留意,别让山震毁了他二人的夫妻冢。”她说完,自觉又多话了那两个字,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就这一事?没了?”元屏锁着眉,有些不可置信。若只此一事,其实倒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还能求点儿别的?”赤鹤不自信的望了望云汀,却见他只顾自己喝茶,对他二人的谈话,并不插嘴。 元屏笑了笑,道:“你不妨说来听听。” 她咽了咽喉咙,初登崇明,她是怯懦了些。人生地不熟,规矩不通,她只怕自己说话做事越了界。 “我能不能,知道他二人下一世,投的好不好?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她声音有些小,眼却一眨不眨的看着元屏。 大概是觉得散仙陨时太过哀拗,她盼着下一世他俩还能好。 “这个,我这儿就不知道了,得去问了司命仙君才行。”元屏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愿意出点小力,我倒也很愿意替你去打听打听。”他浅笑如斯,余光瞥到不明所以的云汀。 “你要让她干嘛?”云汀咽下嘴里的茶,他倒不是怕元屏为难赤鹤,只是怕赤鹤毛手毛脚,反倒给他添了乱。 “我愿意,只要不杀人放火,我都愿意。”赤鹤凛然,元屏没出声,自顾走出房门,示意她跟过来。 他伸手指了指院子里面,道:“院里的果子该收了,替我把果子收完就可以。” “就这样?”赤鹤觉得这活简单的很,却不知元屏指的果园究的有多大,而有的果树是窜天了长,一趟折腾下来,也不知要几天才能收拾完。 赤鹤一蹦三跳的,她倒觉得这是个清闲的活计,云汀本想去帮忙,却暗暗被元屏拦下了。 待她走的远了,元屏才扭头把云汀细细打量一遍,嘴里不住啧啧有声。 “青崖山神把仙骨给她我倒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你,怎的结识了这么一只猫妖?”元屏满脸想听戏的表情,丝毫不似平日里那副乐得清净的样子。 “认识了就认识了,有什么奇怪。崇明宫里,又不是没有兽仙。”云汀努努鼻子,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当然不愿意把自己捡蜜的事情与元屏说了。 元屏也不知拾了个什么东西在手里把玩着,道:“是,是有兽仙,不奇怪。” 这话分明是藏着什么的,云汀耐不住他这般说一半不说一半的样子,急道:“到底如何?” “你就没觉得她的眼睛很奇怪?”元屏神色荡漾,见身旁人没有吱声,又道:“她双目有异,身负九命……对了,她此番融了仙骨,历了一劫去掉一命,你可跟她说了?” “说了……” 元屏听罢,把手里的东西掷了出去,拍了拍手上的灰,沉声道:“现在那双眼,就是她的命。” 伍 元屏指的果园很大,赤鹤在里面兜兜转转,忙活了大半天,眼见着果子摘了好几筐,但树却没经手几棵。 抹了把额头,倒有些虚了。 她靠在一颗果树下,望着这百亩无际的林荫地,忽然想到,曾经娘子最喜摆弄些花花草草。她那时还不识散仙,只是肚饿难耐,偷了娘子种的一颗酸果,被娘子见了,竟拿了炸过的油肉来给她吃。 一晃眼,都是好多年的事情了。 “偷懒呢?” 元屏慢慢穿过林子踱步过来,赤鹤听见他的声音,赶紧站起来拍拍屁股。 “没有,我刚坐下呢……”她挠了挠脑袋,元屏望了望那几筐摘好的果子,又说道:“这些果子待会你遣个车童给你带回去,分给那些修学的弟子尝个鲜。” 崇明宫里分了个峰头出来,称作养梧峰。专供各界地仙望族的得意门生修学用。赤鹤初入崇明,就被安排在了那儿暂住。 元屏让她拿了果子回去,是想着她总要跟人打招呼的,手里有点东西,别人也不至于对她太过冷淡。 可她明显是不懂元屏一片心意,反而诧异道:“全部吗?” 也太重了吧。不过这后半句,她是没敢当着元屏的面说的。 “全部。”元屏挂着笑,就差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话梢顿了顿,元屏凑近了她,细细打量着她的周身,直把她看得浑身发毛。 “你说你受了那山神的恩,可又是如何结识的他呢?” 元屏兴致很足,赤鹤原原本本的说了,只是把自己偷吃摸喝的事情说的敷衍了些,可任她说的如何敷衍,眼前这位仙君自是明白个透亮的。 “就如此?” “对呀,就如此。”赤鹤不明他要干嘛,满眼的不谙世事。 元屏抿着唇,伸手摘了个果子往她怀里一扔,她之前就一直嘴馋但不敢偷吃,现在既是扔给她了,也不客气的抱着就啃起来。 “可你又是如何到的青崖山呢?”元屏旋了个身,腾至一枝低梢上斜坐着,垂眼望着她。 赤鹤心里跳了一下,嘴里咕咕哝哝一嘴果肉一时噎在嘴里。 “我忘了。”她抬眼,倒不似假话。 “忘了?”元屏微微锁眉,有些不相信。 她咽了咽嘴里的东西,擦了把嘴,憾言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觉醒来,就在青崖山。可在这梦之前的事,我是怎么也不记得了。” 她说的无奈,元屏闭眼也不再看她,靠在树干上沉思了一会,才又问道:“那你可知,自己双眼有异?” 赤鹤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应声道:“那梦里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的眼是续命奇药,‘他’一直说一直说,直说道我醒……”她顿了顿,努力回想着以前的事,“仙……元屏,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她语气恳切,把自己能追溯到的最远的记忆都翻了出来。元屏“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又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满眼无奈,略略笑道:“我就随口一问,毕竟不认得你,话多了些。你别见怪。” 二人干巴巴的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见着天色晚了,才遣了车童送她回养梧峰。临了,还不忘嘱咐着让她明日早些过来干活。 天色近晚,散养的灵兽也慢慢开始引回了棚里。一路上陌生的东西多了起来,她看着倒是稀奇的很。 养梧峰地界不算最大,但也是钟灵毓秀之地,山水鸟树自是一样不缺的。 她拜托车童把那一车果子送至该送的地儿,初来乍到,她也不懂该怎么处置。那车童爽朗的笑笑,道:“仙君客气,我去处理便是。” 听那车童唤自己“仙君”,她还不习惯,于是又多嘴问了句:“这崇明宫,住的不尽是有仙阶的人么?” 车童应了声,又谦和道:“崇明宫里,虽分着小中大三个仙位,但也不是人人都排上号的。像仙君暂住的这个养梧峰,里面歇的虽也是望族子弟,却都是没仙阶的。”那车童说的详细,她也明了几分。 虽然自己仙位最小,仙阶低微,但好歹是个小崇仙君,还有比自己位份低的,那就是连小崇都算不上的。 想着也不是人人都能欺负她,她到也安了颗心。 “这是哪位妹妹?以前没见过。” 一个玲玲妙声,从养梧峰传来。 近看是个穿着橘黄衣裙,发上钗着金步摇,腰间束着坠玉绸带的大家闺秀,一步一近而来的皆是贵气。 赤鹤心叹这女子长得是真俊俏,也自觉比不上她华贵,就略略行了一礼。 那女子回礼,自介说名唤薇萧,是盘连谷地仙的门生。她问了赤鹤是不是新来的修学子弟。还未等赤鹤答话,一旁的车童许是年纪尚小,话也多些,就接道:“这位姐姐是新晋的小崇仙君,刚刚从梅林仙君那里过来,拿了果子要分给各位少爷小姐的。” 薇萧眼神动了动,若按礼数来讲,她们在此修学的弟子,无论见的是哪阶崇仙,都是要行礼的。不过她眼见赤鹤衣着简单,说话生硬,想着她怕是也不懂这些,就把那该有的礼都省去了。 “仙君初来,不若由学生引路进去吧?”说着,她稍稍让开一道,赤鹤有些不自在,忙道:“小仙才浅。叫我赤鹤就好。” 这话似乎正合了薇萧的意,盈盈笑着十分热络,指着一山一水告诉她这是哪位仙君移来的风水,那又是哪位仙君的手笔,熟悉的好像在这待了很久的样子。 “你在这养梧峰,待了好些年了吗?”她一边看着身边有急有缓路过的各家子弟,一边好奇的问了一声,薇萧听了,不由笑道:“若是能待好几年,倒也是我的福气了。” 赤鹤不明,移眼看她,薇萧又解释道:“小仙君你也该知道,这养梧峰,住的都是各界地仙的得意门生。” 她“嗯”了一声,心想,是那车童说过的。 “我们这些弟子,全是一招一式历练出来,严格选拔之后方能在此修学一年。年满之后,最具资格的那个人才会被留在崇明宫赐了仙阶。其余人等,自是哪来的回哪去了。”薇萧说的轻飘飘的,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能在此修学一年,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不说给各家师门添光,只说自己,都是能昂着脑袋走路的经历了。” 原是如此。赤鹤点点头,想到了云汀。 他说自己是帝公的侍徒,那应该就曾是这些弟子中最后留下来的那一个吧。 这番想着,她二人已经到了一处长桥之前,那长桥前立着一块七尺来高的水幕,流光溢彩,还有哗哗的水声。 “这是初心幕,能映出万物初始之形。因长桥对面就是休寝的地方,所以天君特立在此处,意在告诫各弟子,勿忘本,勿忘初心。” 赤鹤脑子有点疼,她原型是猫,这初心幕是如何也避不开的。本是念着怕吓着薇萧,后又想人家是地仙的徒弟,什么世面没见过。 所以在薇萧抬脚之后,她也跟着走了过去。那水幕倒真是灵验的很,彷如镜子一般就将她猫手猫脚的样子照了个通透,一席白花花的毛,一双金黄澄澈的眼,在那水幕里还有几分亦真亦幻。 她没注意到薇萧的脸色有些变了,只自顾站在长桥上望着桥下翻涌而望不着边际的云海。 “小仙君,原是猫仙么?”薇萧嘴巴颤了颤,赤鹤摇摇头,坦言道:“猫妖吧,我不过捡了根仙骨,得了个小崇仙做做罢了。” 竟不是修炼至境的兽仙,只是捡了根仙骨? 薇萧沉了沉脸色,伸手引了桥的对岸,道:“那边就是休寝的地方,学生尚还有事,就不再送小仙君了。” 赤鹤已经很感谢她带了那么久的路了,听她这么说,连忙拉着她谢了又谢,还道:“改日我若从梅林仙君那又拿了果子,定给你尝尝。”她是真心实意的,那薇萧自然也谢了她,二人就此别过。 待她走得远了,薇萧又站在初心幕前,眉眼间写满了不屑。 “就是炼化至境的小崇位兽仙我都不放在眼里,别说你还只是个偷了仙骨的猫妖……哼!” 陆 许是觉得自己给一个卑微且无名的小卒哈腰了半天,总是咽不下气,薇萧这一路上连走路都带了风,生怕旁人不敢来招惹她。 而连着几天,一大清早的赤鹤就跑到梅林仙君的林荫地里摘果子做活计。一开始还与元屏客气寒暄两句,一来一往以后,见她往这儿来了,二人都是极有默契的点头相视一笑,也没了那么多拘谨。 这日她又在果树下偷懒,还寻了个自以为隐蔽的位置靠着。然没多久便觉有只温温的手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 “云汀?”她揉了把眼睛,警觉的回头看了一把,听见云汀说梅林仙君并没有来此,方松了口气。 云汀有意拉她起来,她只撑着自己站起身,几日没见云汀,他倒也并没什么变化。 “司命仙君那边有消息了。”云汀望着她,道:“山神投了个高官之家,命里学仕官运亨畅。” 他这番话惹得赤鹤一脑子打着眼皮子的激动,连忙拉着他,又问:“那娘子呢?” 云汀定了定她的身,慰道:“娘子虽不是名门,却也是柴丰米足之户。与那山神十二年后当有一缘,若是这缘结下了,二人再续前缘必是白首同心。可若这缘没结下,再各自相安,也没什么不好。” 十二年。 她心里默默记下,这是不能忘了的。 二人正聊至兴头,也不知元屏几时凑过来的,端端的倚在一桩树干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云汀与那猫妖谈天说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梅林仙君,在那偷看的可尽兴?” “咳咳……” 云汀一句话噎得他有些挂不住面,正了正衣领踱过来。赤鹤见他来了,撒丫子就要跑开,她怕的是这位梅林仙君训她偷懒。 “莫慌莫慌”元屏灵活的提溜住她的衣领,正色道:“替我把药草给冬青仙君送去吧,顺便把他那儿的伏林异兽牵回来,免你一天活计。” 赤鹤松了口气,浅浅应了一声就走了。 没两步,又折返回来。 “冬青仙君处怎走?”果然,该不认路还是不认路。 好在冬青仙君住的地方离养梧峰并不远,方方正正的宅院,倒更像是办公的地方。 进进出出许多仙婢侍仆,脸上挂的俱是形色匆匆,看来这位冬青仙君是个没闲时的掌事。 “请问……”她凑近了个人想问问,不过人家好像没太听见,撇开她就继续往门外走了。此番吃了个瘪,更有些不太好开口。 “小仙君?你怎在此处?” 她回头,笑了,是那日引她熟悉养梧峰的薇萧。 “我来给冬青仙君送药草,顺便牵了伏林异兽给梅林仙君去。”她很是喜滋滋的,好歹是碰见个熟人。 薇萧望了望来往的人群,径直就往殿里去,没一会又出来,意味深长笑道:“冬青仙君说伏林异兽就在后院,药草自行放到后院就可。” 她面上挂着笑,头却是高高昂着。这在赤鹤眼中全成了另一种风采,不由赞道:“薇萧姑娘你真厉害,人脉也那么广!”她是真心的,此时的薇萧于她眼里,那真是才貌双全的人物。 薇萧听她赞言,面上的笑更得意了一些,但终还是人多,须得向她行个小礼,便又向她欠了身,说引她去后院。 其实她刚想行礼,赤鹤便扶住了她。 这猫眼里并无恁多分别,一拜再拜的,她只怕自己受不住了。 后院较之前殿清净了许多,赤鹤这也才知道,这冬青仙君管的是一方驭下神兽,所以来来往往替各家主子打理的侍仆才多了些。 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兽棚很是干净,一两个小仆抱着料草这里蹿一蹿那里跑一跑,很是尽责,把这后院打理得干干净净。 她本就是兽,见着呜咽哼鸣的异兽们自然亲近些,没太多怕的。想着元屏怕也是这么想,才嘱她来牵了伏林回去。 没多时,眼前见着一只兽首鸟身的异兽,蔽着翅膀,扭着个脑袋似睡非睡的。 薇萧向后退了些,面露嫌色,低声说:“那就是伏林异兽。”她心里催着赤鹤快些牵了去,脸色不由的有些难看。 伏林许是感知到有人朝自己靠近,甩了甩脖子清醒几分就朝着二人直愣愣的看过来,还不忘张嘴“嗷——”的啸鸣一声,一双眼睛像亮着光似的。 赤鹤以为薇萧是怕这异兽狰狞,就柔柔安慰了她两句。才解了伏林的缰绳牵了出来,又与记簿的小仆报了是牵去梅林仙君处,那小仆记下,又瞟了她一眼,道:“这伏林跟着仙君你倒是安静。” 她讪笑两声,没多说话。 薇萧于她身后翻了个白眼,心道一只猫一只鸟,没打起来就算不错了,你还夸它安静? 然见着一人一兽的背影,她忽的想到了什么。 我对着你这猫妖礼数半天,终不是白搭的了…… 太阳下山以后,天气就回寒了去。落日的残红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略微发冷的黄云照着地面,暗暗的有些阴郁。 未至林荫地,到了一处水洼子前,薇萧忽的崴了一下,当下就痛的想往地上坐,赤鹤慌忙扶稳她,下意识的就要替她看看脚伤了没。 而薇萧却略略缩了缩,吞吞吐吐道:“不碍事,脚脏的很,怕不合给小仙君看。” “有什么脏不脏的,你别动。”哪知赤鹤并不在意,说着就又要躬身,薇萧忙拦了她,道:“若有人见了,只怕要责罚学生不合礼数。若小仙君不赶时间,能否替我拧一方湿帕?我擦擦也就没事了。” 赤鹤想来她说的也对,就细细扶了薇萧坐下,自己朝水洼子走去。 然而没等她沾到水,身后就传来薇萧的尖叫。 “啊!!——” 叫声凄惨,还伴着伏林扯着嗓子的长啸。 回头只见薇萧抱头跌在伏林身侧,而伏林呼扇着一对硕大的翅膀,作势欲攻。 赤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有些恍惚,也来不及多想,慌忙手持法结想制下伏林。薇萧见状,故作慌张的起身想要逃开,却是趁乱又暗暗刺了伏林一针。 此举虽掩人耳目,但却彻底的让伏林失控了。她针还不及拔出,就被伏林昂首长啸着擦身而过,席卷而过的风也把她带的有些站不稳。 赤鹤一把拉过她,唤了声“小心”。而伏林则挥舞着双翅,在草坪的上空毫无头绪的低飞着。 “你让开!”薇萧大力推开了她,满脸惊魂未定的指着她愤愤道:“你竟蓄意让伏林伤我!我这就把此事告到冬青仙君处,看你这猫妖是否还狂妄!” 说完,又朝她翻了个怨恨极深的白眼,有些哽咽的御空走了。 偌大的草坪上,只留下还没喘匀气的赤鹤。 “怎么会……她不是脚崴了吗……”她喃喃自语,慢慢蹲下身。 她哪会知道,薇萧佯装受伤,暗刺伏林一针,才做的这出戏。 怎么会变成这样?伏林如此温顺,怎么会突然狂躁失控呢? 她十指插进发间,揉着自己的头发,思绪从未如此乱过。 “我没有蓄意伤她,我真的没有啊……” 柒 崇明宫上,思反谷中。 大抵是觉得“思反”二字最为简洁明了,所以崇明宫内这个罚人思过的地方,还直直的立着一块黝灰而冷冰冰的巨石,上书“思反”二字。 好像凡是被罚入这里的,都是犯了大错的人。 可我犯了什么错? 这是赤鹤在这里跪了几日以来一直没想清的事。 那日薇萧两行清泪,闹了冬青仙君的大殿,哭告她这个不入流的小崇仙君竟蓄意引伏林异兽伤她性命。 一个是盘连谷地仙心尖上的大弟子,一个只不过是崇明宫不起眼的小仙。 这思反谷的罪她总归是要受一遭的。 这谷里异常的冷清,除了石缝里时时透出一股寒风,听不到多余的一点声音。让人如何也睡不下,只能撑着一双眼,跪了几天就清醒了几天。 她眼里满是血丝,整个人都已经神游到梅林仙君的林荫地里了,恍惚中听见有人压着嗓子对自己喊:“赤鹤?” “赤鹤?” 那声音在这陌生的氛围里显得尤为熟悉,好像并不是神游来的。 僵硬的身体被人横腰抱起,双腿就这么软绵绵的挂在那人的臂上搭着。她动了动,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些。 这下更觉得有双温热的眸子将她望了又望,她也不臊,无力道:“你再磨蹭,梅林仙君的果子就该烂在地里了。” 云汀有些无可奈何的笑笑,也没说什么,御空携她离开了。 许是在思反谷几日几夜吹着冷风就没合过眼,到了林荫地那块极舒服的温暖乡,一睡就睡了个不知醒。 元屏看着眼前树枝间蜷成一团酣睡正浓的白猫,抿了口手里正浓的茶:“此事也不知天君知道没有。” “天君?”云汀奇怪,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必要惊动了天君么。 “帝公曾嘱咐这猫妖的事不必知会到天君耳朵里,我就是担心那弟子这么一闹……对了,那弟子是盘连谷的么?”元屏似乎想起了什么,歪头看着云汀。 云汀想了想,应了一声,元屏摸了摸下巴,低声道:“盘连谷与天君关系甚好。只怕……”他没了声音,也不管一旁满脸不解的少年郎,兀自咋舌说茶凉了,便旋身回了小屋中。 那茶你端着可喝了有两口? 云汀也懒得管他,提身踏至赤鹤身旁,轻轻就要把她抱在自己身上,期间赤鹤哝哝的“喵”了一声,却连眼皮子都没动一动。 睡得是真沉。 和风煦暖,果香入鼻。 梦里梦到了青崖山,有甜甜的蜂蜜味。 蜂蜜? 皱眉间,这白猫到底是醒了。 醒过来,蜂蜜是没有了,眼前只有甜甜的果酒,还有暖暖的大腿。 大腿? 赤鹤迅速晃了晃脑袋,跃至一旁显了人形,揉着有些发胀的双眼。 “醒了?”云汀拂了拂她趴过的大腿,没什么情绪,淡淡的把她看着。 有句话一直抵在喉间,是她这几日重复了无数次却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 “我没有伤她。”她声音涩涩的,带着刚刚睡醒的鼻音。 云汀拉她坐下,将果酒推给她,略略笑道:“伏林身上有根细针,不是你爪子能带来的物件。” 细针?她不傻,云汀这么说,她当然明白了。 可她想不通的是,她哪里得罪了薇萧吗?言行举止,可有一处是不妥的? “那日还是她引我见识的养梧峰。”赤鹤低下头,伸手将果酒移至身前,拿在手里转着。 你没错,只是有的事总是猜不透的。 云汀把这话在心里想了想,却没说出口,颤了颤嘴唇,只道:“梅林仙君自酿的果酒,最是香甜暖身。”话罢,他起身要走,赤鹤赶紧望着他,急道:“你要去哪?” “自然是回帝公处。” 云汀见她有些揶揄,摇了摇头,踱到她身前蹲下,轻声道:“你今日先歇在这,明日天亮了又回养梧峰不迟。” 她就是担心她突然回了养梧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薇萧。 云汀的一句话无疑让她安了安心,面色也放松下来,可心里却对自己这个小崇仙君的位置犯起了嘀咕。 梅林仙君的果酒自是她在凡界偷喝的那些清酒所不能比的,稍稍几杯下肚就有些上头,趴在桌边半睡半醒,颊上飘了两朵红晕,嘴里念念有词。 元屏闲游归来就见着这只醉猫,眉头蹙了蹙,问道:“不过进了回思反谷罢了,值得这般颓废么?”话说着,绕开她踏至阁楼,也不知去做些什么。 其实赤鹤脑子是清明的,只是醉态酣然,难免元屏会以为她大伤大痛了。 “元屏,你会和一只猫计较吗?会和一个不入流的小仙计较吗?”她扯着嗓子,生怕楼上的元屏听不见。 慢悠悠的下楼声,伴着晒干的果脯移至她面前。果脯上还带着细细的糖霜,剔透的样子很是让人嘴馋。 她顺了一颗喂进嘴里,又听得元屏在她身边道:“有人把仙分了个尊卑,却没人和一只家宠计较出个高下的。” 家宠? 她咽了咽喉咙,睁着一双眼睛似懂非懂的望着面无表情的元屏。 元屏也看着她,换了个声调:“吃够了吗?吃够了就继续干活去。” “咳咳……”她吐出果核,一边抚着心口一边不可置信的看着元屏,失声道:“现在,现在是晚上呀!” 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就没自己动一动手吗?! 当然,最后这一句她是不敢说出口的。 窗外一片抹黑,只有暗暗的月光还贴着地面,拂过一片果园,好像都在朝她招手: “来呀!来呀!” 元屏的话像一声闷远的钟响,动静不大,却在她心里一直回着音。 家宠。 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这几日她摘果子的速度快了不止一点半点,云汀每每来串门时,都只见她像模像样兢兢业业的忙来忙去。 毕竟是答应了元屏的事情,肯定要做完的。 忙活了没几日,到底是把活做完了,也换得元屏心满意足的一口茶,还算是圆满。 此事就算告一段落,翻了个大清早,这位梅林仙君悠悠闲闲的在门口剪枝修叶,脚边就袭来一阵阵蹭人的暖意。 一坨白毛,正眨着一双赤金的圆眼,有一下没一下的在自己小腿肚上蹭来蹭去,时不时的还发出一声软绵绵的“喵”叫。 赤鹤啊赤鹤,你不是说,你是连那青崖山神都要忌惮三分的兽妖么? 元屏自顾做着手上的事情,淡淡道:“我这里不收野猫。” 那团毛明显顿了一下,转而又更加用力的蹭他,而那软侬的音调也变得越发黏腻起来。 “猫毛细密,落进果酒里可不好。”元屏忍不住望了望她,话才出口,白毛咻的扭身化为了人形,蹙着眉抱怨道:“仙君你……” “听说帝公院里缺只家宠。” 他仍是那般淡然。却让眼前的赤鹤怔了一怔。 她显然是没想到帝公这块更高的镇山石的。 “自从结识了山神和娘子以后,我就只想着,安安静静不争不斗的过这一生。根本没想着自己会成仙……”她喃喃着,元屏都听见了。 那就更要让她去找帝公了。 他知道赤鹤心性隐忍凛淡,要让她在这方水土上修行之中再迂回于人情世故间,到底有些为难她。 自己不是一棵大树,避一时的雨可以,可长远打算,帝公才是那棵牢靠的望天树。 “你若再磨蹭,帝公院里,怕就进了别的阿猫阿狗了。”他笑笑,略把赤鹤看着,那猫妖也忒不知好歹,冲着他努了努鼻子,比了个鬼脸,溜不见了。 云汀晚归回到帝公院中,隔着屋门就听到一阵阵的笑声。 他攒起眼,朝门外的侍仆望去,那侍仆摊开双手,一副不可他的表情。 这老头不会捡了个笑奶奶的果子吃了? 这般想着,他就扣了扣房门,听得里面应了一声,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方踏进房间,就有些愣。 那那那,那躺在地毯上翻着个肚皮打滚撒欢,一双爪子抓着个线团扑来扑去的,是只赤金瞳的白猫? 难道…… “云汀,此后咱院里添张嘴。”帝公顺了把长须,眉飞色舞的拉着线团的另一端一高一低的逗弄着毯上的白猫。那白猫也及其配合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果然。 梅林仙君神神秘秘,居然是把赤鹤发配到这儿来了。 “愣着干嘛,过来呀!”帝公朝云汀招了招手,而那白猫也极得意的冲他“喵!”了一声。 他有些无奈的笑出声来,摇头心道:青崖山结了一缘,没成想竟到这般地步了。 又叹了口气将白猫举起,沉声道:“小崇仙君真有志气,放着大好的仙位不做,竟跑到这儿当起了猫?” 捌 如果每天只用晒晒太阳,避开旁人修习休息术法,这般恬静的日子,赤鹤倒是愿意一直混下去。 可是自从云汀晓得她不喜葱花之后,顿顿的给她的饭食都不忘撒上一把青翠的小葱花,外加他苦口婆心的一句:“挑食于修行无益。” 呸,借口。 院内除了侍仆和守门的武士,并不是时时有人。她散漫了几天,胆子也大了些,就想往别处开开眼。 崇明宫处处透着股让人心安又敬畏的气氛,几个荷塘子修缮的别有一番风情,荷间还戏着几只红白的小鱼,摆着云一样的鱼尾飘来飘去。 她此时化的是白猫的身形,耐不住自己一双讨嫌的爪子,扒在荷塘边就开始往水里一深一浅的掏鱼。直到整个臂膀都湿漉漉的可以滴水下来,才稍稍收敛几分。 有几个仙婢端着些果品吃食往荷塘边徐徐路过,她在的隐蔽,倒没引起那几个仙婢的注意。兀自舔着爪子理理毛发,往那几个仙婢去的方向望了望,玩性上头,就尾随着人家去了。 隐约可见一处连墙砖都透着几分奢靡的大宅,落在一处云水环绕的清净地儿,那规模虽与帝公的宅子差不多大,而帝公的院落较之此处,真是朴素的紧。 她走路并没声音,几步就蹿进了大宅的院子里,院内更是夸张的摆放着许多大红大紫的盆栽草植,若她没瞧错,连花盆都是闪眼的金色。 “啧啧,这院子。”她心里咋舌,已猜到这宅子里住的必是仙阶上乘的人物,看那仙婢一个接一个的往里送着酒品吃食,她愈发的好奇这院落的主人的到底怎样的真容。 她捏了个隐身诀匿去了仙迹,蹿至屋顶,一双赤金的眸子无比好奇的打量着屋内的一切,贼眉鼠脑的倒也将屋里的情况看了个大概。 屋子里的摆设不凡,但华丽中难免有些繁琐。再往躺榻上望去,却见一席玄色金玟衣裳很是慵懒的斜靠在缎面的铺盖上。 而衣裳的主人,面貌看不大清,但头发却是乌黑黑的,看来年纪也比帝公小了一些。 那人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屏退了屋内一干侍仆仙婢,赤鹤在顶上望着,一时间院子里除了守门武士,几乎都退了个干净。 “偷偷摸摸的,还要藏到什么时候?”那人好像是翻了个身,声音中气十足。 赤鹤心里一惊,脊梁骨蒙了层薄汗,难不成自己被发现了? 她正想硬着头皮显了身,跟这位仙君赔个不是,哪知屋内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天君难得闲暇,本将怎敢轻易叨扰。” 咦?原不是说我么? 她顿下脚步,忍不住又往深处看了看,只见一团黑气环绕着一席长袍,长袍下有着什么,倒看不出个实在了。 等等,刚刚这人,唤那玄衣男子为天君?! 她迟钝了些许,方反应过来,难怪这宅子如此奢华,竟是和帝公平起平坐的另一位老大的地盘么。 因帝公嘱咐过让她不要来招惹天君,所以她此下也是想走的,但又耐不住好奇的性子,想看看这位天君长着个什么模样,究的比帝公年轻了多少,又是如何的风采能与帝公一同掌管崇明宫呢? 天君已经从榻上起了身,踱至小桌前坐下斟茶,有些客套的与那位黑气缠身的长袍者寒暄着。 她一直觉得梅林仙君那副油盐不进的长相是这崇明宫里最为称眼的,然这天君才只露了半张脸,她就深深佩服到这最称眼的夸赞,就该挪了主了。 “鬼王嘱本将来给天君带个话,封印一事……” “封印的事他急不来,告诉他,要么就好好的等,要么就发着火等。”天君语气满是不屑,好像压根没把那长袍者嘴里的鬼王放在眼里。 鬼王?封印?他们在说什么? 赤鹤把耳朵贴得近了些,根本把帝公的嘱咐全然抛之脑后了。 “天君别忘了,等的可不光是鬼王,是整个幻暝界,还有天君你。”那长袍者的声音冷冰冰的,完全没有温度。 “哼,你……谁在那儿?!”天君猛地将茶杯朝屋顶掷过来,赤鹤受惊,仓促间脚下一滑把屋顶的瓦片碰撞的呤叮作响,长袍者也迅速隐了身形,没了踪影。 “喵!喵!”赤鹤一边叫着一边跃至平地上,侍仆们也集结起来,围在天君身边。 她匆匆回头望了一眼,正对上天君那张无比好看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头皮一紧,更是“喵!喵!”叫着,加速跑开了。 “天君?怎么了?”武士也是听到动静,忙不迭的跑了过来。天君蹙着眉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事。 “刚刚那是什么?”他还是望着赤鹤离开的方向,面色有些难看。 “是只白猫。” “哪来的白猫?”他未曾听说身边有人养了白猫的。 “好像,好像是帝公院里的白猫。” “帝公?!”他一把揪起武士的衣领,那武士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吓得有些吞吞吐吐的:“是,是,听仙婢闲侃时,说帝公在院里养了只白猫做家宠,那白猫有双赤金瞳,很,很是漂亮。” 他松开抓着武士衣领的手,若有所思的喃喃重复着刚才那句话:“白猫,赤金瞳……” 入夜,明月高悬,亮堂堂的贴着地面。 天君已着人打探清楚了那只白猫的来历,知道她与养梧峰的薇萧有点过节。就派人私下传了薇萧入殿,只说有杂事相商。 养梧峰的弟子,能被天君传唤的能有几人?虽不知是何事,但薇萧脚下是不敢怠慢的。 谁知入了殿,却是四下无人,偌大的房间里单有她与天君两人,这倒让她有点发怵了。 “我听说,不日前有位小崇仙君意欲加害于你,可梅林仙君却从伏林异兽身上探到一根盘连谷弟子才会使的小针?”天君拿着帕子擦拭着他的摆件,余光撇到有些紧张的薇萧。 她有些心虚,这件事已过去很久,难道天君要以此事来怪罪她? 不,不行。 “回天君,那小针是学生使的没错,可是……是用来自保用的。”她拱手,很是恭敬。 “哦?自保?” “天君不知,那所谓的小崇仙君,不过是一只猫妖所化,捡了青崖山山神的仙骨方得了个仙阶。那日弟子也不知何处得罪了她,她仗着自己本是兽妖,与伏林更能沟通融洽,竟然,竟然驱使了伏林异兽,蓄意伤害学生……”她说的楚楚可怜,就差拿帕子揩揩眼泪以示清白。 天君满眼同情的把她看着,啧啧摇头,道了声:“幻暝界的妖兽,本就是心肠歹毒的。” “幻,幻暝界?”薇萧心里咯噔一下,眉头有些跳。 “可惜帝公心善,竟毫不知情,还将她养在身边。”天君已行至她身畔,慢慢的,一步一步很是稳重。 “天君,要学生做什么吗?”薇萧脸色沉闷,幻暝界,那是一个被他们这群弟子所畏惧,所不齿的存在。 他们的师傅,都苦口婆心劝诫过,幻暝界的鬼身异族无一不是滔天大恶的妖魔。千百年前的崇明宫与幻暝界水火不容,两派相斗,终以当时的天君和帝公合力祭出鸣魂鼎才结束了一场恶战。 传说鸣魂鼎不光封印了幻暝界通往凡界的道路,更是压制了所有鬼身异族修为的来源,以此才避免了那些嗜血的妖魔在三界之中为非作歹。 那赤鹤,竟是幻暝界偷跑出来的猫妖么? “我不便出面,毕竟碍着帝公这一层……可你就不同了。”天君定定的看着她,嘴角遐着一丝笑,鼓舞道:“若能逼得这妖物退出崇明宫,不再染我崇明半片洁净,想来帝公,也是会很赞赏你的。” “若是,逼不退呢?”薇萧也看着他,额上蒙了一层细细汗。 天君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帝公老了,有的事情他不懂得当断则断,可你还不懂么?” 玖 赤鹤揣着颗腾腾不安的心,一直捱到入夜,见一直没人来找自己的麻烦,想着这一事,怕也就作罢了。 她还念想,那天君生的俊朗,心肠倒也宽厚,不与自己计较。 这番胡思,居然没脸没皮的笑出声来。 惹得看书的云汀一阵斜眼。 “你犯什么傻气?”云汀翻了页书,将烛火移进了一些。 她看了看这位并不知情的少年郎,心想此事既然无人撞破,那就没必要自己多话。连同她偷听到了什么,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掖藏在心底了。 于是笑了笑,轻声道:“晚饭吃的欢喜,自然就笑了。” 云汀“哦?”了一声,放下了手里的书本,饶有兴致道:“你几时吃葱花也能吃得开心了?” “云汀小仙撒的葱花,那岂能是凡品?”她凑近云汀身前,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十分的反常。 “你……”云汀有些迟疑的往后挪了挪,一双眼睛极为不解的望着她,顿口到:“莫不是今日,又去偷喝了帝公的梅子酒吧?” 帝公有一窖醇厚的好酒,其中当属梅林仙君早年酿的几坛梅子酒最为可人。不日前曾匀了半小口给赤鹤尝了尝鲜,香得她足足迷迷糊糊了一整天。 赤鹤朝他比个鬼脸,不与他多话,优哉游哉的踱步到窗前。 这日子真好,极妙,极妙。 次日清晨,她正睡得香甜,云汀一碗素香撩人的清粥把她从梦中揪了回来。 “今日我护送帝公到鹿晨山叙事,你若是修习完了没人谈天,就去林荫地找找梅林仙君。”他将睡眼迷蒙的白猫捧在身上,眼见着她伸长了爪子打了个呵欠,又补充道:“梅林仙君还念叨着几日没见你。” 梅林仙君许是清净了许久,来了只闹腾的猫妖,这日子相反越过越嫌寡淡了。 其实自赤鹤来了崇明宫以后,见识的人多了,倒把心底里那从未萌发过的少女含羞的情愫也探了些苗头出来。脑子里映着元屏翩翩素衣云端客一样的身形,配上油盐不进的长相,当真是称眼。 一时半会,竟有些修习不进去。 说白了,就是开了从未开过的眼,遇着相貌合意的,也不管男女,总要犯会儿痴。 也不知这般心境被云汀晓得了,又该如何取笑她。 早早的修习完,她就想往梅林仙君的院子去。 路上光想着梅林仙君是不是又晒了新的果脯,欣喜着又能在他那沁人的林荫地里优哉游哉大半天。 然欣喜还没多大会,就笑不出来了。 “小仙君,许久未见。” 那空地上站着的,怎么会是薇萧? 赤鹤有些尴尬的提了提嘴角,道:“薇萧姑娘?” 眼前这位华衣在身的大小姐颤了颤头上的金步摇,离她近了些,寒暄道:“我想着小仙君总会来找梅林仙君的,特意在此处候着,倒真把小仙君你等来了。” 她面上恬着笑,好像从未与赤鹤有过过节,赤鹤歪头有些不明所以,疑道:“等我?” “上次的事情……实是我受惊过度,一时脑子糊涂,连累了小仙君,总想跟你赔个不是。”她说着,一双流波似的眼睛定定的把赤鹤望着,这边就要欠身朝赤鹤行礼。 赤鹤虽知她不过是客套,但这幅可人的模样却着实让人拉不下脸来,忙伸手扶住了她,柔声道:“我位阶低微,实在受不得你这大礼。” “小仙君性子温和,薇萧惭愧。这话到嘴边的事,倒不知该不该说了。” 薇萧还是那副软而有礼的样子,不相干的人望了,怕也真要觉得那日的事,是赤鹤有错在先了, “没事没事,你也不记仇就好,我先走啦!”赤鹤脑子清明了一些,想着既然大家都已言和,那就不要再多生事端,只装没听到她后半句话,提步就想先走。 “小仙君!而今之事,只有你能帮我!”薇萧声音不大,却字字透着绵软无助,赤鹤走了一半,竟生生被她这般无辜声音拉了回去。 谁能不心软呢?罢了罢了,哪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跟自己过不去呢。 “什么事呀?”赤鹤轻轻扶住她,她望了赤鹤一眼,低声道:“我不日前,许是招惹了凡界的兽妖,惹得它来崇明宫找学生麻烦了。此事若被司训的仙君知道了,怕是学生……”她垂了眼,没了声音。 就这么简单个事情么? “那兽妖,现在何处?”赤鹤摸出帕子细细叠好递给薇萧,薇萧接过,又告知那兽妖就潜在自己屋内,却总也寻不到踪迹,只是在暗处捣乱。 赤鹤心想这也不是个难事,好好跟那兽妖说了,让它回去也就是了。当下劝住了薇萧,让她引自己过去。 还是养梧峰上,那般祥和严肃的光景。 薇萧引着她来到自己房门前,怯怯道:“这就是学生的房间,那,那我就不进去了。” 这件房与别的弟子厢房没什么差别,只是四周的房子感觉都空空的,应是人都出去了吧。 “想那兽妖只是调皮了些,你在门外等我片刻就好。”说着,又极为温柔的安慰了薇萧两句,样子很是贴心。 进屋之后顺手将门关上,屋内摆设特别的简单,丝毫不像薇萧这样的可人儿住的屋子。 可她并没看出屋内有什么异常,抿了抿嘴唇,想往屋子的更深处去看看。 “嘶……” 她似是踏到了什么尖刺,脚底传来一阵凉凉的痛感,蹙着眉头低头正想看个明白,屋子里却渐渐响起了像是冰块裂开的声音。 “这是什么……”看着眼前蔓延开来的一串冰纹,已经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结成一张网,屋子里的温度也骤然下降,冻得她不自禁的环抱住自己。 那张网越来越清晰,范围越来越广,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什么网,而明显是一个阵法! “不好!” 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身想出去,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死死的困在原地,任她如何用力,却都无法挣开那道冰冷的禁制,反而她每强冲一次,那禁制就越厚一层,到最后她只觉得自己的双脚被牢牢钉在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薇萧!!”她冲着门大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为了对付她这么一只小猫妖,使出那么强的凝冰阵呢?! 然门外根本没有反应,她又喊了一声“薇萧!!”,却是根本无人理睬她。 “我究的何处惹了你……”她发着颤,嘴唇因为骤降的温度而变得发紫,周身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开。 其实若是这番动静,不可能不惊动旁人。 可是天君在给薇萧凝冰阵的时候,还给了她一道隔山屏。 将那隔山屏施在屋外,恁是那屋子里砸墙都不会传出半点声音。 薇萧算着,此时赤鹤怕是已经触发了结界,正在里面呼天喊地也不得知。 “这回真不是我有意的,谁让你身为幻暝界的妖兽,偏偏还混进了崇明宫呢……”她手里把玩着赤鹤的方帕,嗤了一声,扬手一扔,任那方帕随风飘啊飘的,再也看不见了。 拾 凝冰阵里,赤鹤化回她白猫的原型,略略喘着粗气躺在地上,浑身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而这分痛苦里,她竟抽出了一些似曾相识却又很陌生的事情,慢慢在她脑子里清晰起来。 一个与崇明宫全然不同的地方,一个明亮的洞穴,一个用极寒之地挖出的苦寒玉造就的屋子。 那个屋子也特别的冷,可总有一个人在安慰她: “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是谁在说这个话呢? 然而眼前一阵带着些许斑点的漆黑,她终是支撑不住,昏死在了凝冰阵里。 因帝公说自己要在鹿晨山与苍松长老议事,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崇明宫的。于是嘱了云汀先回去,不必一同在鹿晨山耗着。 他也落得清闲,回了崇明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那只白猫还在不在院子里。 果然喊遍了院落都没见赤鹤的影子,仙婢见他左右寻着,猜到他是在找帝公所养的那只白猫,于是才告知说,晌午过后,白猫就溜出去了。 “就知道她闲不住,可是往梅林仙君的方向去了的?”云汀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势,猫妖不专心修学,才听得自己提了一句元屏,竟这般急切? 那仙婢也极为配合的点点头,云汀撇撇嘴,提步去寻了。 林荫地还是那般翠绿翠绿的让人舒心,此情此景,来份清酒,来盘林荫地现摘的还沾着水珠的果子,才真是惬意。 那才是神仙该过的日子。 远远的就看见元屏一席素衣,也不知在摆弄着什么,待他离的近了,元屏才不痛不痒的问了一句:“自从有了白猫,你来我这儿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了。” “尽胡诌。”云汀对他这个说法显然是心虚的,但还要做出嗤之以鼻的模样。正了正嗓子,就道:“那猫妖又给你干活去了?” 元屏停下手里的动作,淡淡道:“我倒想省点力气,可也要看你三公子舍不舍得借我一使呀?” 他话一出口,云汀连忙结了眉头朝他横了眼,又道:“她晌午过后就溜出来了,那么半天难道光在你这儿睡觉了?” 眼前人不再理他,兀自掸了掸衣面上的灰尘起了身,道:“我自认是长你些年岁,但不至于交流如此费劲。”说着,又挪进了他的小屋,云汀一头雾水,跟了进去,才又听得元屏道:“我从未见她来了这儿。” “什么?”云汀有些诧异,闹了半天,赤鹤压根没来过,没来找这位梅林仙君讨口甜汤喝? “我一直在这儿,从未见她来过。”元屏抬眼望着他,不像是在哄人。 “那怪了……”云汀慢慢坐下身,喃喃道:“那她能去哪?这崇明宫那么大,她若是跑了不该跑的禁地,岂不是……”虽然平日里那些不该闯的地方他都跟赤鹤细细说过,可生怕她玩性上头,撒野之后就全部抛之脑后了。 “你也说了,崇明宫那么大,难道就不许她四处看看么。”元屏替自己倒了杯茶,看云汀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又把茶递了过去,安慰道:“好歹是在崇明宫里,不会有事的。” 云汀接了茶杯,呷了一口,没出声,而后元屏再跟他说什么,他好像都听不进去了。 他一直在林荫地等到天黑,也没见那白猫跑来找这位梅林仙君撒欢,心道怕是玩累了已经回宅院了,就辞了元屏晚饭,匆匆回去了。 宅院门口的仙婢见了他,向他行了个礼,他回了,顺口问了一声可见白猫回来? 然仙婢却摇了摇头,说自己也是刚来,并没见到白猫回来。 这是玩撒野了? 他推门进屋,见屋内摆设没有一样是动过的,就连那壶茶水都与出门前一样的分量,只是早已冷得透彻了。 冷不冷的他也没心情多管,倒了杯冷茶灌下喉,越发担心起来。 平常赤鹤若是跑出去兜风,准会在饭点端端的候在院子里,笑嘻嘻的扬脸与他说着那些自觉新鲜的事情。 今日竟然连饭都不回来吃了? 他又喝了口水,匆匆出门去。 御空跑了几处禁地,守卫都说未曾见过一只白猫擅闯,虽还是没消息,倒也让他宽了宽心,起码赤鹤没跑到禁地自找苦头吃。 他御空经过养梧峰,戛然停住。 整个崇明宫,赤鹤最熟的除了林荫地和帝公的宅院,就是养梧峰了。 此时大多弟子都已经回房了,所以养梧峰上除了间间亮着灯火的相房,大道上基本没什么人。 匆匆找了一圈,并没什么消息。他越来越觉得不妥,自己总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逛,踏身御空,往林荫地相反的方向去了。 崇明宫西面,住着位极为端庄优雅,步态生莲的蝉衣仙君——星女。 星女与帝公关系尤为亲近,而除此之外甚少与人交谈,众仙每每提及这位蝉衣仙君,总叹道,人是生的极美极雅,可是话也真是少了些,难以熟络。 偏偏这星女的宅邸又住的偏远,云汀赶到时,心道她应该已落榻睡了。 还未等他伸手敲门,房门就嘎吱而开。 “我一直觉得今日还有什么事没了,原是还没等到你这孩子来找我一回。”星女让他进屋,屋子里熏得有些甜甜的香气,身心都放松了许多。 “星女妙算,云汀惭愧。”他朝星女客气了一番,却惹来星女一阵斜眼。 “少来些客套话。”星女轻怨了一句,又定定的拿他望着。 “你要找人?”星女脸上毫无情绪的波动,云汀哑然,点了点头。 “人不难找,只是……”她微微垂眼,大概是在思考着什么。云汀看着心急,忙问道:“只是什么?” 星女抬眼劝阻:“你的身份,实在不合出面。” “这是为何?!”他有些激动,不过是寻个人,谁还管合不合出面。 “你爹为了护你,才将你化了这么个身份。此事生怕有过多牵扯。”星女说着,却是已经起身,嘱咐道:“我会替你把人带回来,而你要好好留在这里。” “星女!”云汀急急叫住她,“我知道你为我考虑颇多,但我……”他咽了咽喉咙,那副模样,偏是执意要去。 星女也只能低低叹了一声,扔过去一个面罩,又照他喉间一点,封了他的声。 “既要去,你就忍一忍吧。” 话音刚落,门猛地被一阵烈风蹿开,星女御风而去。云汀速速系好遮面的黑布,随她踏出门追了过去。 养梧峰上,此时更加的安静冷清。星女和云汀端端落在长桥前,一双水媚的杏眼朝养梧峰深处望着。 其实刚刚云汀只要再多走深一些,不难感觉到这附近有隔山屏的存在。 二人往深处御空过去,已经能感受到隔山屏离自己越来越近,来到一处连房灯都没有的厢房前,他们才停了身子。 隔山屏赫赫然就施在其中的一间厢房前,星女是大崇仙位,隔山屏在她面前能挡了动静,却遮不住那厢房里透出的丝丝寒气。 “什么人?” 是恰巧想来厢房探探赤鹤死活的薇萧,手里警惕的捏了几根针。 星女悠悠转身,那眼神好像没有温度一般,扫视着眼前的这位弟子。 “星,星女!”薇萧慌忙收起手上的细针,委身朝星女行礼,冷汗袭身,慌了自己的阵脚。 “这房里,有什么?”星女轻轻指了指厢房,薇萧抬头看着她,又望了望一旁的蒙面人,顿口道:“不过,不过是只妖物罢了。” “哦?那你开门给我看看,是什么大恶不赦的妖物,需要动用了凝冰阵和隔山屏?”星女是有些恼的,声音自然重了些。云汀眼光一闪,刚想冲向前,就被星女暗暗牵制住。 眼前这弟子选了个这么避人耳目的地方,也是实实在在的“用心良苦”了。 “这……就是普通妖物,怕是凶狠至极,骇了星女。”薇萧婉辞着,她只以为是这位仙君路过此处好奇罢了。 “打开!”星女轻喝一声,薇萧一震,又磨蹭片刻,才缓缓收了隔山屏。 “嘭——!” 星女拂袖激起一阵烈风,根本等不得她走近开门。直接连门框都拆了去,赫赫然一阵冷气迎了出来,连薇萧自己都打了个哆嗦。 屋内的凝冰阵泛着冷光,而正中一动不动的躺着一只白猫,也不知是死是活。 “唔!”云汀被封了声,却还是讶异的闷哼了一声,星女锁起眉头,抬掌破了凝冰阵。法阵刚破,云汀就疾步冲上前就抱起昏死过去的白猫。 “星女明察!这猫妖是幻暝界偷跑而来的妖兽,学生只是奉了天君的令……”薇萧不明蒙面人的身份,不知他为何反应那么大。 “哦?”星女冷冷将她望着,质问道:“幻暝界的妖兽,怎会在帝公院里?”星女探了探白猫的脉搏,与云汀对视了一眼。 那少年眼里,愤怒之余,满是担心。 “这妖兽障眼,帝公许是一时不知……” “妖兽障眼,只有你看了个明白,帝公倒老糊涂了?”星女怒里含威,更没了耐心。 “学生不敢!”薇萧自觉说错了话,软了身子就又要给星女行礼,然星女也不管她,二人兀自转身御空而去,只留下手足无措的薇萧,还站在原地。 拾壹 周遭的温暖,压得眼皮子很重,如何也睁不开眼。 “赤鹤。”云汀柔柔的唤着她,漆黑中她应该是听到了,但就是醒不过来。 一只白猫,紧闭着双眼,绵绵软软的躺在他双手之间,一身流水般的白毛因主体的虚弱而变得黯淡无光。 “那弟子说,是奉了天君的令。”星女伸手抚了抚白猫,神色别样复杂。 云汀愣了愣,这话他也是听到了的。低声叹:“天君?天君怎么会?” “所以我才说,此事你不便出面。”星女旋身坐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揉着眉眼之间,幽幽道:“只怕有的事情,该变则变了。” 她心有预感,却不好明说,也不忍让云汀多分一些心神出来操心别的事。 “百年前,大哥二哥相继离奇仙陨,天君派人查探,说是幻暝界在作祟。”云汀还是低垂着眼望着怀里,那声音有些飘渺。 “那时我还小,尚未见过太多世面。母亲哀拗过度,没多久就纵了九雷池自陨。父亲为了护我,将我托给鹿晨山的长老,换了个鹿晨山弟子的身份,又来到崇明宫修学,而后成为了当年弟子中的第一人,名正言顺的留在了父亲身边,成为他的常侍弟子。” 而帝公对外宣称,自家三公子年幼病夭,当时看着整个崇明宫那哀拗的气氛,竟都是在祭奠明明还活着的自己。身为孩童的云汀,还感到了几分好笑。 可巧的是,他换了个身份再入崇明,却平平安安的过到了今天。 “赤鹤这件事,我只觉得蹊跷的很。怎么又会和天君扯在一起。”星女揉着眉心的手加了些力度,现已时值深夜,她只觉得自己整个脑仁都是疼的。 云汀不说话,若是天君觉得赤鹤有问题,大可直接让帝公处理,为何暗暗将此事交给一个养梧峰的弟子? “过两日,她若是有醒转的迹象,那就是挺过来了。”星女往卧房走,许是想趁着天还没亮,能睡一会是一会。 “若是没有醒呢?”云汀有些心急,巴巴的望着她。 “若是没有醒,只怕你得去找梅林仙君,求个东西……” 两日后的晌午 一双青灰压在云汀眼下,他居然捧着赤鹤的猫身,两日两夜没合眼。 帝公也渡了些仙气给赤鹤,但这白猫一股脑都吸了进去,却是一点要做打算醒过来的样子都没有。 “这猫也忒贪心了些,还想吸我多少仙气才肯醒过来?”话是顽笑,只想宽宽云汀的心,可云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他爹,压根笑不出来。 “咳咳……”帝公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疑道:“按说那凝冰阵不至于此,怎么将她伤的那么透彻?”语罢,又顺了顺自己的长须,在房内来回踱步,自语道:“莫非以前,这猫妖就极为畏寒?” 时间是在一分一秒的过去,云汀坐立难安,再也等不下去,只能御空去找梅林仙君。 林荫地安安静静的,没有梅林仙君的影子,只有随风沙沙而响的一片苍翠。 “梅林仙君处,有个名为‘炎心’的异宝,是以上古神木化玉所造的一面石镜,灵韵极强。将赤鹤封在其中,许能保回一命。” 他步子很沉,脑子里想的都是星女昨夜的话。 来到木屋前,他只觉得自己此刻动作都有些僵硬,有些迟钝,敲门声响了三下,竟也觉得很是漫长。 元屏还是那副不愠不淡的样子来开了门,只是看见门前稍显狼狈的云汀,还是有些结了眉眼。 “梅林仙君……”他缓缓朝元屏躬身,沉声道:“求借我炎心镜一用。” 他从未在元屏面前如此,至多不过拱手温言,细细喊他一声“见过仙君”。这般躬身大礼,倒有些让人承接不住了。 “进来说话。”元屏猜想应是赤鹤出事了,也没了出门移苗的好心情。 云汀面上有些灰沉,疲态尽现,却还是抖着精神端端坐在元屏面前,将来龙去脉跟元屏说了一遍。 “这炎心镜,确在我这儿不错。”元屏思虑半天,还是说了实话,云汀眼里亮了亮,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又被元屏泼了一头一脸的冷水:“可我不能借给你。” “为,为什么?”云汀以为,元屏也是与赤鹤交好的,他是愿意借这镜子的。 “若天君所说为真,我借你这镜子,是坏了帝公,坏了星女。”元屏不看他,低头摆弄着什么,他如何不想救赤鹤呢?自己沉沉闷闷这百年,赤鹤时不时来他这儿嬉闹一番,让他尤为欢愉。 可他毕竟年长,他要顾虑周全,纵着性子来做事,那是年轻时候的光景了。 “一切祸患,云汀自担,只求仙君借我炎心镜。”云汀那般恳切,一双黑压压的眼睛像是要渴极了的麦田。 元屏沉声,喝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十分明白。” 那少年郎面无表情,反叫元屏看了有几分心疼。 “我院里有几株将死不死的草植。”他起身,目光落在门外,“若你能将那几株草植悉数救活,也算你留了一方恩德在林荫地。” 云汀静静听他说着,才觉口干难耐,抬手灌了杯冷茶。 “那炎心镜,我就当回礼借你。” “多谢仙君!”云汀激动,呛得咳了两声,茶碗都没放得安稳,就直冲着元屏所指的方向跑去。 他若是能看见自己这幅衣袂飘飘的背影,就能知道元屏为何狠不下心肠了。 林荫地有几株古木,年岁怕是比云汀都要老些。只是风雨摧残,开年的时候就变得将死不死,让元屏透透的心疼了一阵。 适才元屏所指的,就是这几株古木。 云汀抚着树干,心里清明的很,任他什么活不了的草植,渡上一口仙气,总能抖擞了枝叶一一精神过来。 他捏了个法决就朝其中一株古木呼了口气,可古木萧然,一口仙气过去,竟没多大反应。他只得又重新运了气,依样又呼出一口,那古木尽然收了,稍稍动动,却仍是没什么动静。 一来二去,一株古木竟耗了他足足五口仙气才又焕发新生,他两日未休,才是焕活一株就头晕的不行,靠着树干缓了良久,才又转移到下一株。 天色近晚,他已是脸色煞白,步子越发的沉了,踉跄间被人一把扶住,他稳了稳,那人缓缓递过来一面泛着红光的石镜。 “我已经那猫妖封在其中,能不能活过来,就看她自己造化了。”元屏把镜子塞到他手里,又嘱咐道:“镜子若碎了,她也就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在云汀心里,那就是万劫不复连渣都不剩的结局。 他仔细收好了镜子,还没来得及端详一遍,就听得元屏又说了一个让他站不稳的消息:“天君有令,蝉衣仙君私藏幻暝界妖兽,罚其陨自凡界,历一世劫难。” 拾贰 时隔蝉衣仙君受罚陨自凡界,已过了五年有余。 五年间,崇明宫风云大变。 先是鸣魂鼎被破,天君协助幻暝界一干鬼将攻入崇明宫作乱,刺杀帝公。鬼将虽不敌天兵,暂被压制,但昭示着相安了近千百年的两界又将卷进一场混乱。 刺杀失败后,天君也自此下落不明,崇明宫唯剩帝公一人掌事。 而幻暝界也再没了动静,帝公深以为幻暝界众异族定是在凡界吸纳修为,积蓄力量。所以也派了不少的仙君隐入凡界,只待时机一到便与幻暝界一绝死战。 五年,崇明宫早已变得愈发的清冷严肃。 素衣少年翩翩站在云头上,隐了仙迹,飘飘然落在一户达官之家书房的屋顶上。稚嫩的读书声从窗里一句接一句的迎出来,清脆至极。 少年抚着手里的一面石镜,柔声道:“你心心念念的山神已经开始认字读书了,懂事的很。” 而镜子根本没有回答他,他似乎也习惯了,掏出一抹方帕来细细拭了拭上头落的灰尘。 身后揶揶揄揄的落了一名小仙官,正吞吞吐吐的想要唤他一声。 “有话就说。”云汀头也不回,将那方帕叠好,又仔细收了石镜,小仙官这才敢上前一步,道:“三公子,帝公唤您回去。” 自崇明宫大乱以后,他就坐回了原本的身份,那些在他身边呼了他近百年侍徒的仙官,尤其是那些还指使过他做这做那的仙官们,无一不哑然,而哑然之于,就是担心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是不是还保得住。 崇明宫帝公院里,那棵醉凰化开的很好,簌簌风间,云汀一端着茶杯与帝公相对坐在石桌前。 若赤鹤五年前没有出事,现在她定是懒洋洋的趴在院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尾巴,朝他打着呵欠吧。 可是五年了,任他日日揣着那面镜子,而镜子里的白猫,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当年的事,我也渐渐有些眉目了。”帝公五年间苍老了不少,他话里所指的是云汀大哥和二哥离奇仙陨的事情。 云汀闭了闭眼,应道:“他杀了大哥二哥,害得母亲纵身九雷池,还……”他念到了怀里的镜子,更加沉声道:“这笔账,我早该与他算的。” “可叹以前,我若早些退了这帝公的位置,许就没了这么多枝节。”帝公起身,这五年来他时时念的就这一句话,原先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真正落实了这件事的时候,那满心的愤怒,竟比不上一丝懊悔。 “天……肖澜自己的孽障,不该由您来负着。”他劝了两句,还有些不习惯换了称呼。崇明宫早没了天君,只有肇事的叛徒肖澜。 帝公哪会不知道他是在劝他,摆了摆手,又关心道:“那镜子还是没动静么?”帝公其实早已对赤鹤能醒过来不抱希望了,只是看他日夜守着,存着一丝希望总觉得她第二天就能活脱脱的跳出来,一直不忍点破。 云汀愣了一下,道:“应该快了。” 应该。 帝公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这些年他越发沉稳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道:“梅林仙君说要去凡界看一眼星女的转世,你若想要同去,就早些去找他。” 是啊,星女的转世应也有五岁了,五年前她因赤鹤的事情受罚下界,说要历一世劫难,所以自出身起就比旁的小孩凄苦些。 然她的命格是被以前的天君——肖澜写定了的,云汀和元屏只得时不时去照看她一眼,避了她一些大灾大难,然小病小痛的,却是避不了的。 她命里的一场大劫,是定在她十九岁时。云汀就一直想着,赤鹤应该在这之前醒来的,她一直是知恩图报的,她怎么能不报星女的恩呢。 一间酒坊的后院墙上,两个隐了仙迹的少年模样的人,一坐一站。 “五岁便来酒坊讨生活,蝉衣仙君若是知道自己如此懂事,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元屏携了一丝笑,拿着个花枝斜斜坐着。 云汀没出声,其实星女被罚,他一直过意不去,当时星女封了他的声,遮去他的面貌,实实在在的护了他一遭。 “不急,离她十九岁,还差着十四年呢。”元屏一句话戳中云汀的心门,他听见云汀深深吸了口气,低低应了一声:“对,不急呢。” 话间,却是紧紧的握了一把手中的石镜。 赤鹤,你听到了吗? 十四年后 “哈哈哈……” “你站住!” “哈哈哈,追不到!” 一对嬉耍的孩童,在林荫地前的水洼子旁正玩的高兴,忽然为首的那位叫做熵儿的刹停了脚步,使得追他的那个小女孩羽儿也踉踉跄跄的撞上了他的背。 “哎哟!你干什么呀!” “你又做什么!”小孩子拌嘴,一两句话的功夫。 熵儿指了指天边,兴奋道:“三公子说过,彩云既来,就是好事要来了,快,快去沁清园里寻三公子!”说着,跌跌撞撞化了一阵雾,变成一只翠绿的小鸟就叽叽喳喳往沁清园飞去,落单的羽儿奶声奶气的抱怨了一句,也踏了个步子化为一只粉金的小鸟,追着熵儿去了。 “三公子,三公子!”两只裳雨灵鸟扑棱棱的落在窗边,叽叽喳喳的就要闯进去,然还没叫个够,就被人一左一右平平的拎起来。 “就属你们两个最吵闹。”那声音温温的,将两只灵鸟放在地上,随之化雾一现,又是两个粉嫩嫩的孩童。 年纪大些的熵儿急切切的就扑到他脚边,嗲声道:“三公子,我和羽儿看见彩云了!你说过,彩云是祥兆……”“是呀是呀,我也看见啦!”没等他说完,一旁的羽儿也扒在了云汀的裤腿上,一时间双腿上坠了两个娃娃,分量着实不小。 “好好好,都看见,都看见。”他只得躬身去,一手一个端抱在怀里。两个娃娃嘻嘻笑着,显然这姿势很是受用。 这沁清园是云汀从帝公院里搬出来之后住的地方,选了个尤为清净的地方,平常也少有人来往。 院里也好好的种了一颗醉凰花,他记着赤鹤第一次见到醉凰花的样子,也总盼着某天他一醒来,又能看到那个懵懂的小崇仙君站在醉凰花前,容他问一句:“好看吗?” 两个孩子在他怀里十分的听话,他正想抱着两个孩子入房去,就听见有人唤了他,回头望去正是元屏。 “寻了大半圈不见你们两个,倒真是又来找三公子了。”元屏柔柔的,说是训斥,却满嘴都是宠溺。 几年前,他从冬青仙君处得了两枚裳雨灵鸟的蛋,试着孵化了几个月,居然真的化出了这两个小家伙。 从此林荫地热热闹闹的,好像赤鹤又回来了一样。 元屏将熵儿和羽儿接过,化为原型立在他的肩头,又邀云汀道:“盘连谷地仙寿辰,你要不要去。” 盘连谷,正是薇萧所在的那个地盘。 云汀淡淡一笑,干脆道:“不去。” 早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元屏也不在意,兀自耸耸肩,笑道:“不去便不去,只是苦了你爹,又得干干的跑一趟盘连谷,亲自送回礼。” 每次盘连谷地仙寿辰,薇萧都会托人递份函文来沁清园。她自知当年赤鹤一事害得星女下界,云汀必定对她心存芥蒂。尤在得知云汀乃是崇明宫三公子之后,她那颗心更是巴巴的盼着能与云汀洗尽前嫌。 元屏一番话,多多少少让云汀听进去了些。 现在幻暝界一事岌岌可危,正是需要四方齐心的时候。总不能每次都让帝公亲自跑一遭。 “去送了礼就回来,该不会有别的事吧。”他抿了抿嘴唇,眼睛里映出了元屏一副甚是欣慰的笑脸,道:“送礼就好,大不了喝杯酒的事。” 云汀点点头,又思虑了一会儿,终是把怀里的石镜放回屋内的木桌上,才放放心心的出门。 断不能让薇萧,再有机会伤害赤鹤了。 盘连谷很是热闹,毕竟谷主地仙大寿,周边的大小仙官,连同妖仙都一起来贺寿。 云汀送了礼,说了两句吉祥话,又与地仙觥筹相交了几回,才找了借口可以回去。 然在门口,面对面的遇上了那位华衣金饰的小姐。 若说实话,薇萧的相貌在这一派年轻弟子中,是生的尤为出众的,可是现下的她在云汀眼里,却是见了不如不见。 “三公子,终是愿意赏脸,来我盘连谷一次。”薇萧慢慢走近他,想递上一块帕子给云汀擦汗。云汀生的端正俊朗,这些年愈发成熟了些,说不定将来还是崇明宫之主。她心里早就存了要与他交好的念想。 云汀看了她一眼,不接那方帕,礼貌性的拱手行了个礼,不急不缓的绕开她。 “三公子!蝉衣仙君一事,薇萧十多年来,没有一夜能安得下心。”她急切着,生怕这少年转身一走就再也没了消息。 “哦?”云汀顿了顿脚步,略略回头冷笑了一声,道:“那也没见你去她院门前负个荆请个罪?”他暗嘲薇萧惺惺作态,也不想与她多言语,提身御空就回崇明宫了。 “三公子!”薇萧匆匆追了两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那方帕在她手里直被攥的变了形。 回到沁清园已是很晚了,地仙寿辰必是把府上的好酒都捧了出来的。云汀喝了有些上头,脸上红扑扑的,还没来得及洗个脸,就赶紧去内屋看看镜子还好不好。 而眼前的景象,是痛痛快快的让他天灵盖凉了半截。 石镜碎了。 稀碎的石渣黯黯的散落在四周,一动也不动。 他以为自己眼花,用力揉了揉眼睛,而那稀碎的镜子,依样凌乱的躺在地上。 “镜子若碎了,她也就魂飞魄散了” 元屏十九年前的这句话此刻无比清晰的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吟着,他僵僵的蹲下身,双眉紧紧的蹙起一个结。 怎么可能呢?明明熵儿羽儿说他们看见彩云了呀。 “赤鹤……”他声音有些沙哑,哑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笨拙的伸手想要去拢起碎片,然更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明的,实实在在的震住了他。 护了十九年,盼了十九年,此刻穿过萧瑟的夜,真真切切的在他耳边响了一句: “云汀,你可还好?” 拾叁 他愣了片刻,随即猛地清明过来,急急扭头看去,一双清潭似的眸子霎时像凝了秋露一般。 “你……”他声音还是很哑,酒气蒸腾起来燥得他嗓子难受。 面前的人正是他揣在怀里生生揣了十九年的赤鹤。 只是许久未见,太久没见,这个名字再叫出口他都有几分生疏了。 “赤鹤!”他两步上前,踉踉跄跄的就一把抱住了那素衣披发的少女,许是在这炎心镜里待的久了,她身上有了一股很好闻的银杏的味道。 他松松将赤鹤移至眼前,那镜子当真是灵韵十足,这么些年,把她一双赤金瞳润养的十分水灵清透。云汀不过多看了两眼,就觉整个人都要陷进去。 “这些年,我虽时时梦在晦暗里,可你一片苦心,我确也切实感受到了的。”赤鹤颔首,一梦多年,再醒来竟没有多少激动,反倒多了几分莫由来的心酸。 “醒了就好。” 憋了半天,他不过憋出这四个字。 云汀总觉得她变了,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变了。 变好看了?她确实较之十九年前,多了十二分的灵气。 还有哪里变了呢? 他一时有些拘谨起来,幻想了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此刻真真的放在自己面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然还未等他开口再问什么,就听赤鹤恳切道:“我想去找帝公,有极重要的事跟他说。” . . . . 夜晚有些凉,白凉的月光像是往地上撒上一层糖霜。 赤鹤拿了根发带松松的将自己的头发绑了绑,走在云汀身旁,一言不发。云汀时不时扭头看她,又暗暗掐了自己好几把。 嗯,是真疼。 帝公院内的守门武士应是新来的,没见过赤鹤,见她瞳色有异还略略愣了一会儿。 通报过后说帝公还没睡下,二人就径直去了他卧房,敲门有了回应之后就直接开门进去了。 赤鹤一颗心跳得极快,这一梦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一路上她颠来倒去想的,就是怎么再去面对帝公,面对云汀。 “云汀啊,大晚上不睡觉,你跑我这儿来干……嘛?”帝公的声音沉了下去,他本是闲闲的下榻往出走,待他视线明朗之后,却有些恍神了。 “小妖赤鹤,见过帝公。”赤鹤端端正正的躬身行了个礼,帝公望了望云汀,见他满脸肯定,才直了直身子,免了赤鹤的礼。 “赤鹤啊,你这一觉,睡得够久的。”帝公毕竟上了年纪,多少有些爱触景生情。可纵然此刻十分惊喜,他毕竟要端着一宫之主的面子,克了克情绪,邀她二人坐下。 “帝公,我……”赤鹤颔首,手指不安的绞着衣面,道:“其实,我曾在天君院内,偷听到他与与一个黑袍人,谈论到什么封印的事。” 帝公顿了顿,有些无奈的笑道:“你这话,可是说晚了太久了。”他朝云汀看了一眼,云汀就略略将这十多年发生的事情跟赤鹤说了一遍。 原本她面上还有些血色,听云汀说完之后,她的脸与窗外的月光没什么两样了。 “都怪我……”她无比自责,若当时及时说了,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端了。 “也怪不得你,他有异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原是因为你偷听到了不该听的,所以他才遣了那个养梧峰的弟子,设凝冰阵困你。”帝公宽慰了她两句,虽这句宽慰根本不足以解开她眉间的愁云。 . . . “咳!”帝公清了清嗓,倒了杯热乎乎的茶水给她,又道:“这便是你所说的极重要的事?”赤鹤接过有些烫口的杯子,抱了足足的歉意望着帝公,摇了摇头。 “我,确是幻暝界的妖兽。”她声音很低,却很坚定。 云汀有些讶异,相反帝公倒很平静,一副早就了然于心的样子。 “数百年前,幻暝界已被鸣魂鼎封印了许久。老鬼王退位,幻暝界迎来了一位新的鬼王,他温和,谦逊,不喜纷战,还有一位俏若三春之桃的夫人。”赤鹤眼神有些呆,应是整个人都神游到那遗忘许久的回忆里了。 帝公又点了点头,附和道:“我记得那位鬼王。他曾向崇明宫示好,送了许多珍宝来崇明宫,一心想用平和的方式消除两界的恩怨……我又何尝不是与他想的一样,若能相安平和的解决此事,没有伤亡,是再好不过。” 可是天君不这么想。 他说幻暝界尽为孽障妖魔,不容同情。两界本就不是一路人,若松了脸面,只会让他们的恶行变本加厉。 然而谁能想到,当初那位铁骨铁面的天君,最后竟会倒戈一击呢。 “鬼王求和失败,引起幻暝界一干鬼将心有不满,当时幻暝界分为了两派,一派是支持着鬼王以和为贵的,而另一派,却是背道而驰,一心只想破了鸣魂鼎,再与崇明宫决一死战。 我就在那样两派僵持不下的状态下,被鬼王所救。当时的我不过是只刚刚才得到修为的猫妖,命比纸薄。若没有鬼王救我,我根本没命活到今天。 鬼王心善,将他修炼的苦寒玉室腾出来供我疗伤用。我捡回一命,却也自此变得畏寒无比,所以薇萧的凝冰阵,才伤了我的根本……”她垂着眼,再提起薇萧这个名字竟没有多少感觉。 “我伤好之后,就伴在鬼王与他夫人身边,过了几天安静日子。忽有一天鬼王匆匆找到我,将他的妖气强灌我的双眼,我双瞳受了灼伤,失明了一阵,再恢复视力的时候,才知道幻暝界内战打响,鬼王想将我的双眼培成续命奇药,希望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能舍眼救夫人一命。”她下意识的眨眨眼,而帝公与云汀仍然默不作声,她咽了咽喉咙,又继续说下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战死之后,夫人又怎么可能独活。战乱纷扰,我与鬼王的贴身侍卫匆匆葬了他夫妇二人,那侍卫又护我出了幻暝界,一路奔逃,才到了青崖山。 后来如何晕倒我就不知道了,再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以为自己是一直生在青崖山的。后又结识了山神,他告诉我,我双瞳有奇效,身负九命。我又以为这些,是我天生就带着的!在炎心镜里足足梦了十九年,这些事情,才一点点被我记起来……” 她说完,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这段记忆仿有千斤重,压得她后脖根很沉。 而一只手,暖暖而有力的握住了她。 “能想起来就好,你现在还活着,就更好。”云汀的话温温的,他才不管什么幻暝界,他等了那么多年,不是要与她兵刃相见的。 “原是如此。”帝公只当没看见云汀那副迷离的样子,顺了顺长须,叹道:“那位鬼王,着实令人可惜。” 后又顿了顿,故作轻松道:“你刚刚恢复,别再郁怀伤身。明日得空去看看梅林仙君,这些年,他也时时念着你。” 梅林仙君。 虽然过了这么久,可梅林仙君的笑貌,在她脑里依旧是清晰的紧。 拾肆 这天下了场透实的雨,林荫地的草植很是舒坦地洗净了叶面。只是苦了梅林仙君,抱着一个大大的簸箕淋了个半湿。 “爹爹!爹爹!”还没待他理好衣衫,熵儿羽儿就一前一后的奔过来拽着他的衣角,满脸的兴奋。 “爹爹,三公子带了个姐姐一起过来,在屋里等你呢!” 云汀?姐姐?这倒新鲜了。 元屏任他俩缀着自己的衣角,细细理了理头发,漫不经心道:“哦?是个什么样的姐姐?” “是个眼睛极好看的姐姐。”熵儿急急的,看来这个姐姐与他们玩的还算开心。 元屏躬身一手抱起一个,又看了眼簸箕是不是放得安全规整。 “对呀对呀,姐姐的眼睛是赤金的!羽儿从未见过。” 赤金瞳。 他怔了神,竟忘了开门。 “爹爹?” 两个孩子见他没反应,伸出小手在他面前左右晃晃,元屏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了狂跳的内心,才又挺了挺背,伸脚轻踢开了门。 . . . 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赤鹤规规矩矩的坐在桌前,见他进来了,徐徐起身。 你的眼睛,真的愈发好看了。 “姐姐!”熵儿羽儿从元屏身上磨蹭至地面,就冲着赤鹤跑过来。元屏将这两个娃娃喂的圆圆滚滚,现下一起扑到赤鹤身上,倒把她撞得有些站不稳。 “元屏,许久未见。”赤鹤扶住了两个孩子,朝他温温的问候了一声。 她挂了一丝笑在嘴边,衬着门口的光映在元屏眼里,把这笑映很是晃眼。 “嗯,许久未见。”元屏点了点头,举止淡然的路过云汀身边,抬了份果篮出来,轻飘飘道:“新晒的果脯正好挂了霜,这两个娃娃怕是没心思吃了,白便宜了你们。” 云汀拣了一个递给赤鹤,又朝元屏打趣道:“你怕是早就备下,光等着赤鹤来了。” 元屏瞟了他一眼,神态自若的呷了一口茶,淡淡道: “胡诌。” . . . . 晚饭自是与元屏和一对兄妹同吃的,席间看着元屏左右招呼着两个娃娃用餐,居然很是得心应手。讶得赤鹤暗叹梅林仙君真是不简单,当起家长来也是一把好手。 云汀显然没在意那么多,一筷一筷的尽往赤鹤碗里夹菜。有的菜食上沾了些葱花的,他还没来得及去掉,就见赤鹤稳稳的喂进嘴里。 他诧异的合不拢嘴,呆呆问道:“好吃么?” 赤鹤嘴里包着一嘴饭,不便说话,确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他重重落回椅背上,完了完了,面前这位,只怕诚然不是那只猫妖了。 . . . . 用罢晚饭,三人闲闲的坐在门廊前喝茶,望着两只裳雨灵鸟一翠一粉在面前的枝蔓间绕来绕去。 赤鹤看了竟没半点激动的样子,很是平和望着他们。 烛灯下她的侧脸很好看,云汀看的出神,终于明白赤鹤是哪里不同了。 以前没有记忆的她,就没有重压。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乐呵呵的样子,留着初生牛犊的不知所畏。 可是现在不同了,幻暝界的事,肖澜的事,还有星女的事。 在炎心镜里昏睡了十九年,就足足被磨了十九年的性子。 许是感知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赤鹤徐徐回头过来,朝着云汀轻轻笑了一下。 这个笑,他等了好多年, . . . 几日后,因念着星女那一道劫数,赤鹤恢复了两日就下界了。 凡界她也是许久没来过,吵吵嚷嚷的闹市集井,呼来喝去的摊贩,吵闹的人群。 只有这扰人的,才是鲜活的人间。 云汀于她身旁穿着一席素衫,长发高束,眉目清亮,指了指前方一间酒坊,道:“梁九儿就在那间酒坊里打杂。” 他嘴里的梁九儿,正是星女投的那个凡胎。年华十九,在这酒坊里打了十多年的杂役。 二人挪至酒坊前,只见匾上大大写着“天泉阁”三字,赤鹤一怔,面上有些难堪。 嗯,若是这店家得知自己开业时的猫妖又来了,会是什么表情。 “如何?”云汀自然不知她这段往事,偏头问了一声,赤鹤讪讪笑了两声,敷衍道:“好店,好店!” . . . “二位客官,要些什么酒?这墙上写着的都有。”迎来一位店伙计,眼看云汀穿着不俗,气质落落大方,应是有钱人家的来路,笑呵呵的就凑过来。 赤鹤散眼往墙上看过去,正正的看到那墙上香火奉着的财神旁,居然还奉着一只似猫又不像猫的物件。 “店家,这是?”她颤了颤手指,店伙计则满脸严肃,道:“这可是我家老爷奉的猫仙大人。” “猫仙?大人?”她额上挂了几点汗,可惜那店伙计根本看不见,正经道:“咱家这店开了二十余年,生日一直红红火火,咱家老爷说正是因为开店的时候来了位猫仙在府上闹了一圈,喝了口酒,觉得咱家的酒好喝得不得了,这才护佑了咱家这档子生意。” 赤鹤嘴角有些些抽搐,这店老板,想得着实多了些。 看她那副样子,云汀猜也猜了个大概。正准备打岔说些什么,就听得后院一阵嘈杂。 那店伙计匆匆道了声失陪就往后院跑,二人也好奇的探身出去,才入后院就闻着一阵扑鼻的酒香。又见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娃娃,身边杂七杂八的围了一圈人。 . . “你说你这当爹的,怎么能放着自己孩儿爬墙进来呢?那要是摔坏了,是不是还得拉我去报官,赔点跌打药水钱给你?”为首的一名店伙计没什么好脸色,周遭的人也附和道:“是呀是呀,摔坏了我们老爷的陈年佳酿,你负的了责么你!” 赤鹤往前伸了伸脑袋,那仪表堂堂的男子,分明是元屏。 看来是熵儿羽儿初入凡界有些兴奋,从墙头跌下来砸坏了店家的酒缸吧。 不过一个活生生的娃娃摔在酒缸上,居然毫发无伤还碎了偌大个缸子,也怪不得这些店伙计要来围观了。 元屏啊元屏,你把这两只鸟喂得也太好了些。 “借过,借过。”云汀夹缝过去,朝那为首的一人道:“这位店家,对不住对不住,这酒缸我们照赔,照赔。” 那伙计收了钱,皱着张脸,问道:“你们?一起的?” “一起的,这是我表亲,年纪轻轻当了爹什么都不懂,净知道教那两个娃娃练些耐摔打的功夫。”云汀解释了一番,不忘回头喝了元屏一声,道:“你看看大娃被你喂得皮实,也不给他俩找个娘!” “这俩娃娃,没娘?”那伙计许是有些同情,云汀趁热打铁,故作痛心压声道:“见都没见一面。” 生出来就是蛋,还没破壳就被元屏拿走了,怎么见? “啧啧啧。”那伙计的脸皱的更紧了些,一副情有可原的样子,将云汀递过来的银子收入怀里,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下次注意一点。”语罢,就遣散了众人,临了还不忘回头朝元屏怨了一句:“你还年轻,好歹给他俩找个娘!” 元屏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脸,兀自躬身给熵儿理了理衣服。 然熵儿见着不远处的赤鹤,哪还管得了他爹,高高喊了一句“姐姐!”就朝赤鹤扑过来,羽儿本来被那副场景吓得将哭未哭,见熵儿扑了过去,也是不甘落后的坠在赤鹤裙角上。 几日不见,赤鹤只觉得两个娃娃又长了些分量,她自知一下抱不起两个,就蹲身朝他们近了一些,从袖袋里摸出糖块塞给他两个。 “姐姐,爹爹不带我们玩,你带我们玩好不好?”羽儿一边撒着娇,一边努力的想爬到赤鹤身上。 看得出元屏平常对他俩尤为宠溺,时不时就端端的一手一个左右抱着。才给他俩养了这么个喜欢赖在人身上的习惯。 . “就是你们砸了酒缸?” 这声音青青脆脆,像能掐得出水来。 几人扭头看过去,一位少女穿着短衣,袖子清清爽爽挽了个结的,手里撑把笤帚,拧着张脸颇为愤懑的看着他们。 应是来打扫刚刚这片狼藉的。 赤鹤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道:“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少女也不回,耸耸肩兀自朝碎片走过去,很是熟练的将那些碎片扫成一堆。 而她回头还想说句什么,就听得门外有人粗粗的喊了一声:“九儿!前门结账!” “来啦!” 她也提着嗓子应了一声,就把笤帚往墙角一搁,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还不忘拍了拍手上的灰。 而一直没开口的元屏终于低低问了一句:“九儿,你是梁九儿?” 拾伍 梁九儿有几分不耐烦的回过头,挑眉问道:“如何?” 门前又有人催促了她一声,元屏拱了拱手道:“给你添麻烦了。” 他这话入耳有些不着边际。梁九儿没应声,怕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掸了掸手就往前门去了。 . . 入夜,熵儿和羽儿被元屏领回了崇明宫,走时两双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赤鹤,小嘴巴嘟得可以挂个油壶,万般不情愿。 那样贪玩又无知的样子,她隐约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街上人群渐渐稀疏,不愿归家的小孩被亲娘提溜着耳朵往家里逮,小商小贩也大多回家了。大街上一时宽敞了许多,而光有一个孤零零的面摊还在招摇着灯笼。 “老板,两碗面。”云汀喜滋滋的拉赤鹤坐下,他其实不饿,就是嘴馋想寻些吃食打发时间。 “原先我这身份,在崇明宫里,就只有元屏和星女知道。”云汀替赤鹤拿了双筷子,递到她面前,赤鹤道了声谢,接过筷子没一会,店家的面也端了上来。 “这面可烫,二位小心。”先只上了一碗,云汀仔细的把面头拌匀,就让赤鹤先吃了,他又继续着自己的话茬:“他二人对我很照顾,也把我的身份藏的很好。尤其元屏,岁数应不比我长了多少,可举手投足间,是做足了长辈的样子。”他念起往日元屏那张臭脸,不禁失笑。 而另一边,刚刚吸了筷面的赤鹤表情有些难堪,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问了一声。然赤鹤只是勉强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支支吾吾道:“哽到了而已,其实我也不饿。”说罢,就将筷子横放在碗沿上,擦了擦嘴,目光闪亮亮的看着店家又风风火火的端了碗面来云汀眼前。 云汀毫无戒备,跐溜溜就挑起满满一筷往嘴里送,不过嚼了两三下,连嘴带眼也都僵住了。 这面,是出奇的难吃。 . 赤鹤憋着笑,低声劝道:“山神说过,一茶一饭,都当思来之不易。” 云汀囫囵咽下,抓过茶杯大口大口的往肚子里灌水,是如何也再吃不下第二口了。 “怪不得生意不好呢……”他擦了擦汗,正想招手喊店家结账,回头望去却见面摊空荡荡的,只有他和赤鹤两个人。 “店家,收钱咯!” “店家?”他提了提声音,没人应,无奈只得将面钱放在桌上。 “云汀,那边是什么?” 他顺声望去,前方不远处有团黑压压的东西朝这边移了过来,再仔细瞧瞧,那团漆黑之下,好像还有两个人。 那团黑云越压越近,而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应是那团黑云在追什么,追上了,速度就慢了。 赤鹤细细瞧了一阵,惊呼一声:“不好!”就迅速御空上前。云汀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一招搞得有些懵,只能稍落其后的拔腿跟过去。 待临近那团黑云,赤鹤手中现出一条流云般的红绫,看似飘软实则扎扎实实的挡下了那团黑云击出的一抹光刀。黑云顿了顿,又用了双倍的力气挥出两道光刀,她也不惧,抽起红菱直探黑云深处,使得光刀还未散出就被挡下,实在狼狈。 那红绫是帝公赠她的,说是自己闲置的宝贝。 云汀也紧追了上来护在她身前。彼时黑云也渐渐散去,露出一个红袍人影。 “三打一?你们鹿晨山,就是这么打抱不平的?”红袍人的声音很阴沉,褪去了顶上戴着的连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赤鹤眉间紧了紧,这样貌有些眼熟。 “纵是这样,你又如何?”云汀咄咄逼人,满是不屑。那红袍人心有不甘的望了一眼他们身后,却又自知力敌不过。只得恨恨的啐骂了一句,旋身散去。 云汀立马回头关切了一句:“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记挂着自己身后的二人。 灰黑的夜色中,是刚刚那位面摊老板,拢着个昏迷的少女。 “梁九儿?”赤鹤念了一句,面摊老板有些疲惫的抬起头,问道:“你们认识?” 该说认识还是不认识呢,她只能摇了摇头,道:“一面之缘。” 云汀探了探梁九儿的脖颈,示意赤鹤放心,并没有大碍。 然赤鹤还是十分不放心的摸出一粒三花丸喂进梁九儿嘴里,又替她一把一把的顺了喉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说店家,你怎么在这儿?”云汀注意到这位面摊老板臂上带了伤,此刻被问起又下意识的想往身后掖藏。 “看来二位,也是同道。”那老板轻轻将梁九儿放平,略略拱手道:“在下金墨,是鹿晨山门下。” “哦,苍松长老的弟子。”云汀笑了笑。 难怪煮的面那么难吃。 “不知二位?” “云汀。闲散人士,不足挂齿。” 金墨含蓄笑笑,心想他不愿报个详细,也就不再勉强。 见他二人寒暄完了,忍了半天的赤鹤终于开口问:“刚刚那个,是鬼仆么?” “嗯……是。”金墨沉吟了片刻,应了一句。 他揶揄几分,只因刚刚那个鬼仆能力当真算不得很强的。 被这么个鬼仆所伤,到底有些没面子。 “所以,幻暝界的人,已经如此猖狂了?”云汀锁着个眉头,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金墨换了个姿势坐下,回道:“此处还不算猖狂,若要伦猖狂,临近幻暝界的翱洲才叫苦不堪言。” 他们交谈期间,梁九儿闷哼了几声,赤鹤赶紧轻轻扶起她,待她醒得有几分明白了,才唤了她一声:“九儿?” 那声音柔柔轻轻,直催得梁九儿梦影间牢牢抓住她的手,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渴求着:“老爷,老爷……” 赤鹤心内“咯噔“一下——遭了,他几个压根没想起来酒坊这茬。 拾陆 留下金墨照顾梁九儿,二人就往酒坊赶过去。跃至后院的高墙上,并没察觉到坊中有什么动静。 如果有机会,赤鹤一定要嘱咐这酒坊老板一声,院墙可垒高些。 嗯,以他心目中那个猫仙的身份。 “这酒坊难道藏了什么宝贝?”云汀懒懒的坐在墙头上,一双眼睛苛苛的望着整个酒坊,猜疑是不是自己一时大意漏了什么。 赤鹤依着他身旁立足,粗略打量了一眼,试探道:“云汀,你说酒坊藏了宝贝。” “嗯?” “会不会这个宝贝,就是梁九儿?” 梁九儿前身到底是大崇仙位的蝉衣仙君,无论如何投身凡胎,都是要带了些灵气的。鬼仆劫上她,或许正是因为这个。 “有可能。还是你聪明。”云汀有几分欣喜,伸手要她拉自己起来,赤鹤才搭上手去,他便一把紧紧拉住,若无其事的就这么牵着,还道:“若如此,梁九儿是不能在酒坊待了。” 赤鹤微微低头看了一眼,云汀的手掌比自己宽厚许多,暖烘烘的,这般松松牵着,其实也不难受。 “也是,可她刚刚还喊了一声‘老爷’……”她念起梁九儿刚刚的喃语,假意托腮趁势将手抽了出来,又提议还是先回去看看情况再说。 直到他二人走了,酒坊的主卧内,才闪出一双灰暗暗的眸子,死气沉沉的瞪着二人滞留过的高墙。 . . . 天明不过一会,可地面上已经热燥了起来。 时值盛夏,太阳也出的早些,梁九儿大清早就急嚷着要回酒坊。金、云两人不便与她争执,都把目光齐齐落在赤鹤身上,想她能撺个理由出来,稳住梁九儿。 “你若真想回去看看,我陪你回去吧。” 她知道梁九儿挂念着酒坊的老爷,自己陪她去看一眼,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毕竟不能直白白的告诉梁九儿,你是蝉衣仙君转世的,所以鬼仆要盯着你,你去哪都不安全。 左右都是没办法,也只能自己陪着了。 . . . . 回到酒坊还正有一拨人要出门寻梁九儿,见她自己回来了,为首的一个拉着她关切两句,说是尹老爷一早起来就四处寻她。 这个尹老爷,就是酒坊的老主人,当年撞见赤鹤的,也是他。 梁九儿说要上楼给尹老爷问个安,邀赤鹤一同上去,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一同去了。 “你待会,先不要提昨夜那团黑云的事。”路上赤鹤低声嘱咐了她一句,梁九儿疑道为何,她只好解释说尹老爷毕竟年老,受不得这些惊吓。 其实她是觉得这事情若是着人感兴趣,解释起来就不是麻烦两个字写得尽的了。 转角进了间卧房 “老爷,我回来了。”梁九儿颇为乖巧的朝屋内问候了一声,得了回应方启门入屋。 屋内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拄着个木杖,正拿着个水壶侍奉着窗台的两株盆栽。 “九儿啊,大清早的你去哪了?”尹老爷将水壶递过去,不温不热的问了一声。 梁九儿接过水壶放在地上,望了望赤鹤,揶揄道:“去,去见个朋友。” “朋友?”尹老爷由她搀着坐下,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望了望门口的赤鹤,赤鹤见状,端端行了个礼,应道:“是,我来得仓促。尹老爷莫怪。” “嗯……咦?”尹老爷又朝她凑近了些,“你的眼睛?” 她歪了歪头,应道:“天生视力有些不好。” 也是疏漏,竟然忘了施个法掩一掩瞳色。 “我记忆里,也见过这么一双眼睛。”尹老爷点了点头,赤鹤又敷衍了一句,就没再接话茬。 “若是九儿的伙伴,不如多留两日。” “不了不了,还有旁的同伴,不便叨扰。” “我在城南还有处院子,一会差个婆子去给你们收拾,多留两日不碍事。”尹老爷很是热情的样子,极力想要留下赤鹤,眼见老人家如此,她也不便再推脱,就先道了谢,应下了。 . . . 傍晚,城南的宅院升起炊烟。 梁九儿承了几人的情,又念着金墨受伤总归是与自己有关,尹老爷差了婆子来收拾院子的时候,她也跟着来了。末了就留了下来。 她很好奇昨晚的事,也很好奇这几个人究的是什么身份。 金墨同她说了个大概,也不知她明不明白。不过纵使再不明白,总归知道昨晚那东西,不是常物。 “我自小就多灾多难的,也难怪那东西会缠上我。”她分明有些愣神,那模样瞧得赤鹤有些心疼。 都是因为你予我的恩,才多了你这许多不该有的劫。 她打了主意要回一趟崇明宫,讨好了问问梁九儿这势如何能转的好些。 话间饭已经熟了,云汀已经徐徐睡醒,眼还没睁个全开就紧紧问了一句:“饭是谁烧的?” 他实在的怕了金墨的手艺,那碗面的味道现在还挂在心上,惶恐不已。 . . . 原本他们是不打算让梁九儿回酒坊住了的,怕生了可是也没多的理由留她下来,金墨只得送了她回去。 他二人走后,赤鹤与云汀捏了个诀就回了崇明宫。 崇明宫内华灯初上,还是那样的安详静谧。二人先去寻了帝公问安,把梁九儿一事略略提了一遍,赤鹤挂着司命仙君一事,从帝公院里出来就直奔林荫地。 梅林仙君正揣着个袖子,望着自己养的两只鸟在林间扑来飞去,赤鹤蹁跹而来,两只灵鸟哪还顾的上元屏,喳喳着化了人形,就往赤鹤怀里钻。 她牵着一个抱了一个,这副样子让元屏看得很是满足,所以她才开口问了司命仙君的事,元屏就爽快的应下,告诉她,其实早也问过司命仙君破势之法。 “你早知道,为何不说?”赤鹤放下羽儿,摆了摆有些酸痛的手,然熵儿又呀呀缀着她,喃着已经轮到自己了。 她一边躬身换抱熵儿,一边听见元屏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也没人问过。” 好,好,还是那个很棒很棒的油盐不进的梅林仙君。 “星女出世便是仙胎,未曾尝过人间诸多劫难,就成了大崇仙人。”元屏给羽儿拿了块蜜饯,又伸了一块来给赤鹤,赤鹤接下,他才很是自然的做了个眼神, 哦,这蜜饯原不是给我,是给熵儿的。 “所以她这一番转世,历了生、离、病、伤、痛四劫,左右不过差个情劫与死劫,如此说,你可明白了?”元屏再递了一块蜜饯予她,这块自是归她吃的了。她细细咬了一口,问道:“所以,历了情劫,偕老与共,至死方休,这不就是情劫与死劫都历了么?” 元屏点点头,道:“可以这么理解。” “那如果所遇之人不值得托付呢?”赤鹤又抓了一块蜜饯,元屏不着边际的收起了果篮,道:“所以,你若能让她一遇成淑,也算你有这个本事。” “一遇成淑……可还多有些提示?”赤鹤还想伸手去拿蜜饯,才发现那果篮早被元屏收进屋去了。 当妈的人,总是怕自己孩儿不够吃的。 元屏柔柔抱了两个打瞌睡的娃娃进屋去,这般慈母严父集一身的样子,真真是开了赤鹤的眼。 他不急不缓的替一双兄妹换了衣衫,飘了一句话出来: “还要什么提示?那人,不就正在眼前么?” . 拾柒 月光清冷,当下的温度正是怡人的时候。 回沁清园的路上,好巧不巧的遇上了云汀。 “你许久没回来,我正想去找你。”云汀温温笑了一下,夜风吹起他的发带,拂到他面上。 醉凰花的香气均匀的散开,她忽然冒出一个极不愿意触到的念头。 元屏所说的眼前人,难道是云汀吗。 云汀,九儿。 说来也般配,星女位列蝉衣星女的时候,实是对云汀诸多照顾的。 “你什么发呆?”云汀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她方回过神,干笑了一声,没说话。云汀也不以为然,伸手要来拉她,她隐隐躲过,说了声:“天有些凉。” “回去给你添碗热汤。” “嗯,好。” . . . 没过两日,赤鹤又回了落银镇上。 落银镇,就是梁九儿所住的那个镇子。此前她竟一直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叫了好几天。 将将回到城南的宅院,见院内冷清的很,都没什么人。隔壁的婶婆出来给她带了个话,说是镇上新来了个琴姬,金墨应也是去看个新鲜了。 “琴姬?”她将前几日尹老爷家带来的干菜拢了一些给这位婶婆,人家推脱两句也就接下了。 “对呀,那琴姬也不知是何处来的,最近天天在古井旁。别说大人,就是小孩子听了她的弹曲,都不愿意回家。” 赤鹤认真听她说完,不自觉往镇中的方向伸了目光过去。 她自小不通诗画音律,如此她也很想瞧瞧这位新来的琴姬。 . . . 连雨不知春去,一觉方知夏深。 落银镇应是下了多天的绵雨,彼时镇上的银杏树叶叶被涮洗得绿光水滑,夏虫不知烦躁的唧唧呻鸣,她略微扬起些袖子,想遮一遮阳光。 隔着古井老远就已经听到了古琴声声,因骄阳烤人,所以围观的人还不算太多,只稀稀拉拉的薄薄围了一层。她也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负手而观的金墨。 “金公子。”她拍了拍金墨的肩膀,眼却不受控制的往古井旁弹唱的一席玄衣望去。 一双纤长若削的素手,无比流畅地抚过琴弦,而琴者面无表情,只时不时的跟着音律哼唱一声。声音也颇为温婉,一弦一柱,切实有几分思华年的味道。 “赤鹤姑娘,就你一人吗?”金墨有点仿若梦之初醒的样子,目光还有些许涣散,见她身边没有云汀的陪伴,随口问了一句。 “嗯,家师嘱云汀去办些杂事,许要耽搁一阵子。”是帝公差了云汀去别处探查些什么,她具体也不知,只记得那日清早云汀走得很急。 “她弹得真好听。”赤鹤温温赞了一句,金墨点点头,应道:“对,我自出了鹿晨山,再未听过如此清心的曲子。” 他提起鹿晨山,赤鹤不由多问了一句:“我与云汀,多少是有家师之令才会闲入落银镇,不知金公子你……?” 金墨笑笑,道:“唤我金墨就好。我大抵也猜到你们不是游山才到此处,所以我们的目的,应大致相同才是。” “嗯?” “正是因幻暝界封印溃散一事。” 原是如此。 幻暝界一事,忧的不仅是崇明宫,与之对立的四方,都是紧紧张张的。 “现在崇明宫应是致力寻找重置鸣魂鼎的办法。最为争分夺秒的,应该是他们……“金墨顿了顿,又道:“而四方又都有派遣出弟子,我不过也就是受命驻在落银镇,备命就是了。”他说着,双眼又飘回琴姬身上,忽然又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所以四方到时自是要齐力对付一个幻暝界的。 争分夺秒的,又岂是崇明宫一家。 因着幻暝界到底与自己有些渊源,她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可她也明白若能重置鸣魂鼎,许对三界来说,都是最好的交代。 罢了罢了,归根结底她不过就是一小崇仙位,这些事与她又有何干系? 先处理了星女之事才是正题。 想到了星女,她又忍不住道:“梁九儿近两日,有来找你吗?” “有啊,你嘱她不要乱讲鬼仆的事,她没人说话,自然只能来找我了。”金墨漾起一丝笑,看来是与梁九儿处的很愉快。 她也笑了笑,瞟眼又落回琴姬身畔,恰与琴姬的眼神碰上。 赤鹤朝她行了点头礼,琴姬并没有反应,只把目光落回了琴弦上。 . . . 一曲罢,琴姬起身,先是仔细收了古琴,又敛了面前木匣里散落的银两,看样子是要走了。而身旁的人大概都有些舍不得,皆是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金墨也摇了摇头,对她道:“今日也是奇怪,她平常都要弹至傍晚才收。” 他话才说完,一声清脆就在耳边吵嚷:“什么嘛!我才刚来!” 扭头望去正是梁九儿,应是刚刚做完活计还没顾得上认真梳洗一番,卷着袖子就跑来了。 她到底是星女的投生,就算不做梳洗,眉眼间的馨香之貌,好像更为闲淡适宜。 “她今日收的早些……对了,你家小少爷,今日有好转么?”金墨安慰了她一句,赤鹤闻言,关切道:“九儿,尹老爷家有事吗?” 梁九儿颇为亲热的过来搀住她,笑着说好几日没见了,才又回道:“老爷的小孙子,可一直是酒坊的掌中宝。可近几日也不知怎么的,老爷只要一靠近他,他就哭个不停,嚷嚷着不让老爷碰。”梁九儿砸了咂嘴,继续道“唉,可怜我家老爷已经郁郁伤身好些天了。” 这归根到底是别人家的事,赤鹤不便多言,也不想多参与。于是宽慰说许是小孩子心性不稳,过两天就好了。 毕竟元屏养的那两个,也有几日是不听话的。 “酒坊的人说是遭了不干净的东西,老夫人去得早,现在少夫人是家里唯一的女主人。昨日她提议说找个跳神的来家里看看,但又怕老爷不开心……” “为什么会怕尹老爷不开心?”金墨问了一句,梁九儿认真应道:“因为此前老爷总说酒坊是有猫仙庇佑的,请了奇怪的人进酒坊,会把猫仙气走的。” “咳咳……”赤鹤被风呛得干咳两声。 尹老爷,你实实在在的想多了。 金墨倒抓住了重点:“此前?难道说酒坊奇怪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 梁九儿点点头,低声道:“之前不是和你们说过嘛,我自小多灾多难的,五岁进了酒坊,也眼见了很多稀奇的事情……也因为如此,老夫人想过赶我出去,都是老爷一直护着我将我留下来的。” 赤鹤转眼想了想,如果梁九儿所说为真,那说明鬼仆打梁九儿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既如此,那这事,她不想参进来,也得参了。 然还没等她开口,梁九儿又道:“对了,老爷一直说,如果你回来了,就邀你去酒坊里玩。”她笑呵呵的,赤鹤也笑着点点头,应道:“他将宅院借给我们,我也没当面与他道过谢,拜访一下是应该的。” 见她二人回身往酒坊走,金墨也一声不出的跟在身后。 “你跟来干嘛?”梁九儿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金墨凛然道:“那院子我也住了,自然该去。” “今日不摆面摊了?” “我已经改行了。”金墨正了正身子,特意摇了摇手上的扇子。 赤鹤这才注意到,原他已经换了那身布衣行头,改了个面料好些的蓝衫穿着。 梁九儿啧啧有声,也不管他如何龇牙咧嘴,一边拉着赤鹤往酒坊走,一边道: “卖字么?也好也好,你那面难吃透顶,实在是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