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才女》 楔子 命如草芥 景国临安县,林府本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祖上跟随太祖皇帝起兵,后官拜华桐府都督,封县伯,算得上将门世家,子孙却人才寥寥,尽管承祖训从军,却无大作为,最后连世袭的县伯都收回了。 门楣衰败。 入夜后,夫人膳后例行沐浴更衣,将繁复的金钗玉钿解下,只穿素袍子,去祠堂念经礼佛,敲上半个时辰的木鱼。最后起身拿了一把香,搁在香烛上,准备给祖宗牌位敬香。 “林家列祖列宗,福德保佑后人繁荣昌盛。” 夫人念念有词,一旁伺候的老婆子不插手,这事夫人必定要亲力亲为,从不由下人代劳。 “老爷在天有灵,护佑大郎功成名就,前程似锦。二郎平平安安,宵小不近阴邪不侵。” 夫人将香点燃之后,手肘抖了抖甩熄明火,才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中,对着烟丝袅袅拜了三拜。 “也保佑三郎明礼明德,躬行孝顺。” 老婆子搀着夫人走出祠堂,夫人已近天命之年,而这婆子比她还小两岁,只是看起来老迈许多,皱纹沟壑丛生,枯发麻白,不像夫人面皮光净,发丝只掺了几缕银白。 “老爷要是知道夫人您还不忘为三少爷祈福,一定又会夸您贤良淑德了。” 夫人听了老婆子的奉承,十分受用。 “子孙不孝是长辈管教无方,三郎性子野,可我这个做娘的不能不管他。” “还是夫人宽容大度,三少爷叛逆,不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夫人不再搭话,刚出了祠堂门槛,却见小丫头匆匆跑过,她抬头瞧了一眼,本想装作没看见,只埋头想逃,却被老婆子喊住了。 “红芷!你慌慌张张的作什么?这院子岂是你撒野的地方?有没有一点规矩?夫人喜欢清静,你要是惊吓到了夫人,打死你也不为过!” 红芷慌忙跪下来请罪道:“红芷急着去帮少夫人办差事,不小心冲撞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夫人略微蹙眉,府里头总共那么几个丫头仆妇,这红芷是林二郎媳妇沈氏身边的。老婆子瞥见夫人的神色,大概揣测夫人是对“少夫人”这称呼有些不满。 “你这丫头少摆弄些小聪明,夫人要是发怒,沈氏可保不住你!快说,你给沈氏办什么急事?” 红芷跪在地上支支吾吾,额头上都冒出一些细汗来,前言不搭后语也没说清,她也不敢抬头看夫人脸色,夫人可没年老智昏,府里头闹哄哄的,事情也瞒不过去了,红芷才一咬牙,干脆坦诚。 “夫人前些日子遣散了不少仆妇,府里头人手不够用,少夫人让梅雪嫣……多领些轻松活,就让她去清扫院子,可她称病躲懒,早上的时候生了口角,少夫人不小心推了她一把,没想到她昏……昏死过去了。” 红芷说到“梅雪嫣”三个字时,心中一凛。 林府规矩尊卑森严,梅雪嫣只是十年前给林三郎讨来的童养媳,地位低下,沈氏只把她当丫鬟使唤,就连她们这些下人也直呼其名,可毕竟是私底下,主仆有别,红芷不知夫人会不会生气。 就连一旁的老婆子都心知,这丫头所言实不尽然,梅雪嫣自小归沈氏管教,打骂是少不了,沈氏也把重活累活指派给她,所谓的发生口角,不小心推倒,估计又是一顿毒打,想来梅雪嫣是真生了病,加上自小饱受饥寒,气血亏损,才让沈氏给活活打死。 老婆子不作声,夫人怎么想是夫人的事,她这么多年在林府服侍,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早门儿清。 夫人沉思片刻,这丫头狡猾得很,根本不能相信。 “你叫沈氏来书房,我亲自询问她!” 不消一会儿,夫人便在书房正坐着,自林家老爷死了,书房用得不多,里头陈列的书籍甚至十来年没动,许久不打扫就会积满灰尘。夫人平日甚少来书房,顶多是来查阅下账簿之类的。 老婆子在旁边沏了壶茶给夫人暖身,再去厨房端了盆炭火,夫人这些日子操劳,精神不济,受点寒就咳嗽头痛。 沈氏主仆跪在地上,沈氏头上的朱钗点翠都没来得及拆下,金质荷叶耳环几乎垂到了脖颈,她直着脖子跟夫人四目相对,凤眼上扬。 “娘将我叫过来,是因为我不该训斥梅雪嫣?” 沈氏避重就轻问道。 夫人对她的趾高气昂有些不悦,可也不算逾矩,对她还算恭谨。 “梅雪嫣进门时年纪尚有,我把她交给你教她,素日是严苛了些,孩子不懂事理应管教,我当年就是太过纵容三郎,致使他到现在不懂人伦孝敬,有家不归……可你总归不该动手。” 沈氏松了一口气,夫人也不怎么待见梅雪嫣,这么多年连名分都不曾给她,将来估摸是成不了林三郎的正妻,甚至连妾室都算不上,身份跟下人有什么两样? 一条人命,只换来夫人的一句“不应该动手”。 “娘教训的是。”沈氏柔顺地说道,“梅雪嫣半月前就说病了,一直躲在小院不出,眼看着府里都快荒芜了我才催她去清扫,没想到她竟顶撞我,我毕竟是二郎正妻,她只是个童养媳就这般无礼,我想着林府总不能没有规矩,被她气昏了头才行家法的。” 老婆子顿了顿,张口提点道:“你大可将此事禀报夫人,让夫人家法处置。” 沈氏脸色微变,这老婆子是在提醒她,林府可是夫人当家,她只是个媳妇还没有资格行家法。 “娘,我知道您最重礼数,我也是一时冲动,实在不该。”沈氏低头说道,“媳妇思虑不周,没想到她梅雪嫣这般娇贵,光是碰碰就倒了。” 夫人也没料到沈氏这么大胆,竟把人给打死了。 红芷跪拜说道:“夫人,后来是我献策,让人将尸身偷偷拉去城郊埋掉的,要罚您就罚我吧。” 沈氏也帮口道:“梅雪嫣已经病了数日,我怕她尸身不干净,林府上下万一染上了她的疫病可如何是好?我便罢了,娘是林家的主母,可万万不能沾染了晦气,就许了红芷的点子……” 夫人震惊之余,却不由冷笑,这主仆一唱一和,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沈氏哪是怕传染疫病,明明是怕被人嚼她口舌,所以才掩人耳目埋了尸首,也算明智。 “你们去埋尸身,可有人看到?” 夫人严厉地问道,梅雪嫣贱命一条死了不要紧,可要是被人知道林府出了人命,免不得要被指指点点,有损名声。 “没人……”红芷弱弱地说道,“可那不长眼的陈婆子,听说主子死了,居然哭哭闹闹赶到乱葬岗,又把尸体背了回来,说是还有气息,要救人呢!奴婢方才正要赶过去……” 夫人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不管死了活着,都不能让外人瞧见,否则外头还不知道传什么话诽谤林家呢!沈氏打死人也就算了,这陈婆子怎的还把人给背回来?这一哭哭啼啼,岂不是整个临安县都知道了? “混账东西!” 夫人气得脸色有些发青,胸膛起伏不定,也不知道她这句骂的是谁。 “现在人在哪里?” 沈氏嘟囔道:“就在后院的小屋子里。” 夫人站起来有些头昏眼花,忙扶住座椅把手,烦闷地说道:“跟我去后院看看!” 林府的后院人迹罕至,许久没人修葺,夫人也不舍得花那银钱,只有一间原本存放杂物的小木屋。梅雪嫣的身份在林府似乎见不得光,夫人把她安置在这间木屋里头。 此刻几个丫鬟婆子正站在外头议论纷纷,见来得是夫人,急忙四散跑了。 夫人推门而入,梅雪嫣正躺在小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蜡黄色的小脸,气息微弱。 正在照顾她的陈婆子转身看见夫人,扑过来磕着头喊道:“夫人!我家嫣娘子还有气息,请您大发慈悲,让人去药铺抓些药吧!她还活着,这可是人命,你们不能不管啊!” “吵吵嚷嚷什么?不是还有一口气吗?” 见陈婆子跟发疯似的,夫人用帕子掩着嘴鼻,厌恶地退出了小屋才敢呼吸,好似在里头片刻就会被传染晦气一般。 “既然没死就不能给别人落了口实,王婆子,你去拿些银两请郎中来治病!” 说完狠狠地剜了沈氏一记,咬牙切齿说道:“你也给我消停一下,人都病成这样了还让她干什么活?府里头是没有丫头婆子了吗?” 沈氏不甘心,可也低眉顺眼说道:“媳妇知错了。” 夫人拂袖而走,王婆子急忙跟上,去账房支了银子踌躇了一会儿。 沈氏的恶名只怕是传出去了,这梅雪嫣是死是活无所谓,可不能让人指骂夫人不仁。王婆子大晚上的敲响了县城里头好几家大药铺医馆,在街上闹得沸沸扬扬,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郎中请来。 外人自然是赞不绝口,说林家区区童养媳生病,主母林夫人连夜重金求医,可见其宅心仁厚。 第一章 一碗米粥 “娘子,药早熬好了,你好不容易睡着,我不忍心叫醒你,快,趁还热乎喝吧。” 自梅雪嫣苏醒来后,陈婆子经常见她发愣,睡觉也不踏实,夜里辗转反侧,就算睡着了很快因心悸而醒。 梅雪嫣接过青花瓷碗来,闻了闻药香,说实在药苦刺鼻,在她看来却是难得。她病了近半月,嫂嫂沈氏只当她偷懒,夫人充耳不闻,一药难求,所以这碗药对她宝贵着呢,纵使再苦涩也甘之如饴,药汤的苦辣刺激舌尖提醒自己还活着。 见梅雪嫣不声不响一口把药喝了,陈婆子鼻头一酸,娘子一向坚忍懂事,别说药苦,就是挨打受罚,病得走不动路了,她也不喊一声疼。 梅雪嫣握了握她的手,淡淡笑道:“陈妈妈,好端端的哭什么?” 许是喝了热汤药的缘故,梅雪嫣面黄肌瘦的脸颊升起一丝红晕,才有了一丝女儿家的娇态,像个活人。 “我是怜惜娘子你自进了林家任人鱼肉欺凌,那沈氏动起手来毫无人性,棒打鞭笞,娘子命苦,林家全是一些恶鬼。”陈婆子抽泣着擦拭泪水细声道,“你前日昏死过去,捡回一条命,夫人竟只来看了一眼,留了句‘不还没断气吗’,这是人说的话吗?” “夫人好歹拨了银两给我治病。” 梅雪嫣依然噙着笑,更像是讥讽。 陈婆子抿嘴说道:“那也只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口。只可惜三郎不在府中,他要是在,你好歹有个依靠,受到欺侮他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林家老爷早逝,一共三子一女,大郎一家常年在外;二郎和沈氏夫妻二人长留府中;三郎林逸宸,也就是梅雪嫣的夫君,自小跟了长辈去参军了,至今未归;林家小女迟早要出嫁的。 正儿八经算下来,林府的女眷,就剩下夫人、沈氏和童养媳梅雪嫣,梅雪嫣是未入门的童养媳,连明媒正娶的平妻都不是,夫人也不太待见她,恐怕以后是扶不正的。沈氏只当自己是林府唯一的少夫人了。 夫人掌管外头的生意,便将家里七七八八的事情都交给沈氏,她算是一个管家娘子,气焰更是猖獗。 “就算他在又有什么用?” 对那个十年素未谋面的郎君,梅雪嫣也不抱有期望,她以童养媳的身份进的林府,那林家三郎早就从军去了,对她这个媳妇不闻不问,只怕也是个薄情寡义的。 “至少他是你夫君,有他在,沈氏便不敢那么猖獗。” 梅雪嫣摩挲着碗身,手掌传来汤药的余热,不以为意道:“沈氏行事嚣张,还不仗着夫人纵容?林三郎能为了我,与他母亲作对不成?” 沈氏的狠辣和夫人的冷漠无情,她早已习惯而心灰意冷,如今自己已然死过一次,又多了一份眼界,心境自是不同,对人情冷暖已经释然。 这份胸襟来自于一份梅雪嫣病重昏迷时得到了另一份记忆,暂且称之为“前世”吧,她也叫梅雪嫣,是地球上华夏国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终生醉心于学术研究,无伴侣厮守,直到三十出头父母先后罹患绝症,才发觉孑然一身,忽略至亲之情,再痛改前非也为时已晚,子欲养而亲不待。 “与我前半生一样,浑浑噩噩痴迷不醒。” 这就是梅雪嫣时常发呆愣神的原因,她从这份前世记忆里,看到另一个世界和人生,眼界再也不止是小小林府了,以前的迷惘绝望顿时豁然开朗。 见娘子又怔怔的,陈婆子还以为她病得连脑子都不清楚了,轻轻唤她,好在梅雪嫣病愈之后,眼神清亮,尽管身体还虚着,但神情变幻已有了活力,再不复以往的呆滞茫然,觉得她如沐新生,而非回光返照。 “陈妈妈,我饿。” 梅雪嫣声音还有些嘶哑,且气力不足,听起来软糯让人生怜。 “饿就好,知道饿就好,我这就去厨房端来吃食,你再躺下休息会儿。” 陈婆子拍了拍她的手,替她掖好被角,梅雪嫣心里也暖和,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她感觉到亲情和人心可期,那就是自己这位自小跟着自个儿的陈婆子了,她是梅雪嫣的奶娘,一齐进了林家,对她照料有加。 若不是陈婆子护着,脏累活她扛着,生病了她四处求医问药,梅雪嫣怕是连长都长不大,早被卷一张竹席卷了扔到了荒郊野岭的乱葬岗。 梅雪嫣望着窗外的积雪有些出神,这寄人篱下性命由人的日子实在难过,往后她要改头换面,命里是贵是贱,再不受他人蹉跎。 …… 陈婆子没想到在厨房里碰到了沈氏,她正指挥厨子张罗今天的午膳,沈氏看管下人严苛得紧,厨子做菜丫头端盘子都小心翼翼,沈氏怕他们偷吃,自个儿还亲自来监工。 “哟,这不是陈婆子吗?” “哎,少夫人好。” 陈婆子行了礼想擦肩而过,不理会沈氏,却被她撞了个正着。 沈氏对这声“少夫人”极其受用,让她都不怪罪她撞到自己了。 “陈婆子,你屋里那病鬼怎么样了?我可跟你说,你捡回这么一个病痨鬼,可别让全府都染上疫病!” 沈氏揪住陈婆子不放问道,边用葱白般的手指在鼻尖扇着风,好似生怕被陈婆子带来的病气传染。 陈婆子低着腰只简单回道:“嫣娘子好多了。” “我就说嘛,她命硬得很,你瞧这些年来她病过几回?回回都是装病躲懒,受个凉就能要人命?我还是头一回听到,真稀奇。你瞧好了吧,她死不成的,我早就说不必耗费银两还给她问医,这不好端端的嘛?” “是啊,嫣娘子吉人自有天相。” 陈婆子只说些不重不痒的话,任沈氏嘴如厨刀,陈婆子想着,自个儿在这受骂了,省得沈氏还去找进屋,让梅雪嫣病中受气。 沈氏骂了一会儿,逮着个死不吭声的婆子也无趣,整理了下发簪仪容也就让开了,她今儿个戴了个翡翠鎏金步摇,两耳挂着珍珠耳环,身着绿色襦裙,脚底是新绣的绿荷鸳鸯鞋,放在富贵人家里头,这身打扮只算寻常,但在没落的林家,沈氏的吃穿用度已是最好。 红芷在一旁瞧了,悄悄跟沈氏说道:“少夫人,这陈婆子前日哭丧似的把事情捅出去了,害您差点受夫人的罚,您咽得下这口气我都替您不甘心!” 陈婆子正用筷子夹些仆人用的剩菜,半只脚出了门的沈氏又扭了回来。 “病人初愈,可不能吃太油腻,虚不胜补。” 沈氏一把将陈婆子手里的碗夺过来,陈婆子不过是盛了些寻常小菜,肉末都知看得到零星半点儿。陈婆子觉着梅雪嫣需要补身体,才冒险多夹了一小块清蒸鲤鱼,却没逃过沈氏的眼睛。 “来,为了我那妹子着想,先吃些菜粥,待精神好了再吃鱼肉,那病鬼吃不饱的,总想着多吃多占。” 沈氏主动拿碗盛了一碗清粥,还是拨开了青菜叶,舀得最上层的米粥,跟米汤无恙。陈婆子双手端着粥碗,心知这顿饭是拿不到了,好歹有碗粥填肚子,大不了自家在小院开个小灶,她种了一些瓜菜,总不能让嫣娘子再饿着。 陈婆子低头捧着稀粥走出厨房,却没曾想红芷那日被夫人责骂,她将恨意全转到梅雪嫣主仆沈氏。陈婆子刚踏一步,鞋后跟被红芷踩住,陈婆子失了重心,径直往前摔,她手里的粥碗也不稳,倒在地上,瓷碗也破成了八瓣。 沈氏拉下脸,脸色铁寒。 “陈婆子!你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先前撞到我我没跟你计较,现在倒了米粥不说,还把我林家的碗打碎了,你这人心肠歹毒,不想让你家主子吃饭就罢了,真当米饭不要钱的吗?我林家就是家大业大,也经不起你这种人造!” 陈婆子跪在地上没起来,听着沈氏的训斥,说什么都只能生生受着,以往这种事还少吗?沈氏根本就没想给主仆二人活路。陈婆子也是个能隐忍的,沈氏再如何猖狂,她也一声不吭。 “红芷,给我打二十棍子!” 陈婆子年近五十,红芷丝毫不手软,家法棍子只朝她背上招呼,几下就把自己的细汗给打出来了。沈氏心里明镜儿一样,家法棍子打在背上可死不了人吧,皮肉伤却够人疼好些时日的了。 沈氏可没想打死她,这婆子做事麻利,是把好手,多的是她的用处。 在场的丫头婆子,没一个敢吱声的,权当作没看到,以往给梅雪嫣主仆求过情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红芷行刑完抱着手,眉眼带着笑意看着狼狈的陈婆子。 “我向来赏罚分明,陈婆子犯了事,两日不许来厨房取饭食!” 打骂够了,沈氏避开碎碗,踩着鸳鸯鞋昂着头用午膳去了。 陈婆子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有点直不起背来,弓着身子收拾好碎碗,手掌被瓷片划破了也没在意,纵使有怨言也只能吞进肚里。 红芷拉住另一个丫头的手,笑嘻嘻地说道:“瞅见了吧?跟对了主家,咱们姐妹走哪人家都得礼让三分,这陈婆子跟了个病秧子,只怪她活该!” 陈婆子没打到饭食,私心想着院子里小菜畦种的白菜还没长大,天寒地冻连白菜苗子都蔫蔫的,也只能狠心拔了。 第二章 乡试报名 陈婆子回屋的时候,梅雪嫣瞧着她脸色不好便大约知道碰了壁。 陈婆子是受了她的牵连,梅雪嫣心有愧疚,前半生浑浑噩噩致使主仆二人没一天安生日子,幸得老天爷垂怜捡回一条命,又得一份前世记忆,如何能甘心再在沈氏的魔爪下苟延残喘?梅雪嫣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陈妈妈,可是沈氏又为难你了?” 勉强挤出点笑意,陈婆子宽慰道:“她要是不耍几只幺蛾子,我还觉得稀奇呢,你且宽心,老婆子吃不了大亏。” 说着陈婆子手底下已利落地忙活起来,从米罐里倒出最后两把米,用井水掏干净之后在炉火上熬粥,中间还去院子里的小菜畦拔了两颗黄牙白菜,外边还在下小雪,青菜根本长不大,这两颗白菜才巴掌长,切碎放进罐子,不一会儿白烟缭绕,粥香四溢。 梅雪嫣已经能下地,只是身体还很虚弱,拿把蒲扇给两个炉火扇着,一边是药,一边是粥。 米粥熬好之后,陈婆子撒些青盐,盛了两碗。 “多吃点儿,还有呢。” 陈婆子不提,却掩饰不住眼底的忧心忡忡,屋里头私存的米已经没了,晚上已经无米下锅了,沈氏已经下令两日不许去厨房拿饭食,就是明目张胆地断粮,至于梅雪嫣二人的死活,她才不会理会。 “陈妈妈,咱们还有多少银钱?” 梅雪嫣从屉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来,数了数里头一共还剩七文,又重新包好放进去,塞到陈婆子手里,这几枚铜板,是俩人以前挤出时间做针线活偷偷卖了赚的。至于夫人给的治病钱,连抓药都不够。 “午后沈氏会休憩片刻,你偷偷从后门出府,换半升米回来吧,可要当心,千万别撞见沈氏身边的丫鬟。” “不成。”陈婆子摇头拒绝道,“这是给娘子留的药钱,不能花了!” 梅雪嫣坚决地说道:“连口吃的都没了还谈什么药钱?我病已经好了,大不了将药渣再熬几道,再说,药铺的东西贵得很,七文钱连一帖药都买不到,听我的罢!” 陈婆子怔住了,嫣娘子向来乖顺老实,性子怯弱,少有自己的主张想法,眼前的梅雪嫣截然不同,剪水瞳里不再是空洞,熠熠清明而精光内敛,让人信服。陈婆子惊讶地发觉,那个不起眼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已出落得清丽脱俗,顾盼之间别有神采了。 大病一场,嫣娘子变得鲜活了,这是陈婆子乐意看到的,收下了红绸布包。 梅雪嫣喝完粥之后身体暖和了许多,在屋里踱步,她心里也颇为焦急,却不至于自乱分寸。眼下已是山穷水尽,陈婆子将她从乱葬岗捡回,续了一口命,怎么说她也要在林府争得一线生机,至少不再受制于林家人。 前世的梅雪嫣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她是华夏首屈一指的名校毕业,而后从事的工作主要研究古代汉语,大小荣誉无数,三十岁就受母校聘请做中文系院长。只是她一生都在汉语上,纵然学识通天,也解不了眼下的窘困。 “景国以文治国,以才为尊,若是能靠前世记忆考取文位,哪怕是个童生,我的身份将截然不同。” 景国的确文人地位超然,梅雪嫣因禁足在林府,所知甚少,只粗略了解景国的风气,文位甚至高于官位。 梅雪嫣听府里的丫头谈起过一件事,说是临安县某大户人家的仆役,和府里的一个丫头斯通,主人家知道后差点将他们乱棍打死,后来这个仆役乡试考了一个童生,地位立即水涨船高,不仅自己剔除奴籍,连带那丫头都跟着鸡犬升天。 由此可见,景国对文人的尊敬,已达到鼎盛。 梅雪嫣之所以有这个念头,是因为她还不知晓,景国百姓虽然对文位趋之若鹜,但自古男尊女卑,女子参加科举的,还从未有一例,她是纯属无知者无畏。 正筹谋之际,梅雪嫣听到院子里有响动,打开窗扉一看,是一个穿着青袍子的人进院来了,他身材瘦削,一身厚棉袍在身上感觉挂不住似的。 陈婆子正迎上去,小声道:“君生,你咋进来了?” 来者是陈婆子的儿子陈君生,在林家外边的书铺作学徒。陈婆子将他领到屋檐下,帮他拍去身上的雪花,十分爱怜。 “嫣娘子好!” 陈君生十五岁,也是吃苦的孩子,所以身子骨同梅雪嫣一般单薄,看起来像个小孩一般,不过他在书铺好歹能吃饱饭,脸上被冻得红彤彤的,见到梅雪嫣有些羞涩地低头,吸了吸鼻子,一边哈气暖手。 “快进屋里来吧,外头冷风跟剪刀似的。” 梅雪嫣光是开门开窗都觉着寒风往屋里灌,便邀他进屋烤火。 陈君生有些不好意思,碍于男女有别,望向陈婆子,陈婆子心里头,陈君生和梅雪嫣跟自己的一对儿女一般,院子偏僻,没人瞧见,就领他进屋了。 “掌柜来林府对账,我跟着他来,偷偷来找你们的!” 陈君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封,竟是一斤猪肉,要不是这么个大棉袍子,他又个子小,恐怕是藏不住的,纸包上渗出一点油水来,陈婆子看着都觉得浪费。 “娘,我知道林府那个当家婆对你们不好,我用月例钱买了斤猪肉,你们放心,我在书铺做事每月都有几个银钱了,隔几日就来看你们。”陈君生还是有些不敢看梅雪嫣,偏着头说道,“嫣娘子最近病倒了,更要多吃些肉食。”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陈婆子心疼地抚着陈君生的脑袋,将纸包藏好,所幸这天寒地冻,一天两天坏不了,只要防着老鼠和沈氏看到。 “好孩子,你在书铺当差也得当心,千万别说错话也别做错事,掌柜说什么你就听着,训几句打几下你也忍着,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陈君生一一答允,梅雪嫣从柜子下拿出一双棉鞋来交给陈君生,早就做好的新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给他。 “君生,你看合不合脚?” 陈君生接过来试也不试,直点头咧嘴傻笑道:“合脚合脚,正好我这双底子都磨坏了。” “你这孩子,哪有主子给下人纳鞋的?君生,你还不谢谢嫣娘子?”陈婆子用手肘蹭了蹭儿子,提醒道。 陈君生这才幡然醒悟,拱手道:“多谢嫣娘子!” 梅雪嫣摆首道:“什么主仆之分,哪有我这么落魄的主家?反倒连累了陈妈妈跟我一起受人欺凌。” “娘子,你快别这么说。我得趁这个时候沈氏睡了去外头换米,君生,你也赶紧走吧,万一被人瞧见少不得被人嚼舌根子,要是传到沈氏耳里就麻烦了。” “等等!” 梅雪嫣将陈君生拦下说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询问君生,陈妈妈你先去罢。” 剩下陈君生一人在屋里,他更加局促不安了,端坐在凳子上,因紧张撺着新棉鞋,手指还在抠鞋底子。所谓男女有别,陈君生自个儿倒没关系,他就怕污了嫣娘子的名声。 梅雪嫣瞅着他好笑,放在以往,她也不会让男子单独进屋的,现如今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没那般束手束脚,何况是有要紧事询问。 “嫣娘子,你有什么话就快问吧,我怕掌柜那边对完账找我。” 梅雪嫣也不耽误,单刀直入问道:“君生,你在书铺是半工半读?” “嗯,虽然工钱少,但是有吃有住,最大的好处是能在林家办的学堂读书,娘说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我在学堂先生都说我用功呢,我今儿就准备去报名乡试,时辰应该还来得及……” 陈君生说话都直哆嗦,他尽量让自己多说点儿,显得不那么难堪。 “你可有多余书籍?” “诶?”陈君生如实回答道,“学堂只发一套蒙学书,剩下的书要自己买,我在书铺做事就借书铺的誊写,平时练字抄写了几本,不过正儿八经刊印的书却是没有。” “无妨,你抄写的书本可否借我?” “当然,我都抄了好几遍了,只要嫣娘子不嫌弃我字写得差。” 梅雪嫣心里暗喜,握了握拳头,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遇,一旦抓住了这道曙光,往后天空海阔,如若不能,恐怕也熬不到明年的乡试了,沈氏吃人不吐骨头,她下场一定凄惨。 “嫣娘子?你识字?” 陈君生奇怪地问道,他知道梅雪嫣在林府地位不高,管家夫人把她当粗使丫头,也从未听陈婆子提过她学过字,更不可能读书了,那要了抄书作甚? “哦,我在府里偷偷自学的,勉强识了些字。”梅雪嫣又拜托他说道,“君生,你去报名乡试时,也替我报考吧!” 沈氏在林府手眼遮天,若想不受她的左右,考取文位是如今唯一的出路了。以前胆小甚微,吃了不少苦头,这次这关乎到她今后的命运,哪怕是行事出格,要遭受些非议攻讦也在所不惜。 “呃……” 陈君生有些迷糊了,他万万没想到梅雪嫣是这个打算,他陈君生在学堂苦读了五年,才有信心去乡试考童生,即使嫣娘子在府里偷识了几个大字,那也绝对不可能有考童生的学识的! “君生,你知道我和陈妈妈的处境,她怕你担忧总是报喜不报忧,但是她被我连累受苦却从来不说。”梅雪嫣清朗地说道,“可这林家,我们是呆不下去了,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嫣娘子你说啥帮忙不帮忙的,既然你吩咐了,我肯定做到!” 陈君生拍着并不厚实的胸膛保证,嫣娘子的处境他如何不知?若非走投无路绝对不会出此下策,以考取文位来保全自身。只是她粗学了些学问,就算借来书本研读几日,又怎可能考上童生?这始终是她的希望,陈君生不忍将它掐灭。 “嫣娘子,我明日便托人把抄书送进来,三日后便是乡试,在县学堂举行,你可别误了时辰。” 陈君生怕逗留太久,嘱咐几句后,便急匆匆走了。 梅雪嫣有些激动,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乡试考童生,梅雪嫣是势在必得。像是悬崖峭壁的独木桥,她迈出了第一步,无路可退!成,她将重见天日,败,便是万丈深渊。 院子里干枯的树枝开出了一朵新梅,严寒傲骨,娇艳如火。 第三章 沈氏 陈君生托丫鬟把手抄书本偷偷送进府里后,梅雪嫣门槛都没有出过,连着三日不分昼夜研读,这几日晚上连着下雪,静谧的院子里总点着昏黄的灯盏。 “娘子,我知道你养病烦闷,也别一门心思闷在屋里,要多透透气,看书多了会伤神。” 陈婆子跟着梅雪嫣一齐进林府,从没听她说过会识字,她解释说幼时爹娘教的,可那时她还不到六岁,记性都未开。陈婆子老劝她多走动,梅雪嫣只笑着答应,依旧我行我素,陈婆子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当是看书解乏,只能由着她也不打搅。 “君生带来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和《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是最基础的四书五经,乡试中八成的考题都出自其中,不过要想考上童生,这些还远远不够。” 基础的四书五经,梅雪嫣从前世的记忆中就已滚瓜烂熟,陈君生抄写最多遍的也是这几本,多数立志考童生的,必然都会。 梅雪嫣猜想,童生考得是学识,书读得越多越好,陈君生也是这般认为,好在书铺里头随他取用,所以不像其他寒门子弟,即使有那个心广读诗书,也没钱买书本,大部分学子都会几人凑钱,买来之后誊写几本。 “《史记》、《左传》、《墨子》等这些我也熟读了,只是……” 梅雪嫣最大的难题就是,前世的华夏历史,和景国以前朝代的历史,虽大致相同,却在细节人物时间上都有些出入!历史长河何其宽广?梅雪嫣没日没夜地整理融合,才将历朝历代的名人大事理清楚。 “时间地点朝代人物,一样都不能有差错纰漏。” 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华夏南北朝之后,是隋朝,而不是梅雪嫣所处的景朝,虽然华夏历史也有科举考试,但成型已在隋唐之后,不像景国之前的历代便注重才华文采,科举的开头,却是圣人孔子! 据说孔丘降生之后相貌丑陋,被父母所弃于荒野,却有鸟兽护身,为其祛暑,哺以兽奶,才回到孔母身边。孔母乃妾室,地位地下,后来被正妻赶出家门。 梅雪嫣读到这里深有同感,她是林府童养媳,比之妾室还有不如,身世如孔圣一般惨淡。 孔丘少年时贫贱且平凡,直至中年才周游列国学彻古今,后被鲁国重用,任大司寇。随后修订《乐经》《礼记》等书,亲笔编写《春秋》,才气惊天下,被封为圣人。随后创立科举制度,为各国效仿选拔人才,从此寒门弟子也可封官进爵。 孔丘年迈之后创曲阜书院,弟子三万,亲传三千,贤弟子七十二。 春秋百家争鸣,终究以儒为尊。 圣人仙逝,曲阜书院却流芳百世,为景国文院,文院与朝廷相辅相成,唯才是举,以科举考试来区分文位,共分为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翰林,大儒。 如今的景国才学为重,文人至尊! 文位虽无官位的权势,却和官位一般尊贵! “一旦取得文位,我的身份便截然不同,沈氏要想再为难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这林府也再也不是我的囚困之地!历史上并无记载有女子参加科举,可文院学堂私塾也并不拒绝官宦女儿就学,我就做这第一人!” 梅雪嫣每夜只睡一个时辰,因为翌日便是乡试,她这夜多增一个时辰以便养精蓄锐,尽管身体乏累,精神却是抖擞清醒。 将备考的东西都小心收拾好,梅雪嫣坐在床榻上等辰时,天微微亮,府里只有粗使的丫头婆子起来,夫人遵循女训也起早,不过她会去祠堂念经祭拜,而沈氏则要等巳时才会起床,梅雪嫣要想偷偷出府就要避开她们的人。 正当梅雪嫣起身,院门传来哐当一声。 “都什么时辰还在睡?里头的死猪还不起来干活!就这么个懒猪婆病死得了,陈婆子捡回来干什么?!浪费我林家的粮食!” 梅雪嫣神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初,在林府这般猖獗粗鄙的,就只有沈氏了,她素日绝对不起早,今儿怎么反常了? 环顾四周,梅雪嫣赶紧将书本压在桌底下。 “病痨鬼!赶紧去洗衣扫地!这几日你躲懒我不说,你还真天天赖在屋里了?院子里头树叶灰尘都多厚了?当家的要是回来见到府里这般景象,当心你这小贱人的蹄子!” 梅雪嫣不露声色,林府虽衰败,可也不至于连个扫地丫头都没有了,难不成缺了她,林府就会荒废?无非是沈氏作怪欺人而已。 从沈氏的话里,梅雪嫣也听出来了,难怪她今日起早,原来是她丈夫林二郎今日回府了,她得打点好迎接。林二郎明面上说是在外头管生意,三天两头才回府,至于他东奔西跑是真进出货还是厮混其它就无人知晓了。 院门本就腐朽,连栓子都坏了,陈婆子只拿个扫帚抵住,被沈氏一踹就开了,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这不是已经起来了吗?还赖在屋里作什么?” 沈氏本想将梅雪嫣从被褥里拖出来,拉到外边干活的,没想到她已经穿戴好,棉袍上有几个补丁,却也捂的严严实实的。 沈氏凤眼动了动,她以为梅雪嫣病入膏肓,陈婆子就算带回来了也顶多支撑两日,何况她已经禁了二人的饭食,还不得饿死?没想到居然还好端端的,尽管大病初愈面皮发黄的模样,好歹有了些精气神,看样子居然活过来了! “我正准备去打扫院子,嫂嫂这是干什么?” 梅雪嫣眉眼低垂,看似柔顺地说道。 沈氏稍稍愣了愣神,嫂子?这小贱人还从来没叫过自己一声嫂嫂,她是三郎的童养媳,沈氏是林二郎的正妻,她压根不想跟她扯什么妯娌关系,掉了她的身份! “还磨蹭什么?等着我来请你吗?” 原本想立即动手的沈氏,被她一声嫂嫂居然弄得没有发作,沈氏不把梅雪嫣当林家媳妇儿,只作下人对待,被她这么一喊,沈氏才发觉梅雪嫣已然长大了,个头只比自己矮半寸,站在她面前,居然失了居高临下的气势。 这也与以往梅雪嫣经常低头弓腰有关。 “多谢嫂子来看望,我已经好多了,得亏嫂子菩萨心肠,替我请来郎中抓药,否则我肯定过不了这劫,被恶鬼给吃了。” 什么请来郎中?给她看病的郎中可不是自己请的,沈氏清楚得很。 “这小蹄子莫非是病糊涂了?还感激起我了。” 沈氏正迷糊呢,梅雪嫣向来死不吭声,就算棍子落在她身上了,也跟死人一般,今儿个居然开口了。沈氏被她这么一弄,火气消了三成,谁不乐意被人夸呢?都没注意到梅雪嫣口中的恶鬼便是她。 “少跟我套近乎!”沈氏绷着脸喝道,“这几日我断了你和陈婆子的口粮,你这小蹄子却好端端的,我早知道你藏有私房银子,林府除了发放的月例钱,其它都是公中的,你的私房钱是从何而来?藏在哪里?!” 梅雪嫣了然,原来是来赶尽杀绝。 梅雪嫣进府里来,不光嫁妆都被夫人拿走了,其后更是连一锭银子都没拿到过,而陈婆子也是如此被刁难,从来没有过什么月例银子!无非是夫人为了脸面拨了些银两给她治病,被沈氏给盯上了。 “嫂嫂对我有大恩,别说银子了,我的东西都是嫂子的,这屋里嫂子看上什么,就拿去好了。” 沈氏浑然不觉梅雪嫣把自个儿当土匪强盗,还以为她吃错药,脑子不灵光了。 沈氏可不会客气,在小屋里头转起来。 寒窑陋瓦,连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梅雪嫣冷眼站在一旁,随她四处翻找。屋里总共就一张旧床榻,连蚊帐架子都没了的,一个夫人不用了的柜子,还有一张瘸腿木桌,桌腿下垫着书本,一个小炉子。 将被子枕头掀开,沈氏没有找到一个铜板,柜子里除了几件破烂衣裳还有什么?沈氏当然找不着银子,气得踢了几脚,柜子门掉下来把沈氏吓了一跳。 沈氏憋着火无处发泄,忽然瞅见桌子腿下的一摞书,一脚踢垮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纸有多贵你可知道?被你拿来垫桌子?!” “是写过字的,嫂嫂要是屋里缺木炭,我帮你拿回去当柴火烧吧!” 沈氏哼了一声,她可不稀罕,纸烧得快烟又多,拿回去当厕纸擦屁股还差不多!她张牙舞爪而来,梅雪嫣笑意盈盈的就给她化解了,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总归是将梅雪嫣整治了一通,沈氏没找着剩余银钱,咕哝着“这病痨鬼今天怎么怪怪的”迈着大步出了门。 她不愿多待,怕沾染了梅雪嫣的病气。到院子瞅见陈婆子种的几颗小白菜,沈氏几脚踩烂了,还沾了她一脚的雪水泥巴,在外头骂骂咧咧。 “谁许你们把府里小院弄成这德性?搭瓜棚耕菜畦,当是乡下茅屋呢?外人看了还不得嘲笑我林府寒酸!回头我就遣人把这儿拆了!” 梅雪嫣松了一口气,以退为进把好不容易把沈氏劝退了,幸亏沈氏不识字,没真想要这些废纸,只是陈妈妈回来,可要心疼她辛辛苦苦偷种的白菜秧了。 “时辰还早,沈氏刚走一时不会来了。” 将袄子领竖起,梅雪嫣冒着寒风潜出了林府。 第四章 以牙还牙 梅雪嫣少有机会出林府宅门,对临安县陌生得很。 没有院墙的阻隔,梅雪嫣觉得心情畅快,车水马龙小贩走卒对她来说都新奇得很,清早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青石板上踩过行人轧过车马,热闹繁华,她也不觉得喧嚣。 陈君生已经在说好的八字胡同口等着,缩着脖子哈着气。 要不是胡同口有个卖馒头豆浆的,梅雪嫣肯定找不着这地方。 “嫣娘!这儿!” 陈君生从袖里掏出个纸包来塞梅雪嫣手里,是两个大白馒头,还热乎着。 “我吃了早点了,你自己留着吧。” 陈君生咧嘴笑道:“我饱着呢,他家的馒头松软香甜,你尝尝!就是不吃捂在手里头也热乎!你跟紧我别走丢了,今儿个学堂门口人多,怕挤散了。” 八字胡同离县学堂不远,梅雪嫣跟在后头走两步就到了。 此时县学堂门外已经站满了人,多数是些穿青袍的读书人,年级不等,大的有三四十,年纪小的还是孩童,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从他们的穿着可以看出贫富,鱼龙混杂之间又泾渭分明。 学堂门已经开了,有人把守,因为没到时辰,还没放人进去。 “嫣娘,笔墨都带了吗?” 梅雪嫣提了提自己的布袋点头说道:“都在里头。” 陈君生和她是同岁,已经有些男人模样了,事无巨细,对梅雪嫣颇为照顾。梅雪嫣虽觉得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领着有些可笑,但自己初来乍到,还是陈君生更熟门路一些。 也不知是冷还是紧张,陈君生不时搓手,四处张望的眼睛掩饰不了忐忑。 “嫣娘子,没想到你还真来了。”陈君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逼迫自己,我一定会考取文位,到时候会帮衬你的。” 梅雪嫣摆首说道:“区区一个童生,在林府当家主母面前说上话,只有我自己有了身份地位,才能让她们忌惮不敢造次。” “你说得也在理,有这个心思是好的,嫣娘,你可别小觑童生乡试,十个读书人不一定有一个能考上,每年乡试,临安县只取二十个名额,就是我学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梅雪嫣微微咋舌,临安县的读书人少说也有几万,每年却只录取二十个,这岂止是百里挑一? 当然,那些落榜的来年也会继续,就像今日乡试,恐怕学堂外边已有上千人,里头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书生。这还只是一日批次的,乡试得持续三四日,有的年份甚至连考十日都有。 “你看那位老伯,他可曾畏葸不前?” 陈君生顺眼一看,梅雪嫣所指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老伯,他孤零零地站立在那儿,身上衣衫单薄,还有许多破洞,发须虽沧桑,可神色坚定。 陈君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说得对,科举本就是千难万险,不该畏手畏脚。” 嫣娘子执意,陈君生不再劝说,只是稍稍觉得此事有些荒唐,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女子参加科举,不合传统,这话他没说出来。 “我捎给你的书都看完了么?” “都背熟了。” “嗯,没看完也没关系,待会儿尽力而为就行……什么!你背熟了?” 梅雪嫣看他心不在焉,不由得嗤笑。 陈君生聊天只是为了缓解紧张,只随口问她而已,毕竟从拿到书,仅仅只有三日,别说那么多典籍,光是一本《论语》三日之内也背不下来的,那些古文拗口又繁复,陈君生在林家的学堂学了这么多年,才敢来考童生,他也仅是会背,不算通畅,可梅雪嫣怎么敢说背熟了? “我不信,就连神童……不,就算是神童,三日之内也背不熟那些书,除非是天慧,天生就会了。不如这样,我考考你,背不出来也没关系,就当我帮你温习好了!” 梅雪嫣拱手轻笑道:“请陈先生不吝赐教!” 陈君生被她逗乐,嫣娘子一向木讷,从未跟他打趣过,陈君生只觉得她今日大为不同,眼眸里自信的神采奕奕,一改以前的呆滞。 沉思一下说道:“那你将《论语.里仁篇》背出来。” 梅雪嫣想也不想,开口说道:“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陈君生惊愕地张着嘴,他也能熟读,可背起来总磕磕碰碰,但是梅雪嫣跟念顺口溜一般,没有丝毫停顿滞碍。 “这……”陈君生瞠目结舌,“嫣娘,你怎么做到的?” “我这几日挑灯夜读,半刻钟都不曾浪费,熟能生巧罢了。” 梅雪嫣也取了巧,前世的梅雪嫣工作就是研习这些古文,对论语早就钻研通透,温习起来自然容易得多。 陈君生脸都红了,方才他还说帮梅雪嫣温习一遍,没想到却是梅雪嫣给他复习了。 “熟能生巧……”陈君生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是哪本典籍中的,沉吟道,“我……我自愧不如。” 陈君生低着头想在青石块之间找个缝,钻进去得了,他还正儿八经上了几年学堂呢,却不如人家三日之功。 “陈君生!” 二人正说着话,被粗鲁的大嗓门打断了。 梅雪嫣看过去,是一个华服公子哥,褐色缎子大襟,脖子上围着皮毛,腰间挂圆环玉佩,脚踩厚底棉靴,衣着算倜傥,只是细长的眼睛让人觉得有些轻浮。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男子,打扮稍差一些,一个青色裾子,一个灰色裾子。 陈君生只看了这人一眼,拱手算打了招呼,便不再看他。 “这位娘子是你媳妇吗?”来人轻佻说道,“你居然也能讨到老婆,不过和你挺相配,两只黄皮土鸡。” 跟他一起的两个公子哥肆意大笑起来,县学堂外头人多,不少人往这边瞟。梅雪嫣和陈君生生活穷苦,俩人都是脸上没几块肉,面色发黄,一看就是下等人家出身的。 青裾公子附和道:“哈哈,你这比喻恰到好处,沈兄果然是妙趣横生之人。” 陈君生眉毛一竖,横在梅雪嫣前面护住,怒道:“沈子文,你少信口开河!污蔑我也就算了,人家姑娘家家的,你收起你那小人嘴脸,不要玷污了嫣……人家姑娘的名声!” “我就说你家那么穷,你老妈子在林府做粗使仆妇,你自个儿也只是个学徒,哪来的钱讨老婆?”沈子文对梅雪嫣作揖说道,“这位姑娘恕罪,在下只是跟我这同窗开玩笑,无意冒犯姑娘。” 神情倨傲,丝毫没有赔罪的诚意,他那俩同伙却奉承起来,说沈子文乃真君子,无需对这女子道歉。 陈君生拉住梅雪嫣要走。 “咱们不必理会他,他是林府沈氏的外戚,本没什么亲缘,这人没脸没皮非认了沈氏作舅妈,仗着这点关系,平日在林家学堂招摇撞骗惯了。” 声音不大不小,沈子文听了羞恼面红。 “站住!”他拦在前面道,“你骂谁没脸没皮呢?林家少夫人本就是我舅妈,我看你这家奴是嫉妒才编排我,有种你也去林家认个舅妈啊!姑娘,我看你也别跟着陈君生,他是我舅妈府中的下人。” 梅雪嫣不认得这号人,沈氏跟谁有往来她没见过,这沈子文说话刺耳难听,让人讨厌倒是跟他“舅妈”沈氏如出一辙。 “君生是我的好友,公子是谁家的侄子外甥我不知晓。”梅雪嫣目光不避不讳地说道,“我只知道,只有牲畜才有奶就是娘。” 沈子文眉毛一抽,瞪眼发怒。 “你骂我?!” 梅雪嫣浅笑道:“公子不要误会,您比牲畜好多了,只认了个舅妈。” 你辱我在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梅雪嫣站得笔直。 “噗嗤……” 陈君生忍不住笑起来,嫣娘子今日真是妙语连珠,以前她胆儿小得跟猫似的,现在居然连沈氏的亲戚都敢骂,且口齿伶俐得很呢。 沈子文旁侧的俩人想笑,可见沈子文恼羞成怒,憋着一口气不让自己笑出声,连脖子都憋红了。 “好啊,连个泥腿子都敢骂我!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瞧瞧,一副寒酸样还出来抛头露面,也不怕被人耻笑。” “学堂之前,你我都是参加乡试的学子,并无高贵低贱之分,哪个王宫贵胄祖上不是寒门弟子?哪个富商豪门不从农户起家?打扮得衣冠楚楚并无过错,是为礼节,怕就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呢,公子以为如何?” 沈子文刚想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咽回去了。 他要是回嘴,岂不是承认了他梅雪嫣的话? 沈子文傲气凌人不假,可他不笨,他看不起穷人,可总不能当众说出来,县学堂外边一半都是寒门弟子,本就因为他的话正对自己虎视眈眈,他要是中了圈套,还拿这个做文章,指不定被人暴揍一顿。 “哼,你一个女子,也想参加科举?” 沈子文心思狡诈,立即找到缺口。 在场的就梅雪嫣一个女人,总不能拉帮结派了吧?且世风男尊女卑,一个女人参加科举,像什么话? 第五章 冯院君 “女子便如何?” 梅雪嫣心知此举早晚会遭人攻讦,被人私下非议也就罢了,她懒得理会,这沈子文偏要当面指责,她也不怕。 “哼,周公姬编写的《礼记》有云‘三从四德’,你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跑出来四处招摇,连礼记都没读过,还口出狂言要参加乡试,你以为童生是你能考上的?莫侮辱了圣贤,还是待在家里做些女红学学什么叫妇德吧!” 沈子文说得有些面庞发赤,看来是极其羞恼,他打开折扇扇风,让自己心平气和一些。 “礼记我自然是读过,只是我既无父母长辈,又无夫婿,更无儿女,我不从父不从夫也不从子,只从心,圣人先教为人,正己德行才论礼。且不说我知不知礼,至少我自省德行,不像公子一而再地欺辱他人。” 梅雪嫣语速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和沈子文的无端指责一比,高下立判。 众人也投来些怜悯,原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连同沈子文一起的两个公子都有些羞愧,那么多人看着,好似他们俩也跟沈子文一般,仗势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有些丢人。 “沈兄,咱们还是不与她计较,走吧!” 青裾公子面皮上挂不住,好言相劝,可沈子文已然激起了怒气,哪拉得动? “小丫头抛头露面的总是伤风败俗,哪有女子过市招摇的!” 沈子文没有注意到,周围读书人都不再说话了,他这一大声,几乎整个县学堂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众目睽睽之下,他才觉得失礼。 “公子说得可笑,我无依无靠,只能自立更生,不出来招摇,难道在屋里等公子救济吗?按公子的说法,渔妇也不需起早贪黑去鲍肆卖鱼,农妇也不需下地耕作,就守着一个礼字,坐在家里等饿死好了。” 梅雪嫣指了指他手中的折扇,浅笑道:“若公子觉得寒风酷寒里,拿把折扇就是礼,那小女子的确不敢苟同。” 这沈子文读了几本圣贤书,就以道德自居,让人生恶。他的折扇正面是一副字画,上面还写着《礼记》的原文,反面是一个草书“礼”字, 梅雪嫣的话惹众人失笑,对沈子文指指点点起来。 “沈子文,你好歹是林府学堂的高徒,跟一个女孩斤斤计较,也不觉得失了身份!” “是啊,早就听说沈子文有些才气,他放话说要登乡试的案首,没想到是这幅德行,连个女子都不如!” 所谓案首,就是各县的乡试第一,乃童生之冠。 考取童生已经是很艰难的事,一般学子都很忐忑,这争案首,除了那些个极其自信,又真正有学识的,谁也不敢保证。 考场上瞬息万变,学得再好总会遇到自己的弱项。 沈子文被说得面红耳赤,拿着扇子像是烫手山芋,不知是收还是扇好,哑口半晌才挥袖,把折扇往旁边地上一扔。 “我不屑跟你这种粗鄙之人争辩,自圣人开创科举以来,就没有听说过女子参加考试,这不符大统!” 梅雪嫣看了看地上的折扇,是出自临安县一位颇有名气的书画家之手,必然不便宜,现在被扔到路边,人来人往的街道雪水早被踩脏,扇面上沾染了一些污垢。 梅雪嫣觉得暴殄天物,蹲下把它捡起来,用袖子抹干了一些水渍。 “公子还是不要拿扇子出气,它可是无辜的,公子不是好礼吗?再恼怒也别把‘礼’给丢了。” 梅雪嫣一语双关,让在场的读书人再次一惊。 尽管只是三言两语,这小姑娘口齿、才华、气度皆非凡品,隐隐有大家之风。 陈君生在一旁插不上嘴,被嫣娘子给震慑住了,以前梅雪嫣讲话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现在却判若两人。 “难道,病重之时开窍了?” 陈君生腹谤,他已完全被嫣娘的神采也吸引住了。 沈子文因怒弃扇,梅雪嫣却不计前嫌,把扇子捡起物归原主,这品行和胸襟,连他们这些男人都差远了,这沈子文跟她一比,落了十足的下乘。 “你哪有这么好心,何必惺惺作态!这县学堂不是你呆的地方,你一个丫头片子,嘴巴再厉害又怎么样?这乡试你连门都进不了!” 沈子文目空一切,哪会感激她?只以为是她慑于自己的身份,向自己示好。不过这次他学乖了,不再大喊大叫。 “我进不进得去,却不由公子决定。” 这人不识好歹,梅雪嫣忍不住蹙眉。 “我且问你,自古以来,可有哪个圣贤明文规定,女子不能参加科考?” 沈子文不知如何回答,就连孔子也没说过这话,景国文院也没规定,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未等他想出应答,一道冷喝传来。 “没有!” 声音不大却自带威严,众人看过去,正是一直坐在县学堂门口的老儒生,考试时辰没到,他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乡试期间,在县学堂外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老儒生拉着脸,明显不太高兴,环顾一周,所有人都稍稍低头,不敢对他不敬,老儒生眼神略过梅雪嫣时,嘴巴怒了努,却是少了几分寒意。 “时辰到了!按顺序进考场!” 老儒生只说了一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排队,不过没有特别拥挤,毕竟老头眼皮子底下,他们不敢放肆,一时也没有在吵闹。 梅雪嫣也排进队伍里,偷偷跟陈君生交谈。 “君生,这老先生是谁?好像都很怕他似的。” 陈君生拍拍胸脯说道:“方才你跟沈子文争辩惹怒了他老人家,好险他没有罚你。他是县学堂的院君,姓冯,也是乡试的监考之一,能不怕吗?” 梅雪嫣也吐了吐他舌头道:“原来是冯院君,看起来脾气不太好。” 院君就是书院的一院之长,跟学校校长差不多,这次乡试还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要惹恼了他,把人轰出考场也是常见的事,难怪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嫣娘,你可别诽谤他老人家,他这是严苛,据说他的学生没几个不被他罚的,县学堂的学生对他都很敬畏。”陈君生悄悄说道,“他可是个真正的举人老爷,好似脾气太直又执拗,得罪了不少高官,才委身在县学堂做院君。” 抑郁不得志,脾性古怪也情有可原了。 梅雪嫣理解地点了点头,举人已经是高文位了,像临安县的县令也只是个举人,这冯院君原本前途不止如此,看来是被发配的。 求学之地也是有三六九等的,最小的便是蒙学堂,一般是有个童生作为老师,给那些幼童启蒙。再然后是私塾,好点的私塾有秀才教学。 接着便是学堂,县学堂便是官办的,而民办学堂则是氏家大族办的,林府的学堂也是沾先人的光,一直在临安县有些地位,求学者甚多。否则,以林家如今的景象,是办不起来一个学堂的。 最后就是书院,是所有士子向往的求学胜地,只有一府之地才有学院,整个华桐府也只有官办的华桐文院和另一家民办文院,至于临安县,一座都没有。 冯秋墨本称不上“院君”,是众人对他的敬称。 很快就轮到梅雪嫣了,她看了看牌匾上“县学堂”三个大字,深吸一口气,踏入台阶之上。 “检查!” 入考场之前必须核查姓名,且有专门的人检查行囊,其他人都是包袱书筐,唯独梅雪嫣只有一个自己缝的小布袋,里头只有三样,笔墨砚,且是品质最差的那种。 冯秋墨坐在一旁,老眼时不时露出点精光,他自然无须亲自动手,只拿了本册子核实。 “梅雪嫣。” 梅雪嫣报上自己的名字,冯秋墨在册子上划了一个勾,也不知他是不在意还是懒得讲话,从方才起一直板着脸,让人凭空紧张了一些,陈君生在后头连腿脚都有些发抖。 “你袖子里是什么?!” 检查的人突然喝问,梅雪嫣一愣,才想起早晨陈君生给了自己两个馒头,她剩下一个暖手,也准备拿来中午充饥的,拿出来时已经冻得硬梆梆了。 旁人一看,忍不住好笑,别人都是郑重其事地带足了考试物品,生怕毛笔断了,墨不好用,甚至担忧砚台掉下桌摔破了,各种意外都考虑进去,所以连砚台都带了不止一个。 这姑娘也是个奇葩,居然带了只大白馒头。 梅雪嫣不知他们笑什么,却也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怕考试期间饿了,拿来充饥的。” 沉默的冯院君突然开口说道:“考试一天,中午学堂提供饭食,进去吧。” 早说嘛,梅雪嫣不懂这些,闹了个小笑话,对着冯秋墨微微一福。 “多谢冯院君。” 说完拿了自己的馒头和书袋赶紧进去了,不能耽误他人。 检查的人微微有些愕然,这女子参加乡试已经够稀奇了,冯秋墨是出了名的严厉,一早上没搭理任何人,怎么对这小姑娘好心指点?语气还挺和善?! 冯秋墨侧目看了看她手中的馒头。 心里咕哝道:“倒是爱惜粮食。” 第六章 监考争辩 “沈兄,你看那姑娘真进去了,连冯院君都没有拦她。” 青裾公子小声说道,他们三个就排在离梅雪嫣不远的后头。 沈子文眉头短粗,眉尾稀松倒挂,面相凶恶,他方才还说梅雪嫣进不去县学堂,没想到却并未如愿。 “也不知冯……他们收了她多少银子,竟包庇一个女人,世风日下!”沈子文转念一想说道,“进去了又怎样?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乡试考文史和诗词,别说作诗,她连文史题都答不出来!” 灰裾公子心里嘟囔,以她的表现来看,恐怕学识不浅。 “怎么?”沈子文见他们不说话,不悦地说道,“难不成你们还觉得她能考上童生不成?” 青裾公子讪讪然,他们俩个都是靠沈子文的关系才进入林氏学堂就读的,自然要供着这位林家的外甥亲戚。 “那倒没有,也不知这次乡试难不难,我们两个是担忧自己啊。” 俩人颔首,都是忧心忡忡。说到考试,沈子文面露微笑,他可是有备而来,自信十足。 “反正我对案首是势在必得!”沈子文昂着脖子说道,“临安县除了马家出了那位才子让我自愧不如,其他人还没放在眼里,我为了这案首,准备了两年,也避开了马家那位,此次无人可阻我!” 青裾公子拱手说道:“沈兄自然是马到功成,在下在这里先预祝沈兄了!” “届时沈兄就是‘沈案首’了,说起来和马家那个平起平坐呢!” 俩人奉承几句,沈子文喜悦难当,胸中满怀壮志,已经将案首视为囊中之物了。 马家才子誉满临安,受无数文人小姐又如何?他沈子文同样是案首,不比他差分毫!往后临安县提及他,必然是能和马家才子并驾齐驱的。 另一边,梅雪嫣领了号牌,找到了自己的考室。 县学堂里有一排大屋子,里头被隔断成了许多小考室,彼此不相通也看不见。每一间约摸只有五步宽,搁置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之外,只勉强能让人站起来走动两步。 角落里还有一只净桶,仅乡试就要考一天,期间是不许外出如厕的。 梅雪嫣坐下来无所事事,便耐心等着,半刻中之后,考屋里全坐满了,一声铃声随后一声戒尺响,考场瞬间鸦雀无声。 大家都懂规矩,有监考官在,那些不懂规矩的片刻会被拎出去,逐出县学堂,这要在同窗间说起来,定然是个大笑话。 梅雪嫣看到有三位监考官,一位是检查时的冯秋墨,一位年近四十,面相威严,最后一个是老头,抱着一堆纸卷开始分发,到梅雪嫣这儿的时候,明显停顿,重重地将卷子放下,鼻子里还轻哼了一声。 “我又没得罪他,为何对我吹胡子瞪眼的?” 梅雪嫣迷惑不解,也随他去了,自己敛气精心,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纸卷上。 一共十一张考卷,前面十张是考文史,后面一张是诗词,没有草稿废纸,看来是更精益求精,不许学子马虎,下笔必须确认,一旦写错,也没法更改了。 梅雪嫣也没有急着答题,而是舀了水一边研墨,一边翻看卷子,却是有些像前世记忆里的语文试卷。 十张纸看起来唬人,其实印刷的字以及毛笔答题会占用很大的卷面,比较起来,也就一个时辰的题量,前世的梅雪嫣考试无数,早已习惯这种速度,何况乡试有一整天的时间,对她来说充裕得很。 干脆先全部浏览了一遍,看到最后一题梅雪嫣微微一愣。 “第一题无须作答,答题者降一评分等级。”梅雪嫣微微默念,“没想到还玩这等埋伏,这是考察学生的大局观。” 考卷上的题,有些难度,还夹杂了这般的陷阱,梅雪嫣饶是做足了准备,对这科举挑选人才的严苛也是有了感触,难怪陈君生说连乡试都千般困难,没人有一定的把握。 梅雪嫣直接看到第二题。 “默写《论语》自省原文三则。” 梅雪嫣略一沉思心道:“不仅考察对典籍的熟悉,还要彻底理解文章,融会贯通。三句关于自省的原文,这第一题就这么难吗?”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吾日而参省呼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梅雪嫣写下三则之后,稍稍舒了一口气,不能涂改,写字的时候一定要慎重。 她的字只能算正楷,别说书法,就连好看的边都搭不上,比起那些经常习字的人来差得远,至于那些老儒生,恐怕是更加瞧不上眼。 毕竟她自小哪有钱买笔墨习字?前世倒时常练字,可只是记忆,于她如今而言,十分生疏,就算她心知如何写,手指也不受控制。 正凝神答下一题,屋子里传来一声哭嚎。 “这太难了……呜呜呜!” 想来是因为考卷太难,这学子失去信心而崩溃了。 又立马传来不大却威严的声音:“考场之内禁止喧哗!扔出去!” 那大哭的学子哭嚷着:“往年的考卷没这么难啊!我不说话了,求监考大人不要把我赶出去……” “你已破坏规矩,乡试是严肃严格的,难容得下你胡闹影响他人?我看你学艺不精,也不必再继续答了,滚出去!” 梅雪嫣心中一凝,这声音正是冯秋墨院君的,果然是严苛,那人哭着求饶也没用,他已经派人轰出学堂了,声音渐小。 被这么一闹,原本就被难题弄得头昏脑涨的人,更加紧绷了一些。 陈君生在林氏学堂时,夫子提醒过,千万记得统筹全局,他也将卷子浏览了一遍,当看到最后一题时,吁了一口气,背后冒出冷汗。 如果他要是直接下笔答题,评价等级降一等,恐怕是童生无望了。 “也不知嫣娘那边怎么样了。”陈君生被那人闹得心神不宁,“以她的学识,应该不成问题,就怕中了这考卷陷阱,呀……” 走神之下,陈君生竟没注意到毛笔滴落了一点墨水,正好滴在卷子的边缘,他顿时大慌,纵然不影响答卷,也会留下马虎的印象,对评等不利,只盼监考官能放宽松一些。 有了失误,陈君生再不敢失神,而是全神贯注答题。 冯秋墨处置了几个破坏规矩的,回到休憩小室,另外两个监考官正拿着卷子评价。 “今年的题目的确很难,恐怕评分等级会惨不忍睹啊!”中年监考叹道,“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他们的字和学识储备毕竟不如贵族子弟。” 胡子老者淡淡地说道:“都是答同样的题,文院可不会更偏袒谁。” 中年监考摇头笑道:“只怕届时评卷太差,寒了人心,咱们要不要放松下要求?” “不可能!”冯秋墨肃然说道,“不管是监考还是评卷,不能有半点懈怠!吴县令,你可要早早断了这心思!” 中年监考乃临安县县令,同样是一个举人,当然最有资格做监考官。而另一位老者,是文院派来的监察,督促各地方,不许出现舞弊徇私等情况。 吴县令被冯秋墨顶撞,也不恼怒,反而敬佩地看着他。 “冯院君还是跟以前一样,牛鼻子脾气,不知变通!孙监察,在咱们临安县你大可放心,有冯老在,那些逾矩之事,都被他掐得死死的。” 吴县令笑骂,可一点责备都没有。 “冯老的脾性我自然是信得过。”孙监察拱手说道,“不过我方才巡视,怎么会有一女子进入?这可不像冯老你严格的作风!” “我就算严苛,却不迂腐,她堂堂正正报名乡试,如何不能进来?” 孙监察不喜,板着脸说道:“自科举以来,从未听说有女子参加,不合大统!” “孙监察,文院可有明文规定不许女子科考?” 冯秋墨可不怕得罪任何人,把梅雪嫣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孙监察被噎住,也是文院没有这规定,所以他才没直接把她赶出去。 “此乃文院的疏漏,我回去便禀报文院!”孙监察冷声道,“她要是老老实实还好,若是把乡试当儿戏,我定不会轻饶她!” 见气氛僵持,一个老头倔强,一个老头迂腐,吴县令作为后辈只能和起了稀泥。 “不过是个女子而已,反正也不可能考上童生,无伤大雅,对此次乡试不影响,二位都是大人物,别为了区区女子争得伤了和气……” …… 沈子文学了这么多年,底子打得很扎实,有沈氏提携,他从来不缺纸墨,所以字还算能入眼,且乡试重学识,他有的是钱买各类书籍。 “今年的乡试可真是难如登天啊!” 沈子文已经满头大汗,这一题比一题难,到后头早已不是四书五经的题目,错综复杂实乃罕见,沈子文研读过往年的题目,哪有这么难的? “其他人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子文仍怀着自信,毕竟自己只一题答不出,还有一处写错字,涂画了而已,其它题目他很满意。 “什么?第一题无需作答?!” 当看到最后一题时,沈子文差点眼球掉出来,学堂先生提醒过,切勿冒失,可他急功近利,又怕时间紧迫,哪还注意那么多? “这简直是荒谬!岂不是耍我们?”沈子文心里破口大骂,“冷静冷静,其他人想来也必是如此,着了它的道!无妨,今年的题很难,我其它题答得完美,没什么纰漏,只是降一评等,我还是案首!” 沈子文懊恼地安慰自己,只是心绪已经乱了。 第七章 弃考? 不知已近晌午时分,有十几个人被冯院君逐出考场。 有的因为喧哗,有的是作弊,而后考场安静了下来,这舞弊如同走悬崖边,一个不慎便是臭名远扬,而且再也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了,情节严重的,还会影响其家族近亲。 梅雪嫣刚刚答完倒数第二题,她的字顺溜了许多。 “默写《楚辞.九章.怀沙》,这几乎超越了童生能应付的范畴。” 楚辞的辞藻之冗杂生僻,让大部分童生都望而怯之,读都读不通,更别说背诵了。梅雪嫣也是凝神贯注地一笔一划写完,生怕写了错别字。 “只剩诗词了。” 梅雪嫣估摸了一下时辰,自己不慌不忙地答完题,还没到中午,她是背着沈氏潜出林府的,半日还好,沈氏忙着招呼林二郎,不会注意到小院这边,可整整一日不见人,恐怕连丫鬟都会发现。 所以她须在晌午间回去。 今年的诗词不是写春夏秋冬,也不是赏花吟月,一般童生的诗词水平也仅仅是如此了,这次乡试却别出心裁,以格言或者座右铭为中心,内容倒不限制,可以抒发心胸,可以写凌云壮志,也可以写自律等等,诗词不限。 “看似拓宽了思路,其实更加局限了,如果是四季景物,好歹有个形状颜色可以描绘,对仗音律都简单很多。” 梅雪嫣只沉思了一会儿,便开始下笔了。 她被沈子文指责,方才那个老监考,对她也眼色不善。这首诗作,算是她有感而发。 写之前,梅雪嫣默念一句:“多谢先贤续我性命,予我诗书才能,梅雪嫣定不再糊涂度日,浑浑噩噩,景国史书上,必添诸圣之墨宝遗珠,不辜负先贤瑰宝!” 吾家洗砚池边树,朵朵梅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此诗明志,符合乡试的主题,梅雪嫣写完将所有考卷整理好,然后把自己的砚台墨笔洗干净擦干,用粗布包了仔细地放进小布袋中。 恰好学堂送来饭菜,正好是中午了,梅雪嫣本想赶紧回府,却被香气扑鼻的饭食吸引了,她在府里粗茶淡饭,比下人吃得还差,看见可口饭菜不由得食指大动。 “用完膳食再回去不晚,还能给陈妈妈省一顿吃的。” 梅雪嫣拿起筷子吃起来,香辣藕片,蒜薹炒肉,还有一份例汤,是酸菜蛋汤,这饭菜只能算是普通人家的规格,缺衣少食的梅雪嫣却吃得喷香,连冯秋墨走到面前都未曾发觉。 等抬头看到冯院君正盯着自己时,梅雪嫣顿时窘迫,方才狼吞虎咽失态的模样肯定是被他一览无遗。 只好抬头对冯院君浅浅一笑,继续吃自己的,当然扒拉饭菜的速度放缓了一些。 冯院君站那哭笑不得,吹了一下胡子走了。 “冯院君,可是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惹了你?” 吴县令见冯秋墨神态不对劲,说怒不是怒,谁笑也笑不出的模样。 “没。”冯秋墨端了端手说道,“我方才巡视一圈,所有考生都冥思苦想,哪吃得下东西?饭菜几乎被搁置在一旁,有的也就吃了两三口就唉声叹气,那个叫梅雪嫣的丫头却狼吞虎咽的,真是……” 冯秋墨不知作何表示,这饭食本来就是给他们吃的,可也没见过这么饿虎扑食的,看见自个儿谁不是吓得正襟危坐,这臭丫头居然还对自己盈盈一笑,不拿自己的存在当回事,吃得还挺香。 “哼,学子们都是严谨认真,她根本没在意这乡试,当然吃得畅快!”孙监察听了之后冷哼一声道,“我早说过,不要放任闲杂人等进来捣乱!” 冯秋墨稀松的老眉一抖,眼看就要动怒了。 “孙监察,这丫头胸有成竹,所以才不畏手畏脚,这份心性百中无一。” 冯秋墨始终坚信,早上把那沈子文说得哑口无言的丫头不会只是来玩笑的。沈子文的名字他也略有耳闻,说是对案首志在必得,届时会进入县学堂,将是他的学生,算得上一个可塑之才吧。 当时冯秋墨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将众人一言一行尽收眼底,他最看重的还不是人的才华,而是心性。 跟那丫头相比,沈子文却是不堪一提,所以冯秋墨没有阻她入内,反而处处相护。 “别人都巴不得一个时辰作两个时辰用,匆忙吃几口果腹,哪有像她这般闲情雅致的?岂不是把乡试当儿戏玩闹?怕只怕,有些人根本不是来乡试,而是来蹭一顿免费饭食的!” “你……” 孙监察对女子参加科举存有芥蒂,更是看梅雪嫣不顺眼。 见两个老头又要吵得不可开交,吴县令只能帮着打圆场。 “孙老,冯老,是好是歹咱们都言之过早,此时争辩也无济于事,反正等到了时辰收卷,咱们评分评等,一切就见分晓了。” 孙监察点头冷笑道:“冯院君可莫要再吹捧了,届时被砸了脚就不好了。” 冯秋墨不甘示弱地说道:“考卷里见真章!” “几位监考大人,现在可以走了吗?” 梅雪嫣远远见监考在争执,不知道该不该打搅,可自己时间紧迫,实在不能再耽搁了。 三位监考同时转过头来,见梅雪嫣亭亭站立,左手提着布袋,右手拿着考卷,显然已经收拾好了。 冯秋墨见她这副模样,竟是眼前一花,踉跄一下才站稳,他年轻时便出了名的脾气急躁,老了修养脾性好了一些,可仍然憎恶分明,容易犯急。 “你!我还以为你能开创先河,与一般女子不同,没想到……”冯秋墨指着梅雪嫣发怒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梅雪嫣见他愤怒至极,连话都说不完整,好似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般,心中慑然,又很疑惑,她没招惹这老头啊! 倒是旁边的孙监察哈哈大笑起来,不屑地瞅了梅雪嫣一眼。 “我就说,乡试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参加的,一日时间,她连半日都没撑过,想必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已经弃考了,白白浪费学堂的一顿餐食!” 孙监察看向自己,好像自己是来骗吃骗喝的,梅雪嫣更是迷惑不解了。 冯秋墨一把拉住自己,严厉地责问道:“丫头,我问你,你明明有几分才气,还在那沈子文之上,你为何……为何要弃考?!” 梅雪嫣眨了眨眼睛,被这个失态的老头吓唬住了。 “你家境贫寒,考取童生的机会多难得?按照传统,本不应该许女子资格,报名之时,老夫力排众议,才护住了你这个名额,你却弃考……对得起老夫的一番良苦用心,对得起自己吗?” 说实在,冯秋墨早就一身严厉威严,动起怒来更是让人心生畏惧。 面对冯秋墨的怒容和质问,梅雪嫣自然是有些胆怯,可看他更像是恨铁不成钢,反倒让自己莫名觉得这老头有些慈祥。原来自己以女子之名报考,起初就遭到非议,是冯秋墨在其中大费周章才留住名额的。 “我……”梅雪嫣瞪着眸子奇怪地说道,“我没有弃考啊!” 吴县令也肃然地说道:“既然不是弃考,你为何要离开考室,还不快快坐回去!” 吴县令有心帮她一把,就当她是不懂规矩吧,可却被孙监察拦住了。 “无故离开考室,已然犯了条例,按照规矩,应该逐出考场,成绩作废!冯老,想必你不会包庇任何人吧?”孙监察声调变高说道。 这些老头一个个神经质的,她话还没说两句,就要把自己成绩作废,梅雪嫣不由得也有些生气了。 “我没有弃考,我是来交卷的!” 冯秋墨拉住她的手一松,脸色变幻无穷,最后由怒变喜,咧嘴露出几颗黄牙。 “你是说你已经答完题了?” 大怒大喜之下,冯秋墨脑子还有点懵。 梅雪嫣揉了揉自己被他捏疼的手腕,微微点了点头。 孙监察不可置信,抢过梅雪嫣手中的考卷,却是已经写得满满当当,他还不曾细看,可人家的的确确是已经答完了题。 吴县令和冯秋墨也挤过来,按条例来说,他们要把考卷封盖姓名,不能提前阅卷的,但是没按捺不住。 梅雪嫣福礼说道:“三位监考,学生答完考卷,反正考卷无法修改,与其干坐着浪费时间,还不如提前交卷,学生回家还来得及读几本书。” “既然考完交卷,那你可以走了!” 孙监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立马用米胶封住名字,用书本压住。 有的监考受贿,在评等时作出舞弊之事,文院为杜绝这个现象,派监察来亲自督促,一般来说监察都不是本县人物,所以较为公正。 孙监察却是反应迅速,不能让冯秋墨他们认得梅雪嫣的考卷,到时候私心给她评分提高,现在只有他一人看清了考卷,到时候评等时,定要打压一番。 “呵呵呵呵……”冯秋墨突然傻笑几声说道,“是的,走吧走吧!” 只要答完,冯秋墨对梅雪嫣就抱有信心。 冯秋墨挥手跟赶苍蝇似的,梅雪嫣不满地嘟囔一句就告辞离开了县学堂。 第八章 看笑话 梅雪嫣没有受考场之事烦扰,回府时觉得心情畅快。 常年窝在林府小院里,她心绪憋得慌,在外头走动一番才知天朗气清,让她对自由之身更加向往,期待有朝一日,她不受局限,也不必偷偷摸摸才能出入这府墙内外。 周遭都没有人,梅雪嫣放心而入,悄悄地关上后门。 “嫣娘,你可总算回来了!”陈婆子站在小院门口张望,欣喜说道,“你去哪儿了?” 梅雪嫣见她焦急不已,微笑示意她安心。 “府里头可出了什么事吗?” 陈婆子摇头道:“没,今天林二郎回府了,沈氏忙着招呼他夫君呢,没来寻什么麻烦,就是她身边的红芷姑娘过来,说让你去清扫庭院,我怕他们知道你不在,先去清扫了枯叶和积雪,又四处寻你,你跑去哪儿了?” 陈婆子担忧她安危,又怕她做出什么糊涂事。 “我只是去了县学堂一趟,陈妈妈放心,我不会私自逃跑的,卖身契在林家手里,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梅雪嫣语气平淡,好似在说无关痛痒的事,陈婆子反倒神色黯然。 梅雪嫣是被卖入林府作童养媳,当初被签下的婚约,其实跟卖身契无二,所以跟那些仆役丫鬟一般,逃跑无济于事,一旦被官府抓住了,恐怕会沦为娼妓奴隶,比做下人还凄惨百倍。 “嫣娘,你明白就好,咱们日子过得难些都无妨,好歹身家性命还在,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能做傻事,你还年轻,总有一日会熬出头的。等三郎从军营回来,正式迎娶你过门,你往后就好过了。” 梅雪嫣不置可否,回到屋内,便瞅见桌上叠得整整齐齐一件袄子,旁边还有针线。 “陈妈妈,这是?” “这是红芷姑娘带来的,说是破了些针脚,得重新缝一下。” 这是红芷的衣物,布料丝线用料颇为讲究,比她身上的棉袄要金贵精细得多,毕竟是沈氏的贴身丫鬟。梅雪嫣拿起来看了下,袄子腋下的线开了。 “她自己的衣服破了,就拿来给我们缝补?” 陈婆子嗫嚅道:“缝几针而已,不碍事。” 梅雪嫣有些愠色,缝缝补补本是一件小事,可红芷完全是把她们当粗使下人使唤。 以往她还碍于夫人对规矩十分严苛,不曾明面上使唤梅雪嫣,可近来凭借沈氏的势,只把她们当软柿子捏,沈氏厉害好歹有个管家身份,而红芷不过是丫鬟,却把自己当小姐威风。 “陈妈妈,这袄子你也别管了,咱们不是她的仆人。” 陈婆子放下针线,犹豫地说道:“可是她是沈氏身边的人,惹恼了她,咱们又要吃亏,指不定沈氏又借题发挥,为难娘子你。” “我不怕,沈氏和红芷都是欺软怕硬的,越是怕她,越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嫣娘,咱们只能忍耐啊,沈氏在府里除了夫人谁敢跟她作对?咱们招惹她岂不是鸡蛋碰石头?” 陈婆子一辈子低眉顺眼,梅雪嫣不怪她,她时常提及林三郎,也是为自己找一个念想。 “难道我们低三下四的,她就不会找麻烦了吗?陈妈妈,沈氏的脾气你还不明白?咱们是没有靠山,可一直以来,咱们唯唯诺诺,不敢对她忤逆,她才得寸进尺,连身边的丫鬟都能拿捏我们,我们还要忍耐到几时?” 陈婆子念叨道:“嫣娘,你切勿冲动,只要等三郎回来,你就有了靠山,说话才能硬气……” “谁都可以轻贱我们,但是我们不能看轻自己,陈妈妈,你听我的,这件袄子咱们不用管。” 梅雪嫣一旦决心,陈婆子也拗不过她,将袄子郑重其事地放下。 说来也怪,陈婆子突然生出一种快意,不为人左右拿捏的轻松,好似背都挺直了一些,身上的负担没那么沉重了。 陈婆子眉眼愉悦地看着梅雪嫣,缓缓说道:“嫣娘,自你病好之后,你好似变了个人,有自己的主意,性子也犟了些。” 梅雪嫣微怔,前世的梅雪嫣性子要强,她相当于耳濡目染了。陈婆子是真正关切她的人,不过此事惊世骇俗,她不能告之。 梅雪嫣浅浅一笑,说道:“病重的时候我便想通了,世上走一遭,依附别人,都不如靠咱们自己。” 梅雪嫣没有说,自己已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能考上童生,她便挣脱枷锁,否则,纵然鱼死网破她也不再委曲求全。 至于林三郎?这会儿梅雪嫣丝毫不指望他。 她好歹在林府待了许多年,从丫头婆子嘴里也听到了不少议论,林家三子,林三郎是最不得宠的,否则也不会排挤得去参军。 如今太平盛世,文官当权,纵然是平级的武官,在文官面前也矮一个头。 就连林府这个将门世家都不欲再参军了,这林三郎多半是家里不受重视,才背井离乡去参军的罢。 此人的人品如何先不说,梅雪嫣自己身份低贱,以夫人的态度,绝不可能让梅雪嫣八抬大轿嫁给林三郎做正妻的,届时顶多也是个说不上话被人欺压的妾室,即使成了林三郎的妾室,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这些都不是梅雪嫣所想要的。 她如今眼界心境都不同,只想着如何将命数把控在自己手里,男轻女爱都在其次,只有自己珍贵了,才能挑选意中人,而不是随便委身于一个男人,依附男人度日。 “林三郎并非良婿,只是如何从林家拿回契书?” 有婚约在林家手里,梅雪嫣处处受制。 来日方长,只等过了乡试成为童生,时间宽裕,足够给自己谋划了。 却说傍晚十分,夕阳西斜,陈君生背负着书筐还等在县学堂外,考试时间一到,他便早早交了考卷,想在学堂外与梅雪嫣结伴,送她回林府,只是人走得稀稀拉拉的,梅雪嫣还没出来。 “莫不是在别处等我?早知道就和嫣娘约好地点了。” 这地方人来人往,陈君生眼睛都不眨,生怕擦肩而过。 连冯秋墨和另外两位监考官都从学堂里出来了,他们一人背着一个木箱,里头封存的就是他们的考卷。 “学生陈君生见过冯院君,见过两位监考。” 陈君生硬着头皮走过去,态度恭恭敬敬。 冯秋墨嘴里“嗯”了一声,拢了拢手中的书箱,一双眼睛严厉地看着陈君生,他是监考,不便和考生交流,冯秋墨见多了私下贿赂,走邪门歪道的人。 要不是陈君生态度恭谨却不谄媚,稍有些君子之风,也不至于众目睽睽行贿,他肯定是理都不会理会的。 “恕学生唐突,请问冯院君,有没有见到梅雪嫣?就是那位女学生。学生是她的同伴,在学堂外等了许久,怕是走散了。” “哦,她中午就走了。” 冯秋墨冷淡地说了一句,和其他两个监考走了,明知陈君生不是来弄虚作假的,冯秋墨也不愿过多和考生接触,严肃规矩他以身作则,从不懈怠,这也是他受士子尊敬的原因。 “中午就走了?” 陈君生在原地呆若木鸡,面露担忧。 “莫不是被监考除了名额,还是出了其它岔子?嫣娘子应当分得清楚轻重,不会贸然行事的……” 陈君生脸色阴晴不定,估摸着最坏的意外。 正巧沈子文也从县学堂内出来,听到了陈君生和冯院君的对话。 “陈君生,冯院君虽然网开一面放她进去了,可其他监考可不会徇私,我早说过那丫头是没指望的!” 沈子文神色得意,那臭丫头奚落于他,听到她中途被赶出考场的事,沈子文快意十足。 “胡说八道!要是监考不承认她女子身份,又怎么不在开考前劝退,而是中途驱逐?” 陈君生正担忧着,碰到沈子文冷嘲热讽自然没什么好态度。 沈子文嘁声说道:“那就是破坏考场秩序,被赶出来咯!依我看,恐怕是作弊,被冯院君抓了个现行,真是活该。” “沈子文!你少污蔑嫣娘!” “不然你以为如何?” 陈君生气急败坏,可他口齿本就不如沈子文厉害,一时间急红了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我清楚嫣娘的为人,她断然不会舞弊这种下作手段。”陈君生咬牙说道,“就算是弃考,她肯定有万不得已的隐情。” 本年的乡试难度剧增,一天时间都太过仓促,怎么可能半日就答完?是以陈君生和沈子文只当梅雪嫣被驱逐或是弃考,不作他想。 “胸无点墨的臭丫头也想考童生?她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早早回家,否则现在就不是我一人看她的笑话了!陈君生,你处处维护那臭丫头,是不是看上了人家?还是你们早就苟且私通了?” 陈君生破口大骂,可沈子文不把他的“无耻之徒、混蛋”放在心上,笑得愈加猖狂。 跟他一起的青裾公子问道:“这次乡试可真难,那姑娘知难而退倒是明智,沈兄,你考得如何?” 沈子文一时得意,习惯性想打开折扇,却又收住了。 “尚可,没什么差错,就是被那出题先生摆了一道。” 话虽谦虚,可沈子文意气风发是掩饰不住的,昂起脖子好似傲视众考生。 “沈兄全答出来了?”青裾公子惊叹,“就算是被降一评等,沈兄也不是我等可及的,其他人想必更好不到哪里去,今年的案首已是沈兄囊中之物!” 沈子文故作遗憾说道:“总是有些缺憾的,可惜啊!” 灰裾公子也连忙奉承道:“那就提前恭喜沈兄,啊不,沈案首!” “哈哈哈!”沈子文谦逊道,“言之尚早言之尚早……” 第九章 一波三折 三日后,冯秋墨、吴县令和孙监察连夜将考卷审阅。 几千份的试卷,当然不是三个人能忙得过来的,一共十名阅卷秀才,评阅完文史部分,三位主监考也忙了一宿。 最后按文史的评分等级,吴县令亲自选出五十份来,再来由监考对诗词评等。 虽说乡试考两部分,一是文史,二是诗词,作为最后录取的综合评判。但是童生以学识基础为重,诗词为辅,如果有两个考生不分伯仲,也是以文史的评分为先。 毕竟参加乡试的童生,能写出什么好诗词来?更何况诗词并无具体标准,个人偏好不同,很难统一衡量出高下。 吴县令整理出五十份考卷,放在案桌上,打了个哈欠。 “冯老,孙老,这是文史评等前五十名,请过目。” 冯秋墨和孙监察都是眼睛赤红,忙碌了一晚上,这阅卷之事大意不得,且要尽快回文院禀报最终结果,所以时间赶紧。 “有劳吴县令了,我们两个还睡了一个时辰,你是连眼皮都没合。” 冯秋墨拱手说道,吴县令连忙回礼客套。 “您二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这种体力活的小事,自然由下官代劳。” 孙监察拿起一份卷子,面无表情地翻看。 “没有什么遗漏吧?这关乎学子们的前途,也事关学院挑选人才,半点也马虎不得。” “自然没有,下官整理了三遍,不会有一丝纰漏。” 吴县令乃一县之尊,三人同样都是举人,可冯秋墨比他声望高,而孙监察是文院派来的,所以才自谦称呼。 也由此可见文人地位。 孙监察首先看的是文史第一名,评等甲上的卷子,一眼就看出这是梅雪嫣的考卷,他曾粗略浏览过,自然认出来了,心里微沉,脸上却不露声色。 因为文史第一名,不出意外也就是此次临安县的案首了,孙监察连童生名额都不想给她,哪能如她所愿,取得这案首之位? 冯秋墨则拿起第二名的卷子,点评道:“错一题,两次涂改错字,而且误答第一题,评分甲下,嗯,评分公正。” 孙监察一听,心里暗道不好,这第二名甲下,梅雪嫣的卷子甲上,中间足足差了两等!可以说只要诗词部分不出意外,案首岂不是花落女子身上了? 忍不住心里谩骂,这临安县的男子都这般没出息?连个女子都比不过,就是第二名都差两等,其它更是不堪入目了! “我倒觉得这卷子可以提上一等。” 孙监察依旧板着脸,幽幽说道。 吴县令拿过来翻看,觉得没有提等的理由。 “孙监察何出此言?” “按文院的评判准则,错字只要不影响卷面,都是不需予以扣分的,今年的试题过难,这张卷子只错一题,足以评甲上,但是因其答了第一题,所以理应降一等,就评为甲中吧!” 孙监察也是头疼,再不强行给它提一等,那梅雪嫣拿到案首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 吴县令有些意外,这酸腐老头怎么会给人提等?理由虽牵强了一点,但是今年普遍评分过低,连第二名都只是甲下,他这个县令脸上也无光,指不定还要被文院那些老鬼指责治学不严。 吴县令没有反对,冯秋墨却不认同。 “错字只能怪他不够严谨,作为监考,不能对此等态度网开一面。而且他错一题,评甲下是最为恰当的。” 孙监察腹谤,这死老头牛鼻子脾气又犟起来了,一般地方监考,哪个不是对他这个文院派来的监察恭恭敬敬的,这冯秋墨还是一如既往的臭脾气,不怕得罪他。 “第二名评分太低,要是禀报给文院,恐怕临安县说出去不太好听,你说是吧,吴县令?” 孙监察只能拉拢吴县令,他冯秋墨不在乎,可吴县令还得赚几分薄名呢。 “是啊是啊,就改为甲中吧,算是对学生的鼓励了。” 评卷若出现分歧,以多数为准,冯秋墨瞪了吴县令一眼,也只能作罢。 孙监察冷笑,指着第一份考卷说道:“而且,这第一名不足以评为甲上。” “啊?”吴县令苦着脸问道,“这又是为何?” 为何?他哪里知道为何? 要把梅雪嫣的评等压下去,孙监察也只能硬着头皮编造了。 “因为……”孙监察踌躇片刻,眼睛一亮说道,“因为这卷面太过马虎,字迹丑陋,应当降一等级!” 冯秋墨性子正直,可他不笨,哪里不知道孙监察是看出了端倪,想要捣鬼? “方才孙监察不是说,字迹不影响卷面不能扣分?此人字体一般,但是工工整整,无一错字,凭什么降等?” “你不也说卷面马虎只能怪他不够严谨吗?咱们读书之人,书法乃是顶顶重要的,就连童生都有习字课,就是因为字如其人,字代表着一人的修养和治学态度,此人决不能评为甲上!” 冯秋墨易怒,顿时粗气吹得胡须抖动不停。 “大言不惭,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可知道,有多少寒门士子买不起笔墨,只能在沙地上练字?科举考试挑选的是有才能的学子,不是书法大家!” 孙监察岿然不动,只冷眼瞧着他。 “王羲之幼时凭空比划习字,也能成一代书圣,所谓贫穷,不过是有人为懒惰寻的借口。” 冯秋墨气得手脚微微颤抖,扶着椅把的手撺紧。 “你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一个是答题完美,一个是几处错误,你竟然将二者评为同等?真是天大的笑话,口口声声不包庇偏向任何人,文院现在连监察都腐朽到如此地步了吗?你再肆意打压,我必奏疏一折,向文院讨个说法!” 吴县令既钦佩他宁折不屈,又郁闷他每年评卷,几乎都要大吵几次,今年更是几乎指着孙监察骂了。 也怪孙监察,理由太过荒唐,行事恣意妄为了些。 “冯老,孙老,文史暂且不评,稍后达成了共识咱们再行决定。”吴县令和着面团说道,“咱们先看诗词吧,诗词还未评等呢!” 闹到文院孙监察虽不怕,可对自己的声誉有损,不再跟冯秋墨计较,这冯秋墨早就臭名昭著,难缠得很,被他告上,一时间都无法脱身了。 童生的诗词能力有限,无法入眼,孙监察也没什么可点评的,坐在一旁任吴县令他们评等。 “好好!冯老,你看看这首诗!” 吴县令突然连说两个好,将卷子递给冯秋墨。 “吾家洗砚池边树,朵朵梅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冯秋墨原本挤在一堆的脸舒展开来,初一品鉴,他就喜欢上了这首诗,再读几遍愈有味道,忍不住赏鉴起来,竟是沉迷其中,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前两句描绘的是画梅,后两句借物明志,的确好诗,别说是童生,就是放在秀才举人之间,也是绝无仅有,难得难得!” 吴县令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冯老还是这般,遇到有才华的人见猎心喜,连笑都收不住了,冯老,此诗我觉得更像抒发你的心意。” “不管写谁,这首诗名正言顺的甲上。” 冯秋墨心中的郁结也消散了不少,纵然被贬官,被人指责又如何?他依旧我行我素,他无需曲意巴结何人,也不用他人奉承讨好。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孙监察早就快速览过一遍诗,在一旁酸得很,一个破落户,装什么清高自傲? 他正想鸡蛋里挑骨头,可实在找不出什么毛病来。 “诗还不错,没什么韵律大错,只是对仗差了些,勉强评个甲中吧。” 就连吴县令都有些气恼了,这首诗跟其他人的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它的意境不需要局限于任何对仗韵律之间。 冯秋墨因受诗影响,却是心境平和下来,宝镜不会蒙尘,珍珠也不会埋于沙土,冯秋墨只说了一句话,却让孙监察脸色大变。 “我等并无资格评价这首诗,我敢下定论,此诗必然出县,若你我不服,冯秋墨恭请圣裁!” 语气平淡,却如同晨钟暮鼓般迫人。 所谓出县,便是诗词流传的名气,足以被颂扬到本县之外。 “你!”孙监察拍案而起,喝道,“你怎么敢?圣裁岂能用在区区乡试?” 冯秋墨坐如青松说道:“我当然敢,孙监察,你若再胡闹,我不旦要请圣裁,还要上书告你!” 孙监察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罢休。 圣人裁决可不是玩笑,若裁决结果是偏向他们,自己的才名算是毁了,前途也走到了尽头。即使是他执意赢了,他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说到底他只是维护大统,排斥梅雪嫣而已,这临安县的案首是谁,关他何事?何况,此时乡试结果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他再如何打压,其他考生的才学,比起梅雪嫣来,难以望其项背。 “你们誊写名单,明早放榜!”孙监察无奈地说道,“此事我会上报文院。” 说完连榜单都不看,腾腾走了。 吴县令叹道:“这结果一波三折啊,它日这丫头功成名就,冯老功不可没。” “还得多谢吴县令你仗义执言,景国第一女童生,必然是临安县的一段美名。” 冯秋墨鼻子里哼了一声,怪吴县令太过圆滑,不过还未到不分是非的地步,官场上能有这般品行,还算值得相交。 吴县令窘迫,讪讪笑道:“说起来真是惭愧,起初我也不看好女子,她却让我出乎意料,我派人登门发榜,算我致歉!” 第十章 红芷 下了两夜雪之后,北风一吹,屋檐下结起了冰棱子。 陈婆子从厨房扫了一些火灰,回小屋里点着了木炭,才升起一些暖气。 这木炭是她自己拾柴烧制的,柴火煮饭用,未烧尽时取出来,用瓦瓮闷着,就成了顶好的木炭了,就是不够烧,陈婆子每日得去郊外拾柴,来来回回就是半日。 “做完这几个绣件,我就拿去绣坊交付,咱们就能领一百文工钱。我再去买些白面,可以蒸馒头吃。” 陈婆子和梅雪嫣的手里各拿一件,梅雪嫣手里的枕巾只差鸳鸯的羽翼了。 “陈妈妈,你这是跟谁找的活计?那绣坊信誉如何?可别被人诓骗了。” 梅雪嫣女红只能说尚可,这大部分都是陈婆子熬夜绣出来的,梅雪嫣时常见她在灯下揉眼睛,最近她看东西都眼花重影,她费尽心思做的绣工,别出了岔子。 “不会,还得亏刘氏绣坊的当家娘子发善心,给出这么高的价格,就是时间赶了一些,今儿必须交付。” 梅雪嫣加紧了手中的针线来回,要不是绣坊时间匆忙,也开不了一百文的工钱。 “以后还是尽力而为,要是熬坏了眼睛就不值当了。” “省得。”陈婆子在小竹篓里翻了一下道,“嫣娘,明黄线用完了,我去绣坊一趟,你在屋里当心点,要是出门记得把火熄了。” 陈婆子嘱咐几句,临走拿来一块粗布斤,围在头上挡寒风。 不过片刻,外头传来脚步声,来的是红芷,梅雪嫣将手中的绣件放回竹篓子,用宽布盖住,免得她看见又生是非。 “梅姑娘!” 红芷和喊了一声,不等梅雪嫣答应,便冲了进来。 “梅姑娘,我是来拿回我的袄子的。” 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却理所当然,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那件棉袄,当即沉了脸,松线的地方原封不动。 “我不是让你给我缝上吗?” 红芷声音本就尖细细,声调一高就变得有些刺耳了,瞪眼睛看着梅雪嫣。 梅雪嫣侧目瞧了瞧她,红芷和她年纪一般,脸上略施粉黛,描了眉,还绾了一个精致的双螺髻,看起来比平日明艳了许多。 这小女孩,当初进府的时候,也是人微胆小,说话细声细气,见着梅雪嫣也会叫一声姑娘,起初一段时日和梅雪嫣还算聊得来。后来被沈氏留在身边伺候,提拔为贴身丫鬟,也就一改低微,性子张扬了起来。 慢慢的,也就再也不和梅雪嫣搭话,渐渐生疏了。 面对红芷的质问,梅雪嫣也没恼,十几岁的丫头容易骄躁,何况红芷受沈氏影响不小。 “红芷,你自己拿回去缝补吧,陈妈妈有自己的事,抽不出闲来。” 红芷接口说道:“那你总不忙吧?我已经交待了陈婆子,这件袄子是我今日要穿的,你们是想让我出丑吗?!” 梅雪嫣这才注意到,红芷今日穿的是过年府里新发的棉袄,样式布料都还不错,比起素日的旧袍子,自然好看得多,这丫头打扮得挺标致。 府里最近有什么重要日子吗? 梅雪嫣心念一转,想到林二郎最近回府了。 “既然你急着要穿,为何不自己动手?红芷姑娘,你弄得我迷糊了,这林府里,是主子伺候丫鬟,还是丫鬟服饰主子?” 红芷怔住了,梅雪嫣性子软弱,她原本以为随意拿捏,却不曾想她硬气起来了。 她是个下人,无论红芷怎么威风,这都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夫人是最忌讳以下犯上的。红芷脑子伶俐,否则也不会被沈氏器重,硬生生将心里窝的火憋住了,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她决计讨不了好。 “梅姑娘说什么话?我只不过是让你帮个忙,何必用身份来压我?看来你我尊卑有别,做不来朋友的,姑娘是贵人,府里头哪个敢让你伺候?” 呸,你算哪门子的主子?红芷暗骂,她也不是没机会脱离奴籍的,彼时她成了府里的主子,到时候还轮到梅雪嫣给她脸色? 想到此处,红芷火气消了一半,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 “姑娘还有事吗?” 梅雪嫣懒得争辩,对她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 “少夫人让我来唤你,你跟我一起去吧!” 梅雪嫣奇怪,沈氏忙着在林二郎身边打转,这时候找她何事? 没有多想,梅雪嫣跟着红芷穿过一条走廊,到了沈氏住的院子,这里才有林府的气派,雕梁画栋,院子外边置了两个石缸,里头种着浮萍,只是这天气,莲叶是活不成的,水里头只剩下了一些枯叶。 一金一红两条锦鲤在石缸里头缓慢地摆动尾鳍。 院子里除了一个在用竹篙击碎冰棱的仆妇,并无其他人。 “少夫人还没回来,你等着吧。” 红芷撂下一句话,帮那仆妇一起敲击冰棱,白天阳光一晒,冰棱融化,滴滴答答的影响人出入,万一掉下来容易伤到人,那仆妇将碎冰盛在木盆子里,倒入水沟。 梅雪嫣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她裤袜单薄,便走动起来暖身。 红芷坐在栏杆上,心里越想越气,不仅是为那件破了的袄子,更是因为梅雪嫣的话,凭什么这低贱的女人是主子,她偏偏是下人?被她嘲讽却还不了口?她不甘心,迟早有一天她要成为主子,谁都不能看不起她! 心里愤恨之下,红芷看着手中的木盆,鬼使神差,将盆子往梅雪嫣身上一泼。 只听见梅雪嫣一声惊呼,慌乱的样子,红芷心情骤然爽快。 梅雪嫣只觉得脖子沁凉,冰棱在木盆里一半化作了水,直接流进了她的贴身衣物,头发也湿淋淋了,她顿时打了个寒颤。 尖锐的冰块砸在梅雪嫣的后脑勺,隐隐作痛,好在冰块是击碎的,没受伤太重,只有耳边渗出淡淡的血渍。 红芷看她狼狈的样子,心里畅快又有一些惊惧,倒不是愧意,而是怕人知道后议论她。 “呀!”红芷惊呼一声,“梅姑娘,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我没看到你,真是对不住。” 梅雪嫣回头瞪着红芷,她不是菩萨,也是有脾气的,她可以不在乎红芷嚣张跋扈,可没提防到当年那个怯弱的小姑娘,竟变得如此恶毒。 未等她出声,沈氏的房门却打开了,林二郎夫妇走出来。 沈氏瞧见梅雪嫣的模样,先是一愣,幸灾乐祸的笑容刚挂到嘴边又压下来。 她今日也是精心打扮过,穿了一件暗黄貂毛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林二郎站在她旁边高了半个头,中等身材,短眉宽鼻,有些发胖让他看起来有些憨厚。 “雪嫣啊,你来了,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沈氏亲热地叫了一声,在林二郎面前,她从来都是贤惠温婉的模样。 冬日的袍子厚重,沾了水之后更加寒冷,梅雪嫣有些哆嗦,话都有些滞碍,只冷淡地看着林二郎夫妇。 “这个丫鬟是谁?” 林二郎发问,他跟梅雪嫣没打过几次照面,没什么印象。 “是娘给你三弟讨的童养媳啊!你不记得了?”沈氏挽着他的手臂笑着说道,“当家的为了林家生意常年在外奔波,连自家弟媳都不认识了。” 林二郎恍然大悟,目不转睛地盯着梅雪嫣,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身子瘦弱摇摇欲坠的模样,令人怜惜。 “原来是弟媳啊,不知觉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只等三弟回来,便可以办婚宴洞房了!弟媳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快进屋擦擦。” 林二郎的眼神让沈氏不悦,林二郎什么德性她还不知道?捏花惹草不断,这双招子分明是饿狼看到肉。 “雪嫣啊,过几日便是老爷的忌日了,要许多纸钱纸花,娘说不能让外人剪,显得没诚意,可是嫂子管家,忙里忙外,你反正终日闲得慌,此事交给你来办吧!” 沈氏转开话题,对梅雪嫣的落魄闭口不谈。 林二郎却饶有兴致地挪不开眼睛,这小娘子虽然狼狈,可站在那儿自有一股韵味,我见犹怜。 男人最容易对孱弱的女子生出垂怜之意,倒不是梅雪嫣长得有多惊艳。 林二郎本就是色坯子一个,在外头红花绿柳不说,府里头有些姿色的丫鬟,他都会动手动脚。梅雪嫣虽然不算绝色,可身姿纤细,跟发福臃肿的沈氏比之有余,何况腹有诗书气自华,梅雪嫣身上的书卷气,就算是在小家碧玉中也独具一格。 沈氏变了变脸色,扯了林二郎一把。 “当家的!” “啊?”林二郎回过神来道,“弟媳快快进屋吧,这大冷天的,换身干净衣裳,当心着凉了。” 沈氏不耐烦地甩手说道:“是啊,你回院换身衣裳吧,到时候生病了还不得费银子?” 梅雪嫣一直未吭声,冰水浸湿了她的棉袄,如坠冰窖,冷得彻骨,她的嘴唇发紫,身子冷一分,心就寒一分。 红芷下手狠毒,沈氏看戏,林二郎龌龊心思,尽收眼底。 梅雪嫣动了下冰凉的手脚,却是微笑着屈身行礼。 “见过哥哥嫂子。” 第十一章 景国第一女童生 泥人还有三分性,梅雪嫣心里不是不生气。 她当然能服个软,全当倒霉,捏着鼻子认了,但红芷因一件破袄子就记恨至此,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方才和红芷姑娘闹了些误会,让哥哥嫂子看笑话了。红芷,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就当你失手。” 梅雪嫣拢了拢头发,被冰水打湿黏在脸上又凉又难受。 沈氏抱着手轻轻笑了一声,梅雪嫣懦弱的性子她还不知道?红芷是自己房里的丫头,就算欺负了她,她敢心生不满?这些年还不是被自己治得服服帖帖的。 红芷心里有一些打鼓,她却觉得梅雪嫣不同以往,以前跟软泥似的,呆呆愣愣随意揉搓,可今天自己在她手里吃瘪,看着梅雪嫣的笑容怪瘆人的。 有沈氏撑腰,红芷根本无需示弱。 “我本来就不是故意的,盆子里的水可没长眼睛。” 红芷偷偷往林二郎身上瞧一眼,见他没注意自个儿,竟是在好奇地打量梅雪嫣,不由得有些气馁,她最近几天打扮得俏丽活泼,穿上了亮颜色的衣裳,甚至还戴了一支很少用的翠玉簪子。 可林二郎对她爱答不理的,让她有些不满。 “说起来我也有不是,不知道红芷那件袄子急着要穿,我实在是没腾出空来给你缝补,应该早知会你一声。如果红芷姑娘不嫌弃,我现在就帮姑娘缝上。” 红芷得意地扬了扬眉,这丫头还不是个窝囊废?也只敢对她耍几句威风,见到少夫人立马恭恭敬敬。 这样一想,红芷更羡慕了,脸上染起一层红晕,带着期许。 “不用了,你还是回去剪纸钱吧,到时候夫人要用,你可别耽误了少夫人!” 本以为息事宁人,谅她也不敢再生是非,却听见梅雪嫣一句话,让红芷咯噔心脏少跳了办半下。 “我心中有愧,二爷回府这段日子,红芷姑娘极其看重,若是因为我怠慢,姑娘钟爱的袄子都没能穿上,岂不是让姑娘白费了那么多心思?” 红芷心里一沉,连忙大喝拦住她继续往下说。 “梅雪嫣!你胡扯乱扯什么?!你快点走!” 红芷有些头晕目眩,她暗地打扮,却不敢太过招摇,一番小心翼翼连沈氏都没看出来端倪,被她这么一说,岂能瞒得住? 自己没跟梅雪嫣提过一句,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得知自己心思的? 红芷有些忐忑地转向沈氏,果然沈氏面色阴沉,抱着手看着自己。 红芷暗道不好,她是沈氏的贴身丫鬟,岂会不知沈氏善妒?这么些年,沈氏不知整治了多少被林二郎看上的丫头,沈氏看得死死的,也不许林二郎纳妾,以致这么多年,林二郎只有她一个正妻。 “哦?”沈氏冷冷地说道,“这些天,红芷费了多少心思?” 梅雪嫣故作口无遮拦,又添了一把火。 “红芷姑娘说二爷难得回府……” “你给我住嘴!” 红芷却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打断她之后,自己怕得紧。 沈氏不瞎,红芷左右是在她身边转悠,仔细一看,才回味过来,这几日她淡妆浓抹,身上的衣裳换了又换,问她只说是被雪水打湿了。 原来是心思不浅啊! 红芷害怕,噗通一声跪在沈氏面前,焦急惶恐之下,眼泪水也出来了,说话还带着哭腔。 “少夫人,不是这样的,她胡说八道!二爷是当家,府里头的丫头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伺候不当,奴婢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女,要是打扮得乱糟糟的,让二爷看到了,丢的是少夫人的脸面……” 也难得她还有心思辩解,可沈氏正在起头上,听也听不进去。 看着红芷娇俏的面庞,沈氏更是来气,她生了子之后,外貌大不如从前身段走样,林二郎对她更加兴趣寥寥,府里那些年轻貌美的丫鬟在她眼里扎眼得很。 “你这打扮倒是精巧……没想到,我如此器重你,却是养了一头白眼狼!” 沈氏一把扯下红芷头上的翠玉簪子,砸在她身上。 林二郎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沈氏这咋又犯小心眼了呢? 他这些年很少回府,一来沈氏年老色衰,看着糟心,二来沈氏是个妒妇,自己在府里束手束脚,还不如借口做生意来得自在。 “英兰,你……” “你是不是又心生怜惜,要替她说话?” 沈氏叉着腰,柳眉张扬。 “我……我冤枉死了我!” 林二郎退到一旁不再多嘴,这母老虎打架,别沾自个儿一身泥。 沈氏将气撒在红芷身上,也顾不得在林二郎面前的形象了。 “小贱蹄子!这些年我待你如何?没曾想你狼心狗肺,小小年纪别的不学,学会了勾引男人,挖墙角挖到主子身上来了!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骚蹄子!” 红芷包藏祸心是抵死也不能承认的,她想想被沈氏处置过的丫鬟,打了个冷战。 “少夫人,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半年非分之想都没有,少夫人还不清楚红芷?是梅雪嫣胡乱构陷我,她心肠歹毒,等着看二房的笑话呢,少夫人可千万别着了她的道!” 沈氏打骂够了,气消了不少,头脑才冷静下来,仔细一想,红芷的话也不无道理,梅雪嫣多半是挑拨离间。 红芷见沈氏松了口,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 沈氏对她已然生了嫌隙,她再怎么解释,以沈氏的妒忌之心,绝对容不下她,一切都要推脱到梅雪嫣身上,她才能脱罪! “少夫人,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是那梅雪嫣对我怀恨在心,她挑拨您和二爷的夫妻之情,撺掇您来对付我,您千万不能如了她的愿啊!” 红芷转过头来,眼神中的毒恨让梅雪嫣心底一凉。 梅雪嫣本不欲搬弄是非,但是对红芷这种人忍让只会得寸进尺,把她当软柿子捏。 给些教训,才能让她安分一些。 说实在,人往高处走,红芷想要攀上林二郎当上主子,梅雪嫣觉得此乃人之常情,红芷不过于嚣张,梅雪嫣懒得戳破。 见她梨花带雨地向沈氏哭诉,梅雪嫣没有报复之感,只觉索然无味,自己一身湿哒哒的,正冷得打颤,她转身想回院换干净的衣裳回暖,刚走到月洞旁,却见三人正伫立在那。 为首的两个是夫人和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王婆子跟在后头。 夫人着装素净,头上只戴了一枝滴泪珠钗,不过上头的珍珠有拇指大小,看起来雍容华贵。 大方得体的夫人,此刻胸膛起伏,显然是早听到了院子里头的吵闹,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夫人……” 梅雪嫣有些局促地福礼,被外人看到自己发丝凌乱的样子总是有些失礼。 “梅雪嫣!你站住!”红芷追了上来一边骂道,“你个贱人污蔑我,害我被少夫人猜忌,你今日别想走!” 红芷走得急,拐弯差点撞上人,见是夫人,红芷吓得腿脚一软,跪了下去。 “夫……夫人!” 本就强压怒气的夫人,面容再阴寒一分。 “放肆!” “我竟不知府里头还有这般猖狂不知尊卑的丫头!王婆子!叫人牙子来,把这丫头给我卖出去!” 红芷害怕地大叫一声,磕头求饶,她心如死灰,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二房院子外碰到夫人。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知错了!夫人,求求您不要把我卖了!” 人牙子能卖到什么地方?红芷心知肚明,她也曾帮助沈氏卖走过一些碍眼的丫鬟,她们要么抓去穷乡僻壤,成了痴傻病老的媳妇儿,要么是卖给窑子,下场无不凄惨。 红芷虽只是林府的丫鬟,却一直威风凛凛,跟被人牙子卖掉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林二郎和沈氏也都匆匆跑出来,沈氏见夫人震怒,站在一旁不敢多嘴。 “沈氏!你管教的好丫头!”夫人呵斥道,“府里容不下此等恶仆!” 夫人扶了扶额,沈氏恣意妄为她怎能不知?梅雪嫣的死活,她也不在意,对沈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偏偏是在外人面前!这是夫人绝对不能容忍的,哪个府里头的女人不争胜好斗?可绝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嚼舌根,有损林家百年声誉。 “娘,都是媳妇管教不严。”沈氏跪下赔罪道,“红芷这丫头不长眼,做出这等失礼的事来,媳妇定当重罚她!” 夫人知道她们主仆沆瀣一气,可家丑已然被人家看在眼里,就是打死这丫头也挽回不了。 “徐师爷,林吕氏治理家风不当,让您见笑了!” 徐师爷负着手,宅子里女人们闹事恰巧给他碰上了,不由得有些窘迫。 徐师爷三教九流见多了,面不改色沉稳得很,夫人告罪,他也不好说什么闲话。 “林夫人哪里的话?临安县谁不知林老爷去得早,夫人一人支撑起林家,日夜操劳,实属不易,这家长里短总有些口角,夫人切勿苛责自己。” 梅雪嫣侧目瞧过去,原来这长衫老头是临安县的衙门师爷,难怪说话滴水不漏,让人听了心生好感。 又见徐师爷往她这边看过来,音容和蔼。 “这位,便是咱们景国自古以来,第一女童生,梅雪嫣梅案首了吧?” 第十二章 恭贺 徐师爷与夫人实则早就在月洞外。 只是里头吵吵闹闹,徐师爷瞧夫人有些尴尬,一时踟蹰不前,也不言语,他做人八面玲珑,甚少伤人和气,也不忍落了林夫人面子。 吴县令让他亲自来放榜,他是有些不情愿的,毕竟女流之辈,就算有些才学,终究上不得台面,何德何能让县令高看?今日一见,徐师爷更加轻视了。 梅雪嫣从院子里出来披头散发,形容不整,女人果然是女人,鸡毛蒜皮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这些他却不会表露的。 “徐师爷是找梅雪嫣的话,那就是学生了。” 梅雪嫣回了个师生礼,镇定稳重,并不慌乱。 对徐师爷察言观色的能力,梅雪嫣也是佩服,他们素未谋面,见面却能认出她来。 “恭喜梅案首!”徐师爷拱手说道,“此次乡试,梅案首力压临安众学子,夺得案首,县令老爷派我前来恭贺!” 脸上笑得亲切真挚,眼睛却偷溜溜注意梅雪嫣的神色。 却见她毫无反应,好似早就知道自己是案首一般。 徐师爷有些奇异,别说案首,就是谁家考上童生,都兴奋得不知所以,有的放鞭炮庆祝,有的甚至大摆筵席,这姑娘却像听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劳烦师爷跑这么一趟,徐师爷切勿称呼什么梅案首,当年师爷登顶临安县案首时,学生还是个无知顽童呢。” 这些是她从陈君生那儿听来的。 徐师爷大器晚成,厚积薄发,四十岁才考上童生,却直捣案首,两年之后又考上秀才,得吴县令提拔,一直坐到今天的师爷之位。 徐师爷也听过不少奉承,士农工商打过交道的人太多了,可多数人都冲他师爷去的,极少人还记得他当年的辉煌。 梅雪嫣这般话让他听了,如何不舒心? “哈哈,世上新人赶旧人,提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林二郎和沈氏在一旁听懵了,徐师爷算临安县的大人物了,梅雪嫣什么时候跟他搭上线了? “徐师爷,这位是我弟弟未过门的媳妇,你们说什么童生案首的,怕是认错人了吧?” 林二郎奇异得很,他也考过乡试,连童生资格都没拿到,觉得读书入士太难,干脆就弃文经商去了。 这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女子,还能考上童生?打死他也不信。 “荣昌,徐师爷面前,不要多嘴。” 夫人轻斥一声,林二郎咕哝一句不再插话。 “林夫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是不是先把家事处置了?我看这丫鬟冲撞主子,那就交由梅案首定夺好了。” 说完徐师爷退后了几步,扭头看向别处,示意他不会干涉,也不会到处乱嚼舌根。 梅雪嫣有些意外,徐师爷也不是没瞧出她地位低下,否则又怎会丫鬟都敢欺辱谩骂?让她定夺是何用意? “下人对主子无礼,就是无视林府的规矩,对我这个主母不敬!这丫头如此胆大妄为,林府绝对不能留。”夫人又询问道,“姑娘,你觉得如何如何处置了她?” 夫人面无表情,梅雪嫣看不出她想什么。 红芷的脸变得煞白,夫人是铁了心要把她卖给人牙子,现在又问梅雪嫣的意见,她得罪了梅雪嫣,还能讨得了好? “梅姑娘!奴婢是一时冲动,求求你不要把我卖了!奴婢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再冒犯姑娘了!” 见红芷泣不成声,梅雪嫣有些同情,这世道身不由己,真卖到那种腌臜的地方,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可也仅仅是有些怜悯之心而已,红芷不是个安分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红芷差点冲撞了客人,以下犯上,按照林府的家律,男应受家法三十杖,女则掌嘴三十。” 梅雪嫣没为她求情,也没有私心加罪。 夫人下令道:“那就依姑娘的,王婆子,你留下来。” 梅雪嫣不理会红芷怨毒的眼光,她浑身冰凉,只想赶紧回去沐浴更衣。 王婆子手掌粗糙宽厚,力气大,亲自行刑,只几下红芷的脸颊便浮现红肿,嘴角被打破,渗出血来。身后传来红芷的哭喊,却不再讨饶。 林二郎暗自可惜了红芷那俊俏的脸庞,现在却看都不忍看了,缩了缩脖子去拉沈氏。 “女人也能考上童生,真是稀奇。” 林二郎想起梅雪嫣那清丽的身影,原本姿色平平,被“案首”之名加持,让他生出垂涎来,不知这才女和普通女子有何不同?恨不得一探究竟。 沈氏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一个随意拿捏的人,突然跳出掌控之外,沈氏心中五味杂陈,让沈氏有一丝慌乱。 “这小贱人还真有本事,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生出这么多事来!” 林二郎嘟囔道:“嗨,咱们林家能出个童生已是不易,也算光耀门楣咯,三弟还真是有福气……” “你什么意思?”沈氏掐了他胳膊一把道,“你三弟幸运讨个童生老婆,你眼馋是不?” 沈氏胸闷,梅雪嫣如同堵在她咽喉的石头。 林二郎痛得跳脚,骂道:“你这婆娘下手轻点儿!你瞧瞧人家,温柔娴淑蕙质兰心,再看看你,跟菜市口的泼妇没两样,还大家闺秀呢……” …… 再回明堂时,梅雪嫣已一身整洁。 林夫人陪同徐师爷坐在首座,让丫鬟斟了一壶姜茶暖身。 “梅姑娘,我可否先问你一个问题?不答也无妨。” 梅雪嫣眨了眨眼,心道,来了。 “圣贤常怀仁爱之心,教导世人以仁为本,咱们读书人宽宏大量,那丫鬟虽说冒犯于你,梅姑娘对她的方才的处罚是否太过残忍?有违孔圣之言?” 徐师爷口气严厉,似乎是在指责梅雪嫣处理不当,不够宽厚仁爱。 若是一般童生,被徐师爷这么一训斥,多半是会当即承认错误了,要是惹徐师爷不喜,传出去有损才名。 梅雪嫣没有深思熟虑,脱口答道:“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不仅没有违背孔子之言,而且遵循圣人的教诲。” 徐师爷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干脆。 他存心想考校梅雪嫣,若是梅雪嫣曲意奉承,承认错误来讨好他,那只能说明她是个软骨头,将来怕是个趋炎附势之人。若是因怀恨而顶撞,说明她心肠狠辣且心高气傲。 徐师爷被她说得哑口无词,原本的轻视荡然无存。 “哈哈哈,宠辱不惊,难怪县令大人褒奖称赞不已,这般才学人品,当之无愧的案首!” “徐师爷谬赞了。” “吴县令派我亲自登门放榜,恭贺梅案首,并献上贺礼嘉奖,县老爷说了,女子之身考取功名,自古以来绝无仅有,实属不易,区区薄礼以资鼓励。” 梅雪嫣接过一个檀木盒子来,里头有一卷奖状,上头写有吴县令亲笔“女中才子,当仁不让”八个字,然后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 “多谢吴县令厚爱,亲笔点评,学生却之不恭,不过徐师爷,这二十两银子是何用意?” 徐师爷也不知道。 吴县令说要奖赏二十两时,徐师爷也是这般问的,吴县令只说赔礼。 二十两,不多不少,银子正是梅雪嫣急缺的,反倒比一卷奖状要实用得多,这能解决一段时间的嚼果。 “依据惯例,每年案首吴县令会颁发裱彰,现在正赶工制作,不日就会送到府上。” 所谓案首裱彰,是一块像招牌的东西,一般都被视作家族荣誉,供奉于祠堂之***族人后世瞻仰膜拜。 夫人听到裱彰二字,停下来手中喝茶的动作。 “有劳师爷费心了。”夫人笑着说道,“雪嫣,你乃我林家的表率,迟早要嫁给三郎的,为了激励我林氏学堂的子弟,就把裱彰放到学堂如何?” 梅雪嫣心念一动,见夫人目光和善地看着自己。 “全凭夫人做主。” 不过是一块裱彰而已,可有可无,梅雪嫣要这东西也不能当饭吃,更不想入林家祠堂。 她迟早是要退婚,将自己的契书拿回来的,她不想和林家沾染得太深,看来夫人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夫人此举,明摆着是不把她当林家的人,不过却要将她的荣誉据为己有,为她林家增光。 徐师爷不知其中关键,赞不绝口。 “林氏学堂为临安县培育了无数人才,每年的童生占三成,夫人识大体,治学之功不可没啊!” 夫人品了一口馥郁茗茶,连忙自谦。 “左右是为了后辈们出人头地,也不枉我煞费苦心。” 待送走徐师爷后,夫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右手伏在椅子把手上轻轻敲击,黄花梨木发出咚咚轻响。 “夫人,厨房准备好晚膳了……” 夫人回过神来,冷哼一声道:“不知廉耻的女人,跟她娘一模一样!” 王婆子自然知道她在骂谁,小声劝慰道:“夫人,何必为了她置气?不过是个童生,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夫人要是不喜,赶出林府就是了。” “岂能这么便宜了她?!倒不曾想,她竟然能成些气候。咱们也不用管她,沈氏不会让她讨到好处的。” 夫人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早知道,还不如病死来得干干净净,活着惹人心烦!” 第十三章 放榜 放榜这日,县学堂外比考试那日还拥堵。 来看榜的文人士子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这一年一度除夕之外,就属放榜这日最欢庆,就算不是读书人,普通百姓也喜欢跑过来瞧个新鲜,看看今年又是谁家的公子后辈给家族增了光。 小贩们也瞧准了商机,在外头摆起摊来,趁着人多喜气,不少人都乐意买点零嘴。 那些不关心的却要远远绕开这条街,否则不费半个时辰没法钻出去。 “让让!让让!今年的案首来了!大家让开,让案首先走!” 沈子文身旁跟着好几个人,都是他的同窗,一齐为他开道。 梅雪嫣和陈君生在人堆里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被这伙人给推开了。 陈君生不满地说道:“学堂乃清雅之地,这拉帮结派的真是有辱斯文。” 虽是书生,好歹都是男儿,梅雪嫣跟他们比起来,跟一群好斗公鸡里头的小鸟一般,赶紧退开到一旁,她可挤不过来。 徐师爷已经送榜到林府,她陪陈君生来图个新鲜。 “好生热闹!我从来没见过这景象呢!” 人头攒动,梅雪嫣顾不上脚被踩踏了好几下,只觉得新奇好玩。 “嫣娘你小心着,我看我们还是去旁边躲一躲吧,哎!我的鞋!” 陈君生低头弯腰去找鞋,再起来时帽子都挤斜了,看着他的滑稽样,俩人都乐不可支。 沈子文已经占据了一个考前的好位置,如众星拱月一般。 “哟,这不是梅姑娘吗?姑娘要不到我这边来,人多眼杂,别伤着了。” 沈子文看起来意气风发,彬彬有礼。 梅雪嫣笑着拒绝道:“多谢公子,不过我这边能看清,就不劳驾了。” “那我就不强求了。”沈子文负手说道,“说起来,那日是在下的不是,先出言不逊,这几日在下反思自省,觉得当日言行不妥当,在下向姑娘道歉。” 沈子文心想,我已经是稳妥的案首了,以后就是云泥之别,还跟一个丫头计较什么?他先赔礼,以后梅雪嫣只会是他才名的锦绣添花。 “公子不必,我已经将此事忘了。” 梅雪嫣摆首,她没放在心上,要是时时刻刻记着那些鸡毛蒜皮,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多累啊。 “沈兄大度,实乃我辈楷模啊!” “是啊,沈兄此举,谓之高风亮节也不为过!今年的案首不是沈兄我都不服气!” 沈子文达到目的,和同窗们自谦几句。 “你怎知你一定是案首?榜文还没张贴出来呢,难道吴县令亲自登门送榜了?” 梅雪嫣有些摸不着头脑,徐师爷都把奖状送到林府了,沈子文却说得煞有其事。 “县令大人政务繁忙,怎会为区区童生送榜?”沈子文对空拱手道,“在下的自信来自于肚子里的墨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陈君生带些酸意说道:“他已经私下找了林氏学堂和县学堂,那几位有些才名,可能跟他争案首的人,比对了一下考题答案,他是错得最少的,连那几个人都承认沈子文最好,其他人就更不如了。” “梅姑娘,你考得怎么样?” 沈子文态度十分诚恳,陈君生想骂他小人得志都不行。 梅雪嫣简略回道:“我自己十分满意。” 沈子文笑了几声,只当她是死鸭子嘴硬,没脸说出来。 “姑娘尽力了就好。”沈子文安慰道,“毕竟我等都是自小在学堂就读,可姑娘勇气可嘉,尽管中途弃考,那也是值得敬佩的,听陈君生说,你是开考前三日,借了他的手抄本才开始读书的?” “嗯,我没上过学堂。” 沈子文这伙人都大笑起来,读三日书连字都认不全吧?就胆敢来考乡试,真是人多了什么笑话都有。 梅雪嫣不爱搭理他,随他们笑好了。 陈君生十分无奈,又气自己没他那本事,他连能不能考上童生都是问题,拿什么去争案” “沈子文讨人厌,可偏偏有些才学,恐怕今年的案首真的是他了。” “君生,你不比他们差的,不用妄自菲薄。” 梅雪嫣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君生抬起头来,见她笑意盈目,眼睛跟月牙儿似的,自信的神采感染了他,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心慌了。 “你也是,嫣娘。”陈君生捏了捏拳头说道,“虽然你弃考了,但是你读书的日子太短,明年大有机会。” 梅雪嫣挠了挠头问道:“谁说我弃考了?” “诶?那日我问冯院君,他说你中午就走了,难道不是弃考吗?”陈君生脸色一变道,“难不成,你被冯院君赶出考场的,这可坏了……” 梅雪嫣哭笑不得,原来陈君生一直安慰自己是这事啊。 “我没有啊,我是答完了题,实在没事做,就交卷了!” 陈君生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惊讶道:“哈?你半日就答完了?全答完了?” “是啊,我还想着省一碗米,吃了中饭再走的。” 这下轮到陈君生哭笑不得了,他们一日之内要考完都紧巴巴的,生怕时间不够,连出恭都尽量憋着,而梅雪嫣优哉游哉地吃了饭回家…… “嫣娘,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担心!” 梅雪嫣嘟囔道:“你也没问我啊……” 不知谁大声地喊了句:“来了!来了!” 所有人都一拥而上,踮着脚昂着头,生怕看不到里头的景象。 县学堂里冯秋墨走出来,手中拿着的就是万众瞩目的榜文,他交给了下人,在学堂外的告示墙上刷浆糊,打开榜文,张贴起来。 人当然第一眼是去看案首之位,沈子文噙着微笑,看着榜单徐徐打开,准备迎接众人的恭贺。 同窗们恭喜的话都到嘴边了,待看清榜文第一栏,生生咽了回去。 “案首:梅雪嫣,文史:甲上!诗词:甲上!” “梅雪嫣!案首是梅雪嫣!” 所有人都在流传着这个名字,大声呼喊,不过听到的人都觉得陌生。 “梅雪嫣是谁啊?” 谁都不认识,学子之间常有交流,就是林氏学堂和县学堂,也常办文会进行文比,那些出色的学子早有才名。 可这半路杀出的梅雪嫣,他们谁都不认得。 “怎么是个女人名字,才学虽好,这名字可不中听啊……” 陈君生睁大眼睛,惊喜喊道:“嫣娘!是你!案首是你!” 梅雪嫣有些窘迫,至于嘛?可陈君生压抑不住兴奋,还在招呼他的同窗,闹得不少人都来观摩瞻仰今年的案首,原来真是个女子。 梅雪嫣被围在中间,跟动物园观赏似的,十分不自在。 “可真是个稀奇事!今年的案首是女子!” 不多时,整条街都在吵吵嚷嚷这件事,跟炸开了锅似的。 大部分人并不在意案首被女子夺去了,只要有才学,就受人尊敬。一小部分人则不悦,他们都是堂堂男儿,被女子压着,说出来实在是不好听,这有违大统。 “……嫣娘只看了三日的书,就考上童生,成了案首!” 陈君生太高兴,还在不遗余力地为她宣扬才名,连自个儿有没有上榜都忘了看。 女童生本就奇特,加上陈君生这么一说,不一会儿,街头巷尾都在传今年的“三日女案首”了。 梅雪嫣拉了拉陈君生,说道:“别夸我了,你看你也上榜了。” 陈君生只瞟了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倒数第二,庆幸之余,又激动不已。 “嫣娘,我考上了,我也考上了!”陈君生笑着笑着抹起了眼泪道,“我也是有功名的人了,以后娘不用受苦了!” 梅雪嫣鼻子有些酸胀,是啊,今后不要再受人欺负了。 这边喜气洋洋,沈子文那边则如同死寂,他排在梅雪嫣之后,童生第二。 到手的案首飞了! 沈子文思绪凌乱,怎么可能呢?他排除了所有竞争的可能,怎么败在她手上?他苦读这么多年,为了案首避开了马家的才子,却终究一场空。 “不!我不信!” 沈子文冲到冯秋墨身边,喊道:“冯院君,我不相信她会是案首,这其中定有蹊跷!” “你是怀疑我冯秋墨不公?” 冯院君面无表情,这种状若癫狂的人他见多了,许多学子高中喜极而泣,又有许多黯然失望。 “学生不敢。”沈子文还剩一些理智说道,“我不可能排在她的后面,冯院君,我请求查卷!” “你想好了吗?依照学院律例,考生可请求查卷,结果若是评审有错,则予以追偿,但若符合事实,该学子剔除文位,永不录用!” 冯秋墨虽然不悦,可他终究是个惜才的人,不忍沈子文前途毁于一旦。 沈子文打了个激灵,喃喃说道:“文院不公平,第一题我答了,并不算我有错,是出卷人故意……” 冯秋墨看着沈子文,轻轻地摇了摇头,对梅雪嫣招手。 “你对第一题有何看法?” 梅雪嫣娓娓说道:“其它题考的是学识,而第一题考验的则是心性。文院挑选人才,不仅是满腹经纶,品德心性皆在考虑中,急功近利者不可取,不能只着眼前小利,眼光短浅。做学问也是同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妙!” 冯秋墨听了十足满意,一向严厉的脸色也不禁缓和起来,看向梅雪嫣的眼神里尽是赞扬。 再看了看沈子文,冯秋墨沉声喝道:“听到没有?还不快滚。” “咳咳……” 冯秋墨收敛赞许,淡淡说道:“你这丫头还算不错,明日的融雪文会,你也来吧!” 第十四章 许配 林府倚香院。 沈氏正在用早膳,喝着一碗红枣党参黍米粥,红芷跪在门槛边,低着头不言语。沈氏吃饱之后,用茶漱了口,慢吞吞擦净了嘴,才让正眼瞧她。 “你也跪了一天一夜了,知错了吗?” 红芷声音细若蚊吟,回道:“奴婢知罪了,奴婢不该犯糊涂,往后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少夫人。” 沈氏看她脸颊上红肿未消,还挂着泪珠,天气冷燥,已经开始皴了,扔给她一盒药膏。 “原本应该把你赶去做粗使丫头的,可夫人说林家人才凋零,削减府中用度,辞了那么多下人,我身边没个可使唤的,还是你用了顺手,这鳄油膏拿去,记住,以后老实本分,我亏待不了你。 红芷磕头道:“少夫人心善仁慈,奴婢谨记在心。” “起来,帮我按一下头,府里头全我一个人支应,连当家的都不操心,现在还蹦出来一个梅雪嫣,真是晦气。” 红芷从地上站起来时有些不稳,她跪在地上腿早就麻了,膝盖又冷又疼。也不敢怠慢,走到沈氏后边,帮她按揉额角。 “少夫人,这回是咱们大意了,谁曾想,梅雪嫣这死贱人还有这心思,不仅挑拨了咱们主仆二人,还害您遭夫人和二爷的冷眼。” 说起来,沈氏也是牙痒痒。 “被只蛤蟆跳起来咬了口,我真是小瞧她了。”沈氏啐了一口说道,“原本想是个糖人,我想捏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她倒蹦跶起来了。” 红芷附和道:“是啊,少夫人,咱可再也不能放任她下去了,现在她左右不过是个童生,少夫人还把控得住,要真哪天成秀才举人了,岂不是要骑到夫人头上来?” 红芷越想越不甘心,自己不比梅雪嫣差,凭什么她能考上童生,得徐师爷亲自登门恭贺,将来还会嫁给林三郎,怎么看怎么风光,而自己做得再出色,撑死也是个丫鬟,一个低等的下人。 “哼,就她想和我平起平坐?” 沈氏轻哼了一声说道:“这小贱人往后也不过是林三郎的妾室,这林府可是我管家,说句不好听的,夫人百年之后,这林府就是二房的。不过,你说得对,不能放任她下去……我提防着大房,却没料到身边长出一根刺来。” 沈氏懊丧不已,她没把梅雪嫣放在心上,只当大房的人才是心腹大患,人家是长子,将来掌管林府是名正言顺,好在大房的人不在临安县。 可他们将来总是要回来的,沈氏这么些年筹谋,做了内府的当家,万一哪天夫人不在了,将来和大房有一争之力。 至于梅雪嫣,以后大概是最小的三房妾室,估摸成不了气候,所以沈氏肆意打压,病了死了无所谓,她就是要让三房的人怕她,不敢和她争抢。 “奴婢说句多嘴的话。”红芷小心翼翼说道,“少夫人为了二爷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子孙后辈着想,奴婢们看在心里又是钦佩又是心疼。可二爷却不知体贴,就是回府也落不了几天***婢真是为少夫人鸣不平。” 沈氏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家的在外头忙活生意也属正常。” “荣昌太过忠厚,不像大房那么狡猾,他们跑那么远,不就是为了把林家的资产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嘛?临安县的生意都在夫人手中,荣昌也真是的,不敢忤逆夫人半点,到现在也是个跑腿的,没点实权,回头我得说说他。” 红芷又问道:“那梅雪嫣怎么办?” “她还翻不起什么风浪。” 沈氏搓了搓涂了丹蔻的指甲,忽然心生一计,她不是要考科举吗?一个女人家的,那就让她寸步难行。 “红芷,你去学堂把表少爷叫来。” 半个时辰后,沈子文跟在红芷后头匆匆进了林府。 他这俩日茶饭不思,只觉得郁结烦闷,没脸出去见人,就闷在屋里,今早去学堂的时候,恰好碰到县令派人送来裱彰,红红火火地挂在了学堂最显眼的教课门橼上,顿时气得发昏。 沈子文满眼通红,这块案首裱彰原本该是他的啊! “见过舅母!” 沈子文垂着头,没精打采地行礼。 “坐吧。” 沈氏瞧出他的心思,开口说道,“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是因为失了案首?” “外甥无能,让您失望了。” 沈氏皱眉,轻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让人看了笑话!” “舅母教训的是。”沈子文抖落起精神来说道,“这次是我大意了,原本想避开马家才子,就万无一失,却被那梅雪嫣……听说,她是林府的人?” “以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玩意儿,我也正为她糟心呢。”沈氏不快地说道,“我问你,她抢了你的案首,你可甘心?” “当然不甘心!我在林氏学堂看到裱彰上面的字,恨不得把它拆下来砸了!” 沈子文脱口而出,这一切的荣耀原本都是他的,岂能甘心? “你没冲动说明你是个聪明人,子文啊,她运气好,能压你一时,可未必能压你一世,来日方长你懂吗?” 沈子文敷衍地点了点头,他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他失手一次,可以在县试靠秀才时扳回一城。 可越跟梅雪嫣接触,他就越没底,他不得不承认,梅雪嫣在学问上高他一筹,现下又得吴县令褒奖,又是冯院君器重,将来还不是一飞冲天? 沈氏谆谆诱导道:“她不过是个女人,考上童生之后,总得要入一个学堂,有了学堂的举荐名额才能考秀才。她不过是个女子,以后在学堂诸事不便,以你的聪慧,就是把她赶出学堂都不难吧?” “这倒是咱们可以利用的一点。”沈子文沉吟道,“可她知道我在林氏学堂根深蒂固,恐怕不会去林氏学堂,我看冯院君对她刮目相看,应该会予以招揽。” 沈氏瞪了他一眼,急得直拍桌子。 “你不要太死心眼,她可以去县学堂,你就不可以去吗?” 沈子文只是一时陷入了局限,被沈氏这么提点,顿时开窍了。 “还是舅母慧敏过人!”沈子文高兴地说道,“县学堂大门敞开,谁都可以去得,何况我已经是童生,就是冯院君也没有理由拒绝入学。要是带上在林氏学堂的同窗,那行事就更加简单了!” 沈氏满意地点点头,沈子文不过是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戚,之所以能让她提拔,是因为她是女人,外头有些事总不能亲自去办,而沈子文一向聪明伶俐,正好能做她的帮手。 “嗯。”沈氏喝了一口热茶,露出笑容道,“你记住,不可操之过急,务必一击即中,这件事你要是办好了,不仅给你搬走了一块挡道的石头,也为舅母除了眼中钉。” 沈子文立刻表忠说道:“子文能得到舅母栽培,为您分忧乃义不容辞。” 沈氏将红芷拉过来,呵呵笑道:“子文,你看我这丫头怎么样?” 沈子文有些惊讶地抬头,而红芷也同样没有想到。 “红芷姑娘秀外慧中,美艳动人,舅母身边的丫头自然是顶出色的。” 红芷被他夸没有多高兴,她本就有一些看不起这个乡下来的土少爷,他家世一般,还不是靠沈氏养活着。如果不是碍于沈氏的面子,她绝对不会有好脸色。 “如果你把事情办妥了,我就把这丫头许给你怎么样?” 沈子文有些不情愿,他是沈氏的亲戚少爷,以后要是能在科举上功成名就,那也是做官的大老爷,打心底,他觉得红芷一个丫鬟出身的配不上他。 寄人篱下,沈子文为了取悦沈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舅母的眼光挑人,绝不会错,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沈子文又转向红芷,说道,“不知红芷姑娘意下如何?” 沈子文心道,别答应,千万别答应。 红芷又岂不是同样的心思?可看了看沈氏笑眼中的威慑,她还是露出了羞怯的笑容。 “奴婢的婚事自然是由少夫人定夺,能嫁给一表人才的沈少爷,是奴婢的福分。” 红芷笑得有些不自然,心中却在暗自谩骂。 难道她就要嫁给一个乡下少爷了吗?再看看梅雪嫣,那个贱丫头凭什么那么好运气,以后会嫁给林三郎,跟林三郎这个名门之后,正儿八经的少爷相比,沈子文简直就是一滩牛粪。 “既然你们郎有情妾有意,那我就做主了!” 沈氏大气地挥手下了决定,冷眼看了看红芷的模样,心中冷笑。 这丫头果然是个有野心的,一个丫鬟,还想攀多大的高枝?能嫁给沈子文还是便宜她了。 沈氏自然是舒心了,一次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梅雪嫣那边不必操心,而红芷这个丫头留在林二郎身边,始终是个祸害,沈氏不能放心,现下好了,把她许给了沈子文,她没法经常在林二郎身边转悠,照样得替沈氏心甘情愿地卖命。 而红芷心如死灰,只能强颜欢笑地安慰自己。 万一日后沈子文高中了呢?万一他哪天有出息了呢?做了大官老爷,她也随着富贵。 倚香院表面其乐融融,三人各自心怀鬼胎。 第十五章 迟到 同窗、学堂之间,会经常举办文会,交流才学,夫子们也都鼓励学子之间文比文斗,能够促进激励学子们互相进步。 这次融雪文会是林氏学堂和县学堂联合举办的,算是一年来难得一见的大文会,不仅是学子,就是普通文人,爱慕才子的小姐们都出来,又能增长见识,又有益男女交谊,要是在文会上促成一段姻缘,也是佳话。 “嫣娘,准备好了没?再晚就被占了好地方了!” 陈君生在外头等到着急,他可是迫不及待要去见世面,在书铺掌柜那里请了一天假,掌柜的念他如今考上童生,竟然许了。 梅雪嫣瞧了瞧天阴沉沉,指不定出门就下雪,捎上一把伞。 “急什么?反正去了咱们也是在旁边看着。” “那咱们也要坐前头,看得清也听得见,否则被堵在后头只能干着急。” 陈君生呵呵笑道,今天嫣娘子总算打扮了一下,只戴了一支镂花的银簪子,看起来挺素净。 梅雪嫣得了二十两奖励,给自己,陈妈妈和陈君生各添置了一身新衣裳,再买了一支银簪子花了三两,其它都交给了陈婆子去打点,这段时间不愁吃喝温饱。 出门的时候正巧碰上沈氏和红芷。 “姑娘这是去哪儿呢?” “少夫人好。”梅雪嫣打了个招呼说道,“冯院君邀我去融雪文会,就不多寒暄了。” 说完匆匆走了,沈氏站在大门内,看着她的背影,气得咬牙。 “瞧见没有,这一朝得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真当林府是她家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光天化日跟柜上伙计厮混,真是不要脸!” 她的语调尖锐又大声,梅雪嫣自然是听得到,只是没理会她,陈君生收起笑容,往旁边靠了靠,离梅雪嫣三步远,又减缓了脚步,不与她并肩。 “少夫人您别动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红芷安抚道,“她蹦跶不了多久的。” 陈君生小声问道:“嫣娘,你不生气吗?她说话那么难听!” “生气啊,可是我总不能跟她打一架,咱别管她就是了。” 沈氏当她是将来继承家业的威胁,而梅雪嫣根本没有想嫁给林三郎,只是现在契书拿不回,只能寄居在林府而已,所以没放在心上,沈氏刁难几句,只要不太过分,能忍就忍了。 到了城南护城墙外,一小会儿就有五辆马车路过,看来都是去融雪文会的。 文会在城南远郊的河畔举行的,离临安县城有十里路。 “这块都有马车租的,怎么今天全不见了?” 陈君生问了守值的城位,才知道,今日许多人都要去文会,这里的马车全给人租光了,陈君生急得团团转。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可怎么办?” “再等等看有没有马车捎咱们一程,要实在没有,咱们走路去得了。” “那可不行,这天路打滑,我倒没什么,嫣娘你哪能走十里路?” 梅雪嫣轻笑,自己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没矫情到连十里路都不能走,只是走路太慢,等他们过去,文会都举行一半了。 “梅案首,你这是要去融雪文会吧?” 沈子文坐在马车上,撩开马车帷布,经过梅雪嫣二人时,让车夫停下来。 “沈子文,最近几日都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了呢。” 陈君生和沈子文是对头,见面少不得要干嘴仗。 沈子文有些羞恼,心思转动说道:“我是乡试第二名,有什么不敢出门见人的?倒是你一个倒数第二,成天招摇的也不怕被笑话,我说你巴结人也懂个分寸,人家梅案首都不屑搭理你。” 梅雪嫣也以为他丢了面子,不会去人多的地方露面,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 陈君生和沈子文斗嘴从来就没赢过,陈君生越生气沈子文就越得意。 “哈哈哈,梅案首,你要是没有马车,就上来吧,要是错过的文会,那就可惜白挨冻了,只是我这车厢就这么大,只能够再容一人。” 这明摆着是来炫耀的。 沈子文明明知道,梅雪嫣是不可能抛下同伴上他马车的,何况男女有别,这明目张胆地炫富,无非是奚落他们一番,真是讨人嫌。 “沈公子,这马车好像是林府的吧?” 梅雪嫣指着车辕上的刻字,写着一个林字。 沈子文的脸青红变化,抽动了一下嘴角,臊得慌,放下帘子催促马夫走了。 梅雪嫣掩嘴失笑,这沈子文压根不是林府的少爷,挪用了林府的马车就罢了,还有眼无珠,在她这个真正的林家人面前显摆,只得火烧屁股一般逃了。 陈君生出了一口恶气,叉着腰神气十足。 “嫣娘,还是你厉害!我一见他嚣张跋扈的样子就想揍他!” “别吹捧我了,还是想想怎么租到马车吧,要不,牛车也成……” 顺着梅雪嫣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老头坐在一辆牛车上,拉了一车木炭在叫卖,生意还算可以,已经卖去了好几捆。 “这成嘛?”陈君生迟疑说道,“失了你的身份,到时候肯定被人笑话。” 梅雪嫣爽利地说道:“这有什么,马和牛不都是牲口,还分贵贱?古时候,人还用猪拉车打仗呢!” 陈君生被她的风趣逗得直笑。 “嫣娘你没诓我?古时候真用猪拉车啊?” “可不是,那时候叫作‘豕(同屎)’,你想想,现在象棋里,是不是有車?” 陈君生捂着鼻子,什么屎啊尿的,听到后面,还真是那么回事。 “原来是这么个典故,真是长见识,在下受教了。” 再没了成见,陈君生跑到卖炭老头面前,作揖行礼。 “这位老伯。” “上好的茶树炭二十文一捆,普通木炭十文钱一捆!”老头张口就来道,“后生,你是要哪种?” “我不买炭……” 老头一听,立马转了脸,陈君生趁他没赶人之前赶紧说事。 “老伯,我是租你的牛车的,我要去钟山亭,可是没马车了……” 还未说完,老头已经挥手了。 “去去去!要租你去租马车啊,别打搅我做生意,快让开些。” 梅雪嫣无奈地摇头,陈君生太老实本分了,拙嘴笨舌的,还是她来说吧。 “老伯,我们买你这车木炭,你送我们去钟山亭怎么样?晌午过后就回来,还不耽误您下午的生意。” 倒不是梅雪嫣胡乱花钱,钱用在刀刃上不算浪费,何况家里的确要一些木炭,陈婆子天天去郊外拾柴烧炭,梅雪嫣一直不忍她如此劳累。 “嗬……这送钱来了。”老头想也没想,喊道,“得,上车吧!” 陈君生挠了挠后脑勺,咋这么同人不同命,都是租车,这前后态度差别也太大了吧?上了车之后,陈君生还在左思右想。 “老伯,为啥我租车你不让,她租车你就答允了?” 老头轻挥鞭子,这是头大水牛,速度上比马车慢,可比走路强百倍。看得出老头很爱惜这头水牛,连赶车都不用太大力。 “为啥?人姑娘说话比你中听。” 陈君生不服气了,冥思苦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得去请教梅雪嫣,只得了“以己度人”四个字,陈君生恍然大悟,不得不服气。 “难怪你能成案首,我只能考个倒数第二。” 陈君生嘟囔了一句,那老头听到了回过头来。 “姑娘,莫不是,你就是这几天城里传疯了的那个梅案首?” 梅雪嫣怔了怔,笑道:“应该是吧,怎么连老伯都知道了?” “嗨,能不知道嘛!我七岁大的孙子在县学堂读书,那天放榜唰唰跑回家,在家里嚷嚷,说今年乡试的案首是个女的,真是奇事!那我今天算走运了,载了一位案首,回去我就跟家里那小子说去,羡慕不死他。” “老伯贵姓?” “姓赵!我孙子叫赵坤,梅姑娘回头遇到他了,帮我提点他几句,让我老赵家也出个童生光宗耀祖,这世世代代都是泥腿子,咱家就把希望搁在那小子身上了!” 老头笑得牙花子都出来了,这老头善谈,梅雪嫣他们又没读书人的矜贵,竟然聊了一路。 牛车毕竟慢了些,到钟山亭时人早就来齐了,都入了座。 一座大亭榭便是钟山亭了,还有一段走廊,主办方在走廊里头设了矮桌蒲团子,摆满了美酒佳肴,虽然人多却不杂乱。 隔着河那边就是瓜洲,不远处有一座小山,远眺似一口佛钟,这也是钟山亭的由来。 “哈哈!你瞧那有人坐牛车来!” “这是什么人啊?可真丢人。” 不少人看过来,对着梅雪嫣和陈君生指指点点。 梅雪嫣遥遥看到打过照面的吴县令坐在主位,其身边还有八位夫子打扮的,冯院君就坐在他左侧,正在耳语。 冯院君坐在高位,被哄笑声惊扰,一眼看到梅雪嫣从牛车上跳下来。 冯秋墨皱眉朗声道:“梅雪嫣,快些入座!” 语气不太好,可也让所有学子一惊,冯秋墨向来是板着脸,从不假以颜色,以前课堂上有人迟到,他直接勒令退学了,从此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失时。 他这一喝,怎么感觉,不像责怪她迟到,而是不高兴她来晚了? 第十六章 冒失公子 “赵老伯,你也进走廊躲躲风雪吧。” 梅雪嫣没急着入座,眼看又开始下鹅毛大雪了,赵老头是为了送他们俩才跑到这荒郊野岭受冻,她过意不去,这老头上了年纪,梅雪嫣要让他冒着雪等自己几个时辰,实在不能安心。邀他一起进廊子。 赵老头的牛车光溜溜的,不像马车都有车篷帘子。 赵老头一看,满都是些富贵公子或是才子儒生,他哪敢掺和。 “还是不了,我钻牛车底下躲雪就成!” “没事,这走廊这么大,还有空地,又碍不着谁。” 梅雪嫣拉住他,又去给他拿了一个蒲团,赵老头才有些拘谨地坐下来,见那些学子都看着自己,还有些捂着嘴鼻,轻轻挪开身子,生怕他身上的臭味熏到。 “梅案首,咱们文会在座的都是文人雅士,你这么做,怕是不合适吧?” 沈子文坐在梅雪嫣的隔桌斜对面,他高声说话吸引了大部分的目光。 “老伯只是避风雪,走廊这么宽敞,他坐一旁不说话,不会打搅各位的,冒昧之处,嫣娘先行赔个不是。” 梅雪嫣站起来屈膝,她的座位在走廊末端,原就是不起眼的。 “梅案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下还是觉得你这么做,有些唐突了。” 在座的都是出身不错的少爷小姐,另外就是学堂的秀才童生,基本上不和庄户人打交道,赵老头一身被木炭沾染得黑乎乎的,身上又带着股牛屎味,当然是格格不入。 尤其是那些脂粉气的小姐们,哪受得了这般粗鄙,只是没说出来,白白担一个看不起人的名声,将来去了婆家都会因为品行被指指点点。 “沈公子,你将人分三六九等,我不辩驳。可是当初县令大人修葺钟山亭和走廊,没有禁止任何人进入,大家同时临安县子民,你能安然坐立,为何赵老伯就不能进来?如果你说县令大人有禁令,那我现在就随老伯一同出去。” 钟山亭供游人士子欣赏风月,也便于走贩百姓休憩。 沈子文有些讪然,他不过是想煽动众人挤兑梅雪嫣,可大家都不吭声,反倒他成了出头鸟。 “梅案首在乡试是比我高一等,可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在下也是好意,这位老伯要是怕冷,可以去我的马车上避风,比这廊子还暖和。” 梅雪嫣不再理会他,捧着热茶暖手,沈子文见没人搭话,也无趣地坐下来。 尽管士子们不再说什么,可赵老伯仍然坐立不安。 “梅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就不打搅诸位秀才老爷了。” 赵老头弯腰鞠躬,梅雪嫣歉疚,不仅没能帮到他,还让他立于尴尬之境。 “赵老伯,这伞你先拿着,总比冒着雪强。” “好叻!” 赵老头冲梅雪嫣笑了笑,打伞回到自己的牛车旁,帮水牛扫了扫背后的积雪,然后钻入牛车下蹲着。 吴县令和冯秋墨没管此事,可眼睛都不住地往这边瞟,孰优孰劣,他们心中自有春秋,只是不说。吴县令刚准备站起来,却又被来人打断了。 只见一位穿着貂裘的公子跑进长廊来,衣衫都有些凌乱了,大雪天的踩了一脚的泥,连裤腿都沾了污垢,他进了廊亭之后,作了几个长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睡过头,没了马车,我跑过来的,打搅啦!” 滑稽的模样让众人哄笑,也生不出责怪的话了,冒失公子一屁股坐下来,在梅雪嫣的正对面,两个迟到的互相点头致意。 冯秋墨虎着脸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梅雪嫣看了一眼这个冒失鬼,穿着不夸张,但衣裳料子,头上发冠都是顶精细的,她不认货,可大致也猜到这全身上下没一件是便宜的。 身材高大,肩宽腰窄,体态倜傥,关键是样子都俊朗,而且面相和气,笑意盎然的,让人讨厌不起来,许多位小姐偷偷看过来,就这样貌,到哪里都抓人眼睛。 长得好看就是得天独厚,对他的莽撞,居然每一个人挑刺。 就是满腿的泥巴有点煞风景。 “姑娘也是来晚了吧?” 冒失公子冲梅雪嫣眨了眨眼睛,如果是一般女子,恐怕觉得他轻佻了,可是梅雪嫣前世记忆里什么男神明星模特没见过,只当他是打趣。 “是啊。” 梅雪嫣忍不住偷笑,这冒失公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人家都是端端正正跪坐着,他敞开腿大刀阔斧地坐着,少见文人里头有这么粗俗的。 “莫非姑娘也是睡过头了?我在路上就见姑娘的牛车,我还在后头喊你们来着,可是姑娘没听见。咱们现在对席而坐,也是缘分,来,敬姑娘一杯!” 冒失公子自个儿先一饮而尽了,喝完后还砸吧嘴意犹未尽,梅雪嫣觉得有趣,跟着抿了一口,酒液入腹身子也暖和起来。 “我叫宋杰曦,敢问姑娘芳名?” “宋是北方大姓,公子是北方人?” 刚说完,陈君生扯了扯她的衣袖,朝她挤眉弄眼。 “嫣娘,我知道这个宋杰曦,是个臭名昭著的混混。”陈君生偷偷说道,“据说三年前到咱临安县考上秀才之后,整天喝花酒,四处游玩享乐,课堂都没去过几次,就差被冯院君除名了,咱们还是离他远点的好。” 宋杰曦坐得近,明明知道他们耳语不是说他什么好话,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爽朗一笑。 “南方也有姓宋的,姑娘怎么知道我是北方人?” “北方人多魁梧粗犷,南方人多灵气俊秀,各有千秋,公子说话行事不像文雅的南方人,更像爽直的北方人。” 宋杰曦眸子一亮,脱口问道:“姑娘就是今年乡试头名,梅案首梅雪嫣吧?你去过北方?” “未曾,书上说的。” 梅雪嫣暗道这人心思挺活络,几句话就能猜出来。 “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在下再敬姑娘一杯!” 宋杰曦又一口干了酒,毫不客气地再斟满,梅雪嫣暗笑,这哪是敬她的,明明是自己酒瘾大,找着借口胡吃海喝。 见众人熟络得差不多了,文会也正当热烈,吴县令站起来击掌。 “肃静,诸位学子以及宾客。此次文会由县学堂以及林氏学堂共同举办,马家承办,一是为促进学生交流才学,二是为今年的雪灾。” 吴县令叹了一口气,凝重地说道:“大家也都看到了,这都三月初了还在下雪,不开春地不解冻,庄户人无法播种,恐怕今年的收成要大伤啊,我这县令着实着急,古时候干旱时节,学院举办文会求雨,本官决定效仿古人,文会融雪!” “原来这就是融雪文会的由来啊,我还以为是咏雪呢。” 梅雪嫣自语道,眼光落在中间的炭盆上,眼见宋杰曦三下五除二已经喝完了一壶酒,又让侍女打了一壶,正搁在炭火上温。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看着吴县令,而宋杰曦自顾自地喝酒,没把文会的事放在心上。许是察觉有人看他,宋杰曦抬起头来冲梅雪嫣龇牙咧嘴。 “姑娘这么看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反正这吟诗作赋我也不会,没咱什么事,总得吃饱喝足吧?不然白跑一趟了。” “公子请便。” 梅雪嫣也将目光放在零嘴吃食上,拿了一块栗子糕,香糯清甜,吃起来就停不下了。 “我就说不要理会这个混世秀才吧,他就是个酒囊饭袋!咱可别沾染了他那些恶习。” 陈君生嘟囔,瞧着桌子上的各式糕点,拘束着咽了咽口水,不敢多吃。 吴县令感慨完之后,话锋一转。 “既然是文会,那必有文比来助兴,我和冯院君商量了,县学堂和林氏学堂对垒,一对一比试,包括我在内的九位夫子老师就是评审,主题是开春或者冬末雪景都行,两大学堂的秀才何在?上来抽签吧!” 诸位秀才都蠢蠢欲动,这可是最好的宣扬才名的好机会,可别认为才名是虚,有了才名可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最简单的例子,同样是秀才文位,才名高的人一副墨宝可卖出几十两银子,而那些籍籍无名的,顶多卖几文钱。 何况临安的富家子弟几乎都有在场,万一才学被哪家看中,有了家族的支持,那以后还不平步青云? 就像沈子文,他和普通童生没太大差别,就因为投奔了林府的亲戚,在童生里头威望最高。 要是情投意合,迎娶到官宦小姐,那就再好不过了。 “啊?都要参与啊?” 宋杰曦手中的酒壶还没放下来,苦着脸猫了猫身子,想躲到人后边。 冯院君目光如炬,冷喝道:“宋杰曦,你别磨磨蹭蹭的,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宋杰曦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双腿似灌了铜汁一般,挪了好半天才挪过去。 “吴县令,林氏学堂的秀才少一名啊,那县学堂就多余一人。” “我退出!我退出就行了!” 宋杰曦耷拉的脑袋抬起来,还没来得及高兴,被冯院君一记冷眼压下来。 “那就找一个人顶替好了。”冯秋墨思虑片刻说道,“梅雪嫣,你过来!” 第十七章 歪诗 “冯院君,我们都知道你对这女娃颇为高看,但是咱们这是正经文笔,此举怕是不妥吧?再者,她还刚考上童生,比之秀才还有些差距。” 林氏学堂的夫子提出了异议,这事关林氏学堂的声明,尽管与县学堂的比试中,输多赢少,可赢一回官办学堂,那都是荣誉啊。 “梅雪嫣考上秀才是迟早的事,就算是这些秀才,又有几个在乡试中拿到案首之位?” 冯秋墨心想,我还不愿让她掺和呢。 那日他让梅雪嫣过来,主要是让她见见世面,多和秀才们交流才学,打个好底子,另外她的那首《墨梅》实在深得他心,冯秋墨想试试梅雪嫣到底是偶得佳句,还是有真才实学。 冯秋墨声音不大,听到人耳里却皆惊,冯院君对梅雪嫣是很看好啊! 林氏学堂的人不答应了,他们本就因为裱彰的事,对梅雪嫣颇有微词,她压根不是林氏学堂的,一个裱彰挂在那儿,活脱脱地打他们的脸,他们天天读书,还不如人家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 夫子们最近都不高兴,每每看到那裱彰也脸热,教书教的都是些饭桶,裱彰虽然挂在林氏学堂,可都心知肚明,跟他们这些人没关系。 “冯院君,这样不公平啊,即便是案首,来之前她也没做准备,而秀才们早早打了几天的腹稿。除非……除非你们县学堂也换下一个秀才,顶替一个童生!” “啰哩吧嗦的。”冯秋墨心一横说道,“这样得了,咱们交换,让梅雪嫣和县学堂的一个秀才交换,除了马锦骐,随你们挑。” 冯秋墨是铁了心了,今儿非要试试梅雪嫣的深浅,不过他也知道,让童生对秀才,确实不公平,那就干脆要过来好了。 林氏学堂的人互对了眼,觉着可行。 而那些秀才们更加高兴,马锦骐是压在他们心中的石头,他们谁都没信心赢过这位,只期盼不要抽中他就好了,而现在梅雪嫣去了县学堂,对上这个童生他们还是有把握的,胜算高了几成。 “看来冯院君对梅案首是极为青睐啊,那就依冯老的吧!” 商议好了之后,双方抽签,他们轻车熟路,可梅雪嫣没参加过这种文会,只被冯院君点名,稀里糊涂上去了,拿到一张纸条。 “十九。” 梅雪嫣轻轻念了一声,身边几个人都凑过来看。 “十九,谁是十九?” 有人喊问道,众人都摇头,毕竟只另有一位十九了。 “在这儿呢!” 一个二十出头,不算出挑的秀才举着自己的纸条。 “嘿,钱良,你小子还真走运!” 叫钱良的秀才连忙摆手,可脸上洋溢着喜色,他在秀才中不出众,挑中一个童生顿时有了底,毕竟再差,总比童生多上几年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梅案首,请多赐教。” 钱良先行了个礼,梅雪嫣还完礼坐回自己的案几旁。 “嫣娘,林氏学堂的也太排挤人了。”陈君生不满地说道,“话说回来,冯院君如此看重你,往后你可以去县学堂就读,千万别来林氏学堂,我算是把这帮人看透了。” 梅雪嫣轻轻点了点头,对坐的宋杰曦正哭丧着脸唉声叹气。 “唉……咱们俩就是被他们拉去垫背当炮灰的,早知道我就在被窝里猫一天了,不用跑来受冻,还丢人现眼。” 梅雪嫣没接他的话,只问道:“宋公子为何不在故乡就学,千里迢迢跑到临安县来?” “还不是我老爹,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我游学来了,我一想啊,江南多美女,便南下游历,我爹派人跟着我,把我做的事一一禀报,他说要把我捉回去,我没地方躲,就跑到临安这个来,地方虽小,可自在啊……” 宋杰曦说起来便滔滔不绝,是个十足的话唠,方才的抑郁也一扫而空,要说他性子开朗,口才利索,跟说书似的,让陈君生都听得津津有味。 梅雪嫣旁听着,觉得这人有意思,抛却那些有的没的,梅雪嫣也得知了不少异俗风情。 那边吴县令已经宣布开始了,场面热络,不时传来叫好或是嘘声。 光听宋杰曦喋喋不休去了,梅雪嫣反倒觉得那些秀才的比试无趣,也没有特别惊才艳艳的诗词出现。 “第八场,县学堂马锦骐对林氏学堂王川!” 光听到马锦骐的名字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马家才子声名在外,听说今年已经准备府试,对举人是势在必得了。 马锦骐撩了撩衣摆,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动作温文尔雅,就是梅雪嫣看着都赏心悦目。何况马锦骐仪表堂堂,光是往那一站,不知多少女子对他芳心暗许。 “学生马锦骐,见过县令大人、诸位老师。” 马锦骐一举一动彬彬有礼,胸有成足,他的对手王川就不太美妙了,对上马锦骐他赢面本就不大,再加上无形之中受马锦骐影响,更是锐气全无。无论何时,这马锦骐都像是主角,其他人只是陪衬。 二人同是思虑了一会儿,马锦骐淡然下笔,而王川紧张地提笔都有些发抖。 “他们思考都是做样子的,一个礼拜前通知融雪文会,其实都做足了准备,恐怕早就把诗做好了呢,嫣娘,你快些想,先打腹稿。” 陈君生不敢大声说,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着马锦骐,甚至有的人昂着脖子想起身一睹为快。 “莫急,这才到第八场呢。” 梅雪嫣也来了兴致,想看看马家才子到底有多出色。 梅雪嫣不急,陈君生反倒抓耳挠腮的,在一旁帮梅雪嫣出主意。 写完之后,马锦骐搁置墨笔,回到自己的座位,见同案的妹妹正瞧着廊尾。 “锦隽,你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马锦隽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心中一阵羞赧,要是被哥哥知道她看男子,岂不羞死个人?不过那秀才真是俊俏,她从未见到过外貌比哥哥还略胜一筹的男子。 “哥哥,我……我在看那位女童生呢,她好像一点也不慌张。” 马锦骐也瞧了一眼,说道:“你也不担忧一下我诗作好不好。” “那我可不担心,哥哥的诗能差吗?上回郑家小姐求我讨要哥哥的一篇亲笔,我没给,那么多人要,市面上都要几十两才买得到呢。” 马锦隽笑嘻嘻地抓着他的手撒娇,马锦骐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你这小妮子净会吹捧我!” 马锦隽低下头吁了一口气,余光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看,好像是叫宋杰曦。有这般优秀的兄长,一般才子早入不了她的眼,可那宋杰曦不同,吊儿郎当的样子有趣极了。 已经有人诵读马锦骐的文章了。 “屋后寒风起,门前霜露凄。残枝知冬意,慈母添锦衣。” 不少人口中念念有词,品味这首诗,不管是韵律还是对仗,都没有什么可挑的,而且一般学子都执着于冬春之景,却无冬春之情,马锦骐的最后一句却是以景入情,比之其他人的显然是鹤立鸡群。 “好诗啊,锦骐,你很不错!” 吴县令面带微笑,让他称赞一句也属难得,就连冯秋墨都很欣慰,马锦骐是他最满意的学生。 “多谢吴县令。” 马锦骐没有特别喜悦,他一向没让人失望,面对学子们崇敬的眼神,他早就习惯了。马锦隽为他斟酒,被县令老人一夸,兄长的才名就是实打实的了。 “哥哥,此次文会之后,咱们家来说媒提亲的,又要踏破门槛啦!” “你这妮子不知羞,什么说媒提亲,被人知道了看你还嫁不嫁得出去。” 马锦隽吐了吐舌头,有哥哥这样的靠山,她才不愁找不到如意郎君呢。 不用九位老师点评,那王川已经认输了,垂头丧气地下来,他的诗自然反响寥寥。 马锦骐之后,虽无诗词与之比肩,但气氛高涨,县学堂只比林氏学堂多胜一场,双方的老师都坐不住了,纷纷为自家学子争论起来。 诗词有时论不出个好坏来,所以两家学堂的老师在投票上暗自偏颇一些,幸好有吴县令这个中间派,他的投票往往比较中肯。 “第十五场,县学堂宋杰曦对林氏学堂周瑾!” 宋杰曦苦笑着挪过去,梅雪嫣和陈君生对他报以目光鼓励。 待二人写完,诵读之后,两大学堂又争吵了起来。 “冬眠着暖阁,依梦入花房。夜来雪花舞,酒色自沉香。” 这分明是写寻花问柳的。 梅雪嫣调笑道:“宋公子大才,这种诗,也只有你能做得来……咦?宋公子的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 “不敢……你可别夸我。”宋杰曦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肚子里没啥墨水,最熟悉的……就是喝花酒,呵呵呵。” 宋杰曦的诗起了争议,虽说不差也说不上特别好,而且主题……着实让在座正义凛然的学子们不耻,纷纷投来鄙夷的眼神。 “这首诗绝不可取!县令大人,你可要慎重,不能助长歪门邪道之风!” 吴县令想了想,点评道:“风花雪月也是人之常情,今日并不限制任何主题。但宋杰曦字高一筹,这局县学堂胜了!” 第十八章 融雪文会 “恭喜宋学兄赢了这一仗!” 宋杰曦傻笑道:“侥幸侥幸,没想到,碰到个比我还彪呼呼的。” “宋学兄莫谦虚了,你的字自成一派,假以时日,恐怕能成大家。” 梅雪嫣有些羡慕这一手好字,不光是宋杰曦,这里随便一个秀才的字都比她好看,她的字跟学龄两年的小孩没区别。 “要是我这手字还凑合,我早就别冯院君赶出县学堂咯!” 不知道宋杰曦是谦逊还是得意,反正他说起话来总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县学堂和林氏学堂一攀一咬,比分到了九比九,只剩下了梅雪嫣和钱良最后一组。 “钱良,你有底吗?” 林氏学堂的人窃窃私语,钱良神态轻松。 “前日我冥思苦想,偶得一佳句,要胜马家才子的诗觉无可能,但区区一个童生,我还是有十足把握的。” “那就好,自学堂挂上她那裱彰,连咱们这些秀才都脸上无光,这次你好煞煞她的锐气,叫她知道收敛!” “诸位看好了!要是童生我还赢不了,拿只馒头撞死好了。” 钱良和其他学生已经在庆祝最后的胜利了,这最后一场实力悬殊,看来大局已定。林氏学堂的夫子们也松了口气,只要县令大人那边不偏颇,他们就稳赢了。林氏学堂少有压过县学堂的时候,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第十九场,县学堂梅雪嫣对林氏学堂钱良!” 梅雪嫣理了理衣饰站起来,举手投足既不无礼也不过于拘谨,好似闲庭散步,至少在秀才里头能稳住阵脚。 “见过县令大人,冯院君,诸位夫子。” 吴县令迫不及待地说道:“开始吧。” “钱学兄,请。” “请。” 钱良提起笔杆子,没作多少考虑就开始写,这诗是他早就想好的,原应该压一压,既表示严谨,又示意乃当场所作,可他有些按捺不住。 “要是这回赢了县学堂,父子们定当记我头功一件!” 梅雪嫣熟悉了一下笔墨,没有着急写下去,她胸中有诗作千万首,随便拿出来都是诗中精品,迟早她要让这些瑰宝传颂于世,此时她要选符合自己此时心意的。 鹅毛大雪仍在纷纷扬扬,亭廊外头停了许多马车,车夫们不敢进车厢躲雪,都缩在外头,不过好歹都有车盖遮掩,而赵老伯蜷在马车底下,似是瞧到梅雪嫣在看他,笑着朝这边挥了挥手。 梅雪嫣有了决断。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她握笔还很生疏,字体还是不尽人意。 在一旁负责口诵的人伸了伸脖子,看到梅雪嫣纸上的两句,有些奇异。 “梅案首,诗要么是绝句要么是律诗,你这个不符合规格啊。” 梅雪嫣微笑致谢,不过没有改动。 口诵的人本是想提醒她一下,但他嗓门本来就来,周遭的人几乎都听到了。 “哈哈哈,她不会连诗怎么写都不知道吧?” 不少人哄笑起来,有几个站起来想看她到底在写什么。 “别胡说,听说她在乡试中写的那首诗是甲上,而且冯院君都十分喜欢,后来抄写了一遍,挂在书房呢!” “那又如何?谁没有灵光一现的时候,说不准,乡试的考题,恰巧是她先前写过的,甚至……是不是他人代笔犹未可知。” “你这样说就不妥了,过分了些。” “谁知道呢?反正乡试考卷上缴文院存档,咱们又看不着。” 梅雪嫣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写字本就一般,再分心就更加难看了。 钱良一听梅雪嫣那边出了岔子,心中一喜,童生果然是童生,冯院君临时起意让她作诗,只怕是时间太短,她还没想好呢,只得写一半充数。 笔下速度又快了一分,拢共四句诗,他片刻就写完了。 “学生写完了。” 钱良退到一边,负责诵读的拿起纸来,朗声读完,得到不少人叫好,多数是林氏学堂的,这是关键一场了,甭管诗好不好,先在气势上压住对方,让吴县令不能徇私。 而县学堂这边,则有些消怠,摇头叹气,堂堂官办学堂,输给私办学堂,可真是丢面的事。 “啊呀,都怪这个梅雪嫣!” 马锦隽忍不住叫起来,将酒杯重重往案几上一放,果酒撒了出来。 “隽儿,大庭广众不要胡吵,忘了兄长教你的礼仪了吗?” “哥哥,你本来可以赢的!”马锦隽不忿地娇声说道,“冯院君也真是,非把这个梅雪嫣拉进来,我就知道,一个女子能有多少才学,是她拖累了你。” “不管输赢,都与你我无关。” 马锦骐淡然地说道,但眉头微蹙让马锦隽不敢辩驳了,心中稍有安慰:是啊,哥哥的才名临安县没人不服,就算县学堂这次输了,并不代表哥哥比他们差。 沈子文见众人都为钱良叫好,而梅雪嫣似乎出了问题,忍不住笑起来。 “唉……我还希望梅案首为这届童生扬眉吐气呢,真是可惜了。” 沈子文故作惋惜,心中却是高兴得很,自梅雪嫣横空出世,他就诸事不利,这下可真解恨。 吵吵闹闹中,梅雪嫣也写完了,只是大家庆贺的庆贺,谩骂的谩骂,无人管她。 冯秋墨见她停笔,而口诵者站在一旁没有动。 “念吧!” 口诵者这才想起这茬,接过纸来朗读。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果然格式怪异,后两句无错,大概是经口诵者提点吧,只是诗句还不错,算不得特别出彩,关键是吴县令说了,主题最好写开春冬末景色,这才符合“融雪”二字,她这写一个烧炭卖的老头算怎么回事? 口诵者继续读道。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原本热闹的文会突然诡异地静了下来,吴县令脸庞非怒非喜,似是若有所思。而那些学子们,也都沉寂下来,不由自主默念着这几句。 马锦隽不知道为何大家突然默然,轻轻地问道:“哥哥,她的诗怎么样?” 马锦骐没有回答,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口诵者的最后两句。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这两句诗像是钟山寺的一记晨钟暮鼓,重重地在众人二胖敲响,振聋发聩。 口诵者突然嗓子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急忙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吴县令和冯秋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吴县令是一方父母官,理应庇护子民安居乐业,这两句诗像是绣花针,扎在他的心尖上。 富贵弟子们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从来不了解,世上还有像卖炭的老翁一般,寒冬腊月中,庄户人仍要辛苦劳作,饶是如此,他们仍温饱难济,大雪衣薄,卖炭的老翁却希望天气更严寒一些,好多卖出一些木炭。 在座有不少寒门学子,他们都低着头,想起自家的境况,爹娘劳苦,不怨天尤人,只勤勤恳恳,只为供养他们上学堂,盼望着有天出人头地。 他们有屋檐可庇护,有围炉可取暖,而此时,卖炭的赵老伯正缩在牛车下,踩着泥泞的雪水,让士子们觉得脸庞发热,像是被打了一记耳光。 说来也怪,当诵读完最后一句,原本飘零的大雪突然戛然而止。 “融雪文会,还真把雪给停了……” 吴县令怔怔地说道,这首诗看似与融雪主题不符,实则立意上再契合不过了。 有几位学生自觉地站了起来,跑到牛车旁,去请赵老伯来避风。 赵老头突然见这些学生一个个从趾高气昂,突然变得礼待有加,吓了一大跳,这态度迥然不同,弄得他即使坐在火炉旁边,也如坐针毡。 “嗯,孺子可教啊。” 冯秋墨突然欣慰抚须点头,学生们的表现让他觉得这些年的心思没白费。 文会徒然又热烈起来,所有学子都坐不住了,甚至围在一起探讨,时不时传来《卖炭翁》的诗句,输赢无需再投票,高下立判。 见所有人都在说梅雪嫣,沈子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比赵老伯还难熬。 马锦隽努了努嘴,这场文会是马家承办的,马锦骐当仁不让也应该是万众瞩目的,可这风头全给梅雪嫣给抢去了。 “哥哥,我倒觉得这诗普通得很,辞藻俗气,只不过是写了一个烧炭的老头嘛,干嘛都吹捧她?” 马锦骐回过神来,看向梅雪嫣的眼神里充满了兴致,这兴致是种认可。 “她赢得理所应当,临安县终于出了个能与我比肩之人,这次文会来得值了。” 吴县令突然从座上站起来,冯秋墨忽然脸色大变,瞪大眼睛也急急忙忙冲过去,但是却晚来一步,毕竟年事已高,动作笨拙,不如吴县令这中年虎狼之际。 吴县令笑得满脸褶子,将《卖炭翁》原稿收入怀中。 “吴小儿!你做什么?快把诗作交出来!” 吴县令哈哈大笑,拍了拍胸膛放好了。 “冯老,这诗深得我喜爱,就笑纳了,我准备裱起来收藏,时刻提醒我以‘仁’持政,以民为先,您就不要跟我抢了。” 第十九章 惊才 吴县令在官场摸爬滚打,而冯秋墨清高自傲,哪比得上吴县令狡黠?原稿被收入囊中,想要他吐出来就跟铁公鸡身上拔毛一般难。 “奸诈小人,奸诈小人!” 冯秋墨虎着脸气得直骂,吴县令则笑得直啜牙花子。 文会散了之后,冯秋墨特地找梅雪嫣一叙。梅雪嫣见他仍努着嘴,像是孩童没有讨要到心仪的物件一般,反观吴县令,得意洋洋,引人暗自发笑。 “梅案首,你不光有才情,还深谙孔圣人的“仁义”之道,很难得啊!你对卖炭的老翁尚且礼待有加,可见你善良醇厚,难怪冯老一直对你青睐有加。” 梅雪嫣忙道:“学生谈不上什么大仁大爱,只是心想着,如果是我的父母,我不忍心他们在大雪天忍饥受冻,知己知彼,将心比心而已。” 原本扭着头生闷气的冯秋墨听到这句,眼眸一亮,阴霾也散了。 “知己知彼,将心比心……嗯,妙语连珠,从你写的这两首诗来看,你往后在诗词上大有造诣,你也要时常勉励自身,不可懈怠。还有,你的字……真是不堪入目!” 梅雪嫣脸红,一众童生秀才,就属她字最难看。 “学生谨记院君教诲。” 梅雪嫣暗下决心,回头就开始练字。 “你知道就好,灵秀有余,底蕴不足,这可是读书人的大忌,切莫耽误了自己前途。” 冯秋墨虽然严肃,可眼眸里全是赞赏。 梅雪嫣不得不佩服冯秋墨的眼光,还是老姜毒辣,几眼便看出她底蕴不足。她身怀两千年的文萃,可正儿八经自个儿研读的日子尚少,还未融会贯通,书法更是连门槛都没摸着,所以冯秋墨的评价十分中肯。 “梅案首不要看冯老严苛,正是他对你看重才如此,越是对你报以期待越是鸡蛋挑骨头。” 吴县令在做人说话上比冯秋墨要圆滑得多,有时候也头疼冯秋墨开口就得罪人。如果通人情世故,那就不是冯秋墨了,想想吴县令也只能释然,常常替他圆话。 “冯院君良苦用心,学生岂能不知?” 吴县令捋了捋胡子,恃才不自傲,就连他,都对梅雪嫣越来越欣赏了。 “对了,你这手稿反正对你来说无用,就赠与我吧!” “只要吴县令不嫌弃就好,前些天大人奖赏二十两白银,解了学生一时窘困,我还没来得及当面致谢呢。” 冯秋墨瞪着眼睛,吴小儿果真是奸滑,早早许了她人情,这样一来,他拿走亲笔手稿,就是报偿了。冯秋墨只觉胸闷,早知道,他就派人接济梅雪嫣了,二十两换一首诗,吴县令捡了大漏! 只是这个法子不能一用再用,他要是学人家的做法,就落了下乘,何况,即使他想到了,冯秋墨也不屑去做的。 冯秋墨越想越不甘心,不能让吴县令这小子一个人占便宜。 “咳咳……你乡试时的那首《墨梅》,我很是喜欢,只是考卷上缴了文院,原稿是拿不回来了,你能不能誊写一遍给我,虽不是原稿,但好歹是作者亲笔所书。” 冯秋墨老脸有些挂不住,向学生伸手要东西,他还是头一回。 “不过是几句诗而已,学生乐意效劳,只要冯院君不嫌弃学生字丑。” 说着梅雪嫣提笔开始写,片刻成书,冯秋墨拿了十分喜爱。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你年纪尚小未入世,何以有这样的感慨?” 梅雪嫣如实答道:“当时学生决心参加科举,便做了被非议攻讦的准备。常人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学生受到的指责断然不会少,古有木兰替父从军,今有太后垂帘听政,学生自然不敢与之相提并论,也胸无大志,可人活一世,哪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吴县令听到“太后垂帘听政”,眉目陡竣,这丫头什么都敢说啊,生怕她口不择言,妄议朝政天子之事。 他提心吊胆,冯秋墨可不怕。 “当今太后苦心孤诣,为景国上下操碎了心,让人敬佩,可这木兰是谁?替父从军又是哪个典故?” 梅雪嫣史书读得不多,却忘了这世上没有花木兰这号人物。 “是我在茶馆听书听来的,估计是说书的自己杜撰的吧,讲的是女子花木兰,无兄无弟,战乱时国家征召士兵,每户必须出男丁一名,花木兰的父亲年迈,她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小说故事。” 冯秋墨怔了怔,感叹道:“令人钦佩,谓之英雄也不为过。” 梅雪嫣摩挲了一下鼻尖,总算搪塞过去了。 “说书的还作了一首评诗呢,我只记得后两句:替父从军犹秣马,谁说女子不如郎?” “一个说书先生有如此文采?”冯秋墨惊叹道,“世人皆不可小觑啊!” 梅雪嫣说得煞有其事,冯秋墨他们也就信了,否则在街上随意一打听,就知道压根就没这故事和评诗。 冯秋墨被她勾起了心事,他何尝不是我行我素不畏强权,当年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不肯低头服软,甚至大骂如今权势滔天的左相,得罪了左相一派,他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被贬官流放,到临安县这小地方教书。 相比自己这点郁郁不得志,冯秋墨更觉得,梅雪嫣以女子入士,将来更是艰难险阻。 这么一想,冯秋墨竟生出惺惺相惜的情绪来。 “你这两首诗都有出县达府之才气,我想将推荐给文院,上《文道》比较难,但刊登《诗报》却有三成的可能。” 吴县令转过头看着冯秋墨,一脸的难以置信。 “冯老,你真有这打算?” 梅雪嫣不清楚什么是《文道》和《诗报》,听名字像是刊物。 “很难吗?只有三成的可能吗?” 三成的几率也太小了吧?《卖炭翁》是诗圣杜甫所作,《墨梅》则是大才子王冕所作,哪一个都是震铄古今的人物,难道连个刊物都上不了?梅雪嫣不太相信。 “岂止是难,咱们士子文人无不以作品上《诗报》为荣,而能在《文道》上露面,那都可以发裱彰的!文院创办的这两种刊物,《诗报》是月刊,《文道》是半年刊,全景国文人数以千万计,你说难不难?” 景国十州,大小不一,平均下来每州十个府,华桐府就有十几个县,《诗报》每期刊登十几篇文章,这样算下来,一个府能有一人上刊就已是万幸了。 “别说你一个童生,就是秀才上《诗报》都是十年一遇,整个临安县百年来,只有冯老凭一身傲骨,当年事迹被右相所书登了《文道》算小露脸,我也是年轻时偶得佳句刊登上了《诗报》,小辈之中,除了马锦骐的县试诗作登过一次《诗报》之外,再无一人。” 吴县令被她气得不轻,三成可能你还不满意呢?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梅雪嫣咬了咬舌头,这么困难啊,以前她两耳不闻窗外事,既然要走科举之路,那往后要多读这两种刊物,毕竟汇聚天下文人精粹,能学到不少东西。 难怪马锦骐被誉为临安才子,无人不服,连沈子文那么妄自尊大的人,在乡试中也都避开同他一届,原来他早有如此成就。 “你也别被他给唬住了。”冯秋墨露出难得的微笑道,“难归难,可文院不看文位,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是有几分可能的。” 梅雪嫣点点头,能成就是锦上添花,不行也无所谓损失,她不会患得患失。冯秋墨见她淡然,更加满意。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留在林氏学堂就读吗?” 林夫人对外宣称梅雪嫣乃林氏学堂的弟子,可她连半只脚都没踏入过林氏学堂,她只盼少和林家纠缠瓜葛。 “我想入县学堂。” 冯秋墨稍稍意外,原以为梅雪嫣是林府的人,不管是情义,还是名利,林家夫人那边肯定不会放她走的,他认可梅雪嫣之后,都打算亲自上门劝说。 “林夫人那边会同意吗?” “夫人对我一向不太干涉。” 梅雪嫣也奇怪,夫人对她不算苛刻,只能说冷漠,冷漠得好似府里没她这个人一般。所以梅雪嫣摸不准夫人的态度,要是把她当可有可无,那到时候说不定会允许她拿回契书,可夫人也不像是会放她自由的样子。 “那就好,林家将门忠烈,当年何等风光,林夫人操持家业不易,可林氏学堂越来越不成样。你尽快打点好家事,来县学堂报道。” 作别吴县令与冯院君,梅雪嫣同陈君生又坐牛车回城内。 “嫣娘,冯院君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今天是技惊四座,看起来连冯院君都很器重你呢。” “我跟冯老说好去县学堂就学,你呢?” “我当然是跟你一起去。”陈君生兴奋地说道,“林氏学堂被沈子文弄得乌烟瘴气,我早就不想呆了,书铺生意太差,最近裁了不少人,掌柜的虽然想留下我,但是他好像有所顾忌,我干脆自己辞了,免得叫他为难。” “也好,咱们一起去县学堂作伴,有个照应。” 梅雪嫣心思转动,猜到大约是沈氏捣的鬼,陈君生和自己关系密切,沈氏肯定容不下他的。 第二十章 盘算 赵老头把一车炭尽数送到了林府。 “娘子,你买这么炭做什么?屋里还有炭呢!” 陈婆子一边搬一边心疼得要死,她是穷怕了,一丁点东西都精打细算,能自己动手绝不舍得使银子。 “为了烧一些炭火,你每天跑那么远拾柴,陈妈妈,你身子骨也老了,万一扭着脚伤了胳膊,到时候费的钱可比一车炭要多,你想想值当吗?” 也一起搬炭,自己动手自足习惯了,她气力不如陈婆子,但也不是四体不勤。 “你现在是嘴巧了,我说不过你。”陈婆子感慨道,“我到现在还跟做梦似的,怎么就突然考上童生,连师爷都来送钱呢?娘子,你以后真要去考什么科举啊?” “我是这么想的,只要能恢复自由之身,咱们离了林府,往后活得自在就成,至于科举考试倒在其次,我又没指望着去做官。” 只有在陈婆子母子二人面前,梅雪嫣才无需防备和伪装,他们是可信之人,梅雪嫣的心事打算都可以跟他们讲。 原本是迫不得已只能考童生来求生,现下没那么紧迫了,她只盘算着如何摆脱林府,眼下没有好主意,看来还是得去考个秀才或者举人,才能彻底自主。 “离开林府?” 陈婆子有些茫然地问道:“姑娘在林府长大,以后是要嫁给三郎做阔太太的,咱们以前虽然被沈氏压迫,可现在不同了,等三郎回来,你们就要成亲,为何还要离开林府?” 缘由? 梅雪嫣也没有缘由,大约是待在林府不自在吧,何况林三郎是什么人她都不知道,怎么能轻易托付终身? 或许在陈婆子和外人眼里,嫁到林府已经是最好的姻缘,享尽荣华富贵,只需要相夫教子孝顺长辈,窝在闺房里做个好妻子好媳妇。 但她眼界开阔了,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什么是相濡以沫,什么是一心一意,就再也不期待做个府里头的妾室姨娘,她的意中人必定是要忠心不二的,哪怕家境比不上林府,身份不如林三郎尊贵。 “我不想嫁给林三郎。” 梅雪嫣不求陈婆子理解,但也说出自己的心意。 “陈妈妈,这婚事本就不是我情愿的,嫁入林府看似风光,可大户人家人多手杂,你看林府家门衰败,只有三房和四姑娘,四姑娘在绣楼没回来,大房和林三郎不在临安县,光二房就勾心斗角容不下人了,万一全回来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陈婆子想了想,这家宅大院,哪家不是斗来斗去的,当然要为自己争一争,不过嫣娘势单力薄,有畏缩之心也能理解。 “你说得也是,别的女人有娘家撑腰,你一个人就跟一块肉落到一群狼中间一样。只是要自立恐怕有些难,没有银子,夫人那边不会松口的。” 童养媳连性命都是夫家的,哪有什么资格说退婚? 说起娘家,梅雪嫣没什么印象,她打有记忆起就在林府的小院里。 “陈妈妈,你是我奶娘,你知道我娘舅是哪家吗?为何我从未听你说起过?” 陈婆子眼神闪烁,露出一些恐惧,差点连木炭都没抱住。 “嫣娘,你也大了,按说我应该告诉你。”陈婆子有些慌乱地说道,“可是我也不太清楚,我见着你时,你还只半岁,搂在怀里瘦得跟小猫一样,我是林府的家奴,只知道你是夫人抱回来的,恰好我产下君生,夫人就让我养着你。” “你也没见过我爹娘?” “没……没有。” 陈婆子支支吾吾说道:“府里头没几个知道你是从哪来的,起初有几个老人还知道一些,后来被夫人辞了。也有丫头胆子大打听你的身世,被夫人知道了,大怒之下把那几个背后议论的丫头卖到了窑子了,后来也就没人敢提了。” 梅雪嫣有些恍惚,将这些零碎的事情串到一起,她好似抓住了一根绳索,可无法拾阶而上。 “这么说来,我不是被爹娘卖到林府的?” 哪有将个小女婴卖去做童养媳的?除非这家人是穷得糠都吃不上了,可就算他们想卖,林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 “不太清楚……”陈婆子急忙说道,“你暂时可千万别打探,夫人好像很忌讳这件事。” 梅雪嫣点点头,不管娘家如何,也没多少感情,和陈婆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心里头已经把她当作至亲,前世今生,她都没能把握亲情,现在定当加倍珍惜。 “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要紧的是寻个赚钱的法子,为咱们以后安身立命做准备。咱们做绣工也不是长久之计,钱不多,还累坏眼睛。” 梅雪嫣轻松地笑了笑,那些虚浮的事情她不过分看重,过好今日才是正道。 “老婆子不中用咯,只知道做这些体力活。” 陈婆子凑到耳边来细声道,“还是嫣娘你厉害,剩下的十几两要是省着点,够咱花两年咯,以后我也帮不到什么忙,君生脑子笨了点,但人实诚,以后你有什么事让他搭把手,两个人商量着总好一些。” “对了,君生不在书铺做学徒了。” “啊?”陈婆子惊道,“你说这孩子怎么不安分?铺子里当差做得好好的……不行,下回他来我得说他!” “要我说不做也好,君生也已经是童生了,他虽然是林府的家生子,可按官府的律例,考上功名的人自动脱离奴籍,君生现在以学业为重,将来功成名就还比书铺学徒差?咱们少跟林府瓜葛,以后脱身要容易得多。” 陈婆子有些臆怔,她一辈子在林府当奴,自己的儿子能成为良民,她已经很高兴欣慰了,可真离了林府,她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你们有打算就好,不用太顾念我,老婆子也没几年好活的了。” “哪里的话?君生昨天还说以后当了大官,要您享清福呢,也请一堆丫头婆子伺候你。” 梅雪嫣捡着可心的话说,陈婆子只乐呵,嘴里说着她哪里有那好命哟。 木炭搬完了,小院外来了一个丫鬟,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叫金芍,年纪比红芷他们大上好几岁,伺候夫人许多年了。 “梅姑娘,夫人说,晚膳已经好了,让我叫你去她屋里用膳。” 夫人调教的丫头,说话和和气气,举止有分寸。 “让我去?” 梅雪嫣觉得诡异,夫人的规矩大,府里原本是分餐制,后来削减用度之后,只开了一个厨房,但是膳食都是有讲究的,中午各房按规格取用,晚膳去夫人屋里,表示家宅和睦子孙孝顺。 林二郎不在府里,通常只有沈氏有资格去夫人屋里用膳,四姑娘和沈氏的儿子回府了,才会热闹一些。 遑论梅雪嫣这个童养媳,就是妾室都没这地位。 “是了,梅姑娘快去吧,不要让夫人等久了。” 金芍把梅雪嫣领到夫人房里就忙去了,梅雪嫣只一个人站在屋里头,四处张望,桌上倒是已经陈列了许多菜品,正热乎着,等了一会儿才有人进屋。 “你怎么在这儿?!” 沈氏的柳眉蹙起,她手里头牵着小孩,身后跟着的是林二郎。 “哥嫂好。” 梅雪嫣不爱和他们打交道,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先行礼。 “是弟媳啊,干站着做什么?夫人没来就先坐一会嘛。” 林二郎笑得很热情,还给梅雪嫣挪了张椅子,梅雪嫣笑着避开了他的好意,正瞅见沈氏满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哟,什么弟媳这么要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夫妻呢,林荣昌,你正妻在这儿,你这是献的哪门子的殷勤?” 沈氏以往不在林二郎面前争风吃醋,但一见梅雪嫣她就忍不住,尤其是林二郎对她别有用心,她就更忍不下这口气。 林二郎讪然,赶紧又把椅子挪过去请沈氏坐。 沈氏看了气不打一出来,这算哪门子事?一脚踢飞了椅子。 “人家是堂堂的童生,连县令大人都要嘉奖呢!正眼都不会瞧你,你热脸贴什么冷屁股,现在把她不要的东西给我,林二郎,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你说你动不动就咋咋呼呼的!”林二郎也恼,瞪着眼说道,“怎么着都不能如你的意!” 沈氏见他还敢顶嘴,哭嗓着用帕子去拭泪。 “瞧见没有,你就一心向着这个小贱人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氏拉过儿子来,抱着儿子哭了几声。 “嘉宝,你爹都快不要我们了,都是这个坏女人害的,你瞧好了,以后咱们娘俩都要被她赶出家门的,你爹被这个狐狸精迷了心,你可要向着娘啊!” 小孩穿着锦衣袍,戴了个貂皮小毡帽,胸前挂着金锁,胖乎乎的,正是林二郎和沈氏的儿子林嘉宝。 林嘉宝才六七岁,只听信父母的话,对梅雪嫣露出仇恨的目光,沈氏一拾撺,他冲过去,抬起脚往梅雪嫣身上踹。 梅雪嫣早不木讷呆傻了,哪里会被一个小孩踹到?她也不想跟这房人计较,只躲过去就罢了。 林嘉宝冲得快,抬脚落空便站不稳了,摔在地上。 第二十一章 敲打 “啊!嘉宝!” 沈氏尖叫一声,去拉地上小孩,心肝肉疼地问有没有摔着,一边转着圈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夫人屋里被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林嘉宝衣服上连灰尘都没有沾。 “你!好你个毒妇,你为什么要推我儿子?他还那么小,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你伤着我儿子,就算是拿你的贱命也赔不起!” 梅雪嫣冷冷地看着她娘俩,林嘉宝要踢她,她何苦要活生生挨着吗?林嘉宝只是跑快了,脚底下落空,跌了一跤,他穿着厚衣裳,连皮都没磕着。 “我没有推他,二爷也看见了。” 林二郎心疼儿子,跑过去拉扯,给他掸灰,见林嘉宝安然无恙,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是啊,是嘉宝自个儿摔着,怨别人干嘛?” 梅雪嫣对林二郎稍稍感激,这人心术不正,但没那么多阴狠心思,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没有像沈氏一般信口雌黄,随便攀咬人,她就已经很知足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胳膊还往外拐?嘉宝是你的亲儿子,被人伤了你也不说管管!你算什么男子汉!” 沈氏又抱着林嘉宝哭哭啼啼,凄惨得跟受了欺负的孤儿寡母一般。 “嘉宝,我问你,刚才是不是她推的你?” 林嘉宝眼睛一鼓,点头喊道:“是的!就是这个坏女人推我的!” “林荣昌,你听到没有?这个贱人使阴招,难道小孩会撒谎吗?还有没有天理了!被人骑在头上欺负,你倒是说一句话啊!” 沈氏抓住林二郎的袖子乱甩,弄得林二郎左摇右晃,心里烦躁得很。 “行了行了,又没伤着又没碰着,哭天喊地的干嘛?赶紧收拾收拾,等会娘来了看笑话!” 林二郎扯开她,将林嘉宝抱到椅子上,林嘉宝跟她母亲一般,恨恨地瞪着梅雪嫣。 沈氏好歹是个大家闺秀,耍无赖不是她擅长的,在夫人面前,她还需要撒泼来对付梅雪嫣,就算是赢了她也不见得好,所以拿着帕子拭泪,心知撒泼无济于事,开始动起其它心思来。 “我知道,不是自个儿的孩子不心疼,就算是别人家的,在自个儿面前摔了,都尽量去扶一把,你为什么就不能伸一下手?说起来,以后你还会嫁给三郎,是嘉宝的婶子,他才七岁,没多大力气,就算是撞到你身上能多疼?” 梅雪嫣无语了,沈氏颠倒黑白搅乱是非的能力真是登峰造极,这么说成了她的不是了。 “原是应该不躲不避,受这一脚的。”梅雪嫣淡淡说道,“可转念一想,这可万万不能,我也是为了嘉宝好,所以才走开了。” “这是什么屁话!”沈氏骂道,“让他摔倒就是为他好了?” “是啊,嘉宝是林府的掌中宝,二爷心疼的独子,我寻思着,摔一跤也比被官府打板子强,那些衙门的人下手可没轻重,万一打坏了我也过意不去。” 沈氏愣了愣,这跟官府打板子有什么关联?衙门还能管林府家事吗? “早年间,先皇在世时就颁布了律令,平民伤害身怀文位的士子,依轻重处罚,轻则三十大板,重则处以极刑。” 沈氏先是懵懂,听到极刑二字才脸色变得苍白,她一介妇人不知道什么律法不律法,但是也听说文人士子们地位尊高,平民和士子发生斗殴,官府都判平民先打板子,再论孰对孰错。 前几年有人伤了林氏学堂的一个秀才,那秀才断了右手,无法再提笔写字,那人直接被判了斩监侯,这是沈氏都知道的。 她一时没想明白,自己随意能捏死的小角色,怎么突然就这么难动她了? “嘉宝是小孩,不懂事,只是碰了你一下而已,你至于要这么狠毒?”沈氏语气有些颤抖地说道,“只要你这毒妇不告状,谁知道这事?除非你故意陷害我儿子!” “我当然不会告到县府衙门,我是怕有人会因此滋事,害了嘉宝。” 梅雪嫣也明白了,和沈氏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只能来硬的。 她当然不可能拖着林嘉宝去见官,至于律法她也是说给沈氏听的,提醒她往后消停一点,饶她是林府的少夫人,真追究起来,她绝对讨不到好处。 不到万不得已,梅雪嫣哪用得着以律法来维护自己?林府你争我抢的,以后要真生活在这宅子里,整天提防这个陷害那个,梅雪嫣光想想就打了个寒战,更决心不能跟林家人纠缠,早日脱离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沈氏愁苦着脸说道:“荣昌,你们一家个个都威风,欺负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妇人,她还没嫁给林三郎呢,要是进门了,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可怜嘉宝没人疼没人爱的,我看还是趁早带他回我娘家,至少能平安长大。” 说着沈氏抽泣起来,她自然不是服软,而是唤起林二郎的同情,让他一起同仇敌忾,林二郎吃她这一套,好生安慰起来。 “好了,这不是没事了嘛,你也是,非得吵吵闹闹的才安心?” 林二郎拍着她的背,又摸着林嘉宝的脸,这小孩还不懂沈氏为什么要哭,只是对梅雪嫣仇恨,要不是她,自己也不会摔一跤。 “你个没良心的。”沈氏掐了他一把道,“我一个人在府里容易吗?外贼好捉,家贼难防,你还这么花天酒地的,等你大哥三弟回来,这个家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净,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我这些年不都是为了你跟嘉宝?” “是是是。” 见林二郎窝囊地点头,沈氏气闷,都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为妻儿作打算。 敲打这么一番,沈氏应该暂时不会生是非了,梅雪嫣惊讶的是,她只知道沈氏嚣张跋扈,没想到她还能屈能伸,看来小觑了她。 片刻夫人进屋来,瞧见沈氏的模样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过问,这本来就是夫人所求的,只是诧异,看起来沈氏居然吃了亏。 “梅姑娘,你考上了童生,为林家争了一块牌匾回来,身份已然不同,往后你的吃穿用度,就按三房正室的来,每月五两例钱,晚饭也要来我屋里吃。” 夫人在席间说道,梅雪嫣抬头只见她笑得慈祥和满,而沈氏差点连筷子都掉下来。 “是。” 梅雪嫣乖巧地应了,她也不能说什么,在弄清楚夫人的心思之前,她不能表露自己任何盘算,夫人许给她这些好处,只能答应。 夫人让她琢磨不透,要说她真把自己当儿媳妇看待,这么些年为何不管她的死活?这回来抬举自己,恐怕也不是怀着接纳她的心思,一块案首的牌匾,在夫人眼里还不值什么。 “娘,梅姑娘还没进门呢,这样做不合规矩吧?” 沈氏最有危机感,她好不容易在林府立足,冒出个跟她平起平坐的梅雪嫣来,她是膈应得连饭都吃不香了,她也就比梅雪嫣多一个内府管家的身份而已。 难不成,眼睁睁看着梅雪嫣起势,跟自己妯娌相称? “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夫人笑吟吟地说道,“反正,三郎来信了,一个月之后就回来,到时候就给你们办婚事,如果你能考上秀才,我就做主让你八抬大轿进门,做三郎正妻,梅姑娘,你看怎么样?” 梅雪嫣有些紧迫,林三郎只有一个月就回府了!她如今还没有资格跟夫人说不,也没有身份拒绝这婚事。 夫人明面上是鞭策,对梅雪嫣来说,这却是逼迫,夫人真的是看重秀才的文位吗?她那么看重门当户对,怎么会把梅雪嫣许给林三郎作结发妻子?梅雪嫣顿悟到,夫人这话是说给沈氏听的吧? 可是梅雪嫣想不通,以夫人的能耐,看不惯梅雪嫣,直接除了就是,赶出林府也不为过,何必大费周章借沈氏的手对付自己?这对她又没好处。 一个月,像是悬在梅雪嫣头上的刀子。 抛却这些杂念,梅雪嫣脱身的方法是有一个,那就是文位,她不仅要考上秀才,更要成为一个举人,这样一来,谁也逼迫不了她了。 林二郎憨憨地说道:“三弟要回来了啊,这是好事啊,要是大哥也回府就好了,咱们兄弟三人能聚在一起喝场酒。” 只是一想,林三郎回来就能跟梅雪嫣成婚,林二郎心里有些艳羡,梅雪嫣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可也比家里这个黄脸婆要强。 “是啊,他十二岁随族里的长辈去参军,戍守边关十载,现在边疆安定,他也就衣锦还乡了……梅姑娘,你觉得如何?” 梅雪嫣暗自咬咬牙,说道:“夫人做主便是。” “那就好,你可要用功些,如果考不上秀才,身份和三郎不对等,你就只能从后门抬进来,做三郎的良妾,且不能在正妻和平妻前成婚。” 沈氏手放在桌底下,使劲捏得骨头发白,听夫人这么一说,眼睛一亮,还有余地!只要梅雪嫣考不上秀才,她也就是个妾室而已,林三郎暂且也不能结婚,她在林府的地位仍然稳固。 此时梅雪嫣和沈氏倒有一个念头契合:林三郎怎么好死不活的,这个时候回府干嘛? 第二十二章 清闲 翌日,梅雪嫣从后院小屋搬到了湘竹院。 夫人派金芍来搭把手,金芍是个能干的,叫来了十来个粗使丫鬟和仆役,将松竹院里里外外修整打扫了一番,拔野草,擦房柱,扫窗扉,晒桌椅,挂珠帘,忙得可热乎了。 陈婆子有些惴惴不安,问道:“嫣娘,夫人突然待咱们这么好,不会有事吧?” “林三郎要回来了。” 梅雪嫣答道,湘竹院本就是林三郎以前住的院子,他要回府,自然要修葺。一段时间不住人,荒草凄凄的,假山旁栽种的湘妃竹因为疏于管理,长得茂盛却凌乱,石块堆砌。 夫人让梅雪嫣搬过来,大约是做做样子吧,给所有人看,这也是夫人一向的做法。 “这……” 陈婆子半喜半忧,喜的是嫣娘终归算三房的人,林三郎回来,嫣娘有个可倚靠的,忧的是与嫣娘的意愿不符,到时候别惹出事端。 “暂且安心住下吧,湘竹院比咱们那个后院小屋宽敞舒适得多。” 夫人的命令无法反驳。 开春之后便是一年的县试,梅雪嫣原本想着不必那么急迫去考的,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有了文位,才有安身立命自由自在的本钱。 “梅姑娘说得对,等三爷回来,院子里也有人气。” 金芍穿着明黄色的裙子,她是一等丫头,在夫人房里尽心伺候,在这边只需比划手脚,让粗使仆妇们去做。 “姑娘,院子打扫干净了,叫上人去搬东西吧。” 梅雪嫣的东西没多少,左右不过是旧被褥炭炉子瘸腿桌子之类的,这些松竹院都有,家具是上好的黄梨木做的,蚊帐被席全是新的,要是把梅雪嫣那套弄过来,端的掉了这院子的价,所以金芍做主,全给弃了。 只有主仆二人的衣裳,几本书和文房四宝。 陈婆子万分不舍,捡着一些小物件自己挪过来。 给梅雪嫣安排的是西厢房,都是按照三房姨娘的规格来,梅雪嫣走几步碰到下人,他们也会亲热地叫一声“梅姑娘”,他们会见风使舵,都知道梅雪嫣身份要升了,童生还是次要,主要是快成“姨娘”了。 既然身不由己,梅雪嫣也只能随遇而安了。 至少吃穿不用愁了,陈婆子去厨房取午膳时,跟以前截然不同,她们俩人有三菜一汤,且是两荤一素,鱼肉鸡鸭总少不了。 午膳后,梅雪嫣将一张小书桌搬到外头,晒晒太阳。 “总算是开春了,不然临安县是要冻死人的呢。” 陈婆子坐在一旁,绞着手里头的绣件,这会儿天朗气清,雪已经化干净了,阳光明媚,尽管春风还带点余寒,可比前几天阴寒彻骨好多了,陈婆子膝盖不酸痛,在太阳底下做女红,麻利了许多。 “是啊,咱们买的那些炭,今年应该是烧不完了。” 梅雪嫣闲聊着,想到那个卖炭的赵老伯,过了冬之后,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另外的营生,大概要忙着犁田播种吧。 “要是天天这么清闲多好,老婆子一辈子还没这么舒坦过,还是托了嫣娘你的福。” 不是大富大贵,胜在舒心,梅雪嫣也喜欢,要是没有林三郎的事,那就完美了。 “陈妈妈,你见过林三郎么?” 陈婆子回忆了一下,说道:“见是见过,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呢,调皮得很,在府里头上蹿下跳的,不过心正,不欺侮下人,大家都很喜欢他。以前年纪小叫林三郎,现在是个壮实后生了吧,成婚之后就要改口叫三爷了。” “也不知道人品怎么样。” 梅雪嫣停了停笔,陈婆子对林三郎评价不错,可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只盼他没有走入邪魔外道,为人不错的话,梅雪嫣退婚起来就容易多了,怕就怕像地痞无赖一般的人,那可是难缠得很,就算脱身也要惹一身骚。 “嫣娘放心,三郎是个好孩子,他去参了军,应该是浑身正气,有担当的男儿郎了。” 陈婆子还以为她慢慢接纳这门亲事呢,梅雪嫣轻笑,什么浩然正气,不过是陈婆子的臆想,军队里出来的人,才更加仗势欺人呢。 “嫣娘,你在写什么呢?字这么小,跟蚂蚁爬似的。” 陈婆子凑过来看,她不识字,也只是瞧个好奇。 “练字呢,随便写写,比蚂蚁可大多了,要说也是蜜蜂。” 梅雪嫣端详了一下,她有空就练字,记忆里有底子的,所以熟悉得很快,现在她的字谈不上书法,却可以入眼了。 字是文人的脸面,跟名片一般,极其重要。 纸墨贵,所以梅雪嫣尽量写小,且每字都是一笔一划很细心,看起来还挺工整。夫人给梅雪嫣每月五两的月例,可梅雪嫣不能依靠这笔钱,不长久,所以还是得省着花。 “原来你们换院子了啊!” 陈君生走进来,背着一个书箱,忍不住四处打量这个院子。 陈婆子帮他把书箱提下来,问道:“君生,你咋又来了,守门的让你进?” “我跟他们混熟了,我现在也是童生,就说是梅案首的同窗,他们也没拦着的理由。” 夫人没有下令禁止梅雪嫣与人来往,所以那些下人都给林三郎的“未来姨娘”一些面子。 陈君生是林府的家生子,以前跟着书铺掌柜,能混进来几次,现在辞了之后,不能随意进出,反倒是童生这个身份有用,剔除了他的奴籍,现在他也是良民了,他以梅雪嫣同窗的身份进出,没什么不妥。 只是为了避嫌,所以他来得少,有时候托下人捎口信,也不进林府。 “娘,我不在书铺当学徒了,掌柜的待我极好,他也挽留我了,可我不想叫他为难,你看,临走他还给我支了二两银子的工钱呢!您拿着吧,嫣娘在林府,要使银子的地方多。” 陈君生当学徒几年,月例也就十来文钱,掌柜的能一次给他二两,是极大的恩惠了。 “不用了,我跟陈妈妈不缺银钱,也懒得打点那些丫头仆妇,你现在一个人,没有银子傍身是不行的。” 梅雪嫣感激他时刻想着她们,她现在有余钱,不需要接济了。 陈婆子也说道:“你拿着吧,掌柜的是个好人,你以后记得报答他。” “嗯!” 陈君生将银两收回布袋说道:“嫣娘,我那边的事料理干净了,咱今天就去县学堂报道吧。” “行,陈妈妈,你帮我收拾下书桌,那些纸稿都不要扔了。” 梅雪嫣没什么可整理的,象征性地带了个书篓,装了几本陈君生之前的手抄本,其实她早就倒背如流的,不过空手去学堂,也有点说不过去。 县学堂总算不拥堵了,刚进入便听到书声琅琅,没有人在外边乱跑,看来教风确实严谨。 没有过多冗杂的手续,由人领着去等级注册学籍。 “学费半年五百文,你们是一次缴清还是?” 登记的老头拿着本名册,抬头问道。 五百文不多不少,对富家子弟来说,他们的零花钱都不止,对庄户人来说,却难以凑齐,难怪上县学堂的,有钱公子居多,不过冯院君仁义,照顾寒门子弟,学费可以分几次上缴。 梅雪嫣他们现在有余银,所以一次给了一两。 “学费已经包括住宿费,和教案费用,这是童生一年的讲义,还有你们的衣衫。”老头看着梅雪嫣有些为难地说道,“这是男子青衫,你的话,冯院君交待过,可以穿便服……” “多谢冯院君照拂,不过学堂规矩不能因我而废。” 梅雪嫣接过青衫,心想,就算她不穿也可以给陈君生,白白得了两件好衣裳。 要说县学堂真是以人为本,处处周到,五本文钱囊括了住宿费教案费,还能领到两件制式青衫,秀才还有冠冕,每日上学必须仪表整洁。 梅雪嫣翻了翻厚厚的讲义,应该是学堂夫子们编写印刷的。 县学堂就学的有五年秀才,四年童生,童生以下没有功名的也有好几百,不少学子不是城内的,所以学堂还建有宿舍。 陈君生没有了落脚之处,也住进了县学堂,但梅雪嫣多有不便,选择了走读。 换了一身制式青衫后,梅雪嫣觉得轻松许多,男子的衣服没女子的繁复,陈君生见到她女扮男装,愣了好一会儿,才一边打转一边啧啧称奇。 “嫣娘,你穿男子衣服真好看!真是一个白面书生!” 梅雪嫣有些羞赧,敢穿着男人衣裳过市的,绝对不多。 女子比男人秀气得多,梅雪嫣这些日子气色也变好了,面庞白皙,体态纤细,又添一丝书生意气,剪睡瞳里如有涟漪,隔远瞧着,如诗如画。 “你也不错,见过陈学兄。” 梅雪嫣和陈君生互相作揖,俩人哈哈大笑起来。 不再闹腾,俩人找到了童生一年的课室,跟教书的周夫子见了礼,周夫子是个老秀才,瘫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对梅雪嫣和陈君生也兴趣寥寥。 “你们就坐最后一排吧。” 周夫子随手指道。 却见沈子文也在其中,冲他们隐晦地笑了笑。 第二十三章 求墨宝 在县学堂几日,经常会有学子跑过来看传说中的女童生。 起初梅雪嫣有些窘迫,尤其是那些夫子,以梅雪嫣作例鞭策了他们的学生,不少学童扒在窗子外头,或是下学时,都会来“瞻仰”,甚至有胆子大的小孩,前来请教学问,梅雪嫣都好性子解答了。 学童都是些无忧无虑的孩童,梅雪嫣就当哄小孩了。 “梅案首!” 眼前一个皮肤夋黑的少年堵住她的去路,双手拱礼,站得笔直,神态恭敬,就是袍子太大,看起来有点滑稽。 “在下赵坤,叨唠梅案首了。” 赵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也不敢看她。 “我知道你,你就是枣庄赵老伯的孙儿吧。” 赵坤支支吾吾说道:“是了是了,我爷爷一直以认识梅案首为荣,回去打了我几鞋底子,说我不争气,让我向梅案首学习。嗯……呃,还有,爷爷说让我求一副墨宝回去,不然把我屁股揍烂,梅案首,我……爷爷说了,您要是忙就罢了,千万不能耽误您太多时间。” 看着赵坤黑里透红的脸蛋,黑溜溜的眼睛十分灵气,梅雪嫣忍不住失笑。 “我字写得差,只侮辱了墨宝二字,赵老伯要来干嘛?” “还不是因为隔壁赵健那个小王八蛋!” 赵坤愤愤地说道,下意识说漏了嘴,想到夫子教训过,读书人就千万不能和市井无赖一般脏口骂人了,赵坤脸又红了一分,连忙赔礼。 “唔……就是赵健,他捡到您之前练字的纸,拿回家,他家的老爷子高兴坏了,不光张贴在墙上,还邀我爷爷一起去观摩,得意洋洋的,我爷爷气坏了,就……就让我腆着脸也求一幅字。” 梅雪嫣没想到,她这点浅薄才名已经传开了,连庄户人都知道,他们不识字,可他们都认人啊,但凡是有才名的人他们都敬佩。 本不想拿字出去献丑,可见赵坤目光期待的样子,梅雪嫣不忍心让他回去被揍一顿,何况写几个字耽误不了时间。 “那好,我去拿纸笔,不过你可不能学赵健,把我的字给别人看,那可丢人咯。” “不会不会,爷爷说财不外露,我们才不像赵健一样显摆。笔纸我已经带齐了,就在这儿写吧!” 只见赵坤从兜里掏出一堆东西来,铺在石桌子上,又屁颠屁颠在旁边井里打了净水碾墨。梅雪嫣都看呆了,这一溜玩意藏衣裳袋里,弄得到处都是墨汁。 “你把衣服弄脏了,就不怕你爷爷打你板子?” 梅雪嫣笑着问道,赵坤挺了挺胸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夫子都说了,笔墨纸砚都是有灵气的,得沾了人气,写字才不生涩,爷爷知道了,还夸我用功呢。” 梅雪嫣啼笑皆非,她还低估了景国的文风,原来已经昌盛到这般地步了。思考了几个呼吸,梅雪嫣开始沾墨下笔。 “这两句话是先贤对后人的教诲,我很喜欢,就赠予你和赵健二人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出自孔子为《周易》所书的《象传》,记忆中,是清华大学的校训,许是受感染,梅雪嫣有些唏嘘之情。 墨干后,赵坤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贴身藏好。 “多谢梅案首,这下能交差啦……” 赵坤昂着头回到那些学童中间,其他学童投来羡慕的眼光,赵坤心里提醒自己,梅案首已经说过,要低调,嗯低调,然而咧嘴的笑意出卖了他。 “咳咳……” 教授学童的夫子走过来,肃然说道:“你们崇敬梅案首情有可原,她便是你们的榜样,往后你们也要刻苦明志,早日考上童生,为家门增光。不过,梅案首要做自己的学问,你们不可再去打搅人家了!” “是。” 原本跃跃欲试的学童们只能乖巧答应,而赵坤更加高兴了,物以稀为贵,他就是学童里头唯一有梅案首墨宝的人啦。 梅雪嫣自然也不知道,她随意逗弄小孩,激励他们的几个字,在书法上蹩脚得很,却在日后救了赵坤一家老小的性命。 回府之后,梅雪嫣没有去别处,只留在湘竹院看书习字。 夫人已经准了梅雪嫣不必每日去她院里请安,晚膳也不用去凑合了,免得和沈氏面对面不自在。 恩宠越盛,沈氏越嫉恨得眼红,梅雪嫣逢人便笑,温婉有礼,不光夫人和林二郎认可,下人婆子们也赞不绝口,沈氏这个管家岂能不知?背后议论她的话或多或少传到了自己耳中。 “县试考秀才文位,比乡试多了一卷经义,经义的好歹决定了评等。” 乡试只是基础,考的是文史和诗词,县试才开始彰显才学,添了一项经义。 所谓经义,就和八股文差不多,以典籍中的一段或者一章为题,以自己的理解,作一篇文章。简单来说,就是议论文。 梅雪嫣手中拿的,就是经义的讲案,厚厚一叠,她原本以为学完这些需个一年半载的,但是翻来看去,发现讲义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出题,然后教怎么破题,立意,开头结尾之类的。 在高中作文课里,都是套路了。 之所以要这么厚的讲义,是因为夫子们讲课十分凌乱,并没有个统一,口传耳听,学到没学到是学子们自己的事,没学到那就多上几年学堂,要是四年还考不上秀才,干脆回家种田好了。 总结出规律,梅雪嫣能不变应万变,除非是考题她压根没听说过,所以便把讲义搁置在一旁,专心练自己的字来。 “娘子,喝茶,夜风凉,你要早点歇息。” 梅雪嫣接过陈婆子端来的热茶水,一边捧着暖手,一边喝着暖胃,还提神醒脑。 几天时间,梅雪嫣写了一大摞纸张了。 “难怪说读书是有钱人家才能做的,你看看,光练字都要费多少纸?这一般人家哪承受得了这开销?” 陈婆子笑道:“我看不懂,这写的什么?” “一个小民间故事,我寻思着,又能练字,又能写小说,改天我去瞅瞅,能不能把它卖出去,换银子花。” 梅雪嫣看着自己的字,漂亮的行楷,没白写这么多纸,越来越有底蕴了,勉强算摸着了书法的边,她很满意自己的进步。 写的是《倩女幽魂》,书生宁采臣和女鬼聂小倩的爱情故事,原著蒲松龄的故事很简单,寥寥千来字,梅雪嫣要卖钱,就在基础上将影视作品的情节加进去了。 张国荣和王祖贤的电影是最符合她心目中的版本,所以她在描绘细节时,都以他们俩为蓝本,不管是英俊淳朴的宁采臣,还是妖艳不失清纯的聂小倩,在她的润色下跃然于纸上。 关键是刻画燕赤霞这个剑侠时,她想到了冯秋墨,同样的不与世俗合污,同样的浩然正气,同样的宁折不屈,所以干脆用冯秋墨的名字代替了。 不知不觉,梅雪嫣也沉浸其中,毕竟这些都是她的记忆所得,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回味时,自己被聂小倩的故事勾住了魂魄,最后写到聂小倩投胎为人,宁采臣看着阳光下的骨灰坛,怅然若失。 最后一笔写完。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影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梅雪嫣拭了拭眼梢的泪渍,幽幽地轻叹一声,才从这绝美爱恋中走出来。 自己竟然在案桌前写了一宿,打开窗棂,外头竟然有一丝鱼肚白了,再过一会儿,陈婆子都要起床做事了。 “不知道是这碗茶提神,还是故事太迷人。” 梅雪嫣伸了个懒腰,只窝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就要去学堂了,实在说,她现在是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头昏沉沉的,只要能找到一些着落的地方,她肯定能睡过去。 “哟,娘子,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白,生病了?哪里不舒服?” 陈婆子过来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用手去探的额头。 “没事,昨天睡得不好。” 梅雪嫣潦草地应付一声,免得她担忧,逃去了学堂。 一宿没睡,周夫子讲的课,她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觉得像是和尚念经,越念越困,哈欠连天,她尽量矮着身子,手捂着嘴,也被有心人看到了。 “梅案首,你可真是我等表率,想必是太过用功,睡晚了吧?” 沈子文揶揄地说道,他可不信梅雪嫣是用功读书去了,毕竟经义不是死记硬背,都得夫子教诲才能懂。 梅雪嫣不爱搭理他,懒懒地说道:“是啊。” “那梅案首可得注意身子,俗话说劳逸结合嘛,熬坏了身体多不好,方才周夫子已经看了你很多眼,可别被他逮着了。” 梅雪嫣强打起精神,可周夫子念念叨叨反复那几句话,跟催眠一般,梅雪嫣一个不留神,栽在课桌上睡了,口水都沾湿了自己的衣袖。 她是被一声呵斥吓醒来的,见周夫子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戒尺,跟怒目金刚一般瞪着自己,要是剃个光头,就能摆在寺庙当佛像了。 “梅雪嫣!” 第二十四章 好戏 这已经不是周夫子第一回在课堂上点名了。 也不知是何缘由,周夫子在梅雪嫣进学之后,就经常横眉冷眼,起初梅雪嫣只当他是治学严厉,可几次三番无缘无故地刁难之后,梅雪嫣这才肯定,他是刻意为之。 梅雪嫣抬头听他讲经义,他呵斥说研习讲案,不许乱看,梅雪嫣低头阅读讲案,他说上课走神,不尊重授业恩师。 五六十的老头,脾气怪异也正常,梅雪嫣无奈,只是他讲课实在太烦闷了,梅雪嫣研读透了讲案之后,他还在反复絮叨那几样,枯燥之下,想不睡都难。 “周夫子。” 周夫子吹着胡子大声道:“你给我站起来!” “不学无术,不学无术!”周夫子骂道,“你以为考个童生案首就了不得吗?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我早就告诉过冯院君,学堂不许女子进来捣乱,这风气都被你败坏成什么样了?!哦,别仗着冯院君对你青睐,你这是恃才自傲!” 梅雪嫣已经听腻了这几句话。 “请周夫子考校。” “考校?!” 周夫子尖声叫道,声音如同破了的锅锣。 “你还有脸说考校?我问你,我方才讲的什么,你复述一遍!说不上来吧?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自以为有些天赋,便目中无人,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家嫁个庄稼汉,生孩子吧,真是有辱斯文!” 周夫子讲课重复念叨,往往一个要点他讲十来遍都不得要领,梅雪嫣方才睡着了,哪知道他又讲到哪里了? 不过自己跟他无冤仇,这种话却不像个教书育人的夫子说出来的。 梅雪嫣皱眉说道:“学生的婚事自然不用夫子操心,只是夫子言行举止,学子们耳濡目染,周夫子还是谨言慎行一些好。” “你的意思是我误人子弟?”周夫子跳脚喝道,“我周佐仁四十多岁考上秀才,教书十余载,还用得着你小小童生教训?!” 梅雪嫣腹谤,四十几岁的秀才,周佐仁怕是算到自己一辈子成就有限,才跑到学堂当先生吧,德行兼备的人自然值得敬佩,可周佐仁品德实在有违师表。 “好啊,这书我是教不下去了!我要去请教请教冯院君,学堂里头,是该尊师重教呢,还是任你胡作非为!” 周佐仁将戒尺一甩,啪地一声丢在地上,拂袖而去,屋子里头静谧,没人敢说话。 沈子文站起来说道:“梅案首,你是我们这届童生之首,理应恪守言行,你把夫子都气走了,我们大家跟着遭殃,诸位,要不,我去把周夫子请回来吧?” “是啊,她不求上进,我们还要上学呢!” “沈兄高义。” 陈君生拉了拉梅雪嫣的衣袖,犹豫不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了。 “嫣娘,咱们刚来没几日,得罪了周夫子,以后他定会在学业上为难咱们的。” “就算没此端,也已经得罪他了,迟早也要滋事的。” 梅雪嫣笑着说道,物之反常必有妖,周夫子为难她,肯定有缘由,要想清清静静,还不如让他挑破了。 “你是说,他这是借题发挥?”陈君生转念一想,说道,“可就算他是故意,毕竟是学堂的老先生,他去冯院君那儿告状,于你不利啊。” “他不会去跟冯院君告状的,没见他前脚走,沈子文就追过去了吗?” 陈君生觉得她话里有话,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子文急急忙忙跑去,在院后追上周佐仁。 “周夫子留步!” 周夫子寒着脸说道:“老夫现在就去冯院君那儿告状,把她给赶出去!太不像话了!” “夫子莫急,可能您不知道,冯院君对她是偏袒得很,你这一去,仅是扰乱课堂秩序,定个小罪,却不至于把她碾死,甚至连赶出县学堂都做不到。” “哦?” 周佐仁冷静片刻,对冯院君倚重梅雪嫣的事,他也有所耳闻。 “连我这个夫子说话都不管用吗?” 沈子文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夫子看着吧,不出几天,她就在学堂待不下去了。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平日刁难她,她知难而退还好,要是不知好歹,我必要她身败名裂!” 周佐仁沉吟片刻,笑了起来。 “这好办,老夫的课堂上,老夫让她趴着,她绝不敢站着!你确定你有好主意?” “夫子拭目以待吧,不过还有劳夫子的配合,往后多在冯院君那儿吹吹耳旁风,不用太激进,有意无意提到她,让冯院君对她失望,到时候她没了靠山,才能置之死地。” “嗯。” 周佐仁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不走,直愣愣地看着沈子文。 沈子文悟然道:“夫子请放心,之前许给您的,届时一并奉上,夫子若有什么损失,都算在我头上,我舅母说了,只要能让她走投无路,不计代价。” “好说,林家的信誉我自然信得过的。” 周佐仁说完回课堂去了,沈子文跟在后头恭恭敬敬的模样。 二人刚走,院中石缸后头走出两个身影来,一个穿得玉树临风,头戴玉冠,身着纹虎兔毛袄子,挂着一串玉佩。 “啊呀,还以为是学堂巡逻的,咱们赶紧回去换衣裳,别让先生知道咱们又跑出去了。” 宋杰曦迈腿就走,却被书童拉了回来。 “先生只要不瞎,就已经知道了……方才那俩人,琢磨着什么坏事呢?” 书童满眼好奇八卦,却被宋杰曦敲了一榔头,痛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我都教训过你,不要偷听人家讲话,这是不道德的行为。” “又不是我想去偷听,是他们自个儿大庭广众的……”书童委屈地嘟囔道,“再说,你不也听了。” 宋杰曦脸一黑,转而笑道:“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书童笑嘻嘻问道:“咱们要不要去提醒下那个梅姑娘?” “不用。” “为什么?公子不是和她交谈过,还夸赞了几句呢。”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惹是生非是不可取滴,看戏是可以有滴……” 宋杰曦大刀阔步地走了,心里忍不住好奇,这俩人商量着要挤兑梅雪嫣,不知她能不能应对?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场好戏了,决心这几日再不偷溜出去喝花酒,免得错过了。 梅雪嫣被叫道冯院君的庭院,却正好有夫妇人拜会冯秋墨,她就只能在外屋等候,和那位妇人互相见了礼。 “姑娘就是那位梅案首吧?” 梅雪嫣看过去,妇人穿得素朴,不过精炼,头上别了一枝玉钗,坐在那儿正好奇地打量自己。 “夫人怎么认得我?” “县学堂的女童生,就梅案首一个,临安县都传得沸沸扬扬,梅姑娘可是大名人,就是外乡人都听说过你。” “不敢当,夫人是做什么生意的?” 这回换妇人讶异了,笑着问道:“姑娘又是怎么知道我家里是做生意的?” “夫人讲话让人如沐春风,应该是常与人打交道的。” 妇人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梅姑娘果然是蕙质兰心,我叫薛芳,有幸能与姑娘相识。我夫君算不上商人,只是开了一个小印坊,勉强赚个嚼裹而已。” 梅雪嫣看她精练之中带些忧愁,眉眼稍稍有些疲倦,能看见不少细纹,眼睛带有血丝。 整理着手中的稿纸,梅雪嫣和她面对面干坐着,有些尴尬,于是起了话头。 “夫人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原不应当说这些不痛快的事,但既然姑娘问了,我也无所谓避讳。” 薛芳爽利地说道:“前年,咱们家的印坊承了文院在临安的《诗报》印刷,不说赚多少银子,至少还能养家糊口,不过去年被马氏印坊夺了标之后,马氏竟落井下石,穷追猛打,将临安的印坊排挤得几无立足之地。” “我家的印坊还好,吃老底勉强撑到了今年,其它家的大大小小都倒了,现在马氏一家独大,咱们也撑不了多久,当家的和冯院君算旧识,今儿来,是看看冯老有何良策,实在没有,咱们也来拜会,算辞别。” “夫人是要离开临安县?” “是啊,我和当家的商议了,马家财大气粗,咱们不能鸡蛋碰石头,不如干脆保下本钱,去其它地方谋生路罢了。” 梅雪嫣没学过做生意,听来觉得稀奇又遗憾,好好的印坊说没了就没了,让人不得不背井离乡,马家已经隐隐是临安县的首富,行事何必赶尽杀绝呢? 不过梅雪嫣也不懂生意上的事,所以不作评论。 “唉……我跟当家的想了几天的办法,没辙,今日跟姑娘倒了苦水,心里头舒坦多了,姑娘莫要见怪。” “无妨。” 薛芳的丈夫从里屋出来,看起来垂头丧气的,手里头提着一些打包好的纸封,冲梅雪嫣礼貌性地点点头,和薛芳对视一眼,看来是没希望了。 梅雪嫣进屋时,冯秋墨正坐在椅子上,没有抬头。 “你可知道,周夫子对你颇有微词?” 还没待梅雪嫣作答,冯秋墨又说道:“不过谁能面面俱到,取悦所有人?” 梅雪嫣微怔片刻后,心里不免生出感动。 原以为冯秋墨是斥责自己,至少会严厉教训一番,不曾想,冯秋墨竟如此相信自己,还教导她不必在乎周夫子说什么,他也不会在意。 第二十五章 请教 “多谢冯老指点。” 对冯秋墨感激是真心实意,梅雪嫣也多少听到了一些,要不是冯秋墨主张,将那些非议压下,梅雪嫣也无法站在这里。 “周夫子不喜我,多半是学生行事不够恰当,才惹周夫子不快,对夫子本应敬重,可学生也有冒犯,匆忙之间未尽学生之礼,难免让周夫子误会我心高气傲,周夫子大度,不与我计较,学生心存感激。” 如果时间充裕,梅雪嫣当然忍让,可时不我待,林三郎眼看就要回府了,梅雪嫣在林夫人面前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她一心只想着怎么考上更高的文位,解困抽身,没有多余的时间再与周佐仁沈子文等周旋。 不是不可为,而是不想为。 顺着周夫子的脾气,梅雪嫣也能虚与委蛇,不落口实,外人也指道不出什么来,可她将精力耗费在此,她一个月内难以寸进。 “哦?你是想今年就考县试?” 冯秋墨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感兴趣地问道。 “嗯,案首不过是虚名,秀才才是真正的功名。” 冯秋墨欣慰地捏了捏山羊胡,说道:“你能不被荣誉名声蒙蔽,也属难得,只是你刚学经义,没有沉淀练习,不说争‘茂才’之位,就是能不能录用为秀才,也犹未可知啊,虽说同年秀才也出过一两个,可大多都是大器晚成,积蕴已久。” 茂才和案首一般,乃是秀才中的第一名。 冯秋墨是对她寄予厚望,所以才想让她去争茂才,而不是赶着考“同年秀才”,在一年之内连考童生和秀才,算得上一件美事,可终究不如茂才,堂堂正正的秀才之首,官府也是要颁发裱彰牌匾的。 梅雪嫣很想说,她之所以紧迫,是无奈之举,要是能清闲做个不受人左右的千金小姐,每日喝喝茶绣绣花谈谈闺事,她大可不必跟一群男子来参加这劳什子科举,无奈这一切只能靠自己争取。 事到如今,她更不忍辜负冯秋墨的期望,所以许多话她无法启齿。 见梅雪嫣踯躅不言,却眼神坚决,冯秋墨就知她已经下定决心。 “你自己有了决策,我也多说无益。” 冯秋墨想了想,转而笑道:“我早该知道你这丫头心性的,你与马锦骐不同,他为了茂才之位,宁可多积蓄一年,你是不看重这些的,也好,将来不为功名利禄所累。” 不觉间,冯秋墨已将马锦骐和梅雪嫣当作自己最得意的两个弟子,虽然才华不相上下,可性格迥异,相较而言,冯秋墨自己是淡泊名利的,马锦骐固然将来前途似锦,可他更喜欢和自己相似的梅雪嫣。 知道冯秋墨误会了,梅雪嫣暗自惭愧,她又不是陶渊明,只是迫不得已。 “叫冯老失望了。” “诶……区区茂才而已,说不定你以后给我考一个女状元回来!”冯秋墨摇头说道,“假若景国真是太平盛世,你往后不会比锦骐差,只是世道污浊,你定然要艰难一些,我就是吃了不肯低头的亏。” 冯秋墨遗憾吗?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无数,让他满意者寥寥无几,年纪到了这份上,才遇到两个让他青眼的,自然期望甚高,梅雪嫣不去争茂才,他的确有些抱憾,至于女状元,难如登天,只是他鼓励的话而已。 “日后的事就不说了,今日我找你来,是想和你探讨一下诗词,你作的《卖炭翁》和《墨梅》都很不错,诗词这东西是讲究灵气的,像我,浸淫几十年,也没作出来几首像样的。” 冯秋墨一边说着,一边挪开书本,找出一张宣纸来,递给梅雪嫣。 “那日在钟山亭文会,我偶有感慨,也写了这么一首,可是思来想去,总是差强人意,你帮我看看,指点一二。” 梅雪嫣惊异,冯秋墨是个老学究,她不过是个童生,以前更是籍籍无名,冯秋墨是堂堂举人,和吴县令平起平坐,居然自降身价,让她来指点,光是这份不耻下问的胸襟,就令人佩服。 若换一个人,就比如周夫子之类的秀才,他们绝对是拉不下脸皮来的。 “学生不敢妄言,更别谈指点,若是有什么看法,自然知无不言,冯老不要见怪才好。” “不怪不怪。” 冯秋墨老眼变得锃亮,像是一个拿着作业给老师看的小孩,梅雪嫣稍稍有些别扭,但是愈加敬佩他的赤子之心。 临安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吹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诗还算上等,比一般诗尤为难得的是,冯秋墨的心境,虽已年迈,不复青春,可仍保留一颗报效景国之心,春风又吹拂过了江南的水岸,明月什么时候可以照耀我重返京城? 联想起冯秋墨被贬,余生在临安这个偏远的小地方,一身踌躇壮志无法施展,眼看年复一年,四季轮换,他人愈老心愈坚,令人唏嘘。 此诗已有出县之才,若不是辞藻太过平淡无奇,应该能达府。 “我对第三句有些不满意,这“吹”字改了许多回,还是太过死板,春风又拂江南岸?又过?又满?又到?……你帮我看看哪个更恰当,我这弄得焦头烂额的,一个也不满意,总觉得少一分灵气。” 冯秋墨说着倾着身子,也没注意到袖子上沾到了墨汁。 “冯老莫急,诗词是急不来的,有时候想得脑浆迸裂,也不得要领,可有时灵光一现,说不准就下笔如神了。” 冯秋墨坐会椅子上,良久才说道:“也对,心急是不顶用的,这样吧,你把它拿回去,你年轻脑子灵活,说不准又想出个端倪来呢。” “好。” 梅雪嫣将纸好生折叠工整收好,又问了冯秋墨关于经义讲案里的一些疑惑,周夫子讲课慢吞吞的,而且混乱不清,等他讲完所有的讲案,估计都得三年了,梅雪嫣却是等不及。 冯秋墨一开始也耐心指点,慢慢地越来越心惊,短短数日内,梅雪嫣已经将厚厚的一本讲案看完了,且不是浏览一遍,而是精读,她提的问题,往往让冯秋墨都意想不到,思考一会儿才能准确回答。 到后面,干脆早已超出讲案内容之外,梅雪嫣想法天马行空,而冯秋墨则是饱读诗书,不时谈着谈着就引到别处,梅雪嫣的一些新颖奇巧的理解,让冯秋墨都恍然大悟。 从冯秋墨指点,到提问梅雪嫣回答,最后几乎是两人一起探讨起来,有时冯秋墨都哑口无言,而梅雪嫣字字珠玑,可谓真知灼见,而且一些见解简直是骇人听闻,冯秋墨有时几乎是在倾听,像是倒置过来,他在学习,而梅雪嫣在讲课。 “君王过度集中权力,只适合开国之初,若真想江山永固,非得将权力分散,集忠臣之力不可……教化越普遍,民众的智慧开启,兴许将来就不再是一人称帝,而是百姓选举,尧舜禹的辉煌也不是不可期……咦,冯老,怎么了?” 冯秋墨突然停顿下来,呆滞地看着梅雪嫣,眼神溃散。 “哦哦,说到哪儿了?”冯秋墨回过神来说道,“算了,这些都是策论的题了,以后府试州试可能考到,但县试只有经义,暂且不谈。” 梅雪嫣只当他是个满腹经纶的老者,令她信任的老师,不察已经讲了许多题外话,还有一些听起来“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冯老出另一题吧?” 冯秋墨摆手说道:“不必了,原以为你粗略了解经义的写法,没曾想你已经领悟通透了,看来今年县试,你未必不能当选茂才……不过,方才你说的那些,可万万不能再对另外的人说起。” “学生省得。” 梅雪嫣也肃然,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了,治她个砍头之罪简直轻而易举。 “我听闻,你在林府不受重视,连考童生都只读了三日书,怎听你谈论古今,好似学识如海?” “呃……林府的藏书万卷,我没事就去翻看,至于什么三日童生,都是坊间以讹传讹罢了。” 梅雪嫣胡诌了个理由,其实她以往被沈氏指使干活,哪来的空闲去读书?不过总得师出有名,太过招摇妖孽不好,树大招风,太过平凡也不行,受人欺负。 其中的度,还得自己衡量把握。 “我也道,这就说得通了,难不成还真有文曲星下凡……” 冯秋墨自己咕哝一句,又说道:“你文史、诗词和经义都已熟练,县试只要不出差错,秀才应该十拿九稳,不过你也不可懈怠,人外有人,记住,有我在,不会让任何宝珠蒙尘,就算是文院派来的人也不行,哼。” 梅雪嫣不知道他指的谁,听他的口气,好似文院派来的那位孙监察,对她当时也多有异议啊。 “多谢冯老。” 梅雪嫣感慨,若不是冯院君相护,上到孙监察,下到周夫子,都能让她寸步难行,好在这世上还有如冯秋墨这般正直的人。 抛却这些杂念,梅雪嫣出屋的时候,却见薛芳夫妇还等在外头。 薛芳手里头拿着自己习字的那份《倩女幽魂》手稿,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十六章 月中考校 “梅案首出来了。” 薛芳连忙站起来,整理手中的稿纸,她方才没在意许多,只沉浸在故事中去,才发觉顺序被翻乱了,好在页脚有数字,收拾平整之后,才放回原位。 “我方才见你把稿纸落在这里,好似是一则小说,好奇看了一会儿,梅案首见谅。” “无妨,我写出来就是供大家一笑的,不是什么须隐藏的东西。” 薛芳拉着梅雪嫣的手,兴致昂扬说道:“梅姑娘,你这故事顶精彩的,我读书不多,可看过的故事不少,没一个写得有你的这般勾魂摄魄的,大白天的我竟是被吓出冷汗来,姑娘书中写的兰若寺是在哪个地方?我怎没听说过?” 薛芳为人热情又爽直,见梅雪嫣也是易于打交道的,没有读书人的傲气,于是称呼也热络起来。 “多谢夫人赞赏,兰若寺是杜撰的,没有这个地方。” 梅雪嫣笑着,宁采臣刚到兰若寺的剧情,鬼怪阴森,的确是怕人。 小说毕竟在文人眼里头,比较低俗,都是当故事听着,所以除了民间的说书人,很少有人写这东西,志怪小说就更少了,梅雪嫣写得绘声绘色,没读过这些的人,读起来自然有些恐怖。 尤其是他们深信神仙鬼怪的,不像现代人,看多了惊悚电影,也就见怪不怪了。 薛芳拍了拍胸脯,有些惊魂未定。 “那好那好,要是有这么个鬼地方,还不把人吓死。” 薛芳的相公在一旁等了老半天,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夫人,咱们走吧,家里头一堆破事呢。” 薛芳迟疑了一下,对梅雪嫣说道:“这是我相公,崔先成,我们已经准备把书坊卖掉,尽管万分不愿卖给马家,可除了他们,临安县已经没人再敢接手书坊了。” 崔先成皱起眉头来,小声道:“夫人,咱们家的事怎对外人说?” 薛芳轻轻锤了一下他的手臂,崔先成无奈却识相地闭嘴了,俩夫妻还算恩爱,看起来像是打情骂俏。 “姑娘不要介意,家丑不宜外传,不过我和姑娘有缘,没什么不可说的。姑娘,你这则小说我还没看完,如果姑娘时间不急,能否借我……我实在是太喜欢了!” 崔先成不满意,薛芳平日为人热情又精明,明知道家里烂摊子要收拾,过几日便离开临安县了,何苦还来欠人情?崔先成只想擦干屁股赶紧走了。 “夫人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薛芳在外头等了这么久,至少是个讲信义的,梅雪嫣相信能和冯秋墨做朋友的,不至于拿了她的稿纸不还。 薛芳很高兴,收起稿纸来说道:“多谢姑娘,过几日看完了,我一定物归原主。” 崔先成拉了一把自己媳妇儿,闷闷地说道:“夫人,咱们家那么多废书,随便你看多久,你何苦向人家梅姑娘讨要,真是……” “你少管闲事!” 薛芳娇嗔一声说道:“那些说书人写的,跟梅姑娘的相比就是破烂,污了我的眼睛,云泥之别你懂不懂……梅姑娘,你别理他,就会瞎掺和!” “得得得,我掺和。” 崔先成甩了甩袖子,负着手生闷气。 梅雪嫣打量了一下他,既有读书人的书卷气,又有点生意人的机敏,可在薛芳面前,老实巴交的,看来是个怕老婆的。 “姑娘,我们家离这不远,就在八字胡同往里走,就能看到‘成芳书坊’的招牌,你赶明儿有空了,来我家玩,书坊里屯了一些旧书,你要是喜欢随你挑,一定要来啊。” “夫人盛情,我一定去的,书坊里头可有以前的《诗报》?” “都有,不过是旧刊,最新的只有马家的书坊才有刊印……别叫夫人了,叫我芳姐就成。” 梅雪嫣连连点头,薛芳都自报家门了,显然是诚心邀她去玩,而不是客气几句,她甚少交朋友,至今也不过和陈君生要好而已,薛芳的爽快让人亲近,她很乐意结交。 至于书坊,她肯定是要去的,她有许多书要买,书坊的价格比书铺的便宜许多,何况成芳书坊清仓,她又能省钱,又能和薛芳结个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学堂每逢月中,便会有一次考校。 整个县学堂的学子都会有排等,秀才、童生和学童的名次都会被张贴在告示栏上,这关乎到教课夫子的声明,所以大家都格外重视。 “沈子文,你的经义甲中,破题立意都精准无措,不过结尾处,若有升华就更好了,总体来说不错,我教的学生中你的评等最高,就是整个童生之中,你也排到了前五,嗯,别的童生比你们多学几年,难得!” “多谢周夫子。” 沈子文领了自己的考卷,不由嘴角上扬,考卷上面有评改,便于学子们查漏补缺。 “梅雪嫣!丁下!” 周佐仁都懒得评价了,铁着脸将考卷往地上一扔,鼻子里哼了一声。 “写的什么东西?”周佐仁喝道,“此次考校,你的评等全县学堂倒数第一,案首有什么用?不过是走运而已,真正进了县学堂,真才实学才是正道,就算抄来一个案首,迟早也要原形毕露。” 梅雪嫣没有说话,拾起自己的考卷,上面没有点评,只有赫然“丁下”两个字,丁下已经是最差的评等了。 “真是丢人,也不知道哪来的脸皮在学堂待下去!” 周夫子斜眼看她,一般童生被夫子这般呵斥,已经愧疚得失声痛哭了,这梅雪嫣没脸没皮,镇定自若地收起考卷,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梅雪嫣,你若再这样自误下去,干脆早些退学好了,成天琢磨那几句诗有什么用?县试最主要的是看经义,到时候你可别说是我的学生!老夫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梅雪嫣没再理会周佐仁的聒噪,还有半月便是县试,冯院君对她的经义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字上面尚有缺陷,她进步虽快,可底子太差,所以比那些早早就开始练字的秀才来说,还差了一些。 “嫣娘。”陈君生过来安慰道,“周夫子是故意难为你,你的经义我看了几篇,比我写得好多了,要不,你去跟冯院君说说,换一个夫子,别叫他耽误你了。” 梅雪嫣摇摇头,轻笑道:“没关系,不用劳烦冯院君费心。” 夫子教课时讲的那些,她都烂熟于心了,去哪个课堂都一样,何必去叨唠冯秋墨烦心? 陈君生忧心忡忡地叹息一声,却见沈子文讨厌的人走过来,拿着自己的考卷,放到梅雪嫣面前。 “梅案首,你是我们这届童生之首,你看,能不能帮我修改一下我的经义,夫子说我结尾太匆忙,梅案首才高八斗,想必能指教一二。” 案首排名倒数第一,配合沈子文的虚心请教,听起来讽刺意味十足。 “沈子文,你滚开些!”陈君生恼怒地说道,“小人得志。” “啊呀,君生,我只不过是来请教梅案首,关你什么事?请梅案首不吝赐教……我现在就去看榜,梅案首要不要一同前去?哈哈哈!” 沈子文奚落几句,在众童生的拥护下走了,他和林府攀得上亲戚,现在又得周夫子看重,迎合的人自然不少。 陈君生气得牙痒痒,可他学问家世都不如沈子文,只能空气恼。 梅雪嫣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失笑道:“君生,你跟他计较作什么?今年的县试你要报名吗?” 陈君生低头说道:“我不行,我经义学得很差,原本想碰碰运气的,想来还是算了,取巧不如刻苦。” 梅雪嫣也深以为然,便没有劝他。 路过县学堂告示榜时,不少学子围在那儿,三张榜单,榜首自然是最抢眼的,秀才榜第一仍然是不可动摇的马锦骐,童生第一是四年前的一位老童生,学童则高高低低不稳定。 沈子文也排到了前五,此时他站在告示榜旁侃侃而谈,见梅雪嫣路过,大声招呼,让更多人看见梅雪嫣,自然少不了议论纷纷。 “我还以为这次考校梅案首会是第一呢,毕竟她是此届童生案首呢。” “那可说不准,乡试不能完全判断一个人的水准,现在见了真章!” 沈子文听了说道:“快别这么说,许是梅案首经义没有学好而已……” “就算没学好,那也不至于倒数第一,我听说周夫子对她在县学堂的表现十分不满呢,据说她上课居然睡着了!沈兄,有没有这回事?” 沈子文欲盖弥彰地支吾道:“你们听谁说的……梅案首很用功,在课堂上有些困倦也属正常。” “什么用功,明明是妄自尊大,女人果然是目光短浅,哪能跟我们男子相比?” “泯然众人矣,真是可叹……” 褒贬不一,对梅雪嫣的流言已经超过了秀才第一的马锦骐,前后相差可谓是一落千丈,让人忍不住猜测,叹息的叹息,幸灾乐祸的也不少。 “梅姑娘!” 顺着声音一看,却是宋杰曦,不过他虽穿着孺衫纶巾,也没有一丝读书人的作风,连纶巾都戴得不伦不类,孺衫也歪着,胸前一颗扣子没扣上。 第二十七章 非嫡非长 “宋学兄。” 宋杰曦挥手道:“叫什么学兄,叫我杰曦,宋兄也成,姑娘这是要去哪?” 宋杰曦生得高大俊朗,举手投足自带一股自信的潇洒气质,就是吊儿郎当的习性让人觉得轻浮了些,宋杰曦明白得很,小姐们看多了儒雅的公子,就喜欢他这种邪劲儿,宋杰曦一直是无往不利。 当然,他对梅雪嫣没其它心思,只是能吸引女子爱慕的眼光,那也是一件自豪的事。 “下学自然是回家了,宋兄有什么事吗?” 梅雪嫣淡淡问道,她脑子里想着怎么修改经义,于是目光也没放到宋杰曦身上。 宋杰曦走近半步,说道:“姑娘不用介意,此次考校,我相信姑娘是发挥失常而已,下回再争取就是。” “多谢宋兄,不过我并不为此困扰,先告辞了。” 匆匆略过,梅雪嫣头也不回,让本来想表达善意的宋杰曦,有些不知所措。 “嗬……” 书童瞅了他一眼,叨唠道:“公子,我说你还安慰别人呢?你每月考校都垫底,还是琢磨下怎么不被学堂除名吧!” 告示榜上,秀才倒数第一正是宋杰曦,不过他理直气壮地不在乎,连其他学子都习惯了,要是他什么时候考到倒数第二,那才是奇事。 “除就除,反正临安我也待够了,秦淮名楼我也腻了,跟那几个姐儿都混得滚瓜烂熟,这人一熟悉吧,知根知底的,就不好办事,俩人窝一床被窝都觉得别扭。” 书童翻了个白眼,鄙夷地说道:“您还说呢,秦淮名楼的妈妈还托人给我传信,说姐儿想你了,不收钱!” “暂时不去了。”宋杰曦有些后怕地说道,“一去就跟烂肉遇着苍蝇似的,全糊过来,公子我再龙精虎猛也不胜腰力啊……你说这位梅案首想干嘛?真跟一群男人争功名呐?” 书童直摇头,他怎么知道?都是头一回见这种新奇事。 “争什么啊?这都童生倒数第一了,八成是瞎胡闹。” 宋杰曦沉吟片刻道:“我不觉得,说不准景国出个奇女子呢……你这几天多留神,什么时候有戏看了记得叫我,今儿是没看头了,回屋睡觉去。” …… 林府最近静谧了一些,管家少夫人脾气不太好,丫头们说话做事都收敛了许多,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她。 饭桌上,沈氏对梅雪嫣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后者习以为常了,就是不知道沈氏如何教唆,让林嘉宝也跟着仇恨梅雪嫣,冲她横眉瞪眼。 “我要添饭。” 林嘉宝把碗伸给梅雪嫣,金芍的反应最快,立即走过来捧过碗。 “我要她给我盛。”林嘉宝喊道,“快点!” 金芍拿着碗笑着说道:“少爷,这点事情让咱们丫头做就是了。” “你算什么东西!”林嘉宝吼道,“你是下人,我不要下人给我盛!你的手脏,梅雪嫣,快去给我盛饭,否则我就不吃了!” 金芍抿着嘴站在原地,她伺候夫人这么多年也没曾受过这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之后咽回肚子里,她好歹是府里的大丫鬟,不至于为几声呵斥掉泪。 “嘉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金芍是丫鬟,可咱们得有礼貌,不许这么说她。”沈氏又转向梅雪嫣道,“梅姑娘,就劳烦你了,嘉宝还是个孩子,饿不得,你啊肚量大,想来不会跟小孩计较的吧?” 梅雪嫣无奈,林嘉宝小时候粉嫩可爱,虽有少爷脾性,可也不至于这般恶劣,还有些讨人喜欢,现在沈氏胡乱教养,耍了一时威风,却误了小孩的天性。 添一碗饭而已,梅雪嫣倒没什么,往后林家人如何跟她有什么干系?正准备起身,却被夫人拦下。 “放下。”夫人神色不悦地说道,“让金芍去。” “我不……” “不许再吵!” 林嘉宝刚要撒娇,被夫人一声喝令吓得愣住了,夫人的威严府里人都怕,平日对林嘉宝和颜慈祥,但动怒起来,他不敢动弹。 “沈氏,孩子需要管教,不能任由他胡来,现在就敢对我的贴身丫头大呼小叫,以后是不是对我这个祖母也不放在眼里了?你若是连嘉宝都管不好,我看,府里头也不用你当家了。” 夫人语气虽然缓和了一些,可这话却让沈氏一凛,夫人要是收回她管家的权力,那她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沈氏摸了摸林嘉宝的头,柔顺道:“我知道了,娘。” 沈氏如鲠在喉,觉得梅雪嫣无比碍眼,身边的林二郎却无动于衷,只顾着吃自己的,让她更加郁闷。 “娘,我有个想法想跟您说说。”沈氏另起话头道,“荣昌现在也回来了,整天待在府里也不是个事,要不,让他打理下酒楼生意也成,至少不闲着。” 夫人歇了碗筷,抬头说道:“正好,你不提我也有这个打算,荣昌,去年秋收有几家佃户没有交租,拖欠了一个冬天,这几日你去收上来吧。” “哎!” 林荣昌扒了几口饭,一边点头,沈氏则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娘,收租的事,不是交给管家就可以了?怎么还劳烦荣昌亲自去,乡下地方偏僻,荣昌别遇到什么危险,让下人去吧,再说,咱们林府的主子,亲自去和泥腿子打交道,脸面上也说不过去不是。” 夫人坚持说道:“管家有自己的事忙,反正荣昌最近没事,多去涨涨见识也好。” 沈氏气结,咕哝道:“这算什么?荣昌好歹是林家二爷,跟个土财主似的去收租,真是不像话……娘,我知道您的好意,让荣昌多学学,可是收租累人,我怕荣昌吃不消,回头吃力不讨好,让庄户人还以为林家没人呢。” 沈氏恨不得拍林二郎几巴掌,这个蠢东西,夫人让他去做这种活他也答应得干脆,累死累活不说,光想想和臭烘烘的泥腿子打交道,就犯恶心,何况这种下人做的事,不是掉价嘛? “娘,收租不过是几天的事,我是想让荣昌做个长久的……对了,书铺的掌柜不是辞了吗?让荣昌去管书铺吧?” 沈氏只好退而求其次,林府的资产包括田地,酒楼,临安县城有一条街的房屋都是林家的,书铺只是以前别人拿来抵债给林家的,根本不是林府主要经营。 可大小也算个生意,总比没一点利润的收租强,说起来也体面,夫人是不肯让林二郎掺和生意,那挤也要挤一点出来,否则林府一切被夫人把控,连个中饱私囊的机会都没有,林二郎是不知道二房短银子,可沈氏不得不为自家三口作打算。 “也行。”夫人想了想说道,“最近书铺不太景气,荣昌,你要是能打理好书铺,就把它划给你们二房的私产,我老了,精力不如年轻时充沛,这些东西迟早要交给你们的。” 林二郎无所谓地答应道:“好咧。” 沈氏有些高兴,书铺不大,要是算二房私有,那也是一笔进账,聊胜于无。 夫人继续说道:“还有,三郎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我准备把几个铺面给他,出租也好,自己开业也好,他这些年辛苦了,算给他的补偿。” 沈氏瞪大眼珠,忍不住尖叫出声。 “什么?几个铺子都给他?!” 察觉自己不妥,沈氏又放低语气,说道:“娘,三郎还小,没有成家,他当了几年兵,没有做生意的经验,我看这样不好吧?还不如交给荣昌。” 沈氏心里急得跟热锅蚂蚁一般,凭什么她张口讨要了半天,夫人就许了一个破书铺掌柜给二房,林三郎这还没回府呢,就已经准备让给他几个铺面了? “我已经做了决定。”夫人笑道,“就当给三郎和梅姑娘大婚的随礼,既然快成家了,三郎这孩子我得多操些心。” 梅雪嫣顿了一下,怎么又牵扯到自己身上了?这下好了,沈氏恨不得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沈氏回到倚香院后,狠狠地摔碎了一只彩釉花瓶。 “林荣昌!你有没有一点出息?” 林二郎正准备更衣入侵,不耐烦地问道:“我又怎么了?” “你瞧瞧你娘,都偏袒成什么样子了?林三郎还没回来呢,就瓜分了这么多家产,你呢?除了在外头跑腿,往家里挪过什么实在的东西?” “怎……怎么没有?是缺你吃的还是短你的穿的了?” “真是个窝囊废!” 沈氏拧着手指去掐他,林二郎刚脱了衣服,被掐得嗷嗷直叫,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看着吧,以后林府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吗?”沈氏恨恨地说道,“你在你娘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亏我这么多年争来抢去,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嘉宝?到时候你大哥三弟全回来,你这个非嫡非长的,还不被赶出林府?!” 林二郎眉头皱起,低声喝道:“你少提这茬子事!叫娘听到了,要你好看!” 沈氏撒了火气,也知道自己失言,只是还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不行,不能再等了,我得去催催子文,梅雪嫣不能再留了。” 第二十八章 诬陷 梅雪嫣已经远远瞧见县学堂外头拥着许多人,吵吵嚷嚷的似乎不太平,陈君生从侧门跑出来,拦下了她。 “嫣娘,你先回府吧,有人寻事呢,别伤着你了。” “这是怎么了?” 县学堂口碑极好,不管是富贵人家还是寒门弟子,都极少有不满的,所以滋事的人不多,百姓都敬畏读书人,哪里会跑到县学堂来闹? 陈君生嗫嚅说道:“是几个庄户人……你先回去吧,冯院君自会处理的。” “和我有关?” 梅雪嫣见他支吾,肯定是和她脱不了干系,看那群人扛着锄头,拿着镰刀的样子,想必是个大麻烦,不少夫子在场都镇压不住了。 “都是来诋毁你的,你可千万别露面,我看他们这架势,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回府先避一下,等打发他们走了再来上学。” “我不认得他们,也不曾与人发生过口角,他们可诋毁我什么?” “胡乱泼脏水呗!” 陈君生有些着急,不过梅雪嫣没有要走的意思。 “无妨,既然跟我有关,那我当仁不让,就算这一次我躲了,谁担保他们明日不来闹?长此以往下去,学堂还怎么教课?” “唉!嫣娘,你别去……” 梅雪嫣走到大门前,群情激奋的庄户人正往学堂里挤,被门童和夫子们拦下来了,但他们带着农具,怕是要动手了。 “来了来了!你们要找的梅雪嫣在那儿呢!” 不知谁喊了一声,庄户人都围过来,将梅雪嫣困在中间,陈君生拼命挤开一些,让他们不至于撞过来。 “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娼妇!打她!” 混乱中,梅雪嫣也看出了那个领头的,却是一个大手大脚的妇人,身上的衣裳还有许多补丁,面皮生皴,头发被布包着,有些油腻,看来的确是个农妇,不是找人假扮的。 “嫣娘,你快些走!你看这些人,根本就不分青红皂白!” 陈君生用身体护着梅雪嫣,他身子骨也单薄,在众人的推搡下,像是风浪中的扁舟,有些站不稳,急得都快哭了。 “住手!” 梅雪嫣冷冷地喝了一声,却不见成效,这些庄户人跟失了理智一般,陈君生脸被划破了皮,渗出血来。 “我是官府的童生,县令大人亲赐的案首,学堂之中,全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你们谁敢伤到人,就去县衙坐牢吧!” 讲理不如威胁管用,这群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看似像疯狗一般,可真不敢伤着县学堂里头的人,何况梅雪嫣把县令搬出来,那可是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官老爷,谁再敢下手,那牢底肯定是要坐穿的。 为首的农妇叉着腰,破口大骂。 “哟,好大的威风,还县尊亲赐的案首呢,不过是个臭不要脸的贱货,好好的女儿家家,不待在闺房,成天跟男人厮混,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货!果然是跑到县学堂来勾引男人的贱蹄子,连个粗人都不放过,你怎么那么下流!要做鸡,干脆去秦淮名楼好了,披着羊皮卖狗肉,什么才女童生,想男人想疯了的贱人!” 梅雪嫣忍不住心一沉,脸色有些苍白,农妇骂人毫无底线可言,她前世今生,也没有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虽然沈氏骂过她的话不少,可也没这么难听。 对一个女子来说,这已经是最侮辱的话了。 梅雪嫣难道骂回去吗?她没那么多脏话,她不会也不能,如果她此时同样骂回去,那跟农妇有什么区别? “怎么?心虚了?告诉你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贱婊子,我今天就骂你了,县令大人又怎样?他还能包庇你这个下贱坯子?” 梅雪嫣胸膛起伏,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县学堂是求知的圣地,我自问清清白白,不是你几句污言秽语就能玷污的,学堂是讲理的地方,你可以无端谩骂,但是至少说出个所以然来,否则,县令大人必治你们一个扰乱学堂秩序,带凶伤人人之罪!” 梅雪嫣没指望跟她讲清道理,但她还稀里糊涂的,被胡乱诋毁就算了,可总归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好在她几次喝止,这群庄户人没再动手,否则伤了人事态严重,对县学堂名誉也有损,而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啧啧啧,好一个清清白白。” 农妇踱了几步,满脸不屑地打量了梅雪嫣上下。 “生得也不怎么样,难怪要用下三滥的手段抢男人。”农妇咋舌道,“你要讲理,好,我也让大家伙给我评评理,这大庭广众的,看你怎么抵赖!蒋全你认识吧?” 梅雪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结识的人里头,并没有一个叫蒋全的。 却见一个童生制衣的人走出来,带着愧疚给梅雪嫣行礼,方才他也帮忙拉扯开农妇,只是太过杂乱,梅雪嫣没注意到他。 这下梅雪嫣有一丝印象了,这人向她请教过学问,看起来面熟,至于他的名字,梅雪嫣根本不知道。 “梅案首恕罪,是我没管好妻子,闹到县学堂来了,给你带来不便,我一定向你赔罪。” 蒋全去拉农妇,一边呵斥道:“快跟我回家,你这是做什么?把你哥哥弟弟都叫回去!不许在学堂瞎闹,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以后我还怎么在学堂读书?!” 梅雪嫣大概了解了,这农妇是蒋全的妻子,其他人则是蒋妻带来的娘家人。 蒋妻抽开手,大声地说道:“我不回去!我凭什么要走?丢人现眼的又不是我,是她这个娼妇!” “你胡闹什么?跟我走!” “你也知道丢人,可有些人不晓得。”蒋妻不依不饶说道,“我丈夫是个老实人,家里是种地的,为了供他上学,我省吃俭用,可这个狐狸精,到了县学堂就主动勾搭他,读书人都说礼义廉耻,我看这个女人连脸皮二字都不会写!” “胡说!” 蒋全气急败坏,一巴掌甩在农妇脸上,农妇顿时嚎啕大哭。 “我不活了!大家都看看吧,这个女人勾引我丈夫,现在为了贱人都打我,要不是我发现得早,迟早会被他休掉!可怜可怜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庄户人吧,以后这还怎么过啊……” 农妇哭得抢天动地的,鼻涕眼泪不停,看起来的确可怜,而她的娘家人不甘示弱,把蒋全按住教训,蒋全一介书生,被几个庄稼大汉摁得死死的。 梅雪嫣气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莫名惹了这污名,如果是一般女子,早就百口莫辩,被人众目睽睽地指指点点,只怕要寻个水井跳下去了。 梅雪嫣暗恨,这蒋妻也不知是何人指使,平白无故的,她不会来诬陷梅雪嫣,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虽然农妇口口声声说是梅雪嫣勾引在先,可这事要传出去,梅雪嫣和蒋全的名声算是全毁了,真是歹毒。 女子重名节,她要是认了这个罪,不光县学堂待不下去,甚至以后都没法做人,只有以死证明清白这条路。 即使是死,有心之人恐怕都不会放过她,大街小巷只会传言她与蒋全奸情败露,所以羞愧自杀。 如今的梅雪嫣不会寻死觅活,绝不会再让亲者痛仇者快。 梅雪嫣缓缓开口道:“在今日之前,我连蒋全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更遑论私情了,我下学之后,基本不会逗留,都是直接回林府,哪来的时间和你丈夫徇私,你如此构陷我……到底是谁指使的!” 梅雪嫣轻移几步,到了蒋妻的面前,最后一声她抬高声调,带着威严,蒋妻没怎么见过世面,被吓得一抖,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瞟了一下。 沈子文忙低头躲到后边一些,还是被梅雪嫣察觉到了,原本如此憎恨自己的,也就沈氏和沈子文,看来她猜得没错。 农妇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只有过片刻慌乱,冷哼一声开始说道起来。 “是我自己看到的!” 农妇振振有词说道:“我家就住在城东郊外,我丈夫每日在天黑前都能回家,可近来他老是回来得晚,我问他,他都只说学堂下学得晚,我就起了狐疑之心,后来我自己来学堂找了几次,昨儿却见这两个奸夫**在院角搂搂抱抱!” “一派胡言!我每日都是按时回家,跟梅案首没有任何关联!” 蒋全挣扎着喊了几句,却被农妇娘家兄弟给捂住了嘴。 “哼,你现在当然帮着狐狸精说话,是,我是不如她,她会读书写字,我们乡下女人只懂得喂鸡务农,天天下地手糙了,脸也不好看,可你不该受她蛊惑,就想着抛弃供你读书的妻子,你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天理啊!” 农妇说得煞有介事,只怕是沈子文给她编排的,让人信服,那些不明就里的人,都不由得点头,都被人亲眼捉奸了,总没得辩解吧? 梅雪嫣气极反笑,问道:“你说你亲眼所见,那当时愤怒之下,为何不来拆穿指责?” 农妇喉咙里噎了一声,这破绽沈子文却没说过,不过她在乡下,邻里乡亲纠纷过,死缠烂打还是有些急智的,立刻想好了一个理由。 “我……我当时只顾着伤心,自个儿跑回家了,所以才找来娘家兄弟来撑腰,却没想到你这个贱妇嘴硬!” 第二十九章 千夫所指 “姑且让你强词夺理。” 有些话本说出来不适宜,但梅雪嫣也忍不下了,这私通的罪名安上了,她这辈子就只能躲藏在阴暗处活着,再无一丝翻身的可能。 “说句冒犯的话,就算我爱慕名士,至少也得挑人吧?恕我直言,蒋学兄虽然是童生,或许日后能辉煌腾达,可就眼前,暂无功名爵位,二无殷实家底,人品样貌在学堂诸位公子名流中也属平庸,你说我跟蒋学兄苟且,我图个什么?” 这话说得太大胆,闺阁女子恐怕是说不出口的,可道理俱在,让人信服。 不少人都读过圣贤书,明白事理,这么浅显的事情摆在眼前,他们也更偏向梅雪嫣了,光是一个温婉有礼,一个粗鲁无理取闹,是非立判。 人家是林府三郎的未婚妻,林家将门之后,比起一个乡下泥腿子来,身份高到哪去了?何况这蒋全不说歪瓜裂枣,可扔人堆里就找不着,梅雪嫣是瞎了眼才会找这么个姘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家男人有几斤几两。 蒋妻有些语塞,脸一拉说道:“嗬,窑子的姐儿还挑恩客?谁知道你是什么下流坯子,是个男人就想上!” 梅雪嫣算看出来了,这农妇并非是要争出一个什么结果来,而是闹,把事情闹大了,别管谁有理,她没什么损失,可梅雪嫣却承受不了如此舆论。 人都有好事之心,不消几日,怕是临安县都知道这一丑事,梅雪嫣的声名臭了,学堂绝不会再留她,而林府也容不下一个不守妇道的未婚妻,就算她讲破了喉咙也百口莫辩,谁还管你是真是假? “这位嫂子,我敬你是蒋学兄的妻子,所以礼让三分,和你就事论事。要是一个女儿家的名节,是歹人三言两语就能污蔑的,那公道王法岂不是空谈?我劝你切勿为眼前小利蒙了心,如果还不明就里仍然继续攀咬,咱们公堂上见!” 梅雪嫣的硬气让农妇和周遭的人凛然,但凡未出阁的小姐们,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事,但她冷静不慌,先耐心讲明道理,实在说不通她不惜上告公堂! 农妇本就胆小怕事,她敢闹到县学堂门口,可未必敢上公堂,毕竟她才是理亏的人。 见蒋妻果然六神无主,沈子文终究是坐不住了,被梅雪嫣这么一慑,蒋妻说不出话来,那他的谋划岂不是功亏一篑? “这位嫂子,梅案首……” 沈子文先行个礼,博得人好感。 “我方才听了这么久,光是你一言我一语,此事也没个头,县学堂是斯文请雅之地,何必弄得剑拔弩张呢?蒋嫂子远道而来,只是为家事,讨个公道说法也情有可原,只是咱们招待不周,都没请你进去喝一杯清茶解渴。” 沈子文俨然一副县学堂主人的样子,让人生出好感。梅雪嫣只静静地站在一侧,看他作什么妖。 “梅姑娘乃临安县今年的童生案首,咱们学子中的楷模,按说这种事众目睽睽的,对声誉有损,讲出去都不好听,梅姑娘,这样吧,你向蒋嫂子道个歉,咱们送嫂子回去,此事就算揭过了,咱们都不许再提。” 饶是梅雪嫣早就知道沈子文来者不善,也忍不住剪水瞳微缩。 什么叫道个歉?他话说得轻,让人觉得他是有心来和解,大事化小的,可梅雪嫣一旦道歉,就坐实了她和蒋全有私情。 一旦承认了,这事还揭得过去吗?她就是实打实的勾引有妇之夫了!而沈子文主持公道,还能落个识大体的好名声。 端得是好算计。 “蒋嫂子受小人挑拨,一时冲动,不是存心构陷,我已经不计较了,若是当众发个声明,还我清白,我就无须对簿公堂,毕竟一场误会,也不劳驾县令大人做主。” 蒋妻立即叫了起来,骂道:“你还有脸了?叫你们学堂管事出来!我听说冯院君秉持正义公理,不会包庇你这个娼妇!” 沈子文有些笑不出来,他心知梅雪嫣不是那么好算计的,可也没想到这么难对付,不管是阳谋阴谋她全不着计,将他的打算看得清清楚楚的。 原以为女子碰到这种事多少会慌乱而失了阵脚,却不料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根本无缝插针,甚至想指责她得理不饶人都不行。 “冯院君自然不会藏污纳垢,他老人家一生清廉,眼里最容不下的就是狼狈为奸的歹人。” 梅雪嫣淡淡地看了一眼沈子文,后者有些心虚,不敢跟她对视。 “冯院君来了!” 蒋妻在县学堂门口闹了一个上午,冯院君原本以为只是寻常滋事的,派人讲理打发了便是。后来才听说和梅雪嫣有关,并且对方不依不饶,正消解不了,这才赶过来。 沈子文冲周佐仁使了使颜色,周夫子立马心领神会。 “冯院君,怎么还惊动您了……” 周佐仁迎上去说道:“都怪我这个做夫子的教导无方,唉……出了这等丑事,真是连县学堂都没脸咯。” “周夫子知道前因后果,就跟我讲讲吧。” 冯秋墨面无表情地问道,让人不揣度不出他是向着哪方的。 “是,说起来,我也要负责任,素日梅雪嫣是顽劣一些,妄自尊大也就罢了,至少她还未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可如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就知道,让女子入学实在是不妥,这不,干出这等荒唐事来,她虽说和蒋全清白无染,可无风不起浪,都是我没有看好学生啊……” 周佐仁痛心疾首,好似为此愧疚不已。 原来周佐仁也和他们搀和在了一起,梅雪嫣暗想,也渐渐理清了来龙去脉,周夫子早就在冯秋墨面前对梅雪嫣非议,让冯秋墨对她的印象不佳,不过是个童生,这样一来,冯秋墨再看得上她的才学,品行不佳之人,定让冯秋墨失望。 到了这个时机,再让蒋妻跑到学堂大闹,冯秋墨注重名节,县学堂是他的心血,自然不能容忍有人玷污,唯有把梅雪嫣这个罪魁祸首赶出去,蒋妻、沈子文和周佐仁黑脸白脸一起唱,让人应接不暇。 “你就是冯院君?你们学堂出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撞死在你们学堂面前!” 蒋妻还在哭嚎,她把事情闹得越多人知道越有利,她装模作样地往县学堂的门沿上撞去,她的娘家兄弟自然拦住。 “唉……”周夫子重重地叹息一声道,“这位妇人无辜,又是何苦呢?都怪我啊,快起来,我是梅雪嫣的恩师,也该给你一个交待。” “梅雪嫣品行不端,我一再放任她,没想到她却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有违大体,有负圣人教导,我周佐仁无法令她改邪归正,今日,我便和她断绝师生关系,往后,再不是她的恩师,她也不是我的学生!” 众人轰然,被自己的恩师所弃,这已经是最严重的罪行,恩师对一个人的品性自然是最了解,连周佐仁都说要和她断绝了,那此事多半是铁打的改不了了。 就算是假的,那也成真了,梅雪嫣的臭名再无法挽回。 梅雪嫣冷冷地看他们演戏,周佐仁号称恩师,可言语之中,竟是把她硬生生按在**的罪名之下,甚至不容她辩驳。 这是在把她往绝路上逼迫。 冯秋墨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蒋妻以及周佐仁,似乎是在思考怎么处置。 沈子文见他还犹疑不定,忍不住开口提醒。 “唉……周夫子本是一片好心,可千不该万不该,梅案首实在不应该做出这等……真是可惜。” “哼。” 冯秋墨轻轻冷笑了一声,沈子文和周佐仁身子一凝,不知道他的意思,这火烧得够旺,只等冯秋墨一句话就大功告成了。 冯秋墨走到梅雪嫣面前,虽然老迈,腰背却挺直,他站在前方,隐隐像是将梅雪嫣护在身后。 “来人,褫夺蒋全文位,逐出县学堂,永不录用!” 永不录用! 沈子文还没来得及欣喜,因为他听到的“蒋全”的名字,而不是梅雪嫣,他脑子里有些嗡嗡响,心里只有一个疑问:这是为何?为什么是蒋全,而不是梅雪嫣? “梅雪嫣乃老夫与县尊、文院监察共同推选的案首,其品性高洁,不容任何人质疑污蔑!指责她的德性,等于怀疑老夫!将造谣生事之人赶出学堂之外,若再纠缠不休,施以棍棒!” “可……可是冯院君……” 周佐仁还想再作挣扎,却被冯秋墨冷厉的眼神制止。 冯秋墨向来说一不二,他虽儒雅,可性子刚强,待学子严厉,对人却谦和,如今同意使用棍棒,可见他的怒意。 沈子文和周佐仁早就筹谋得顺理成章,却没料到冯秋墨一心袒护梅雪嫣,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冯秋墨会对区区一个童生如此维护? 梅雪嫣看着冯秋墨并不宽厚的背影,忍不住热泪盈目。 她自小就没什么人疼爱,只有陈婆子一个人向着她,她不曾再对任何人卸下心防,梅雪嫣心知冯秋墨倚重她,是因为她的才能,在梅雪嫣心中,冯院君是个可敬的老者和师长。 一开始她也忐忑,害怕冯秋墨听信了周佐仁的谗言,她感觉到无力,无论如何争辩也洗脱不了。 可冯秋墨的态度,明摆着是给她撑腰,侮辱梅雪嫣就是侮辱他!冯秋墨没有听她任何解释,无条件地信任她,坚定地站在她身前,替她挡下千夫所指。 仿佛一只已苍老的雄鹰,护住自己的雏鸟。 第三十章 二诗同辉 梅雪嫣看了眼暗自抹泪水的蒋全,有些可惜。 蒋全完全是被殃及池鱼,他根本不知情,是被他妻子所连累,他家本就不宽裕,靠科举来改变命运,被褫夺了文位,等于将他的希望断绝了。 梅雪嫣叹息一声,问道:“冯院君,此事与蒋全无关,能不能从轻处罚?” “妇从夫,如果不是他家纲不振,妻子又岂会心术不正,闹出这等事来?” 冯秋墨严厉地说道,可他终究于心不忍,年轻气盛时他比现在更严苛,人老了多了一分仁慈之心。 “蒋全,虽然你不能再被县学堂录用,但往后不可懈怠,明年我许你重新参加乡试,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治不好,谈何入士封官?这些你可清楚?” 蒋全原本眼睛一片灰暗,受冯秋墨点拨,还是重燃一丝希望。 “蒋全谨记冯院君教诲,就算不再是县学堂的生员,我依旧奉冯院君为恩师,学生拜别!” 蒋全在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退去。 原来世上真有正人君子,梅雪嫣感慨,只要蒋全不一蹶不振,如此心性,它日他必定可以出人头地。 沈子文精心策划这出戏,万万没想到冯秋墨如此袒护的决断,那他岂不是功亏一篑? 冲周佐仁点了点头,周夫子心领神会,可为难得很,实则心里后悔死了,他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吃力不讨好,没把梅雪嫣赶走不说,还可能得罪冯秋墨。 可事到如今,他当众和梅雪嫣断绝师生关系,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搭上沈子文这条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冯院君!这……这样有失公允啊!” “你说,何处不公?” 冯秋墨扫了他一眼,如果周夫子知进退,就不会再穷追不休了。 “冯老处置了滋事者,可没有处罚罪魁祸首!”周佐仁指着梅雪嫣说道,“梅雪嫣顽劣不堪,做出有辱学堂的事来,她才应该被扫地出门!” 见冯秋墨不说话,周夫子又继续说道:“何况,学堂内的几位夫子早有异议,不应该收女流之辈,就是因为如此,学堂才会今日之事,您不劝退了她,等于助长学堂的歪风邪气!” “歪风邪气?” 冯秋墨负着手,语气威严。 “既然你要追究个彻底,那好,我便当众宣布了,梅雪嫣不光心性坚韧,品性纯良,还常怀仁义之心,往后,她就是我临安县的文人表率!” 众人都是惊异,文人表率可不是虚名,同案首茂才一般,是可以由官府颁发裱彰牌匾的,冯秋墨的另一个身份乃临安县的提学,也只有他有权力决定这个称号归属。 临安县一直没有文人表率,是因为冯秋墨从未颁给任何人。 众人当然心思各异,毕竟梅雪嫣只是童生,而且,她是女子,这一点就足够被人诟病了,她真的担得起文人表率的称号么? “凭什么?!”周夫子叫起来,“她凭什么称得上表率?!” 冯秋墨哼了一声,中气十足道:“凭什么?就凭此月《诗报》二诗同辉,得右相大人亲手作评‘品性高洁,善腑仁心’!你确定还要追究吗?” 轰…… 周夫子的耳朵几乎是被炸开了,他简直开始怀疑人生了,二诗同辉?他读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学问,也写不出一首能上《诗报》的诗词,可梅雪嫣这才出道多久?就同月上了两首! 后有没有来者不知道,至少这是前无古人的荣誉。 《诗报》乃全天下精挑细选的诗词,每月十五篇,多数是那些大才子们才有可能上,从大儒到国相,多少读书人,能硬生生挤上去一首已经是鲤鱼跃龙门了,马锦骐能登上一首被誉为临安县百年一遇的天才。 可梅雪嫣直接二诗同辉!且她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童生! 这也就罢了,右相大人还亲笔点评,右相是谁?三朝元老,如今的两大宰相之一,文院的院判,如果不是无心于权力之争,一心钻研儒道,恐怕如今就轮不到左相在朝堂上搅弄风云了。 文院的院判说梅雪嫣“品性高洁,善腑仁心”,还有谁敢质疑她的人品? “我……” 周夫子喉咙里咕哝一声,脸火辣辣的疼,他感觉别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变成了嘲讽,如果梅雪嫣是文人表率,那他是什么?跳梁小丑? 刚才和梅雪嫣断绝师生,是他自己亲口说的啊! 周夫子脑海中只有懊悔两个字,他恨沈子文利诱,又恨自己贪婪,一时间不知道怪谁好,如果他没有说出这番话,他如今是梅雪嫣的恩师,梅雪嫣的任何成就,都有他的教导之功,就是称梅雪嫣的两首诗是他指点的都并非不可。 只觉得羞辱之下,周佐仁竟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周佐仁也是晕得及时,如果冯秋墨真的彻查下来,他这个帮凶恐怕是逃不了。 “咦?这个月的《诗报》已经刊印了吗?” 梅雪嫣也想看看《诗报》,她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就跟文章上杂志一样,前世记忆里,她不光上过文学杂志,还获奖无数,出过几本书。 “嗯,这是先送来给我检查的,明天就正式发售了。” 冯秋墨拿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梅雪嫣。 梅雪嫣翻开看了看,果然找到了《墨梅》和《卖炭翁》,篇幅有限,下边却有人写了长长的赏析,以及右相的亲评。 看完之后,梅雪嫣把册子还给了冯秋墨,注意到这老头居然脸庞有些红晕,看向她的目光如同盯着一块初露峥嵘的璞玉。 “多谢冯老为我解围。” 梅雪嫣由衷感谢,今日若不是冯秋墨,恐怕她真被周夫子给推出去受人辱骂了,在这个女子名节比命还重要的时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经受得住。 “嗯……”冯秋墨欲言又止地说道,“只是我能护你一时,以后……罢了,提这些做什么。” 沈子文看着如众星捧月的梅雪嫣,一时间有些失神。 他一直是学子中的佼佼者,一个马锦骐也就罢了,他自愧不如,可梅雪嫣横空出世,让他诸事不顺,抢走他的案首之位,处处出风头,这些荣誉,原本应该是他的啊! 沈子文不甘心,可他渐渐生出无力感,一个二诗同辉的人,自己跟她相比,好似天地之别。 沈子文咬了咬牙,消失在人群中。 第三十一章 哭惨 茶馆中说书的刘瞎子讲得口干舌燥,场子倒是热络,却没几个人听他的,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聊的是同一件事,刘瞎子听了半晌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来茶馆听书的,要么是有点小钱的升斗小民,要么是落魄读书人,他们最爱谈的就是文人那相片破事。 谁家穷得揭不开锅的秀才高中,哪个官宦老爷又娶了一房姨娘,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今天他们说的是临安县新出来的才女梅雪嫣。 “听说了吗?那梅案首还没在县学堂待几天就闹出事啦!”有人哑着声音交头接耳道,“跟一个童生私……私通!” “啊?谁说的?嗨,我就说这女人读书算什么事?” “用得着谁说嘛,人妻儿都闹到县学堂门口啦,就今儿早上的事,啊哟那叫一个喊打喊杀,真是丢死个人咯!” “谁说不是呢?人活要脸树活要皮,啧啧啧,后来呢?” “后来?”那人鄙夷地说道,“还不给学堂的人赶走了,不过这丑事算是传开了,方才我还看到有人当街喊冤呢,还林府出来的闺阁小姐呢,没想到这般不知检点。” “快别这么说,兴许是被诬陷的?” “谁知道呢?”…… 宋杰曦坐在靠窗的地方,两条腿搭在桌子上,手里捧着茶壶,听他们议论得津津有味,他也乐不可支。书童则陪同在旁,满脸的不耐烦。 “公子,您干嘛非得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来?” 宋杰曦咧嘴斜笑道:“就是这种地方才有乐子,唱戏的哪有说书的精彩?” “您都知道梅姑娘是冤枉的,有啥好听的?” 书童闷闷不乐地说道,只觉得四周聒噪乏味,也不知道哪里好玩了。 “我就喜欢看他们斗心眼,其乐无穷,里头学问多着呢,你不懂。” 宋杰曦自顾自地说道,稍时,又传出了梅雪嫣两首诗同月上《诗报》,让宋杰曦有些没意料到。 这可是临安县的大事,学子们最常买的书刊便是《诗报》了,他们都知道其中的分量,哪个县的才子能登上一篇,都是莫大的荣耀。一件丑事一个美谈,让梅雪嫣的名字在茶馆里头热火朝天。 “真是没想到……”宋杰曦有些发怔,喃喃道,“这样一来,那沈子文的伎俩不就全落空了?” 书童白了一眼问道:“公子,你到底是向着谁的啊?” 宋杰曦手叩了叩椅子把手笑道:“自然是越闹腾越好……不过,沈子文就算不肯善罢甘休,他也不过是个虾兵蟹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么说来,公子还是更看好梅姑娘嘛。” “她用不着我看好。” 宋杰曦难得想了想才说道:“那日融雪文会,她算是唯一真正即兴赋诗的人,其他人都是提前打腹稿,你以为诗词这么好作吗?这女子聪敏果敢才思内敛,现在看起来平凡无奇,将来……凤凰一朝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啊。” 宋杰曦说着,轻浮随意的脸庞逐渐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嘁……”书童嗤笑道,“公子给她这么高的评价,她要真有这么大本事,怎么还不知道背后作祟的是那沈子文呢?” “谁说她不知道?”宋杰曦挑起剑眉道,“她……咦?” 她是根本没把沈子文放在眼里啊。 宋杰曦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从窗户望过去,看到沈子文和农妇一前一后拐进了巷子,宋杰曦只远远看了一眼,认得那个农妇就是闹事的蒋妻。 沈子文看着眼前的农妇,想骂几句但是又骂不出来。 “沈公子,你可看到了,不是我不闹,你们那个院君也忒狠了,我都差点被他派人打了!我是不敢再去了,何况,回头蒋全还不知道怎么对我呢,要是把我休了……” “蒋全那个废物,连妻儿都养不活,还靠你供他上学,你跟着他有什么好?大不了和离了,你改嫁不就行了,我给你的银子足够你添置一套丰厚的嫁妆了。” “哎!话可不说这么说的。”蒋妻尖声叫道,“之前说好是定金,成事后还得给我十两,我家里拖着一个孩子,要是被休了我拿什么养活他?还改嫁,说得轻巧,谁要我这个嫁过人的女人,你倒是给我找个婆家……” “行了行了,这是你的酬劳。” 沈子文甩给她一袋银子,尽管不情愿,可蒋妻哭惨让他也不好意思赖账。蒋妻拿着掂量几下,分量不轻,小心收进怀中。 “多谢沈公子!那要没事,我就回去了?” “等等!” 沈子文叫住她,舅母沈氏给他的银子,他上下打点花得差不多了,他自己都很拮据,又不好意思再跟舅母要,沈氏是林府的少夫人,风光是风光了,掌管着林府的家用,可大权终究在林夫人那里,她能支出来的银子不算多。 要是这回不见成效,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沈氏那边没法交代。 “这事你还得帮我办妥了,放心,不用去县学堂了。” “嗯?”蒋妻眼睛一亮问道,“那工钱……是不是另算?” 沈子文如同吃了苍蝇一般,这贪得无厌的乡下夫人真令他厌恶。 周夫子那边已经花了近百两,而且还不好善后,吃了这么一个亏,恐怕是在县学堂待不下去了,还得使银子打点,沈氏倒是答允了可以让他去林氏学堂任教。 这农妇还想从他身上刮油水,简直是雪上加霜。 “如果你能帮我办妥了,还是十两。” 沈子文板着脸说道:“学堂那边有冯秋墨护着她,怕是不行了,你现在就沿街哭诉,该怎么做你清楚的,最好是一路哭到林府,记住,切勿与林府的人起冲突。” 沈子文暗想,冯秋墨庇护你,那林府呢? 林夫人要是知道她做出这么有辱家门的事来,加上沈氏添油加醋,夫人还能容得下她?只要她被赶出林府,那舅母沈氏交给他的任务他也算完成了。 “我省得,不就是逢人就哭嘛。”蒋妻又道,“沈公子为啥不让我直接闹上林府呢?” “你想吃官司吗?” 沈子文不耐烦地说道,跟个愚妇打交道真是烦心,林府岂是县学堂那般好说话的?谁敢进去闹试试,那些家仆不把你打个半死不活? 蒋妻缩了缩脖子走了。 第三十二章 军爷 蒋妻这回学聪明了些,不再闹上门,只在街角巷尾菜市口,逮着人便哭诉。 “你知道吗?那狐狸精勾引我丈夫,我去跟她评理,她让人活生生把我们打了出来,尽是欺负我们乡下人啊!你们看看,我这腿都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现在是有家不能回,连丈夫都要把我休了……” 街上有的是嫉恶如仇买卖果蔬的婆子妇人,一听这种事自然是愤慨。 “是嘛?原来那个……是这种货色啊,我还听儿子讲过她是个什么才女呢!” “你们也要当心,她在县学堂作妖,你们的儿子丈夫千万别被她勾搭上了,可真是个害人精啊!” “蒋家娘子,你也是倒霉,怎么摊上这种事了呢,回头我也要跟我家丈夫说道说道,不能受了这害人精的蛊惑。” 蒋妻走走停停,以讹传讹之下,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此事了,不少好心人见蒋妻可怜,还收留她去喝点水,吃点面充充饥。 梅雪嫣从学堂回府时,三三两两的妇人高谈阔论,“不要脸”“狐狸精”诸如此类的词语不绝于耳,似乎是故意讲给她听的。 而蒋妻也离她不远,一直谩骂不休,梅雪嫣走一步她就跟一步。 农妇没有什么主张,蒋妻像是狗皮膏药一般,看来是沈子文支了招,梅雪嫣再沉静也有些气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光使些下作手段,沈子文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就跟茅坑里的蟑螂似的,咬不着人却恶心人。 嘴长在别人身上,梅雪嫣只能不予理会,快到林府时,蒋妻见她无动于衷,忍耐不住大步走上下将梅雪嫣拦下。 “狐狸精!你就没有一丝羞耻之心的吗?居然还敢出门招摇,你害得我丈夫被县学堂除名了,害得我们夫妻不合,你却好端端的,看来你这浪蹄子伺候过不少人呢,县学堂的人都向着你……” “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出门的?蒋嫂子可知道,你丈夫今年本可以考秀才了,你为了蝇头小利,败坏的是他的声名,活生生耽误了他的光阴?” 蒋妻有些心虚,她自然指望蒋全能够高中,那她也可以做个官家夫人,一时间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蒋全,可想想怀里的银子,这些便无关紧要了。 “你少狡辩,都怪你这个害人精!害了我们家!”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有任何不满大可去击鼓鸣冤,咱们大可对簿公堂,如果你只是纠缠,我却没时间奉陪。” 蒋妻和她的娘家兄弟冲过去,将梅雪嫣团团围住,那些看热闹的妇人婆子也都围拢过来,只见蒋妻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泪一把鼻涕地痛哭。 “谁不知道你们林府是临安的名门望族?跟县老爷关系亲密得紧呢,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有没有活路了?” 看他们的架势,也不准备动手了,蒋妻的娘家兄弟也知道了,只要不动手伤人,就是县老爷也管不着,律法还规定不允许在大街上哭吗? 梅雪嫣生出孤立无援的感觉,这世上,她无双亲娘家庇护,林府的人更是视她如仇寇,也就陈君生娘俩对她真心实意,可他们同样势单力薄,她有一瞬间泄气,在这世间无依无靠,她无论怎么挣扎,她都是孤身一人。 不由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正当梅雪嫣拿这些泼皮无赖没法子时,人群被急促的马蹄声给冲散,大伙都往旁边闪躲,这急行的快马撞一下,不死也要断胳膊瘸腿的。 一匹高大的枣红骏马飞奔而来,梅雪嫣立在街道中央,正发怔恍神,也忘了躲避,直到骏马的铁蹄到了眼前,她才惊得腿脚发软,差点没站稳。 “吁——” 骏马被勒住缰绳,高高跃起,那驭马的人身子一侧,见梅雪嫣也是惊魂未定的模样,跟高大的骏马对比,她身子纤弱得跟柳条似的,责骂的话没说出口。 “小丫头,要不是军爷我马术精湛,你恐怕就香消玉殒啦!” 梅雪嫣回过神来,背后生出冷汗。 眼前这一人一马,气势猖獗得很,居然敢在闹市奔腾。 梅雪嫣抬头看了看驭马的人,一身劲装皮靴,年纪可大可小,面皮夋黑,许是奔波劳累,下巴上的胡茬紧密,倒是一口大白牙熠熠生辉。 “那多谢军爷你蹄下留情啊!” 梅雪嫣有些气恼地说道,明明是这人不顾过往行人,横冲直撞的,根本就是草菅人命,说得好像他反倒成了救命恩人似的。 那军户哈哈大笑一声,跃下马来,身姿矫健如豹,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军户走到梅雪嫣面前,梅雪嫣才发觉这人有多健壮,她仅仅只到胸膛,连直视他都要昂着头。军户肩宽腰细,胸膛宽厚,站在她面前跟铁墩子一般,让梅雪嫣感觉到压迫。 梅雪嫣只瞧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如锋刃,竟是饱含内敛的杀意,让人不敢直视,英挺的鼻子让他看起来十分刚毅。果然是上阵杀敌的军户,否则一般府衙的兵可没有这威势。 不过一说话,让梅雪嫣觉得他正直刚毅的军人形象瞬间崩塌,更像是个军痞。 “嗬……小丫头,你这是在骂我呢?不过军爷我不跟小丫头斤斤计较,走了,二狗子。” 军户牵着骏马,大摇大摆地从梅雪嫣身边经过,那骏马顺带打了个响鼻,冲了梅雪嫣一脸的鼻涕沫。 走了两步,那军户回过头来问:“诶!你们这挤一堆干嘛呢?” 蒋妻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她一时没想好到底是哭还是不哭,面对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煞气十足的军户,她有点胆颤,这年头,宁愿惹读书人,也别惹当兵的,他们可不是士子文人,气急败坏了也就之乎者也地骂几句。 当兵的不同,他们本就是不安分的,虽说如今文人当道,可不代表武人好惹。 “军爷,您可要给我这个农妇做主啊!” 蒋妻突然心生一计,学堂林府和县令不都偏袒梅雪嫣嘛?可军户不同,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最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第三十三章 莽夫 “军爷最见不得不平之事,你且说说你有啥委屈。” 军户大马金刀地往那一站,端得是器宇轩昂,不过梅雪嫣鄙夷,明明自个儿就横行无忌,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呢。 蒋妻哭哭啼啼把事情说了一遍,军户捏着下巴衡量了一会儿。 “这么说来,是这小丫头先勾引的你丈夫?” “是的,就是这个不知检点的浪蹄子!” 军户指着梅雪嫣调侃道:“这小丫头跟鸬鹚似的,身上没三两肉,她也能勾引你丈夫?要我说,女人嘛,要丰乳肥臀一些,睡起来才有滋味……” 梅雪嫣听着这人越说越不靠谱,瞪了他一眼,浓眉大眼血气方刚的样子,没想到肚子里却是个龌龊草包。 “咳咳……”蒋妻忍不住提醒道,“军爷。” “哦,那事情就明了了。”军户收敛笑容问道,“所以你清早去县学堂堵这小丫头,骂了一通被赶出来,你不甘心,所以满大街宣扬,好让大伙帮你一起辱骂,最好是骂到她无处容身,不堪羞辱上吊?” “这浪蹄子做得出,难道还怕别人说嘛?这种货色在我们村里是要被浸猪笼的。” “呵呵。” 军户突然冷笑,随后一声暴喝如雷,差点把蒋妻吓得跳起来。 “好你个草菅人命的泼妇!”军户目光凌厉大喝道,“人家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被你追上门来辱骂,败坏人家姑娘的声名,还敢来骗军爷我!你当军爷是聋了还是瞎了?一大家子人上街围攻一个小姑娘,真他妈一屋子王八!” 蒋妻惊愕,就连梅雪嫣也有些愕然,当兵的多是有头无脑易于挑拨的人,这人难得仅听一面之词就能辨是非,至少不是梅雪嫣所以为的莽汉了。 “不对啊!”蒋妻的娘家兄弟跳起来说道,“不要脸的是她,你你……你个狗当兵的,就会欺负我们穷人!你仗势欺人!” “谁说我仗势?滚你丫的!” 军户抬脚一踢,这人被踢出两丈远,瘫软在地上,嘴里头竟然吐出血来。 梅雪嫣没想到他敢在大街上动手,且片刻重伤,不由得惊叹这军户如此猖狂,可恶人自有人磨,讲理的怕光脚的,光脚的的怕横的。 “打人了!打人啦!” 蒋妻见自家兄弟口里还不住吐着血沫子,顿时失了分寸,只哭嚎起来。其他的男丁见军户打人,即使对这个武人害怕,也都怒火冲天,上去拉他要见官。 “我不光打人,还杀人呢!” 军户手别在腰间,原来他腰间挎的是一把宽刃大刀,拔出来往地上一插,青石跟豆腐块一般,大刀没入其中,闪烁着寒光。 蒋家人瞬间不语了,这军户杀气腾腾,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跟一个从尸山血海里头爬出来的武人相比,实在不够看的。 梅雪嫣也动容,这个军户是真敢杀人的!就好像那些土匪绿林,他们身上自带一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煞气,这军户比土匪还凶悍,一看就是不要命的主。 “军爷我脚下留情,这无赖只断了几根肋骨,伤到肺叶而已,你们抬去医馆说不定还能保下一条性命,在床上躺那么几个月。再给老子死乞白赖纠缠,你们数数有几条命够我杀?你们要想报官,记住军爷乃林府三郎!” 蒋家人只觉得跟坠入冰窖一般,这世上竟然有这样凶神恶煞的人,他们连争辩的胆量都没有,灰溜溜抬着伤者走了。 梅雪嫣看着莽夫,有些五味杂陈。 他居然就是林三郎! 梅雪嫣还设想过和林三郎第一次会面的景象,却没料到是这般场景。 这军户跟她想象中的林三郎差太远了!从陈婆子口中,林三郎性子活泼但人乖巧,待人彬彬有礼,长大了也会是模样周正俊朗的君子。 可眼前这位…… 倒符合武人穿着,横刀立马的,枣红马背后还驮着几个大包袱,风尘仆仆,胡子邋遢,一双脸跟从煤窟里爬出来似的,明明才二十二岁,看起来跟三十岁小老头一般。 关键是性格暴躁,虽说是嫉恶如仇,可动辄杀人放火,这哪是堂堂将门之后?言行粗鄙,跟流氓土匪差不多。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君啊! 梅雪嫣扶额,果然耳闻不如一见,听别人口述简直不靠谱。 和离需要哪些手续来着? 林三郎明明帮了她一个大忙,可表示感谢的词在她嘴里打了个圈,实在说不出口。 “丫头!你杵着干嘛?回家啊!” 林三郎声音浑厚,将梅雪嫣拉回现实。 “啊?”梅雪嫣神不附体回答,“哦,好……” 离林府大门不过百来步远,林三郎牵着骏马走在前头,梅雪嫣神不守舍地跟着,快进府门的时候,梅雪嫣才一个激灵醒悟过来。 “你!”梅雪嫣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住林府?” 林三郎回过头来瞟了她一眼,暗含深意,梅雪嫣看不懂。 “你不就是夫人给我买的那个童养媳嘛。” 林三郎背着她随口说道:“我前天就到了临安的驿站,本不想回林府的,跟以前的发小好友会面玩了几天,你可有本事,在外头瞎混不说,居然还没过门给老子戴了绿帽,真是诚心实意的见面礼啊。” 原来是听他的朋友所说。 梅雪嫣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想法。 虽然她心里抵死都不承认,可名义上梅雪嫣的确是林三郎的童养媳,他这十年回乡,听到的头一个消息,竟是童养媳的绯闻,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没把她打死算宽厚了。 梅雪嫣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毕竟林三郎算自己的恩人。 转念一想,梅雪嫣本就没打算嫁给他,看到真人之后,更遑论厮守终身了,她可不想跟一个脾气如虎狼的莽夫举案齐眉。 印象差就差吧,最好是把她给休了,那就省得她想法设法去夫人那里要契书了。 梅雪嫣在后头胡思乱想着进了林府,见夫人已经领着林府上下候着了。听到前面林三郎背对着自己,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等拜了祖宗父母再来跟你算账!” 第三十四章 妾室 林三郎自小习武,十二岁跟叔伯去了边疆,十四岁就下战场,十年才卸甲回乡归家,跪祠堂拜祖宗的礼仪是少不了的。 夫人也很重视,所以府里上下的人都来齐全了,以示隆重,也可以认人,免得下人还不认得主子。 林三郎人高腿长,几步就到了夫人面前,梅雪嫣急步才勉强跟上。 “见过吕姨娘!” 林三郎第一句话让丫头婆子吓破了胆,就连沈氏捏着帕子的手都抖了一下,偷偷瞧了一眼夫人的脸色,她倒是坦然无恙,还噙着笑,只是那一丝僵硬让沈氏给察觉到了。 沈氏忍住笑意,有些幸灾乐祸。 王婆子伺候夫人这么多年,哪能不了解其中细节? “三爷,老爷去了,林府就剩下了夫人一个长辈,操持偌大的家业,三爷还叫姨娘,怕是不妥吧?” 梅雪嫣只听了林三郎叫姨娘还在奇怪,连王婆子说话了,她当然是清楚了,原来林吕氏原本也只是林老爷的妾室啊,如今她一人独大,以夫人称呼没什么不妥,就算身份有别,府里头哪个还敢称呼她为姨娘? 林三郎不是林吕氏所生! 梅雪嫣立马想到这一关节,难怪林三郎自小连家里都不待,跑去参了军。不过林吕氏平日看起来,丝毫不像是苛刻林三郎的样子,梅雪嫣是半点都没看出来。 “多嘴。”吕氏轻责了一声道,“奕宸,你不用管这些虚礼,我虽然不是你的生母,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儿,我天天念经祈福,可算见你平安回来,心里也踏实了。” “多谢姨娘挂心。” 林三郎嘴上有礼,可一口一个姨娘,分明是没有避讳。 吕氏一派慈母长辈的左派,让梅雪嫣看得直惊叹,她一向不怎么亲近吕氏,就算她后来处处维护她,看似宽容又仁慈,可梅雪嫣始终记得这些年来,吕氏正眼都没瞧她过,可见吕氏待人一丝不苟,内心如何,外人难以揣度。 “三郎,我原本想给你引见姑娘,看来你们先见了面。” 吕氏向梅雪嫣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拉着她的手,如同亲母长辈。 “梅姑娘家道中落,我与她的父辈曾有些交情,于是伸了一把手,梅姑娘天性纯良,当年老爷有过遗命,让我替你择一良配,我看梅姑娘就是顶好的大家闺秀,不过是做妻还是做妾,三郎你自己决定罢。” 事关于己,梅雪嫣也尖着耳朵细细听着,她很想说她不愿嫁,不过哪轮得到她说话? 士族富贾都是三妻四妾,莺莺燕燕的,她既不想做妻,成日提防这个女人算计那个女人,也不想成妾,算尽心思争宠,还要为庶出的儿子争家业。 就好像吕氏,整个林府都只剩下了她一人,不用于任何人再勾心斗角,可到头来,林三郎一句姨娘就把她打回原形,掌控着整个林府,尊贵无比,可“妾室”这个名号她到死也摘不去,甚至百年后跟夫君合葬的都不会是她。 所以这事在林府属于禁忌,谁都不敢提一个字。 “既然是姨娘做的决定,那吕姨娘觉得她配得上正妻吗?” 梅雪嫣心情忐忑,最好是林三郎看不上她,连妾室的位子都不给她,放她自由。 可亲耳听到他这么说,自己多少有些沮丧,因为自己的命不由己。他的确对她有恩情,可始终不是同心同德之人,对她来说,林三郎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梅雪嫣不知,此时吕氏也心肠百转。 吕氏擅自决定将梅雪嫣许给林三郎,多少有试探之意,看他肯不肯认自己这个夫人,就算是娶她做妾,也算是将吕氏当作长辈,可没想到他这般不领情,“配得上正妻吗?”这明明是对她吕氏的质问。 吕氏沉吟片刻说道:“你们初次见面,那就不用这么快做决定。三郎啊,你去祠堂祭拜祖宗吧,你爹娘在天之灵,会很高兴的。” “是啊,三弟,你快去,哥哥陪你喝酒,今儿个咱们兄弟俩不醉不归!赶明儿我带你去临安县最好喝酒的地方,咱们玩个痛快!” 林荣昌倒是个没心眼的,连沈氏都白了他一眼。 “二哥稍等,我片刻就来!” 林奕宸自己一个人进了祠堂,梅雪嫣未入门,是没资格同他一起去的。 下人们也都散了,私下议论着恐怕以后林府不得安宁了,夫人不是容不下人,可林三郎性子冲,有他在,始终是夫人的伤疤,不用别人提也时刻揭着。 沈氏扭了几步走到梅雪嫣身边,轻轻说道:“唉……你说三弟也真是的,提哪茬子不好,非得叫‘姨娘’,梅姑娘,你回去可要说他几句,府里头就一个夫人,三弟别说错话了。” 梅雪嫣心思全在自己的将来,哪有空考虑跟沈氏争这些家长里短? 见梅雪嫣不说话,沈氏又说道:“姑娘,我觉得吧,你能做个良妾已经不错了,夫人虽说你出门名门,可不也家破人亡了嘛,能做林家的妻妾,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要是我,也不敢贪心要别的。” 梅雪嫣噎然,在沈氏心里,她就是攀高枝的那个,一心想着如何嫁给林三郎。 “你啊,也别觉得委屈,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这人天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个尿壶涂上红漆也变不成花瓶,你这想法设法地去考什么文位,谁在乎啊?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啊,就是目光太短浅了。” 梅雪嫣沉默了半晌,才问道:“原来……夫人也是良妾出身啊?” 沈氏脸色微变,说道:“你这死丫头,我可没说!” 这不光是夫人的旧疤,也是沈氏的痛脚,吕氏是妾室,那她所生的林大郎林二郎全部都是庶出,整个林府,只有三郎林奕宸是嫡子! 也就等于,只要梅雪嫣成了林三郎的正妻,那她的身份比府里的任何人女人都尊贵!包括夫人吕氏在内。 沈氏没想到她短短时间内,就捏到她的七寸,气不打一出来,甩手走了。 梅雪嫣这才了然,难怪沈氏对自己如此刻薄,因为她怕,怕梅雪嫣一朝得势。 第三十五章 误解 梅雪嫣看着被搀扶过来的林三郎,一时间不知道是去扶还是退到一边好。 金芍指挥着两个家仆,左右撑着林三郎,看他们两个都挺辛苦的,毕竟林三郎壮硕得跟头牛似的,要不是林三郎意识还较清醒,只是脚下有些虚浮,光凭这两个估计是拖不动的。 “梅姑娘,陈妈妈,快来搭把手,送三爷去卧房。” 金芍一边嘟囔着,“二爷请三爷喝酒,满满几杯下去,二爷就不省人事了,三爷一个人接着喝了半个时辰,一坛子酒估计得有十斤,全喝完啦!咱们家三爷可是大英雄!” 金芍看向林三郎的眼神夹杂着崇拜,都觉得能喝会打的是真正男子汉,梅雪嫣却对他的印象再降五分。 酒鬼有什么好的? 喝得多就是好汉?殊不知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都是因为酒鬼赌徒,男人喝了酒跟疯子似的,有的还会打儿子老婆,生活可是生不如死,何况林三郎武艺傍身,就是一个男人被他一拳都打个半死不活,哪个弱女子能架得住? 梅雪嫣确定,这种男人绝不能嫁,即便他是林府嫡子,身份尊贵。 梅雪嫣想通了一点,因为夫人忌惮林三郎,所以会千方百计许给他一个没有娘家势力的正妻,这样夫人更容易拿捏。她把自己这个孤儿养了十年,说不定就是这个打算。至于最后是不是梅雪嫣,夫人想来不会特别看重。 而林奕宸这边,如果他够聪明,也绝对不会娶夫人培养出来的女人,在他眼里,梅雪嫣肯定是夫人的心腹。 这样一来,梅雪嫣也有机可乘,一边是夫人找到更好的名额取而代之,谁爱嫁谁嫁,另一边,就是让林三郎厌恶自己。 反正外头那么多流言蜚语,估计林三郎已经把她看作不知检点的女人了,梅雪嫣只需要顺手推舟,让他主动取消婚约。不过她不会拿自己的名声作赌,那也太不划算了。 金芍嘱托了一句:“人已经送到了,梅姑娘,好好伺候三爷休息。” “嗯。” 梅雪嫣看着床榻上这个酒鬼,他着床就闭眼躺尸了,梅雪嫣心里犹疑了一下。 陈婆子倒是将他当作了自己人,一边给他铺被盖,一边唠叨着。 “现在好了,三郎回来了,姑娘你总算有了庇护,看府里头还有哪个人敢欺侮你?三郎一定会为你撑腰的,娘子,你还愣着干嘛?快给三郎擦洗一下。” 女人依附男人,这是从古至今的定律,陈婆子的想法也没有错。 梅雪嫣硬着头皮去解林三郎的衣裳,在陈婆子看来再正常不过了,她是林三郎的童养媳,她不伺候更衣谁伺候? 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当还他的人情吧。 男子的衣裳也挺繁复的,尤其是林三郎穿得武人劲装,绳扣系得很紧,梅雪嫣只能使出最大的力气去扯,还要饶过他背后给他褪下衣裳,两人也就离得近了,一股子冲天的酒味差点把梅雪嫣熏出眼泪来。 “臭男人!”梅雪嫣忍不住嘀咕,“喝这么多还要别人来伺候,怎么不干脆死在外头。” 死在外头?是在盼他死在沙场上吗?果然是个恶毒又不知廉耻的女人,有人心里结成一个疙瘩,忍住了一巴掌过去的冲动。 梅雪嫣虽是怨念丛生,也发觉自己言语不妥,林三郎是为国为民戍守边疆,即使是陌生人,她也会崇敬,怎么会如此恶毒咒骂?何况,他白天还搭救了自己,真是不应该。 “我不是那个意思……”梅雪嫣自言自语道,“唉……算了。” 梅雪嫣艰难地给他挪了一下,脑袋上已经冒汗了。 拧干毛巾,梅雪嫣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着,她也没这么贴身伺候过哪个男人,就当擦桌子一般,干净就成,反正他也无知无觉,他面皮被沙尘吹得有些粗糙,完全不似那些脂粉里出来的公子哥,想来也不会疼吧。 梅雪嫣不敢正对着他,只看到他侧脸,鬓角如剑削,胡茬似细针,鼻锋如山丘,深刻硬朗有余,却跟英俊搭不上半点边。 “陈妈妈说你小时候生得俊俏可爱,长大了估计也不会差,结果事与愿违,长成了这副粗糙模样,跟包黑炭似的。” 梅雪嫣说着自己有些发笑,或许是她一直带着偏见,连情绪都被这先入为主的观念左右了,所以怎么看他也不顺眼,总是挑刺。 有心人听了,当然不悦地心想,原来是喜欢娘了吧唧的小白脸,难怪跟县学堂的书生勾勾搭搭,哼。 梅雪嫣帮他擦拭着手臂和手掌,男人的身体永远比女人温暖,梅雪嫣刚一接触,觉得还能暖手,就是触感不太好,手臂肌肉条条分明硬梆梆的,手掌更是坚硬粗糙,手掌握刀处已经生出老茧,关节跟生铁似的。 “这要是谁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梅雪嫣的本意是,连十指相扣都会硌得生疼,要是被捏紧,只怕女人的软骨头都会被他握碎,自然没什么柔情蜜意可言。 可听在林三郎的耳朵里,却成了另外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了。 “哼!” 梅雪嫣听到冷哼,吓了一跳,抬头正好跟林三郎四目相对,黝黑的眼眸深邃内敛,勉强能看到怒意流转。 “你……你醒啦?也不说一声,那你睡吧。” 梅雪嫣觉得有些尴尬,这人不知道何时醒来的,那她自语的话岂不是被他听到了?赶紧跳下床榻,落荒而逃。却被林三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手腕,果然,疼得跟被火钳钳住一般。 她不知对方是带着报复性质的。 “我睡在厢房,你放……放开!”梅雪嫣惊呼道,“我们还未成亲,不能同睡一房!” 想得倒挺美,林三郎冷笑,明明看不起他,可奉夫人的命令,这么快就想贴上来?真是不知检点。 “你让我怎么睡?” 林三郎松开她,冷硬说道,“你没学过怎么伺候夫君吗?连宽衣都不会?” 面对林三郎的质问,梅雪嫣气结,她什么时候学过伺候男人了?看来他还是把她的流言当真了,在外头不说,还帮她一把,其实只是怕丢了他的脸,传出去不好听,原来粗犷的外表下,也是个小肚鸡肠的心。 “你有手有脚,自己不会……” 梅雪嫣话还没说完,林三郎嗖地一声站起来,梅雪嫣还以为他要动手打人,身体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林三郎伸手站在她面前,目光逼人,你不是很乐于为男人宽衣解带吗?这种女人也不必怜惜,今天非让她服从不可,算作教训。 梅雪嫣怔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了,这个滚刀肉动怒可是会杀人的,这年头,大户人家府中死个把女人,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她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闭着眼睛帮他褪去了裤子,只剩亵裤。 她算清楚了,林三郎这是变着法子来折辱她呢。 “臭男人,滚刀肉,死军痞,直男癌……” 梅雪嫣将记忆中骂人的话也搜刮一空,觉得林三郎的臭毛病是占齐了,心里腹谤谩骂不止。 林三郎坐会榻上,梅雪嫣以为他会消停,结果他又将脚伸过来。 “我舟车劳顿,军医说泡脚可以舒缓疲劳,还不去打水?” “哦。” 还算有点良心,没让她洗脚捏脚。 梅雪嫣这才知道,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林三郎会跟她讲道理吗?显然他更趋向于用武力解决问题。 就算是讲理,她也落了下乘,女人伺候丈夫不是天经地义吗?即使让她给林三郎擦脚,那也是名正言顺的。所以梅雪嫣觉得,这种大男子的莽夫,绝不适合做相濡以沫的夫君。 心里使坏,梅雪嫣干脆打了一木盆热水,她自己试了一下,很是烫手,果然,林三郎脚放进去的时候,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碍于脸面,也不会叫烫,梅雪嫣心里乐呵,总算扳回一城,这个小心眼的臭男人。 都说男子三美,胡髯、鬓角和毛发,林三郎倒是占全了,可在梅雪嫣眼里,林三郎已是个不修边幅的大男人,浓密的汗毛看起来也是脏兮兮的,毫无美感。 林三郎脚都烫红了却不吭一声,想让他低头?他什么痛楚没试过?战场上随时有生命危险,刀伤箭伤他尝过无数,一盆热水而已,就是滚烫他也不皱眉头。 就是他自小独立习惯了,身边站立着一个拿着毛巾的女人伺候,林三郎觉得有些别扭。 还有些……别样的气氛,怎么说呢,和军营里一群男人在一块不同,和表里不一的林家人也不同,让他冷硬的心肠软了一下。 要是眼前是个贤妻良母,而不是个心肠歹毒目的不善的女人就更好了。 “以后我的屋子不许任何人进来,你要每日打扫干净,这个时辰要添好热水和叠好新衣,我要沐浴。” “……” 妻子根本没有人权,只是高级一些的丫鬟对不对? 梅雪嫣任他作妖,反正以后他们是形同陌路的人,忍一时风平浪静。 第三十六章 恶人 林三郎虽荣归,学堂梅雪嫣还是要去的。 没想到林三郎比她起得还早,在院里的马厩刷毛喂草,这马厩是新搭的。梅雪嫣远远瞧了一眼,因为被这匹枣马惊吓过,梅雪嫣对这种大型牲口心有畏惧,所以干脆绕开了。 “站住!” 林三郎喝住她,自己牵着把走了出来,马鞍精良,像是要打仗似的。 “我送你去学堂!” 林奕宸的语气不容置疑,听不出来是喜还是怒,弄得梅雪嫣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恶人或许是悔改昨夜对她太过恶劣,所以赔罪来了么?居然还亲自送她去学堂。 随即梅雪嫣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可不指望这块硬骨头回头是岸。 “不用了。”梅雪嫣淡淡说道,“林府离县学堂不远,不会有危险。何况,闹市之中,骑着马四处冲撞,伤着人,踏坏了人家的铺子就不好了。” 林三郎走过来,嗤了一声,心想,一个女儿家家的碰到那些死缠烂打的农妇都搞不定,你被骂不要紧,还连累的林家的名声。 “那就让它跟着你一起去。” 枣色马一个响鼻又喷出鼻涕沫来,让梅雪嫣敬而远之。 “不需要,县学堂可没有马厩容它,再说,它顶什么用?” “呵呵,它比你可中用。”林三郎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怕有人在外头又勾三搭四,你以为是为了给你做护卫?想得倒美。” 这个男人嘴也太阴损了! 梅雪嫣气结,她干嘛要跟一只牲口比较? “你明明知道那些传言是有人陷害我。” 梅雪嫣本不想辩解,这个臭男人却时刻把此事挂在嘴上,她莫名成了不贞不洁的女人。林三郎听她语气似乎有些委屈,心里有些松动,但转念一想,恐怕是佯装的呢,这种女人最擅长逢场作戏,他喝醉的时候听到的那些,可都是她的真心话。 谁也不想被人盼着死在沙场上不是? “无风不起浪。”林三郎顿了顿又说道,“夫人要把你许给我,以后你可是我林奕宸的妻妾,还怕没银子花么?为什么非要去抛头露面,女人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 梅雪嫣无语,这个死直男癌,不过这种道理跟他是讲不通的,男尊女卑才是正经传统。看来自己在他心中的印象差得很,只要他不污蔑自己的名节,要怎么想就随他去吧。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啊,万一我还没入门就守了寡,那总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 梅雪嫣微笑说道,林三郎气得火冒三丈,又瞧见她眼中的狡黠和戏谑,林三郎将怒火压了下来,这女人是真心话还是激怒自己?林三郎有些分不清了,按说嫁给军士的女人,的确祸福难测,她独立一些也是应该。 可林三郎还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女人就没盼他一点好?索性他俩并无感情,可林三郎依然不是滋味。 “你以为吕姨娘作保你就万无一失了吗?我的婚事可由不得他人做主,我的妻子也一定贤良淑德温婉善良的女子,而不是你这种货色。” 谁想嫁给你这种滚刀肉了?真是莫名自信。 梅雪嫣想要脱口而出“那你赶快休了我吧”,话到舌尖咽回去了,今日敲打已经够多了,操之过急可不好,随即低头不语,指了指枣马。 “那你让它跟着吧,丢了不怪我。” 林三郎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女人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放心,你丢了它也丢不了!” 梅雪嫣甩着袖子快步走了,不过枣红烈马人高马大,几步就跟上来了,梅雪嫣隐隐闻到牲口的臭味,恨屋及乌也不喜欢这匹马。 枣色马走在自己的身旁,隐隐有把旁人隔开之势,梅雪嫣有些惊讶,这匹马居然如此通人性,也不知道林三郎少了哪根筋取名叫“二狗子”,以他的才学,梅雪嫣也不意外,没叫狗剩、狗蛋已经不错了。 到了县学堂门口,梅雪嫣有点为难,学堂肯定是不能带牲畜进去的,但是她也不忍心让一匹好马走失了,人虽可恶,马却无辜啊。 “这个恶人真是……他不至于连自己的马都不管吧?” 梅雪嫣只能克服畏惧,去牵二狗子的缰绳,想把它栓在门外,想来这匹马是恶人的坐骑,应该会来寻它。 要是走丢了多亏?听说一匹好马价格不菲,这匹枣红色马想来值个百两吧? “呼哧……” 枣色马避开梅雪嫣,自己慢悠悠往回走了,看它的方向居然是林府。 “老马识途……不是说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马吗?这恶人还不如二狗子呢!” 梅雪嫣居然有些喜欢这匹马了,就是为它跟错了主子感到惋惜。 课堂里头安安静静的,倒是没几个人打闹,也没人诵书,有的耷拉着脑袋打瞌睡,有的刻苦自学,也有三三两两聚一起说话的。 周夫子不在。 “梅案首来了。”沈子文冷冷地说道,“这下好了,咱们都没有夫子教课了。” “周夫子呢?” 梅雪嫣奇怪,就算他们俩闹翻了,周夫子还是学堂的教书先生,虽说落面子,可不至于辞了吧? “周夫子被你气病了,现在还躺在家中养病呢!诸位同窗,我们交了学费,是为了安安稳稳求学,却被梅案首所害,不如我们联名去请冯院君定夺?” 沈子文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一切谋划成空,后来还被蒋妻讹了她兄弟的医药钱。 梅雪嫣懒得理会他,这些小伎俩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沈子文,要去你去吧,我们不去!” “是啊,梅案首的诗得到右相大人亲评,已被冯院君封为临安县的文人表率,二诗同月上《诗报》,你敢说你有这等本事吗?她虽是女子,但我等都钦佩不已,往后只会维护我临安县的表率,而不会损辱她半句!” 毕竟都是读书人,明辨是非者居多,蒋妻之事他们提都没提。 沈子文脸上有些挂不住,竟无一人应和他,右相大人亲评,文人表率,二诗同辉,这些让他有种望而仰止的挫败感。 他知道,学堂里头,已经有人将她与马锦骐比肩了,甚至风头已经超过了马锦骐。 第三十七章 毁诗 周夫子到底是来课堂了,看起来双眼皮发青,眼珠还布有血丝,像是没有睡好,但并未如沈子文所说的病态。 “本夫子所教的学生之中,居然能出一个上《诗报》的才女,老夫甚感欣慰,梅雪嫣,老夫治学严谨,所以待你寄予厚望才严苛要求,你该了解老夫的良苦用心吧?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的道理该懂吧?” 梅雪嫣没想到周佐仁的脸皮这么厚,前还跟她师生断绝,现在又腆着脸说这般话。 “既然周夫子已厌弃学生,那日后我对夫子自然绝口不提,免得有辱师门。” 周佐仁面不改色地说道:“今日不讲经义,我看你们都捧着这月的《诗报》,那就说说诗词之道,正好,梅案首的诗作得最好,就拿她的诗为例,大家一同品鉴品鉴。” 说着周佐仁冲梅雪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书箱里拿出一张薄纸,梅雪嫣觉得有点眼熟,这不是冯秋墨让她改的那首诗吗? 她一直将纸张夹在课桌底,忘了给他修改了,改诗比作诗还难,又要继承原诗的意境,又要优胜于原稿,一个不察就破坏了原诗,梅雪嫣一时把此事给忘了。果然,课本下面的压着的稿纸不见了。 “周夫子,请将诗稿交还给我。” 梅雪嫣有些恼意,这周佐仁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随意翻动他人之物,跟偷窃有何区别? “莫急,我虽说不重诗词,可读过的诗比你们写过的字还多,鉴赏能力还是有的,你切勿登了《诗报》就自以为是,老夫得空指点你是你的荣幸。” “周夫子的心意,学生心领了,不过它本就是未完成的初稿,谈不上鉴评,也不劳烦周夫子指点了,我拿回去自会修改。” 冯秋墨信任自己,才私下将原稿给她,她疏忽没保存好,却让别人窃取了,实在不应该,这种底稿更不应当公诸于众。 沈子文拱手道:“梅案首,不过是一首诗而已,大家都想拜读你的佳作,我们也好学习一二,梅案首不会这么小气吧?” “不问自取是为盗,如果是你的东西,想来也不会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了。” 梅雪嫣加重了语气,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不遗余力地找各种借口打压她,越是好说话,他们就越得寸进尺。 “老夫好心指点你,什么盗不盗的?”周佐仁有些羞怒说道,“莫非你觉得我没有资格点评这首诗?” “是的。”梅雪嫣果决说道,“你我都没有资格对这首诗指手画脚,它并非我所作,我没有保存完善已是有愧于人,更不能让别人糟蹋了这首诗。” “嗬。”周佐仁冷笑道,“是怕自己出丑吧?让大家知道你梅案首写出这等破烂来,有损你的才名?诸位都是生员,一齐进步才是。” “是啊。”沈子文附和道,“梅案首何必借他人的幌子。” 随即周佐仁大声将诗朗诵了出来。 “临安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周佐仁捏着胡须说道:“辞藻平平,意境一般,对仗不工整……说实话,这种诗句出自童生之口情有可原,可梅案首不是才华出众吗?这两句可没任何出彩之处,大家也可以谈谈你们的看法。” 众人虽然崇敬梅雪嫣的才名,可好就是好,歹就是歹,诗句平凡也没法大肆夸赞。 沈子文侧目瞧了一眼梅雪嫣,她倒是坐得住,也没有恼羞成怒。 沈子文有些快意,在他眼里,梅雪嫣所作的诗词都很寻常,甚至还不如他所写的,凭什么梅雪嫣能上《诗报》,而他却无人颂扬? “春风又吹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周佐仁讥笑道:“这两句跟学童作的无异,毫无诗意。明月何时照我还,梅案首,你籍贯临安,却不知你要回去哪里?真是不知所云,无病呻吟。” 冯秋墨的愿意是表达他被贬斥多年,希望有朝一日回京,周佐仁将诗当作是梅雪嫣写的,所以如此诟病。 “人人都有灵感不佳之时,周夫子何必揪着一首初稿不放过?” 陈君生愤愤不平地说道,周夫子是仗着师长的权势欺人。 “这诗太烂,我看也没有存世的必要,怎么改也改不好的,还不如就此毁了,省得被外人看到丢人现眼。” 周佐仁提起狼毫硬笔,沾足了墨汁,一行一行地涂了个彻底,最后在稿纸上打了个叉,面目全非才满意。 “你们也要以此为戒,切勿偶得了几句就沾沾自喜,像梅雪嫣此等不敬师长,不虚心求教之人,不出几天就江郎才尽,泯然众人了!” 生员们面面相觑,周夫子此举毁人心血,实在有违师道,他们都看不过去,可尊师重道的传统让他们踌躇。 梅雪嫣淡淡问道:“周夫子点评完了?” “如此败笔根本不值得我点评,帮你毁诗也是让你有个教训。” 梅雪嫣走到讲桌前,将涂画得笔迹全无的稿纸叠起来。 “那我代人谢过周夫子,不过我只能带这张废纸与人交差了。”梅雪嫣叹了一口气道,“没有护好诗稿,我只能去向冯院君请罪。” “什么冯院君?” 梅雪嫣盈盈一笑道:“此诗是冯院君所作,让我修改,不过既然周夫子代劳,学生感激不尽,想来冯院君也会满意的。” 周佐仁如同晴天霹雳,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 他可以打压梅雪嫣,可哪有那胆量去得罪冯院君?周佐仁只觉得脑袋里头乱成一锅粥,怎么会是冯院君的呢?冯院君怎么会让梅雪嫣改诗?! “此等毁人不倦的人渣根本不配当我们的老师!”有童生喊道,“滚出县学堂!” 周佐仁被一支毛笔砸到脸才回过神来,只见生员们全都对他怒目而视,好几个胆子大的向他扔笔纸团,在被一方砚台砸中之前,周佐仁仓皇地掏出课室。 “早就对他的德行不满了,真是大快人心!” 陈君生高兴地说道,他就是方才扔砚台的。 “哼,这种人只会误人子弟!大家一起向冯院君情愿,辞了这个老头!” “好!” 沈子文看着众人激愤,将他排挤在外,显然,他跟周佐仁一样,县学堂是待不下去了。 第三十八章 联姻 梅雪嫣还没准备去告发周佐仁,不消一会儿,就见周佐仁从冯秋墨那儿出来,麻利地卷好自己的铺盖回乡了。 “周夫子是自己请辞了?” “有违师表,周佐仁是学堂的蛀虫,一直以来,他以权谋私私相授受的事做得不少,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就罢了,这回居然变本加厉,此次也算为县学堂除此一害。” 冯秋墨平淡说着,梅雪嫣却不搭话。 “怎么?”冯秋墨抬头问道,“你是怪我没有早些处置他?容他这么久?” 梅雪嫣摇头笑道:“既然人已经走了,学生也不好置喙。就是夫子这一教员空了出来,总得找个新先生来教咱们这一堂,又是劳烦冯老操心。”” 冯秋墨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周佐仁起先是由一位德厚的师长所荐,起初也是坦坦荡荡的读书人,不过十年便已然成了这幅模样。” 冯秋墨幽幽说道:“世道沧桑,污浊遍地,就算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有时也十分无奈,也不知何时才能河清海晏……不提这些,你来想必是有惊喜给我吧?” “不敢,只是冬去春来,雪融枝发,如此景致更符合冯老诗中情境,感悟有所得。” “哦?快说。” 冯秋墨迫不及待说道,老态的眉眼都舒展开了一些。梅雪嫣瞧了瞧窗外新开的梨花,枝叶也已经绽开了,新绿盎然。 “春风又吹江南岸,这吹字用得让人觉得唏嘘苍凉,既然是春风,应该更具新生气象,学生以为改成‘绿’更恰当。” “绿?” 冯秋墨喃喃念着,倏尔眼睛大亮。 “春风又绿江南岸……绿!比吹更加灵动精妙,不仅是让意象变得活泼,更让心境变得恍然开朗,焕然生机。这样一比吹、过、拂等等都太俗气,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这丫头灵气十足,不可多得啊!” “冯老谬赞了。” “我不是胡夸海吹。”冯秋墨说道,“这样改了之后,此诗便跟活了过来一般,至少有达府之才,说不定也能上一上《诗报》呢!这样一来,你就是我的一字之师了。” 冯秋墨说着已经起身一拜了,梅雪嫣侧身避开了。 “冯老这是做什么?学生顶多算锦上添花,提了一丁点想法,更当不起什么一字之师。” “我说你当得起就当得起!”冯秋墨乐道,“我几十年也没上过几次《诗报》,我会把此诗荐给文院,如果能刊登,我定会重点提这一字!” 冯秋墨光明磊落,根本不屑于为沽名钓誉而做掩掩藏藏的事。 县试在即,梅雪嫣趁闲去成芳书坊,准备淘一些历届出色的经义来,书读得越多底蕴越深。 林府虽也有藏书楼,可是都是些珍贵旧书残本之类的,与时势偏差,何况藏书楼终年锁着,林家没人有这个功夫去读书,钥匙在夫人那儿,梅雪嫣懒得去讨要欠下人情。 路上见着一架马车,豪华宽敞,是临安大户马家的。 梅雪嫣一走,马锦隽放下撩起一角的帘子,若有所思。 “隽儿,你方才看什么?” 马锦骐放下手中的书,随口问道。 “是那位梅案首呢。”马锦隽颇有兴致答道,“最近她风头可是出尽了,脸也丢光了,我方才看她,好似跟没事人一般,真是不知羞耻为何物。” 马锦骐虽然不管外事,可身边人总是四通八达的,他的书童也会常跟他讲外界听闻,最近临安县闹得最响亮的,当然是梅雪嫣的事。 他略一思考便知其中蹊跷,无非是有人作祟而已,不过事不关己,他没什么兴趣管这种家长里短的丑事。 “我倒更佩服她。” 马锦骐淡淡微笑,素日板着脸更加俊逸迷人。 “一般女子可做不到她这样,被人污蔑,多半是要寻死觅活的,她容忍坚韧,非常人能所及,这等女子才是不凡,老实说,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心性不定比她更好。” “嘁……”马锦隽不屑地说道,“就哥哥你老把人往好的想,她哪里是什么不凡,就是……就是脸皮厚!” “隽儿是对她有成见吗?怎每次提及你都是恶语相向?” “那倒没有。” 马锦隽撇了撇嘴,心说,她算是哪根葱,也值得我对她有成见? “事实如此,哥哥再洗白她,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我才不要和她比较。”马锦隽顿了顿又说道,“还有她上《诗报》的事,我就是看不惯她抢了哥哥的风头,她的诗哪有你作的好?” 马锦骐听到此处,又敛去了笑容。 “《诗报》有才能者居之,又不是只有我能独占。” 话虽如此,马锦骐突然生出一丝不悦,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从来都是他接受别人羡慕和赞叹,不光是同龄人,就是整个临安,也无人能出其右,他从不用羡慕,或者说妒忌他人。 马锦骐惯于以自谦的姿态,出现在任何人面前,而不是真的低人一等。 这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好了,隽儿,背后莫要嚼人舌根。你要多注意一些,尤其是出门在外,不过咱们不是那种封建人家,你只要不闯祸,在外头涨些见识是好的,我投身科举,将来拜官入士,家里的生意迟早是要你管的。” 马锦隽握了握胸前挂着的马踏浮云玉坠,颜色和她今日穿的蓝白对襟交相辉映,看起来清丽脱俗。 “哥哥,咱们能不能不去……” “不行。”马锦骐肃声说道,“林家是临安的名门望族,咱们家虽说富庶,可终究是商贾人家,和林家联姻于我马家有益,对你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好姻缘。” 马锦隽扁了扁嘴,她不想去见人相亲,虽说家里开明,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决定终生大事,兄长宠溺她,所以连她都带上了。 “哥哥,难不成,我以后还跟那个女人共侍一夫?!” “哪个出色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嫁到林家自然是要做正妻的,什么女人不都得听你的话?” 马锦隽嗯了一声,可她脑海里只有那日文会见到的潇洒身影,再容不下旁人。 第三十九章 法子 成芳印坊的招牌都积灰没人打扫,也没有下板,铺面是虚掩着的。 薛芳正坐在柜台上噼里啪啦算账,外头人影晃动她眼尖就瞧见了,连忙走出来迎人。 “姑娘总算来了,快进来!” 梅雪嫣随她进屋,因为没下板,外头眼光透不进来,又没点灯,所以屋里昏暗,看来掌柜活计都已经辞了,只剩下崔先成在里屋忙活捣鼓。 “怎么这么早就清仓上板了呢?” 梅雪嫣环顾四周,铺面里头空荡荡的,就只剩下了一些空木架子和柜台。 “反正生意不景气,现在的书铺都去马家书坊进货了,咱们家开着还费工钱,干脆先把师傅活计们先辞了,成书也全清了。” 薛芳说着从书柜上拿出一大摞来,搁到柜台上。 “姑娘,这是留给你的《诗报》,一共三十几期,前年再久的也没了,还有坊子里头一些旧书,你去看看有什么用得少的,全送给你,本就是要丢掉的,姑娘别嫌弃就好,千万别提钱的事。” “谢谢芳姐。” 薛芳带梅雪嫣进了里头的印坊,梅雪嫣看到一些废弃的物件,《金刚经》的刻板,半截的墨碇,全都堆在一起,崔先成正用篓子装那些不要的旧书。 “梅案首。” 草草见了礼,梅雪嫣觉着崔先成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不是冷淡也不甚热情。 “姑娘先挑着吧,我去给你沏壶茶。” 梅雪嫣坐在椅子上慢慢翻看,书很杂驳,不过多是那些经典书籍,都是文人们时常要买的,还有许多名家集结成册的诗词集,单独成书的倒不多,只有少数几位,有一个号称诗君的也只是十几首,其余版面全是赏析填充。 “这是姑娘的手稿,你看看有没有缺页。” 梅雪嫣接过自己的稿纸,没有一一查看,这东西人家偷一页也无用。 “梅案首不知,我家夫人将这篇小说当作了宝贝,拿回来那天点灯熬夜看完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把我给吓的,还以为大晚上的出了什么事。” 崔先成哭笑不得地说着,薛芳冲他白了一眼。 “起先看我以为是普通的志怪小说,后来浸淫其中不能自拔,一口气读完了,怅然若失,宁采臣和聂小倩的爱情让人感叹可惜,我一时受到感染,所以才深夜忍不住……姑娘莫见笑,实在是姑娘写得太好了。” “嘁……哭得被子都湿了一大块。”崔先成奚落道,“不是梅案首写得精彩,是勾起某些人伤心往事吧?” “呸!” 薛芳啐了一口,说道:“小家子气,就惦记着当年那点破事,老娘跟你这么多年还不信我怎的?” 梅雪嫣看他俩口子争吵,真真假假的,又像是打情骂俏。 “那是嫣娘的不是,让崔大哥和芳姐为了拙作失了和气那就不好了。” “你别理他!” 薛芳拉着梅雪嫣的手说道:“他就是瞎吃醋!” 薛芳也不把梅雪嫣当外人,和她唠起嗑来,讲她年轻貌美那会儿也有一个意中人,不过因为家世父母等等原因,最终没能在一起,最后跟了崔先成,所以读着聂小倩的爱情,她想起自己的遗憾。 难怪崔先成对她不冷不热呢。 说着薛芳又抹泪,梅雪嫣只能劝慰。 “倩女幽魂不仅是天意弄人的无奈,生死两别纵然刻骨铭心,可也更因为如此,咱们更要珍惜眼前人。” 崔先成放下手中的书篓子,大声说道:“梅案首说得好!这才是小说的精髓嘛……梅案首,故事我也看了,的确精彩绝伦,我家夫人说是从未读过的佳作绝本呢!” “承芳姐看得起。”梅雪嫣谦道。 薛芳抿着笑说道:“就连他这种臭男人,读了之后居然也偷偷擦眼泪,可见小说感人至深。” 梅雪嫣已经挑好了许多书,典籍她倒不需要了,就是诗词集,《诗报》,经义集,策论集,她看得比较少,所以也选了一箩筐。 “芳姐,我原本是打算把它刊印成书的,可惜成芳印坊眼看就不在了……” 薛芳凝了凝神,说道:“原本我也有此意,想将这小说发扬光大,定是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还能赚银子,不过……老崔说得对,刊印小说实在太费时费钱了,咱们成芳印坊已经负担不起,姑娘可以卖去别家印坊,定会流传全景国的。” 梅雪嫣没想到成芳印坊已经到了如此田地,已经营不下去了。 “我可以暂时不收稿费,等崔大哥有了收益再给也行啊。” 这俩口子是实诚人,梅雪嫣也不太愿意跟另外的生意人打交道了。 崔先成脸上有些尴尬神色,正经坐了下来。 “梅案首有所不知……原本以为和马家只是竞争,总有境况好转的时候,为了留住书坊的老人,我们已经是几个月养闲了,把存下的银子亏空得差不多,现在是无奈之下才辞人,书坊只剩下了壳,咱们家剩下的本钱连运转起来都难了。” 薛芳有些黯然,她也一同打理印坊,所以知道其中许多困难。 “这些也就罢了,最难的是雕版。” 薛芳详细说道:“每印一种书,都要进行雕版,这些是老崔自己做的,可小说字数成万,一页页雕下来,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所以印坊都不承接民间小说的印刷,以至于只有茶楼的说书先生们口口相传。” 梅雪嫣听着愣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原来印坊还用的是雕版印刷啊!也就是雕刻出某页的模板,然后再印成书页。常常有人买的典籍的雕版倒是可以一用再用,而那些不出名又用不着的书籍,印坊就很少费这个周章了。 地上的那些废弃雕版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这样一来,除了大型的印坊,谁有精力去弄小说这种刊物? 是以,纸贵书贵,马家占了《诗报》的承印,就足以垄断整个临安县。 如果换成活字印刷,那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梅雪嫣思虑了一会儿,她当然也可以暗自生财,或者献给文院,必定得到无比的奖赏,可钱财这东西赚不完,何况她也没精力和时间去另起一个印坊。 赚银子只是次要,自己和薛芳俩口子投缘,所以不必太藏私。 “芳姐,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第四十章 活字印刷 崔先成一惊,立即摆手拒绝。 “那不行那不行,怎么可以让姑娘你出资呢?再说,根本上咱们争不过马家,就是砸再多钱也无用。” 听丈夫这么一说,薛芳也明白过来。 “是啊,姑娘,千万使不得,咱们家就是硬撑,所以才落到这般田地,姑娘万万不可再卷入其中了。” 梅雪嫣知道是他们误会了,自个儿哪有那个家底接济别人?她拢共也就那么一丁点私房钱。 “芳姐,你们想岔了。” 梅雪嫣失笑道:“我是说,我有法子解决这印刷方面的问题。你们不是说,小说印版是最难弄的吗?” “嗯……” 崔先成认真听着,不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这雕版技术是祖上传承的,像那些工匠三教九流多也是父子相承,吃饭的手艺从不外露,所以他奇怪梅雪嫣能有什么办法? “小说字数多,版页就大,没个一两个月,甚至手艺不精的人,至少要做半年才能把雕版做出来,费时费工,只能赔钱。再说书贵,人家还不如去茶馆听书,也比买书划算。就算卖得好,那也顶多抵个成本,谁乐意弄呢?” 薛芳一点都不打马虎眼,头头是道地分析出弊端来。 “所以啊,姑娘,我太喜欢你写的故事,要是在外头有卖的,我肯定买下来收藏,可自家开印坊,就知道其中成本高,实在不划算,姑娘也打消了这门心思吧。” 梅雪嫣还以为前人智慧,这小说很容易卖出去呢,原来印坊也有难处,幸亏她没有直接拿稿子去卖,否则肯定要碰壁的。 “芳姐,小说字数多,雕版要许多页,那为什么不将字拆开呢?” “拆开?” 崔先成是行家,小时候跟着父辈学习,出师之后也有十几二十年,还没有听说过把字拆开的。 “是啊,将字单独做一块小版,印刷的时候,只需要将字重新排列,连小孩都能做的工,岂不是可以省下了一页页雕版的工夫?” 崔先成顿时茅塞顿开,这简直就是奇思妙想啊,他们传承手艺的家族都是敝帚自珍,将传下来的技艺当作传家宝一般,不敢忤逆分毫,哪里曾想过将雕版改良? 不过他毕竟思维还很刻板,觉得这办法行不通。 “这……这上万字的小说,得做多少字版啊?这和做成雕版有什么两样?” “崔大哥,你别被字数吓到了。”梅雪嫣粗略估算道,“常用的字也就几千,一本书用到的字甚至只有一千多。再说,你把字版做出来,以后印刷任何书刊都只需要排列字版了,岂不是省下更多的时间?” “一千多?!” 薛芳惊呼道,他们干这行,只顾将雕版做出来,可也没去数到底有多少个字,一本小说反复的字占据大多数,算起来好像也不算多了。 “咦?” 崔先成在原地踱步,思考了半天,好似……还真是一个秒法子! “姑娘,不得不说,你这个想法虽未实践,但是给我当头棒喝啊,妙极妙极!”崔先成高兴地说道,“咱们书坊以前要是用这办法,省下多少工夫?别人在踏踏实实做雕版时,咱们都已经把书印出来了!” 薛芳仔细一想,神色稍凝重,她也知道这种技艺能让成本和时间都大大减少,让一个印坊的竞争力提高几倍! 想想当初虽然冯秋墨帮忙,成芳书坊拿到了《诗报》的承印权,近年马家财大人多,靠硬实力抢去了。 以马家的人力《诗报》也得好些天才能印出来,延迟太久,如若是成芳印坊有梅雪嫣的法子,当天就能下墨印刷,次日便能成书,马家还拿什么争?这活字印刷的价值,薛芳几乎无法估量。 崔先成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明白其中的厉害之处。 “姑娘,我还未试过你说的‘活字印刷’,一旦做出来来,我敢说它能取缔传统的雕版印刷。”崔先成诚恳地说道,“姑娘将此法卖给别家大印坊,估计不下千两,就这么说给我们……” “活字印刷未成熟,若真有一天问世,也有崔大哥的功劳。” 梅雪嫣沉吟片刻说道:“芳姐,成芳印坊是你们的心血,关闭了实在可惜。咱们现在有了新印法,为何不招回信得过的老师傅,重开印坊?芳姐对我的拙作没有信心吗?” 崔先成迟疑,重开印坊总比背井离乡要容易一些,那些老师傅也愿意回来,不过重开印坊,又触及到马家的利益,他们真的能在临安县东山再起么? “开工!” 薛芳雷厉风行地说道,擅自做了决定,崔先成被她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着她。 “小芳……” “他们马家敢印小说吗?”薛芳果决地说道,“他们不敢,我们敢!梅姑娘简直是老天爷派给我们的救星,不仅解决了印刷的难题,还给了这么好的书稿,要是再没胆量把握机会,这生意咱们也甭做了,种田得了!” “呃……要不要慎重些?” 崔先成有些头疼,虽说这些年薛芳凭着细腻的心思,大小事拿主意比较多,可这决定也太唐突了 “你做不做得出活字版?” “十有八九吧,技艺是差不多的……” “那不就成了?” 薛芳拉着梅雪嫣的手说道:“姑娘,我信得过你的故事,它不光要印刷出来,我要让它成为每个闺阁小姐夫人太太枕边物!” “咳咳……” 崔先成提醒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梅姑娘,我把那些老人请回来,一日可做三百字的模板,大约三四日就可以做完。你的小说要印书册,就要跟冯院君申请版权。” “版权?” 这在梅雪嫣的意料之外,这年头书册居然有版权?说明景国对文人的保护已经做到极致了。 薛芳:“看我,光顾高兴了,姑娘,申请了版权,它就是你个人的财产,任何印坊书铺没得你的允许不能刊印发售,你在县学堂,见冯院君应该很容易吧?” 梅雪嫣点点头,这事关乎钱财,她最缺的就是银子,所以不能拖沓。 有了银子,她无需仰仗任何人,将来和林三郎取消了婚契,她没有家底可不是流落街头?有了银两她便随处可去。 买一个院子,不用和林府一般奢侈宽敞,种些自己喜欢的植草果树,夏天在院子里纳凉吃瓜果看书,冬天也有个温暖的闺阁,抱着手炉数麻雀。将陈妈妈接过去,互相照应。 这便是她所期许的。 第四十一章 取悦 进林府时,梅雪嫣正巧碰到马锦骐兄妹,马锦骐温文有礼,而马锦隽则潦草福了个礼,好似有什么,心事。 点头之交而已,梅雪嫣不甚看重,就是回湘竹院之后,陈婆子拉着她,如遇大敌似的。 “嫣娘,大事不好啦!” 瞧她慌慌张张的,梅雪嫣还以为家里遭偷窃了呢,又想到她能有什么可偷的?比被抢劫还惨。 “你知道今儿谁来林府了吗?”陈婆子咬着耳朵细声问。 “谁?马家兄妹?临安大户间走动又不奇怪。” 屋里暖和,梅雪嫣脱了斗篷坐在床榻边,吊着两条腿,她憧憬着和薛芳合伙着把书印出来,就能赚不少银两,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是啊!”陈婆子咦了一声问道,“那你怎么还不着急啊?” “我着什么急?”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没心眼呢?”陈婆子拍着大腿道,“你想,马家兄妹来能有什么好事?马小姐还未结姻呢!” 她有没有嫁人与我何干?梅雪嫣才不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八卦。 “难道马家有意把她嫁到林府?”梅雪嫣随口说道,“林大郎林二郎都成婚了,就剩林三郎了。” “是了,所以……” “诶?”梅雪嫣睁大眼睛说道,“该不会我还要出份子钱吧?” 梅雪嫣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她跟林家有点粘连,难不成她还得破财?可怜她还穷得不可开交呢。 陈婆子被她跳脱思维弄糊涂了,半晌没回过味来。 “嗨!”陈婆子急着说道,“你哟,人家都要来抢你夫君了!” 陈婆子想想也是,嫣娘没怎么见过世面,不通男女之情,也不晓得这妻妾之间的利害。 “抢就抢呗。”梅雪嫣无所谓地说道,“我才懒得争,谁要我让给她就是了。” “呃……话不是这么说的。” 陈婆子觉得有必要给她普及一下婚姻男女关系,否则以这丫头软软糯糯的性子,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嫣娘,夫妻讲究一个恩爱,大户人家的公子虽然不可能一心一意,但是你想别人将你丈夫的宠爱给分走吗?” 梅雪嫣心想,她跟林三郎连情都没有,谈什么恩爱? “我要嫁的男子,自然是希望别无二心,夫妻相濡以沫。” “这就对了。” 陈婆子觉得她还是能开窍的。 “三郎十个万里挑一的好后生,以后虽说肯定妻妾成群,可你不能落于人后,这妾室地位不如妻,境况艰难不说,生下的孩子都只是庶出,以后继承家业的可是身份尊贵的嫡子,你怎么着也要为孩子打算。马家小姐出佻,家世又好,和林家是门当户对,她能嫁给三郎做妾么?” 说了半天,原来是怕她沦落成林三郎的小妾。 “三郎可是块肥肉,这么多闺阁小姐盯着呢,她们有娘家撑腰,你哪能争得过她们?” 梅雪嫣噗嗤一笑,这比喻倒是恰到好处,还是块黑皮子肉。 “懂了没?”陈婆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别光顾着笑,咱得想办法哟。”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有什么办法?” 陈婆子想了想说道:“左右你已经跟三郎有了婚契,不是没有做正妻的可能,我觉着吧,三郎这孩子是有主意的,不定会听夫人的话,所以关键是得抓住三郎的心,他喜欢你,那就算你是妾也是宠妾,日子要好过得多。” 梅雪嫣瞠目结舌,原来是要她去讨好林三郎啊。 但是陈婆子不知道,林三郎对她的印象早就坏透顶了,自己也无意侍候一只臭脾气的倔驴,更没多少好脸色,要让他们日久生情,比登天还难。 “你得温柔贤惠,对他处处依顺,男人都不喜欢泼妇,还要贴心,你得为他着想,知冷知热……哎,你有没有在听呢?算了,你也不懂男女情事,还是老婆子替你多操心吧。” 陈婆子手脚麻利地将洗净晾干的衣裳收回,仔细叠成方块,正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忍着惧怕去给二狗子喂干草,就是这匹骏马跟他主子一样,脾气差,外人给的干粮它一口都不吃。 “三爷回来了?晚膳做好了,这是梅姑娘亲手做的烧鲤鱼,她忙里忙外的一刻都没闲着……” 见陈婆子跑去替她邀功,梅雪嫣一阵恶寒,她可手指头都没动过。看了一眼林三郎虎着的黑脸皮,梅雪嫣心想,她才不要取悦这头臭驴。 “是吗?”林三郎面无表情地问,“这些菜都是梅姑娘做的?” “是是。” 丫鬟紫藤抢着回答,她倒是好心。紫藤跟黄杏都是夫人拨给湘竹院的丫头,是伺候林三郎的,私底下和梅雪嫣关系不错。 “是啊三爷。”黄杏也轻声答道,“三爷的衣裳都是姑娘亲手搓洗,屋子里外打扫都不许我们插手。” 紫藤伶俐,黄杏细腻。 这俩丫头,梅雪嫣无语,瞧见她们正朝自己眨眼睛。 林三郎微笑起来,笑得阳光又宠溺,看得梅雪嫣心里一阵发毛。 “坐下一起吃吧,嫣娘,我早说过,这些杂活脏活你千万别动手,让下人去做即可,浣衣伤手,来,让我看看。” 林三郎想要拉梅雪嫣的手,被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这货原来还这么卑鄙啊,昨儿晚上还吩咐自己要贴身服侍他,不许外人帮忙,这会儿又来装大尾巴狼。 这恩爱装给谁看呢?夫人?还是单纯为愚弄自己? 反正不安好心就是了。 紫藤早就高高兴兴地添了碗筷,梅雪嫣很配合地温婉一笑坐下来。 “对了,今天马家小姐来府里头,跟吕姨娘说了好一会儿话。” 梅雪嫣品尝着一块春笋烩腊肉,果然跟着主子就不一样,寻常菜式都美味可口。 见梅雪嫣没什么反应,林三郎不由得抖了一下眉毛。 “马小姐长得秀丽脱俗,算是咱们临安拔尖的美人儿了吧?关键是举止清雅,轻声细语的,真是人见人爱,就连吕姨娘也很喜欢她呢。” 哼,吕姨娘把你许给军爷你还不知足,敢在外头勾三搭四的,殊不知军爷还看不上你,临安县多少大家闺秀想嫁给军爷我呢! 第四十二章 癖好 陈婆子如临大敌,看似林三郎对马小姐的印象很好呢!这时候女人免不得要做出大度的样子,让男人觉得她眼里容得下别人,不是那种妒妇,就是不知道嫣娘懂不懂这些。 梅雪嫣细嚼慢咽后,浅浅一笑。 “是啊,马小姐我是见过的,上回融雪文会,他们兄妹俩个可是大放溢彩。” 陈婆子悄悄拍着胸脯,这回答至少不会触怒林三郎。 梅雪嫣又接着说道:“她哥哥马锦骐同样是相貌堂堂不说,还是临安县出了名的才子,饱读诗书,做的诗词文采极佳,为富却不自傲,见过的人都要夸他呢,对了,他今日陪马小姐一同来的吗?” 梅雪嫣瞟过林三郎扯着嘴角强笑的脸,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陈婆子暗道坏了坏了,这哪有在自己丈夫面前提别的男子的?只希望林三郎不是个小心眼的。 “哦,来了。” 林三郎挤出话来,硬得跟花岗石一般。 “可惜在你回来之前就告辞了,否则你又能瞻仰他的风采。” 一顿饭吃得和和气气,却暗涌不断,林三郎觉得与一个心不在一处的女人同席索然无味,就连佳肴樽酒都味同嚼蜡,而梅雪嫣吃得挺香,真是没心没肺。 入夜后,林三郎照例把她留下了伺候。 饭桌上受了气,林三郎沐浴时,想着要不干脆休了这名义上的未婚妻,拂吕氏一些面子也无所谓,让她知道林家还不是她一个人做主,可又不甘心让梅雪嫣败坏了他名声之后,拍拍屁股走人,她倒是撇干净了,自己这口恶气还没出呢。 浴桶里的水变凉之后,林三郎清了清神。 未成婚就被休,对女子来说,可算是最大的惩戒了,严重点就是毁了女子的一生,林三郎觉得她也罪不至此。 她到底是被人诬陷呢?还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林三郎不能确认,那日她趁自己酒醉,吐露出的心声,可见不是什么善茬。 “哼,这种恶毒的女子也是活该。” 一时间林三郎也没决定,是把她逐出林府呢,还是留在身边好。 他还没摸清梅雪嫣的心性,如果是个清白善良女子,就算是吕氏派来的,留着做个妾室也无妨,吕氏使这些小心眼根本无用,他林三郎岂是会被女子左右的人? 既然如此,那就再观测一下她好了,日久见人心,他要试试梅雪嫣到底是人还是妖。 林三郎被冻得打了个激灵,朝外头喊道:“水太凉,送桶热水进来!” 梅雪嫣只装作没听到,陈婆子却急急忙忙打了一木桶热水提过来。 “嫣娘,快去吧。” “……” 梅雪嫣低着头站着没动,陈婆子还以为她羞怯,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背。 “别害羞啊,三郎迟早是你的枕边人,这伺候沐浴更衣的事总不能躲的。”陈婆子又细声说道,“紫藤和黄杏都是三郎的贴身丫头,可别被她们捷足先登,抬了房咯。” 梅雪嫣提着木桶进去了,倒不是怕俩个丫鬟通房,而是坦然,反正跟林三郎也没有情谊,自己何必跟心虚似的畏畏缩缩? 头一回给男子添热水,梅雪嫣稍稍有些窘迫,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避忌的。 林三郎见她目不斜视,跟轻车熟路一般,想要捉弄她的心思也没了,他本就没有那些公子少爷的臭毛病,非得别人伺候不可,跟个姑娘家坦诚相见实在别扭。 洗浴完穿戴好之后,林三郎才让梅雪嫣给他擦头发。 梅雪嫣拿着一块吸水棉斤,擦拭着乌黑直顺的发丝,俩人互相看不顺眼,怀着各自的心绪,也不说话,夜色正浓,烛光摇得暧昧不已,让俩人都生出一些奇异的感觉。 “军营里很难温水沐浴一次吧?” 梅雪嫣突然开口,林三郎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跳脱又随意,反倒让他觉得是自己小家子气,揪着一处不放。 林三郎嗯了一声,心生一计。 “我带回来的包袱你还没整理,里头的东西归你保管,该归置的归置。” 林三郎拢共四个包裹,两个大的是衣物,袄子汗衫短打皆是寻常的便衣,还有一身绣有祥云醒狮的,梅雪嫣不知道是什么衣裳。 另有一个小包袱,看似小,却沉甸甸的,比两个大包袱还重,拿起来叮叮当当的有金石之声。 梅雪嫣打开来,居然是一些金银玉石做的贵重物品,一堆珠光宝气的,耳环耳坠,钗子玉钿,手镯脚链,项坠金环,耀眼得很。 林三郎冷眼瞧她打开包袱之后,似乎是被镇住了,心想,果然是个贪财又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一见着价值连城的金玉就看呆了。 梅雪嫣抬头的时候,正好四目相对。 “噗……哈哈。” 梅雪嫣看向林三郎的眼神十分怪异,好似憋笑又鄙夷,林三郎被她这眼神弄得直恼火,难不成是乐呆了?哼,这些还不是你的呢。 “你笑什么?”林三郎抬了抬下巴说道,“我看你平日穿戴素净,想必没多余银子添置首饰吧?你挑几样吧。” 语气好似是打赏叫花子。 “你还有这癖好?” 梅雪嫣啧啧了几声,咕哝道:“想不到顶天立地的军爷,喜欢收集女子的饰品,真是人不可貌相,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什么鬼? 林三郎眉毛倒竖,沉声说道:“这是戍守边关时,大胜北辽的战利品!” “咳咳……”梅雪嫣抢了一口道,“哦,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岔了。” 难怪其中还有些异域风情的珠宝之类的。 梅雪嫣突然直起身子,指着林三郎道:“这些不应该上缴皇上吗?你……你中饱私囊?不怕被杀头?” 林三郎撇着嘴看她,只差将“你懂个屁”写在脸上。梅雪嫣讪讪,这些律法她不清楚,估计是皇帝犒赏他们劳苦功高的吧。 打开最后一个包袱,底下是一叠银票,看得梅雪嫣眼睛发直,这正是她紧缺的啊!好在有哪些珠宝玉石为先,这会儿见着银票却没那么震惊了。 另外是几方私印,还有一方新官印,还未曾着墨的。 “大景赤炎百户。” 第四十三章 互贺 大景赤炎百户。 “百户?”梅雪嫣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从六品军职吧?” “你知道?” 林三郎有些意外,文武不相通,文人多少有些看不起武夫,尤其是闺阁女子,怎么会知道军营里头的规制? “稍一打听就晓得了。” 梅雪嫣将官印放回去,问道:“你是去赤焰军任职?” 林三郎更加惊愕了,他从未跟梅雪嫣提过这些,别说去哪里任职了。 “你怎么知道的?” 梅雪嫣还挺佩服林三郎的,年纪轻轻混到百户,这已经是武官从六品了,比七品县令还高一级,当然,景国风俗有差异,文官地位要比武官高,皇帝也更看重文人一些。 林三郎再立一些战功,便可剩为千户,累计些资本,四十岁成大将军都是极有可能的。 金龟婿! 梅雪嫣脑海中出现这三个字,难怪马家心气高,还愿意跟林府这个门楣衰败的将门联姻,不仅是看上了林府的门第,更是对林三郎的未来的看好。 不得不说,林三郎还是出色的,也不完全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可惜梅雪嫣和林三郎无情谊,为了嫁给一个金龟婿而妥协自己的意志,她做不到,光是想想和众女共侍一夫,莺莺燕燕的就够她烦的了。尽管于陈婆子来说,林三郎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 “这官印崭新得很,连印泥都没沾过,当然是新派发给你的。”梅雪嫣又问道,“赤炎军又是哪里?” 林三郎本不屑于跟她闲聊这些,但是她的表现让他有些惊喜,也就随口回答了。 “太源府,是五年前才成立的抗倭军,太源府沿海附近,倭寇作乱多年,近几年尤为张狂,西北那边战事现在不吃紧,选派了一些精良的将卫去打击倭寇。” “倭寇!” 梅雪嫣还没来得及读近代的史书,不太了解景国周边的形势,大体就知道北辽、琉球、高丽和东瀛,具体的就一碗稀粥搅和不清了。 “是从东瀛来的么?” “是!” 林三郎转过身来,瞧着梅雪嫣,似乎是很纠结,这些个女眷在他眼里只知家长里短,对国事一窍不通,林三郎对自己的内子也没什么要求,所以从来不提这些。 没想到梅雪嫣对此了解甚多,连东瀛都知道,林三郎突然生出“倒是能讲几句话”的感觉,这女人也不只有一肚子草包和坏水嘛。 “是一些东瀛浪人,还沿海兴风作浪,后来联合起了景国周边的海盗,起初没重视,现在成了些气候,后来组建了几次抗倭军,没有铲除干净,近来居然还抢到我景国的内陆来了。” 林三郎说着不由自主地锤击了一下矮桌,木桌砰地一声,连茶壶茶杯都跳起来了。 梅雪嫣横了他一眼,林三郎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同仇敌忾的话来。、 “那恭喜你高升啊。” “……” 方才些许好印象瞬间破灭,林三郎像是肉到嘴边都掉了,张着嘴没说出话来,也对,女子哪懂这些国恨家仇,她们就会在宅子里头斗心眼,头发长见识短,是自己高估她了。 “升什么迁?”林三郎郁闷地咕哝一句道,“我宁愿征战沙场,跟几个倭寇敲敲打打算什么事?” 没有再多话,梅雪嫣是喜欢听林三郎讲外面的见闻的,她不愿窝在府宅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几次不由挑起话头,可她终究是要和林府分道扬镳的,不宜过多交流,把握分寸,做个半生不熟的陌生人罢了。 “明日就是县试了。”林三郎突然说道,“你不早些歇息养精蓄锐吗?” “嗯。” 林三郎揶揄地瞧了她半晌,目光似乎是要刺穿她一般。 “听吕姨娘说,你要是能考上秀才,她就做主让你八台大娇进门,做我林三郎的正妻?” “夫人是这么说的。” 县试是一定要去的,秀才也是志在必得,不为做这劳什子正妻,而是为了这层身份,她便不再受人摆布。 林三郎嗤笑一声,戏谑道:“那我也预祝你高中咯。” “多谢。”梅雪嫣诚心实意说道,“借你吉言。” 林三郎气结,心说可真是不要脸,连避讳都不知道避讳一下。 挑灯夜话的不止是梅雪嫣二人,此时林氏学堂中,沈子文关紧了两扇门,将烛火也熄了只剩一盏,昏黄之中,外头绝对看不清楚。 “沈公子!” 周佐仁从里屋走出来,这俩天他吃不饱睡不好,在县学堂人人喊打,他提心吊胆的,上街怕人认出来,连人都萎缩了一截,跟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老头判若俩人。 “周夫子。” 沈子文作揖行礼,语气上却没什么恭敬神色了。 “沈公子,我为了你连饭碗都丢了。”周夫子哭诉道,“你可得可怜可怜老夫,上有老下有小的,我拿什么养活他们哟?” “夫子放心。”沈子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舅母已经帮您安排了好了,林氏学堂不比县学堂差,一切待遇照旧,甚至月俸还多一筹,您且安心在林氏学堂教学吧。” “如此甚好。”周佐仁搓了搓手问道,“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沈子文问道:“明日,县试完之后,你就去文院派来的监察面前,参梅雪嫣一本,就说梅雪嫣乡试作弊,冯秋墨包庇!” “啊?”周佐仁为难说道,“这……连冯院君也参进去?” “没错。” “这不成啊,冯院君德高望重,难以撼动。”周夫子又说道,“就连那梅雪嫣,监察也不一定相信咱们,毕竟没有证据的事,子虚乌有……” “谁说没有证据?夫子是梅雪嫣的恩师,你不就是最好的人证吗?” 周佐仁犹疑,万一失败的后果他承不承受得住,现在他不过是在县学堂无法立足,好歹还能转去林氏学堂,可闹大发了,他就无处藏身了。 “夫子放心,舅母已经说过了,万一不成,您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见周佐仁心动,沈子文笑道:“您不用太担心,请求监察彻查而已,不需要真的定她的罪,只要拖延几天,让梅雪嫣被查处,耽搁了评卷,她也就跟秀才无缘了。何况,您知道这回文院派来的监察是谁吗?” “嗯?” “正是咱们华桐府的陆提学,他的嫉恶如仇想比您也有耳闻,陆大人会放任有嫌疑之人混迹县试科举吗?” 第四十四章 羞臊 梅雪嫣拾掇书箱后,瞧见林三郎在马厩里,二狗子的鬃毛被刷得威风凛凛,全身发凉,还系了辔头马鞍。 林三郎捧着硕大的马脑袋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二狗子发出一声嘶叫,好像是在大笑一般。 林三郎每日都起得比她早,天还没亮就起来喂干草刷毛,把二狗子伺候得舒爽无比,然后他还得在院子里打一套拳,算活动筋骨,用了早膳之后,就去林府的武堂,一直废弃了的武堂总算有了点人气。 就是林三郎觉得光打木桩子什么,不得劲,就去外头招了几个武夫,月俸开得高,否则天天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谁也不乐意做这活,林三郎倒是大方,武夫受了伤,他总赏下不少药钱,够他们吃半辈子的了。 龙精虎猛的林三郎,让梅雪嫣看着直啜牙花子,她要不是得去学堂,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上马!” 梅雪嫣经过林三郎,突然听见他一声喝,这人说话跟骂人似的,中气十足又粗鲁。 “谁?我?” “这里除了你还有个活口吗?”林三郎不客气地说道,“别磨磨唧唧,快上马。” “我又不会骑马,怕摔。” 梅雪嫣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林三郎牵着缰绳,嘴里发出“嗤”的声音,一跃而上,动作潇洒利索。 “我还怕你伤着二狗子呢,你们女人在马上乱抓乱挠的,谁敢让你骑?”林三郎鄙夷地说道,“摔断腿还不是我出银子请郎中?上来,我带你去县学堂。” 看着林三郎伸出的手,梅雪嫣倒退了两步。 “为什么?” 梅雪嫣对他心生芥蒂,也就时刻防备着,林三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整个身子倾了下来,跟掉下马背一般,腿夹紧了马肚子,右手一个捞月,直接将梅雪嫣打横抱起来,扔在自己的身后,跟丢包袱差不多。 梅雪嫣还惊魂未定,只觉得眼睛一花就到了马背上,心里直骂莽汉,他对二狗子可比对她温柔多了,虽心底不承认是他未婚妻,可好歹是个人不是牲口啊。 “娘们儿就是话多,不识抬举。” 林三郎脚轻轻敲了一下马肚子,二狗子迈着四条大长腿走开了,梅雪嫣在马背上挤得很,手脚也无处放,差点一个仰面摔下去,好在林三郎动作敏捷反手把她捞回来。 “你当我乐意骑马啊?”梅雪嫣有些喘气地说道,“谁求你带我了?县学堂就那么远,我又不是不识路。” “嗬,你这个臭娘们!你当我特地为你跑一趟呢?老子又不是马夫,还不是溜二狗子顺带捎你一把。”林三郎恼道,“不乐意骑那你下去!” 梅雪嫣气得脸都红了,林三郎话虽这么说,可故意把马越骑越快,梅雪嫣只觉得上下颠簸,二狗子一跃出了林府,跟那日一般,在街道上横行霸道。 梅雪嫣骂道:“真是个土匪!” “那你不就是土匪婆子?” 林三郎哈哈大笑,梅雪嫣还真有跳下去的冲动,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条小命来得不容易,还是委屈自己的骨气吧,她今日就是县试了,熬过这段时日,她便不需要委身在林府,还要被这个恶霸压迫了。 林府只留下一串马蹄声,和俩人渐行渐远的交谈声,红芷从走廊背后出来,面若寒霜。 “她怎么就这么好命呢?” 红芷心里思绪万千,梅雪嫣明明身份低贱,却得夫人重视,现在林三郎回来,她也是水涨船高,看样子林三郎喜欢她呢,回来那日就为她当街逞凶,这去学堂还亲自去送,每次见着都是一脸宠爱的样子。 “凭什么?她凭什么?!”红芷心中呐喊,“我原也是可以做林三郎的妻子的啊,夫人为什么不选我?就连紫藤和黄杏那俩个贱丫头都派去做他的贴身侍女了,万一她们抬房做了姨太太,难道我要对她们卑躬屈膝吗?” 红芷想起少夫人沈氏将她许给那名不见经传的侄少爷,她顿时一阵胸闷,沈子文他算个什么少爷? “红芷姑娘,你在做什么?二爷少夫人起床更衣呢,你还不赶紧去伺候早膳?” “哦哦。” 红芷收起这些心思,换成柔顺乖巧的模样,回了倚香院。 梅雪嫣在马背上并不舒坦,肠胃翻滚,只觉得想吐,而林三郎并不懂怜香惜玉,策马奔腾跟飞似的。紧闭着嘴让梅雪嫣更觉恶心,只能大口踹气和说话缓解。 “你这掳人的动作娴熟得很,在边关没少做强掳辽人女子的事吧?” 林三郎听出来这是冷嘲热讽呢,爽快地承认了。 “是啊,你不知道,辽人美女那种风情……”林三郎砸吧着口水说道,“她们眼窝深邃,鼻尖跟刀削的似的,身材高佻又丰腴,热情似火啊哈哈哈!” 这人根本就是没脸没皮嘛,梅雪嫣都懒得臊他。 “哎!你要是坐不稳,搂着我的腰。” 梅雪嫣的确坐不稳,随时都担心自己被抛出去,前面是林三郎宽厚的肩背,她又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死死地揪住马鞍的边缘,可根本无济于事。 “你心肠还没烂到底嘛。” 梅雪嫣嘟囔一句,也没去搂腰,毕竟一男一女共乘骏马,已经是很羞臊的事了,马背就那么大,俩人贴得很紧,街边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都恨不得学大雁把头埋进翅膀里,哪里还有脸皮去搂他的腰? “你别误会啊。”林三郎好笑地说道,“我是怕你跌跤把我也抓下去,再说,你揪到二狗子的毛了,它已经哭诉一路了。” “啊?” 梅雪嫣松开自己的手,她以为是马鞍上细碎的麻线,难怪二狗子尾巴抽了自己一路。 可没有了支撑,她更是摇摇欲坠了,林三郎腾出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拉过来,饶住自己的腰。 紧实,很有安全感,如果身前不是这个毛土匪就完美了。 梅雪嫣心里排斥,不想跟他肢体接触,别扭得很,尤其是听到林三郎下一句话。 “你不是想嫁给我嘛,吕姨娘就没教过你怎么勾引男人?哦我知道了,你们管这叫欲拒还迎是吧,那我今晚如果要了你,你是从还是不从?” 第四十五章 醋意 “我今晚如果要了你,你是从还是不从?” 梅雪嫣被噎住了,她知道林三郎是个粗鄙莽夫,当街敢打人,可林三郎居然这般轻贱她,在林三郎眼里,她就是夫人派来勾引他,想方设法钻到他床上承欢的女子吧? 梅雪嫣一阵恼怒过后,冷静下来,是什么人也无关紧要了,反正没打算嫁给这个臭皮黑猩猩。 “怎么不说话,吃辽人美女的醋?” 梅雪嫣扶额,这黑驴未免想太多了,直男癌的脑子都是稻草填的吗?林三郎还在侃侃而谈。 “我骗你的,塞北打仗,寻常百姓都牵家带口躲百里外,城池也空了,就是连母猪都没有一只,哪来的辽人美女?” 关我什么事?梅雪嫣耐性再好,也被气笑了。 “我到了。” 梅雪嫣提醒一句,再跟他聊下去,只怕自己会魂归九天。 “哦,你等等。” 林三郎先跳下去,然后扶住梅雪嫣的手下马。 “我自己来。” 淡淡地拒绝了,半趴在马背上,先下一只脚,可是马鞍是按林三郎的身材做的,离地太高,梅雪嫣根本着不到地,右脚一空,直接倾倒下来,林三郎眼疾手快,拎住她的领子就提正了。 “逞什么能?” 梅雪嫣整理衣冠,不搭理他。 林三郎被冷落,嘟囔道:“臭娘们脾气还挺大。” 县学堂外头比乡试要人少一些,毕竟参加县试的只有两三百童生,有一些学员都是来看热闹的。有了经验,梅雪嫣也不会出岔子了,更不至于闹出揣个冷馒头进去的笑话。 “嫣娘!我在等你呢!” 陈君生跳起来招手,梅雪嫣看到他心情大好,还是跟自己一起长大的陈君生看着顺眼,俩人热络地闲聊起来,将林三郎抛却在一旁。 “东西都带齐了没?” 陈君生果然是陈婆子的亲儿子,事无巨细要操心,给梅雪嫣检查了几次笔墨,生怕出一点漏子。 林三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环顾了一周,斜眼瞥见梅雪嫣和陈君生谈笑风生个不停,她那笑容十分可心,不像是对着他的时候,要么冷漠似浮云,要么横眉冷眼,林三郎心中生出不快。 哼,将未婚夫晾在一边,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真是不知检点,要是他不在,还不知道她做什么出格的事。 林三郎没有酸醋之意,只觉得自己的东西不能被别人染指。 “咳咳!” 林三郎两声重咳跟打雷似的,梅雪嫣不想理会他,周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林三公子吗?” 陈君生走过去,鞠礼说道:“见过林三公子,在下是梅姑娘的朋友,陈君生。” “他是陈妈妈的儿子,我们虽不同胞,但跟兄妹无异,自幼君生对我照顾备至,现在他是童生,不是林府的家生子了。” 梅雪嫣意味深长地盯了林三郎一眼,言下之意是陈君生不是林府的奴仆了,你可以轻贱我,但不容许你牵累他。 但到了林三郎这里,就有了别的意味,哦,青梅竹马是吧? “嗯,既然是梅姑娘的亲友,自然应该好生亲近亲近。”林三郎一句一字说道,“陈小兄弟,多谢你这些年对姑娘的照应,不过现下我回来,就会护着她,不会让歹人有机可乘了。” 陈君生是个直肠子,只以为林三郎说的是一直欺压她的沈氏等人。 “应当的,林三公子不用客气。” 林三郎微笑僵在脸上,眼光里金戈寒光闪过,最后留了一句话就策马转身走了。 “陈小兄弟以后多去林府坐坐。” 陈君生挠了挠脑袋,傻笑道:“林三公子果然爽朗,而且没什么架子呢,对你也是极好,居然亲自驾马送你,真是关怀入微,嫣娘,你以后有福气咯。” 梅雪嫣怒了努嘴,轻声笑道,“咱们别管他,他就是遛马招摇,顺带捎我一脚程。” 他出门一百步都会骑着骏马,张扬过市,他自己嘴上说是将士跟战马不能生疏,所以亲自喂草打扫,还要每日骑上一圈,梅雪嫣觉得是胡扯,他就是瞎显摆,跟只红毛公鸡似的,恨不得能打几声啼。 浅薄! “我看不像啊,谁有事没事在闹市遛马?要去也是去近郊嘛,嫣娘,你还不承认他是特地来送你的?” 陈君生嬉笑着说道,梅雪嫣哑然。 已经开始入考场,冯秋墨依然像是一尊铁佛,坐在考场门口检察童生们的书箱,梅雪嫣收拢这些杂念,入了自己的考室。 县试的三位监考,有冯院君和吴县令,另外一个面生的是文院派来的监察,年纪约摸四十,但面皮白净,所以看起来三十余岁亦可,他穿着儒生服,外边是灰身白袖倜傥的大氅,配有一把君子剑。 方脸监察看起来正气凛然,让人生畏,不过面容倒是和善,不像冯院君那么不苟言笑。 这几日面朝家里那位黑皮土匪,突然有个谦谦君子不显老的成熟儒生,梅雪嫣只觉得眼前明亮,顺心许多。 方脸监察拦住梅雪嫣,开口问道:“你就是临安县的女子童生?” “女子童生……那就是学生了,见过先学。” 梅雪嫣尽管是女扮男装,依旧穿着童生制式,可女子体态面貌跟男子差别甚远,稍细心的人都不会将她误认为男人。 “你不是今年才考上童生吗?”方脸监察微微蹙眉说道,“修学最忌急功近利,县试可不是碰运气。” “多谢先生提点。”梅雪嫣答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自考上童生学生也没有半日倦怠,所以胆敢来参试。” “嗯?” 方脸监察沉吟片刻,面容舒展。 “你很不错,年纪轻轻二诗同辉,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你还能静心肯学,实在不易。你可以叫我陆监察,考场中有任何事都可以叫我。” “是。” 陆?好似是南方儒家大姓,好似右相也是姓陆,南陆北孔,能与孔圣创立的孔圣世家并驾齐驱,可以看出陆家地位。 和陆监察匆匆几句,梅雪嫣还是感受到他的善意。 第四十六章 木兰诗 县试的考卷比乡试,在文史和诗词上多了一个经义,却多了一天的时间,经义破题动笔要思考完善,一旦下笔就不许更改,所以多数童生会打好腹稿,最后一蹴而就。 文史部分比乡试要难上很多,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的内容,但凡有点名气的典籍都会考到,甚至要综合好几个名家著作才能答出来。 秀才乃正式功名,可以开始入朝为官,县试的考题岂会容易? 考室半封闭,看不到外头的景象,梅雪嫣看了看计时滴漏,大概是晌午了,她的文史题还剩最后一道,居然答得这么慢。 殊不知,别的童生都已经焦头烂额了,他们连一半文史题都没答完,这要是慢他们岂不是龟速? “楹联?” 这最后一题居然是对对子,楹联可以囊括读书人的学识和文采,将所学的东西化为己用融会贯通,楹联的难度倒有大有小,容易的无非是山海日月松竹之类的,难的有千古绝对。 “二三四五,这是什么?” 梅雪嫣愣了一下,这上联的确只有四个字,一串数字。 “难道下联也是数字?反过来五四三二?还是五六七八?或者七八九十?该不会这么简单。” 考题里头陷阱很多,梅雪嫣习以为常,这道题显然是有隐意。 越是太简单越有无数的可能,但要勘破出题意图,答得巧妙就难了。 题目注释上写着此题不作答不扣等,答对升一等,答错扣两等,要是答错,基本上算是出局,没有录用的可能了。 思考了片刻,梅雪嫣抿嘴一笑,原来是这样,于是提笔写下一串数字。 “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七八九。” 刚刚写完就听到有哭啼声,虽然不至于和乡试一般有人哭闹,但显然是有人崩溃了,县试压力太大了,有人考了一辈子,把家里都读穷了也没能考上。 “科举害人啊……” 梅雪嫣只轻轻感叹,凡事皆有利有弊,科举为朝廷臻选人才,也为寒门子弟提供了一条门路,总体利大于弊。 沈子文也参加了县试,他在月中考较中得了学堂的前五,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县试本来就是碰运气,他中秀才的机会有五成,要是考中同年秀才,他能一雪前耻,再无人敢说他的不是。 “对联?二三四五!” 所有人都被这题难住了,沈子文脑海里掠过好几种答案,甚至连“木水火土”“甲乙丙丁”都想出来了,但都觉得不妥。 “答错扣两等?”沈子文直咋舌,“既然没有把握,还不如舍弃了此题,不答至少不会生错。” 答完文史题,梅雪嫣将考卷晾在一边,用了学堂提供的膳食之后,才看到诗词卷。 “塞北抗辽大捷,皇上太后皆感欣慰,为抚军心,以此为题,诗词歌赋不限。” “听说皇帝尚且年幼,是太后垂帘听政,看起来太后并不像历代帝王一般重文轻武呢,北方景国打了胜仗,太后这是让天下的秀才歌颂军士的功绩,难怪林三郎得了那么多抚恤金。” 梅雪嫣从几件传闻中揣测,太后并非贪恋皇权的女人,而且她下的懿旨决策都有明君风范,是个令人钦佩的女人。 写战争的诗词数不胜数,有写战场的惨烈,有写报效国家的决心,也有歌颂战士们的勇敢无畏。 梅雪嫣崇敬军士,可不知怎么,一想到战争杀伐,眼前出现的居然是林三郎那张讨人厌的黑脸,他就是北方战事的亲历者,梅雪嫣想到要赞扬军士们,岂不是连他一起夸? “呸,就不歌颂你!”梅雪嫣浑然不觉自己怨气十足,“惹人嫌的黑猩猩,自我感觉良好的臭倔驴!” 梅雪嫣放弃了那些战诗,提笔写下《木兰诗》。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这首乐府诗读起来朗朗上口,是少有的佳作,流传古今。而且契合主题,花木兰替父从军。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写完之后,梅雪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是女子身,能够体会女子被视为男人附属品的屈辱,林三郎已经算开明,可观念里依然是大男子主义,女子就应该依附男人伺候男人。 更遑论那些老爷们,女子三从四德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他们可以三妻四妾,并且妾室作为物品一样交换。 嫁给林三郎,不仅要面对那些成群的妻妾,还要言听计从,一个不慎惹恼了他,就将自己买卖送人,即便林三郎再出色尊贵,她也不稀罕这种男人。 这首诗是写给天下女子的,女子并不低男人一等! 答完诗词卷,梅雪嫣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只剩下经义卷,时间还很充裕。 “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 这是儒家荀子的主张,认为人性本恶,所以要克己复礼。本是值得推崇的思想,但后人断章取义,把自己作恶推卸于人性上,为所欲为,荀子也就成了伪君子们的挡箭牌。 梅雪嫣干脆以人性本善破题,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肯定荀子积极的思想,但更多的是祛除糟粕。 还未更深已露重,陆监察差人一个个考室发下薄被,供童生们御寒保暖,这样的考试很少有人晚上会真的睡觉,而是奋笔疾书,困倦了顶多打个盹。 “陆监察,我不需要被褥了。” 梅雪嫣决定交卷了,反正是不能修改的,何苦坐在这里受冻? “拿着吧,到了午夜凌晨,露水一打就够你好受的了。”陆监察好心地提醒一句道,“记得要休息两三个时辰,磨刀不误砍柴工,时间再紧迫昏昏沉沉也写不出东西来。” “呃,多谢陆监察,不过真的不用了。” 陆监察脸一沉,怒道:“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你是嫌这被褥寒酸还是怎的?要不,我去给你买一床金银丝线绣花,鹅绒填充的褥子来?哼,少废话,快写你的考卷,什么时候功成名就了再讲究这些吧!” 第四十七章 璞玉蒙尘 梅雪嫣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养了这么些时日,气色也好了,露出原本白皙素净的底子,有点小家碧玉的柔弱之风。 是以,陆监察见她不肯拿学堂准备的薄褥子,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这种富贵小姐嫌弃粗制滥造的棉被,娇滴滴的女子看不上如此粗糙的东西。 看不上棉被,难不成我还去给你找一件貂皮袄子?陆监察心想着。 “陆监察好意学生心知,我并非是苛刻,只是不需要在学堂过夜了。” 陆监察不解地说道:“县试规矩,可不允许考生外出,违者作弃考处理。” “啊?”梅雪嫣讶异问道,“考完了也不许退出考场吗?” “那是自然……嗯?考完了?”陆监察扭过头来问道,“你是说你已经答完考卷了?不对,县试题目我今日看了,难度不小,经义更是要慎重,就连我也思考了半日才觉得可以下笔,你潦草写完,是已经放弃了么?” “尽人事听天命,考卷已经无法更改,就请陆监察收上去吧。” 梅雪嫣没有自信到一定能考中,不过她每一题答得都很细心,经义也是自己的见解,写得很完善,至于监考怎么评等,就要看他们的喜好了。 “嗯,你收拾东西走吧。” 陆监察摇了摇头,失望地嘟囔:“可惜你虽才名在外,心性却不到家,科举千万不能急于答题,唉……我还以为得右相大人夸赞之人,多少有些出彩之处,看来不过如此,你是女子,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然不易,去吧。” 梅雪嫣有些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这些儒生一个个神神叨叨的,开始洗净自己的笔墨,这些文宝她都很爱惜,所以一直用的狼羊毫笔只稍有磨损。 陆监察将梅雪嫣的考卷拾起来,粗略翻了一下。 “咦?文史题全对,就连这楹联都作出来了,是碰巧还是……木兰诗?乐府诗!居然在县试写乐府诗!” 乐府诗一般字数比较多,比普通四言七言绝句律诗要难得多,县试本就时间紧迫,谁还有心思去作一首乐府诗? “这……这什么人啊?!” 陆监察拿着卷子,惊讶得合不拢嘴,他自己是不敢在科举中耗费如此大量的时间去写什么乐府诗,而且普通古体诗寥寥几句,就算有些瑕疵,那也不至于判等太低,乐府诗不同啊,要么是流传千古,要么是毫无价值。 别说是科举考试中,就是寻常,也没几个人有那个底蕴去写乐府诗,陆监察自己大半辈子,也曾想作乐府诗,但是写了一半弃诗了,太难。 “这姑娘胆子真不小啊,回头我倒要看看临时作的乐府诗是什么水准!” 陆监察没有细看,而是翻到最后的经义部分。 原本只想浏览一遍,但看到开头陆监察便皱起眉头,每读一句神色便凝重一分,读完最后一个字,陆监察才醒悟过来,将经义的考卷匆匆叠起来塞进书箱底下。 “冯院君,这里你先照看着,我去去就回。” 冯秋墨不明所以,应承了一句,见梅雪嫣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背上布袋出考室。 “陆监察,你手中拿的是考卷?” 冯秋墨对梅雪嫣期望甚高,但是陆监察居然把她的考卷没收了,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就算她答得再差,那也无需赶出考场啊,除非是她违规舞弊,被陆监察逮了个正着,冯秋墨心里顿时一声咯噔。 “哦,是她的卷子。” 陆监察沉着脸,还在想经义的事,感觉手中跟一只烫手山芋差不多。 “你为什么要取走她的考卷?她不会做违纪之事,陆监察先听她解释,或许有什么误会?” 冯秋墨急匆匆地说道,考卷被拿走了,那就是弃考,他相信梅雪嫣,不会做出违纪的事情,所以第一反应就是替梅雪嫣争取。 陆监察张嘴,欲言又止,说道:“这个你不用管,我一向是公正。” “不行!”冯秋墨拉住他说道,“你这样是毁了她的前途!” 跟他辩解不清,陆监察想到冯秋墨一身傲骨,不会泄露,而且他需要和人商议此文章该怎么处理,便把考卷塞给冯秋墨。 “冯院君你先看看,这文章……” 冯秋墨摸不着头脑地打开一看,和陆监察的反应如出一辙。 陆监察悄声说道:“文章无疑是有大才,但是她写的人性本善,处处和荀子世家的主张作对,左相可是荀子后人,他这一派已经在朝局上独揽大权,这文章要是给左相一派的走狗看见了,梅……她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被人害的!” “这……” 冯秋墨也清楚其中的利害,现在皇帝年幼,左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右相之志不在朝政,若不是太后苦苦支撑,恐怕景国就是左相的天下了。 他结党营私,奉承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朝廷和地方全是他的党羽眼线,文院也有半数人是支持左相的。 “这文章不能示人,可评等怎么办?” “我也是为难,所以先把它留下来了。”陆监察沉吟道,“要不,让她落榜吧,虽然一时打击,至少不会招惹到左相一派,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不不不,不行,我不能看着一个人才折在我手里!” 冯秋墨坚定地说道:“就因为左相势大,我们才要栽培后进,梅雪嫣现在是一枚璞玉,可我敢说她将来定会名扬天下,我们现在打压,不是涨了左相志气,灭自己威风吗?那科举还有什么公允可言! “哎,这不是打压,是保护啊,她还不谙世事,不通政事,也不知道何时能有一人与左相抗衡。” 陆监察为难地说道:“这样吧,今年的考卷就由我们亲自评等,不假借其他人之手,文院那边,我会上书给右相大人,将这篇文章封存起来,此事务必要禁言,至于吴县令,可要隐瞒?” “吴县令为人虽圆滑了一些,但还有几分文人气节,他并非左相一派,是可信之人。” 梅雪嫣不知道两位监察嘀嘀咕咕在商议什么,但看他们好像都不怎么开心的样子,冯秋墨送她出来之时,还责备了一句。 “哼……你怎么考个县试都能捅篓子?真是无知者无畏!” 沈子文的考室离梅雪嫣不远,正好见到监察争辩,而后拿走了梅雪嫣的卷子,而她被冯院君亲自逐出了考场。 “她是违纪被陆监察抓到了?”沈子文心里一喜,心道,“这回冯秋墨再怎么包庇你也无济于事!” 第四十八章 奇女子 县试结束后,沈子文避开人的耳目,到了与周佐仁商量好碰头的茶馆。 周佐仁穿着普通长衫,后头跟着一个六七十的老头,衣衫褴褛,就连鞋尖上也有个破洞,露出脚趾来。 “人带来了?” 沈子文望了望茶楼里头的三教九流,并没有眼熟的,才放心交谈。 “沈公子交待的事怎么能不办好?”周佐仁笑着引见道,“这是沈公子。” 老头往前走了一步,躬身道:“见过沈公子,老朽李松岩。” 沈子文微微往后倾了一些,老头身上脏兮兮的,跟几个月没有洗漱一般,头发散乱油腻,他甚至都能隐隐闻到酸臭味和酒味,老头胸前衣襟上的污垢让他想吐。 沈子文面上没有变化,只食指节擦了擦鼻头。 “见过李秀才。” “不敢当不敢当,沈公子吩咐即可。” 沈子文还没见过这么落魄的秀才,跟叫花子似的,按说秀才已经可以去官府当差,不济者去酒楼商铺做算账掌柜也可以吧?再差到街上摆摊卖对联给人写信,那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 但是读书人都有股傲气,秀才哪肯委身做这种下等人?于是落魄者也不少。 沈子文自认为明智,搭上林府这根线,否则,他哪有如今的风光? “周夫子想必已经跟你讲明白了,我只有一句,千万要对好口述,别露出什么马脚来,东西准备好了没?” 李松岩伸着脖子直点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 “都写好了,沈公子请过目。” 沈子文正待去接,瞧见纸张上油污酒渍发黄,顿时没了兴趣,挥挥手示意他拿回去。 “不用看了,周夫子做事想来细致,不会出岔子。” “那是那是。” 周佐仁堆着笑说道:“不过,沈公子,咱们这次故技重施,真的行得通吗?” “这回可不同,上次多少有些空穴来风,我低估了冯院君对梅雪嫣的倚重,但这次咱们人证物证俱在,已经可以落实梅雪嫣的罪名,而且那可是陆提学,咱们华桐府鼎鼎有名的君子剑,最看不得藏污纳垢之事。” 周佐仁也同意,就是心中还有些忐忑,毕竟他这回搭上了自己的一切,不能丝毫大意。 “你们说,陆提学该不会包庇梅雪嫣吧?” “怎么可能?” 沈子文冷笑道:“梅雪嫣是冯院君的学生,他有私心情有可原,可陆提学跟梅雪嫣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且在考室,我亲眼瞧见梅雪嫣的考卷被他抢走,后来冯院君跟他争辩,还是将梅雪嫣赶出了考场。” “这么一说,她此次是必定落榜了?” “尽管有冯秋墨求情,没有削夺她的文位,但是犯在陆提学手中,落榜已成注定,咱们说落井下石虽难听了点,但这个女人将咱们害得这么惨,务必要斩草除根!” 沈子文不光是为了舅母沈氏,更是为自己的前途,有梅雪嫣在,他永远只能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只有没了她,自己才能出人头地! 而周佐仁对梅雪嫣更恨之入骨,若不是她,周佐仁就不会失去教职,他,以前有学员家长送礼供着,他活得逍遥宽裕,往日没有存银,现在日子过得极其清苦,真是紧巴巴的,只能仰仗沈子文。 冯秋墨,陆提学和吴县令已经将县试考卷的评等连夜赶出来,亲自评卷写榜,此刻,他们看着书桌,上头正是秀才榜以及一份考卷,秀才榜只差榜首茂才的名字没有填上。 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这梅雪嫣……真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冯秋墨哭笑不得地说道,梅雪嫣是他发掘的璞玉,虽慢慢绽放光华,但未引起左相一派的注意,这文章要是公诸于世,被文院的人瞧见了,必定会得罪左相的人,是掩其锋芒还是推波助澜一次呢? “上回右相大人亲评了梅雪嫣,赞扬她的风骨,有人已经颇有微词,将她归为右相的半个门生,这以后的事,当时也就没跟她提及,这下倒好,她自个儿撞进来。” 陆提学和吴县令都没说话,吴县令拿着考卷赏析了好久,才放下来。 “咦?” “怎么?”冯秋墨眼眸一亮问道,“你有主意?” “咳咳,没有。” 吴县令脸一红,他上回拿了梅雪嫣的一副手稿,这次没能帮上忙,心底有些亏欠。 冯秋墨骂道:“那你咦个什么劲!” “我是发觉,梅雪嫣的字较一个月前,简直是判若俩人!” 冯秋墨正纠结,经吴县令提醒,这才注意梅雪嫣的字,他第一次阅卷,梅雪嫣的字简直是狗爬,不堪入目,后来在融雪文会上,字虽然工整了一些,但根本不像个读书人写出来的,他还刻意提点了。 而这份考卷,字体独特端庄,初一看流畅如水,细瞧隐隐秀气外露,而且风格独特。 “字?”陆提学不知道这些,迷惑地说道,“这字的确不错,配得上茂才的身份,想来没有十来年的笔力是写不出来的。” “十来年?”吴县令好笑地说道,“一个月前,她的字还跟六岁顽童写出来的无异!这才过去一个月,这进步太神速了吧?” “一个月!” 陆提学惊呼道:“你们不是诳我吧?哪有一个月能把字练好的?” “陆提学你是没见过她之前的字,我家里还挂着一首诗呢,说实话,要不是那首诗才气逼人,仅是字,挂在我墙上我都嫌丢人!” “还有这等奇事?” 陆提学想了想说道:“还真是位奇女子……冯院君,从你们这么说,她必定不是焦躁之人,堪当茂才之名!咱们光想着庇护她,可要成材,磨砺是必不可少的,别忘了,左相再势大,朝中还有太后支撑局面呢!” 正当陆提学准备亲自在秀才榜上,填上梅雪嫣的名字时,外头下人禀报。 “陆提学,吴县令……县衙外有人击鼓!” 吴县令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有人击鼓就代表治下有冤情啊。 “谁?” “他说他是县学堂以前的教书夫子,要状告梅雪嫣作弊!” 第四十九章 女人心海底针 林府作为临安的名门望族,和官府来往频繁,但很少有衙门的兵卫登门,一时间惊动了林家上下。 兵头还算有礼,让手下在外头等着,自己去敲门通禀。 “林夫人有礼,县令大人下令,请童生梅氏前去答话。” 夫人拍了拍梅雪嫣的手背,以示安慰。 “差爷可知,县尊为什么来拿人?” 不是派人来请,而是让衙门的兵卒过来,尽管给足了林府的面子,一切礼待,看样子是祸非福。 沈氏原本在屋里闲坐,拿着一把松子嗑着,听丫鬟说官兵来了,心道沈子文的事办成了!放下松子就出来看热闹。 “哟,官兵都上门抓人了,能有什么好事?嘉宝别怕,你是好孩子,官兵只抓坏人。” 林嘉宝抓着沈氏的衣袖要糖糕吃,看不出一点害怕的样子。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们只是当差的,梅姑娘请吧。” 夫人朝王婆子使了个眼色,王婆子心领神会地塞给兵头一锭银子,手脚麻利跟变戏法似的进了兵头的口袋。 “你们跑一趟也辛苦,去好点的酒家打几壶好酒喝吧。”夫人柔善地说道,“我这儿媳妇神娇体弱,差爷帮忙照看一二,县令大人那边有什么事,差人告知一声,也好让林府上下安心。” “夫人客气了,还未进林家门,梅姑娘就得您如此厚待,真是有福气的。我出来的时候,好像听说是有人要起诉梅姑娘县试作弊,姑娘要早做准备。” 梅雪嫣不做声,听了夫人的话有些不舒服,夫人里外不一,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外人看来,只当她心善仁慈,为人宽厚,对未过门的儿媳妇且如此上心。 可兵头还没说什么事,她就塞银子关照,反倒像等着梅雪嫣定罪似的。 有时候连梅雪嫣都差点忘了,这些年吕氏是如何凉薄,她倒不记仇,吕氏也没有义务优她,可一朝被蛇咬,总要长些记性,不可误信人。 “慢着!” 林三郎威武铿锵的声音。 他今日穿的是那件玄色醒狮官袍,头冠腰饰一丝不苟,端的是威风凛凛,玄色袍子让人看起来威严如天神,而且身材显得更加修长,少了一些平日的装说鲁莽。 袍子一衬,林三郎肤色看起来也没那么黑,深铜色看起来不怒自威。 “百户大人有何吩咐?” 兵头只是衙门无品级的官兵,说穿了就是跑腿的,而林三郎是正儿八经的五官,说起来比县令还高一级,跟官兵比起来,就跟虾兵蟹将里头站着一个黑面龙王一样。 “我跟她一起去。” 林三郎简略地说道。 “呃,这……县令大人请的是梅姑娘,外人去恐怕不合适吧,百户大人不是让小的为难嘛。” 吕氏也说道:“是啊,三郎,我已经托差爷照看了,你不用跟着去添乱,梅姑娘不会有事的。” “梅氏是我内子,她有什么事我当然首当其冲。正好,我回府这么久还没来得及去拜见县令伯伯。” 兵头苦着脸左右为难,他可没资格拒绝林三郎,但自己差事要是没办好,铁定被县令训斥责罚,真是不爱跟这些权贵打交道,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喽啰? 林三郎执意,这里没人能劝得动他,最后还是只能由着他了,兵头对他又敬又怕,这个军户一看就不是善茬,不好相与。 林三郎见梅雪嫣时不时余光瞧自己,咧嘴笑着蹭过去。 “你可以正大光明地看,是不是被我英勇俊朗的外貌所折服,我比那些小白脸不会差吧?还是感动我为你出头?” 梅雪嫣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唉声叹气,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我是在想,我运气还挺背,什么倒霉事都有你瞎凑热闹,你不就是想看我笑话嘛。” 上回是当街打人,这次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以他的胆子,恐怕连县令都敢揍。 林三郎哈哈笑道:“不能这么说,你好歹是我的女人,看笑话只是一部分,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跟文官读书人打交道,繁文缛节,说个话都拐弯抹角,听着累,这回陪你去衙门,我就算是拜见谒县令,省得我再跑一趟,跟文官坐一起我屁股疼。” 梅雪嫣点点头说道:“倒是省事。” “你都被人状告到衙门了,不怕吗?” 林三郎啧了一声,他发觉梅雪嫣一直沉静如冰,不管是自己取笑她也好,轻薄她也好,还是事到临头,她都跟事不关己一般,从不恼怒。 正如那日,他听友人说,他的童养媳被人当街羞辱,千夫所指,他好心匆忙骑马去救人,可她在人群中,好似被骂的不是她。 遗世独立? 林三郎冒出这么一个词来,又幻灭了自己的思绪,这个女人跟遗世独立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自己千里迢迢回乡,还为她逞凶,她不仅不感激,还趁他酒醉,诅咒他死在战场上,这个念头始终是横在他心头的槛,一个芥蒂。 “我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 女人心啊,海底针。 林三郎这下知道,为什么老将军经常说女人比豺狼狐狸还难猜测,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梅雪嫣? 陆提学坐在县衙大堂首座,吴县令与冯秋墨陪坐,肃容铁面。 堂下站着一位,正是周佐仁,他盯了梅雪嫣一眼,鼻子里头哼了一声,扭头不再看她。 “学生见过陆监察,吴县令,冯院君。”梅雪嫣盈盈拜见道,“见过周夫子,近来可安好?” 冯秋墨微微点头,以德报怨,这份心性难得。 梅雪嫣大概猜到,恐怕周佐仁来者不善,她总之不失礼节就好。 “托你的福,老夫很好!” 好个屁! 周夫子看见她就一肚子气,要不是她,自己还是县学堂令人崇敬的夫子,现在在林氏学堂谋了差事,可学员们对他不冷不热的。 哼,让老夫不痛快,你也休想得意太久! “吴伯伯,小侄一直忙于家事,本该早点去府上,可琐事缠身,还望见谅。” 林三郎声若鸿钟,顿时吸引住人的目光。 “是三郎吧?不怪不怪,我上次见你还是个少年,如今却已经是为国尽忠的好儿郎了,你是从六品将士,理应下官登门拜访才是。” 明明在外头谁也不认识谁,这会儿却跟亲戚似的。 第五十章 童养媳 “贤侄怎么也来了?不若去后堂叙旧,这里就由陆提学和冯院君处理就好。” 吴县令咋舌不已,原本觉得梅雪嫣不过是林府的一个童养媳,现下看来,怕以后都能成林家主母了,瞧林三郎这股维护劲,走路都带煞气的。 也不知道周佐仁得了什么失心疯,竟敢招惹她? “武伯伯公事公办即可,我就坐在一侧旁听,不妨碍诸位。” 摸了摸鼻子,吴县令讪讪道:“不嫌嘈杂的话,那贤侄便旁听罢,来人,添一条椅子。” 林三郎大刀阔斧坐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的周佐仁,看得周佐仁直发憷,像是被一头野狼盯上了,周佐仁清清嗓子鼓气。 有陆提学在,难道他还敢对自己动武不成? “小人周佐仁,见过提学大人!” 周佐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抬头时,已是满脸委屈和怨气。 “周佐仁,你也是个秀才,无需对我行大礼。你有何事不平,完整叙述一遍。” “是!” 周佐仁站起来,直接指着梅雪嫣说道:“我要状告梅雪嫣,无视法纪,在乡试中作弊,投机取巧,望陆提学明察,削夺她的童生文位,贬为平民!” 梅雪嫣侧目,周佐仁是贼心不死啊,上次想配合蒋妻污她名声,这么快又寻个罪名安上。 大堂外头早就聚集了不少读书人,看来周佐仁闹得还挺大,许多文人听到风声赶来,这事关乎于临安县最近大出风头的女子童生,当然最惹人注目。 “作弊?不能吧?考试察得那么严,进去都要搜身,里头还有几位监考随时走动,那些胆敢作弊的人全都扔了出去,谁能做这些小动作?” “是啊,梅案首咱们私下也是见过的,的确才高八斗,哪至于区区乡试作弊?” “笑话,她可是二诗同辉的才女,连右相大人都夸赞有加,她怎么可能用这种下作手段?” 沈子文站在众人群中,听着议论纷纷,不由得胸闷,梅雪嫣早就得了不少人心,别说学童和童生都以她为榜样,就是秀才们,也将她当成了临安县的荣光。 有人喊道:“周佐仁,怕是你早就和梅案首有隙,还因此被赶出了县学堂,才怀恨在心,想要污蔑梅案首吧?” “小人行径,明眼人就能辨出是非,根本不用劳烦陆提学!” 周佐仁气得直发晕,这梅雪嫣就这么得人心?他倒成了小人! “哼,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一群无知之人!” 沈子文见形势不利,这样下去周佐仁都不用起诉了,就被这些愤慨的文人给骂跑咯。 “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看他们怎么说好,提学大人在上,不会受人蛊惑蒙骗的。” 他声音小到只有周遭的人听见,倒是有几分效果,陆提学自然会处置公道。 “梅雪嫣,他说的这些,你可有辩驳?” 梅雪嫣恭敬行了个学生礼,才心平气和地开口,光是这份淡然,就让人信她三分,周佐仁气急败坏,一作对比根本就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陆提学,周夫子振振有词,可空穴来风我是不认罪的,我与周夫子无仇怨,想来,他定有什么证据,才会如此肯定吧?” “我当然有证据!” 周佐仁顺了口气,说道:“梅雪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答是还是不是。” 梅雪嫣微笑看着他,却没有做声,只答是和否,这种文字把戏容易让人断章取义,让人连辩驳机会都没有。 “你自小被寄养在林府,是林夫人给林家三郎定下的童养媳,是不是?” “周夫子连我的家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真是有备而来啊。”梅雪嫣浅笑道,“不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是……” 周佐仁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人家林府的私密事,他怎么会晓得如此清楚? 当然是沈子文告诉他的!不过他不能说啊,否则,岂不是直接承认了他和沈子文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大出风头,坊间早就有你的传闻了!你作为我临安县的文人表率,我自然关注一些。” 周佐仁像是被一根刺扎到了,这梅雪嫣头脑清明,他还没逼问出什么来,就差点被她反将一军,说漏了嘴。 “传闻?既然是流言蜚语,当然不可信咯,周夫子,你不会连七大姑八大姨嚼舌根的事都信吧?” “哈哈哈!” 众人哄笑起来,这背后说人是非的事,也只有那些老婆子做得出来,周佐仁脸庞发热,梅雪嫣伶牙俐齿,将主动牢牢把控,他说一句被顶一句,还怎么问罪? “你别胡搅蛮缠!你只说是不是?” “没错,她是我林奕宸未娶进门妻子。” 梅雪嫣还没回答,被林三郎抢了先,瞥见他笑得满脸自豪宠溺。 宠你个大头鬼啊,咱们素不相识毫无关系好吗?简直是个猪脑袋,最佳第三人助攻,都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真是不假,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 林三郎冲他挑了挑小指似的粗眉,看样子还挺自豪神气。 周佐仁瞧了一眼林三郎,武人是威风,可看这蠢包样子,真得感谢他。 “据我所知,你虽是林府的童养媳,可自小未曾有过林府主人的待遇,过得很是清贫,且每日做苦活,在林府比粗使丫鬟还下等。我问你,你哪有银钱买书?又哪来的时间读四书五经?一般府里的丫头,恐怕连字都不认识吧?” 嗯? 林三郎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连他都不知道,原来她身世这般凄惨吗? “吕姨娘把她许给我,也不会这么苛待她吧?这周佐仁简直胡说八道!” 林三郎回府之后,看到的是夫人对她很青睐,沈氏虽然嘴碎,可也没把她当丫鬟使唤。梅雪嫣也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委屈,道过一声苦,只有陈婆子偶尔说过“三爷回来了,嫣娘总算熬出头”之类的话。 林三郎不知道周佐仁说得是真是假,更想听下去。 周佐仁趁热打铁,大声说道:“早就有传闻,你看了三日书,便考上了童生,号称三日童生,提学大人,你相信三日童生这样的鬼话吗?” 第五十一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三日童生。 这早就是临安县读书人之中热议的话题,就跟传说一般,将梅雪嫣视为天才,长辈们也以此来激励后进。 “世上奇事甚多,非常人能揣测,以前听说过一个老举人,一辈子也没考上童生,直到八十突然做了一个梦,一夜之间开窍,连中三元,且成了状元,大摆筵席时逝世。” 梅雪嫣感激地看向陆提学,他这是好心给自己找个台阶,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大不了被人视为天之骄子妖孽。 “的确,或许有先贤曾一日开窍,但我并非像传说中那般,梦中受人点拨,三日童生只是不可信的美谈,鼓励学子们坚持尚可,与事实却有偏颇。” 梅雪嫣坦然地说道,她只是多了一份记忆而已,而这些却不能示于人,否则真要被当成妖精鬼魅,被神婆道士来降妖除魔了。 “你……” 陆提学有些无语,瞧她是有才华的,他才愿意几处维护,可也太过死板,只会做文章写诗,这人情学问却不懂,自己都找好借口给她了,却不领情。 “提学大人,您也听到了,她根本没有真才实学,什么三日童生,都是她自编自导造的谣!” 周佐仁紧抓住不放,又添了一把火。 “周佐仁,胡乱揣度是无法定罪的,一个莫须有无法证实什么。”陆提学咳嗽了一声又道,“梅雪嫣,你且大胆说出事实,我和县令大人都会秉持公正。” “是,陆提学。” 梅雪嫣走到周佐仁身前,神态恭谨说道:“周夫子,虽然你我已无师徒之恩,但我本无意冒犯,言语有何不当之处,还望见谅。” “哼,任你巧舌如簧,装傻卖乖也无济于事!” 周佐仁拂了把衣袖,甩头不看她。 “我方才说三日童生只是传言,是因为我也不相信世上有一蹴而就之事。” 梅雪嫣幽幽说道:“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辈读书人,从不屑用投机取巧的办法,我在林府长大,寄人篱下的处境就如同你所说,但我并不妄自菲薄,自小开始偷偷认字,托我的奶娘的儿子,将书籍诗本偷偷送进林府,夫子说得对,我一直没有银钱去买笔墨纸砚,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的字还不如蒙学堂的小童。” 周佐仁眼睛都睁圆溜了,太不要脸啦! 如果三日童生只是虚无的传说,那她自述的刻苦事迹,以后怕是要杜撰成人人皆知的美谈了!哪有这么不要脸夸自己的? 关键是,这事还是周佐仁自己挑起的,成就她的美名! 周佐仁偏偏又无法反驳,人家说偷偷学字,外人怎么知道是不是真?周佐仁又不是她贴身丫鬟。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陆提学和冯秋墨对视一眼,这又是出口成章,只是不知道此诗句有没有完整的,光凭这两句的才气,恐怕又可以上《诗报》了! “呵呵呵,我这学生谈吐间便是文章诗词,老朽已经习惯了,陆提学往后就知道了。” 冯秋墨捋着胡须,一脸得瑟,老脸都有些发红,就是没注意手下力度太大,把自己胡须给揪下来一撮。 外头的读书人们议论纷纷,文人间最常比试的是什么?当然是诗词楹联! 这两句既韵律对仗工整,朗朗上口,又有深刻的含义,千古佳句啊! “没想到梅案首自小经历这么多,原本我以为我们这些寒门学子,已经是最惨的身世了,她如此处境还能坚持不懈,我等不如啊,令人敬佩!”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在说她自己吧?以后,这两句就是我的座右铭了!” 林三郎抓耳挠腮,什么狗屁诗句,他一窍不通,好不好的他也听不懂,不过原来梅雪嫣在林府过的是这般日子。 说起来他也有愧于心,在从军之前,他是知道吕姨娘找来的这个童养媳的,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从不承认她的身份。 若是自己稍稍重视,或者交待一下仆人,她也就不用过得这么惨淡吧? 不过转念一想,怎么又牵扯到陈君生?看来梅雪嫣和这小子牵扯甚多啊,哼。 “你……你胡说八道!”周佐仁咬牙喊道,“就算你偷偷摸摸学过几个字,那也不可能一跃成为案首!” 梅雪嫣看他气得直跺脚,有些讥诮地叹了一口气。 “唉……读书人启蒙,首先学的便是四书五经,是教我们为人治学的道理,可惜夫子读书多了,却连这些都忘了。” 梅雪嫣的声音提高一些,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虽然不能与瞬、傅说、胶鬲、管夷吾等先贤相比,可古人的教训我背得滚瓜烂熟。” “我……我曾是你的授业恩师,你有几斤几两我当然清楚!”周佐仁怒道,“陆提学,我在县学堂教课之时,便和她接触甚多,她顽固不化,写的经义狗屁不通,试问,哪有童生案首写个经义排在最末等?这足以说明她的才学不实!” 这话如果是冯秋墨来说,有些分量,毕竟授业恩师是最了解学生的。 但周佐仁一语激起波浪,外头和梅雪嫣同窗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明明是你周佐仁刻意打压!” “没错,你看梅案首不顺眼,所以在课堂上就处处为难,梅案首的经义我们都拜读过,比我们写得好多了!周佐仁,你信口雌黄就不怕被雷劈吗?” 周佐仁脸都变青了,他好歹是教过他们的先生,这会子全来支持梅雪嫣,把他置于何地? “周佐仁!” 陆提学忽然喝道:“公道自在人心,就连你往日的学生都不帮你说话,如果你拿不出证据,一味死缠烂打,我就治你的罪!堂堂秀才,竟泯灭良知,做这等龌龊之事!” 周佐仁茫然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见沈子文冲他寒了一眼,这才一个激灵头脑清醒过来,暗道自己真是被羞怒冲昏了头。 “提学大人,梅雪嫣的文章和诗词,都是作假,是抄袭的!我有证人和证据!” 第五十二章 欺压 “陆提学,我这学生以前的字,的确是难登大雅,一个月内进步神速,已经初有一家风格了,说明她悟性高,你可不能听信别人的谗言。” 冯秋墨知道陆提学公允,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毕竟陆提学和梅雪嫣没打过交道,以他君子剑的脾气,谁也不会袒护。 “她在书法一道上有此天赋?!” 陆提学惊讶不已,他君子剑的名声在外,除了刚正不阿的风骨,还有一手楷书名传天下,师从“书老”。 冯秋墨得意地捏了捏胡须说道:“我以前还只当她颇有才学,越了解才发觉她的天赋惊人,光是书法,待几年雕琢,成就恐怕不在你君子剑之下。” 陆提学肃然道:“如果她真是一个月有这等进益,冯老你说不在我之下,是给我面子,我当年足足花了五年时间,才堪堪让我的老师说一句勉强入门。” “临安县始终是偏僻小县,冯老有没有想过,让她去华桐府求学?不使璞玉蒙尘。” “你这小子,这么快就来抢我徒弟了!” 冯秋墨笑骂道,他屈居临安县这么多年,自己是没希望再回朝堂和文院了,但他不甘心就此沉沦,便想培养一个称心弟子,去搅乱如今污浊的世道。 以前他看重的是马锦骐,但马锦骐过于匠心,灵韵不足,且没有一颗顽石之心,直到他看到梅雪嫣,起初还觉得女子难以有大作为,现下却是已经抛却成见。 “冯老哪里的话,我自己是没什么资格做她师傅,想来她也不是忘恩之人,冯老你依然是她的授业恩师,只是我想引见一番,要是能得几位老儒的栽培,就不孚她的天赋。” “唉……师傅徒弟只是玩笑话,她走出临安县是迟早的事。”冯秋墨幽幽说道,“不过这些都得遵从她自己的意愿,待会儿陆提学可亲自去问问她。” 说话间,周佐仁已经将证人请来。 寒酸老秀才从人群中出来,看起来这秀才境遇一般,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这等田地,秀才长衫上都是破洞,破旧但是不邋遢。 “秀才李松岩,见过提学大人。” 李松岩拱手行礼,没有像周佐仁一般三跪六叩。 “大人。”周佐仁胸有成竹说道,“梅雪嫣乡试作弊,她所作的《墨梅》,根本就不是出自她手!而是提前威逼利诱秀才李松岩,强买下他的诗作,据为己有!” 此话一出,衙门外都炸开了锅。 梅雪嫣以诗闻名于临安,不少才子们都因此钦佩推崇,当他们得知,梅雪嫣的诗作是他人代笔,这种低劣行径,激起不少人的愤怒,因为周佐仁连证人都请来了,好似言之凿凿。 当然,他们还存有一丝理智,不至于听信周佐仁一面之词。 “怎么可能?之前也从未说过梅案首请人代笔,现在梅案首有了才名,就有人跳出来,恐怕是不怀好意吧?” “没错!当时融雪文会我也在场,梅案首是即兴创作了《卖炭翁》,这还能有假?!” 沈子文开口说道:“为了功名利禄,有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证人都请来了,孰真孰假,一眼便知。” “沈子文!你什么意思?她抢了你的案首,你不服气是不是?” 沈子文只想添油加醋,没想到引火烧身,急忙撇干净。 “跟我有什么干系?又不是我拆穿她的面目。”沈子文冷笑说道,“只怕有人这‘才女’是装不下去咯。” “放屁!在没有定论之前,你就是血口喷人!揍他!”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想干嘛?” 沈子文被突如其来的几只拳头砸中面庞,这些读书人身子骨弱,拳头打在脸上那也是疼的,群情激奋下,一人一脚都够把沈子文踩死的,沈子文被扇得直后退,赶紧挤出了县衙外。 “乌合之众,呸!什么东西?” 沈子文啐了一口血沫子,怒骂了一句,只觉得门牙松动,脸上好像也肿了一块,还是去医馆买些膏药先。 “肃静!” 陆提学见下面吵哄哄的,拍了一板惊堂木,顿时鸦雀无声。 “李松岩,既然你是证人,就把前因后果说明白,梅雪嫣到底有没有如周佐仁所说,抢你的诗作冒充?” “提学大人请看。” 李松岩不紧不慢地从胸口掏出一张纸来,呈上去,纸张发黄,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上面赫然写的是《墨梅》全诗,下面署名是李松岩。 “这是老朽一年前所作的《墨梅》,和梅案首的一字不差。”李松岩沉静地说道,“我境遇虽不济,但不屑于做替人写信此等低三下四的买卖糊口,所以有感而发,作此诗抒发心意。” 陆提学轻嘶了一口气,李松岩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有理有据,这墨梅的确更像是李松岩这等坎坷耄耋写出来的,梅雪嫣年纪轻轻,跟“只留清气满乾坤”搭不上边。 “这……” 李松岩说得太过真切,连外边的士子也没什么话可说,都是越发怀疑。 “乡试之前,梅案首找到老朽,说买下我的诗作,一共五首,她都抄了去,我不愿意,她就用林府来胁迫我,无奈,被她抢了去也不敢吭声。” “竟有此等事!?” 文人最好打抱不平,听到这种仗势欺人的事,更加愤愤然,这事有七分可能是真! “李松岩说得是真的吗?梅案首不至于做这样下作的事吧……” “可……可是李松岩连证据都拿出来了,真是人心叵测啊,她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做出这种事?” “前些日子县学堂有人来闹,说她和蒋全有染,不会也是真的吧?无风不起浪,尽管被冯院君压下去,现下看来,倒像是真的。” “别瞎说!听听她怎么解释。” 林三郎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蹙成了一个川字,他想看清梅雪嫣的为人,可真得知这样的事情,他却不见得高兴,反而心里不是滋味。 名义上她是林三郎的人,丢的是林家的脸面。 “她真的仗着林府权势,欺压百姓?之前可怜兮兮的样子,都是假装?” 第五十三章 无情 县衙内沸沸扬扬,唯独当事人自个儿站在那里不发一语,跟闲来散步,误入大堂一般。 “梅雪嫣,这张纸看起来有些年月,足以证明在你之前,你有什么话说?” “学生可否一观?” 陆提学点点头,梅雪嫣才伸手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跟大家闺秀拿着信纸一般,丝毫不觉得这是她的罪证。 “老先生,你说我抢了你五首诗,是哪五首?其中也包括了《卖炭翁》?” 李岩松神情微微一凝,说道:“《卖炭翁》也在其中。” 他还顺口朗诵了全诗,可谓倒背如流,肯定是滚瓜烂熟。 梅雪嫣将黄纸还给他,轻笑道:“方才老先生说您不屑于替人写信作节日对联,也不愿委身做买卖,毕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风骨我是万万不及的,后学敬佩。” 李岩松有些不知道怎么答口,她没有一上来就破口大骂,谈吐还谦和有礼,首先就给他扣顶高帽,可见是个不好对付的。 “这些与此事无关!” 李岩松回答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他是懂的。 “还是有些联系的。”梅雪嫣笑着问道,“老先生既然看不起下九流,自己也不愿意做买卖,觉得下地种田也是辱没了您秀才的身份,那何以会写出《卖炭翁》?这可与您写《墨梅》的风骨大相径庭啊。” 李岩松心里狂跳,他左右说了不到十句话,她就从中找出疏漏来了! 刁钻! 周佐仁见他搪塞不过去,急忙道:“不同机遇心境也不同,这有什么好诟病的?” “好,算是我钻了牛角尖。”梅雪嫣退步说道,“那我们就只谈证物,方才老先生说,这首诗是他一年前所作,对吧?” “没错。” 李岩松都不大愿意说别的,说得越多错就越多。 “每一首诗,都是文人墨客的心血,将它当成千金不换的宝贝,可老先生这首诗,怎么只存放了一年,就昏黄成这样了?这纸张存放十年,也不会陈旧至此吧?嗯,还有一股烟熏味,老先生是将它和腊肉一起吊在灶台上面保存的吗?” 李岩松和周佐仁都大惊失色,他们为稳妥起见,将这张纸故意用烟熏黄,造成陈旧之感,也掩盖墨迹崭新的真相,谁会去贴着纸嗅? “拿过来,我瞧瞧。” 陆提学接过来之后一闻,方才自己还没注意,这张纸真是有股烟味,尽管散了不少,也清晰可闻。 “提学大人,老朽寒窑漏瓦,家徒四壁,只有破屋一间,吃住全在里头,我的被褥床榻同样是被烟熏得发黄,比不得大户人家娇贵,沾染一些油烟味也是正常。” 李岩松好歹是个老头,人老必精,不像周佐仁慌了手脚,立即找出由头借口来。 众人也分不清到底谁说得是真了,李岩松这边漏洞都被他自圆其说了,隐隐可信,如果梅雪嫣无法证实他说谎的话,这最后结果怕是更倾向李岩松了。 “提学大人,我今日来,并不为功名利禄,只是想讨回自己的东西!贼子抢我诗作,我摄于林府威势,只能忍气吞声,但提学大人在上,必定不会容许此等作奸犯科之人,望提学大人给老朽做主!” 李岩松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脑袋磕得直作响,神情凄苦,不知情者生出恻隐之心来,让人又信三分。 周佐仁也应和道:“没错,大人,梅雪嫣实在不配称为我临安县的文人表率,还请冯院君将称号收回,还有,她的案首之位,也是作假来的,请县令大人裁决!休让罔顾法纪者逍遥,而真正有功者受此冤屈!” 冯秋墨腾地站起来,他对梅雪嫣的才学如何不知?他的诗还是梅雪嫣帮他改的! “这些奸诈小人!”冯秋墨气得胸膛起伏,骂道,“两个秀才,竟然沆瀣一气,污蔑一个后学的才名!是谁指使你们的?!” “冯院君!我们说的皆是事实,否则梅雪嫣怎么哑口无言?您就算偏袒她,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啊!” 周佐仁哭腔道:“提学大人,您看,我们根本就没有说话的地儿,在县学堂,有冯院君帮衬,在外,有林府权威,梅雪嫣作威作福,不把我这个老师放在眼里,排挤出了县学堂,您千万要秉持公正啊!” 周佐仁哭着抽泣几声,还硬生生挤出来眼泪,用袖子去抹。 陆提学犯难,冯秋墨的人格他信得过,否则也不至于被发配到临安县来,梅雪嫣的县试,考卷明摆着,可他不能将文章公诸于世,以作证明。 林三郎坐在一旁,沉厚的声音开口。 “你们争吵就算了,别把林家牵扯进去,谁再败坏我林府的名声,我让他今天出不了衙门!谁再一提一句林府,我打断他一条腿!” 林三郎没读书人那些花花肠子,可他听见不好听的话,对谁都敢动手。 周佐仁一凛,不敢直视他,这二愣子一身好武功,他一拳就够自己去西天的了,跟这种莽夫没什么道理可讲。 梅雪嫣瞧了一眼林三郎,微微有些失望。 “算了,我们本无情义,如今他看我更加不顺眼吧,没有理由要来帮我。” 林三郎目光如炬,也瞧见她的神色,心里头有些不痛快,这是自己未婚的妻子,就算再如何,也不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她失望的样子,更惹得林三郎烦心,好似他做了什么背信弃义之事一般。 “提学大人,这几首诗不过是我随手所作,如果要证明我的清白,是不是再作几首就可以了?” “嗯?这个法子倒是可以证明你真才实学。” 陆提学有些意外,这诗可不是说作就能作的,传说中七步成诗,那也不真的是走七步。尤其是佳作,更加难得。 她怎么如此有把握? 要是当场一首都作不出来,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陆提学自己都不可能随口作诗,别说他,就连和他师傅书老齐名的诗君都做不到,就算写出来,也只是文采寥寥。 第五十四章 脸疼 “哪有这么容易!” 周佐仁立马说道:“谁知道你作的诗是不是提前准备好的,怕又是抢夺的哪个寒门秀才的吧?” “周佐仁!公堂之上岂容你死缠烂打?”冯秋墨怒喝道,“当场赋诗,你能作出一首吗?” “我……” 不能,周佐仁气焰消了一半,这种场合谁还有什么心情作诗?他反正是做不到,梅雪嫣也肯定没这本事,她定然是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 周佐仁冷笑,这可是你自投罗网。 “作诗也无不可,但是题材必须和今日有关,不管是人还是物,否则谁知道你是即兴,还是提前准备好的?你要是写不出就提早说,李秀才也说了,他不需要你道歉赔偿,不会为难你的。” “周佐仁!” 冯秋墨拍案而起,这已经不是刁难了,而是往绝路上逼。 若是写四季景物,有个参照,那许多才子还是能挤出几句诗来的,毕竟诗词最常见也就是风花雪月。 可这对簿公堂有什么好写的?难道写县衙有多严苛?争辩有多激烈?还是一群不知所以的看戏观众? “冯老稍安勿躁,他们欺人太甚,我没有别的办法证明自己清白,那就只有如此了!周夫子,如果我写出来了,你该如何?” 梅雪嫣眼眸里含泪,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冤屈而气急败坏,她咬着嘴唇,神情隐忍。 陆提学稍稍愣神,方才还沉稳如水,一下子怎么被周佐仁激将失了分寸呢?再一看这丫头看似慌乱,眼睛却清明得很。 吴县令是个人精,这种把戏他一眼就看穿,端着茶水在一旁看戏,只有冯秋墨这个关怀则乱的还蒙在鼓里。 周佐仁见她硬着头皮答应了,心中得意。 “如果你写出来了,我就向你磕十个响头,往后谈及必称师,见着你必定绕道走!如若不能,你得自己辞去童生文位,这案首自然是个笑话!” 李松岩拉了他一把,事情太顺遂了,他反倒有些不安,周佐仁可不相信世上还真有七步成诗的神人,觉得胜券在握,决不能轻易放过她。 梅雪嫣忽然破涕为笑,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出现一丝狡黠。 “称师就算,你想认我坐老师,我还不没你这样的弟子呢!” “少逞口舌之快!我可没时间陪你耗,一盏茶时间要是作不出来,你也得给我磕头赔罪!” 说话间,徐师爷已呈上笔墨纸砚,衙门里随时备着的。 周佐仁这时也感觉不妥,梅雪嫣答应得太爽快,反倒像是挖了坑等自己一脚踩进去似的,可说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再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周夫子,你太大意了!” 李松岩暗自小声责怪,这事搭上了他晚年的名节,能不重视吗?之所以答应周佐仁,他也以为只不过是拆穿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草包。 可刚一过堂,他就有些后悔了,梅雪嫣伶牙俐齿,头脑清明的很,不是那么容易摆布的。本就是不义之事,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后悔也迟了。 “是是,我刚才要是不答应她就好了。” “物证被她看出破绽,就注定咱们这回是无功而返,就应该就此作罢!”李松岩焦急地说道。 周佐仁有些烦躁,现在知道放马后炮了?方才怎么不拦着呢? “冷静冷静,她作不出诗来的!我把题材限定了,她没什么可写!” “唉……” 李松岩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可见梅雪嫣提笔直下,他眼睛都睁圆了,好像看见了鬼一样。 “她!她她她连想都不用想吗?腹稿都不打?!” 周佐仁此时也是满头大汗,不用李松岩提醒,所有眼睛都看到了,梅雪嫣沾了墨水就开始写,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只片刻,梅雪嫣便写完了,徐师爷拿起诗稿诵读。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绿野堂盛开占尽了万物的芳华,路人说那就是令公的家,令公的学生遍布天下,何须在房前再种花呢? 这是一首歌咏老师的诗作,桃李满天下是对一位夫子最大的赞美,显然,梅雪嫣赞颂的并不是周佐仁。 周佐仁此时脸火辣辣的,别人是桃李满天下,他是和学生断绝关系,连他教的学生对他都嗤之以鼻人人喊打,如何当得起“老师”这个称号? 这是拐着弯在骂他没有师德,不配为人师表! “周夫子,这首诗就叫《周公绿野堂前种花》如何?以表学生对您的敬意。” “我……你!” “周夫子想要成名,其实大可不必来跟学生抢诗,这几首都是学生随口一作,夫子如果要,学生就是写上十首八首送给你也无妨,愿您名传天下流芳百世,您听好了……” “……” 周佐仁只觉得脑袋里跟一百只苍蝇一般,天旋地转的,几欲吐血,自己大意,居然中了她的圈套! 只见梅雪嫣片刻又写了一首,徐师爷还没入座,又得起身念诗。 “自小刺头深草中,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这首题为《小松》,传神地描绘了不如野草的小松,由于“时人不识”,被轻视砍杀,只待成为参天巨木,那些目光短浅之人才感叹凌云松,其中趣理,耐人寻味。 周佐仁的脸像是被抽了几巴掌一般,都快滴出血来,这又是骂他有眼无珠,打压人才!每首诗都内涵深刻,看似在赞颂,实则都在讽刺自己。 这哪里是个文人啊,简直就是女人中的臭流氓! “我……我是看你不顺眼,可我还没来得及打压你呢!反倒是你,害我被赶出了县学堂,弄得跟丧家犬一般,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周佐仁很委屈,想哭,明明他才是受害者,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 “夫子怎么了?”梅雪嫣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太少,您稍等片刻,我再赠您一首。” 写个屁啊!厉害了我的姑奶奶,您就别写了吧? 第五十五章 悔改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却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周佐仁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 这个女流氓,直接夸起自己来了,她是岩中坚韧不拔的竹子,任你风吹霜打日晒雨淋,而他呢?是一股歪风邪气,任你折腾蹦跶。 衙门之中鸦雀无声,这才是真正的惊才艳艳啊! 谁能一盏茶不到,连作三首?而且一首比一首精彩绝伦,全都是出县乃至达府的诗词,不管今天的争议结果如何,梅雪嫣这三个字势必会名扬整个华桐府!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口,衙门顿时变成了菜市口一般,炸开来了。 “三首!她一次写出来三首!” “我就说,梅案首是被诬陷的吧?你们还不信!现在知道了吧?” “你说个鬼,你刚才还怀疑呢!” “哪有?我是说梅案首肯定能写出来的,三首啊!能目睹此事,我能吹上一辈子!咱们临安县总算也出了个才女了!” 陆提学,冯秋墨和吴县令三人面面相觑。 “这什么怪物啊?哪是什么才女,简直就是奇才!” 冯秋墨骂道:“这个死丫头,明明智珠在握,害老夫白担心一场!” “不怪冯老,谁能想到呢?这可是三首啊。”吴县令呵呵笑了几声,又问道,“你们说,这三首诗,能有几首上《诗报》。” 冯秋墨认真回答道:“不好说,我觉得《周公绿野堂前种花》吧?毕竟有宣扬师德之功。” 吴县令捏着下巴说道:“我更喜欢《岩竹》,现在的文人一个个软塌塌的,腐败得不成样,竹石风骨正好以警世人。” 陆提学凝重说道:“恐怕三首都有可能!” “嘶……” 吴县令吸了一大口冷气,只觉得牙疼,他也算是进取,年轻有为,在官场上左右逢源,作为读书人,也时刻不忘本分,政绩聊聊,成就也一般,拼死拼活还是年轻时候,有幸上过一回《诗报》,还算光宗耀祖露了个不小的脸。 跟人家一对比,他是被甩了十条街,二诗同辉之后,这个月又有诗可能上报了。 “等等,她的乐府《木兰诗》比这三首更有可能上《诗报》,毕竟寓意深刻,而且乐府诗现在很难见到。” 吴县令张大嘴道:“《木兰诗》几乎是板上钉钉,不知道这回,她到底能登几首?又是二诗同辉?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前浪,都快被她拍死在沙滩上了!” “按文院的性子,不会太过于追捧一人,诗君当年最鼎盛时,也就是二诗同辉,就算登《诗报》也会延迟到下月吧。” 陆提学说得比较中肯,冯秋墨和吴县令都点头认可。 林三郎坐在一旁默不吭声,他不懂诗词是好是坏,但知道在场的人都在为梅雪嫣喝彩称赞,自己居然生出一丝自豪。 她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全神贯注在纸上写字的神态,独有一股韵味。 林三郎在军营里待久了,见到的女人不多,在他眼里只有漂亮和不漂亮之分,初次见她,觉得顶多算过得去,就是太瘦了,屁股太小不好生养,他也见过一些好看的,花枝招展的,那才叫美人。 可今日他才知道,女子也可以运筹帷幄,就连她瘦削不甚玲珑的体态,也突然有了独有的风姿。 “这娘们还可以,讨回去正好教儿女识字,我就不用多操心了……” 李岩松看似沉着,可全身已经在微微打颤了,而周佐仁面如死灰,在想着如何脱身。 “大人……她,我承认她才学出众,但这三首诗,和今日并无太大干系。”周佐仁喉咙发紧地说道,“不若,不若之前的起诉作罢,我们不再状告梅雪嫣了。” “夫子别急,再仔细看看。” 梅雪嫣含笑盯着周佐仁,看得他如芒在背。 “嗯?还有什么玄机不成?冯老,你有什么想法?” 陆提学三人凑在一起,将三张诗稿放在一起,看来看去,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三人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端倪。 外头的文人们,也都纷纷默念三首诗,都迷惑不解。 “我知道了!” 冯秋墨突然喊道,他上了年纪之后,很少有激动到失态的时候,连忙肃了肃仪容。 “冯老,这里头有什么蹊跷,你快说啊!” 吴县令急忙催道,就连徐师爷都伸着脖子尖着耳朵听。 “你们看,三首诗,分别写了桃李,小松和岩竹,每首诗中有一个字。” 冯秋墨将三个字指出来,就连见多识广的陆提学都惊讶得没了话语,再看向梅雪嫣的眼光,跟看到金银珠宝的强盗无异。 “李、松、岩……?” 李松岩自然也听到了他们所议论的,顿时如遭雷劈,摇摇欲坠,像是发了癔症似的,立在堂中。 他的喉咙翻滚,再说话时,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李松岩像是泄了气的皮筏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得声嘶力竭。 “我不该啊……呜呜呜!” 李松岩说话含糊不清,两颊的沟壑流出眼泪来,一个年迈的老秀才,当即哭得如同三岁孩童一般。 “我李岩松自幼读书,父亲取名岩松,就是寄予期望,父亲‘刚毅如石,正直如松’的教诲我时刻不忘,我自以为不与世俗同流,不愿意委身做低贱之事,谁知临老了,利欲熏心,有愧九泉之下的父亲,亏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我不该啊……” 李岩松哭着自言自语,也不知是真心悔改还是假意。 “这证据是我伪造的,我根本无才无德写出《墨梅》来,是我构陷梅案首……” “来啊,把他拉出去,玷污了读书人的身份!” 陆提学冷然喝道,尽管他将所谓的证据撕碎,并且将一切供出,有悔过之举,可仍然不抵他的罪行。 周佐仁站在那里,浑身抖得跟糠筛一般。 “周佐仁,你可知罪?” 周佐仁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暗骂李岩松这老奸巨猾的,居然使出苦肉计,让他虽名誉受损,可陆提学也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提学大人!我……我是猪油蒙了心了!我向梅案首道歉请罪,梅姑娘,你大人有大量,我是真心悔改,以后决不再于你为难……” 第五十六章 破罐子破摔 “周佐仁,你堂堂秀才心术不正,妄图戕害我景国的栋梁之才,其罪当诛!华桐府有这样的虫蚁,真是有辱斯文!削夺了他秀才文位,三代之内永世不得录用!” 祸及三代! 周佐仁瘫在地上,不光是他,就连儿孙,都不允许参加科举入士! “为什么会这样?都怪她,这个臭婊子,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周佐仁心念一动,哭嚎起来:“梅姑娘,梅案首!我知错了,我不该对你怀恨在心,拾掇李秀才来陷害你,但我没有想要置你于死地啊,我以前是你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替我求求情,放我一马吧……” 周佐仁上来拉她的衣摆,梅雪嫣侧身避开了,有些嫌恶地看着他。 “你咎由自取,又不是我定你的罪,要求情去求陆提学好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也有脸说出这句话,做老师的,竭尽全力打压自己的学生,还撺掇旁人一起毁她声名,梅雪嫣没有仁慈到认贼作父的程度。 “梅案首,我是真的知错了,你是临安县的文人表率,不能把我往死里逼啊,逼死了我,你也就落得一个弑师的罪名,这对你以后不利啊!” 梅雪嫣有些恼怒,周佐仁求情不成,又开始威胁她,跟狗皮膏药一样,梅雪嫣躲开,他又爬过来,模样凄惨,心思却歹毒。 传出去,一切都是她梅雪嫣得理不饶人,丝毫不念及往日师生情分,逼死周佐仁。 徐师爷也是个通人情懂事故的,周佐仁的伎俩他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名声臭了,但梅雪嫣不能不顾忌,有些话,梅雪嫣不好说,徐师爷却能说。 看样子,梅雪嫣崛起已成必然,将来必定是号人物,徐师爷瞧人瞧得准,为什么不帮一把手,借个善缘呢? “周佐仁,你已许下承诺,梅案首若是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便扣头十次赔罪,你是自己磕头呢?还是让衙门的人帮你?” 经徐师爷这么一提醒,所有人才想起来,周佐仁早就放了话,顿时衙门外头的人也声援起来。 “没错,周佐仁,磕头赔罪!还梅案首公道!” “这种人渣磕头都算轻,以后咱们见到他,都不要睬他,把他赶出临安县,自生自灭!” “丢了咱们临安县读书人的脸!” 周佐仁像是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他可以赔罪,但是他此时恨不得将梅雪嫣生吞活剥了,还要向她磕头,这种奇耻大辱他怎么受得了? “我已经向梅案首赔罪了,她……她不会要我磕头的,这有违三纲五常,论年纪,我是她的长辈,论资历,我曾是她的授业恩师,就算我肯,她也绝不会受,否则,这要遭天打雷劈的!” 梅雪嫣蹙起柳眉,她烦腻了周佐仁的道德绑架,以三纲五常来要挟她,他自己先害人,如今却强迫梅雪嫣原谅他,否则就应该被天打雷劈。 “周夫子,我又不是你先祖,自然没有受人叩头祭拜的习惯,磕头也不是不可以免去。” 周佐仁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的急智,拿捏住了梅雪嫣的软肋,你不是重礼节讲道德吗?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梅雪嫣又开口了。 “只要你说出背后唆使你害我之人。” 周佐仁寒毛乍起,他以为自己一通泼皮耍赖,此事就算揭过去了,也没人会注意到他背后的沈子文。 对沈子文,周佐仁能不恨吗?他是最想把他给供出去的! 但现在周佐仁已然身败名裂,临安县是待不下去了,甚至事情传开了,整个华桐府都不一定有他的容身之处,他一家老小还怎么活?当然是依靠沈子文的承诺,他替沈子文办事,如今事情虽不成,但沈子文许下的银两,他务必要拿到手! 否则他是血本无归!是以,他就算再怎么恨沈子文,暂时他也不能将事情抖落出来,至少在得到回报之前。 “周佐仁,有没有人指使你?” 陆提学冷然发问,周佐仁只觉得喉咙发苦,真是打落了牙还往肚子里咽! “没……没有。” 周佐仁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能咬死这句。 外头吵吵嚷嚷着,要他磕头请罪,周佐仁脑子里一片混沌,羞怒愤恨让他脚步轻浮,差点踉跄栽倒。 “是,我是罪有应得,但是你……你心肠歹毒,得理不饶人,根本不配做临安县的文人表率!”周佐仁指着梅雪嫣骂道,“你不过是林府生养的一个下贱坯子,童养媳跟青楼里的娼妇有什么区别?听说你在县学堂也勾引了不少汉子吧?哈哈哈,狗仗人势的贱人!傍上林家又如何?林府上下全都是下三滥!” 周佐仁破罐子破摔,他现在还不如猪狗,他活得不痛快,梅雪嫣也休想好过,干脆撕破脸皮,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陆提学和冯秋墨都面庞阴寒,显然是动怒了,吴县令在官场上练得一身好修养,也忍不住眦裂发指。 陆提学和冯秋墨都是文院的官职,只管理有功名的读书人,对周佐仁发疯,他们是无权处罚的。但吴县令是朝廷封的父母官,他有权力赏罚百姓。 徐师爷立即心领神会,差点跳起来,喊道:“大胆!掌嘴!” 衙门里头的官兵还没动,林三郎已经站起来了,横在梅雪嫣与周佐仁之间。 他的目光并不阴鸷,但怒火依稀可见,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 “老子早就说过,谁敢再提林府,就打断他一条狗腿!” 周佐仁有些胆寒,瑟缩地说道:“你敢在衙门里逞凶不成?县令大人,他在官府面前动手,赶快缉拿他!抓进牢房!” 吴县令瞟了一眼,扭过头去。 “啊呀,林大人是朝廷的从六品武官,我只是区区七品文官,互不干涉,我这个做下官的,也管不着他啊……你要是觉得憋屈,去找赤焰军的将军,兴许他给你做主。” 周佐仁气得吐血,他反正已经前途毁了,得罪一个还是得罪一群根本没有区别。 “你们这些狼狈为奸的狗官……” 还没等他骂出来,一声清脆的断骨声音响起,随后是周佐仁惨绝人寰的惨叫,声似屠夫刀下的猪猡。 第五十七章 瓜分 周佐仁躺在地上,双手捧着右腿被林三郎一脚碾断的位置,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他惨嚎了一声之后,却是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没有一个人要去搀扶他,那些文人恨不得在他脸上吐唾沫。 徐师爷冷眼旁观着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梅雪嫣起身,将一锭银子塞给徐师爷。 “师爷,一锭银子虽少,但足够他买几帖药了,劳烦师爷差个人把他送去医馆吧。” 徐师爷推搡道:“梅姑娘大可不必,他是活该,你还是别费这银子,管他自生自灭?我在林府跟你交谈过,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梅雪嫣摇头说道:“我不是怜悯他,总不能一直把他放衙门里头,就当善后吧。” “这倒在理。” 想想也对,周佐仁自个儿是爬不起来了,要是没人管他,还得等他家眷来接人,衙门可不能耽搁这么久。 “姑娘这银子就不必了,我自会处理好的。” “多谢徐师爷。” 徐师爷叫来两个当差的官兵,把周佐仁抬走了,临走时,周佐仁还在不住呻.吟,却不敢再肆意辱骂了,再骂他小命就得交代到这儿。 “梅案首真是善心,周佐仁这般陷害她,最后还是她托人救他。” “是啊,这才是咱们临安县的文人表率!” “要是我,不把他砸死难解我心头之恨,梅案首太仁慈,这种恶人不该救!” 梅雪嫣不太理会这种言谈,她作此举完全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人言可畏,现在是夸赞她的人,将来一旦出事,贬低她的恐怕同样是这些人。 周佐仁有什么意外,外头议论的就是她梅雪嫣逼死夫子了,她不想落人口实。 三人成虎,人活一世,不可能完全避免被人议论,所以她也不能免俗,悠悠众口,她必须要学着去应付,像前世记忆里的梅雪嫣,她一生成就无数,可连人际关系都处理不好,以至于众亲疏远,孑然一身。 “既然大家都到了县衙,那索性也不用去学堂放榜了!” 吴县令差人要里屋拿出榜文来,亲自填好最后一个名额。 “是要放秀才榜了吗?” 相比周佐仁这种奸佞小人,今年的秀才比他更有吸引力,文人都不再对周佐仁咒骂声讨了,开始挤到县衙门外,争取第一个看到榜单。 “果然是梅案首!她中秀才啦!” “什么梅案首,现在已经是梅茂才了!” “是是是,老天爷爷,不仅是同年,且是茂才,这让我们这些读了十几年书的情何以堪?!” 县衙外依然是炸开了锅,如果女童生和案首,只是临安县一件稀奇事的话,那女秀才和茂才,是真的的大事! 秀才已经是有真正功名的人了,见到官宦不须跪拜,身份傲然。 只有少数像李松岩这等自视甚高的人,才会混到如此潦倒,而周佐仁,可以说是自毁前程,他原本是身份令人敬重的夫子。 精明点的,如徐师爷,在临安县算是上等人,尽管不如林府马家这等名门望族,但他代表的是县令,不管到哪里,就连林夫人也会礼待。 “县令大人,梅……梅茂才府上我们要去报喜么?” 徐师爷有些为难地问,但凡考上秀才,官府都会敲锣打鼓去祝贺,叫作报喜,讨点喜钱,这户人家也会操办酒席,宴请四方。 但梅雪嫣人就在县衙,所以他们现在该不该去。 “当然要去!”吴县令喊道,“先把喜报送到府上,至于嘉奖事宜,我得再作考量。还愣着干嘛?快滚!” 吴县令现在没空理会徐师爷,他正虎视眈眈盯着眼前的一张桌子。 徐师爷很少看到吴县令这般如狼似虎的模样,跟一只饿了八辈子的老虎似的,不光是他,还有冯秋墨与陆提学俩人,同样的神态,死死看着眼前的桌子。 确切地说,是桌子上的三张稿纸。 他们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徐师爷咽了咽口水,诗稿离他最近,可他没那个胆子拿,他要是将三张诗稿席卷一空,恐怕会被三个老爷揍成猪头。 “不能染指啊……” 徐师爷有些憋屈,人微言轻就是无奈啊,只能扭头忍痛不看,转而捣鼓报喜的事,领着一队官兵,挂上红彩,拎着锣鼓,轰轰烈烈地沿街恭贺。 “吴小子,上回你眼疾手快,抢了那张《卖炭翁》,这回你可没资格争抢了吧?” 冯秋墨怒视吴县令,大有大打出手之势。 “还有这等事?”陆提学愤愤不平地说道,“吴县令你也真是,理应尊敬贤劳,那你今天必须退出!” “既然是尊老,为兄官职不如你,可还是痴长几岁的,陆大人是不是也要谦让一些?” 吴县令不甘示弱,哼,想把他先排挤在外,没门! “贪得无厌!”冯秋墨气道,“除非你把《卖炭翁》交出来,咱们再行平分!” 吴县令立马回道:“三人四诗怎么平分?难不成把它撕碎咯?《卖炭翁》我可是给过报酬的,不可能再交出来!眼下正好三首,不如咱们一人选一首。” 尽管都想据为己有,却是最公平的方法了,三人达成一致。 “我要这首《小松》!”陆提学先选。 吴县令不客气地说道:“我更喜欢《岩竹》,以后挂在我书房,时刻提醒我,为官清廉,坚守文人的骨气!” “嘁……你这小子还有什么骨气可言?你书房估计要挂满了吧?”冯秋墨不屑地说道,“我就勉勉强强拿这首《周公绿叶堂前种花》吧。” 待三人一人抱着一首诗,研读得津津有味,冯秋墨突然想起什么。 “咳咳,那什么,我们好像还没有经得作者同意啊……” 三人同时落了个大红脸,真是羞愧啊,这是梅雪嫣的东西,还没说要送给他们呢,就已经开始瓜分了。 “真是老不知羞,越活越过去了!” 冯秋墨正色,大义凛然地唤梅雪嫣过来。 “雪嫣啊,上回你的诗被这贪官污吏抢走了,这回总要赠老师一首了吧?”冯秋墨厚颜无耻地说道。 吴县令脸皮发烫地问道:“无功不受禄,这样吧,梅姑娘把这首原稿送我,明日你便可来县衙报道,我给你寻个差事!” 陆提学暗道这俩个厚颜无耻之人,都找到缘由要诗了,他可是初来乍到,跟梅雪嫣没有过交际,总不能腆着脸跟人家要东西吧? 传出去,连老师的脸都被他丢咯! 第五十八章 闺房 回府途中,林三郎一直没有说话,梅雪嫣不用跟他斗嘴,乐得清静,直到晚膳后,林三郎才忍不住了。 “你是怪我下手太狠,把周佐仁腿给打折了?” 梅雪嫣正在烛火下写写画画,听见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林三郎见她不答,追问道:“那你为什么给他钱买药,一两银子呢,谁稀罕?” 一两银子他当然不稀罕,他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一旦使银子,那就是大手大脚一掷千金的,听他说给二狗子佩鞍鞯就花了几百两。 梅雪嫣不同啊,她穷酸得很,以前别说一两银子,就是几个铜板都来之不易,足够她花好几个月了,给周佐仁买几帖药绰绰有余。梅雪嫣跟他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阔少爷无话可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人人都说我沾了林府的光,你打伤人,惹上官司,万一牵连我怎么办?当然要使银子咯。” 梅雪嫣算是见识他的鲁莽了,不讲道理,动不动就是拳脚相向,说得好听是勇武,直白点就是个二愣子。 “你就这么想跟我撇干净呢?” 林三郎有点摸不透她了,按理说梅雪嫣应该使劲往他身上贴,才不辜负吕姨娘的期望啊,欲拒还迎?也不像,而且他才发现,梅雪嫣根本不用依附他和林府,她如今是秀才,要是再中举人,地位不会比他从六品的百户低。 “当然,哪天你打死了人,我可不想被抓进牢房,躲得越远越好。” “难怪。” 林三郎往嘴里头抛进一块栗子糕,她会怕事?骗谁呢!白天临危不乱,戳穿周佐仁阴谋的时候,也没见她一丝慌乱。 “难怪你答应陆提学,要去华桐府,原来是躲我呢。” 陆提学拿走了梅雪嫣一首诗,也许下诺言,梅雪嫣去华桐府之后,有他的推荐,去最好的书院入学,且他知道梅雪嫣在书法上天资出众,可以向书老引见,看梅雪嫣能不能拜在他老人家座下。 可以说都替梅雪嫣铺好了路,前途一片坦荡无垠。 “也不完全是,府试总之要去华桐府的,而且需要书院的推举资格。” 林三郎有些郁闷,他以为自个儿这个童养媳,不过是随他摆弄的小媳妇儿而已,后来知道她居然是临安县颇有名气的才女,也只想着要把她性子给收得服服帖帖,哪曾想她能耐不小,野心也挺大。 有种脱离他掌控的感觉。 不然他堂堂百户,日后要成为景国大将的男人,岂不是夫纲不振?!想想梅雪嫣哪天官位得比他还高,那还被人戳脊梁骨,骂吃软饭了。 不行,得把这苗头给掐断。 “你说是我林三郎穷,还是整个林府不够你花?” 林三郎突然莫名怪气地说道,梅雪嫣愣了愣,这个二愣子又犯哪门子冲呢? “嗯?” “那你干嘛非得去考什么破科举,什么劳什子文位,你一个女人还能翻天不成?” 这叫女权独立懂不懂?梅雪嫣翻了个白眼,决定奚落奚落他,省得他一天到晚鼻孔朝天,把自个儿当美猴王。 “难道我要依靠你这个不靠谱的?” 梅雪嫣不等他抢白,继续说道:“先不说我嫁不嫁给你,你一年到头在边关打仗,哪天缺胳膊少腿了,再严重点,万一为国捐躯了,你的妻妾怎么办?指望朝廷发点抚恤金过日子?” 对军士梅雪嫣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对他们的奉献无比崇敬,可真放到普通百姓身上,军嫂们守着漫漫无期的活寡,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天一个为国牺牲的消息传来,一辈子过得苦兮兮的。 林三郎一阵气恼,原来是这样,这娘们儿就不盼他点好? “再说……”梅雪嫣拖长音道,“林府虽瘦死骆驼比马大,可一直是守着老家业,甚至都在萎缩,林家一直没出个能抗鼎的当家,指不定哪天真衰败了……更何况,谁说林家就是三爷你的了?” 林家上有夫人霸占着里外的权力,下有林大郎林二郎虎视眈眈,就算分家业,也轮不到你多少,还真觉得自己腰缠万贯?在临安这个小地方,你是能横着走,出了华桐府,从六品武官跟地里的芝麻似的遍地都是。 成天牛气哄哄,好似全天下女人都得往你身上倒贴似的,你把自个儿当根葱,别人还不把你蘸酱吃呢。 这句话梅雪嫣没说出口,她怕被打。 “林家就是我……” 林三郎被气糊涂了,脱口而出了一半,他才是林家的嫡子,本来就是家主的唯一人选! 不过他志气不在此,根本没有想着抢什么家产,所以这么多年,他没把林府的家业看在眼里,随吕氏他们怎么折腾。 “你……你个只认钱财不认人的臭娘们儿!” 林三郎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恨恨地站起来甩门而去。 梅雪嫣差点笑出声来,这二愣子还挺逗,她算拿住了他的软肋。看似野蛮霸道,实际上经不起挑拨,容易冲动,莫名的自信心。 总结起来,就是智商不咋样。 原以为林三郎不会搭理她了,梅雪嫣安安静静写了几页纸之后,准备熄灯入侵,却见林三郎火急火燎地冲进她的厢房来,连门都没敲。 “你干嘛?!”梅雪嫣惊道,“你擅闯女子闺房,知不知道什么叫廉耻礼节?” “你是我女人,我还用得着敲门怎么的?” 林三郎扔下一个包袱,他的自尊心很受挫,被自家娘们鄙视,他忍不下这口气。 梅雪嫣瞧了瞧,居然是他带回来装银票的包裹,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前几日她收纳在林三郎的衣箱里头,他这会子扒出来干嘛? 林三郎突然走近几步,俩人站在烛火下四目相对,烛泪积满了铜盏烛台,只剩下了一丁点棉线,烛光微弱摇曳。 “你看我有什么变化么?” 林三郎再贴近一些,他刚去梳洗了一番,把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直勾勾的眼神,就差直接说老子样貌人品如此出色,你还有啥嫌弃的? “诶?你在哪?我看不到。” 第五十九章 心意 今夜月光黯淡,烛火快烧尽了。 房间原本就黑漆漆的,十分昏暗,林三郎就是块黑皮,他今日还穿着玄色袍子,梅雪嫣都看不清人在哪。 用竹镊把棉线拉起来一些,屋里头亮堂了一些。 “现在看清了没?” 林三郎忍住脾气,再次问道。 梅雪嫣总算看清了,也注意到林三郎面庞干净了一些,没有了胡髯之后,总算不是一副邋遢不修边幅的模样,没有梅雪嫣所想象的那么丑,浓眉大眼的,皮肤还是一如既往的黑,一时间梅雪嫣都不适应了。 “你还是把胡须留起来吧……” 林三郎昂起头说道:“你不就是喜欢小白脸书生嘛。” “可……” 可你再怎么折腾,也只是个黑脸啊。 梅雪嫣乐不可支,笑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心底已经打算跟他少牵扯瓜葛的,可朝夕相处,总会熟络起来,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梅雪嫣正了正神色,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哦……”林三郎负着手,故作潇洒说道,“这个给你。” 他指着矮桌上的包袱,留下一句话,利落地转身离开。 “随便花!我林三郎靠的是自己,可不是继承那点老本家业!” 梅雪嫣看着装着不少银票的包袱出神,林三郎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性子差,心地还算不错,打架是把好手,可平时太孩子脾性。 他当初把这几个包袱交给她打理,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后来梅雪嫣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她打算从林府搬出去,既然是要斩断瓜葛,那就更不能承他的恩惠。 “他是认可了我的身份吗?” 这回他把银票交给自己,是表达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家里的顶梁柱,在自己女人面前显得有能力。梅雪嫣那句“林家还不一定是你的”大概刺激到了他吧,林三郎行为略幼稚,可让人讨厌不起来。 只可惜,他们本不是一路人。 还是早早了断得好,梅雪嫣寻思着,拖得越久越不适宜,自己住在林府,虽从没受过林家人多少人情,可吕氏开始给她月例,现下林三郎跟她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越久,越错综复杂。 待成芳书坊那边书印发出来,赚了银钱,她就好独立出去,吕氏那边,大不了还她银子,互不相欠。 “就是婚契该怎么要回来?” 如今梅雪嫣已经有秀才功名,不再受制于人,她有权力拒婚,只是贸然提出来,吕氏说不定要为难,万一狮子大开口索要赔偿,她暂时无力支付。 总归到底还是银子,没钱寸步难行。 怀着这些心思,梅雪嫣胡思乱想地也睡着了。 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重获自由,也遇到了心仪之人,对方仪表堂堂书生意气,且发誓不三妻四妾,俩人情投意合,梅雪嫣坐着花轿嫁给他,可掀开盖头一看,面前突然出现的是林三郎那张刚毅黝黑的脸,他穿着新郎官喜袍,一口一个娘子。 “太可怕了……” 梅雪嫣被炮仗声吵醒,拍着胸口发觉自己出了细汗,再看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洗漱穿戴好之后,都快近晌午了,府里头吵吵嚷嚷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留下一地红色的炮仗纸屑,空气中还残留着熏人的烟味。 “姑娘醒了,快过来!” 林府一家子都在,吕氏面目慈祥地冲她招手。 “我看你昨儿是累着了,就没让人叫醒你,徐师爷才走,他是来道贺的,还有县令大人嘉奖的贺礼,你来看看。” 梅雪嫣将一卷红绸带绑好的喜报拿来过,没打开看,目光落在吴县令的贺礼上。 按照吴县令这些年的规制,考上秀才,他一般会差人送一整头猪,三匹棉布一匹绸缎,还有粮食一百斤,白面五十斤。 梅雪嫣看着这些实诚的贺礼,尤其是那头可怜的肥猪,四肢被绑在竹篙上直叫唤,又喜庆又滑稽。 对普通人家来说,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尤其是寒门弟子,很是穷困,需要的也就是这些。梅雪嫣过了不少苦日子,别说鱼肉白面,就是有顿热饭吃都不错,所以她还是很感激吴县令的。 可这么多东西,湘竹院合上婆子丫鬟也就五口人,怎么可能吃得完? “把东西送去湘竹院!” 吕氏下令说道,湘竹院有自己的厨房,当然是容得下这些的。 “等等。” 梅雪嫣拦下说道,“咱们今天就阖府上下吃猪宴好了,粮食白面只需留几斤,其它的都拿来做宴席吧,多谢诸位这些年来对嫣娘的照料。” “既然是姑娘的心意,那就随你吧。” 厨子们把东西全搬到厨房忙活去了,奴仆丫鬟们自然高兴,他们比外头的百姓过得舒坦,可也不至于天天大鱼大肉,能有一顿敞开吃的,符合他们心意。 就是稍稍有些脸红,他们对梅雪嫣可从没照顾,只知道后院有个童养媳,跟没这个人一样,他们不去踩一脚算好的。 “陈妈妈,你帮我把绸缎拿去刘氏绣坊,她们那儿针线活好,能做几件衣裳就做几件,成衣后送给夫人,还有倚香院的少夫人。” “是……” 梅雪嫣这么做是为了不亏欠林府,所以当众把东西分了,自己的心意这么多人全看到了,她日后离开也问心无愧。 “哟……是梅姑娘送的呢。” 沈氏走过来摸了一把绸缎,说道:“东西也不怎么样嘛,粗糙得很,我就算了,全孝敬娘好了。” 夫人像是没听懂一般,只呵斥道:“沈氏,你怎么这么说话!” 沈氏笑着轻轻拍自己的嘴唇,笑道:“都怪我,我是第一次见活的茂才,还是女茂才呢,这不高兴坏了乱说话,遇到这种稀奇事,就跟做梦似的,姑娘你别见怪,你现在身份高贵,可别跟我这个深闺妇人计较,我可不想被打断腿。” 梅雪嫣没有理会她,自己礼节到了,爱要不要。 盘点了一些她剩下的,也就几斤稻米和白面,一些棉布,最后是她紧缺的,居然有五十两,用一个小盒子垒着,看得梅雪嫣欣喜若狂。 和林三郎给她的银票不同,这是真正,属于她的。 第六十章 抬举 “沈氏心直口快,嫣娘你不要往心里去,往后大家是一家人,你们更是妯娌,住在一个家宅,要互相扶持。”吕氏大度宽慰道,“沈氏,你也真是口不择言,以后要改改你的性子。” “娘教训得是。” 沈氏低着头揪了一把帕子,她不敢忤逆吕氏,眼看梅雪嫣从以前病殃殃,变得在林府越来越风光,还办什么宴席举家同庆,那些狗奴才一个个奉承巴结,瞧她得意样,这还没进门呢,就把自己威信抢了一半。 她才是林家唯一的少夫人,她的吃穿用度乃上上层,一匹破绸子而已,谁稀罕? 吕氏将沈氏的脸色尽收眼底,却不说破只当没看见。 “嫣娘,之前我跟你有过约定,只要你能考上秀才,为林家增光添彩,我就做主让三郎八抬大轿娶你作正妻,今早我就问了三郎,他也同意了,看来你俩是情投意合。” “什么?他同意了?” 梅雪嫣惊讶,吕氏的效率还真是高,梅雪嫣还没来得及自立门户,估计在吕氏看来,能做林三郎的正妻,是梅雪嫣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根本不用,询问她愿不愿意。 他为什么会同意? 梅雪嫣以为林三郎会拒绝夫人,毕竟在他眼里,梅雪嫣是夫人的心腹,就算林三郎认可她,也顶多是收为良妾。 “怎么?”夫人笑道,“你是没有做好当新娘子的准备吧?不用紧张,女儿家大了谈婚论嫁再正常不过。三郎答应得爽快,连我都有些意外呢。” “夫人,我以为,婚事得从长计议……” 梅雪嫣脑子转了几圈,也没找到恰当的拒婚理由,她贸然当面拒绝,等于践踏林家的脸面,不闹得人仰马翻才怪。 可别小看了这些名门望族,梅雪嫣刚考上秀才,还没有底蕴跟林家抗衡,撕破脸无异于以卵击石。 何况林三郎虽不是良人,可还称得上好友,至此林三郎也没做过有害于她的事,甚至还帮过她几次,她也不能为一己私利不顾及林三郎的处境。 夫人像是听岔了她的意思,说道:“没错,的确要好好周全一下,你爹娘不在,只有我替你作打算,尽管你一直住在林府,但明媒正娶的礼节不能少,否则让旁人笑话,不把你这个三奶奶放在眼里,媒人聘礼八字吉时还有诸多细节都要仔细琢磨。” 沈氏听了突然眼睛一亮。 “娘,既然是操办婚礼,那就是我这个内府管家娘子的事了,不如交给我吧,我肯定能替姑娘考虑周到的。” 吕氏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干脆这样,让王婆子去帮手,她岁数大,婚嫁之事见得多,免得出什么纰漏。” “娘放心,我肯定尽心尽力,给梅姑娘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事。” 沈氏笑得合不拢嘴,婚礼复杂,什么意外都可能出现,她倒要看看梅雪嫣怎么顺顺利利嫁到林府。 “不过娘,过几日就是清明了,日子不太好,至少要到四月,最好的五月,那时候的日子时辰才吉利。” 沈氏略一想,说道:“是急不得,别拖太长,你回头挑个良辰吉日,对了,拿上三郎和梅姑娘的八字去算算。” “这些媳妇都有数呢!” 沈氏笑吟吟的,既然事情交办到她手里,那就方便多了。 梅雪嫣没有反驳,沈氏没安好心,她不想梅雪嫣嫁给林三郎来跟她争权争地位,反倒帮了梅雪嫣的大忙。 梅雪嫣心想着:“幸好沈氏替我腾了一两个月出来,还来得及。” 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方才说清明,祭祖的事宜办得怎么样了?今年年份一般,不用大动干戈,就在祠堂祭拜就好。” 沈氏答道:“都安排好了,纸钱香烛都置办妥当了,就是祠堂还没来得及大清扫,平日只有丫鬟粗略扫扫灰,也不她们偷没偷懒。” “那里供的是林家列祖列宗牌位,不能懈怠。”夫人肃然说道。 沈氏抬起眼睛,说道:“往年都是梅姑娘负责打扫的,她最有分寸,要不,今年还是交由她负责吧?” 说着说着,这差事落到了梅雪嫣的头上,当然,她不用像往年做苦役一般自己动手了,只是监工。 回到湘竹院,梅雪嫣看着装着五十两白银的精巧木盒,难免有些忧心。 五十两对普通百姓固然是数目不小,可连个院子都买不起,顶多购置一间泥墙土屋。 对家大业大的林府来说,更是九牛一毛。 说到底,地位和钱财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吴县令拿走我一首诗,说用一个差事来换,看来的确得谋个官职,才能独立自主。” 至于钱财,成芳印坊已经派伙计来过,崔先成和薛芳夫妇邀她去一趟,商量些细节便可以开始印书成册,着手便可以发售了。 趁着时间还早,梅雪嫣即刻就动身。 吕氏在王婆子的搀扶下,回到账房,和几个掌柜的叙事后,躺到软榻上小憩,王婆子给她按背揉肩伺候。 “夫人怎么不生气?”王婆子低声问道。 吕氏没有睁眼,只淡淡说道:“我生什么气?” “梅雪嫣啊,她是越来越张狂了,没想到这小蹄子真能考上秀才,夫人不得不履行诺言,让她做三郎正妻。” 吕氏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笑道:“谁说我是不得已?我是想通了,她以前唯唯诺诺半死不活的有什么意思?就是让她折腾才有趣。” 王婆子不屑说道:“夫人要是看不惯她,留着她做什么?干脆找个人打发了……” 吕氏柳眉倒竖,王婆子自知失言。 “还是夫人仁慈,是老奴该死,乱说话冒犯佛祖。”王婆子顿了顿说道,“所以夫人几次抬举她,让她跟沈氏明争暗斗?” 吕氏悠悠说道:“这世上最不解恨的就是死人,她那死鬼娘去了这么多年,如今我想到依然恨不得把她骨头挖出来,现在多好,我就是要看她女儿一辈子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受我把控。” 第六十一章 绝处逢生 成芳印坊的伙计本来已经被遣散,这俩天却又重新召回来十来个,都是有经验的熟手,一位账房先生,两位管事也回来了一位。 崔先成把他们叫到一起,他一改往日的颓丧,颇有些容光焕发。 “东家把我们叫回来,是有什么喜事?” 账房先生问道,他已经花甲,不过精神头还不错。 “咱们印坊绝处逢生,算不算喜事?”崔先成高兴地说道,“咦?张管事没回来?” 另一个管事低了低头,没好意思说,还是账房先生替他开口。 “张管事被马家的印坊挖去了,赵管事前几天去会他,说是已经跟马家签下契约,现下是回不来了。” 崔先成神色暗了暗,两位管事都是成芳印坊的元老,墙倒猢狲散,连张管事都另事它主了。 “无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来是诸位给我崔先成面子,我崔先成日后必有报答!” 账房先生拱手道:“东家赏饭吃,我们还有什么怨言?不过……现在马家已经在临安县独占鳌头,正是得意的时候,他们马家吃肉,连汤都不给剩,咱们不是没吃他们的亏,当真要逆水行舟吗?” 账房先生最懂印坊的难处,当初是处处亏损,每况日下,所以不得不关门大吉。 心直口快的小伙计也嘀咕道:“怕就怕三天两头没活干,老是吃白饭咱们自个儿都过意不去。” “哈哈哈”崔先成爽朗地笑起来,说道,“这回咱们不是做亏本买卖,而是另辟蹊径!我跟你们老板娘商量好了,伙计管事的工钱都涨三成!” 伙计们当然是欢呼雀跃,工钱才是跟他们息息相关的事。 赵管事不由得感慨道:“咱们是积了八辈子福才碰着这样的东家,以前印坊没盈利,东家就白养了咱们大半年,这还没开张就涨工钱,咱们不卖力都不好意思了……” 一群伙计又感激又惭愧,他们也没啥别的本事,临安县的印坊一个接一个歇业,马家也不需要这么多普通伙计,他们正窝在家里连嚼裹都挣不到,再这么下去只能去做苦力。 印坊多好啊,不用在日头底下辛苦,就算是搬搬东西也相对轻松,伙计们对东家更加感激。 “你们也别光谢我,工钱咱得开工之后才能发,大伙多担待些。本来我都做了背井离乡的打算,也是受恩人点拨……” 正说着话,薛芳领着人近来,正是梅雪嫣,崔先成也顾不得跟伙计们讲话了,兴致冲冲地亲自去端茶,送上果盘糕点。 梅雪嫣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打趣道:“崔大哥,你不怨我了?” 崔先成讪笑,当初薛芳看了《倩女幽魂》之后,想起她那个情投意合的知心人,为他哭了好好几次,崔先成吃了几大缸飞醋。 “不怪不怪,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崔先成揭开眼前的遮布,下面是一只只方块,同样的大小,上面有雕刻好的反字,精致小巧。 “快看看,嫣娘,你看这样成吗?”薛芳问道。 梅雪嫣捡起一个来,是木头雕刻,不重不轻,也不知道是什么木材,用在这里恰好合适。 崔先成的手艺没得挑剔,每一个字版都完整无缺,磨得浑圆发亮,用指肚摸起来很舒适。 “你们夫妻才是行家,崔大哥的技艺娴熟,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崔先成谦虚道:“我不过是手艺活,能想出这点子才是厉害!我方才还跟伙计说起你,可以说你这一举,养活了咱们印坊十几户人家!” 薛芳按捺不住喜色,说道:“是啊,这下印坊能盘活了,我们这几日也合计了一下,越加觉得活字印刷的好处良多,我可以断定,一旦被别人学去普及于世,肯定能取缔雕版那套老古董!” 这是实话,活字印刷是一劳永逸,比雕版省时省力太多。 “等打破了马家在临安一家独大的局面,说不准能将《诗报》的承印权抢回来!” 崔先成忍不住说道:“马家做生意太狠绝,不给别人留一丝活路,我也让他们尝尝被排挤的滋味。” 薛芳拧了他手臂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自己还泥菩萨过江呢,就想着报仇?”薛芳嗔怪道。 “呵呵呵,有了活字印刷我怕什么?”崔先成傻笑道,“不光是我,我还要把这套字版传给我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 薛芳被他逗得直乐,笑骂道:“这套木字版顶多用五年就磨损腐坏了,还传给儿子,别把我儿子给你做的棺材板给赔上!” “这倒是……”崔先成摸着下把说道。 梅雪嫣每每见他们夫妻小吵小闹,都觉得温馨,这便是夫妻恩爱情趣吧? “为什么不用瓷片呢?”梅雪嫣说道,“陶瓷坚硬不易磨损,就是用上一百年也坏不了。” 崔先成听了,想了一下,才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没错没错!”崔先成激动地说道,“瓷片成本比手雕贵一些,但是耐磨,而且不会被墨水腐蚀,回头我就去华桐府的汝窑订做几套瓷的!啧啧,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薛芳拉住他的衣袖,说道:“你现在哪还有银子去订做瓷片?这事等印售第一批书再说吧,毛毛躁躁的猪脑子,一辈子也开不了窍。” “小芳,梅姑娘在呢,你给我留点面子嘛……”崔先成砸吧嘴说道,“要说茂才就是茂才,随便一个点子,咱们普通人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来。” 看似一个简单的方法,在历史上,也直到宋朝才出现,梅雪嫣是有幸得到前人智慧。 梅雪嫣拿出一张薄纸来,上头有临安提学冯秋墨的印章。 “我已经从冯院君那里拿来的版权文书,咱们都短银子,早点印书出售吧?” 薛芳和崔先成点头赞成,他们印坊拖一日就多增加一日的成本,而梅雪嫣也急着赚些银两,想给自己购置一个院子。 薛芳正了正神色,郑重说道:“嫣娘,我和当家的谈妥了,咱们成芳印坊,给你匀出三成的股份。” 第六十二章 泼冷水 “三成股?” “是啊。”薛芳解释道,“我们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报答嫣娘你的,就只有这样了。” “可是,我并未出钱出力,这样不等于白拿?” 梅雪嫣只是觉得崔先成和薛芳夫妇可深交,以自己的能力,暂时不可能开一个印坊书铺,别家印坊也不会承印小说,所以只能和崔薛夫妇合作。 帮他们等于帮了自己,梅雪嫣只想过自己小说卖了之后的分红,多余的钱财她并不贪婪。 “你先别忙着拒绝。”薛芳认真说道,“可能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对咱们夫妇来说是大恩大德,如果不是你,我们现在不知道身处何方,何况,有你这个独一无二的活字印刷,等于给我们祖祖辈辈谋了一条生路。” 崔先成也说道:“是啊,我们不是白眼狼,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 梅雪嫣迟疑了一下,她置身林府,却并不阔绰,银财是顶要紧的事。 “就这么说定了,反正我们只管送银子。”薛芳笑道,“其实咱们也有一点私心的,姑娘你正炙手可热,以后出诗集写小说,那承印权总会交给自家印坊不是?” “诗集不敢说,过些时日我闲下来再写一篇小说,咱们一起赚银子!” “这么快?”薛芳惊叹道,“不是要写好几年吗?我听说有一些小说家呕心沥血一辈子,才能完成一篇著作,有的甚至到死也没能写完,留下遗憾。” “约摸半个月就够了吧。” 梅雪嫣想了想,自己练字时,已经写了个开头,如果不是因为慢慢打磨书法的话,她一两天就能写完。 “那正好!”薛芳高兴地说道,“说实话我都有些看上瘾了,没事翻翻《倩女幽魂》,每一遍都有新奇之处,这下好了,又有新的看咯!” 梅雪嫣不由喟叹,前一刻钟她还是个穷光蛋,这一刻便成了成芳印坊的东家之一了。 虽然成芳印坊因为受到马家冲击,规模缩小了一半,但他们有了更省时省力的活字印刷,十个伙计效率比别家二十个还高。 薛芳的眼光以及崔先成的经营能力,何愁没银子赚呢? 三人以茶代酒,自娱自乐地庆祝一杯。 崔先成冷静说道:“咱们啊,先别高兴太早,今晚连夜赶工,明日便能成册,该合计合计,如何把它卖出去。” “你们夫妻以前的老主顾都在吧?卖给他们的书铺不可行吗?” 这个梅雪嫣就是外行了,她没有做买卖的经历,主要得听他们夫妇的看法。 “嫣娘你有所不知,马家仗着财大气粗,又是《诗报》唯一的印坊,暗中打点各书铺,只和他们家买卖,不给别家印坊留一丝余地。” 薛芳哀叹了一声,人家是临安首富,成芳印坊要想屹立不倒,就得承受得住马家的冲击,这也是最艰难的地方。 崔先成思虑道:“如果我亲自去游说,大概有五六家书铺能冒着得罪马家的风险,给我一些薄面。” 梅雪嫣听了之后,了然于胸,这回是注定要和马家对立了。 “不如兵分两路,一方面是书铺,另外干脆零售给读书人,就是要耗费银子雇一些学童,一旦把名号打响,东西走俏,那就轮到书铺来求咱们了。” 薛芳是个精明人,一点就透。 “是个好主意!嫣娘,你如今考上茂才,才名正盛,咱们就从文人着手,他们冲着你的名字,一定不会吝啬!” 梅雪嫣微微点头,问道:“方才我还在好奇,徐师爷今日才去林府放榜,你们怎么就知晓了?” “你在县衙的时候,事情就传开了,别说读书人,就是咱们百姓人家,每日就喜欢谈论的就是科举才子。咱们光讨论印坊的事,忘了跟你道一声贺呢。” 梅雪嫣自己倒没觉得,听说考上秀才的人家会办酒席庆贺,她只当是寻常事,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谈了一会儿,赵管事进来,见东家正在会客,似乎欲言又止。 “赵管事你有话就说吧,往后梅姑娘也是咱们印坊的东家。”崔先成引见道。 赵管事瞧了梅雪嫣一眼,心想,她不是近来赫赫有名的梅茂才吗?他们读书人一个个眼高于顶,最瞧不起生意人,怎么掺和买卖起来?难道林府也想分一杯羹? “东家,伙计已经排了一些字模,还不知道咋用,得听您的吩咐。还有,封页咱们该怎么印?” 崔先成一拍脑袋,大事小事一堆,把封页给忘了。 薛芳帮着出主意道:“梅茂才乃响当当的名号,不能放着不用,就不用笔名了吧?” 梅雪嫣还想着本名太娇气,她却更喜欢刚强一些的字眼,取个她喜欢的笔名,也只能作罢了。 赵管事领命了之后,没有立即出去,看着崔先成有些犹犹豫豫。 “别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么事你大可直言不讳。”崔先成催促道。 赵管事询问道:“东家,咱们真的要印……民间故事?” “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赵管事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这……这玩意也有人买?除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去听听说书,没人舍得花这冤枉银子买本破小说,拿回去当解手纸都嫌硌腚,还忒贵。而读书人恨不得把四书五经吃进肚子里,哪有闲情雅致看故事?” 梅雪嫣失笑,这位赵管事倒是个实诚人。 “梅茂才,我说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是茂才,写些文雅的诗词才是正道,您现在才名在外,随便做点什么都比写故事强,这不是不务正业嘛。” “您是林府的三奶奶,不愁吃不愁穿,可咱们一伙子人,指望着印坊吃饭呢,东家,您不能陪着一起瞎胡闹啊!我说完了……好吧,是我多嘴,东家决定的事,我也别指手画脚了。” 赵管事一边出去,一边还不满地嘀咕。 被泼了一盆冷水的三人却不受影响,印坊忙得热火朝天,崔先成去了书铺,薛芳去雇人。 梅雪嫣成了撒手掌柜,林府的晚宴杯盘狼藉时,她才回府。 林三郎站在湘竹院月洞,逮了个正着。 第六十三章 跟你一起睡 “怎的一天不见人,这么晚才回来?” 林三郎语气不善,不过较平时咋咋呼呼来说,竟是温柔了许多,不像是责问,而是关怀。 梅雪嫣一时不适应,这二愣子又玩什么把戏? “我自然要正事要办,又不像你一样整日游手好闲。”梅雪嫣嘀咕道,“你们军士们没仗打,就在家无所事事?” 怎么就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了?林三郎不满,他每日吃完早膳就去演武堂打拳,一直到中饭后,又去练武,刀枪剑戟来一遍,然后吃晚饭…… 呃,好像是无所事事。 关键是吕氏难道没有告诉她,自己决定娶她为妻的事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好歹他还特地做了半日的功课,跟老婆子讨教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夫君,这会儿特地等候她,她一丝感动都欠奉? 说好的夫妻恩爱呢? 林三郎生硬地说道:“我命人准备了一桌子饭菜,你肯定饿了吧?” 梅雪嫣折腾一日,的确饿了,桌上的饭菜还温热,林府的厨子手艺不错,她吃得很专注,没有管对面坐着的林三郎。 “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按照老婆子说的,当妻子感受到夫君的关爱,心底会感动,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所以林三郎将丫头都遣散了,就剩他们二人。 “啊?”梅雪嫣想了想说道,“我想问你……” 终于来了,林三郎聚精会神地听着。 “你的马为什么叫二狗子?它是马又不是犬……” 这是梅雪嫣一直以来的疑惑,林三郎的审美令人堪忧啊。 “……” 和预料中的不一样啊,林三郎耐着性子,老婆子也说了,夫妻谈心能促进感情。 “因为名字越粗俗的人越好养活,庄户人都喜欢管孩儿叫狗蛋、二丫、大锤之类的名字。战场上最常见的就是死人,战马就更不用说,我就给它取了这个名字,果然灵验,受过几次重伤都没挂,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思维果然有异于常人,这种破主意也能想出来,梅雪嫣夹了一块松鼠鱼,一边腹谤。 抬头时,正对上林三郎“含情脉脉”的目光,梅雪嫣还以为见鬼了,这二愣子半幽怨半期许地看着自己,让人心底发毛。 “太源府的倭寇猖獗,本来我可以在家休整一年,赤炎军已经催着入伍了。”林三郎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很快就要去太源府了。” 梅雪嫣眸子里亮光一闪,他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的婚事是办不成咯? 林三郎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不由得郁闷,这算什么表情?她是盼着自己赶紧走吗? “吕姨娘没有跟你说咱们的亲事吗?”林三郎忍不住开口问道。 梅雪嫣疑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你同我一起去太源府!” “凭什么?” 林三郎理所当然道:“你反正是我童养媳,名分早就定下来的,婚事不过是走过场而已,干脆让吕姨娘在林府摆一场婚宴就算了了,你跟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哼,成天在外抛头露面,就是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有这样的老婆么?不把你带去太源府怎么能安心? 梅雪嫣被他气得直乐,林三郎说得好似带上她跟带个包裹似的。 什么叫结亲只是过场?这于女子来说,是人生中最要紧,也是最期待的事,梅雪嫣也幻想过意中人骑着骏马挂着红袍来迎娶凤冠霞帔的她,不需要多盛大华丽,但一定要隆重,这是仪式,也是承诺。 什么叫摆个酒席就算了?梅雪嫣庆幸自个儿没准备嫁给他,否则真要过一辈子憋屈日子。 “改日再谈吧。” 跟个缺心眼的用膳,梅雪嫣顿时没了胃口,放下碗箸,回自己的厢房。 林三郎跟过来,一边说道:“嫣娘,你放心,虽然婚事仓促从简,但我林三郎不是没有情义的人,我一定会对你好,银子给你花,最多只娶两房妾室,而且百年后家业只传给咱俩的孩子……” 梅雪嫣听他叨叨嚷嚷,越说越不靠谱,最多只娶两房小妾?不然你想佳丽三千吗?你家是有个皇位要传吧? 理性上,梅雪嫣是不怪他的,毕竟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尤其是望族老爷,小妾娶了一个又一个,林三郎的承诺,用当今的眼光来看,的的确确是专情。 可梅雪嫣听了这种话还是忍不住生气,对于她未来的夫君,她不容许别的女人分享一丝一毫,同样她也不会朝三暮四。 “三爷,咱们还没成亲,我要就寝了,请回吧。” 梅雪嫣倚在门框,拦住了想要往里头闯的林三郎,神情不怒不喜。 自己都掏心掏肺了她怎么还不感动呢?林三郎疑惑不解,这女人忒无情了,油盐不进! “放我进去!” 林三郎强硬地说道,迈步往里头挤。 “你干嘛?!” 梅雪嫣死死把门扇叩住,这野蛮人果然斯文不起来,片刻就暴露了粗鲁无礼的本性。 “还能干嘛?”林三郎嚷嚷道,“你是我妻子,我当然是跟你一起睡觉咯。” 梅雪嫣怒气冲脑,可林三郎力气太大,她根本撼动不了分毫,只能一脚踏在他的趾尖,林三郎吃痛之下缩脚,梅雪嫣趁机关上门,飞快用栓子锁上。 “嗬,你个臭娘们儿!” 林三郎在外头气骂,原地转了几个圈,想不通她为什么把自己拒之门外。 那老婆子不是说了嘛,对待女子只要甜言蜜语几句,女子便会投怀送抱,这娘们儿怎么这么难搞呢?自己对她不好吗?全部家当给了她,又许下承诺,她倒好,防自己跟防贼一般。 “你这娘们儿忒小家子气,不睡就不睡!谁稀罕?” 梅雪嫣抵住门,惊魂未定,要说府里的门窗,对林三郎来说跟纸糊的没区别,就算栓上也不过是他一脚的事。 听动静,林三郎骂了几句便走了。 他自以为是又极不讲理,可也没坏到用强动粗。 “林府有这只野狼在,是不能久住了,可没有落脚之处,我该去哪儿呢?” 第六十四章 婉拒 状元书斋。 这是崔先成跑的第十个书铺,一天下来,只有明德书斋的掌柜,答应了从成芳印坊进货,其他老主顾书铺要么闭门不见,要么找借口婉拒了。 崔先成进门前抖擞精神,扫去疲倦和心灰意冷。 “郭掌柜!” 郭掌柜从柜台里头抬起头来,笑脸相迎。 “哟,是崔掌柜啊,别来无恙!” “还不是那回事,郭掌柜近来也可好?” 崔先成环顾了一下,书斋里头有十来个读书人在挑选书籍,算是生意兴隆了,而书架上陈列的,几乎全是马家印坊的成品。 郭掌柜笑道:“勉强过活,不像崔掌柜,听说您要要去华桐府,也对,临安县针眼大的地方,像我做点小本买卖还成,崔掌柜是做大生意的。” 这不是奚落也不是奉承,生意人话只捡着体面的说。 崔先成也回道:“郭掌柜别说笑,就您还是小本买卖,那其它书铺岂不是讨饭?” 郭掌柜只笑笑,合上账簿。 “崔掌柜亲自登门,是为了……” “哦,咱们老伙计也有些时日没聚了,我正想请您去迎松楼吃饭,不知道郭掌柜赏不赏脸?” 郭掌柜也不点破,说道:“吃饭就不必了,还劳您破费,你我都是老相识,在自家小酌一杯就算了,请客吃宴的多铺张?” 崔先成有些忐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一套郭掌柜比他用的还精,看来是不管用了,他直接拒绝,怕是不好商量。 可做生意讲究脸皮厚,不到最后崔先成不死心。 “实不相瞒,郭掌柜,我成芳印坊新印一批书,咱们的老买卖是不是拾起来?” “哟,成芳印坊又开张了?恭喜恭喜!崔掌柜是印了什么好书?哪位名家的?” 自崔先成进门来,郭掌柜就猜了个大概,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看怎么打发他了。 “是小说,正是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新晋茂才,梅雪嫣所著。”崔先成言简意赅地说道,“咱们临安县,只要是认字,就无人不知梅茂才,这批书我费了很大的心思才拿到承印权,必然大卖!” “小说?”郭掌柜有些惊讶地问道,“梅茂才不写诗词,写了本小说?那崔掌柜可是花了大心思啊。” 郭掌柜是行内人,自然知道小说是最不好卖的,印刷成本高,售价也高,只能作休闲解乏读物,不是要诵读的典籍诗词,看完之后便随手一扔,谁舍得花这闲钱? 真喜欢民间故事的,去茶馆听书便好,人家说书先生讲的绘声绘色,花不了几个铜板,还有壶茶喝。 这崔先成看来是走投无路出此下策,还想搏一搏,可惜注定要血本无归! “那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本?”郭掌柜好奇地问道。 “和普通书册一个价格,二十文一本,至于售价,郭掌柜可以卖三四十一本,您看如何?” 这是崔先成和梅雪嫣拟好的价格,为稳妥起见,没有过多抬价。 郭掌柜拨了拨算盘,这价格不高不低,以前卖的小说本,甚至有卖到六七十文的,因为成本实在太高。 这崔先成莫非急令智昏?敢这么低卖?成芳印坊就算不亏本,恐怕也赚不了几个钱吧? “价钱公道,我相信崔掌柜也不会作假。” 郭掌柜也不是没想过趁火打劫,赚他崔先成一笔,但没立即答应,梅雪嫣名头响亮,是因为她的诗词,这自降身价写什么小说,恐怕连说书先生都不如。 卖不出去!郭掌柜可以断定。 崔先成不遗余力地推销道:“我今儿带来了样本,郭掌柜可以看看。” 郭掌柜接下来,说道:“我先收下看看,不过崔掌柜也知道,咱们临安县的书铺现在十成十都是从马家进货,比别家要便宜两文,当然我们都不是贪图这两文钱的小便宜,而是临安县就马家的印坊,咱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知道,郭掌柜是怕得罪了马家。” 这个理由,前八家书铺都是这么说的。 “唉……”郭掌柜愁眉苦脸道,“大家都有自己的难处,互相体谅一些,当然,别的能帮得上忙的,郭某当仁不让。东西我先留下,不过还是得观望观望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先成知道是没戏了,生意人都是见利忘义,有几个像明德书斋掌柜的人呢。 “行,那我也不强迫郭掌柜,先行告辞。” “我送您。” 刚出门,崔先成回过头来,拱手告辞。 “郭掌柜请留步。”崔先成顿了顿说道,“有句话我就说在前头,今日开的价钱是看在你我情义上,若有一天郭掌柜再想着要进这批书,恐怕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郭掌柜笑容一滞,负着手捏了捏翠玉扳指。 “好说好说。” 待崔先成一走,郭掌柜神色一冷,将样本重重甩在柜台上。 “怎么了?崔掌柜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连口茶都没喝上。” 郭夫人从里头走出来,将茶盏搁下。 “呸,还我去求他?真把自己当根葱别人还不把他蘸酱吃呢!被马家排挤得快成乞丐了,什么破玩意也敢拿出来卖,真当我是冤大头?” “好端端的这么大气干嘛?真是的。” 郭夫人捡起样本,看到封页上的诗。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影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郭夫人是秀才之女,自小跟着父亲学过字,心思聪慧,这首诗瞬间俘获了女子对爱情憧憬的心。 “是梅茂才写的呢!” 郭夫人读过诗书,对女秀才梅雪嫣是打心眼崇拜。 “我倒觉得这生意不是不能做啊,仅凭梅茂才这首诗,那些文人才子都会趋之若鹜的。” 至少郭夫人自己是喜欢的。 郭掌柜不喜,不过夫人知书达理,又是秀才之后,能嫁给他一个商人已经是走运,所以都是客客气气的。 “如果是给马家印坊,或许可以卖出去,但你也不是不知道,谁还敢去触马家的霉头?还有,崔先成这种破落户,以后咱们少打交道。” 郭夫人叹道:“那真是可惜了。” 不过不妨碍她喜欢梅雪嫣的作品,拿进屋里读去了。 第六十五章 亏本 崔先成回来时,垂头丧气的模样,召示着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去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呢,这下丢人咯。”崔先成猛灌了一口茶说道,“你们可别笑我,临安县的书铺都被马家所制,根本不敢要别家印坊的书。” 薛芳给他添满一杯茶水,问道:“那到底是有几家答应了嘛。” “一……一家,就明德书斋的佟掌柜答允了。”崔先成愤慨地骂道,“都是我咱们以前的老朋友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没有交情的书铺了。” “如果是马家干预,那也理所当然,商人当然以利益为先。” 梅雪嫣劝慰道,她这几日白天几乎都在成芳印坊,主要是躲着林三郎,以免和他朝夕相对,梅雪嫣总要拖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回林府,然后溜进厢房锁上门。 印坊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大小姐,能帮上不少忙,就连崔先成夫妇都刮目相看,没想到她什么累活都肯干,脸上手上沾了墨汁也无所谓。 “那怎么办?”薛芳有些焦急。 梅雪嫣沉吟片刻,问道:“不知道二位信不信我?” “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有什么信不信,嫣娘是有什么主意吗?” “也谈不上是主意,只是觉得咱们只是时候未到。” 崔先成和薛芳认真听着,在场的赵管事不敢插嘴,但轻轻摇了摇头,他从一开始便不看好。 “依崔大哥所说,临安的书铺慑于马家的权势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因为马家财大气粗,他们能拼命降价,而其它小印坊是耗不过马家的,这样一来,其实占便宜的是那些书铺,贱买贵卖,暂时能获得不小的利润。” 崔先成点点头,认可地说道:“他们是目光短浅,一旦马家挤垮了所有印坊,他们想涨多少涨多少,还有书铺的好果子吃?” “所以书铺是看钱不看人。”梅雪嫣分析道,“他们没有看到利益,所以不肯进我们这批书,等到他们发现有利可图时,他们会主动求上门来的。马家威势再大,也抵不住临安县所有书铺的压力。”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们等不起啊! 赵管事忍不住嘟囔道:“都没有书铺进咱们的东西,咱们去哪里卖去?我早说过这是亏本买卖,这回赔大发了,咱们也白忙活咯。” 赵管事一向是最沉稳的,所以把事情往坏处想,以前好几次帮成芳印坊避过危机。 “赵管事,我猜不出三天就会有人登门求购,你相信吗?” “又不是算命神仙,谁知道呢?估计求菩萨也没用吧……”赵管事颓丧道,“听梅姑娘口气,是有办法了?这五千本书,要真能卖出去,我一个月不要工钱都成!” 梅雪嫣笑道:“工钱还是要给的,您忙里忙外的不能白干活,这样吧,要是我说中了,你请大伙吃顿好的,伙计们都出了大力,连着几夜都没睡好,是该犒劳犒劳。” “没问题!”赵管事爽快地说道,“你的办法是什么?快说快说。” “广而告之。” 不光是赵管事,就连崔先成和薛芳都有些迷糊。 “这年头酒香都怕巷子深,咱们卖的不是人尽皆知的四书五经,所以首先得让人知道。” “卖都卖不出去,人家怎么知道?”赵管事耸肩说道,“难不成,找几个嗓门大的,在外头吆喝?” “差不多!连走卒贩夫都要吆喝,咱们同样是买卖,所以不能敝帚自珍,就由我去办吧。” “这就是广而告之?”赵管事眨了眨眼睛道,“能靠谱嘛?” 正商量得热火朝天,伙计领着一个穿着大褂子的人进来了,三十出头,微胖体态,四方脸,阔步走路,想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崔老弟!” 这人的嗓门不小,进来就直嚷嚷。 “佟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崔先成介绍道,“这位就是明德书斋的掌柜,佟信彦佟掌柜。这是梅姑娘,正儿八经的茂才。” “认得认得!”佟信彦大声说道,“我哪能不认识咱们临安县的女秀才?那天在县衙,我可是一睹姑娘的风采,用诗骂得那俩个老秀才骂得自行惭秽!痛快!” “佟掌柜说笑了。” “哈哈哈,我就是冲梅姑娘你的名号才来的。当然,也是为了帮我崔兄弟一把。” 崔先成请佟信彦入座,说道:“还叫你跑这么一趟,说好我们把书送过去的。” “我已经等不及了,人都带来了。我就是看不惯马家的作派,能让他们吃瘪,我就是亏本也无妨了!” 崔先成不由得感激,佟信彦是看准了成芳印坊此时是最窘迫的时候,人手不够,所以干脆自己带人来运书。 “佟大哥你可悠着点,为咱们得罪马家不值,您生意还的做,就得仰仗马家。” 佟信彦脸色不好看,骂骂咧咧了几句。 “仰仗什么啊?别以为我不清楚他们的勾当,可惜那些同行为眼前私利,全然不顾以后的隐患。你们知道为什么马家的书卖得这么便宜吗?” 崔先成想也没想答道:“因为他们耗得起啊,反正马家生意不止印坊,让利一时也拖不垮。” “哼。”佟信彦冷哼道,“你们可能不清楚,但是我自己吃了亏,从马家进的书册,他们全部用的是劣质纸张和墨水,有的书页都坏了,有的字迹花了,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降低成本。” “啊?那……就没有书铺退货吗?” “退得了吗?”佟信彦憋气地说道,“比起马家来,还是读书人好糊弄一些。” 梅雪嫣听出了一些门门道道,马家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临安就剩他们一家印坊,文人们买书还能买谁家的? “好端端的一行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小说难卖,但能跟马家对着干,我也认了,卖几本算几本!” 佟信彦是已经做好了亏本的打算,大不了和崔先成一样,不待在临安县了。 第六十六章 当街读书 赵坤领着一群学童在县学堂外,旁边是他的邻居赵健,守着一摞书本。 他们俩个得到梅雪嫣“天行健”的墨宝之后,家里长辈曾说要感谢她,让他们带着家生鸡蛋芦笋作为回馈,但是想到人家是林府的奶奶,现在又茂才,哪看得上这些土特产? 今日梅雪嫣主动来找他们,觉得受宠若惊。 何况她还给一天五文钱的工钱! 要知道,就是那些大人,在酒楼书斋跑腿当差顶天也就五文钱,对于他们这种庄户人家的小孩,也就过年能领到一两文压岁钱。 赵坤将十来个学童聚拢起来,从兜里淘吃一贯钱来。 “看到没有,这是梅茂才给咱们的酬劳,每人五文钱,到时候随便买糖葫芦葱油饼或者吃臊子面!” 年纪最小的那个嘟囔道:“我想存起来买书……” “甭管你买什么,反正机会难得,要不是我跟梅茂才有过……一丁点交情,这好事咱们能求得来?” 小学童问道:“咱们该干嘛?” 赵健指着垒在旁边的书,学童们还有些不知所以,难不成还送他们书? “就是把这些书卖出去,咱们每人守一条街,尤其是在书铺门口多吆喝,卖给那些识字的富老爷,还有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能卖多少卖多少!” 小学童有些怯怯地说道:“这样卖书能成吗?” “怎么不成?梅茂才说了,卖不出去无妨,但是吆喝得大声,让街上的人都知道,这总不要我教你们吧?” 他们都是乡下的泥娃子,随长辈们来县城里摆过摊儿,卖些果蔬鸡鸭,见识过。 “反正这贯钱每人分五文之后,还有很多剩余,谁卖得多,就分得多!” 赵坤是机敏的,本来就是班头孩子王,在学童里头说话最有分量。 “那我拿三十本!” “拿三十五本!” “别抢别抢!”赵健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说道,“卖光了都回这里领!都有份!” 学童们领了书,有胆子大的一个人负责一条街道,胆子小的,俩个一伙叫卖。 一转眼,就剩下了五十本。 “坤子,我就跟着你吧,我嘴巴不利索,我帮你背!” 赵坤想了想,赵健是个小胖子,也走不了几趟路,干脆答应了。 “前面是状元书斋,里头老板是个黑心肠的,要是知道咱们抢他生意,肯定会来赶咱们,咱们不去门外,就在附近。” 赵健累得直抹汗,一屁股坐在地上,赵坤清了清嗓子,手里拿一本书,开始吆喝起来。 “都来看都来瞧喂!临安新晋梅茂才最新著作,已出版成书,读诗不读梅茂才,纵使千篇也枉然!” 赵坤不知道梅雪嫣所说的广而告之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使劲吹,让所有人都知道吧,他自个儿还编着词儿,嗓门本来就来,梅茂才的名声也响亮,顿时不少人注意到这个吆喝的学童。 有穿着孺衫纶巾的秀才走过来询问。 “小孩!你卖的什么?” 赵坤流利地答道:“梅茂才最新作品,你们都没看过吧?我这是刚刚从印坊拿出来的,还没正式发售!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不会是假的吧?”秀才怀疑道,“我怎么没听说梅茂才有作品成书了?” “这还能有假?我就在印坊跑腿,你们能有我消息灵通?”赵坤嚷嚷道,“这种事可没法作假,我们可不想吃牢饭挨板子!” 秀才想想也对,说道:“拿过来给我看看。” 赵健连忙递过去,秀才拿过来一看,果然是署名梅雪嫣。 “倩女幽魂?这是……小说?还有首诗呢。”秀才读了度笑道,“又是一首好诗,也只有梅茂才写得出,多少钱?我要了。” “五十文!” “好,接着。” 赵坤接过钱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 就这样?这样就卖了?也太爽快了吧!书这种东西可是奢侈品啊,这年头舍得花钱买书的,要么是富庶人家,要么是攒了些时日的好书之人。 这人看起来应该是家境不错,可买书总该挑挑拣拣,还价吧?怎么给钱给得这么爽快? “坤子!你愣什么呢?人家问你话呢!” “哦哦。” 这会子已经围过来五六个人,都在问价钱之类的,五十文是赵坤设定的最高价,他也觉得吆喝一天能卖出几本就不错了,现在看来,这价钱定得太低了啊! “我最喜欢读梅茂才的诗,她以前作的都是借物喻人或是感怀,这首诗是难得的写情的诗,就冲它,我买了!” “我以前是梅茂才的同窗,她现在已经是秀才了,不过我还是会支持她的,来一本!” “好咧,五十文一本,您拿好!” 赵坤忍痛没有抬价,梅雪嫣交待过,若非必要,不用加价,赵坤只觉得吃亏,她不知道行情有多好啊! 这片刻之间,已经卖出了三本,就连书铺都没有这个效力。 估计别的学童那边也不会太差! 再吆喝了一会儿,已经有十来个人聚过来了,他们听到梅茂才的名字,就过来看热闹,听说有书买,有能力的连还价都不必了,直接慷慨解囊。 当然,有一些寒门弟子就有些遗憾了,他们买书的经费有限,多数都是花小钱借回去抄书,这只是小说,还不值得花这么多钱,让家里增添负担。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卖出八本,拿到书的也没有立即就走,而是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和同窗好友一起研读。 “是志怪小说吧?” 粗一看有些失望,结果刚看一页,他们就被书吸引住了,几个人围在一起读,看得快的催促看得慢的,看得慢的又不让快的翻页。 所以街道上出现了一个滑稽的景象,一些读书人蹲在地上,有的坐在台阶上,一起捧着一本书,连旁边的小贩都不管不顾,行人撞到也不发怒,而是又开始读得津津有味,生怕漏掉一行。 “哟,瞧这些读书人,用功都用到街上来了,娃啊,你也要向他们一样,不然怎么考上童生?你瞧瞧他们的认真。” 被父母教训的小孩惭愧不已,前辈果然是前辈,他们一定要刻苦读书! 第六十七章 奇货可居 “赵健!赶紧拿一本过来!在干嘛呢磨磨唧唧的?” 赵坤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回头一看,赵健正蹲在地上,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叫他好几次都没有反应。 “赵贱人!”赵坤凑到赵健耳边一声怒吼,“你脸都快蹭上去了!让你拿本书来怎么就这么难呢,再走神分钱扣你一成!” “啊?书?什么书?”赵健脑袋伸出来说道,“哦哦,已经没啦,就剩这一本了!” “一本也拿来……” 赵坤嘟囔着抢过来,把它递给面前的读书人,赵健有些恋恋不舍。 “二位,就剩这一本了,你们谁要?” “当然是我的,先来后到。” 胖秀才去抢,结果被瘦秀才拦住了。 “谁说你先来?我都排队好一会儿了,这本书我要了!” “放屁,我怎么没见着你来多久了?”胖秀才怒道。 瘦秀才支支吾吾脖子一硬,说道:“我只是看人太多,先去吃了一碗牛肉面!” “那不就对了,你去吃面了,怪得了谁?” 俩人站在最前面争吵,后边的人自知没戏,也乐得看热闹。 “二位,秀才老爷。”赵坤忙去劝解道,“书虽然只有一本,但看可以一起看嘛,二位因书结识,算缘分,是段才名远播的佳话呢。” 胖秀才和瘦秀才都是老脸一红,把谦让的品德抛之脑后了。 “是我不对,这本书就让给老弟好了。”胖秀才说道。 瘦秀才推让道:“我读书是为了明理,这会还不如一个学童知理,这样吧,书老兄拿去。” 俩人推搡一会儿,最终决定一人一半,书一起读,说说笑笑地去酒楼一边喝茶,一边品书谈天说地去。 剩下的人没买到书,多少有些不满。 “小学童,还有没有多余的?我可以出六十文!” “抱歉,这书是咱们哥俩从印坊抢出来的,我敢说没几家书铺有卖,限量销售,真是对不住了!” 赵坤笑吟吟地解释,也吊足了读书人的胃口,奇货可居他不懂,但跟卖菜是一个道理。 “啊呀,早知道我就先来买下了。” “是啊,梅茂才的书,就算不看,放在家里珍藏也可以啊,涨面子!而且书有时候跟古董玩意儿一样,万一哪天梅茂才功成名就,咱们就赚大了。” “小学童,我问你,你知道有哪家书铺卖吗?” 赵坤眼睛一溜,心道就等着你问这话呢,他把嗓门又抬高不少,才开始喊话。 “如果不是各位秀才老爷诚心,我绝对是不能说的!大伙千万别告诉别人,也别说我说的。”赵坤神秘兮兮说道,“我打探听说啊,只有明德书斋才得到了梅茂才的许可,售贩此书,明德书斋!记住不是我说的哈!” 众人听了都点头,自己一书难求,还告诉别人,岂不是傻吗? 瞬间一哄而散,他们走的方向,不约而同选择了明德书斋。虽说不想透露给别人,但他们总有至亲好友,有好事怎么会保密?于是你传我我传你,聚集几十个读书人,面容严肃,脚下却飞快地往明德书斋赶。 “这是干嘛?有流氓打架?” 不明就里的老百姓奇怪。 “什么流氓,这都是读书人,你看,十来个秀才老爷呢,估计又是办文会吧……” 读书人们体力不行,但眼看着别人走得比自己快,不能落后啊,不自觉又加快自己的脚步,跟跑似的,一个个出了汗,喘息不止。 “坤子,你……你还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赵健望着被赵坤忽悠得一惊一乍的读书人,叹息读书人还是太耿直太纯洁了。 赵坤自豪地说道:“那是,我从小跟我爷爷卖鸡蛋……话说你小子尽让我出力,下次你来!” “我就算了吧。”赵健缩了缩脖子说道,“我是看他们一个个都趋之若鹜,就翻看看一下,结果一看就着迷了,里头有写妖精呢!” “妖?” “是啊,刚看几页我就觉得很精彩,坤子,咱们也去弄两本吧?” “不急,印坊整整五千本,总会剩下来几本的。” 赵坤心里小算盘打得响,剩下的估计是损坏的,一般都会扔掉,印坊的人看在他们出力的份上,应该会答应送给他们。 可惜他这计划落空了,收拾收拾之后,赵坤手里头的一袋子满满当当的铜钱,对小孩来说挺重,还是得比较壮硕的赵健来背。 “一共卖了五十本,两千五百文,咱们回印坊之后再清点。” 正要走之时,一人匆匆忙忙跑过来,满头大汗的,估计是走得太快,脸都红了。 看他打扮,大概是哪个宅子里的小厮,小毡帽,粗布衣。 “请留步!”小厮拦住他们喊道。 “小哥有事?” 赵坤瞧他,应该不是那种会读小说的人。 “你们还有那个……书本没?”,小厮叫不出名字,急得直跳说道,“就是那个什么女魂……” “哦,《倩女幽魂》啊,是我们在卖,不过已经卖完没货了。” “啥?这么快就没了?这可怎么办,我家少爷交待要买到的。” 小厮一拍大腿,如遭雷劈。 他家公子在吃花酒,正好碰到了自己的同窗兼对头,人家手里拿着一本书,和几个秀才姑娘们高谈阔论,出尽了风头,平时巴结他的竟然都忘了搭理他。 这让平时众星拱月的公子哥如何受得了,一打听,他们拿的正是刚买来的书本,那个不要脸的居然亲自读给姑娘们听,那些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往他怀里钻。 公子哥脸都都青了,立马吩咐仆从去买。 “我要是买不到,我家公子铁定把我腿打断!”小厮哭腔道,“小兄弟,你们还那就弄来不,我出一贯,不,一两银子!” 赵坤睁着眼睛,这是冤大头送钱来了! “本来是不再卖的,不过小哥你买不到就要受罪,我只能去求求掌柜的,看能不能匀一本出来。” 小厮千恩万谢道:“多谢小兄弟!多谢了!” 能不高兴嘛,免去一顿打,公子抛给她二两银子,他还能私吞一两。 俩人各自心满意足。 第六十八章 马锦隽 马家宅院中,管家听了外部掌柜的秉报,犹疑了一下,决定还是跟主子回话,让他们决策为好。 却只有马锦隽一人在。 “二小姐。” “等等!” 马锦隽见他匆匆而来,见书房里头就她一个,只行了礼就准备走,出言拦下。 “管家是有什么事吧?” 管家搓了搓手,说道:“外边印坊的掌柜来说了点事,我寻思着得告诉主子一声,既然不在,那我就退下了。” “什么事非得找爹和哥哥,我就不是马家的主子?” 马锦隽有些生气,爹和哥哥都已经让她开始学着打点马家的生意了,否则她怎么会坐在书房?哥哥是读书人,不方便和商人打交道,家里就剩下她这个女子,爹娘开明,又宠她这个宝贝女儿,以后生意是要传给她的。 但是这些下人奴才,都不将她二小姐放在眼里,就连生意上的合伙人都不把她当真正的当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管家也懒得解释,女孩子家家,以后要嫁人的,多少受些轻视,并不是瞧不起二小姐的能力。 相反,马家得到《诗报》的承印权之后,是马锦隽出的主意,打压临安的其它印坊,马家独占临安县之后,书铺受制于马家印坊,迟早都是囊中之物。 老爷一开始犹豫,毕竟急功近利了些,何况犯众怒的事是商人的忌讳,但马家俨然是临安的泰山北斗,要是做得好,获利巨大,得罪些人也无妨,最终还是决定随二小姐去了。 “既然老爷已经把印坊的书铺交给我打理,什么事就是我说了算。” “是是是。”管家低头说道,“是之前的成芳印坊,本来都关门了,这俩天又开始印书发售了。” 马锦隽轻笑道:“就为了这事啊?印得越多,赔得越多,反正他也卖不出去,那些书铺都照我们的话去做的吧?” “是。” 管家顿了片刻又说道:“不过这次他们印的书不一样。” “难道他们拿到了哪位名家的承印权?除非是书老和诗君这种大家之作才能让他们起死回生,不过临安这种芝麻地方的一个小作坊,书老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您……还是自己看吧。” 管家把书递过去,马锦隽接过来随意翻看了一下。 “就这?小说?”马锦隽扔到桌上说道,“他们还有时间刻小说的雕版,真是闲的慌,这回他们岂不是做亏本买卖?有哪个书铺敢卖?” “倒是没有几个书铺进货,不过,他们雇了一群学童,沿街叫卖,好像还挺红火。” “沿街叫卖?哈哈哈。”马锦隽鄙夷道,“那跟菜市口的菜贩子有什么区别,能卖出几本?” 管家想说,才上午不到,那些学童一个个都说售罄了。 “外头的书铺掌柜说,来了好多读书人,都在问《倩女幽魂》,大部分都是冲梅茂才的名号来的。” 马锦隽这才注意到,书页署名是梅雪嫣,这名字她厌恶得很,抢了哥哥不少风头,后来有意跟林府联姻,却被告知林三郎要娶的是她! 马锦隽当然不想嫁给林家,不过是她不想,而不是外人传言的人家看不上她!马锦隽听到这些议论气得砸了好几个茶杯,她是马家堂堂的二小姐,梅雪嫣算哪根葱?拿她俩作比都嫌贬低身价。 何况,那日文会,她跟宋杰曦谈笑风生,早就惹她不快了。 “哼,把书铺这条路断了,他们雇学童增加了不少成本,不把他们棺材本都赔上?” 马锦隽受父亲和兄长的熏陶,并不是那种养在闺中的小家碧玉,而是个有主意的。 印坊和书铺是父亲交给她的第一个生意,她自然很上心,所以对其中的门道还算了解。 梅雪嫣的书卖不出一本,她才解气。 “可是……听说明德书斋已经在卖了。” “明德书斋?”马锦隽果断说道,“叫印坊不要再给这家书铺供货了!我看他撑得下去,就算是来求咱们,一概不见!” 管家嘶了一口气,二小姐机敏狠绝有余,可耐性不足,短时间或许能取得成效,可时间一长,就会暴露弊端。 “是。” 管家只能领命,说到底他只是个打下手的,主子下的决定,他没资格置喙。 “你还有什么事吗?” 管家想了想,开口说道:“好几家书铺掌柜来过了,说有一些买到劣书次品的读书人,在他们书铺闹事,起因是马家印坊,说让我们给个交代。” “交代?有什么好交代的,这些人就是狗皮膏药,之前就来说退货,哼,临安现在就马家一家印坊,退咱们的货,他们卖什么?” 马锦隽一时间有些焦头烂额。 “这些读书人也真是的,左右是本书,还能跟金银一样当传家宝不成?” 管家怒了努嘴,没有答话。 心说文人读书,当然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容易翻烂的话,他们当然觉得吃亏了。 “可是二小姐,总不能就一直这么强行镇压,当时我就说了,降低成本不是长久之计。” 马锦隽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那成芳印坊居然敢印小说,他们就不赔钱吗?” 管家不知道,他又不是印坊掌柜。 “这样吧,反正临安的印坊就剩成芳还在支撑,是时候把价格抬回来了,你让印坊掌柜通知各书铺,想要高质量的书可以,但价格加十五文。” “十五文?”管家惊讶道,“那岂不是比以前的还要高了。” “没错,之前咱们让的利总要收回来!何况,临安的书铺,印坊的事差不多尘埃落定,该拿书铺下手了。” “太着急了吧?” 管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挤垮印坊是有成效,可马家并未站稳脚跟,这么快又想吞并书铺,要是老爷知道,是绝不会答应的。 “就按照我说的办。” 马锦隽想要尽早立功,证明她有能力接管马家的生意。她已经在印坊上面尝到甜头,正是野心滋长的时候。 “还有,此事不许跟爹和哥哥说,一切都是我做主!” 马锦隽嘱咐了一声,出门去参加临安小姐夫人们的小聚了。 第六十九章 肠子都悔青了 明德书斋的掌柜佟信彦被来势汹汹的一群人给吓到了。 只见有近百人站在明德书斋外头,吵吵嚷嚷着,好不热闹,并且还有不少人也围了过来,就连那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也都来凑热闹。 “咱们书斋没惹什么祸事吧?” 佟信彦眨了眨眼睛,这景象跟人寻仇差不多,要不是看他们没有带棍棒锄头等凶器,佟掌柜都快赶紧闭门避难了。 “掌柜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做不做生意了?” “是啊,我们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佟信彦开了这么多年书铺,还没见过被人催着开门的。 “生意当然做了,下板!” 外头的人一拥而入,跟潮水灌进来一般,拦都拦不住,就连佟掌柜都被推挤在角落里,他赶忙跳进柜台,怕被挤摔着。 “掌柜的,这是抢劫呐?” 伙计神色紧张,想要去寻点什么东西来防御,却被佟信彦拍了一脑袋。 “抢你个大头鬼,这都是客人!” 佟信彦察觉到,必然发生了什么才造成这样的局面,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成芳书坊运来的书。 “掌柜的!《倩女幽魂》呢?不是说明德书斋有售吗?你藏哪里了?我家公子让我排队来买,快点,我还要回去交差呢!” “我是我家小姐派来的。”有个丫鬟也挤在里头喊道,“少爷带回来一本书,小姐看了个开头就喜欢得紧,可少爷说那书是他的他还没看完,我小姐气得名我来买!” 佟信彦尽管已经想到了,可真的亲眼所见亲耳听说,他才敢相信是真的。 因为他把成芳印坊的书拉回来,是已经做好压在仓库积灰的准备,尽管梅茂才信誓旦旦让他做好准备,可他现在书还在后头库房,他还没来得及摆出来。 “有有有!” 佟信彦好歹是商人,立马反应过来。 “梅茂才的《倩女幽魂》托明德书斋出售,仅此一家,大伙是找对地方了!大家稍等片刻!” 佟信彦使眼色让伙计赶紧去拿货,刚提出来一大摞,被一抢而空,几乎人手一本。 “这边结账这边结账!” 伙计尽力疏导着众人,这跟过年一般的场面他们也没见过,明德书斋生意什么时候这么红火过? 生意好,伙计们也有奖赏,他们当然高兴。 “掌柜的,什么价啊?”伙计焦急地问道。 佟信彦一拍脑袋,他压根还没想售价。 “就六十文!” 这是小说普遍的价格,当然,整个景国也只有一两个名家和大印坊敢印小说,而且卖得并不是很好。 “我要五本!我的同窗托我买的!” 这些人出钱倒果断,眼睛都不眨一下,书本虽然不便宜,可也毕竟不是金银首饰,普通百姓都买得起。 佟信彦在一旁看得直咋舌,成芳印坊给他的是友情价二十文,他不过是从成芳印坊用马车拉回来,这么一倒腾,其中利润就是四十文!就算扣去伙计工钱成本,也有三十五文以上。 他起初是不看好的,只是为了照拂自己的老朋友崔先成,结果人家回馈的,是钱啊! 有人捧着书满意地离开,有更多客人进来,刚过晌午,伙计已经清点说库存不够了。 “咱们拿了五百本书,就缺货了?” 佟信彦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他是做好了把书当厕纸的,不由得老脸一红,他帮崔先成的时候,一方面他的确不是见利忘义之人,另外多少有一点施舍恩情的意思。 “快去进货,不不,我自己亲自去!” 此时,状元书斋的郭掌柜倚在门边,今天书斋的生意出奇地冷清,准确地说,本来有好几个人在这里看书,结果不知道谁嘀嘀咕咕说了什么话,那些文人全跑出去了。 “他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郭掌柜看着外头,读书人们三三两两都往同一个方向去,有许多普通百姓也往那边赶,有些跑腿当差的奴仆丫鬟甚至都跑起来了。 郭掌柜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揪来一个伙计问。 “你在外头跑了一天,可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么?这些人怎么全往那边赶?” 伙计老实答道:“好像是明德书斋进了一批新书吧,他们说限量提供,去晚了买不到。” “什么书?” “小说,梅茂才写的。” 郭掌柜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梅雪嫣写的《倩女幽魂》他前日还见过啊!当时崔先成在他这儿求他,他虽然没给脸色,可也差不多闹僵了。 郭掌柜把样本扔给了他夫人,郭夫人倒是熬夜看了。 头一个晚上,郭夫人吓得往被窝里钻,还不时打抖,把他给吵醒了,一问说志怪小说太吓人,郭掌柜不耐烦地让她别看,继续睡了。 结果第二个晚上,郭夫人又点灯不睡开始看,郭掌柜睡到半夜又醒了,郭夫人正捧着书哭得梨花带雨,黑灯瞎火的,郭掌柜也恐怖,还以为郭夫人中邪了。 郭夫人嘴里念叨了好一会儿什么“宁采臣聂小倩”,好不容易止了眼泪,才跟他说话。 “我从未读过这么好的小说,要不,你去进一些来卖,生意肯定不错。” 郭掌柜顶着黑眼圈,不耐烦。 “进什么啊?明摆着赔钱买卖。一本破书骗骗你们女子还成,夫人你也不小了,又是怕又是哭的。” 郭夫人生气不搭理他,郭掌柜当时就断定卖不出去。 可看外头的景象,这哪是卖不出去,连每月《诗报》出来都没有这么轰动啊!《诗报》只有文人看,可这会子,连什么三教九流只要识字的都往明德书斋赶去。 明德书斋一天下来,比他一个月赚得都多吧?! 一时间,郭掌柜脸上五颜六色。 外头几个书斋的掌柜走过去,还议论得正起劲。 郭掌柜拦住他们问道:“几位掌柜这是去哪儿啊?” “郭掌柜你还不知道呢?成芳印坊新出了一本书,现在只有明德书斋卖,门槛都快踏破咯!” “是啊,姓佟的这回赚大发了!我们得赶紧去进货!” “其实成芳印坊早几日找我,可碍于马家,我拒绝了,真是大错特错啊!后死我了,幸亏我对他还算礼待,应该不会把咱们拒之门外。” 郭掌柜脖子都硬了,当日崔先成说过,如果再去找他,价格就不是二十文了,郭掌柜当时气得摔书,放下狠话,他绝对不去求崔先成! “啊哟喂,我肠子都悔青了我!” 第七十章 压榨 成芳印坊内,崔先成夫妇和梅雪嫣正喝茶闲聊,唯有赵管事在踱来踱去,走几步就跑到外头瞧一眼。 “行了,赵管事,你坐下来歇会儿吧,我看着都累。”薛芳打趣他说道,“跟老婆生孩子似的。” 崔先成和梅雪嫣乐得直笑,账房先生听了也笑着摇头。 “我老婆生孩子还没这么紧张呢。”赵管事咕哝道,“打探消息的伙计怎么还不回来?梅茂才,你这雇学童去‘广而告知’的法子有用吗?” “事在人为嘛。” 梅雪嫣也有些忐忑,没钱寸步难行,自己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现在她得抓紧时间赚些银子,好摆脱林三郎。 话音刚落,外头的伙计就冲进来,却不是派回去的那个。 “东家!管事!外头……来了几个书铺掌柜。” 赵管事回头瞅了一眼气定神闲的三人,心中一喜。 “来了就来了,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赵管事强装镇定地说道,但是牙花子都收不住了。 “东家,那我就去了?” 崔先成摆首道:“不,请他们进来吧。” 一共来了五位掌柜,都是崔先成之前拜访过的,风水轮流转,前天是他挨家挨户去乞求,现在却倒过来了。 “崔兄弟!” “崔老弟!” 掌柜们进来,喊得一个比一个亲热,崔先成抱拳也都见礼了,最后一位却是状元书斋的郭掌柜,他脸皮再厚也还是有些尴尬,在场的掌柜谁不是呢? 他本来放不下面子,结果被郭夫人指着鼻子说道了一顿,她早就说过要进这批书,郭掌柜执意不肯,结果让明德书斋赚得盆满钵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几位都是老朋友了,这么客套干嘛?请坐请坐。” 崔先成觉得自个儿腰板都直了,说话也响亮了些,书铺是印坊的下家,他崔先成低声下气地维持着生意关系,请这个吃饭邀那个喝酒的,生意上也是坦诚相待,才维持不错的人脉。 他原以为凭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些老人多少会拉他一把,却不曾想都是对他落井下石,巴结马家,崔先成时至今日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 几个掌柜跟崔先成瞎扯起来,却对买书的事只字不提,郭掌柜心知他们还想着压一压印坊,干脆也不开口。 “这些人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都到这份上了还想着压榨印坊,多分一些油水。” 梅雪嫣坐在里屋小声嘀咕,她前世今生都没做过生意,跟崔先成夫妇聊多了,觉得奥妙良多,所以旁听着算取经学习。 “嫣娘也看出来了?” 薛芳赞赏地看着她,梅雪嫣几日前还是门外汉,但悟性极高,只讲过一遍的话,她都能理解通透并且学以致用,还经常想出一些奇妙点子来。 原本薛芳以为,读书人都看不起商贾铜臭,梅雪嫣却没有这些傲气,反倒很有兴趣,薛芳也乐于教她。 “咱们做买卖,免不得要斤斤计较。”薛芳解释道,“可我觉得贪得无厌只能算小聪明,细水长流才是正经路子,不能因小失大。” 梅雪嫣赞同道:“是啊,一口吃不成胖子,成天想着压榨别人,哪有这种好事。” “你瞧着吧,老崔本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是这几天受了他们不少气,还想来拿捏咱们,老崔肯定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最终那些掌柜坐不住了,他们多耗一个时辰,明德书斋就多分一杯羹,没得赚等于赔! 郭掌柜忍不住开口说道:“崔老弟,那日你送来的书,我内人很喜欢,后来我想了一下,你现在处境艰难,老哥不帮你实在是于心不忍。” “是啊是啊,雪中送炭嘛,大不了大家亏损一些,为了咱们的交情。” 掌柜们纷纷应和起来,一个个都大义凛然。 “哦,多谢郭掌柜。”崔先成淡定地说道,“大伙过来都是为了‘接济’我的吧?” 掌柜们面不改色,就冲这份恩情,崔先成敢不给他们最低价钱? “大家都是同行,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嘛。”郭掌柜抚着胡须道。 崔先成笑道:“大伙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可惜,这批书我不准备卖了。” “什么?不卖了?”郭掌柜大惊失色,“为什么啊?要是有什么难处,咱们一起解决嘛。” “唉……”崔先成叹气道,“是我自己决策错了,印一批卖不出的小说,既然是亏本,也不能把各位搭上,可怜了明德书斋的佟掌柜,拿了五百本,想必这一天下来一本都没卖吧……” 只听见外头已经响起佟信彦的大嗓门,他进门就大喊。 “崔掌柜!快快快,再给我发一千本,已经卖光啦!”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明德书斋过了晌午才下板,这才四五个时辰,五百本卖得一干二净! 郭掌柜他们眼睛都红了,这都是原本属于他们的钱啊! 佟信彦进屋来才看见众人,瞬间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些人没啥眼光,小道消息传得倒是挺快。佟信彦和他们面面相觑,看得他们心里发虚。 “好说好说,赵管事,你去给佟掌柜再发一千本。” 崔先成只觉得爽快,狠狠出了口恶气。 “哎哎!崔兄弟,你方才说不卖了,怎么又给他了?我们呢?” 郭掌柜大声叫道,不能再拖了。 “我跟佟掌柜已经签了契书啊。”崔先成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前日也去诸位商量过,诸位都是拒绝。” 郭掌柜闹了个猴屁股脸,挤着笑说道:“这不改主意了嘛,崔掌柜,你什么好事都只想着佟信彦,咱们就不是你老主顾了?” 崔先成忍不住暗骂,真是没脸没皮,他之前已经奉送上门,是他们都拒之门外。 “各位可还记得,我说过,若改变主意再登门,再给的价格就不是二十文了。” 梅雪嫣在里头听他们磨嘴皮子,竟硬生生被崔先成磨到四十文一本,掌柜们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尽管大出血,可还是有利可图,都不吃亏。 “芳姐,印坊已经稳妥了,我先回林府,还有一事托芳姐留心。” “你说。” “麻烦替我找一处宅院,不用太大,也别太小,最好带个能种花种草的庭院。” 薛芳有些奇怪,不过也答应下来。 第七十一章 动粗 “你在躲我?” 林三郎今日穿的是黑色大氅,里面是灰白直裾,本来是严肃清雅的衣裳,可因为他长得太过粗犷,看起来不够雅致。 梅雪嫣早出晚归,几日不见竟有些陌生感。 养了这些时日,林三郎肤色好看了一些,不再是农夫一般的黝黑,变成了铜色,而且开始注意仪表,每日梳洗得干干净净,胡子也不蓄了,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我躲你做什么?” 避开他倒是梅雪嫣故意为之,可也称不上躲吧? “那你一天到晚不见个人影,这不是躲我吗?”林三郎怨念十足说道,“哪有快出嫁的女子像你一样,连成日不在家的?” 面对林三郎劈头盖脸的质问,梅雪嫣无心辩解,所幸他们只相处了一个月余,自己并不亏欠他,否则就是戏弄林三郎的感情了。 见她又不说话,林三郎觉得有些气愤,又有点挫败。 这个女人对他还是不冷不热的! 明明已经接纳她,答应娶她了,甚至为了所谓的伉俪情深,他开始着装打扮,把家底给她,承诺只纳两房妾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快去祠堂吧,夫人他们应该都在等你。” 梅雪嫣有些心不在焉,她已经迫不及待要跟林三郎坦白,她从未有嫁给他的心意,她想今日就去夫人那里讨回契书,还自己一个自由之身。 以前梅雪嫣身不由己,她想要自己做一回主。 可看见林三郎,她好似也没有最初的恶感了。意乱心慌,好像即将失去什么一般。 到底是什么呢?她也说不清,大概她即使不把林府当自己家,可生活了十几年,也会眷恋吧。 至于林三郎,连话都说不到一块的人,绝对无法厮守终生。 梅雪嫣跟在林三郎后头,看着他宽厚的背,定了定神。 “今日是清明,这时候说此事不合时宜,明日,明日就跟夫人挑明。” 梅雪嫣下定了决心,若不是林三郎曾对她有恩,她便不需要这般犹豫。 林府一群女眷,均穿着素淡,就连平日花枝招展的沈氏都取下了镯子和耳坠,只戴了一串银荷项链和几支珠钗。 另有一位陌生女子,年纪和梅雪嫣差不多大小,体态轻盈,脸蛋却有些珠圆玉润,细长的眉眼顾盼生姿。 “嫣娘,这是四丫头,今日才从绣楼回来祭祖。”吕氏拉着她的手引见道,“萱儿,这就是梅姑娘,以后你可要叫嫂嫂的。” “早就如雷贯耳了,今日才见得梅姑娘,与传闻中有些迥异呢。” 林家的小女林萱,满脸笑容地跟梅雪嫣见礼,她行礼姿态一丝不苟,标致得跟模板一样,没有丝毫多余累赘。 林萱一直养在绣楼,学习女红,也有专门的老嬷嬷教习,是个精致的传统女子。 “四姑娘好,不必这些冗杂礼节。” 好看的女子容易让人心生喜欢,梅雪嫣更喜欢她的名字,只一个“萱”字,好听又好记,自己的名字太过矫揉软弱,可惜这并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那可不成,头一回见到新嫂嫂,不能让人觉得林家人不得体。” 林萱笑盈盈地说道,兴许是梅雪嫣想多了,这句话虽然得体,可并不动听,好似把梅雪嫣排除在外,又好像说她不懂女子礼仪。 “唉……这俩天跟生意人打交道,容易想多,林萱一个小姑娘,哪那么多心思。” 梅雪嫣反省了一下,太是否太过小人之心了。 “四姑娘叫我嫣娘就行。” 嫂子什么的,她听着都别扭。 沈氏突然问道:“四姑娘方才说,和外头的传闻不同,外头有什么传闻吗?” 林萱低头笑道:“左右都是坊间嚼舌根的,不说也罢。只要三哥和梅姑娘你情我愿,管外头做什么?” 今天沈氏倒不说难听的话了,反而像极了一个温婉大度的嫂子。 “那是,你瞧瞧,都说一对璧人,我看三郎和梅姑娘就是传说中的璧人。” 林三郎没有听到她的奉承,只留心了林萱那句“坊间传闻”。 “外头在说什么?” 林三郎皱着眉头问道,吓得娇小的林萱往后退一步。 “啊呀,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三哥别在意了。”林萱怯生生地说道,“都是那些妇人乱说,我也全是听来的。” 说着林萱眼睛里升起雾气来,像只受惊的兔子。 “你说,我不怪你。” “那……”林萱小声地说道,“有好些说法呢,大体是三哥和梅姑娘并不太相配。说梅姑娘举止招摇,惹了一些流言,也只有三哥你不在意,还为她打了人,有好些难听的话我说不出口。” “难听的话?”林三郎恶狠狠地说道,“我看他们是没被打怕,别给我听到了。” 沈氏闭口不言,可站在旁边眼睛锃亮,连掩饰都欠奉。 “三哥,我都说了外头传闻不可信,那日我差点和绣楼周家小姐吵起来了呢。”林萱娇声说道,“今日见了梅姑娘,我更觉得他们胡说。” 沈氏叹道:“所以啊,女人得安守本分一些,外头的事让男人去做就好了,还是四姑娘最知礼,瞧瞧这举止,我看连京城的郡主都比不过你。” “二嫂说笑了。”林萱羞涩说道,“梅姑娘,你不要介意,以后你是三哥的妻子,是林家人,若有外人再胡诌,我也不管什么知书达理也要跟她争论。” 梅雪嫣笑笑,没有应话。 女子间的小心思她也懂,一句话得拆开两句话听,不过她懒得想,不管林萱是无意好是善意,她都不想去计较。 明日她就和林府再无任何关系了。 夫人雍容地说道:“看见你们妯娌说说笑笑,林府总算有点人气了。时辰到了,去祠堂吧,梅姑娘,你……” 梅雪嫣抬起头,她没有过门,这祭祖的事情就不要牵扯她吧? “她跟我一起进去。” 林三郎开口说道,并且强硬地拉上她。 梅雪嫣想抽手,可林三郎的手掌力度跟铁钳一般,她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这个喜怒无常的莽夫,几句话就把他激怒,动起粗来根本不计后果。 梅雪嫣憋屈,怎的又拿她撒气? 第七十二章 外人 林家的祠堂梅雪嫣很熟悉,如沈氏所说,她以前经常被罚来此打扫,一开始她看着牌位蜡烛觉得阴森,后来习惯了反而觉得亲切。 因为牌位不会伤她,不会动辄打骂惩罚她,时间久了,梅雪嫣觉得祠堂是个躲静的好去处,除了她,几个丫鬟赶一个人呆在这里。 在林府,她最熟悉的除了后院的小屋,就属这里了。 今天祠堂被收拾得亮堂堂,一丝灰尘陈腐味都没有,窗棂打开透气,刚下过雨的春风另人心神清明,屋里头摆好了许多贡品供果。 最显眼的是一头烤乳猪,旁边有全鸡腊肉,另外一盆盆水果糕点,看起来花团锦簇的,林府在祭品上是舍得下本钱的。 夫人在最前头,其实她一个妾室本没有资格站在最前面的,不过现在她当家,林三郎不计较这些,谁还会说呢? 二郎林荣昌、沈氏及林嘉宝,三郎林弈宸,四娘林萱站在她后边,旁边只有伺候的王婆子,看起来人丁并不兴旺。 “追惟吾祖世德流芳,惠泽垂裕歴远弥光,一时肇统,千古馨香,功虽有尽,福庇无疆,伟哉,祖德,奕世圭璋,卓矣宗功,源远流长,兹值清明之际,祀事是将,伏祈彩纳,穆穆皇皇,佑启后人:永叶吉康,家风丕振,书声远扬,珠几广积,麟趾呈祥,代代富贵,房房荣昌,以妥以侑,来格来尝,休哉,尚享。” 吕氏慢慢念完祭文,开始上香。 他们跪拜的时候,屋外头的丫鬟婆子也跟着拜,梅雪嫣躲在一旁有点局促。 她又不是林家儿女,也不再是林府奴仆,所以不知道该不该跪拜。 “老大郎漂泊在外,列祖列宗莫要责怪,他也是为了林家的昌盛。老爷在天之灵,要保佑他平安无恙。” 吕氏喃喃道:“咱们林家,被先帝封地临安,在这里没什么族亲,还是得自家和睦才能光耀门楣。三郎,你为林家建功立业,今年才回来,多给你爹娘上柱香吧。” 几个主子轮流敬香后,王婆子也把下人的香一一收上来插在炉灰中。 “正好两房人都在,我有两件事跟你们商议,萱儿你也听着。” 吕氏说话间,丫鬟们拿来椅子,众人入了座。 吕氏一向不紧不缓,沉稳大气,即使心知她不是林家真正的主母,可这股气质也令人信服,所以才能使林家的内外管事都听她调派,老爷逝世后她独自撑起林家这么多年。 “第一件事是修缮祠堂和祖陵,本来是每五年便要大修一次,不过因为老爷不在,家里剩下一些小的,还是我这个女人当家,现在三郎都长大了,该把这件事拾起来,林家后人不能忘祖。” 沈氏下意识地往后退坐,修祖坟?说到底就是费银子嘛,就是不知道夫人打算怎么出,二房可不能吃太多亏。 “我和管家算了账,约摸要花费一千两。大头由公中出一半,剩下的五百两由三房凑,以表孝心。” 梅雪嫣惊叹果然是财大气粗,动辄就是一千两,她万万是比不过的。 她安静坐在林三郎侧边,暗道要不是林三郎把她拉进来,她就不用在这里坐立不安,听他们林家的家事了,还不如在院子里写字睡觉呢。 沈氏张了张嘴,修缮个祖陵要花这么多钱? “那四姑娘呢……” 沈氏用帕子拭着鼻子嘟囔道。 吕氏不悦地说道:“萱儿是未出阁的闺女,只有一点月例银子,没私产,你还要跟她比不成?” 沈氏小声地说道:“既然是子孙孝敬,那林家唯一的闺女也要聊表心意吧?我倒不是觉得四姑娘要出多少银子,就算一两一文都是她的一片孝心。” 沈氏就是不满,都是老爷的儿女,二房就要出一份,凭什么林萱就只进不出?夫人偏袒得也太明显了,这么些年,吃亏的都是二房,这回她绝不会退步。 林萱美目流连,开口说道:“二嫂别误会,我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就把每月的银子存下来,也有五十两了,我都拿出来,二嫂别笑话少就行。” 沈氏扁嘴不答,四丫头看起来与世无争,说话滴水不漏,可沈氏从没在她身上讨过好,连她都出五十两,那二房还有什么借口推脱? 梅雪嫣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氏锱铢必较她早有体会,否则就不会千方百计想把她赶出林府了。 现在让她出这么多银子,想必是不甘心,才把四姑娘攀扯上。别人多出一两,她就少出一两。 “刚好,剩下四百五十两,三房平分下来,每房一百五十两,老大那边我做主,二郎三郎,你们没有异议吧?” 林三郎突然侧过脸说道:“我的银子都交给嫣娘管了,她说行就行。” 梅雪嫣别扭地动了动腰板,她默不吭声想混过去,人家的家事她当然不好也不愿掺和。 林三郎怎么又扯到她了? “三哥已经让梅姑娘当家了吗?真是恩爱,我这个做妹子的都羡慕呢。” 林萱笑着说道,羡慕不已。 沈氏也用手肘捣了林二郎一把,说道:“你瞧瞧人家。” 梅雪嫣虽然打开林三郎的包袱看过,大概知道他家底还算殷实,可具体他有多少银票梅雪嫣并不清楚,她无意给林三郎当家。 “夫人你们决定,我这个外人不便置喙,还是他自己做主。” 外人?林三郎听着她将自己置之度外的语气,心凉了几分。 梅雪嫣并不愿意嫁给他! 林三郎尽管迟钝,可不是愚笨。 刚回府二人互相看不顺眼,林三郎也刁难过她,她永远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就连生气都欠奉。 后来林三郎认可了她,许她婚约,坦诚相见,她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得多高兴,反而是躲着林三郎。 想想她曾经说过的话,多数都是在鄙夷厌恶,第一天就诅咒他死在沙场上。 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她不承他的情,不花他的银子,对他不苟言笑,将他拒之门外。 林三郎逐渐意识到,原来是他一厢情愿呢,到如今她都看不上他,以外人自居。而林三郎对她的承诺都像独角戏一样可笑。 林三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心底窝火,比看见仇人杀死自己同僚兄弟还要暴躁,比被亲信背叛还要可恨,胸膛里堵着难以发泄的暴虐。 第七十三章 试探 林三郎本就是易怒冲动之人,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这下铁青着脸,沈氏他们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 “娘,荣昌这些年都是在管事手下做事,说得难听点就是在外头跑腿,二房也没管生意,就一个破书铺还是近来才让荣昌去打理,一直没有进项,有了嘉宝之后更是入不敷出,我觉着,二房应该少出点吧。” 沈氏光想想要平白无故丢一百多两就心肝疼,她只当林二郎一半的家,林二郎在外头花天酒地,根本没给家里留多少银两,沈氏花销大,有了林嘉宝更需要银子。 关键是,最近为了对付梅雪嫣,这里那里零碎打点,沈氏前前后后已经支给沈子文几百两了,也不见成效。 梅雪嫣还是好端端地坐在跟前,沈氏看着都碍眼。 吕氏只淡淡问道:“你的意思是?” “大哥是长子,三弟……”沈氏斟酌着说道,“三弟立了不少军功,朝廷也有不少的津贴,唯独二房捉襟见肘,他们应该多担待一些,要不,他们每房出二百两,剩余的二房再添上?” 沈氏原本想说,林三郎是嫡子,不过她没笨到自讨没趣,既贬低了自己,还得罪吕氏。 连四姑娘都出了五十两,这么算下来,二房也只要补五十两了。 大房人不在,所有人目光都集在林三郎身上。 却见他板着面孔,深邃的眼睛跟快要腾出火焰一般,都以为他是被沈氏激怒了。沈氏自己也有些心虚,这暴脾气不好惹。 沈氏拉扯了林二郎一把,示意他说话。 “你倒是说句话啊!” 林二郎才说道:“那什么,书铺生意不好做,三弟就多帮衬哥吧?” 林三郎定了定神,瞟了林二郎和沈氏一眼,沈氏觉得毛骨悚然。 “我是家里唯一的嫡子,给祖上修陵其实跟我关系最大,里头埋的也是我的父亲母亲,其余五百两我全出了,不用大房二房操心。” 话一出,沈氏惊喜交加,还真是个好说话的冤大头。 林三郎正在火头上,说话一点避忌都没有,只有王婆子察觉到夫人身子微微一抖,她袖子下的手指蜷在一起。 林三郎离梅雪嫣很近,他就算不看也能听到她一些动作。 她不愿做他的妻子,也不肯花他的钱,那他留着那些银票有什么用?林三郎无处宣泄愤懑。战场上只有敌人,他只需要砍杀,可从来没人教过他,要是有个女人辜负了他的心,他该怎么办。 “还是三弟爽快大度。” 沈氏高兴地说道,管他发什么疯,反正对二房也有好处。 “那就这么定下了。” 夫人的声音不可察觉地有些发紧,不过面容依旧慈祥没有半点变化。 “第二件事,就是三郎既然快成家,那立业是必不可少的。我只是代你们兄弟三人打理林府,可林家迟早是你们的,弈宸,大郎是长子,外边的生意归他管,而你是嫡生,那临安的产业,就大部分交由你吧。” 沈氏眼睛瞪得浑圆,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什么?娘,这……这太唐突了吧。”沈氏喊道,“三弟很快又要远征,他哪有时间打理生意?” 梅雪嫣偷偷看了一眼林三郎,他别着脸,好似这些事都不放在心上。 梅雪嫣注意到,夫人说的是把生意给他打理,而不是划分到三郎名下。这还不是分家,而是试探。 没有人会想把林家偌大的家业交出来,吕氏想试探林三郎有多大的野心,然后她再作打算。 毕竟吕氏这个妾室霸占着家业名不正言不顺,如果林三郎肯妥协,她也也可以做出让步,到时候分家的时候各有所得。若林三郎仗着嫡子的身份,野心太大,想要独吞,那吕氏也不会束手就擒。 吕氏甚至将嫡庶主动挑明了,这的确是她的一根刺,可要让她放手,哪有那么容易? “我和管家盘点了一下,林家最主要的产业分为三份,一个是这座老宅,一个是那些零零总总的铺子,另外是永乐巷这条街。” 沈氏咕哝道:“宅子又不会坐地生财,永乐巷地皮房子都是林家的,那才值钱,光收一年铺子租金都够花一辈子了。” “是啊。”吕氏微笑道,“三郎,老爷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宅子是不能变卖或者分家的,林家又不是走投无路,所以老宅大伙都住着,不能分,谁也不能打它的主意。那就半条永乐巷的产业先归你打理吧。” 沈氏出奇地没有争辩,她想着,夫人明说了,大房管外面生意,三房管半条街,那剩下半条就是二房的咯。 暂时没有分家,一切归公中所有,不管以后分家有何变动,能打理半条永乐巷的产业,那其中也大有油水可捞啊!沈氏可不信大房在外边没有中饱私囊,恐怕他们比二房富百倍。 要是让二房接手过来,沈氏的日子哪用过得这么紧巴巴? “我看娘说得有理,三弟是应该抗一些责任。” 沈氏才不管夫人和林三郎如何争斗,她只在乎二房拿没拿到他们那一份。本来沈氏还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把权交出来,家业只有到手了才真正属于自己的。 见林三郎不说话,王婆子提醒道:“夫人处处为三爷考虑,就是三爷不在,她也日日为您念佛祈福。” 梅雪嫣从薛芳那里学了一点粗浅生意经,合计了一下,临安是个小地方,看起来有一条街的产业,可外头才是繁华盛世,外头的生意真的比永乐巷的收益小吗?恐怕外面的生意占了林家产业的七成吧。 夫人言不尽实,是吃准来林三郎是个武夫,对生意是一窍不通,而且,以他不爱计较的性子,估计只给半条街他也不会有异议吧? 梅雪嫣想提醒一下他,但打定主意退婚,她并没有这个立场,听人家议论家事已是逾越。 “二嫂说得对,我快去太源府了,这些事等日后再说吧。” 吕氏有些意外,他这是不满意这个分配拒绝了?看来三郎看起来粗枝大叶,却也不是全无防备啊。沈氏也撇嘴,林三郎这一推脱,再想从夫人那里掏出来就难咯,二房也没得好处。 实则林三郎根本没想这么多,他只想着梅雪嫣看不上他,那婚也别结了,早点去太源府打倭寇去。 第七十四章 牌位 “既然三郎有自己的打算,那便以后再谈吧。” 吕氏只是试探下林三郎的态度,结果另她不满意,但她也不着急,家业都还在她掌控中,来日方长,她不信鲁莽的林三郎能从她这儿夺走什么。 “祭拜事宜已毕,各房都散了吧,金芍,你带两个丫头留下来守着祠堂。” 在王婆子的搀扶下,吕氏起身吩咐,大家也都一言不发,却听见“啪”地一声震响,身后传来落地的声音。 “呀!” 金芍离得近,被吓得惊呼起来。 梅雪嫣顺眼就看到一座牌位掉落在地上,且底托裂开,碎成了两半。 “这……”沈氏拍着胸口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掉下来先祖莫怪先祖莫怪……” 吕氏喝道:“别胡说八道!金芍,快捡起来。” 金芍有一丝惧意,但人多壮胆,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将牌位拾起来,眼看是不能用了。 这倒是小事,可祭祖期间,牌位跌落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且摔碎成这样,先祖能不怪罪嘛。 金芍拿着牌位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是先夫人的灵位。”金芍小声地说道。 林三郎眉头一蹙,几步走过来,将牌位拿在手中,上头正是他母亲的名字。 众人不敢吱声,他们都知道,自老爷和先夫人相继去世去世,林三郎就去参了军,他对林府没什么感情,对家产野心也不大,唯一让他眷顾的,就是先夫人。 这可是他的亲生母亲,林三郎从不肯开口叫吕氏娘亲,就是他是个重情又念旧的。 林三郎眼神跟要吃人一般,下人们根本不敢多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祠堂里一片寂静。 沈氏有些哆嗦地说道:“怕……怕是咱们今日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惹先夫人不快吧。” 沈氏还自省了一下,她之前让林三郎多出银子,难不成他那死鬼娘真在天有灵? “胡说八道!”吕氏含怒说道,“林府不许有这些鬼神之说,不过是被风吹倒了牌位,重新供上不就行了?” 沈氏嘀咕道:“连蜡烛都没熄呢,这得多怪的风。” 这话只有她自己听见,众人也是这般所想,他们都没有觉察到有风,烛火都没摇动一下,那也忒诡异了。 金芍是最先捡起来的,她脸色有些难看,伸出手指了指牌位背后。 “夫……夫人,这牌位后边……” 夫人细看之下,才发觉牌位背后有许多孔洞,有的陈旧有的崭新,木屑都出来了。牌位放置在那里,很少有人敢动,所以不会有人转过来看,根本没人察觉。 吕氏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林二郎走过来说道:“应该是虫子咬的。” 沈氏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不该是虫子咬的,显然是锐气戳的,虫子咬的洞圆滑,没有木屑。” “那是耗子啃的?”林二郎问道。 “笨,这孔洞齐齐整整,耗子可咬不出来,我觉着像是锐物刺的,你看还有划痕呢。” 林二郎和沈氏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像模像样。 “是谁做的?!” 林三郎阴沉地问了一句,他声音低醇浑厚,这会儿动了怒,一声冷喝在祠堂回荡,让人心生惧意。 梅雪嫣看了看众人脸色,丫鬟婆子吓得低着头,沈氏看似义愤填膺,却也不掩饰有些兴奋,林萱依然事不关己的脱俗模样。 而夫人面容平静,不过眼神可以看出,她并不像表面那么沉静。 梅雪嫣站在一旁保持沉默,只是思绪万千。 “得亏早就看清有钱人家的浑水不能淌,平日就风波不断,林家以后为了家产之争还不得头破血流?” 梅雪嫣猜测最坐不住的是吕氏,因为跟先夫人最有嫌隙,甚至可以说仇恨的,就只有她了。先夫人生前是主母压她一头,死后儿子也依旧是嫡子,她能甘心? 就算吕氏表现得再大度,对林三郎照拂有加,那也打消不了对她的疑虑。 何况,吕氏经常在祠堂念佛祈福,接触牌位的机会最多,说不准她偶尔恨意上头,取下簪子对着先夫人的牌位泄恨。 不过事实往往和猜忌不同,说不准有人就拿此作祟。 “谁呢?”梅雪嫣心想着,“林二郎是吕氏的亲儿,林萱也是她的小女,总不可能害自己的母亲,沈氏也没这个必要,她跟吕氏冲突不大,就算激起夫人和林三郎的矛盾,她也没什么利益可图。” 沈氏也被梅雪嫣排除了,沈氏狠辣嚣张,却不见得有这个城府浑水摸鱼。 大约是哪个丫头不懂事吧,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只是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吕氏安抚道:“三郎,你先稍安勿躁,这是人为还是意外尚无定论。” 随即肃然地问道:“最近进出祠堂的都有谁?” 三个丫鬟颤颤巍巍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王婆子向夫人耳语了一句:“是清明前打扫祠堂的三个丫头。” 梅雪嫣心念微动,是紫藤、黄杏和红芷,其中紫藤与黄杏都是湘竹院伺候的,梅雪嫣察觉到一丝异常。 “夫人问话你们要如实回答,谁敢耍花招说半句假话,直接拉出去活活打死!” 王婆子凶狠地说道,吕氏跟她主仆多年,她自然知道,要是牵扯不清,这罪名就得扣夫人头上了。 林府当然是没人敢怪罪吕氏,但吕氏这些年时刻注意言行举止,她听不得别人说她一句闲话。 吕氏威严地问道:“你们三个,在打扫的时候,可有人知道先夫人牌位有异?” “不知道……” 三人共执一词,都摇头否认。 王婆子质问道:“你们在祠堂打扫,连犄角旮旯都不能有灰尘,当真都没看见?” 红芷心思机灵,胆子也稍大。 “回夫人的话,我们三个清扫祠堂,但因为是低贱下人,不能动牌位的,顶多也只是擦拭牌楼,牌位我们连碰都没碰过,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夫人的牌位……” 梅雪嫣隐隐觉得,此事正在朝她攀扯过来,因为她才是负责打扫祠堂的,有资格触碰牌位的,只有她一人。 第七十五章 欺瞒 “混帐!”王婆子怒骂道,“牌位被虫子耗子咬了,你们如果当差细心,应当早发现才是,可见平时根本不上心,只顾着躲懒,林府养你们这种奴才做什么!?” 吕氏的心意王婆子了解得十分通透,不愧是伺候吕氏多年,吕氏心中所思所想,根本无需多言,王婆子就了然于胸。梅雪嫣不由得感叹,这宅子里有些地位,也都是凭自己的本事。 先夫人的牌位出了问题,谁都会第一个怀疑吕氏,不管是人为还是虫鼠叮咬,吕氏都难脱嫌疑。 就算没人敢嚼她的舌根,但最重名声规矩的吕氏也不容许半点瑕疵。王婆子干脆直接说是虫子咬的,想息事宁人。 “王妈妈,这明明就是人刺的,林府竟然有如此以下犯上的奴仆,竟敢行诅咒之事,定要把她给揪出来!” 沈氏添油加醋了一把,直接定性为怀恨诅咒。 吕氏合上茶盖,淡淡瞟了她一眼。 “是啊,先夫人菩萨心肠,就是对下人都仁慈宽厚,我竟不知晓林府窝藏着如此歹毒的奴仆,不能就此罢休。” 吕氏语气徒然冷道:“你们三个嫌疑最大,我知道抑或有冤情,如果谁能指出祸首,我可以从轻处罚。你们最好是谁主动认罪了,免得被我追查出来你们互相包庇,族亲受到牵连。” 黄杏全身一软,跪坐在地上,以林府在临安县的权势,根本不需要如何对付他们小户人家,只要一句话,多的是人来排挤刁难,弄不好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紫藤咬破了嘴唇,夫人待下人只是规矩严苛,其它方面都厚道,这回是动了真怒。 她甚至想单独认罪,免得三人同受牵连,可一旦定罪,她的下场绝对凄惨,双亲也好不到哪里去,谁没有私心呢? “夫人,我们真的不知道是谁做的。先夫人辞世时,我们还没进林府,怎么可能跟先夫人有仇怨?更不可能拿她的牌位泄恨……” 紫藤有些急智,说话条理通顺。 话是讲清楚了,却触了吕氏的忌讳。要说先夫人去得早,那时候连沈氏都没入门,除了吕氏还有谁跟先夫人有旧隙? 王婆子眼睛一跳,喝道:“好个嘴硬的丫头,看来不动点刑,你们是不肯认罪了!” “我……” 红芷直起身子来,若有若无地看了梅雪嫣一眼,欲言又止。 “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挨上一百板子你就知道了!” 王婆子唤来几个仆从,将红芷三人拖出去,红芷她们当然是哭着挣扎讨饶,黄杏胆子小,只淌泪水,但也说不出硬气的话。 一百板子别说几个丫头承受不住,就睡觉健壮男人,被打个几十板都去了半条命。王婆子是预估着把她们打死了,死无对证,此事就算是了结。 府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对此梅雪嫣早有体会。 梅雪嫣有些意动,紫藤和黄杏是湘竹院的丫头,虽然说不上很深的感情,但这俩丫头都是心地纯良的,少有那些阴毒心思,梅雪嫣和她们关系还不错,她想出言拦下。 但是明摆着有人巴不得往她身上引火,她出头就是自投罗网。她虽不断定对方到底是诬陷夫人,还是陷害她,但这种事,是人都忙着撇清的,何况梅雪嫣已经决心明日就请辞了,不能牵扯进是非中。 正犹豫时,扒着门槛哭哭啼啼的红芷却出声讨饶。 “梅姑娘!你救救我,看在我们以前的交情,你替我求求夫人,饶我们一命吧……” 梅雪嫣侧了侧身,红芷刚进府一段时间,和她的确有几分交情,但红芷意识到梅雪嫣只是永无出头之日的童养媳后就生疏了,投奔了势大的沈氏。 自上次红芷被罚之后,梅雪嫣和她再无情分。 红芷临祸不求她的主子沈氏,偏来求她做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听起来好似她俩的关系有多亲密。 梅雪嫣看了沈氏一眼,大概明白了,几日前清扫祠堂人手不够,沈氏热情地把红芷塞过来,便已经在做打算了吧,只是无意中也惹恼了吕氏。 见梅雪嫣并不言语,红芷哭得更撕心裂肺了。 “梅姑娘,救救我……夫人,此事与我无关呐……梅雪嫣!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好,既然你见死不救,我也不必当你的替罪羊了……” “等等。”王婆子拦下说道,“这个丫头有话要说。” 红芷被松开扣押之后,几下爬到王婆子脚下,哭得话都说不完整。 “王妈妈,我知道!我知道是谁……是梅雪嫣!我为了替她隐瞒,她却无动于衷,想不到我当她是多年的姐妹,她却不顾我的生死!我知道我是贱命死不足惜,可梅雪嫣才是心肠歹毒之人,她连夫人都欺瞒过去了!” 吕氏瞧着林三郎,他积蕴着怒气,却没有正眼看梅雪嫣。 “红芷,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为了保命却构陷梅姑娘,那可就罪不可恕了。” “夫人,我没有说一句谎话,您可以看看牌位后的痕迹,都是老旧的划痕,并非前几日的新痕。” 林三郎翻看着牌位,木屑上都有些积灰,颜色老旧。 “三郎你看,确实如她所说。” 吕氏转向红芷问道:“梅姑娘跟先夫人素未谋面,也非仇敌,为何要在先夫人的牌位上刻划?” “因为她恨先夫人!她刚进林府的时候,身份确实不如何尊贵,所以和我这个丫鬟往来,我有一日便见她用簪子在先夫人的牌位上又扎又刺,一边咒骂先夫人买下她做童养媳,她才在林府过得如此低三下四,是先夫人和三爷毁了她,她一直对此怀恨。” 红芷言之凿凿,说得恰有其事。 “被我看到之后,梅雪嫣威胁我不许外传,我那时和她关系密切,一时怜悯,便糊涂地帮她隐瞒下来。” 梅雪嫣没有立即辩驳,但凡有心之人略微思考,便可知此事太过蹊跷,红芷说话漏洞不少,她再笨怎可能在牌位上留下罪证? 林三郎会信她吗? 第七十六章 心灰意冷 “八成是这丫头乱攀咬人。”夫人和善地说道,“三郎,我看还是多审问,追查清楚,免得冤枉了梅姑娘。” 林三郎实则心绪都不在此事上,女人间的争斗在他眼中跟婆婆妈妈差不多,他懒得理会。 林三郎在意的是有人怨恨他娘亲,居然在她的灵位上动手脚,扰先夫人魂灵安息,要是奴才做的,他必不会轻饶,可最终指向的却是梅雪嫣。 “她果然早就恨毒了我,怨一个童养媳的身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荣华富贵,难怪她一直不冷不热。甚至将怨恨转嫁到一个已逝世的人身上……” 林三郎原本是失望,现下却是心灰意冷。之前见她才情别致,遗世独立,现在看来也是荒谬。好些个晚上,梅雪嫣和他共剪窗烛,说起战场和倭寇,林三本和她说得投机,以为遇到一个知心人,却不过是虚情假意。 这样一个虚伪无情的女人,不要也罢。 林三郎走到梅雪嫣面前,怒气像是被冰消全无,人只有在重情时才会愤怒,一旦失望透顶,反而平静下来。 “你走吧。” 梅雪嫣有些愕然,没想到他并没有质问。 “嗯。” 梅雪嫣觉得解释清楚为好,说道:“先夫人的牌位……” “以后不许踏入林府半步。” 林三郎冷硬地说道,背对着她,语气平和却不容反驳。 梅雪嫣怔了怔,随即苦笑。 林三郎竟轻易相信了别人,连她一句解释辩驳都不听,着实令人心寒。她克制自己的情感,只把他当普通朋友,真正意识到他也没有一丝情谊,自己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心凉。 也罢,自己原本就打算明日就辞别,这样一来,倒省去了她主动去悔婚,俩人都想分道扬镳,那就不会有藕断丝连的麻烦。 吕氏劝解道:“三郎,你这孩子就是脾气急,事情还未清楚,你先别乱责怪梅姑娘,稍安勿躁。” “不用追究了,吕姨娘,你请人重做一块牌位供上就是。” 林三郎说完走出祠堂,不知为何,他脚步有些沉甸甸的,踏在地上又觉得轻浮,刚走下石阶,听到梅雪嫣的声音,林三郎驻足细听。 “夫人。” 梅雪嫣声音冷静,没有丝毫慌乱和悲伤。 “我能否带上陈妈妈?” 吕氏回道:“姑娘你也别跟三郎赌气,他脾气易躁怒,你得多担待些,你现在出了林府,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这怎么行?” “多谢夫人挂心,我会寻个地方的。” “你执意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了。”吕氏叹气道,“你让陈婆子跟着也好,你们主仆感情最深,免得你出去了无人照料。等三郎气消了,我会派人去接你回府的。” 气消?梅雪嫣并不认为林三郎只是一时意气,他大概对自己同样心寒吧。 梅雪嫣嗫嚅片刻,开口问道:“那婚契……是不是可以作废?” 吕氏神色不寻常地变幻了一下。 “哦,梅姑娘你莫急,三郎说不定明日就改变主意了,婚约的事暂且不谈,若你们实在谈不来,没能促成姻缘,你再来取走婚契也不迟。” 梅雪嫣轻轻地点了点头,婚契今日是要不回了。 吕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不肯放她自由,梅雪嫣身单力薄的,总不能硬抢。 林三郎在外头只听了片刻,他以为梅雪嫣会向夫人解释,或者哭诉乞求,但她都没有,而只是要走陈婆子和婚契。 “真是迫不及待啊。” 林三郎拳头攒得指节咔咔作响,哼了一声大步流星走了。 “啊呀,你看这是什么事啊。”沈氏搀着林二郎的手说道,“乌烟瘴气的,走了一个,咱们府里可安宁得多。” 吕氏剜了她一眼,她怎么看不出,这事多半是沈氏主使的,沈氏想把梅雪嫣赶出林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红芷是沈氏的贴身丫鬟,可惜林三郎刚回乡,并不知晓这些,何况他本性冲动,受不得挑拨。 “王婆子,你去重新供一块牌位,以后要多盯住丫鬟仆妇,不许再出岔子。” 夫人面容不再和善,而是冷冽。 王婆子躬身领命道:“是,那……这三个丫头怎么办?” “那俩个无关的丫头送回湘竹院,三郎那边需要有人伺候。” 吕氏寒声道:“那个口无遮拦的丫头,该如何罚就如何罚。” 王婆子心中一凛,红芷是沈氏的帮凶,虽然是为了针对梅雪嫣,但差点害夫人沾染这些不好的名声,这丫鬟若不重罚,难平夫人的怒火。 王婆子心里清楚得很,沈氏成天趾高气昂,但心计城府却一般,夫人也看得明明白白,这事出主意的多半是红芷那丫头,所以替夫人剪去沈氏的羽翼,等于警告沈氏老实一些。 沈氏这回也很聪明地没有吭声,若无其事地挽着林二郎出了屋。 红芷被拖下去的时候,面色苍白,尤其是看到沈氏连余光都没有看她。 她知道的!一开始她就知道,此事不管成败,她都没有好下场!夫人不会放过她,梅雪嫣不会怜悯她,可红芷以为她尽心尽力为沈氏效命,或许沈氏能成她的靠山,但沈氏舍弃她,如图丢掉一样无关紧要的杂碎。 红芷明明知道开口求救是无用的,但她还是怕得发抖。 林三郎入夜后回湘竹院时,又带了一身酒气,紫藤和黄杏热菜打水,林三郎也没有理会她们,只通红着眼,跟只蛰伏的野兽一般,横冲直撞进了屋。 紫藤和黄杏白天被吓到了,都没胆量再去干涉林三郎。 林三郎没有醉,他酒量在军营里便出了名,他也不伤心,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为女人哭哭啼啼? 林三郎走到案几旁坐下,出神地坐了一会儿,眼睛瞥到床榻上的包裹。 几个包袱整整齐齐,都是林三郎当日交给梅雪嫣的,她保管得很好,又万无一失地交还回来,一个镯子都不少,一张银票都不缺。 如同林三郎被完璧归赵的一片盛情。 林三郎不爱回林府,没有爹娘之后,林府没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后来,或许是有了一点家的味道,只是现在被他亲自赶走了。 她没带走多少东西,左右不过是几件衣裳,本就是一个人微言轻的。 厢房,窗棂,烛台,卧塌,盆植……一切如常,可林三郎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第七十七章 打折 沈氏只一个人偷偷进入了偏屋,里头只点了一根蜡烛,红芷盖了半片被褥,一动不动没什么声息。 沈氏往床上扔了一个小瓷瓶子,红芷仍然没有动静。 “这是从医馆求来的断续膏,对跌打伤痕最好不过了,好几两银子呢。” 一小会儿之后,红芷才艰难地转过头来,面庞白得跟纸一般,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冒着不少冷汗,眼睛通红着。 红芷勉强挤出笑,说道:“多谢少夫人救命之恩。” “你替我办事,我自然不能不管,否则王婆子不是那么容易打点的,我才不会耗这个银子。这次你功劳最大,还多亏你出的主意。” 红芷没有吱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火苗跳动,她的脸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不过林府你不能待了,林三郎是个孝子,所以咱们才能得手,等他回过味来,第一个肯定就是找你。”沈氏接着说道,“何况,再把你留府里,夫人那边也不好交代。” “可惜林三郎只把她赶出林府。”红芷喃喃道。 沈氏笑道:“就怕他还舍不得,能把她赶走已经不错了。” 当然,沈氏恨不得合着林三郎一起赶出去,就没人觊觎家业了,不过要动林三郎,她还没这个本事,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想到此节,沈氏就一阵憋闷,她当初嫁过来的时候,只当先夫人已经去世,林二郎的生母当家,那他跟嫡子也没什么区别,可不曾想吕氏讲究面子,对林三郎比亲子还要好,林二郎又是个窝囊的,什么事还得沈氏自己去争去抢。 “嗯,一切听少夫人吩咐。” 红芷淡淡地答了一句,觉得全身都疲累,不仅是身体伤痛,心里更是绝望不甘。 沈氏的目的达到了,红芷却不解恨。看似她算计了梅雪嫣,可梅雪嫣有什么损失?虽说失了林家三奶奶的身份,却获得自由,往后的日子她自己做主。 可红芷呢,出头受罚的是她,现在被沈氏利用完了,变成了弃子,前路渺茫。 “我早先跟你许过诺,你替我办了事,我不会亏待你。”沈氏靠着床说道,“今晚我送你出林府,等你养好了伤就以林府的大丫鬟规格,嫁给子文,包你一生吃喝不愁。” 沈氏出屋关上房门之后,红芷才流出泪来,滚落在枕巾上,湿了一片。 她如何能甘心?梅雪嫣明明比她还不如,却处处走运,自己的命就这么下贱?没人疼惜,只有利用,最后嫁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少爷。 沈氏在走廊和庭院的石阶来来回回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沈子文才从拐角出来。 “你总算来了,没人瞧见吧?”沈氏迎上去问道。 沈子文摇头说道:“舅母放心,有您院子里的丫鬟领着,避开了那些下人。” “嗯。”沈氏低低问道,“那个秀才……” “已经处理妥当了。”沈子文答道,“在城郊拦下了周佐仁,他还以为是给他送钱的,结果是送命的,尸体抛进了城外的河,清明这几天下雨,河水大,一个晚上就冲得干干净净。” 沈氏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阿弥陀佛……也是他活该,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两,咱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舅母说得是。”沈子文矮着身子说道。 “那丫头在里面,往后她就是你媳妇了,你要善待她。”沈氏指着屋内说道,“这丫头心气高,未免夜长梦多,总要木已成舟才能让人放心。” 沈子文眼神亮了一下,一个丫鬟而已,能娶她已经是她八辈子的福气,既然舅母说要生米煮成熟饭,那更稳妥,省得她还有别的心思。 “知道了,那舅母,我现在就进去……” 沈子文悄悄推开门,片刻便传来小声的挣扎,床板吱呀呀响,一个耳光响声过后,动静小了许多。 沈氏听到衣裳撕扯和女子呜咽声之后,才放心离开。 …… “什么?一两银子一天?这是打抢吧?” 陈婆子惊呼,指着木牌上的价钱愤怒不已,要不是走投无路,她宁可去庄户人家借宿。 梅雪嫣也未踏入过这座吉祥酒家,听小二说是临安县数一数二的酒楼,价钱贵点也属正常,不过中等房就要一两还真不是普通百姓挥霍得起的。 饶是梅雪嫣有考上秀才的奖励,加上平时省吃俭用,省下来四五十两,算算也顶多住一个多月。 “咱们现在花银子随咱们自个儿,高兴就成,不能苛待自己。” “可是这也太贵了……”陈婆子直咂嘴。 小二有些不耐烦了,嚷嚷道:“还住不住了,最后一间中等房,再晚就被人订咯。” “住,这是五天的订金。” 梅雪嫣果断说道,心情畅快。 她可是左盼右盼离开林府,就是指望有朝一日言行随性,不受那么多制肘,和林家互不亏欠。 现在花自己的银子,图开心就成。 “唉……”陈婆子叹道,“也不知道你是咋想,三郎心底不坏,纵然有什么错,你解释清楚就好,何必闹到这个地步,他脾气暴躁,你呢,是不肯多说一句话,都一样犟。” 陈婆子还以为他们是闹了矛盾,直叹可惜。 “地字八号房,这是钥匙,客观您拿好。”小二堆着笑递过来说道,“要热水酒菜只管吩咐,会送到您房里。” “多谢。” 梅雪嫣抬头,指着一块木牌又问道:“小二哥,这是什么?” “哦,上头是掌柜写的。”小二热情答道,“出示梅茂才的作品,所有价钱都打九折!掌柜的最推崇梅茂才,简直发了疯了……” 梅雪嫣稍稍惊讶,她这两天不知道《倩女幽魂》卖得怎么样,看样子已经有了不少名气了。 “是小说本吗?” “没错,你去问问,现在还有几个不识得梅茂才?不过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认识也正常。她可是咱们临安县的才女,咱们普通人比不得。” 陈婆子只知道县老爷派人送喜报,却不知道梅雪嫣在外头到底做了什么。 “哎哎!那不是说的嫣娘你吗?”陈婆子迷糊问道。 “应该是吧。” 可惜没拿本《倩女幽魂》过来,不然房钱可以打九折。 第七十八章 婚约 路过林府的时候,梅雪嫣顿足打量了一下。 自己在林府住了十年有余,要说记忆深刻是有的,却没什么好留恋。这林家的宅门牌匾,一切都显得更加陌生了,梅雪嫣有些恍惚,略有一丝惆怅,更多的是重获新生的舒畅。 抛却这些杂乱念头,梅雪嫣快步走去县衙。 之前吴县令就已经约好,让她去县衙谋个职,梅雪嫣虽然对为官没兴趣,可无奈要赚银子养活自己糊口,总得找些事来做,成芳印坊的盈利还没有分红,光是吉祥酒家的住宿钱,就够她惆怅的了。 差兵们已经认得自己了,梅雪嫣在县衙内畅通无阻,还没进屋,就听到吴县令的呵斥声。 “那你现在怎么办?知府大人已经快派人来差账目了,你今年的账都没有算好就罢了,过去几年的总该捋清楚吧?你看看,现在是牛头不对马嘴,一团糟,你就让我拿这个跟知府大人交待?” 拍桌的声音响过,另有一个小一些的声音唯唯诺诺地答话。 “县令大人,这也不能怪我啊……以前的账本保存不善,被耗子啃坏了,谁还看得清?加上前几任主簿做假账,乱写账目,我光整理分类就花了一个月……” “少作解释,我两个月前便让你重新写账目,你不早重视,拖到现在连三cd没有写完,我要你这个主簿有什么用?” “那……” “赶紧滚回去写!”吴县令怒叱道,“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看你这个主簿也别当了!” “是是是……” 受了一顿骂,里头的人出来的时候,自然是脸色发黑。 梅雪嫣跟他打了个照面,是个四十出头的秀才,应该就是县衙的主簿大人了,主簿大人落了面,无视梅雪嫣行礼,抱着一摞账本走了。 “不知学生来得是不是时候,县令大人似乎正忙。” 吴县令见是梅雪嫣,眉头舒展了一些,示意让她入座。 “唉……都是些尸位素餐的人,要不是用人之际,我早把他辞了!”吴县令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说这些,丫头,你今儿怎么有空往我这里跑?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你快要跟林三郎成亲了,你不好好待在府里准备出嫁。” 跟吴县令熟悉了之后,吴县令也少摆官架子,私下说话风趣随意。 梅雪嫣摇了摇头,轻笑道:“婚事是办不成了,我与林家往后再无瓜葛,搬出了林府,现在住吉祥酒家。” 吴县令脸色骤变,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出了什么岔子?是林家那小儿欺负你,还把你赶出林府?这哪成!不行,这武夫对外人横行霸道就算了,居然欺侮未过门的妻子,走,我带你去跟他说道说道,我跟他说理去!” 说着就起身,拉着梅雪嫣往外走。 梅雪嫣失笑,吴县令平时沉稳,私下却是个急脾气,他如同长辈一般庇护自己,梅雪嫣心底生暖。 “县令大人别急啊,是我自己要退婚的,不过婚契还没拿回。” 吴县令还没想明白,问道:“你自己?莫非他做了什么背信弃义之事?肯定是他朝三暮四对不对?反悔又去找马家二小姐,我竟没看出这混小子人品这般低劣,气煞本官……” 梅雪嫣粗略解释道:“是我与他话不投机,没必要互相耽误……我正巧想讨教吴县令,若订下姻亲的一方悔婚,该怎么拿回婚契?” “左右是双方吵嘴的事,并没有特定的程序。” 吴县令沉吟道:“若只是婚约还好,多半是口头上的承诺,悔婚也就悔了,可你……是林家的童养媳,跟奴仆一样,主人家是有官府印章契书的,要想拿回来,就跟赎身一样,林家现在攥着契书不放的话,那就麻烦了。” 梅雪嫣微微点头,夫人吕氏不肯把契书给她,回答也模棱两可,那梅雪嫣就只能处于被动之中。 “丫头,当初你爹娘把你卖……送到林府,可有官府印章的凭据?” “那时我还太小,不记事,爹娘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梅雪嫣想了片刻说道,“我听府里头的婆子说,我是夫人抱回来的,所以都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契书。” 吴县令开口说道:“那我倒有一个办法,官府留下凭据是双份的,一份给主人家,一份留存在府衙,你可以去旧档里头看看能不能找到。” 梅雪嫣意外喜道:“多谢吴县令!” “在内叫我吴伯伯吧,县令听着生分。”吴县令撸着胡须说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十年前我还没有上任,两头交接许多存档都会销毁,当年就算有凭据,也十有八九已经遗失了,我会派人帮你去旧档细细寻找的。” 梅雪嫣又问道:“不是取得文位就自动脱离奴籍了吗?” “景国的确有此律法,但童养媳又有不同,不在此列。严格来说,童养媳不是奴籍,只是寻常贫苦人家出身的,跟卖作奴仆差不多,这个契约若不消除,是无法悔婚和离的。” 梅雪嫣受益良多,还是在其位的人了解其中细节,她当初以为拿到文位便是自由之身,现在看来还没这么简单。 吴县令关切地问道:“要不要我替你做主,跟林家讨要婚契?” “只怕没用。” 梅雪嫣有些沮丧地说道,吕氏的态度奇怪,以前对她不闻不问,现在又死死抓住不放,也不知道她有何目的。 “你今日来不止询问婚约之事吧?” 梅雪嫣轻笑道:“还要求个差事,我细想了,与其低声下气祈求林府,不如自己站得住脚,林家可以是将门之后,我亦可成豪门贵胄。” 吴县令哈哈大笑,一个小女子口中说出这话来,有些滑稽,又令人刮目相看。 “口出狂言,我就知道你这丫头野心不小。” 梅雪嫣脸颊微红,说道:“远的不说,吴伯伯这里有没有合适的差事?” “有有有,县衙正缺人手,你解了我燃眉之急。”吴县令顿了顿说道,“去协助马主簿,做个副主簿怎么样?” 第七十九章 做账 “财账上的事,吴伯伯不怕我做不来么?” 徐师爷是吴县令的一把手,其次就是掌管着县衙财务的主簿,最有实权,也有丰厚的油水。梅雪嫣初来乍到,本没想要领这么一个要职的。 吴县令从屉子里拿出一个腰牌,副主簿不是入册的官职,没有官印,只有一个身份腰牌。 “我本来是想让你去提学大人下面当差,管文人的一些琐事,你是读书人,本不应该和铜臭金银打交道。” 梅雪嫣心道,她正紧缺银子呢,可没有什么视钱帛如粪土的品德,银子这种东西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吴县令继续说道:“不过马主簿那边的确缺一些帮手,一通烂帐都没算清楚,也不需要什么技巧,只是心细,你心思玲珑,学得也快,想来不会有差错。不过你可有决心,真要入官道?” 梅雪嫣摆首笑道:“说官道还为时尚早,做零碎差事还行,景国可还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我就是谋个差使糊口而已,还得亏吴伯伯庇护。” “哈哈,不用我庇护你也不会差,心里有盘算是好的,你也别把书给丢了,冯院君对你可以寄予厚望,有了更高的文位,何愁黄白之物呢?” “多谢吴伯伯指点。” 梅雪嫣诚心实意说道,她原本也不是高瞻远瞩之人,只想着有了童生和秀才文位足够自己安身立命了,却依然身不由己,还是自己势单力薄,看来还得尽力再上一层才行。 “现在还能指点几句,往后说不定还要赖你提携……”吴县令玩笑道,“对了,我这几日就听说,你写了本小说,在临安县卖得是风生水起?” “小打小闹罢了,吴伯伯也知道了?” 吴县令抽了抽牙花子,说道:“你这也算小打小闹?《诗报》每月还不一定有这样的风头。我是听我夫人说的,她跟那些商贾妇人时常聚齐聊天,说是全在说你这本《倩女幽魂》的事,她们三三两两地议论,我家夫人没买来看,都插不上话。” 梅雪嫣这两天没出门,没想到《倩女幽魂》已经这么火热了。 “那个……我家夫人派人去书铺,都说已经卖断货了,她问我能不能跟你讨要一本。” 吴县令饶是混迹官场面皮厚也禁不住脸红了,他已经三番两次跟梅雪嫣要东西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呃,我手里也没有,不过夫人要是喜欢,我尽快去印坊问问。” “那再好不过!我今晚总算不用睡席子了……” 梅雪嫣掩嘴发笑,吴县令一把年纪了还惧内,看来他对他夫人是极好的,梅雪嫣有些羡慕,能嫁给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男子,二人相敬如宾,实在是幸运。 “拿到书后,我还是登门去给夫人请安吧。” 吴县令高兴道:“这是好事,她早听闻咱们临安出了个女童生的时候,就盼着要见你一面,最近更是着了魔,借来《倩女幽魂》日读夜读,她胆子大,不怕鬼怪,哭得跟十七八岁新娘子上轿似的,你去陪她说话她肯定喜欢。” 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梅雪嫣从吴县令这边告辞,去主簿那边领职。 马主簿正端着一壶茶,一盏接一盏地喝,草草看了一眼身份腰牌,就给梅雪嫣入册了,期间没有怎么说话,看起来还很烦躁。 “月饷是五两银子,你自己寻个地方坐,有不清楚的就问。” 马主簿自己桌上乱糟糟的堆砌着许多账本,他的其他三个下手同样是忙得焦头烂额,有的拿墨笔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有的拿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响亮,就是时不时重重地摔桌子。 梅雪嫣点了点头,在角落位置找了桌椅,这会子最忙,也没人理会她。 五两银子对普通百姓来说不少,梅雪嫣当时在林府,也是领五两的月例银子。好在梅雪嫣并非以此谋生,而是长见识,以前被禁在林府,没怎么跟外人接触。 “哎!那谁,把这摞账本搬给马主簿!” 有人对着梅雪嫣吆喝,这里只有她一人闲着,梅雪嫣也尽力应付。 “老先生,我看大家都在算账,我能帮下手吗?” “你可别插手!”另外的人喊道,“我们好不容易算了个大概,你一捣乱,账目全混了,你就在旁看着吧,没事帮拿拿东西就成。也不知道县令大人怎么想的,嫌我们不够忙怎么的?派一个小丫头片子来,搬东西都不利索。” “就是……”那人也没抬头,嘟囔道,“多半是县令大人家的亲戚吧,女孩子家家,不学女红刺绣,跑到这里来瞎掺和。” “我最厌恶这些官宦子弟了,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凭自己的本事才熬到今天,他们走后门就能坐享其成!” “别说了,让人听到得罪人……” 俩人谈话倒不大声,只是屋子就那么大,细细碎碎能听到些言语。倒是梅雪嫣眼前的老头没嚼舌根,朝梅雪嫣招了招手。 “小姑娘,你过来,帮我把这条目对照这旧本全部誊写上去,多谢了。” 梅雪嫣接过来,旧账本已经破碎不堪,被耗子啃咬了许多,字迹也不清楚,吴县令说过,这种活不在聪慧,只要心细,梅雪嫣做得来,尽量工整地一一誊写,就是有些缺页少字的,只能空着。 “咦?姑娘的字写得真不错,是读过书从小练过字?”老生凑近问道。 “老先生谬赞了,我自学了一些粗浅学问。”梅雪嫣顺带问道:“这些账目都已经混肴不清了,就是整理了也是错的,为何……” “唉……以前的几任主簿,个个以公充私,做了许多假账,这回是知府大人突然要派人查账,县令大人才发觉,而且许多账簿已经腐坏被虫鼠咬了,咱们只能重新整理,可数目早就对不上了,这不,马主簿也正发愁呢。” “难怪。” 梅雪嫣跟这位邹姓老头聊了许多,一日下来,忙得晕头转向,进展却极小,十来年的账目实在太多,真真假假,缺失的缺失,根本非人力能算清的。 无奈天色晚时,每人抱了一堆账本回去。 第八十章 分红 梅雪嫣回吉祥酒家前,先拐去了成芳印坊。 赵管事正指挥着伙计装订散页成册,印坊内没一个人是闲着的,就连账房先生都抱着算盘不放,每个人做事都很有劲头。 “梅姑娘你来了!”赵管事打招呼道。 “赵管事,看大家正忙呢?东家呢?” 赵管事笑得褶子都抹不平,说道:“是啊,这是印第二批成书了。” “咦?之前初印的五千本买完了?” 梅雪嫣正想着拿几本回去,她答应了吴县令,要亲自送到县令夫人手里,虽是小事也最好不要失信于人。 “卖光了!全卖光了,一本不剩!”赵管事露出两排牙说道,“这不,书铺全部来催货,我们这是准备印发第二批呢。” “您以前不是还担忧卖不出吗?”梅雪嫣打趣道,“那你可得说话算话,请伙计们去最好的酒楼吃一顿!” 赵管事爽快地说道:“那不成问题!今儿个东家已经发了这个月的工钱,我请客!梅姑娘去吗?” 梅雪嫣摆手说道:“我就算了,主要是伙计们出力,是该好好犒劳。” 赵管事想想也是,梅雪嫣是个文人,不能跟一群粗鲁伙计在一桌上谈笑风生,而且有姑娘在,伙计们都放不开,也就不勉强了。 “东家在里屋呢,我这先忙,今晚要赶出第二批书来。” “行,记得给我留十来本……” 梅雪嫣也很高兴,提心吊胆了这么久,总算是有奔头了,效果比她预料得还要惊人,这才不过四五天,五千本居然售罄了。 成芳印坊生意越红火,她最后分红的银子就越多。 薛芳见梅雪嫣进来,连茶都没来得及倒上,就拉着她急急忙忙问话。 “听说你从林府搬出来了?”薛芳语气不无担忧。 梅雪嫣轻松说道:“是啊,你们居然也知晓了。” “能不知道吗,今天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外边的人传言说你是被林家赶出来的,只能流落到去住酒家,也有人说你跟林三郎的婚约毁了,我着急了一天正打算去寻你。” “没有那么夸张,我本来就不是林家的人,寄居在林府多年已经是林夫人宽厚了。” 梅雪嫣只能将前因后果又讲了一遍,听得薛芳一惊一乍,又懵了许久。 “哎!你跟林三郎没吵没闹的,为什么就突然退婚啊,林府是多少闺女盼都盼不来的好婆家呢,而且这……这对你的名节可不利啊。” 梅雪嫣跟薛芳说话随性一些,只笑道:“一个有勇无谋,光一身力气的莽夫,你看得上?你是不知道,他就是一身臭毛病的滚刀肉。” 薛芳愣了愣,憋出一句话来说道:“那你也不应该去住酒家,你孤身一人,又是个年轻女子,住在酒家多有不便,外人也会乱嚼舌根,你还不如搬来跟我一起住。” 梅雪嫣把玩着手中的绣帕,她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怕给薛芳添麻烦,就干脆住酒家好了。 薛芳拉着她的手,怜惜说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啊,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性子却要强,遇到事不肯低头也不肯认输,容易得罪人,日后恐怕要吃亏,估计这事不能算了,林家还要为难你的。” 梅雪嫣处世经验不多,还不如薛芳看人准,她是什么性子,自己都没想过。 “林家人都还算仁善,不至于对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使绊子吧。” 薛芳摇头道:“那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多留个心眼为好,你以后遇到事,多同我商量,我帮你一块合计。林三郎居然不信你,是他没那个福分,我估计他这会子正后悔呢。” 梅雪嫣失笑,薛芳是变着法子来安慰她,林三郎要是有这柔情,也不至于碰到事就只会动粗,想起他那日把银票扔给她,这便是他待人好的方式,真是够傻的,好笑却也不那么令人厌恶。 “不说他,印坊的生意如何了?”梅雪嫣问道。 说起这个,薛芳兴致更烈,拿过一本账簿来,指给梅雪嫣看。 “第二批成书还没印出来,临安所有的书铺都已经来订货了,你看看,都是以四十五文钱一本的价钱。” “又涨了五文?” “是啊,市价都卖到七十文了!昨天缺货时,甚至已经有人出更高的价钱。看来咱们想的没错,不光是读书人喜欢,那些会认字的小姐夫人都喜欢,就是不认字的,都让人读给她们听呢。”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年头小说奇缺,百姓的娱乐也贫乏,听书听戏都是老折子,没有新意,《倩女幽魂》新奇又精绝,问世便能让人喜欢上,梅雪嫣对这部文萃级别的小说很有信心。 “只有两家的书铺没有意愿,一个是马家名下的,另一个是林府的书铺,你看,林府明的暗的还是记恨你的呢,好在林家不是以书铺为主,对咱们没什么影响。” 梅雪嫣知道林家有个书铺,是以前别人用来抵债的,夫人吕氏后来交给了二房打理,看来书铺的掌柜,是得到了沈氏的授意,林家书铺的生意本就惨淡,沈氏这么做反倒是断了自己的财路。 “还有茶馆的说书先生已经找过你了,想要你的授权。” 梅雪嫣点头说道:“这个我不太懂,下次有茶馆来商议,芳姐你跟他们谈价钱就好了。” “那行。” 崔先成快步走过来,一边说道:“梅姑娘,第一批书的利润已经算出来了,扣除成本,纯利是二百两,你有成芳印坊三成的股份,加上之前拟好的两成版税,你可得一百两,这是一百两银票,宝丰银号的,你收好。” 梅雪嫣接过来银票,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有花哨的纹路,还有宝丰银号的印章。 “这是账目,梅姑娘核对核对。” 梅雪嫣推拒道:“我信得过崔大哥,就不用细看了。” 一百两,数目不如林三郎那厚厚一沓,可这是属于自己的,轻飘飘的一张纸,足够买下一座小庭院,对梅雪嫣的意义重大,她也算是自立之人了。 第八十一章 弃妇 吉祥酒家人多眼杂,当然也有认识梅雪嫣的,所以她背着包囊下榻吉祥酒家的事被传开了,最可信的传闻是林三郎执意退婚把她赶出来,跟休妻差不多。 幸灾乐祸者不少,打抱不平的也多。 “梅茂才!真的是你!” 一个绸缎衣裳的中年男人挡在前头,柜台的小二哥也站在他旁边。 梅雪嫣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要不是他脸上又喜又激动,梅雪嫣还以为遇到打劫的山匪了。 “您是?” 小二哥抢先道:“这是我们掌柜的,专门来看你的。” 梅雪嫣略窘迫,什么叫来看她?她又不是供人观赏的耍猴。 那掌柜的笑骂道:“别胡说……梅茂才,这小子不会说话,实不相瞒,我原先也是童生出身,不过实在考不上秀才,这才来做生意,梅茂才年轻有为,还是女子之身,让小老儿佩服。” 他们喜欢把自己喊老,明明也就四十来岁,吴县令也是,时不时自称老夫。 “多谢掌柜的赏识。”梅雪嫣不知道他来者何意。 “这不开眼的伙计没认出你来,你的房钱免了,帮你升到上等房如何?方才你没回,我没有妄动你的房间,让伙计去搬东西吧?” “且慢。”梅雪嫣赶紧拦下他说道,“买卖哪有不要钱的?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钱还是要付的,升上等房的事就作罢吧,不要惊扰了其他房客。” 梅雪嫣跟商贾接触多了,掌柜也见过许多位,他们无利不起早,防人之心梅雪嫣还是得有。 “啊?”掌柜的似乎是很失落,说道,“那就依梅茂才了。” 那小二哥倒是机灵,开口道:“梅茂才,我家掌柜也是一片好心,您看,他为推崇您才做了折扣。” 吉祥酒家出示梅雪嫣的作品可以九折,梅雪嫣那日也看到了,看来是自己多心,世上也不全是贪利之人,像这个掌柜,虽是生意人,却有一片读书人的赤城之心。 “无妨无妨。”掌柜的说道,“梅茂才能入住吉祥酒家已经是蓬荜生辉,说实在,今日来了许多要订房的,其实都是为了瞻仰茂才,也算变相给吉祥酒家涨生意了。” 梅雪嫣看看厅内,许多读书人少年公子,边吃喝边时不时探来目光,却有分寸地没有打扰。 梅雪嫣不由得感慨景国文人的地位,她不过是区区秀才,在临安薄有才名,就有人趋之若鹜,若是那些大家名人,不知道是何景象。 想到此处,梅雪嫣有些心热,她想去府州乃至京城,去看看到底有多繁华。 “能得您如此关照,后学感激不尽,这一本《倩女幽魂》赠与先生,希望不要嫌弃。” 掌柜的呵呵笑道:“怎会嫌弃?小老儿有个请求,能不能请茂才亲笔署名?” “这有何难。” 柜台上就有笔墨,梅雪嫣爽利地拿起来在书页上签下名字,掌柜的心满意足接过来,郑重其事地收起来。 走到天井小院中,梅雪嫣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不浓烈,沁人心脾。 梅雪嫣这才注意到,小院的两排梨树已经开花了。 入住时天色已晚,梅雪嫣没有注意到小院竟有这般景致,没有种普通酒家那般的发财树长青藤之类的,全是错落有致的花草,还有一方小池塘,鹅卵石铺就,有几丛水仙,这个节气开得最旺。 花坛中其它花草梅雪嫣只认得三四种种,有的名贵有的普通,虽然花团锦簇,却不杂乱,看来是细心打点过的。 “别致幽静,独具匠心,这家掌柜真是个清雅之人。” 阳光正好,照得梅雪嫣也心情愉悦,这里坐坐,那里看看,在院子里逗留好一会儿才踏上木阶梯上楼。 梅雪嫣进屋之后,她对面的屋子窗扉轻轻打开了一条缝。 “公子,你看什么呢?”书童问道。 宋杰曦嘘了一声,说道:“小声点儿,看景色呢,景也雅致,人更雅致。” “梅姑娘回来了?” 书童也凑到窗子边上挤着看,却被宋杰曦掀开了。 书童苦着脸问道:“公子,你不会看上她了吧?” “何出此言?” 书童答道:“要不然你怎么会从天字一号房搬到天字八号来,正对着她?咱们在天字一号都住了大半年了。” “别瞎说……”宋杰曦否认道。 “嘁……别不承认,你看别的女子可没这么认真过。公子,喜欢你就去搭讪啊,临安的窑姐你都快睡了个遍,这回忸怩个什么劲?” 宋杰曦有些不悦地说道:“她跟花楼里的女子不同!她不适合做姘头,更适合做红颜知己。” 书童轻轻扇着自己耳光,说道:“好好好,红颜知己,是我多嘴。不过您就算骂我我也要说,她如今是弃妇,在他们景国,是连窑姐都看不起的,公子确定要跟她做什么知己?” 弃妇? 宋杰曦倒没想这么多,看梅雪嫣的样子也不像是落魄的弃妇,反而自由自在,看她方才赏花的模样,跟一个逃脱了金丝笼的鸟雀一般。 “林三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无福消受美人恩啊。”宋杰曦心想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算非分之举了……” 一连几日,宋杰曦都坐在这扇窗边,看梅雪嫣进进出出,她守时自律,每日必是清早就起了,到下午有时回得晚有时回得早。 阳光晴朗的两天,梅雪嫣干脆搬了一张桌椅来,对着一些纸本写写画画,有时候眉头紧缩,有时候奋笔疾书。 天气不好的时候,梅雪嫣常在栏杆边上静坐,春雨打落了梨花,淅淅沥沥的,浇在鹅卵石上清脆动听。 宋杰曦让书童捡来她用过的废纸,看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式子。 书童有些嫌恶地说道:“公子你居然有这个癖好,连一些乱画的纸也要。” “原来是在算账。” 宋杰曦看不懂那些诡异符号,只是惊诧她算账居然不用算盘。仔细研究之下,宋杰曦才发现,那些弯弯扭扭的字居然是数字! 他自诩在景国走南闯北,见识多广,研读几日后,他竟完全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 第八十二章 算术 除去县衙的差事紧迫,梅雪嫣作息规律起来,吉祥酒家的小二哥有掌柜的嘱咐之后,对地字八号房颇为照顾,炉子有了热水先问她的需求,饭菜是大师傅开的小灶,还有粗使仆役帮忙打扫洗晒衣裳,连陈婆子都闲了下来。 梅雪嫣亲自去拜候了县令夫人,她是个雍容随和的贵妇,谈吐亲切,和梅雪嫣一见如故,梅雪嫣因为闷了十几年,本不善言谈交际,也被县令夫人影响话多了起来。 唯一遗憾的是,吴县令已经派人去查询了旧档,并未能找到当年婚契的记录。 县令夫人劝慰梅雪嫣,想来林夫人吕氏真不一定有所谓的婚契,就算真拿出来了,朗朗乾坤之下,还能逼一个大伙人上轿不成? 有了县令夫人的宽慰,梅雪嫣也逐渐将此事搁在一旁,林府于她,跟普通陌生家宅无异,而林三郎,大体往后也是没机会碰面的路人罢。 在邹老先生的指导下,梅雪嫣也清楚了主簿具体是做些什么。 “马主簿说通俗些就是县令大人的账房先生,财务上的事几乎都是他做主,尤其是财政方面,可谓大权在握。” 邹老先生小声地跟梅雪嫣说道:“田地税收归主簿统管,但凡开店开铺子酒楼等等,也要向主簿申请,所以马主簿甚至比徐师爷还吃得开呢,整个临安县的商贾人家都能笼络他,这样一个肥差,也怪不得前几任主簿中饱私囊,就连马主簿,刚上任一年,就在正街上买了一套宅子!” 邹老先生和梅雪嫣坐得靠窗边,趁人不在才说这些。 “马主簿这般……”梅雪嫣低声问道,“县令大人还把这要职交给他?” “嗨,这年头谁当官不捞点,马主簿的事县令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大错就随他去了,毕竟县令大人还是要给马家一些情面,你还不知道马主簿是马府当家的堂弟吧?” 梅雪嫣轻轻摇头,这些人情往来的事她还模棱两可,只知道冯秋墨说过吴县令为官算清廉,却也学会了左右逢源那一套。 梅雪嫣两世都不曾想过这些,她把人之间想得太简单。 邹老先生也瞧出她不是一个通事故的,警诫了几句。 “在马主簿手下当差,宁愿得罪县令大人,也别惹他,我们私下都叫他牛头马面,他这人心胸狭隘,自私自利,他如果为难你你就忍了,若是惹他不快,他一定会施以报复。” 梅雪嫣不置可否,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她恪守本分,想来马主簿也不会无事生非。 “昨儿个你带回去的账本算了多少了?来,我帮你一齐算完。”邹老先生一边咕哝道,“这些账本光凭咱们几个是算不完的,你瞧马主簿,干脆是撒手不管了,全扔给咱们,不过咱们尽了力,问心无愧就好。” 一共是十几年的账目出纳,一年的账本就有一大摞,他们要算好几天,而且还对不上账。 马主簿是干脆没管了,现在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他认为根本不可能做完。 梅雪嫣将新账本拿出来,说道:“前年的已经归纳了一遍,邹老,你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算完了?” 邹老先生惊诧,前年的账梅雪嫣只算了一天,这速度未免太快了,难不成是前年的账要少一些?还是她偷工减料了。 “梅姑娘啊,不是我说你。”邹老先生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刚刚来,做事要扎实些,切忌草率,咱们做这行务必要心细,急不得,你看看你的账,错漏太多是没法用的……嗯?” 邹老先生细看之下,账目条例清清楚楚,跟旧账本的没有出入,甚至还标出了旧账本的错误。 “我记得,前年的账本你昨天拿到的吧?” 邹老先生以为自己老花眼又严重了,或者记忆衰退了。 “是啊,是哪里写错了吗?我还不太熟悉,所以花了一整天。” 梅雪嫣还以为她弄错了什么,或者是初学算账,速度太慢了。 “没没没。”邹老先生嘀咕道,“说不通啊,你只算了一天,怎么可能把前年整年的账目全算完呢?我们这些老手,单独算一年的账,都要五六天……” 邹老先生瞧着她,差点把自己胡须给揪下来,像是遇见鬼了一样。 这是人的脑子能算清楚的吗?还是说她求菩萨拜佛算完的?还是请了狐仙,或是她压根就是只女鬼? 梅雪嫣想了想,大概是她用算式的功劳吧,邹老他们算盘打得是快,可容易错漏,而梅雪嫣的算式比他们更快,且不会有错,而且算账多是用加减,她多数心算就能完成。 “真是奇怪了……”邹老先生问道,“你学过算术?” 若不是学过算术,怎么有这样的能耐? 梅雪嫣知道算术一道在景国并未普及,因为算术的实用性还不如诗词,写诗词有才名能赚钱,算术基本上和商人绑在一起,这是文人所不屑的,所以算术一道地位低下。再因算术深奥繁杂,普通人就是入门都难,所以很少有文人去学。 以至于到如今,学算术的也只有京城一些小流派,算术大家只有一两个。 梅雪嫣心知得为自己的本领找个好来由,否则引人怀疑揣测,所以干脆点头承认了。 “我曾研读过一本典籍残本,好像就是老先生所说的算术。” 邹老先生一拍大腿,恍然道:“那就说得过去了,原来你是算术一派的弟子!你可要将那残本保存好,算术大家很少收徒,更不会轻易外传,你真是走运,能得到残本,咱们可都是求之不得!” 梅雪嫣这才知道,原来那些算术大师也像手艺人一样,说得轻点是小派传承,说得重点有闭门造车的嫌疑。 “说起来我得向你道歉,原先我以为你是走了吴县令的后门,才能当职副主簿,却不曾想你年纪轻轻,却有如此的本事!” “邹老言重了,只有你对我不假以颜色,耐心教授于我,我只有感激。” 第八十三章 顶罪 邹老先生被主簿唤去内屋一趟,约摸半盏茶的工夫就出来了,出来时颇有些垂头丧气。 “邹老头,马主簿可有什么好事?说出来让咱们也高兴高兴呗。” 另一副主簿将双腿翘在桌子上,点起烟斗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调笑。 邹老先生冷哼了一声说道:“这下倒如你们所愿,狼狈为奸!” “你现在骂什么都没用。”那人佯装不在意说道,“反正你这个老家伙得了教训,也解了咱们的恨,你爱怎么骂怎么骂,有种骂到吴县令那儿去,看他睬不睬你。” 邹老先生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这等奸诈主意,是你献给马主簿的吧?” “是又如何?”那人理直气壮道,“谁让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早就想收拾你个老东西了,只能怪你自己活该。” 邹老先生气结,顿时说不出话来。那俩人见他吃瘪,更是哈哈大笑。 “啊呀邹老,是我口无遮拦,您老别怪罪,气坏了这身老骨头可不好。”那人揶揄道,“说到底,咱们都得感谢您不是?多谢您替咱们挡灾挡难,真是咱们的活佛菩萨啊!” 那俩人说着站起来作揖,邹老先生侧身不看他们。 “看来这里没咱们什么事了,邹老,若哪日你落难了,大可来找咱们,毕竟同事一职的交情还在,赏你一顿饭几个铜板还是可以的。” 那俩人收拾东西,勾肩搭背走了,临走高声对梅雪嫣喊了一句。 “那小姑娘,我看你是吴县令的亲属,少跟这倒霉老东西扯一块,跟咱们混才有饭吃。” “唉……” 邹老先生颓丧地坐回椅子上,微微发怔。 “邹老何故唉声叹气?” 梅雪嫣在外头听到的动静很小,好似是马主簿跟邹老辩了几句,内容她没有听清。 邹老先生苦笑道:“我怕是做不长久了,我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也罢,反正我年老体衰,连看账眼睛都混黄干涩,回家养老也好。” “邹老和马主簿有纠纷?” “何止是纠纷,他睚眦必报,记着我的仇呢。”邹老先生指着他桌上说道,“你看看,这是去年的账本。” 梅雪嫣随意抽了一本,上面的账目全部混乱不堪,是有人故意为之,看似写得清楚,实际算起来没一个数目是对得上的。 而且账本受虫蚁老鼠啃咬严重,已经完全模糊不清了。 “这根本就是算不清的烂账!” 梅雪嫣不忿地扔下账本,账做个这个份上,等于明目张胆地贪污了。 “你也看出来了?前任主簿就是太猖獗,所以被县令大人革了职,他早想到有这一天,一不做二不休连妻儿都不要,卷了银子跑路了,被他这么一弄,库存的银子少了三成。” 梅雪嫣询问道:“县令大人不追究吗?” 此人也是狠绝,抛妻弃子自己逃亡去了,不过这种人一旦有了银钱,还缺老婆孩子吗?只怕是妻妾成群地快活去了。 “追究啊,可天大地大的,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邹老先生转口又说道:“后来马主簿交接下来这个职位,他哪肯吃这个亏?账本存档哪有那么容易被虫鼠叮咬?他这是来个死无对证,反正是前任主簿做的事,跟他无关。” “他这么做只是掩人耳目,再把什么罪名往前任主簿上一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邹老先生点了点头说道:“你心思巧慧,一点就通。” “这不,马主簿暗地里干了多少勾当?其他两位副主簿是他带来的,沆瀣一气之下,县令大人根本被蒙蔽在鼓里,去年在一起变卖家宅案中,他私吞了一大半,我向县令大人举报,他便已经视我为眼中钉,只是他找不到好的由头除我而后快。”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梅雪嫣忍不住感慨,小小的县衙主簿,就有这么多腌臜事,真是让她没想到。 “所以马主簿把这些烂账给你?” “他想让我给他顶罪呢。”邹老先生惨淡笑道,“其实上头真正查起来,他们只需要推一个人出去,安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事情也就摆平一大半了,反正账本已经被毁坏了,库存亏空了一半的事谁看得出?” 梅雪嫣拿着账本翻了一下,的确,若扎扎实实算下来,可以看出这是假账,可谁有这个闲工夫罗列出来?就是知府派人来也没用。 “可是邹老先生,你若因此获罪,岂不是最冤枉的那个?咱们可以如实告之县令大人,我相信吴县令不是昏聩之人。” 梅雪嫣忍不住愤愤不平,吴县令要是知道这些,不会坐视不理。 “难得有你还为我鸣不平。”邹老先生无奈说道,“你却忘了马主簿是马家族亲,我宁可戴个办事不利的罪,也不能惹来灭门之祸啊。” 梅雪嫣这才意识到,世间的事不能仅凭正义热血,惩奸除恶要是这么容易,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奸佞贪官了。 梅雪嫣在威风凛凛的林家长大,对林家来说主簿不是多大的官职,可对普通百姓来说,就是极大的权职,林府中丫鬟尚且分三六九等,官府也是同一个道理。 对身不由己四个字,梅雪嫣这个小人物深有体会。 “不如,我们一齐把这笔烂账算清,一笔一目陈列清楚,知府来人和吴县令一目了然,便知道其中何处有亏损,是何人捣的鬼。” 梅雪嫣觉得吴县令未必不知道马主簿他们的作为,只是缺乏证据,无法定罪。 邹老先生犹豫着说道:“姑娘你最好别牵涉其中,免得连累了你。这么多账目不是咱们能算明白的,主簿做假账十分精巧,否则怎能瞒这么多年?” “邹老你也知道,我从残本学到了奇巧算法,指不定正好能解决,即使不能,也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梅雪嫣执意说道,邹老先生帮助她良多,她应该投桃报李,要不是他,梅雪嫣被马主簿晾在一边,指不定下回推出去顶罪的就是她了。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多谢姑娘相助,姑且试试吧,千万别逞强,马主簿再有刁难,生出祸端,我揽下就好,大不了被治个罪,差事我也不要了,莫要牵连了你。” 第八十四章 体贴 春风似剪刀,接连几日的细雨绵绵,梅雪嫣常在庭院看落梨花,还是受了点风寒。 自在林府昏迷醒来不知不觉已经三月了,尽管日子宽裕了许多,不再缺衣少食,但是梅雪嫣多数都是看书写字,没停下来过几日,不怎么活动手脚,身子骨还是孱弱,多年的挨饥受冻不是两三月就能养回来的。 “嫣娘,暖和了些不?” 陈婆子从酒家小二那里要来一个汤婆子,塞进被褥里暖脚。 梅雪嫣轻轻点头说道:“吃了几服药好了许多,就是没什么力气,陈妈妈你怎么还在做绣活,咱们已经不缺银子花了,这种累坏眼睛的事就不要干了。” “我是贱骨头,在林府做脏累活腰酸背痛,盼着能歇息,这会儿闲下来又觉得心慌。” 梅雪嫣看着陈婆子针线来回飞舞,知道这是一种病症,只能由着她去,时间久了自然会好的。 陈婆子一边闲话道:“你身子还是差,方才我瞧你躺被子里这么久,脚还是凉的,回头我去称半斤羊肉炖萝卜汤,喝了暖胃驱寒,能治手脚冰凉,我以前看沈氏就是这么吃的。” “半斤怎么够?” “不少了,羊肉现在三十文一斤呢。” 梅雪嫣作罢,陈婆子穷了一辈子,一时半会也改不了勤俭的毛病,家里缺什么,还是梅雪嫣自己买回来,陈婆子舍不得花钱。 屋外传来敲门声,陈婆子放下手中的绣活,迎进来一位公子。 “宋学兄?我前几日在院子里看到了你身边的书童,猜想你也住这儿,却一直没能见到你。” 来人自然是宋杰曦,他两日不见梅雪嫣倚着栏杆赏花了,书童去瞧见陈婆子倒药渣,看来是病了,宋杰曦存了一肚子疑问,是时候现身了。 且女子病时,心中最为空乏柔弱,宋杰曦岂能错过这个难缝的机会? “梅姑娘,我能否进来?” “请进吧,恕我不便起身招待。” 梅雪嫣知道宋杰曦在县学堂的风评不太好,不过她自己同样流言缠身,她一向不太管这些碎嘴,宋杰曦是少有的风趣之人,就算他是花花公子也与她无关,也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宋杰曦迈步进屋,一边说道:“俗事缠身,一直没挤出时间来问候,还是听书童说你病了,给你送来一些药。” 梅雪嫣瞥了一眼大大小小的纸封,都是贵重滋补药材药品,还有一支老山参,看成色足有二十年,在林府也只有夫人沈氏她们享用过的。 “宋学兄何故送如此贵重之物?却让我忐忑不安了。” “终究是些死物,哪有人贵重?梅姑娘养好身子才要紧。我这个做学兄的好歹算半个兄长,照顾妹子还需要理由吗?你不要多心,要是常年病着,岂不是让冯院君担忧?” 宋杰曦行事言谈随性,自己找了条椅子坐下,相处起来倒舒心,不必端着身份。 “我已经好些日子没去县学堂了,不知县学堂是否一切照旧?” 宋杰曦摸摸鼻子,讪讪然,却没丝毫愧疚。 “你问我是问错人了,我一年到头也难得去上几回课,哪知道学堂是什么境况?” 梅雪嫣被他逗乐失笑,这人逃课的日子多,上课的天数屈指可数,也不知道怎么没被县学堂赶出门。 “宋学兄也不怕被令尊知道了,把你捉回去管教?”梅雪嫣玩笑道。 “他们管不着我。” 宋杰曦简略回答道,从怀里拿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打开来,梅雪嫣很熟悉,这就是她扔掉的草算纸。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梅姑娘。”宋杰曦走近问道,“这纸上写的,可是一种算术之法?” 梅雪嫣看了宋杰曦一眼,心底有些异样,宋杰曦道不避讳,没有拐弯抹角打听,而是直言不讳。他把几张废纸拿出来,等于表明他在暗中关注梅雪嫣。 “是,这个数字是一。” 梅雪嫣写的是阿拉伯数字,比较繁字壹到拾来,简便了无数倍。 宋杰曦眼睛折射出神采来,极为感兴趣,逐字认全了一到十百千万,梅雪嫣惊叹于他的学习速度,只消一遍就认识了,要知道,乍见着这种怪异符号的人,连接受都很难,更别说学会。 “那这个就是一种计算方法咯?” 宋杰曦指着一个竖式问道,梅雪嫣也没有遮掩,算术能便民利国,迟早有一天会被推广的。 “没错,这是加,这里是减,这是乘式,另还有一道除式。” 梅雪嫣耐心地讲了一遍,生出在教小幼童的感觉,偏宋杰曦一改素日的吊儿郎当,学得极为认真,被人认可同样是件开心事,所以梅雪嫣不会烦闷。 只是没想到,头一个跟她学算术的,会是这个花花公子。 “梅姑娘,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算法,可是你独创?” 梅雪嫣矢口否认道:“是我从算术残本中所学,大概世上也是仅存的吧。” 梅雪嫣算账速度能如此飞快,简体数字和竖式帮了她的大忙。 “原来如此,这种奇巧算术,士农工商都能用得上,简单实用,就连走卒小贩都可以学,是利国利民的重器啊!” 宋杰曦感慨道,随后陷入沉思,目光悠远起来,少见他有如此凝重深思良久的时候。 “宋学兄,药已经快煮干了……” 梅雪嫣唤他一声,宋杰曦才回过神来。 “哦哦,我来吧。” 宋杰曦没喊陈婆子进来,而是自己端起瓦罐沥出药渣来,从怀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来,融入汤药里,动作虽不熟稔,却很认真。 “来,这下不苦了。” 宋杰曦舀了一汤匙,放到唇边吹凉,才送过去。 梅雪嫣生出别扭,宋杰曦眼眸里的热切她不是看不到。 说实在,宋杰曦生得极为俊逸,眉目清朗,让人挪不开眼睛,风度翩翩身材结实,没有文人的柔弱,也比林三郎少几分粗犷。 他靠得这么近,又动作轻柔,语气亲切,是个女子都会有些心动。 也仅仅是心动而已,倒不至于生情。梅雪嫣不相信一见钟情,只信日久生情。 “林三郎绝不会如此温柔体贴。”梅雪嫣想道。 第八十五章 五禽戏 “我想那滚刀肉做什么?” 梅雪嫣收敛心神,真是病糊涂了,她下意识竟拿林三郎和宋杰曦作比较。可能是因为很别的男子接触甚少,也只和林三郎共一屋檐住过吧,梅雪嫣宽慰自己。 “梅姑娘,怎么了?是觉得药烫吗?我给你再吹凉一些。” 梅雪嫣忙拒绝道:“宋学兄搁桌上放凉便是,我待会儿再喝。” 即便是学兄,这种举动也太亲密了。 宋杰曦柔声细语,又是送滋补药材,又是亲自照顾,梅雪嫣还是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有好感的。 倒未必有什么龌龊心思,而是粗浅直白的示好,没有遮遮掩掩故作矜持,让梅雪嫣生不出排斥,只是林三郎这种承诺“只娶两房妾室”的人,梅雪嫣尚不能苟且,何况是生性风流的宋杰曦。 “对了,姑娘看的算术残本,是哪位名家所书?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精巧算术?” “祖冲之,我也是没看见过史书留有其名,想来是个隐士大家,不屑于功名利禄吧。” 这世上没有祖冲之,梅雪嫣便搬出这尊大神,隐隐为这些华夏历史上的名家伟人自豪,无古不成今,若不是这些贤士大能,哪有后人的繁荣昌盛。 “祖冲之……”宋杰曦细想了一会儿道,“的确没听说过这位算术大师,可惜他隐姓埋名,否则定会君主礼贤下士,招揽于他,为朝廷重用。” “是啊,连残本我都只学会了十之一二,他们的智慧可见一般。”梅雪嫣顿了顿说道,“我还有些账目要算,改天再和宋学兄长谈。” “那姑娘好生照料自己,我住在天字八号房,有什么难处大可让人去叫我。” “多谢宋学兄。” 宋杰曦笑道:“不用,你肯教我算术,是我该谢你。” 宋杰曦会意,也没有穷追猛打,将药碗放到桌上,便起身退出屋内了,还细心将房门掩住,免得凉风灌进来。 陈婆子拿着几张红色的帖子进屋,又把宋杰曦送来的药材收好。 “这些药可贵了,单单这支参,估计要几十两呢。嫣娘,这个宋公子可真是个大方人。” “是啊,他是个好人。” 梅雪嫣看着桌上包裹薄荷糖的纸衣,宋杰曦一举一动无不细腻,连女子喝药怕苦都考虑到,若是不懂儿女情长的闺女,还不手到擒来? “陈妈妈,你不是说林三郎才是顶好的吗?怎么又夸起宋学兄了。”梅雪嫣笑问道。 陈婆子挤着眼睛说道:“三郎可是没人能比的,你们俩啊,都拗了这么些天的气了,都不服软,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便是,真是着急死人了……” 梅雪嫣笑着摇头,陈婆子是死心眼觉得林三郎是最好的良人。 “我跟林家断了关系,他再好也与我无关了。” “你的婚契不还在夫人手里吗?可见你们缘分还在。”陈婆子扬了扬手里的红纸帖道,“外人却以为你们反目成仇了呢。” 梅雪嫣接过红帖来,问道:“这是什么?” “是临安一些大户人家的拜帖,还有媒帖什么的,好多公子哥要跟你结亲呢,这不,一听说你脱离了林府,好多人都来相亲了。” 梅雪嫣觉得新奇,翻开一张媒帖,上头连男子生辰八字都写上了,大意是只要梅雪嫣肯嫁,他们会诚意相聘。 “嫣娘,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要是看上哪家公子,结成良缘也是好的,你仔细看看可有中意的?” 梅雪嫣只看了一张就放下了,她还没满十七呢,依另一个标准还未成年,连学业都未完成。 “这么多帖子,我得分开几瓣分别嫁过去。” 梅雪嫣玩笑道,若不觅得良缘,她宁愿做个大龄未嫁女,何况她芳华之年,急着找郎君干嘛? 梅雪嫣早就听说,若哪户人家有个才貌双全的公子,找他结姻的人多如牛毛,就好像马锦骐,他们家都快踏破门槛了,而样貌出众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同样是求之不得。 梅雪嫣惊讶于,她一穷二白的,居然也有人上门求亲了。 病愈之后,最好多走动,梅雪嫣被一堆数字弄得头昏脑涨,干脆更衣出门透气。 雨才停,屋檐上水滴下来,绽开一朵银莲,在青石板上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小窟窿。 “什么时候该去学学骑马射箭,或者踢毽子之类的小玩意,这身体不动,养得太过娇弱可不行。” 梅雪嫣想起林府的演武场,当时没想到要做这些,现在病了才觉得有一副好身子骨的可贵,一年到头生几场病,那就是辜负好韶光了。 梅雪嫣抽空,按回忆将《五禽戏》画了下来,这是神医华佗所创的健体之术,前世的梅雪嫣生活无趣,只用五禽戏来强身健体,又能打发时间。 画得当然是潦草难看,梅雪嫣画工粗糙,不过肢体画出来就成。 院子里地面还有些湿,梅雪嫣也等不了了,照着五禽戏一个个动作下来,滑稽是有些滑稽,却也身上发热,娇喘微微。 “嫣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陈婆子惊呼,她手里头还拿着一条鞭子和竹筒一样的东西。 “打一套拳,松松腿脚。” 陈婆子瞪着眼睛说道:“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吓我一跳,三郎也真是,教你拳头做什么,女子又不要上战场打架。你要的毽子没买到,咱们回头可以自己扎,瞧瞧这个怎么样。” 会拳法的只有林三郎,陈婆子便有此误会。 梅雪嫣接过这玩意儿来,却是一套空竹,她只见过,自己开始耍起来,抖空竹也能活动手脚,不一会儿她便发了汗,全身舒坦。 骑马射箭是学不成了,至少有毽子空竹可以玩,梅雪嫣便每日都要锻炼一会儿,就是下雨,她也会在廊子里打一套五禽戏,动作越发标准,看似简单,却每每让她出好一身汗。 梅雪嫣自顾自地健体,没看见天字八号房的窗扉常常打开一个缝隙,宋杰曦看着梅雪嫣的花拳绣腿,起初还以为她乱学拳法又不到家,看下去却惊异起来。 “虎,鹿,熊,猿,鹤……形意拳?不,招式不对,这丫头还会多少新奇玩意?” 第八十六章 提亲 提亲提到酒家这种稀奇事少见,所以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 “来了来了!” 梅雪嫣现身时,堂内齐刷刷的目光聚过来。 陈婆子早就收到过好几张帖子了,不少大户人家有意迎娶梅雪嫣,这谢家更为干脆,麻利地请了媒婆,直接上门提亲了。 梅雪嫣最先瞧见的是打扮惹眼的媒婆,一点都不像印象中,身宽体胖头戴绢花下巴点颗痣的媒婆,反而是着装隆重得体,穿得鲜艳喜庆,让人看了高兴。 其身后是一位儒衫公子,有些斯文羞涩,只是眼神诚挚又矜持,他的身后有一男一女两仆伺候,分别端着用红绸子盖住的托盘。 “啊哟梅姑娘!总算见着真人了,瞧瞧这通身的秀气,果然是名不虚传!” 媒婆直接扯开嗓门喊道,声音高,却不刺耳,捡着好话奉承得人飘飘然。 “我啊,本来不做媒婆这行当了,耐不住城北谢员外谢夫人诚心哀求,让我替谢公子说这门亲事,我一听女方是你,二话不说答应了,谢公子人才出众,门当户对的姑娘不好寻,只有梅姑娘正好是金童玉女,般配得跟天仙似的,甭管亲事成不成,来,咱们见见礼,千里相逢即是天定,莫要错过了好良缘。” 梅雪嫣憋着笑,别小看这媒婆叽里呱啦一堆,好似胡说八道一般,其实有不少功底的。 几句话就将男方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是城北谢员外家的公子,家境殷实,员外夫人都诚心实意,而谢公子也是才貌双全。 梅雪嫣打量了一眼谢公子,反而是他不敢对视,有些面熟,应该是县学堂的生员。 “谢公子今年十九,去年就考上了秀才,以后前途无量,和姑娘正好是一门两秀,相得益彰。” 媒婆扯了扯谢公子,后者才会意,走上前来施礼。 “小生见过梅茂才,在县学堂就曾一睹姑娘风姿……” 谢公子倒不是怯场的,只是这种场面总有些局促,梅雪嫣回了个屈膝礼。 “谢学兄好。” 见他支支吾吾,梅雪嫣轻笑,的确是个样貌出色的好儿郎,而且他十八岁便中秀才,在临安县同辈中,已是佼佼者,只比马锦骐稍逊半筹。 可惜梅雪嫣并无相亲的意愿,她的郎君当然是自己挑,这个谢公子明明才是个半大小孩,心性未定,梅雪嫣怎么可能草率答应。 谢公子在媒婆的提点下,说道:“这是送给姑娘的见面礼,区区薄礼,希望姑娘不要嫌寒酸。” 他的一男一女侍从立马将礼盘双手奉上,梅雪嫣没有去接。 “谢公子海涵,这礼我不能收,辜负谢家一番美意,实在抱歉。” 梅雪嫣朗声说道,直爽地拒绝了,也是说给周边人听的,她并不急着嫁人,所以不如干脆拒绝,免得还有其他提亲的。 谢公子脸色微变,稍稍失落中又有些如释重负,梅雪嫣猜测他也是被爹娘赶鸭子上架的呢,二十不到的年纪情窦未开,还不懂男欢女爱,怎么会急着讨老婆? 无非是临安的一些大户人家的长辈想要联姻而已,一个炙手可热的女秀才,足够给门楣增光了。 媒婆却不依不饶问道:“这是为何,姑娘已然和林家退婚,是谢公子未入姑娘的法眼,还是谢家诚意不够?这是谢员外初拟的下聘礼单,姑娘不满意之处大可提出来……” 媒婆知道梅雪嫣是秀才,但秀才又怎么样?女子总是要嫁为人妻的,谢家虽说比不得林府,那也是临安的富贵豪门了。 依媒婆看来,被林府抛弃的女秀才,终究是个弃妇而已,谢家这般诚意,她还能不答应?居然拒绝得如此果断。 “谢家乃一方富绅,谢公子也是一表人才。”梅雪嫣解释道,“是我并未有婚嫁的打算,我相信谢公子也并非自愿而来,诸位请回吧。” “姑娘说得哪里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公子也是情愿的,这对姑娘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姻缘了。” 媒婆见她态度坚决,有些恼意,谢府是什么人家?她不过是林家弃妇,谢员外可给足了她脸面,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女人。 害她白跑一趟,这亲事没谈成,媒婆失了回礼,又有损她的名声,自然没好气。 “这是谢公子的生辰八字,姑娘现在心气高,若哪天反悔了,大可去谢家重提,得,我这媒人也甭做了。” 媒婆扭着腰肢快步走了,一边嘟囔着“难不成林府还能请你回去?”的话。 反倒是谢公子歉疚不已,直道了几次抱歉才走。 没人阻碍之后,梅雪嫣和陈婆子才从吉祥酒家出来,今日便是知府派人来查账的日子,她得赶去县衙交差。 那些拜帖之类的,梅雪嫣也已书信回绝,若疲于这些应酬,她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梅雪嫣离去之后,陈婆子在拐角看到一个高大宽厚熟悉的身影,连忙追上去。 “三爷!三爷留步!” 正是林三郎,他穿着便衣,不过他身材壮硕,在街道鹤立鸡群,十分打眼。 “是陈婆啊,你有什么事?” 林三郎波澜不惊地问道,看不出什么表情,刚毅的下巴抬得老高。 “三爷既然有心过来,怎么不亲自和嫣娘静坐下来谈谈?” 林三郎生硬说道:“谁说我过来找她的?” 陈婆子笑道:“我连着几日都瞧见三爷你了。” 林三郎眉毛抽动,咬牙道:“我是去郊外骑马!” 陈婆子笑着直摇头,林府去郊外直接出城东便好,非得穿过闹市跑到城南来?何况连马匹都没带,三爷你骑的是木马么? 林三郎高傲执拗,陈婆子知道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认输服软的。 “唉,嫣娘是我一手带大的,她性子软心又善,喜好心思藏得深,不肯表露。三爷你是错怪她了,我记得小时候沈氏罚她不许吃饭,厨房的老婆子可怜她,给她一颗煮鸡蛋,她骗我说给了两颗叫我吃一颗,后来我才看见她晚上饿得偷偷在吃蛋壳……” 陈婆子说着泪眼婆娑,唏嘘不已,林三郎不由听得入怔。 “这样一个孩子,跟夫人无冤无仇,怎么可能拿她的牌位泄恨?三爷你真是错怪她了。她嘴上不与人亲近,可心地却再好不过了。” 林三郎动了动喉结,他后来回想,当然知道是错怪她,否则他也不会站在这儿。 可梅雪嫣对他无情,这才是他别扭的,难不成他还眼巴巴去热脸贴冷屁股? 听见陈婆子又说道:“这几日好多人家来提亲,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当真?” 林三郎嘴角不觉上扬,神采奕奕,转眼又沉下来,瞪着黑漆漆的眼睛。 “三爷方才亲眼所见了,那是谢家请来的媒婆。” “跟我有什么关系!” 林三郎不知是喜是气,转身几乎是飞跑,颇有点落荒而逃,脚步却轻快飞扬。 第八十七章 暴怒 “怎的还没来?” 县衙中,桌上堆着历年的账簿,吴县令陪同府差坐着,前些年的账已经查看完了,就差梅雪嫣拿回去的去年的账本,府差熊才茶都喝了好几杯,如了两趟厕,渐渐不耐烦起来。 “吴大人,你这些年的账稀里糊涂的,是前主簿捣的鬼,知府大人说过,也可以既往不咎,但近年的账我总要看到记录吧?莫不是吴大人心虚,又找了个缘由故意在此跟我拖沓?” 吴县令气结,熊才虽然品级不如县令,可他是知府大人的主簿,又是知府派来的官差,言语上不必对他客客气气,纵然话中带刺,吴县令也只能忍了,谁让他的确财政上出了问题呢? “熊大人稍安勿躁。”吴县令只能喝问道,“你们为何不将账簿存档,而是私自带回家中?” “启禀二位大人,存档室闹鼠患,造成不小的损毁,所以才让梅副主簿拿回去,查漏补缺核算清楚,梅副主簿这俩日告病,不过她是守信之人,就算是有事情耽误了也会赶来的。” 邹老先生几乎是眯着眼睛在答话,他已经认命了,只希冀事情不要牵扯到梅雪嫣。 告发马主簿?他不敢,否则他往后妻儿再无太平,也不能,马主簿没有留下罪证,那本账簿已经改得面目全非,就是大罗神仙也顶多看出端倪,指不出错误,马主簿只需要往前任主簿身上推卸。 “大人,下属办事不利,管理不善,皆是我没有好好督察,请大人降罪。” 马主簿抢先一步说道:“平日虽是邹老打理存档室,但我作为主簿,一直疲于填补前主簿留下的财务遗漏,竟没能及时察觉鼠患,我也有失职。” 邹老先生哑口无言,果不其然,马主簿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顶多领一个失察的小罪,无伤根本。 “本官不管是耗子啃了还是蛇吃了,本官只管看完去年的新账,给知府大人交差,吴县令的手下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处置便可,与本官无关!” 熊才知道官府里头多得是弯弯道道,不过他懒得管这些破事,他只需完成知府大人的差事。 有熊才在,吴县令也不好追究,要是抖落出什么丑事来丢的是他县令大人的面,所以干脆一起罚了。 吴县令烦闷地说道:“主簿及以下,均有失职,扣半年俸禄!” 另外两个副主簿心有不满,本来可以让邹老一人承担的,结果他们也跟着遭殃。而邹老则如蒙大赦,没有丢掉这份差职,他已经是觉得万幸了。 马主簿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没能把这老家伙除去,始终是块绊脚石头。 至于扣俸禄,马主簿根本无所谓,他可不是靠这点微薄的俸禄吃喝的,这么点银子,连他日常花销都补不上,哪能一年就买下一个大宅院? 梅雪嫣被提亲的谢公子耽误了好一会儿,才匆忙回到县衙。 “梅副主簿,去年的账本可带来了?” 马主簿热切地问道,不过眼神里闪烁着寒光,他之所以敢把账本给邹老和她,是自认为凭他们也不敢揭发他,就算让她带回家又如何?她入职才几天,有什么能耐将他的假账目算清楚? “当然,大人请过目,因为旧账本已毁坏,所以下官重新核实做了新簿,让大人看得更加清晰。” 梅雪嫣将两本都呈上去,旧账是杂乱无章,全然用文字记叙,掩人耳目的文字多,而有差错的数目却一笔带过,而她的不同,将账目精简,只挑关键信息。 “吴县令,你们县衙还许女子入职?” 熊才稍稍有些鄙夷地问道,这临安人才凋零,才会让女人当职,女人见识短浅,胸无阡陌,在家伺候男人孩子还行,在外却难堪大用。 梅雪嫣自己答道:“禀大人,吴县令不拘泥于小节,惟能者是用,下官感激吴大人的知遇之恩。何况,景国并无禁止女子任职的规矩。” 梅雪嫣头一回自称“下官”,不怎么顺口。 熊才见这个小女子不卑不亢,对答如流,比马主簿他们的应答还好一些,饶有兴致。 熊才笑问道:“你是说你很有能耐才干咯?” 吴县令微微自豪说道:“她便是华桐府提学陆大人亲点的茂才。” “哦?她就是那个女茂才?这我是听说过的,就连华桐府都沸沸扬扬,陆大人回去之后,可是赞许有加,还让华桐书院的院君提前录她为生员。” 华桐书院便是华桐府的官办书院,同民间书院竞争激烈,所以每年录取生员都跟抢绣球一般,天骄才子是各书院抢夺的对象。 熊才拿起账本说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女子是不是真值得陆提学如此器重。” 熊才起先是有些偏见的,让一个女子夺魁,可见临安县这些才子们有多不堪,未必是梅雪嫣有多出色。 听说君子剑陆提学亲自推荐她,让华桐书院院君礼贤下士录用为生员,只是书院里有人干预,说不必为小小女子大动干戈,此事才作罢。据说陆提学还向他的老师举荐,说她书法造诣不小,让“书老”收她为关门弟子。 翻开账本之后,熊才先是一愣,眨了眨眼睛才继续看下去,越看脸色越阴沉,不一会儿,他便翻完了全本。 其他人不知道熊才为何是这幅表情,连吴县令都奇怪,莫不是账本出了什么大岔子? 马主簿轻轻一笑,这不知死活的臭丫头非要插手,她有什么能耐?这不,惹怒了熊大人,她绝对讨不到好处。 “吴县令,你自己看吧!” 熊才冷着脸,将本子递给吴县令。 巧的是,吴县令的神情如出一辙,先是稍稍有些疑惑,随后越看越怒气升腾,拿着新旧账本对比,最后甚至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混帐!” 吴县令大叱一声,将账本重重地摔在地上。 马主簿他们都很奇怪,就算是账目不清,或者梅雪嫣写得混乱不堪,怎么惹得两位大人如此暴怒? 第八十八章 罪证 马主簿眼睛一转,见风使舵的事他做得极熟手。 “大胆!让你修订核实账本,谁让你妄自篡改?现在被你弄得混乱不清,熊大人还怎么核查?” 梅雪嫣瞥了他一眼,马主簿连看都没看,就想把罪责全推诿给她,撇得倒是麻利。 “马主簿说得哪里的话?我查漏补缺,将账目完善,更有利于大人核查了。” 马主簿眼皮一跳,不知道她是何用意,这些账都是去年的,她刚入职,怎么可能知道当年他挪用私吞了哪里的款项?想到此处,马主簿稍稍放心,就连吴县令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能耐? “熊大人,吴县令,她虽是我的下属,可是她擅自妄为,耽误了大人的公事,只求大人恕她是新手,轻罚便可,账目上的疑问我会亲自向大人解释清楚。” 马主簿心中冷笑,他只想对付邹老头,谁知梅雪嫣自个儿要当这个替罪羊,也好,二小姐早就看梅雪嫣不顺眼,能惩治惩治她,回头向二小姐邀功去。 瞧熊大人和吴县令如此震怒,难道不治她个重罪? 马主簿抬头时,却见两位大人都是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如同要把他看透一般,马主簿颔首不敢直视。 熊才沉静地说道:“看来贵县的财账的确混肴不清,吴县令,若不查明一个结果,那我便如此上报给知府大人了。” 吴县令冷汗直下,出了贪墨之事,首当其冲的是他这个县令。 “马主簿,我问你,去年谢家老宅转卖,怎么少了四千多两?” 马主簿差点跳起来,吴县令怎么知道?谢家老宅本收缴为官府后专卖给另一个乡绅,一共是一万两,而记录在册的最后变成了五千多两。 “谢家老宅……”马主簿喉咙发紧说道,“本来是一万两,但是谢家老宅是前年在前主簿手里就开始专卖的,当时买下的乡绅已经付给他一半,我接任之后,便只得五千多两啊……” 吴县令面无表情又问道:“那我问你,去年朝廷拨下来的寒门士子津贴,一共有两千两,你每户发下去多少?” “十……十两银子。”马主簿额头冒出汗珠答道,“一共两百户。” “放屁!”吴县令寒声道,“一共不到一百户!你其中贪污了一半!” 马主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脑子只觉得有一百只苍蝇在乱蹿,嗡嗡直响,津贴是他负责发放的,本已经瞒天过海,吴县令怎么突然就知道了? 吴县令继续说道:“还有商铺税收,农户粮税等等,小半数都是落入你的口袋!” “我……大人!冤枉啊!这账本上写得明明白白,去年的所有财账都是您过目的!” 吴县令冷声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马主簿回过味来,没错,就是梅雪嫣这本新账,肯定是她捣的鬼! 翻开一看,是一种方匡,上边和左边两栏写着项目名称,中间大大小小的格子记录着数字等详细,最后还有注解,点出哪款银子少,哪里被私吞,一目了然。 马主簿一屁股坐在地上,失了力气,头脑一片发白。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吴县令问道。 “我……这不对,是她冤枉我!旧账上已经写得分明,我没有贪污……”马主簿叫起来喝道,“梅雪嫣!亏我还替你求情,你做这些假账陷害我是何居心?” 梅雪嫣只答道:“马主簿不必来问我,您大可拿新旧账一一对比,看看有没有哪里错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马主簿从中得了多少好处,掩盖了多少罪证,您自己清楚。” 梅雪嫣头一回揭人罪证,稍稍感叹,或许她会得罪马主簿乃至整个马家,但是非对错自在人心,她认为自己所作无愧于心。 梅雪嫣不仅是为了邹老,算账时她同样是惊心动魄,小小的县衙主簿居然这么大胆,贪污了近半的财政收入,难怪马主簿一年便能买下大宅院,他影响的不仅是县衙,更是千千万万临安百姓。 那些农户,如果没有马主簿剥削,是不是可以多吃一口饭,不至于冻死饿死?寒门学子若领到了津贴,是不是可以不为生计发愁专心治学?冯秋墨曾说过,这世上有除不尽的蚂蟥蛀虫,马主簿已然是荼毒殆害一方的蝗虫。 “你含血喷人!”马主簿气急败坏骂道,“你这个贱人存心构陷我!请大人明察啊,这些都是前主簿做的,我只是收拾他丢下的烂摊子,跟我无关啊!” 马主簿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已经瞒过去了,县令大人很少再回头查账,就像前主簿,偷偷摸摸这么多年才东窗事发,马主簿也没想到知府大人突然派人来差。 其次是马主簿作假账的手段高明,文字记叙东扯西扯,寻常人难以捋清楚账目,他得以掩人耳目,就算哪天被人知道,他往前主簿身上一推,自己能洗脱。 却不曾想,冒出个梅雪嫣来,跟个算盘成精似的,鸡蛋里能挑出骨头来,将他的数目从头至尾算得一清二楚,罗列得条理分明,就是傻子都能看懂。 最重要的是,马家俨然是临安首富,纵然是吴县令也要忌惮三分,他是马家族亲,即使被发现一些小罪证,料想吴县令也不敢拿他如何。 “马主簿倚仗官职之便,私吞国帑,贪墨府银,涂害一方,证据确凿,今削其官职,押入牢房,罪行另行审判。徐师爷,你带人抄家封府,所有脏款充公入库!” 徐师爷带上县衙二十几号官差,浩浩荡荡拿着封条去抄家了。 马主簿被押下去之前,大喊道:“吴县令,你不能这么做!我是马家主的弟弟,马锦骐的亲叔叔!他已经得知州大人的青睐,收为弟子了,你想想得罪马家的后果!梅雪嫣,你这个贱妇!害我至此,马家不会放过你的!” 梅雪嫣不为所动,倒是邹老先生面色担忧,而另外两个副主簿则两股颤颤,他们跟马主簿沆瀣一气,吴县令处置了马主簿,他们也逃不过。 第八十九章 表格法 “哼,马家又如何,我作为临安县的父母官,难道能放任豪强猖獗?” 吴县令气呼呼说道,他这个县令当得畏手畏脚,但也是有底限的,但凡干出伤天害理欺压百姓荼毒一方的歹人,他也会不吝啬县令的威严,非严惩不可。 熊才拾起账本,好奇地再看了一会儿。 “这账本是你一人所著?” 熊才很有兴趣地看着梅雪嫣,开口问道。 梅雪嫣点头承认,她为将马主簿的罪证罗列清晰,耗费了不少精力。 “这画个方匡,铺陈数字的记账方法,是你从哪里学的?” “这叫表格法,是从算术大师祖冲之所写的《九章算术》残本上所学。” “《九章算术》?” 熊才有些茫然,想了半晌,景国也不曾出过一位叫祖冲之的算术家,他能做知府大人的主簿,就是拜师于景国与“书老”、“诗君”等齐名的“神算”座下,学过十几年的算术,“神算”是公认的景国第一算术家,作为他的弟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熊才稍稍脸红嘀咕道:“多半是我学艺不精,虽然师傅是‘神算’,可我是师兄弟里头最不学无术的,连景国还有祖冲之这般算术大家都不知晓,真是丢人,回去问问师傅和师兄弟们……” “这表格法极其精妙,尤其是在处理数目上如虎添翼,有了它,做账记录都事半功倍,且条理清晰,一目了然,要是能推广使用,那些贪官污吏作假小人将无所遁形,梅姑娘……” 熊才好歹是学算术的,当然了解其中的奥妙。 “大人要用的话只管学去,不用经我许可了,想来祖冲之前辈也是为了造福后世,才殚精竭虑想出如此办法吧。” 梅雪嫣没有藏私,表格法是人人可学的,不能说没有缺陷,但至少能帮人省下不少精力,有益于民。 “多谢梅姑娘慷慨,不过我才粗略地看了一遍,其中许多奥妙还需向姑娘请教。请问姑娘,那《九章算术》的残本现在何处,可否一观?” 熊才倒是谦虚,他学了十几年算术,一路顺风顺水,自认为除开自己的师门之外,少有比他更精于算术的人了,今日见到梅雪嫣,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顶多算是井底之蛙。 连梅雪嫣这个小女子令他拜服,更别说与那位算术大家祖冲之相比了。 “请教不敢当,后学愿意和大人交流学术,若能借大人的手将《九章算术》的妙法推之天下,那就更好了,只是残本毁了七八成,得花些时日才能整理出来,届时一定带给大人观摩。” 熊才肃然起敬,什么叫大家风范,这才是大家风范啊!不管是大师还是普通手艺人,一个个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学到,可瞧瞧人家姑娘这胸怀,熊才只觉得惭愧。 “好好好,回头再跟姑娘细谈,若姑娘哪日进京,我会向我师傅‘神算’引见,一同钻研姑娘所说的《九章算术》。” 吴县令直称奇,这才女就是不一样,做什么都能熠熠生辉,随手写诗便能上《诗报》,让她做账,也能被“神算”的弟子发掘,是驴子是马,果真是遛遛即能分辨。 珍珠的光华无法被沙砾掩盖,这就是所谓的才华横溢吧。 熊才高兴之下说道:“吴大人,贵县财账上的问题,终究是大人自己的事,知府大人那边我可以暂且不报,但空亏要早日补上,不要耽误了向上头缴税便成。” “多谢熊大人。” 吴县令知道,熊才是看在梅雪嫣的份上才没有紧逼,许他喘口气的。 “现下主簿一职空缺,县衙里头没有能人,要统管财务事宜,从哪找来这么一个人呢……” 吴县令犯难了,临安县的秀才童生倒是不少,可很少有人学算账的,毕竟文人看不起这种斤斤计较的小道。可也不能去请一个账房先生来,律法规定,八品官职必须有秀才文位。 “吴大人,眼下不正有此人嘛。”邹老先生说道,“梅姑娘揭发马主簿有功,且能力毋庸置疑,大家都有目共睹,足以接替主簿职位。” 另外两个副主簿失了靠山,声都不敢吱,连忙出言讨好。 “是啊是啊,梅姑娘就是秀才,又身具才干,做主簿咱们也都服气。” “呃……” 梅雪嫣有些意外,她还没当几天差,没想过升官加爵的事。 “我是新手,许多事还在学着处置,怕是不能胜任。” 熊才插嘴说道:“外人小看我们,觉得我们只是算账管钱的,却不知要胜任绝非易事,梅姑娘先有‘才华’显赫,又有心系百姓的‘才情’,更有脚踏实地的‘才能’,兼具‘三才’,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吗?” 熊才起先对梅雪嫣稍有轻视,即使她才名在外,可女子生来要比男人低上一层,却无疑被她的能力折服,且谈吐之间,更是钦佩她的胸怀。 吴县令暗喜,实则他早有此意,不过梅雪嫣是他一手提拔的,他直接委任多少有些私心的嫌疑,现在既然众执一词,那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好,既然是众望所归,就委任梅雪嫣为主簿,你也不要推辞了。” 邹老和其他两位副主簿齐齐道贺,只是那两个副主簿眼神闪烁,显然是害怕梅雪嫣如今上位报复。 小半日,徐师爷便回来复命了,马主簿的宅子已经被查封,家眷赶出府邸,财产没收充公。 “抄家所得的银票、金砖银锭、贵重字画首饰摆件等等,加上宅院,初步估算价值一共五万两白银,具体还需仔细清点。” 这只是一个主簿,家产居然差不多是一个县一年的赋税了。众人为如此庞大的数字惊叹之余,又心觉马主簿的贪财,他将财产金银等死物储藏,却没有活变为产业,是个实打实的守财奴。 吴县令自然是少不得破口大骂,他这个县令都没有如此丰厚的家业,日子虽说不算清苦,可从不奢侈铺张。 而熊才在学习了梅雪嫣“表格”、“曲线”、“柱状图”此三道统计法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去研习了。 第九十章 下酒 “谢家公子被人打了!” 方一回到吉祥酒家,陈婆子就告诉梅雪嫣这个消息。 “被人打了?上午不还好好的吗?” 梅雪嫣惊讶问道,谢家公子书生意气斯文有礼,不像是会得罪人的,好端端的,怎么会惹上是非? 陈婆子手里头正收拾刚买的羊肉,泡去血水后和萝卜块一起放进罐里炖着。 “可不是嘛,多好的一个后生,在上午在回去的路上就被人拦下来,大庭广众地动起手脚。” 梅雪嫣微愠道:“临安居然还有这么无视法度的狂徒,凶手没被抓起来吗?” 陈婆子神色异样说道:“呃……既然是敢逞凶的恶霸,普通百姓谁敢插手,听说那人打完人大摇大摆走了。” 梅雪嫣点头,忽然想到,她所认识的人里面,此般嚣张的只有林三郎。 “该不会是林家的那个土匪吧?”梅雪嫣瞧陈婆子脸色,猜测说道,“谢公子哪里惹这个恶徒了。” “呃,嫣娘你还不知道?我倒觉得他是为了你啊,谢公子不是找人提亲嘛,三爷……多半是心里不痛快吧。” “不痛快就随便打人?” 林三郎的臭脾气还是容易惹梅雪嫣愤愤,自己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别说是他人来提亲,就是锣鼓熏天结亲都与他无关。 又或者是自己自作多情,林三郎和谢公子有他们自己的纠纷也未可知。 总之动不动就伤人的蛮横总是惹人讨厌的,他这作风一点都不见收敛。 “要我说,三爷那日冲动说了那样的话,他自个儿也后悔呢,他还是在意娘子的。” “你可别替他说话。”梅雪嫣又问道,“陈妈妈,你是不是和林三郎说了什么话?” 陈婆子嗫嚅道:“是三爷来找你许多次了,我见他有悔过之心,只是碍于情面没有亲口跟你说。” “他要是好心,就最好让吕氏把婚契退还给我,免得跟蛛丝一般牵着吊着。” 梅雪嫣开始在走廊上活动手脚,五禽戏的动作她做得越来越精准,可越来越觉得艰难,才做半套就浑身热汗。 效果也是显著,才练几日,梅雪嫣的精神不错,腿脚轻便有力了许多。 旁边罐子里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诱人的香味溢出,梅雪嫣摸摸肚皮,被勾起了馋虫,以前吃饭几口就饱腹了,习了五禽戏之后,她胃口好了很多,饿得也快了。 “好香啊!” 宋杰曦从房里头跑出来,直往炉罐旁凑。 “梅姑娘在做什么好吃的?我能否讨上一口?正好我这壶酒还没下酒菜呢。” 宋杰曦已经不客气地自己动起手盛碗了,梅雪嫣也没有推拒他的理由,尽管明明只需要唤小二就有一桌下酒菜,便默许了。 “炖得酥烂的羊肉,好久没吃过了,多谢梅姑娘款待。” 梅雪嫣轻笑,不款待你自己也不会客气。宋杰曦两只手大快朵颐,没有一点文人的样子。 “宋学兄说好久没吃过?” “是啊,几年了,上回还是在北方老家,江南做羊肉嫌膻,总是要配大料,或是葱爆,或是卤煮,北方却是一锅子炖了,吃起来更爽快,来,尝尝我带来的酒。” 宋杰曦亲自斟了一小杯酒,梅雪嫣意外没有闻到刺鼻的酒味,而是淡香沁人,她不嗜酒,瞧着清澈的美酒也忍不住嘬了一小口。 “不辣,反而香甜甘醇,是桃花酒?” 梅雪嫣将一小杯桃花酒一饮而尽,唇齿留香。 “没错,桃瓣是去西郊一片桃花林采的,酒里加了冰糖,现在香味都浸出来了。” 梅雪嫣甚少有游山玩水,上次散心还是融雪文会,那时天寒地冻天下皆白,景色就已是怡人了,听说有一片桃花林,不禁心生神往。 “桃花林在哪片地方?” “现在已经繁华落尽了,姑娘还要去吗?” “真是可惜。” 梅雪嫣遗憾道,果然不能困在林府,外头那么多有趣的物事,可惜错过了这次桃花盛开的节气。 “这有什么可惜的,姑娘要是喜欢,我下次寻到了有趣的地方,带姑娘一块去就是了。” 梅雪嫣没有答话,宋杰曦的心意她哪能不知道,桃花酒明明是适合女子喝的。 跟宋杰曦谈了一会儿天,宋杰曦倒吃得酣畅淋漓,罐子里的羊肉所剩不多,梅雪嫣想着还要给陈婆子留一些,干脆找个由头逐客了。 被抄了家的马主簿府宅,外头家眷背着零碎包袱哭得以头抢地,马主簿舍不得花银子买下人,拢共主仆只有十几个。 “夫人,咱们家都被官府封了,这可怎么办啊?” 马姓一族在临安是个大姓,夫人马氏是马主簿出了五服的远族亲。 “现在老爷不在,咱们只能投奔族长,让他们替老爷和咱们做主!” 马氏领着一群家眷,浩浩荡荡地一路哭诉到了马府,马族长不在,但是马锦骐和二小姐马锦隽客气相待,安慰了好一会儿马氏,才止住哭泣。 “婶子还没有告诉我们,叔叔是怎么遭的大难,才入了的狱?吴县令和马家是有往来的,他怎么敢如此做?” 马锦隽学着当家,马锦骐也不说话,只在旁边看着。 “我也不知道老爷到底是什么事得罪了县令大人,听说是受奸人挑唆,告发老爷贪墨了裤银,这年头哪个当官的不吃点拿点,偏偏有歹毒之人跟咱们老爷过不去!二小姐要给我们做主啊。” 马锦隽虽说稍稍有些看不起这位堂叔这些小偷小摸,但始终是自家族亲,受人陷害了,自然是同仇敌忾。 “有没有打听到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跟马家人作对?” 马氏哭强道:“好似是那个叫梅雪嫣的,刚去老爷手下当差,就开始使手段,可见是个心肠歹毒的贱女人!” 马锦骐微微侧身问道:“是今年的茂才梅氏?” “除了她还有能谁?” “又是这个女人!”马锦隽站起来怒道,“怎么哪都有她跟我们马家过不去?” 马锦隽最厌恶听到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她,马家好不容易垄断临安的书业,现在却失了大好局面。现在梅雪嫣又害得堂叔入狱,家眷牵连,简直是个扫把星。 “婶婶老小先在府里安心住下,我派人先去牢狱探望堂叔,梅雪嫣这个被人抛弃的贱妇三番五次作妖,我不会让她好过的!” 马锦隽咬牙切齿说道,一旁的马锦骐稍稍蹙眉。 第九十一章 铺面 “我已经亲自去牢狱里探望堂叔了,果真是梅雪嫣那个贱妇暗中使计陷害他。” 马锦隽折腾了一晌午,用绣帕擦净细汗,衣袖扇着凉风,倒上一大碗凉茶喝了。 马锦骐捧着一本书读着,听到马锦隽火急火燎的,微微不悦。 “别一口一个贱妇,闺中女儿要贤惠温和一点。” 马锦隽努嘴说道:“我就是不喜欢这个女人,她都害得堂叔下狱了,哥哥言语间还总护着她,对这等一肚子坏水的人,还斯文守礼做什么?。” 马锦骐无奈地摇头,到底是从小娇纵的二小姐,沉不住气,还需磨练。 “我哪是帮她,是护着你呢。”马锦骐温声道,“堂叔还好吗?” “好什么好,在暗牢里头吃得不好睡不着觉,我去的时候,都快跟我哭出来了,老大把年纪,看着真是可怜。” 马锦骐只问道:“他具体是犯了什么事?” “堂叔也真是的,县衙原先的主簿刚出事,他上任才一年,胆子忒大了,这回家里被抄出五万两,我还以为他需要我们接济呢……” “五万两……”马锦骐也讶异道,“就算他擅长弄假账,也迟早有一天要出岔子的,堂叔真是糊涂了,贪心不足……” 马锦隽也点头道:“说起来堂叔也是倒霉,正巧碰到知府大人派人来查账,他原以为梅雪嫣什么都不懂,就胡乱找人来顶罪,却被梅雪嫣将旧账全部翻出来,在大堂上被人揭发了,吴县令能不拿他开刀嘛,现在想救他都难。” 马锦骐听了细想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声,堂叔敢这么恣意妄为,多半也是仗着马家的权势。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唉……堂叔是一家老小的顶梁柱,现在下狱了都失了主心骨。”马锦隽说道,“可是堂叔犯在吴县令手里,一时半会也捞不出来了,咱们总之不能忤逆官府朝廷。” 马锦骐点点头,十分满意。 “上次印坊的事你总算长了教训,办事也沉稳了许多。” 马锦隽闷闷不乐,马家的印坊虽说没损根本,但元气大伤,没能把临安的书业吃下来,后来又有文人闹事,粗劣的纸张终究是引来不小的麻烦,甚至许多读书人抵制马家印坊。 得亏马家家业大,不至于因此倒塌。 “印坊的事,如果不是梅雪嫣,咱们已经功到渠成了!”马锦隽恨得牙痒痒说道,“以前哥哥忌惮林府,现在她是孤家寡人,是该给她一些教训了!” 马锦骐不认可,他是有傲气的,不仅因为怕了林府,梅雪嫣在才名上隐隐压了他一头,他要堂堂正正证明自己,而非通过一些下作手段。 “梅雪嫣你就别管了,好好安置婶婶家人吧,别让人说咱们不近情。” 马锦隽嘀咕道:“她们能有什么不满的,吃咱们的喝咱们的,就是家里添了这么多人,宅子再大也挤得慌,尤其是小孩吵得人头疼。” “这话以后不要说了。” 马锦骐沉吟片刻说道:“你刚才说林府,他们不过是衰败将门,如何比得上书香门第,原先我还觉得林三郎是最好的妹婿,现在想想还是目光短浅。” “哥哥不要我嫁给林三郎了?” 马锦隽兴奋说道,自传出来林三郎和梅雪嫣定亲的事,马锦隽又气又恼,她心是另有所属,可不代表能容忍是林府看不上她,她名门闺秀的二小姐哪里轮得到别人摆布挑选? 后来又听说梅雪嫣成了弃妇,哥哥还是有联姻的意思,让马锦隽一直茶饭不香。 “嗯,我今年便去参加府试,若能够中举,咱们就不再光是商贾人家,而是官宦世家,知州大人有意在府试后收我为徒,他林家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候我自然替你再寻一个更好的姻缘。” 马锦隽半喜半忧,忧心的是哥哥别又给她找份别的姻亲,在她眼里什么公子才俊也比不过那人的脚趾头,要是能时常见一见他多好。 …… 新官上任,梅雪嫣先是清点了府库里的亏空,有马主簿抄家后的填补,倒也没有差多少,可想而知,以前的亏损大部分都落入马主簿的口袋。 “这马主簿,敛这么多银子放家里,也不花掉,难道还能带进棺材里不成。” 梅雪嫣嘟囔了一句,一边将新账目封存好。 “贪了财还没来得及花,还不如不贪呢。” 邹老先生一边擦拭着锁柜,一边用掸子佛去尘土,另外两个副主簿勤快地将陈年旧账受了潮的簿子拿出去晒。 梅雪嫣见邹老忙完之后,站得恭恭敬敬,半躬着背,神态比往日谦卑了许多。 “邹老怎么变得这么拘谨?坐下喝茶说话吧。” 邹老端坐下,捧着茶碗也不喝,只换了几个坐姿,时不时看向梅雪嫣。 “我原来不知道梅姑娘竟就是今年新晋茂才,真是失礼。” 梅雪嫣知道邹老以前也是个秀才,还做过县学堂的教书先生,老了没能取得再高的文位,屈身于主簿手下当差。 “这有什么失礼的,你是先生我是生员,说起来是我要行学生礼。” 邹老感慨道:“我当年也顶多是个秀才,你却是魁首,可见远远不如,后生可畏啊。” “咱们也不要互相奉承了,邹老,这要承卖掉的书铺在永乐巷,东家是谁?” 梅雪嫣瞧见最近永乐巷有一家书铺要转卖,她有意盘下来。 成芳印坊那边陆陆续续送来分红的银两,零零碎碎已拿来了五六百两,其中包括许多家茶楼的供钱,临安现在是每家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在讲《倩女幽魂》。 另外别县乃至华桐府,都有书铺千里迢迢来进货,所以生意越来越大,假以时日名气再广一些,分红会越多。 邹老看了一眼答道:“就是林府的产业,好似东家是林二爷,我记得前些日子是他来县衙的。” 梅雪嫣揉了揉额角,居然又牵扯到林府,她万分不想和林家再有交道,要盘下铺面的心思便浅了。 只可惜是个好铺面,梅雪嫣手里存下了五百两约摸能盘下来的,只好另寻好地段了。 第九十二章 痴汉 翌日梅雪嫣特地绕了远路,去了永乐巷,这条街铺乃县城最繁华的所在之一,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最红火的铺面都在这儿了。 “你总算有了空,能出来走走。” 薛芳牵着梅雪嫣的手四处逛着,尤其是在金银铺里流连忘返,梅雪嫣的头上多了一支海潮翠钗,薛芳眼光极好,知道梅雪嫣不喜欢把金银戴在头上,就选了一支稍别致的。 “你不也是,印坊的事总算尘埃落定,不需要亲手打点了。” “以后咱们多出去散心,你瞧,人一打扮起来,整个人都溢着神采了,你平常不修边幅,只在穿着上稍稍改变就犹如两个人,嫣娘,你真是漂亮。” 薛芳拉着梅雪嫣左看右看,她今日总算穿上了浅绿褙子,和玉钗互相映衬,显得人清丽娇俏了许多。 女儿家怎么可能不爱打扮,梅雪嫣以前没多余银钱打扮,后来在县学堂只作女扮男装,现在终于能穿上好看些的衣裳。 “这还是你给我挑的褙子呢,我不会挑衣裳。” 薛芳打量了一会儿说道:“那既然来了,干脆咱们多买点东西回去。” 薛芳又轻车熟路地去了最好的脂粉铺子,买了好一些胭脂水粉,直接亲自给梅雪嫣妆点上,最后抿了唇纸之后,薛芳竟看呆了。 “芳姐,好了没有?” 薛芳回过神来笑道:“淡妆轻抹几下,嫣娘就光彩照人了,不是我夸你,你自己瞧瞧,临安县就找不出比你好看的小姐了。” 连薛芳都未曾注意到,梅雪嫣五官居然长得如此精致,淡妆让肤色白皙了一分,原本面色不太好,多了淡淡腮红之后,变得明艳动人了。 梅雪嫣自己拿了片铜镜照了一会儿,自己没发觉什么变化。 “这铜镜粗糙,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总之信我,错不了的。”薛芳叹道,“要说你读书多,身上一股文雅气,是其他闺中女子没有的。” 去成衣铺子订了几身衣裳,而后陈婆子手里又多了一些胭脂水粉,好在分量不重,否则就拿不动了。 一直到了林家的书铺,梅雪嫣和薛芳驻足在外头看了良久,生意的确门可罗雀,书铺稍昏暗,只有零零碎碎的两三个人出入。 “这就是你所说的林府那家书铺?这么好的地段,怎么生意这么寥落。” 梅雪嫣摇摇头,以前陈君生在这里做过学徒,说书铺原来生意是好的,后来自二爷做了东家之后,生意越来越差。 “可能是经营不善吧。” 梅雪嫣与沈氏不和,这次《倩女幽魂》问世,林家书铺始终没有进货,大约是有沈氏的授意吧。 薛芳探着头说道:“那你还准备盘下来吗?兴许是风水运道不好,这种铺子,一般是没有人要的。” “芳姐是生意人,怎么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梅雪嫣见铺面阔绰,地处繁华末端,不算特别吵闹,又不缺人往来,本来犹豫的心又有意动,要是能有家自己的铺子,就有事情打发韶光了。 薛芳心思敏锐,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因为它是林府的产业就迟疑,你是县衙主簿,找个人出面承下来就好,不用亲自跟林家人碰面接触。” “这倒是个好办法,回头我再看看,时辰还早,咱们去谢府吧。” 今天是县令夫人主持的宴席,她隔一两月便举办一次,和商妇官妇等等谈天怡情,有时宴请商妇,有时也邀请闺阁小姐,只是官商文一般不会一齐,大家身份地位不同,免得生出口角嫌隙。 今日是商妇们的宴聚,薛芳受邀,梅雪嫣也被县令夫人特地派人叫去了,除此之外,邀上同伴一起去也是允许的,毕竟人多热闹。 到了谢府门外,梅雪嫣微顿,谢家派人亲自站在府外迎接宾客,其中就有那日去吉祥酒家提亲的谢公子,另有一位素色衣裳的女子,只在首饰上做了许多工夫,多是用白玉珍珠打造,看起来素净雍容。 “羽容妹妹。” 薛芳和谢羽容互问安好,而梅雪嫣看着谢公子,稍有些局促,他被林三郎平白无故打了一顿,多半是因自己而起的。 “嫣娘,这是谢家大小姐,和我是早相识了。” 谢羽容含着笑看着梅雪嫣,却站得远远的,不见得有多热情。 “谢小姐好。” 谢羽容没有答应,谢公子倒先跳出来解围。 “梅姑娘来了,近来可安好?” 梅雪嫣见他热情洋溢,应该是没将事情算在她头上,反而先来问好,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半大公子。 “谢公子有礼了,你……”梅雪嫣顿了顿道,“你的伤好了吗?” 谢公子挠了挠头,爽朗说道:“养几日便好全了。” 梅雪嫣心想,看来林三郎那祸害总算有点分寸,没把人打出个什么好歹,现下谢公子能待客,应该只是稍有些皮肉伤吧。 谢公子不善言语,只傻笑着,谢羽容才站出来跟梅雪嫣招呼。 “原来你就是梅茂才,早听说过你的大名,请进吧,芳姐姐来过谢府许多回了,还劳烦你替我领着梅姑娘,别怪我谢家招待不周。” 梅雪嫣和薛芳进去之后,谢公子才拉了谢羽容一把。 “姐姐也真是的,人家头一回来府里做客,怎么这么冷落她。” 谢羽容戳了他一额角,说道:“我又没给她臭脸色,你倒先护着她,她有什么好的,只是林府不要的女人,亏爹娘还瞧得上她,才给你去提亲,她倒好心气高着呢,还害你平白无辜被林三郎……” “行了行了。”谢羽容打断她说道,“又不是她的错,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娶她,这是咱们男人的事,等我学好了武艺,这场子我要找回来的!” 谢羽容无奈摇头说道:“他是自小去打仗的莽夫,你一介书生跟他比什么腿脚,等你功成名就,难道不如一介武夫吗?你莫要误入歧途,你说……林三郎到底是怎么想,又把人家弃了又争风吃醋。” “姐姐,你到底是贬他还是夸他?” 谢羽容撇嘴说道:“一个莽汉有什么可夸的,不过,他肯为女人意气用事,当得上是个痴情的男子汉大丈夫。” 谢公子见她一脸痴样,嘁了一声。 第九十三章 打情骂俏 谢府直接在花园里办的宴席,正值天暖明媚,谢家花园里种了几批海棠,且是不同的品种,淡粉浅红明艳如女子的姣颜。 仆从一早早就布置好了蒲团矮桌,此时宾客已经到了大半,三三两两站在海棠树下说笑聊天。 都是些生面孔,梅雪嫣也无从去打招呼,只是薛芳人脉广,都谈得来,也不忘推梅雪嫣跟她们互相结识了,都是些小姑娘或是年轻妇人,不管真情还是假意,总是热情洋溢的,一时间倒欢声笑语。 “你就是梅茂才?写《倩女幽魂》的那位?” 几个小姑娘围拢在一起,坐在花坛边沿一齐捧着书看,听到梅雪嫣的名字,都莺莺燕燕跑过来要结识。 “你瞧,她们都在看这本书。” “是啊是啊!我都看了三遍了。”有个性子跳脱的女孩说道,“每看一遍,都还是被那些鬼怪吓出一身冷汗。” 另一个揉揉弱弱地女孩说道:“你是胆子大,我可是每次都躲在被子里看完的,我更喜欢宁采臣和小倩的情爱,看得我哭了五日,茶不思饭不想,我爹娘都吓坏了,以为我得了癔病。” 最后文质彬彬的女孩说道:“我最喜他们那首诗,只羡鸳鸯不羡仙,让人唏嘘,梅姐姐高才,将二人的遗憾和眷恋写得淋漓尽致。” 三人皆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叽叽喳喳调笑起来,闹了一会儿,又拉着梅雪嫣问这询那,片刻已经是姐姐妹妹相称。 “梅姑娘果然来了,也不枉我特地派人去请。” 循声一看,是县令夫人到了,因为是私交聚会,所以她只带了一个随行的嬷嬷。 “夫人安好。” 梅雪嫣屈膝福礼问好,朝后边瞟了一眼,竟然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熟悉的身影。 “我看你年纪轻轻总忙前忙后的,跟那些老头子打交道多无趣,才找你来同龄聚聚。” 林三郎跟在后头没有说话,梅雪嫣不怎么在意,以前同一屋檐下住过,索性不打招呼也好,免得尴尬。 林三郎憋着一口气,瞧她神情自若,自由自在的样子,没有丝毫憔悴伤心,反而神采如月,果然是一点都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让他又可气又可恨,亏得他生了好几天闷气,还为错怪她的事心怀愧疚。 气消了之后,他盘桓了几日抹不开面,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跟个小女子置气,准备去跟她好好道个歉,迎回府中便是,却恰好碰到谢公子去提亲,林三郎是怒火中烧,把人谢公子揍了一顿。 林三郎这人气升得快,消得也快,思来想去,凭什么就这么便宜了梅雪嫣?便巴巴地跟县令夫人一块来了。 县令夫人倏尔想到什么说道:“林世侄前两日和谢公子起了点纠纷,他今日是特地来上门赔罪的。” 梅雪嫣没什么亏欠林三郎的,所以坦荡地先出声。 “林公子近日别来无恙?” 林三郎故作潇洒地说道:“也没什么不好的,照吃照喝,你……看起来倒是意气风发。” 县令夫人见他们说话忸怩,领着薛芳他们先入座去。 “有外人你们说话不自在,人差不多来齐了,你们不必拘束,随便寻个地方坐就是。” 周遭没人,林三郎走近一些,看她略施粉黛,比以前是迥然不同,明艳了许多,他以前只当她是个不爱打扮的,竟没有发觉梅雪嫣生得标致,目若秋水之涟漪,鼻如春月之杏尖,十分耐看。 “你们书里头不经常说女为悦己者容吗?你这身打扮是给谁看?” 梅雪嫣横了他一眼,这滚刀肉依旧讨嫌,说出话来不中听。 “当然是给自己看,就像这海棠花一样,有无人赏,它依旧是这么繁茂鲜艳。” 林三郎不怎么听得懂拐弯抹角的话,总之不是啥好话,不然以前怎么没见她打扮过呢?林三郎负着手环顾四周,像是极不情愿地又凑近一些。 “咳,听说有人跟你提亲呢,也难怪,花枝招展地不知检点。” 梅雪嫣气得发笑,心知和谢公子动手脚应该就是他故意的了。 “亏你脸皮厚,谢家没把你打出去。” 梅雪嫣讥笑了一句,不知怎的,林三郎不觉得气恼,反而觉得舒心,她肯跟他说话,说明对之前的事也并非耿耿于怀嘛。兴许是海棠花粉香气迷眼,人比花娇,林三郎总觉得心里痒痒的,以前的怨气也就消散于无形了。 “哎!以前的事算是怪我,我给你赔礼道歉,你就搬回去吧,在外面住着不方便,也不怕人笑话嚼口舌,紫藤和黄杏那俩丫头也伺候不得劲。” 梅雪嫣差点踹他一脚,自己又不是他丫鬟,还惦记着让她伺候呢?美得他冒鼻涕泡。 “林三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行我必须说。”梅雪嫣愤愤地说道,“你拿自己当根葱别人还不拿你蘸酱吃呢。” “这跟葱啊酱的没关系。”林三郎瓮声瓮气说道,“反正我缺个老婆,你要是回来我还是待你像以前那样好。” 梅雪嫣幡然冷静下来,自己在这里跟他置气有何用?什么郎情妾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林三郎讲,等于对牛弹琴。 “林公子乃堂堂将门之后,男儿应当拿得起放得下,你要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就劝说林夫人把婚契还给我,不再跟我一个小女子纠缠不休。” “婚契……”林三郎思虑道,“给你也可以。” “真的?”梅雪嫣喜问道。 “你做我妻子我立马给你。” 梅雪嫣气得跺脚,拿他这个无赖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三郎急切问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要隆重的婚庆,不就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宴请四方嘛,我明天就可以下聘礼,请两班礼队吹锣打鼓风风光光娶你进门,怎么样?” 梅雪嫣瞠目结舌,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 “回头我把军务上的事情干完了,让吕姨娘把林府的权交出来,整个林家都让你管着,也没人敢欺负你……” 梅雪嫣瞪他一眼后,直接扭身走了,这人把婚姻当成过家家一般,轻浮幼稚得很,话不投机。 却不知,二人亲密私语,在不远处入座的宋杰曦眼里,像极了打情骂俏。 第九十四章 不是好人 梅雪嫣捡了个席位的末端坐下,谢家安排的软垫很是舒适,旁边是方才结识的三位姑娘,年纪一般大,她们对梅雪嫣有仰慕之情,所以聊得来。 方一坐下,林三郎就大步迈过来,将三个小姑娘一齐赶走了。 三位姑娘噙着泪水敢怒不敢言,另寻席位了,要知道林家如今人丁虽不兴旺,但权势依然是在临安横着走的,只有林家有权养私兵,她们商贾人家出身的比之不得。 林三郎拦住势要走的梅雪嫣,说道“你别想着躲我,你走到哪我跟到哪。” 梅雪嫣扭过头去不看他,嘴里碎碎念轻骂了一句。 “好不要脸,连人家小姑娘都要欺负,君子谦让有礼,你有没有廉耻心的?” “……”林三郎认真地想了想,回道,“有人阻拦我,我当然赶走就是,又没打她们骂她们,怎么就算欺负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梅雪嫣现在觉得这话是至理名言,对于林三郎来说,没动手打人就不算欺负,他大半辈子都在打仗厮杀,哪懂得礼仪廉耻?也是从小缺长辈教养的缘故,养成现在蛮横的性子。 县令夫人坐在首席上说道:“姐妹间已经几月没聚聚了,今日春光温暖,邀大家一起来赏海棠,多谢谢家小姐羽容的费心款待了。” 众人对她敬酒,谢羽容起身盈盈福礼,端庄闺秀的气质展露无遗。 “承蒙姐妹们不嫌弃酒水简陋,肯赏脸来,诸位就当是自家,不要拘谨。” 梅雪嫣好不容易出来参加一次宴聚,认识几个说话的朋友,却被林三郎搅坏了,有他这个凶神恶煞在一旁,哪个还敢来跟自己搭讪?眼看着别人聊得火热,梅雪嫣干坐着愈加愤懑,又不想跟林三郎搭话。 眼前的饮食甚好,糕点精致,果盘花样多,洗净切好了的果子,杏仁松子等干果,一碗蜂蜜燕窝汤羹,红枣树莓黑加仑等果脯,一壶女子喝的果酒。 明明都是顶尖的零嘴,却因为有个煞风景的在一旁,梅雪嫣吃得索然无味,海棠花也不见得好看了,林三郎也左一句有一句来搭讪,梅雪嫣懒得理他。 宋杰曦是大受欢迎,宴聚来的男子不多,他本身就是最惹眼的,外貌生得好,是个秀才,言谈举止风趣,惹得那些小姐们啼笑不止,围着他打转。 宋杰曦最擅长应付这般场面,还有空闲时不时看向梅雪嫣那边,一会儿就起身了。 “梅姑娘。” 梅雪嫣抬头道:“宋学兄也来了啊。” “闲着无事,正好谢小姐相邀。早知道梅姑娘也会参加宴聚,我们便可以同往了。”宋杰曦微笑道,“梅姑娘这里没人,我看姑娘干坐着无趣,不如到我那边吧,热闹好玩。” 梅雪嫣瞟了一眼,十来个嫉恨的目光投来,连忙识趣地拒绝。 “多谢宋学兄,不必了,我喜欢清静。” 宋杰曦看着梅雪嫣,不紧不缓地问道:“姑娘若是觉着太吵,我也可以过来跟姑娘同席,咱们一起上过学堂,你也叫我一声学兄,等于半个兄长,在外,做兄长的当然要照顾小妹了。” 梅雪嫣摆手,宋杰曦倒是一片好意,但她可不想被十来个小姐们给吞了。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勉强,姑娘有什么需要,大可去唤我。” 宋杰曦就是这般进退有据,他会表明心意,却极有分寸,只悉心照顾人,不会强迫使人腻烦,要不是他花心了点儿,梅雪嫣都觉得他会是个好郎君。 “这小子是谁?” 林三郎忍下当即就赶人的冲动,他知道了梅雪嫣不喜他粗鲁蛮横,所以尽量克制,语气也只是询问,没有质责。 “跟你有什么关系……”梅雪嫣顿了顿说道警告道,“他是我学堂的好友,你可别又害人。” “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林三郎嘟囔道,“你以后少跟他打交道。” 林三郎十分敏锐地将他视为死敌,他自己都说不清,除了他对梅雪嫣示好之外,林三郎依旧是不喜欢这个小子,要说他们是头一回见面,可林三郎觉得自己跟他有什么仇怨一般。 “我跟谁聊天用不着你操心,莫说咱们没关系,就算是夫妻,也没人能忍你这小肚鸡肠的男人。” “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嘛?!” 林三郎直起腰问道,面对梅雪嫣撇嘴鄙夷的目光,又瞬间泄气。 “我是说,你们女人目光短浅,容易受人蒙骗,分不清好歹善恶,但我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子不是好人。” “他怎么就不是好人?” 林三郎不善言辞,表达不清,急得抓耳挠腮,最后闷闷地憋出一句话。 “他褐发褐眼,跟那些歹毒的辽人一个样!” 林三郎一拍大腿,难怪自己看他不顺眼。 梅雪嫣愣了片刻,她不曾见过辽人,江南很少有跟辽人打过交道的。宋杰曦的确发色稍浅,瞳色也是褐色,身材高大,鼻梁高挺,梅雪嫣只觉得他有北方人的长相,却没曾往辽人那边想。 “个人长相不一,即使是稍有异处,那也跟辽人扯不上联系,你看他除了头发和眼睛,还有别的不妥吗?” 林三郎瞧了一会儿,摇头否认,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按说辽人头发虽然颜色黑褐,但通常有些曲卷,这些特点宋杰曦都没有。 “我看你是找个由头又跟人过不去,少胡说八道。” 林三郎不屑地嗤了一声,就凭这小子敢对“自己媳妇”生出非分之想,而将他这个“未婚夫”视若无睹,就注定不死不休了。 梅雪嫣幽幽轻叹一声,要说林三郎这人也不是必定除之而后快,大奸大恶的人,就是冲动起来是非不分,傻勇无脑,用“夯”来形容最为贴切。 这样一个女子的聚会,除了宋杰曦这种信手捏来的花少爷,林三郎是绝不会想来的,看他不自在的样子便可知他并不喜欢,只是他陪着梅雪嫣坐在一旁,受众人无视乃至冷落,再不耐烦倒也忍下去了。 第九十五章 排挤 马锦隽同旁侧的姐妹打趣说笑,目光却始终留在宋杰曦身上,见他去而又返,似乎对梅雪嫣比她还热切一些。 “宋公子似乎同梅姑娘很熟识?” 马锦隽随意问了一句,她不顾矜持派人邀宋杰曦几次,往往都会被拒绝的,今日意外答应了,却去跟别的女子搭讪,而且还是她的对头,马锦隽当然不高兴。 宋杰曦捏着酒杯转了两圈,笑道:“是认识。” 马锦隽低头用帕子拭去酒渍,垂下的眸子里尽是不满和妒忌,不过她没有追问。 “公子上回说没空去春游,答应我教我蹴鞠的,可不要忘了。” “马小姐的吩咐,怎敢忘记?” 马锦隽嗔道:“西郊有一片平缓草坡,那我择一阳光好的日子,遣人去邀你。” “马小姐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了。” 马锦隽满意地点点头,她就是要向其他姐妹宣布,她和宋杰曦郎情妾意,梅雪嫣再敢插足其中,便是勾引别人男人不要脸的贱妇。 宋杰曦此时却不太想理会马锦隽,小杯的果酒他一口就喝完,一边若有所思。 马锦隽高声说道:“羽容姐姐,你家的海棠花开得真好看,姐姐操持酒宴不易,若是要我主持这么繁杂的宴席,我怕是要忙得头疼了,估摸是请不来这么多贵客的。” “妹妹说得哪里话,我打点这些内府的小事尚可,是大伙赏脸肯来。谁不知道妹妹你把马家的内外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才是真正的秀外慧中,我们这种小门小户比不得。” 寒暄之中,左右就是互相奉承几句,谢羽容也说得极漂亮。 马锦隽稍稍抬起下颌,轻笑道:“马家不过是商贾人家,祖上都是生意人,而羽容姐姐却能结识文人墨客,姐姐快教教我,是如何请得动梅茂才此等人物的?” 谢羽容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书香门第不屑和商人来往,梅雪嫣的出现看似鹤立鸡群,实则颇有些被排挤,马锦隽刻意提起,更让她受孤立。 在座商妇之中,尽管她们也读《倩女幽魂》,对此书爱不释手,可真要承认比别人低人一等,那是万万不会乐意的。 谢羽容正好也因为弟弟被打,瞧梅雪嫣不顺眼,干脆借火添了一把油。 “我哪有这本事请得动梅姑娘,她乃新晋茂才,跟咱们这些只知道做饭绣花凡夫俗子不同。多亏县尊夫人的面子,否则梅茂才哪能莅临鄙府?” 梅雪嫣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捧杀,没有做声,只瞧见有几位少妇正嗤之以鼻,就连之前认识的三个小姑娘眼神都冷淡了许多,她身旁席位的人也不经意挪远一点,似乎跟她沾染上关系就会受人排挤。 薛芳见她窘迫,连忙解围道:“这里姐姐妹妹哪个不是临安大户出身的?反倒我跟梅姑娘是小买卖人,大家都是吃茶说话的好姐妹,羽容,你这么说是看不起姐姐出身贫寒,要与我生分了吗?” “芳姐快别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羽容歉意解释,她本不存着将人分三六九等心思的,只不过想给弟弟出口气。 她们这些人多半是受祖宗余荫,而薛芳夫妇乃真正的白手起家,若不是被马家横了一道,成芳印坊如今是另一种光景了,饶是如此,他们也能在马家的打压下东山再起,何况薛芳待人热情真诚,人缘毋庸置疑。 谢公子嘀咕道:“姐姐你也真是,今天老是跟梅姑娘过不去。” 梅雪嫣站起来,对着众人施礼,众女也稀稀拉拉也还礼。 “诸位姐妹,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还望多多指教。” 梅雪嫣没有刻意迎合,也没有疏远,若是诚心之人,大家自然能成为好友至交,如果是多心之人,也不必苛求。 她话语谦逊,倒是打消了不少别人的敌视。 马锦隽接着说道:“原来如此,害得我总是拘着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怕在梅姑娘面前失了礼数,要被说是粗鲁商妇,梅姑娘别见怪,我们这些人读书少,不像姑娘你知书达理。” “好了。”县令夫人笑吟吟地说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要分了彼此,都怪我疏忽,没有让你们先认识,锦隽,你平常鬼点子最多,大家干坐着无趣,你有什么新鲜玩意么?” 县令夫人将话头引向别处,没让马锦隽继续挑拨离间。马锦隽对着梅雪嫣抿嘴冷笑了一声,便不再看她。 马锦隽想了想说道:“县尊夫人是问对人了,我方才正想到一个玩法,诸位姐妹都是身怀技艺之人,不如写上大家的名字来抓阄,抽中谁便当众表演一番,要是谁推脱,咱们就罚她喝酒!如何?” “甚好!”县令夫人赞同说道,“又有趣,又能怡情,就这么办吧。” 众人兴奋得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嘴上说着自己身无长物,却又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私下苦练的才艺表现出来出出风头。 不一会儿,就请来笔墨,由县令夫人和谢羽容将众人名字写上,折叠成纸团,一齐放进竹升筒中。 “请县尊夫人先抽。” 谢羽容将竹升筒递过去,众女也眼巴巴望着,都想拔得这头筹,头一个肯定是最显眼的,且最有利,开始看什么都新鲜,到后边要绞尽脑汁不能跟别人重复,二者一比较更容易显弱。 “咦?夫人抽到了自个儿!” 谢羽容打开纸团,众女一看略略失望,又有些期待,也不知夫人会拿出什么才艺来。 县令夫人忙摆手道:“哟,你怎么把我也写上了。我都上了年纪,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心灵手巧,就不瞎掺和了。” “那可不成,夫人这是要耍赖皮。” 众女一拥而上,好不热闹。 马锦隽透露说道:“我早就听闻,夫人早年间弹得一手好筝,当年正是一曲《并蒂花》将县令大人迷得神魂颠倒,姐妹们想不想听?” 县令夫人笑着推脱道:“多年不碰筝,手都生锈了,怎么弹得来?” 有众女起哄,都已经将古筝取来,盛情难却,县令夫人也只能依从了。 第九十六章 孤立 下人取来古筝,县令夫人着手调试片刻,便抚奏起来,乐响清脆动听,缠绵悱恻,搭配着落英缤纷让人赏心悦目。 弹的是县令夫人拿手的《并蒂莲》,拢挑捻抹间优雅从容。 梅雪嫣只略通音律,自己却从没习过琴筝箫笛等丝竹,对县令夫人更钦佩羡慕了,音律是消遣打发时间的趣事,且风雅怡情。一向只沉溺于诗书多少枯燥,当下梅雪嫣便决心有了时间要向县令夫人讨教,陶冶心境。 一曲罢,众女皆赞不绝口,一是奉承几句,二来县令夫人技艺的确高超。 “能再听夫人弹的乐曲,依旧是绕梁三日,令人惊艳神往。” “早就手生了,你们别老是拿我这个老妇作弄,该你们了。” 县令夫人从米升筒里头拿了一张纸团,抽中的下一位小女便表演了一段长袖舞,看来是早就有备而来。 “下一位,是马锦隽小姐。” 马锦隽正喝着茶清神,似乎是很意外,低头忸怩着。 “啊呀,诸位姐妹,你们都是能歌善舞的,偏我没什么拿手的,这可怎么办……不如就饶了我吧,省得我出丑。” 谢羽容笑道:“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可不能推卸,不然就要罚喝酒了。” “那你们可别笑话我,我最近只初学了几个针法刺绣,比不得你们巧工,但好歹是门手艺。” 说着她的丫鬟已经递来了一枚白底银丝边的荷包,上头系着一挂璎珞,就是荷包素净没有纹彩。 马锦隽立即穿针引线,手下翻腾,在荷包上刺绣,手法娴熟,虽不似歌舞唱跳活泼,但她静心织就的样子倒是娴静慧巧。 梅雪嫣静静地看这些女孩子各展风采,她们平日闲着无事都有事情打发,习得一技之长,性子也开朗,与梅雪嫣养在深宅里做苦活长大的自然不同。 “呀,是两朵海棠花,妹妹绣工精巧,璎珞也是编得有心,真是好看。” 谢羽容她们围着马锦隽,将不多时绣好的荷包传来传去,马锦隽作为焦点,自然是羞怯又得意。 璎珞是一个同心结,绣有两朵相映的海棠花,看似随意,实则耗费了不少心血。 “这是同诸位姐妹游园赏花所绣的小物件,为纪念今日的春光,就送予哪位姐妹好了。” 众女娇笑一会儿,马锦隽的心思她们借知,便不好开口讨要,谢羽容干脆成全了她。 “你与宋公子同席,有此缘分,应当送给宋公子才是。” 马锦隽已经主动拱手送去,娇羞道:“希望宋公子收下拙作。” 宋杰曦来者不拒,纳入怀中。 “多谢二小姐所赐,在下一定常伴于身,以作念想。” 嬉闹了一会儿,谢羽容画了一副海棠花,有一位剪了一张小像的剪纸,另一位弹了一首琵琶曲。 “下一位,梅雪嫣梅姑娘!” 谢羽容唱出名字之后,都齐齐探向梅雪嫣,她头一回参加宴聚,不算合群,被马锦隽挑拨几句后,颇有些疏远她。 “听说她出身卑贱,没学过琴棋书画,除了刻苦读过劳什子书,便再无一技傍身了。” “倒是要看看她能表演什么才艺。” “她这样真的会有哪家公子喜欢么?不好好学女儿家的物什,偏去跟男子厮混在一块,女子无才便是德她都不懂。” “说起来的确有些伤风败俗呢……” 马锦隽听了之后故意大声说道:“诸位姐妹莫要乱议论,梅姑娘是受文院嘉奖过的才女,跟我们这些草莽妇人不一般。” 这些话梅雪嫣自然听得清楚,原本打算不作理会,但人不可孤傲一世,若想少受些非议指责,总要学会这些人情世故的。 “我方才观赏姐姐妹妹们的才艺,觉得都是光彩夺目,有心跟诸位结交,却自行惭秽一无所长,只有羡慕的份了。” “梅姑娘说得哪里话,你的才华是我们这些小女子拍马不及的呢。”马锦隽提议道,“我早就听闻梅姑娘有七步成诗的大才,连我哥哥都倾慕不已,不若这样,梅姑娘作诗一首,让我们这些人开开眼界,否则就罚喝这壶酒。” 马锦骐是临安所有待字闺中女子的梦中情人,这话一出,众女对梅雪嫣更是不屑了。 梅雪嫣看了一眼那一满壶酒,虽只是秀气的小壶,但女子酒量尚浅,一壶下来,酒劲后发,梅雪嫣定会醉得不省人事,在宴席上出糗。 虽不知马锦隽为何处处刁难,梅雪嫣也感受到她的不怀好意。 这诗做不做都落了下层,如果做不出,马锦隽趁机打压她的才名,就算做得出,在座的都是顶多识字的女子,谁懂得品鉴诗词?只会觉得梅雪嫣是卖弄,更要孤立她。 薛芳看不过去,高声说道:“梅姑娘第一次来,也未作准备,不如我替她……” “芳姐,明明说好抽中谁就要表演,怎的又把规矩毁了?”马锦隽打断她说道,“那我们可不依,想来梅姑娘一身本事,怎么可能不会我们这些小玩意?梅姑娘这么推辞,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是商妇?” 梅雪嫣的身世,马锦隽可是打听得一清二楚,她一个受虐待的童养媳,怎么可能跟大家闺秀一般学习那些闲情雅致的小玩意?她就是要赶鸭子上架,让她当众下不了台,如果她做了诗,马锦隽自有言语拾撺人孤立她,看她日后怎么在临安立足。 梅雪嫣见马锦隽把她推向浪尖,再不说话便是得罪人了,只能站起来,没有慌乱。 林三郎方才看她们弹琴画画的,打瞌睡差点睡着,这会儿倒强打精神,期待地看向梅雪嫣,丝毫不知梅雪嫣也是无奈。 “二小姐盛情,我再推脱便是坏了诸位的兴致了。只是二小姐千万不要再说什么吹捧的话了,诸位姐妹各展所长,才叫我钦佩。” 马锦隽抿了一口酒水,她一向是众人之间的焦点,不怕被抢去了风头。心中等梅雪嫣作诗,她有的是理由针对。 梅雪嫣不紧不慢地说道:“方才看羽容姐姐作画,惊叹之余,想到一首诗谜,请诸位姐妹来猜猜看。” 第九十七章 花谜 “诗谜?” 众女被勾起一些兴趣,这年头深闺儿女乐子少,顶多就是互相串门谈天,到节日才能热闹热闹,有新鲜玩意儿,她们当然是想尝试。 “没错,今日不是元宵,而是聚饮赏花,干脆就叫猜花谜好了。” 梅雪嫣朗声好让所有人听见,众女停下讨论,都看着她。 “诸位姐妹听好了: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梅雪嫣当然还有更深奥难猜的诗谜,不过却不实用于当下,她只是为了迎合融入,又并非存心难住她们。 “咦?” “远看山有色……” 众女逐字逐句念出来,她们要理解其中的含义虽慢,却也不算难,好几个凑在一起议论到底何解。 “谜底是今日咱们见过的,是画对不对?” 最先猜出来的还是之前跟梅雪嫣谈论过《十里平湖》的小姑娘,她是三个姐妹里头略通诗书的。 “没错了,就是画!” 众女惊喜,又懊丧自己明明很快就摸着边了,却被人抢在前头说出,这第一个说出来的当然是最聪慧机灵的,对这种小风头,十五六岁的姑娘无不趋之若鹜。 当然,也有诗一出,便更早猜出来的,比如县令夫人宋杰曦他们,但他们不会跟一群小女子争奇斗艳。 谢公子悄悄对谢羽容说道:“姐姐,这道花谜是在夸你的画栩栩如生呢。” 谢羽容方才表演的是画了溪水海棠,还有两只黄鹂,跟花谜形容的相差无几。 “哼……”谢羽容鼻翼微动,嘟囔道,“这梅雪嫣倒不是那种持才自傲,自视清高的人。” 谢羽容跟梅雪嫣本就没深仇大恨,梅雪嫣借花谜顺带夸了她的画,让她如何能不高兴?这一小举动,便也赢得了她的认可,只是不好立马说出口。 “你瞧林三郎那莽汉,明明听都听不懂,偏偏鼓掌叫好声最大。” 谢羽容奚落几句,看着林三郎那粗笨又一心讨好梅雪嫣的样子,觉得十分滑稽。 谢公子点头说道:“我看他们一点都不像传闻中恩断义绝,还是说林三郎又悔改了?” “肯定是林三郎死缠烂打呗,你学学人家,追求美人就应该不顾脸皮,可不能拘着,你那个小情人居然还没答应你,可真是没用。” 谢公子脸憋得通红说道:“我……我才不像他没脸没皮的!姐姐你说什么小情人的,真难听……” 那边小姐们聊得也热络,那三姐妹一块破题,结果被一人先行想到,另外两个自然不服气。 “啊呀,梅姐姐你再出一道花谜,方才她是侥幸猜到的,这回我肯定不会比她慢!” 趁大家都在兴头上,梅雪嫣也不推辞,再出了一道。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众女赶紧琢磨起来,要抢得头名。 谢羽容也低头沉吟道:“又是落叶又是开花,过江千尺浪……是风?” “呀!又被羽容姐姐抢先了!” 梅雪嫣这会儿才真正跟这群小姑娘玩到一块,她们也不在乎什么席位不席位了,都围拢过来听花谜,一个个绞尽脑汁猜谜。 一群喜好善变的女孩,也容易喜欢接纳一个人,喜恶不过一念之间。 她们不像马锦隽心思冗杂,方才被她挑拨了几句,才显得生疏,这下跟梅雪嫣玩到一起了,便不会有别的偏见了。 而一向是人群目光所在的马锦隽,则被冷落在一旁,闷闷地喝了好几口酒。 马锦隽原本想趁机孤立梅雪嫣,却被她轻巧地化解了,更以花谜跟所有人玩闹成一团,俨然成了领头的,让马锦隽十分不痛快,女子的攀比心可不容小觑。 “马小姐似乎不高兴?” 宋杰曦悠悠地问道,他品着茶果,始终望向梅雪嫣那边。 马锦隽更是气得憋屈,她今日私下使了不小的心思,才有绣荷包这出戏,水到渠成地向宋杰曦示爱,现在连宋杰曦都被梅雪嫣吸引住了,马锦隽的怨恨全转嫁到梅雪嫣身上。 “没有不高兴。”马锦隽酸道,“不过是仗着小把戏取悦人,她们本来就是朝三暮四没见过世面的,我可不羡慕。” 宋杰曦轻笑一声,在他心里,与梅雪嫣相比,马锦隽简直俗不可耐,心性又善妒而攻于心计,不过他不说破,他与女子逢场作戏,从来不需要看她们的品性,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马锦隽是个姿色出佻的大家闺秀,勉强能入他宋杰曦的帐帷,却不值得用心。 嬉闹了一天后,在谢府用了晚膳,众人才逐渐告辞散去。 梅雪嫣跟结交认识了十来个闺秀,和那三位姐妹聊得比较多,也消融了与谢羽容的嫌隙,谢公子大度,根本没有怪罪梅雪嫣,反而跟林三郎约定,等他习武一年后再切磋。 “你这身板别说练一年,就是十年之后,你也打不过人家。”谢羽容戳着谢公子的额头骂道。 “君子以自强不息!反正这个场子我得找回来!” 谢公子看似不服气,实则是佩服林三郎的身手,和他这个秀才公子没有的英雄气概。 “那你是找打!” 谢羽容白了他一眼,拉起梅雪嫣的手,跟县令夫人一齐告辞。县令夫人精神不如这些后辈,闹了一天腰酸背痛,梅雪嫣搀扶她上马车。 “夫人可还好,马车颠簸,千万要当心。” 县令夫人撑着手坐下,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无妨,都是老毛病了,腰背疼也不是头一回,我顺道去医馆扎一针就好。” 梅雪嫣第一次见县令夫人就得知她有腰背疼痛的毛病,每每发作起来,只能用针灸或者艾灸止痛,却从未治本,依旧反复。 梅雪嫣也不是大夫,所以爱莫能助,最,只能留意下有没有旁的法子能缓解。 自习了《五禽戏》后,她身子越来越灵便有力,过去惫懒酸痛也一扫而空,就想着可以让县令夫人或许可以练习,所以今日带来了一本自己手抄本。 第九十八章 争抢 “夫人不若把这手抄本带回去。” 梅雪嫣撩开帘子,将《五禽戏》的抄本呈上,她已经将它熟记于心,所以不需要了,正好赠送给县令夫人。 “是《倩女幽魂》的抄本吗?” 县令夫人欣喜地接过去,翻开一看,结果是一些潦草的图案,倒是能辨认出是奇奇怪怪的动作,跟小人画像一般。 “是一种练体之术,我从一位神医那儿学来的,我自己练了一些时日便觉得身轻爽利了许多,想来对县令夫人的腰痛之症有效。” 县令夫人略有些失望,若是《倩女幽魂》的抄本,那她肯定视若珍宝,只可惜,是一套奇怪的强身健体的法门,人的确需要活动身体才强健,可也没听说过一套动作能治病的。 不过却也收下来放在一旁,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你有心了,我得空会看的。”县令夫人感激道。 梅雪嫣嘱咐道:“有些动作比较艰难,夫人手脚还没有活动开,只尽力而为,不可使太大的力气反而损伤。” “我省得的。”县令夫人点头道,“天色晚了,你回去自己要当心,最好有个人陪同,不若上马车来,我让车夫先送你回去便是。” “不用劳烦了,夫人赶紧去医馆做针灸要紧。” 县令夫人乘马车走前,悄声说道:“我瞧出三郎并非对你无意,我原本想撮合你俩,他武艺人品必能护送你安然无恙,不过你不喜欢也不能强求。” 作别县令夫人后,宋杰曦先来一步,他的马车就在一旁。 “梅姑娘,我送你回吉祥酒家吧,男女有别,姑娘一人坐车厢便可。” 宋杰曦依旧风度翩翩,双手背负举止文雅,脸上带着正人君子的笑容,替人考虑得极为细致,可见是情场高手。 马锦隽故意留到现在,就是想着宋杰曦能送她回府,结果宋杰曦屁颠屁颠邀请梅雪嫣去了,她如何不气得跳脚? “宋公子,你就不关心关心我的安危,不怕我在路遇歹人?”马锦隽直剌剌问道。 宋杰曦笑着坦然道:“二小姐带着一位丫鬟一位仆从,我就无需掺和了,想来二小姐能平安归府。” 马锦隽脚跟直碾石板,委屈又怨恨,这送人不都是个心意?好端端的临安县又不会遇到土匪,宋杰曦不是不懂,而是拒绝得让人无话可说。 一场宴席下来,梅雪嫣对情事再陌生也看出马锦隽对宋杰曦的爱意了,所以宋杰曦每接近一次她,都惹得马锦隽吃醋而针锋相对,明明是他们俩的事,梅雪嫣不想夹在这中间当恶人。 “宋学兄若真为我考虑,就不会将我推向众矢之的了。” 梅雪嫣看他大有意味,莫不是有人为他争风吃醋,才显得他出众?宋杰曦平日一丝不苟让人觉得舒心,这会子却让梅雪嫣觉得他过于心计。 宋杰曦的小把戏被梅雪嫣说穿,却一点都不见尴尬,反而像是理所应当。 “姑娘心思玲珑,是我没有考虑周到,你唤我一声学兄,我护你周全的心意却不作假。” 马锦隽不悦道:“既然人家不乐意,宋公子也不必热脸贴冷屁股吧?” 这时,林三郎风风火火地骑着他的骏马飞奔而来,离梅雪嫣几尺远才勒马长嘶,一派耀武扬威。 “媳妇,上马!” 林三郎在黑夜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梅雪嫣瞪了他一眼,真是哪哪都有他。 “林三爷好大的威风,不过眼神不太好,可别再叫错了人。” 梅雪嫣不冷不热地说道,不过二狗子踱步过来蹭她的手,这马通灵性,也不知道它是真记得梅雪嫣,还是受林三郎指使。 梅雪嫣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真是匹好马,可惜跟了个土霸王一样的主人。 林三郎脸皮厚,哈哈大笑,冲宋杰曦挑衅地挑了挑眉,宋杰曦不为所动,依然笑容满面让人如沐春风,二人面面相觑。 “小子,觊觎有夫之妇,这种事做得怕是不义气厚道吧?” 宋杰曦从容说道:“妻子之名也得看梅姑娘承不承认,她孤身一人飘零在外,恰巧我也住在吉祥酒家,作为兄长既是本分也是同路。” 左边横着一辆马车,右边一匹枣红骏马,把梅雪嫣拦在中间。 “呵呵。”马锦隽冷笑两声道,“还道是哪门子的才女,勾引男人的手段倒是高明,欲擒故纵用得炉火纯青,这不,两个男人围着她转呢。” 马锦隽恨恨地说道,她好歹是堂堂马府二小姐,丢了脸面之后钻进马车中,实在屈辱,猛地打了一把珠帘暗骂,丝线断裂明珠哗啦撒了一地。 “梅雪嫣这个贱婢,读书尽学会了狐媚男人!” 梅雪嫣不搭理马锦隽的冷嘲热讽,拉上薛芳直接从二人中间穿过,薛芳是个明白人,贴心留下来替她解围。 “芳姐,我们走吧。” 林三郎双腿轻轻击在二狗子肚皮上,眼巴巴跟了上去。 “公子,也亏你笑得出来,又得不到梅姑娘的首肯,何苦还把马小姐给得罪了?” “如不争不抢,得来的东西又有什么趣味?瞧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宋杰曦拂去衣袖的灰尘,目光闪动悠悠默念,“林三郎,从北辽战场上回来……” 梅雪嫣跟薛芳踏在规整的石板路上,闲谈了几句,夜深人静,只有野猫出没。 “今日头一次宴饮,感觉如何?” 梅雪嫣轻叹答道:“人情世故不是易事,我想避世也不能,若能结交知心好友是件乐事,要真天天对付明刀暗箭,只叫人头疼,倒不如省了这功夫。” “我看你更为两位公子烦心吧?”薛芳打趣道,“宋公子待人温和有礼,可我总觉得他跟假人似的,让人看不透。林三爷粗狂张扬,却是个直肠子不藏事,什么都摆在脸上。” “嗯……” 薛芳低声说道:“他还跟在后头呢。” “别理他,他就是狗皮膏药。” 梅雪嫣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回头见林三郎远远吊着,一直跟到了吉祥酒家的街口,梅雪嫣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九十九章 祸起 “君生,我已经让人盘下了林家的书铺,你去帮我接手过来吧,我不宜跟林家人碰面。” 一些时日不见陈君生,他长高了些许,面色也不似以前蜡黄,脱去不少稚气,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梅雪嫣前日拜托邹老替她盘下了林家的书铺,花了四百两,这也是书铺实在是撑不下去,每日都在亏本,所以林二郎干脆早早变卖为现银,四百两几乎只是铺面的价格。 还没有空闲去交接,梅雪嫣只能请来陈君生帮忙。 “我?我怕是做不来吧……”陈君生不自信地说道。 “你在书铺当过学徒,最熟悉不过了,而且掌柜的帮衬过你,你和他有交情,你这次去,能用的人尽力挽留,那些心术不正的就辞了吧。” 听陈君生所言,掌柜的是个有情义的,以前陈君生做学徒本来是没有工钱的,只管吃住,掌柜的破例每月都发几个铜板,并带他入林府探望陈婆子和梅雪嫣,梅雪嫣也算承了他的情。 陈君生紧张地搓了搓手,这可是关乎几百两银子的大事,他还从未经手过这么重大的事宜。 “掌柜的于我有恩,要是有他协助,这些我倒是做得来。” 梅雪嫣点头说道:“还有,铺子里的陈设和书本都先留下来,我回头得空再去归置改新。” “咦?嫣娘,你不会还是要开书铺吧?”陈君生奇怪地问道。 “是啊,有何不妥吗?” 陈君生算是做过这一行,比她了解得多,梅雪嫣想听听他的见解。 “可是林家都折在这上面……继续做书铺生意岂不是捡着个赔本买卖?会不会……咱们也沾染霉运?” “赔本是因为经营不善,你想想,林二郎做东家之前,书铺生意是不是尚可?自林二郎接手后,才一天比一天寥落,可见事在人为。至于风水霉运之说,无稽之谈罢了。” “这倒也是……我听说林二爷掌东后,经常拖欠工钱不发,又时常挪用柜上的银子,让掌柜的连周转银子都没有,长久以往,别说是伙计没干劲,就连掌柜的都想辞了。” 陈君生勉强接受,就是实在是忧心,生怕一个不慎倒赔几百两。 “你只管去做,有事情去县衙找我商榷。” 今日城内忽然冒出许多乞丐,梅雪嫣去往县衙得来路上便已经看到了十来波人。 梅雪嫣细看他们穿得虽然朴素,像是粗布衣的庄户人,却没有乞丐那么褴褛,身上虽然灰头土脸,相较而言都算干净,只是有的眼睛通红,有的面如死灰。 入城之后,他们也没有像乞丐一般沿街乞讨,而是寻个有瓦片墙垣的地方躲避,有的去投奔亲戚,城内的街角寺庙都被挤满了。 更像是逃难的流民,大约是出事了,梅雪嫣忙不及去问,先匆匆赶去了县衙。 果然,县衙近一百号人,都在大堂上,吴县令负着手来回踱步,着急得屁股都没法碰椅子。 这时正有城兵来报。 “县令大人,现城内已涌进上千难民,再这么下去,城里的空地都要被挤满了,这些难民无处安置可怎么办?要不要拦在城外,否则城内也变得一片乱啊。” 吴县令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先放进城吧,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城外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你先加紧治安,不要出大乱子就成。” 梅雪嫣见大家都火急火燎的,只能去问邹老先生。 “邹老,这些难民是从哪来的?” “黄沙坳的河堤冲垮了,大水淹了几十个乡,田也没了,屋子也倒了,那些庄户人无处可逃,只能逃难到城内求庇护,县令大人一早听说,正为此事着急呢。” 梅雪嫣头一回遇到水灾,见如今形势,恐怕是十分严峻,农户的房屋天地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许多屋子都是祖传的,这些全没了,等于根绝了他们的活路。 这个年代的人,最惨莫过于背井离乡,庄户人没有别的手艺,靠山靠田吃饭,难怪路遇的灾民都面如死灰。 “最近只下细雨,没有洪涝,黄沙坳怎么会突然决堤?” 黄沙坳是渭河在临安县的一个弯角,因为弯度大,所以周遭是平原肥沃土地,有良田千倾,为防洪灾,县衙早年间就修有高大结实的河堤,黄沙坳一向是富硕之地。 这一决堤,毁的是上千户人家的生计。 邹老幽幽说道:“此事跟马主簿他也脱不了干系!按说吴县令每年都会拨银子修缮河堤,以防意外,可他上任后中饱私囊,大半银子落入他的口袋,真正用去修膳的所剩无几,不过是请几个人挑几担石头沙子,你说能不出事吗?” 梅雪嫣心惊不已,她原本以为马主簿贪的款项多半来自富人商贾,原来他连这些救济农工拨款都不放过,这何止是民脂民膏,简直是用普通百姓的血肉和性命敛起来的财富。 不仅是马主簿,还有之前的主簿,长年累月下来,灾害终显。 “县令大人,我认为此乃人祸,并非天灾。祸起于马主簿将民计民生的银子挪为己用,造孽无数,光囚禁大狱难以平民愤,应该判处死罪!” 已经有人愤愤不平,要定马主簿的死罪,马主簿的脏款数目如此巨大,斩首也是符合律法的。 “事后他难逃一死,本官会为百姓伸张正义。”吴县令铁青着脸说道,“不过此前最要紧的,还是如何治理水患,眼看着受难者越来越多,救人才是最要紧的事,城内已经人满为患了,你们可有什么法子?” 众人皆是沉默,科举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上至朝廷下到地方官,都是科举挑选出来的,而科举重文史,虽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可终究和民情有出入,就算县试府试都要靠经义和策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像遇到这种水灾大患,一个个官员都慌了心神乱了手脚,不知道从何治理。 他们一辈子都碰见过一次洪涝干旱,又哪来的经验之谈? 第一百章 锦囊 “县令大人,我看不能让难民再进城了,城内的街角巷尾要都被难民占据,将会变得极难管理,干扰平民商铺的运作,也容易引发时疫疾病,到时候祸害的可不止一村一乡,而是整个临安县啊!” 城防官员进言道,他们要保障城内的治安,不希望涌入如此众多的难民。 “可是,不许他们进城,又该如何安置?他们都是临安县的农户百姓,难道遭了灾就舍他们不顾?怕是要引起百姓不满,乃至暴乱啊。我看还是先许他们进城,度过这一劫难再说。” 徐师爷以人为本,说得也在理,不少官员点头赞同。 城防官员不想惹事上身,说道:“可是城里根本就容不下,还不如让他们去住寺庙。” “此时估计连城隍庙都住满了,难不成让他们风餐露宿?县令大人是百姓的父母官,袖手旁观只会弄得民怨从生。” “哼,说得容易,若是引发瘟疫,那才叫民不聊生。” 徐师爷和城防官员争议起来,指责城防官员没有爱民之心,而城防官员只说心有余而力不足,对如此数目的灾民,他小小城防官员实在是无能为力。 “你们吵来吵去也没有拿个具体法子出来,流民不能不管,可让他们进城也不是最好的办法,拦在城外又无处安置,你们有没有可行的方法,别老是纸上谈兵。” 众官员都沉默不语,这时候能出个好主意能受吴县令重用,可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徐师爷小声说道:“除了安居,更麻烦的是这些流民的吃喝拉撒,粮食银子还在一旁,可哪有那么大的人力管千人的伙食……” “要不……开仓放粮,至于他们怎么吃,就各管各家,难不成咱们还给他们请厨子?” “也不能真的撒手不管……” 吴县令被闹得头疼,吵了半天,谁都没有一个完善的法子,混乱不堪,照这样下去只能耽误时间。 “县令大人,自抄了马主簿的脏款,咱们库银得到了不少充盈,我认为正是用这笔银两的时候,给每户发放一些银钱,能大大缓解灾情。” “徐师爷说得不错……” 徐师爷又说道:“不过每户发放多少,怎么发,都依赖梅主簿算清楚了。” 众人看向梅雪嫣,梅雪嫣旁听了好一会儿,心里正想着另一件事。 “这些都是旁的,只要精打细算,救济灾民不成问题,当才听诸位的见解,却遗漏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梅雪嫣语速稍快地说道,“受水灾的百姓,可有人统计失踪伤亡人口?救援官兵可曾派遣过去?” 吴县令同其他官员先是一愣,随后大腿一拍,他们只想着如何处置眼前的灾民,却忘了还有无数受灾害的百姓正等候救援。 “对对对……应该有不少人还困在洪水中,要赶去搭救啊!” 吴县令懊丧不已,他们商量了一个上午,也是延误了半天的时间,亏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却没有考虑到百姓的生死。 这会他空焦急不定,却思维不够缜密,真是读书读成呆子了。 “丫头,我看这里的清明人也就只有你了,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吴县令如此肯切询问,那些官员看向她的眼神十分怀疑,连他们都束手无策,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的小丫头,能主持大局? 梅雪嫣没有推辞说道:“既然诸位大人没有定论,那小女子提一些拙见,有不妥之处望诸位大人提点。” “当务之急是救人,还请吴县令先让王大人派遣城防兵先去施援,租赁征用渔船货船,人命关天,能救回一个都是功德无量。徐师爷,你等会去和灾民统计,一共有多少伤亡和失踪,随时和王大人通信。” 所有官员都聚精会神地看向她,她虽也心急,却不见一丝慌乱,仅是这一派沉稳之气便令人信服了五分。 “灾民安置同样是紧要的,王大人说得不错,让他们流落街头决计不可行,县令大人,你现在就颁发命令,禁止灾民入城,且要将城内的流民请出城外。” 吴县令惊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虽是最冷静,减少损失的方法,可太不近人情了。 “丫头,难道你要我置灾民于不顾?” “县令大人误会了,灾民聚集的确容易引发时疫,所以不能让他们到处流窜。”梅雪嫣冷静地解释道,“城门外是一处宽阔地,我们可以在此搭建临时住篷,将灾民好生安置。” “我就知你心地善良,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吴县令欣慰地点头,冯秋墨和他的眼光果然没错。 城防王守义大人不服气被一个小丫头指手画脚,不屑地说道:“你说得倒容易,上千人的住棚,要花多少人力物力?” “王大人忘了,咱们不是有现成的人力吗?” 梅雪嫣的反问让王守义懵了片刻,直到徐师爷说话,他才恍然大悟。 “不错,那些灾民几乎都是庄稼人,身强体壮的劳力,有些乡下木工泥瓦匠铁匠正是用在刀刃上。” “不错,可劳作的男人皆可出工,女人可以负责炊饮,照顾妇孺老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最多只需要一两天便能将临时住篷搭建起来。” 众官员都惊愕不已,他们只当灾民是需要照顾的病残,谁都没想出这么一个秒法子,将能利用的劳力安排得恰到好处,县衙只需安排人手组织灾民,他们自己就能重建家园。 看似简单,可真能第一个提出来的,才叫能人,官员们只觉得双脸发烫,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官,却没有人家一个小女子一半的见识。 “其三,开仓放粮和赈灾银也是必要,但最好是以工钱的方式,发放给参与劳作的灾民,既能激励难民重振希望,不养成好吃懒做伸手讨要的习惯,又解决了他们一时间的生计嚼果。” 有工钱的吸引力,想来就算是普通百姓都愿意出工,何况是走投无路的灾民。 官员们已经听傻了,她真的是一个小女子么?条理清晰,妙计层出不穷。 她简直就是一个锦囊成精啊! 第一百零一章 纠缠(三更) “没错,救人要紧,王守义,你还呆在这儿干嘛?快依梅主簿的话去办啊!你作为城防队长,连这点事情都考虑不到,实在是失职!白拿俸禄了你!” 王守义被吴县令骂得憋屈,他的职责本来就是看守城门,管理城内治安,这救灾救人的事,不在他的职责内,他不过是过来出谋划策的,凭什么就是他亵职了? 都怪这乱出主意的梅雪嫣! 她一个小丫头当上县衙主簿,王守义本就不怎么服气的,现在倒指手画脚到他头上去了,还指派他该干嘛,轮得到她管吗? “嘁……”王守义郁闷道,“这些事方才我跟徐师爷也讨论了,不过是纸上谈兵,县令大人,她一个小丫头的话,可行不可行还要两说呢。” “她的法子不可行,你倒是想个办法啊?还不赶紧滚去救人!” 王守义闷闷地戴上官帽,领命去了,他当然知道梅雪嫣之法比他所言要精妙得多,他只是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爬到头上,她是主簿,而王守义是城防官,二者没联系,她上任几天就敢号令城防队长,那他王守义今后还怎么混? 王守义一肚子气,但他也知道轻重,办起事来毫不含糊。 徐师爷捻着山羊胡直点头,问道:“仅凭县衙的财力,恐怕有些吃紧,不如县令大人号令乡绅富贾一齐救助灾民,施粥捐助,违者重罚,依者重赏。” “银钱都拿去救助灾民了,哪还有多余的奖赏他们?那就只能发个表彰牌匾了。”吴县令问道,“梅主簿以为呢?” 梅雪嫣思考片刻,还是摇头否决。 “不妥,富商大户的钱也是他们一个铜板一锭银子赚的,肯出钱出力是他们的情分,不肯同样是他们的本分,不能厚此薄彼而强求,不如鼓励他们捐赠物资,以旧衣蔬粮换县令大人的表彰,他们多半是肯施以援手的,也能解灾民吃喝的燃眉之急。” “嗯,于情于理都比较适合。” 吴县令望着梅雪嫣说道,他原先只认为梅雪嫣可以胜任一个副主簿的小差事,后来却惊喜不断,替他拔出了马主簿只毒瘤,又自创“表格”法等,让吴县令刮目相看,才提拔至主簿之位。 现在他突然觉得区区县衙主簿都有些屈才了,在一众官员正犯糊涂时,她已经将赈灾事宜考虑周全,面面俱到。 梅雪嫣被近一百号人盯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才说话。 “请县令大人即刻上书一封给华桐府和朝廷,申请赈灾银粮,最好是知府大人能支一些府兵来协助管理。至于退潮引洪之事,还得去受灾害区详查再说,现下还请县令大人布置分工,将灾民好好安顿为先。” 不知不觉,这些官员几乎都是跟梅雪嫣的主意走了,梅雪嫣得吴县令提拔为主簿,他们多半有些瞧不起,此时却是心服口服。 吴县令开始指派,徐师爷游说各富商,衙役负责调动灾民,其他人运输物资粮食,梅雪嫣去钱庄将官银换成零碎铜钱银两。 梅雪嫣走了几家银号和钱庄,将钱庄库存的零钱全部兑换出来,每日取用的花费和用处都有详细的账目。 灾民都被安置于城外,所以没引起什么恐慌骚乱。 “嫣娘!我找了你好半天。”陈君生撩起儒衫跑过来说道,“书铺那边出了点岔子……” “你别急,慢慢说。” “本来都已经接手得差不多了,连掌柜也说好留下来,结果沈氏突然来了书铺,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知书铺是你盘下来的,现在不仅要把伙计和掌柜带走,还要将库存货架都搬走,还说另要三百两银子。” “我已经经过县衙盘下来的铺子,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她凭什么突然加三百两?” 梅雪嫣原本就是怕林家人捣乱,才犹豫要不要盘下铺面的,结果还是被沈氏知晓了,果然免不了纠缠。 “不知道啊,她直接赖在铺子里不走了,而且以前的伙计都畏惧林家的威势,对她言听计从。” “先去看看吧,实在不行,另找一间铺面就是了。” 书铺上了板,屋子里虽宽敞也显得幽暗,几个书架倒在地上,书籍撒了一地。 沈氏搬了条椅子坐在中央,正和另一个女子喝茶说笑,梅雪嫣认得,是林家的小女林萱,她一向不爱抛头露面,不知怎么今日却跑来书铺了。 沈氏依旧打扮得华贵招摇,身上该有的玉钗金饰一样都不少,光鲜亮丽。而林萱低调得多,一身衣裳料子顶好,但配饰简约,只戴了两件红珊瑚珠钗,符合她小家碧玉的性子。 “嫣娘来了,咱们妯娌好些日子没见呢,快坐快坐。” 林萱却起身施礼,娇滴滴地叫了声“三嫂”。 “少夫人,四小姐客气了。” “这才几天,嫣娘叫得可真疏远。”沈氏笑容满面地说道,“就连盘下书铺的事都托人去做,真是让人寒心,你就算不在林府,咱们的情分还是在的,早知道是你,这铺子就算是送你又何妨?。” 梅雪嫣奇怪沈氏竟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变得笑里藏刀起来。 “少夫人说笑,我哪有白拿人家的道理?说起来我应该感谢林二爷,他银子短缺才着急变卖掉铺子,我是捡了个漏。” 沈氏的柳叶眉微跳,这话说到了她的痛处。 林二郎自接手了几处产业,生意都是每况愈下。他在外头花天酒地大手大脚习惯了,花银子的地方多,以前采办能从公中拿不少银子,现在没了这个进项,等于断了他的财源。 二房也不能坐吃山空,可坚持书铺买卖只会越赔越多,林二郎才想到这个杀鸡取卵的办法。 沈氏也管不住他,眼见二房入不敷出,也同意将铺面转让。梅雪嫣的话似乎在嘲笑二房要靠变卖家产度日,沈氏表明平静,心里跟横了一根刺似的。 “我正是为此事来的呢。”沈氏皮笑肉不笑说道,“之前当家的弄错了,少要了三百两。” 第一百零二章 辞退 在林府时,梅雪嫣有林夫人庇护,吕氏不许生事,所以沈氏想把她赶出林府也碍手碍脚,如今梅雪嫣已是孤家寡人,沈氏自觉堂堂林家少夫人,还拿捏不了她? 沈氏听闻盘下书铺的竟是梅雪嫣,且林荣昌是以四百两的价格转让,沈氏一边骂林荣昌败家玩意儿,一边赶来追究。 “不知道这剩下三百两是从何而来,少夫人还请详说明细。” 梅雪嫣静静地问道,此事掌柜和伙计们正在里屋向外头探望,细听着这边的动静。 “二爷转让的是书铺,但是门面却还是我林家的,三百两一年,这个租金我该收吧?” 沈氏瞧着梅雪嫣,不见她表情有什么变化,依旧沉静。 片刻梅雪嫣点头说道:“如此,交纳铺面的租金是应该的,少夫人没有说错。” 沈氏还准备继续说道,反正不能白白让她捡个大便宜,没有想到她却答应得这么爽快,反倒让沈氏措手不及。 自然,沈氏立即机警起来,会不会是她的猫腻? “对了,少夫人,我只盘下了铺子,书铺以前的伙计管事,少夫人还请带走,如果不行,那干脆辞了吧。” 梅雪嫣之前图方便,伙计们都是熟手,梅雪嫣也不必再去招人,现在看来,她还不放心用呢,万一给沈氏安插个钉子,捣鼓出些麻烦,生意也不用做了。 “啊?” 沈氏更意外来,她今儿来,一是要钱,狠狠敲诈一笔才解气,二是不能让梅雪嫣就这么顺利地把铺子接手过去。 “少夫人没听清吗?我方才说,所有的伙计和管事,我都不要了,既然是以前东家的人,当然是交给前东家处置,要留要辞,全凭少夫人自己去做主。” 沈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梅雪嫣人都不要,她这书铺还怎么开下去? 沈氏就是吃准了梅雪嫣缺人,所以大胆来要人,梅雪嫣就只能求她,趁机再敲诈一笔银子。其实沈氏要了这些伙计能有什么用?别的铺子也人满了,她总不能带回林府白吃白喝。 结果沈氏还没开口,梅雪嫣就先提出来人不要了,让她的计划落空了。 只听见梅雪嫣说道:“诸位管事伙计都过来,此事要你们自己拿主意,你们东家将书铺转让给我,但我人手已满,不再招员了,所以你们是辞工,还是跟东家走?” 管事伙计们都出来,还没人表态,都看向掌柜许泰。 许泰约摸四十出头,穿着大褂子,戴着小毡帽,他平日对伙计破为照顾,所以有些威望。 “哎!等等!” 沈氏急了,这么一伙人她领回去可没地方搁,说到底书铺原是二房的产业,这些人也是二房的伙计,现在书铺都没了,她更不想白养这些人,就是做家奴她都嫌多。 一位掌柜一位管事六个伙计,就是不要工钱光吃饭都能把她给吃穷咯,这种伙计可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饭量大得很。 “兆雄、兆华,你俩兄弟我给你们安排个去处,其他人都散了吧,我可没多的粮食养你们。” “是!我们兄弟俩听少夫人吩咐。” 这两兄弟是沈氏远方亲戚,有沈氏的照拂,他们自然不愁被辞,两人站到沈氏身后,正得意地看着其余人。 有两个伙计站不住了,捏着拳头骂出声。 “东家,我们现在还叫你一声东家,我们每天做的苦活累活,兆熊两兄弟呢?游手好闲,从来没为书铺出过一分力!既然已经辞了工,那拖欠我们的工钱该还了吧?” “是啊,我们每个月领的铜板,还是掌柜的从自己薪水里头扣下来的,如果不是许掌柜,我们连学堂的学费都交不起!” “拿我们当牛做马,堂堂林府连几个铜钱都不愿意施舍吗?我们去林府理论,连门都进不去,那群狗奴才让我们钻狗洞,我早就受够了,林家就是一伙吸血蚂蟥!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这二人骂得难听,沈氏的脸沉下来。 “好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这些年吃林家的喝林家的,这会子倒是诅咒起主子来了,兆熊兆华,把他们给我打出去!” 那二人推推搡搡,说道:“无需你赶,我们自会走!” 沈氏赶走俩人,自己气得胸口起伏,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梅雪嫣冷眼旁观不作表示,陈君生细声对她耳语了几句。 “我之前同样是没工钱,不过那时东家不是林二爷,吃住不愁,还能上林氏的学堂,自林二爷当家?之后,他们过得比林府的奴才还不如。” 沈氏冷冷询问道:“许掌柜,你算是林家的外掌事,你要是留下,夫人应该会给你新的差事的,不过二房产业就那么几处,不能收闲人。” 许泰拱手道:“多谢少夫人,我心生退意,没有心力替林家办事了,夫人那边我自会去请辞的。” 许泰无奈地摇头,如果东家不是二房,他自然想干下去的,可惜林二郎只是个败家草包,沈氏又刻薄尖酸,不管是什么生意被他们俩这般折腾都会寥落下去,许泰心生退意,不愿跟着这样的东家。 那位管事一听许泰要走,眼睛里冒出两道光来,这岂不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 “少夫人!我愿意跟随少夫人和二爷,有些人忘恩负义,但我对少夫人和二爷是忠心耿耿啊!” “不错,那你就留下来吧。”沈氏满意地说道,“那你们俩呢?” 剩下的两个伙计却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不过十二三岁,有一个胆子稍大。 “东家,我们两兄弟是前年冬天,掌柜的在雪地里捡回来的,这两年我们勤勤恳恳,算报了林家的恩情了,许掌柜是我们的恩人,他既然请辞,我们也跟他一起去了。” 沈氏没有阻拦,只有些嫌弃地挥了一下手帕。 “爱走就走吧。” 兆熊兄弟是沈氏的外戚,管事为人谄媚功利,这对双胞胎知恩图报,另外两个学徒过于普通。 所谓患难见真情,一个人的品性此刻显露无疑,梅雪嫣将他们分辨出来,便可放心用人了。 第一百零三章 阿福阿贵 虽不知梅雪嫣为何不要伙计,但沈氏心想着能给梅雪嫣添堵,她便解气,她倒看看梅雪嫣一无伙计二没掌柜,这买卖要怎么做下去。 “没这些闲人可清静多了。” 林萱揪着一块玉佩的绳结玩,背过身去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沈氏才察觉猫腻。 “二嫂,我看你着了她的道呢,你只管跟她要银子,这才是要紧的。” 沈氏想再问,林萱却起身走到一旁,捡起地上的一本书翻看,明显是不想插手的意思。 沈氏仔细想想,她原是不知道书铺落入梅雪嫣之手,是林萱路过铺子,看到了和梅雪嫣要好的陈君生,才话里话外提醒了自己。 沈氏早早嫁入林府,知道这个小姑子看似恬静,实则心思沉。平时不争不抢,那是因为她是林府唯一的小女,迟早要出嫁的,林家也没什么可让她费心的。 沈氏和林萱处得还算和睦,林萱有时愿意替自己拿下主意。 “嫣娘啊,亲兄弟还明算账,你要想拿走这个铺面,租金可不能少,想来你这些日子卖书,赚了不少银子吧?” 梅雪嫣打量了一下林萱,没听见她跟沈氏的耳语,估计是提醒的话吧,这位林四娘看来比沈氏要精明。沈氏空有跋扈,林萱则是不吭不响,幸亏自己跟她没什么仇恨,否则她比沈氏难对付得多。 “少夫人说得对,那少夫人没其它事,请回吧,明年我会将租金按时奉上。” 沈氏不快说道:“你什么意思?今日我不见三百两,定不会把铺面让出去,你也少耍花招。” 梅雪嫣并不着急,拿出两张厚纸来,递给沈氏。 “这是书铺转让的契书,书铺三百五十两,租金每年五十两,今年的已经钱货两清了,这里是林二爷的私印,少夫人应该最熟悉不过了。” 沈氏捏着契书似乎是要用眼睛剜个洞出来,她左看右看,这契约是造不得假的,既然梅雪嫣敢拿出来,那林荣昌那儿也有一份。 林萱也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心知沈氏已败,梅雪嫣准备周全,沈氏就是撒泼胡闹也无济于事。 “不可能啊,他……这个蠢货!” 沈氏怒骂了一句,气得头脑发晕,林二郎在外头如何花天酒地她不管,只要他有银子进项,结果到了廉价把产业变卖的地步,沈氏顿时觉得嫁错了人。 邹老就跟钱打了半辈子交道,梅雪嫣请他出面,怎么可能出纰漏?条条款款写得一清二白,没有一丝空子可钻,梅雪嫣才安心盘下铺子,不怕林家人来闹。 “好好好……梅雪嫣,你做事心细,我无话可说。” 沈氏现在只想把林荣昌揪出来算账,一时间没了主意,也不愿意被梅雪嫣看到她灰头落败的样子,气冲冲走出去。 林萱跟上去,一边笑道:“二嫂就是个急性子,梅姑娘不要介意,姑娘是想开个书斋?” 梅雪嫣不想跟她过于亲近,只淡淡点头以作回应。 “那祝姑娘生意兴隆。” “多谢四小姐。” 她们走后,梅雪嫣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君生,方才许掌柜往那边去了?” 陈君生在外头一直留意着,指了一个方向。 “要不我去把许掌柜请回来?” “还得劳烦你先把铺子里整理一番,许掌柜那边我亲自去吧。” 许泰和两个伙计只走出了半条街道,他正带着双胞胎兄弟在巷子口吃三鲜面。 “许掌柜,打搅了。” 许泰放下筷子,拉直褂子正襟危坐。 “梅姑娘请坐,找我何事?” 梅雪嫣福了个礼才坐在长条凳上,两个双胞胎依依不舍地把筷子也放下来,梅雪嫣主意到他们的动作,不由赞叹。 “我想请你做我书铺的掌柜。” 许泰愕然问道:“你不是已经招满了人吗?” “方才我使了个心眼,希望许掌柜体谅,若不是如此,只怕沈氏不肯放人。” 许泰了然,没有怪罪。 “姑娘也要开书铺?” “没错,君生时常跟我提起您,书铺能交给您打理再放心不过了。我出每月例钱五两,还有半成的盈利提成如何?” 许泰没有立即答应,五两银子比以前还多一些,关键是林二郎做东家以后,月例拖欠不发,显然梅雪嫣的条件十分诱人,且诚心实意。 “我身无一技之长,的确正愁去哪谋个差事。不过书铺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姑娘确实要入此行市?” “没错。”梅雪嫣坚定说道,“许掌柜可回家考虑几日。” 许泰沉吟片刻,说道:“不用考虑了,我答允了。” 梅雪嫣意外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毕竟他们没打过照面,彼此不熟悉。 “我只一个条件。”许泰指着双胞胎兄弟说道,“烦请东家也收留这两个孩子,他们是孤儿,再没书铺庇护便无家可归,东家别看他们年纪不大,但吃苦耐劳,求东家赏碗饭吃。” “那是自然,他们每人五十文月例钱,如何?” 梅雪嫣早就看上了他们的品性,就算许泰不提,她也会尽力留下他们的。 许泰惊喜道:“阿福阿贵,还不快给东家请安。” 许掌柜担忧没人肯收留此兄弟,否则二人又只能风餐露宿,他虽说能保护他们一时,却不能一世,始终要他们能学一门手艺才行。 许泰早听说梅茂才之名,才答应得爽快,心道果然没有看错人。 双胞胎兄弟连忙起来要磕头,梅雪嫣没有受人大礼的习惯,直接免了。 “你们叫阿福阿贵,可有大名?” 哥哥阿福答道:“没有,我们自记事起就没爹没娘,福贵二字还是许掌柜给我们取的。” 许泰笑道:“我文采不佳,只取了两个俗名。当时捡到他们时,见他们瘦得跟竹竿一样,就希望他们长大能发点财,不受穷顿困苦。” 阿福高大外向,阿贵秀气内敛,外貌相似,性子却有差别。两人本忧虑没了落脚之处,现在有梅雪嫣收留,还给每月五十文的例钱,自然是感激不尽。 梅雪嫣没想过,在这巷尾面馆收留的双胞胎兄弟,日后竟成了囊尽天下财富的“福掌柜”和“贵掌柜”。 第一百零四章 水患 巡查灾情这种费礼不讨好的事,文官们没人愿意去,都以差事繁忙为由推拒了,最后只剩吴县令和梅雪嫣两个人,以及两个随从陪同。 租了一辆中号马车,走在石泥路上颠簸不断。 “吴伯伯为什么不处罚这些的官员?”梅雪嫣问道。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舍己为人,要如何苛求属下呢?”吴县令说道,“我上任之初也是意气风发,想要惩治他们,后来才发觉官场盘根错节,空有一热血是不行的。” 梅雪嫣点头理解,皇帝掌天下大权,他眼皮子底下尚且有那么多结党营私的权贵,更别说吴县令只是个七品小官,能做到为国为民已然不易。 “你知道为什么冯院君对你寄予厚望,却同意你来县衙任职么?” 梅雪嫣答道:“大概是让我历练自身,所谓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不想我做个只会读圣贤书都的迂腐儒生吧。” “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两句极有深意啊,细细品味让人受益无穷,你小小年纪能有此觉悟,字字珠玑,实属不易。” 吴县令沉吟道,“你说得不错,冯院君空有肃清天下的抱负,可他吃了不通人情世故的亏,他不想你重蹈他的覆辙。” “学生明白。” “说起来可真是难为你,我们这些老爷们做不到的事,却寄希望于你一个女流之辈,惭愧啊。你还是个秀才,现在跟你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我只能提醒你往后不要攀附左相党羽,在尚未成材前也要保全自身。” 梅雪嫣不知道如今朝廷局势,她一介女流本也不想涉入其中,但冯院君和吴县令常常替她担忧,权当听取长辈教训好了,殊不知她因为一篇文章早已得罪了人,不可能独善其身。 “驾!” 马蹄声急促,一匹高大俊逸的枣红马追上来,四蹄疾飞眨眼便赶上了马车,除了林三郎的二狗子,临安再无骏马有这个速度了。 “停!”吴县令跳下车高声道,“林世侄,你怎么来了?” “吴伯伯是要去黄沙坳?” 林三郎坐在马上一边说话一边打量车厢内,这驾马车没有珠帘帷幔,林三郎立即看到了要找的人。 “是啊,我和……梅主簿一同去巡查水患。” “那正巧,我也同路。”林三郎驾着二狗子走到车厢边笑嘻嘻问道,“梅姑娘既然在,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林三爷贵体,跑到黄沙坳这种偏僻地方做什么?” 梅雪嫣只淡淡问道,她跟林三郎无冤无仇,倒也不至于弄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只是不想过于亲近。这回林三郎没有发神经叫她“媳妇”,梅雪嫣没那么反感。 “欸,我乃景国将门之后,堂堂赤炎军百户,保家为民是我们军人的本分,当然要救百姓于危难之中。何况,你和吴伯伯都不通武艺,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好照应。” 梅雪嫣咕哝道:“我们能有什么意外……” “你们可识水性?” 梅雪嫣只能摇头,她连在浴桶里洗澡都没有过,哪识什么水性?吴县令也讪讪地摇头。 “这不就是了,你们不通水性又文质彬彬,要是遇到溺水者谁去救?要是灾民暴乱你们如何防?带我去就万无一失了。” “说得在理。”吴县令十分赞同道,“是我考虑不周,那就劳烦林世侄护梅姑娘周全了。” 梅雪嫣钻进车厢,腿长在林三郎身上,他爱跟着梅雪嫣无法阻拦,也没有立场不让人家去救灾。 有了林三郎,一路上变得不那么无趣,林三郎骑着马一会儿跑到左侧,一会儿追到右侧,寻着话头跟梅雪嫣搭话,梅雪嫣不怎么回他,他跟吴县令也能聊上好一会儿,讲的别处见闻军营趣事,让梅雪嫣听着好笑也解乏。 两个时辰后,便到了黄沙坳外围的牛家村。 这时候梅雪嫣才知道水患的严重,牛家村地势颇高都被淹了一半,因为在高地上,所以没有太大人员伤亡,都是一个村的,没了房屋的人住在邻里乡亲家,牲口牛羊也赶在一起圈养,只是农户们都有悲戚伤心之色。 梅雪嫣看着眼前如碧海的洪水,波澜壮阔,不过她此时没有欣赏景色的胸怀,只觉得满目苍夷,不远处可以看到被水淹没的屋顶,水上漂流着树枝和房梁木头。 “唉……我临安县是做了什么孽,才要遭此天罚大患,前有冰雪之灾,差点延误了播种时节,现在又是洪涝,伤人毁财,苦了这些庄稼人。” 庄户人不仅失了家园,连庄稼都被淹了,注定他们今年颗粒无收,不像后世农业科技发达,这些农户一家老小指望着收成活口,洪水不仅是一时的灾害,更是长远的损伤,一两年之内临安都无法恢复元气。 见吴县令露出痛苦的神色,梅雪嫣只能安慰他。 “并非是天罚,而是灾害无常,吴伯伯不必自责。” 吴县令懊悔道:“如果我能事事亲力亲为,便早知前主簿私吞民帑,连黄沙坳的堤坝都没有修膳,便不会生此天怒人怨的灾祸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好在歹人已受惩罚。” 说话之际,牛家村的村长过来拜见说话,先是哭诉了一会儿,才让人带路。 “牛家村里外和睦,看你们众志成城,邻里协助,可见你这个村长有功。” “多谢县令大人赞许,天灾面前人人自危,我们牛家村还算走运,只可怜了其它二十来个村子,全被洪水淹没。” “本官正要沿岸巡查,你对此地熟悉,可愿意为本官带路?” 牛村长连忙点头哈腰,在前引路。 因为洪水漫漫,所以看不见重灾的黄沙坳河湾,村民自发组建渔船在打捞,官府的货船也逡巡不断,时不时将人和牲畜送上岸来,有时也抬上大大小小的麻袋,里头小麦谷子虽然被水打湿,但晒干仍然可食用。 “咦,那根浮木上有人?” 梅雪嫣看见远处漂浮的圆木头上卧着一物,但距离太远,分不清是小孩还是别的。 第一百零五章 劫持 “是一只野猫,或是狗崽。” 林三郎眼神尖锐,毕竟是时常拉弓射箭的军户,没有一双鹰眼是瞄不准的。 待浮木漂浮过来,梅雪嫣也看清了,上头坐着一只乡土常见的小狗,梅雪嫣被囚禁在林府时,曾见奴仆带狗看门,不过后来说是吓到了林嘉宝,被沈氏下令杖杀了。 再见这一小物,梅雪嫣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它眼巴巴看着水岸上,低低叫唤,全身都是湿哒哒的,眼看已经没有了多少气力。 离岸稍有些距离,梅雪嫣不识水性,无法将它救上岸,而林三郎他们忙于救人救财,梅雪嫣不想为一己之私去耽误他们。 反而是林三郎眼见,瞧她神色便知,当即没有说话,直接脱去外袍和衣裳,只剩下了亵裤,袒露上身。 林三郎忽然又想到什么,挠了挠头发傻笑道:“忘了男女有别了,呵呵呵……” 梅雪嫣才没心情理会他有心还是无意,双脸有些发烫地别过头去,还是瞥到了一眼林三郎精壮的身材,皮肤微黑,双肩宽厚腰肢精细,腹沟和疙瘩肉的纹理清晰可见,壮硕的胸肌,肚脐下边有一条绒毛。 “我看这么仔细干嘛……” 梅雪嫣为自己的唐突羞愧,霞飞双颊。林三郎只见她自信沉稳,没见过她如此女儿娇态,心里更为得意,故意走近一些。 “你帮我拿着衣袍。” 梅雪嫣稀里糊涂接过来,只听见一声水花响,林三郎已经跳下水,向浮木游过去,洪水虽大,但他灵活敏捷,片刻就游到了浮木旁,一只手将那只狗崽抓过来。 兴许是知道来者善意,又或者是已经耗尽力气,狗崽没有挣扎。 林三郎单手游到水岸,抓住一把枯草一跃而上。 “送给你。” 林三郎将狗崽塞到梅雪嫣手中,自己湿漉漉的,水滴从头发上流下来,连睫毛都黏在一块。 此时还未立夏,春寒依旧。 梅雪嫣稍有些愣神地将衣裳给他,但没有毛巾可擦拭。 “你……你要不要去换一身衣裳,洗个热水澡,还有姜汤可驱寒……” 毕竟是因为自己想救狗崽,林三郎才弄得如此狼狈,梅雪嫣若不感激他未免太过凉薄。可又想到,这乡土之地,哪来的条件供他热水沐浴熬姜汤? 抬头见林三郎怔怔地看着自己,梅雪嫣才觉自己对他没那般厌恶了,他肯春水中救一只小物,可见心底不是恶毒之人。 “你是在关心我吗?你担心我生病对不对?” 林三郎嘴都快笑到耳根了,浓眉大眼高兴飞扬。 “你别自作多情,我是谢谢你救它性命。” 不管是因为什么,能对他出语关心,林三郎便觉得心里跟吃了蜜一样。 “呵呵呵,我没事,在北方冰河里咱们都是照样往里跳,我就当洗澡了。” 林三郎傻乐之际,有村民来报。 “县令大人!前面有一户人家被困在屋顶!” 吴县令对梅雪嫣和林三郎故意装作没看见,肃然说道:“且看看周围有没有渔船竹筏,要是没有,去找几根木头都行。” 因为船只紧缺,只找到几根圆木,梅雪嫣在岸边看着林三郎上蹿下跳,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般,将一家老小从水中送回岸边。 会游水的村民也自发去帮忙,只是洪水中,他们都十分费力气,没有人能如林三郎来去自如。 “他倒真是来赈灾为民的……” 梅雪嫣还以为他只是寻个借口跟来,却是真的仗义救人。 怀中的狗崽已经冷得瑟瑟发抖,梅雪嫣没在岸边再吹凉风,而是跑到一处小庙,是村口的土地庙宇。 狗崽一身白色,此时沾了泥水有点泛黄,枯叶粘在它身上皱巴巴的。 梅雪嫣给它擦拭干净,放在自己腿上取暖,狗崽似是感恩,肉嫩的舌头舔得梅雪嫣的手心发痒,她没有养过宠物猫犬,眼下有个毛茸茸的小团子,觉得可爱讨喜,若是以后养了它作伴也不错。 “姑娘。” 一声称呼吓了梅雪嫣一跳,只见一个男子从门槛跨进来,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看他打扮应该当地庄户人。 “这位大哥有何贵干?” 梅雪嫣警惕地打量他,现在洪水泛滥易生暴民,无家可归之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哦,看姑娘一个人坐着,以为你和家人失散,姑娘是在等人吗?你一个人在野外不安全,不如去村子里我家坐坐。。” 中年男人笑道,露出熏黑的牙齿。 梅雪嫣眼皮跳动,她若还是那个闷在家里的梅雪嫣,定会轻易相信别人。 “多谢大哥美意,不过我兄长只是去找几根柴火,现下已经快回来了。” “这样啊……” 中年男人话说半句,突然闪身过来,一把抓住梅雪嫣的手腕,梅雪嫣本作势要跑,被他拉扯回来,狗崽掉在地上呜噎。 尽管是乳臭未干的狗崽,却通灵性,冲歹徒稚嫩地叫唤,只是它还太小,一口咬在中年男人脚踝连皮都没刮掉,反而被甩到一旁。 “你做什么?”梅雪嫣惊呼道,“我兄长就在附近,我喊声他就能听到!” “小姑娘别说瞎话,周围我看过了,可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梅雪嫣心急,懊悔自己为了找个避风的地方跑太远,躲到这处土地庙来,林三郎和吴县令都在河岸,她再喊也听不到的。 只能自救之下,梅雪嫣狠狠地在中年男子手臂上咬了一口。 “啊!!” 歹人吃痛之下松开了手,梅雪嫣趁机往外跑,却撞见门口再进来几个面生的庄稼汉,明显是一伙的。 “这个娘们儿嘴还挺厉害,疼死我了……” 中年男人撩开衣袖,赫然两排清紫的牙印。他憎恨之下,伸手要打梅雪嫣,却被同伴拦下来。 “别伤她,不要耽误正事。” 中年男人只能作罢,只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一个男人梅雪嫣尚且敌不过,三个歹徒梅雪嫣毫无还手之力,被绳索束缚了手脚,还有一人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呼救。 中年男人把她往肩上一扛,悄悄摸摸出了城隍庙,梅雪嫣腹部难受,却也看清了,他们正朝后山逃跑。 第一百零六章 失踪 梅雪嫣被扔在后山的茅屋中一个时辰,腿脚双手被绑得扎扎实实,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 这间茅屋是废弃不用了的,四面泥墙已经千疮百孔,一扇小窗户连架子都破碎了,缠绕着蛛丝,中间有个烧饭的土坑,一张土炕。 全身不能动弹,梅雪嫣无法做出行动自救,只尽量保持清醒。 “与我有仇的,就只有沈氏沈子文,以及敌视我的马家二小姐,可他们都不至于花这么大精力劫持我。” 思来想去,梅雪嫣庆幸三个歹徒把自己扔在这里,并没有对自己如何,也没有伤她,看样子只是求财。受马锦隽和沈氏指使的可能性极小,毕竟马锦隽不缺银子,而沈氏是个爱面子的人。 “难道是当地的灾民,走投无路了才抢劫钱财?” 正思虑着,茅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依旧是那个黑牙的中年汉子进来。梅雪嫣尽量直起身子,躲到一旁。 “姑娘,你莫怕,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动你,咱们只是几个可怜人,只求一顿饭吃,杀了你可连一分钱都拿不到。” 梅雪嫣见他神情猥琐,皮肤黝黑发皱,像是做苦力活的,极有可能就是庄稼汉。 “你是受洪水所害的灾民?”梅雪嫣冷静地问了一句。 黑牙汉子顿了一下才说道:“姑娘这般冷静的确有胆识,还敢套我的话。告诉你也无妨,我是附近村庄的,妻儿都被水淹死了,反正干了这一票我就有了盘缠远走高飞,也不怕你带人再来找我。” 既然是寻常的庄稼汉,想来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害人性命的事他也有顾忌。 “你既然同样是可怜人,刚失去妻儿,为何又要行恶?你妻儿想必九泉之下都会不齿。” 那人有些恼怒,吼声道:“有什么齿不齿的?我家也没了,田也没了,孤家寡人一个,不这样我只能被饿死,或者卖身为奴,你是富家小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梅雪嫣没有再刺激他,万一这人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不管不顾把自己杀了那就不值。 “我是同县令大人巡查灾情的官员,他一会儿便会发觉我失踪,纵然你绑票拿到了银子,能不能出临安县还得两说,何必铤而走险?官府已经组织救灾,发放粮食和银钱,只要捱过这些日子,你们便可以重新安居乐业。” “用不着你说!”黑牙汉子喝道,“我看你穿戴值些银子,你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我给你府上递封信,想来得到的银子比官府的救济银多,你少耍鬼把戏,否则别怪我手狠。” 梅雪嫣轻笑道:“我是县衙主簿,拿微薄俸禄的,无家无室,你绑我一年也不会有人着急。” 说着梅雪嫣自己倒有点苦涩,她要是死了,也只有区区几人会为她伤一会儿心。 “你少骗我,哪有女人当官的!” “我句句属实,你看我像那些千金穿金戴银吗?” 黑牙汉子不依不饶喝道:“看来非得切下你一根手指,你才肯老实。” 黑牙汉子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宽背菜刀,梅雪嫣惊得背后出汗,可她的确没有撒谎,是他非不信。 “等等,我确实只是小门小户出身,你要是放我走,我便奉上白银,且不去报官。”梅雪嫣想了想说道,“我只有两家亲戚稍富裕,一个是林府,一个是娘舅马家,若是他们都不肯救我,那你是白绑我了。” “林府马府,知道了,我这就递信去,你别指望我会先放你走,信你不会报官的鬼话,我是乡下人,却也不笨。” 黑牙汉子匆匆走了,梅雪嫣没从他神色中看出异样,看来的确不是马家和沈氏指使的,单只求财的人好过要谋财害命的。 被丢在荒郊野岭,梅雪嫣再冷静也会沮丧,她手无缚鸡之力,斗不过歹人,又无依无靠,顿时孤寂无援,若是有爹娘夫君庇护,她不用一个人在仕途上打拼,被沈氏欺凌会有人撑腰,不像现在被人绑了都无人发觉。 也怪自己防人之心太弱,明知天灾之下,会有一穷二白之人生出歹念,她不该跑到偏远的土地庙躲风。 现下天色渐晚,眼看着黄昏降落,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一片,梅雪嫣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不知是老鼠还是虫子在窸窸窣窣地啃咬木头。 “呜……” 一只野猫从房梁上跳下来,呜叫一声,吓得梅雪嫣毛骨悚然,只能蜷缩在角落不敢吱声。 没了日光,救灾的人也收拾回家,林三郎浑身湿透,一天下来没休息片刻,此时也有些乏力,上岸之后便想去寻梅雪嫣,可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影。 “吴伯伯,嫣娘去哪儿了?” 吴县令忙得焦头烂额,这才注意到梅雪嫣已经白天没有出现过,他知道梅雪嫣是有分寸的,以为她有别事缠身,一直便没在意。 “她……从晌午便没看见了。” 林三郎顿时心中警觉,他只顾着去救人,没看住她。 “要不,先去附近问问,看有没有在哪户人家家里。” 林三郎撒腿便跑,从附近的农家一路问下去,每落空一次心底便沉了一分,都说没有见到,林三郎一刻不停走了几个村子,无一所获,一直回到牛家村。 她去哪了? 林三郎此时脑子里只剩下了这四个字,只觉得嗡嗡直响,心里琢磨着她可能去的地方,更害怕的是她出什么不测,马车马夫都在,她没有回县城。 “村长,你有没有看见同我们一起过来的姑娘?” 牛村长答道:“没看见,她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我帮你问问村里人。” 林三郎脑中炸开了锅,她能去哪里?最害怕的猜测便是她出了什么意外,这乡野之地豺狼歹徒都有可能出没,更何况此时发着洪水,万一……万一她失足掉到水中,她不识水性…… 林三郎眼睛急红了,连忙沿着水岸走了两趟,依旧不见人影。 洪水潺潺,深不可测,林三郎看着巨大的洪流,仿佛是一只吃人的巨兽。 他一向自信张扬,嚣张跋扈,无论做什么事都自觉手到擒来,他头一回感觉如此绝望和无力。 第一百零七章 悔恨 林三郎在水边伫立片刻,夜风将他的衣裳吹干了一半,顿时冰凉入骨,林三郎也稍稍清醒了一些。 “我将狗崽送给她之后,她才不见的,那时她应该是去哪里?” 林三郎不仅焦急,更是懊悔,懊悔他为什么要让她单独离开,乡野洪灾这么危险,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走开呢?要是自己在她身旁,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出一丁点意外,能护她安然。 可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人已经无影无踪。 林三郎心里推测着,她跟人少有仇怨,应该没有人会害她。那么是自己的仇人?林三郎行事冲动,见人不爽便拳脚相向,因此结下不少梁子,是不是有仇家将仇恨转嫁到她身上? 林三郎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结下众多的仇家,他不怕被报复,但是梅雪嫣是无辜受牵连啊。 最坏的打算是,她不小心跌进了水中,洪涛如猛兽,林三郎甚至都幻想出了她在洪水中挣扎的样子,因为无人施救,她被洪水吞没,尸身都被卷走了。 林三郎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此时却觉得心惊胆寒。 或许她此时正危难,等自己相救?无论如何,林三郎不能再耽误了,又回到牛家村,逢人便问梅雪嫣的去向。 吴县令同样是寻访了好多户人家,同样没有打探到消息。 “林世侄,你先别急,我让村子里的人都去寻找,这几个村子就那么大,总会有音信的。” 林三郎木然地点了点头,连这么多人都找不到,她是真的遇到危险了吗? “县令大人!县令大人!我方才打听到了梅姑娘的消息。” 牛村长跑过来喊道,林三郎顿时像活过来一般,仅仅是消息都让他欣喜若狂,抓住牛村长的肩膀直晃。 “有一个渔妇说下午时,见一个姑娘抱着一条小狗,去往村头土地庙那边。” “土地庙?” 林三郎听到抱着小狗,那肯定就是她了,脚步不停直奔向村头,他路过土地庙好几次却没进去看。 “是的,她等太久了,所以在土地庙睡着了。” 林三郎像是燃起希望一般,推开土地庙的门。 “嫣娘!” 却只有一只耷拉着脑袋的小狗缩在墙角呜咽,除此之外土地庙空无一人。 林三郎再次落空,心中焦急如焚。狗崽叫唤了几句,像是识出了林三郎是它的救命恩人,跑到他腿脚下蹭了几下,稚嫩地吠叫。 林三郎一只手把它捞起来,面无表情。 “她是为了你才跑这么远的对不对……” 林三郎眼中寒光闪烁,他只需手下稍稍用力,便可把狗崽的脖子撅断。无处发泄的心急转为怒火,懊丧自己为什么要把狗崽给它,连同自己和狗都恨上了。 林三郎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他杀过的人都不计其数,他那柄阔刀不知道砍下过多少头颅,剖开过多少战马的独子,他尚且不会眨眼皱眉,何况一条幼犬? 正待用力,他的手指还是放松了,她心地善良,如果是她在,肯定不会让自己杀死狗崽的。 她要是回来,发现幼狗被他所杀,肯定会怨恨他的。 将幼犬抓着,林三郎走出土地庙,他的嚣张飞扬一时间全然无踪,只剩下挫败和后悔。 “汪汪……” 幼犬叫声还很绵软,没有威慑力,却朝着山林中狂吠不止。 林三郎嫌它聒噪,扔在地上,狗崽爬过来只拉他的衣角。 林三郎心念一动,它是最后和梅雪嫣待在一块的。 “你会带路?” 可惜林三郎是急病乱投医,一只刚满月的狗崽能有多大灵智?它只是朝后山一直吠叫,却不懂别的,更听不懂人言。 “她去了后山?可是她去后山做什么……” 林三郎自言自语道,他无处可寻,但凡有一丝线索便是救命稻草,狗崽只朝山中吠叫,说明极有可能与她有关。 “是豺狼把她叼走了,还是有歹人作祟……” 尽管希望渺茫,林三郎终究是踏入后山之中,几个村子已经找遍,他不能坐以待毙。 林三郎走得急,一边喊声一边寻找,可惜林子大,此时没有亮光,要披荆斩棘找一个人不是件易事。 时间过去一分,林三郎的心便凉一分,他从没像今天这般失落和挫折,像是丢了半条魂魄。 林三郎是军营里长大的,怎么可能懂得男女情爱?他只听军营里的兄长时常拿媳妇二字打趣,林三郎便知道了,等他年纪一到,便可娶一女子为妻。 荣归故里时,他对梅雪嫣态度平平,因为不满意是吕氏的安排,且梅雪嫣对他同样是冷淡,可后来他知晓了,梅雪嫣跟吕氏并不融洽,她的一举一动慢慢走进他的心里。 被人陷害时她临危不乱,他把钱财全部给她,她心气高,连一个铜钱都不用他的。 彼时林三郎只以为妻子便是一同睡觉,传宗接代的女子,赚了银子给她花就是对她宠爱。 梅雪嫣得到他的认可,也激起了他的占有欲,林三郎的世界观里没有祈求,看上什么东西直接去抢去拿好了,当得知梅雪嫣根本不想嫁给他时,林三郎心乱如麻,以为她另有心上人,他一身傲气,不可能对人低三下四。 在府中颓然了几日,陈婆子去找他,林三郎恍然开朗,管她喜不喜欢自己,先追求到手再说,她不喜欢自己脾气又臭又硬,那就改正,她想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 只是梅雪嫣心门不开,林三郎一直没能打动她,今日见她想要救下幼犬,他便奋不顾身替她下去洪水中,意外得到她几句关怀,让他欣喜若狂。 他原可以继往开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对她好,却人影无踪。 林三郎的父母早逝,他杀敌征战,向来没心没肺,不知伤感为何物。 梅雪嫣不见了,他才知道什么叫心痛,像是心脏缺了一块,又疼又空。 林三郎懊悔不已,他要是早有觉悟,便不会在林府对她恶语相向,更不会赶她走。 她孤苦无依却从未抱怨过一句,飘零在外也心性坚韧,可陈婆子说得对,她受了那么多苦,却没有人对她好一点。 林三郎一拳打在树干上,树枝摇曳晃动,他的指节破皮出血也浑然不觉。 要是早些对她好,林三郎不会如此悔恨…… 第一百零八章 获救 紧绷了一天,梅雪嫣昏昏沉沉地浅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有日光从窗子里斜入了。 没有进食喝水,这时她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且口干舌燥,又受了一晚上的冻,全身乏力,放在以前身体孱弱她必然又要着凉,习了五禽戏之后竟然强健了不少。 “已经一夜,那歹徒应该差不多回来了吧。” 黑牙汉子被自己骗去林府和马府递信肯定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两家才不会管梅雪嫣生死,还得自己想办法逃出生天。 另一歹徒进来,扔下一瓢水和一块干馍馍。 “这位大哥……”梅雪嫣将他叫住。 对方挺住问道:“什么事?” “我双手被绑着,没法拿东西,大哥是不是肯行个方便?要是我被饿死,几位也拿不到银子不是?” “麻烦……” 那人嘀咕一句,倒是给梅雪嫣松了绑,又怕她逃,只得守在一旁。 梅雪嫣手腕被勒出一道血痕,活动了一下关节,开始就着凉水啃干馍,以前她也没少吃这又硬又凉的东西,所以咽得下去。 “昨天绑我的那位大哥回来了吗?”梅雪嫣随口问道。 这人不冷不热答道:“怎么,你这么想见他?” “当然,你们绑票求财,我只为活命,我自然希望他早点回来钱货两清。” “你这小丫头胆子挺大,还有空说笑。” 梅雪嫣用力咽了一口干馍,说道:“你们不怕他自己拿钱跑路了?” 这人冷笑一声道:“你少挑拨离间,我们一起共事,都是知根知底的。” “那你知道他昨晚跟我说好赎金五百两吗?” “五百两?”这人惊呼,又顿了顿才说道,“小丫头,你鬼心眼太多,老实呆着吧你。” 说着又将梅雪嫣的手绑了起来,梅雪嫣看他手法不甚娴熟,梅雪嫣主动配合少受皮肉之苦,最后打了个死结。 不多时,外面果然有了动静,好像是在打架,有人的呼喝,也有东西倒地的声音,梅雪嫣支起身子来想瞧个究竟却被挡了视线。 “你是什么人?” “打他!” 一会儿,外头的声音没了,人也走了,屋子的门被推开,梅雪嫣心里打鼓,只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 “梅姑娘!你怎么在这儿?你有没有受伤,他们没有对你如何吧?这些该死的土匪……” 进来的是宋杰曦,他惊讶地快步过来,帮梅雪嫣解开绳索。 “多谢你搭救。”梅雪嫣淡淡地说道,“宋学兄。” 宋杰曦愣了一下,又恢复平常,扶梅雪嫣起来,因为血流不通,腿脚已经麻木酸痛,刚碰到地如同针扎一样疼,梅雪嫣差点跌在地上,宋杰曦眼疾手快搂住她。 梅雪嫣坐回土炕,用指压着穴位肌肉,让血液畅通,过程有些疼痛让她忍不住嘶气。宋杰曦蹲下来,动作轻柔地替她按压腿脚,梅雪嫣往旁边挪了一寸。 “我自己来就好。” “嗯,是我唐突了。”宋杰曦温柔地说道,“梅姑娘是被乡匪绑架到这儿的?” “嗯。” 宋杰曦又继续搭话道:“我在城里见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不像好人,便扣住他盘问,他撒腿便跑,我将他擒住,逼问出他行绑票之事,就赶路过来搭救,没想到是姑娘你。” “宋学兄会武功?” 梅雪嫣不经意一句话让宋杰曦有些奇怪,便点头承认。 “学过一些花把势,对付两个乡野人还凑合。” 梅雪嫣没有再说什么,起身活动腿脚可以走动了,宋杰曦要过来搀扶她也被推拒。 “走吧。” 山路不好走,但梅雪嫣过来时记住了路径,知道如何下山,二人一前一后,没有说多余的话。 直到快到山脚,宋杰曦才出声。 “我们往那边走吧,我的马车停在那儿,现在就送姑娘回县城。” “不必了,我去牛家村……”梅雪嫣理了理衣裳,一边问道,“幸得宋学兄相救,宋学兄是在哪里碰到那个歹徒的?” “在……在吉祥酒家外面,我正要回房休息,想必他是来送信要银子的。” 梅雪嫣点头,她心中的猜疑终于肯定了,只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不免有些怒意和失望。 “回去之后,我再好好多谢宋学兄的救命之恩。” “这倒不必。”宋杰曦笑道,“就算是旁人,我也会营救的,被我遇到,说明是老天爷让我来搭救你,你没受伤就好,否则我定寝食难安。” 梅雪嫣在前边走着,路过昨夜生事的土地庙,却见一个颓丧地坐在石阶上,手里抱着一只小狗,衣裳凌乱全是脏泥,切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 正是林三郎,梅雪嫣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林三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没有神采的眸子里瞬间迸出光华来,将狗崽随手丢到一旁,几乎是飞跃而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梅雪嫣。 林三郎跟个疯子一般,梅雪嫣本要躲,结果被他两只大手一搂,揽到怀中,勒得梅雪嫣喘不过气来。 梅雪嫣用手去推他,却牢牢地被束缚住,跟推一只野熊差不多,林三郎根本不动分毫。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三郎口中呢喃不清,像是没有神智一样,他往日声音沉厚如雷,遇事就大喊大叫的,今日却出奇的温柔似水,带着一丝嘶哑。 根本没有看见还有一个宋杰曦在后头,手下毫不留情,把梅雪嫣箍得骨头都生疼。 “我还以为你……以为你被水冲走了,被人害了,都怪我,没有护着你,是我害了你,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林三郎一宿没合眼,眼睛赤红,两腮又长出几毫的胡茬来,梅雪嫣的脸如同被针扎。 “你……你放开我!” 梅雪嫣好不容易透一口气,艰难地喊了一句。 林三郎半晌才反应过来,松开双臂。 “哦哦,对不起,我弄疼你了,没伤着吧?” 林三郎像个打碎了瓷樽的孩子一般,手都不知道哪里放,只生怕把眼前的人弄坏了。 梅雪嫣气不打一处来,见他满脸沧桑担忧的样子,五官不如往日凌厉刚硬,而是柔情成熟,竟觉得有些迷人,责怪的话没说出口。 第一百零九章 殷勤 林三郎拥着梅雪嫣,顿时感到一颗心终于填补了缺失,如果梅雪嫣真出了意外,他一定会遗憾终生。 “梅儿……” 情迷之下,林三郎竟唤出别样的称呼,梅雪嫣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咳……” 宋杰曦见两人紧紧相拥,好一会儿都不放,忍不住咳嗽出声,他们才分开。 梅雪嫣手臂生疼,要不是林三郎因为情急而失态,她定不会轻易饶他,可林三郎情真意切,她也觉得别扭。 “我已经无恙,宋学兄请回吧。” 宋杰曦微微不悦,自他救下梅雪嫣,她一直颇为冷淡,表明虽客气,语气却生疏,全然不似以前亲切。 “这地方偏僻,我看还是送姑娘回去如何?万一姑娘又碰到心术不正的歹人怎么办。” 林三郎这才意识到宋杰曦的存在,冷静下来之后,他又恢复了桀骜自信,尤其是在宋杰曦面前,他不能流露出一丝软弱来。 “今日之事,我就当宋学兄和我开个玩笑,我往后自会忘记,宋学兄也不要再与人提起了。” 宋杰曦愕然,张嘴欲要分辩,却被梅雪嫣堵住了。 “我知道宋学兄本意不是伤我也没有害我,不必再说了。” “梅姑娘何出此言?我是意外抓住那歹徒,才连夜过来,并未想到被绑的是你……姑娘这么说,倒像我诚心似的,真是冤枉死我了。” “我也本不愿把宋学兄想成这种人。” 梅雪嫣在吉祥客栈,曾得宋杰曦一些照顾,所以对他心存感激,他行事知进退,相处得很舒服。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学兄早早安排完善此事,可终究有些细节要露出马脚,何况你找的那几个绑匪本就是淳朴的庄户人,叫他们做这种事实在是为难。” 宋杰曦被说穿,只有些惊讶,不见如何尴尬,取悦女子,本就该不择手段。 “那是我疏漏,梅姑娘心思敏锐,我的确不该潦草行事,姑娘可否告知,为何会怀疑到我?” 梅雪嫣见他避重就轻,便知他并不引以为戒,看似温和的性子,内里却狂傲无边,还有些自私自利,只按自己的性子行事。 “我方才问你在哪里遇见的那个歹徒,你说在吉祥酒家,而我跟那人说我是林府和马府的亲戚,他走这两家之一也绕去不去吉祥酒家。” “哦,你是在试探我……可是你一开始便不该怀疑我啊。” 宋杰曦依然带着笑,似乎在思考自己哪里不够完善,却不是反省这件事本就是错的,他当时以为梅雪嫣最亲近的人是陈婆子,能帮梅雪嫣赎身的也是她,所以猜测她会让绑匪去吉祥酒家,没想到她昨日便已经起了疑心。 “我昨晚便知他们不是真正的绑匪,他们听到我是林府和马府的家眷,没有一丝反应,既没有为宰到肥羊而兴奋,又没有被二者的权势所震慑,可见他们压根没听说过林马这两大户,也根本不为求财而来。今早我又试探另一个人,确定了此事。” “唉……”宋杰曦叹气道,“我都将细节处交待清楚了,毕竟只是乡野村夫,还是躲不过姑娘的慧眼。” “绑匪无非是为财色二字,他们看似凶悍,却憨厚淳朴,手上都是劳作磨成的老茧,我在山上,他们也没有折磨苛待我,反而还送水赠粮……就只能是背后有人指使了。” 宋杰曦耸肩说道:“如果是我,我就疑心是姑娘的仇家。” “是啊,可惜你一早便进来了。” 梅雪嫣低着头,宋杰曦亲自编写了一场英雄救美的闹剧,是为了让自己感激他,从而爱上他,却让梅雪嫣怀疑他以前对自己的照顾,是不是同样别有用心,而非发自真心。 宋杰曦揖首道:“让姑娘受惊是我的不是,但我本意并不想伤到姑娘的。” 梅雪嫣不做表示,她不会心怀怨恨,也不会与他亲近了。 想来宋杰曦以前风评乃花花公子,就是靠这些手段博得美人欢心的吧,女子遇到这种事都会慌乱害怕,见到救命恩人岂会不心存感激? “所以,是你让人绑架了梅儿?” 总算听懂他们哑谜的林三郎,此时眼中寒光大盛,整个人跟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杀气腾腾,他是真起了杀心,若是梅雪嫣出了意外,他定将罪魁祸首千刀万剐。 “你别再生事……他并没有要害我。” 梅雪嫣忍饥挨饿受冻了一夜,本就疲累不堪,她不想再见到纠纷了。 依林三郎的本性,他难以平息心中的怒火,也该让宋杰曦得到教训,但他已经任性过很多回了,知道自己行事粗鲁莽撞才使梅雪嫣不喜,她好不容易对自己稍有改观,绝不能再让她失望,硬生生将自己的怒气压下来。 “我们走吧,去和吴伯伯报个平安,一齐回县城。” 林三郎警告地剜了宋杰曦一眼,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宋杰曦此人,像是长年累月积累的仇恨一般。 “吴伯伯猜你回城内忘记说一声,所以先回去寻你了,现在只剩下了咱们两个。” “嗯……” 梅雪嫣低低答应一声,林三郎肯等她一夜,可见是真心使然。 “你有没有受伤?” 林三郎不会说话,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关心,心里却焦躁如焚,像是有一堆话要跟她说。 “没有,手上破了一点皮,擦点药两三日就能好,你把狗崽给我抱着吧。” 再见到梅雪嫣,这只白色幼犬依然对她很亲昵,粉嫩的小舌头直舔她的手指。 “那个……”林三郎抓了抓后脑勺说道,“以前是我不好,你能不能原谅我?” 梅雪嫣抬头看他小心翼翼的,又好笑又怪异。 林三郎这种不讲理的滚刀肉,居然也会说出原谅二字。 “你是指搬出林府?”梅雪嫣淡然说道,“是我早就有的决定,我又没怪你。” 林三郎高兴得想要雀跃,却又要保持冷静沉稳的样子,脸都憋红了。 “那你……” “没有马车,我们要怎么回去?” 梅雪嫣故意打断他,她知道林三郎大概想说什么,但她虽不厌恶林三郎,可两人终究不是一路人,说出口以后更难相处。 吴县令他们已经回城内,梅雪嫣只能同林三郎共骑一马,他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殷勤谄媚,居然半跪着让梅雪嫣踩着他膝盖上马。 第一百一十章 灾民 “抓紧了。” 林三郎策马奔腾起来,颠簸得上下翻腾,乘马并非多舒适的事,马背太宽,双腿只能夹紧以免滑落,如果不是有马鞍,梅雪嫣都快被颠下去了,长途飞奔之下,屁股也疼了。 “你这马跟汗血马千里马比之如何?” 二狗子驼着两人还跑得飞快,也不需要休息,梅雪嫣越加喜欢它了。 “它有一半野马的血统,跟那些顶尖的好马比起来也查不到哪里去,它在马赛里头几乎都是拿第一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主人替它吹嘘,二狗子嘶鸣一声,响声倒是和他主人一样是大嗓门。 “你以后要是得空,能不能教我骑马?” 梅雪嫣认真问道,她不想再做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被人绑架都只能祈祷别人搭救,武艺她一时半会学不会,没有功底只能是花拳绣腿,那一些保命手段还是可以学的。 “好啊!回去我就教你。” 林三郎自然乐开了花,这样一来,他就与梅雪嫣多了许多接触机会,指不定能日久生情呢。 “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认字读书。” 这是梅雪嫣能想到的回馈了,她没多少银钱交学费,想来林三郎也不缺那点银子。 林三郎只在军营里头学认了几个字,其它一窍不通,所以才拙嘴笨舌,一旦产生纠纷只会动手打人,梅雪嫣觉得让他多学字能明理,磨练人的心性,对他有好处,倒不是非得去学那些之乎者也的酸文,跟书呆子一样吟诗作对。 林三郎撇嘴说道:“学字啊……我宁可跑一天操,那些蝌蚪似的东西我看了眼晕头疼,如果是你教,那我也是愿意的……” 二狗子脚力比来时坐马车要快的多,只一个时辰就到了城墙脚下,此时城门外已经驻扎了许多灾民,大大小小的木头屋子错落有致,这种简易的临时住棚搭起来很容易,主要是人手多,搭建起来不过是一天的事。 “徐师爷!安置灾民的事如何了?” 梅雪嫣在林三郎的帮助下跳下马背,见徐师爷带领着许多衙役,便开口询问。 “基本上都差不多了,城内的灾民都已迁居至此,我已经游说了临安大户,他们都愿意捐赠物资,现在基本上每户灾民都不愁衣被,就是粮仓储存不多,怕是要挨饿了……梅主簿怎么不是和县令大人一同回来的?” “我在黄沙坳耽搁了一晚上,我先不回县衙了,徐师爷要是回去替我向吴县令报声平安。” 梅雪嫣是主管救灾的钱粮之事,所以要详查清楚,当即在木棚里转了几个圈,几乎是三四个人一户,都是亲朋戚友,灾难当头大家相处融洽。 御寒的衣物,棉被等等都已发放,虽然条件不算优渥,倒也不至于冻着。 “人多容易滋生疫病,我再去申请拨一些款银,徐师爷拿去买艾草药石,每日熏半个时辰。” “嗯,那些病患我已经让人单独照料了,应该出不了大问题。” “徐师爷有主意便好,对了,这个时辰还没有施粥吗?我都有些饿了,想跟徐师爷讨碗粥吃。” 梅雪嫣被关在山林茅屋一碗,一天就吃了一个冷馍馍,现在都饥肠辘辘了。 “呃……梅主簿要是饿,我让灶上做两个菜但五百不了多久,何必吃那不饱肚的稀粥?” 徐师爷十分惊讶,赈灾的粥水多米少,淡得没多少渣,让人看着都没胃口,除了实在缺粮的人,普通人是实在咽不下的。 “无妨,一饮一食本来就来之不易,有口充饥的就成。” 梅雪嫣当然也有口腹之欲,不过她也吃过米糠咸菜,所以不算挑剔。 “梅儿,你看你饿了一天,何必亏待自己,要不我带你去酒楼?” “这个时候我这个掌钱粮的还去酒楼大快朵颐,让人看了平白诬陷我贪墨赈灾的米粮钱,就这么说定了。” “那好,我也陪你喝粥好了。” 不多时,妇女们端着一个个盆桶过来施粥发菜,粥自然是清水粥,只漂浮着一些零碎青菜叶,菜也都是素菜,主要是下饭的榨菜头咸菜萝卜之类的。 梅雪嫣咕咚当白水喝粥,夹点酸菜填独子,林三郎是个糙人,有钱的时候可以为一顿宴席一掷千金,在军营条件困苦时也嚼过草根,所以捏着鼻子也能下肚,不过没肉食他总觉得肚子空落落的,吃不饱。 正吃着,那边吵吵闹闹响起,像是有人寻事。 “那边怎么了?” 徐师爷答道:“有人闹事吧,这种事天天都有,也见怪不怪了,不用管它。” 梅雪嫣看了半晌,是一群文人和衙役闹了起来,双方争执不下,读书人都有文位在身,衙役不好动粗驱赶。 “你们这是给人吃的吗?连猪都不会吃!” “是啊,拿这些水粥糊弄我们,县衙就缺这点粮食?朝廷就只有这点粮食?” “连一点肉末都没有,让我们怎么吃啊?!” 十几个文人排在队伍中间,后边的灾民不敢上前。 衙役不耐烦,喝道:“你们不吃,自然有人吃,不要就赶紧让开,别堵着别人!什么玩意……” 文人立刻引来炸药包一般,他们被人羞辱那还了得,一个个撸起袖子,看样子要上手打架,不过终究是洗胳膊细腿,尽管气势汹汹,却没真动气手来,毕竟衙役都佩戴武器。 “你这仗势欺人的杂碎凭什么骂人?我们是文位在身的士子,将来的国之栋梁,你竟敢欺辱我们?” 衙役不耐烦说道:“是你们非要闹事,大家都能吃,凭什么你们不能吃?饿着肚子的人多着呢,粮食不够,你们不吃正好省下来给他们!文人士子又怎么了?连小孩都知道感恩,你们就是一群蛀虫,一群白眼狼!” 为首的文人一听,火冒三丈,揪住衙役的衣领。 “你是什么东西?竟拿我们跟他们相比?我看上面发下来的赈灾粮款都被你们这些黑心鬼吞了吧?你饿着我们,就是戕害国之栋梁,轻视皇帝陛下,罪同谋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粮食 被扣了一顶高帽,衙役怒不可言,打嘴仗他如何跟那些文人相比?一时间没法摆平这些暴动的读书人。 “哼,保家卫国是军士,辛勤农耕的是黎民百姓,就连商贾都能便民富国,这些劳什子文人倒自称国之栋梁了,真是没脸没皮。”林三郎嘟囔一句,又谄媚地说道,“我不是说你,梅儿,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说得很有道理。” 梅雪嫣十分肯定他说的话,景国器重文官,科举昌盛,文人的地位被吹捧得太高,从而也滋生出一些滥竽充数的蛀虫。 林三郎嗓门大,即使是嘀咕也瓮声瓮气的,那几个闹事的文人自然是听到了。 “你是什么人?竟敢轻贱我等?”为首的士子趾高气昂道,“瞧你打扮,是那些富商公子吧?想你们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地主乡绅,就该被杀头之罪,瓜分家产!你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林三郎不屑地嗤笑道:“凭什么?凭老子砍辽人脑袋的时候,你还躲在你娘胸脯里头吃奶!” 梅雪嫣知道他牛劲又犯了,他最瞧不起那些只知道嚼舌头的文人,这下把他激怒了,他敢骑在这群学子身上揍。 “你少掺和,说急了又要打人……” 为首的士子顺眼也瞧见了梅雪嫣,当即就施礼。她是临安文人的表率,新秀茂才,在临安文人里头威信十足。 “方才没见到梅茂才,实在失礼。” “不必说这些繁文缛节,我同是县衙的主簿,今日来,便是巡查赈灾的粮草是否充足,你们是县学堂的生员还是?” 梅雪嫣拢共只在县学堂待过一个月,不可能认识每个人。 “我是五年前的童生案首方咏,他们是县学堂和林氏学堂的生员,都是‘咏雎’诗会的成员。” 方咏恭敬之中又带着倨傲,一年的案首足够他自豪了,这些人也都是以他马首是瞻。 “我听说过你,你在县学堂和林氏学堂都颇有才名,‘咏雎’诗会也是你创办的。” 方咏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能入梅茂才的耳,是我等荣幸,我们前些日子还在研读梅茂才的诗。” “不敢,你们都是黄沙坳附近村子的吧?” 此次水灾,只有黄沙坳附近受灾,以及比邻的桃江县受到波及。 “呃……”方咏摸了摸鼻子说道,“我们不是黄沙坳人氏也并非灾民,不过景国规定寒窗学子都有享用朝廷库粮的特权,我们也不算违律。” “这样啊……” 梅雪嫣没有仔细研究过景国的所有律法,但的确有许多条为文人谋利的条例,优先保证士子文人们的利益。 “那你们和衙役怎么起了争端?我或许可以为你们做公正。” 方咏一喜,梅雪嫣也是文人,还是文人之首,当然是要照拂偏袒他们一些。 “我们前来取饭食,却被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拦住,拧不过我们拿出景国律法来才放我们进来,谁知……” 未等他说完,那施粥的衙差忍不住了说道:“我只知道这是赈灾的粮食,只给灾民,你们有手有脚,成天还有闲情逸致吟诗作赋,十指不沾阳春水,凭什么来蹭吃蹭喝?” “梅茂才,你瞧!”方咏气得直叫说道,“他就是这般诋毁我们文人的!你看看他们煮的是什么,一瓢粥看不见几粒米,菜里面连一点荤腥都瞧不见,这是给猪吃的,不是给人吃的!” 衙差喊道:“要吃大鱼大肉这里没有,你们可以去酒楼啊,非要跟灾民抢这些救命粮食,你们也不怕被雷劈!” “你简直满嘴喷粪!” 方咏气呼呼地跑过去,他倒没胆子动手打人,只是猛地抢过衙役手中的瓢来,盛了满满当当的粥,霎时泼到地上。 “你自己看看有几粒米?连猪狗都不吃!难怪这些灾民都是面黄肌瘦,就是被你们饿的!你们把赈灾的粮食私吞了,让灾民喝水!” “你……” 衙役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又心疼被他糟蹋的粥,又气愤他强词夺理自己却说不过。 “县令大人开仓放粮,已经将库存都拿出来了,朝廷的赈灾粮款还没到,必须要撑过这些时日,你……” “嗬,说得好听……文人乃国家的良心,我们这么做就是监督你们这些狼狈为奸的狗腿!不让百姓受你们欺压蒙骗”方咏振振有词说道。 徐师爷听不过去,让衙役先住嘴,方咏强词夺理,他们是应付不过来的。 “梅茂才,你是县衙主簿,我相信你定会查处这些蔑视我们文人的奸贼,给灾民主持公道。” 梅雪嫣摸了摸手中的狗崽,它也饿得肚子直叫,早已经闻到了粥菜的香味,正馋涎三尺,但这些是给灾民吃的,梅雪嫣不能堂而皇之喂一只狗。 她把狗崽放到地上,狗崽扭着屁股跑过去,将撒了一地的粥舔得干干净净。 “方咏,你方才所说猪狗都不吃的东西,我看它吃得挺欢。”梅雪嫣淡淡说道,“方才我也是在这里吃了一碗粥果腹,人饥饿自然甘之如饴,你们且到这边来,不要挡着灾民领粥。” 方咏被噎住,不知道梅雪嫣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没想到,梅雪嫣堂堂茂才,更是县衙主簿,怎么会吃和灾民一样的东西? 梅雪嫣亲身所作所为,让他们稍有惭愧,梅茂才都能吃,他们为什么就挑三拣四。 “方才你们问为什么不做饭煮肉,因为县衙的库粮只有一年的存量,而这里足足有几千灾民,一日消耗便不计其数,加上临安富户捐赠的粮食,也撑不过十天半个月,这些你们可知道?” “这个……不知。” 方咏心里打鼓,心想梅雪嫣也是文人,该会为他们说话吧?所以方咏才敢大肆喧闹,让那个看不起他们的小衙差受点苦头。 “县令大人正在向朝廷和华桐府申请赈灾的粮款,即使成功,从华桐府运送过来就算日夜兼程且需要至少七日,而灾民土地被淹没,今年颗粒无收,至少要带到明年秋天才有收成,中间需要多少粮食,你算过吗?” 方咏鬓角流出一丝冷汗,支支吾吾。 “没……没有……” 第一百一十二章 锄禾日当午 方咏心虚不已,他哪知道这些?他没吃到饭食肉菜便心生不满,寻衙差的麻烦,他有童生文位,笃定就是衙役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我并不知道粮食紧缺,所以……所以才有怨言,以为是有人克扣了粮食,我是为灾民讨份公道……” 方咏辩解道,一边看梅雪嫣的脸色。 梅雪嫣见他们糟蹋粮食,本是带有怒气的,她是文人表率,可以斥责他们,又同为县衙主簿,甚至有权处罚滋事者,有些读书人已然是被景国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的优待给宠坏了。 “吃白食还挑三拣四,我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衙役鄙夷地说了一句,方咏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惭愧倒也没有再回嘴。但是他身边一起的读书人却越加不快,正愤愤不平。 “我们并不知道县衙缺粮,只以为有些当差的中饱私囊,我们文人乃一国的骨气,有权力监督官员。” “没错,再说咱们都有文位,连律法都规定了,有文位在身的人可以向官府领取津贴粮食,这本该就是我们的,我们想吃就吃,想扔就扔。” 梅雪嫣蹙眉,她并未斥责他们,只告诉他们官府的粮食已经奇缺,连灾民都供应不来,但凡有些良知明理的人便不会再胡闹,却不想他们顽劣不化。 徐师爷摇头叹息道:“想吃就吃,想扔就扔……这种话我竟不信是出自我景国文人之口。” “嗬,你们谁有本事得到朝廷的供奉亦可如此,不能就少要嫉妒。” “好一些文人墨客,景国要全是这种只会打嘴仗的废物,王朝倾覆也用不了几年了。” 林三郎冷笑道,他听到如此言语屁股都坐不住了,只想冲过去给上几拳才解气。 梅雪嫣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方咏,你这‘咏雎’诗会的生员,都是童生吗?” 方咏以为她不予追究,心中喜悦,果然梅茂才是向着他们的,毕竟他们都是读书人,又在同一所学堂求学过,说到底是自己人,他们的利益就是梅雪嫣的利益。 “是,‘咏雎’诗会只收童生,那些没有文位的生员我们是不收的。他们都是已经四年以上的童生,有三位是当年的案首。” 方咏说起来十分自豪,他这个‘咏雎’诗会颇有才名。 “咏雎,这个雎是关关雎鸠的雎字?”梅雪嫣又问道。 “没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借《诗经》的一字,彰显诗会的风雅,我们诗会的成员尽管只是童生,但都是擅诗词的才子。” “为什么没有秀才?你们好几位都是案首,各位既然是才子,学堂教习的几年应该早早考上秀才了吧?” “这……” “因为我们不在乎那些虚名,什么秀才举人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我们视功名为粪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只把酒当歌快意人生。” 梅雪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脸皮厚到这般程度简直是无可救药,明明是不思上进,稍有才名便炫耀张扬,沦落到连饭都吃不上,还要抢灾民施舍的粥,却还要嘴硬,自诩高风亮节。 “那你们可有诗作上《诗报》?我正好拜读一二。” “呃……”那人无语,硬着头皮说道,“《诗报》早就被那些官宦给收买了,我们不屑一顾,普通人要上《诗报》,凭的是运气,我们时运不佳,否则文采不输于《诗报》上的诗作。” “嗤哈哈哈……” 不少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自己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没本事上《诗报》还在酸溜溜的诋毁。恐怕他们真要能有搬篇一诗能上,睡觉都会笑得合不拢嘴,然后跑去四处炫耀。 那人有些恼怒道:“笑什么?等你们考上童生再来笑我等,一群无知刁民!” 梅雪嫣对方咏说道:“既然你们爱诗,那我作一首诗送给诸位吧。” “能得梅茂才赐诗,是我等的荣幸。”方咏惊喜道,“快拿纸笔来……” 方咏想着,这是梅雪嫣的赠诗,放在诗社又可以大肆吹嘘一番,扬诗社的才名。 徐师爷也尖着耳朵听着,上回梅雪嫣在公堂上,连作三首技惊四座,让周作仁和李岩松的奸计溃败。此后梅雪嫣就很少作诗了,今日这种情形,她也能做出诗来? 既然是出自她手,那肯定不会差。 “不必浪费笔墨了,只是一首五言绝句。”梅雪嫣接着朗声吟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锄禾日当午……” 徐师爷跟着默念,这两句是写庄稼汉在田地里干活的场景,烈日当空,农人的汗水滴撒在土地里。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正是前世记忆中李绅所作的妇孺皆知的悯农诗歌,简单易懂,读起来朗朗上口,连三岁小儿都时常挂在嘴边,长辈常以此诗告诫孩童,要爱惜粮食,每一粒都来之不易。 “……粒粒皆辛苦。” 方咏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最后满脸愧色,珍惜粮食,还有比这更简单的道理吗? 绝句言简意赅,却如雷贯耳,好似是慈爱的父母,在谆谆教导小孩。 “这才是绝句,绝无仅有的句子啊……”徐师爷惊异道,“她不作则已,出口便是传天下的佳作,实在是大才啊。” 徐师爷已经见证过她许多次现场作诗,每每都会自己回家后抄录一份,研习品味,已然是梅雪嫣最忠实的拥趸。 “诸位想来从没下地劳作,不曾播种插秧浇禾除草,当然不知道这一粒粒米饭来之不易,你们是天之骄子,自有家人供养,有朝廷庇护,可一瓢一食皆取自他人,扪心自问,朝廷供你们衣食无忧,樵夫农人渔民尚且知恩图报,你们可为景国百姓出过一分力?言尽于此,诸位可以回去问问,这番道理家中的幼童可懂。” 那群闹事的读书人一个个羞臊得脸赤红,低着头再无方才趾高气昂的样子,被人指指点点他们也受不住,脚底抹油一个个逃之夭夭了。 “多谢梅茂才教诲,我……我惭愧,告辞。” 方咏也落荒而逃,再待在这儿,他都快钻地缝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病患 “真是大快人心!”徐师爷笑道,“这群米虫一直仗着有童生文位,就向来倨傲,在官府骗吃骗喝,县令大人都拿他们没办法,你这回是臊得他们无地自容了。” 梅雪嫣摇摇头,景国风气之下,已经滋生出不少这样的人,她只能劝退一时,若这些人能奋发图强,依然是值得褒奖的,只怕她说得话分量轻,不足以使人醍醐灌顶,毕竟朝廷百姓都将文人像佛爷一样供着,很难不使人恃才自傲。 “梅主簿,你这首诗读来简单,可又发人深省,蕴含至理,教给启蒙的生员读最好不过了,我估计不日便可传阅整个华桐府。” “徐师爷过奖了,你说的对,人的德行修养是从幼童时养成的。” 梅雪嫣看着地上摇头晃尾的小白狗,它已经认识梅雪嫣了,吃了粥有了力气,在地上蹦来蹦去,却不远离梅雪嫣三丈之外,玩一会儿还要时不时看梅雪嫣是否还在,憨态可掬。 徐师爷也被小狗逗得直笑,一边说道:“或许可以让冯院君将此诗举荐给文院,编写入启蒙教案,那可是真正的传天下乃至传世之作了。” “这倒是想得太远了。” 梅雪嫣将小狗唤过来,用手指逗弄它,说道:“这是我在黄沙坳救下的一只狗崽,徐师爷你见多识广,替它取个名吧。” 徐师爷笑道:“我哪里称得上见多识广,我给人取过名,可没给狗取过,梅主簿跟它有缘,还是你亲自取吧。你是它的救命恩人,说来它真是幸运,如果不是你,它就算不被淹死也会变成‘盘中餐’了。” 梅雪嫣抿嘴失笑,徐师爷说得对,幼犬就算没死,这个时候全是饿得饥瘦的灾民,被人逮到肯定要杀了烹饪成狗肉。 “你才是救它的人,要不你来取?” 梅雪嫣偏头询问林三郎,林三郎笑呵呵的,梅雪嫣现在眼中有他,就足够让他高兴半天了。 “我没读过书,不会起名字,刚才它吃的是粥,就叫白粥,或者米粥,不行就瘦肉粥,再不成八宝粥……” 梅雪嫣早就对他的文字造诣服气,好端端的一匹骏马能被他叫二狗子,再难听也不足意外了。 “它全身白毛,就叫白粥好了,你不是说取贱名好养活吗?” 梅雪嫣也图懒,不想费神思想了,白狗跟一瓢粥差不多,还挺相称。 “名如其狗!”林三郎竖起拇指夸赞道,“不过它可不可以随我姓林?” 梅雪嫣一愣,笑道:“是你救的,你说姓马都成。” “好咧,那你就姓林,林白粥!好儿子!” 林三郎把白粥捞起来放到腿上挠它肚皮,痒得它短腿直蹬,真跟一对逗乐的倔强父子一般。梅雪嫣对他生得人高马大,却跟个小孩一样的幼稚举动十分无语,也不知他还有这一面,和素日狂傲截然不同。 其实林三郎有自己的小心思,白粥姓了林,那梅雪嫣照顾它就跟抚养他俩的儿子一样。 笑闹完,梅雪嫣正瞧见一个熟人从人群里穿过,他手里头提着几个纸包,走得匆忙。 “这位衙差大哥,请问有没有药罐瓦瓮?” “没有没有,我这忙不过来呢,瞎捣什么乱,快些走开。” “那请问哪里能找到熬药罐子……” “兴许灶上有呗,不过现在药罐都不够用,我估计你去也借不到。” 他点头提着抓来的一帖药,又朝临时搭建的伙房去。 “赵坤!” 梅雪嫣奇怪他走得匆忙,眉头紧锁,看似有要紧的事,便唤了一声。 赵坤霎时转过头来,见是梅雪嫣,突然撒腿就跑,梅雪嫣奇怪他会如此反应,她一向跟赵坤挺要好,他机灵会说话,办事麻利,梅雪嫣很喜欢这个伶俐小子,今天却反常得很。 “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去把他追回来。” “我去抓他……” 林三郎倒雷厉风行,直接闪身追了上去,赵坤身体小巧灵活,在人堆里藏身躲来躲去,林三郎身材壮硕一不小心就会冲撞到人,他力气跟牛似的,一个不好就会伤人,一时也拿赵坤没办法。 不过这地方顶天了也就方圆百丈,赵坤再逃也逃不到哪里去,最后跑到一个病患待的木棚外边干脆停了下来。 梅雪嫣习了五禽戏,腿脚有力得多,追上来的时候只微微有点喘气。 “你这臭小子见我就跑干嘛?”梅雪嫣佯怒道,“跟被债主讨债似的,你又不欠我钱。” 赵坤站在那里支支吾吾老半天,满脸歉疚,嗫嚅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话。 “梅茂才,我……我对不住你。”赵坤腮帮子鼓动,似乎为难得很。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赵健呢,你俩的家也受了洪灾波及?你家人可没事?” 赵坤眼睛一红,忍着眼泪说道:“我们村庄全被淹了,不过及时发现,人全逃出来,赵健也在……梅茂才,我……我把药给我爷爷煎了再跟你赔罪,你能不能替我隐瞒几句,就说药钱是你借给我的?” “你爷爷生病了?我进去看看……” 梅雪嫣跟赵坤的爷爷打过交道,还因此作了那首《卖炭翁》,当时赵老伯还身子骨硬朗,能够烧炭贩卖,大概是因为受到灾害才会生病吧。 昏暗的木棚潮湿没有阳光透进来,里头有四张矮床,均是病患所住,只有一床的病患有家眷在喂菜粥,其他病重者都无人照料,屋子里头充斥着刺鼻的酸腐臭味以及药味。 “坤子啊,你把粥搁这儿就成,快出去吧,咳咳……” 赵老头的声音不大,且有些嘶哑,说话间吸了冷风又开始咳嗽。 “爷爷,我给你买了药,待会就去煎了……”赵坤小声地说道。 “说了让你不用买,这病死不了,咳咳……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纯粹在浪费钱……”赵老伯念叨道,“你哪里的银子买药?咳……” “是……是梅茂才赏的。”赵坤哀求地看了梅雪嫣一眼继续说道,“她来看你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肺病 “你说谁来了?梅茂才怎么可能来……” 高老头转过身支撑着坐起来,才见梅雪嫣站立在床榻边上,因为被褥单薄,他是和衣而眠,想下床迎客。 “高老伯不用客气,你带病在身,要多休息。” 高老头坐着咳嗽了两声说道:“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连碗茶水都没有,这可怎么好意思……梅茂才怎么跑到这儿来?这里脏,病人多,可别染上晦气。” “我方才听坤子说你病了就进来探望,高老伯以前身子还算强健,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疾?可曾去药堂问医?” 梅雪嫣瞧他比以前削瘦了许多,面色蜡黄没有血色,精神头和以往也迥然不同。 “嗨,是肺病,烧了这么多年炭,总要落下咳几声的老毛病,死倒是死不了。”高老头说道,“就是连累坤子,他总要惦记着,有点银钱就去买了药,自己吃也没吃过好的,穿也穿的破衣裳,尤其是现在家也没了,这孩子着实命苦……” 梅雪嫣想着上回让赵坤帮忙在大街上广告,他干得最卖力,不怕脏不怕累,只想着多赚些铜板,原来都是买药去了。 “坤子你先去煎药吧,你找徐师爷,让他帮你去伙房说一声,要一个药罐,就说是我带的话,他不会为难你的。我跟高老伯说会儿话。” “哎!” 赵坤没有多话就出去了,就剩下林三郎寸步不离跟着,他是猴子性,坐不下来,闲得在屋子里瞎转,实在无聊了扯着白粥玩。 “坤子的其他家眷亲人呢?” “他娘早年间就去了,他爹是个庄稼汉,平常多种菜挑去城里卖挣些银子补贴家用,我们两个老爷们也教不好他,我好歹认识几个字,他爹大字不识一撇,我省下银子让他上县学堂,就是希望他考个文位光宗耀祖,他也懂事,功课没有落下,准备明年就参加乡试,只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耽误了他太多时间,我怕他考不上。” “这倒不一定,坤子孝顺又聪明,他自个儿有分寸的,再说,他脑子灵活,实在不科举,也一样会出人头地。” “这小子太皮,就怕他闯什么祸。” 高老头嘴上贬叱,面上却带着笑容,显然对他这个孙子还是挺满意的。 赵坤急着给高老头喝上药,只熬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汤药端过来了。 “梅茂才,你的大恩只能来日再报了,家里遭了难,连药钱都要你救济,实在是过意不去。” 高老头喝完热汤药,脸上有了点红润,赵坤细致地拿袖子给他擦去胡须上粘的一些药渍。 “哪里的话……” 这药是赵坤自己买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以自己的名义,梅雪嫣还是帮他隐瞒了,赵坤才放心下来。 “你上回赐给他的墨宝,之前怕弄脏,一直放在柜子底下,这回逃难我还带着,坤子,去拿出来瞧瞧。” 他所指的是“天行健”那句话,梅雪嫣只是随手写的,他们却视若珍宝。 “以前笔力不佳,字迹潦草,不值得高老伯如此珍重,以后得空了,坤子去我那里多拿几幅都无妨。” “那不一样,这是有意义的,是对坤子的鞭策,我还准备让坤子传给他儿子孙子,咱们家没有金玉做传家宝,但有更值钱的。”高老头谭起来有些兴奋道,“坤子,磨蹭什么,快去拿来让我再瞧瞧。” 坤子站着没动,嘀咕道:“爷爷你这会儿拿出来做什么,都压在箱子底下,我又要翻乱了。” “让你去你就去,你说你废什么话……” 坤子挪了一下步子,好一会儿也没走出一步,见遮掩不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爷爷,我对不起你……”坤子想忍住不哭,但还是不停抹泪,哭声道,“我,我没本事,一时赚不到银子,我把梅茂才的字拿去当铺当了,你打我吧……” 高老头愣了一下,刹那脸色变得铁青,气得胸膛直起伏,抄起床头一根树枝做的拐棍,狠狠地打在赵坤的背上。 “你……你这个糊涂蛋,我让你把字收好收好,特地放下箱子底下,前几天就告诉你就算是穷死饿死也不许把它卖了,你……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高老头在他背上抽了好几下,一激动又开始不住咳嗽起来,差点背过气去。 “是,是我没用……我跟当铺说好了,让他们保管好,等我有银子再去赎回来。”赵坤擦干眼泪,信誓旦旦说道,“爷爷你放心,我肯定赎回来。” “你别跟我说。”高老头悲戚说道,“我跟你说过家里出了什么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但是咱们脊梁骨不能弯,你把梅茂才的字卖掉,对得住她吗?我还有什么脸见她?……” 坤子咬着嘴唇,满脸愧疚。 “高老伯何必动这么大气,字只不过是死物,能换银钱反而是我的荣幸,还有什么比人重要?坤子也是为了给你凑药钱,百善孝为先,你就别怪他了。” 梅雪嫣只能帮他解围,高老头咳得脸都通红了,不宜再动大怒。 “我……要知道他把字卖掉充药钱,我宁愿不喝!”高老头倔强道。 林三郎不知道他为什么因为一幅字要死要活的,举着白粥玩得正起劲。 “我说你这老头还挺犟,这小子不是都说了能赎回来吗?”林三郎不屑说道,“小子,你要是个男子汉,也别跪着了,多大点事?你好手好脚的,有什么是拿不回来的?大不了拼死拼活赚银子,实在不行你去抢!” 梅雪嫣手肘捅了他侧腰一下,正好击中他软肋,疼得呲牙。 “有你这么教小孩的么……”梅雪嫣嗔怪道。 赵坤从地上站起来,似乎是受了林三郎激怒,目光坚定。 “公子说得没错,我不光要把字赎回来,还要赚大把大把的银子。爷爷得病连药钱都没有,以后我要让他天天享清福。” 半大小孩年轻气盛,最容易激起豪情。 梅雪嫣想了想,说道:“坤子,这里潮湿脏乱,不适合你爷爷养病,不如你们搬去我那儿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归属 “我盘下了一个店铺,之前的伙计和管事大半都辞了,现在正缺人手,我正愁没地方去招学徒,你和赵健过来正好可以帮忙。” 书铺那边只有陈君生四人在整理,许泰经验老道,阿福阿贵都是学徒,终究人手不够,要是加上机灵的赵坤和赵健,就勉强能将书铺运营起来了。 赵坤两家此时已经没了家和田地,又没有其它进项,有书铺的工钱就能养活两家子,不必流落在外。 “梅茂才,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收留我们……只是我爷爷患了病,我得在这儿照顾他。” 赵健已经受了梅雪嫣许多恩惠,自己却无力偿还,所以不想再给她添堵了。 “这还不简单,你们两家都搬去就是了,书铺总不能只有几个伙计,我去看了,铺面后头是一个四合小院,除去拿作仓库的,还有五六间住房,你们两家以前是邻居,到那里依然可以互相照顾,再说,这地方不适合高老伯养病,你总不希望见你爷爷的肺疾越来越严重吧?” 赵坤眼睛里闪着泪花,因为刚说过自己是堂堂男儿不能落泪,但他鼻子酸酸的,心里又堵又暖,梅雪嫣跟他们无亲无故,却施下如此大恩,他一时噎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暗下决心来日定当报答。 “赵健家有几个人,你待会知会他们一声,就一齐搬家吧。” “他爷爷被水冲走了,尸骨没能找着,现在只有个娘,他娘亲有一手好厨艺,做得饭菜比酒楼的还好吃……” 赵老头拍他脑袋说道:“你个混蛋小子就记得吃!梅茂才,这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我这把老骨头不犯病的时候,砍柴烧炭可是好手,绝不让你白费银子养活……” “这个我信,这是你老人家的老本行。” 赵坤腿脚快,立即去叫他爹以及赵健母子过来。 他爹是典型的乡下庄户人朴实憨厚,身子算强健应该是有把力气的人,赵母则面貌稍有些愁苦,话不太多,想想也对,她丈夫早早去了,家里没有当家的,前几天洪灾家也没了,她公公也没了,是个可怜的孀妇,日子必然清苦。 她实际年龄不大,看起来不过三十,因为日子艰难磨砺,看起来老了四五岁,唤作赵娘。 “站着做什么?还不谢谢东家!”赵老伯恨铁不成钢地戳了赵健他爹一句。 赵健爹听说有东家收留感激不已,憨厚地说道:“东家,我力气大,可以干重活,以后有什么要搬要扛的,只管叫我。” 赵娘也跟着点点头,梅雪嫣倒觉得他们像一对夫妻。 “赵娘,我……我们又可以做邻居了。” 赵健他爹高兴地看向赵娘,赵娘却目光躲闪,往旁边移了半步。 当下也没有拖延,两家人带上行李家当去永乐巷的书铺,其实也没多少家当,只有一些衣裳,租一辆马车足够了。 “东家回来了。” 许泰正领着阿福阿贵将书铺原来的陈设和旧书清空,一人一口东家地打招呼。书铺已经差不多搬空了,铺子因为是街角处,所以相当于两个铺面的大小。 “这是新来的伙计,我带他们安置个屋子,晚饭咱们一起吃,就当是咱们的开门宴。” 林三郎在外头喊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你进来做什么?今天事情繁杂,可没空招呼你。” 林三郎努了努嘴,以前他会直愣愣闯进去,现在学乖了,不再鲁莽行事。 正郁闷时,又听梅雪嫣道:“改天得空了,我去找你学骑马。” 林三郎这才心满意足地跨上二狗子,意气风发地走了。 梅雪嫣自己也没有来后头的四合院瞧过,让她惊喜的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宽敞,东面的主屋就有五个,两侧各有两间厢房,院子中央有棵大槐树,再过一个月就能开花。 陈婆子已经将家当从吉祥酒家搬过来了,此时正在提着一桶水擦窗棂。 “陈妈妈,厢房没有放东西吧?得腾出来给新来的伙计们住。” “没有,空得很,家具也一应俱全,我原想着这么大院子空落落的怪可惜,现在热闹起来了,也终于不要住那贵得要死的酒家了。” 陈婆子最在意的,还是在吉祥酒家每日的房钱,可叫她心疼死了。 梅雪嫣也颇为感慨,时隔两三月,她便有自己的院落了,总算不用飘零在外,跟无根的浮萍一般,没个落脚。 现在终于有了点归属感,自己无家无亲,有赵氏两家和书铺伙计相伴,就不会那么寂寥了。 “陈妈妈,你领他们去添置被褥蚊帐,顺便互相认识认识。” 陈婆子放下抹布擦了擦手道:“好,我去给他们拿钥匙。” “对了,你多些拿银子去菜市口,今天做一顿丰盛的。” 不用梅雪嫣交待,陈婆子好歹是在大宅里头当过差的,事无巨细都能打点得妥妥当当。 两家人安排好了住所,赵娘没有闲着,主动去和陈婆子去了灶房,不多时,便有诱人的菜香溢出,赵娘的手艺十分老道,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一大桌子好菜已经布好了,清蒸鱼,红烧肉,卤猪脚个个色香味俱全。 “在书铺这么多年,伙食还没像今天这么好过。”陈君生咂吧嘴说道。 许泰满面红光说道:“那是,跟着不同的东家,福利待遇都不一样。” “咱们虽然是不同姓氏,可往后便是一屋子底下的家人了。” 梅雪嫣邀所有人碰了杯,她没喝过酒都抿了一点。 赵健他爹替赵娘夹菜,却被赵娘将碗拿到一边躲过去,梅雪嫣发现赵健他爹寻常对赵娘十分照顾,只是赵娘刻意疏远。 询问之后,赵老头说他们都是鳏夫孀妇,平时彼此照顾了这么多年,你给我锄个地,你给我补件衣,总会生出感情。 赵老头原本想撮合他们,让他们互相有个伴,连赵健赵坤两个孩子都极赞同,可惜赵娘始终不答应,她未必没有情谊,只是怕人嚼舌根,众口悠悠,在乡下不贞洁的女人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五诗同映 吴县令清早收到驿站的来信,赈灾的钱粮都已经拨下来了,赈灾粮是从号称天下粮仓的太源府借挪的,皇上干脆命太源府的同知大人为钦差大臣,主持监督救灾。 虽然不知道为何最终是太源府的同知施元忠为钦差,想来朝廷议堂上又是一番明争暗斗,左相同意从太源府挪用粮食,必须是派自己的人为钦差,这个施元忠是典型的左相党羽。 吴县令管不了那么宽,只要赈灾钱粮能早早到就成,驿站来的信说施元忠大人快马加鞭,估计两日后便能到临安县。 处理完政务,吴县令回了自己的住院想补个觉,前几日他可是累坏了,白天要忙救灾事宜,晚上县令夫人因为犯了腰疼,日日去做针灸也不见好,疼得叹息一整晚,吴县令毕竟心疼自己夫人,每晚都要拿药膏帮她擦背揉腰。 刚走到前廊,正瞅见县令夫人站在那儿,手脚慢吞吞地在做动作,双手朝上呈捞月姿势,双腿半弯曲,跟一只猿猴一般。 “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吴县令奇怪,夫人因为背痛,多数都是坐着或者躺在软榻上休息,这会儿却在走廊上耍猴。 走近一看,却见县令夫人此时汗水淋漓,神色痛苦,却依然做着奇怪的姿势。 “呀!不是犯了羊癫疯吧?” 县令夫人连日连夜睡不好,就怕患上什么癔症之类的毛病。 “夫人!你怎么了?”吴县令着急错过去扶住她喊道,“不会是中邪了吧,夫人……你没事吧?” “去去去,你做什么?别闪了我的腰!你才中邪了,就不盼别人点好。” 县令夫人嫌弃地打开他的手,从丫鬟手中拿过脸巾来吸汗,她面色红润,精神抖擞。 吴县令见她举止正常,不像是犯了病的样子才放心下来。 “我还以为你被黄皮子狐狸精附身了呢,你说你多大年纪了在外头耍这种把戏,练啥武功这是?存心吓唬我是不是?” 县令夫人瞪了他一眼说道:“谁吓唬你了?还不是你,请的那些庸医,一个腰痛病光治标不治本,这天天大晚上的可把我折磨死了。” “那你也不能去学什么民间巫术,这一扭一拐的,真是伤风败俗……” “呸,这是神医自创的强身健体之术。”县令夫人嘟囔道,“要说好像真有疗效,我原是不在意的,就扔在一旁没管它,前几天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才想起,照着上头动作一练,尽管不标准吧,学了个三四成像,但每次都要出许多汗,这人就是贱骨头不能整天闲着,我现在胃口开了晚上睡得踏实,腰痛病也好多了。” “哪有这么神效,你别给人骗了,拿来给我瞧瞧。” 县令夫人把抄本给他,悠悠说道:“这是梅姑娘赠给我的,能是假的么?” “是她?神医华佗《五禽戏》……” 吴县令拿来瞧了瞧,上头有潦草的画,以及动作注解,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反而像武功招式似的。 “既然是她送的,我便信了,这丫头总有一些稀奇的东西,而且个个都是堪比神作,只是这华佗神医是哪位?咱们景国历史上可从未有过这号人物。” “兴许是前朝的呗,历朝历代多少先贤,未必你全听说过。” 县令夫人把东西抢回去,让丫鬟好生收到首饰抽屉里头。 “那也是……”吴县令若有所思说道,“你说,这丫头从哪里学的这些,她横空出世,诗出必上《诗报》,后来又弄出一些什么统计之法,现在又是跟神医扯上什么关系,她这哪是奇才,简直是全才。” 县令夫人擦干了汗,将脸巾放回铜盆里头,念叨道:“谁说咱们临安这种小地方就不能出人才,我看梅姑娘比那些什么才子要强一百倍,你看马家那位大才子如今哪有她这般风头。” “她总是说林家藏书中看的,可这些学问一旦出世,必然都是惠及天下的,可见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本就是她所著,为了掩人耳目才推给先人,其二就是她有一位高深莫测隐世不出的师傅。” “有位师傅比较有可能。”县令夫人没继续搭他的话,只道,“我出了汗浑身黏巴巴的,去沐浴更衣了……” 吴县令还在走廊里头琢磨,今日又有消息,梅雪嫣之前一段时间的诗作全部上了《诗报》,吴县令震惊之余,不由得浮想联翩,改日一定要去问问她。 只是上《诗报》本来是举县同庆的喜事,梅雪嫣这跟家常便饭似的,一次上五首,吴县令一时间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嘉奖了,等明日《诗报》正式出售,不光临安,乃至全景国都会轰动。 还有就是文院那边一般不会过于吹捧某一人,梅雪嫣突然五诗同映,足以证明文院对她文采的肯定,可吴县令总觉得按说梅雪嫣的县试经义得罪了荀子后人,他们一定会阻挠梅雪嫣光芒大盛的,除非他们有捧杀的嫌疑。 陈君生从县学堂冯院君那儿拿到了《诗报》的初刊,兴致勃勃地赶紧跑回去报好消息。 “嫣娘!全上了!全上了!” 梅雪嫣正指挥着铺子里头的装潢,就见陈君生火急火燎赶回来。 “什么全上了?”梅雪嫣怪异地问道。 “《诗报》啊!你看,你前段时间五篇诗作,全上了《诗报》,五诗同映,简直就是屠版啊!” 陈君生兴奋得脸都红了,就跟自己上《诗报》似的,也不怪他,五诗同映这是文院创办《诗报》以来从未有的盛况。 梅雪嫣拿过刊物来,不过这期的《诗报》比以往的厚了一倍不止。 翻看了一下,前五首的确都是她的,最开头是乐府《木兰诗》足足占了三张纸页,加上各名家的点评,已经有了七八张纸页。 随后就是《小松》等三首诗放在了同一个版面,大概是考虑到版页的精简,加上本就是同一典故,引子还特地将梅雪嫣与周作仁二人对簿公堂的事宜写出来了。 最后是《倩女幽魂》中的《十里平湖》居然也上了《诗报》。 真正的五诗同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诗仙 “果然是五首。” 梅雪嫣看完了,便将《诗报》放到一旁。 “你怎么不高兴呢?这可是五诗同映啊!后有没有来者尚未可知,但绝对是前无古人的空前壮举啊!我要是能上一首做梦都能笑醒!” 陈君生激动得咋咋呼呼的,实在难以平静,尽管不是他的成就,可他居然认识这等人物就已经是莫大荣耀了,何况这人还跟自己一齐长大。 “高兴啊。”梅雪嫣平静地说道,“不过又没有实质的好处,我猜这回连银子都不会奖赏。” 许泰也说道:“你要是像东家一样上这么多次《诗报》,也会像她一样习以为常的,我记得以前马家的大才子上《诗报》那次,在临安可是大涨才名,书铺的《诗报》都卖断货了,马家请了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东家要不要也‘普天同庆’一下?” “可别折腾,连自家生意都忙不过来呢!”梅雪嫣转念问道,“咱们跟对街木匠预定的书架和长凳做好了没?” “快完工了……”许泰指着面前的墙问道,“咱们真要把这堵墙拆了吗?” “拆!”梅雪嫣笃定地说道,“又碍事又挡光,只留这四根顶梁柱就成。” 铺面本该敞亮宽大,因为中间的折角墙将两面的门隔开,看起来狭窄又昏暗,不够气派。 “成吧……还没见过拆铺子的,也算新气象了,差不多一两天就能开张了,东家才名正盛,想来生意肯定红火。” 梅雪嫣点点头,这倒是实在的。 陈君生笑道:“你刚才还说没有好处呢,嫣娘你知道你现在一副墨宝能卖多少银子吗?” “嗯?” 梅雪嫣没有关注这些自然不知晓。 “我刚才也是路过当铺,正好有人在争抢,以前你在县学堂习字的纸十两银子一张,原作诗稿已经抬价到一百两却有价无市,早知道我就从你这儿捡几张去卖了。” “你说得我都心动了。”梅雪嫣玩笑道,“一日卖十张诗稿咱们就吃喝不愁,连铺子也不必开了。” 陈君生知道她是打趣,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梅雪嫣肯定不会做这种涸泽而渔的事。 “咦?应该说是五首半。”陈君生指着一页说道,“你看,你帮冯院君改的一首《泊船瓜洲》也上了《诗报》,还特地注释了一字之师。” 梅雪嫣不在意外头的景况,临安乃至景国上下却因为她而沸腾了。 临安不用说,梅雪嫣早就誉满全县,不光是诗稿能卖钱,《倩女幽魂》又掀起一股疯狂收藏的热潮,书铺又一次售罄,成芳印芳是印刷了一批又一批书还供不应求,百姓推崇一个人即是如此,纵然不是她的拥护者,有心的人也会将书收藏起来,万一哪天涨价,这一倒手便是白花花的银子。 此期的《诗报》刚一问世,便迎来的哄抢,如果二诗同辉乃凤毛麟角,那五诗同映已经是古今奇事了,满景国的州府之地,全是议论纷纷。 临安这个小地方也随着梅雪嫣的名字响彻九州,少有人见过梅雪嫣,却没有文人没听说过这个女秀才,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神圣。 不知道是谁最先称她为“小诗君”,忽然这个称号便落在了她头上,当然有人吹捧便有人贬低,认为梅雪嫣只是初出茅庐的秀才,且穷乡僻壤的一介女流,如何称得上“小诗君”?更遑论跟“诗君”相提并论了。 支持着便搬出当年“诗君”出道时的名气还不如如今的梅雪嫣,“诗君”自己没什么表示,他的弟子却十分愤慨,竟有人敢跟他们师傅并称,他们如何能忍?已经有人放出话来,要找梅雪嫣一较高低。 最后论来论去,因为梅雪嫣是女子之身,而不能称君,干脆用仙代替,取了个“小诗仙”的名号,意为诗中仙子。 不管服不服气,总之梅雪嫣已然成了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尤其是诗名上,乃景国翘楚。 远的不说,和华桐府比邻的太源府星烨府等,已经有无数书铺和印坊,千里迢迢而来,只为求购梅雪嫣的《倩女幽魂》,印坊也着急得很,想抢先拿下该府的承印权,必然是大赚特赚,所以一个个掌柜几乎是在路上日夜兼程。 对此,梅雪嫣一概不知,只在自己小院里乐得安逸,赵爹将院子的一大片空地圈成菜畦,开垦后又挑来肥沃的红土,种上几种瓜类,梅雪嫣觉得院子里有些绿意更养眼,随便它是花草还是瓜藤,到夏日炎炎时有个瓜棚正好纳凉。 成芳印坊那边三天两头要送来一次分红的银粮,起初只是两三百两,后来一次居然送来千两的银票,一共松来一千六百两,可见印坊的生意如今是蒸蒸日上。 这回梅雪嫣才知道,才名这种东西带来的收益有多巨大。 一家欢喜一家愁,成芳印坊崛起,打破的马家的垄断,临安的生意就那么大,成芳印坊越红火,马家就越寥落,若不是《诗报》带来了收益,几乎要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马锦琪进去书房的时候,马锦隽神色怪异地将什么东西用账本压住。 “你们不必掩藏了,我虽然一心读书,对外面的事也不是充耳不闻。” 马锦隽低声说道:“哥哥已经看到了?” “是啊,五诗同映,还有一首是她改写,自然是盛名远扬。”马锦隽淡然地说道,“你愁眉苦脸做什么?《诗报》越轰动,咱们家的印坊便赚得越多不是么?” 马锦隽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是愁印坊的生意,是替哥哥鸣不平,梅雪嫣何德何能?” “放心,这些不用你管。”马锦琪安慰她道,“我三日后便启程去华桐府参加府试,对状元我是志在必得,到时候哥哥便入仕途,有知州大人的协助必能飞黄腾达,梅雪嫣只是个女子,顶多在临安这种小地方做个主簿,她根本无法与我相较。” “嗯……”马锦隽闷闷地答应道。 马锦骐负手离去,和善的眼睛里冒出寒光来,没人知道他要保持这份与世无争的淡然有多难!他是天之骄子,无人出其右,梅雪嫣当个茂才便罢了,马锦骐不输于她,但如今自己在她面前黯淡无光。 这耻辱如何能忍?!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施元忠 华桐府同知大人带着赈灾银粮抵达临安县,吴县令亲自给他接风洗尘,准备了宴席。 梅雪嫣因为是管钱财的主簿,一直得陪同在侧,虽然也有她的碗筷,但是几乎动都没动一下。不用她回话时,她就专注打量着施元忠的言行,他是个近五旬的老头,身材发福,冷眼铁面,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承蒙吴县令款待,也是叨唠了,吴县令为何不设宴在酒楼?在县衙里头喝酒,总觉得少点味道。” 吴县令一句话掰开两个意思听,施元忠这是嫌弃酒宴太寒酸?只是一桌家常便饭,当然比不过酒楼里的山珍海味金樽清酒。 可是如今灾情严峻,县衙为了开源节流,上下都省吃俭用勒紧腰带过,哪来的闲钱去花天酒地?光是这一桌酒席也是吴县令一家一个月的花销。 “施大人心怀仁义,千里迢迢来临安济世救灾,别说是设下千金宴,就是一百零八道全席感谢您也不为过。只是大人有所不知,县衙的库银几乎全投入救灾,物资人手全在里头,只能奉上浊酒小菜,下官真是惭愧。” 吴县令不敢得罪掌控赈灾银的施元忠,即使是再难伺候,他总得把话说得漂亮,溜须奉承。 “哦,吴县令劳苦功高,既然如此,那理应以灾民的生计为先,咱们这些为官的享乐在后。” 话虽如此,梅雪嫣见他神色又冷了几分,也不怎么说话,只闷闷地喝酒吃菜,他带来的几位粮草官更是将不满摆在脸上。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施元忠又问道:“干吃酒多无趣,吴县令可有舞妓歌女奏乐,好助助兴?” “呃……” 吴县令更加为难,他也算圆滑之人,可饮酒作乐还要歌妓作陪,如此糜烂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这……临安财政不景气,花楼这种地方难以经营,还望施大人原谅咱们这穷乡僻壤。” 吴县令只能扯个谎,他也是有气的,施元忠这般明目张胆的人,他也是没见过几个,脸皮简直厚如城墙。 “哦,这么说来,吴县令真乃一清二白的好官。” 施元忠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他带来的从属官知道看脸色,纷纷叫嚣起来。 “连花楼都没有,咱们施大人莅临这种小地方居然不摆酒宴,临安真穷成这样呢,还是瞧不起我们?” “我看有人故意懈怠吧,也亏得施大人脾性好,翻山越岭为他们来送银粮,结果跟喂了猪狗差不多。” “别这么说,人家受了灾,是要穷一些,不然也不必求咱们接济了。” 他们议论一句,吴县令就难堪一分,却不能发作,别说现在有求于人,就算他们没有瓜葛,施元忠这个正五品的同知大人,就能用官衔压得他死死的,他们如何讥讽谩骂,吴县令根本没有还口之力。 吴县令只能当作没听到,依旧陪着笑跟施元忠敬酒。 有个粮草官忍不住说道:“吴县令,怎么就你旁侧坐着一个酒侍,咱们施大人却只能干喝酒?” 吴县令笑容一滞,强忍怒意道:“诸位莫要说笑,梅姑娘是我县衙主簿,不是酒侍。” 那人掐到吴县令不敢发作,哈哈大笑道:“吴县令是拿我们打趣吧?哪有女人当官的?” 梅雪嫣自若地坐着,这种话她听得太多,口舌之快而已,为了能将银粮顺利交接到手,她也懒得理会。 见吴县令尴尬却忍气吞声,那人变本加厉。 “哦我知道了,咱们都是爷们儿,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是不是?” 那人朝吴县令挑了挑眉,语气揶揄轻浮。 “诸位误会了,官职文位皆是有才者居之,不分雌雄男女。” 吴县令不欲多加辩驳,语气中压抑着怒气,这些人明摆着刁难,以此取乐。 “好了,车马颠簸劳累,早点吃完你们便休息去吧。” 施元忠其实早就一眼看出梅雪嫣正是最近风头鼎盛的那位女秀才,她胆敢在经义文章中贬低荀子,便是和他们这些人为敌。 但施元忠自持身份,不屑于跟区区一个女子计较,秀才不值得他打压,只允许他的手下欺凌一番也算解气。 反倒是梅雪嫣竟沉得住气,不温不火地端坐着,衣着低调丝毫不招摇,手下挑拨了几次也不见她发作,表现让他意外,原本施元忠准备惩戒她一番,顺带在赈灾银粮上做些文章,却没能找出什么由头。 杯盘狼藉之后,钱粮官们都退去,施元忠才似乎熏醉地说起话来。 “吴县令,朝廷这次拨了白银十万两,粮食八万斤救济灾民,这交接细节处,本官要跟你商榷清楚。” 这笔粮款足够灾民撑过最难的这一个月,吴县令心中一喜,施元忠总算说正事了,但又奇怪,就这么轻轻松松领到这些银粮未免太诡异。 “施大人书房请。” 吴县令心知施元忠有话要说,意思是不许别人在场。 施元忠喝得脚步踉跄,醉态朦胧,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书房,吴县令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满脸忧色。 “丫头,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梅雪嫣摇头说道:“委屈不委屈的话吴伯伯不必说,真正的委屈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的,外人几句粗言秽语不足以让我放在心上。” 吴县令眼中闪烁着异彩说道:“我在你这年纪时可没这份心胸,足以印证了你那句‘巾帼不让须眉’,我现在担忧这施元忠,恐怕没那么容易将银粮吐出来啊,你有什么法子?” “现在说法子还为时尚早,左不过是见招拆招,不如先看他耍什么诡计。” “也对,我真是慌了神……”吴县令叹道,“青出于蓝啊,我现在遇什么事,总想着先跟你商榷才安心。” 梅雪嫣的才能早就让吴县令心服口服,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位来历神秘,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老师”。 吴县令却不知道,什么老师只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 “你先去厢房的卧榻上休息一会儿,我先跟他商议,好探探底。”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是人 “吴县令,皇上命我为钦差,挪用太源府库的银子和粮食救灾,也是为了让我监察灾情,及时回京向陛下禀报,所以我也不能多逗留,长话短说,你且先将灾情同我详说吧。” 吴县令从黄沙坳决堤到搭建临时住棚,将受灾范围伤亡人数,以及灾民数量等事无巨细一一详细说了。 施元忠一开始还有耐心听着,毕竟他的确要对皇帝回报,听着听着,施元忠渐渐打起呵欠来。 吴县令其实心知他在等自己先开口,但有些事他绝对不会说。 施元忠终于没了耐性,遇到这种不通事理的官员,他也是烦闷得很,也不知吴县令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絮絮叨叨讲了近两个时辰,还真就一直在说灾情上的事。 “行了行了,事情我也知晓了。”施元忠咂嘴说道,“那便来谈谈这款银和粮食如何分配,银子去向也是要向上头说明的……” 施元忠自以为讲得如此清楚了,吴县令该上道了吧? 吴县令认真点头说道:“是是,我预计省吃俭用一些,加上临安自给自足的,这批粮食足够灾民支撑近一个半个月,这个没有什么变数。赈灾银的话,一部分用作灾民的房屋,大约三万两,另外七万两要重修河堤,这项工事少则四五月,多则一年半载啊……” 施元忠见他又岔开了话题,心中恼怒又冷笑,就算他再怎么拖也拖不过去。 “吴县令,咱们也别装疯卖傻了……” “施大人何出此言?”吴县令愕然。 施元忠嘴角抖动,悠悠说道:“吴县令这是在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自古以来,甭管是水灾旱灾蝗灾火灾……这朝廷拨款是拨款,可真正用于这些流民的,十之不过一二。” 吴县令不动声色,心想这老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才是他晚上还留下来的目的。 吴县令茫然道:“银子不用于灾民用在哪儿?施大人的意思是……” “官字两个口,是上头的口重要还是下头的口重要?” “自然是都重要,要真排个先后,就像楼阁,没有下层,哪来的上层?” 施元忠气滞,又说道:“不错,没有水哪来的舟,不过吴大人,灾民还算得上民吗?” 吴县令哑然,闷闷地问道:“怎么不能算?” “呵呵,农耕开荒的是农人,商贾贸易的商人,匠心能手是匠人……”施元忠笑着说道,“而灾民呢?他们无能无用,情急之下还无法无天,留之对江山社稷毫无用处,他们还称得上是民吗?” 吴县令手捏着椅把,眼睛睁着,再无法保持平静。 “所以啊,既然已经不是民,甚至有时候做出易子而食的灾民,连人都算不上,只能称之为野兽。为何还要将来之不易的银子和粮食浪费在他们身上?有一丁点好处吗?养着他们继续祸害拖累良民?” 吴县令沉声道:“可是朝廷的银粮同样是出自他们之手,国君的责任就是护天下太平,咱们这些地方官的职责是让民安居乐业,你受民供养,就要护他们安乐,这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是,你说得都不错,所以我们要护住的是那些有用的民,就好像一只不下蛋的母鸡,一头年老力衰的马,他们已然成了累赘,再留只会人财两失。” “……” 吴县令无从辩驳,邪说歪理是辩不明白的,何况施元忠这等人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迷途知返? 见他不说话,施元忠得意道:“吴知县,想来这些大道理你也不会听,我只问你,救灾济民的银子也好粮食也好,都依靠谁去发放?” 吴县令无奈说道:“官。” “这就对了。”施元忠笑道,“连官都吃不饱,谁替你去赈灾?难道银子会自己变成屋子,粮食自己变成粥喂你那些灾民吗?” “好了。”吴县令打断他的长篇大论,说道,“施大人既出此言,想必已经想好了银子的去向。” 施元忠笑道:“吴县令是个爽快人,我说了,自古以来用在灾民身上的只有一两成,就一万两吧,只要不被饿死就成,还管他们活得滋不滋润,什么屋子房子都是给人住的,他们根本不用。” 吴县令惊愕抬起头来,这得多狠的人,才能直接剥去九成啊? “施大人,于官来说,缺这几万两银子不会饿死,但是于灾民来说,这可能就是他们的救命银子啊!多一文钱兴许就是多活一个人!” “诶,我刚才说了,他们不能算人。”施元忠停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你是少有的青天父母官,为自己的黎民百姓考虑,这样吧,两成,这总够多了吧?” 吴县令直接摇头,果断拒绝道:“不成,别说对灾民没有个交代,就是对我自己良心都没法交代!” 施元忠不悦地冷声道:“那本官的人就不用交代了吗?本官同钱粮官们日夜不歇,筹集人马开仓运粮,日夜兼程赶来临安县,他们就不用工钱?” 吴县令急着辩驳道:“可……” “不用说了。”施元忠铁着脸说道,“这八万两也并非入了本官的口袋,我保证,吴县令你也能拿到两成,这总可以吧?” “灾民连一口吃的都没有,我要这二万两做什么?” “本官已经同你商榷了,同不同意是你的事,日子还长,我倒是可以再跟吴县令商议四五天,就是你治下的灾民不知拖不拖得起。” 施元忠冷笑一声,掸了一下衣裳起身走了。 吴县令瞠目结舌,施元忠敢这么恣意妄为,是因为有左相的庇护,所以想把吴县令拉下水,那便万事无忧了。 施元忠还是有所顾忌的,就是怕吴县令这个地方官最后拼个鱼死网破,到时候闹大了谁也讨不到好处,所以施元忠才耐着性子跟吴县令商议,许下二万两好处。 而施元忠倚仗的,是银粮全在他手中,他说什么时候拿出来就拿出来,然而灾民是等不了,多过一日都是人命。 第一百二十章 对策 清早县令夫人命丫鬟送来羊肉汤和花卷,梅雪嫣洗漱好用了早膳之后去书房时,吴县令仍坐在椅子上沉思。 “吴伯伯一宿没睡?” 吴县令想了一夜的对策,依旧不知所措,他官职品阶不如施元忠,上头又没靠山,根本拿施元忠半点法子都没有。 “银子还好说,现下施元忠把控着粮草不肯松口,他一天不放灾民便多饿一天,可惜我无能,竟没想不出一点主意来,怎么能睡得着?” 梅雪嫣将丫鬟手中的食盒拿过来,里头的羊肉汤还热,梅雪嫣将碗碟摆到书桌上。 “就是再着急也得饱肚子再想,可别坏了身子也没想出个结果来。”梅雪嫣一边说道,“施元忠说了什么条件?” “他要八万两。” 吴县令言简意赅地说道,他寻常最爱的羊肉汤今日喝起来也寡淡无味,不过热汤暖胃,驱散了枯坐一夜的寒意,吴县令也头脑清醒了一些。 “八万两……”梅雪嫣沉吟道,“那岂不是真正救灾的只剩下了粮草和二万两,这简直是杯水车薪啊。” “是啊,他倒是可以白白得了济世救民的善名,在朝廷又积累一条政绩,还吞下八万两白银,什么好处都给他占了,难怪要争着挤着来做这个钦差大人。” “就没有一人能治他吗?”梅雪嫣问道。 “这山高皇帝远的,他是说一不二的钦差大人,谁拿他都没辙。”吴县令颓丧说道,“这老贼办事嚣张,却又不算粗心大意,他还许我二万两的封口费。” 吴县令三下五除二,将花卷泡汤几口吃了,梅雪嫣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连你都没有良策么?”吴县令问道,“不如你先回去想想,今日有答复最好。” 吴县令实则想说的是,不如让梅雪嫣去问问她背后的那位隐世高人,让他老人家出出法子。不过梅雪嫣既然从不提起,那吴县令也不好说穿,想来那位高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存在才隐世不出。 梅雪嫣不知道吴县令还脑补了这么多,只是以为吴县令是宽限她一些时间。 “吴伯伯,这次皇上为什么不是任命太源府的知府大人为钦差,而是让同知施元忠主理?” 梅雪嫣突然想到,按说既然是中饱私囊,那这样的肥差知府大人为什么不争,反倒让施元忠捡了这个便宜? “施元忠是左相一派的人,想必其中是有左相干预吧。”吴县令又说道,“说起来太源府的知府是我的同窗且同年举人,有不浅的交情,当年我只过了府试便还乡做了县官,他志存高远,倒是一路考过州试成了进士。” 吴县令幽叹道:“时过境迁,我估计他日子也不好过吧,施元忠就是左相一派牵制他的,知府和同知虽然只差一个官品,但权势是一样的,同知设立之处便是有监察辅佐知府之权,加上施元忠在朝廷有依靠,他这个知府只怕是个空壳子了。” “原来如此。”梅雪嫣静静听着。 “不扯闲话,咱们先想出一个对付施元忠的良策。” “施元忠势大,咱们又不能鱼死网破,没有铁证,现在去告发他无异于以卵击石,弄不好被他反诬一个构陷朝廷命官的罪行。”梅雪嫣娓娓说道,“良策没有,倒是有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计策。” 吴县令眼前一亮,梅雪嫣果然是个心思敏慧的,他想了一夜都没辙,这才一小会儿她就有了计谋。 “你有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吴县令抖擞精神问道。 “得要吴伯伯做出一些牺牲,吴伯伯可愿意?” “那是自然。” “当真?万一吴伯伯被人污蔑谩骂也无所畏惧吗?” “怕是怕……不过现在灾民为重。”吴县令心急催道,“你别卖关子,快说。” 梅雪嫣轻笑,然后说道:“既然施元忠拉你入伙,那你干脆答应他好了。” 吴县令先一冷,随后恼怒说道:“那不成,那我岂不是成了跟他一样的人?我这些年为官虽说左右逢源,可也不是贪官,要真跟施元忠一样,冯院君第一个跟我绝交了。” 梅雪嫣笑道:“你方才还说,不怕被人骂上几句的。” “这可不一样!”吴县令哼哼道。 梅雪嫣道出本意:“我的意思是,吴伯伯同施元忠交涉时,干脆嫌二万两不够,你提出跟他均分!” “你是说……”吴县令听得一愣一愣的,问道,“能拿多少拿多少,先把银子多占一些再说?” “没错,银子到了你手里,再拿去救灾他施元忠也管不着。” 吴县令想了想,这倒是个能最大程度挽回银子的办法。 “施元忠能答应嘛……”吴县令迟疑道。 “他不一定答应,但你可以跟他讨价还价嘛,就跟买菜一样,买菜的杀价总觉得自己捡到便宜,卖菜的其实也赚了银子,双方皆大欢喜。” 这买菜的理论还是陈婆子跟她念叨过的,陈婆子节俭,去菜市口必定要杀价的,现在看到她,有些菜贩都要躲了。 “其实施元忠同样忌惮你去告发,他不敢把银子独吞的,说不定他现在比你还急,怕白跑一趟呢。” 吴县令连连点头,他有了对策,他也不磨蹭,直接请了施元忠去书房详谈。 整整一天,施元忠都在书房中,连午膳都是派人送去,梅雪嫣在外头时不时听到怒吼和小声的嘀咕,看来是双方都不肯相让,又有求于对方,在扯皮子。 日头渐落时,施元忠才气呼呼地出来。 “吴县令,我是懒得跟你耗,银粮明日便有人送到。面圣之后,我会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治理水患的头功在你,但我也不希望日后还有任何议论。” “应该应该。”吴县令陪笑道。 施元忠哼了一声说道:“我这就回京复命,不必送了。” 吴县令惊讶道:“天色已晚,施大人不在县衙留宿一晚吗?” “驿馆都比你这儿舒坦……” 送走施元忠,吴县令又喜又恨,但总算保住了一些银子。 梅雪嫣急忙问道:“如何?” “他答应了平分,只拿走了四万两,他没出几分力气就四万两入账,真是便宜他了。” 吴县令又瞧向梅雪嫣,她神采内敛,初一看跟普通富人家的女儿差不多,相处久了之后,才越发觉得她智如妖,敏如鬼。 第一百二十一章 聊斋 林三郎最近过得喜忧参半。 紫藤和黄杏伺候这位三爷的时候,时常见他没来由地傻笑不断,有时候却听到他的长叹,真是活见鬼了,林三爷也会长吁短叹了。 林三郎喜的是他跟梅雪嫣总算有了进展,果然死乞白赖地缠人也是有效果的,现在他与梅雪嫣的关系虽谈不上亲密,却也能称亲近,不像以前见面就跟冤家一样。 梅雪嫣有空就会邀他去郊外学骑马,这种机会林三郎是绝不会错过的,只是梅雪嫣不与他太过接近是个问题,每当他手上稍有点出格的动作都会被打回来,梅雪嫣也从不与他同骑一马,只让他在下面教学。 连腰都没搂着,这让林三郎稍有些郁闷。 林三郎依旧乐此不疲,至少梅雪嫣又跟他聊天谈笑了。 说起来梅雪嫣的资质让林三郎惊异,不过几日她把骑马要领都学会了,若不是本身力气不够,以及腿不够长够不着脚踏,当然这也是二狗子太过于高大,而马鞍是按林三郎的身材打造的。 梅雪嫣已经算是会骑马了,没有林三郎护着也能自主踱步,还能骑着二狗子小跑。 练完马之后,作为回报,梅雪嫣都会教他认字学词,林三郎觉着这么大人学字多少有些丢面子,但能亲近梅雪嫣,他也就甘之如饴,字没学多少,他看着密密麻麻的生字就发晕,梅雪嫣的教训也是难免的。 一开始梅雪嫣板着脸训斥的时候,林三郎害怕她生气,久而久之发觉她只不过是严厉,林三郎便放心地油嘴滑舌起来。 让林三郎忧心的事终于到了。 太源府赤炎军密信传令,战势告急,窝寇卷土重来,似乎还密谋着联合当地的教派入侵,已经开始发难。 林三郎早就是一拖再拖,原先战事不要紧,他只称病不必急着去上任,现在贼寇当头,他不能推卸。 可是好不容易和梅雪嫣有了进展,他如何能割舍? 此次前去,他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临安,到时候二人定会形同陌路,弄不好,梅雪嫣已经嫁作人妇了,尤其是有个宋杰曦从中作梗,林三郎一走,他岂不是又要兴风作浪了? 林三郎甚至都想跟吕姨娘讨要婚契约,干脆跟她直接成亲得了,可梅雪嫣性子外柔内刚,他强行逼迫只会适得其反,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林三郎即便和她成亲,将她一个人扔在林府,林三郎于心不忍,明明知道她最厌恶被软禁在宅子里,可想吕姨娘和沈氏又会对她暗里百般刻薄刁难。 林三郎急得跟跳进热锅里的猴子一般,白天茶饭不思,夜里辗转反侧,以他的头脑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了,最后想到宋杰曦设计一事,突然灵光一现。 “就这么干了!” 林三郎拳头捶在案几上,下定了决心。 梅雪嫣此时正在书铺里屋,撩起珠帘瞧外头的盛况。 书铺开业了,掌柜许泰正主持剪裁,许泰本来是让她主持的,梅雪嫣拒绝了,反正外人没几个人不知道“聊斋”的东家是梅雪嫣,她就不用抛头露面凑这个热闹了。 虽是灾患之际本不宜开业,好在并没有影响书斋的人气,外头挤得满满当当的文人学士,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也不少。 拉下红布,剪完彩,又一阵鞭炮声过后,许泰又上前说话。 “今日‘聊斋’开业,多谢诸位宾客前来捧场!在下许泰,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许泰言简意赅地讲了几句,反正该有的名气早有了,也也用不着他去巴结奉承四处拉客了,他杵在中间反倒是有些碍眼。 许泰退到一旁,让阿福阿贵和赵建赵坤同时拉下四条柱子上的红布,赫然是四行烫金大字。 “书中自有千钟黍。”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车马多如簇。” “书中自有颜如玉。” 自有文人摇头晃脑地念出来,觉得有趣之余,又有勉励意味。 梅雪嫣本想弄个“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又一想这儿不是学堂书院,就不必那么严肃劝学,读书本不一定要寒窗苦读,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它本身就十分有乐趣。 “这又是梅茂才写的吧?”有人议论道。 “除了她还有谁……” “吴县令恭贺‘聊斋’开门大吉,赠上花篮锦簇两对!” 徐师爷一声高喊,众人都让出一条道来,他可是临安县第二把手,代表的县令老爷。 阿福阿贵将两对花篮锦簇摆在门槛边,更添喜庆热闹。梅雪嫣也暗暗记下人情,吴县令这是给她造势呢。 “冯秋墨恭贺‘聊斋’开业,赠书老墨宝一副,其余古书画共十件!” 冯秋墨是托县学堂的人来的,他自己不喜欢吵闹,不过赠礼相当贵重,都是件件价值不菲,值得珍藏。 “林府夫人听闻梅茂才开业大喜,特送上三足金奁一尊,玉观音一尊,象牙雕一件!” 梅雪嫣侧耳听着,正奇怪吕氏何必来讨好她?约摸是看在林三郎的份上吧。 吕氏的态度一向不明,梅雪嫣总觉得她别有用心,不一定非是厌恶憎恨自己,但说不定她们俩个有别的瓜葛,毕竟梅雪嫣是被吕氏带回林府的。 接下来又有大大小小的恭贺,像成芳印坊不用说,还有其它受过梅雪嫣的恩惠,想要攀上交情的书铺掌柜们也都送来贺礼。 梅雪嫣是不准备大张旗鼓摆宴席,却还是闹了不小的动静,这要宴请也只能以后了。 书铺营业瞬间被挤满了人,多数是冲梅雪嫣来的。 等他们进来了,却发现和普通书斋有很大的差别。 书架同样是鳞次栉比,却不像其它书铺一摞摞堆砌,而是竖着码放,一层一层的书架繁多却不拥挤杂乱。 最显眼的是书架的边角,以及屋子四周墙边,全部都摆置着长凳,显然是为挑书阅读的人所备。 书客大可在此消磨时光,全部免费阅读。 此外,“聊斋”的书居然可以租! 几十文的书可以借回家去读,一天只需一文钱。这样一来,不管是读小说还是抄书的人都可以大大节省。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投奔 开业以后的三日之内,书客皆是络绎不绝,书斋里头几无立足之地。 有人是来瞧新鲜,说是聊斋中的书可以免费读又可以便宜租借,即使是普通百姓也能租得起,书籍再也不是昂贵的奢侈品。 正如聊斋其名,书客们可以坐在长凳上互相讨论谈天,都很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只是因为人太多,书斋里头嗡嗡声不断。 既然来了,书客也不好空手而归,有的买一两本,更多的是租借。许泰跟梅雪嫣详说开业三天的生意时,激动得手舞足蹈,很少见他如此失态。 “东家!咱们三天卖出书籍六百五十八本,租出一千二百四十三本,具体我还没算,估计盈利是三十两左右,这样下去一个月纯利就有二百多两,两个月就能回本了。” 这些都在梅雪嫣意料之中,现在外头名气正盛,加上书斋的新鲜运作,又有吴县令他们的声势,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不赚钱的理由。 “开业前几天,买书的多半是熟人帮忙,日后肯定没这么红火,徐掌柜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我知道,我已经是最保守的估计了。”徐掌柜分析道,“我看啊,现在还没多少人知道咱们书斋可以租借,到时候临安大半的读书人都会来租书的,别看前几天租书的盈利不如卖书,可这是源远流长的好生意。” 许泰不愧当了这么多年的掌柜,梅雪嫣新出的主意,他很快就能分析出利弊,即使几乎没人看好租书的运作方式,他却从一开始就支持。 “嗯,租书一本万利,以后好处会越来越显著的。” 许泰啧啧称奇道:“刚开始我还觉得有点玄,毕竟一文钱一天也太便宜了。跟着这样的东家做事,何愁以后生意不红火?” “更多亏你们出力,你经验老道,阿福阿贵他们又踏实勤奋,我反倒是最闲的,只出了一张嘴。” 正说着话,阿贵跑进来,他穿的是铺子伙计的制式衣裳,戴着圆顶小毡帽,几个伙计都是机灵活泼的,打扮一番也显得精神。 “东家!外头来了几个叫花子!”阿贵通报道。 许泰收起账簿,边说道:“他们要饭讨钱你就给一些,只是要把账上数目记清楚就成,这点小事就不用打搅东家了。” 阿贵口齿分明地说道:“不是,他们指名道姓说要见东家,我给他们钱他们也不要,就坐在台阶上,我也不好赶走。” “见我?”梅雪嫣奇怪道,“那我去看看吧。” 梅雪嫣认识的人不多,更没有跟乞丐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 老老少少一共五人,一位老婆子,一对看似是年轻夫妻,以及他两的一对儿女,女孩约摸六七岁,男孩只有四岁左右,还抱在怀里。 “梅茂才出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五人从台阶上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梅雪嫣面前,直接就是一顿哭天抢地,老婆子坐在地上抹泪,夫妻抱头痛哭,那小女孩抓住梅雪嫣的衣裙直摇,眼泪鼻涕齐流双手擦了又往梅雪嫣身上抹,那小男孩年纪太小尚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家人都哭,他也便大嚎起来。 别说在场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就是梅雪嫣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好半晌才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梅茂才,你可救救我们吧,我们老弱妇孺可没地方去了,你要是不收留我们,我们就要流落街头做乞丐了……”老婆子哭诉道。 那年轻夫妻哭得更惨,只是因为哭腔而含糊不清,梅雪嫣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碎碎念什么,只见他们凄惨痛苦的神情,一位他们发生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而小女孩则似乎明白得多,话语清晰,也不住掉泪,只是未免哭得有些干嚎。 “梅茂才,你好人有好报,收留我们一家吧,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求求你了……”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这老婆子不中用,饿死病死也就算了,可怜我孙子才三岁半,就要饿死街头了,梅茂才,你大慈大悲,就收留我无依无靠的儿孙吧,我死了也会求菩萨保佑你的……” 梅雪嫣他们莫名其妙,谁也不认识这几个人。 阿福胆子最大,直接上来维护。 “哎哎哎!你们讨钱要饭也不是这么个要法啊,出去出去,我给你们几文钱买顿吃的……” 老婆子一把推开他,嚷道:“好个没良心的后生,我们不是要饭的!梅茂才,你说句话啊,我们是来投奔你的,你心肠好,不要把我们赶走啊。” 阿福被推得往后一个踉跄,奇怪自己怎么就没良心了? “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只是请你们出去,别妨碍我们开门做生意,怎么就没良心了?你要饭还是要铜钱,快拿了走吧。” 老婆子横了他一眼道:“我懒得跟你说……” 梅雪嫣见他们不肯走,自己又不眼熟确定是没见过的,他们穿着不算寒酸,至少还是整洁的布衣,只是刚才在地上墙脚蹭脏了。 梅雪嫣问道:“几位找我有何事?放才你们说投奔我,可是我并没有亲友,也跟你们素不相识。” “你不认识咱们,但是咱们都认识你啊,你是临安的文人表率,一首诗能卖几千两银子,心地善良,还去救济了许多灾民,我们也是受了灾的,你就好心也收留我们吧。” 梅雪嫣蹙眉,这老婆子简直是胡说八道,她什么时候卖诗了?她居然说得煞有其事。 “既然你们是灾民,那去城外的临时住棚就好了,县衙的人会将你们好生安置,会发放粮食和铜钱,等洪水退了,会帮灾民们重建庄子村寨。” “我们不去!”老婆子拉住梅雪嫣的衣服说道,“那儿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吃的也猪食一样,我孙儿昨天已经发了高热,也没人给他看病送药,我知道梅茂才你之前就救了两家人,为什么不能连咱们一齐救了?他们是人命,我们全家就不是人命了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晕厥 梅雪嫣算看出来了,这一家五口就是来打秋风的,只是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说了自己的名号竟找上门来。 “我听明白了。”梅雪嫣平淡地说道,“所以你是受水患的灾民,受人指点找上了我,让我救济你们一家。” “是的。” 老婆子理所当然地说道,好似梅雪嫣必须收留他们一般。 梅雪嫣若有所思,随即问道:“那你是哪位好友的亲眷?如果是我认识的,自然理所当然替他收下你们。” “是……” 那老婆子本脱口而出的话却咬回了舌头,她也不是愚笨之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响。 “没人让我找你,是我早就听说你梅茂才宅心仁厚,你瞅瞅,你这铺子开着,一天的进项得有一百两吧?我们只是穷苦人,有一口吃的就成,梅茂才肯定不会拒绝的。” 梅雪嫣懒得听她胡扯,语气强硬地说道:“你之前说我收留过赵健和赵坤两家,是因为我们早有交情,朋友遇难我力所能及之内当然尽我所能,更何况,并非是我收留他们,而是他们携其才能跟我应聘,我顶多算他们的东家,不能说是施舍,至于你们五位,我们素未谋面,恕我无能为力。” 听到这话,老婆子的脸色冷硬了几分,她的儿孙们也止住了哭,愤愤不平地看着梅雪嫣。 “这么说来,你只肯留他们不肯留我们一家?”老婆子质问道,“你就这么狠心让我们一家活活饿死?凭什么他们就能留下,我们就不是人吗?我孙子病重,你也不肯帮忙?” 阿福忍不住说道:“你孙子生病就该去找医馆就医,跑到这里来闹什么闹?” “呸……”老婆子对他啐了口唾沫道,“我这不是听说梅茂才是县衙主簿,这管银子的好能缺钱花?再说,救灾的银子不也是主簿拨的,我直接从这儿拿还省的再麻烦。” 阿福瞪大眼睛道:“嘿,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不是,东家你看这咋办……” 梅雪嫣也没什么耐心跟她耗,直接说道:“你可以去城外领治病的银子,都记档在册的,并非是我一手调派。你要是真担忧你孙子,快去领了银子买药,不要在此耽误。” “啊呀,你都已经是主簿了怎么还这么抠门?我这讨的是救命钱,你也好歹被人称表率,原来就这么认理不认情,我看你这心肠是石头做的,还枉称什么表率,其实肚子里跟那些为富不仁的生意人一个德性……” 老婆子碎碎念个不停,弄得那些书客也议论纷纷,不管谁好谁歹总有异议,毕竟老婆子五口哭得凄惨,让人忍不住同情。 “你说这收留几个灾民怎么了?灾民也是人,真是只认衣裳不认人,实在不行给几两银子也是好心,梅茂才却是无动于衷……” 梅雪嫣眼尖,却见沈子文在人群里头鬼鬼祟祟,他上回被人打长了教训,现在不敢直接跳出来挑拨离间。 梅雪嫣朗声道:“我再说一遍,县衙设置的灾民所在城外,我这里不留人,我既不是临安巨富更并非富甲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只做分内之事。谁要是觉得眼前这一家五口可怜,那就请带回家好生招待吧。” 沈子文缩了缩脖子,生怕给人发现方才是他在说话。 “阿福阿贵,送客吧。” 梅雪嫣也不知这五人是自己找上门来,还是有人支使,她一向和和气气,却没理由被人欺负上门,她这次可以让这些泼皮无赖得逞,那下回呢?一旦开了先河,岂不是止不住的麻烦。 老婆子耐不住被阿福他们推搡到门口,一路骂骂咧咧。 “梅雪嫣!你就该养着咱们,这是你欠我们的!”老婆子急了之后直呼道,“你可还记得任劳任怨教诲你的恩施周夫子?” 梅雪嫣侧目问道:“周夫子我当然记得,他陷害我不成,早与我断了师生关系,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当家的是被你害的,你害死了他,留下我们可怜的孤儿寡母,现在家也毁了,你要赔!你得养着我们!” “周作仁死了?” 原来这几人是周佐仁的家眷,梅雪嫣奇怪,她早就没见过周佐仁了,还是那日他在县衙被罚就没再露过面。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肯定是被你害死的!”老婆子一口咬定道。 梅雪嫣冷淡说道“他害我不成,自己失踪了,却也要怪在我头上?真是笑话。” 老婆子双手叉腰,底气十足说道:“他是你的授业恩师,他要你几篇诗又怎么了?是你非要闹到公堂上去,当家的面子薄,受不得你百般侮辱,你竟害得他什么都没了,才被歹人害了。” 是非颠倒的话已经激不起梅雪嫣的怒气了,她只是猜测周佐仁之前是受沈子文指使,那他会不会是拿了好处抛妻弃子走了?还是说沈子文真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人灭口了。 梅雪嫣不想与她多费唇舌,跟她闹得越大,她只怕越得意。 “阿福,你只管拦着不让他们进去,若他们还口出不逊,直接去县衙报官。” 梅雪嫣看也不看愕然的老婆子,直接坐上马车去往郊外。 “梅雪嫣!你站住,你得为我们孤儿寡母负责!你必须养咱们一辈子!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梅雪嫣……” 时辰还早,正是梅雪嫣约定和林三郎练骑马的时候,此时正草长莺飞,郊外的景色格外怡人,时不时能遇到放牛的牧童,有些乡野孩童会聚在一起放风筝,自由自在。 “林三郎!你等久了吧?” 梅雪嫣从马车上跳下来,林三郎正骑着枣红的二狗子,等在一片郊野,这片草地丰茂如画。 “不久,我也是刚到。”林三郎下马笑着说道,“你来吧,再过些日子,你自己就能骑马,不用我护着了。” 梅雪嫣对他没什么防备,刚牵着缰绳,后颈便受到一击手刀,顿时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林三郎稳稳将她抱住,仔细瞧着她不省人事的脸庞,明明据为己有的心已经快炸裂开,却没有任何趁人之危的动作。 “梅儿,对不住了,等你醒来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认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楼船 一条近四丈高六丈长的楼船在海面上急速行驶,船帆被风鼓得满满的,碧海苍穹一色,白云飞鸟似同,让人心胸开阔畅达。 这条楼船从华桐府去往太源府,除去掌舵水手等,还有三十个人,几乎都是来往两地的商人。 水路比陆路马车快不了太多,却要贵上不少,所以普通人家宁愿马车颠簸,家里不富庶的人是不会乘楼船一路游水观览景致的。 林三郎在楼船的伙房取饭食,船上吃的总比家里酒家要差些,不过也无人在意这么多了。 “多放点肉!哎!不要白菜!那不是有酱牛肉吗?多夹几片!太少了!你这一口吃都不够!别小气,再来几个肉包子,馒头不要……” 面对林三郎的吆喝,掌厨的伙计白了他一眼,差点把勺子给扔了。 “不少了,肉全到你碗里了!”伙计不满地说道。 林三郎笑道:“还有那么多呢,再添点儿,我家娘子有了身孕,可是两个人吃,你再舀一勺炒鸡胗……” 伙计一愣,这两天来他也见过林三郎以及他口中的“娘子”,都快认识了,这人实在太讨厌,总想多吃多占,他那“娘子”肚子瘪得跟饺子皮似的,能有什么身孕? 掌勺伙计含恨又给他舀一勺,肉疼道:“这总行了吧……” “多谢小哥!”林三郎将一只肉包子塞进伙计嘴里说道,“咱又不是不给银子,下顿多做些荤菜!” 说完盖上食盒,火急火燎地出去了,噔噔噔跑去敲开一间船舱,梅雪嫣正伏在桌上小憩,抬起头时她形容憔悴,嘴唇发白。 “你……有没有好一点。” 林三郎小心翼翼地说道,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正满心愧疚,在她面前是一点也猖獗不起来。 梅雪嫣没有搭理她,只揉着额角。 这是第二日,在船上醒来时,她就开始头晕,全身乏力,吃不下饭食也睡不着,就连喝水也会呕吐,躺着无法入眠,干脆坐起来,实在是困倦了才伏在桌上眯一会儿,一天下来几乎没睡满一个时辰。 “我取来的吃的,船上的菜色不比自己家,你看有红烧肉,炒鸡胗,酱牛肉……” 晕船不是病,可真自己犯上了,才知道有多难受,不能吃不能睡,整天昏昏沉沉直折磨得人精力全无。 梅雪嫣没胃口,见到油腻的肉食更犯恶心,只是她已经吐得一干二净,只能干呕。 “唉,早知道你坐船会犯晕,我就租马车了……” 林三郎给她端茶倒水,替她抚背,实在是歉疚却又无能为力。 他本来就是动粗将梅雪嫣打晕掳来,又怕她醒来后要回去,所以只能选了坐船,梅雪嫣苏醒后倒是不吵不闹,但是林三郎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也不敢奢求她能原谅解气,只能尽心尽力伺候她。 两日了,她依旧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可见是在生气。 “实在不行,等到了下一个港口,咱们就下船坐马车,你看行不行?” 林三郎依旧没能得到回答,只能干着急,又担心她记恨自己鲁莽行事,又犯愁她粒米未进熬坏身子,性子一急起来,林三郎差点抽自己几个耳光。 “日如果能让你好受点,要不你打我骂我,随便你揍,不然我给你找根棍子去……” 林三郎丝毫没有发觉,不可一世的他,何时这么软声细语地求过人? 梅雪嫣晕得天昏地暗的,哪里有力气打他?林三郎也不抱有希望,他一直自言自语是给梅雪嫣解乏,让她早点原谅自己,正束手无策时,却听见梅雪嫣终于开口了。 “县衙没有主簿,救灾银粮的事交给谁去办?” 尽管与自己无关,林三郎还是惊喜万分。 “你放心,吴伯伯那边我已经说明了,他会另安排人手,还有冯秋墨陈婆子等几个人,我都派人去打过招呼。” 林三郎说的是梅雪嫣突然决定要去太源府参加府试,正好跟林三郎顺道,所以他们都奇怪走得突然,参加府试在华桐府即可,为什么梅雪嫣要跑去太源府求学,但有林三郎的担保,也就没怀疑了。 太源府和华桐府都差不多,反正都要争取府试名额,路途上华桐府只近半天的路程。唯一的差异是太源府比华桐府更加富饶,且人口多了一倍。 林三郎粗心大意,却有心考虑到把梅雪嫣掳走之后的事,这让梅雪嫣怒气稍减。书斋那边也留了话,有许泰在,一切都还顺利,梅雪嫣疑心周佐仁的妻眷们去闹事应该是受人指使,也生不起大麻烦来,顶多小打小闹。 “这是吴县令和冯秋墨让我转交给你的信笺。” 林三郎从衣兜里掏出两封信件来交给梅雪嫣,梅雪嫣正双眼昏聩,只粗略地看了一下。 一封信是冯秋墨嘱托了几件事,另一封是吴县令的,除了一些细碎事宜,还夹了一封荐书,请知府大人帮梅雪嫣安排一家书院,分一个府试的名额出来。 林三郎再跟她搭讪却没得到回应了,只能垂头丧气地去船舱的小库房喂马,二狗子倒是身强体壮,没有一点晕船的迹象,好吃好喝,时不时还拱着奶白狗崽玩。 林白粥很喜欢二狗子,抱着硕大的马脑袋玩得不亦乐乎,全然不知这头大家伙只一脚就能把它踩得肠穿肚烂。 “诶?兴许她见着白粥,心情会好上许多……” 林三郎灵光一闪,抱着林白粥又去找梅雪嫣,却见梅雪嫣已经走到甲板上吹风,扶着栏杆的纤细模样,让林三郎好生心疼。 “嫣娘,海风大,你又身子不适,还是去船舱休息吧。”林三郎关切地说道,“你看,我把林白粥一并带来了,给你解闷。” 梅雪嫣淡淡看他一眼,既没有骂他强盗行径,更不会夸他体贴细心。 狗崽无辜,梅雪嫣没有恨屋及乌,将林白粥抱在手里玩。 林白粥还是最喜欢梅雪嫣,一遇到她就开始撒欢,梅雪嫣被它的憨态总算逗笑了。 林三郎在一旁开心地直搓大手。 一日下来,梅雪嫣总算晕船的迹象好了许多,为了强身,依旧坚持练《五禽戏》,只是动作轻柔了许多。 此时远处的甲板上,有一双眸子恰好落在梅雪嫣身上,露出兴趣十足的光彩。 第一百二十五章 智空 梅雪嫣慢吞吞地一招一式,因为全身发软没什么力气,以往的五禽戏做起来更费力气,看似轻飘飘的,梅雪嫣却已经尽了全部的力量。 “梅儿……你别是病糊涂了吧?” 林三郎在一旁看得着急,要说她是练武功吧,哪有这么奇形怪状的招式?而且这何止是花拳绣腿,打蚊子都不够看,林三郎自己是外家拳法的行家,知道武功是点点滴滴打磨出来的。 梅雪嫣不受他影响,什么“嫣娘”“梅儿”的称呼随他乱叫就是,自顾自地练完了一套五禽戏,全身发了汗,脸上也有了血色,尽管晕船的症状不减,好歹有了饥饿感,不再是看什么都没胃口了。 “这位娘子……” 一声男子呼唤,林三郎比梅雪嫣反应还快,警惕地看向面前的人。 是一个面庞白净,慈眉善目的僧人,国字脸下垂眼,穿的自然是僧袍草履,个头比林三郎要矮一寸。说是僧人,这人却留着头发还绾了公子发髻,看起来打扮不伦不类。 “在下智空,见过娘子。” 这僧人对林三郎视而不见。 “……” 梅雪嫣看着他都不知道如何答复了,她跟生人打交道得少,更没见过半俗人半和尚的。 “你僧人打扮,说的是法号,但又称我为娘子,而非女施主,那我到底是叫你智空大师还是公子?” 僧人一点都不意外,笑起来更是和善。 “这话倒很少人问我,你直接叫我智空就是,在下已经还俗,所以不再是佛门中人,只是原来的姓名已经忘了,叫智空倒还顺口。” “智空……兄台有何贵干?”梅雪嫣问道。 智空侃侃说道:“咱们有缘才能同船,我在船上只见过娘子一两面,见这位公子的次数多,都是他去伙房取饭食热水,想必娘子是身体抱恙。方才又见娘子面色苍白,太阳穴凸,又反胃数次,想必是犯了水上渡客常见的晕船病?” 梅雪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点头称是。 又见智空从怀里拿出一个只比手指长的小葫芦和一只小木盒,双手奉上。 “这个是敛神香,头晕时闻一闻会舒服很多,实在严重可以搽在鬓处。”智空又介绍道,“这一盒里头有几颗藿香丸,用清水化开服用,能平复反胃症状,都赠予娘子了。” 梅雪嫣没有去拿,说道:“可是我们素不相识,怎能平白要你的东西?” “相逢即是相识,这原就不是贵重东西,搭船的人都时常备着,权当结个善缘。”智空将东西塞到梅雪嫣手中,说道,“姑娘要是怕欠我人情,下船请我吃喝一顿就是。” 林三郎一手抢过来,替她收下了。 “这玩意值多少钱?少了你大可直说。” 林三郎边说着,边已经将一大锭银子抛向了智空。智空眼疾手快地接在手里,转眼往海里面一抛。 “有缘之人不容这些俗物玷污,兄台是娘子的什么人?可以替她还人情?” “我……”林三郎底气十足地说道,“我当然是她夫君!” 这话换来的是梅雪嫣一记眼刀,林三郎顿时心虚了一下。 “哈哈哈……” 智空大笑几声,没说别的话,直愣愣地走了,船只前后不过十来丈,他转身便进了船舱中。 房中另有一个黑衣侠士打扮的人,坐在床榻暗处中,长相普通,除了一把剑之外别无特色。 “问出来了没有?”黑衣男人开口询问。 智空坐在椅子上喝茶,说道:“急什么?离太源府还有几日的路程,人家跟咱不认识,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底细告之?” “婆婆妈妈。”黑衣男人随口道,“我看他们不像江湖人,要不要我把她绑了,直接酷刑逼问就是?” “你们总是这么野蛮残忍,才被人称作‘魔教’,明明祖上是正义之派,可不要恣意妄为坏了祖师爷的名声。”智空品了一口茶又说道,“他们虽说不是江湖中人,可那男子一身横练功夫你还不一定打得过。” 智空看似淡然捏着茶杯,摊开手掌,赫然是一个红印子,那男子压根没用内功,只是蛮力投掷,自己没防备之下竟差点受伤。 黑衣男人不服气道:“我不信,咱们自己的地盘还能冒出什么高手来?” “他是个当兵的,身上的杀伐之气是没法遮掩的。” 那人一惊道:“你是说是朝廷派来的?” 智空摇头说道:“尚未可知,可总归是官府的人,咱们这时候打草惊蛇,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只是对那女子的身法好气,何必弄得遭人记恨……” 听到是官府中人,黑衣男人才没话下来。 这边梅雪嫣回到自己的舱房,林三郎拿了敛神香的小葫芦嗅了半天,直到打起了喷嚏也没有异常。 梅雪嫣终于忍不住说道:“他跟我又没深仇大恨,何至于下毒来害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梅雪嫣能跟她说话,林三郎高兴地说道。 “你还知道这句话……”梅雪嫣嘀咕道。 “那智空是个走江湖的,武功还不浅,不能着了他的道,你没出过临安,不知道人心险恶,尤其是那些什么野派野教,没什么本事,就喜欢弄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行了没有?”梅雪嫣不耐地问道。 “这敛神香无毒。” 林三郎说完又将一颗藿香丸吞下,这举动让梅雪嫣惊了一跳。 “你……”梅雪嫣喊道,“你刚才还说怕人下毒,你这就不怕被毒死?” 林三郎嬉皮笑脸地说道:“放心,我百毒不侵,谁也毒不死我。” 见他活蹦乱跳的,看来的确是没事,林三郎倒了一碗清水,将藿香丸化开让梅雪嫣服下,又将敛神香的葫芦放在她的枕边。 药水先苦得作呕,而后倒有一些香味,这药奇效,不过几个呼吸,梅雪嫣胃中升起一股暖流,十分舒坦。 “梅儿,你都跟我说话了,是不是不生我气了?” 梅雪嫣不理会他,对这泼皮感到无奈,偏他又全是真心,关键是动武力梅雪嫣更不是对手。 反正也正是打算去华桐府府试的,梅雪嫣就是有怒也只是厌恶他原形毕露,行事蛮横,倒也不是真耽误了她什么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太源府 楼船就那么大,和智空低头不见抬头见,智空依旧乐于助人的模样,关切梅雪嫣的晕船症状有没有好,而后又送来一次藿香丸,要不是林三郎得知他是江湖上的人,且武功不浅,梅雪嫣只当他是个乐善好施行走人间的苦行僧了。 用了他的药之后,梅雪嫣的晕厥症状好了许多,才有精力和心思观赏沿途的景色,她没见过海,自然看什么都好奇。 林三郎有心防备智空,却找不到什么理由发难,所以表面上还算融洽。 “娘子!”智空带着和煦的微笑过来说道,“海风湿气重,可别在甲板上待太久。” 梅雪嫣略微点头回道:“我省的,多谢你的药,我已经无恙了。” “是你体质不错,第一次坐船就很快适应了,有些人坐一辈子船得晕一辈子。”智空试探着问道,“我这几日经常见娘子打一套拳法,动作怪异,很是眼生……” 智空已经好奇了好几日,这会儿跟猫爪子挠心似的痒,再不问明白就要下船分道扬镳了,林三郎对他颇有敌意,肯定是不会再跟他同路的,所以智空跟梅雪嫣熟悉了两日后,终于忍不住询问。 他摸清楚梅雪嫣不是出自江湖上的门派,只是临安的一个普通女子,既然她并不对这套拳法遮遮掩掩,那就说明这不是什么隐秘的家传绝学,智空也不必拐弯抹角,反倒惹人怀疑他心怀不轨。 “哦,这不是什么武功拳法,只是一位医师自创的健体把戏。” 智空有些意外道:“原来如此……我以前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娘子的招式像极了少林的‘五形拳’,故我有此一问。” 智空知道林三郎已经看出他是会武功的,所以干脆坦白更容易博得人的好感。 “没关系。” 梅雪嫣正想着,林三郎说江湖人心险恶,看起来也不完全是嘛。 “今日风向不错,落日之前船就能到太源府的雨母渡口,娘子乘船去太源府是探亲还是……?”智空随意问道。 “嗯,智空师父呢?” 虽说觉得这个智空不像坏人,梅雪嫣也没有傻笨到什么都和盘托出。 智空答道:“我四海为家,去哪都一样,只是听闻太源府最近不太平,我好歹也曾是少林弟子,以惩奸除恶为己任,所以沿海南上,要是能杀几个作乱的贼匪,也算积功德了。” 梅雪嫣一时间觉得这人自相矛盾,佛门弟子不是最讲究仁善吗?他口口声声要杀贼子,还打算一路杀过去,未免杀心太重。大概他已经还俗,不用顾忌这么多吧。 “智空师父说的是倭寇?” 智空点点头,心说这小娘子知道太源府倭寇横行,居然还敢来,想来要么是贪利的普通商人,要么就不是寻常人。 “原来你也有听说,不过可不止东瀛倭寇,还有当地的一些魔教邪派。”智空好心嘱咐道,“娘子去了太源府可要当心,尽量不要去沿海的地方,尤其别走到郊野,要是碰到歹人,他们可不会仁慈。” 梅雪嫣点头说道:“我是从亲人书信得知的,倭人残暴,不过咱们景国人,总不能对自己人滥杀无辜吧。” “那可说不准,江湖门派唯利是图,他们只认自己的义气,可不管王法天道。” 梅雪嫣低头沉思,这些见闻她没听说过。 智空远远瞧见林三郎提着食盒回来,忙道:“那我先告辞,省得你这位‘夫君’看到干吃醋。” 智空说得暧昧,梅雪嫣无语,不过以这样的身份远比女子独身一人要安全。智空要走之前,却又回头留下句话。 “对了,若哪天娘子真遇险,碰到那些匪寇,实在不行就提我智空的名号。” “嗯?” 智空微笑道:“我杀了那么多邪派歹人,在他们只见也有些凶名了,或许能震慑一二,当然,我自然不希望娘子遇险。” 说完智空赶紧退走了,梅雪嫣也弄不懂他到底是何用意,心说要真如他所说,他屠灭了不少匪寇,他们之间血仇不共戴天?自己还提他的名字岂不是找死? “那谁跟你谈了些什么?” 林三郎抱着食盒跑过来,警惕地问道。 “说了一些倭寇祸乱的事。”梅雪嫣简单答道。 “我看他就像倭寇……”林三郎嘟囔,随后打开食盒问道,“今天荤菜只有红烧狮子头,吃么?” “这盘酸辣白菜看起来比较可口,有汤粥吗?” 尽管梅雪嫣胃口只适合吃清淡,林三郎不遗余力地取来的还是荤菜,这种事情他犟得跟牛一样,怎么理论也拉不回。 吃完晚膳,楼船已经慢慢靠近海岸,岸上的物什已经能看得见了,太源府果然富饶,岸边有许多个渡口港湾,有出海的渔船,载客的楼船,更多的是装载粮食等货物的货船,络绎不绝。 那些倭寇选在太源府作乱,大体就是看上了这个天下粮仓吧。 只是明明有许多民居村庄,却不见了人,许多房屋都废弃了,许多良田也没有栽种作物。 “梅儿你看,这就是倭寇祸乱的后果,本来是最富饶田地,如今成了荒地,人都往内陆迁了。” 如往常一样,依旧是林三郎一直唠叨个不停。 如智空所言,红日离海平面有一段距离时,他们已经到了雨母渡口,雨母渡正是太源府最大的港口,这里常驻守的城军以及抗倭的赤炎军足足有上万人,还有离这儿不远的后备军也有几万,贼子到这儿绝对是有来无回,所以雨母渡口相较而言毕竟安全。 梅雪嫣从临安这种小地方来,到这儿才知道什么叫昌盛,水上船靠船,岸上肩并肩,一眼望去除了人就是房屋,港口繁忙得如同蚁窝。 “不知道咱们华桐府是不是也一样。” 梅雪嫣惊奇之下,自言自语一声,林三郎喜不胜收,就当是主动跟他说话。 “比太源府稍差点,不过也很繁华,否则那些边境小国就不会对咱们虎视眈眈了。” 梅雪嫣看着足足有六七层的楼阁,巨大的帆船,长了不少世面,跟这里一比自己开的那间书铺还不如人家的卖时令水果的宽敞。 第一百二十七章 蓄谋已久 楼船挤在一条运瓷器的船和一条满仓鱼的渔船中间抛锚,搭上踏板桥之后,船客背上行囊下了船。 林三郎一人抗下了所有包袱,他们的行囊算少,只有衣物和银两,其他客商带着仆从都是大包裹小包裹地下货,另只有智空更加轻松,只有一个装干粮的小包袱,似闲散人游玩一般。 智空旁若无人地从包袱里头拿出一块干粮来啃,巴掌大像馍馍一样的粉块,他跟嚼蜡一样,可见味道并不怎么样。 梅雪嫣从没有见过这种食物,但在前世记忆里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街头巷尾摆摊的烤番薯,智空手里拿的已经冷硬了。 “娘子好走!”智空对她喊了一声,“后会有期……” 梅雪嫣回了个笑,问林三郎道:“你吃过他手里头的馍馍吗?” “没……”林三郎不屑说道,“这玩意看起来又硬又糙,跟黄泥土似的,肯定一股子馊味,也只有他这种时常防备被下毒的人才会吃,他在船上天天啃黄泥馍馍,连一口菜都没吃。” “你注意得还挺多……” 前世记忆里的烤番薯可是香甜软糯,根本不是什么黄泥馍馍。 “那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说的就是区区在下。” 林三郎一边叨叨,一边从船商手里牵回二狗子的缰绳,他跟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了,梅雪嫣抱着林白粥。 太源府的城墙是削得平平整整的大块石头用沙浆粘合所筑,看起来巍峨雄伟,上头建有哨塔箭楼,官兵们来来回回在城墙上巡视。 “入城文书。”看守城门的官兵面无表情说道。 林三郎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拿出文牒来,守城兵才让放行,并且意外地不像对待普通百姓那般冷漠,谄媚地说了声“请”,林三郎自然是一路趾高气昂。梅雪嫣在一旁惊叹太源府的驻守如此严苛,可见是防止有贼人混入城内。 “他们只是府兵,咱们赤炎军是朝廷直属,何况咱们是给他们太源府打仗,他自然要对咱们恭恭敬敬的。” 这回林三郎很细心地解释了,不过更像是炫耀,一脸臭屁。 “那我的呢?” 林三郎呲牙一笑,说道:“我就说你是我的内人。” “……” 梅雪嫣心里矛盾,不喜欢林三郎轻浮挑逗,居然还偷袭她强行掳来,跟土匪有什么差别?可真要没他,自己对这些琐事一窍不通,一个人去华桐府估计会寸步难行。 跟在林三郎后头,什么都打点好,自己不用动脑也不用出力,自然是舒坦,梅雪嫣担心一旦依赖成习惯就麻烦了。 “我去找下榻的酒家!” 梅雪嫣要求道,她可不想以后都依靠林三郎。 “不用了,已经安排好了……”林三郎牵着马说道,“就是这儿!” 林三郎指着前面的一个府邸,红漆大门上的牌匾写着“林府”,两侧有一对石狮子,看起来十分气派。 林三郎啪啪啪几声,毫不客气地叩响铜环,一会儿里头探头探脑出来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倒是有眼力见儿,虽然面前是陌生人,他还没说话笑先到。 “是……林三爷?”老头试探问道。 “不错。” “哟,您总算来了……” 老头儿赶紧把二人迎进去,主动来牵马,林三郎没有让他多手的意思,自己捯饬。 林家老宅已有百年,里头光有院子七八几个,这处府邸没有林家老宅大,从外堂一直走到里头,一共有三处庭院,都十分簇新。 最里的院子叫“梅香园”,梅雪嫣站在月洞下,看到里头刚移种了许多梅花树,只是这个季节可没有梅花。 “这府邸是你族亲的?”梅雪嫣问,“怎么不见这里的主人家,咱们借宿在他家还没打招呼呢……” 牌匾也是姓林,梅雪嫣自然这么想。 “不用。”林三郎说道,“你住最里头的这个院子,他是看宅子的老头,曹老头,不是还请了一位厨娘一个丫头吗?人呢?” “在在,已经搬过来了,她听说最迟今日就到,在厨房忙活呢,那丫头……她说她家里出了点事,我也不知道啥,她白天都往家里跑,不过林三爷放心,这丫头老实,要不我现在给你找回来?” 林三郎插着腰想了想说道:“算了,卧房寝铺都张罗好了就行,梅儿,你先去自己厢房看看,还缺什么跟下人要就成,我得去赤炎军那儿报个到,晚些就回来。” 梅雪嫣被莫名其妙安排得一丝不漏,还没来得及询问,林三郎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 “夫人……” 梅雪嫣被这声叫起一身疙瘩,忙道:“叫我嫣娘就成,我不是什么夫人。” “好好好,娘子,你去厢房瞅瞅吧,我在外头伺候着。” 梅雪嫣没有多少行李物件,根本无需整理。 厢房内什么都不缺,跟常有人住一样,外屋有书桌软榻太师椅一应俱全,中间挂着一副珠帘,里屋布置秀气,花瓶盆景里都是花草,没有那些古董玩物的摆件,纱帐里头的鸳鸯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晚间,丫鬟回来了,同厨娘一起来认人见礼。 丫头叫木铃,才满十四岁,模样标志,瓜子脸杏核眼,人也干净熨帖,挑不出什么不好的来,就是眼睛红红的,笑起来勉强,应该是家里有什么事。 厨娘夫家姓范,已经有四十好几了,据说以前在大酒楼做过厨子。 “你们都叫我嫣娘就成,我不是这府邸的主人,你们不用跟我行大礼。” 木铃懵懂地问道:“可是,娘子不就是咱们的主母吗?三爷早就吩咐过的……” 梅雪嫣一个机灵恍然大悟,问道:“所以……这处宅子的柱子是林三爷?” “没错啊。”木铃乖巧地回答道。 梅雪嫣总算明白了,林三郎早在临安的时候就有盘算,托人买购置住宅买侍女,所以屋子打点好,收拾得一尘不染。 看样子,那些移栽的梅树也是他的主意。 这么说来,林三郎掳她根本不是突然间的年念头,而是蓄谋已久。 第一百二十八章 身世 再晚一些,林三郎果然及时回来了,厨娘和丫鬟端出来在锅里温着的饭菜,是素三丝,青菜肉片汤等几样清淡小菜。 “军营那边耽误得久了,我应该告诉你不用等我的,梅儿,你饿了吧?快趁热喝汤暖暖肚子。” 林三郎亲自盛了汤,连调羹一并递过去,之前在船上的鱼肉梅雪嫣吃不了几口,他可是好不容易转了观念,让厨娘做的爽口的小菜。 “我自己来。” 林三郎突然变得无微不至才让梅雪嫣惊恐,就好像见到一个大汉突然拿起针线绣花一样。 “这里住着你喜欢么?” 林三郎自己飞快地扒拉饭,梅雪嫣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股异样,他这几日乘船时时照顾她这个病号,自己吃饭都是划拉几口,今天又折腾到这么晚,以他惊人的食量应该是早饿了。 “在太源府买一处府邸应该要耗不少银子吧。”梅雪嫣突兀地问道,“你们军户都有这么多闲钱么?” 干坐着吃饭却不说话觉得别扭,梅雪嫣找了个话头缓解尴尬,厨娘的手艺不错,汤清淡却鲜香。 “呵呵呵……” 林三郎被他问到傻笑几声,嘴里含着饭瓮声瓮气说道:“也不全是,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早说过我林三郎靠的可不是祖宗的基业,一处宅子都买不起那我还混个屁!咦……你知道了?” 林三郎没想跟她说的,他打晕梅雪嫣这事太不厚道,早早托人在太源府安排好一切,就是觉得亏欠,不让她觉得委屈。 “你会在太源府待几年吗?” 梅雪嫣实在不理解这人的脑子怎么长的,像她只是在太源府住一段时日的话,只需要临时租个住处就好了,林三郎打仗也不是一辈子,跟置办个家业一样实在是浪费,果然这人从来都是大手大脚不考虑花多少银子的。 “我的话还不清楚,得看什么时候能剿灭匪寇清扫叛乱。不过咱们也不一定非得回临安不是?在太源府长住总比临安那小地方好。” “……” 林三郎成天在盘算些什么,梅雪嫣反正是不清楚。倒数他总算说了句靠谱的话,梅雪嫣也该为往后打算打算。 想想如今她有了印坊和书斋的银子进项,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吃喝不愁,梅雪嫣本就胸无大志,打算参加府试拿到更高的文位,也是因为只有举人身份才能彻底不受林吕氏的胁迫,尽管吕氏没什么动作,梅雪嫣总觉得婚约像个定时炸弹。 除此之外,她对未来的日子并没有什么要求,钻尖了脑袋也是过,闲情度日也是过,她没什么野心,更趋向闲云野鹤安逸的生活,可到底归属是在哪儿呢? 林三郎见梅雪嫣沉默着,以为她还没消气,他拙嘴笨舌不会花言巧语,只惭愧地闷头扒饭。 “那什么……吕姨娘让我给你带句话。”林三郎才记起这茬子事来,一边瞧她脸色。 “什么?” 梅雪嫣正想着要如何撬开吕氏的嘴,让她松口来着,自己跟吕氏又没什么仇怨纠葛,她为什么老揪着自己不放,又没对自己如何,难不成吕氏当真只是为林三郎找个妻妾? “我将那些用不着的珠宝变卖成银子的时候,吕姨娘知道了我要在太源府安排落脚地,她说安置个宅子也好……”林三郎咽下饭菜道,“说反正你本就是太源府人氏。” 梅雪嫣顿时晴天雷鸣,不是惊恐,但震惊还是有的。 陈婆子说过,她是小时候吕氏带回府的,除了吕氏,无人知道梅雪嫣的身世。 要说梅雪嫣对母家没什么印象,自然也感情不深,但她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归属感,如同无根之叶一般了,因为她连自己的父母族亲都不知道哪,天下之大竟像独身一人。 对自己的亲人,她感情不多,也不怨恨,但血脉之情是刻骨铭心的,她当然想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自己的亲人叫什么。 梅雪嫣是打算有朝一日要找吕氏问明白的,却意外她提前告之了。 林三郎还在自顾自地念念叨叨:“她说让我安心在太源府长此以往地住下去,不必顾念老家的一切,我还不知道她,她巴不得我再不回临安,那她就可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支走了我,她就可以把林家的产业全给她儿子,不过她是小看我林三郎了,我压根对老家那点东西不感兴趣……” “她还说了什么?” 梅雪嫣打断他说道,吕氏争夺家业的心思梅雪嫣不感兴趣,她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到底如何。 “啊?好像没了,就只说你娘家是太源府的……”林三郎呆了一下才说道,“咦?你不知道这些吗?也对,你到林府的时候还只有萝卜丁大,不记事,那可真是可怜,你这么多年一直没能见过亲人,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梅雪嫣没理会他有的没的,问道,“吕氏此人你了解吗?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算了解,但是她那点小九九,左右不过是想入主林家。” 梅雪嫣又说道:“你将她的性子大体说一下。” “嗯,我娘那时候一直怀不上孩子,我爹按良妾纳吕氏入府生养,她肚子争气,刚入府七个月就生下了林大郎,又有了林二郎,要说吕氏也倒霉,她娘家家室比林家还要显赫,是仗着孩子准备日后再抬位份的,结果我娘也怀上了我,我爹也就找不出理由休正妻了。” “我小时候,我娘就去世了,吕氏高兴坏了,但碍于正妻刚过世,我爹不好就续弦。谁知我爹不久也死在战场上了,吕氏的身份也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没变,就只能这么一直做个寡妇,还是妾室名分,死活给不给她跟我爹埋一起还得看我的脸色。” “她为什么不干脆改嫁?”梅雪嫣问道。 林三郎砸吧嘴继续说道:“吕氏最看重名节了,我娘生前她可是毕恭毕敬,后来操持家业,给林府立下各种规矩,让人说不出她一点不合礼制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称病 吕氏治家严苛,自小生活在林府的梅雪嫣是知晓的,那时候仆人丫鬟但凡做出一丁点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她都会予以重罚。 听林三郎说了这些,梅雪嫣才了解一些吕氏的为人。 大体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本来嫁给林家是做妻的,阴差阳错成了孤苦伶仃的寡妇,名分也没抬,所以她对自己要求苛刻,对别人也一样,想要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妻,否则死后下葬都不安宁,这十分正常,要是梅雪嫣,想必她也不会甘心做个孤魂野鬼。 也只是想想而已,让梅雪嫣嫁给一个三妻四妾的人,梅雪嫣宁愿独身一人。 说到底还不是林三郎那莫名其妙的爹,妻子生不出孩子娶妾也就算了,非要弄一个名门小姐来,这样的府里头不争来斗去才怪,最终害得正妻早逝,妾室也含恨一生。 “梅儿,原来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我回头再去问吕姨娘,她肯定知道。” “她要是想告诉我就不会隐瞒这么多年了。”梅雪嫣平静说道。 林三郎嘶了口气说道:“那也是,她花样多,也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这样吧,我帮你打听你娘家,你姓梅,我看看太源府有哪些梅姓人家。” 梅雪嫣无语道:“太源府这么大,找个姓氏等于豆子里面挑芝麻,要是我家是哪个乡野角落里的,就是找一辈子也找不到。” “不急嘛,咱们日子还长呢……” 林三郎满足地说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终于不用在晃动的楼船上,又得知自己父母本就是太源府人氏,自己的故乡也就是太源府,梅雪嫣原本踏入对未知土地的彷徨不安减少了许多,睡得更踏实,尽管她对太源府还很陌生,但一想到是自己出生地,梅雪嫣便有落叶归根之感。 林三郎正式入军职,也没那么多清闲日子了,朝出晚归一天见不到个人影,甚至接连几日都不会回府。 偌大的宅子也就梅雪嫣几个人住了,厨娘和看门曹老头自不用说,和梅雪嫣说不上什么话,而木铃年纪小且跟梅雪嫣不熟,只尽心尽力服侍,谈不上如何亲近。 当然,梅雪嫣自己也有事情,因为要取得府试的名额,这不像乡试县试报名即可,要有正式书院推荐才行。 梅雪嫣自然不认识太源府哪家书院的人,所以只能求助于吴县令的那封荐书,吴县令信上说他跟太源府知府大人交情颇深,一直有书信往来,吴县令顺便让梅雪嫣替他拜会知府大人。 “来者何人?” 府衙的兵卫拦住梅雪嫣,语气平淡,只是他们一声精良皮甲,看起来不怒自威。 “临安县县令吴大人是我的解惑老师,他是知府大人的旧友,他政务缠身无法亲自拜会知府大人,让我代为问安好,请二位通报一声。” 那看守的兵卫直接说道:“知府大人不在府衙。” “知府大人不在府衙?那大人现在何处?” “当然是在他的私宅了。” 见惯了各色人物,兵卫耐心说道:“临安在华桐府,我看姑娘远道而来,我便知会你一声,免得你去了又落空,知府大人已经病重一年了,一个月能来府衙一两日就不错了,他已经有半年拒不见客了,你去了估计也不会见的,干脆回去吧。” “原来如此……” 梅雪嫣不清楚这些,她远在临安,没处听说太源府的事。 “那府衙不能一日无主,一直是哪位大人在处理事宜?” 兵卫说道:“同知施大人,不过施大人已经进京面圣,现在也不在。” “这样啊,多谢兵大哥告之。” 梅雪嫣没有逗留,知府大人卧病,果然是同知施元忠掌权,难怪那日被封为钦差,带赈灾粮款去临安的是施元忠,看来现在太源府完全是施元忠做主了。 城里街巷宽阔,四通八达,幸好梅雪嫣没有路痴的毛病,问了路之后,找到了知府大人的私宅,不过如兵卫所说,私宅的守卫同样将她拒之门外。 “姑娘请回吧,知府大人病重,不见外客。” 梅雪嫣想了想问道:“不知大人是患了什么病,已经严重到什么如何地步?我好向吴县令知会,他应该亲自来看望知府大人的。” 那守卫略顿了一会儿才说道:“不是重病,只是易传染,见风便发作,所以医师吩咐不能见风,也千万别接触人。” 梅雪嫣心道这算什么怪病?还是知府大人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才称病不见人? “既是如此,那我不便叨唠,烦请大哥进去跟知府大人通报一声,就说我代吴县令问候来过了。” 守卫答应了,果然进去通报了。梅雪嫣却没有立即走,只在外头徘徊,一小会儿那守卫出来喊住梅雪嫣。 “姑娘留步!” “是知府大人肯召见我了吗?” 守卫愣了一下,说道:“什么叫肯见你……都说了知府大人是因为生病不能见人,不过他让我给你的,说叫你去找月麓书院的庄院君。” “月麓书院?” 梅雪嫣奇怪,她压根没有提起自己是来找他帮忙的,他怎么就知道自己的需求? “这我就不知道了,姑娘拿去吧。” 梅雪嫣接下信封,一路想着知府大人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这封荐信显然是提前就写好了的,知府大人如何认识梅雪嫣?又怎么知道她今日要来? 那月麓书院好像是太源府的一家民办书院,太源府除府文院外还有四五家,月麓书院好像名气不是最大的,知府大人为什么让她去岳麓书院? 带着一肚子疑问,梅雪嫣先回林府了,今日林三郎总算回来了,这几日都没见着他。 “梅儿!梅儿!” 刚进府林三郎就喊起来了,一路飞步跑进梅香园,他身上披着铠甲,走路撞得叮叮匡匡响。 林三郎冲上来带着风,一边嚷嚷道:“我可想你了,呵呵呵……” “……”梅雪嫣皱眉问道,“你怎么不换了战甲再进屋?” 第一百三十章 负伤 “我这不是急着回来见你嘛,呵呵……”林三郎傻笑道,“我从近郊的一个庄子赶回来,连水都没一口呢。” 林三郎抓着水壶咕咚咕咚喝完了,爽快地用袖子抹去下巴的水渍,他蓬头垢面,战甲凌乱,胡子长出茬来了。 梅雪嫣不太搭理他已经是常事,林三郎不气不馁,自顾自地说话。 “那些倭寇太猖獗了,居然敢在太源府城附近现身,那个庄子被他们洗劫了一空,粮食牲口没抢多少,但是居然把庄子灭口,一个没留,我就带了十个人打先锋,去的晚了,只留下了二十几个贼子。” 其它事情梅雪嫣可以充耳不闻,关乎于景国民生的大事,她当然要了解,倭寇跟前世记忆里一般残暴,只是洗劫庄子里的粮食也就罢了,居然连活口都不留,老人小孩妇孺无一逃脱他们的魔爪,因此梅雪嫣一路过来时,沿岸的庄子几乎都没人敢再住了。 “仅是为了吃的,倭寇便四处杀人?” 梅雪嫣能答上一句,林三郎便十分意外惊喜,当然是话匣子大开,知无不言。 “他们哪里是为了吃的,这么片无穷无尽的海怎么可能养不活这点倭寇,他们在海外有岛屿营地,偏偏要跑到景国来祸乱,滥杀无辜,**掳掠无一不做,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亲眼见到这世上居然有如此披着人皮的畜生,竟以挑出孕妇腹中胎儿取乐,我听说他们还拿人肉煮了下饭……” 眼看梅雪嫣脸色越来越差,林三郎忙住口。 “呃,说起来真是倒胃口……反正这些畜生的恶行数不清,百姓对他们是又怕又恨。” 梅雪嫣忍住胃中翻涌,好在记忆里头见多识广,不是头一回听闻这种事情了。 “倭寇势力如此强大?朝廷派赤炎军也镇守不住吗?” “要说武力也就还好,他们中除了少数武士有两下子,其他对我来说只不过砍瓜切菜,不过对百姓来说,却难以抵抗。主要倭寇原本都是善水战的海盗,打不过直接往大海一跑,追也追不上,跟兔子似的这里冒一下头,那边冒一下头,朝廷四面八方的边关都需要镇守,一时也聚不齐那么多水师兵力来清剿他们。” 正是因为倭寇狡猾,也不跟景国兵力硬拼,才依旧肆虐在太源府一带。 “狡兔三窟,一次重创的确艰难。” “不说这些狗犊子,净烦人……” 林三郎脱下盔甲,衣襟上还沾染着血迹,梅雪嫣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包扎着一块纱布,渗处殷红的血来。 丫鬟木铃也刚好瞧见了,她一个小女孩哪见过这些触目惊心的事,惊道:“三爷受伤了?!” “啊?没有,这些血都是贼子的。”林三郎无所谓说道,“就是我当时看到那倭寇作恶,怒由心生,一刀把那贼子砍了脑袋,结果力气太大,又迸在石头上面,把自个儿给崩裂了个口子,刀也断了,可是几十两银子打的好钢刃呢,气死我了……” 梅雪嫣见过那把大刀,不能说削铁如泥,但青石林三郎一下就能扎进去,可想而知要把刀刃砍断,这莽汉当时用了多大力气。 “上药了?” 梅雪嫣简短地问道,他是为景国百姓,自己的同胞而负伤,大义面前,梅雪嫣那点厌恶他的心思也被他的奋勇杀敌冲淡不少,同样是景国儿女,庇护自己安宁的将士值得尊敬。 林三郎对她的关心十分受用,笑得嘴角快拉到耳尖了。 “不用,这点小伤无需理会,两三天就好了。” 林三郎突然想到什么,得意的表情跟变脸似的,撇着嘴变成了委屈巴巴的模样,嘴里还不住喊叫。 “啊哟哟,可疼死我了,梅儿我受重伤了,啊哟不行了,你快替我疗伤包扎……” 木铃被他逗得掩嘴直笑,这三爷明明英雄气概,偏偏到了准夫人这儿,一点脸面都不要,跟个耍赖的猴子似的。 “你刚才还说小伤……”梅雪嫣鄙夷道。 林三郎直哼哼道:“也不知道为啥,突然咋就这么疼呢?不得了,我这手以后要是废了,怎么拿刀看贼子,以后吃饭更衣都要让人伺候了……” 梅雪嫣耐不住他这个泼皮无赖,让他这么闹下去,连守门的曹老头都要来看笑话了。 “别吵吵了,我给你包扎……” 木铃眼疾手快地取来干净的纱布和药粉,林三郎一脸贼笑地把手搁到桌子上,梅雪嫣给他解开原来胡乱缠住的纱布,果然他只是洗了一下,用布捆起来就完事,连药都没有涂。 “赤炎军没有随行的军医吗?” 梅雪嫣一边帮他擦掉污血一边问道,他手掌虎口处有一道足有寸长的裂口,血只暂时止住了,拇指活动频繁,一旦握刀肯定要崩裂的。 林三郎是百户,在赤炎军就是百夫长,连他的伤口都无人处理,那其他普通将士的伤岂不是也要自生自灭? “有是有……但他们哪忙得过来,正式军医五个,连那些重伤的都照顾不来。再说,这点小伤口再常见不过了,不碍事。” “只有五位军医?”梅雪嫣惊讶道,“为什么不去药堂医馆招募一些?以减少军士伤亡。” “招啊,当然招,满城都贴满了招军医的告示呢,但是他们要担风险,没几个敢去。” 梅雪嫣奇怪道:“难道军营里还不安全?倭寇总不可能杀到赤炎军营地吧?” “那倒不是,只不过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没人肯去做,万一治死了个军官,他们哪担待得起。” 梅雪嫣无言以对,这种事情不好说,战场上受伤的病死的太多了,部下敬重的军官一旦在谁手里治死了,再严法律己也难保他们不群情愤慨,就算他们不计较,逝者的家眷呢? 林三郎的伤口重新包扎得十分熨帖,他想趁机去握梅雪嫣的手却被她打走了。 梅雪嫣为赤炎军感到悲凉,他们为景国百姓出生入死,却连救他们性命的人都没有,这么一想,朝廷再如何犒赏他们都不为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月麓书院 听了林三郎说军医紧缺的事,梅雪嫣有意去军营效力做个医徒助手也好,毕竟军士多半都是外伤,包扎伤口照顾病患梅雪嫣还是做得来的。 何况她能背诵《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等基本医术,略通医理,足够照顾伤患了,只是没有融会贯通,她算不上大夫。 正如一个拿着一摞医书的学徒,对照医书找出治疗手段尚可,真要实践去看病却不足,毕竟没有哪个大夫看一场病要翻一两天医书的。 “梅儿,你现在不生我气了吧……” 林三郎小心翼翼得问道,见梅雪嫣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自然以为梅雪嫣气消了。 “我是跟为国献身的将士说话,不是跟打晕强掳女子的土匪。” 梅雪嫣已经发现了,光是不理会他是没用的,林三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脸皮,无论怎么样都能蹬鼻子上脸,跟他说话不能拐弯抹角。 “那我是将士。”林三郎抓抓头发保证道,“以后也不做土匪了……” “……” 梅雪嫣随即把他赶出梅香园,林三郎在外头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讲了一会儿话之后,又火急火燎地回军营去了,他是剿灭一伙倭寇之后挤出时间回府一趟,连在府中逗留一宿的时间都没有。 梅雪嫣一段时间要准备府试,去军营效力的念头只能暂时搁下,也不耽误,她拿着知府大人的荐书去了月麓书院。 书院果然和学堂不同,临安的县学堂只是一些教室考室,房屋十分普通,顶多是种了一些书,添了几张石桌石凳。 月麓书院全然不同,根本就没有大门和围墙,只有一块奇石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月麓书院”四个字,前方却是一座矮山丘,屋子和林木坐落其中,有六七层的搂阁,有风雅的小筑。 山丘脚下是一湾半月形湖,沿湖种着一圈柳树,此时正是柳条垂绿的时候,湖中有一水亭,一座浮桥直达,湖边的舫和水上的船如同并驾齐驱。 此时有许多身穿儒衫的人聚在舫中说话,看样子就是月麓书院的学生了。 书院是不收启蒙生员的,最低是童生文位,最多的是秀才,甚至还有举人,不像学堂,以启蒙生员和童生为主。 梅雪嫣以为自己进入了园林画廊,这岳麓书院实在太大了,她可不知道那位庄院君在哪儿。 “这位学兄……” 梅雪嫣只能去问舫中的人。 袁文博是月麓书院赫赫有名的秀才,秀才之中就属他最有才名,他已经放下豪言,今年的太源府十位举人,必有他袁文博的名字。 他估算了今年秀才的实力,论才学他承认有五六人是在他之上的,还有十来个跟他不相伯仲,但他做了十年秀才,已经做了充足准备,总要比那些新秀有经验一些,所以他自信能在今年通过府试,厚积薄发争那十人之一。 正值春末,气候也不冷了,他领着一群秀才,又邀了太源府名门望族的一些大家闺秀,举办了这次咏春文会。 正待他拿出打了一天腹稿的诗准备一鸣惊人时,被人拍了肩膀打断,他当然是不怎么愉悦,他都已经准备迎接掌声和奉承了。 “做什么?” 袁文博不耐烦地转身,却见是个女子,顿时气消了大半,又见她容貌打扮虽朴素不算惊艳,却自有一顾素雅之气,袁文博便堆起了笑脸。 “姑娘有何赐教?” “我初来乍到,在书院里头迷了路,不知学兄可否告之庄院君所在何处?” “你找庄院君啊?”袁文博笑道,“他住在山顶的一所茅屋中,沿这条石阶直上就能到,不过此时他在不在却是未知。” “多谢……” 素黄色衣裙的女子转身离去,袁文博连忙叫住她。 “姑娘要不要在下领路?月麓书院大,陌生人容易走失。” “不用耽误学兄时间了,多谢。” 袁文博又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梅雪嫣。” 梅雪嫣没跟他多话,得热心学兄帮助当然是再好不过了,所以她便匆匆沿林间的小路上山,而没看见袁文博定在原地,呆若木鸡,直到有人叫他。 “袁学兄……袁学兄!你怎么了……” 唤了几声后,袁文博才回过神来:“啊?” “刚才那位姑娘是谁?怎么跑到咱们书院来找人?” “她就是……梅雪嫣?”袁文博不可置信。 “谁?梅雪嫣?就是临安那个女秀才?” 这人一喊,众秀才和小姐们都叽叽喳喳围拢过来,女秀才梅雪嫣啊,可比街上耍猴的的还稀奇。 “什么?谁?梅雪嫣?” “啊呀我刚才没注意她长什么样,袁学兄你怎么不叫住她,让咱们和她认识认识。” “她就是小诗仙呢……” “她写了一本志怪小说你们可知道?” 名门闺秀们也议论起来。 “当然知道,《倩女幽魂》嘛,我在华桐府的一位堂妹在书信中跟我讲了不下十遍,可我没能亲眼看看那本书,我堂妹小气,死活不肯将书寄过来。” “我也是!只可惜太源府没有卖……” “她怎么会来咱们太源府?回头我可要和她好好结识……” 袁文博一挥手,他刚才在震惊中,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哪考虑到这些有的没的。 “肃静!”袁文博严肃地说道,“方才她的确说她是梅雪嫣,我也早听闻梅雪嫣已经离开了华桐府,没想到来了到了咱们太源府,你们可知道她是为何而来?” “为什么……?” 袁文博冷笑一声说道:“当然是为了府试,举人的文位。” “什么意思?她要过府试大可在华桐府便是,为什么非得到太源府来,舍近求远,这可说不通啊,袁学兄有何高见?” “问得好。” 袁文博方才愣了那么久神,就是被她的到来所震慑。 “你们也都知道,府试近在眼前,这个时节梅雪嫣除了为府试而来还有别的目的吗?可笑她都跑来妄图取代你们,占举人一席,你们还在为她的到来欢呼雀跃……” 第一百三十二章 庄游 “袁学兄这话什么意思?” 袁文博高深莫测地说道:“你们不清楚也情有可原,却瞒不过我,我早就听闻华桐府另有一位叫马锦骐的天才,他虽然和梅雪嫣一般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但才名远扬,也是上过《诗报》的,被誉为华桐府秀才之首,连知州大人都赞他百年难遇,马锦骐对今年的府试早就胸有成竹,可梅雪嫣这时候偏偏跑来太源府……” 这些人好歹都是秀才,一个个脑子转得飞快,就把其中的利弊扯清楚了。 “袁学兄是说,梅雪嫣自觉不如马锦骐,所以今年府试为了避开他,跑到咱们太源府来了?” “不错,依我看,她不仅想要同年中童生,秀才和举人文位,更想要连中三元,华桐府的状元她抢不到,就打起咱们太源府的主意了。” 袁文博大声说道,“她有没有这个能耐我不知道,但这可关系到诸位的切身利益,若被她占了一个举人名额,岂不是咱们自己太源府的秀才就少个名额?我倒是无所谓,文位官职于我如浮云,但被梅雪嫣占去了本该是你们的举子名额,这可是叫人痛心疾首了。” “袁学兄所言甚是……” “是啊,她一个华桐府的秀才,跑到咱们太源府来抢名额,这说不过去吧……” 被他这么一煽动,秀才们都如遇大敌,好像举人本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却活生生被梅雪嫣抢走了一样。 也正是因为府试犹如鲤鱼跃龙门,浪里淘沙,高中者寥寥无几,既考才气,也靠运气,谁都存了那么一点心思,谁都有这侥幸的机会。 “我看倒无所谓……我听闻她没读几年书,今年就连中童生和秀才,再厚积薄发也到底了,你们都知道,府试要考策论,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写得出什么策论?别说争状元之位,就是举人也不一定有她一个呢。” 有人轻视道,虽然名字是如雷贯耳,但女子总是要见识短浅一些,府试又不仅仅是考诗词歌赋,策论必须时刻关注政事,而女子懂什么? “你们说得对,不过于我们而言,不能让人家看扁了,难不成它华桐府有马锦骐,咱们便无人了么?咱们太源府的状元可不是唾手可得的。” 袁文博和秀才们议论纷纷,而梅雪嫣毫不知情,一路欣赏着月麓书院的精致,听着林间鸟语,去找庄院君住的茅屋。 “月麓”二字来自于这一座山麓和山脚的半月湖,依山傍水自然是美不胜收的地方,只是梅雪嫣疑惑,庄院君怎么会住一个茅屋? 爬到山顶后,梅雪嫣稍有些喘气,山丘不高也不低,近山顶的小路有些陡峭。 正眼望去便是一间矮屋,看似只有两三间房,茅草为盖木为墙,还用泥浆糊了壁,真如庄户人的茅草屋一般。 在府城中,月麓书院内,居然还有这样简陋的屋子,还真是奇观。 屋前的草坪上有一口井,此时有一个粗灰布老头儿正在打水淘米。 “敢问老伯,庄院君的住所可是这儿?” 那老头直起腰来,他须发皆白,应该已经有古稀之年,老态龙钟但气色还不错。 “你来了啊……” 老头儿面有喜色,说话也温和,他站起来在抹布上擦干手,简单的动作却让梅雪嫣觉得他一丝不苟,梅雪嫣是后辈他也没任何以老自尊的神态。 “老伯认得我?” 老头的话像是早就知道梅雪嫣来一样,这不禁让梅雪嫣奇怪。 “不认识,但听说过……是知府大人让你来的吧?” “是……” 老头儿说着端上盛米的锅,领着梅雪嫣进屋。 窗子糊的是白纸,屋里十分敞亮,丝毫不会觉得昏暗逼辄,老头儿先去将锅架在火塘上,添柴火烧旺了才回来说话。 “您是庄院君?” 梅雪嫣喝着老头儿端来的茶,是普通茶叶,还带着轻微的烟味,想必是他自己炒制的。 “庄游……不用叫我院君,瞧瞧,你这两月刊登的《诗报》我还在看,咱们景国许久没有出你这等才情的人物了……” 庄游兴致高昂地招呼梅雪嫣,给她看自己随意摆放的藏书,让梅雪嫣受宠若惊。 庄游这个名字梅雪嫣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是哪本书上,可能是以前的旧《诗报》曾登过他的作品。 “我最喜欢这首《十里平湖》,连你的《倩女幽魂》我都弄来了一本,小说和诗分开读只能算精彩绝伦,但放到一起相辅相成就变成了必是百年后仍然流传的经典之作……” 庄游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不像是梅雪嫣来拜访他,反而像是庄游表达他的崇敬之情的。 庄游眼光毒辣,一语道出这些作品并非只能红极一时,日后必定成为世人传唱的经典。 说了好一会儿之后,庄游才拍着额头醒悟过来说道:“光讲这些有的没的,忘了你的正事,你是想用月麓书院的举荐资格参加府试吧?” “没错,能得庄老首肯是最好不过了,要是有难处庄老可以告之。” 这老头儿什么都知道,弄得梅雪嫣都没什么话了。 “好好好,这个好说,你不提我还准备让人找你,要是你以月麓书院的名头能拿下太源府状元,那可真是给月麓书院长脸了,我倒要瞧瞧姓陆的还怎么得意……” “庄老,现在说状元还为时尚早吧……” “不早不早,咱们就得冲状元去!”庄游手臂一挥道,“对了,你干脆留下来吃午饭好了,正好我今早买了三两五花肉,一个人吃不完,又怕坏咯……” 庄老头儿的热情让梅雪嫣迷糊了,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庄游怎么待她跟忘年之交一般,明明刚见面一会儿,老头择菜洗菜,梅雪嫣肚子空空,干脆也跟他一齐下厨了。 梅雪嫣没有出过临安县,当然不知道但凡《诗报》上的名字,必定流传全景国,而她开创女子科举的先河,又在《诗报》上一鸣惊人,认识她的可能不多,但她的名字早已是天下皆知。 第一百三十三章 袁文博 庄老头儿的蔬菜都是他自己种的,虽只有一盘萝卜丁肉末和鸡蛋豆腐汤,滋味却都还不错。 “其实我让你用月麓书院的举荐名额参加府试也存了一点小心思,你如果能力压其它书院,夺得状元,那咱们就扬眉吐气啦,算是你替咱们月麓书院挣回的面子……” 梅雪嫣忙道:“庄老太高看我了,我才疏学浅,月麓书院人杰地灵,各位学兄都是天之骄子,他们定会为书院增光,怎么也轮不到我出头。” “他们不行!”庄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两年书院人才凋零,只有一个天资算得上聪颖的袁文博,但是他没把小聪明用在正道上,今年他能不能中举都还两说,其他人更加资质平平,我倒是希望他们中蹦出一只黑马了打我的脸,可也没找到好苗子……” “书院之中的竞争这般激烈吗……” 梅雪嫣不太清楚这几家书院的关系,以前在临安只有县学堂和林氏学堂,互相攀比自然有的,有竞争才有动力,但似乎都是私下较劲,明面上输赢也都笑呵呵的。 “我年轻那会儿可懒得计较,我游历天下多舒爽,都怪老头子非让我做这什么院君,我又不会教书,现在好了,二十年我自个儿脱不了身,月麓书院是在我手里越来越差,二十年都没出过一个状元了,那姓陆的看见我一回就嘲讽一回,我恨不得上去抡他几拳头,要再每个状元,我到地下跟老头子也不好交待……” 庄游怨念十足,怨“老头子”把他摁在月麓书院当院君,难怪他不喜欢人称院君,二是怨自己没什么教书的本事,培育不出好苗子来。 提起周游景国内外来,梅雪嫣突然灵光一闪。 “庄老……你是年轻时走遍景国,写下《山水注疏》的庄游?” 《山水注疏》梅雪嫣是看过的,她羡慕能寄情山水不愁俗事的庄游,此书不是正统的阐述人伦纲常的理论,而只是单纯介绍描述景国的山山水水,甚至写到兴起,庄游会记叙他游玩的过程,是梅雪嫣喜欢的书之一。 “是我,咱现在不说这些。”庄游不以为意地说道,“你有没有信心拿下状元?” “呃……我还没开始学习策论,不敢夸下海口。” 梅雪嫣本是对状元没野心的,她只求一个举人而已,更何况太源府人才济济,岂是说拿状元就拿状元的?梅雪嫣并不轻视天下才子。 “什么?你还没学策论?冯秋墨是怎么搞的,真是……”庄游搓了搓手说道,“这不行啊,府试最重要的就是策论,策论的评等是关键,府试在即,这可怎么办……” 梅雪嫣从他的话中读出一丝信息,庄游跟冯秋墨是认识的,所以他们会通信,而吴县令跟冯秋墨是连气同声,所以他们压根就是一起筹划好的?甚至知府大人都是知情者。 梅雪嫣到太源府后,是拿着吴县令的荐信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称病闭门不见客,却直接给了她庄游的举荐信,这几个老头就算不是串通,应该也是有默契的对吧? 梅雪嫣却不知道,她自以为她动向只有几个人知道,却早已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 庄游瞧她神色便知道了,随意说道:“你心思敏锐,应该看出来引你来月麓书院是几个老东西安排好的,这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你不要对冯秋墨生疑,说起来我们并没有通气的,只是大家不约而同……” 庄游说得是实话,冯秋墨不善交际应酬,也就跟庄游要好信任一点,而吴县令跟知府大人同窗,得知梅雪嫣来太源府,庄游和知府大人想都不用想,吴县令肯定会将她委托给二人。 “这样吧,你既然是月麓书院的学子,那就干脆每日来书院学习策论,以你的聪慧,应该也能领悟一些,也总比毫无底气强,能学多少学多少吧,大不了等两年。” 府试两年一办,耽误两年庄游觉得着实可惜,他觉得梅雪嫣半年就能学得差不多,可惜眼下时间不够,离府试连一个月都不到了。 “好……” “那你先回去准备准备入学吧,别耽搁了。”庄游咕哝道,“冯秋墨那家伙怎么搞的,连策论都没学……” 梅雪嫣被庄游催着回家便告辞了,沿山间小路而下,到半月湖时,袁文博他们还在廊舫中,气氛却没那么热烈了。 袁文博自己的诗已经拿出来了,自是得到秀才和小姐们的一致推崇,不过他没有散会,特地等着梅雪嫣。 “梅姑娘!” 袁文博叫道,十分热情地快步走过来。 “袁学兄有何指教?” “我们正举办咏春文会,梅姑娘要不要与我们同乐?” 袁文博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梅雪嫣,他心思繁多,想着梅雪嫣既然来太源府府试,那就必须要有书院的举荐资格,她今日来问庄院君的住所,可想而知一定是来求庄院君的,再瞧她神态轻松不气馁,看来是事情办成了,庄院君准许了她。 要说袁文博察言观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多谢学兄相邀,不过我家中还有事,辜负学兄盛情了。” 梅雪嫣一直没得空学习策论,这会儿有了老师,便如庄游所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哪里还有闲情去参加文会,不过是一群文人雅士互相吹捧炫耀,实际上对才学长进不见得有多重要。 袁文博神情微动,他邀请人还从未遭到拒绝。 “梅姑娘,你是新晋秀才,才华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诗报》从未有过如此盛况,五诗同映几乎占了一大半版面,我们都是读书人,对姑娘的敬仰如滔滔江水,可惜一直没能一睹姑娘的风采,机会难得,还望姑娘成全我们。” 袁文博一席话说来,他早已胜券在握,这话他常听别人对自己说,自己对别人还是头一回,为了一试梅雪嫣的本事也无所谓了。 读书人嘛,当然都是有傲气的,吃软不吃硬,袁文博自信几句话下去,梅雪嫣肯定被他夸得心驰神往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实在要辜负学兄盛情了,我家中实在有要紧事,改日再和诸位畅谈。” 梅雪嫣没想那么多,府试只有一个月不到,把策论熟悉了才是要紧事。 袁文博意外她丝毫不为所动,但他不会轻易放梅雪嫣走,袁文博要试试她到底才学如何,如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才高八斗,那他就要作别的打算了,如果只是徒有虚名,他定叫梅雪嫣知道,华桐府有马锦骐,太源府可不都是草莽。 “等等!梅茂才……”袁文博笑容冷淡了一分说道,“梅茂才三番五次推拒,莫不是不将咱们太源府的秀才瞧在眼里?当然,如梅茂才一般接连上《诗报》我们是万万比不上,可梅茂才不至于连个请教的机会不给吧?还是说梅茂才觉得我们不够资格跟你谈诗说词?” 梅雪嫣察觉出他言语中的敌意,起先他热情相邀,这下又行激将法,似乎是不肯轻易罢休。 梅雪嫣不认识此人,不知道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学兄要是这么想……”梅雪嫣认真地说道,“那便是吧。” 袁文博被她的干脆弄得猝不及防,他料想梅雪嫣无非是两种反应,一是自信答应,二是委婉推脱,却不曾想她连虚伪客套一下都免了。 小小女子,狂傲得都快没边了。 “呵……这么说来,我们这些人都不入梅茂才的秀才法眼了。” “那学兄可以放我离开了吧?” 梅雪嫣也不跟他们虚与委蛇了,抬腿就走,却被袁文博快步过来横在身前。 “梅茂才,本来你是客我们是主人家,我们应当以礼相待,可梅茂才出言羞辱我们,欺我太源府无人,在下才疏学浅,也不得不讨教一番了。” 袁文博几句话让秀才们愤慨不平,那些闺秀们当然是躲在一旁指手画脚,梅雪嫣和她们一样同为女子,却显得异类,她们话语中稍有不屑。 “听说是个才女呢,瞧她样子,可不如何惹眼,她穿的衣裙样式可真是老土……” “毕竟小地方来的,还是个童养媳。” “这世上还真有童养媳这种东西啊?啧啧啧,乡下地方真是可怕,她都已经许了人家,居然还出来抛头露面,恕我直言,真是世风日下。” “什么世风日下,你瞧她那模样,不就是为了出风头惹男人注意嘛,袁学兄好像很是在意她呢。” “嘁……” “你们别这么说,她是靠自个儿才学,她的诗写得好,《倩女幽魂》也极好看,我觉着她是难得的女中豪杰,能和那些才子们相提并论。” “就是,说明咱们女子也不差,不管她出身如何,总是为咱们女子做了榜样,咱们也不一定是男人的附庸。” “这样的人嫁得出去嘛……” 闺秀们褒贬不一,有人看不惯梅雪嫣,也有人想要和她认识。 梅雪嫣被袁文博缠住,平静地问道:“袁学兄想如何讨教?” “你以诗成名,正好我们方才每人都作了诗,不如也请梅茂才也作一首,大家都是满腹经纶,高下自然立判。” “袁学兄此言差矣,诗是抒发胸怀有感而发,浑然天成的心意,怎么能用来作比较?” 梅雪嫣此话一出,让秀才们稍有些自愧,落了下成。 “诗无高低,作诗的才华却有高低,梅茂才请吧,还是梅茂才心虚?” “作诗而已,也无不可,笔墨就不用了,我口诵就成。” 袁文博轻笑道:“洗耳恭听。” 梅雪嫣脱口而出:“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袁文博一愣,还真作?袁文博当然听说过梅雪嫣片刻成诗三首的事迹,不过他自以为这世上没这等奇事,无非是世人夸张以讹传讹而已,瞬间成诗,这连诗君都做不到。 还待秀才们正在品味前两句时,梅雪嫣又张口了。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秀才们鸦雀无声,沉寂了几个呼吸,就连袁文博的没有说话。 “这……这首诗……” 他们都没有点评,因为压根没人自认为能点评,他们还在沉吟着四句诗,每读一遍都如沐春风。 “怎么了?写得不好吗?” 闺秀们顶多识字,也崇拜才子,可不足以品鉴诗词。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有人说道:“她要是不好,那我们写的都是屎了……” “我甚至觉得我们以前都是在浪费纸笔。” 秀才们只有一个感受,写春的诗词再多不过了,词藻华丽者有之,对韵流畅者有之,大家绞尽脑汁成诗都是死的,而这首诗却是活的。 “写得很好吗?我不觉得啊,袁学兄的肯定比她写的强。” “没错,袁学兄,你就好心指点指点她呗。” 以往袁文博听到这种阿谀奉承的话受之自如,但这会儿听到,他只觉得面庞发热。 他哪有资格指点人家?梅雪嫣随口吟的诗足以上被刊载成诗词教案上的典文,他袁文博倒是想指点,可半点毛病都挑不出。 “袁学兄,我可以走了吧?” 袁文博自是没有脸面再去拦人,他怔怔地任梅雪嫣飘然而过。 回过神来的时候,梅雪嫣已经走远了,他突然生出挫败,这在太源府内前所未有。 他自信在太源府秀才中,前十必有他一席之地,就是那太源府秀才公认最出色的毛恺之,袁文博自认为只是稍逊一线。但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梅雪嫣,让他觉得高山仰止,无法与之相较。 他之所以针对梅雪嫣,并煽动秀才们排挤她,是因为最不希望梅雪嫣在太源府府试的是他! 袁文博比不过最顶尖的几位,此次府试能不能高中还未有定数,一旦让梅雪嫣占了一个,他落榜的机会就大一分。 “袁学兄……她……” 袁文博扯起笑道:“原来她还有点才学,诗作的确不错,难怪庄院君会许她月麓书院的推荐名额。” 袁文博不得不做出大度的模样,实则心里已经危急不已,要让自己稳妥中举,那梅雪嫣就不应该存在…… 毛恺之更不会希望多一个争夺状元的对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毛恺之 太源府府试最有可能夺地状元的,非毛恺之莫属,甚至其他几位与他齐名的秀才地自愧不如。 作为诗君最得意的弟子,毛恺之并非成就最高,而是潜力最大,他五岁便可作诗,十二岁上《诗报》,如今才十六岁,已经登有两首作品,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只有华桐府马锦骐,世人戏称“马毛二秀”,早早便有人断言,今年的太源府和华桐府状元应该就是他们俩了。 再论二人的出身,毛恺之还要胜一筹,毛恺之的祖父是前文院院判,正统的书香门第,而马锦骐出生商户,多少阻碍了他的发展。 连府书院都放出话来,此次状元非毛恺之不可。那些觊觎状元的,只能甘心再延后两年以避其锋芒。 这日毛恺之照常在研习策论,书童来报有客人拜访。 “袁文博?我跟他素来没什么来往,他不好好准备府试文章,怎么肯来拜访我?”毛恺之放下书说道,“请吧。” 毛恺之力压太源府众秀才,他当然知道袁文博不甘心,之所以面上融洽,是因为袁文博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跟毛恺之争锋。 “毛兄!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袁文博笑吟吟地走进来,见毛恺之依旧光彩照人,埋下眼底的嫉妒。 毛恺之家世好,穿着用度非常人能比,样貌气质出色,乃太源府最受闺秀们欢迎的书生,加上他本身的才华,论谁在他这儿都要自行惭秽。 “看茶。” 毛恺之简单地吩咐书童,他不喜欢也不用跟人假装熟络,他才十六岁,从会说话起读的就是圣贤书,不需要瞅饱暖,更不需要应酬各式各样的人物,养成里头他冷清孤傲的性格,真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当然,他傲立同辈,谁也不能说他不该,只会夸赞他气质绝佳。 “多谢毛兄,毛兄府试准备得如何了?在下可是只等放榜的那一日听到毛兄的好消息了。” 袁文博喝了一口热茶,品质最上乘的雨前龙井,当然是唇齿留香,袁文博不由感叹,要是自己也是出身如此的书香门第,那他当然不比毛恺之差,命运不公啊。 “无事不登三宝殿,袁文博,你有何事直接说吧,我还要看往年是府试策论。” 毛恺之不拐弯抹角,直白地说道,跟他的性子和习惯一样,很少对人假以颜色。 “哦,原来毛兄正忙着,真是打搅了。”袁文博倾身问道,“毛兄可知道梅雪嫣此人?” 毛恺之点点头,说道:“自然知晓,她前无古人五诗同映,世上的读书人恐怕都知道她了,怎么?” “梅雪嫣来太源府了……”袁文博故作惊异道,“毛兄不知道吗?” 毛恺之本就不关心这些,怎么可能知道,更何况,他家里人看得紧,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会拦下来,不许外人干扰他,所以毛恺之才能活得如此纯粹。 “哦。”毛恺之冷淡回应道,“那便如何?” 袁文博一滞,又说道:“哎呀毛兄啊,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清高好,还是不问世事好了,梅雪嫣的才名连你都有耳闻,她此时来太源府还能为了什么?” “府试?”毛恺之平静地问道。 “正是如此啊!”袁文博焦急地说道,“梅雪嫣已经在月麓书院取得庄院君的信任,准备参加府试了,恕我直言,毛兄,我认为她是为了避开和马锦骐相斗,认为咱们太源府的状元要好争一些,她是看轻毛兄你啊!” 袁文博偷偷看毛恺之脸色,没发现什么端倪,毛恺之已经波澜不惊。 “看不看轻不在于人,在于自己。”毛恺之淡然说道,“她要来争状元争就好了,全太源府的人都有这个资格,又不是只属于你我。” “毛兄可真是心大,她怕马锦骐,却不怕你,可见世人……是将马锦骐放在毛兄之上啊。”袁文博转口说道,“唉,也是我多嘴,其实这事跟我无关,只是我心想,咱们太源府的状元要是被华桐府的一个女子拿去了,那咱们就脸上无光咯。” 毛恺之细细一想,这倒也是,他终究是太源府的人,被别府夺去,是大损太源府的颜面。 袁文博见他沉默,便拿准了毛恺之的心思,这人不怕被人比较,因为他自信,也不惧与人争名,因为他胸有成竹,能打动他的,就只有责任了! 袁文博趁热打铁说道:“毛兄啊,咱们读书其实也不是为了争什么,只是你我都有家族,有亲朋戚友,有师尊,我们自己倒没什么,可总要为他们争一口气。” 毛恺之眉头一皱,若说他在乎什么,那便只有祖父和老师诗君了。 “毛兄想想,若你的状元被梅雪嫣抢去了,诗君会如何想?你的同门师兄弟会如何评论?最重要的是院判大人,他在你身上花了如此之多的心血,你真忍心他老人家听到这个消息么?” 祖父的期望像是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毛恺之身上。 “你待如何?”毛恺之问道。 袁文博看事成了一半,说道:“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一劳永逸,把她赶回华桐府去。今日我已与她打了个照面,她的才学我自愧不如,甚至,毛兄与之相比,可能都犹有不如啊。” 毛恺之听到这话心里不怎么舒服,他自幼没被人比下去过。 “袁文博,你少再花言巧语,有什么打算直说吧。” “这样的人晚上实在无能为力,不如毛兄出马,这般……” 袁文博在毛恺之旁侧耳语几句,毛恺之不悦地扭过头去。 “不成!”毛恺之果断说道,“我就是将她视为大敌也要堂堂正正和她一较高下,府试便府试,我未必就逊色于她。” “毛兄……” 袁文博还要说什么,却被毛恺之冷声喝止。 “不必再说了,最担忧的是你袁文博,你怕她将你挤下去,你自己害怕却来我这儿挑弄是非。” “毛兄误会了,我是为你考虑啊……” “送客……” 书童将袁文博遣出去,袁文博并没有气馁,反而冷笑,毛恺之才十六岁,又是养在温室里长大的,再冷傲到了那般地步,他真能恪守道德? 书童却是将事情看在眼里后,匆匆忙忙去告之毛恺之的父母祖父。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将军 庄游本来是让梅雪嫣去月麓书院学习策论,结果三日下来,夫子教学的速度太慢,慢慢吞吞的连一篇策论都没有讲完。 府试还有不到一个月,庄游干脆给了梅雪嫣厚厚一本合集,让她自己去悟去了,成败随缘,这是庄游一贯的处世态度。 不用去书院跟那些秀才面面相觑,梅雪嫣也乐得自由自在,袁文博在背后挑拨不断,月麓书院的秀才都将梅雪嫣视为对手,不用天天面对这些眼光以及明里暗里的挑衅,梅雪嫣轻松得多。 林三郎也是三五天才带些东西回来一次,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一顿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每次回来林三郎身上都会挂花,战场上刀枪无眼,于林三郎来说再正常不过,但丫鬟看来都会心惊肉跳,梅雪嫣起初因他是为国出征的将士会替他包扎处理伤口,后来发现他故意裸着伤口回来,就懒得理会他了。 于是,林三郎打着治疗伤口的旗号趁机动手动脚的计划就落空了。 “木铃,你家里的事可善后了?” 梅雪嫣看书腻烦之后,跟木铃闲聊几句,宅子里跟她说得上话的就只有木铃。 “还……算是了了。”木铃吞吞吐吐说道。 木铃做事麻利,白天也说说笑笑的,但梅雪嫣见过她晚上好几次以泪洗面,压抑着哭声啜泣,好像是有家人去世。 “你家出了什么事?我听三爷说你是从人牙子手里救出来的?” “我爹娘是撑船摆渡的,去年在河上碰到一伙倭寇,用刀逼着我爹划船给他们渡河,我爹娘只能答应,结果过了河之后,那几个人却翻脸把我爹娘杀害,扔在芦苇荡里,我跟我大姐进城做工赚棺材钱,却被人牙子骗了去,我运气好,当时三爷托人买丫鬟,我便脱了身,可是我大姐如今却还在人牙子手里……” 木铃性子不算软弱,说起这些虽红了眼睛,但忍住了泪水,哭哭啼啼是不讨主人家喜欢的。 “所以你得空就出府是为了寻你姐姐的下落?” 木铃每日的行踪都会告诉梅雪嫣,没有主人家的允许她不能随意进出府邸,木铃行事战战兢兢,从来不失规矩。 “嗯。”木铃低头回答。 “你找到她了吗?” “找……找到了。”木铃声音越说越小道,“她没遇到贵人,人牙子不能一直留她,前几天我没见着她,听人牙子说要把她卖给窑子里的老鸨……” 木铃终于是忍不住哭了起来,眼睁睁见亲人沦落到那种龌龊地方,她却无能为力,人牙子只要钱,她一个做丫鬟的又哪来的银子替她姐姐赎身? 这些话木铃从来不跟林三郎和梅雪嫣开口,她只是个丫鬟,不可能祈求到他们身上,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地位悬殊,木铃根本不敢开这个口。 梅雪嫣思考一下,可惜她仅有的银两都留在临安了,她两手空空而来,不然倒是举手之劳,反正木铃一个人打理这么大的宅子太辛苦。 “我家人都是被倭寇害的,现在就希望三爷多杀那些畜生,也算替我爹娘和大姐报仇了。” 木铃抹干泪水,眼神坚定,虽然仇恨却无悲戚无助的神色了,梅雪嫣不禁觉得这丫头性格不普通,她这个年纪家里遭遇如此变故,她依然总是怀着一股活泼向上的开朗。 正说着外头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竟是林三郎骑着二狗子直接进到院子里来了,风驰雷电地直接翻身跃下马。 “梅儿!”林三郎嚷嚷着进来。 “三爷。” 木铃施礼完就退了出去,在她看来林三爷跟夫人说体己话,她不应该在一旁碍眼。 “今晚终于能在府里睡一夜了。” 林三郎直接把靴子踹下来往旁一甩,舒爽地瘫在软榻上,突然又记起这是在梅雪嫣的闺房不是在军营里,又傻笑着套上。 “战事不吃紧了吗?” 梅雪嫣嫌弃地往旁边躲,打仗哪里顾得上干净不干净,所以林三郎回来都是淡淡酸臭,他自己倒无所谓,说什么正好应了“臭男人”这句话。 “吃紧啊,我们斥候跟踪发现了倭寇在一个乡下小镇上的联络点,明天就去围剿,不知道又要几天。对了,你今天出门了没?” 林三郎捏了几颗盐焗豌豆扔嘴里,噶蹦噶蹦嚼着。 “没,城里有什么事么?” “招大夫呗,到处贴满了告示,不光是民间,已经派人去京城请御医了,就是不眠不休也得三四个日夜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到御医到……” “怎么?” 林三郎淡然地说道:“倭寇勾结了一些江湖门派,昨天胥将军领兵去杀倭寇的时候,遭到了江湖门派的埋伏,没死却重伤昏迷,我看也是迟早的事。” “胥将军重伤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还诅咒人家……他重伤赤炎军岂不是大乱?” 梅雪嫣瞧他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是没放在心上。 胥将军是赤炎军的头领,他的性命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不仅要没了他指挥,更是打击了士气,想来那些江湖门派和倭寇勾结却一直隐匿,这次突然埋伏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乱什么乱,他死了还有千夫长百夫长,赤炎军训练有素,将军死了找个人顶上就是……不过我可没诅咒他哈,说起来他知人善任,是我的伯乐,是他调我来太源府的,他人也不错,真要死了真可惜,暂时也找不到比他好的将军了。” 林三郎甩甩头谈了口气,胥将军恐怕是救不活了。 “他如果死了,我就替他多杀一百个倭寇祭奠他在天之灵。” “他的伤已经严重无法医治了?” “是啊,军医虽然嘴上不说,可谁也看出来了,他们无能为力,胥将军肚子直接被划拉开了,血止不住人都快流干了,不然怎么会去请太医?还有就是实在招不到太医,加上这些江湖门派插手,只能去京城让皇帝做主了。” 林三郎虽然说起来轻松,可梅雪嫣察觉到一丝凝重,显然局面越来越严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夫 “你没事可也别随便乱跑了,尤其是别出城,现在不光要防倭寇,还要防咱们自己人,真他妈窝囊……” 林三郎嘱咐道,一边骂骂咧咧的。 “城内也会危险?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 “倭寇好防备,咱们景国人却能出入,万一那些青莲派的孙子混进来伤着你怎么办?” 青莲派以前是江南最大的门派,和北方少林寺割据一方,并称“南青莲北少林”,后来青莲派出了个武功厉害的掌门,跟北少林的方丈斗了三天三夜之后,方丈败下阵来,青莲派因此就更进一筹开始在南北活动。 北少林方丈在比斗中负伤没过多久就西游了,少林寺群龙无首内忧外患当然被青莲派吞并得差不多了,自此以后,景国便只此一家,青莲派在江湖上独尊。 当然,这些梅雪嫣并不了解,她也是林三郎跟她闲聊时听来的。 “青莲派不是名门正派么,怎么会跟倭寇勾结?” “屁的个名门正派,什么江湖门派都是些落草为寇的土匪。”林三郎鄙夷说道,“近几年青莲派没有敌手,行事越加张狂,都快被人称魔教了。” “勾结外寇,可是如同谋逆的罪行啊。” “就是,他们估计是压根不想在景国混下去了,要不是咱们一个斥候认出那埋伏胥将军的贼首是青莲派的一个舵主,现在谁都不知道这群孙子叛乱了。” 林三郎对如今的生活很是满意,梅雪嫣什么话都能和他说得上,不像是那种绣楼里长大的姑娘。 实在要说哪里不满意的话,那就是太忙,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回府,每一次林三郎都归心似箭战场上如何肆虐奔波如何劳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便消散于无形。 几日后,外边便有消息纷纷扬扬。 朝廷质问袭击胥将军的首领是不是青莲派的舵主,青莲派的掌门自然矢口否认,称那人并不是青莲派的人,要么是赤炎军认错了人,要么是歹徒冒名顶替。 再过一日,青莲派的掌门又说是那个舵主擅自和倭寇勾结,掌门已经将他处置了。 梅雪嫣奇怪证据确凿,朝廷为什么还要过问这种场面上的话,想想也便是了,官府已经对倭寇应付不暇,再跟青莲派撕破脸只会更加峻形势,现在好歹青莲派顶多只偷偷摸摸做小动作,不敢全部跳出来对抗官府。 在读了一本文章后,梅雪嫣也搞清楚了策论就是对政事兵家之事点评,为国事出谋划策,提出自己的主张建议。 梅雪嫣对景国的政事几乎一概不知,她脑中倒是有无数篇前世秀才们的策论,应付府试还算尚可,可毕竟前世和今生不同,那些文章不符合民情国事,就算写得再好,于国无益也是空谈。 一时间,梅雪嫣没了主意,又想到最贴近自己的事情就只有赤炎军抗倭的事,索性干脆以此来研习。 林三郎本是不愿意让她去军营的,毕竟不是女流之辈逗留的地方,可耐不住她以府试要挟,加上有心给自己的兄弟炫耀一下“贤内助”,他也就答应了。 “林大人!” 林三郎任职百夫长,其他人各自练兵监守,和他关系比较亲近的人都来说笑,无非是拿梅雪嫣打趣,林三郎一边否认一边乐呵,笑开了花。 林三郎的营帐离主帅胥将军不远,梅雪嫣就待在营帐里看他们忙活,不时有兵卫领着提药箱的大夫出入主帅营帐,进去的时候恭恭敬敬,出来的时候几乎是被赶出来,还要被他们骂庸医。 “胥将军的伤势如何了?已经招来了不少大夫,还没见好转吗?” “都是被威逼利诱来的……胥将军只是吊着一口气,他伤势太重,已经四日了,伤口还流血不止,人已经完全昏迷不醒了,我估计就是神医来了也救不活了。” “谁让你们对大夫态度如此恶劣,人家就是能治都心不甘情不愿了。” “呵呵,骂几句也是因为着急,大夫不是善心嘛,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子吧?” “我去看看!” 梅雪嫣作势要走,却被林三郎拉住。 “等等,你去干什么?主帅的营帐可不能随意出入,再说,里头正忙着救人呢,你要是看到胥将军的伤口,肯定被吓得呕吐,到时候可别怪我。” 梅雪嫣有分寸,又不是去捣乱的,她虽不通医理,可记忆里有许多医仙圣手的典籍,她也认识了一些药,军营里都是粗心大意的男人,她去做熬药碾药洗纱布等一些细活能帮得上忙。 林三郎怎么可能拗得过她?只能带她一起去了,林三郎围剿倭寇据点回来之后,总不离胥将军的营帐,其实他心里也担忧焦急,若是胥将军熬不住去了,他希望能在旁侧守着。 “胥大哥跟我亦师亦友,我们在北方的时候就认识了,当时约定好,咱们俩谁先死了,就用他的兵器去斩敌人的一百颗人头,辽人骁勇善战,咱们也过来了,没想到却被景国自己人暗算……” 林三郎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他平时没心没肺,可胥将军真死了,他绝对是最愤怒的那个。 “你先在外边等等,我进去看看。” 梅雪嫣点点头,和几个大夫站在一块,这种大夫几乎是被押送来的,所以一个个苦着脸,唯有一个是自己主动来的,他还有心情点头向梅雪嫣致意。 “姑娘小小年纪,是跟你师父还是父亲一块来的吧?” 女大夫可不常见,梅雪嫣年纪轻,这人觉得她是跟长辈过来打下手的。 梅雪嫣瞧这人面善,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且形容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我自己过来看能不能做些细致活。” 写策论不是空谈,梅雪嫣不能参与赤炎军,但她希望做些后勤来融入其中。 “这样啊,姑娘好气魄,寻常人家的小姐可是不会轻易踏足这等地方的,军营煞气重,不适合姑娘长留。” “我有分寸的。” 说完里头又出来一个大夫,被兵卫踢得连滚带爬的,大骂庸医,大夫敢怒不敢言。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太医 跟梅雪嫣说话的大夫也进去了,同样也失望而归,不过那些兵卒对他破为恭敬,不像其他大夫一般被粗鲁对待。 “你老实告诉我,胥将军活过来的几率还有几成?”林三郎后脚追出来问道。 这大夫思量了一下,斟酌语句答道:“若有灵丹妙药能早早止血,元气没亏损至此,或许还有三成的活命机会,但是伤口太大,已经四日失血未止,你也瞧见了,胥大人只有气出没有气进,已经很微弱了,就是神仙也难救……” 素日暴躁的林三郎听了之后却保持平静,闷闷地说道:“我知道了。” “那草民就告辞了。” “等等,京城太医快到了,你们商量着或许有办法,烦请再等候半日。” 大夫几个呼吸后才答应:“好吧,反正我也想跟太医讨教医术。。” 林三郎送他进自己营帐之后自语道:“他是太源府比较有口碑的大夫,连他都说没救了,那是不是该让胥大哥的妻儿来见他最后一面?对了,刚才那位大夫也姓梅,好似祖上都是行医的。” “让家眷来就罢了吧,如果哪位大夫还想施救,却有家眷在一旁哭闹,更会影响到救人。” 对他家人来说的确有些无情,可反正胥将军已经昏迷不醒了,与其让家人来哭哭啼啼,不如让为大夫们省下更多的时间。 “有什么我能帮得到忙的吗?”梅雪嫣干站在外边,也没能做什么事。 “你啊……还是别插手了,你不知道胥大哥的伤,可恐怖了,肚子这儿直接划开了,连肠子都能看到,你还要进去吗?”林三郎恐吓着一边笑道。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打趣,没心没肺。”梅雪嫣给他一记白眼说道,“你带我进去吧。” “行,被吓哭了别怪我。” 林三郎是胥将军的亲信,他来去自如,带个人出入也没人会阻拦。 里头人不多,只有四个兵卫看守,以及一个铠甲汉子,方脸横眉细长眼,他坐在一旁目光沉重,每进来一个大夫,他都会询问清楚,得到的自然都是无可救药的结果,然后把大夫拎着扔出去。 “这人是谁啊?” 梅雪嫣瞧瞧问林三郎,大伙的目光都聚集在胥大人身上,梅雪嫣躲在角落里,也没人会计较她来做什么的。 “魏江,赤炎军副将。”林三郎简单回道。 梅雪嫣不满地说道:“他怎么对大夫这副态度?就算有神医也会被他得罪而不肯医治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因为这个魏副将不尊重大夫,所以下边的人捡着学。” “嗨,谁还注意这些……”林三郎无所谓答道,“魏江也是为胥大哥着急,他平时说说笑笑不是这样的。” 梅雪嫣点点头,情急关切之下,的确会让人失去分寸礼节。 “蒋太医到了!蒋太医已经到外边了!” 一个卫兵冲进来禀报,脸上兴高采烈。 “太医到了?”魏江起身道,“快快请进来吧。” 卫兵领进来一个五十出头的太医,他阵仗比普通大夫要大,后头跟着两个学童,每人都背着药箱等等,蒋太医自己不用动手,两手空空地走进来。 “蒋太医五十岁的年纪能在太医院当职,可见医术高超。只是怎么只来了他一个,那些资历更老的怎么不见?”林三郎咕哝道。 “那些老头儿哪禁得住这车马奔波?四天连夜赶路,还没给胥将军治上病,自己都半条魂归天了,当然是稍年轻一些的太医过来。”梅雪嫣回答道。 “也是……” 说年轻也只是比较太医院其他老头子,其实蒋太医岁数不算低的,尽管马车上能躺下,不过一路颠簸哪能睡得好觉?蒋太医折腾了四个昼夜,脸都黑了。 “蒋太医!” 魏江拱手施礼,他是这里除胥将军外地位最高的,当然是他出面待客。 “是……魏将军吧。” 蒋太医不冷不热地回礼,谁要是日夜颠倒个四天,也热情不起来。 “蒋太医,千里迢迢把你从京城请来,可实在是对不住,一路上舟车劳顿,瞧你脸色都不太好了,不如先去用点膳食,休息几个时辰吧,否则我们实在是愧疚不安。” 蒋太医听了心里舒服了些,正当他打算应承下来,好好吃上一顿热乎的,睡上个好觉再来看病人时,却被人一声喝断。 “不行!” 林三郎一听魏江还让蒋太医去休息,哪里还坐得住,直愣愣地便开口了。 “我知道蒋太医辛苦,不过胥将军都已经快没命了,怎么还能拖得起几个时辰?” “林三郎。”魏江沉声道,“你这算什么待客之道?蒋太医千里迢迢过来,难道不应当让他喘口气吗?” 梅雪嫣心道,魏副将前后态度差别太大了吧,对待普通大夫就鲁莽谩骂,对太医倒是热情有礼,简直判若两人。 “我只知道胥将军快死了,一小会儿都不能耽误!”林三郎生硬道,“蒋太医,对不住了,还请立即进行医治。” “林三郎!”魏江冷声喝道,“谁许你没大没小的?这里可不是你做主,我是副将,当然是听我的。” 林三郎对魏江印象还不错,这会儿听他耍官威立即火冒三丈。 “这可是救人,不是军令,我用不着听谁的!”林三郎争锋相对道,“魏江,我看你是存心不让胥将军活了。” 本是心直口快地一句话,魏江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跳起来。 “林三郎你少胡说八道……”魏江红着脸说道,“你一个就一身蛮力,没半点脑子的懂什么?正是因为劳累了四日,蒋太医才要保持清醒,更好地医治胥将军……” “放屁,再拖几个时辰人都没了,还治什么治?”林三郎也不妥协。 “行了行了,你们再吵下去我也没得睡,你们将军也耽误了,让我看伤势吧……” 蒋太医懒得跟他们掰扯,他是大夫,好歹是心系病人的,忍了这一会儿的困累也没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胥将军 林三郎和魏江互瞪一眼,倒也没了声息。 梅雪嫣也将目光转到伤病胥将军身上,是个面目阳刚的男人,剑眉入鬓,不到四十岁,不过因为重伤这么几天,整个人看起来极为憔悴,脸皮发青,嘴唇因失血过多而发白干枯。 他身上盖着毛毯,一动不动。 “胥将军好生俊朗……”梅雪嫣不由感叹一句道,“这样的将军要是就这么没了,实在可惜……” “我长得不好看吗?”林三郎听到了嘟囔道,“我可不比胥大哥差,都说咱俩是赤炎军的一双美男呢。” 梅雪嫣剜了他一眼,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 “他是个威风凛凛,浩然之气的将军,你像是吊儿郎当的土匪,能一样吗?” “你是嫌我不够稳重咯?” 林三郎意外地聪明了一回,梅雪嫣没再理会他,这人越说越会得寸进尺。 那边蒋太医望闻问切了一会儿,又掀开裘毯查看伤势,梅雪嫣这才知道胥将军的伤势有多严重。 胥将军全身上下都绑着纱布,手臂肩膀双腿无一幸免,可见他之前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这些还算好的,至少不致命,最严重的是他腹部的刀伤,他腰上缠了一圈纱布,也止不住里头浸出来的血液。 “我要查看刀伤,这纱布污血太多,重新拆换吧,以前是上的什么药?” 魏江在一旁想了会儿,他又不懂这些,是那些个大夫上的药粉,他不认得。 蒋太医小心翼翼将纱布一层层拆下来,他手法熟练麻利,看样子的确是医术高超,最后胥将军的伤口暴露在眼前。 触目惊心的伤口让梅雪嫣一阵发毛,胥将军的腹部横向一处刀伤,足足有一尺长,此时血肉模糊,且污血干涸成黑色,这一动作,又重新渗出鲜血来,只是他全身的血几乎流了一半,倒不像之前那般泉涌了。 “这……”梅雪嫣别过头去,不忍直视。 “我就说伤口很可怕,你非要进来看……”林三郎嘟囔道。 “的确很糟糕啊……”蒋太医皱起眉头说道,“受如此重伤还能强撑这么多日,已经是不容易了,若不是胥大人身强体壮,且未伤及内脏,恐怕早就没命了,现在伤口有些化脓,这可真是麻烦了……” 蒋太医手下不停,小心地用药水擦洗了一下伤口,擦拭掉一些脓血,他动作轻柔到极致,否则一旦动作大一些,又会将伤口扯开,因为刀划的豁口实在太大了。 梅雪嫣都知道,伤口化脓发炎是最危险的,就算是医疗手段再先进高超,伤口感染要比伤口本身危险得多。 “我蒋家世代行医,靠的是治外伤的手段,可这么重的伤我可是头一回见。” 蒋太医在皇宫内院,最常见的顶多是些跌打损伤,也是未曾遇到过这种情形。 他在胥将军的血肉上撒下一些黄色的细粉,相比之前伤口上那些白色如石灰的粗劣药粉,蒋太医的祖传用药肯定是好上许多。 最后还是得缠上几圈干净的纱布,否则只要稍稍搬动,伤口就会崩裂。 “唉……” 蒋太医做完这些,一边用盆水洗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何?”魏江关切地问道,“胥将军他……他还有救吗?” “难。” 蒋太医先是吐出一个字,然后缓缓道:“恕我直言,他这种伤已经死了一半了,能吊着一口气也是因为没有伤到心肺头脑的缘故,但是伤口止不住血,这是人命的根本。现在又化脓,还流血的话,只能一命呜呼了。” “多谢蒋太医,能尽力就成,实在不行,也怪不得你了。” 魏江回答道,一脸沉痛。 林三郎开口问道:“蒋太医,胥将军活过来的可能还有几成?” “一成……”蒋太医还是说了实话道,“一成都没有,准备后事吧。” 林三郎眉头一皱,沉默下来,不瞎咋呼的林三郎比平时多了一份气质,其实他长得确实不差,眉眼如山丘沟壑般深邃。 “为什么不把伤口缝起来?” 营帐里突兀的女声,当然就只有梅雪嫣,她不开口甚至魏江都无视她了,蒋太医也才看到这里还有个姑娘。 “你说什么?”林三郎问道。 “就是……把伤口缝起来啊。” 梅雪嫣不是学医的,不清楚具体如何实施,不过前世记忆,外科手术中为了让伤口痊愈都会缝起来,就连华佗都用麻沸散做过此类的手术。 这世上没有华佗这些人,医术自然不同,似乎还要落后一些,连消炎的手段也只有潦草的几种,甚至直接撒些石灰粉一样的东西就算金疮药了。 听到梅雪嫣的话,众人第一反应只觉得荒唐,这小姑娘从哪来的,真是莫名其妙。 “你这小姑娘瞎说什么,人又不是衣裳,破了个洞还能缝上怎么的?” 尽管不是质疑他,但蒋太医作为权威自然不允许别人瞎指手画脚。 “用线缝上不就可以止血吗?” 蒋太医不耐烦地说道:“什么缝上缝上,现在止不住血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胥将军的血都已经快流光了,说白了只等着咽气了,懂吗?真是的……” “……” 梅雪嫣无言以对,她只是以前世的见识提出可能的建议,行不行得通还得由太医发话。 “梅儿,我知道你想尽力,可是这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林三郎劝慰道,“太医也说了,胥大哥这样……只能听天由命了。” 魏江这时候说道:“既然已经如此,不如把胥将军送回府上,让他父母孩子见上最后一面也好。” “不行!”林三郎反对道,“方才蒋太医就说了,切不能挪动伤口,再失一点血就会要了胥将军的命!” “三郎啊,我知道你跟胥将军感情深厚,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蒋太医也说了,已经活不了了,何不可怜可怜胥将军的亲眷,难道你忍心让他爹娘连最后一眼都看不着?他就是真去了……也更愿意他的妻子陪伴在身侧啊。” 魏江苦口婆心说道,林三郎无法反驳,心烦气闷地跑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章 倭寇 林三郎性子暴躁易冲动,他跟头怒气冲天的狮子一样跑出去,也不知道会做什么疯狂的事,梅雪嫣便跟着一起去了。 林三郎飞快去往左营,随便逮了一个兵卫问道:“那些畜牲关在哪儿?” 这兵卫吓了一跳,这位可是出了名的滚刀肉,打仗没什么章法,就是虎得跟愣头青似的,一上战场便不要命,可是胥将军麾下最勇猛的百夫长,要不是他刚来,不能直接封赏,以他这些日子的战功就足以升为千夫长了,军营里还有谁不认识他? “在……在那儿……”兵卫指了个方向。 林三郎过去,这里有一个校场,有许多人在此练箭术,空气中嗖嗖的箭矢扎在进草把中,当然也有不少落空的跌在地上。 校场边有几个大木笼,里头的囚犯就是生俘的倭寇了,十来个关在一个囚笼。 梅雪嫣头一回见长相怪异的倭寇,他们穿的衣裳和景国人不同,已经褴褛不堪,头上两侧剃光,中央倒绑了个冲天辫子,看起来滑稽又奇怪。“” 此时有卫兵看守木囚笼,里头的倭寇张牙舞爪地恐吓着旁边的卫兵,他们面目狰狞,嘴里哇哇叫着听不懂的词语,他们都是海上横行茹毛饮血的盗贼,神态凶神恶煞让人胆寒,连卫兵都不太敢靠近,以免被这群疯子伤到。 梅雪嫣听到他们大叫之后,愣了愣神,他们的话,梅雪嫣居然听得懂! 前世的梅雪嫣是语言学家,主攻汉语文学,但也懂一两门外语,譬如必修的英语,以及在研究汉语言对古代东瀛语的影响等课题上,也学习过几个月的东瀛语,而现在这些倭寇说的话,赫然就是记忆里的东瀛语。 这些倭寇现在骂的无非是一些“狗娘养的”“胆小鬼”“废物懦夫”之类的侮辱性脏话,当兵卫被他们吓到时他们会立即爆发出笑声,又看到梅雪嫣过去,更是肆无忌惮地说些下流话。 面目可憎的林三郎,跟这些倭寇一比显得十分可爱了。 “别怕,这群东西就跟畜牲一样,你越怕他们他们就越嚣张,其实都是些卵蛋。”林三郎宽慰道。 他还以为梅雪嫣被倭寇的气势吓到了,梅雪嫣回过神来,不动声色也不慌张。 “你要干嘛?” “哼,替胥大哥报仇。”林三郎哼声道,“你躲远点,最好先别看……” 嘱咐了几句,林三郎冲看守的兵卫兵说道:“把锁打开。” “这……林大人……” 卫兵迟疑,林三郎他不敢忤逆,可看守倭寇也不容有失,把凶恶的倭寇放出来引起大乱怎么办? “有我在,你只管打开笼子。” “好吧。” 那些倭寇没有在张牙舞爪,只是奇怪林三郎要干嘛,互相讨论着要不要逃跑,但钻出囚笼后谁也没有轻举妄动,毕竟这是赤炎军的兵营,强行突围就是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林三郎大刀一挑,将一堆东瀛弯刀拨过去,那些倭寇面面相觑,一个个捡起窄弯刀来。 “你们十个一起上吧,爷爷现在心情不好,就是拿你们来撒气的!” 那些倭寇本来就是亡命之徒,他们被抓住自知没有活路,现在有人居然把他们的武器归还,还冲他们挑衅,当即就大骂着“傻瓜”哇呀呀地冲上来。 林三郎面对十个倭寇丝毫不见慌乱,提着一把大刀反倒先动,立即跟十个倭寇战到了一团,且一个照面直接砍杀了一人。 那倭寇本是横着刀抵挡的,却没想到林三郎的力道如此之大,他仿佛承受的是老虎的爪子一般,刀也抓不稳,直接被砍在胸膛上,顿时鲜血喷涌。 梅雪嫣眼睛睁大,她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那倭寇可是活生生的人,直接被一刀砍死,战斗的残酷可见一斑,不管是敌是我,性命都只在一线之间。 “死!!” 那边林三郎又找到下一个,那人有前车之鉴,不敢直接硬挡了,被林三郎逼得直倒退,却踢到一颗石子,他脚崴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可就是这么片刻的凝滞,林三郎的大刀已至。 倭寇被斩首,头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半丈远,血液从脖子里头流出来更加触目惊心。 林三郎学的不是武艺,也没有练过江湖上的功法,一身本领全是自小从尸山血海里锻炼出来的,他也没什么固定招式,却身法灵敏,刀刀致命。 剩下的倭寇心知林三郎的勇武,再不敢单独跟他匹敌了,他们聪明地直接围住林三郎,双手总难敌八方,林三郎进他们便退,其余人弯刀刺来,林三郎怒吼一声,直接抡起刀将所有来犯砍退,有两个倭寇手一麻,弯刀掉落在地上,险象环生。 梅雪嫣也在旁侧捏了把汉,这又不同比武,比武顶多扭伤下拳脚,三两日便可养好,这一旦不慎,直接就是脑袋分家,梅雪嫣也总算知道当初林三郎在临安打人,与他来说真的就如过家家,是闹着玩的。 场面上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所有倭寇都倒下了,校场上全是一摊摊的血迹。 早已有许多兵卫围拢过来,他们看得瞠目结舌,威风凛凛的倭寇在林三郎手里跟砍瓜切菜一般,都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而剩下的囚笼里的倭寇则是被林三郎的煞气吓得不敢再张扬,乖乖地所在囚笼里。 “再来!”林三郎并不如何开心,沉声道,“开锁。” 他这是要拿这些囚犯泄愤,要再来打十个。虽然残暴,可终究是敌人,倭寇杀害景国人,拿妇孺的性命取乐时可不见手软,林三郎一打十还给他们兵器已经是再公道不过了。 “等等!”梅雪嫣制止了他。 方才跟个阎王爷一般的林三郎,听到她的话却屁颠屁颠跑过来,林三郎面庞衣服上还有血迹,咧嘴一小却跟没事人一样。 “怎么了?没吓到你吧?”林三郎关切地问道。 梅雪嫣摇头道:“方才我想到了一个法子,或许能够救胥将军一命……”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取血续命 “什么?胥大哥不是已经……连蒋太医都说没救了,你……其实你不用安慰我,反正我还要在战场上杀一百个倭寇替胥大哥出口恶气。” 梅雪嫣心道你这种没心肝的需要安慰么?也无心解释了,反正林三郎也听不懂。 “我想到医书上的一个办法,不过能不能救活胥将军只有三四成的机会,你试还是试?” 林三郎见她这么笃定,张口说道:“别说三四成,就是办成不到都要试啊!梅儿,快说你有什么办法?” “那就快走吧,胥大人已经虚弱不堪,拖延一会儿便是少一分活命的机会。”梅雪嫣拉着他就走一边说道,“等会儿你去请那位梅大夫,向他借用一些对象,还有你按我说的去做……” 林三郎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她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他还是照做了,吩咐下去让人去请人的请人,找东西的找东西。 梅雪嫣和林三郎回主帅营帐时,魏江已经将胥将军的亲眷接过来了,正老老小小正伏在胥将军身上痛苦狼嚎,魏江也在一旁一脸悲色。 “老爷……” “爹爹……” 梅雪嫣见那些亲眷痛呼哭嚎不止,眼看又牵扯动了胥将军的伤口,林三郎立马走上前。 “你们哭什么哭?起开起开!别又让胥将军的伤口开裂!”林三郎不客气地吼道。 那些亲眷莫名其妙,妇女问道:“你是谁?老爷葬身于沙场,难道我这个孀妇不该哭吗?你走开!” “什么?胥将军死了?” 梅雪嫣一惊,她方才想这个穷途末路的办法,总是有一丝希望能够救活人的,可却晚了,她还没来得及着手医治,胥将军就已经没了吗? 林三郎推开那些亲眷,用手去探鼻息,随后说道:“谁说死了,他还没断气,死也是被你们哭死的,快让开!胥大哥还有一线生机,别妨碍我们救人!” “你又不是大夫,蒋太医都说撑得过今天,也见不着明天了,不就等于死了,我你才是别捣乱,扰了老爷魂魄安宁。” 林三郎被气得喷火,直接下令道:“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魏江这时候说话道:“林三郎,胥将军已然这样了,你还要折腾他吗?你多狠的心才让他的亲人不能见他最后一眼?” 梅雪嫣皱眉道:“魏副将,烦请不要再拖延时间了,还是说魏副将根本不想救活胥大人?” 魏江脸上的肉一抖,喝道:“胡说八道!胥大人是我最敬重的将军,我怎么可能不让他活?你一个黄毛丫头少要信口雌黄,你是什么东西,说能救便能救?” 梅雪嫣早就觉得此人别有用心,他对那些大夫粗鲁野蛮说不准就是为了让他们不尽心尽力,后来蒋太医到,他却恭恭敬敬寒暄,请人休息,更像是在拖延时间,而后又说要让胥将军回府,这过程就是不死也会被马车颠簸得伤口大开。 他原本做戏真实,恍如情真意切,到紧要关头却心急了一些,偏偏林三郎他们这些莽夫还行,却让梅雪嫣看出端倪。 当然,这些都是梅雪嫣的臆测,说不准他也跟这些亲眷一般无知,属无心之失,可这样说来太牵强。 “那就请魏副将让开吧,能不能救得了我不敢保证,但像魏副将一般等胥大人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魏江被堵得哑口无言,他若再阻拦就是如梅雪嫣所说,存心不让胥大人活了。 “呵。”一旁的蒋太医语气不善地说道,“我倒要看看这黄毛丫头有什么本事敢口出狂言,胥大人已经是半死之身,就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蒋太医听了半天,怎么着都觉得不是味,他早就判定胥将军活不了的,梅雪嫣这会儿却说有救,等于骑在他头上打脸。 他是太医院最擅长治外伤的太医,若他说救不活,基本上就是肯定了,当然,蒋太医不肯定世上没有其他高人能救,可梅雪嫣这个丫头算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也敢质疑他? 林三郎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他这个老家伙? “蒋太医自己无能就不要怀疑别人了。” “你……”蒋太医被气得七窍冒烟,怒道,“真是太不像话了!现在的年轻人还有没有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了?我话放这儿,你要是能把胥将军救活,我……我就向你跪地拜师!” “拜师就免了,我可没法当蒋太医的师傅。” 梅雪嫣又不是大夫,当然没东西可教他。不过听在蒋太医耳里却变了味,是说他蒋太医没资格做她的徒儿。 “好好,黄毛丫头厉害!”蒋太医气得胡子一吹一吹说道,“你要能救活胥将军,我就长跪在你府门三天三夜!” 梅雪嫣愕然,她也没空理会他了,因为梅大夫已经带着东西赶来了,随后到的是林三郎吩咐下去的卫兵,绑来了一个比较健壮的倭寇。 “梅姑娘,你看这些可以用吗?” 梅大夫有他的一些工具,梅雪嫣翻看了一下勉强算齐了,这时候哪能苛刻这些外物?当然也没时间去打造什么医疗器具了。 “差不多,将就着用吧……烦请大夫做帮忙。” 梅雪嫣深吸了一口气,要说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当然也没碰过这种事,步骤如何她还要静下心来捋清楚。 “没问题,不过姑娘到底是要用什么法子?” 梅大夫的器具都是用作别的地方的,奇怪的搭配显然不是它们原本的用途,连蒋太医都支棱着脑袋好奇看她到底搞什么鬼。 “取血续命!” 梅雪嫣一言既出,营帐里头跟捅了蜂窝一样。 “什么?取血!?”蒋太医大惊失色。 “以命续命?!” 魏江神色十分不自然,脸色变幻了良久。连梅大夫都怔在原地,梅雪嫣让人请他打下手,梅雪嫣一不用药,二没说治法,结果到头来却冒出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四个字“取血续命”。 林三郎还没悟过来,以为在听天荒夜谭。 第一百四十二章 活了 在众人的意识中,血便是人之精华,气血二字是性命的根本,失了血等于丢了命,胥将军显然已经是半截去了阎王殿。 而梅雪嫣突然说有救回的可能,方式是取血续命!也就是借别人的命续接在胥将军身上! 这难道不是仙人手段吗?只有阎王爷的生死簿才能让人多活几年,借命这种事情,蒋太医他们只从说书先生讲神话的时候听过。 “你……你这黄毛丫头莫非是逗我们玩呢?还以命续命,咱们又不是小孩,这种事情只有神仙能做到!” “我说过并不一定能救活胥将军,但就你们这样在一旁又哭又闹也于事无补,还不如一试。” 梅雪嫣一边说着,一边将所用的器具连接起来,中间是一段洗净处理过的猪血管,这玩意也只有梅大夫这里才能找到,尖头是银制的针管,像极了输液针,当然它原本并非用作输液的,是梅雪嫣勉强凑合,这条件下能找着这么两样已经不容易。 “姑娘!用我的血吧!” 一个看守营帐的卫兵突然站出来说道,他满脸凝重,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态。 “不,用我的!”另一个卫兵说道,“当日是我没有保护好胥将军,理应我来。” 从林三郎那里梅雪嫣得知,这人是胥将军的亲卫,和胥将军一起受伏,是他拼了性命最终突破重围将胥将军带回来的。 “这两位兄弟义薄云天,我林三郎佩服!”林三郎敬佩地说道。 梅雪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献个血而已,怎么搞得一个个慷慨赴死一样? “不用你们的,我找了一个健壮没有疾病的倭寇。” “这主意不错,倭寇该死,他们的命不值钱!” 那两个亲卫如蒙大赦,虽然他们最好了心里准备为胥将军献出性命,可面对死亡,说一点都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们不知觉汗湿了里衣。 梅雪嫣当然知道血型匹配是最大的问题,如果血型匹配,胥将军就有可能救活,如果不匹配,可以说是加快了死亡,梅雪嫣这是活马当死马医了,反正胥将军也是个死。 梅大夫在梅雪嫣的指挥下,在倭寇手腕上割开一个大口子放血,他手中也有一个小囊,像是哪个动物的内脏。 梅雪嫣也没有闲着,小心解开胥将军的绷带,这是胥将军最大的危机,因为伤口太宽太深,一直没能愈合,输再多血也没用。 梅雪嫣拿起火烧过的绣花针双手翻飞中将胥将军的伤口缝合,第一针下去她的手还有些抖,后面也就还好,缝肉并没有她想象的难,跟绣花没什么两样,梅雪嫣的女红还过得去,缝伤口就更加手到擒来了,反正也不需要漂亮,齐整一些就是了。 “这……” 旁人却是已经看呆了,这真是个女子吗?她面色沉静如水,跟一个小姑娘在家里绣花一样轻松,但这是货真价实的血肉啊! 旁的女子只是看到这样恐怖的伤口已经吓得腿都软了,而梅雪嫣面不红心不跳,把蒋太医他们看傻了。 “我的个老天爷……这把人肉当枕头缝我也是头一回见……”蒋太医的学徒合不拢嘴说道。 蒋太医此时也全无老太医的沉稳,差点把胡子揪下来。 “你才活几年?就是我大半辈子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蒋太医全然不信的心里,冒出一丝惊恐,她……她真的有这能耐?这岂不是跟鬼神无异了? “啊啊……” 那边倭寇正在乱喊乱叫,他搞了半天原本不知道这些景国人要干嘛的,渐渐的也看出了端倪,这女巫是要取了他的命给将军啊!知道之后,凶恶的倭寇也害怕了。 “混蛋!你们这些巫师!女妖!你是女妖!” 倭寇无论如何喊叫,景国人自然是听不懂的,不过他挣扎的动作影响了梅大夫取血。 “抓住他的手脚,不让他动!”林三郎下令道。 亲卫当然把他牢牢束缚住,他腿脚无法动弹,只一个脑袋不住晃动,连他的嘴都被塞了一块烂布条,只见他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眼见着自己的血被放了许多,他感觉自己的头脑晕眩,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无力,浑身冰凉。 这难道就是死亡的预兆吗?倭寇脑袋里就这么一个念头,他怎么就这么悲惨,被景国人抓住也就算了,如今却要被抽血剥皮……倭寇神志不清地晕厥了过去。 “咦?” 梅雪嫣探了探倭寇的鼻息,他不是晕眩,而是死了。 “不对啊,这才抽多少血,全身虚弱乏力是正常,他又如此健壮,不至于死掉啊……” 梅雪嫣却不知,这倭寇以为自己的寿命真被抽取掉了,是活生生吓死的。 倭寇一死,营帐内一阵死寂,魏江和蒋太医看向梅雪嫣的眼神如同看见鬼魅一般。 “真……真是借命啊……”蒋太医的学徒嘴角抽搐地说道。 那两个亲卫同时咽口水,如果不是倭寇代替,这番情景就是出现在他们身上了,果然人要惜命,还是活着好啊。 而梅大夫泽是一脸惊喜道:“以命续命,这是神医还是神仙啊?” “快,将血渡过去……” 梅雪嫣和大夫并不慌乱地进行着,用银管扎进胥将军的血管,将血液渡过去。 人的皮肉充血后是很明显的,苍白如死人的胥将军总算出现了一丝肉色。 不过他不可能立即转醒的,梅雪嫣只能一边清理着伤口一边等待。 现在营帐内鸦雀无声,他们在等一个结果,见证的是一次刷新他们观念的奇迹。 “怎么还没醒来……”魏江眼珠转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梅雪嫣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伏在矮桌上沉沉睡了过去,现在她已经尽力了,之后就看胥将军的命和运气,血液到底是不是相配了。 林三郎见她累了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缩在角落睡得香甜,也不忍心叫醒她,取来披风盖在她身上。 直至晚间,等不及的蒋太医给胥将军把脉才惊叫起来。 “活……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高人 梅雪嫣被惊呼声吵醒,朦胧地环顾四周,已经天黑,营帐外生起火把,帐内掌灯还算通明。 “胥将军活了!胥将军活了!” 梅雪嫣只听见大大小小的呼叫,都在庆贺。 “是真的续命!胥将军本来是要死了的,是一位姑娘用借倭寇的性命续了胥将军命!” “别胡说,是蒋太医救过来的吧?” “骗你干嘛?我亲眼所见!那倭寇当场毙命,难道不是被借走了寿命?” “没错没错,倭寇该死,能救活胥将军是他用命赎罪!” “那姑娘是谁?世上还真有这种奇人?” “肯定是神仙派她来救咱们将军的!” 军营里胥将军活过来的消息被奔走相告,同时梅雪嫣借命的事当然也就人尽皆知了,这种异事是最引人注目的。 梅雪嫣忙起身去看胥将军,他依旧是昏迷不醒。 “蒋太医,胥大人如何了?” “虽然未醒,但是气息强了许多,从气色可以看出,他正在转好,不出意外他是真活过来了。” 蒋太医神情尴尬,他一边惊叹于梅雪嫣的神奇仙术,又早就许下赌誓,要是梅雪嫣能救活胥将军,他就给梅雪嫣磕头。 “那就好……” 梅雪嫣转头见胥大人的亲眷都低着头不说话,魏江也是,他们都是事先最怀疑梅雪嫣的,且一再阻拦梅雪嫣施救,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无话可说。 “说不定……是我师傅的药效正好到了,跟她可没什么关系,无非是民间巫术,瞎摆弄了几下。” 蒋太医的学徒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他要替师傅挽回颜面。 “就是……”胥将军的亲眷也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都要感谢蒋太医和姑娘二位。” 他们并非诚心实意,梅雪嫣都能看得出,带上梅雪嫣实在是因为不想被人说恩将仇报。 “混账!我早说过胥将军我医不好,梅姑娘既然本事通天,那便是他的功劳,我蒋时不至于不要脸到抢人家功劳!” 蒋太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学徒,他为自己惭愧不已,也为自己徒弟如此表现失望。 梅大夫冷眼旁观,冷笑说道:“有些人人面兽心,姑娘拼死拼活救了他们的亲人,连一句诚挚的感谢都没有。” 胥家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最终好歹是围着梅雪嫣说了好些中听的话,梅雪嫣不在意这些,她救胥将军完全是因为他是抗倭赤炎军的主帅,护一方乃至一国安宁,至于他的亲眷如何,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安心睡了一宿,梅雪嫣再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营帐内居然已经打好了水,梅雪嫣粗略梳洗了一番才出去。 外头站着林三郎的亲位,正站得笔直,每当有人来询问昨天大施仙法救活胥将军的姑娘时,都被他阻拦在外边,不让人靠近,更不让人窥探。 “梅姑娘醒啦?” 这亲卫看向梅雪嫣的眼神,不仅对是林三郎交待下来的军令严谨,更有发自内心的崇敬,这可是高人啊!她有一手续命的能耐,以后他要是要死了,是不是也可以找她续一下命? “你们林大人呢?” “他刚去找伙头兵呢……得,这不来了嘛。” 林三郎人不细致,他能考虑到的无非是一个方面,那就是吃,像打盆水给梅雪嫣洗漱已经是超越极限的细心了,所以他一大早怕梅雪嫣醒来饿,又去跟伙头兵缠着要好些的吃食了。 “梅儿,快!” 林三郎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过来,他自己被烫着也死死端住碗不放手,最后放到矮桌上才呼气。 香气冲鼻,梅雪嫣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咚一声。 “军营里没啥好伙食,都是青菜萝卜一锅煮了,我让伙头兵揉白面拉了一碗面条,你尝尝还行不。” 梅雪嫣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哪里会挑食,也不顾葱油泼面烫,吃得呼噜呼噜响,自己拉的面筋道,野葱香味充足,林三郎和亲卫在一旁馋得直咽口水。 “啧啧,这待遇,咱们平时吃菜都没放这么多油……不行我哈喇子快掉出来,林大人你可太偏心了!”亲卫砸吧嘴说道。 “滚,你又不是我媳妇……”林三郎嘟囔道,“我自己也没吃着呢,伙头兵说就剩这点白面了,还是他藏私的……” 吃了面,林三郎才领着梅雪嫣去主帅营帐,一边告诉梅雪嫣胥将军已经断断续续醒过两次了,不过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梅雪嫣到的时候,蒋太医正煮了好药,用小调羹往胥将军嘴里喂,胥将军喉咙滚动,显然比昨日好了无数倍。 “是……高人来了?” 胥将军睁开眼睛,他瞳孔还有些溃散,虚弱得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动动手指。 “是的,胥大哥,这是我媳妇,救你的那个。” “好……好……”胥将军艰难地笑道,“多谢高人。” “我不是什么高人……” “怎么不算高人?我算是涨了见识了,原来世上真有神人存在。”梅大夫啧啧称奇道,“这一手借命可真是鬼神之术。” 见他们都误会自己是神人巫女,梅雪嫣有必要解释一下,万一被谁当作妖人放火烧了那就亏大了。 “也不能说是借命,只能算取血。”梅雪嫣说道,“而且并非对将死之人都有用。” 蒋太医和梅大夫都尖着耳朵听着,这可是高人的指点啊!连将死的胥将军都能救活,这还不是神医那说是神医?就是古书上记载的医圣都不如她。 “只有是因失血过多,且已经无药可医的人才可以放手一搏,但每人的血液实则并不相同,有的能融合有的则不融,运气差碰到不融的只会死得更快,所以切忌不要轻易使用此法。” 梅雪嫣不知道他们听没听懂,反正她已经言简意赅地说完了。 蒋太医和梅大夫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可是高人手段,他们当然不会随意模仿乱来,若不是梅雪嫣行为举止正常,他们都要怀疑是不是梅雪嫣施法救人的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师傅 两日后胥将军已经完全转醒,没有了生命危险,只是刀伤没那么快愈合,好不能下地,动作也不能太大。 这两天蒋太医一直没有再露头了,也不知道是心中惭愧还是怎么的,反正梅雪嫣是见不到他人,连送药方蒋太医都交给他的徒弟去做。 胥将军虽然不能活动,但是说话不妨碍伤口痊愈,又经林三郎介绍说梅雪嫣是为了策论的题目来军营之后,胥将军便不遗余力地跟她介绍起战况了,因为以往几乎没有文人为战事作策论。 多是经世治国的泛泛之谈,大到战场策略小到某次伏击,胥将军都知无不言,梅雪嫣也逐渐了解赤炎军的形势,一篇策论的构思便成型了,不过没有见过实战,许多细节是纸上谈兵,不知道是否实施得通。 “这些事三郎都清楚的,如果不是他几乎不得空,让他说给你听也好。” 胥将军躺着说道,因为身子还虚弱,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醇厚。 “嗯……” 梅雪嫣一边摇着扇子照顾炉火,一边想到什么就写下来。胥将军的家眷已经被他赶回去了,所以一些琐事梅雪嫣揽下来。 “姑娘与三郎……”胥将军轻轻说道,“我看得出三郎对你是真心,他这人是粗心大意,脾气又不怎么好,可他心地淳朴,为人仗义自强,若有什么地方惹姑娘不快过,还请你多担待,我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姑娘不要嫌我多管闲事,实在是他不懂怎么做个好夫君,我这个做哥哥的就只能多操心了。” 梅雪嫣抬头,这胥将军倒不像军营里的其它莽汉,心思还算细腻,病得如此严重还能将林三郎的事了然于胸。 “嗯。” 梅雪嫣不想谈他,林三郎的心思她都懂,他之前可是不可一世牛气烘烘的,现在却处处以梅雪嫣为中心,笨手笨脚地照料她讨她欢心,一番痴情什么女子都会感动,梅雪嫣再冰冷如刚也不禁柔软下来,对他产生又喜又厌的奇怪情愫来。 前世今生的为人,梅雪嫣还未曾真正动过情,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情这个字,她自以为理智,总要挑一个最符合她心中设想的伴侣,林三郎浑身都是臭毛病,可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林三郎如风雨入夜,蔓延到她心间时,又岂是理智可抵挡的? 每当有这样的念头,梅雪嫣都觉得心中矛盾,便只能逃避这个问题,变成了一个心结,她不想越缠越紧,却也知如何解。 “姑娘来太源府之前,三郎跟我来信,十句有九句不离你,他把从北辽战场上打拼来的财帛全部变卖为白银,捎给我让我替他找一处府邸,我还劝他赤炎军顶多存在十年,十年内必定祛除倭寇,在太源府安置住宅是否值得?他也说不出好听的话,只傻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三郎来太源府以后,打起仗来跟不要命一样,虽然他以前同样勇猛,但我看得出他现在却是有目的了,就是建功立业,这一切不用我说姑娘应该也都清楚。” 林三郎跟以往判若两人梅雪嫣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这些事如果不是胥将军说,梅雪嫣也不会知道,或者说知晓却从不敢往深处想。 “做媒的都没有胥大人会夸人,好似这世上就林三郎一个好人似的。”梅雪嫣嘀咕道。 “哈哈哈!肥水不流外人田,姑娘如此才貌,又拜隐士高人为师,学得一身奇特本领,我实在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谁能配得上姑娘,所以我为自家兄弟怀有私心再正常不过了。” 胥将军大笑又牵扯到伤口疼,却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至于他说的隐士高人师父,是梅雪嫣胡诌的,反正要替自己这些东西找个出处,梅雪嫣干脆编个世外高人出来,一劳永逸,免得别人胡乱猜想。 “说起来姑娘师傅的名讳可否告之?我看看是不是听过此奇人,等我得空了去拜会拜会这位高人。”胥将军问道。 梅雪嫣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开口说道:“名字没什么不可提的,师傅他老人家从没有跟我讲过什么忌讳,他自号青牛道人,我拜师学艺的时候才十来岁,当时师傅骑青牛游历四方,因路过临安我才跟他结有师徒缘分,至于他老人家现在在何方我却不知了,或许还在云游,或许已经仙去了吧。” “果然是仙风道骨的高人啊……”胥将军感慨道,“只可惜不能一见实在遗憾。” 梅雪嫣暗自偷笑,面上却摇头叹息。 “梅姑娘!”梅大夫揭开帘子进来笑道,“方才有一个老士兵,抓了个倭寇来找你,说求你帮他借几年命,被我打发走了……” 梅雪嫣无奈,治好胥将军之后,军营里自然传得神乎其神,说天上的神仙算到胥将军有此一难,特派神女相助,从倭寇那里借来寿命,这几日梅雪嫣要不是躲着,加上胥将军严令禁止骚扰梅雪嫣,都不知道多少人要来瞻仰她了。 “我还是回去避一避吧,就当‘神女’回天上好了。”梅雪嫣打趣道,“胥将军,反正你的伤已无大碍,那我就告辞了……嗯,替我转告一声林三郎。” 梅雪嫣这回来军营收获颇多,她是时候回去整理一番,而且她私心想躲开林三郎,省得见面弄得心绪不宁。 “梅姑娘这么快就要走啊?”胥将军呼了一口气道,“也罢,那姑娘拿上案几上那块腰牌吧,以后进出赤炎军营地便不会有人阻拦了。” 梅雪嫣当然不会拒绝这番好意,收好这块铜质令牌,正面一个赤字,反面一个炎字,这腰牌不是专门调兵遣将的,而是赤炎军打造给自己人以示身份的。 “正好,我来也是请辞的,我出来这么几日,不知道家里的小药铺如何了,梅姑娘,正好咱们可以一起回城。” 梅大夫果然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拿上,军营离城门只有四五里地,两人便结伴回城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说书 和梅大夫分手后,梅雪嫣在城内闲逛起来,说起来她闲来无事的日子不多,也没有好好在太源府城内游玩过。 趁着天色还早,她便走街串巷四处瞧瞧,有什么有趣的手艺玩意儿便买下,好吃的零嘴也尝尝,不一会儿她手里便多了好几样东西,有一纸袋桂花糖,一串泥人,又看了一会儿街边的皮影戏,路过露天茶馆时,正热闹得紧,她有人凑进去瞧。 说书人此时讲得唾沫横飞,挥斥方遒,听的人也很入神,津津有味,平时茶馆的生意可没这么好。 “说时迟那时快!胥将军立马刀一横,阻拦了树上跃下的贼匪,可对方有备而来,地上枯叶中也蹿出四个贼子冲向胥将军,将军勇武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全部都是高手,终究被他们得了手,胥将军身受重伤,如此阴险毒辣的奸计,实在是可恨啊……” 说书人正将胥将军遇袭的事绘声绘色地说出来,引得听众全神贯注,好似他们是刚经过伏击的胥将军一般,惊出一声冷汗。 这事不是秘密,早就在太源府传得沸沸扬扬,说书的也聪明,根本不是旁观者却说得好似亲身经历一般,梅雪嫣都觉得精彩入神了。 说到胥将军受伤,听众们都摩拳擦掌,对敌人的埋伏不齿,愤愤不平。 “这些祸害人的贼子,就应该全部被杀光!”有人骂道。 “老板,那埋伏的到底是不是青莲派的人?” 说书人眼睛一转,低声神秘地说道:“青莲的教匪不承认,但我私下猜测,能一次派出众多高手混到咱们景国地界埋伏的,不是咱们景国的江湖门派还有谁?至于是不是青莲派,兴许是,又兴许是别的门派栽赃陷害,暂无定论。” 这事胥将军和梅雪嫣说过,他遇到的伏击者是景国人,并非倭寇,至于到底是不是青莲派他却不认识。这说书的倒脑子灵泛,不是空穴来风,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些黑心鬼,生儿子没********老板,你继续说啊,然后呢?胥将军受伤之后。” “且容我慢慢道来。”说书人喝了口茶说道,“啊呀,说得口干舌燥,可惜没茶钱了……” 众人都知道他要干嘛,纷纷赏了铜板碎银子,说书人眉开眼笑。 “说到胥将军重伤,他的亲卫见主帅有难,拼死带胥将军冲出重围,此役赤炎军死伤百人,主要是被贼人得逞,胥将军性命危在旦夕!” 听众听得捏了一把汗,梅雪嫣都觉得心绪起伏。 “人是救回了,可胥将军受伤太重,无药可医!前些天满城招大夫你们知道吧?就是为了救胥将军,赤炎军威逼利诱几乎把全城的大夫都请过去了,可惜只有一句话,救不了!” “赤炎军走投无路,只能派人去京城请来太医,来的是太医院最擅长外伤的蒋太医,蒋太医日夜兼程赶来……可胥将军受伤了几日,硬拖着一口气,蒋太医再厉害也无力回天,胥将军已经是半只脚踏进阎王殿了……” “这可怎么办……” 听众揪着心,一个个面色担忧。 “这时已然是山穷水尽,赤炎军把胥将军的亲眷请去见最后一面……”说书人话锋一转说道,“或许是老天爷念胥将军为国捐躯,连神仙都感动了,派出海外仙人的女徒前来相救,这仙子到军营时,紫气东来霞光万丈……” 说书人说得夸张,梅雪嫣擦了擦汗。 “咳咳……只见神医仙子绑来一个倭寇,施法之间,倭寇当即命毙,胥将军转醒……她施的乃以命续命仙法,功成之后,连蒋太医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仙子飘然而去……” 所有人都听得愣了神,这么神奇的事发生在自己周围,实在是骇人听闻。 说书人顿了一会儿说道:“你们可知道这位仙子是谁……” “谁?” “不是神仙派来的徒弟没?” 说书人神秘一笑,道:“不是别人,却是最近上了几次《诗报》,天下第一女秀才,临安梅雪嫣!” “啊?她是秀才不假,怎么又变成了神仙的徒弟?” “胡说吧?她又怎么会跑来太源府?”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你们也不想想,一个普通女子,缘何突然一鸣惊人?她连中童生秀才,都是案首茂才,她这一身本事从何而来?除了在人间游历的世外高人,地仙之属,还有人能做到吗?梅雪嫣早得了仙人的指引,让她来太源府相救胥将军,这一切啊,仙人掐指一算便知。” “原来如此……” 众人被唬得将信将疑,信者有,怀疑者更多,不过他们听书也就是听个戏,又不是为了追究真假,图个乐而已就心满意足了。 “你们可还知,梅雪嫣此人写过一本志怪小说,里头描绘的降魔除妖的道长?我怀疑此书并非虚构,而是梅雪嫣听她的仙人师傅所说,而那位道长,很可能就是她师傅本人!” “什么志怪小说?我们怎么不知?” “我知道!叫《倩女幽魂》!兄台,这你可就落伍了吧,此书在华桐府现在都卖疯了!我所有的亲朋戚友都在看。” “的确不知……” “老板!那你就再讲讲这本书呗!倩女幽魂……是女鬼勾人魂魄的故事吧?” 那说书人面露尴尬,说道:“这却不行,咱们茶馆小本经营,没能去华桐府拿到说书权,我虽然托人捎来一本看了,的确是精彩绝伦,古今无二!不过我却不敢说……” 梅雪嫣听了一会儿就回府了,这说书的真是嘴打卦一般,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梅雪嫣还惦记着一事,她是被林三郎掳来太源府的,当时身上也没有什么银两,林三郎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以他的脑子哪能事事俱全,就忘了留银子在府里了。梅雪嫣想要做些花银两的事,也不想去跟林三郎要,毕竟你我有别。 她前些日子便是捎信回了临安,让陈婆子捎些银票过来,不知道到了没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木铃木槿 回府之后,梅雪嫣拿到了陈婆子捎寄来的银票,以及一些春夏衣裳,她还让陈君生写了封信,说书斋和一院子的人一切都安好,嘱咐了梅雪嫣许多。 还有告诉她外地的书商络绎不绝地去临安买《倩女幽魂》,梅雪嫣光分红就有了好几千两,陈婆子干脆兑换成银票全部寄过来,怕梅雪嫣在太源府有许多要银钱打点的地方。 梅雪嫣数了数银票有四千多两,果然走镖的商家都是有信誉的,别说小四千两,他们连几万两的白银都运送过,又岂会为小小四千两坏了自己的声誉? 梅雪嫣想了一会儿,还是给陈婆子他们回了一封信,没有啰嗦,就告诉他们自己安好,勿念。 “木铃,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去镖局捎回临安,住址府宅都写在信封上。” “哎!”木铃接过来道,“那我现在就去了。” “等等……你拿着钱去赎你姐姐出来吧,希望还来得及救她。” 梅雪嫣递给她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木铃傻楞当场,直直地看着梅雪嫣,却没有伸手来接。 “我……我……”木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梅雪嫣一想,这孩子是不敢接,五百两已经是巨大的数额了,对木铃来说更是从未见过,普通人家拿了可保一辈子衣食无忧,而梅雪嫣交给她,不怀一丝防备。 木铃出身不富裕,又遭遇家破人亡,颠沛了这些久,经历了不少苦难,好不容易能被主家买来做丫鬟,对她而言已经是最安稳的结果了,她只安分守己地做个丫鬟,别无它想,说起来木铃跟梅雪嫣的主仆情分不深,只有这些天的相处而已,梅雪嫣却交给她几百两,这是莫大的信任,木铃从未奢求。 这世上少有主家听了丫鬟的身世产生怜悯之心的,更别提谁会花这冤枉钱去帮一个丫鬟,这份恩情,木铃承受不起,她一辈子都还不上这个钱。 “你快拿去吧,别让你大姐再受更多的折磨,对了,你年纪太小,一个人去不成,就叫上曹老头吧,有他在应该不会被欺侮,五百两应该够了,那些人牙子要的是钱,按理说不会为难人的。” 梅雪嫣眼下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就只能让曹老头陪同了,这人有眼力见二,不怕被人蒙骗。 “嗯……” 木铃咬着嘴唇点头,她还是不善言语,可心里却有一万分的感激,她原以为要和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永别不见,梅雪嫣却给了她希望。 木铃飞快地跑出府,这次她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木铃走了之后,梅雪嫣开始在纸上写下一个个药名,她记忆中研读过华佗扁鹊李时珍等名家名作,可时间久远,她又不是学医的,当初读来也是当古文典籍,并未去深究药方药理等,现在想写出这个方子,她其实模糊得很,药名剂量都记得不清楚,所以只能一边翻看医术一边回忆。 冒出这个念头也是在军营里受了启发,将士们伤亡多,一旦遇到重伤便很难治好,造成死亡率太高,若有一些良方能够医治伤病,那景国赤炎军的军力将大大提升。 主要在止血消炎,像有身份的胥将军他们才用得上止血药物,寻常士兵根本就是撒一层草木灰,即使是胥将军,他们用的药实在是粗糙,梅雪嫣询问了梅大夫他们,根本就是一些矿石草药粉磨到一起,就算是金疮药了,这还是蒋太医祖传的药方才有好一些的疗效,其它简直是跟撒石灰没两样。 像胥将军,明明一早止血就能救活的,偏偏都无能为力,梅雪嫣这针缝的方法他们学会了,但也要药物辅佐以免发炎感染。 除了从记忆中找到几个疗伤妙方,这两日梅雪嫣还写出了一个良方,只是各种药物配比她尚未清楚,所以还要仔细打磨。 府里没有她所需的药,梅雪嫣干脆想去梅大夫家的梅记药草厅,又可以和梅大夫商量着,又可以用他家的药实验配比。 只是当日木铃带回一个坏消息,人牙子不肯放人。 “曹老伯,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人牙子连银子都不要了?这是为何?” 曹老头恭恭敬敬说道:“是,我跟木铃姑娘去的时候,人牙子先是说好,但又说木槿姑娘天资出色,他们已经耗费了无数心力,只待调教一两个月,便可卖去花楼的,狮子大开口要五百两,我一想,这也太黑了,花楼里的姑娘赎身都值不了这价钱呢,除了那几个红牌……便想跟他们讨价还价。” 梅雪嫣对花楼姑娘们是何身价没什么概念,但是买个丫鬟十来两就够了,这五百两似乎是贵了点,曹老头想还价也是为梅雪嫣省银子,怪不得他。 “我好说歹说,磨了一天嘴皮子,我还拿出了三爷赤炎军百户的身份,他们才肯退一步,答应四百两,于是他们回去带人,可一转头又回来反悔了,这次干脆咬死一千两,少一个铜板都不放人。” 木铃在一旁揪着衣角,一边是她的至亲,她怎么会不想救?另一边是对她信任的主子,能拿出五百两银子来可以说是恩重如山,梅雪嫣已经仁至义尽了,木铃惭愧不已。 “你是说,他们本来答允了,结果回去了一会儿,又反悔了?”梅雪嫣细想着问道,“他们是不是回去见了什么人?” “这……我们就不知晓了,不过我瞧他们的意思,恐怕正如夫人所说,他们先是和我商量着,的确只是为了赚一笔银子,而后再出来,却是满脸不耐烦,说人爱要不要,反正一千两不该了,看样子,倒像是不想放人了……” 梅雪嫣微微点头道:“可能他们不是冲你们,而是幕后有人听到是林三爷的事,所以才故意为之。” 梅雪嫣也只能猜测了,林三郎到底和人有没有结过仇怨,估计是有的。她想了想自己还是势单力薄了些,连身边丫头都帮不了。 “那只能等林三郎回来之后再商榷了……曹老伯,你去告诉人牙子一声,一千两可以双手奉送,但在此之前,他们也不能伤到木槿姑娘。” 第一百四十七章 假药 在太源府人生地不熟,梅雪嫣也无能为力,总不能为这些琐事去惊扰知府大人,何况知府大人只跟吴县令以前有同窗之情,和梅雪嫣可没交情,她怎么好意思凭此去打扰人家?不管知府大人养病的真假,闭门不见便代表他的态度。 说来也奇怪,养病养大半年,太源府几乎地被同知施元忠把控了,他这知府当得也是窝囊,还是说他压根就是畏惧施元忠势大,干脆躲起来了? 这些梅雪嫣不懂也懒得想,她带着自己写好的几个药方去了梅记药草亭。 听梅大夫说,他家只开药堂,除了替几个快病死的穷人老弱乞丐看过病,他平时是不出诊的,梅记药草厅的坐诊大夫也只是他请来的,所以他让梅雪嫣只把他看作商人,不应大夫称号,叫他名字梅长庚就好。 此时梅记药草厅门可罗雀,要不是梅雪嫣昨儿还见过梅长庚,她还以为梅记已经关门不做生意了呢。 梅雪嫣看到梅记的对面也有一家医馆,叫同仁医馆,铺面和梅记差不多大,却生意兴隆来看病抓药的都排队到街上去了,纵是如此,也没人想要换一家,到对面的梅记来。 “姑娘来看病还是抓药?看病的话,坐诊大夫不在。” 一个伙计坐在门槛上,没有邀请梅雪嫣进去的意思。 “哦?我找梅长庚大夫。” “啊,是东家……他……姑娘有什么要紧事吗?” “怎么?你们药铺不欢迎人来了?” “也不是……”伙计皱巴着脸说道,“东家心情不太好,咱们这儿已经好几天没生意了,姑娘请进吧……” 伙计领着梅雪嫣坐在堂内,还沏了茶,便进去里头叫人了。 梅雪嫣环顾四周,有两个坐诊桌椅,现在都是空的,一个大药柜,里头一个个小屉子半合着,药柜顶上有一些瓮罐。 片刻,伙计便回来了,说东家请她进里屋说话。 里头同样是个主人存货的院子,走到院子里梅雪嫣一愣,因为院子中央跪着一个人,切是跪在搓衣板上,这场面倒有些滑稽。 梅雪嫣一眼瞧过去,是一个二十好几的年轻人,他见梅雪嫣看他,兴许是尴尬难堪,立马转过头去,梅雪嫣看见他脸都红到耳根了,也不知道是谁罚他跪着,也着实没面子。 “梅姑娘吧?快请进快请进……”梅长庚在屋里喊道:“实在是抱歉客来不能相迎,我这实在是抽不开身来。” 梅雪嫣最后瞧了一眼年轻男子,没出声便进去了,免得让他更难见人。 梅长庚正坐在一堆疙瘩似的药材中间,挑挑捡捡,有的扔进左手的箩筐,有的丢进右手的簸箕,另还有一个妇人也在挑拣,似乎是不怎么舒心,只瞄了一眼梅雪嫣继续闷沉沉地做她的事。 “长庚叔这是在做什么?” “唉……说起我就来气,算了,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完,先歇会吧,姑娘快坐。”梅长庚又对妇人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泡壶茶来啊,泡我藏在柜子顶的那个碧螺春……” 这妇人就是梅长庚的妻子了。 “……” 那妇人抬起头瞪了梅长庚一眼,甩手说道:“什么碧螺春?已经喝完了!” “喝完了?不可能,我上回喝还有半罐呢!”梅长庚顿了顿问道,“是不是康儿又偷喝了?!你说你这婆娘,还替他瞒着不说,这能瞒得住的吗?我告诉你,这位姑娘可是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医仙子,赤炎军百户的夫人……” 梅雪嫣无奈,也不知道林三郎成天给他们如何洗脑,梅雪嫣三番五次强调她跟林三郎并非夫妻,然而没什么用,他们依旧如此称呼。 妇人对什么神医仙子不感兴趣,当听到赤炎军百户时眼睛一亮,看向梅雪嫣也热切了许多。 “那姑娘稍坐一会儿,瞧我光忙活真是招待不周……” “多谢……” 妇人在围裙上抹干净手,笑吟吟出去。面对这样一家子,梅雪嫣都不知道如何表示了。 梅长庚苦着脸说道:“你别跟她计较,她见识短,就一双势利眼,要说你是哪位达官贵人的亲眷,她必定亲切得跟什么似的。” 梅雪嫣无语,表现得如此明显的,也算一家奇葩了。 “外头那位……” “哦,他是犬子,犯了错正罚跪的,他单名一个康字。”梅长庚朝外头喊道,“梅康,来了客人你暂且免罚了,进来吧!” 梅康进来的时候磨磨蹭蹭,脸还红扑扑的,坐在凳子上不跟梅雪嫣对视。 “这些药材是田七吧?” 梅雪嫣寻了个别的话头,免得叫人更难堪。 “有的是,也有假的,我正挑着呢,唉……”梅长庚朝他骂道,“都是这不中用的东西,真是气死我了……” 梅康委屈咕哝道:“爹,有外人呢,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梅长庚数落道:“你还想要面子呢?把我的老脸都丢没了,我让你用功用功,你说你二十六岁,都快而立之年了,你能干点什么?医术学不好,书不会读,到现在还分不清田七吗?连梅姑娘一个读书人都认得。” 梅雪嫣细声道:“我只是恰巧看过一本药材介绍的书,只认得几样而已。” 正巧妇人也进来了,一边维护道:“你说你又来了,当着客人面,康儿也是个大男子汉,你就不能积点口德?再说,弄错也不关康儿的事,他只是为咱们药厅着想,被人蒙骗了,总之他有这个心已经有长进了。” “还长进呢……”梅长庚抱怨道,“人梅姑娘读书考上秀才轻而易举,她的才学天下人皆知,治病救人连我都自愧不如,你呢?童生考到现在都考不上,学医连药都认不全,你说你连人家一个姑娘的手指甲尖都比不过。” 得,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梅雪嫣觉得又滑稽又别扭。而梅康只低着脑袋耸着肩不说话。 “现在好了,买了几万斤假药,又折了本,还被人拿住话柄,你看现在还有谁敢来咱们这儿抓药?以后别说你是梅家的子孙……” 第一百四十八章 梅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地上两筐药材,已经被分选得差不多了,梅长庚数落了梅康许久,才心平气和下来。 “唉……这不前几天我跟姑娘都在军营嘛,这几天来了个说是北方的药材商,原本要运给别家药铺的一批药材,结果那药铺又反悔了,为了避免亏本,都低价出售了,我这傻儿子真就信了人家,把柜上能拨出的银子全拿出来,买了个几万斤药草回来,还向我邀功呢,我回来一看全是假药……” “几万斤……这可是个大数目。” “可不是,现在柜上已经空了,连工钱都发不出,只能让那些大夫伙计先回去歇两天,托他的福,正好也难得休息几天……” 梅长庚心态还算不错,看得出梅家的境况实在难过,要是别的家里出了这等事早就气得一病不起了,他却还能苦中作乐。梅康听了怪没面子的,只咕哝了几句。 “我这不是为咱家着想嘛,多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一想能省一半成本,便赶紧抢下来了……谁知道那老头是个骗子……” “那骗子就喜欢你这种耿直的人,也不动脑子想想,为什么别家药铺不出钱买下这批药材,偏偏你往坑里头跳。” “有啊……有好几个人都说要买呢……”梅康辩解道,“不过我抢先的才倒了这个霉……” 梅长庚扶额说道:“那是他们的托!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是白上这个当了。” “不会了……”梅康委屈说道,“爹,那这些假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扔咯,难道还能放铺子里丢人现眼啊?唉……” 教训完儿子,梅长庚笑着对梅雪嫣道:“让姑娘看笑话了,你今天来是……” “哦,我带来了几个药方子,具体也没用过,我不通医理,所以拿来和大夫瞧瞧。” “药方?”梅长庚凝重地问道,“是……你师傅写的方子吗?” “算是,不过因为他只口述,我记不清配方剂量,所以要和梅大夫一起研讨。” “好说好说。” 梅长庚又高兴隐隐又有些激动,梅雪嫣的“师傅”是谁?那可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光是他教给梅雪嫣那以血续命的方法就已经是惊世骇俗谓之神医了,他老人家弄出来的方子还能差? 梅长庚是大夫,他当然有心跟高人探讨医书了,但人家行踪飘渺,谁知道他身在何方呢?能拿他的方子学习一二就一生受用不尽了。 “那还说什么,咱们现在就去拿药!”梅长庚迫不及待地说道。 “好。” 梅雪嫣为此事而来,当然不想磨蹭。 梅长庚又想起什么,面露难色轻声道:“能不能带上我这傻儿子,放心,他啥也不懂,就是让他学都学不会……” 梅长庚想带上梅康长长长见识,又怕梅雪嫣不允准,毕竟家传的药方是一家乃至一族的传家宝,何况是高人的方子,更要保护得妥帖,一个方子足够造就一个医师世家了。 “无妨,说不得还要梅康兄长帮些忙呢,等把药弄出来,这方子赠予你们都行。” 梅雪嫣都向他们展示了,当然是没有藏私的打算,她又不是大夫,就算完善了药方,她也不会去给人看病,顶多卖药赚钱,可梅雪嫣也不缺这些银子了。 “啊?让我去啊……”梅康苦着脸说道。 梅长庚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可知道这一个药方就是无价之宝?让你去还不乐意了?” “乐意乐意,就是做错了你别又骂我就成。” 梅康苦哈哈地跟在后面走到药堂中,让他拿什么就拿什么,也没法发表什么看法,纯属做苦力活。 “第一个方子是白药,用处很多,能化瘀止血.,活血止痛,解毒消肿。常用于跌打损伤.,瘀血肿痛。遇到一些吐血.,咳血,便血,痔血,崩漏下血,疮疡肿毒,骨折,肺痨,溃疡病出血,皮肤烧伤创伤都都可以用。” “……” 梅长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好在他亲眼见过梅雪嫣将死人救活,不然肯定以为梅雪嫣在吹牛。 “又可作金疮药,又能治内外病痛,姑娘,你这不是传说中的灵丹仙妙药吧?这是从神仙那儿偷的方子?姑娘可别说胡话,你可晓得咱们梅家以前是太医世家,这世上论医术或许有别家各有擅长,但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万灵药。” 梅康调笑道,他可不知道梅雪嫣就是梅长庚回来惊为天人的神医,世上哪有这样的灵药?这个小姑娘莫不是在梦游? “康儿,休得无礼,世上能人何其多,这位姑娘的医术比咱们家高出何止一筹……” 梅康努嘴,这姑娘看年纪比他还要小十来岁,就是打娘胎里开始学医都不如他爹行医一辈子吧? 梅雪嫣一边照方子取药一边说道:“原来你们世代是太医……” “那是……”梅康自豪道,“当年谁不知道太源梅家?咱们可是太源府最大的世家,就是在全景国也是很显赫的。” 看来也同林府一样,也是家道中落,不过林府好歹架子在,只是后继无人,不像梅家一样从一府之首沦落到如今开个药堂的地步。 “你爹医术高超我是知道的,不过他说梅记药草厅他自己却不坐诊,这又是为何?” “因为……呃……” 梅康还想夸耀攀比一番,却被梅长庚打断。 “你少胡说八道,做事磨磨蹭蹭,说话倒嘴皮子利索。” “哦……” 药拿齐了,药石交给梅康研磨,梅雪嫣跟梅大夫研究方子上的配比,一边闲话。 “说起来姑娘也是姓梅,祖上老家也是太源府的吧?” 梅雪嫣答道:“我不清楚,我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娘,不过听说他们的确是太源府生人。” “那绝不会错。”梅长庚笃定地说道。 “梅大夫何出此言?” “因为梅姓是前朝皇帝赐姓,即使是早些年间梅氏宗族昌盛时,家族也只在太源府落根,分支都从未离开,所有姓梅的都同根同源。”梅长庚笑道,“梅氏只此一家,说不定咱们是亲戚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地上两筐药材,已经被分选得差不多了,梅长庚数落了梅康许久,才心平气和下来。 “唉……这不前几天我跟姑娘都在军营嘛,这几天来了个说是北方的药材商,原本要运给别家药铺的一批药材,结果那药铺又反悔了,为了避免亏本,都低价出售了,我这傻儿子真就信了人家,把柜上能拨出的银子全拿出来,买了个几万斤药草回来,还向我邀功呢,我回来一看全是假药……” “几万斤……这可是个大数目。” “可不是,现在柜上已经空了,连工钱都发不出,只能让那些大夫伙计先回去歇两天,托他的福,正好也难得休息几天……” 梅长庚心态还算不错,看得出梅家的境况实在难过,要是别的家里出了这等事早就气得一病不起了,他却还能苦中作乐。梅康听了怪没面子的,只咕哝了几句。 “我这不是为咱家着想嘛,多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一想能省一半成本,便赶紧抢下来了……谁知道那老头是个骗子……” “那骗子就喜欢你这种耿直的人,也不动脑子想想,为什么别家药铺不出钱买下这批药材,偏偏你往坑里头跳。” “有啊……有好几个人都说要买呢……”梅康辩解道,“不过我抢先的才倒了这个霉……” 梅长庚扶额说道:“那是他们的托!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是白上这个当了。” “不会了……”梅康委屈说道,“爹,那这些假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扔咯,难道还能放铺子里丢人现眼啊?唉……” 教训完儿子,梅长庚笑着对梅雪嫣道:“让姑娘看笑话了,你今天来是……” “哦,我带来了几个药方子,具体也没用过,我不通医理,所以拿来和大夫瞧瞧。” “药方?”梅长庚凝重地问道,“是……你师傅写的方子吗?” “算是,不过因为他只口述,我记不清配方剂量,所以要和梅大夫一起研讨。” “好说好说。” 梅长庚又高兴隐隐又有些激动,梅雪嫣的“师傅”是谁?那可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光是他教给梅雪嫣那以血续命的方法就已经是惊世骇俗谓之神医了,他老人家弄出来的方子还能差? 梅长庚是大夫,他当然有心跟高人探讨医书了,但人家行踪飘渺,谁知道他身在何方呢?能拿他的方子学习一二就一生受用不尽了。 “那还说什么,咱们现在就去拿药!”梅长庚迫不及待地说道。 “好。” 梅雪嫣为此事而来,当然不想磨蹭。 梅长庚又想起什么,面露难色轻声道:“能不能带上我这傻儿子,放心,他啥也不懂,就是让他学都学不会……” 梅长庚想带上梅康长长长见识,又怕梅雪嫣不允准,毕竟家传的药方是一家乃至一族的传家宝,何况是高人的方子,更要保护得妥帖,一个方子足够造就一个医师世家了。 “无妨,说不得还要梅康兄长帮些忙呢,等把药弄出来,这方子赠予你们都行。” 梅雪嫣都向他们展示了,当然是没有藏私的打算,她又不是大夫,就算完善了药方,她也不会去给人看病,顶多卖药赚钱,可梅雪嫣也不缺这些银子了。 “啊?让我去啊……”梅康苦着脸说道。 梅长庚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可知道这一个药方就是无价之宝?让你去还不乐意了?” “乐意乐意,就是做错了你别又骂我就成。” 梅康苦哈哈地跟在后面走到药堂中,让他拿什么就拿什么,也没法发表什么看法,纯属做苦力活。 “第一个方子是白药,用处很多,能化瘀止血.,活血止痛,解毒消肿。常用于跌打损伤.,瘀血肿痛。遇到一些吐血.,咳血,便血,痔血,崩漏下血,疮疡肿毒,骨折,肺痨,溃疡病出血,皮肤烧伤创伤都都可以用。” “……” 梅长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好在他亲眼见过梅雪嫣将死人救活,不然肯定以为梅雪嫣在吹牛。 “又可作金疮药,又能治内外病痛,姑娘,你这不是传说中的灵丹仙妙药吧?这是从神仙那儿偷的方子?姑娘可别说胡话,你可晓得咱们梅家以前是太医世家,这世上论医术或许有别家各有擅长,但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万灵药。” 梅康调笑道,他可不知道梅雪嫣就是梅长庚回来惊为天人的神医,世上哪有这样的灵药?这个小姑娘莫不是在梦游? “康儿,休得无礼,世上能人何其多,这位姑娘的医术比咱们家高出何止一筹……” 梅康努嘴,这姑娘看年纪比他还要小十来岁,就是打娘胎里开始学医都不如他爹行医一辈子吧? 梅雪嫣一边照方子取药一边说道:“原来你们世代是太医……” “那是……”梅康自豪道,“当年谁不知道太源梅家?咱们可是太源府最大的世家,就是在全景国也是很显赫的。” 看来也同林府一样,也是家道中落,不过林府好歹架子在,只是后继无人,不像梅家一样从一府之首沦落到如今开个药堂的地步。 “你爹医术高超我是知道的,不过他说梅记药草厅他自己却不坐诊,这又是为何?” “因为……呃……” 梅康还想夸耀攀比一番,却被梅长庚打断。 “你少胡说八道,做事磨磨蹭蹭,说话倒嘴皮子利索。” “哦……” 药拿齐了,药石交给梅康研磨,梅雪嫣跟梅大夫研究方子上的配比,一边闲话。 “说起来姑娘也是姓梅,祖上老家也是太源府的吧?” 梅雪嫣答道:“我不清楚,我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娘,不过听说他们的确是太源府生人。” “那绝不会错。”梅长庚笃定地说道。 “梅大夫何出此言?” “因为梅姓是前朝皇帝赐姓,即使是早些年间梅氏宗族昌盛时,家族也只在太源府落根,分支都从未离开,所有姓梅的都同根同源。”梅长庚笑道,“梅氏只此一家,说不定咱们是亲戚呢。” “你是说……梅氏本只有一个宗源?” 这些见闻,是梅雪嫣没听说过的。 第一百五十章 表妹 “是个好主意,哪里可以买到?” “西坊市到处都是!表妹,咱们现在就去买?” 梅康兴致冲冲地说道,他已经被他爹关了几天禁闭了,正想要借此机会出门。因为梅雪嫣长得像他“小姑”,就顺口叫表妹,梅雪嫣也无所谓,反正是一族之亲,叫表妹也没什么不可。 “别以为我不是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不就是想出去野……”梅长庚板着脸说道。 “啊呀,爹,我知道错了,您罚也罚了,总不能把我关家里一辈子是不是?”梅康哀求道,“表妹你说是吧?替我求求情呗……” 梅长庚胡子一吹道:“别哼哼唧唧,一点男人样都没有,快滚!” “好好好,我滚……表妹,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带你去逛逛……” 梅康乐不可支往外跑,还朝梅雪嫣招手。梅雪嫣想想,自己正好有事要问他,配药的事就交给专业的梅长庚琢磨好了,之后她也没什么可帮忙的。 “照顾好嫣娘!要是有什么事我扒了你的皮!” 梅长庚最后喊了一声,梅康溜得比兔子还快,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啊呀托表妹的福,我终于出来了!” 梅康跟一只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耗子一样,走路都大横,快活自在。 “快,我带你去看好玩儿的,这东西两市再没人比我更熟了,我就是这儿的地头蛇。” 梅雪嫣笑着跟上,这人果然玩心重,压根不是出来办正事的。 梅康把她带到坊市的花鸟市场,这里逗一下鸟,那里偷摘一朵花给梅雪嫣戴头上,反正他自个儿玩得挺开心的。梅雪嫣看得出来梅康真是个二世祖,这里的老板几乎都认识他了,还笑着都叫康少爷,他还挺受用。 “表妹喜欢这只鸟么?告诉你它会说话,还会骂人,豆子,说句话来给我表妹听听。” 梅雪嫣面前是只绿毛鹦鹉,在啄自己的爪子,压根不理会梅康,梅康十分没面子地臭骂它一顿。 “哈哈哈……” 梅雪嫣被他弄得直笑,谁知那绿毛鹦鹉也“哈哈哈”地笑。 “表妹,你喜欢的话我把它买下送给你吧?” 梅雪嫣摇头,还真是个少爷,家里亏了本处境艰难了,他可不管这些,还有闲钱破费在这些小玩意上,这种人是乐天派,没什么烦忧。 “我家里已经有一只狗了,再养就成牲口栏了。” “狗?能打猎吗?回头我去看看……” 梅雪嫣笑着点头,林白粥才那么丁点,不被别人打猎就不错了。 “表兄,你太爷爷误诊被治罪之后,梅氏的族亲就散了么?” 这些事梅长庚不怎么愿意提,要想找到关于自己双亲的信息,就只能问这个便宜表兄了。 梅康一边拿根木签戳鸟,一边答道:“可不是,太爷爷的直系嫡亲被问罪抄家,得亏只牵连两代,所以我爹他们这辈没事,就是被贬为庶民而已,以上的嫡亲全部被发配到了边疆,那些族亲为了避免被殃及池鱼,当然是和嫡系分道扬镳咯。” “原来是这样,那你小姑姑现在也还好吧?” “她啊……早去世了。”梅康又随口说道,“咱们去卖小玩意儿的地方去,你们姑娘最喜欢的,反正贝壳盒子也是在那儿有。” “你顺便给我说说你小姑姑吧。” “好咧……” 梅康本来就是个话唠,这几天憋久了,跟谁说话都开心。 “我小姑姑比我爹小十岁,我比小姑姑小十岁,我记事那会儿她还没出嫁呢,我最喜欢跟她玩,她也最喜欢带小孩儿,外头那些玩得好的也跟在她身后跑,小姑姑人缘是最好的,她又是咱们梅家唯一的嫡长女,巴结她的大家闺秀少爷公子都多得都排到京城咯。” 梅康一边说着一边给梅雪嫣买小玩意儿,一些不贵重的梅雪嫣收下了。 “后来她嫁给了安宁伯,我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帅将,长得还英俊潇洒,当时是羡煞人的一对璧人,生了一个小表妹,我当时还抱过她呢……” 梅康说着说着就扯东扯西了,梅雪嫣也没打断他,就听他说话。 “生下表妹的时候,正值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小姑姑忧思过度落了一身病,后来姑父死在战场上,小姑姑痛不欲生不过多久就生病随姑父去了……” “那你小姑姑的女儿呢?” “表妹啊,她本来养在京城安宁伯府,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安宁伯府也没了,我爹还去京城找人呢,结果是早就人去楼塌,谁也不知道,真是奇怪,安宁伯这么大个府邸,虽然主子死了,可仆人都上百个,突然就全遣散了,我爹还怀疑是哪个下人把安宁伯的家产卷走了,按说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哪有那么明目张胆的人……” 说话间,梅雪嫣已经挑选好了贝壳盒子,和前世记忆里的雪花膏盒子差不多,精致小巧,十分方便。 “哟!这不是康少嘛……” 梅康转身一瞧,嗤了一声道:“原来是齐少,真是巧……” 来人约摸三十岁,个子才比梅雪嫣高一点,圆脸肥身,穿着丝绸褂子,还算精细,不过比不过梅康这个穷讲究的世子爷,他就算穿着破布也是一脸皇亲国戚的富贵样,少爷脾气显露无疑。 “我可担不起少爷之名,我家是做小买卖的,不像康少,你们梅家咱们太源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哈哈……” “那是。”梅康理所当然地说道。 梅雪嫣扶额,这货也不知是真少根筋还是怎么,人家挖苦他的话也听不出来。那姓齐的也是一愣,他讥笑结果人压根听不懂,那他还有什么乐趣? 梅康不搭理他,对梅雪嫣说道:“这人是咱们家药草厅对门药铺的少东家,是个讨人厌的小人,咱别理他,咱们把东西拿回去给我爹吧。” “康少怎么急着走了?” 那人却不肯放他离开,拦在了面前。 “康少真是风流倜傥啊,这才几天,又换了一位姑娘……” 第一百五十一章 重伤 “这是我表妹,关你齐磊什么屁事?” 梅康少爷脾性,对齐磊自然没什么好气。 “原来是表妹啊……” 齐磊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只哼笑了一声。 “没事赶紧给少爷滚到一边去,别挡路!”梅康骂道。 齐磊神色暗了一下,扬起嘴角道:“康少脾气还是这么大啊,不知道你家里的那几万斤假药要怎么处理?” “你怎么知道?”梅康眉毛一横道。 “咱们可是对门邻居,应该互相照料不是?你家出事,我当然要关心,也不知道梅伯父怎么样了,听说他老人家被你气得差点吐血……” 梅康哪受得了这冷嘲热讽,直接挥拳上去,直接把齐磊嘴角都打破了,齐磊没有还手,擦去嘴角的血渍,只是笑不出来了。 “康少在这儿跟我发脾气也没用我可是亲眼看到前天有买了假药的人找上门,现在你们梅记臭名昭著,就剩一卖假药的口碑啧啧,这生意以后可怎么做啊……” “用不着你操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梅家可以东山再起,你算哪根葱也敢在小爷面前晃悠?”梅康嗤鼻道。 齐磊冷笑一声道:“其实吧,康少,你看咱们两家都是药堂,咱们齐鸿堂这两天看病抓药的都要排队到大街上,连我爹都愁了,这一天下来看病都看不完,正准备多请几个大夫,扩一下门面呢,要不分几个给你们梅记?” 齐磊阴阳怪气,梅康受不得激怒,又要打人,论打架齐磊是打不过他的,连忙往一旁躲,喝声制止了他。 “梅康!难怪你爹骂你是败家子,除了耍威风你还有什么本事?”齐磊喝道,“我今儿是替我爹告诉你一声,梅记抢我们齐鸿堂生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你们血本无归,我爹大发慈悲可以一千两收了你们的铺子,你回去给你爹捎句话,反正卖不卖,你们也争不过齐鸿堂了,还不如保本留几锭银子养老!” 齐磊说完怕梅康揍他,灰溜溜地逃了,梅康没有去追,气得骂骂咧咧。 “这个王八蛋……还有他爹那老王八,居然在咱们梅记身上打主意,也不怕撑死他!” 梅康又对梅雪嫣说道:“表妹你比我聪明,你有什么办法让我教训他一顿,不能让我爹知道,又不连累药铺么?” 梅雪嫣没有回答他,总不能唆使他去想方设法害人,梅康脾气大,万一出个什么事终究是害了自己。 “唉……这一大一小两只王八……我爹怀疑假药根本就是他们做的局,为了挤垮咱们梅记不择手段。” “长庚叔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么?” 梅雪嫣问道,她猜想梅长庚不会无的放矢,大概是有七八分的把握,才告诉梅康,本意也是让他防备着齐磊父子,却没有跟梅雪嫣提起,就好像他不愿讲那些旧事一般,明明他也本是梅家的少爷,家族没落,他靠白手起家才有如今的梅记,其中吃了多少苦他从来不提。这种勾心斗角的事,他也不想让梅雪嫣多费心。 梅康摇头说道:“没什么证据,那卖药的人我也不认识,不过既然是他们故意让我上当,当然不会请我认得的人。我爹说如果不是对我熟悉的人,这批药怎么就那么巧被我买了呢?后来又跑出一个老婆子,说咱们梅记卖假药,站在街上骂了一天,我爹怀疑就是齐磊他们父子做的。” “你们是对门做生意,这么想是极有可能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长庚叔不会轻易把铺子交出去的,以后有了更好的药,肯定生意只会比以前更好。” “唉……要是没了铺子,我爹肯定也不会给我零花钱了。” 梅康叹息一声,梅雪嫣无语,原来他为家里着急也是怕他爹不给他发银子挥霍了。 “梅姑娘!梅姑娘!” 这声喊得急促,梅雪嫣看到一个赤炎军的卫兵跑过来,正是林三郎身边的一个亲卫,梅雪嫣见过他。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百户他……他……”亲卫气喘吁吁道,“他受伤了!” 梅雪嫣脑中顿时紊乱空白,林三郎受伤?他武艺高强,怎么可能受伤?一直以来林三郎跟铜铁铸成的一样,不知疲倦不畏伤痛,即使是跟倭寇十分凶险的战斗中,他也轻松得游刃有余……这样的人,怎么会受伤? 听到这个消息时,梅雪嫣的心不由自主的像是剜了一下。 她从来都是以理智对待情感,林三郎一身的臭毛病让她望而却步,林三郎不细心,可他竭尽全力体贴,他不懂照顾人,却拿出所有对她好……就算梅雪嫣只当朋友不交付真心……可真心这种东西,岂是人可以控制的? 感情,从来就是日久生情,如春雨润物细无声,梅雪嫣一直不承认也不直面对林三郎的情感,可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如今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心痛才如洪水决堤。 良久,梅雪嫣才恢复心智。 “他受伤严重吗?蒋太医可还在军营?有没有请大夫?” 梅雪嫣两世为人的记忆,不可能像小女孩一般慌乱得束手无策,尽管她心乱如麻,第一反应便是救人。 “蒋太医还在军中,不过他说……重伤,要让你去才放心,林百户也说要让你去,他想见你一面。” “我……” 梅雪嫣是碰巧救了胥将军,这也是胥将军命大,失血这么多天还没死,又恰好续血的血型相配,可梅雪嫣自知她并没有什么医术,治伤救人不能总是胡来,要学医的大夫才行。 “好,我去。” 梅雪嫣指甲掐了一下掌心,尽量保持镇定。 “表兄,你先将东西带回去吧,顺带告诉长庚叔,请他带着新制的白药去赤炎军,这令牌你交给长庚叔,可通行无阻。” “好,好……” 梅康不知道什么林百户是什么人,估计是这位远亲表妹的亲人吧,见她方才神色煞白,梅康再愚钝也知道定是对梅雪嫣重要的人。 “那梅姑娘快随我去吧……”亲卫催促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娶你 梅雪嫣先见到的是蒋太医,他就坐在营帐里头,拿着一本医书翻来看去,见到梅雪嫣点头致意。 “他……人呢?伤势怎么样了?” 梅雪嫣来的路上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但总归是忐忑不安的,她感到有一些害怕,不敢面对,万一得到的是最差的消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害怕就是担心,她也想当作只是朋友的担心,可悬着心仿佛快从喉咙里吐出来的感觉,又绝不只是朋友间的担忧。 蒋太医冲一张矮榻上努了努嘴,继续低头研读他的医书。 “有我在肯定是死不了,但是他情况不太好啊,你自己看吧……” 床上的人将被褥连头都蒙住,梅雪嫣揭开的时候手不禁有些发抖,从蒋太医的话中,她放了一半心,可蒋太医又说情况不太好,让她以为林三郎是缺胳膊断腿的伤。 林三郎正沉睡,被动静打扰微微眯开了一点眼睛。 他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如纸,梅雪嫣又觉得有些奇异,林三郎面庞那么黑,再如何憔悴怎么成这么白了? “梅儿……你来看我了?”林三郎虚弱地说道。 “你没事吧?你怎么会受伤,伤到哪儿了?” 二人靠得很近,林三郎的脸近在咫尺,如胥将军所说,林三郎的确生得不丑,除去太黑,五官是极为标志的,不是秀气小生的俊俏,而是刚毅的俊朗。 “我没事,你别担心。”林三郎微微笑道,“梅儿你是在担心我吗?你怕我死了还是担心我受伤?” “你……你命硬得跟牛屎一样,怎么会死。” 梅雪嫣没好气地说道,见他还有心情乱说话,梅雪嫣猜他伤应该不要紧了,不过他本来就刚硬,再重的伤也若无其事,一时间梅雪嫣分不清他到底伤势严不严重。 “看到你担心我,我就很开心了。”林三郎悠悠地说道,“如果……我这次死了,或者以后葬身沙场了,你就把我在太源府随便找个地埋了吧,不用回临安了,我看得出,你不想回林府了,那我也不勉强你,你在哪儿就把我埋在附近吧,逢年过节能给我上一炷香我就很满足了……” “你闭嘴,受伤的人要少说话,多修养。” 梅雪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 “你不想我死对不对?”林三郎抓住她的手说道,“那……那我如果好了能不能,就是……亲你一口?” 梅雪嫣瞠目结舌,这时候还心心念念惦记着这种事。 “不行!”梅雪嫣断然拒绝道。 林三郎一听,瞬间又颓丧下来,委屈道:“我就知道你看不上我,算了,让我被倭寇砍死,生病病死好了,也不用治了,没人关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林三郎的本性暴露,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他撑起身子来要跳下床,梅雪嫣却瞥见他领口下面的脖子还是黑逡逡的,和脸上白色有一道明显的交际痕。 梅雪嫣伸手指去擦了一下,结果指头上全是白色的粉末,顿时心念一通。 “你压根就没受伤!”梅雪嫣生气地说道。 林三郎暗道不好,死撑着说道:“谁说我没受伤,你瞧……疼死我了哎哟……” 林三郎指着自己的胳膊,包扎了一条纱布连血迹都没有。 “你画个鬼样子骗谁呢?” 梅雪嫣气极,也不知道林三郎安的什么心,就算是真有伤也只是个小伤,却特地派人去找她来,装作一副虚弱不堪奄奄一息的模样害她白担心一场。 “没骗你啊,我是真伤着了,刚才说的也是我心里话。”林三郎讪讪地辩解道。 “你……谁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梅雪嫣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生气之下直接拍了他一掌,转身要走,却被林三郎拽住手腕。 “哎哎,我错了!”林三郎见她真生气,忙道,“我……啊呀蒋大夫都怪你,我就说让你抹匀点儿,装得像一些,结果一眼就被瞧出来了!” 蒋太医搁下医书道:“关我屁事,我都说了我是大夫,不是戏子。” “啊哟梅儿,我是真伤着了,你瞧你瞧……” 林三郎自己扯开纱布,手臂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痕。林三郎这个无赖梅雪嫣已经不信了,她甚至都觉得这伤是不是他自己割的。 梅雪嫣不理他,却被来人拦住了,却是行动缓慢的胥将军,梅雪嫣怕冲撞到他的伤口才止住脚步。 “胥将军,你也陪他胡闹吗?”梅雪嫣侧过头问道。 “梅姑娘……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胥将军说道,“你错怪三郎了,其实这主意是我出的,绝对没有故意诓骗姑娘闹着玩的意思,你看,三郎受伤的事不假,他说的话更是情真意切,方才姑娘的担忧也不作假,难不成姑娘真让他重伤才好吗?姑娘尚且对我这个陌生人都怀着仁爱之心,怎么却对三郎拒之千里之外呢?你们本就情投意合,都怪我馊主意弄巧成拙。” “你们明知道作假只瞒得住一时,何必来戏弄我?”梅雪嫣淡漠地问道。 胥将军叹气道:“唉……我们原就没想隐瞒戏弄你,实在是姑娘固守心房,我就给三郎出这么个馊主意各迈一步,你说这……真是……” 梅雪嫣被骗的气消了不少,胥将军都主动来劝解道歉了,她并不是跟胥将军过不去,更是跟自己的踌躇过不去。 听到林三郎重伤那一刻,梅雪嫣心如同被挖去了一块,如今他没受伤,其实她是庆幸这只是个玩笑的,可林三郎故意欺瞒她,论谁都会生气的。 让梅雪嫣措手不及的是自己的情感,竟已经慢慢向林三郎靠拢了,一边是理智告诉她林三郎不可靠,不是最好的伴侣,可梅雪嫣却无法像当初一样洒脱拒绝,搬离林家了。 “梅儿,你知道我一直都笨,不知道要怎么逗你开心,你的心思我也不懂,但是我发誓,一生一世都会对你好的,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我娶你好不好?” 第一百五十三章 青莲 “我娶你好不好?” 这大概是梅雪嫣遇到的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了,若是诗词经义,总有个正确的答案,梅雪嫣能轻而易举回答,可嫁娶之事谁说得清好坏?也没有一个精准的回答。 看着林三郎满怀期待的目光梅雪嫣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不……”梅雪嫣咬着嘴唇道,“不行。” 林三郎的期待转为错愕和失望,精光熠熠的眸子里像是失去了光辉。梅雪嫣不忍心看到,便低头侧到一旁。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一向遇事冲动的林三郎出奇地平静,只喃喃问道,这是他实在想不通的事,他知道自己总惹梅雪嫣不高兴,他都已经改了,也费尽心思讨她喜欢,要说梅雪嫣对他一点都没有动情,林三郎便也死心,可她是关心他的,这让林三郎兴奋才鼓起勇气敢说娶她的话。 林三郎从未觉得有什么东西他是办不到的,他自信桀骜刚强飞扬,总有一股不服输也不颓败的冲劲,可他现在觉得无比地挫败沮丧。 梅雪嫣心神不定地走出营帐,几乎是逃走的,这回胥将军没有阻拦她,而是自责地站在那儿,蒋太医都在一旁摇头叹息。 梅雪嫣回府之后一直胡思乱想,光静坐完全无法凝神,以前练字能让她心神安定,今天甚至都将笔划到桌子上了。 而后干脆去了梅记药草厅,一心一意将几个药方弄出来,梅长庚虽然瞧出她神色有异却没过问,而梅康自然是没那么细心,还时常跟梅雪嫣打趣,说他做公子爷的一些趣事,当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吹嘘自己如何厉害,梅雪嫣觉得他这样无忧无虑也挺不错。 在梅雪嫣踏入梅记药草厅后,有两个头戴斗笠,樵夫装扮的人从巷子里出来,他们一人背着一大捆柴火,却从不开口叫卖。 “放下来放下来!累死我了……” 二人将干柴扔到一旁坐在上头小憩,一个脸上眉尾有刀疤,一个有只眼睛只有眼白。 刀疤脸用袖子扇风一边说道:“刚才进去的就是那个女神医?” “看画像就是她了。”瞎眼回道,“不过看样子挺普通嘛,我还以为真是个仙子下凡。” “就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嘛……”刀疤脸不屑地说道,“我看八成是假的,肯定是那什么蒋太医救好了姓胥的,被外边不知道的人传错了。” “你管这么多作甚?舵主派咱们来做的事,只管做好就是,少问那么多。”瞎眼不耐烦地说道。 刀疤脸咧牙说道:“说得轻巧,这太源府城光天化日的,要绑一个活人,就是舵主亲自来都做不到,万一被发现,咱们只有死路一条,干脆这样吧,咱们就待两日,回头跟舵主说她不出府门没有机会退脱了了事就罢了,总不能为了绑她把咱们俩的性命搭上。” 瞎眼一听十分有理,挣扎了一下还是点头了。 “你说得不错,咱们就在这儿守株待兔,能蹲到机会咱们就抓了她回去邀功,如果不行也大不了被舵主骂一通,总比见阎王爷要好。” 二人干坐也是坐,一个白天梅雪嫣都没有再从里头出来,他们也渐渐失去耐心,无聊之下只有闲话才能打发时间。 “舵主最近心情不太好,咱们回去复命也要小心为妙千万别惹他动怒。” 瞎眼倾身看了一眼梅记药草厅,黄昏时分依然不见踪影,便作了空手而归的打算,这大庭广众的,要抓一个活人而不被城卫兵发觉实在是难。 “嘁……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埋伏姓胥的不成,还连累掌门保他性命,和官府作对,也把咱们青莲派暴露了……” “那也不是他办事不利,姓胥的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个人都已经死了,舵主也就没有去深追,结果追知道蒋太医来了,又蹦出个什么世外高人神仙的徒弟,姓胥的也真是命不该绝……”瞎眼脚放到柴火上一边说道。 刀疤脸想了想说道:“这么一说,那女神医的事倒有五分可信了,你看,倭寇那边和咱们青莲派交涉,不说把蒋太医绑回去,而是这个女神医,那肯定是知道最终救活姓胥的是她。” 刀疤脸又抱怨道:“你说要只是杀了她多简单,暗地里下毒捅刀子都行,偏偏要抓活的,这不是给咱们出难题嘛……” 瞎眼回道:“倭寇那边是怎么说,他们进不来城内,让咱们青莲派的人除掉女神医,但是舵主说她还有利用价值,说要是为咱们所用,那门派里头每年要少死多少兄弟?” “下令谁不会……”刀疤脸咕哝一句。 直到深夜,二人也没能等到梅雪嫣出来,看样子梅雪嫣已经是在梅记药草厅歇息过夜了。 刀疤脸打了个哈欠说道:“这大半夜倒是个绑人的好时机,可她不出来咱们有什么办法……困死我了,那咱们还继续盯吗?” 瞎眼翻了翻眼睛,他眼睛有人干涩不已,直流泪水。 “盯是要盯的,万一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过她指不定明天再回府。”瞎眼思考了一下说道,“不如这样吧咱们轮流守夜,我就不信了,一个小姑娘咱们都抓不到?” 两人轮流守了一夜,中间还躲了一次巡逻的府兵,第二日十分困倦,梅雪嫣倒是回府了一趟,他们跟在后头又回了梅记药草厅,一待又是一日一夜,也没能找到梅雪嫣单独出行的机会。 直到第三日,两人再也熬不住了,瞎眼想了两天想了个办法。 “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去问问城里咱们的分会,有没有别的可行的办法。” 刀疤脸不愿意,怕他自己躲懒去,但也只能捏着鼻子答应。瞎眼倒说话算话,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怎么样?打听得如何?”刀疤脸等不及地问道。 “有法子了!”瞎眼高兴地说道,“原来女神医府上有一个丫鬟,是从咱们分会人牙子手里买走的,前几天女神医还让人回去赎那丫鬟的姐姐……那咱们就……” 第一百五十四章 神医 梅雪嫣这几日沉浸在制药和练习策论中,什么也没想,一如往常的日子,这会儿过着却有些空虚。 跟香炉里青烟袅袅一样,本是无形无色的,平常也不会察觉它的存在,直到把香灭了,炉灰也倒了,才发觉失去,梅雪嫣的心绪也跟抽丝剥茧一般被抽空了。 梅雪嫣不怎么回府,梅长庚一家人对她极好,像是亲人一般,就连梅康他娘也从不说什么,对梅雪嫣热情十足,当然她的热情是以梅雪嫣身份为条件的。 “木铃,三爷回来过吗?” 梅雪嫣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院子里头栽种的梅花居然已经开始抽芽,都活过来了,这时候一院春色,花草无声无息地生长,梅雪嫣却能听到它们抽节拔高的声音。 木铃恭敬答道:“没……就三爷的一个亲卫来了一趟。” “他来捎什么话?” 梅雪嫣脱口而出问道,她面上淡泊,可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有什么消息,想跟她说什么话,或者说是梅雪嫣想跟他说些话。 “三……三爷受伤了,他的亲卫说夫人要是有空,务必去探望,三爷想见你……” 木铃说话声音越说越小,眼睛低着。 梅雪嫣一听他还要耍这些小把戏,心里就更来气,她又不蠢怎么会再上一次当?也没注意到木铃的异常。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木铃细声回答道。 “今早?” 梅雪嫣愣了一下,按说林三郎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犯这种错,明知道会惹梅雪嫣不快,而且胥将军在,绝不会让他再做这些蠢事弄巧成拙了。 难道……这次,他是真的受伤? 梅雪嫣还是禁不住有些担忧,但这次她不会巴巴跑过去了。 “那捎口信的亲卫有没有说三爷在哪里受的伤,现在在哪儿?” “说是三爷去象邙山剿灭倭寇的时候受伤的,现在还在那儿。”木铃答得很通顺,也没有再虚心疑虑了。 “象邙山就在城外近郊,离城门不过十里路,那里怎么会藏有匪寇?他们藏身于此,不怕被府兵直捣贼巢吗?”梅雪嫣奇怪地问了一句。 木铃张口顿了一下才摇头道:“这……这些我不知道,是那亲卫传信说的。” “那,我现在就让曹老伯备车去象邙山。”梅雪嫣转头问道,“你说好不好,木铃?” 木铃身子微微抖了一下,面对梅雪嫣询问的目光,她不敢直视又不能避开。 “我不知道……”木铃嚅嘴道,“我觉得……象邙山太远了,夫人还是别去……反正三爷伤好了会回来的。” 说完这些话,木铃仿佛全身都泄完气,不知觉背后凉沁沁的,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心道怎么能这样做?三爷对她恩重如山,夫人也待她再好不过了,还帮她去救大姐,木铃脑子一时紊乱又自责。 梅雪嫣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木铃平时沉稳,可还是年纪太小,遇事免不了慌张,思绪纠结更瞒不住心事。 “不行,木铃,我还是得去,你让曹老伯准备马车吧。” “啊?”木铃惊了一声道,“要不就别去了,那亲卫也说三爷的伤势并不重……” “不用说了,三爷待咱们都有恩,如今他受伤了,我却去看一眼都不去,岂不是恩将仇报?我实在有愧。” 木铃的脸蹭地一下红了,赶忙跑出去。 梅雪嫣在屋里待了一小会儿,朝林白粥招手,林白粥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双前腿往梅雪嫣身上爬,一边鼻子耸动嗅着,它已经长大了一圈,梅雪嫣抚摸了一下它毛茸茸的脑袋,便起身了。 曹老头正牵着马给它喂了一些青草料,见梅雪嫣来赶紧扶她上马。 “夫人!”木铃在后头喊了一声道,“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好好看着家。” 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木铃瞬间失了气力,瘫坐在路边,怔怔地出神,她都做了什么?就算她把梅雪嫣骗去象邙山,那些人也不会肯放过她大姐木槿的,可是不按他们说的做,木槿一定会被他们杀掉,木铃呼吸急促,几近绝望。 “夫人,象邙山快到了,咱们去那儿干嘛?” 梅雪嫣坐在马车里头没有说话,只捏着一个帕子摆弄。曹老头没得到回答,便也识趣地不作声了。 “夫人,前面没路了。” “嗯。” 梅雪嫣从马车上跳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个三面环山的谷地,两侧是长满矮木丛的矮山丘,蕨草茂盛,基本上爬不上去。 前方有一条山廊,道路崎岖,车马不能行走,人走起来都很艰难,一个不慎被石头硌到脚。梅雪嫣放眼望去,前面就是象邙山,自然是高耸入云,最高处的山崖有个洞穴,有一座直立的山峰垂下来,像是象鼻,大概就是象邙山名字的由来吧。 “这地方可真是荒芜,让人慎得慌……”曹老头抱着胳膊打了个冷战。 “梅神医,别来无恙啊……” 两个壮汉从山丘上的巨石背后跳下来,这石头也有两丈高,他们都落地平稳,看起来是身怀武艺的。两人都蒙着脸,但是一个瞎了一只眼,一个脸上有刀疤都没遮住。 “我可不认得你们,何来别来无恙?” 梅雪嫣冷淡地回了一句,这俩人也真是蠢笨,甭管他们长什么样,这特征明显还用得着蒙面吗? 说起来林三郎倒是无意中救了她,若不是他前几天玩什么重伤的把戏,今日木铃的话说不定就让她信了,有了林三郎的前车之鉴,梅雪嫣第一个反应就起了疑心。 “你……你你你们是什么人,夫人你快走,我拦住他们!” 曹老头这会儿吓得两股战战,但忠心不假,即使是害怕得发抖,也抓紧了马鞭将梅雪嫣护在身后。 “哈哈哈!就凭你?” 刀疤脸冲上来一个飞脚把他踢倒,吃了一口泥土,踩在脚下。 那瞎眼语调客气地说道:“梅神医如此镇定果然不是凡人,不过在下对神医可是久仰已久,我们舵主想见神医一面,请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也不是镇定,是近来被绑架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梅雪嫣自嘲道,大概最近命犯绑匪,前被宋杰曦叫人绑去,又被林三郎劫来太源府,现在遇到青莲派教众又想绑架自己,他们人各有异,做派倒如出一辙。 刀疤脸和瞎眼听得奇怪,什么叫习惯了?莫非是她被绑了很多次了? “梅神医不必打哑谜,我们舵主正等着呢,总不要我们兄弟俩动粗才肯吧?” 瞎眼怕节外生枝,立即催促道。 “那二位先放我这车夫走吧,反正你们舵主要见的不是他,是我。” 曹老头拉了拉梅雪嫣,示意绝不能跟他们俩走。 “梅神医,我们兄弟也不会蠢到放他回去通风报信吧……”瞎眼皱眉说道。 刀疤脸立即跳出来说道:“咱们得小心,不用留活口,不如把他解决了,免得出了岔子,我来吧……” 曹老头见刀疤脸扬起刀,吓得腿一软,差点软在地上。 “等等!”梅雪嫣阻拦道,“如果你们想知道关于胥将军死而复活的秘密,就最好不要随便杀人,否则你们舵主打听不到一丁点的消息,何况,二位大费周折请我去,你们舵主不是让你们来杀人的吧?” 刀疤脸不知道刀该不该劈下去了,他没什么主意,只能望向瞎眼。 瞎眼有种被掣肘的感觉,明明是他们来绑架梅雪嫣的,却是梅雪嫣在跟他们二人提条件。 关键是自己确实不能肆意妄为,舵主因为上次刺杀胥将军暴露,青莲派现在正想办法隐匿下来,不被推到风口浪尖,否则官府就算不理会外寇也要把他们先除了,掌门早就下了命令,青莲派过了这波风头之前,近来的行动不可张扬。 舵主要的是完整的梅神医和胥将军死而复活的秘密,要是他们做不好,以后绝讨不了好。 “好吧,不过咱们也不能放他走。”瞎眼指着曹老头说道,“刀疤,带上他一起,让舵主去处置。” 好歹没有杀人,梅雪嫣也没有再提过分的要求了,就是她考虑欠妥,把曹老头给连累了。 梅雪嫣坦然地走在前面,瞎眼时不时瞟她一眼,这姑娘这气度,被绑架了跟散步郊游似的,还有心情欣赏象邙山的风景。 “要是这荒山稍稍打理一下,修一些登山阶梯,再有一个和尚尼姑的庙宇,肯定会有许多游人来此,香客也肯定络绎不绝。”梅雪嫣评价道。 瞎眼没有说话,他此刻更想把梅雪嫣的眼睛蒙住,她如此淡然的反应让他产生诡异的危机感,反倒像是带个官府的细作回山似的。 幸亏梅雪嫣有练习五禽戏,否则这陡峭的山崖她肯定爬不上来,连曹老头都是连手带脚,时不时还要刀疤脸扶一把。 刀疤脸很是不爽,他们身怀武艺才能在悬崖峭壁上来去行走,可带上曹老头这个拖油瓶,他便时不时被他滚下来的石头砸上一下,刀疤脸连把曹老头一脚踢下山崖的心都有。 “梅神医真是好体力。” 瞎眼莫名赞叹一声,他看得出梅雪嫣力气虽不大,但耐力还不错,而且身体四肢协调,所以在山崖边上也不慌不乱。 “过奖了。”梅雪嫣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贵派也十分机智,选象邙山这个地方做营点,十分隐蔽,普通人不会上来,府兵也想不到贵派就在太源府的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 瞎眼越来越不安,她不会就是官府派来的眼线吧?瞎眼无奈,只能盯着她,晾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跟官府通信,对自己门派的营地,瞎眼还是有信心的,否则不会这么久没有被人找到。 梅雪嫣跟着两个绑匪登山山顶,从象邙山的眼睛处穿过去,里头竟豁然开朗,悬崖边上有几处平台,建有简陋的屋子。 瞎眼领着梅雪嫣在一个屋子面前停下,悬崖对面同样也是山峰,居然有一条铁索相连,悬在云雾中让人看了胆战心惊,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梅神医请进去坐吧,我们舵主回来就会见你的。” 梅雪嫣点点头说道:“那请二位好好招待曹老伯,否则贵派绝不能如愿以偿,我与贵派或许能成朋友,也不用闹得跟仇人一般,不是吗?” 瞎眼实在不想和她打交道了,跟刀疤脸在一块,他总是那个出主意的,可跟梅雪嫣在一块,他总觉得话语权全然不在他手上了。 “嗯……我们兄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梅神医请放心。” 梅雪嫣进屋看了看,寻了个椅子坐下休息,要爬上这山崖她也费了不少体力。 时候不早,有个仆从端来了茶点吃食,梅雪嫣只吃了一点填肚子。 瞎眼越来越不安,她不会就是官府派来的眼线吧?瞎眼无奈,只能盯着她,晾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跟官府通信,对自己门派的营地,瞎眼还是有信心的,否则不会这么久没有被人找到。 梅雪嫣跟着两个绑匪登山山顶,从象邙山的眼睛处穿过去,里头竟豁然开朗,悬崖边上有几处平台,建有简陋的屋子。 瞎眼领着梅雪嫣在一个屋子面前停下,悬崖对面同样也是山峰,居然有一条铁索相连,悬在云雾中让人看了胆战心惊,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梅神医请进去坐吧,我们舵主回来就会见你的。” 梅雪嫣点点头说道:“那请二位好好招待曹老伯,否则贵派绝不能如愿以偿,我与贵派或许能成朋友,也不用闹得跟仇人一般,不是吗?” 瞎眼实在不想和她打交道了,跟刀疤脸在一块,他总是那个出主意的,可跟梅雪嫣在一块,他总觉得话语权全然不在他手上了。 “嗯……我们兄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梅神医请放心。” 梅雪嫣进屋看了看,寻了个椅子坐下休息,要爬上这山崖她也费了不少体力。 时候不早,有个仆从端来了茶点吃食,梅雪嫣只吃了一点填肚子。 时候不早,有个仆从端来了茶点吃食,梅雪嫣只吃了一点填肚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 登仙 “方才上山时我便说了,你们青莲派选的分舵位置真是不错,风景秀丽,隐秘安全易守难攻,可见舵主也是位文武双全的大侠,小女子能结交青莲派的江湖侠士,自觉荣幸十分,敢问舵主尊姓大名?” 舵主受如此奉承,当然是喜笑颜开,何况他“请”梅雪嫣来本就是为了拉拢,而非树敌。 “承蒙梅神医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鄙人姓米,米樵。”舵主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既然咱们志向相投,请坐下说话。” 米姓可不常见,米樵这名字又容易记,梅雪嫣便记在心里了。 “原来是米舵主,能够想到良策重伤甚至差点杀死胥将军,米舵主功不可没吧?” 米樵作为青莲派舵主,自然不会因几句奉承就卸下心防,事实上,他从进屋开始就在观察梅雪嫣的一言一行。 “却还是不如梅神医的起死回生之术。”米樵从容地说道,“说起来梅神医是怎么知道我们就是青莲派的教众?” 梅雪嫣不急不缓地回答道:“现在青莲派在太源府勾结倭寇,刺杀胥将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多少还是能听到一些,说实话,原本我并不相信青莲派会和外寇勾结,刺杀我景国的大将,今日才知晓确有此事,实在是为青莲派扼腕叹息,咱们都是景国人,何苦自相残杀,让外寇趁虚而入?” 为了取得梅雪嫣的信任,米樵还是耐心跟梅雪嫣谈话,否则米樵怎么可能坐在这儿和她闲聊? “也不像是外人所说,咱们青莲派怎可能与倭寇勾结?这可是欺师忘祖的事,我们青莲派乃景国第一名门正派,绝不会做出此等人神共愤之事来。”米樵信誓旦旦地说道。 “那刺杀胥将军一事作何解?”梅雪嫣平静地问道。 “这是外头的谣传。”米樵应对自如说道,“诚然,是我组织青莲派教众埋伏了胥将军,我也是为了杀他,不过与倭寇无关,我们跟倭寇水火不容,杀胥将军只是因为他早年围剿过青莲派的分舵,我们只为报私仇,与国恨无一点联系,是官府强行将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又加上一些无知者添油加醋,便成了我青莲派是叛国的邪门歪道了,我们实在是冤屈得很。” 梅雪嫣静静地听他说完,他这解释也说得通,不过相较而言,梅雪嫣宁可相信官府,毕竟青莲派在抗击倭寇的紧要关头去刺杀胥将军,已经是和景国百姓为敌了,梅雪嫣也没说破。 “原来如此,那的确是我误会青莲派了。”梅雪嫣低了低头又说道,“若是青莲派能够在这时候缓一缓,等驱除倭寇之后再报私仇,对景国更有利,对青莲派的名声也不会受损,可惜了……” 米樵听了之后心里讥笑,果然是女子见识,即使他们青莲派真是为了复仇,当然是要趁倭寇作乱浑水摸鱼了,难不成等着官府平乱之后,再专心对付他们青莲派?不过这些跟梅雪嫣多说无益,米樵只点头称是了。 “米舵主大费周章请我来,是为何事?”梅雪嫣直白地问道。 “哦,我早就听闻梅神医的赫赫大名,早间是科举扬名立万,诗词震铄古今,原以为是位百年一遇的才女,后来才知道,原来梅神医还有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医术,能改阴阳起死回生,钦佩之余便想要结识一番,加上掌门有令,邀梅神医来青莲派做做客,于是便派人去请,此时官府正敌视青莲派,所以只能暗中行事,没想到派去的两个憨货会错意,途中有冲撞到梅神医的地方,还请见谅。” “无妨,他们俩对我还算有礼,一路也颇为照顾,就是我那车夫受了点苦头,还望米舵主下个命令莫要伤他,别让我上一回青莲派,连家里老仆都没了。” 梅雪嫣心知自己于青莲派来说是有价值的,所以他们不会轻举妄动,而曹老头则不同,他们这些教匪杀个把人再正常不过了。 “那是自然,梅神医是贵客,咱们岂有伤害贵客仆从之理?我已经让人好生招待了,梅神医请放心。” 梅雪嫣浅浅一笑道:“方才米舵主说是掌门想要见我,却不知怎么我来了却避而不见?“ “掌门的确是有此意愿,可惜他实在是抽不开身,所以便派我来招待梅神医。”米樵试探地问道,“外面的人传言梅神医通天本领,是拜师世外高人学来的?” 梅雪嫣心道果然来了,这青莲派的目标不止是她,还有她背后那位尚未现身的师傅。 “哦,是早年间一位云游四方的青牛道人教了我几日奇奇怪怪的本领。” 米樵眼角直抽搐,只教了几天本事,就能点化凡人开窍在科举中一鸣惊人,救治疗伤的医术比太医高明无数倍?这果然是仙人才有的本领,要是米樵以前听说这样的事,一定会哈哈大笑,把它当坊间的故事听,可梅雪嫣高中茂才不假,又在他眼皮子底下把胥将军从鬼门关拉回来,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梅雪嫣年纪轻轻,她的本领从何而来?自然是背后有个师傅才解释得通。 “尊师果然是奇人,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 “青牛道人教了我一些东西之后就去云游了,说什么要渡九九天劫,这些年我却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了。” 梅雪嫣埋头叹息,心中却憋着笑,她乱七八糟胡说,反正头头是道爱信不信。米樵听得睁大了双眼,渡劫?渡什么劫?难不成是要成仙了?一时间米樵不敢置信可又不得不信。 “啊……那大概高人是已经羽化登仙了吧。” 说出这话来,米樵都觉得荒唐,他居然还派人绑架仙人的弟子?要是神仙看到了,岂不是要降下一个雷把他们劈死,或者顺手把象邙山夷为平地了?所幸这神仙也不爱管闲事啊…… “这一天下来,肚子还有点饿了呢。”梅雪嫣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米舵主能否……”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少主 “哦哦哦……姑娘请稍等,我这就差人安排膳食。” 米樵立即醒悟过来,神仙他们是没法拉拢了,何况他们也没这本事让神仙替他们效命,但是这仙人唯一的徒弟还是要好生款待的。 不多时,那刀疤脸就送来的食盒,一一陈列出来,有一盘野菜熏肉,一碗鸡蛋羹,一碗海菜汤,而主食的碗里却是梅雪嫣在景国百姓中从未见过的蒸番薯。 梅雪嫣信念大洞,她和林三郎乘船从华桐府来太源府时,碰到那个叫智空的僧人,他一直吃的就是番薯。 梅雪嫣当时在想,番薯这东西产量高又饱肚,要是给临安的灾民种植能解饥困之难,只是她又没见过景国哪里有栽种,所以奇怪是不是只有少数偏远地方才有。今日又看到了这番薯,联想起智空说过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梅雪嫣第一个反应就是智空和青莲派是有关联的,至于关系到底如何,她不能仅凭番薯就能揣测出的。 见梅雪嫣拿着筷子出神,米樵以为她是嫌弃饭菜太差,尴尬地轻咳一声。 “梅神医见谅,山中贫寒,不如城里那般一应俱全,而且咱们青莲派不好下山走动,还请谅解。” 梅雪嫣才回过神来,这青莲派躲藏在象邙山,不能大肆下山采购,何况山间崎岖,他们也没有条件能运送那么多物资上来,看起来过得很是清苦啊。当然梅雪嫣并不挑剔,有鱼有蛋还说什么清贫呢?米樵甚至为她还准备了一盘鲜桃,应该是山里头摘的。 “米舵主不必多言。” 那刀疤脸已经馋得不行,又是肉又是蛋的,他口水都快出来了。 见她还挑三拣四,不满地说道:“鱼肉可是咱们都吃不到的东西,少挑三拣四……” 米樵皱眉威声道:“谁许你出言不逊了?出去自己掌嘴!” 刀疤脸愕然,不知道为什么米樵会因一个人质对他发怒,不过米舵主威势在,他立即屁滚尿流地跑出去,真就在外头自己打耳光,屋内的梅雪嫣听得真切,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击掌还是真的自己掌嘴了。 梅雪嫣生出一丝同情来,这些青莲派教众何必呢,窝在山里头藏头露尾,不能吃好喝好,又怕官府围剿安稳觉都不能睡。 “梅神医不要误会,咱们青莲派并不缺银钱,只是这个时候官府看得紧,咱们无法去集市采购物资,等风波过了,大有好的庄子宅院可去,并非时刻要萎缩在山中度日。” 青莲派的脸面可关乎到能不能拉拢到梅雪嫣,米樵自然要解释一下,免得刀疤脸的话让梅雪嫣以为他们青莲派如何穷。 “当然当然……”梅雪嫣没有拆穿他,应承道,“风头一过,米舵主还是另找好的地方作为太源府的分舵吧。” “梅神医何出此言?”米樵疑惑问道。 “因为象邙山虽山清水秀,又地势峻峭,可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梅雪嫣就着菜汤咽下番薯,这番薯吃几口还算香甜,吃多了觉得也就还好,关键是有些无法下咽,亏她之前见僧人智空拿着烤番薯啃,她还有些嘴馋来着。 “什么缺陷?“米樵警觉地问道。 不多时,那刀疤脸就送来的食盒,一一陈列出来,有一盘野菜熏肉,一碗鸡蛋羹,一碗海菜汤,而主食的碗里却是梅雪嫣在景国百姓中从未见过的蒸番薯。 梅雪嫣信念大洞,她和林三郎乘船从华桐府来太源府时,碰到那个叫智空的僧人,他一直吃的就是番薯。 梅雪嫣当时在想,番薯这东西产量高又饱肚,要是给临安的灾民种植能解饥困之难,只是她又没见过景国哪里有栽种,所以奇怪是不是只有少数偏远地方才有。今日又看到了这番薯,联想起智空说过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梅雪嫣第一个反应就是智空和青莲派是有关联的,至于关系到底如何,她不能仅凭番薯就能揣测出的。 见梅雪嫣拿着筷子出神,米樵以为她是嫌弃饭菜太差,尴尬地轻咳一声。 “梅神医见谅,山中贫寒,不如城里那般一应俱全,而且咱们青莲派不好下山走动,还请谅解。” 梅雪嫣才回过神来,这青莲派躲藏在象邙山,不能大肆下山采购,何况山间崎岖,他们也没有条件能运送那么多物资上来,看起来过得很是清苦啊。当然梅雪嫣并不挑剔,有鱼有蛋还说什么清贫呢?米樵甚至为她还准备了一盘鲜桃,应该是山里头摘的。 “米舵主不必多言。” 那刀疤脸已经馋得不行,又是肉又是蛋的,他口水都快出来了。 见她还挑三拣四,不满地说道:“鱼肉可是咱们都吃不到的东西,少挑三拣四……” 米樵皱眉威声道:“谁许你出言不逊了?出去自己掌嘴!” 刀疤脸愕然,不知道为什么米樵会因一个人质对他发怒,不过米舵主威势在,他立即屁滚尿流地跑出去,真就在外头自己打耳光,屋内的梅雪嫣听得真切,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击掌还是真的自己掌嘴了。 梅雪嫣生出一丝同情来,这些青莲派教众何必呢,窝在山里头藏头露尾,不能吃好喝好,又怕官府围剿安稳觉都不能睡。 “梅神医不要误会,咱们青莲派并不缺银钱,只是这个时候官府看得紧,咱们无法去集市采购物资,等风波过了,大有好的庄子宅院可去,并非时刻要萎缩在山中度日。” 青莲派的脸面可关乎到能不能拉拢到梅雪嫣,米樵自然要解释一下,免得刀疤脸的话让梅雪嫣以为他们青莲派如何穷。 “当然当然……”梅雪嫣没有拆穿他,应承道,“风头一过,米舵主还是另找好的地方作为太源府的分舵吧。” “梅神医何出此言?”米樵疑惑问道。 “因为象邙山虽山清水秀,又地势峻峭,可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梅雪嫣就着菜汤咽下番薯,这番薯吃几口还算香甜,吃多了觉得也就还好,关键是有些无法下咽,亏她之前见僧人智空拿着烤番薯啃,她还有些嘴馋来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少主(二) 悬崖上此时吊着的铁链在夜风中直摇晃,而米樵吸气运功之后,竟直接走了上去,虽然有些摇晃惊险,但是他还是走过了铁索,于他而言,要走过铁索还是有些费力的,每次都必须聚精会神,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如果可以的话,他是不愿意走上铁索的。 铁索这边同样是绝壁,不过有一个小溶洞。 “少主……少主……”米樵在外头轻轻唤了几声。 “说吧。” 里头淡淡地回了一声,声音醇厚,并不轻浮也不阴森。 “梅神医请来了,我跟她交涉了一天……”米樵想了想措辞,最终还是老实说了句,“可我到现在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哦?” “看样子她更像是投诚来的,可是我不能判断是真是假。现在回想,她自己什么都没说,反倒是我差点被她套出话来,咱们真要拉拢她吗?” 里头慢悠悠地说道:“拉拢不拉拢另说,总之她身份不明,不要动武伤她,最好也不要得罪,能结个善缘总比化作仇敌要强。” 米樵点点头,这费心费力的,就是因为梅雪嫣身份太复杂,他感觉绑来了一只烫手山芋。 “那好,对了,她还跟我提起您,说跟您是老相识了。” “哦?看来她已经猜出来我是青莲派的人了。”智空想了想说道,“我是在船上和她相处过几日,她有一套身法,虽不能提升内功,也不是武功招数,但我这些日子仔细琢磨了一下,却对身体有许多改善……” 智空还不好说这身法的作用,但最起码能让人的手脚更加灵便迅猛,动作协调,长此以往练下去,他们练武之人出招速度能比旁人快,当然是很有用的,只可惜他只粗略看了两眼,并没有。 “是了,肯定是她师傅教她的神秘身法。”米樵很是肯定地说道。 智空疑惑地问道:“她师傅?” “是啊,她说她所有的本事都是她师傅点化,教了她几日,而且我看她师傅真是位快羽化登仙的人物……” 智空沉默了良久,没有回答,鬼神之说他是不会相信的,可梅雪嫣的一切如此神秘,让他十足兴趣一探究竟。 “你先下去吧,上回刺杀胥将军的事,不是你的失误。” “多谢少主……” 米樵高兴地说道,少主不责怪,他便轻松了。 梅雪嫣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便熄灯躺下了,不过她睁眼一直看着静悄悄的窗外,直到深夜才浅睡过去,因为时刻警醒着,所以当屋子里响起一点动静的时候,她便转醒立即坐起来,她是和衣而眠,警惕地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 “嘘……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梅雪嫣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 是林三郎,果然他连夜赶来了。 林三郎没等她说话,便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没说担心的话,也没有责怪。 “咱们现在就下山,等会儿山中大乱,你千万要跟在我身边。” “嗯……”梅雪嫣轻声回答。 林三郎只嘱咐了一句,就拉着她的手往外走,门口躺着一个人,正是看守梅雪嫣的刀疤脸,此时他已经被林三郎打晕在地,不省人事了。 林三郎牵着梅雪嫣,脚步不急也不满,总之让梅雪嫣跟得上,梅雪嫣躲在他身后,被大手紧紧握着,她从未在林三郎身上有过如此安全的感受,仿佛只要他在,就无需她考虑危险,他一定会护她周全一般。 黑夜中潜行,林三郎和梅雪嫣都没有说话,靠得近的时候,梅雪嫣甚至能听到他呼吸声。 “等等,曹老伯怎么办?”梅雪嫣焦急地问道。 林三郎简略地答道:“他那边有人去了,不过能不能逃出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梅雪嫣踩着林三郎踩过的路,十分艰难地行走,她白天爬上来,耗费了不少体力,现在又走在石头路上,脚下硌得生疼,鬓角已经渗出汗珠。 林三郎发觉她极力隐忍的喘息声,自己半蹲了下来,作势让她上背。 “快,我背你。” 犹豫了一眨眼,梅雪嫣还是上去了,她已经连累林三郎深夜潜伏入敌寇的营地,不能继续拖累他的速度了,若是被青莲派的匪徒察觉围攻,林三郎也跑不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象邙山的?” 林三郎宽厚的背让她放松了许多,所幸林三郎是个力气强横,就是背两个梅雪嫣也能如履平地。 “是木铃去军营报信,说你出门未归,怕是出事了,我才赶回去,看到你留在房间的字条。” 梅雪嫣鼻子一酸,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之前她就已经绝情拒绝了林三郎,但林三郎对她一如既往地关心。 梅雪嫣原以为她要在山中待上几天,却没曾想木铃终究还是去报信了,她在房间逗留了许久,其中就是写下了一张字条。 象邙山毕竟是青莲派的分舵,即使是山中也有人值夜巡查,林三郎和另一个人潜伏进来,还是很快被巡夜的人发现了,山顶顿时吵闹起来。 “报……舵主!有人潜入了象邙山!” 米樵本已经睡得沉,听到这消息,衣服都没有穿上,直接蹦了起来。 “怎么会?是何人?擒住了没?” “没有,只发现了被打晕了两个同门,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米樵差点一脚把他踹下去,可这时候发泄也于事无补,他是一舵之主,临危不乱,立即想到关键。 “梅神医还在吗?” “已经没人了。” 果然,米樵脑袋有点晕眩,她果然不是诚心来投靠的,而是引人上山!而米樵居然被她哄得团团转,信了她的鬼话!这让米樵又愤怒又憋屈,是他引火烧山啊。 “快!让所有人巡山去追!山下驻守的弟兄传信了没有?” 话音刚落,山脚下亮起无数的火把,并响起吵吵闹闹的声音,让米樵更加绝望。 “快去打探山下来了多少敌人,先不要硬拼,没有两三千人,咱们象邙山也不是那么好攻下来的,派人去通知少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围攻 象邙山平日看起来荒凉无比,梅雪嫣上山的时候都没有看到几个人,这下子像捅了马蜂窝,白日里隐藏的人全出动了。一个分舵驻守着两三百号人,十人一组,分开搜寻着逃跑的梅雪嫣。 象邙山地势崎岖,却不见得有多大,这样地毯式地搜查,梅雪嫣和林三郎无处隐藏,只能飞快往山下赶。 “他们居然有这么多人?” 梅雪嫣惊讶不已,她原料想象邙山上应该不过几十个青莲派的教众,现在回想心有余悸,要是在山顶的时候,林三郎被发觉,那就是插翅难逃了。 “没事,我们赤焰军出动了一小半的兵力,胥大哥说了,倭寇不可怕,可怕是隐藏在自己要害的心腹大患,青莲派随时可能暴起伤人,宁可花一些代价也要把他们在太源府的分舵端了。” 胥将军的决定很在理,他雷厉风行,连夜行军就赶来了象邙山,可见他这个主帅不是白当的。赤焰军大概有四五万人,看山下的火把,估计应该有上万人,胥将军对此次是势在必得了。 “他们在那儿!” 追捕的青莲派教众喊了一声,附近的小组正飞速地赶来,林三郎和梅雪嫣先被二十几个人围上,林三郎拉着梅雪嫣边走边击退青莲派的教众,他大刀刚猛无比,所到之处便是一条人命,因为他的力气大,即使是和人对劈,对方也只能落得被反伤的下场。 只是忌惮青莲派聚集更多的人,所以林三郎不敢逗留,牵着梅雪嫣一直往山下赶,和赤焰军会和。林三郎的手死死地握着梅雪嫣,没分开一会儿。 后头追杀来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了几十人,按照这速度,他们还没有到山脚,必定会被追上的。好在赤焰军此时已经往上攻了,山脚驻守的青莲派教众根本不足为敌,只能边放着信号边往山上退,原本死寂的荒山,从未有过如此热闹喧嚣。 此时山顶上的舵主米樵,青莲派少主智空都看着山下的形势。 智空沉默了良久,没有回答,鬼神之说他是不会相信的,可梅雪嫣的一切如此神秘,让他十足兴趣一探究竟。 “你先下去吧,上回刺杀胥将军的事,不是你的失误。” “多谢少主……” 米樵高兴地说道,少主不责怪,他便轻松了。 梅雪嫣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便熄灯躺下了,不过她睁眼一直看着静悄悄的窗外,直到深夜才浅睡过去,因为时刻警醒着,所以当屋子里响起一点动静的时候,她便转醒立即坐起来,她是和衣而眠,警惕地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 “嘘……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梅雪嫣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 是林三郎,果然他连夜赶来了。 林三郎没等她说话,便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没说担心的话,也没有责怪。 “咱们现在就下山,等会儿山中大乱,你千万要跟在我身边。” “嗯……”梅雪嫣轻声回答。 林三郎只嘱咐了一句,就拉着她的手往外走,门口躺着一个人,正是看守梅雪嫣的刀疤脸,此时他已经被林三郎打晕在地,不省人事了。 林三郎牵着梅雪嫣,脚步不急也不满,总之让梅雪嫣跟得上,梅雪嫣躲在他身后,被大手紧紧握着,她从未在林三郎身上有过如此安全的感受,仿佛只要他在,就无需她考虑危险,他一定会护她周全一般。 黑夜中潜行,林三郎和梅雪嫣都没有说话,靠得近的时候,梅雪嫣甚至能听到他呼吸声。 “等等,曹老伯怎么办?”梅雪嫣焦急地问道。 林三郎简略地答道:“他那边有人去了,不过能不能逃出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梅雪嫣踩着林三郎踩过的路,十分艰难地行走,她白天爬上来,耗费了不少体力,现在又走在石头路上,脚下硌得生疼,鬓角已经渗出汗珠。 林三郎发觉她极力隐忍的喘息声,自己半蹲了下来,作势让她上背。 “快,我背你。” 犹豫了一眨眼,梅雪嫣还是上去了,她已经连累林三郎深夜潜伏入敌寇的营地,不能继续拖累他的速度了,若是被青莲派的匪徒察觉围攻,林三郎也跑不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象邙山的?” 林三郎宽厚的背让她放松了许多,所幸林三郎是个力气强横,就是背两个梅雪嫣也能如履平地。 “是木铃去军营报信,说你出门未归,怕是出事了,我才赶回去,看到你留在房间的字条。” 梅雪嫣鼻子一酸,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之前她就已经绝情拒绝了林三郎,但林三郎对她一如既往地关心。 梅雪嫣原以为她要在山中待上几天,却没曾想木铃终究还是去报信了,她在房间逗留了许久,其中就是写下了一张字条。 象邙山毕竟是青莲派的分舵,即使是山中也有人值夜巡查,林三郎和另一个人潜伏进来,还是很快被巡夜的人发现了,山顶顿时吵闹起来。 “报……舵主!有人潜入了象邙山!” 米樵本已经睡得沉,听到这消息,衣服都没有穿上,直接蹦了起来。 “怎么会?是何人?擒住了没?” “没有,只发现了被打晕了两个同门,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米樵差点一脚把他踹下去,可这时候发泄也于事无补,他是一舵之主,临危不乱,立即想到关键。 “梅神医还在吗?” “已经没人了。” 果然,米樵脑袋有点晕眩,她果然不是诚心来投靠的,而是引人上山!而米樵居然被她哄得团团转,信了她的鬼话!这让米樵又愤怒又憋屈,是他引火烧山啊。 “快!让所有人巡山去追!山下驻守的弟兄传信了没有?” 话音刚落,山脚下亮起无数的火把,并响起吵吵闹闹的声音,让米樵更加绝望。 “快去打探山下来了多少敌人,先不要硬拼,没有两三千人,咱们象邙山也不是那么好攻下来的,派人去通知少主…… 第一百六十章 初吻 回到赤炎军军中,梅雪嫣生命已无危险,但她并未安下心来,林三郎还未回来。 在山脚下,梅雪嫣看着赤炎军的将士举着火把攻山,因为赤炎军来势汹汹,人数众多,青莲派那边已经下令舍弃这个分舵据点,撤走人员,所以教匪们只象征性地在撤退过程中丢了几个滚石,无心恋战,所以赤炎军势如破竹。 “梅姑娘,此次围剿青莲派,你功不可没!” 胥将军长笑一声说道,如果赤炎军还和倭寇与青莲派这么对峙下去,吃亏的肯定是赤炎军,此时正是胥将军一筹莫展之际,梅雪嫣的行动无疑是打破了僵局,将青莲派重伤。 因为伤势还没好全,所以胥将军只在后方指挥,并没有亲自去上阵杀敌。 梅雪嫣本意就是将计就计,助赤炎军一臂之力,重创青莲派,但对于军功,她丝毫不在意,反而是自愧将林三郎引入险地。 “林三郎回来了吗?”梅雪嫣问道。 胥将军答道:“方才已经有人来报,去营救的人到的时候,三郎已经将敌人杀得差不多了,他歇息了一会儿,又冲上山了,我麾下再无一人有他的勇猛了,果真是如你所说的拼命三郎。” “那就好……” 听到他安然无恙的消息,梅雪嫣紧绷的心弦顿时松懈了,先是和青莲派的舵主勾心斗角,后一直处在紧张担忧中,梅雪嫣这一放松,便有些困倦了,倚着一棵树便浅浅睡去,山上那些喊打喊杀的声音不绝于耳。 此时的青莲派教众已经从顶峰下山,从后山下,因为象邙山两侧另有山丘阻挡,所以要翻越去后山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幸亏梅雪嫣提醒得早,以赤炎军先锋的脚力,还是逮住了他们的尾巴。 “少主!咱们兄弟有些在山上没来得及撤退!” 米樵不住向智空禀报军情,智空骑在马上,看着身后追来的赤炎军左右翼包抄过来了。 “不用管他们了,保存实力为上,撤!” 智空果断地下了号令,一马当先带领活下来的人飞奔,赤炎军的先锋队得势不饶人,逮住青莲派的教匪不放,痛打落水狗。 在平地上,青莲派区区三百人,即使都是身怀武艺的高手,那也不是赤炎大军的对手,青莲派的教众一直在减员,追开了五六里之后,青莲派的头目跑得太远,才鸣鼓收兵,逃出生天的青莲派教众不足五十人。 “少主,咱们损失了两百多个好手!元气大伤啊!都是那个梅雪嫣,咱们好心好意招揽她,她居然设下陷阱,是我疏忽了……下回让我逮住了她,必定把她千刀万剐!”米樵愤恨地说道。 智空不置可否,看着剩下的几十个人,青莲派可谓损失惨重,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出来活动了。 “这次是咱们稍败一筹,米樵,你带领兄弟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藏一段时日,一边招兵买马恢复下战,我去见见掌门。” 米樵眨了眨眼睛,献策道:“不如……咱们去投奔东瀛人?咱们和他们是联盟,而且这次咱们是为了帮他们刺杀胥将军才暴露的,他们不能坐视不理的!” “不行!”智空冷冷地喝道,“咱们是借助倭寇之力,但和那些倭寇不是一伙人,再和那些倭寇为伍,和真正的魔教有什么区别?” 米樵缩了缩脖子说道:“咱们又不怕外人说……” “哼,你以为你现在去投靠东瀛人,他们就会接纳你们吗?”智空语气不善地说道,“没有实力合作的伙伴,只会沦为别人的食物,米舵主,你把东瀛人想得太善良了吧?” 受此点拨,米樵冷汗直下,他还想着借东瀛人之力再恢复元气,却忘了那些倭寇并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这么狼狈地投奔,只怕立马被他们吞并了。 “少主说得是,是我糊涂了……” “按我说的做吧。”智空叹了一口气道,“暂时不要跟倭寇联络了。” “是!” 这边奔走百里,那边赤炎军已经收兵回营,杀敌不说,能直捣青莲派分舵的窝点,才是最大的收获,暂时一段时间,青莲派已经没能力兴风作浪了。 梅雪嫣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她睡在寝榻上,周围是熟悉的地方,正是林三郎的营帐。 她耳中还听到有人向胥将军报告缴获的战利品什么的,因为象邙山是青莲派的分舵,所以赤炎军从各种书信证据中,找到了他们勾结倭寇的铁证,以及青莲派的一些计划也暴露无遗,暂时青莲派在太源府的势力算是分崩瓦解了。 “梅儿,你醒啦,饿不饿?”林三郎坐到梅雪嫣的身边再三询问道,“身子怎么样?没有伤到吧?” 梅雪嫣摇头道:“我没事,你……” 林三郎咧嘴傻笑道:“我更没事,那点小杂鱼怎么能伤到我?” 梅雪嫣见他衣服上有血迹,被刀剑割破了许多,可见他身上是有创口的,只是于他来说,这点皮肉伤根本不算是伤。 林三郎兴奋地抓住她的手,不让梅雪嫣挣脱。 “梅儿,这次你太鲁莽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幸好你安然无事……” 林三郎拿着梅雪嫣的手贴到脸上,他的胡茬长出来,梅雪嫣有些痒痒地扎收心,触感却很踏实,真实的温度让她有些依依不舍。 “这不是没事嘛。”梅雪嫣低低地说道。 “梅儿,不是我怪你,你有什么计策大可告诉我们,让我们去做就好,这次你孤身犯险,我都快急死了,千万不要有下次了……” 不会有下次了,梅雪嫣心想道,她也不愿林三郎再为她遇险了。 “当时我只想到如何趁青莲派不防备,将他们的分舵据点找出来,机会千载难逢,我来不及将其它事情考虑周全了……” 梅雪嫣说话的时候,林三郎一直盯着她看,仿佛她是天上的星光,赖以生存的空气,捧在手心的至宝,林三郎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和她再分开。 鬼使神差的,林三郎将唇凑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情字 梅雪嫣的话被打断,这个亲吻来得猝不及防,她的脑中霎时被抽空了,一片混沌,忘了推开他,也忘了躲。 “唔……” 梅雪嫣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让林三郎脑子一热,才想到梅雪嫣居然没有躲,顿时让他想更进一步,然而他连为什么要亲下去都不知道,又哪来技巧可言,只嘴唇又加重了一分。 林三郎脑子里没有别的邪念,就好像是自己的珍宝一样,想亲吻疼爱,爱不释手。 林三郎的动作终于让梅雪嫣醒悟,立即像被刺到一般,往后闪躲,惊愕地看着林三郎,她不是惊讶林三郎有此举动,而是惊讶自己居然忘了拒绝! “你……” 回过神来的梅雪嫣和林三郎,同时发现营帐内并不只有他们二人,胥将军他们瞪大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俩。 “嗨……继续啊。”有人遗憾地说道。 胥将军磕磕巴巴说道:“似乎是咱们打搅了他们的好事啊,快走快走……” 胥将军带领属下飞一般地逃出营帐,给二人留下充足的空间。 梅雪嫣瞠目看着林三郎,她都没脸红,反倒是林三郎先闹了个大红脸,他肤色本就黑,这么一来,更加像烧了半红的黑炭了。 “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林三郎脸红不是因为羞涩,他这种军痞就是脱光了衣服在外头跑都不会觉得一丝害羞,而是因为激动,他只觉得心脏噗通噗通快跳出来了。 回味刚才绵软的嘴唇,林三郎嘴里都发甜,他只是浅尝辄止就够他浑身激动燥热了,他只听别人说,跟女人怎么腻歪亲嘴,这回真吃到了,他才知道,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不,比他们形容得还甜。 就算是被梅雪嫣揍一顿,他也认了。 “我知道。” 梅雪嫣侧到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要是不喜欢,打我就好了,我绝对不还手!” 林三郎以为她生闷气,不想理会他了,方才得到的一丝就够他流连忘返了,怎么能再容忍失去?就算不能拥有,每天看着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我已经想好了,你不理我没关系,反正我就赖着你不走,你到哪我就到哪。”林三郎语无伦次地说道,“你讨厌我也无所谓,但是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嫁给我?你告诉我,我都改了!你看,我不凶了,也不说脏话,你以前说我野蛮粗鲁,我也改了,到现在除了战场上,我再也没有打过人……” 林三郎像个小孩一样,细数着自己的改变,以前她说过不好的那些地方,他一个个都用心改了,他从未畏惧,此时却害怕得要死,只怕梅雪嫣说一句不。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能做得到!”林三郎重重地承诺道。 梅雪嫣看着他认真的脸庞,明明胡须横生不修边幅,却又如此可爱,他举手无措的模样就代表他有多认真,看着看着,梅雪嫣眼前的景象就模糊了。 林三郎见她眼眶变红,两滴清泪滚落,顿时一阵揪心的痛。 “你别哭……我……我不逼你,我不逼你了……” 梅雪嫣瞧他的傻样,突然破涕为笑。 “你真要娶我?”梅雪嫣的声音有一丝黯哑。 林三郎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肯定得不能再肯定。 “是,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了。” 梅雪嫣呼吸如兰,缓缓说道:“我原来设想的夫君,是温文尔雅,有担当,与我举案齐眉,彼此一心一意厮守一生。你虽然野蛮鲁莽,完全不是我的意中人……” 林三郎睁着眼睛听着,不敢插话。 “也罢,世事最难料的就是情字,最美的不是如约而至,而是阴差阳错。”梅雪嫣沐若烟波望着他说道,“但是你早先说过,往后还要娶三妻四妾,我梅雪嫣的夫君一定是只我一人,所以你还想着纳妾,我便不会嫁给你……” 林三郎突然摸着脑袋傻笑:“呵呵……呵呵,我知道了,你是还把我以前说的话放在心上,怕我还要娶妾……梅儿,你怎么不早说啊?” “你也没问过我。”梅雪嫣嗔声道,“怎么样?娶我就不能三心二意,你自问做得到吗?”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男子汉一言九鼎!”林三郎大声说着,又觉得不够慎重,又道,“你早告诉我就好了,我早就只认定你一个妻子,哪里还有闲暇看旁的女子?” “真的?” “千真万确!有违此誓……”林三郎愣了一下,想着有什么毒誓,恶狠狠说道,“有违此誓,就让我爹娘从坟茔里头爬出来抽我!” “噗……” 梅雪嫣被他弄得失笑,原本对他的成见在一笑中泯然不见,得此一个男子对自己的承诺,这世上再无比这更幸福满足的事了吧? “梅儿……” 林三郎双臂一环,把她搂过来。 梅雪嫣靠在他的肩头,仿佛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寻到了岸,风吹雨打的落叶寻到了根,以前再如何被欺侮毁谤,她心头荡然无存,只觉得她有了依靠,再也不是一个人龃龉前行。 梅雪嫣闻着他身上的男儿气息,皂角夹杂着一丝血腥味,饶是不太美妙,也变得无比美好踏实。 “梅儿,我想……” 林三郎的唇又凑过来,想继续品尝方才初浅的亲吻。 梅雪嫣赶紧推开他,瞪着他说道:“你别得寸进尺!” 林三郎委屈地撅了撅嘴,刚才说得还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了呢? 梅雪嫣指了指外头,说道:“胥将军他们说不定还没走,你不是要在军营里头做这种事吧?” 林三郎郁闷地跑出去,外头立马传来打打闹闹的声音,梅雪嫣还听见胥将军他们道喜打趣,林三郎三言两语把他们打发走了,才又进来。 这次林三郎学乖了,没有急功近利,只拉起她的手,不住摩挲,他这双手练过拳握过刀牵过缰绳杀过敌人,所以有些粗厚,而梅雪嫣的手这些天已经养得白白嫩嫩,恢复了少女的嫩滑,柔荑无骨。 第一百六十二章 功勋 “对了,林白粥呢?是它引你上山的吧?” “在伙夫那儿啃熬过汤的骨头呢,我去把它捉过来……” 不一会儿林三郎就抱着白粥进来,它嘴里还叼着一根排骨,怎么也不肯松嘴。 梅雪嫣接过来抱在怀里一顿揉搓,林白粥和二狗子一样,你少见通灵性的养物,这回还是多亏它,否则林三郎没那么快能准确地找上象邙山的主峰。 “我看了留下来的信条,就骑着马带它去象邙山,却不知道从何找起,是这小东西给我指路,梅儿,你是怎么做到的?这蠢东西居然也能派上用场。” 林三郎用手指逗弄林白粥,揪它嘴上的毛,林白粥似乎知道林三郎在诋毁它,终于肯放下排骨抱着林三郎的手指就咬。 “它鼻子敏锐,闻到了我留下来的药香。” 这几日梅雪嫣都在梅记药草厅,回来的时候正好带着一些豆蔻,这药能治食欲不振等疾病,也有放进卤汁里做烹饪的,梅雪嫣便带了些回家。 她在房间待了一段时间,留下书信,也故意和林白粥玩耍时让它记住豆蔻的香味,梅雪嫣到了象邙山之后,把藏在手帕里的豆蔻沿途撒了一些以作引路。 原本也没有特别指望才几个月大的林白粥,象邙山并不大,林三郎费些功夫总能寻到主峰的,却没想到林白粥并没有掉链子,靠狗鼻子分清楚了梅雪嫣的去向,林三郎才能当晚就及时找到了她。 “总之,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些危险的事了,要是青莲派的人绑架之后把你伤到怎么办?” 林三郎担惊受怕了一天,生怕青莲派的人是为了杀害她。 “放心,我自己有分寸的。”梅雪嫣解释道,“青莲派要真想杀我,大可派一个死士来刺杀,连胥将军都中过埋伏,更别说我了……他们抓我过去,应该是想逼问关于胥将军死而复生的医术。” 林三郎点头称是,不过心里想着林府因为在城中,林三郎便没有安排护卫,现在梅雪嫣摆了青莲派一道,让他们重伤元气,指不定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什么刺杀投毒的事他们是做得出来的。 “我安排两个亲卫同你回林府,以后贴身保护你。” “不用这么费力吧,青莲派的人这段时间肯定不敢冒头了。” “说不准,反正我不许你再出半点差池,就这么说定了。” 林三郎执意说道,他绝不能再看梅雪嫣踏入险境了。 胥将军将围剿青莲派的事上报给朝廷,官府已经将青莲派定义为邪派魔教,正式打压铲除,尤其是在太源府之内,青莲派受各方追杀得只能东躲西藏。 过了两日,青莲派掌门也跟官府交涉,声称绑架刺杀的事全部都是因为分舵主米樵的私仇,跟勾结倭寇无关,青莲派乃武林正派,绝不会和外寇狼狈为奸。官府这边又不做声了,这时候要把青莲派铲草除根太难了,而青莲派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暴露行踪了。 “可惜景国现在内忧外患,这些邪派中人,肯定会再找机会寻事。”胥将军跟林三郎和梅雪嫣说道,“不过这些我也管不着了,梅姑娘,我前日将你的功勋上报给了朝廷,接二连三的功劳,上头估计在商量怎么着赏你呢,应该不日就会有信了。” 梅雪嫣先是救了一国的将军,后是设计端了青莲派分舵的老窝,这两点就已经是足以封爵的功勋了。 而现在,梅雪嫣同梅长庚调配出来的几种药物已经大功告成,主要是针对军营里常见的跌打损伤和刀剑外伤,有白药等几种疗伤圣药,现在赤炎军已经斥万两白银大量购入疗伤圣药,因此梅雪嫣和梅记药草厅尽管是以最低价贩卖给赤炎军,那也赚了一大笔,梅记因此渡过了之前因假药而亏损的局面。 “其实我只不过是找到了青莲派的地方,还拖累到赤炎军去搭救,算不得什么大功劳,朝廷真正要赏的,是赤炎军的兄弟们才对。” 梅雪嫣不敢居功,眼下她只是救了胥将军一命,便引得青莲派火急火燎地要绑架她,再传去什么消息,那她岂不是成了唐僧?什么妖魔鬼怪都想要她的命了。 “梅姑娘不要推脱,咱们赤炎军都是堂堂正正的汉子,是你的功劳谁也不会有异议,我先去审问刚抓到的倭寇,你们俩就……不用拘束了,反正这儿只有你们。” 胥将军坏笑一声,溜走了,梅雪嫣被他取笑得霞飞双颊。 “怎么最近只见你们赤炎军整顿练兵,却没有再去大肆围捕倭寇了?” 梅雪嫣问道,这两日林三郎日日夜夜都黏着她,也没有什么大的战役,只在太源府境内抓了阿猫阿狗三两只。 “兴许是咱们雷霆手段把青莲派给剿了,倭寇也老实了很多,都缩回海上去了,还在太源府活动的,就只有一些小队伍,跟打老鼠似的,也用不着我亲自出征了。”林三郎牛气哄哄说道,“但是我觉着吧,倭寇可能要来一次大的进攻了,这时候说不准在部署呢。” “为什么?” 林三郎虽然傻气了点儿,但是打仗的事却一点都不含糊,别看他骁勇善战跟没头脑似的,也不懂什么兵法,但他靠的是经验和直觉,这点梅雪嫣根本体会不到,所以只能问他。 “就是……跟耍枪似的,要出枪如龙其实先要收手蓄力。” 林三郎自己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又说道:“府试不是只剩三天了吗?我送你回城内吧。” “嗯,我今天正要回去。” 说起又要告别,林三郎当然是万分不舍,他还没跟梅雪嫣腻歪几日,当然,军营里头啥事都不方便,也仅限于天天陪她说话,偶尔亲昵一下,能亲上一口足以让林三郎乐老半天。 而梅雪嫣却和以往不同,以前她忐忑不安,不想见到林三郎,现在互相心意相通,自己已倾心交付,她也生出不舍的情绪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功勋(二) 如胥将军所说,朝廷上,为了如何犒赏梅雪嫣之事,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启禀皇上,梅雪嫣先搭救胥将军有功,后对剿灭青莲派更是功不可没,这要是不赏,难免会让人非议朝廷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失了公允,长此以往下去,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景国还有几个人肯为朝廷效命?” 说话的一把年纪的右相,他已经是三朝元老,耄耋之年,言行间有些气损力虚。 龙椅上坐的自然是当今圣上,不过却是个五六岁的小儿,小皇帝生得稚嫩可爱,他虽假装在听朝臣们议论,实则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不自觉低眉看自己晃着玩的双腿。 而皇帝旁边的凤座,则是当年的萧贵妃,如今的太后,她垂帘听政不能露面,自然是垂着许多珠帘遮蔽,隐隐绰绰只能看到她身上凤冠霞帔的光彩。 “皇帝和哀家正有此意,左相有话要说吗?” 太后不知面容如何,但声音还算年轻,她一说话,皇帝不敢再有小动作,肃然地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前方。 “臣附议。” 左相未满花甲,正是在老臣中算气盛的时候。 左相面无表情,赏梅雪嫣是迟早的事,他不会因此忤逆太后和皇帝,还不如顺着他们的意思说了,是否奖赏不要紧,关键是太后想赏她什么。 “嗯,皇帝和哀家初拟了圣旨,因为她是女儿身,又不能像武将一般加官进爵,皇帝便准备封她一个五品诰命。还有之前她科举成临安县的茂才,五诗同映加上《木兰诗》对黎民百姓有教化之功,这文韬武略的,就只能再升一等,封从四品诰命好了。” 左相的脸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上来就封从四品诰命,那以后她再做出什么事来,岂不是要爬到一品诰命了?其实这些虚名左相本来并不在意的,却因梅雪嫣偏偏写了那篇经义,反对他老祖宗荀子的思想,而现下大肆封赏她,岂不是告之天下人,荀子的思想是错的? “启禀皇上……臣觉得有一事不妥。” 不消左相说话,依附他这一派的礼部侍郎已经启奏了。 “按说皇上和太后封赏有功之人,凭梅雪嫣的功绩封个从四品诰命并不为过……可是历来,诰命只封有妇之夫,且是按夫家的爵位封赏,这梅雪嫣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子,甚至没有出嫁,就叫‘诰命夫人’实在是有违立法,大大地不妥啊。” 太后没有说话,她一早就知道封赏的事不会轻易作罢,左相一派的人肯定会跳出来反对的,干脆静静地等待,自有揣摩圣意的人替她说。 这回却是右相亲自开口道:“礼法二字不能死板,从古至今都是约定俗成才有礼,而法则是圣人先贤们总结出来的,既然已经有女子开先河创历史,咱们景国的礼法也不需太过迂腐,要破而后立才是。”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梅雪嫣科举功名和文位是否有效,咱们已经和文院争论过很多次,今天就不再赘述。” 礼部侍郎说道,“右相大人方才说得极是,下官本无异议……只不过,有些东西不是想改就改,更不能因为一人而废黜,譬如这‘诰命夫人’只能是‘诰命夫人’,总不能变成‘诰命女子’,如果连纲常都乱了,那朝廷也不必设立礼部了。” “侍郎大人说得对。”右相沉静地说道,“不能封诰命,那干脆以她的军中功勋和文位功名来封赏好了,以她如今立下的功勋可以事五品以上的军职,和六品以上的官职。” 左相忍不住脸一沉,他连封梅雪嫣诰命这种虚名都不肯,怎么可能允许让她受封实权的军职官职以及爵位? “只不过是救了一个人,是不是她的功劳还犹未可知,另外,的确是她设法铲除青莲派分舵,可也仅仅只是个分舵而已,右相大人何以将她的功勋拔高到五品?”礼部侍郎闷声道。 “哦,侍郎大人可能不清楚如今我景国东南沿海的局势,你可知青莲派一个分舵的存在,是整个太源府乃至景国的隐患?如果让他们和外寇勾结得逞,青莲派分布全景国的人马足足有五万,且都是隐藏在我景国心腹的武林高手,至少十万精兵才压得住。一旦让他们得势,我请问侍郎大人,还能从哪里找出这十万精兵?” 右相的话铿锵有力,而礼部侍郎不懂军情,却也冷汗直流。 “这……” “且不止如此。”右相继续说道,“皇上,梅雪嫣已研制出疗伤圣药和‘手术’之法,这药经太医院验证,比以前的伤药要好上几倍,而‘手术’法可以让濒死之人续命!” 礼部侍郎差点跌坐在地上,他再舌灿莲花也无力招架,这一个个功绩摆上来,简直是要把他都比下去。 “哦?真有如此神药?可呈上来一观?” 右相鞠身道:“启禀太后,此药是蒋太医从太源府千里迢迢取回,和太医院共同验证,蒋太医已经在殿外等候传话。” “传!”太后立即说道。 蒋太医走在前头,他身后是他的两名药童,蒋太医经常在皇宫走动,所以并不怯场,他的两个药童就有点胆怯,托着托盘的手都不住颤抖。 等他行了礼之后,太后主动问道:“蒋太医,你从太源府带回的药,以及那个手……手术法,果真有如此神奇?” “禀皇上太后,此次微臣带回的药有两种,一种是用以疗伤的,比如这种白药,一种是麻沸散,用于手术过程中减缓痛楚。” 文武百官正对梅雪嫣好奇,又听不太懂这些,蒋太医只能耐心解释,他微微有些自豪,毕竟只有他亲眼见过梅雪嫣那神奇的起死回生之术。 “这白药的药效不能用言语衡量,只能比喻,若一百个刀伤之人,以前有五十个人会伤口化脓而死,剩下五十个人需三十日方可痊愈,只要用了这白药,化脓者不会超过五人,且只需十日便可药到病除!” 百官哗然。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功勋(三) 文武百官全部蜂拥而至,都来看这传闻中的仙药。 只见名为白药的药膏用贝壳盛着,混白色,散发着一股清香,不过仅凭外貌上看,谁也看不出神奇之处,而既然蒋太医为首的太医院已经验查过了,那它的疗效绝不是作假吹嘘。 心里通透些的大臣均明白这药膏的价值。不说其问世,在市面上带来多大的利益,光是用于战场上,几乎可以成倍地提升军队战斗力,为何?假若士兵两败俱伤,你一百人要死一半,我一百人活过来九十九,另外比敌方要快几倍的时间痊愈,重新恢复行动力,这节省了多少将士的时间和生命? 仅此一条,封为万户也不为过。 以景国各家医师的医术,包括太医院,他们都各有所长,对一些病疾有家传绝学,可对这外伤都是无能为力,多半就是抹点药用纱布包扎了,蒋太医家传的药粉已经是最好的金疮药了。 “蒋太医,你这白药有没有多余的,我家夫人产后一直痊愈得慢,要是有,给老夫十盒八盒的,我定有厚礼酬谢。” “蒋太医!我三个儿子都是为国效力的将士,都经常有些伤痛,你先给我个五十盒,多少价钱我买!” “你这老东西不要脸,五十盒?全给你好了!” “你们这些文臣家里头又没人打仗,抢什么枪?” 这些文臣武将哪能放过这好东西?谁家没有个伤病?他们纷纷开始抢购起来,这东西用到关键可是一条命啊!谁家都不嫌多! 蒋太医被挤得差点把托盘摔掉,忙拒绝道:“这白药我总共只拿了十盒回来,两盒用于诸位太医研究了……剩下八盒,则是我替皇上后宫保管的,实在是抱歉了,你们呐,真想要,就去太源府梅记药草厅吗买去……” 蒋太医才懒得跟他们多费唇舌,撒手全不管了。 “咳咳……” 太后清咳两声,百官们才意识到这是朝廷上,纷纷收敛归位。 随后蒋太医又介绍了梅雪嫣是如何用“手术法”,替胥将军疗伤,过程被他描绘得惊险无比,梅雪嫣大施手段才让胥将军起死回生,百官们听得瞠目结舌,反正蒋太医自个儿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随后他又说了新药“麻沸散”,可让人被刀割针刺都没有感觉,配合“手术法”更是相得益彰,官员们更是惊奇,直呼是仙人才有的灵药。 “蒋太医,你说得唾沫横飞,可是咱们也并不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药效真如你描述的那般神奇,我看,还是来日有了具体说法,皇上和太后娘娘亲眼所见,才能论功行赏吧?否则要只是吹嘘,可是欺君之罪。” 礼部侍郎语气又酸又气,他是左相一派,自然不可能去抢要圣药,这让他心如刀割也只能忍痛了。 “反正我只是向皇上和太后呈报实情,并非捏造,这衡量功绩与我无关。” 蒋太医撇清道,他只是个太医,就是有心替梅雪嫣说话也轮不到他管,只一口咬定一切都是实情。 “启禀皇上,这几种药物投入军中,可大大降低将士们的死亡,的确是有利江山社稷,造福百姓的丰功伟绩!” 方才那个讨药的将军斩钉截铁地说道,废话,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何况他们那些文臣怕左相,跟左相沆瀣一气,他们这些武将可从来不怕。 “嗯……众卿家还有别的异议吗?” 太后只淡定地问了一句,反正封赏的事,各大臣私下早就争论不休了,也不在乎这点时间。 “启奏皇上太后。” 左相见梅雪嫣得人心,就连自己那些人都无法鸡蛋里挑骨头,他总算是坐不住了。 “我听闻梅雪嫣的本领来自于她背后隐士的高人,如今仙人授药,可见上天眷顾皇上太后,乃景国大兴之兆,实在是可喜可贺!” 左相话一出,被不少人暗骂老狐狸,他轻飘飘地奉承一句,将梅雪嫣的功劳全转嫁给老天爷了,是神仙庇护皇帝和太后,保佑景国昌盛,跟梅雪嫣有什么关系? “至于关于封赏的事,本来是皇上定夺,不过现下众口不一,又因梅雪嫣是女子身份起了争执……不如干脆等此次府试结果出来,一并封赏。她迟早要出嫁,到时候封为诰命,便再无不妥了,只是时间早晚,她的功绩摆在那儿,晚几月半年的又不会减少。” “左相的意思……是眼下什么也不赏咯?也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右相哼声说道,态度坚决。 “不不不……有功岂可不赏?梅雪嫣救了赤炎军主帅,如果不宜封号的话,那就赏些实际的,赐白银万两如何?” 右相听了气得瞪直了眼睛,左相这是要大事化小,将她的功劳抹得芝麻绿豆般大小,现在又封号爵位也不给,只赏一万两白银? “一万两……还不够左相大人府中一个月的进项吧?” 右相一身书生脾气,直白地指责道。 一万两于普通人家来说诚然是不少了,可他们缺的不是钱,也不是权,是来自帝王家的肯定,是借圣旨昭告天下,他们与左相之流不同,这世上还有人一腔热血,还有人身怀浩然正气,正为景国添砖加瓦!这景国不是左相一手遮天!而左相的打压却让这份功绩消磨得无影无踪。 “这又是从何说起?我与你同为景国栋梁,皇上的左膀右臂,你领多少俸禄我就多少俸禄,唉……”左相痛心疾首地说道,“既然是皇上的犒赏,那就是帝王的肯定,这已经是多少人盼不来的殊荣了,怎么右相大人嫌少,还纠结起封赏的数额来?国库并不富庶啊,那要不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每人拿出几千两,凑个大点的数好了,我这个左相定当做表率。” 右相胸膛起伏,指着左相手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好了,两位大人都是元老大臣,不必为此小事伤了和气。”太后最终开口道,“就依左相的办吧,梅雪嫣的功绩哀家和皇上都记得,等府试她成为一府举子,皇上和哀家自然会一并封赏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夫人 最近连城内都不太平,梅雪嫣又成了青莲派的死敌,林三郎亲自御马护送她回府了。 进府时,曹老头依旧恭恭敬敬地开门,这老头折腾一回,居然瘦了。 “曹老伯,这几日连累你担惊受怕了。” 梅雪嫣安慰道,曹老头平白无故受此惊吓,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慰问是应该的。 “不不不,我没事,绑匪也没拿我怎么样……”曹老头说起来居然后怕得哭了,“就是真把我给吓坏了,这群挨千刀的……” “这十两银子你拿回去买些滋补的药膳,瘦成这样你家里人看着该心疼了,林府也倚仗您老多照看着呢。” “是是……”曹老头捧回银两,破涕为笑道,“多谢夫人赏赐,夫人菩萨心肠,这次是逢凶化吉,下辈子肯定无灾无难,富贵两全的!” 梅雪嫣轻笑,这老头嘴巴皮子倒是灵活。 “你方才叫我什么?” 曹老头奇怪地说道:“夫人啊……您虽然之前不肯,可咱们一直都这么叫的。” 梅雪嫣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暖流,她以前不认这个“夫人”的称号,只是下人们一直不改,她没有计较,却也不听在心上。如今听起来,却有点名正言顺的感觉,让人舒心又有些心跳急促。 “嗯……你下去歇着吧,这会儿也没什么事。” 梅雪嫣轻轻答应一声,眼里和嘴角都掩饰不住喜色,曹老头看着心里头琢磨,以前叫夫人,梅雪嫣都冷淡平常,今日怎么就跟刚上轿的闺女似的?难不成…… “好,夫人有什么吩咐叫我就成。” 梅雪嫣走到自己的梅香院,却见廊子下跪着一个人,正是木铃。 “你怎么不走?留下来不怕我罚你么?” 梅雪嫣走过去问道,木铃居然还在,当初是她被青莲派的人收买,告诉梅雪嫣林三郎在象邙山受伤,幸亏林三郎早用此招戏弄她,梅雪嫣才立即心生提防,才有时间慢慢布置后续。 木铃被收买的事情败露,最好是逃命去,她居然肯留下来。 “夫人,你先处置我吧,把我卖了也成,打死也成,木铃心中惭愧,夫人待我一向仁慈,我却帮着贼人陷害夫人,罪孽深重!” 木铃一说话,眼泪水已经滚滚而落,她眼睛本就是红的,脸色也憔悴不堪,看来这几日她在林府是心如火焚,自责罪不可恕。 “唉……”梅雪嫣叹道,“你那日就良心发现,一再阻拦我去象邙山,可见并不是成心害我。” 那日梅雪嫣警觉之后,并没有说破,木铃还再三地让她不要去,她又不是城府深沉的人,这样的表现,但凡有心之人早就能发现端倪,说明她内心挣扎,当初就悔过了。 而梅雪嫣知道其中有诈,其实是自己主动去的,跟木铃没什么关系了。 “可是我起了歹心,就是罪有应得,我绝无怨言,如果夫人因为我助纣为虐,被奸人害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存活在世上?” “也并不是非处置你不可,起来进屋说话吧。” 梅雪嫣没有让人跪在面前说话的习惯,率先进了屋,木铃才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她跪了多久,她起来时因为力气不足又腿脚麻木,差点跌了一跤,梅雪嫣瞧见她膝盖上渗出一点血迹来。 “让我看看。” 掀开木铃的裤脚,膝盖赫然已经淤肿了,一片青紫色,方才因为在地上擦了一下磨破了皮,淤血就沾到裤脚上了。 “等下擦洗干净后,把药抹上吧。”梅雪嫣递给她一盒膏药。 “夫人……”木铃有些不可置信地唤道,“我……” “这世上的人哪有全是善心的活菩萨?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起过歹念,但能自省自制的人便是善人,及时醒悟也算不得大恶,何况你是被他们所胁迫,要是一辈子都能克制恶念行善事,那就只有圣人能做到。那日你提醒我我就有了防范,是我顺藤摸瓜,借你的手找到了青莲派的老窝。” 木铃认真听着,她怔了一会儿,才沉重地点头。 “我今日不是来审罪的,只是询问你一些事,你将青莲派找你的细节如实告诉我,他们是不是用你姐姐要挟?”梅雪嫣问道。 “没错……”木铃详细地说道,“那日清早我刚出府,便被两个大汉拦住,我刚想叫人,他们就说出了我大姐的名字,说他们可以放了我姐姐,但要我做一件事,便是引夫人去象邙山,否则就把我姐姐给奸杀了……我当时想救大姐,心切之下鬼迷了心窍。” “嗯……” 梅雪嫣沉吟片刻,说道:“那俩人是不是一个刀疤脸,一个瞎了一只眼?” “是,就是他们,长得很凶恶。” “这么说来,当初你和你姐姐所在的人牙子那帮团伙,和青莲派的人是认识的?” 梅雪嫣一个激灵,便想通了,刀疤脸和瞎眼之所以找上木铃,是因为他们从同伙那儿得知,他们手中关押着木铃的姐姐,这么说来青莲派和人牙子关系密切,甚至说那帮人牙子根本就是青莲派的教众。 梅雪嫣似乎又抓住了一根线,只是要扯出幕后的大鱼,却不是她这样臆测就能做到的。 暂且抛下这些,梅雪嫣指着屋外说道:“木铃,你去瞧瞧外头是谁回来了。” 木铃觉得奇怪,不过还是听话地出屋,立即惊叫起来“大姐!” 屋外正是被救出来的木槿,此时林三郎派来的亲卫正扶她进来。 “是大姐!” 木铃顾不上膝盖的伤痛,蹬蹬跑进来噗通一声跪下。 “夫人!多谢夫人救我姐姐性命!多谢夫人!” 木铃高兴得不知所措,只一味地在地上磕头,磕得咚咚直响,梅雪嫣伸手将她扶起来。 “先扶你姐姐进来。” “嗯!” 木槿身上的衣衫虽然残破,却还干净,她发髻散乱,背上有些已经愈合的伤口,是以前毒打所致,听人牙子说木槿要卖去窑子,所以他们没有伤她的脸,用鞭子抽打也只着后背,不影响面容体貌。 第一百六十六章 府试 木槿坐在椅子上,瞳仁空洞,眼神麻木。 她长得和木铃五分相似,明明年纪只差三岁,可如今看起来却像差了十岁。木槿瞳仁空洞,眼神溃散,木铃此时跟她说话,她也有反应,不过不知哭笑地喃喃着“小妹小妹”,显然她是认得木铃的,就是连喜乐都不知道如何表达了。 “大姐……” 木铃和木槿抱头痛哭,木铃心疼木槿遭的磨难,她们血肉相连,自是感同身受。 “你姐姐大约是在人牙子手里受了苦,你先不必心急着刺激她,过两日说不定就能好些。” 木铃点头,木槿此时不适合大哭大笑地吵闹,只能静养才能让她恢复神智。 “夫人,我该怎么办?” 心急也不是办法,木铃此时将梅雪嫣当成了主心骨,梅雪嫣面对青莲派都能冷静地出奇制胜,在她心中,梅雪嫣明明和木槿年纪差不多大,却像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就像外头盛传的,她就是仙子高人的徒弟。 “你去收拾个厢房出来吧,让你大姐安心疗养几日,咱们府里住处多的是,对了,也给这两位兵大哥拾掇两间出来。” “嗯!不过大姐不用占用多的住屋,她跟我一起吃睡就好,我也好照料她。” “那也行。”梅雪嫣没有强求。 木铃自己膝盖上的伤也不管,火急火燎地依梅雪嫣的话行事,却被两个亲卫拦下。 “哎!夫人,咱们俩也不用了,我们自己卷了铺盖来的,自己会收拾,也不习惯别人伺候。” 这两个亲卫一个叫魏雄,一个叫魏英,也是两兄弟,在赤炎军的时候,梅雪嫣就跟他们俩认识的。 “那好吧。”梅雪嫣无奈道,“木铃,你去梅记药草厅,找梅长庚大夫开两个安神的方子,捡药给你姐姐喝,让他把钱记在我账上就行。” 木槿是林三郎从人牙子手里要回来的,果然家里有个当家的男人更好办事,如果是梅雪嫣自己去,那些人牙子有的是办法打发她,只怕要空手而归。 但林三郎不一样,上门就是动粗,不跟他们讲道理,只要人,赤炎军在太源府几乎是横着走的,就连城卫官府都管不着他们,对付一些腌臜的人,林三郎更是肆无忌惮,人牙子欺负普通百姓还行,栽到林三郎这种军户手里,比的就是人手和武艺了。 现在想来,即使人牙子真能压得住林三郎也不敢闹大发了,他们青莲派在城中的眼线,一旦跟这些军户官府纠缠上,他们就有暴露的危险,只能放人。 梅雪嫣交待完一些琐碎事,才安心午睡了一会儿,再起来看书练字,准备明日的府试。 …… 府试是一府之地最大的盛事了,因为府试可谓文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关卡。 举人以上可以担任正式入品的官职,譬如七品吴县令便是举人,没有举人文位,纵然家世再出众,也是不能授予超过八品的官衔的。 府试两年一度,整个太源府只取十人,这比万人过独木桥还要难,中举的十位举子自然会成为太源府的新贵,而落败者则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只能再等两年。 考试在府书院举办,为了不让那些碰运气的人滥竽充数,文院规定,必须有正规书院举荐的名额才能参加府试,一个书院拥有的名额视上届府试结果而定。 比如月麓书院在太源府排名末尾,上届只中了一个举人,所以今年的举荐名额缩减到了六百人次。而最大的自然是府书院,去年状元出自府书院,且有四人中举,所以今年的举荐名额依旧是两千人。 一般官办的书院都会比民办书院强上一筹,接连十年府书院的举子超过太源府的三分之一,且年年状元都出自府书院,这再正常不过了。 梅雪嫣空着手闲站在府书院外,感叹着太源府果然气派,府书院占地极广,梅雪嫣只看到了如同长龙的围墙和大门就被震撼到了,大门传统而肃穆,牌匾题字劝学对联一样不少,外有两尊巨大的石狮子镇压。 “你把书箱给我,你先回去吧。” 梅雪嫣空站着无趣,魏雄也跟着她站着,寸步不离。 “不行,林大人有令,不许让夫人离开视线,必须跟着!”魏雄挺着胸说道。 这对话梅雪嫣已经跟他说过好几次了,果然当兵的执拗如牛,怎么劝说都不管用,他们只执行军令,不跟你说理论情。 “那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等会开考了,你可进不去。” 魏雄没想过这个问题啊,一旦开考,府文院他肯定是进不去的。 “那……”魏雄用他所剩无几的脑细胞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在外头等,等夫人出来!” “……” 梅雪嫣忍不住翻着眼皮,根本无法沟通。 幸好府书院够大,才能容纳几千人同一天考试,否则又要分批次了,外头等候的学子自然是挤得满满的,还有不少看热闹的闺阁小姐们,或送他们的亲眷。 “此次府试,我只能两成的把握啊……” “两成?已经不少了,我连半成都没有!全靠运气!” “就是……尤其是梅雪嫣来咱们太源府了,又少了一个名额,加上府书院铁定的‘四公子’,还轮得到咱们?” “争吧,都是博。” “咱们大部分都是烧香拜佛靠幸运,要是走运,说不准拿个状元呢,哈哈哈……”有人自己宽慰自己。 “状元你还是别想了,有毛恺之在,谁也抢不走这位置。” 说完他自个儿又失落又凝重,隐隐还有些佩服。 …… 诸如此类的讨论不绝于耳,秀才们要互相说话才能缓解些紧张,当然,也有孤僻的,躲在一旁默不吭声,只是有的脸上有的是一片铁青,有的嘴唇发白,开考前的等待是最难熬的。 许多人都来跟梅雪嫣打招呼,言语间不算特别热情也没有敌意,因为梅雪嫣助赤炎军铲除了青莲派分舵,于太源府来说,梅雪嫣是他们的恩人,加上那些什么神医女仙,高人弟子的传闻,他们更多的是好奇。 “梅姑娘!”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打脸(四更求票求赏求鼓励) “是袁学兄啊。” 梅雪嫣清清淡淡地打了声招呼,袁文博这人心术不正,梅雪嫣不想跟他深聊。 “梅姑娘似乎最近很忙啊……”袁文博笑着说道,“又是去赤炎军救人,又是制药做生意,近来好像又去象邙山抄青莲派分舵,真是一刻闲都没有啊,我原还想和姑娘一起讨论策论,可只见姑娘去了两次月麓书院就不见人了,只好作罢,不知道梅姑娘的策论准备得怎么样了?” “多谢袁学兄惦念,我自有我的私事,就不劳袁学兄挂心了。”梅雪嫣转身到一边说道。 袁文博一听,双眸一阵喜色,果然不出他所料。 梅雪嫣最近四处惹事,一刻闲都没有,哪有时间学习策论?甭说她以前没有学习过,就是习了几年的老生,那也要一再精心准备,才有一丝把握脱颖而出。 而梅雪嫣是新秀,又是从小地方来的,见识短浅,关键是从未学习过策论,她还在府试前荒废了一个月,这样的人要是能中举,那他袁文博岂不是白学这么多年了?策论考的是见识,对政务军事的理解,可不像乡试一般有天赋还能混一混。 “哦,原来梅姑娘是被事情耽误了,那真是可惜了,庄院君也说,你再也没有去请教,恐怕他也无能为力,说实话,梅姑娘纵然天纵之才,那也需要雕琢,庄院君看重姑娘,梅姑娘莫要辜负了他一片期望才好,否则,就让人贻笑大方了……” 袁文博继续打探口风,从梅雪嫣的话中,他已经确认梅雪嫣压根不会写策论了,他也就放心了许多。 “这和袁学兄有什么关系?” 梅雪嫣奇怪地问道,这人不仅好为人师,还喜欢多管闲事。 “我……”袁文博磕巴道,“我是月麓书院的学兄,梅姑娘如今占着月麓书院不多的名额,代表的是书院的荣耀,我当然有资格管一管,浪费一个举荐名额名落孙山也就罢了,可怜那个被挤掉的人,说不准失去了一次鱼跃龙门的机会不是?” “有才德的人自然会出人头地,纵使世人阻拦也无法掩盖其锋芒,袁学兄说起来,却好似是我一个人堵住了你们所有人的出路似的。” “唉,梅姑娘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袁文博意味深长地说道,“咱们这些读书人百年如一日,寒窗苦读,其实学识相差无几,有时候仅是一丝运气牵绊,两年只录取十个举人,这机会岂是那么易得?我不说梅姑娘堵所有人的路,但似姑娘这种仗着有后门可走,却又游戏态度,这是对府试的亵渎!对文院的不公!对其他学子的不公!” 袁文博故意放大声音,让周遭的人听得到,才能引人注目。 梅雪嫣从华桐府而来,本就遭人非议,同行尚且是冤家,何况是这种有你没我的科举,举人总之只有十个,每个人都是怀着一份侥幸心理去博的,梅雪嫣的存在不管是不是真阻碍了别人,他们都会有些排挤的。 “袁学兄说得我好生疑惑……”梅雪嫣冷静地回道,“我一没有堵住悠悠众口,不让其他人吟诗作赋,二没压下诸位的笔,不许你们答题府试,三没有和文院商量,整个太源府内定我一人,不录用你们,百舸争流,我如何就成了你们的拦路虎?” “好!” 袁文博朗声说道:“既然梅姑娘说了不会阻拦我们,那请姑娘当即退出府试,将举荐名额还给我月麓书院原来定下的人。” 袁文博目光逼人,他心知梅雪嫣没有为策论做准备,但他要做的,不仅是让她落榜,更要她知难而退,最好是赶出太源府,一山不容二虎,他袁文博已经是月麓书院的佼佼者,那就不容许有其他人分他的荣光。 “还?”梅雪嫣坦荡地说道,“我从未争抢过别人的东西,如何还?不管是举人也好,举荐名额也好,均是有才者居之,我可以从华桐府来,诸位也大可去别的府州,只要有才能,哪怕是去群英荟萃的京城,也一样能出人头地。何况,我本就是太源府人,难道我在我自己家乡府试还要经过袁学兄的首肯吗?” “真是笑话……”袁文博冷笑道,“我还从未听说过有人为一个举荐名额,都忘宗背祖了,哈哈哈……” 梅雪嫣看着他,丹唇轻启念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袁学兄,我梅氏族人,从被天子赐姓起,就在太源府扎根繁茂,我正是落叶归根啊。” “梅雪嫣又作诗啦……” “又是出口成章!” 众人又纷纷议论起来,他们只是看客,袁文博和梅雪嫣如何争论,他们心中偏帮袁文博,但毕竟都是文人,一听梅雪嫣吟诗,就将方才袁文博挑拨起来的敌视仇恨抛却到九霄云外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袁文博听了之后咬牙切齿,但是他根本无从回击,让袁文博更憋闷的是,梅雪嫣站在一个老人的高度,狠狠地嘲讽他是个大惊小怪的小屁孩,你几斤几两也敢问我是从哪儿来的? 除却今日袁文博和梅雪嫣的对话,这首诗是很纯粹的,描述一个少年时离家的老者回乡,乡音没有改变,只是鬓发皆白,让人心酸的是,家乡的稚童询问客人你是从何而来?让人读起来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袁文博有点吐血的冲动,郁闷啊,你算哪门子的老人?在这里倚老卖老?还装得煞有其事,你比我还小几岁好吧? 上回梅雪嫣在公堂上怒作三首诗讽刺周佐仁他们的事,已经上了《诗报》,要是梅雪嫣这首诗又上《诗报》,他袁文博就要成为反派臭名远扬了!这让他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梅姑娘果然才智惊人,在下不得不服……”袁文博阴沉着脸说道,“不过,咱们走着瞧……” 第一百六十八章 问罪 “喂!” 魏雄看这文人笑意盈盈的,一直没有理会,梅雪嫣如何作诗反击他也听不懂,不过袁文博原形毕露,魏雄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来欺负他家夫人的! “你小子瞎吵吵了半天,真当老子是不存在是不?我家夫人也是你能欺侮的?”魏雄指着袁文博喊道。 袁文博憋恨在心,看着魏雄没好气道:“你是哪里来的看门狗?我们读书人讲话,哪有你们这群粗鄙之人插话的份?” “嘿!”魏雄笑骂道,“我是你大爷!大爷今天就把你打得变成死狗!” 魏雄直接抡起大刀,朝袁文博劈去,梅雪嫣冷汗,果然是林三郎训练出来的部下,跟他一个德性。 袁文博最瞧不起武夫,加上他家在太源府有些权势,根本不惧任何人,本想骂了魏雄,魏雄也不敢对他如何,毕竟秀才文位在身,伤他是要被官府治罪的。 谁曾想魏雄根本不论理,不说三七二十一直接动手,眼看明晃晃的刀就往他头上砍,袁文博吓得顿时手脚发软,他反应还算快,往后一座,直接一屁股噗通掉在地上,袁文博冷汗直流,因为刀已经砍在他胯下三尺远的地方。 生死千钧一发,袁文博逃过一劫,后怕如潮水般涌来,只感觉下体一阵暖流。 “哈哈哈!胆小鬼!被大爷我吓尿裤子了!”魏雄指着他哈哈大笑道,“告诉你,小子唉,你大爷是赤焰军十夫长,你骂我等于骂我全军,小心大爷叫人抄了你的家!” 魏雄当然不是为了抄他的家,不过气势是不能弱的,语气跟凶神恶煞一般。 太源府城内寻常百姓不许身怀武器,只有府兵和赤炎军可以夹带刀枪,也有少数几个儒生特准佩剑,其他人连佩剑都不许携带。 梅雪嫣都以为魏雄要伤人了,没想到他倒还有一丝分寸,没真想把袁文博劈了,否则又是捅了个大篓子。 “杀人啦!” 袁文博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惊叫起来,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此时不好看,而且裤裆里一阵尿骚味,他连喊都不敢喊了,再引人注目点儿就全太源府都知道他被吓尿了。 “你……你这狗奴才当街行凶!我要告官!赤炎军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些粗鄙莽夫,我是秀才!你敢伤我吗……” “要不你把脑袋伸过来点再试试?”魏雄举起刀挑衅道。 袁文博学乖了,连忙退后几步,魏雄就算没砍死他,这么大把刀,被削一刀就是掉一块肉啊,说不准手脚哪里要被砍断,他可不想吃这个亏。 “魏雄你住手。”梅雪嫣制止他道,“你是来保护我的还是来惹祸的?” 魏雄撇撇嘴,又恶狠狠地瞪着袁文博。 袁文博胆一寒,前后被梅雪嫣和魏雄弄得狼狈不堪,此时不退难道还等着被人看笑话吗?果断含恨离去。梅雪嫣觉得他似乎并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他并非鲁莽无脑的人,没有万全准备他何必眼巴巴上前来自取其辱? 周遭的秀才们,他们是从四面八方各县赶来科举的,谁也不认识谁,各有各的事,心思主要是在府试上,袁文博和梅雪嫣如何,他们只当是临时的笑话来看,冷眼旁观也不插嘴。 总算熬到开考了,几千名秀才排成三行依次进入府书院,和县试和乡试闹哄哄的情形不同,他们都是秀才,自有一派气度,不会像年纪小的生员一般吵吵闹闹,一切井然有序,就连说话的人都是压低了声音,唱名和搜查监考说话才不被淹没。 “夫人你进去吧,我就在外头等你!”魏雄傻笑着目送梅雪嫣。 “嗯,我会尽快答完的。” 梅雪嫣点头,她劝了几次魏雄让他回府等候,这人一根筋怎么也不听,梅雪嫣只能作罢。 梅雪嫣安排在甲一考室,一个考室能容纳百位考生,甲一几乎就是汇集了太源府书院的所有精英秀才,每一家书院约二十人,这二十人是最有希望中举的,干脆重点看护在一间考室,由三位主监考监督。 一场府试下来,光监考都有近两百个。 往年当然也有其它考室出举子的情况,但这样的黑马少之又少。 主考室的三位监考分别是府书院的钟院君,来自文院的监察戴天鸣,这二者梅雪嫣没有见过,最后一位却很面熟,梅雪嫣还曾跟他打过交道,正是太源府通知施元忠,施元忠是认识梅雪嫣的,不过他对梅雪嫣视而不见,监考和考生不可随意交流。 “还有半刻钟便开考了,你们有什么疑问现在尽可提出来,稍后可不容许你们讲半句话了。” 考室内先是静悄悄了片刻,没有人应声,而后袁文博才站起来。 “钟院君,戴监察,施大人,学生月麓书院袁文博,有几句话要说……”袁文博行礼恭敬说道。 “嗯。”戴天鸣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声。 “学生私以为,科举上为朝廷皇上选拔人才,为君效力为国尽忠,下为百姓寒门铺桥搭路,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出人头地。但科举中,有人颠倒纲常,不敬圣贤文院,行贿赂龌龊之事,还纵使狂徒行凶,这样的人,也可以参加府试,而后中举任官吗?” 说完袁文博意味深长地看了梅雪嫣一眼,尽是得意。 戴天明悠悠说道:“朝廷知人善任,不容许奸佞之人,文院也有职责替皇上审查德行。你刚刚说的人,自然没有资格参加府试,如若情况属实,直接逐出考场,永不录用!” “学生也认为正是如此。”袁文博立即说道,“而咱们之间,正有一人混入其中,不具才德,虽然她和我有同窗之情,但于私于国,我都不能替其隐瞒,我也好几次好言相劝,但她一意孤行,为了让她早些悔过,也不让我月麓书院蒙羞,我只能大义灭亲了。” 袁文博表情痛心疾首,似乎是倍感惋惜。 “哦?”施元忠接口问道,“是谁如此大胆?” “梅雪嫣!” 第一百六十九章 问罪(二) “梅姑娘,我说的这些,你承不承认?” 袁文博将矛头直指梅雪嫣,梅雪嫣也早知今日府试不会这么顺利,依旧面不改色地沉着应对。 梅雪嫣未开口礼先至,坦荡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承不承认袁学兄也已经把罪名安在我身上了,倒是辛苦袁学兄想方设法无中生有罗列出这么多罪行来。三位监考,此乃空口无凭的事情,还望明察。” “袁文博,你既然有此一说,想必不是空穴来风诬陷之辞吧?” 施元忠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看似中立,实则偏帮袁文博。 “我跟梅雪嫣还有几分同窗之情,何故要污蔑她?” “诸位大人,梅雪嫣以前参加乡试府试的事情,学生不予追问,是文院仁慈,念在她苦读不易,允许她一而再参加科举,学生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如今已是府试,关乎国运民生的大事,必须慎重,难道真让梅雪嫣继续胡闹下去?她不中第也就罢了,若是成了举人,朝廷莫非真要任用一个女子为官?” 一直不说话的钟院君睁开眼睛,清咳一声道:“有何不可?” “自然,这事本轮不到学生操心,可女子自古以来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她言行有违纲常,这是对咱们先祖不敬,也是对圣人孔子不尊。咱们太源府切不可为她开这个先例,否则被世人诟病指责的就是咱们在场所有人。” 施元忠眼神微动,而戴天鸣则若有所思,钟院君没有什么表示,只老态龙钟地坐着。 梅雪嫣笑道:“袁学兄未免太牵强了些,也管得有些宽。” “怎么?难道你一介女流参加科举,难道不是僭越吗?”袁文博冷笑道。 “我若真中举,该考虑如何任命官职的是天子,是皇帝陛下,不知袁学兄操的哪门子心,这才是僭越吧?” 袁文博眉毛一挑,连忙道:“我当然没有这僭越之心,只是为天子分忧,本就是我们做臣民的职责。” “那袁学兄是认为皇帝陛下也是如你这般想咯?袁学兄才是秀才,就开始揣度圣意,为天子分忧,实在是令人佩服。还是说,袁学兄是立其位谋其政,想代年幼的皇帝治理天下?” 袁文博冷汗唰地一下流下来,这话她也敢说! 袁文博给她扣帽子,梅雪嫣换汤不换药地扣回来,她当然没准备治袁文博一个大不敬或者不臣之心,只是为了表明,这不过是袁文博强行加诸于她身上的,三个监考都是明眼人,便知梅雪嫣用意。 “我……你……你是胡搅蛮缠!”袁文博怒道,“大人,她本是华桐府人,如今跑到太源府来,本是没有书院举荐的,她私下行贿才得了这个举荐名额,这对其他学子不公。依文院规矩,私相授受者,应该褫夺她参加府试的资格!” “行贿?请问袁学兄,我贿赂的是谁?是用什么行贿?金银财宝?”梅雪嫣皱眉说道,“我家中贫寒,来太源府身上更是一文钱都没有,谈何贿赂?” 袁文博嗫嚅了一会儿,他有些迟疑,不敢说是庄游,月麓书院就庄游有这个直接决定名额的资格,可他是月麓书院的院君,袁文博始终有顾忌,他一旦说了,那就要被全月麓书院戳脊梁骨的。 “是谁我不知道,至于你如何行贿,这世上苟且的事多了,又不止金银……” 梅雪嫣眸子沉了沉,这袁文博简直是破釜沉舟也要把自己赶走啊,他说了这话,最大的嫌疑便是庄院君,他何必为了一个竞争对手,连庄院君都得罪了? 按说袁文博不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是什么让他不顾一切?梅雪嫣心念微动,看向了施元忠,今日施元忠和他一唱一和,大有串通的可能,如果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同知大人许了袁文博什么好处,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太源府几乎都在施元忠掌控之中,袁文博有他作倚靠,何必还在乎什么庄院君? 梅雪嫣心中了然,原来想害她的不止是袁文博,还有施元忠。 袁文博受了施元忠的鼓励,继续说道:“今日,我因劝解你未果而被你唆使恶奴杀我,大街上就敢杀人行凶,你这种人要是被朝廷任官,岂非是百姓的灾劫?所以三位大人,梅雪嫣决不能参加府试!” “杀人……”梅雪嫣轻笑道,“他若真想杀了你,你还有命在这里胡说八道吗?” “是我自己身上敏捷躲开了,难不成我非得成了尸体,才能为自己辩护?”袁文博反唇相讥道。 原来袁文博触怒自己,是为自己再加一条罪状。 而魏雄不懂这些,只吓唬吓唬他,可文人是什么?就是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一旦被他揪住了把柄,纵使是一根草他也能说成一棵树。 梅雪嫣也怪不得魏雄,他一心只遵守林三郎的命令,保护自己而已,和文人打交道,他们都是要吃亏的,所以他们一向对文人敬而远之,反倒是读书人更加猖獗,他们的猖獗不是明面上喊打喊杀,而是背后捅刀子。 “莫说他根本没有杀心,就是有,他是赤炎军的将士,也并非我的家奴,我如何能唆使得动?你应该去官府鸣冤,让官府惩治赤炎军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你巧舌如簧,也推脱不了罪状累累!”袁文博果断说道,“三位大人,如此不遵纲常,不知礼法,不敬圣贤之人,实在没资格参加府试,请大人严加惩治!” “不错!这的确不是小事,科举选才也选德。”施元忠接着说道,“戴监察,依文院的律法,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施元忠为混淆视听,率先就论罪。 钟院君轻笑一声道:“施大人,方才这月麓书院的学生所说,没有一条有真凭实据,没有一件事切实,如何就定罪了?” 戴天鸣左右看了一下,他心中是更趋向于梅雪嫣的,可施元忠在太源府一手遮天,而且文院中大部分是左相一派,他要是袒护梅雪嫣,以后试图堪忧啊…… 第一百七十章 问罪(三) “罪行的确有嫌疑……”戴天鸣犹疑着说道,“但不可因此就定罪,这样吧,今年府试你就不要参加了,待查证清楚洗脱了罪名,来年再考试也不迟。” 袁文博脸上露出笑意,此时梅雪嫣风头正盛,袁文博是没有把握胜过她,所以将她视为大敌,只要让梅雪嫣错过了今年的府试,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而且他之前和施元忠的计划也算完成了,耽误两年的时光,鬼知道她梅雪嫣还在哪里?说不准就江郎才尽了,而且她没有举人文位,那施元忠这边要除掉她,两年时间绰绰有余了。 施元忠满意地微微点头,当他得知朝堂中为梅雪嫣的功绩争论不休,连一向不问政事了的右相都亲自开口替梅雪嫣邀功,左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此事压下来,施元忠突然惊恐,他上回见梅雪嫣还是临安的一个小主簿,就已经震慑朝堂了,等她踏上举人台阶,那岂不是更大的威胁? 京城那边传来的信是,左相已经觉得不能等梅雪嫣羽翼丰满了,让施元忠尽一切所能打压梅雪嫣,正好此时袁文博上门,他暗示袁文博大可放手去做,他自会帮衬。 “不行!” 钟院君站出来反对道,其实他是府书院的院君,和各家书院算是竞争对手,可争归争,他们争的是谁家的子弟更有才能,而非用奸猾龌龊的手段打压对方。 钟院君不像施元忠他们混迹官场,早就污泥不堪,虽同是读书人出身,却天差地别,钟院君只依自己心中的是非判定,并不偏袒谁。 “两年,说得轻巧,扪心自问,你们当年因被人诬陷而沉沦两年,可还能剩一丝意气?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耽误她青春韶光,这是文院监察做出来的事吗?”钟院君斩钉截铁说道。 施元忠冷哼一声说道:“如果真有才,两年就是韬光养晦,来日依旧能一飞冲天,怕只怕有些人根本就是花架子,把运气都用光了吧?总之,我身为太源府同知,就要保证科举一丝不苟,绝不能放任小人作祟。” “作祟的是哪些牛鬼蛇神,施大人心里明白。”钟院君冷硬地说道。 场面僵持不下,袁文博拉拢了施元忠,而戴天鸣是根墙角芦苇,钟院君不知怎么,明明是府书院的,他就不怕梅雪嫣把毛恺之的状元抢走吗? 不过如此局面袁文博早已料想到了,也如他所愿。 “三位大人,片刻之后就要开考了,咱们不能因此事耽误所有人的时间啊……”袁文博小心翼翼道,“既然大人们各有所见,这事也关乎到我太源府所有的学子秀才,不如……让大家一起决定好了,如果是所有人的意见,那谁都会服气。” “这个主意好!”施元忠果断说道,“钟院君,不要再婆婆妈妈耽误时间了,秀才们都等着考试呢。就依他所说,让这考室的人一齐投票好了。” 这的确比较公平,毕竟这些秀才来自各书院,不会有明显的倾向。可钟院君又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但眼下时间不多,没工夫跟施元忠争辩了,只能作罢。 “那就这样吧……”钟院君说道。 “各位同窗也都听到了,为了公平,也为了不耽误大家府试,诸位一齐表决,同意梅雪嫣留下来府试的举手示意。” 袁文博心中按捺不住欣喜,他这些日子四处拜访,早和各书院的秀才通气,答应的居多,而后他又故意和梅雪嫣起冲突,就算秀才们态度中立,不由得也会被影响决断,更何况,没几个人希望梅雪嫣留下来跟他们争夺举人文位。 首先最先表态的是月麓书院的十五个秀才,包括袁文博在内,十三个都直接说不同意梅雪嫣留下来,倒是有两人反而支持梅雪嫣。 “呵,小人行径,排挤一个弱女子,我原以为袁兄是我月麓书院的秀才之首,现在看来,德行还差得远!” “我不屑与之同流!” 接下来是四个民办书院,其中五十二人不同意,八个同意,四个民办书院,都有像毛恺之和袁文博之类的领头羊,他们几乎就是表率,大部分人都看他们的态度决定,而这四人,是最不希望梅雪嫣留下来和他们争夺的,自然会有这个结果。 最后是府书院的二十五个秀才,他们久久犹豫不决。 他们的院君在,所以他们的一言一行必须严谨,而钟院君显然是支持梅雪嫣的,他们理应跟着钟院君走,让他们良久没有决定的原因,却是毛恺之居然没有表态。 毛恺之是钟院君的爱徒,年纪轻家世好未来不可限量,他此时也很挣扎,原本他应该果决地和钟院君站在一起,不管是为大义还是为师徒情分还是为名声,但他此刻动摇了,他原以为自己和袁文博之流不同,他坐得端行得正心中是非分明,钟院君一直也是如此教他的,他时刻铭记于心。 可是当他真的面临抉择,当日袁文博蛊惑的话全充斥在他的心头。 放在一个月前,他绝对不会如此犹豫,因为他不惧任何人,不管是和他并驾齐驱的马锦骐,还是后起之秀梅雪嫣,但一个月内,他听了不少梅雪嫣的事迹,每听一个都让他心惊胆战,自信心就减弱一分! 毛恺之害怕了,害怕的不仅是梅雪嫣会争夺状元,更害怕他次于梅雪嫣之后,家族和恩师的失望。他终究是温室里长大的小孩,年岁不大阅历不多,对于人心欲望他远远不如算计得精妙的袁文博。 如袁文博那日的断言,事到临头了,不是他的理智所能决定的,毛恺之最终下了决心。 “三位大人,老师……我认为,梅姑娘应当以清白之身参加府试,不如……不如彻查清楚了再……再参加府试……对不起,梅姑娘……” 毛恺之几乎是费尽全身力气说这段不完整的话,声音越来越小,不敢直视钟院君,说完之后他全身虚脱,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第一百七十一章 懿旨 有了毛恺之带头,府书院的二十五位秀才,只有三个弃权没有表态,其他全部都拥护毛恺之。 他们敬怕钟院君,但是与钟院君相比,他们更愿意攀附毛恺之,因为钟院君暂时是府书院的院君,但他已经年老体衰,没几年好活。而且毛恺之背后是整个毛氏世家,其中的利害他们怎么可能分不清楚? 钟院君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靠在椅背上,说不出的失望和落寞。 其实在毛恺之之前,反对梅雪嫣的已经呈压倒性数字,他完全可以装模作样地两不相帮,但毛恺之是个没心计的年轻儒生,他骗不过自己心中的魔障。 在毛恺之说话前,袁文博就知道此事已定了,他心中涌起狂喜,看向施元忠,过程他已经做得很满意了,就等着施元忠宣布结果。 “既然是民心所向,我这个同知也不能违逆……”施元忠也等不及说道,“那……” “施大人!” 此时却有一名老厮跑进来,神色不无慌张地喊了一声。 “做什么?” 施元忠不悦,他这正准备将梅雪嫣驱逐呢,但这老厮跟了施元忠多年,也不是轻重不分的人,施元忠只能耐心询问。 “京城……有公公来传太后懿旨!说是皇上太后来封赏梅雪嫣的……” 老厮的声音不大,听在施元忠耳里却如同炸雷,施元忠隐隐感觉事情要坏,但他好歹是个城府颇深的,转念便冷静下来。 “封赏……”施元忠沉吟道,“他进来了吗?” “已经在府书院了,就是公公说不用惊动全书院的人,妨碍到府试,让梅雪嫣同您去接旨便可……” 施元忠捏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青筋暴起,差点把翠玉扳指给捏碎。 他左右权衡了一下,如果现在不顾懿旨,先把梅雪嫣赶出去,但她还是会得到封赏,万一皇上太后承认她的文位和身份,她又可大摇大摆进来,反而是打了他自己的脸。而且尽管他极力想效忠左相,但因此做了出头鸟胆敢无视太后懿旨,他只能沦为左相的炮灰,实在不智。 只能事后找个理由,称太后懿旨到得及时,他无能为力推脱了。 想通这一关节,施元忠对梅雪嫣道:“你跟本官出来……” 梅雪嫣正以为这些人要合伙把自己赶走,而且差不多尘埃落定时,这老厮慌慌张张跟施元忠讲了几句话,施元忠显然踯躅了一会儿,将话到嘴边问罪的结果打了一个转又咽了回去。 梅雪嫣只能跟上,却是见一位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在等候。 “梅雪嫣接旨……”公公面无表情地唱道。 梅雪嫣正觉得茫然,稀里糊涂地行跪礼接旨。 “临安梅氏,端赖柔嘉,丕昭淑惠,才德兼备,前开景国先河,又立社稷之功,有女如此,哀家甚感欣慰,特书此诏,赏白银三万两,西域蚕丝帛五匹,赐令牌一枚,望再接再厉,不可懈怠。” 梅雪嫣莫名地听着,这懿旨来得突然,她还没反应过来。 “梅姑娘,还不谢恩……” “谢太后恩典……多谢公公。” 梅雪嫣接过懿旨来,看了看,心想太后的字写得真是娟秀,又不失端庄。 “那公公,这些东西……” “哦,我自会着人送到府上。”公公这会儿笑意盈盈道,“恭喜梅姑娘能得太后如此褒奖,也不耽误姑娘正式了,快回考室去吧。” 公公伺候了一辈子人,什么事都打点得周到,自然不用梅雪嫣操心。 施元忠在后头阴沉着脸,仔细分析着懿旨,而非圣旨,说明只是嘉奖,并非封赏,这还好一些,大概太后也受到了左相的一些阻挠。懿旨内容主要就是褒奖和赏赐,倒没有仔细提梅雪嫣的功绩,可见朝堂内还对此争执不下,太后的嘉奖可以看作是她个人的意思,而非皇上。 让施元忠觉得挫败的是,太后明显肯定了梅雪嫣参加科举一事,并且让她再接再厉,那他和袁文博谋划这么久,借所有人之手打压梅雪嫣的计划,注定无功而返了。 太后都褒奖她了,施元忠还能忤逆不成? 梅雪嫣和施元忠前后脚回到考室,此时已经开始分发考卷,施元忠冷着脸一屁股坐下来,而梅雪嫣也安然无恙。 见此,袁文博奇怪她怎么去而又返了?同知大人不是把她领走驱逐了吗? “施大人……方才的事该宣布个结果吧?” “府试开始!任何人再说话立刻以作弊处理!” 施元忠压抑着怒气低吼道,不光袁文博吓了一跳,其他秀才都觉得奇怪。 袁文博识趣地闭嘴,心里惊涛骇浪,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事能让施元忠反悔?袁文博气血沸腾,十分不甘心,难道他多日的筹谋,就这么功亏一篑?! 他怎么能甘心?!受此影响,袁文博却不能出声,只觉得脑袋里一阵昏聩,看着考卷都有些陌生,眼冒金星。 “冷静冷静……” 袁文博心中劝慰自己:“施大人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梅雪嫣逃不了的……反正她压根没有学过如何作策论,她一定不可能中举的!而我治学这么多年……又准备了万无一失的策论,只要不失误,也一定能稳压她一头!” 饶是如此,袁文博依旧无法平复心气,心浮气躁之下,看题也觉得焦躁,常常失神,就连最简单的文史部分,平时一蹴而就的题目,他都磕磕绊绊,良久不能下笔,又忍不住想起梅雪嫣的事,他脑中记忆紊乱。 越是如此,他越焦急,心里头再如何安慰自己也没用,不知不觉,他手都有些发抖,鬓角上冒出汗珠来,正好滴到考卷刚写上的答题上。 “不好!” 袁文博只听见咯噔一声,心脏都漏了半拍。 到了秀才文位之上,所有人的学识都差不多,文史题更开放,没用固定的标准答案,显然是更难的,但以他们的基础,几乎都能答得完美,那评卷的标准就变得更加苛刻了,卷面字体一个都不能差。 袁文博两眼一黑,差点绝望。 第一百七十二章 策论 也不光袁文博一人感到煎熬,府试的艰难即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一个个做得倍感压力。 而袁文博本扰了心绪,越写越急,才会一片慌乱。 唯一觉得轻松的,估计就只有梅雪嫣了。 文史题部分她答得比较顺畅,尤其是府试的文史题不再拘泥于基础,而是五花八门全凑起来,像倒数第二题居然是个算术题。 “李村的李二去牛村要行三日,牛村的牛大来李村要两日,问同时从各家出发,什么时候能碰面?” 梅雪嫣读到这题忍不住浅笑,这出题人取名和记忆中课本里的名字如出一辙啊,记忆里是小明小华,这里则是牛大李二。 这种小学生奥数题梅雪嫣想都不用想,因为前世记忆里有完整的公式算法,只要套用进去口算都能算出来,梅雪嫣几乎片刻便写下答案。 而对其他秀才来说,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儒生学习的主要是儒文,府试的题目突然弄一道算术,历史上也有过,只是每次出的都不是同一种题,无规律可循,说不准就是京城的那些算术大家一时兴起,弄一道千古难题来,没有受到过算术家的教诲,寻常人基本上难以算出来。 这就与家世相关了,寒门弟子家里哪有机会认识算术家?也更没有心思条件去特地学习算术,何况这些技艺对于算术家来说都是轻易不外传的秘辛,不会轻易教于别人,所以除了那些世家弟子有可能接触算术,其他秀才基本都一筹莫展。 毛恺之是读过一篇算术家写的长篇大论的,记叙过算出这道题的方法,那算术家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毛恺之当时只粗略看了一眼,本来以他的才智死记硬背还是可以的,可是算术千变万化,光记住原来的又有什么用? 毛恺之此时懊悔当时没有领悟通透,此时他心境受影响,也一时记不起来,只能默叹一声,先将此题搁下。 文史的最后一题依旧是对联,上回县试是“二三四五”对“六七八九”,看起来没有什么难度,说不定一个没读过书的小儿都能猜中,但是一般人就是猜都会猜成“七八九十”,其实这是道隐联“缺衣(一)少食(十)”。 今日府试的上联是“凤落梧桐梧落凤”,是一道回文联,反而比县试的还要简单一些,梅雪嫣片刻就写上“珠联璧玉璧联珠”。 随后是诗词和经义,梅雪嫣按题很快就写完了,看看计时的滴漏,只过去了大半日,府试一共三天,看来此次又有充足的时间。 梅雪嫣便不紧不慢地看到策论,策论是没有题目的,依个人所见自由写国策政论。 因为并没有题目,所以大部分人都是提前一两年就开始思考自己的策论该怎么写,像梅雪嫣也特地跑去赤炎军了解,没有见多识广对国策的理解,不切实地关心景国大小事,根本无从下笔。 说白了策论就是让你就景国近来的国情出谋划策,所以这不止是积累,更要主动去思考。 至于提前请人代笔更是不可能,因为首先策论写的必须是景国近年的境况,而且就算是朝中大臣代笔,也不一定写得更好。一个国家,各方面几乎是完的,哪有那么多漏洞空子等着你找出来?真正对景国对朝廷有实际用处的策论,少之又少,几年或许能出一篇稍微成熟点的策论,文院也都懂策论的难度,所以他们的评等是考量考生们所展现的见识,思考的角度,至于真拿秀才举人们写的策论去实用,谁也没有这个期待。 所以科举看似公平,实际上受家族熏陶教导的世家子弟,先天条件是寒门弟子拍马难及的。 “这道算术题看来是只能舍弃了,梅雪嫣曾从她那位师傅学过,说不定能答出来,看来我的文史评等要比她一等了,诗词也不相伯仲,不过经义和策论上,她远远不如我,而策论是府试最重要的,我一定能胜她!” 毛恺之私心想着,他受家里长辈耳濡目染长大,从幼年不懂朝中政事就开始旁听,到现在无论如何都要比梅雪嫣这个乡下丫头没人教导的强,所以他是有自信的,而且听袁文博说了,梅雪嫣压根没有写过策论,这些日子还跑去赤炎军不务正业。 “说不定她中举都难……” 毛恺之心里嘀咕,不过当他抬头见,却见梅雪嫣在和监考交卷,毛恺之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她已经答完了?! 考室是有隔间的,但也不是完全封闭,能看到监考走动。 “不不不,我连经义都还没写完……她怎么可能比我快这么多?” 毛恺之安慰自己,就连他都是舍弃了那道算术题,才写到了经义,他自问自己基础扎实,这里没有人会比他更快了。如果纠缠于算术题,估计得要算到今天晚上去。 毛恺之算了一下,他答题过来并没有遇到什么瓶颈,以此推算,梅雪嫣就算做出那道算术题,也仅仅是刚写完经义。 “这么说来……她只写到了经义?!” 毛恺之冒出一个念头来,梅雪嫣是真的不会写策论!她根本就没有学,如何能写?毛恺之自己多年的学习,并且还要提前打腹稿,他心知策论不是空泛的瞎扯,所以他能断定,梅雪嫣弃权了! “一定是这样的……她答不出干脆直接交了考卷。” 毛恺之心里舒了一口气,对梅雪嫣他很是忌惮,否则不会如此凝重,此时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那边梅雪嫣轻松地出了府书院,此时魏雄正坐在台阶上打瞌睡。 “魏雄!”梅雪嫣唤道。 魏雄睁开眼睛,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突然惊醒,直接跳了起来。 “我的个天老爷!我这一睡睡了两天两夜?!”魏雄摸着自己的额头看是不是自己得病糊涂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走,回家。”梅雪嫣看他咋咋呼呼的样子觉得好笑。 “不是说府试要考三日嘛?!我知道了,夫人是不屑跟那些酸秀才一起争是不是?这就对了嘛,咱考什么破科举,林大人养活夫人绰绰有余了,什么破府试,呸……”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彘 梅雪嫣回府头一件事便是去看太后的赏赐,可是如她所想的如影视剧里,一堆白银锭高高地摞成小山丘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只有两个盖着红金绸子的锦盘,木铃跟在后头也好奇地打探。 “夫人,今天官府送来的,说是太后娘娘的赏赐,我就搁这儿没敢打开。” “打开瞧瞧……” 梅雪嫣掀开绸子,首先是太后的那卷懿旨,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的丝帛写的,反正摸起来柔顺,看起来又金光流彩的。 随后是三万两银票,梅雪嫣也就没什么兴趣了,她只是想看看三万两白银堆在一个地方到底有多少,至于钱财,虽说多多益善吧,她自己也不缺银子花,便没有那么大的念想了。 想想也是,虽说是太后赏赐,可也总不能千里迢迢从京城国库运送过来,其实是太源府拨的官银。 最后是一个只有她手掌大小的金牌,上面镌刻太后凤印,小巧精致但是却沉甸甸的。听公公说,这令牌可让她自由出入皇宫。 “你说这是不是真金打造的?不然怎么这么沉。”梅雪嫣问道。 木铃笑着说道:“管它是什么,只要是太后赏赐的殊荣就行,难不成夫人要把它当掉换钱花?” 梅雪嫣失效,便兴致寥寥地把东西放下,交给木铃锁进小箱子里去了。 “你把东西收好吧。” “是!” 木铃抿了抿嘴,她曾经迫不得已动过歪念头,事后她已经做好了被惩罚卖走的准备,但是梅雪嫣却原谅她,现在对她又依旧那般信任,木铃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和酸涩。 “对了,木槿好些了没?” “正要跟夫人说呢,吃了两天梅记抓来的药,大姐心神果然已经恢复,现在除了偶尔梦魇,白日里跟常人无异了,我去叫她过来……” 木铃说着拔腿轻快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木槿回来了。 木槿早不似之前披头散发的模样,现在穿着得体,发髻也绾得干净利落,气色也好了许多,眼神不似之前溃散恐惧,只是还有些胆怯安静的模样。 “参见夫人,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木槿跪拜道,梅雪嫣一瞧着她,她就有些诚惶诚恐。 “家里不用行什么跪礼,没那么大的规矩,木铃你没有跟你姐姐说吗?” 常言道礼多人不怪,可梅雪嫣觉得礼太重了,也不自在。 木铃拉起木槿一边说道:“是大姐真心感激夫人,要不是夫人,我们姐妹这一世也难以重聚了。” “木槿,你身上无大碍了吧?” 梅雪嫣知道她以前在人牙子手里,少不了打骂鞭笞。木槿怯生生地看向梅雪嫣,自家夫人真是年轻,看样子跟她差不多,而且面容和善,让木槿全身放松了些。 “已经全好了,还劳夫人破费,为我看病抓药……” “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梅雪嫣顿了顿说道,“有些话本不该这么早问你,不过一日不弄清楚,便有更多人受水深火热的迫害,木槿,你可知道抓你的那伙人贩子,有什么来头吗?” 提及人贩子,木槿微微抖了一下,不过眼前的新生是真真切切,真的有好心夫人救了她们,不是梦境,看着梅雪嫣,木槿便安宁了许多,心里也不再那么惧怕。 她早就听说了,夫人不是常人,身怀非比寻常的本事,尽管不知道科举文位具体是什么,但木槿从木铃钦佩的语气中得知,夫人是让那些男人都自愧不如的人,夫人是如何将死人救活,将计就计助赤炎军剿灭青莲派分舵等等事迹,木铃已经说了无数遍。 木槿几乎不能相信夫人是普通人了,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什么事都能办到。 “他们就是太源府本地人,是有些年头的团伙了,具体的来头身份,我并不是很清楚,每日我能见到的人只有送饭的哑奴和教养嬷嬷,偶尔有身份高一点的人牙子会来探视,我们被二十几个人关在一个屋子,他们来一次便会带走一两个,有的再也没回来过,有的回来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木槿说话条理还算清楚,可见她以前和木铃一般,也是聪明伶俐的,只是遭受人牙子非人的对待,才变得胆怯畏世,差点得了失心疯。 “是像木铃一样被人买走吗?”梅雪嫣问道。 “我们那一屋子人不是,像木铃一般能卖给官爷富绅的已经是走运了,人牙子抓到的人,有力气干活的,便是做苦役,或者卖出去当奴隶。年轻女子,则……则都是要调教驯服之后,送去窑子里的,我们那屋姑娘,就是同一般命运。” 梅雪嫣听着都心惊,在那种地方,还有什么人性可言?一伙年轻女孩落到畜生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怪木槿救出来时,都快发疯了。 木铃抓着木槿的手,不自觉又开始落泪。 “其实我还算好,最开始左右不过是打骂,而且人牙子并不会轻易糟蹋我们,因为在他们口中,我们是‘雏儿’,可以高价钱卖给客人的。但是有一些运气差的姑娘,就会被……那些畜生发泄***我曾见过几个禽兽在我们屋子里,当众轮流把一个姑娘给……她越是反抗,那群禽兽就越高兴,失了身子的姑娘,要么廉价扔给了窑子,要么就被他们带走做了欲奴,直至被折辱至死……” 木槿说起这些,脸色变得苍白,嘴唇都快被咬出血,她身子忍不住颤抖,不止是恐惧,更是愤怒,于她而言,这是梦魇的来源,是无法会首的黑暗。 正是因为她经过如此的绝望,所以知道今日的自由有多珍贵。 “这些畜生不怕遭报应吗?!” 梅雪嫣骂道,听木槿说她都忍不住心里发寒,人为钱为欲,变得比野兽还要歹毒,这些没有反抗能力的女孩被抓去,要经历如何的苦难和绝望? “他们要是知道报应就好了……”木槿凄声说道,“其实我们好歹还有人形,最惨的是那些‘人彘’。”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人彘(二) “人彘?” 梅雪嫣只从前世记忆里古代刑法中听说过人彘,汉朝太后吕雉报复戚夫人,便是将她的四肢割掉,泡在酒缸里,让人活着却生不如死。 却不知木槿口中的人彘是不是这种。 “夫人在太源府城内见过不少乞丐吧?” “你是说那些天生残障的乞儿?” 梅雪嫣愣了愣,她在太源府中是见过不少乞丐的,而且相较于临安,太源府反而更多,当时她只以为是因为倭寇入侵的原因,致使他们流离失所才沦为乞丐。 “是,他们有的耳聋眼瞎,有的四肢残缺,有的面貌狰狞,有的身体扭曲……还有夫人可曾看过街头艺人?有一种熊人,他们长着人的身躯,却有野熊的皮毛,形同怪兽,能写字作诗……” 木槿说的时候,声音已经在发抖。 梅雪嫣猜到木槿想说什么,但是她不敢往那方面想,因为她不相信人会恶毒到那种地步。 “他们并非是天生畸形……”木槿嘴唇发紫地说道,“他们是人为的!” “这……你是说,是人牙子团伙做的?” 梅雪嫣心惊肉跳,有先贤说过,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国人,可那是动荡不安的年代,是随时可能丢失性命朝不保夕的时代,而景国虽然有忧患,但多数都是国泰民安,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吗? “没错,他们抓来的奴隶,大部分都是未满十岁的小孩,他们称之为‘采生折割’的方法,将人的眼睛戳瞎,将四肢折断扭曲或者砍断,做得人不像人,让这些被折割的人上街乞讨,从中获利,他们将人的皮刺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然后将野兽的皮毛粘上去,永生不得分离……然后拉去街头卖艺……” 木槿仿佛又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她亲眼见过人牙子断人四肢,拔掉舌头,听到过夜夜撕心裂肺的惨叫,木槿如坠冰窖,捂着嘴跑出去,大肆呕吐起来。 不光是她,梅雪嫣光想到那个场景便胃中翻涌。 好一会儿,木槿才恢复过来,木铃打了盆水给她洗漱擦干。 “木槿,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梅雪嫣见她情绪不稳,怕她又犯病。 “不,夫人,我没事,我要将他们的恶行公诸于众,我知道我在外头说这些,没人会相信我,而且没有人会听,夫人,你不一样,我不希望夫人以身犯险,但夫人若有朝一日能见到京城的大官,见到天子,一定要将他们的罪行告发。” 木槿看起来柔弱,性子却也是坚强的,这一点她们两姐妹很相似。 “他们如果当真做出此等天怒人怨的事,迟早有一日会遭到报应的。” 梅雪嫣慰藉道,不过她已经不是临安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梅雪嫣了,木槿还期待着哪个钦差大臣,官老爷会惩治这些恶人,但梅雪嫣知道,即使是京城,也早是乌烟瘴气的。 “我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主谋,但无意中也听到过他们的一些谈话,有时候他们来挑一些姐妹,说是要送给‘舵主’和‘兄弟们’,还有一件事……我被押送路过一间密室时,听到人牙子在和一个人说话,人牙子称呼那个人‘大人’,而且很是恭敬,想必一定是他们的首领……” 梅雪嫣心念百转,将一些事情串起来,从木槿这里找到了一丝线索。 “木槿,你方才说,除了看守你们的教养嬷嬷和人牙子,还有给你们送饭的哑奴?” “嗯,他们是自小被挖去了舌头,刺聋了耳朵的庄户人家的孩子,都不识字,他们无法也不敢逃跑,所以人牙子放心用他们。” 梅雪嫣沉思了一下,她一共就见过一次哑奴,便是在青莲派时,象邙山山顶,给她送饭的便是一个哑奴,当时她想和哑奴说话,却没有得到回应,只眼睛麻木地送完饭就走了。 这和木槿所说的何其相似?加上木槿听到过“舵主”什么的称呼,让梅雪嫣不得不联想到青莲派。 而木槿所说的“大人”却又是什么身份?是青莲派的头领,还是…… 梅雪嫣想到一种可能,不觉心中一紧。 “这些事事关重大,咱们在府中商议即刻,木槿,你们千万不要和外人说起,否则,恐怕我们府中会惹来杀生之祸。”梅雪嫣嘱咐道。 “嗯!” 木槿和木铃当然心里有数,乖乖地点头。 “木铃,你让魏雄备马车,我现在就去赤炎军营地。” 有一些事,揣测还是飘渺,必须要有实在的证据。 …… 不消半个时辰,魏雄便赶着马,飞快地到了赤炎军,他是跟回家一样,四处打招呼去了,梅雪嫣则已经轻车熟路地直奔林三郎的营帐。 “林大人率兵马去打倭寇了。” 亲卫告知梅雪嫣,林三郎从林府回来之后,便出征了,这会儿营地显得有些空旷。 “去的地方远吗?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太远,不出意外明后天也就回来了。” 梅雪嫣点点头,赤炎军在太源府并非只有一个营地,而是沿海岸线一路安营扎寨,互相守望,戍守着港口海岸,一旦倭寇冒头他们便会出征剿灭,只是因为倭寇太滑溜,一钻到海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老巢,所以只能被动防守。 太源府城外的这处营地,人数最多,足足有两万人,占了赤炎军的一半有余,也是因为府城是最紧要的地方,一旦倭寇突然发难,光靠城卫官兵是守不住的。 “那胥将军呢?” “也出征了,跟林大人一起的。” 梅雪嫣今日就只能作罢了,没有将领的命令,她这个外人是不许接近罪犯倭寇的,尽管全赤炎军都已经认识她了,但军令如山,那些将士即使把她当作自己人也不敢违反军令,梅雪嫣也不好去逼迫他们。 反正天色已晚,也不急着这一时弄清楚真相,就算有了供认,也要从长计议。 梅雪嫣奔波了一天,在林三郎的营帐中,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床榻,将那些脏了的衣物扔进木桶,便窝着睡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瞒天过海 在军营里头梅雪嫣自然不能睡懒觉,士兵们天亮就已经在操练了,校场传来的吼声如雷贯耳。 梅雪嫣睁开眼睛时,林三郎正坐在一旁,左手捧着一本书,右手握着梅雪嫣的手。 “你居然学会看书了。” 梅雪嫣看着林三郎愁眉苦脸的样子,霎时竟觉得有些心动,林三郎在她眼中居然也不觉得黑了,俊逸非凡,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林三郎顺手就把书扔到一旁,撒娇说道:“我这不是想走进你心里嘛……说不定哪天我也是个文武双全的才子呢。” “那你看出了什么成果没?”梅雪嫣好笑地问道。 林三郎呵呵直笑,颇自豪地说道:“一个时辰读了一段,只有十几个字不认得,进步真是神速啊……” “……”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莫名其妙的自信,以他这个读书的速度,一辈子能看几本? “算了,你也不是读书的料。” 梅雪嫣也不勉强他了,人各有志,并非是会读书的人就是出色,只要能认字,不做睁眼瞎就已经不错了。 “不过,你行军打仗,兵书总要看吧,回头我写一两策兵书给你,有助于你们赤炎军早日剿灭倭寇。” “你连兵书都会?!” 林三郎惊呼道,他这媳妇儿简直是万能啊,诗词、算术、医术……现在还会兵法?!林三郎有种挫败感,为啥媳妇儿这么出色,自个儿还是个小小的百户呢?不能让她骑到自己头上去啊…… 林三郎想了想,决定再立些战功,将官爵爬上去再说,过两年做个大将军。 “你忘了我有个高深莫测的师傅了?” 梅雪嫣干脆大言不惭地吹牛,将一切本事归功于她的师傅去,那些有心之人要想找,就让他们天涯海角去找吧。 “也是……” 林三郎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梅雪嫣看他傻样哈哈笑起来,随即在纸上写上四个字。 “什么天过海?” “瞒,瞒天过海。” “这是什么?” “一个计策,我师傅有一套兵书,叫《三十六计》,里头阐述了三十六种计策,不光能用在打仗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这三十六计精简又有效。” 林三郎像个学生一样认真听着,一会儿又迷惑地挠了挠头。 “可是……瞒天过海是什么意思?” 梅雪嫣早知道以他的学识,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这个计策的意思是故意用一而再再而三的手段,迷惑欺骗敌人,使敌人放松防备,然后突然发难,从而制胜。” 林三郎懵着脸怔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头。 “就……比如你练武,有许多虚招,故意吓唬迷惑对手,等对方觉得你武艺不过如此,然后突然一招制敌。” “哦……”林三郎恍然大悟道,“懂了,不过我打仗从来没有虚招,都是一拳过去……只有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武功才虚虚实实,讨人嫌。” 这个男人太耿直,梅雪嫣无语道:“只要能赢过敌人,不管虚实都是好武功。” “可是战场上也不会来虚的,都是实打实的厮杀,谁倒霉就被砍了,这计策对行军又有什么用?” 梅雪嫣只能耐心说道:“打仗也是要谋略的,我曾看过史书上,说两军对垒,有一方突然击鼓呐喊,眼看就冲过去了,这方便连忙迎接攻势,结果他们整顿准备打仗时,结果对方是虚晃一枪,又如洪水退潮缩了回去。接二连三之后,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这方被弄得烦躁不已,士气全无,当再次进攻时,他们以为又是佯攻,结果连阵型都没摆好,就被打得兵败如山倒。” “原来是这样……” 林三郎听完之后,闷闷地在思考什么,梅雪嫣推了他膀子一下。 “那现在你总懂了吧?” 林三郎点头说道:“那你说,近来倭寇经常几百人登岸,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却只抢了一些村庄的几袋粮食,一些鸡鸭牛羊就跑了,这算不算‘瞒天过海’?” 梅雪嫣一愣,林三郎对于纸上谈兵的事他迟钝得很,理解能力也笨,不过她早就知道,林三郎在战场上却无比敏锐,这是他多年来跟着大将军们打仗的经验,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梅雪嫣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联想到倭寇上面。 “你是说,倭寇已经很多次佯攻,但其实只是抢了点口粮走了?” “没错,我昨晚就是从那儿赶回来,已经好几次了,本以为他们几百人会进攻一些镇子或者县城,结果等我们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跑了,胥大哥也正郁闷不已呢。” 梅雪嫣又没有亲身经历过打仗,理论她懂,可真正的实际情况,林三郎要比她清楚得多。 “大有可能啊,你让胥将军多留些心眼。” “嗯,倭寇每次抢那么点东西,他们连一日的粮食都不够,我方才就在想他们到底在‘瞒天过海’些什么?” 梅雪嫣笑道:“你可以跟胥将军商议一下,想必他有了防范,倭寇就无法得逞的。” “回头我就跟他说说。”林三郎揉着梅雪嫣的手说道,“媳妇啊,你这次来找我是不是想见我了?” “呸……” 梅雪嫣抽开手,这个臭流氓本性不改。 “我是来找上回在象邙山抓回来的人质的。”梅雪嫣又问道,“上次抓住了几个青莲派的活口吗?还有哑奴你们是怎么安置的?” “有啊,不过青莲派的教匪倒是忠心耿耿,怕我们严刑拷打他们问话,好几个都自尽了,就剩两个胆小的。你说的那些哑奴,他们不能听也不能言,也不认字,跟傻子似的什么也不会,话也问不出,就先搁在那儿,正不知道怎么处置呢。” “他们都是可怜人,不要太过苛刻,你带我去看看吧。” “行。” 林三郎看着梅雪嫣说道,然后一动不动,梅雪嫣哀叹自己不说白了,这莽夫是绝对领悟不到的。 “你先出去……我要更衣。” “没事,咱们是夫妻,我不嫌弃。”林三郎认真地说道。 “我嫌弃……快些滚!” 梅雪嫣把他打走,才套上衣裳飞快地洗漱。 第一百七十六章 哑奴 关押犯人的牢房又多了一些,梅雪嫣上回来也就二三十来个倭寇,现在居然有一百多个,连囚车都装不下,只能临时搭建牢房。 “这些都是最近才抓来的吗?”梅雪嫣好奇地问道。 “是啊,百人以下的倭寇团伙不堪一击,也敢单独到景国来犯事,杀的杀了,投降的就抓回来。” “那你们准备如何处置呢?” 梅雪嫣知道赤炎军在战场上并不心慈手软,不过抓回来的囚犯却一直没有好的处理方法,就连挂在海边示威的倭寇尸体,都是已经死了的。赤炎军跟倭寇又不同,无意义的残杀不屑于去做,但是留在这儿还要耗费干粮养他们。 “不知道……要我说,他们都是罪人,杀死咱们景国百姓的时候,他们可不见心慈手软,直接砍瓜切菜了事,不过胥大哥没同意。” “你说得对。” 梅雪嫣难得同意林三郎一回,后者受宠若惊。 “就是……你也觉得倭寇可恨吧?” “倭寇残暴可恶还在一旁,我是觉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既然犯下罪孽,那就应当自己去赎,这正是律法存在的意义,就好像一个杀人犯,官府有责任抓捕归案,以命偿命,那罪恶滔天的倭寇,更没有心慈手软的必要。” 林三郎像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说道:“没错,其实吧,胥大哥也是有自己的考虑,咱们赤炎军和百姓也都有被倭寇抓去的人质,生死未卜,但胥大哥总想着如果有活口,就和倭寇商榷,能不能互换人质,能救一些百姓就营救一些。” 梅雪嫣不得不承认,身为主帅的胥将军的确要考虑得周全一些,他是站在将领的高度思考,林三郎是身为将士对敌人的态度,而梅雪嫣是作为百姓对祸乱景国的倭寇的仇恨。 倭寇看见梅雪嫣,跟八百年没见过女人的色胚一样,冲梅雪嫣吵吵嚷嚷,无非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词语,梅雪嫣听得懂却不动声色。 林三郎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不过明显是对梅雪嫣有企图,尽管他们被锁在囚牢里。见一个倭寇居然不知羞耻地撩起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冲着梅雪嫣展示他的那话儿时,林三郎顿时火冒三丈。 这种动作是极度下流的侮辱,林三郎将梅雪嫣视作自己的禁脔,怎么会允许他们放肆? 林三郎手起刀落,动作迅速得跟闪电一般,直接砍断那倭寇伸出来的手,鲜血飞溅,刀势未停,从倭寇的胯间落下,这倭寇身上便少了些物什。 惨叫声百米外都能听见,林三郎却冷峻如冰,眼皮都没眨一下。 “哼,有种你们再试试!” 那倭寇在地上动弹,一边惨嚎,没人知道他会不会流血而死,反正赤炎军的人也没那个好心和闲工夫救他。 而其他嚣张的倭寇则噤若寒蝉,老实地缩回囚牢里去。 没有再管这些倭寇,梅雪嫣将视线落在一辆单独的囚车上。 “这就是青莲派那两个胆小投降的教匪。” 林三郎指着囚笼里头的两个人,梅雪嫣却是很眼熟,一个脸上有刀疤,一个眼睛瞎了一只,这不正是把她绑去青莲派的两个土匪嘛……此时他们两个正闭着眼睛无精打采地蜷在一旁,方才的动静他们也没管。 “二位别来无恙。” 梅雪嫣先开口道,她跟这两人没有仇怨,当时他们对她还挺客气的,如果没有他们的馊主意,也就没有后来青莲派分舵被剿毁,可以说他们无意中帮了梅雪嫣的忙,当然他们的本意并非善良。 青莲派和赤炎军乃至景国敌对,这俩人便是景国的罪犯,只能怪他们自己加入教派作乱。 “是你……” 瞎眼一只眼睛斜着看梅雪嫣,可见对她还是仇恨的,不是她引路,他们还是青莲派的教众,而今天却是赤炎军的阶下囚。 “嗯……这些馒头你们两个拿去分食了吧。” 梅雪嫣临时做的白面馒头,本来是拿给哑奴们吃的,见到这两个熟人,便也分给他们几个。 瞎眼和刀疤脸看着白面馒头咽了咽口水,他们作为犯人哪有这么好的伙食?就连赤炎军的将士大多时间都是吃馍饼。不过他们却没有动,而是怀疑地盯着梅雪嫣。 “都是你,害派中分舵被毁,我们兄弟二人被俘,你现在又来假惺惺的作甚?”瞎眼恶狠狠地说道。 “放心,没有毒,我跟你俩没什么仇怨,都是景国子民,不过立场不同而已,这些是作为那日你们招待我的报答。”梅雪嫣淡淡地说道。 瞎眼和刀疤脸迟疑了一下,然后刀疤脸忍不住抓起一只馒头就咬,随后瞎眼也同样吃了起来。他们饿得实在是禁不住这诱惑了,何况梅雪嫣要让他们死,吩咐林三郎一刀就了事,哪会大费周折去下毒?就是死,他们好歹也要做个饱死鬼。 “倒要多谢姑娘赏顿吃的,不然咱们兄弟黄泉路上也要饿着肚皮了。”瞎眼冷淡说道,“来吧!” 梅雪嫣疑惑不解。 “我听闻官府将犯人砍头之前,都会给炖饱餐,难道你们不是来砍头的吗?” 瞎眼看似洒脱,其实忍不住有些打抖,而刀疤脸面容凶恶,却比瞎眼还不堪,吓得脸色苍白,他们两个又不是什么大胆之人,也没有跟青莲派同生共死的那般义薄云天,否则也不会为了苟且生存投降了。 “谁说我是来砍你们脑袋的?” 梅雪嫣莫名其妙,这两人想得太多,还以为林三郎和她是来给他们送行的,没有再理会他俩,径直走向了被拴住了脚的哑奴。 留下瞎眼和刀疤脸单眼瞪双眼,原来不是把他们拉出去砍了的?瞎眼和刀疤脸同时呼出了一口气,如沐新生,两个人后背都汗涔涔的。 一共二十来个哑奴,都是被铁链和绳索缚住了手脚,因为囚牢已经被倭寇和青莲派的教匪占满了,没他们的关押之处,只能被锁在外头,防止逃跑。 第一百七十七章 哑奴(二) 哑奴们缩挤在一堆,有的睁着眼睛茫然地失神,有的干脆眯着眼睛一动不动,都没有什么神采,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他们多数是用绳索束缚住了脚踝,却松松垮垮的也不见挣扎。 “他们应该不是和青莲派一伙的,应该不用绑着。” 梅雪嫣蹲下来说道,这些哑奴看着她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各自发呆,只有一个冲她傻笑了一下,看其状态不太正常。 “不是为了关押他们,只是防着他们在军营里乱跑。”林三郎说道,“之前审问了老半天,结果都跟痴呆儿一样,没什么可问出来的。” “那胥将军有没有说怎么安置他们?” “说是送给太源府官府去安置,多半他们也是有家人的吧,能找到就送回去,找不到就只能让官府养着咯。” “也对,都是可怜人。” 梅雪嫣将笼屉里的馒头拿出来,放在他们面前,哑奴们也没有动,不是因为防备和小心,只是因为他们只知道遵从号令行事,没有允许,他们连吃饭都不能主动。 哑奴见梅雪嫣不是之前军营里送饭的人,便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们的世界只有遵从,麻木地去按照指令做事,别说信任,就是连防备之心都没有,对他们来说,世界是一个样的,不管是在青莲派还是在赤炎军,根本没有区别。 “吃吧。” 梅雪嫣见他们不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只能将东西递过去,自己说话他们是听不见的,不过不知道看不看得懂嘴型。 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哑奴爬出来,他还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所以灵台清明一些,不似那些老哑奴那般跟活死人一样。 他抓住馒头吃起来,被噎了半天,其他哑奴见他吃,也就跟着一起做了,饥饿对他们来说再正常不过了,他们之所以吃,是以为对他们下达了吃饭的命令,所有人便跟着一起做。 “你看,这个年纪小的应该还有些神智的。” 梅雪嫣静静地看他们吃完,一边想着如何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事情,他们的口耳残缺,几乎是封闭了与外界的交流,这样一来,纵使他们真是知情者,也没法传递出来。 “那也问不出什么来,我们之前试了好多回了。” 林三郎无趣地打了个哈欠,他又连夜奔波,对审问什么的提不起兴趣来。 “嗯……”梅雪嫣轻叹了一口气,奇怪地说道,“那人牙子到底是怎么训练他们的?又是如何发号施令的呢?” “谁知道呢?估计是他们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吧。”林三郎随口说道。 梅雪嫣突然瞟了他一眼,林三郎瞬间腰一挺,站得笔直。 “怎……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你说得太对了!” 梅雪嫣像是长辈一样拍拍他的肩膀,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啊,林三郎这句话倒给了她启发,梅雪嫣瞬间有种老然欣慰的感觉。 “咱们可以去问青莲派的人啊!” 说完,梅雪嫣又折回去刀疤脸和瞎眼的囚牢旁边,瞎眼和刀疤脸见她转回来,都忌惮地往后缩了缩,生怕他们是最后一顿饭,就被拉去砍头了。 “二位想不想活?” 梅雪嫣开门见山地问道,这俩人面容凶恶,实际上胆小得很,梅雪嫣便拿捏着他们的短处。 刀疤脸看向瞎眼,他没什么主见,基本上都是听从瞎眼的。 “梅姑娘是想……招降我们?”瞎眼怀疑地问道。 梅雪嫣点头说道:“不算是招降,不需要你们效忠,只要你们回答我几句话,我便可以在胥将军面前,保你们一命。” 谈不上招降,因为他们这种朝三暮四,容易反水的人,就算是招安了也没人敢用他们。梅雪嫣清楚,连瞎眼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所以他们从未奢望过。 瞎眼跟梅雪嫣打过交道,在她手中吃过亏,即使心里对生的渴望在呐喊,也不敢随便答应这个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的女子了。 “如果是像现在一般阶下囚的生,那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瞎眼小声心虚地说道,他毕竟是弱势一方,并没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他不是不怕死,而是更怕下半辈子在牢狱里度过。 梅雪嫣沉吟道:“我可以劝胥将军赦免你们的罪行,不过你们以后的身份如何,只能看你们自己的表现了,要是立一些功劳,将功折罪,恢复你们良民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能。” 瞎眼和刀疤脸几乎脱口就要答应了,能活下来为什么不呢? 毕竟他们又不是青莲派的骨干和死士,只是青莲派的外门弟子,说白了就是在外头跑腿的,对青莲派的忠诚程度也就一般。 “梅姑娘真能帮我们?”瞎眼狐疑地问道。 “千真万确。” “好!”瞎眼下定决心道,“当日青莲派被攻山时,明明舵主命令撤退,但是他们却说是进攻,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拿我们兄弟当炮灰,为他们拖延时间,我们还有什么可为他们效忠的?” 瞎眼和刀疤脸也是对青莲派失望,当日他们不投降便会被杀,如今他们认清楚了青莲派所谓“兄弟”的嘴脸,根本没有为他们死守秘密的必要。 “二位弃暗投明,日后便可知这是正确的决定。” 瞎眼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不过咱们兄弟只是青莲派的外门弟子,所知的事情有限……” 林三郎命人将囚牢打开,把他们脚上的锁扣也解开,在军营里头他们也没处逃跑,瞎眼和刀疤脸各自揉着自己酸痛的脚,勒痕让他们疼得呲牙咧嘴的。 梅雪嫣给他们一盒治伤的白药,一边问道:“你们青莲派弟子平时都有哑奴服侍?” “那些有身份的才有侍从,咱们这种不伺候别人就已经万幸了。” 瞎眼拿着白药,略有些感激,说到底他们并没有什么立场,去青莲派也只是为了活得好一点,现在同样是为了活命,不过他突然觉得,跟着朝廷的军队,至少不要像以前那般刀口上讨生活,心里踏实不少。 第一百七十八章 哑奴(三) “既然是服侍青莲派骨干的哑奴,那忠诚度应该有一定的保障吧?毕竟青莲派要自小训练出一个哑奴并不容易,虽然有致其聋哑的手段,但还不一定是万无一失的保障,可我看这些哑奴对青莲派并无感情。” 梅雪嫣旁敲侧击地问道,她想弄清楚瞎眼和刀疤脸会不会说实话。 “还感情呢,都成神经病了哪来的感情……”刀疤脸咕哝说道。 瞎眼也点点头,然后一只眼睛转溜了一下。 “没错,这些哑奴基本上是圈养长大的,所以神志不清,舵主当然不怕他们泄露机密了……”瞎眼顿了顿,又说道,“青莲派有专门驯养奴隶的地方……” 梅雪嫣正是想问这个,瞎眼主动提起却是有投诚的意思。 “你是说太源府的人贩子?” 瞎眼和刀疤脸同时肯定,他们当日就是去人贩子那儿打听到梅雪嫣府上的木铃,就是从他们那儿买走的,所以才以木槿威胁木铃办事,事后,瞎眼也知道梅雪嫣只需要在府里一盘问,就能打听到人牙子和青莲派是有关联的。 “青莲派的外部管事就是管这事的,缺人服饰了就去那儿提人。又可以为青莲派赚钱,又能培育人手,还能里应外合在太源府打探官府的消息。” 瞎眼全盘托出,既然决定反叛了,他也不可能有后路再回青莲派,干脆一丝都不隐瞒。 “是不是他们还训练小女孩卖给青楼,还有将人采生折割了,假扮乞丐乞讨?” 梅雪嫣最关心这一点,如果自诩名门正派的青莲派暗地却是肮脏惨无人道的勾当,那铲除这样的邪教理所当然。 “好……好像是听说过,不过咱们其实是跑腿的,这些事,也轮不到咱们打听……” 瞎眼缩了缩脖子,好似要将这事撇开。 梅雪嫣沉思道:“这么说那伙人牙子完全就是青莲派的后盾了……” “在那?我带兵把他们剿了!” 林三郎气势汹汹说道,他最热衷于动手。 “青莲派分舵被摧毁,他们肯定不会死守在那儿等你抓的,说不定他们的人员早已经分散躲避风头,你现在去虽然是能抓住一些,可却不能连根拔起。” “梅姑娘说得没错。”瞎眼积极献策说道,“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躲去乡下,这会儿他们肯定不敢露头的。” 林三郎舔了舔嘴唇,望向梅雪嫣,不知不觉,他早已经被梅雪嫣折服,她说的话,在林三郎心中就是最正确的。 “那梅儿,你有什么办法吗?” “等咯……”梅雪嫣问道,“他们和分舵是怎么联系通讯的?” 瞎眼不知道,只说道:“现在分舵的人死的死跑的跑,他们来往就不那么密切了,通讯估计也断了。” 梅雪嫣眼睛一亮说道:“那这样一来,岂不是他们暂时一段时间都没有青莲派的支持?” 此时正是人牙子团伙和青莲派薄弱的时期,他们本是相互依存的,现在断开来,如果分头进攻,说不定能大获全胜,只是梅雪嫣细细想来,突然记起她忽略了一个小细节。 “对了,你们派中称呼掌门舵主,会不会尊称大人?” “当然不会……”这回刀疤脸果断说道,“只有官府的人才喜欢大人小人的,咱们江湖中人,都是以弟兄相称。” 梅雪嫣眼皮一跳,木槿曾告诉她,人牙子团伙听从一个神秘人的命令,木槿是在牢房时听到他们商谈了几次,却没见过那位“大人”到底是什么面貌。 这么一说,人牙子团伙不止是和青莲派同气连枝,还和官府的人勾结! 太源府官员那么多,梅雪嫣都不认识,暂时没有头绪。 “对了,你们派中是怎么吩咐哑奴让他们能听懂的?” “青莲派有一个奇人,就在太源府分舵主手下,他会手语,人牙子的手语也是他教的。” 瞎眼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但也如实回答了。 梅雪嫣一拍脑袋,她怎么就忘了这茬呢? 景国不似前世记忆力,现代化社会为了方便残疾人士,有手语有盲文,随着社会发展这些比较普及,而景国并不是如此啊! 景国的聋哑人几乎就是与世界断绝,他们几乎一辈子都不太可能和常人交流,因为他们并没有手语这样的方式,瞎眼之所以说是奇人,正是因为手语乃少数流传下来的东西,跟武功一般从不外传,所以才稀奇。 “三郎,咱们去看看赤炎军里有没有会手语的人,或者去民间艺人中找,不过要隐秘一些,不要大张旗鼓。” 梅雪嫣自然地跟林三郎说话,后者却眸子深邃又诡异地看着她,闪烁着奇异的精光,好似听到什么最好的消息一般。 “梅儿,你刚刚叫我什么?” “三……” 梅雪嫣差点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却咽回去了,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这人心思又开始不正了。说起来她也微微脸红,她是习惯了林三郎的存在才叫得顺口。 “你快去,这可是正事!”梅雪嫣怒嗔道。 “好好好,你再喊我一声我就去……” 林三郎赖皮,却被梅雪嫣半推半打地催走了,最后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地听到那句呼唤。 一个时辰后,林三郎却带来的好消息,赤炎军居然真的有一位会一点手语的士兵。 “见过林夫人……” 这还是个半大小孩,大约还没弱冠就跑来参军,面庞不似林三郎那般被日晒风吹得粗糙,笑起来带着十分稚气,眼睛黑亮。 “你叫什么名字?” “卫无疾。” 小兵面对一个女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多看几眼,毕竟赤炎军里头都是些糙老爷们,又臭又黑,谁见着谁都一个样,好不容易有个女子,简直就是军队里面的一股清流。 瞧瞧那美目如秋波,那皮肤似花瓣,卫无疾都快笑歪了。 林三郎噌地一脚踹他屁股上,他以前迟钝,自那个宋杰曦曾打梅雪嫣主意之后,他就开始知道要护犊子一般不让梅雪嫣被别的男子接近了。 最好是看都不许看。 第一百七十九章 阿牛 “再乱瞟把你小子腿打断!” 林三郎瞪着眼睛凶神恶煞地骂道,卫无疾抱着屁股直躲,想必是常常被踢的。 “呵呵呵……林大哥不能怪我啊,嫂夫人那么好看,我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卫无疾贫嘴道。 “嘿!胆儿肥了是吧,我抽你我……” 林三郎举着巴掌要打人,卫无疾惊慌地往梅雪嫣身后躲,跟一只兔子似的灵活。结果还是被逮到,一脚踹在屁股腚上,摔了个狗啃屎。 “我错了我错了,林大哥……” 卫无疾连喊饶命,林三郎才放过他,这小子转眼又笑嘻嘻的了,反正屁股肉多,踢上去其实也没多疼。 梅雪嫣跟他聊了几句之后,才知道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原本他是走街窜巷的小乞丐,没有大名,听说名字越难听命就越硬,可卫无疾觉得狗剩什么的太土了,请教了街头的一个说书先生,给自己取了个大名卫无疾。 “那你手语的本事是从哪儿雪来的?”梅雪嫣询问道。 “我义父的朋友,他们都是手艺人,有一个会手语,我觉得好玩,就跟他学了一点。”卫无疾抓耳挠腮道。 这小子看起来是个机灵的,梅雪嫣很喜欢他。 “那你去跟这些哑奴打打手语,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来,无疾,就交给你去办了。” 卫无疾拍着胸脯说道:“没问题!” 卫无疾信誓旦旦地去和哑奴交流,一开始却碰了壁,他打手势哑奴倒是直愣愣地看着他,却不理会他,呆滞着看急得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卫无疾。 “这……这些人是傻子啊!” 卫无疾挫败地喊道,又做了个问名字的手势,结果依然没有人理会他,最年轻的那个哑奴看了半天,终于有了反应,站起来也回了他几个动作。 梅雪嫣见总算有了成果,赶忙问道:“怎么样?他说什么?” “他说他们没有名字,也不懂其他事,就知道做苦力活。” 卫无疾挠着腮帮子,想着如何跟一群傻子交流。 “我看他比较聪明,你就单独问他吧。”梅雪嫣指着年轻哑奴说道。 卫无疾点头,卖力地跟年轻哑奴“说话”,年轻哑奴懂的手语也不多,毕竟青莲派抓了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学手语的,只需要他们懂几个简单命令就行。 “他叫什么?” “阿牛,说是哪个哪个村的。” “十三岁,在人牙子手里待了八年。” 卫无疾弄了老半天,比手画脚的,总算问出点东西来了,不过也只是这年轻哑奴的一点身世,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被囚禁的时间比较短,看来还记得一些以前的事,神智也算清明。” 梅雪嫣轻叹一声,看来一切都指望这个叫阿牛的年轻哑奴了。 “无疾,你带他下去吧,多和他交流,有什么事你跟林大人说就行。” “是!” 卫无疾牵着阿牛去洗了个澡,吃了饱饭,时不时教他一些东西,阿牛慢慢的表达越来越清晰,只是他们只是仆从,暂时还没能问出更多。 梅雪嫣这几日也基本上在校场旁的囚牢耗,有时候给哑奴送些吃的,有时候和刀疤脸以及瞎眼说说话,他们虽然已经反叛出青莲派了,但林三郎不放心他们,有人看守就允许他们走动,没人陪同只能被栓在校场旁。 相比被锁在又小又挤的囚牢,腿上上一把轻锁链要好太多,至少他们能行动自如,能活动开周围三丈。 至于那些倭寇,时常自顾自地说着他们自己的东瀛话,反正也没人听得懂,更没人理会他们。 …… 此时无论太源府,还是别的府州,府试完之后都忙成了一桶粥。 这几乎是每年最大的盛事了,府试完的秀才们,绝对会聚在一起交流心得。 “孟兄,府试如何?以孟兄的才华,想必今年定然高中吧?” “不敢当不敢当,我一时紧张,写错了一个字,肯定要降一个等级的,唉,懊悔啊……赵兄呢?” “我就更惨了,那算术题我连头绪都没有,直接空了,还有文史的两题答得不完善,我是没希望了。” “来年再试试吧……不过听说今年的试题偏难,整个太源府没有一个答出算术题的,就连毛恺之,我听说他也是空着的。” “你听谁说的?话说毛恺之最近两天怎么都没来书院?不会真的发挥失常吧?” “他可是冲着太源府状元去的,就算是发挥失常,十个举子总少不得他这一个。” “不说他了,来来来,咱们对一下文史的答案,还有各自的诗词经义……” 府书院和月麓书院的秀才均发现,毛恺之和袁文博这两个书院最出色的秀才,在府试之后便很少出门了,不少人猜测,是不是二者都发挥失常,这给一些原本对状元和举人文位并不奢望的人一丝期望。 不光是学子们闹哄哄的,文院派来的监察和地方评卷官都忙得不可开交,最终,太源府的前五十份考卷,摆在钟院君、施元忠和戴天鸣面前。 钟院君首先去翻看了一下,却意外地发现梅雪嫣并未在其中。 “同知大人,为何梅雪嫣的考卷没有在这五十份之内?” 钟院君已经不是头一回争执了,他心怀文人的骨气,并不惧怕施元忠,而施元忠当然也不忌惮他,反正钟院君再如何,也不过是府书院的院君,干涉不到他这个手握实权的同知大人去。 “因为……她的文章有问题。”施元忠面无表情说道。 钟院君竖眉道:“不可能,我早早就已经阅了她的考卷,文史部分完美,诗词自不用说,经义和策论也是无懈可击,我不知道施大人认为她的考卷哪里有问题?” 钟院君直视施元忠一会儿,又盯了戴天鸣一眼,戴天鸣是文院监察,看来他也同意施元忠这么做,将梅雪嫣的考卷剔除在外的。 “哦,开考之前,咱们就以梅雪嫣有没有资格在太源府府试争论,但因为时不我待,便搁置下来,现在自然是要弄清楚,她的考卷到底能不能进入排名了。” 第一百八十章 知府 “怎么?施大人是忘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还是想趁人都不在,为一己私利,肆意打压梅雪嫣?” 钟院君呼吸有点急促,他知道施元忠不折手段,可没想到施元忠居然出尔反尔,居然在评卷的节骨眼捣鬼。 施元忠被钟院君质问,脸色稍有些难堪。 “太后娘娘的懿旨我当然不敢忘,太后和皇上无论如何封赏梅雪嫣都是圣意,我等不敢置喙。不过……这文院举行的府试,毕竟和朝廷和太后并无什么干系。” 科举是文院举办的,不过朝廷每年从中挑选人才,官府办学堂学院,于是就糅杂在一起难以分开了,但说清楚了,科举的确只是文院的事。 “那你也没有资格扣下梅雪嫣的考卷!”钟院君怒道。 施元忠见他气急败坏,反笑道:“钟院君莫急啊,我可从没扣下她的考卷,是我同文院的戴监察一起商议,既然是文院的事,那就由文院决定好了,我们已经将考卷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了,一切就等文院定夺好了。” 钟院君腾地站起来,指着施元忠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又颓丧地坐回去。 “钟院君,你说你非这么较真做什么?”施元忠走近说道,“其实梅雪嫣被剔除,对你和府书院最有利啊,我看了考卷,高徒毛恺之是最有希望争状元的,你也知道梅雪嫣的才学,若真评等,恐怕府书院连中近十年的状元就不保了……” “我宁愿不要这个状元。”钟院君闷闷地说道。 施元忠的计划就是将考卷呈给文院,拖延个几日,这边评等已经完成了,即使文院再批准梅雪嫣的考卷,结果也已经无法更改。 至于文院破例加封一个举人?从未有过。 戴天鸣左看右看,虽然他碍于施元忠的权势,倾向于施元忠,但也不想得罪钟院君,干脆不说话。 “就让他们去核查!”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并不洪亮,但不怒自威,是常年居于高位养成的威势。听到这个声音,戴天鸣有些疑惑,钟院君也站起身来,而施元忠则是脸色一寒。 只见屋外走进来一个祥云官服,头戴乌纱帽的人,他身材较为人来说,很是高大挺拔,走路带风,站如劲松。 正是太源府知府苗毅。 “知府大人……” 施元忠的气势矮了一截,不过依旧硬着脖子,似乎不肯屈居人下。 苗毅国字脸,一字横眉,眉心总是蹙起,看起来严肃刚正。 “施大人好大的气魄,我还以为你忘了太源府有我这个知府。”苗毅微笑说道。 “下官岂敢,身在其为才知道以前知府大人的辛苦,你看,这一个府试评卷的小事便纠缠不清……对了,知府大人不是在养病吗?今日怎么……” 施元忠言语谦卑,可语气却一点都不弱下风。 “劳施大人记挂,我这风寒病已经好了。” 施元忠脸上的肉一抖,苗毅压根没病,他哪能不知道?只是最近几年,他靠左相的权势在太源府左右逢源,拉拢官员,已经站稳了脚跟,相反,苗毅却几无立足之地,这才不得不称病逃避。 施元忠对苗毅是有些看不起的,当初他还心怀戒备,怀疑苗毅是不是借词称病,背地里对自己不利,但是大半年都不见他出来活动,而且太源府的实权一步步转移到自己手中,他也就放下心来,想必苗毅也折腾不出火花。 今日却见他突然现身,看样子精神还不错,胸有成竹的模样,让施元忠心生警惕。 “那下官恭喜大人……” 苗毅摆手说道:“咱们亦上下级官员亦友,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施大人先回去吧,评卷的事自有我处理。” “知府大人什么意思?” 施元忠语气一寒,笑容僵在脸上。 这评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没有什么好处,施元忠当然不是想争着做事。苗毅养病之后,一切是施元忠决定,苗毅这一现身便把他遣走,取而代之,这是表示他苗毅回来,要开始争自己手中的权力。 “本官是太源府的知府,这评卷本就是本官的本分,说起来要感谢施大人这半年来替本官分忧,忙碌操劳,不过我既然已经痊愈,那施大人便可休息了。” 苗毅果决地说道,言下之意就是他这个正牌知府回来了,施元忠这个代知府,还是回到自己同知的位置吧。 “替大人分忧同样是下官的职责……知府大人大病初愈,这点小事交给下官便好,何况,之前经下官手的事宜,还是下官比较熟悉,知府大人生疏,那就由下官代劳吧。” 施元忠并不怕苗毅,早先苗毅被他力压一筹,现在施元忠更是将太源府的官员牢牢把控,苗毅就是个光杆司令,他凭什么跟自己争? “施大人可能还不知道,京城已经有了信,好似是施大人很快就要调离太源府了,所以施大人不用做这无用功了。” 苗毅的话让施元忠一愣,调离?他怎么不知道? 按说经常有什么消息,有左相在,他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苗毅这话是什么意思?施元忠自然往好的方面想,难道左相已经决定提拔他升官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他的确不用在意太源府的这点权力了。 至于贬黜,那是绝不可能的。 施元忠欣喜,看来苗毅巴不得自己早点升官呢,有他在,苗毅根本没有出头之日。施元忠心里扑通扑通跳,左相会为他求个什么官职呢?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既然如此,那下官告退……” 施元忠也懒得争了,赶紧抽身走人,他要回去跟京城那边传信确认。 苗毅静静地看他离开,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 “苗大人,那这边梅雪嫣的考卷……现在也追不回了,该当如何?”钟院君问道。 戴天鸣为了讨好施元忠,结果施元忠跑了,知府大人回来了,他这一番巴结等于浪费了,一时不好怎么和苗毅说话。 “先不考虑梅雪嫣的考卷,评等吧。” 苗毅若有所思地说道。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东瀛语 身在赤炎军的梅雪嫣几日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卫无疾在跟阿牛交流了几天后,阿牛总算吐露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他见过和人贩子关系密切的那位“大人”,梅雪嫣一直想弄清楚这位官员的身份。 “他说是最大最大最大的官……”卫无疾传话道。 “什么最大的官?” 梅雪嫣又迷糊了,权力最大的人是天子,要说最大的官自然是右相,但手握重权的是左相,所以阿牛所说的最大的官到底是哪个? 梅雪嫣思来想去,或许阿牛指的是太源府最大的官,毕竟他没见过什么世面,地方官就是土皇帝,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官了。 梅雪嫣将几个人化为怀疑的对象,但并未完全地肯定,只能先搁置此事。 “咱们先去胥将军那儿,我有一件事要和他商议。” “怎么了?” 林三郎见她神色凝重,应该是不小的事。 这几日梅雪嫣都会来校场旁边的囚牢,假借给哑奴送食,其实却在听倭寇们说话。 平时倭寇说的大多都是没什么意义的话,无非是谩骂赤炎军,侮辱景国皇帝,要杀光景国百姓之类,反正都是些粗痞的言论,但言多必失,梅雪嫣总算听到一些有用的事。 此时副将魏江正向胥将军禀报他征战归来的功绩。 “……率领骑兵两百,歼灭东来庄现身的倭寇十名,俘获倭寇五十四名,已经押回来了。” 魏江半跪着复命,倭寇一向是只打游击,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逃之夭夭了,能一次剿灭近百个已经算鲜有的战功,所以魏江颇有些自豪。 “不错,可谓是大获全胜!”胥将军高兴地说道,“不过怎么不杀掉,俘虏了这么多?” “呃……倭寇胆小,见我赤炎军勇猛无敌,他们便吓得扔了兵器投降了,末将以为,活俘能震慑倭寇,让他们不敢再造势,便都带回来了。” 胥将军点点头,他原本考虑着留下俘虏,到时候战事扩大,可以从倭寇手里交换出景国被抓的百姓来,不过倭寇行事毒辣,从不留活口,胥将军便也心生狠意,不想再留倭寇了。 何况现在囚牢都装不下他们了。 “嗯……你这次立了大功,我会记下的。” “是骑兵的功劳,末将不敢独居。” 魏江谦逊地说道,却有意无意地瞟了林三郎一眼,面露得意之色。 林三郎以骁勇善战著称,短短时日内就已经在赤炎军站稳脚跟,以他的战功,不过多久就会晋升了,现在林三郎赫然已经成了赤炎军的战神,多数士兵只记得他这个小小的百夫长,却不认得他魏江这个副将了。 魏江忌惮他上位,便也主动率兵去围剿贼寇。 “至于倭寇……”胥将军犹豫着说道,“便押去太源官府的地牢吧,咱们这儿实在腾不出地方了。” 胥将军还是没有下这个恶心,万一哪天有用得着倭寇的地方,或者干脆抓他们去做苦役,嗜杀残忍是倭寇的行径,他不屑如此。 “将军英明……” 魏江奉承了一句,怎么处理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之所以带回来,是因为这些倭寇投降得太快,他都猝不及防,而且不抓一些活的俘虏不足以显示他的功绩。 “不可!” 否决的声音,来自于一旁的梅雪嫣。 魏江斜眼道:“梅姑娘只管治病救人,这些事便不劳梅姑娘操心了。” 梅雪嫣已经是赤炎军的军医,魏江对他们两口子又厌又惧。讨厌梅雪嫣林三郎将他的功劳抢的一干二净,惧的是胥将军重伤期间,他暗地阻拦医治胥将军,怕他们把这事给抖落出来,尽管没什么证据,可失去胥将军的信任,他这个副将地位不保。 “姑娘有何异议?” 胥将军耐心地询问,梅雪嫣虽只一介女子,可往往有惊人的主意,胥将军早就领教过,他已经把梅雪嫣当作赤炎军的锦囊妙计了。 “倭寇最好现在就处决,不能再留!” 梅雪嫣语气果决,没有丝毫犹豫。 胥将军有些愕然,就连林三郎都惊诧不已,梅雪嫣一直仁善,从未见过她如此杀伐果断的一面。 “不愧是我媳妇,霸气!”林三郎笑嘻嘻说道。 魏江有些不快地说道:“梅姑娘不是自诩读圣贤书的文人吗?这些倭寇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你为何要赶尽杀绝,这可不像是姑娘的做派。” 梅雪嫣没有搭理他,只跟胥将军说道:“我认为这些倭寇都是隐患,切不可仁慈了。何况他们鱼肉我景国百姓,杀死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孩时,可曾有过一丝怜悯和悔过?” “妇人之见,打仗不是互相报复,胥将军正是爱惜百姓,所以才把他们留下作为人质,姑娘不懂就不要乱说了!” 魏江戏谑地看着她,嘲笑她短见。 梅雪嫣欲言又止,冷静地看着魏江,眼神闪烁,她并不信任魏江此人!趁着主帅受伤,暗中阻拦及时的救治,只为了等胥将军一死,他便可取而代之,这样的人,梅雪嫣无法信任。 胥将军阅人无数,读懂了梅雪嫣的神情。 “梅姑娘有话便说吧,魏江虽然有不同的见解,但他同样一心为了赤炎军和景国百姓。” 胥将军用人不疑,出言打消了梅雪嫣的疑虑。 “好……魏副将,我且问你,现在赤炎军有几十个倭寇,加上新俘获的,已经接近两百,这两百人居于赤炎军腹地,就离太源府城外不过十里地,若他们有朝一日突然自由,奋起发难,打一个措手不及该怎么办?现在还要把他们关在官府的地牢,他们于百姓来说,都是以一敌十的武士,一旦脱身,岂不是请虎上门?太源府的百姓会遭受多大的灾难?” “怎么可能?”魏江冷笑,面带讥讽地说道:“梅姑娘在说笑吧?他们被我赤炎军扣押,锁在囚牢之中,官府的地牢也是把守严格,他们如何能脱身?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存在!” 第一百八十二章 细作 “我原以为也不可能,毕竟太源府城有府兵护卫,离着不远又有赤炎军守护,按理说是固若金汤,可是谁能保证赤炎军随时守在城外?” 赤炎军经常分兵去太源府各地剿匪,尤其是近来节节连胜,促使赤炎军都急功近利地想要趁胜追击,所以主营的人员差不多空了一半,像魏江也是刚在外地回营。 “梅姑娘是怀疑我们赤炎军的能力,觉得我们抵挡不住倭寇咯?” 魏江更加不悦,他自觉赤炎军在沿海一带并无敌手,就算是青莲派和倭寇沆瀣一气也被打得东躲西藏。 “我并非怀疑赤炎军明面上的实力。”梅雪嫣解释道,“怕就怕倭寇有别的阴谋诡计,魏副将,若哪日倭寇故意施计,使赤炎军主营空虚,再派细作将现在的俘虏释放,他们里应外合之下,太源府城的防御就会形同虚设。” 魏江噎住了,不过不肯服输地说道:“这不可能……” “兵不厌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梅雪嫣轻叹道,“还是事事小心为好。” 胥将军皱眉深思,半晌过后,也点头同意梅雪嫣的说法。 “梅姑娘说得很有道理,最近咱们连胜之下的确过于松懈,不可不防啊。”胥将军想想又说道,“咱们以后主营不可太空虚,这样倭寇就无机可乘,梅姑娘,我觉得也没有如你所说的那般急迫,也用不着大动干戈防备吧?” 胥将军认知下,还是自信赤炎军的实力的,以倭寇的军力,只要主营不空,他们是觉得无法突破这道防线的。 “如果只是倭寇那倒不至于。”梅雪嫣凝重说道,“胥将军难道忘了青莲派吗?” “嗯?” 胥将军这才重视起来,青莲派有能力在太源府境内刺杀自己,的确要当心。 “呵……”魏江嗤笑道,“青莲派已经被咱们连根拔除,已绝后患了,还怕几个逃跑的阿猫阿狗么?” “只是一个分舵,咱们甚至都不知道青莲派在太源府是否还有别的分舵,怎么能叫连根拔除呢?”梅雪嫣反驳道,“何况,如今的青莲派已经不止占据江南,整个景国都有他们的爪牙,万一他们集结附近的武力,绝对不可小觑。” “没错!” 胥将军心里也算得清楚,倭寇撑死几千人不足为据,可青莲派各地的教众集结起来到底有多少人,连他都不知道,这两者勾结到一起,攻其不备的情况下,足以重创赤炎军了。 “梅姑娘是说,最近倭寇和青莲派故意败退示弱,是让咱们放松警惕的计策?” 胥将军毕竟老道,立马联想起如今的战况,想到这一点。 “我媳妇儿说这叫瞒天过海!” 林三郎忍不住显摆道,得意洋洋的样子十分臭屁。 “瞒天过海?倒是十分切合……”胥将军认可道,“这样的话,却有些难办啊……最近我的确发现倭寇有些异样,以前倭寇残暴凶猛,遇到便是以命相搏,最近却成批地投降。” 魏江张口却没有说出反驳的话,层层分析下来,他还如此轻敌那便不是赤炎军副将了。 “可是梅姑娘,要从军营和地牢救出倭寇,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这一点,倭寇哪里来的自信?”魏江语气柔善了许多。 “奸细。”梅雪嫣简短地说道。 “这……”胥将军震惊道,“难道城内和赤炎军被安排了细作?!” “梅姑娘是怀疑我们赤炎军的能力,觉得我们抵挡不住倭寇咯?” 魏江更加不悦,他自觉赤炎军在沿海一带并无敌手,就算是青莲派和倭寇沆瀣一气也被打得东躲西藏。 “我并非怀疑赤炎军明面上的实力。”梅雪嫣解释道,“怕就怕倭寇有别的阴谋诡计,魏副将,若哪日倭寇故意施计,使赤炎军主营空虚,再派细作将现在的俘虏释放,他们里应外合之下,太源府城的防御就会形同虚设。” 魏江噎住了,不过不肯服输地说道:“这不可能……” “兵不厌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梅雪嫣轻叹道,“还是事事小心为好。” 胥将军皱眉深思,半晌过后,也点头同意梅雪嫣的说法。 “梅姑娘说得很有道理,最近咱们连胜之下的确过于松懈,不可不防啊。”胥将军想想又说道,“咱们以后主营不可太空虚,这样倭寇就无机可乘,梅姑娘,我觉得也没有如你所说的那般急迫,也用不着大动干戈防备吧?” 胥将军认知下,还是自信赤炎军的实力的,以倭寇的军力,只要主营不空,他们是觉得无法突破这道防线的。 “如果只是倭寇那倒不至于。”梅雪嫣凝重说道,“胥将军难道忘了青莲派吗?” “嗯?” 胥将军这才重视起来,青莲派有能力在太源府境内刺杀自己,的确要当心。 “呵……”魏江嗤笑道,“青莲派已经被咱们连根拔除,已绝后患了,还怕几个逃跑的阿猫阿狗么?” “只是一个分舵,咱们甚至都不知道青莲派在太源府是否还有别的分舵,怎么能叫连根拔除呢?”梅雪嫣反驳道,“何况,如今的青莲派已经不止占据江南,整个景国都有他们的爪牙,万一他们集结附近的武力,绝对不可小觑。” “没错!” 胥将军心里也算得清楚,倭寇撑死几千人不足为据,可青莲派各地的教众集结起来到底有多少人,连他都不知道,这两者勾结到一起,攻其不备的情况下,足以重创赤炎军了。 “梅姑娘是说,最近倭寇和青莲派故意败退示弱,是让咱们放松警惕的计策?” 胥将军毕竟老道,立马联想起如今的战况,想到这一点。 “我媳妇儿说这叫瞒天过海!” 林三郎忍不住显摆道,得意洋洋的样子十分臭屁。 “瞒天过海?倒是十分切合……”胥将军认可道,“这样的话,却有些难办啊……最近我的确发现倭寇有些异样,以前倭寇残暴凶猛,遇到便是以命相搏,最近却成批地投降。” 魏江张口却没有说出反驳的话,层层分析下来,他还如此轻敌那便不是赤炎军副将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举人 “我匆忙前来就是告之此事,不过方才说话间,我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梅雪嫣眨了眨眼睛,流露出智慧的光芒。 “什么主意?” 胥将军和魏江凑过来问道,诸多事下来,他们不知不觉对梅雪嫣几乎是言听计从,她种种神奇之处不得不让人心服口服。 梅雪嫣手指抵着下巴说道,“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如果只是被动javascript:防御,能识破一次诡计,难保下次不被暗算,内贼不除,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胥将军急忙问道:“梅姑娘的意思是,先把内贼找出来?这可就有些难了……” 赤炎军几万人,要找出奸细无异于海底捞针,就是一一去查他们的背景家世也做不到,他们肯定有隐藏身份的手段。 “这……除非让他们自己跳出来。”魏江 “不错,就是让他们主动站出来。”梅雪嫣烟波微动,接着说道:“而且据我所知,恐怕太源府已经有官员和倭寇青莲派勾结在一起了,且他身份不低。” “什么?!” 胥将军和魏江同样震惊,连官员都和倭寇勾结,太源府的形势已经超出他们预想的严峻。胥将军可以预料到,如果这位官员引狼入室,将倭寇放进太源府,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咱们要先挑出这几根刺来……”梅雪嫣丹唇微启道:“他们能瞒天过海,我们也能暗度陈仓……” “要如何做,梅姑娘只管说!” 胥将军认可梅雪嫣,以她的主意为准,反而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了。 “被倭寇安插的内贼,同样可以成为我们手中的戈矛……” 梅雪嫣跟三人窃窃私语了半日,将心中的盘算详细告知,这一计划便有了雏形,加上胥将军他们的经验,得到完善,最后胥将军将各人职责分配,便没梅雪嫣什么事了。 他们自然是不动声色,走出营帐时一如往常。 林三郎担心军营中一旦发生什么事,他又在外地,顾及不到梅雪嫣,便让魏雄护送她回城内,梅雪嫣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要放榜了。 “夫人要亲自去看放榜吗?” 木铃手里端了一盆热水过来,拧干软棉帕子之后,递给梅雪嫣擦拭。 “唔……”梅雪嫣想了想说道,“还是去吧,反正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 木铃站在她身后,手艺灵巧地帮她梳头挽发,梳了一个坠马髻,梅雪嫣自己从铜镜里头看着都觉得繁琐又精致。 “夫人觉得这个发髻怎么样?” “好看。”梅雪嫣夸赞道,“你心灵手巧,不一会儿就能弄好,要是我自己,平日是梳不成的。” “夫人喜欢就好。”木铃高兴地说道,“可是待会儿放榜肯定有很多人,咱们真的要去挤吗?可别把头发都弄散了……” “咱们就远远地看着。”梅雪嫣自己也怕人多,又说道,“对了,叫上木槿吧,她已经好了许多,要多走动才能变得开朗一些。” “好!” 梅雪嫣便在木槿和木铃的陪同下,坐上马车去府衙,一边同木铃木槿还有魏雄打趣,也不觉得枯燥,时不时还下马车在街道上溜达一会儿。 木槿一开始不怎么说话,看着陌生人也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玩了一会儿之后,她也开始和梅雪嫣说笑了,果然要多见人才能驱散怕陌生人的阴霾。 “夫人紧张吗?”木铃问道。 “紧张什么?”梅雪嫣疑惑道。 “快放榜了啊,夫人怕不怕落榜?”木铃嬉笑道,“我瞧着那些个大才子紧张得脸都快青了呢!” 事关他们的前途和未来,自然慎重紧张。 但梅雪嫣神色轻松,她原本对仕途并没有野心,考取文位也只是为了这个身份,以摆脱林家的控制。 如今她都已经应许林三郎了,那她也不必去争那举人,成不成都无所了,只是冯秋墨吴县令他们对她有所期待,梅雪嫣已经尽力了,能高中自然开心,不能也影响不了她的心境。 “我不紧张。”梅雪嫣答道。 “那是,夫人肯定能高中的!”木铃自信十足。 梅雪嫣摆首道:“这可是府试,卧虎藏龙,谁也没有信心说一定中举的。” 梅雪嫣没有准备挤去县衙外头去看榜,也容不下她了。 以往在县衙看榜,她就已经很惊叹了,今日府试结果出来,才知道什么叫万人空巷,府衙外都挤得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人了。 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文人秀才,就算他们没有大声喧哗,那也是闹哄哄的,有的半大孩子甚至骑在大人的肩膀上看热闹,如同盛世普天同庆。 马车自然是没法过去的,梅雪嫣寻了一个稍偏僻的茶楼,干脆去二楼闲坐,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打开窗子正好能遥遥看见远处的县衙,好生热闹,就连茶楼的价钱都涨了一倍。 “咦?袁文博?” 梅雪嫣居然在这个比较偏远的茶楼看到了袁文博。 袁文博躲在角落中,闻声见是梅雪嫣,脸色变幻,像是吃了苍蝇一样,他几次刁难梅雪嫣,想把她赶出太源府,结果未尝所愿,现在看到她,跟长在肉里的木钉一般。 “哼,真是冤家路窄,梅姑娘现在应该得意了吧?等会儿放榜了,梅姑娘只怕回道贺都回不来,怎么躲在这儿,不去县衙外?” 在袁文博心中,梅雪嫣这回肯定是中举了,状元也只会在她和毛恺之之中诞生,听说毛恺之发挥失常,那肯定是她了。 对于袁文博的敌视,梅雪嫣没放在心上。 “袁学兄说笑了,事在人为,可有时候尽了力也不一定如愿以偿,我并不在意结果,也意外能在这儿碰见袁学兄。” 没有了身世的压力,梅雪嫣只将读书作为兴趣,从中取乐,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是非争不可的了。 “呵,梅姑娘是在安慰我么?” 这话听在袁文博耳中十分刺耳,好似梅雪嫣在讽刺他费尽心思都没能针对她一样,可梅雪嫣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举人(二) 袁文博自知府试发挥失常,乃至考试中将墨水滴在了考卷中,评卷时会降一个等级,府试一字之差便是云泥之别,一丝失误都不容许犯,所以袁文博猜自己大概已经举人无望。 这几日袁文博都没有出门,也不敢出来招摇,一直到放榜的日子,他还是忍不住好奇,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但他无颜面对以前的同窗以及其他文人,只能挑选一个偏僻的小酒楼。 不曾想,却在酒楼中碰到他最不想碰到的人。 既然已经被她看见了,袁文博也不走了,他如果仓惶逃走反倒显得他心虚。 二人搭了几句话之后,便再无交流。 袁文博闷闷地喝着自己的茶,梅雪嫣却邀魏雄及木铃木槿二人吃喝茶点,她如今的身家已经不用在意这点茶钱了,几人说说笑笑十分轻松。 “来了来了!” 楼下谁喊了一句,瞬间茶楼里头都沸腾了。 “谁谁谁?状元是谁?是不是毛恺之?!” “举人分别是那几位才子?” 听到这个声音,茶楼里的人坐不住,都围过去,故作矜持的人便远远看着,不过却尖着耳朵听着,二楼的人有一半跑下去,有一半撑在栏杆上看着。 “夫人,咱们也去看看吧!”木铃提议道。 “要去你去吧,我看你怎么挤得过去。” 梅雪嫣笑道,反正楼下的声音够大,她听得十分真切。 “那我去看看!” 木铃兴致勃勃地下去了,木槿则陪同梅雪嫣安静地坐着,魏雄死死地盯着袁文博,此人曾经对夫人不敬,他可记着仇呢,得时刻防备着他,而且文人的东西他也不感兴趣。 “状元是毛恺之!是毛恺之!” “恭喜恭喜啊,府书院的诸位,这回又是你们府书院夺魁了。” “哈哈哈,这已经是连续第十一届了吧?” “太源府的状元被府书院垄断了都,哪有咱们的活路?” 下边的人已经闹翻了,袁文博忍不住站了起来,他也感到意外。 怎么会是毛恺之呢?他不是发挥失常了吗?袁文博看向梅雪嫣,他以为毛恺之失误,状元会落在梅雪嫣的身上。 袁文博大笑了几声,他很高兴,只要不是梅雪嫣,他就很满意了。 “梅姑娘,看来还是毛兄的才学更高一筹啊。”袁文博讥诮地看着梅雪嫣说道。 “自然是实至名归。” 梅雪嫣回答道,她从庄游那儿也听说过,太源府年轻一辈中,毛恺之是天赋最高的,这状元归属他梅雪嫣一点都不意外。 “梅姑娘不可惜吗?”袁文博嗤笑道。 “你这酸儒在这儿唧唧歪歪什么?” 魏雄腾地站起来喝道,他看袁文博不顺眼,瞧他对夫人冷嘲热讽,就坐不住了。 袁文博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再说话,这些粗鲁武夫是会打人的,和他动手,吃亏的是自己,他何必自讨苦吃? “举人有府书院毛恺之,古榕书院陈骁宽……” 下边的人拿着一张纸,上头是从榜上抄来的名字,他一一唱出来。 每说一个名字,袁文博的心就凉一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希望渺茫,可府试本来就是浪里淘沙,要说他一丝期望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位,月麓书院……” 听到这儿,袁文博的心都提起来了,方才九位举人,没有一个是月麓书院的,也没听到梅雪嫣的名字。袁文博几乎已经绝望,这最后一个名字,应该是梅雪嫣了吧? “月麓书院袁文博!!” 袁文博以为自己太渴望,才产生幻听了,摇了摇头,直到下边的人已经喊起来。 “袁秀才?!袁秀才就在楼上啊!”茶楼的小厮喊道。 “举人老爷在楼上!” 许多人一窝蜂跑到楼上来,围住袁文博。 袁文博看着眼前道贺的人,他有些懵,两眼冒着金星,脑子里也没有什么思想,只条件反射地回着礼。 “恭喜举人老爷!恭喜袁兄!” “同喜同喜……” 这两个字袁文博在家已经练习了千万次,这次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说出口了。 半晌之后,袁文博遨游太虚的神魂才跑回来,他掐着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 “袁举人,那你该回府啊,这会儿官府贺喜的人应该快到半路上了吧!” “是是是……” 袁文博迈起步子,只觉得脚步轻浮,像是踩着棉花一样,飘飘欲仙,他要回府,要接受万人瞩目,要接受官府的贺喜。 不过当袁文博瞟到梅雪嫣时,心中顿时生出快意,像是除了一个大敌一般,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没有考上举人,她什么都不算,之前袁文博的屈辱,受梅雪嫣的压迫,自己对她的忌惮,通通都不算! 这时候,袁文博一点都不觉得梅雪嫣可怕了,她能耐再多又如何,考上举人的是他,而她名落孙山!说不定就此沉沦! “梅姑娘……” 袁文博笑着唤道,他脸上的笑再也不是为了保持淡然,也不为奉承,更不是虚假,而是发自内心的,从未如此痛快过。 “恭喜袁学兄了。” 梅雪嫣客气说道,她不喜欢这人,也没有记恨,只是人家中举,随口道一声喜而已,所谓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袁文博的欢喜她十分理解。 “哈哈,多谢。” 袁文博低眉看着梅雪嫣,一时间他觉得对梅雪嫣的恨也少了,仿佛田地辽阔,梅雪嫣又何德何能让他惦念不休? “梅姑娘方才说得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唉……这运气到了,谁也挡不住,梅姑娘千万不要气馁,两年之后又有府试,说不定梅姑娘能一飞冲天呢,哈哈哈,本举人可是等着那一日……” 梅雪嫣撇了撇嘴,这人快得失心疯了吧。 只见袁文博大袖一挥,极有气势地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了茶楼,他如今是举人老爷,只待被加爵封官,众人自然回给他让道。 还没等袁文博出茶楼,外边又有人飞跑过来。 “新科状元!新科状元!”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新科状元 府试之首被称为状元,而新科状元是文院和皇上钦点的一人,被标榜为全景国的状元之首,这个人必定是在各府状元中都能脱颖而出,由文院举荐,最后由皇上朱笔亲赐的。 状元已经是少之又少了,从其中再挑一个更高一筹的,更加难上加难,除非此人真的才情出众到让文院和皇上一致认可,刮目相看。 历年府试一般很难有这种人,所以新科状元之位是空缺的,上一次还是几十年前,如今的右相,得到过此殊荣。 这还是太祖皇帝时候的事,而自此以后,再无一人。 新科状元耀世而出,在太源府引起了轰动。 “今年皇上钦点新科状元?是谁?” “是京城的吗?还是哪个府的才子?!” “是咱们太源府的!” 袁文博驻足停了下来,他这个太源府举人已经是十分荣耀的了,但比起新科状元来,简直就是排到末尾的蚂蚁去了,所以他也暂缓脚步,打听这个新科状元到底是谁。 当他听到是太源府的人时,袁文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太源府出色的秀才他都认识,或许有人能走运夺去毛恺之的状元之位,但也相去不远,而新科状元则是要在才学上远高一筹才有可能被钦点。 太源府的人……袁文博极度不情愿地冒出一个名字来,心里呐喊着千万不要是她!千万不能! “太源府~~” 那唱名的人激动地跳到桌上,故意拖长了声音。 “太源府月麓书院!……梅雪嫣!” 如晴天炸雷,周围的文人都欢呼起来,这声音比宣布毛恺之荣获太源府状元更加弘大,他们是发自内心高兴地呼喊,与有荣焉! 梅雪嫣是太源府人,几十年未出的新科状元出自太源府! 周围嘈杂的欢呼声充斥着袁文博的耳膜,袁文博呆若木鸡,方才还在奉承他的才子们一起去拥呼去了,根本不再搭理他,更没人注意他那五味杂陈的表情。 “梅状元也在咱茶楼!就在楼上!” 掌柜的大喊道,脑中有点晕眩,不仅是感到荣幸,更是因为他这茶楼要发财了! 先出一个举人不算稀奇,毕竟每两年便有十个举人,但新科状元百年难逢啊!所有茶客一窝蜂往茶楼上挤,他们都想瞻仰瞻仰这位新科状元。 “快快快,去木匠铺订一个新的牌匾,就叫状元茶楼!还有,梅状元坐过的桌椅千万不要动!就摆在那儿!不不不……先去买炮仗!要一千连响的,什么?银子不够,去账上取啊!” 这掌柜的脑子活络,冷静之后就找到了商机,好似新科状元真的是从茶楼中诞生的一般。 他这个状元茶楼的名号打出去,不知道要有多少文人要来参观,看看梅状元坐过的桌椅,他的茶楼还会缺生意吗? “夫人!您高中了,新科状元!他们全上来了!” 木铃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不消她说,楼上的人早已经听到了,已经有人在向梅雪嫣道贺了。 而魏雄紧张兮兮地站起来,双手伸展,将梅雪嫣护在身后,不让拥挤过来的人冲向梅雪嫣。 “咱们快些回府吧,不然这茶楼要被挤塌咯……” 梅雪嫣无奈,茶点是吃不成了,连忙在魏雄的保护下,下楼回林府。 要说伙计跑腿就是快,已经将炮仗买来了,四个伙计挂起炮仗点燃,立即噼里啪啦响起欢庆。 “多谢掌柜破费。” 梅雪嫣冲掌柜的抱拳,虽然他并不止为恭贺她,也为了自己的生意。 掌柜的正了正衣襟忙说道:“在下荣幸在下荣幸……” 他倒是想请梅雪嫣赐他一个招牌来着,但是人已经走了,不宜多逗留,否则这巷子会挤得水泄不通。 梅雪嫣出了酒楼,就赶紧登上马车,让魏雄驾车走了,如此人潮,她自然没有看到一个人怔怔站在旁侧,被推来挤去的袁文博。 袁文博呆滞地看着梅雪嫣离开,看她被所有人簇拥,看她的马车走远了,后头还跟着一群文人目送,有的甚至追在后头欢呼。 袁文博瞬间全身泄了力气,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我……我竟然比她差这么多么……” 袁文博想起就在前不久,他听闻梅雪嫣来太源府府试,他只觉得梅雪嫣可能会抢了他的位置,后来亲自了解她的才学之后,便如逢大敌,四处周转打点,设计要将她赶走。 “呵呵……” 袁文博暗自惨笑,现在想来,他所作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人家根本不在意是在太源府还是在华桐府,因为她到哪儿,都是全景国独一无二,百年一见的新科状元,皇上钦点啊!就等于给了她一个冠绝天下才子的称号! 可笑自己还妄自揣测梅雪嫣是害怕马锦骐,这才躲来太源府。 原来她一直以来并不是吹嘘,说她并不会占据别人的名额,而是事实,因为袁文博自己都忘了,除了每府十位举人,还有一个对他来说无异于不存在的新科状元! 后来袁文博府试失误,可老天竟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居然中举了,他便在梅雪嫣面前炫耀讽刺。 “我在她面前沾沾自喜的模样……应该和街边唱戏的丑角无异吧。” 袁文博摇摇头,他忽然豁然开朗了,是他自己一直想不开,要跟梅雪嫣争,而事实是,他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梅雪嫣争的。 当时梅雪嫣加入月麓书院,袁文博还一心排挤,现在看来,自己心胸狭隘得如同老鼠,她的到来不是占据月麓书院的名额,而是为月麓书院赢了独一无二的荣耀! 府书院的毛恺之是太源府状元又如何?咱们月麓书院,出了一个新科状元! 有了如此想法之后,袁文博全身轻松。 看着为梅雪嫣庆贺的才子,尤其是从月麓书院出来的文人,他们有的喜极而泣,有的大喊大叫,一点都没有文人的样子。 但袁文博此刻觉得,这一切真好。 一直在太源府垫底的月麓书院,这一次真正扬眉吐气了!只有月麓书院的学子们知道,他们被其它书院的人是如何嘲笑的,有多渴望一个状元来为他们正名!袁文博一直都觉得自己比毛恺之他们低一头。 今年他们一雪前耻! 袁文博扯开嗓子大笑,加入了庆贺的队伍…… 第一百八十六章 新科状元(二) 常有人说,当有人比自己出色一些,就会起嫉妒之心,当她比自己高明出一大截时,便只会崇敬仰慕。 袁文博此时就是如此心境,早知道梅雪嫣比他要出色太多,他何必想方设法和她争比? 回到月麓书院的袁文博,看到月麓书院已经高高挂起红联,庆贺梅雪嫣为月麓书院得来的荣誉,或许以前有文人心怀芥蒂,但如今都变成了共襄盛举。 庄游满脸红光,从欢喜的人群中退出来,他听到这个消息,仿佛年轻了十岁,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老头子,虽然有些取巧,沾了人家的光,但是你的心愿算是达成了,该安心投胎了吧?我也不用死守在书院了。” 庄游心里默念祈祷,一边筹划成在这古稀之年,要乘车去景国未踏足之地。 一家欢喜一家愁,月麓书院这边比过节还热闹,其它书院却黯然失色,当然,那些秀才自然是欢庆新科状元出自太源府,但一想到被一直垫底的月麓书院咸鱼翻身,他们便有些郁结。 气氛最诡异的是府书院,按说他们依然是拿到了连续的状元,可跟梅雪嫣一比,这个状元的含金量直线下降,也变得不那么耀眼了。 一时间,府书院不知道该庆贺还是该低沉了。 此时,毛恺之迈着步子走向钟院君的房间,他脚步缓慢,却无比沉重。 毛恺之举起手仿佛有千斤重,最后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里头淡淡说道。 毛恺之走进屋子,钟院君此时正坐在书桌前,描着一副墨竹牡丹图。 “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毛恺之低低地说道,然后跪在桌前。 “失望?的确是有一些的……”钟院君问道,“那你知道,你是因何事让我失望吗?” “因为我愚钝,我辜负了您的谆谆教诲,您在我身上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将我视作最得意的弟子,但是我……却比不过一个外来的女子,我没有守住府书院的荣誉……” 毛恺之自责地说道,他此时双目晦暗,丝毫没有以前的自信和光华。 “唉……看来你还不懂。”钟院君叹息道,“或许你家人是这么对你说的吧,也难怪,你出身于书香门第,身上的担子是重了些,何况你才十几岁,就要承担这么多。但是,最应该失望的不是我们,是你自己。” “我……”毛恺之疑惑不解道,“难道恩师没有责怪我输给了梅雪嫣吗?” 钟院君问道:“一直教你读书明志读史明理,何时教过你,读书做学问是要和人比较?” “可……可府书院从未丢过状元。” “今年也没丢。”钟院君坦然道,“你过来,看看这幅墨竹牡丹图怎么样?” 毛恺之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一直盯着墨竹牡丹图,沉默不语,到最后也没悟到钟院君想说什么。 “墨竹清雅如君子,牡丹富贵华美,老师的画技依旧出神入化,不过……放在一起却有些别扭,为何要把它们画在一起呢?” “不错,都不能放一起,为什么非要凑到一块去比较呢?”钟院君笑问道。 毛恺之一愣,眼神恢复了一些神采,只是更多的是疑惑。 “我教你读书写字弹琴作画,从来不是让你比斗的,也无法比较。”钟院君轻声说道,“人各有所长,你跟人比,赢了你不会因此增色一分,输了也不会因此逊色半分,你还是你。诚然,人都有好胜之心,有比较才会进步,可书院之间的争强好胜,是督促进步的过程,而不是你们的目的。” “老师……” 毛恺之年纪轻轻,此次经历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挫折,此时说话喉咙有些哽咽。 钟院君语重心长地说道:“梅雪嫣固然是出色,连我都起了爱才之心,不想她因施元忠的打压而被埋没。可她出彩,你也不差啊,你四艺皆通,人才出众。难道她会起死回生的医术,你也要跟她比吗?她的出色正是你更用功的动力,而不是攀比。” 听了这一席话,毛恺之恢复了一些自信,是啊,梅雪嫣在府试胜了他,可并不代表自己样样不如她。 “我知道了,老师。” 毛恺之脸颊有些羞色,他居然因为一次失败就陷入自责和挫败,无法自拔,正是白读了这么多圣贤书。 “唉……其实更让我失望的,是你居然因为忌惮她,而在府试前和袁文博之属一般……” 说起这件事,钟院君才感到心痛,他一直以来用心培育毛恺之的才学,却忽视了他的才情和心性,以至于他遇到这点事,就变得惶然踌躇。 “学生知错了。” 毛恺之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他并不是容不下别人的人,却被袁文博蛊惑,在那个时候排挤梅雪嫣。 “如果梅雪嫣真的因此无法参加府试,甚至再无出头之日,你也会有愧于心吧?” 钟院君的话重重击在毛恺之的心上。 “是,我府试那日回家之后寝食难安。”毛恺之羞愧道,“这种错,我以后绝不会再犯了。” “既然知错就要改,你有愧于她,那我便罚你,你甘愿吗?” “心甘情愿,学生不会有任何不服气。” 毛恺之今日主动来请罪,就是因为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关卡,这件事都快成他心里的魔障了,就是听到他考中状元都高兴不起来。 “好,孺子可教。”钟院君满意地点头说道,“那你即日便去梅雪嫣府上,登门谢罪,如果她原谅你,你要拜她为师。” “拜她为师?”毛恺之惊讶道。 “难道你做不到吗?”钟院君肃然道,“既然她才情远胜于你,那你拜她为师有何不可?学问不分年纪,她愿意收你为徒,你肯定会有更大的收获。” 钟院君考虑到毛恺之是世家长大的小孩,未经过风吹雨打,他这番打算,就是让毛恺之抛却自己的身份和面子,虚心向梅雪嫣请教,也能磨砺他的心性。 “好!” 毛恺之决心说道。 第一百八十七章 声音 自放榜开始,林府变成了太源府最热闹的府邸。 原本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府宅,主家只是赤炎军的一位百户,但突然成了太源府的新贵,权贵往来络绎不绝。 最开始来道贺的,当然是太源府官府。 梅雪嫣以为又要面对施元忠打哈哈,却没想到今日施元忠只是陪衬,他走在知府大人苗毅的后头。 梅雪嫣没见过苗毅,她曾去府上拜访,苗毅却一直称病不见,所以好奇地打量了几眼,看他是不是真的是久病初愈的样子,结果并非如此,苗毅不说满面红光,至少是脸色红润,精气饱满,一点都没有体弱气虚的样子。 “见过知府大人,同知大人。” 至于后头跟着的一群人,梅雪嫣也不认识,只好点头致意了。 他们用喜轿抬着各式贺礼,都快赶上新婚了,有四人一起抬着一块金光灿灿的牌匾,上头“新科状元”四个大字龙走凤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金还是烫金,反正看起来金贵又隆重,这块牌匾足有百多斤重,四人抬都觉得沉甸甸的,却一个个笑容满面,丝毫不见疲累。 “恭喜新科状元……” 由苗毅为首,所有人都开始道贺,这句话梅雪嫣都听出茧子来了,只笑容迎客。 “诸位里面请吧,请喝杯清茶解渴。” 梅雪嫣虽然不想要大招旗鼓地宣扬,也没有准备宴请各方,但木铃已经很妥帖地定好了品味居的各种糕点果品,虽然没有设宴,但也招待详尽,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和这些官员交涉,梅雪嫣礼貌却粗浅地应酬,这些宾客倒很识趣,吃了茶点之后就都留下贺礼就走了,只剩下苗毅和施元忠。 应付一整天,梅雪嫣根本没记住几个人,反倒弄得自己眼花缭乱。 在他们眼中,梅雪嫣大概要成景国最有潜力的人了,先有太后赏赐,现在又被钦点为新科状元,一旦任官,不会在知府之下,所以都尽力巴结讨好。 梅雪嫣自住进林府以来,从没这么喧闹过。 “苗大人,上回去府上没能见到大人,实在遗憾。吴县令让我代他问好,一别数年,他很是记挂苗大人。” “嗯,我前两天才给他回了一封书信。” 苗毅看着梅雪嫣说道,他似乎并没有兴趣谈吴县令,只好奇地一直盯着梅雪嫣看,梅雪嫣被他盯得有些别扭了。 “苗大人何故……” “呃,看见你便想起一位故友……”苗毅喝茶掩饰尴尬道,“今日不说吴县令。” 梅雪嫣翻了一下眼皮,他们俩除了都认识吴县令,还有什么好说的?梅雪嫣要不是不让局面冷场,她才懒得提呢。 “哈哈,梅状元莫怪,我实在是觉得你跟我另一个故友很像。” “哦?是谁?” 梅雪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苗毅说话,心想他们怎么还不走? “也是一个女子,她也是个才女,不过与你擅长诗书不同,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和你一般,都敢做寻常女子不敢做的事,就连长相,你们都有三分神韵相似,可惜斯人已逝,世上少了这么个才女红颜。” “倒是勾起苗大人的心事了。” “说起来她也姓梅,大概十几二十年前,梅家还没有寥落的时候,她可是太源府风光无两的女子……” 梅雪嫣稍稍抬起眼眸,问道:“梅家?” “是啊,她叫梅晓芙,可真是个绝妙女子啊。” 苗毅砸吧嘴,回过神来说道:“差点忘了正事,两日后,赤炎军便要出征,出海直捣倭寇黄龙,你与赤炎军关系亲密,这事你应该知晓吧?” “嗯。” 梅雪嫣当然知道,因为这主意还是她出的。 “届时五大文院决定举办一次文会,为了给出海的将士壮威,你可愿意来?大伙都想瞻仰新科状元的风采。” 梅雪嫣现在一听到文会就头疼,不过为了配合赤炎军,她也只能去了。 “好。” “嗯,你是新科状元,自然要起表率作用,到时候壮行诗是少不了的,那你要早作准备。” “多谢苗大人提醒。” 苗毅说完便告辞了,施元忠也客气了几句,不过他今日以苗毅为主,倒没有争着抢知府大人的风头。 那日苗毅告知施元忠,他很快就要被经常调配了,他回去问信,得知的结果却是并没有这个说法,但信中又说让他把此次任务完成了,必少不了他的好处,他不可能跟苗毅盘根究底地询问,就暂且按捺下急躁,对苗毅也恭敬不少。 “嘘……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 梅雪嫣躺在太师椅上,重重地舒了口气,她现在开始佩服那些八面玲珑的人了,名字都不知道也可以称兄道弟,她面对陌生人,却没有那么多话,心神俱疲。 “别人要是有让一个府的大人来道喜的本事,只怕会乐开花,只有夫人居然还叹息重重。” 木铃在一旁打趣,她和木槿两个人当然顾不来这么大的场面,而是去邻家的府邸借了一些侍女,梅雪嫣只知道旁边有一户家底颇丰厚的张家,据说祖上官至宰相,后来急流勇退,弃官从商,所以繁盛到现在,族谱庞大,宅中的仆人也多。 “如果梅家当年没有遭此一劫,想必比张家还要兴盛吧?” 梅雪嫣突然发出感慨,一个家宅大人,自然少不得勾心斗角,可斗来斗去,始终还是那些人,彼此很少出现丧心病狂害死自己的亲人的,至少明面上姐姐妹妹还挺亲热,梅雪嫣不希望家里太杂乱,但是有几个亲人说说笑笑多好。 可惜她双亲不在,这个年纪也无儿女。 “夫人!”木铃忽然说道,“木槿有话跟你说。” 只见木槿脸色不太好地盈盈走过来,有些忐忑地迟疑了一下才开口。 “夫人,方才那位大人……他的声音,便是我在人牙子监牢里听到的那个!” 梅雪嫣从太师椅上蹦起来,问道:“你是说知府大人苗毅?!” “不……是他身后说话少的那个。”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收徒 文会地址选在太源府的通文馆。 通文馆以前是做什么的,已无证可考,有人说是前朝皇帝建的行宫,有人说是以前梅家花钱修的一座大避暑园林,现在已经成了官府的后花园,有一部分收藏文人墨客的宝物,柳心湖周边则成了百姓都可以去游玩的胜地。 柳心湖是一面圆形湖,周遭种满了翠柳,此时六月天气,满眼映绿,是最好的赏柳季节,即使烈日当空,有柳叶遮阴,有湖风荡漾,也不觉得如何热了。 梅雪嫣坐在蒲团上,听着蝉鸣,心思却早不在这儿了。 “梅姑娘……” 有人低低喊了一声,是毛恺之,这少年相比以前少了一些骄纵自信,却多了一分沉稳大气。 “毛学兄好。” 梅雪嫣微笑,总觉得毛姓念起来怪怪的。 “不敢当……”毛恺之忙摆手道,“你跟我是同届,且府试在我之上,这声学兄我实在是不敢受了。” 梅雪嫣抿嘴,这个时候的人,都喜欢装成熟,毛恺之明明年纪不大,大部分时间被读书占据,这成不成熟是佯装不来的。 “那我叫你兄台好了,有什么事吗?” 让梅雪嫣始料未及的是,毛恺之直愣愣地跪了下去,扎扎实实地双膝跪地,还磕了一个头,动作来得迅速,梅雪嫣还没反应过来。 这算哪跟哪?怎么弄得好像自己归西了似的,梅雪嫣不习惯被人叩拜,连忙去拉他。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这是对之前,恺之做了对不住梅姑娘的事而跪歉。” 毛恺之认真地说道,虽然也有点脸红,毕竟众目睽睽,他还是脸皮薄的,但他很是坚定。梅雪嫣一愣,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 “我们俩甚至都没有说过话,你没有事对不住我。”梅雪嫣无奈道,“如果你是指府试的事,你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意愿,我没怪你,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周围人本来就多,瞬间讨论的声音就盖过了蝉鸣,毛恺之怎么会对梅雪嫣下跪?这让人好奇不已。 “那梅姑娘是原谅我了?”毛恺之抬头问道。 见他执意如此,梅雪嫣只能说道:“嗯,你快些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国亲师,不用对外人行大礼。” 说完之后,只见毛恺之又磕头拜了一拜。 “你……你这又是做什么?” 梅雪嫣生气,这读书人就是迂腐固执,自己跟他说情表理,结果都当耳旁风了,依然我行我素。 “这是拜师之礼。” 旁人一听,都惊愕了,拜师……这是毛恺之要拜梅雪嫣为师?!众人眼里,毛恺之和梅雪嫣不相伯仲,即使有差距,那也是毫厘之间,怎么能当师徒? “钟院君说,姑娘胸有丘壑,目观九州,耳听天下,心系社稷,言为百姓,见闻学识是我的百倍,学问跟年龄无关,你做我的老师绰绰有余。孔子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是真心求教,不全是听钟院君的话……我知道事情唐突,但我心已决,梅师就算此时拒绝了我,我也不会放弃的。” 一席话说得梅雪嫣震惊不已,更让旁人瞠目结舌,不说梅雪嫣愿不愿意收他为徒,毛恺之这份决心……真是让人钦佩啊。 文人傲骨,虽说成天读孔圣的论语,可有几个人真的能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师?尤其是对同龄人,且还是一位女子。 毛恺之自己就是状元啊!在众人心目中,已经是太源府最出色的年轻人了,他居然甘愿做梅雪嫣的徒弟? “你要做我的学生?” 梅雪嫣惊讶之余,却嫣然失笑。 自己十几岁,在地球上还未成年的年纪,居然有人跟她拜师,实在是滑稽,但毛恺之说得实在是通情达理,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地方。 “没错!如果承蒙梅师看得起,我愿意败在门下……” 众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毛恺之已然是太源府状元,出去就是一方父母官了,他给梅雪嫣拜师,简直就是天大的面子。 梅雪嫣揉了揉额头,有些头疼。 “容我想想……” 围观者皆跌倒,这样的事可是千载难逢,毛恺之情愿拜师,梅雪嫣却不愿意收徒,这世道真是无奇不有啊! “如果是解惑老师,我可以指点你一二,你不必对我行拜师大礼,如果是授业恩师……那我既要考虑你的德行天资,同时也要对你负责,这可是不小的事,你跟你父母说了你的决定吗?” 梅雪嫣在想,毛恺之好歹代表毛氏世家,这一拜师,岂不是有点毛家矮一头的意思?别他这边拜师,结果他爹娘打上门来。 “我自己的事情,能自己做主!如果梅师愿意,请做我的授业恩师!” 毛恺之脸已经通红,被人围观的滋味不好受,但不逼自己一把,他永远都如钟院君所说,他只是温室里呵护长大的花苞,看似明艳实则一折就断,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 他下这个决心之前,就考虑到族人双亲,但他已经是大人了,不能永远听从他父母的意见,这一回,他只服从自己的内心。 “好吧……”梅雪嫣为难道,“我暂且答应你,不过我可有随时逐你出师门的权力。” 实际上,梅雪嫣压根不怎么认识他,对他的人品也不熟悉,稀里糊涂收个徒弟,当然要谨慎一些,而且自己有什么可教他的呢? “太好了!” 毛恺之高兴地说道,作势又要磕头,梅雪嫣已经把他拦住。 “既然你认我做老师,那前两个规矩就是,不许对我再磕头行礼了,第二是别叫我梅师,这你要是做不到,就别谈拜师了。” 可难听了。 梅雪嫣心想,梅师梅师,听起来像没事。 毛恺之想了几个眨眼,才说道:“好!不过……那我叫你什么?” “直呼其名都行,梅姑娘也成。” 梅雪嫣不想被人当猴子看了,招手道:“你先起来,坐下说话。” 毛恺之很是乖巧地和梅雪嫣对坐,围观的举人秀才慢慢地散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阮季 和毛恺之坐了一会儿,差不多人也到齐了。 梅雪嫣这稀里糊涂收的便宜徒弟,倒是对她很恭敬,亲自端茶递水,梅雪嫣却没有这些臭毛病,熟识了之后,毛恺之也知道她不喜欢拘礼,便放松下来。 “她的学识我自认为可能比我高一筹,可是钟院君却说胜我百倍,不知道到底她有何神奇之处……” 毛恺之时刻观察着梅雪嫣,看她好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寻常人家出来的闺女,和丫头说说笑笑,别说谈古论今,就是诗词都不提一句,和那个叫木铃的丫鬟一直在说哪个点心好吃,绣荷包的针法之类的。 当然,观察她的一言一行,毛恺之是虚心想多学一些。 不过他好歹是天之骄子,也是有傲气的,实在想弄明白,钟院君为何这么高看她。 “今日知府大人和同知大人都来了呢。”木铃低低地跟梅雪嫣说道。 梅雪嫣看着前方的画廊中,苗毅、施元忠坐在两旁,却把中间一个蒲团空了出来。 “是还有一位大人要来?” “没错。”毛恺之回答道,“是文院的一位院判,名叫阮季。” 文院的院判虽然没有官爵,但是他必定是一位大儒,所以让苗毅和施元忠都让座,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今天是文会。 梅雪嫣看看时辰,对于来的是大儒还是大学士根本不关系,有点心不在焉。 这时苗毅突然站起来,抱拳道:“诸位秀才举人,今日京城文院院判莅临,同众青年才俊交流共襄盛会,有请阮季阮院判!” 这文会没那么正规,有人喜欢便跑去簇拥着阮季,没兴趣的便依然在自己的座位上谈天说笑。 梅雪嫣远远地瞧了一眼,这阮季大约五十来岁,嘴角下垂所以感觉板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 “梅姑娘不去和阮院判打个招呼么?”毛恺之问道。 “为何?” “阮季可是当今文院三位院判之一,而且主管科举之事,像咱们以后还想更进一步的话,不能和阮季交恶。” 梅雪嫣都已经是新科状元了,毛恺之觉得她还是会更进一步,参加州试和殿试。 “什么意思?难道和他关系不好的人,便不能参加州试殿试了么?”梅雪嫣奇怪地问道。 “这倒不是……”毛恺之解释道,“只是州试不像府试以下,想报名就报名了,而是报名之后,由文院考量举人的德行,一旦有什么污点,便拒之门外,阮季都到太源府了,说起来咱们都是后进学生,去主动和他请安也是应该的。” 毛恺之顿了顿,又说道:“免得到时候被安上一个不懂得尊师重教的罪名。” “你去吧,我就免了。” 梅雪嫣现在一门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而且她也已经没了去州试殿试的野心,说来也怪,以前觉得孤身一人,便要独立自强,有自己做主的能力,现在和林三郎交付真心后,自己便觉得有了后盾一般,也无需去争抢什么,只挂念他的安危。 “那我去吧。” 毛恺之站起身来,走去画廊那边,远远看起来也神态很是恭谨,却不谄媚,不卑不亢地在说着话,好像阮季还沉着脸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从容回答了。 毛恺之不愧是太源府的天骄,和马锦骐齐名的才子,一举一动极为风雅,又不觉得招摇,举止看起来赏心悦目。 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毛恺之往梅雪嫣这边一指,梅雪嫣见阮季看过来,便报以微笑,阮季却眼睑抖动,寒着脸扭到一边去。 “咦?这老头是不是怪夫人没去给他行礼请安?”木铃在一旁也看到了,如此问道。 “不知道,他是大儒,该不会这么容易记仇吧……” 毛恺之回来之后,木铃又拉着他问。 “方才那老头是不是有问夫人?怪夫人没有去问安?” “呃……倒是有说起梅姑娘,不过也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毛恺之入座之后说道,“其实吧……我也不是很想和他谈话,不过他是左相的门徒,以后恐怕是要掌管文院的。” 梅雪嫣听懂了毛恺之的意思,左相势大,在朝中占了半壁江山,只有文院是独立于朝廷的,所以左相扶持阮季,让文院也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哪个是梅雪嫣?” 阮季突然高声问道,并且半眯着眼睛环顾四周。 梅雪嫣站起身来,朝画廊这边屈膝福礼,只是女子的寻常礼节,而非学生礼,梅雪嫣对左相一派的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发觉了太源府中的一些猫腻之后。 “我听说江南出了个才女,通政事,擅诗词,懂医术,会兵法,还有自己的思想主张……我从京城来,便是特地来瞧瞧的,你过来。” 阮季倒是挤出鲜有的笑容,朝梅雪嫣招手,在其他秀才举人眼里,这是阮季第一次朝一个人笑,可见他对梅雪嫣的重视。 “小女子见过苗大人、施大人,阮院判。” “呵呵……”阮季突然笑了一声,“你县试府试的考卷我都看过,奇联对得上,算术也难不倒你,果真不错。” 梅雪嫣微笑道:“阮院判谬赞了。” “既然你擅长对联诗词,我这两天冥思苦想,有几个上联要考考你。” 阮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梅雪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不敢当擅长二字,太源府的才子能人众多,阮院判有什么趣联,大家一起取乐好了。” “怎么?你怕我考校?本院判能指点你,是你的福分,推三阻四做什么?难道你怕对不上来,当众出丑?” 阮季霎时阴沉着脸,让旁人的嬉笑声都停了下来,他这话可一点都不客气,仅是如此严厉的呵斥,放在一般秀才举人身上,都要被吓得战战兢兢了。 “今日是振军文会,主角是我景国的将士,是征讨倭寇的赤炎军,阮院判不必将重心放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 阮季嗤声一笑,说道:“正巧了,我的对联跟此次文会息息相关。” 第一百九十章 骂人 “那小女子洗耳恭听。” 梅雪嫣只得说道,看他到底要搞什么鬼。 阮季摇头晃脑念道:“螳臂当车,暴虎凭河,匹夫何堪言勇?” “阮院判这是什么意思?赤炎军出征在即,阮院判是说他们是螳螂老虎,还是鲁莽的匹夫?难道倭寇才是无法击溃的车和河?” 梅雪嫣有些不悦,定军心振士气,说的就是一个勇字,阮季在这关头,说匹夫不堪言勇,隐隐是对赤炎军的鄙夷。 让梅雪嫣心惊的是,在座的文人才子,没有一个觉得不对劲! “诶,只是对联而已,梅状元何必较真呢?”阮季无所谓地说道,“倭寇和赤炎军谁是螳螂谁是车不要紧,反正都是些武夫……” 梅雪嫣瞠目结舌,这时候,她才知道,景国以文为尊的风气有多盛行,堂堂大儒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形容自己的将士,而所有文人没人觉得不妥! “赤炎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并非莽夫。” 梅雪嫣沉静地说道,她要替赤炎军说话,难怪梅雪嫣见到的军户,除了林三郎这种行事猖狂的,极少有和文人争执的,因为景国的法令保护着读书人,而将军士兵不会巧舌争辩,一旦纠纷,文人能把所有过错推到他们身上,形成了今日文人天下的局面。 “呵……要真是有勇有谋的武将,赤炎军几万人,何故连区区倭寇都拿不下?可见只是有头无脑的匹夫。” 阮季优哉游哉地说道,还很温文尔雅地喝了一口茶。 “可你口中所说的匹夫,守卫着景国的山河国土,庇护着黎民百姓,他们用性命拼杀,才有我们安居乐业谈笑风生。此刻赤炎军在和敌人浴血厮杀,我们却在此冷嘲热讽,阮院判,您不觉得您的话过分吗?” “诚然,那些保卫国土的将士当然值得歌颂。”阮季不屑地说道,“可赤炎军这种酒囊饭袋,就别浪费唇舌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咱们文人雅士能够为他们举办文会,已经不错了。” 梅雪嫣张口哑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与世界观不同的人真是讲不清道理。 “阮院判可亲眼见过倭寇?”梅雪嫣冷然问道。 “没有,不过是东瀛来的几个土匪而已,咱们太源府一人一口唾沫便把他们淹了,白白浪费官府的粮食养着什么赤炎军,真是……” “所以你没有看见过倭寇屠戮村庄,不留活口,男的挑断手脚,剖心挖肚,女的被倭寇轮番侮辱,孕者被剖出婴孩,挑在刀尖上作乐,你也没看见过成百上千人,被倭寇推入土坑活埋……” 梅雪嫣看着他不说话了,像是看一个白痴。 阮季根本不知道倭寇的凶恶,他们奴役杀害普通百姓的场面,阮季没有看到过,血淋淋的战场,他也没看到过,他是大儒,高高在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只觉得倭寇人数少,而赤炎军一直无法平定,便是浪费粮食的废物。 “说这些做什么?”阮季有些恼怒地说道,“不要以为你是新科状元,便有资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我是景国册封的大儒,你也该懂得尊老重师。” “好……那我给你作下联。” 梅雪嫣轻轻摇头,不再和他争辩。 她只是感到心寒,为出征的将士心寒,在座的秀才举人,当然也有不认同阮季言语的,不过他们不敢站出来说话,因为阮季是文院院判,把控着他们的未来官途。 “蚂蚁沿槐,蚍蜉撼树,愚者妄自称儒。”梅雪嫣缓缓说道,“这是我对的下联。” 话音刚落,阮季差点从蒲团上蹦起来。 “你……你竟敢骂我?!” “不,对联而已,阮院判何必较真。” 梅雪嫣以牙还牙说道,针锋相对。 文人们看得有些痴呆,阮季心高气傲,自持身份,是存心为难梅雪嫣,他知道梅雪嫣跟赤炎军关系密切,且她的夫婿是赤炎军的将士,所以他的上联应该是故意讥笑。 梅雪嫣本性子内敛沉稳,却听不得这话,直接和他争论起来,还作出下联回嘴,骂阮院判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蚂蚁,见识短浅的蚍蜉,这让秀才举人们眼睛都差点掉出来,这可是文院的院判啊! 她不怕得罪了院判吗?! “所以你没有看见过倭寇屠戮村庄,不留活口,男的挑断手脚,剖心挖肚,女的被倭寇轮番侮辱,孕者被剖出婴孩,挑在刀尖上作乐,你也没看见过成百上千人,被倭寇推入土坑活埋……” 梅雪嫣看着他不说话了,像是看一个白痴。 阮季根本不知道倭寇的凶恶,他们奴役杀害普通百姓的场面,阮季没有看到过,血淋淋的战场,他也没看到过,他是大儒,高高在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只觉得倭寇人数少,而赤炎军一直无法平定,便是浪费粮食的废物。 “说这些做什么?”阮季有些恼怒地说道,“不要以为你是新科状元,便有资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我是景国册封的大儒,你也该懂得尊老重师。” “好……那我给你作下联。” 梅雪嫣轻轻摇头,不再和他争辩。 她只是感到心寒,为出征的将士心寒,在座的秀才举人,当然也有不认同阮季言语的,不过他们不敢站出来说话,因为阮季是文院院判,把控着他们的未来官途。 “蚂蚁沿槐,蚍蜉撼树,愚者妄自称儒。”梅雪嫣缓缓说道,“这是我对的下联。” 话音刚落,阮季差点从蒲团上蹦起来。 “你……你竟敢骂我?!” “不,对联而已,阮院判何必较真。” 梅雪嫣以牙还牙说道,针锋相对。 文人们看得有些痴呆,阮季心高气傲,自持身份,是存心为难梅雪嫣,他知道梅雪嫣跟赤炎军关系密切,且她的夫婿是赤炎军的将士,所以他的上联应该是故意讥笑。 梅雪嫣本性子内敛沉稳,却听不得这话,直接和他争论起来,还作出下联回嘴,骂阮院判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蚂蚁,见识短浅的蚍蜉,这让秀才举人们眼睛都差点掉出来,这可是文院的院判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舞姬 阮季的脸憋得通红,他想刁难梅雪嫣,却被一一堵回来了。 “你……你,好,好个梅雪嫣!” 阮季指着梅雪嫣,生气得说不出话来,屁股扭动几下,似乎是想找东西打人,但终究他是大儒,怎么可能动粗,脸面无存的情况下,腾地站起来,挥袖走人了。 “阮院判!阮院判!” 苗毅象征性地喊了几声,没得到阮季的回应,只能苦笑摇头,嘴角却掩盖不住笑意。 而施元忠则懵了一会儿,喝问道:“梅雪嫣,你纵然是有些才气,但你不尊重师老,把阮院判都气走了,这样说出去不好听吧?” “阮季与我对联,怎么就是我气走他了?”梅雪嫣反问道,“难道我对出来了,便是侮辱了他么?” “你……你言语中明明……算了,我不与你计较,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但是你最好去跟阮院判道个歉,请他回来。” 施元忠看不惯梅雪嫣,不过此时他也不想多事,如今梅雪嫣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何况本来就是阮季开的头,自己三言两语便被梅雪嫣说得无地自容了,也怪不得谁。 “诶?阮院判怎么走了?” “你说呢?当然是被梅雪嫣骂走的咯。” “她怎么敢?” “呵,说实在,阮老的一些话实在是不中听,反而是梅雪嫣,我倒觉得她心中有大义,不像一些老头狭隘。” “别乱说,小心被人听见参你一本。” 梅雪嫣入座之后,毛恺之跟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良久,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你与我们这些只会读死书的人不同。”毛恺之眼中有着别样的神采,说道,“你这样做,是不想在科举上更进一步了啊?” “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恐月影斜?如果阮季因为观念不同就刻意打压我,那就是他心胸狭窄。”梅雪嫣无所谓地说道。 毛恺之突然明白了钟院君所说的,自己差在哪儿了。 他们这些秀才举人,一心所向的,真的是学识吗?其实不然,他们看重的是文位,是官爵,只不过要通过读书来达到而已。但梅雪嫣不同,她看事物的眼光,超过了他们这些的眼界。 梅雪嫣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帮武人说话的,毛恺之一直被灌输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也认为武夫都是些粗鄙之人,经梅雪嫣一说,他觉得很有道理,没有以命保家卫国,哪有他们这些士子的太平盛世? 阮季一走,文会冷清了一小会儿,直到苗毅说了几句话,又重新开始热络起来。 苗毅亲自作了一首战诗,引得文人们直喝彩。 不过除了他以外,却再无一人作诗了,不是因为他们写不出,大部分是碍于阮季,因为阮季前面说的那番话表明了他的立场,秀才举人们便不敢作诗歌颂将士,否则就是冒犯阮季,尽管他人不在了。 大家风花雪月地谈诗论词,和文会的主旨背道而驰,直到金乌西沉。 为了给文会助兴,施元忠请来了歌女舞姬,一位名伶从湖面上漂泊而来,一袭白裙,生得玲珑秀美,她开口一唱,便吸引住了所有的文人,声音如同叮咚玉盘,唱的是“闺中怨”曲。 比她更好看的是船尾的红裙舞姬,紧身裙将婀娜的体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站在船尾就开始舞了起来,如同碧波仙子。 歌舞完毕之后,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喝好。 “秦仙儿(木婉容)见过各位大人,举人老爷,秀才老爷……” 儿女挽着手,娇滴滴地给人请安,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呵呵呵……这俩娘们儿够味。”魏雄花痴地说道。 梅雪嫣笑道:“人家可是太源府最出名的名伶,你就别想了,毛公子觉得她们俩个怎么样?” 毛恺之脸一红,羞怯说道:“好……好看,不过舞女名妓,总归是些浅薄之人,施大人怎么能把她们请来文会?真是有辱斯文。” “才子佳人,当然是绝配。”梅雪嫣打趣道。 梅雪嫣嘴上说笑,心里却想,若施元忠不靠此吸引住众人的目光,他又如何方便行事? 施元忠已经五六次有意无意望向黑夜深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正在此时,远处闪过一道白光,这很是微弱,勉强能看得清,平常人看了只当是哪个顽童晚上再放焰火。施元忠看到之后脸色微变,和苗毅打了声招呼后,就悄然退席了。 “我去净手,稍候就回。” 梅雪嫣也站起来,这时候,那歌舞二人却盈盈来到梅雪嫣前方。 “梅状元!” 秦仙儿盈盈福礼,木婉容也含笑行礼。 “二位有何贵干?” 秦仙儿莲步走上前,她腰肢如同水蛇,脚步轻若拂柳,旁边的文人们看得眼睛发直,连毛恺之都红着脸扭过头去。 “我们姐妹二人对梅状元钦慕已久,姐姐是女中天骄,才学惊人,我们姐妹早就想瞻仰梅姐姐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二位姐妹谬赞了,各有所长罢了,你们的歌舞同样是天仙之姿,绕梁三日,精彩绝伦。” 秦仙儿听了之后笑意更盛,上前来拉住梅雪嫣的手,不让她走。 “我就知道梅姐姐不是心高气傲之人,不会像别人,看不起我姐妹的出身。”秦仙儿甜甜地说道,“姐姐如此大才,我们姐妹可否有荣幸得梅姐姐的一首诗词?我们回去谱成曲编成歌舞,表演给梅姐姐看。” 梅雪嫣遥遥望去,施元忠已经不见了,这两个女妖精却纠缠不放。 “改日我作一首送给二位,不过今日……是为赤炎军出征举办的文会,却不好写一些靡靡之音。” 梅雪嫣婉拒之后,秦仙儿和木婉容同时扶住她的左右臂,像是姐妹调笑撒娇。 “可是我们姐妹二人好不容易离开秦淮楼一次,下次见梅姐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秦仙儿娇嗔着说道,“还是说,姐姐心底瞧不起我们是歌妓舞女?” 第一百九十二章 奸细 梅雪嫣算看出来了,这两女是施元忠叫来的,看样子得了他的吩咐,才纠缠自己。 往长远的想,秦淮楼作为太源府最大的青楼,跟施元忠本来就脱不了干系,这些名伶多数来自于背后的人牙子团伙,说不准他们根本就是一条完整的线。 “梅状元,就满足这两位妹妹的愿望吧?” “是啊,梅状元的才情,一首诗词不过是几步的事。” “我们也想一起见证梅状元又一首名作诞生啊……” 这些文人才子,被两个妖精迷得五迷三道的,自然是不停地帮秦仙儿和木婉容说话。 梅雪嫣脱身不得,无奈笑道:“既然诸位都想听,那我就作一首,不过时间仓促,写得不好请诸位莫怪。” “怎么会?”秦仙儿笑容满面道,“只要是梅姐姐的诗词,一定是最好不过的。” 梅雪嫣不应话,开口说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此时湖面水雾氤氲,月光入纱,这句诗很是应景,只是这儿却不是秦淮楼。 “这前两句意境静谧飘渺,美!”有人评价道。 秦仙儿和木婉容对视一眼,让梅雪嫣作不出才是她们的目的,而梅雪嫣脱口而出,让她们始料未及。 “商女不知亡国恨……”梅雪嫣认真念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两句一出,却是连那些凑热闹的才子都愣了。 而秦仙儿和木婉容的脸笑又笑不出,怒又不能发怒,像是春天开花似的,五颜六色,极其精彩。 “二位妹妹可满意了?告辞。” 梅雪嫣抬步就走,留下震惊又稀里糊涂的众人,见梅雪嫣要走,秦仙儿和木婉容才反应过来,还想上去拉人。 “梅姐姐且慢!我们二人不懂诗词,还请梅姐姐解释给我们听!” 她们哪里会不懂,作为秦淮楼的头牌,光长得漂亮还不行,她们两个琴棋书画各种技艺都略通一些,又要陪才子雅士品诗论词,以她们的聪慧,不比一些秀才差。 “站住!” 魏雄拔剑横在前面,凶神恶煞地唬退他们,才跟上梅雪嫣的步伐。 秦仙儿和木婉容怔了片刻,木婉容露出焦急的神色来。 “仙儿姐姐,大人让我们今晚一直和梅雪嫣待在一块,现在可怎么办?”木婉容瞧瞧地问道。 秦仙儿轻哼一声,说道:“他只让我们缠住她,却没告诉我们他到底要做什么,梅雪嫣身边有护卫,能怪得了我们?这些文人一个个花花肠子,梅雪嫣看不起我们,竟然对咱们姐妹如此不客气……”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木婉容轻声问道。 “随他们去呗,还能怎么办,反正施……这老鬼也不是什么好人,咱们姐妹在他手中吃过多少苦头?干嘛要为他尽心尽力?玩咱们的去……” 原来秦仙儿和木婉容只得了施元忠的吩咐,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二女对施元忠也并非死忠,既然梅雪嫣走了,她们干脆也不管了。 此时的赤炎军军营中,胥将军和魏江,以及林三郎坐在一起,身上穿着整齐的铠甲,却没有人说话,只剥着烤栗子吃。 魏江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悄声问道:“咱们连着蹲守两日了,他们会不会有动作?” “梅姑娘从俘虏口中听来的,就在这两日,耐心一点。”胥将军冷静地说道。 “会不会是白天?” “不会,要行那瞒天过海的计策,大白天的容易被发现。” 林三郎没说话,翘着两条二郎腿,仰躺着眯着眼睛养神,他们这几日很少脱下战袍,都是和衣而眠,倭寇没有动静,他们反正是休养生息,很是轻松。 “报……” 外头的探子长喊一声,跑进营帐。 “禀报胥将军,驻守云集县的分队派人来报,今日午时大批倭寇进攻云集县港口,请求增援!” 三人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对视一眼。 胥将军嘴角露出笑意,说道:“这时间可掐得正好,云集县来太源府城要半日的路程,这出戏总算开场了。” 林三郎咧嘴一笑,说道:“都快无聊死我了,你瞧我两只手都痒了!” 说罢,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 “传令下去!发兵云集县!只留五百人驻守主营!” 胥将军立即下令,军营中的士兵早已蓄势待发,胥将军副将魏江,以及林三郎全部都出发了,率领着两万人马,浩浩荡荡的。 夜里赤炎军的火把形成了一条火龙,蜿蜒着向云集县的方向出发了,火龙消失在山岭之中。 半个时辰后,赤炎军营地中,只剩下了五百士兵,其中还包括一些伤员和伙头兵以及后勤。 一名正在将粮草搬运到仓库的伙夫停下来,看着远去的主军,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搓着手朝校场那边去。 “哎!你干嘛去?!粮食还没搬完呢!”与他一起伙夫喊道。 “我要去拉屎,一会儿就回来!兄弟,你也先休息一会儿吧!” 伙夫悄悄摸摸走近校场,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巡逻的人,就算是有人看到他,反正是认识的,便也不管。 伙夫走到几个囚笼旁边,见周遭没有人,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来。 “快点快点!” 囚笼里的倭寇一个都没有睡,用东瀛语催促着,不过这伙夫也听不懂,大概知道他们是急切的意思。 “好好……” 伙夫连忙答应,挑出一枚钥匙来,对准锁口,但是他因为紧张害怕,手不住发抖,两三次居然没插进去。 当钥匙总算落入锁中时,只听见“嗖”的破空之声,一支箭矢刺破黑暗,寒光一闪,便扎进了囚笼之中,连同伙夫的手掌,一起钉死。 “啊啊啊!!” 疼痛加上惊吓,让伙夫惊叫起来,回头一看,正瞧见林三郎手中挽着一把长弓,正挑着眉毛戏谑地看着自己。 伙夫脑子一黑,心脏都漏跳了。 “林……林……林将军!” 林三郎嗤笑一声,挥手道:“抓住他!” 伙夫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明明已经去云集县路上的林三郎,去而又返,将他抓个正着。 第一百九十三章 城门 “林将军!冤枉!我冤枉啊!” 这伙夫嚷嚷起来,却被人捂住了嘴。 林三郎啐了一口骂道:“呸!吃里扒外的王八犊子,我还没审你呢,就自个儿认罪?拉下去,狗奸贼!” 这伙夫被强行扭下去了,嘴也被破布塞住,想吱声却不能。 “胥大人,我先赶去城内!” 胥将军点头说道:“好,我们随后就到!” 林三郎跨上枣红骏马,挥起马鞭,不多时就没入了夜色中,他心系梅雪嫣,尽管城里相对安全,但万一被青莲派的高手混入其中,那他是后悔莫及了。 离赤炎军主营不远的村庄,一处毫不起眼的乡下庭院,站满了人,仔细一看,他们手臂上都绑着一根布带,都是青莲派的教众。 站在中央的两人,有一人梅雪嫣是认识的,正是穿着僧衣的智空,而另一人则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一身黑袍,须发如刚,一双铜铃眼。 “义父,赤炎军大军已经离开半个时辰了,咱们也差不多要进城了。” 被智空叫作义父的,正是青莲派掌门,洪天罡。 “东瀛人到城下了么?”洪天罡问道。 “已经到了,很顺利,咱们是不是……” 洪天罡皱起灰眉,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 “怎么了?义父。”智空觉得他面色有异。 “东瀛人未免也太顺利了,你不觉得其中有诈么?” 洪天罡外表粗鲁野蛮,但是心细如发,带领青莲派一直发展到如今称霸武林,又不被朝廷敌视,可见洪天罡并不止武功高强,只会动武,他的心怀策略在江湖上也有名头。 “我觉得不用管这么多,咱们只派人去营救牢房的人,又不参战,即使出了什么岔子,咱们的人立即撤退就是了。东瀛人可是许了三成的好处,这对咱们近来的行动大有帮助,每一个都是贴钱的事,咱们产业再多也吃不消啊……” 智空的话让洪天罡点头,他们跟倭寇说好,只帮他们救人,不参与攻城,倭寇就许了三成的好处,对青莲派来说,虽然有些风险,但也值得冒险一试了! 何况,青莲派最近亏空太多,有些维持不下去了,他们急需一批银钱。 “好,我儿,你轻功高强,先潜入城内,让里外的兄弟互相照应。”洪天罡嘱咐道,“记住,不要缠斗,一旦有什么意外,先撤退再说,东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们自己去背锅。” “我省得的,那我去了。” 智空领着几个轻功好的教众,骑马先去了,趁巡逻的城兵换岗,飞檐走壁,利用绳爪跃过城墙,潜入城内。 此时,一辆马车从通文馆那边过来,车上只有一个马夫,以及车厢内的施元忠,施元忠神色有些紧张,不住地咽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拿着一块令牌的手也有些发抖。 “城门已闭,站住!里面的是什么人?” 守在城门处的兵官拦住马车,见施元忠掀开帘子走出来。 “诸位辛苦了,我有急事要回乡一趟,还请通融通融。” 施元忠面上淡然,背后握着令牌的手却已经生出汗来。 “原来是同知大人。”兵官抱拳道,“施大人有何事如此紧急?城门关闭之后,不能再开,还请施大人原谅则个,不如请大人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城也不迟。” 施元忠举起手中的令牌朗声说道:“我有知府大人的令牌,已经得知府苗大人的首肯,开城门吧!” “可否让下官看看?” 官兵伸手来拿,却被施元忠收了回去,施元忠面色大怒。 “怎么?你害怕本官作假不成?快开城门!”施元忠官威十足地喊道。 兵官面露为难说道:“对不住了,施大人,苗大人前几日就下令,入夜禁止再开城门,就是有他的手令也不可!施大人别叫下官为难。” “好……” 施元忠哼了一声,朝左右使了一个眼色,只见二十几个城卫兵中,至少有十个突生异动,将自己的刀对准了自己身边人的脖子。 而这兵官最近的,同样立即挟持了他。 “哼,真当本官这些日子的代知府是白当的么?速速开城门!没有苗毅的命令,本官照样进出!” 施元忠正要进入马车之中,却听见后头一声轻叱。 “施大人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啊?要不要本官送你一程?” 施元忠听到这声音,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做梦都想把他宰了烹煮,苗毅不知何时负手站在马车后了。 “苗……苗大人!”施元忠眼睛睁大,不可置信。 “施大人不在文会上与民同乐,驾着马车要出城,原来是有急事要回乡,你们便开城门就是!何必对自家出生入死的兄弟动刀动枪呢?” 苗毅笑着吩咐道,这笑容却让施元忠如坠冰窖,浑身发寒。 “不!不用了……”施元忠喊道,“苗大人,承卫军有他们的规矩,我……我不用出城门了,我现在就回去!” “诶,既然来了,就白跑一趟,本官也想看看,这城门外有什么魑魅魍魉山魈鬼怪!”苗毅肃然说道。 “苗毅!” 施元忠急得大喊,城门是个信号,一旦开了,他也就逃脱不了干系了,苗毅如此成竹在胸,显然是有备而来。 “你莫非真要与我撕破脸不成?!” 施元忠宁可得罪他,也不要落个叛国的下场。 “何谈得罪不得罪?施大人不是想开城门吗?如你所愿!” “拿下他!” 施元忠发号施令,他培养的亲信立即手刃了好几个城卫兵,然后向苗毅冲过来。 “谁敢?!” 这施元忠真是狗急跳墙,苗毅怒喝一声之后,城墙上面突然站出来上百弓箭手,齐刷刷地对准了下边的马车。 施元忠怔怔地看着眼前,一股恐惧笼罩在他的心头,顿时全身失了力气,跌坐在马车上。 只见城门缓缓打开,而外头突然燃起火把,黑压压冲出来一群匪寇,直冲城门。 “来得好!” 苗毅见将倭寇引得现身,立即关上城门,弓箭手投石火油均已准备到位,几百城卫兵从各处涌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匹夫有责 面对几千倭寇,苗毅显然也有些紧张。 不过他已经和赤炎军暗地商量好了,只要不被攻破城门,赤炎军很快就会有援兵赶到,所以城卫兵只有几百,但是只要死守城门就好了。 “把他抓起来!” 苗毅下令,施元忠眼前一黑,不过他不肯善罢甘休,指着苗毅大骂。 “苗毅!你凭什么抓我?我是太源府的同知,只比你低半级的朝廷命官,你要抓我也得经过朝廷审批!我犯了什么罪?放开!” “朝廷我自然会上报的,到时候这通敌卖国的罪民你跑不掉,留着这些口水跟圣上解释吧!” “什么通敌卖国?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通敌,外面有什么人我根本不知道!你这是陷害我!” “哼,我现在不想一一细数你的罪行,抄家寻证的人已经在路上,我懒得跟你说。” 苗毅不再理会施元忠,爬上城楼,底下的一片火海,让苗毅十分郑重,几百人真的能守住城墙吗? 倭寇显然也发现了异常,他们说好的有内奸会大开城门,他们只需要长驱直入,可城门打开的信号已经出现了,不过片刻却又关上了,而他们此时已经冲了出来,暴露在景国城卫兵的视野中。 这时候想撤走已经晚了,再看看城墙上,顶多只有五百城卫兵,而倭寇的人数是他们的十倍,倭寇的首领也是狠角色,直接下令攻城。 他们对太源府早已觊觎已久,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才部署完善,虽然施元忠这里出了点意外,没有帮他们打开城门,但是好在赤炎军已经被引开,而青莲派那边也已经进入了城内,依双方的兵力来看,他们并非全无胜算。 “杀!” “冲!!!” 要说倭寇心思狡诈,他们明明已经和施元忠沟通好了,但是也并没有孤注一掷在施元忠身上,还带来了攻城的云梯,一排架过去,立即网上爬。 “推推推!快!” 有人拿着长杆将云梯推倒,不过因为倭寇数量太多,又是动作敏捷,跟蚂蚁上树一般,已经有人爬上了云梯,被推倒的梯子也重新架上。 来来回回,都是在以命争取时间。 “滚石火油拿来!” 城卫兵举起巨石,直接朝云梯砸下去,这是最有效的方法,立马将梯子上的倭寇清空,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被直接砸出脑浆,有的背压断腿脚,一片呼号哀嚎。 一桶桶油浇下去,倭寇手脚打滑,上剃的速度被缓解,然后城卫兵直接点火,将梯子点燃烧断,一时间,倭寇没能上来。 “好!” 苗毅紧张地暗道一声,他们趁着地势,阻止了倭寇第一波攻势。 倭寇显然也发现强行攻上城楼行不通,又唤来了弓箭手,点燃箭簇,射上城楼,将哨楼点燃,城内的不少屋子也着了火。城卫兵也有弓箭手就绪,专门射杀对方的弓箭手。 倭寇他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抢的抢,能杀的杀,能砸的砸,能毁的毁,但苗毅他们不同,他们必须守护太源府城,尽量减少损失,所以必须派人去救活。 如此轰动的场面,自然惊醒了城内的人,除了城门附近的百姓,早早被苗毅告知撤离,一些百姓火急火燎地赶来看发生了什么,却见火箭从天而降,吓得屁滚尿流,才得知是倭寇打来了。 城卫兵将普通百姓拦在远处,这些老百姓早就吓得两股战战,不敢上前,只在远处看着,他们被告知城卫兵只有几百,而攻来的倭寇足足几千,顿时心里一阵绝望,如此悬殊的数目,怎么可能赢? 但又有人说赤炎军很快就到了,他们才安定一些,没有引起混乱。 在举行文会的才子们也被惊动了,跑来一看,又怕又愤愤不平。 “赤炎军呢?!赤炎军怎么还不来?都是吃白食的吗?” “这些酒囊饭袋,不会看见倭寇进攻,他们自己逃命去了吧?!” “赤炎军才不是这种人,别胡说!” “谁知道呢?我看他们无能得很,怎么会被倭寇打到城外的?我看倭寇就快攻破城门了!大家快撤吧,到时候倭寇进城咱们就遭殃了,各自逃自己的,听天由命了!” 才子们这么一说,引起了不小的混乱。 “住口!” 突然有一声暴喝,却是状元毛恺之。 毛恺之以前一心只读圣贤书,很少用文人表率的身份发号施令,但今日,他忍不住了! 下午的文会上,毛恺之听梅雪嫣为赤炎军不惜得罪阮季,也要辩论清楚。但后来,她便不再吭声了。 自己问起她,梅雪嫣当时只和他讲了几个他并未听说过的历史,当时毛恺之想不明白,为什么梅雪嫣要如此为武夫将士说话,为什么她看着那些不明就里的文人如此义愤填膺,但是又颓然坐回去,什么都不说。 现在毛恺之看着眼前慌乱的所谓才子,他突然明白了。 梅雪嫣是失望!对这些文人雅士的失望,她明明有一万个道理,一万句劝诫,却不说出口。 瞧瞧这些文人,都被倭寇打到眼前来了,他们在做什么?在互相责怪!在指责平时护他们周全的赤炎军,在想着各自逃命! 毛恺之心中升起愤怒,又很悲痛。 景国的文人……真的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毛恺之突然大声吟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毛恺之突然明白了梅雪嫣这两句诗的意思,明白了梅雪嫣和他交谈中的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他们这些文人,连商女都不如,连匹夫都不如! 毛恺之走上前,他理解了梅雪嫣那种一腔愤怒堵在心口说不出话的感觉,但是他可以以身作则! 毛恺之提起一个木桶,跑去井里打了水,浇灭了被点燃的房屋。 诚然,他这一桶水如同杯水车薪,但他没有停,又回去提了一桶。 第一百九十五章 地牢 一起从文会上赶来的文人有些发呆。 刚开始,他们都不明白毛恺之这是做什么,许多房屋被倭寇的火箭点着,他却拿个木桶一个人提水。 显然毛恺之的体力很差,甚至比普通人都不如,他提了几桶之后,整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是他还是没停。 “毛兄他……” 他在用自己的行动帮助城防军! 确切地说是抱住自己,倭寇如果打进城了,必定要大肆杀戮,将太源府洗劫一空,倭寇的恶行罄竹难书,难道会对他们心慈手软吗? 这一刻,文人们从未感觉如此没有安全感! 以前有赤炎军守护,他们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毫无知觉,尽管不时听说倭寇抢了哪个商人,屠戮了某个村庄,但是他们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从未想过有真正亲自面对倭寇的那一天。 当他们发觉赤炎军这道屏障不在了,才知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太平盛世,并非是理所当然来的,而是有人在替他们筑起一道高高的围墙! 毛恺之正用自己单薄的力量,抵抗着倭寇,那他们呢?他们只能在一旁争辩责怪,互相推诿,怨天尤人?! “毛兄,我来帮你……” “我也来!” 文人自发组织起来,找来灭火的工具,这些文人体力固然不行,但是数目众多,区区倭寇的火箭,根本对城内再无威胁。 火被扑灭,再射进来火箭也被立马熄灭,城防兵没有了这个后顾之忧,在城墙上更加专注御敌了。 毛恺之的脸上不知道是水还是汗,众人的脸都红扑扑的,突然他们觉得,倭寇也没那么可怕了,不知道是谁,先呵呵笑了几声,引得大家全部都笑起来。 “赤炎军来了!” 哨楼上的人突然喊道,只见从四面八方,赤炎军从黑暗中冒出来,将倭寇团团围在中央,众人一阵轻松,终于等来了,他们守住了! 在倭寇正式进攻的时候,火光嘈杂中,城门吸引住了所有目光,智空正领着几个轻功好手,潜入太源府官府的地牢。 “你们守在外头放风,随时注意着动向!” 智空吩咐了两个人之后,带领其他的武林高手进去了,不过越往里走,他的心就越慌乱,大牢没有人!连值守的兵卫都没有! 官兵在他们这些武林高手眼里并不可怕,所以他们敢几个人闯入大牢,但是更诡异的是,地牢里居然空无一人,只有关着的普通囚犯。 “怎么回事?!怎么会没有人!” 几个人都警惕起来,这太反常了。 “难道,连看守牢房的官兵都被派去防守城门了吗?还是说,他们已经被施元忠支开了?” 智空皱眉道:“施元忠可没有这个权力把人支开。” 尽管不知道原因,但是智空心里越来越危急。 “那咱们还进去吗?”手下问道。 “进去!” 智空还是决定要进地牢,以他们这几个的身手,只要不是牢门从外头被关住,或者来几个绝世高手,他们都有把握全身而退。 或许是他们自己被这异常的情况吓到了,兴许这些值守的官兵只是去支援城门了。 所以智空选择搏一搏,即使不行,再撤退也不迟,反正外头有人把守,任何动静,他们撤走总是来得及的。 一路走过去,地牢中的囚犯倒是不少,可他们也没见着被抓住的倭寇和青莲派的教众,智空最后进到最后一间暗牢之中。 暗牢的走廊上,摆着一张桌子,四周的火把明晃晃的,椅子上却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子,智空识得,正是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又设计将他们青莲派分舵毁灭的梅雪嫣。 智空一见到她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心道不好,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又中了她的计了!所以转身便走,不作丝毫停留。 “智空师傅留步!” 梅雪嫣开口道:“既然已经来了,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告辞?” 智空防备地环顾四周,沉声道:“我已经到了这地方,怎么埋伏的人还不现身?” 林三郎、魏英和魏雄从墙后走出来,林三郎的马驹速度飞快,早就抵达了城内,直接找到梅雪嫣,怕她孤身犯险。 “呵,就这么几个人,能留得住我?”智空不屑地说道。 林三郎横练功夫智空自愧不如,在战场上大开大合,林三郎要胜他几倍,不过就武功的精细绝妙,林三郎却远远不够,更别说他并没有轻功傍身,所以很难抓住他。 梅雪嫣摆首道:“他们是为了保护我,并非为了擒拿你,智空师傅请坐下说话吧。” 梅雪嫣心念微动,如果人手足够,她更想设下鸿门宴,请君入瓮,只可惜赤炎军和太源府都没有什么武功高手,赤炎军那边也不足以抽调那么多的人手来抓智空他们,人一多就容易被发觉,那样的话,智空压根不会走入这牢房中来。 说起来,武林高手的确是惹人讨厌,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武功身法奇特,要想把他们留下,非得有其它布置不可。 也正是因此,梅雪嫣才重视智空他们,亲自在此等候。 智空也是有自己的气派,这气派来自于对自己的自信,所以他笑了一声,果然坐在梅雪嫣的对面。 桌上居然还有酒菜,不过谁也没动。 “看来今日,东瀛人的计划要满盘皆输了。” 智空面无表情地说道,从见到梅雪嫣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今日的行动已经失败了。梅雪嫣显然早早预料到,他们会有此动作,怎么可能不提前防备? “倭寇胆小如鼠,却又狡猾似狐,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怎么可能露面?” “还不是又被你算计到了?” 智空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梅雪嫣明明是一介弱女子,但是智空面对她,却比面对林三郎和胥将军他们还要沉重,轻若鸿毛的人却往往做出决定成败的大事。 先是青莲派受挫,现在又引蛇出洞,将倭寇一网打尽。 智空现在,难道还能把她当弱女子看吗? 第一百九十六章 皇子 智空眼神怪异地瞟了梅雪嫣一眼,明明她误了自己的大事,不过自己却没有特别恨她。 “智空师傅是聪慧之人,为什么要勾结外寇呢?倭寇屠杀我景国的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认为,智空师傅不是与他们为伍的人。” 梅雪嫣淡淡地问道,却让智空心中心脏一揪。 “我本就是青莲派的匪徒,都是朝廷要赶尽杀绝的人,和外寇有什么两样?”智空自朝地说道,“再说,我并非景国人,担不起勾结外贼背叛景国的罪名。” 倭寇凶恶如鬼,如果有得选择,智空何必要和他们牵扯在一起?就连青莲派……他也是一向不太看得起的! 可是这些话,他不会说,在自己的信念面前,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他不在乎! “就算不是景国人……”梅雪嫣看着他认真地说道,“可智空师傅同样是出生于这片土地,尽管国号的确是改朝换代,终究改变不了身体里的血脉。” 智空眉尾上挑,惊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景国皇太祖起事攻破唐国都城,杀前朝皇帝后宫三千人,但是当年有一位有身孕的妃嫔正待在少林寺避暑,正巧躲过了灾祸,等追杀的人查到她在少林寺,再去已经下落不明,这位皇子名唐啸,和那位嫔妃流落民间,有人说是那位嫔妃已经跟腹中胎儿一起被杀死,有人说她带着皇子隐姓埋名……只是少林寺多了一位小僧,却没人追查到。” 听梅雪嫣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智空先是阴沉着眼睛,而后又仿佛千帆过尽,五味杂陈,最后凝结成了夹杂着一丝痛恨的不甘。 “既然你知道我身负国恨家仇,难不成还要劝我收手?未免太幼稚了。” 智空没想隐瞒,事实上,他的身份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不过无心顾及他,一个前朝还未出生的皇子,没有财力兵力物力,其实跟个普通百姓并无区别,所以朝廷也就没有赶尽杀绝了。 纵使他痛恨皇帝新朝,有报仇雪恨的心思,但也构不成威胁,所以智空小险不断,却也活到了现在。 “不是劝,是谈。” 梅雪嫣轻咬贝齿,而后说道:“你大可去搜罗前朝旧部,找到那些同你一样,对景国心怀仇恨的人,造反起事……可为什么偏偏要投向倭寇?你的仇恨理所当然,可他们……根本不是人,是恶鬼!百姓无辜,一旦养大他们的势力,便会是生灵涂炭。何况,你与倭寇合作,难保不是成为他们的爪牙,届时你又靠什么来控制他们抵御他们?” “我不管是人是鬼!” 智空突然大声说道,他在少林寺长大,一向心平气静,少有如此失态。 “只要能成大事,彼此利用又有何妨?!”智空惨笑一声说道,“何况,我并非造反,而是报仇!这天下谁爱抢谁去抢,龙椅谁爱坐谁坐,可就是不能姓景!” 梅雪嫣微微惊愕,智空明明是头脑清明的。 他知道自己复国的希望渺茫,这历朝历代换了无数的皇帝,可从未有过复国的历史,智空知晓,以他的势力,经营这么久也就是收服了青莲派这种武林教派而已,跟底蕴深厚的景国一比,无异于以卵击石。 智空话间并未想过复国,而只是复仇! 他要让景国的朝廷坐不安稳,拉他们下台,至于天下大乱,他哪管得着? “窃国的不是我,是他们景国的皇帝,他们本就是乱臣贼子,朝代更替我无话可说,但是他们为何要赶尽杀绝?!他们杀尽我唐宫三千人,连牲畜都不留一只!血流成河!他们有想过仁慈吗?你说倭寇是恶鬼,那他们当得起人这个字吗?” 梅雪嫣哑然,她当然知道每个朝代的崛起,伴随的都是血腥和杀戮,所以她才跟智空谈,而非指责他所作所为就是错的。 这当中的对错,谁分得清? “当年他们已经夺了唐国的天下,却连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都不放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妃子都不放过!我母妃怀着我,在少林寺听闻灭国的消息,她只惊讶,但是朝中无一人生还,却让她伤心欲绝……” 智空红着眼睛说道:“后来景国的鹰犬追杀而来,她挺着肚子从少林寺千里迢迢逃到江南,又从江南辗转反侧回到北方,这期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她担惊受怕流离失所,可有半个人怜悯她?没有!她受了太多罪,以至于在山林中诞下我之后,气血两亏而亡!要不是少林寺方丈有心,一直在寻找母妃,我恐怕早就被豺狼叼去吃了。” “就因为如此,方丈大师只不过是怀着一丁点慈悲之心,施以援手,当他救下我的事,后来被查出来后,少林寺被朝廷派兵洗劫,一千二百三十四名僧人,无一幸免!不过因为起了一点怜悯,救了一个孩童,而遭此大难,他们不无辜吗?现在的皇帝,却教化百姓要仁慈,呵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原来和青莲派南北对垒的少林寺,祸起于一件往事,才遭逢此劫。 智空眼睛湿润,这些事他从未提起,就连他的义父,也没有说过,今日他打开心防,才知道自己的执念有多深。 智空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跟“敌人”提起,或许梅雪嫣总是能有意想不到的心计,隐隐在智空心中,她算得上一个慧者,所以智空将此事说出,相比抱怨,更像是倾诉。 可惜梅雪嫣并不能给他什么答案,她只是比常人多一份前世的眼界,可并非能判定别人的善恶对错。 “少主,城门那边东瀛人大势已去,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外面放风的人禀报。 “嗯。” 智空恢复了斯文冷静,温声道:“梅姑娘,如果哪天你能想到一个劝说我的理由,那我放手也未尝不可。这次,你又赢了一筹。” 智空不急不缓地走出地牢,在屋顶城墙上如履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一百九十七章 魏江之死 “唉……看来这次谈不拢的。” 梅雪嫣轻叹一声,只能任智空离去。 “要我说,干嘛要对这些反贼和颜悦色?等解决了倭寇,一并将青莲派这群叛贼除去。” 林三郎大大咧咧说道,要不是梅雪嫣早有交待,他早忍不住动手了。 “你也知道咱们现在以倭寇为重,哪来的兵力去对付青莲派?你瞧刚才他们一个个功夫聊的,就这么几个人是留不下他们的。何况,如果能兵不血刃,何必要大动干戈?” 梅雪嫣看着眼前的酒菜,她是诚心想邀智空好好谈谈的,只可惜他们的交情并没有多亲密,尤其是站在对立的立场,智空不可能这么快就信任她。 “梅儿,你怎么知道这和尚是前朝皇帝的遗腹子?” 林三郎饿着肚子,忍不住馋,扒了一只盐焗鸡退啃。 “猜的咯,智空说他在少林寺出过家,把他的年纪和史书对上,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不读史书,自然不晓得历史交替间的这些琐事。” 林三郎舔了舔嘴唇,咂吧了几下味道,便不磨蹭了,城门那边的战况还不知道如何,他和魏英两兄弟要赶去城防战。 到的时候,战火差不多已经落下帷幕,赤炎军不是吃素的,何况占了地势和人数的优势,像是包饺子一般将倭寇围在中间打,倭寇退无可退,只能殊死一搏。 尽管倭寇注定要败,但是也激起了他们凶性,以前他们能和赤炎军打游击战,现在只能硬碰硬,生死压迫间,他们不顾一切,没了后路,干脆是失了理智的疯狗一般。 一名赤炎军手中的长戈刺穿一名倭寇的肚子,这倭寇林死之前,将手中的刀投掷出去,也要拉一名敌人下地狱,两个赤手空拳的人,倭寇无所不用其极,用头撞击,尽管他自己也是满头的鲜血,却居然还笑得出来,有的已经只剩了半条命,还要用牙齿撕咬住一名赤炎军。 “倭寇居然这么凶残……” 梅雪嫣在城楼上位赤炎军捏一把汗,她早就听闻过倭寇的凶狠,亲眼见到却依旧震撼无比。 这哪里是人,真的如同修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他们被砍了手,伤了腿,却如同毫发无损一般,传闻倭寇甚至吃人肉,梅雪嫣亲眼看到一个倭寇在濒死前咬掉一个赤炎军士兵的耳朵,血糊糊地吞了下去,她才,知道传言非虚。 一边是注定要赢的赤炎军,一边是穷凶极恶的倭寇,倭寇能生死相搏,赤炎军却想减少损失,毕竟这情景下,以命换命太不划算了,所以一时之下,赤炎军如同围住一只豪猪的群狼,无从下口,只能慢慢推进压迫。 副将魏江首当其冲,一直战在最前头,让梅雪嫣心生佩服。 她之前还因为魏江的人品,怀疑他就是赤炎军的奸细,实在是不该,或许他的确心思有歪曲的地方,但那是在活着的时候,他想建功立业封爵加官,也是人之常情。 而面对倭寇,他也一点都不手软,也不见一丝退缩,尽管身上已经有了十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 梅雪嫣纵观全局,眼睛始终挪不开的是林三郎,他在人堆里挥舞起大刀来,方圆两丈内居然不敢有人存在,这厮实在是太适合战场了,他所有的功夫全是战场上学来的如何杀敌,倭寇不与他对战,却被他杀得七零八落,敢跟他刀刃相见,却被他斩得节节败退,纵然武艺上能和林三郎比较,却承受不住他那惊人的蛮力。 “小心!” 林三郎清除了一片敌人之后,转眼却看到魏江被十来个倭寇群起而攻之。 显然,倭寇是知道自己获胜无望,能拉上多少垫背就拉上多少,林三郎以一敌十的气势他们不敢触怒,但魏江相对而言要薄弱一点,何况魏江胜负心太重,追得太深入,瞬间陷入了倭寇的重围。 “来得好,我刀下死的倭寇不比你少!” 魏江大喝一声,他一直视林三郎为竞争对手,这时候鼓起十分的战力迎敌。 只见一名倭寇眼看要被他一枪挑死,那倭寇舍弃了刀,突然往前冲过来,自己肚子撞到长枪上面,倭寇冲魏江嚎叫一声,眼看就要没命了,但是他双手死死握住长枪,不让魏江再使兵器。 魏江本就是以一敌多,这千钧一发之际,没能把枪收回来,其他倭寇已经欺身而来,只能果断舍弃长枪,往地上一滚,堪堪躲过倭寇的攻击。 魏江失手,倭寇趁机又一拥而上。 “撑住!” 林三郎见魏江遇难,直接冲了过去,想把他救回来,大刀舞得虎虎生威,瞬间就有两个倭寇暴毙。 但是战场之上,千钧一瞬,魏江没有兵器,空券已然没法应对众多的倭寇了。 “魏副将!” 没来得及营救的人目尽眦裂,也怪魏江自己太过深入,可是刀剑无情哪容得下去追究谁是谁非? 魏江不愧是赤炎军副将,面对带着兵器的倭寇,他硬生生一拳打裂了一个倭寇的胸膛,在腰腹受了一刀的情况下,又捏死了另一个倭寇只可惜他终究是一个人,其他倭寇没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霎时,魏江被三柄尖刀刺如胸膛。 “杀一个不赔本,杀十个算老子赚了!” 魏江哈哈大笑一声,将一个倭寇踢开一丈远,但是自己一个趔趄,口喷鲜血。 “魏副将!” “魏大哥!” 魏江倒在地上,双目瞪圆了,想再手刃几个倭寇,可惜他已经全身无力,眼神溃散,没了气息。 “哈哈哈!杀了他们的副将!” “该死的景国人!” 倭寇在覆灭前,有次战绩,已经欢呼雀跃了,引魏江深入,本就是他们的计谋,得逞之后,更加凶恶了。 “杀!为魏副将报仇!” 受此刺激,赤炎军也顾不得再留后手,一个个涨了十分的胆气,一个个杀得眼睛通红,吼声冲天。 半个时辰后,战场上终于没有了厮杀声。 倭寇五千三百多人全军覆没,赤炎军死伤一千两百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魏江之死(二) 经此一役景国除去了东南沿海的心腹之患,倭寇大势已去。 从双方死伤人数来看,赤炎军无疑是大获全胜,当中的尔虞我诈兵法计策足以被列为典故载入史册。 “唉……看来这次谈不拢的。” 梅雪嫣轻叹一声,只能任智空离去。 “要我说,干嘛要对这些反贼和颜悦色?等解决了倭寇,一并将青莲派这群叛贼除去。” 林三郎大大咧咧说道,要不是梅雪嫣早有交待,他早忍不住动手了。 “你也知道咱们现在以倭寇为重,哪来的兵力去对付青莲派?你瞧刚才他们一个个功夫聊的,就这么几个人是留不下他们的。何况,如果能兵不血刃,何必要大动干戈?” 梅雪嫣看着眼前的酒菜,她是诚心想邀智空好好谈谈的,只可惜他们的交情并没有多亲密,尤其是站在对立的立场,智空不可能这么快就信任她。 “梅儿,你怎么知道这和尚是前朝皇帝的遗腹子?” 林三郎饿着肚子,忍不住馋,扒了一只盐焗鸡退啃。 “猜的咯,智空说他在少林寺出过家,把他的年纪和史书对上,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不读史书,自然不晓得历史交替间的这些琐事。” 林三郎舔了舔嘴唇,咂吧了几下味道,便不磨蹭了,城门那边的战况还不知道如何,他和魏英两兄弟要赶去城防战。 到的时候,战火差不多已经落下帷幕,赤炎军不是吃素的,何况占了地势和人数的优势,像是包饺子一般将倭寇围在中间打,倭寇退无可退,只能殊死一搏。 尽管倭寇注定要败,但是也激起了他们凶性,以前他们能和赤炎军打游击战,现在只能硬碰硬,生死压迫间,他们不顾一切,没了后路,干脆是失了理智的疯狗一般。 一名赤炎军手中的长戈刺穿一名倭寇的肚子,这倭寇林死之前,将手中的刀投掷出去,也要拉一名敌人下地狱,两个赤手空拳的人,倭寇无所不用其极,用头撞击,尽管他自己也是满头的鲜血,却居然还笑得出来,有的已经只剩了半条命,还要用牙齿撕咬住一名赤炎军。 “倭寇居然这么凶残……” 梅雪嫣在城楼上位赤炎军捏一把汗,她早就听闻过倭寇的凶狠,亲眼见到却依旧震撼无比。 这哪里是人,真的如同修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他们被砍了手,伤了腿,却如同毫发无损一般,传闻倭寇甚至吃人肉,梅雪嫣亲眼看到一个倭寇在濒死前咬掉一个赤炎军士兵的耳朵,血糊糊地吞了下去,她才,知道传言非虚。 一边是注定要赢的赤炎军,一边是穷凶极恶的倭寇,倭寇能生死相搏,赤炎军却想减少损失,毕竟这情景下,以命换命太不划算了,所以一时之下,赤炎军如同围住一只豪猪的群狼,无从下口,只能慢慢推进压迫。 副将魏江首当其冲,一直战在最前头,让梅雪嫣心生佩服。 她之前还因为魏江的人品,怀疑他就是赤炎军的奸细,实在是不该,或许他的确心思有歪曲的地方,但那是在活着的时候,他想建功立业封爵加官,也是人之常情。 而面对倭寇,他也一点都不手软,也不见一丝退缩,尽管身上已经有了十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 梅雪嫣纵观全局,眼睛始终挪不开的是林三郎,他在人堆里挥舞起大刀来,方圆两丈内居然不敢有人存在,这厮实在是太适合战场了,他所有的功夫全是战场上学来的如何杀敌,倭寇不与他对战,却被他杀得七零八落,敢跟他刀刃相见,却被他斩得节节败退,纵然武艺上能和林三郎比较,却承受不住他那惊人的蛮力。 “小心!” 林三郎清除了一片敌人之后,转眼却看到魏江被十来个倭寇群起而攻之。 显然,倭寇是知道自己获胜无望,能拉上多少垫背就拉上多少,林三郎以一敌十的气势他们不敢触怒,但魏江相对而言要薄弱一点,何况魏江胜负心太重,追得太深入,瞬间陷入了倭寇的重围。 “来得好,我刀下死的倭寇不比你少!” 魏江大喝一声,他一直视林三郎为竞争对手,这时候鼓起十分的战力迎敌。 只见一名倭寇眼看要被他一枪挑死,那倭寇舍弃了刀,突然往前冲过来,自己肚子撞到长枪上面,倭寇冲魏江嚎叫一声,眼看就要没命了,但是他双手死死握住长枪,不让魏江再使兵器。 魏江本就是以一敌多,这千钧一发之际,没能把枪收回来,其他倭寇已经欺身而来,只能果断舍弃长枪,往地上一滚,堪堪躲过倭寇的攻击。 魏江失手,倭寇趁机又一拥而上。 “撑住!” 林三郎见魏江遇难,直接冲了过去,想把他救回来,大刀舞得虎虎生威,瞬间就有两个倭寇暴毙。 但是战场之上,千钧一瞬,魏江没有兵器,空券已然没法应对众多的倭寇了。 “魏副将!” 没来得及营救的人目尽眦裂,也怪魏江自己太过深入,可是刀剑无情哪容得下去追究谁是谁非? 魏江不愧是赤炎军副将,面对带着兵器的倭寇,他硬生生一拳打裂了一个倭寇的胸膛,在腰腹受了一刀的情况下,又捏死了另一个倭寇只可惜他终究是一个人,其他倭寇没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霎时,魏江被三柄尖刀刺如胸膛。 “杀一个不赔本,杀十个算老子赚了!” 魏江哈哈大笑一声,将一个倭寇踢开一丈远,但是自己一个趔趄,口喷鲜血。 “魏副将!” “魏大哥!” 魏江倒在地上,双目瞪圆了,想再手刃几个倭寇,可惜他已经全身无力,眼神溃散,没了气息。 “哈哈哈!杀了他们的副将!” “该死的景国人!” 倭寇在覆灭前,有次战绩,已经欢呼雀跃了,引魏江深入,本就是他们的计谋,得逞之后,更加凶恶了。 “杀!为魏副将报仇!” 受此刺激,赤炎军也顾不得再留后手,一个个涨了十分的胆气,一个个杀得眼睛通红,吼声冲天。 半个时辰后,战场上终于没有了厮杀声。 第一百九十九章 怪兽 施元忠的辩解合情合理,一时倒说得没人能反驳。 “至于指责我的第二项,说我为人贩子做后台就更加荒唐了。” 施元忠侃侃而谈,只要洗脱了这两个罪名,其它的便是细枝末节,他的性命也就无忧,说不定再从中运作,上下买通,加上有左相相助,他连官职都丢不了。 “一无证人,二无证物,我不知道是哪个歹人故意污蔑我,就指责我和人贩子也勾结在一起。” 施元忠冷冷地看向梅雪嫣,这一条罪状是她提出来的。 “我的丫鬟便是证人,她从人贩子手里脱身,她在人贩子地牢中,曾听到过你的声音,记忆尤为深刻,第一次就将你认了出来。”梅雪嫣平静地说道。 “哈哈!真是无稽之谈,仅凭声音就能断定是我?!更何况,你对我不满已久,指使个丫鬟陷害我也不无可能,她是你的丫头,自然是被屈打行事,此言根本不可信!” 梅雪嫣先不再看他,而是斟酌钦差大臣的态度。 钦差大臣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不管施元忠的罪状的真假,总要拿出证人和证据来,如若不行,本官就是奉天子之命也无法妄自定罪啊,苗大人,你看……” 苗毅站起来,对着施元忠问道:“施元忠,倭寇攻城当日,本官和不少人亲眼撞见你擅自闯城门,你岂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我早说了,出城是为了探望母亲,百善孝为先,纵使我有小错,却没有失了大义,再说,苗大人出现及时,将我阻止,即使我有心出城也并没有误帮倭寇,难不成为了一个未成之事,就能扣我一顶帽子?这样我是万万不服的。” 施元忠硬着脖子,一口咬死出城是为了探亲,一边暗自庆幸,那日他并没有泄露什么。 而且他与倭寇暗传的信笺每一封他都烧掉了,不留一丝余地,没有一丁点纰漏,因为他知晓,这要是被查到,他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施大人果然深谋远虑,本官佩服。”苗毅拱拱手。 “我只为百姓而忧虑,其它一概不知!”施元忠大义凛然说道。 苗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给钦差大臣,信封上头没有落款名字,甚至里面都没有称呼,只一开头就步入正题,内容大概是得手之后,他有多少好处。 施元忠看到这信,眼神微动。 “这封信是出自施大人之手,传递给倭寇,明着讨要‘分红’,施大人,你要不要亲自看看?” 钦差大臣拿着信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深远,一言不发。 施元忠心中有一刻慌乱,这苗毅称病一年,果然背地里没少行动,自己的信笺是由自己亲手养的野鸽送的,他不信任其他人,包括自己的心腹,原本施元忠怕有万一,被人看出是他的字迹,想请人代笔,但是正是因为多疑,他只能亲笔书写。 施元忠如此谨慎,可见苗毅要拿到这一封信有多难。 “这的确是我的字迹不假。”施元忠承认道。 “那你是认罪了?” 施元忠对上苗毅的目光,沉声问道:“苗大人是从何处找来的代笔先生模仿我的笔记?这封信没有落款没有称呼没有日期,怎么能说就是我写的?” “施大人巧嘴,能将死的说成活的。”苗毅摇头说道,“我与你共事多年,难道你的笔迹我会认不出来?” “正是因为你熟悉我的字迹,所以让人模仿才不难。” 苗毅嘴唇微动,施元忠难缠,他早有领悟,否则也不会让他借左相的势,逼得自己避其锋芒一年。 公堂上寂静了一会儿,苗毅和施元忠交锋,谁也不落下风,施元忠总有自己的辩词,苗毅一时拿他不下。 “咳咳……”钦差大臣清了清嗓子说道,“如果没有别的证据,此案暂时无法定夺,苗大人,不如这样,施元忠先扣押在大牢,你等速速去找证据,找到之后再行审问!” 苗毅明白了,这钦差大臣已经被左相收买,看似句句公道,却从未向施元忠施压,反倒让他肆意辩驳,有些强词夺理他也不打断。 这缓兵之计万万不能随他们去的,夜长梦多,待施元忠缓过着劲头了,让左相在外布置,他的罪行只会慢慢洗得一干二净! “大人且慢,我这里有一位证人,应该可以指证。” “梅雪嫣,你丫鬟自然跟你亲近,少在这里含血喷人!” 施元忠立即叫道,梅雪嫣没有理他。 “钦差大人,此人并非是我亲近之人,反倒是……和施大人有点关系。” 钦差大臣犹疑片刻,大声道:“传证人!” 只见两个衙役带着一个怪物上来了。 这怪物约摸超过七尺高,全身黑色的长毛,就连脸上都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巴,倒的确是人形,其它部位仿佛就是一头山野的黑熊。 “这是什么怪兽?!” 有人不解,他们没见过这种怪物,人形却长着黑毛。 “这叫人熊!生来就是熊的样子,但是智力只比人差一点点,我亲眼见过它表演,还会写字作诗呢!” “写诗?怪兽也能作诗?那要咱们这些秀才做什么?” “我可不是吹嘘,你自己看着便知道了。” 施元忠看到人熊,却意外地有一丝焦急。 “梅雪嫣!你的人证就是一只怪兽?一只疯癫的野兽难道也能成认证?钦差大人,我请求大人将此不祥之物赶出公堂!梅雪嫣心肠歹毒,居然带一只不详的怪兽出来……” “不详?如何不详?” 众人有些慌乱,一听说这怪兽是不祥之物,退后了一丝,生怕被它传染似的。 “是的,这人熊在史书上也有记载,诞生之年,天下必有大旱洪涝,灾荒蔓延,饿殍千里,瘟疫四发!钦差大人,赶紧将它杀了,只有杀掉凶兽,才能保景国平安,否则,就是大灾啊!” 钦差大臣皱眉,似乎有些相信这传言了。 怪兽见众人怪异地看着它,又防备又仇恨,它往角落里躲了躲。 第二百章 怪兽(二) 施元忠的辩解合情合理,一时倒说得没人能反驳。 “至于指责我的第二项,说我为人贩子做后台就更加荒唐了。” 施元忠侃侃而谈,只要洗脱了这两个罪名,其它的便是细枝末节,他的性命也就无忧,说不定再从中运作,上下买通,加上有左相相助,他连官职都丢不了。 “一无证人,二无证物,我不知道是哪个歹人故意污蔑我,就指责我和人贩子也勾结在一起。” 施元忠冷冷地看向梅雪嫣,这一条罪状是她提出来的。 “我的丫鬟便是证人,她从人贩子手里脱身,她在人贩子地牢中,曾听到过你的声音,记忆尤为深刻,第一次就将你认了出来。”梅雪嫣平静地说道。 “哈哈!真是无稽之谈,仅凭声音就能断定是我?!更何况,你对我不满已久,指使个丫鬟陷害我也不无可能,她是你的丫头,自然是被屈打行事,此言根本不可信!” 梅雪嫣先不再看他,而是斟酌钦差大臣的态度。 钦差大臣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不管施元忠的罪状的真假,总要拿出证人和证据来,如若不行,本官就是奉天子之命也无法妄自定罪啊,苗大人,你看……” 苗毅站起来,对着施元忠问道:“施元忠,倭寇攻城当日,本官和不少人亲眼撞见你擅自闯城门,你岂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我早说了,出城是为了探望母亲,百善孝为先,纵使我有小错,却没有失了大义,再说,苗大人出现及时,将我阻止,即使我有心出城也并没有误帮倭寇,难不成为了一个未成之事,就能扣我一顶帽子?这样我是万万不服的。” 施元忠硬着脖子,一口咬死出城是为了探亲,一边暗自庆幸,那日他并没有泄露什么。 而且他与倭寇暗传的信笺每一封他都烧掉了,不留一丝余地,没有一丁点纰漏,因为他知晓,这要是被查到,他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施大人果然深谋远虑,本官佩服。”苗毅拱拱手。 “我只为百姓而忧虑,其它一概不知!”施元忠大义凛然说道。 苗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给钦差大臣,信封上头没有落款名字,甚至里面都没有称呼,只一开头就步入正题,内容大概是得手之后,他有多少好处。 施元忠看到这信,眼神微动。 “这封信是出自施大人之手,传递给倭寇,明着讨要‘分红’,施大人,你要不要亲自看看?” 钦差大臣拿着信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深远,一言不发。 施元忠心中有一刻慌乱,这苗毅称病一年,果然背地里没少行动,自己的信笺是由自己亲手养的野鸽送的,他不信任其他人,包括自己的心腹,原本施元忠怕有万一,被人看出是他的字迹,想请人代笔,但是正是因为多疑,他只能亲笔书写。 施元忠如此谨慎,可见苗毅要拿到这一封信有多难。 “这的确是我的字迹不假。”施元忠承认道。 “那你是认罪了?” 施元忠对上苗毅的目光,沉声问道:“苗大人是从何处找来的代笔先生模仿我的笔记?这封信没有落款没有称呼没有日期,怎么能说就是我写的?” “施大人巧嘴,能将死的说成活的。”苗毅摇头说道,“我与你共事多年,难道你的笔迹我会认不出来?” “正是因为你熟悉我的字迹,所以让人模仿才不难。” 苗毅嘴唇微动,施元忠难缠,他早有领悟,否则也不会让他借左相的势,逼得自己避其锋芒一年。 公堂上寂静了一会儿,苗毅和施元忠交锋,谁也不落下风,施元忠总有自己的辩词,苗毅一时拿他不下。 “咳咳……”钦差大臣清了清嗓子说道,“如果没有别的证据,此案暂时无法定夺,苗大人,不如这样,施元忠先扣押在大牢,你等速速去找证据,找到之后再行审问!” 苗毅明白了,这钦差大臣已经被左相收买,看似句句公道,却从未向施元忠施压,反倒让他肆意辩驳,有些强词夺理他也不打断。 这缓兵之计万万不能随他们去的,夜长梦多,待施元忠缓过着劲头了,让左相在外布置,他的罪行只会慢慢洗得一干二净! “大人且慢,我这里有一位证人,应该可以指证。” “梅雪嫣,你丫鬟自然跟你亲近,少在这里含血喷人!” 施元忠立即叫道,梅雪嫣没有理他。 “钦差大人,此人并非是我亲近之人,反倒是……和施大人有点关系。” 钦差大臣犹疑片刻,大声道:“传证人!” 只见两个衙役带着一个怪物上来了。 这怪物约摸超过七尺高,全身黑色的长毛,就连脸上都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巴,倒的确是人形,其它部位仿佛就是一头山野的黑熊。 “这是什么怪兽?!” 有人不解,他们没见过这种怪物,人形却长着黑毛。 “这叫人熊!生来就是熊的样子,但是智力只比人差一点点,我亲眼见过它表演,还会写字作诗呢!” “写诗?怪兽也能作诗?那要咱们这些秀才做什么?” “我可不是吹嘘,你自己看着便知道了。” 施元忠看到人熊,却意外地有一丝焦急。 “梅雪嫣!你的人证就是一只怪兽?一只疯癫的野兽难道也能成认证?钦差大人,我请求大人将此不祥之物赶出公堂!梅雪嫣心肠歹毒,居然带一只不详的怪兽出来……” “不详?如何不详?” 众人有些慌乱,一听说这怪兽是不祥之物,退后了一丝,生怕被它传染似的。 “是的,这人熊在史书上也有记载,诞生之年,天下必有大旱洪涝,灾荒蔓延,饿殍千里,瘟疫四发!钦差大人,赶紧将它杀了,只有杀掉凶兽,才能保景国平安,否则,就是大灾啊!” 钦差大臣皱眉,似乎有些相信这传言了。 怪兽见众人怪异地看着它,又防备又仇恨,它往角落里躲了躲。 “你不用怕。” 第二百零一章 番薯 亲眼见过采生折割有多残忍,百姓们才知道其罪恶,对用这种手段敛财的人更加痛恨,一时间外面全是要将人牙子砍头的声音。 钦差大臣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原本因为左相,有意拉施元忠一把,能保他一命便保他一命,但他也没想到,太源府这人牙子的事闹得太大,千夫所指,他也包庇不住,强行帮助施元忠,只会让他自己跟着遭殃。 “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不杀他们难以平民愤,来人,把他们立刻拉出菜市口,斩首示众!” 钦差大臣立即下了斩杀令,这也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希望将人牙子斩头,能平息百姓的怒火,将他们的注意力从施元忠身上挪开。 “施元忠才是主谋!” “还有施元忠!一并斩了!” 外边的人没那么容易唬弄过去,钦差大臣嘴角直抽。 而听到立即斩首,那些人牙子齐齐变了脸色,他们本就是自私自利之人,没什么人性可言,这下他们自己要死了,哪能容得下别人逍遥快活? “钦差大人!我们这些人只是奉命行事啊!我们也是被逼迫的……”有人哭嚎道,“是施元忠!他利用职权逼我们为他卖命!他是幕后的策划人啊!” 为了减轻罪名,这些人牙子开始互相指责起来,但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他们就要抓住这一根稻草。 显然,供认施元忠就是唯一活命的可能。 如果是同知大人胁迫他们做这些恶事,他们只是迫不得已,那就罪行可能得到减免。这时候,他们根本不再惧怕施元忠的官威,大家都是阶下囚,谁推诿得越多,谁就能活下来。 “你们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得你们,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主谋了!?简直就是血口喷人!梅雪嫣!是不是你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我平白无辜,和这些人牙子没一点联系!” “施元忠!你还敢说不是你主谋的?若不是你的允许,在官府的监督下,咱们不可能行事这么顺利,你让我们替你卖命,五成的银子都落入了你的口袋!” “就是!”另一人牙子说道,“钦差大人,施元忠做事一滴不漏,所以咱们手中没有他的信件,但是,我们有保存一本账簿,每月的分红大头全是施元忠拿去了,我们只是些小鱼小虾,根本分不到什么银子!” 钦差大臣半眯着眼睛问道:“账目现在在何处?” “赤炎军奉命在抄收人牙子团伙时找到了,就是这本。” 梅雪嫣将证据呈递上去,施元忠看着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心中悔得肠子都清了,百密一疏啊! “等等!!”施元忠求生欲望让他做最后的挣扎,说道,“大人,我与这群人素不相识,这上面的分红去向与我无关,指不定是他们捏造的!除非有我的签名或者印章,否则万万不能就断定是我啊!” “本官自有决断!” 钦差大臣恼怒地叱道,纯粹一堆烂摊子,他左右都不是人,办得好得罪了左相,办得不好被百姓戳脊梁骨,他如何不怒? 早听说施元忠并没有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是有也没有把柄落入别人手中,结果证人证据层出不穷,钦差大臣很是烦闷,早知道,他绝对不会捡这个烂摊子来了。 钦差大臣阅完账簿之后,狠狠地合上,并下了抄家的命令。 施元忠家底是瞒不住人的,从他家中抬出金银细软,财帛珠宝无数,粗略估计达百万两,听者骇然。 太源府同知大人落马,百姓拍手称快。 这也是这些年来,左相一派,唯一一个倒霉的官员,像是已经生了蛆的腐肉,硬生生被撕开,窥见里面的腐败,一张天幕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据传施元忠在牢狱之中一直喊冤,抵死不承认他的罪行,他始终不相信,为什么左相会抛弃他?沦为阶下囚的施元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愿意认罪吵到地牢都快掀翻了,直到钦差大臣亲自去了一趟。 翌日,传来了施元忠在牢狱中自缢的消息。 “施元忠,你行事太过嚣张,恣意妄为,就是左相也难以保全你,充公的家产一半归为左相,你不必觉得委屈不甘,如果你识趣,便自行了断,左相会保你家人一世平安衣食不愁,否则,你家人也会被你连累……” …… 尘埃落定之后,梅雪嫣在家休息了几日,每天听着木铃和木槿跟她说外边的传言,木铃俩姐妹的大仇得报,也算安慰了父母在天之灵,尤其是木槿,听到施元忠死的消息,又哭又笑,但之后病情越来越好转了。 梅雪嫣在此事中起的作用被疯传,百姓自然感恩戴德的歌颂,不过名气越响亮,被憎恨的越多,梅雪嫣若不是有林三郎的庇护,恐怕在太源府已经死了许多次了。 “行了,差不多了,再拿下去连马都跑不动了。” 梅雪嫣站在林府外,林三郎将一些东西搬上马车,他们俩出来已经几个月,准备回临安一趟。 林三郎现在是越来越体贴,对梅雪嫣嘘寒问暖,生怕她饿着冻着,所以几乎把家当都拿来了。东西已经够多了,还要带上林白粥和二狗子,二狗子身上安了两个筐,像是挑担一般,一边放着行礼,一边放着林白粥。 二狗子体力好,负重挺多,就是从来不拉马车,林三郎只当它是自己的战马,从不肯让它去拉马车。 “没事,我来扛!”林三郎巴巴地说道。 梅雪嫣无奈地说道:“我在太源府没什么事情,暂时回临安一趟,你又跟着作什么?赤炎军那边不用你吗?” “倭寇都已经大势已去,只等着去海上清理一些小巢了,我去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林三郎吹嘘道。 梅雪嫣瞪了他一眼,吃起自己的烤番薯来。 “梅儿,这次回去,你带这么多土疙瘩干嘛?” 林三郎不解地问道,梅雪嫣已经用寄货船上,运送了许多番薯回临安, 第二百零二章 番薯(二) 亲眼见过采生折割有多残忍,百姓们才知道其罪恶,对用这种手段敛财的人更加痛恨,一时间外面全是要将人牙子砍头的声音。 钦差大臣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原本因为左相,有意拉施元忠一把,能保他一命便保他一命,但他也没想到,太源府这人牙子的事闹得太大,千夫所指,他也包庇不住,强行帮助施元忠,只会让他自己跟着遭殃。 “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不杀他们难以平民愤,来人,把他们立刻拉出菜市口,斩首示众!” 钦差大臣立即下了斩杀令,这也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希望将人牙子斩头,能平息百姓的怒火,将他们的注意力从施元忠身上挪开。 “施元忠才是主谋!” “还有施元忠!一并斩了!” 外边的人没那么容易唬弄过去,钦差大臣嘴角直抽。 而听到立即斩首,那些人牙子齐齐变了脸色,他们本就是自私自利之人,没什么人性可言,这下他们自己要死了,哪能容得下别人逍遥快活? “钦差大人!我们这些人只是奉命行事啊!我们也是被逼迫的……”有人哭嚎道,“是施元忠!他利用职权逼我们为他卖命!他是幕后的策划人啊!” 为了减轻罪名,这些人牙子开始互相指责起来,但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他们就要抓住这一根稻草。 显然,供认施元忠就是唯一活命的可能。 如果是同知大人胁迫他们做这些恶事,他们只是迫不得已,那就罪行可能得到减免。这时候,他们根本不再惧怕施元忠的官威,大家都是阶下囚,谁推诿得越多,谁就能活下来。 “你们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得你们,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主谋了!?简直就是血口喷人!梅雪嫣!是不是你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我平白无辜,和这些人牙子没一点联系!” “施元忠!你还敢说不是你主谋的?若不是你的允许,在官府的监督下,咱们不可能行事这么顺利,你让我们替你卖命,五成的银子都落入了你的口袋!” “就是!”另一人牙子说道,“钦差大人,施元忠做事一滴不漏,所以咱们手中没有他的信件,但是,我们有保存一本账簿,每月的分红大头全是施元忠拿去了,我们只是些小鱼小虾,根本分不到什么银子!” 钦差大臣半眯着眼睛问道:“账目现在在何处?” “赤炎军奉命在抄收人牙子团伙时找到了,就是这本。” 梅雪嫣将证据呈递上去,施元忠看着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心中悔得肠子都清了,百密一疏啊! “等等!!”施元忠求生欲望让他做最后的挣扎,说道,“大人,我与这群人素不相识,这上面的分红去向与我无关,指不定是他们捏造的!除非有我的签名或者印章,否则万万不能就断定是我啊!” “本官自有决断!” 钦差大臣恼怒地叱道,纯粹一堆烂摊子,他左右都不是人,办得好得罪了左相,办得不好被百姓戳脊梁骨,他如何不怒? 早听说施元忠并没有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是有也没有把柄落入别人手中,结果证人证据层出不穷,钦差大臣很是烦闷,早知道,他绝对不会捡这个烂摊子来了。 钦差大臣阅完账簿之后,狠狠地合上,并下了抄家的命令。 施元忠家底是瞒不住人的,从他家中抬出金银细软,财帛珠宝无数,粗略估计达百万两,听者骇然。 太源府同知大人落马,百姓拍手称快。 这也是这些年来,左相一派,唯一一个倒霉的官员,像是已经生了蛆的腐肉,硬生生被撕开,窥见里面的腐败,一张天幕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据传施元忠在牢狱之中一直喊冤,抵死不承认他的罪行,他始终不相信,为什么左相会抛弃他?沦为阶下囚的施元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愿意认罪吵到地牢都快掀翻了,直到钦差大臣亲自去了一趟。 翌日,传来了施元忠在牢狱中自缢的消息。 “施元忠,你行事太过嚣张,恣意妄为,就是左相也难以保全你,充公的家产一半归为左相,你不必觉得委屈不甘,如果你识趣,便自行了断,左相会保你家人一世平安衣食不愁,否则,你家人也会被你连累……” …… 尘埃落定之后,梅雪嫣在家休息了几日,每天听着木铃和木槿跟她说外边的传言,木铃俩姐妹的大仇得报,也算安慰了父母在天之灵,尤其是木槿,听到施元忠死的消息,又哭又笑,但之后病情越来越好转了。 梅雪嫣在此事中起的作用被疯传,百姓自然感恩戴德的歌颂,不过名气越响亮,被憎恨的越多,梅雪嫣若不是有林三郎的庇护,恐怕在太源府已经死了许多次了。 “行了,差不多了,再拿下去连马都跑不动了。” 梅雪嫣站在林府外,林三郎将一些东西搬上马车,他们俩出来已经几个月,准备回临安一趟。 林三郎现在是越来越体贴,对梅雪嫣嘘寒问暖,生怕她饿着冻着,所以几乎把家当都拿来了。东西已经够多了,还要带上林白粥和二狗子,二狗子身上安了两个筐,像是挑担一般,一边放着行礼,一边放着林白粥。 二狗子体力好,负重挺多,就是从来不拉马车,林三郎只当它是自己的战马,从不肯让它去拉马车。 “没事,我来扛!”林三郎巴巴地说道。 梅雪嫣无奈地说道:“我在太源府没什么事情,暂时回临安一趟,你又跟着作什么?赤炎军那边不用你吗?” “倭寇都已经大势已去,只等着去海上清理一些小巢了,我去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林三郎吹嘘道。 梅雪嫣瞪了他一眼,吃起自己的烤番薯来。 “梅儿,这次回去,你带这么多土疙瘩干嘛?” 林三郎不解地问道,梅雪嫣已经用寄货船上,运送了许多番薯回临安。 这些番薯都是抄了倭寇老窝之后,缴获来的战利品,其实对景国人来说,味道并不怎么样,于是梅雪嫣就全要来了。 第二百零三章 病重 和吴县令叙旧一番之后,梅雪嫣首先还是去看望冯秋墨,听吴县令的口气说,冯秋墨身子骨不太好,恐怕是病了,梅雪嫣没有理由不去探望。 冯秋墨养病在家,梅雪嫣是经人指点之后,才找到冯秋墨在临安县城内的家,从外头看了看,梅雪嫣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堂堂举人,院君的家。 这是一个四合小院,屋子十分老旧,甚至木门都已经裂开了,梅雪嫣敲门问候之后,才得以确定。 开门的是冯秋墨的儿子,名叫冯玉清,这是他自己介绍到,当得知来人是最近大热的梅状元,冯玉清自然热情又亲切,有冯秋墨这一层关系在,冯玉清态度上很是亲热。 “梅状元,快请进,寒舍清贫,还请梅状元不要嫌弃。” “客气了,冯老现在在哪儿?” 梅雪嫣来带来从太源府买的一些好东西,有滋补药材,阿胶膏燕窝各种参类,还有一些海水产品,她不知道冯秋墨是什么病,所以只能带些食补的东西,也算是一份心意。 “这边。” 此时冯秋墨正躺在太师椅上小憩,梅雪嫣看到他的一刻,忍不住心中酸涩。 才这么一段时间不见,冯秋墨竟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脸色蜡黄,屋子里有股浓浓的药味,冯秋墨听到有人进来,睁开浑浊的老眼,没有了往日的倔强和光泽。 “冯老,我来看你了……”梅雪嫣低低说道。 “你回来了?” 冯秋墨见是梅雪嫣露出笑容,很是激动,想支撑起来和梅雪嫣说话,却被梅雪嫣阻止了。 “你是新科状元……呵呵,我冯秋墨的学生里面,出了个新科状元……” 冯秋墨说话没有什么逻辑,可见其欣喜,原本病态的脸色微微有些红润,感叹之间皆是欣慰。 “若不是当初冯老助我,便不会有今日的新科状元。” 冯秋墨摆摆手说道:“满腹经纶的人,去哪儿都能发光发亮,不是我帮助你,而是你成就我。” “冯老是得了什么病?这般要紧?我认识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他祖上是太医院的,如果可以,我只能麻烦他来一趟太源府了。” 梅雪嫣还是关心他的病情,这样一生倔强清高的老头,世上实在太少了,梅雪嫣不希望他被病魔缠身。 “也没什么病,就是老了,也是时候了。” 冯秋墨倒很乐观地说道:“要是放在几个月前,我肯定不甘心死,但是如今,我走在黄泉路上都是笑着的,我冯秋墨自己没本事,只有一身臭脾气,但是有你,我的心愿便都了了,我听说了你在太源府的事,做得好,做得好啊……” 梅雪嫣忍住鼻头的酸涩,越是到这个时候,冯秋墨反倒比平时要放松活跃了不少,他拉上梅雪嫣絮絮叨叨讲上半天,脸上十分祥和,显然十分满足。 “县学堂的学生里头,没几个有希望的,虽然今年看似大放异彩,有马锦骐和宋杰曦同时中举,不过马锦骐恐怕以后入了官场,和左相之流无异,他出生商贾之家,太看重名利,至于宋杰曦,天资聪慧不下于任何人,只是他心思不在书上面。” 冯秋墨说了一会儿,因为情绪变化有些咳嗽喘气,梅雪嫣忙让他休息一会儿。 趁这个空当,梅雪嫣和冯玉清讲了几句话,环顾四周,冯秋墨虽不说家徒四壁,但当真是寒窑陋瓦,陈设简朴,他们吃的穿的用的,无不和普通庄户人家一样。 冯秋墨只有一个儿子,但是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女,此时他们已经读完书,正在屋里陪同,他们几个也都是懂事的,不像其它小孩一般跑来跑去吵闹,也对,有冯秋墨以前这个铁面在,小孩最怕了,自然就老实。 “梅状元看他们几个如何?”冯秋墨指着小孩说道。 梅雪嫣点头说道:“聪慧乖巧,都是很好的孩子。” “是。”冯秋墨也点头说道,“不过,这几个都缺了一股灵气,过于木讷死板了些,我之前跟你说,写诗要灵气,为人也要。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冯老说吧,有什么做的,我定不会推诿。” 冯秋墨指着最小的那个孩子,大概才五六岁,没有他哥哥姐姐的沉稳,但是一双黑眼睛很是灵活,正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传说中的新科状元。 “子臣年纪最小,但是有些灵气,是块可以雕琢的璞玉,可惜我没有时间教他了,何况,我自己也知道,我教出来的学生,多数太过死板。我请你收他为徒,替我管教他。” 梅雪嫣看这孩子挺讨人喜欢,她已经捡到过一个便宜徒弟了,再收一个也不为过。 “我可以收徒,不过不是因为人情,而是我要考校他。”梅雪嫣开口说道。 冯秋墨先是一愣,然后领悟了梅雪嫣的用心。 冯玉清却有些不满地咕哝道:“梅状元,我爹对你有知遇之恩,让你收个徒弟不为过吧?为什么还要为难这小子?” “闭嘴!” 冯秋墨喝了一声,却引得自己直咳嗽,冯子臣他们几个小孩有的给冯秋墨端水,有的给他顺气,都是顶孝顺的。 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孩最容易受到耳濡目染,梅雪嫣之所以要考校他,是在他心中形成他是凭自己的本事做梅雪嫣的徒弟,而不是靠人情关系走后门。 “子臣,你过来。”冯秋墨朝那个小孩招了招手。 冯子臣走过来,对着梅雪嫣拱手道:“梅状元!” 虽然是礼节,不过冯子臣脸上带着笑,并不严肃。 “你叫冯子臣啊,几岁了?” “五岁半!”冯子臣一点都不胆怯地回答道。 “读过哪些书了?” “四书五经,都看过。”冯子臣回答,又微微有些脸红地说道,“不过多数没看懂。” 梅雪嫣失笑,这个年纪的小孩,或许能背诵一些文章,但是若真领悟,其实没几个能做到,他们大多根本不懂文章的意思,就好像那些被父母逼背诵唐诗宋词的小孩,背得很顺溜,实际上诗词在说什么,却是不懂的。 第二百零四章 病重(二) 和吴县令叙旧一番之后,梅雪嫣首先还是去看望冯秋墨,听吴县令的口气说,冯秋墨身子骨不太好,恐怕是病了,梅雪嫣没有理由不去探望。 冯秋墨养病在家,梅雪嫣是经人指点之后,才找到冯秋墨在临安县城内的家,从外头看了看,梅雪嫣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堂堂举人,院君的家。 这是一个四合小院,屋子十分老旧,甚至木门都已经裂开了,梅雪嫣敲门问候之后,才得以确定。 开门的是冯秋墨的儿子,名叫冯玉清,这是他自己介绍到,当得知来人是最近大热的梅状元,冯玉清自然热情又亲切,有冯秋墨这一层关系在,冯玉清态度上很是亲热。 “梅状元,快请进,寒舍清贫,还请梅状元不要嫌弃。” “客气了,冯老现在在哪儿?” 梅雪嫣来带来从太源府买的一些好东西,有滋补药材,阿胶膏燕窝各种参类,还有一些海水产品,她不知道冯秋墨是什么病,所以只能带些食补的东西,也算是一份心意。 “这边。” 此时冯秋墨正躺在太师椅上小憩,梅雪嫣看到他的一刻,忍不住心中酸涩。 才这么一段时间不见,冯秋墨竟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脸色蜡黄,屋子里有股浓浓的药味,冯秋墨听到有人进来,睁开浑浊的老眼,没有了往日的倔强和光泽。 “冯老,我来看你了……”梅雪嫣低低说道。 “你回来了?” 冯秋墨见是梅雪嫣露出笑容,很是激动,想支撑起来和梅雪嫣说话,却被梅雪嫣阻止了。 “你是新科状元……呵呵,我冯秋墨的学生里面,出了个新科状元……” 冯秋墨说话没有什么逻辑,可见其欣喜,原本病态的脸色微微有些红润,感叹之间皆是欣慰。 “若不是当初冯老助我,便不会有今日的新科状元。” 冯秋墨摆摆手说道:“满腹经纶的人,去哪儿都能发光发亮,不是我帮助你,而是你成就我。” “冯老是得了什么病?这般要紧?我认识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他祖上是太医院的,如果可以,我只能麻烦他来一趟太源府了。” 梅雪嫣还是关心他的病情,这样一生倔强清高的老头,世上实在太少了,梅雪嫣不希望他被病魔缠身。 “也没什么病,就是老了,也是时候了。” 冯秋墨倒很乐观地说道:“要是放在几个月前,我肯定不甘心死,但是如今,我走在黄泉路上都是笑着的,我冯秋墨自己没本事,只有一身臭脾气,但是有你,我的心愿便都了了,我听说了你在太源府的事,做得好,做得好啊……” 梅雪嫣忍住鼻头的酸涩,越是到这个时候,冯秋墨反倒比平时要放松活跃了不少,他拉上梅雪嫣絮絮叨叨讲上半天,脸上十分祥和,显然十分满足。 “县学堂的学生里头,没几个有希望的,虽然今年看似大放异彩,有马锦骐和宋杰曦同时中举,不过马锦骐恐怕以后入了官场,和左相之流无异,他出生商贾之家,太看重名利,至于宋杰曦,天资聪慧不下于任何人,只是他心思不在书上面。” 冯秋墨说了一会儿,因为情绪变化有些咳嗽喘气,梅雪嫣忙让他休息一会儿。 趁这个空当,梅雪嫣和冯玉清讲了几句话,环顾四周,冯秋墨虽不说家徒四壁,但当真是寒窑陋瓦,陈设简朴,他们吃的穿的用的,无不和普通庄户人家一样。 冯秋墨只有一个儿子,但是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女,此时他们已经读完书,正在屋里陪同,他们几个也都是懂事的,不像其它小孩一般跑来跑去吵闹,也对,有冯秋墨以前这个铁面在,小孩最怕了,自然就老实。 “梅状元看他们几个如何?”冯秋墨指着小孩说道。 梅雪嫣点头说道:“聪慧乖巧,都是很好的孩子。” “是。”冯秋墨也点头说道,“不过,这几个都缺了一股灵气,过于木讷死板了些,我之前跟你说,写诗要灵气,为人也要。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冯老说吧,有什么做的,我定不会推诿。” 冯秋墨指着最小的那个孩子,大概才五六岁,没有他哥哥姐姐的沉稳,但是一双黑眼睛很是灵活,正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传说中的新科状元。 “子臣年纪最小,但是有些灵气,是块可以雕琢的璞玉,可惜我没有时间教他了,何况,我自己也知道,我教出来的学生,多数太过死板。我请你收他为徒,替我管教他。” 梅雪嫣看这孩子挺讨人喜欢,她已经捡到过一个便宜徒弟了,再收一个也不为过。 “我可以收徒,不过不是因为人情,而是我要考校他。”梅雪嫣开口说道。 冯秋墨先是一愣,然后领悟了梅雪嫣的用心。 冯玉清却有些不满地咕哝道:“梅状元,我爹对你有知遇之恩,让你收个徒弟不为过吧?为什么还要为难这小子?” “闭嘴!” 冯秋墨喝了一声,却引得自己直咳嗽,冯子臣他们几个小孩有的给冯秋墨端水,有的给他顺气,都是顶孝顺的。 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孩最容易受到耳濡目染,梅雪嫣之所以要考校他,是在他心中形成他是凭自己的本事做梅雪嫣的徒弟,而不是靠人情关系走后门。 “子臣,你过来。”冯秋墨朝那个小孩招了招手。 冯子臣走过来,对着梅雪嫣拱手道:“梅状元!” 虽然是礼节,不过冯子臣脸上带着笑,并不严肃。 “你叫冯子臣啊,几岁了?” “五岁半!”冯子臣一点都不胆怯地回答道。 “读过哪些书了?” “四书五经,都看过。”冯子臣回答,又微微有些脸红地说道,“不过多数没看懂。” 梅雪嫣失笑,这个年纪的小孩,或许能背诵一些文章,但是若真领悟,其实没几个能做到,他们大多根本不懂文章的意思,就好像那些被父母逼背诵唐诗宋词的小孩,背得很顺溜,实际上诗词在说什么,却是不懂的。 这冯子臣诚实得很可爱。 第二百零五章 发火 见吴县令自个儿抽自个儿嘴巴子,梅雪嫣目瞪口呆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你说我……我竟然把祥瑞给吃了!” 吴县令欲哭无泪地说道,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块番薯,悔恨莫及,自己居然把这东西当白萝卜似的啃了。 “吃就吃了,反正做苗的番薯已经够了,甚至还能接济一下邻县的灾民呢。” 梅雪嫣心想,她老早就吃了许多。 吴县令怔了半天,最后狠狠心,继续把番薯吃完,不吃完也太浪费了,只是吃起来跟烫手的山芋一般,一下啃一点,似乎是在吃金银般舍不得,磨蹭了半个时辰。 “如果亩产几十石不假的话,这番薯的价值……恐怕超乎你我的想象啊!”吴县令冷静下来认真说道,“尤其是最近几年景国战乱不断,征兵也多,耗费的粮草增多,而种田的人反倒减少,其实我早听说了,近来朝廷库存的粮食,顶多吃个一年。” “吴伯伯的意思是,把番薯推广至全国?” “进贡给朝廷自然是必要的,不过最终产量还没出来,咱们暂且压下此事,我先拟一封信,同上头的商量一下,我的意思是……咱们也不是白贡献的,而是卖!只是怎么操作,倒要好好考虑。” 梅雪嫣明白他的意思,临安县因为水患弄得贫穷不堪,即使朝廷推广番薯到各地,那临安县的庄户人也不是白干活,而是有偿出售番薯苗。 “这样倒是一个好办法,既有利于国计民生,又给临安受灾的人添了一个好营生,吴伯伯,这些事就劳你去想辙了,我就不掺和了。” 吴县令点点头,心里叹服,梅雪嫣当初把这东西要是据为己有,这能卖出多少钱啊?不过她却连想都没想,就发放给了受灾的百姓。 “我觉着,这祥瑞是你带来的,不如你也参与,到时候多多少少拿些分红,算是我代表临安百姓的心意,不然你才是白忙活的那个。” 梅雪嫣摇头说道:“不用,我不缺银子。” 这也是真的,如今她没有刻意敛财,却月月有银两进账,吃喝出行都能用得上最好的,那她何苦去劳心劳力赚银子?又不能带进坟墓,冯秋墨他家中贫寒尚且对金银不屑一顾,自己贪恋财富做什么? “那行吧。” 吴县令见她心意坚定,神态轻松,可想而知她是真的不将这点银子放在眼里。 “我回头就起草一个详细的计划,只待几月后,祥瑞收获,咱们再行定夺……” 梅雪嫣回临安来,拜访老友,和书斋的人叙旧,又加上番薯和冯秋墨两件事,虽不是忙碌,却也得不出空闲来,林三郎日日来找她,却只能草草说几句体己话,现在尘埃落定,林三郎邀她去林府,便答应了。 看到林府的宅门,梅雪嫣唏嘘不已,轻叹了一口。 “梅儿,你为什么叹气?难道还不想回林府吗?你放心,沈氏吕姨娘她们都欺负不到你了!” “我不是怕她们,是感叹人生无常,以前我就盼望着哪日能脱离林府,现在却又眼巴巴地回来了。”梅雪嫣顿了顿说道,“还有和你的婚约,我一直想从吕姨娘手中拿回来,如今……” “如今却快成我媳妇了。” 林三郎替她说完,傻笑不已。 “呸,臭不要脸。” 梅雪嫣嗔骂一声,和林三郎进入林府中。 往常林府还算静谧,主子也就吕姨娘,林荣昌一家子,林荣昌几日不归家是寻常事,林嘉宝送去林氏学堂读书,而林萱多数在绣楼,所以就吕姨娘和沈氏二人。 今日却不同,所有人都在府中,不仅是他们聚在一堂,还有另外的老少新面孔入座,主要是三位老头儿,以及两个稍年轻的,坐在后边。 “三郎,你回来了,正等着你呢。” 吕姨娘坐在那三位老头儿的下手方,林荣昌、沈氏以及林萱齐齐看向林三郎。 确切地说是看向林三郎身旁的梅雪嫣,林荣昌倒是寻常,沈氏则满脸诧异,而林萱依旧带着淡淡笑意。 梅雪嫣先是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林家这会儿好像是在商量什么大事,那三个老头儿应该是林氏的族老了。 “我先在外头等你好了。” 林三郎一把拉住她,朗声说道:“你是我妻子,家中有什么事你都应该听着。” 梅雪嫣莫名觉得暖意,林三郎是真把她当自己人才会这么说,不过众目睽睽,尤其是有几道不善的目光,让她有些别扭。 吕姨娘贴心地说道:“梅姑娘,你和三郎有婚约在身,不必当自己是外人,咱们屋里不缺这一把椅子,快坐吧。” “呵呵,怎么有人死活要离开林府,这会儿却又自个儿跑回来了?这世上的事真稀奇……” 沈氏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一边用茶杯盖掩嘴嗤笑。 “怎么?看不惯就滚出去!” 林三郎突然大喝一声,声音沉得连梅雪嫣都吓了一跳,何况是沈氏,她手一抖,茶杯盖落到地上砰地一声打碎了。 “你发这么大火干嘛……” 梅雪嫣咕哝一声,林三郎莫名其妙的火气也不知道是哪来的。 “你……” 沈氏回过神来想回嘴,不过看着林三郎满是煞气的脸,却是没敢说出话来。 林荣昌皱眉道:“三弟,怎么这么跟你二嫂说话呢?” “跟谁都一样!以前是以前,你们如何对梅儿我不计较,但今儿大伙都在,我把事情说明白了,她如今是我林三郎的妻子,谁敢再说三道四一句,就滚出林府!” 事实上,林三郎这句话憋了很久了。 以前他没觉得梅雪嫣在他心中的分量重,便把沈氏以前的刻薄当戏看,这段时间下来,却是把梅雪嫣放在心尖上,既然认定了,林三郎就护她周全,承诺过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尤其是历经生死,林三郎将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又想想以前梅雪嫣在林府受了那么多苛待,他便内疚得心疼。 这会儿沈氏还当着他的面冷嘲热讽,他便一下子爆发了。 第二百零六章 分家 沈氏本就是个窝里横,被林三郎的怒气一声吼得竟没敢吱出声来,而林荣昌是个脾气温厚的老好人,左右都不想开罪,也就没再说话,只是沈氏回过味拧了他胳膊好几把。 吕姨娘见气氛有些僵,笑道:“三郎,看来你们两个又修好了,我们见了也开心,你放心,以后在林府,嫣娘不会受一点委屈,沈氏也就是话不好听,可刀子嘴豆腐心,大家妯娌间好好相处就是。” 林三郎闷闷地“嗯”了一声,携梅雪嫣一齐坐下。 “吕姨娘没说家里要来客人,又没知会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三郎直直地问道,坐在首座的三个老头儿冷着脸,似乎在责怪林三郎看见他们连个招呼都不打,问候也没有一句。 事实上,林三郎连他们面都见过,他连自己府上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在意几个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老头儿? 吕氏一看林三郎这刺头儿,心中忐忑起来,似乎他连族老都不在乎,那今日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哦,三郎,这三位是咱们林氏一族的三位族老,你应该叫他们大爷爷和叔公,你年纪小就北上,不认识他们也情有可原。” 林三郎睁着眼睛跟他们点了点头,就算致意了,其实他小时候有一点印象,不过却没什么敬意。 “哼,孟达的儿子居然是这副德性,见了长辈毫无礼数,果然是没有爹娘教养的……” 那坐在首位的族老不悦地说了一句,林三郎性子一点就着,腾地想站起来,却被梅雪嫣拉着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咳。”吕氏叹息一声道,“族老们也都知道,我们这一脉人才凋零,老爷他们又死得早,我拉扯几个孩子长大不容易,不过现在好了,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也便能轻松了,也能对九泉之下的老爷有个交代。” “你支撑林府劳苦功高,自然不易。”族老说道。 “三郎,老爷不在,咱们只能请族老来当家做主,你原来还小,便一直没提,现在眼看着你也娶妻,有了家室,咱们府里的各样也该划个清楚了,否则以后有了小孩,人多起来,你欠着我的,我拿了你的扯不清楚,你说是吧?” “吕姨娘是要分家?”林三郎问道。 吕氏解释道:“也不一定是分家,林府这么大,又时常没几个人在府里,容这些人还是容得下的,何况咱们林府也不是穷得走投无路,只是人多眼杂了,把东西划分清楚比较好,你如今成家,想必也不想跟各房牵扯不清。” 林三郎看了梅雪嫣一眼,点了点头。 分不分家他都无所谓,对于吕氏他们,林三郎是一丁点感情都没有,说实话,他早就不想跟这伙人住一起了,以前是未成年,只能作罢,后来自己也不在意这些家产,也就没提,不过他爹娘留下来的东西,就这么白白便宜了旁人,他绝不乐意。 考虑到梅雪嫣和沈氏她们相处,怕梅雪嫣吃亏,林三郎也觉得最好是把家分了,他知道梅雪嫣的性子是不喜欢和他人争抢的。 “好,你也同意了,咱们就请族老做个公证,老爷传下来的家业,有林家老宅,永乐巷的地皮铺子,良田佃户等等……” 吕姨娘将大大小小的产业都说得清清楚楚,梅雪嫣在一旁听得也好奇,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林府眼前寥落的模样,可实际上产业绝不比临安任何富豪少,林家以前不愧是做过大将军的,光是这些产业,吃十辈子也吃不穷。 也难怪沈氏一直盯着不放,这可是块大蛋糕。 “家业我们粗略估算,分为四份。我今儿个是代表大房,他们在外地暂时回不来,一份是二房,一份归于三郎你,剩下一份,是留给萱儿的嫁妆。” 梅雪嫣稍稍有些意外,吕氏做事真的是一丝不苟,极讲规矩,外人连她一点不是都挑不出来。 吕氏知道自己身份是老爷的妾室,本来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她是没有家产继承的,如果正妻在,那就一切听从正妻的。她是干脆先将自己剔除在外,表示她只是代表大房,总不能把她赶走吧? 接下来,族老把产业均分,改得的都得了,很是公平,也没有少了哪房,也没有多了哪房。 沈氏听得眼睛锃亮,她期待这一刻期待很久了。 没有分家她就只是一个非嫡非长的二房媳妇,虽说府里头也没有几个人比她地位高,但是不自在啊!吃的用的都是在月例里,不把自己那份家业握在手里,她总归不踏实,何况花起银子来总是缩手缩脚,还要仰仗吕氏的脸色。 如果把家分了,那一切都不同了! 沈氏再也不是领着月例过了,她想花多少花多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一切都是她自己做主,想想她便想要笑出声,所以她盯着林三郎不放,生怕他不同意。 “好。” 林三郎只简单地说道,他也不是绝情的人,虽说和林大郎林二郎没感情,但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该拿的那份,林三郎不会去争,何况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争的,他自信自己以后的家产比较林家祖业,只会多不会少! 吕氏和沈氏同时松了一口气。 林三郎轻易答应了,吕氏感觉事成了一半,她最怕的就是林三郎驴脾气上来,跟头牛一般谁也拉不动,看来她想的是对的,林三郎主要排斥的是自己,自己以退为进,又不贪图林家的家业,为林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林三郎没有理由再为难她。 而沈氏则瞧瞧在和林二郎说话。 “以后你把家里的银子归我管!”沈氏坚定地说道。 “凭什么?!”林荣昌惊道,“我才是一家之主!” “你不靠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日花天酒地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花的是公中的钱,不过以后,咱们自家过日子,我不许你在外头胡闹。” 第二百零七章 位份 林三郎将一些地契田契什么的叠起来,塞到梅雪嫣手里。 沈氏看了之后更加眼热,狠狠地用肘子撞了一下林荣昌的腰腹,林荣昌疼得龇牙咧嘴。 “吕姨娘,要是没别的事,我和梅儿就先回院了。” “你这婆娘干什么?!”林荣昌恼怒地低吼。 “你瞧瞧人家,连地契都交给了媳妇,你呢?没见你主动拿银子回家,尽是家里倒贴出去,我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了你!” “……” 林荣昌瞪了沈氏一眼,反驳道:“你嫁给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家里的银子不也都是咱们林家赚的?” “嘁……还不是沾了祖上的光。” 沈氏和林荣昌吵吵几句,也就作罢了,相比分家后他们的家财如何分配的纠结,私产到手更让他们欣喜。 “三郎啊,还有一件事,得当你面说了才行。” 吕氏叫住林三郎,和颜悦色地说道。 “嗯?吕姨娘有什么事,赶紧说了吧。” 林三郎又重新坐下来,吕氏请来了族老,看来不止是因为要分家。 那年纪最长的族老说道:“自孟达殡天以来,吕氏支撑着林府不容易,又将几个儿女拉扯长大,所谓劳苦功高,她虽无主母之命,却有主母之实,我们几个支系的叔伯商量了,念在吕氏这么多年对林府的功劳,应该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位份,以后她是孟达的续弦继妻,百年后也要和孟达合葬在一处陵寝。” 吕氏看着族老说话,看似轻松,其实身子绷得紧紧的,她的眼睛闪烁着光华,仿佛在听最神圣的佛陀碣语,等族老说完之后,她不由得捏着椅把,手背上青筋鼓起。 她等这一天等了几十年!真正要到眼前了,如何能不激动?! “三郎,你以后也要叫她一声娘,不要再无礼数地叫姨娘了。”族老吩咐说道。 林三郎看着族老,蹙起高耸的浓眉,直问道:“凭什么?” 族老被噎了一下,而吕氏倏尔转过身来,满脸恳切地看着林三郎。 “我知道你对你娘感情深厚,不过林府总归不是她一个人的,难道吕氏这些年来对你照顾还不够你叫她一声吗?” “照顾?!”林三郎生硬地说道,“我爹娘去世以后没多久,我便去从了军,在军营里长大,她什么时候照顾我了?即使有,我把家业分了三份给她两个儿子和女儿,还不够还这人情吗?” 梅雪嫣抿嘴不语,林三郎从不提起此事,但梅雪嫣知道他是很抗拒的。 “这不同!”族老冷喝道,“你怎么这么固执?吕氏辛勤劳苦一辈子,你就忍心让她孤坟一座,连林府的祠堂都进不了吗?!” 妾室是不会被供奉牌位的,这对那些做妾的女子,是永远的心结和不甘。 梅雪嫣倒很理解吕氏的做法,她受此思想熏陶,当然是看重名分的,所以她一直以来最讲究府里的规矩,就是怕有任何人议论她逾越。 她对林三郎一直以来不差,甚至性格柔顺,林三郎如何顶撞她,她都不予计较,妥协忍让。但是这种忍让,更多的是关于她的身份,林三郎作为嫡子能够插上话,吕氏要的不是强行将自己的名位抬上去,而是名正言顺地成正妻。 所以她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做了一切该做的,等着顺水推舟的这一天。 唯一的变数,就是林三郎,吕氏请来族老,一是能帮忙做主劝说,二是压一下林三郎的气焰。 “她能不能立牌位,死了埋在哪儿跟我有什么干系?”林三郎冷声说道。 族老被气得直咬牙,如果不是碍于身份,他就要骂人了。 林荣昌睁着眼睛,半晌没整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而沈氏则看戏一般,神情微妙,其实吕氏抬位份对二房也是有益的,那林二郎也成了嫡子而不是庶出,说出来总好听一些。 吕氏沉了沉气,柔善地说道:“三郎,不如这样,我不逼你叫我姨娘,不过在族谱上,我希望你能体谅体谅我,我实在……实在不想死后做个孤魂野鬼。” 吕氏说着,孤苦得啜泣起来。 “三郎,不是我说你,吕氏处处为你着想,如此体贴,做人不能这么自私。”族老补了一句说道,“何况,你娘死后,孟达是早有抬吕氏位份的打算,这样一来,也算让孟达在九泉之下如愿,你不能违逆你爹的意思。” “自私……” 林三郎喃喃地念道,他有些出神,随即又恢复了冷冽。 “吕姨娘,你不说起这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你是我爹的小妾,你继续在林府待着也无所谓,既然你非要多事,那也别怪我提起……我娘生我的时候,是你送了一碗药给她!” 吕氏听到药,头一回脸色变得如此僵硬,血色全无,好半晌才恢复一丝红润。 “什么?什么药。”吕氏有些茫然地问道。 “你装了这么多年还没装够吗?是你给了她一碗药,她才会这么年轻就死了!” 林三郎的声音令人发寒,满身煞气地盯着吕氏。 “没……没有!”吕氏激动地站起来问道,“你听谁说的?!” “当时的奶娘,原本她也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但世事巧合,她儿子与我是同岁,正巧我们在军营里认识,我去他家时,她一听我的身份便惊讶不已,然后才将此事说出来。” 梅雪嫣突然记起,自己和林三郎初次相遇,是在大街上,林三郎骑着马回临安府上,他说其实他已经回来几天了,不过一直待在一个朋友家里,林三郎说的那个奶娘,应该就是这位朋友的母亲吧? 果然是世事无常,纸包不住火。 “她……”吕氏有些慌乱地说道,“我是端了一碗药,可是那是大夫开的药,是补气血的,又是厨房煎的,那时候下人都因为生产忙得没有空闲,老爷就让我端过去,三郎,你是听说胡说的?”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的确是大夫开的药,只不过你加了几味药粉!” 第二百零八章 吐血 吕氏像是失了魂魄和力气一般,跌坐回椅子上。 “胡说八道!是谁要如此污蔑我?!”吕氏凄苦地喊道。 “没说诬陷你,自己做过的事总有抖落出来的一天,我林三郎没读过几本书,却知道一个道理,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林三郎冷淡地说了一句,他懒得跟吕氏争辩,正如他这个人一般,认定了就认定了,谁说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 梅雪嫣虽然知道吕氏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和善,否则她在林府时,沈氏苛待自己,却从不见吕氏站出来说半句话,可见其心外热内冷。 不过故意下药害人这种事,普通女子断断是做不来的,以吕氏这么多年表现的心性来看,极有可能,不过这是林三郎父母辈的陈年旧事,林三郎自己记挂着,梅雪嫣不会劝他放下,也不会斥责吕氏。 “三弟啊。”林荣昌语重心长地说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娘不是那样的人。” 林三郎瞥了他一眼,林荣昌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 “真是个窝囊废……”沈氏忍不住骂道。 “咋哪都有你的事?这老辈的恩怨情仇,我也管不着啊,如果是娘误端了什么药,三弟仇恨也是应该,如果不是,娘她也会解释清楚,你我瞎搀和什么啊?” “你懂个屁!”沈氏实在受不了他,说道,“不管谁对谁错,夫人就是你的亲娘,管他有理没理,你不去帮她说话,难道还不窝囊吗?何况你还是他二哥,哪有哥哥怕弟弟的?” 林荣昌郁闷地咕哝一句:那是因为你小时候没被他揍。 “这……这又是闹哪门子的事哟。” 族老感叹一声,明明只是个分家的事,只要林三郎答应,给吕氏添上族谱,就这么简单而已,怎么就弄得这么复杂了?扯出来什么下药毒害人,族老早知道林三郎这硬骨头这么难啃,就不趟这趟浑水了。 “你们都少说两句。”族老拿出他的威严来说道,“三郎,这旧事是否属实还有待查证,你也不要妄下定论。” “怎么查证?人都死了,把他们叫魂回来问话吗?” 林三郎语气不善地堵回去,族老被他噎了好几次,倒是把他脾性摸清楚了,再气恼也都忍得住了。 “吕姨娘,你要是安分守己,在林府待着,我从来没说过赶尽杀绝的话,但是你自己心肠如何自己清楚,并不止这一件亏心事。我话放在这儿了,林府你能继续待,但是要想做我爹的续弦正妻,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吕氏尖叫道,“为什么你总要揪着我不放?!跟我过不去!” 吕氏从未如此失态过,她一辈子的念想,被林三郎砸得粉碎,那种绝望是她前所未有的。 “因为你不配!”林三郎冷硬地说道,不容否认。 族老板起脸说道:“三郎,你这话说得就有些过了,怎么说她也是你的长辈。” “你闭嘴,我看你们是老头儿,经不起我一拳,否则早把你们赶出去了,我林三郎的事,何时轮到你们这些老不休的指手画脚?!” 梅雪嫣都惊呆了,她知道林三郎的脾气暴躁又目中无人,现在才知道他如此斩钉截铁,梅雪嫣觉得他的确鲁莽,可却没有什么大错,相反,对待一些人,的确不应该和他们客客气气,林三郎这种方式是最行之有效的。 至于礼节,林三郎爹娘生,却是天养,军营里头只有拳头说话,林三郎跟只孙猴子一般,哪有人教过他道理素质教养? “你……你混账!” 族老怒了,他三番五次被林三郎顶嘴,这下连他都骂上了,可是怒完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办法,平日对族中的后辈,他自然是威严十足,哪个年轻人不怕他?可林三郎偏偏不给他这个耍威风的机会。 “我……我今日要替你爹娘祖宗教训你!来家法拿!” 所谓家法,便是一根棍子,同族老一起来的两个年轻人居然带着,便交给了族老,族老气得颤颤巍巍提棍子就往林三郎身上砸。 林三郎躲都不躲,只伸手一抓,就把家法棍子牢牢握在手中,然后猛地扯过来,扔到地上。 “你有什么资格替我爹娘?你是给过我林府一口粮食,还是一锭银子?别给我倚老卖老,你们这些什么分支族老,还是靠林府每年的供奉过日子,跟米虫一般的人,平日仗着林府在临安嚣张惯了,还跑到我面前摆什么臭架子?” 林三郎虽然粗鲁,但是手下好歹有分寸,倒是没伤着这个一碰就碎的老头。 “你……孽畜!不肖子孙啊!” 那族老瘫软在椅子上,他此时却反驳不出来话。 林氏一族,几乎都是林府养着的,他能不心虚吗? “你们府上这点破事,我是管不着了!不管了!” 几位族老拉拉扯扯出去了,吕氏失落无比,想要站起来拦住他们,不过自己头脑都一片漆黑,哪有那么多心思,还是她身边的王婆子懂事,赶紧去外头请族老们消气,好话说遍,才没有立即离开。 林三郎拉起梅雪嫣的手道:“咱们走,别管他们。” 沈氏他们也不愿意掺和,抱着林嘉宝悄悄摸摸地溜了。 而吕氏怔在原地,如同变成了痴儿,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也不记得整理了,要知道,她平时可是一丝不苟的啊。 吕氏坐在地上,手脚冰凉,仆妇们去劝她起身也不肯,只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她越想越绝望,直至两眼发晕,浑身颤抖起来。 “噗……” 气结绝望之下,吕氏竟吐出一口鲜血来,她的执念太深,如今只剩下了绝望,甚至活着的意思都没有了。 “娘!娘你怎么了?” 林萱扑过去,用帕子给她擦去血渍,仆妇丫鬟们乱作一团。 “夫人!夫人吐血了!” 有丫鬟跑出去喊,又想着喊给谁听呢? 林萱虽然担忧,但还算镇定地说道:“去叫二爷过来,金芍去医馆请大夫……” 第二百零九章 吕姨娘院子里一直折腾到大傍晚,送走了大夫之后才冷清了一些,吕姨娘躺在床上,身上一直发汗,唇色苍白,面庞隐隐有层灰色的死气。 大夫说了她也没有什么病症,就是心念俱灰,受到了打击,只能开一些敛神安息的药,心病还得心药医。 旁人跟吕姨娘说话,吕姨娘不见有什么反应,非得是关于身份的事,她才面若死灰地应上两句。 “娘,你吃一口药吧,事情总有好转的,我去跟三哥商量好了。” 林萱安安静静地在一旁陪着吕姨娘,安慰了一整天,汤药也是她伺候。 “好闺女……这个时候,却只有你陪着我。” 吕姨娘怔怔地看着眼前空气,两只眼睛还是不住流出眼泪来。林萱怒了努嘴,她这个女儿一直不怎么受重视,一直被放在绣楼,一半是她性子的原因,跟吕姨娘一般恪守女则,一半是因为吕姨娘从小就这么教她,却少关心过她。 “大哥不在,二哥又被嫂嫂拉去了,我当然不忍心看娘独自伤心。”林萱淡淡地说道,“娘,要我说,你何必争死争活地为两个哥哥委屈自己?大哥出去这么多年,顶多只有逢年过节的书信,二哥又是个窝囊性子,你再为他们谋划,到头来,他们连伺候病榻都做不到。” “你说什么呢?他们是我的亲骨肉,我不为他们着想,谁为他们打算?” 吕姨娘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一样,是娘的亲闺女,同样娘也不会忘了你那份。如果我只是个良妾,你将来出嫁,平白比别人嫡出的低一等,你明白吗?” 林萱轻轻点头,说道:“三哥那么倔强,咱们也说服不了他。” “呵呵……”吕姨娘惨笑一声道,“我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一直恪守妇道,从不逾越规矩,就是外人看了,都称一声佩服,我以为加上族老帮忙,林弈宸该认我这个继母了……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当年的事,我终究功亏一篑。” “他打小去了军营,我有这个三哥还不如没这个三哥呢。” 林萱小声地说了句,吕姨娘神色微变,拉住她的手。 吕姨娘何曾没想过,当年趁林三郎还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可是她害怕别人闲话,众口铄金,她这个姨娘连个小孩子都容不下,所以吕姨娘想着林三郎不懂事,自己带大之后有了感情,让他叫自己一声娘不是难事。 谁能想到,林三郎直接去了军营,再不回林府,现在想来,他若是知道自己害死他娘的事,他去军营,未必不是躲难。 “这种话以后少说。” 不管林萱是不是那层暗示,吕姨娘自己当作了这意思。 “娘,你说得对,咱们在林府何必屈居人下?就剩下了三哥一个外人,难道咱们还搞不定他一个?再说,爹当年已经有了扶正的打算,你名分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吕姨娘恢复一些清明,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不能说是办法,但总得试一试……”林萱咬咬嘴唇说道,“娘,你就没有想过,脱离林府吗?” “什么?!”吕姨娘惊叫道。 “其实你该有的都有了,出门在外,外人都叫你一声林夫人,你掌管着林府的家业,什么都不缺,现在咱们又已经分家了,林三郎拿着他那一份爱做什么做什么,咱们干脆一分到底,不住一个宅子了,你何必纠缠于一个名分?” 林萱平日也文文静静的,和她母亲有三分相似,却没有她那些执念,所以这个想法比较大胆。 “这不相同!”吕姨娘果断拒绝道,“这不名正言顺!生前再荣光,死后怎么办?你真让娘进不了林家的祖庙,当孤魂野鬼吗?” “唉……” 林萱叹息一声,她早就知道吕氏不会接受的,她那执念已经根深蒂固,谋了一辈子,就为了光明正大地成为林夫人。 “那便只能从三哥那边着手了。”林萱无奈说道。 “看他这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吕氏又失望下来。 林萱想了想,说道:“三哥的确固执又果决,脾气根本拗不动,但是他要是孤家寡人一个,咱们拿他没辙,可这不是有个软肋嘛。” “你是说梅雪嫣?” 吕氏一时没有往梅雪嫣身上想,她只将眼光放在林三郎身上,其实梅雪嫣如何她根本不关心。 原本让梅雪嫣嫁给林三郎,不过是想将他们两个一齐控制在手,不曾想这两个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林三郎不消说,就是个莽汉,软硬不吃,而梅雪嫣也不知道受哪个菩萨点化,真就中举成了新科状元,母鸡变凤凰,也不是她如今能随意拿捏的了。 “是啊,有两种方法,一是和梅雪嫣交好,让她去劝说林三郎,瞧他们恩爱的样子,梅雪嫣说的话,三哥一定会听的。另一种,便是想点什么办法,威胁林三郎,让他只能答应。” 林萱眉目流转,吕氏有些吃惊,她不关心这个女儿,却让她意外地发现,林萱平日不吭不响,其实看事情比她还明白,难怪沈氏以前猖獗,却很少惹林萱,看来早被林萱折服了。 “那我们拿他们的婚事作要挟,让族老不允许他们成婚?” 林萱摇摇头,轻声叹息,吕氏还是只按自己的思维去想事,以梅雪嫣如今的身份,又不是个传统的弱女子,族老一句话能决定她的命运。 “娘,三哥都能指着族老的鼻子骂了,你觉得他还会怕族中的老辈么?你加上几个族老,干涉他们的婚事,恐怕一丁点成效都不会有,还会惹怒三哥,那他只会跟我们结成死仇。”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萱儿,你该不会让我去讨好梅雪嫣吧?你看她对我不冷不热的样子,恐怕难为我说话。”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即使劝说三哥不成,情形也不会再坏了,你硬来的话,一旦适得其反,便以后再也无法挽回了。” 吕氏听了点点头,虽然心里憋得慌,可林萱说得才是最稳妥的。 第二百一十章 隐瞒 梅雪嫣回林府后,日子过得清闲,有空教教冯子臣,她不是那些夫子一般给冯子臣背书上课,而是让冯子臣自己喜欢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而冯子臣总有问题要问,跟梅雪嫣你一言我一语,更像是闲聊。 再闲一些,梅雪嫣就继续写《花姑子》,因为答应了冯子臣的,而且她去成芳印坊和薛芳夫妇见了面,《倩女幽魂》因为她最近的势头,全景国都来求购,附近的府有书斋直接买成书回去,而远一些的府州,则是有印坊来买承印权。 成芳印坊看似是个小作坊,其实一跃成了临安,乃至华桐府一日银子进出最大的印坊,外人也奇怪,为什么成芳印坊明明是个小铺面,为什么承印书本拿过去,一日之内便能出货,这个问题让马家的印坊想破了脑袋。 随着马家的印坊缩水,成芳印坊已经是临安的巨头,但它不似马家以前赶尽杀绝,有银子印坊书铺一起赚,临安顿时繁华了不少。 “梅儿,你在做什么?” 林三郎见梅雪嫣拿着本子画一些鬼画符,好奇地凑过脑袋去问。 “算账。” “我还以为你在画符呢……”林三郎拍拍胸脯说道,“以后赚银子的事就交给夫君我了,放心,不会饿着你的,你也别老是算来算去,小心累着,再说,你那点银子也顶不了啥事。” 林三郎捶捶她的肩膀,给她按捏,不过梅雪嫣嫌他下手太重,不让他按了。 “我又不累,整天也不能老闲着,那才叫难熬。”梅雪嫣笑道,“我以前听过一句笑话,叫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我离这样的日子不远了。” “怎么的?赚了多少银子?” 梅雪嫣伸出两根指头来,林三郎皱了皱眉。 “二百两?不止吧,我看你那书斋的生意也不错啊,是不是有人中饱私囊呐?”林三郎奇怪地说道,“怎么着也得有二千两吧?我媳妇真厉害!” 梅雪嫣笑着摇头,林三郎又猜道:“二万两?!” 林三郎打拼这些年的家底,还卖了那些珠宝首饰,才凑够钱买一座府邸啊,而且已经算是年轻有为了,他这个年纪,不靠吃家业有如此积蓄,没几个人能做到。 但是梅雪嫣这才去太源府几个月,就足足赚了二万两?! “是二十万两。”梅雪嫣说道。 林三郎下巴似乎是掉下来合不上了,梅雪嫣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咯咯直笑。 “没骗我?” “骗你做什么?” “……” 林三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把抱住梅雪嫣原地转了个圈。 “媳妇,你其实是摇钱树成精了吧?!哈哈哈……” 梅雪嫣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但是转得头晕,直拍他胸膛,让他放下来。林三郎笑了一会儿,突然又变成了愁眉苦脸。 “又怎么了?” “我在想……连你都赚得比我多,夫纲不振啊,不行,我不能让你比下去了。” 林三郎几步就蹦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干嘛了。 梅雪嫣其实也算了,林三郎分下来的家业都值二三十万两银子,不过林三郎不怎么提起,应该是他觉得只有自己赚的才心安理得。 “梅姑娘!梅姑娘……” 金芍在外头喊,梅雪嫣请她进来,金芍虽然在吕氏身边当差,但为人还不错,圆滑却没有歹心,即使是以前的梅雪嫣,金芍也从不会去故意欺辱她。 “金芍姑娘有什么事吗?” “夫人请你过去一趟,最近天热了,夫人特地让厨子做了一些解暑的点心糖水,邀你一同去用。” 梅雪嫣想了想,吕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对她这般,看来是有什么事。 “好,我现在就随你去。” 夫人正坐在她自己的院子里,旁边没什么人伺候,就王婆子站在一旁。石桌上摆着好几道点心和汤水,她院子里头放了好几缸莲花,此时盛夏白的粉的紫的开得娇艳无比,威风一吹,一股莲香清新怡人。 “梅姑娘快坐。” 梅雪嫣觉得吕氏今日的笑容和往时不同,以前总觉得她是戴了面具的假笑,现在虽说也并非发自内心,可梅雪嫣觉得……她笑靥中带些讨好。 “多谢吕姨娘。” 吕氏亲手将几样碟子和汤碗端去梅雪嫣面前,一边跟她闲话。 “暑热烦闷,府里的厨娘新学了几样甜点,这是桂花灯芯糕,这是薄荷枣糕,还有冰镇酸梅汤,冰糖莲子汤……你尝尝。” 吕氏盛情,梅雪嫣便都一一尝了一口,灯芯糕吃起来舌头上凉沁沁的,枣糕同样是清甜又带着一丝凉意,其它的糖水都放到冰块里镇过,南方人家能用得起冰块,可见林府还是有些底蕴的。 不过梅雪嫣待了十几年,也只听说过吕氏的房间偶尔会陈上冰块,饮食也用得不多,能省则省,那时候丫头们还都争着抢着去吕氏的房间打扫,顺便蹭蹭凉。 “都很好。” 梅雪嫣说道,这些饮食是吕氏特地准备的,味道自然不必说,肯定是顶好的了。 “你喜欢就好,我以后让厨房每日给你送一些过去。”吕氏笑着说道,“我看你喝酸梅汤喝得最多,但是也要饮用适宜,不要伤了胃。” 吕氏突然像个慈母一般,弄得梅雪嫣浑身别扭。 “吕姨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梅雪嫣直白地问道,她只想弄明白了回院子。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你忙于读书科考,一直没得空跟你谈心。”吕氏眼神暗了暗,说道,“你以前不是和三郎合不来吗?我还记得你总惦记着要退婚,讨回婚契。” “三郎以前毛病太多,我不喜欢,但后来他改了许多,对我一心一意,诚心待我,我并非铁石心肠,还是被他诚意打动。”梅雪嫣简短地说道。 “原来如此……”吕氏笑盈盈地说道,“我原来还以为,你是铁了心要退婚呢,现在好了,你们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我便欣慰满足了,也不枉我煞费苦心,替三郎隐瞒一些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天作之合 梅雪嫣抬头看向吕氏,恐怕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今日找她来的真正目的了。 见梅雪嫣不问,吕氏只好尴尬地自己继续讲下去。 “其实你本是太源府生人。” 说完吕氏打量梅雪嫣的神色,没见她有多惊讶。 “哦,这个我知道。” 梅雪嫣在太源府的时候,梅长庚便告诉她,梅姓氏族只有太源府才有,后来分崩离析,才有些族人去了别的府谋生,推算过来,梅雪嫣应该也是那时候被带离太源府的。 “你知道?”吕氏有些讶异,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我在太源府遇到的同宗族人,梅记药草厅的东家梅长庚。” 这个梅雪嫣没什么可隐瞒的,她的身世只有吕姨娘知道,吕姨娘不告诉她,梅雪嫣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到梅长庚的名字,吕氏果然手指凝滞,调羹里莲子汤也忘了送进嘴里。 “是他……”吕氏沉吟着,又挤出笑说道,“那你们还真是缘分。” “吕姨娘认得他?” 梅雪嫣觉得有些意外,这天南地北的人何其多,碰到两个刚好认识的,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然。” 吕氏左脸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说道:“他本就是你的舅舅,亲舅舅。” 梅雪嫣怔住了,这也太巧合了吧? “你不用怀疑,我说的是真的,他就是你娘舅家仅剩的亲人了,他有没有提起他有个妹妹?叫梅晓芙,那便是你的生母。” 梅雪嫣仿佛如遭雷击,她之前在太源府,初见梅长庚一家人,就觉得亲切,听他们说起过,她长得很像他妹妹,难不成这真是血缘相通? 而后知府大人也说过,梅雪嫣长得很像他认识的一个旧人,就是梅晓芙,原来知府大人说的,就是梅长庚的妹妹。 “吕姨娘是从何知道这些的?”梅雪嫣淡定地问道。 吕氏轻笑道:“因为我也是太源府人啊,你是我从太源府抱来的,我当然知道。当年我和你娘是闺阁姐妹,虽不是亲姐妹,却胜似血亲,后来梅家在太源府遭逢大变,你爹娘相继没了,是我将你抱回林府,抚养长大的。” 从吕氏口中,梅雪嫣才知道这些内情。 原来吕氏本就是从太源府下嫁到林家的,她跟梅晓芙梅长庚他们均是老相识了,而后梅家惹上了皇宫的人命官司,斩的斩头,流放的流放,梅长庚躲过一难,梅雪嫣也因为被吕氏抱走,也幸免于难。 这么说来,吕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可是……她口口声声说,梅晓芙和她亲似姐妹,吕氏从小对梅雪嫣却如此冷淡?梅雪嫣好几次差点命丧在林府,这其中吕氏定然隐瞒了更多的内情。 “是你救了我……”梅雪嫣不敢置信。 吕氏承认道:“你娘将你托付给我,然后就随你爹一起去了。” 梅雪嫣只能暂且认为吕氏说得是事实,因为正好和梅长庚他们所言是对得上的,并非吕氏胡诌编造。 “那我爹呢?他是何人?” “你爹没什么家世,却是个风流才子,年轻有为,长得又潇洒英俊,二十不到中举,而后却说景国的文人已经腐烂到骨子里了,他不屑与之同流,便毅然弃文从武,投笔从戎,我们虽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不过他这举动引得那些富家小姐大肆追捧,晓芙妹妹也喜欢上了你爹,她也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跟你爹情投意合,一来二去便撮合在一起。” “梅家本来是不答应这婚事的,觉得你爹出身太低,后来你爹却真是厉害,几年便在军营里立下无数战功,当时辽人正凶猛南下,无可匹敌,他把一些散兵游勇组建起来,跟辽人居然打了个平手,后来说是他计谋无双,用一些弱旅阻挡了辽人的铁骑,功劳大得很,很快就被封为将军,这时候梅家才肯将晓芙妹妹嫁给他。” “原本晓芙妹妹为他坚守这么多年,是一段佳话,晓芙妹妹和你爹没过上一段太平日子,谁知道梅家偏偏出了这档子事,真是造化弄人……” 吕氏喝了一口糖水润嗓子,一边用帕子擦拭干净残渍,一边摇头叹息,直说可惜。 “我只能匆忙赶回太源府,却已经于事无补,梅家倒了,你爹也死了,晓芙妹妹心存死念,将你托付给我,然后便没了音讯,大概是跟你爹一起共赴黄泉吧,在阴间也能做一对恩爱夫妻。” 梅雪嫣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绪。 “所以,我也并非是你给林三郎讨回来的童养媳?”梅雪嫣直直问道。 吕氏有些不自在,不过她早就想好了应答,便立即答话。 “原本朝廷还在追查梅家的嫡系,为了不让你的身份暴露,我便对外称,你是抱给三郎的童养媳,为了不引人瞩目,便只当你是童养媳对待,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你没有多加照顾,你对我心有怨念,不过我不敢对你太好,万一被人指认,你就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了。” 梅雪嫣淡淡地点了点头,虽不知吕氏所说的真假,不过她也早无怨言,没人会平白无故对别人好。 “后来我觉得三郎这孩子出色,一个人在外打拼便有如此成就,是个可靠的男儿,而你是晓芙妹妹的女儿,我自然要择个好人家托付,干脆想将你俩撮合,虽开头不顺利,但好事多磨,看你们欢喜的样子,实在是天作之合,我便知道我没看错人,至于婚契,其实是没有的。” 有没有婚约,对梅雪嫣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与林三郎历经生死,已经互相交付真心,彼此的感情就是最好的婚约。 “多谢吕姨娘告知我的身世,不然逢年过节,我都不知道该祭奠谁,没事的话,我先回湘竹院了。” 梅雪嫣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至少她知道自己的根源在哪。 “好。”吕姨娘淡淡地笑道,“这几样点心你要是觉得尚可入口,我就每日让厨房给你做了送去。” 吕氏在梅雪嫣离开之后,才忽然泄了气一般,自己坐在石凳上出神。 第二百一十二章 讨好 院子里起了风,吕氏也还呆坐在凳子上,而后林萱悄然而至。 “娘……”林萱轻轻唤道,“如何了?” “我将她的身世告诉了她,想来,她应该不会对我像以前那般敌意防范了吧。” 吕氏睁乐睁眼皮,因为发呆得久了,眼睛有些干涩,像是被风迷了眼一般。 吕氏又苦笑一声道:“我何时需要为了赢得别人的信任,去讨好一个人?” 林萱忙拉住她的手,劝慰道:“娘,既然是为了更重要的事,这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就不要纠结了,娘忍受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能对梅雪嫣大度这一回嘛……” 林萱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让吕氏少了些凄苦。 “嗯,你去吧,我一个人好好坐一会儿。” 林萱“嗯”了一声,莲步轻移出了院子,脚步轻快。王婆子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褂子,质地纤薄凉爽,给吕氏披上挡夜风。 “萱儿说得对。”吕氏喃喃说道:“我这辈子都不受人重视,被轻贱忽略,到老了,还有什么气是咽不下的呢?” “夫人怎么说起丧气话来了?”王婆子好言相劝道,“夫人出身侯府,又嫁给大将军,身份是顶顶尊贵的,怎么会不受人重视?” “你不用说好话哄着我。” 吕氏拢了拢褂子,明明白天还暑热炙人,这会儿她却觉得有些冷了。 “说起来如何风光又有什么用?外人还不是挑好听的跟你说,实际上背后怎么讥笑都不知道。我在侯府是个丫鬟所生,虽然我娘抬了房,也一辈子受人唾弃,我勉强嫁到林家却同样是个妾,这样的出身,谁会看得起?” 王婆子只好嗫嚅道:“其实老爷对您是最好的了,还有……梅小姐。” “你知道老爷为什么对我好吗?”吕氏苦笑着说道,“因为三郎他娘一直怀不上,他听说侯府的小姐好生养,便随意娶了个丫鬟生的庶女,其实啊,我都知道,他对我好,只不过是因为我给他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什么让我做正妻,都是骗人的话,逗我开心,说到底,我不过是给他传宗接代,有些功劳,否则我现在都不知道被踢到哪个角落了。” “夫人切勿妄自菲薄,你在临安谁人不敬你?就是当年在侯府,那些嬷嬷也都最喜欢你的……” “呵……”吕氏淡淡地说道,“你看,除了下人,还有谁看得上我,侯府里的兄弟姐妹,个个都能欺负我,辱骂我……只有后来,后来晓芙妹妹,她才是真心待我。” 王婆子像是找到了话,笑着说道:“是啊,梅小姐这人心地善良,从来不会像侯府那些攀高踩低的人一样,待夫人最好。” 吕氏目光失神地说道:“我记得那时候有一场宴会,我那些姐妹都不肯带上我,说我抛头露面就是丢人,是晓芙妹妹看到了,拉上我一起,还替我出头,教训了那些人一顿,她有什么好吃的新鲜玩意儿,也会给我捎上,常常来侯府看我,其实那时候我拢共出过侯府不过两三次,都是她带我出去的,否则,我都不敢迈出那大门。” 王婆子满脸笑容说道:“是是是,我也记得,梅小姐真是个好人。” “你看,连你都经常夸她。”吕氏突然变了脸色,说道,“可是她越对我好,我就越恨她,她拉我去宴会,替我出头,却是将我摆在面上让人看笑话,时刻提醒着我低人一等,她给我带好东西,让我觉得我身份低微,我是侯府的小姐,她那些东西我为什么没有?她是好心,每个人都喜欢她,又是梅家娇贵的女儿,跟她一比,她像是梧桐树上的凤凰,明亮得直晃眼,衬得我是草丛里的麻雀。” 王婆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是知道的,原本吕氏跟梅小姐也特别要好,是梅小姐带她见识外头的世界,会陪她说话,否则吕氏就是一个人闷在侯府。 可后来渐渐的,吕氏却不愿意再见她了,也不跟她出去游玩,她登门来侯府,吕氏故意避而不见,她说女儿家应该在闺房中好好待着学该学的,不应该像梅小姐那般四处乱跑,这样不合规矩。 王婆子后来才知道,梅小姐越开朗,对吕氏越好,衬得吕氏就越阴暗,吕氏因此生了嫉妒怨恨。 “你说,她凭什么生来就条件优渥?我就只能是受人冷眼。” 吕氏捏着拳头说道:“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跟她去一家墨宝铺子,里头琴棋书画各式各样,她能够和掌柜才子们品头论足,每个都说得头头是道,我一开始是佩服她的,也羡慕她……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而我,每次都只能站在一旁呆若木鸡,偶尔有人看到我,便一扫而过,在她身边,我几乎可以是不存在的,偏她又喜欢邀我出去,不过就是为了衬托她那么耀眼……” 王婆子没有说话,其实在她看来,当时吕氏太内向沉默寡言,梅小姐带她出去玩,让她更开朗,心地是好的,不过吕氏过于敏感多疑,于是对梅小姐就越来越反感怨恨。 “她以为她是好心,其实她知道什么?她知道我每日被旁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的感受吗?”吕氏咬破了嘴唇说道,“所以我也要让她女儿尝尝,尝尝被困在府中,暗无天日,受人冷漠的滋味。” “夫人,您还怨恨梅小姐吗?”王婆子试探地问道,“其实嫣娘是您一手救下来的,可以说是你抚养大,你也没那么恨梅小姐,否则当年一出事,你怎么会赶回太源府?” “恨!我怎么不恨?” 吕氏忽然眼泪止不住一般落下来,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王婆子不忍心,但是夫人这么多年从未如此过,想来是情绪憋得太久,让她发泄一番也好。 “可是……王妈妈,我恨了她这么久,恨着恨着,竟不知道该恨谁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家贼 梅雪嫣在回湘竹院的走廊碰到了红芷,她和沈子文正往沈氏的院子去。 红芷也看见了梅雪嫣,没有躲避,反倒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 “嫣娘。” 红芷身上穿着浅红褙子,戴了一枝红玉朱钗,她这人如她的名字,喜欢红色,最好是大红的,红芷以前做丫鬟虽然趾高气昂,不过如今收敛了许多,反倒人看起来要平和贵气了许多,和沈子文站在一起,咋一看也算是良配。 “红芷姑娘,沈公子,你们……” 梅雪嫣看他们走得很亲近,应该是在一起了。 “是,我和子文已经成亲了,如今沈公子是我的夫君。”红芷有些娇羞地颔首道,“我听说你跟三爷也重修于好了?” “嗯。” “那真是可喜可贺。” 红芷走近一些,亲热地说道:“嫣娘,以前我性子躁,要是做过什么伤你的事,你不要再往心里去。” “不会,也恭喜你和沈公子。” 红芷轻笑一声,说道:“其实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嫁给子文……你看,人的命真不真,其实早就天定,你我原是林府最不起眼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以前还有嫁给主子的心思,而你却一门心思想走出林府,现在却是反过来,你嫁给了三爷,我出了林府。” “世事无常,不过也挺好,看你们两个似乎情投意合。” “多谢。”红芷掩嘴笑道,“我还要去跟少夫人请安,就不闲话了。” “好,快去吧。” 红芷嫣然点头,挽着沈子文的手臂进去了,沈子文对红芷还算照顾,一路随着她的步子,走得不快。 “怎么?看见梅雪嫣,你走不动路了?” “说什么呢?”沈子文佯怒道。 红芷笑道:“跟你打趣呢,看你出神的。” “我是在想,这梅雪嫣原来不是我可以比拟的,她居然成了新科状元,我现在还有些不敢置信。” “各人有各人的命,有些东西你注定得不到,有些却是给你都丢不掉,走快些吧,我想赶紧请了安回去。” 红芷淡淡地说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 “不着急,你怀着身孕,不要颠簸到了。” 红芷对沈子文的关心视若罔闻,只说道:“这才两个月,还早得很呢……” 说完红芷环顾了一下林府,以及她身旁的沈子文,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进去请安的时候,沈氏正大发雷霆,林荣昌不在,她便朝下人撒了一通气,丫鬟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林嘉宝也被沈氏的凶悍吓哭。 “舅母,怎么发这么大火气?是谁惹你了?” 红芷现在也跟着沈子文叫舅母了。 “这下人做事毛毛躁躁的,把我一件衣裳掉在地上了!” 沈氏坐着气不打一处来,听到林嘉宝哇哇的哭声,更加烦躁。 “舅母爱惜一件衣裳,打坏了丫鬟不要紧,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如,我现在就去给你洗干净好了。” 沈氏院子里又不是没丫头,怎么可能还去使唤红芷? “罢了,也不完全是丫鬟的事。”沈氏拉着红芷的手说道,“还是你我用起来舒心。” 红芷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是如何想的,却无人可知。 “来,翠苹,你带小少爷去外边玩一会儿,在屋里总是哭别哭哑了嗓子。” 红芷将那跪着的丫头拉起来,又给他们解了围,屋子里才清静一些。 “舅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红芷小声地问道。 沈氏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林荣昌那个败家玩意儿!气死我了,我把银票藏在箱子里,用锁锁上,结果被他找到了,用锤子把锁给敲断,拿银票走了!” “啊?这本就是二爷和舅母的银子,怎么一个上锁,一个偷拿呢?”红芷惊讶地微微张嘴问道。 沈氏痛恨地说道:“还不是他又去赌了!分家之后,虽然咱们二房也分了不少家业,但是他不去打理,生意差得一日不如一日,有的甚至在亏本了!他倒好,什么也不管,当个撒手掌柜,后来我才知道,他居然成日在赌坊厮混!” “我不许他拿家里的银子再出去,他说他在外头欠了债,不去还就会被人打断手脚,他好歹是林府二爷,谁敢把他手脚打断?非要拿银子贴在外头!” 沈氏痛心疾首地说着,分家之后,她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虽说二房分到了不少私产银子,从此不用在看吕氏的脸色过日子,可林荣昌不赚银子,反倒在赌坊赔钱,就是再大的家业也撑不住,何况二房的现银并不多,沈氏只能锁在箱子里,结果被林荣昌偷走了。 “家贼难防!我看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看他迟早要把家败光!” 沈氏都有和离各过各的冲动了,可她没这勇气,和离了找谁过去?她娘家是普通人家,沈氏嫁到林府算是高攀,娘家可不会白养她这个回门老闺女。 而且,她也舍不得自己刚分来的那些家业,只要好好打理,两辈子都吃不完,偏的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这时候喜欢上了赌钱,谁都知道赌钱不好,可谁又制得住他呢? 沈氏盘算着,家里的现银居然只剩了两千两,还是她东躲西藏留住的,其它地契房契铺子什么的,更是一个大坑,落到他们手里之后,没赚过几个银子,沈氏后来一问,原来林荣昌已经把柜上的钱都拿走了,铺子里没本钱运营,哪能赚钱?几乎是一天天赔进去。 红芷焦急地问道:“那……那二爷呢?现在去哪了?” “他这两日都不敢回家门了!说不定在哪个赌坊藏着呢!”沈氏恶狠狠地说道。 “要不,要不让子文去把二爷找回来?”红芷出主意说道。 沈氏捂着额头说道:“没用,就是牛都拉不回,赌坊那群黑心鬼还帮他藏着,去哪里找都没用?谁见得着他人?” “那这样下去可不行,要不告诉夫人?” “不行。” 沈氏咬牙说道:“都已经分家了,不能再让她干涉我们的私产。” 红芷陪沈氏说了一通,也没有好办法,最后时候不早了,她才出林府,和沈子文一起回去了,回去时望着沈氏的院子,嘴角噙着冷笑。 第二百一十四章 钱命 沈子文和红芷的私宅就在离林府不远的地方,不过半刻钟的脚程。 这是个四合院子,不大不小,也有一个婆子伺候,此时正熬着汤药,沈子文亲自滤出来,加了些冰糖,又放着不时吹几口。 “来,把药喝了。” 沈子文温柔地说道,将碗递到红芷面前。 红芷闻到药味便胃里翻涌,直犯恶心,皱着眉扭过头去。 “太苦了,我不想喝。” “别任性,我放了一大块冰糖,你尝尝,是甜的,就是你不想喝,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 红芷讥笑道:“你关心的只是孩子,根本不在乎我想不想喝,你也不怕我犯吐,把你孩子给吐坏了。” “胡说什么呢?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要紧的。” 沈子文用调羹舀了一些,吹了几口,递给红芷,红芷斜眼盯了他一眼,猛地转过身来,自己抢过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下去了,喝完之后,胃中一阵抽搐,差点吐出来。 “一天喝那么多药,我哪喝得下去?”红芷嚷嚷说道,“被药喝撑了,我连饭都吃不下去!” “大夫说这是必要的嘛,对孩子有益。” 红芷不说话了,只冷笑一声。 “娘子,你说,你那个法子行不行得通?可别被她发现了。” 沈子文一说起这个话,红芷的脸色才缓和一些,小心地左右看了一眼,那婆子也不在,才小声地说话。 “你没见二爷已经成日待在赌坊了?赌钱这事情,对于你们男人来说,比去青楼还上瘾,二爷那窝囊性子,脑子又蠢,一旦陷进去了,他还爬得出来吗?” “还是你聪明。”沈子文夸道。 红芷哼了一声,说道:“不是我聪明,是我了解二爷和沈氏,日日伺候着,能不清楚他们的脾性吗?你等着看吧,用不过几日的……” 沈子文眼睛锃亮,突然扑过去亲了红芷一口。 “全听你的!” 沈子文嗅着她的脖子,红芷厌恶地推他,沈子文却环住她,不让她挣脱。 “你身上好香啊……” 红芷自然知道他想干嘛,啐了他一口。 “你不是要要对孩子好吗?这头三月,不许碰我,大夫说过,我体质一般,容易滑胎。” 沈子文闷闷不乐地说道:“就一次都不行?也没那么严重吧?” …… 林府这几日颇有些怪异,先是夫人和梅雪嫣突然交好,夫人时常给梅雪嫣送去吃的,又经常让人叫她去院子里玩,闲坐话家常,看起来真像是最和谐的婆媳了。 然后便是沈氏,按说林府最喜欢招摇的便是沈氏,可最近她都不怎么喜欢出门。 虽不出门,但是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可吃苦了,听说她一天能发十来次脾气,小的骂一通,大的直接拿笤帚鸡毛掸子打人,好几个丫鬟被打得身上全是印子,脸上都有血痕。 林嘉宝被吓哭了几次后,沈氏干脆把他送去了学堂。 不光沈氏的丫鬟倒霉,她自己好像也不怎么好过,时常忧心忡忡,生怕家里突然进了贼,又怕哪天突然家产全没了,据说已经到了晚上辗转反侧失眠的地步。 既然已经分家,夫人也不怎么管她了,何况夫人本就心里冷漠,最近自己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事,哪有空去关心她? 林荣昌回来了一次,回来的时候,梅雪嫣准备和吴县令一起去乡下,打探番薯的情况,所以在门口撞见了林荣昌。 梅雪嫣还以为是个陌生人突然闯进来,定睛一看,却是林荣昌。 只见他头发散乱,脸色蜡黄,挂着黑眼圈和眼袋,没精打采的,跟从逃难回来一样,以前林荣昌虽说不算富态,但是总有林家二爷的体貌,面色红润,可这一回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林荣昌只朝她呵呵笑了一声,便进去了,梅雪嫣瞧他连走路都不太稳。 林荣昌回自己院子之后,第一件事却是吃,让厨房把剩下的饭菜全端出来,凉了也无所谓,这个时候菜放久了,有点馊味,丫鬟本来准备拿去倒掉的,结果林荣昌让她们都端来,摆了一桌还不够,还让丫鬟继续做几样菜,要肉要鸡。 “你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沈氏在一旁骂他,林荣昌没怎么理会,眼里只有饭菜。 林荣昌狼吞虎咽吃了一桌,才打个饱嗝,眼睛清明了一些,也有了力气。 “把那二千两拿出来。”林荣昌指着沈氏说道。 沈氏顿生警惕,问道:“你干嘛?!” “拿来!外头的铺面周转要用呢!” “不!” 沈氏不再相信他了,以前他这话说过好几次,每回的银子跟肉包子打狗一般,有去无回。 “快拿来!” 林荣昌突然像是恶虎一般吼道,沈氏吓了一跳。 林荣昌和沈氏一直以来,虽不说恩爱有加举案齐眉,但是也很少吵架,顶多拌一下嘴,林荣昌性子软弱,也都让着沈氏,像今日一样发脾气,还是头一回,沈氏有点懵,随后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了。 “林荣昌你干嘛?你从来没这么对我过……” 林荣昌不耐烦,好言相劝道:“都说让你拿银票来,生意不投本,哪来的收益?你快点给我!” “我不!”沈氏大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去的银子全赔进赌坊了,你休想再从家里拿一锭银子!” “臭婆娘,滚一边去!” 林荣昌性情大变,没有了分寸,将沈氏拨开,自己在房间里面找起来,被褥衣服全给他撒了一地。 “你干嘛?!不许你找!住手!” “你藏哪儿了?!” 林荣昌将沈氏抓过来,大声问道,旁边的丫鬟吓得面无血色,急忙躲走了,她们原本想去找夫人来,但一想,沈氏平日这般对待她们,干脆躲去厨房,谁也露面。 “林荣昌!这是家里最后的二千两了,你是要我们母子饿死吗?” “不是还有地契,有生意嘛,人命重要还是银子重要?今日没有银子,我就要被人砍了!” 林荣昌翻找到银票收进怀里,匆匆离去。 沈氏坐在地上,无助地嚎啕大哭。 第一百一十五章 钱命(二) 沈氏的哭声大得连一旁的湘竹院丫鬟都听到了。 黄杏和紫藤在墙角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了一会儿,梅雪嫣出门时,正看她们两个交头接耳。 “在说什么私密话呢?”梅雪嫣拍着黄杏的肩膀问道。 “梅姑娘,你听到了吗?” 黄杏指了指墙后,梅雪嫣听了半晌,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听到什么?”梅雪嫣笑道,“你俩还听墙角呢?对面是二房的院子,有什么事可听的。” “是哭声,沈氏在哭呢。” 紫藤说起来带着笑意,像是幸灾乐祸。 “她在哭?指不定有什么事呢,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梅雪嫣甚至都想不到沈氏哭是什么样子,在她记忆里,沈氏永远是嚣张跋扈的模样,府里头除了夫人,她未曾怕过谁。 “我才不去!”紫藤撇嘴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梅姑娘你也别去了,到时候别热脸贴上冷屁股。” 梅雪嫣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紫藤和黄杏一直被沈氏欺负,而且狠狠为难过她们俩,或者说,林府里头丫鬟婆子都怕沈氏,甚至是怨恨。 “我去。”黄杏自告奋勇说道。 “你去做什么?白白挨她的打骂?正巧她现在肯定没处撒气呢!” “我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杏也八卦,同样的幸灾乐祸,腾腾跑出去了,再回来时,神情中有种可怜,又解恨的高兴。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说!”紫藤连忙问道。 “二爷把二房的银子全拿走了。”黄杏也有些模棱两可地说道,“好像是外头欠了债!” “啊?!” 紫藤不可置信,林府二爷也会欠债? “是啊,好像是欠赌坊的,二爷已经来家里来过几次了,每次都把银票拿出去,再也没拿回来过,还有二房的那些生意,全亏本了,沈氏哭得可惨了,搁谁碰到这种事,都会觉得可怜。” 紫藤则不屑地说道:“可怜什么?你忘了她以前是怎么欺负咱们的?这叫罪有应得!反正我是不会同情她,看她以后还怎么欺负我们!” 梅雪嫣听了这事之后,晚饭时间跟林三郎闲聊,将此事告之了他。 “你要不要去把林荣昌找回来?他现在这样下去,她们孤儿寡母可就没法过了。” 梅雪嫣只是询问,她顶多可怜一下林嘉宝生在这样的家中,但是对沈氏,却是半点同情都没有,考虑到林荣昌和林三郎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虽说二者关系不亲密,但也不是仇敌,林荣昌人的确是混账,可跟林三郎也称兄道弟的,并没有任何成见。 “我去干嘛?沈氏都管不着。” 林三郎冷硬地说道,夹了一块酱牛肉在嘴里嚼着,若有所思。 “嗯,我是觉得,林荣昌要是陷在赌坊里,害人害己,家里也会鸡飞狗跳的,你要是能去自然好,不去也是本分,都看你自己。” 梅雪嫣知道林三郎因为他娘亲死的事,对吕氏一家子恨上了,一直有个心结。 林三郎晚饭都没有说话,只沉默着扒饭,梅雪嫣知道他心肠也没这么冷硬,在犹豫着要不要帮上一把。 翌日,林三郎一大早便出门了,过了晌午回来时,真的拖着林荣昌。 “三弟,快放开我,你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放我回去!” 林三郎扭住他的手腕,硬生生扯回府里头,好些个丫鬟婆子都看见了,不过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事上身。 “你是要把家赌输光吗?” “哎!怎么这么说呢!我告诉你,我最近几天转运了,手气好得很,正要把本赢回来呢!你放开我,放我回去!” “你见了沈氏随你去哪儿!” “我不见她,这臭婆娘懂什么?” 梅雪嫣远远地看着林三郎将林荣昌扯院子,林荣昌这段时间的变化十分惊人,骨瘦如柴,像是没吃过几顿饭似的,又浑身污垢,头发衣服都油腻腻的。 不一会儿,二房的院子传来关门声,林三郎板着脸回来了。 “在赌坊呢,找到的时候正跟人讨饭吃,身上输得一文钱都没了,我去问的时候,那赌坊老板还说不在,真是一群混蛋!” 林三郎气冲冲地说着,他强行冲过去,才找到林荣昌,动武才拉回来的,赌坊的人知道他是林三郎,没敢惹。 “反正我已经仁至义尽,以后的事我可不管了。” “怕就怕,你管不管都是这样了。”梅雪嫣叹气说道。 林三郎疑惑道:“怎么说?他回来了,沈氏应该不会让他走了吧,我交待了不许让他出去了,他总要为自己儿子考虑。” “这世上的赌鬼可不认得亲人儿子了,为了赌钱什么都做得出,我看林荣昌也不像是有毅力改邪归正的样子。” “随他吧,咱们也懒得管了。” 如梅雪嫣所说,两日后的凌晨,二房院子里又传来激烈的呼喊声,梅雪嫣和林三郎出门的时候,林荣昌跟做贼一般,已经跑出了林府,手里头还揣着什么东西。 而沈氏的呼嚎连吕氏都听到赶来了,梅雪嫣想了想,还是拉着林三郎去看看。 沈氏状若疯癫地坐在院子地上,哭天抢地的,拿起花坛里的石砖往地上砸。 “这个王八蛋!挨千刀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叫咱们母子两怎么过啊?!” 沈氏一边哭一边骂,什么词都骂上了。 “这是怎么了?”吕氏皱眉问道,“成何体统,把她扶起来,进屋再说!” “二嫂,你怎么了?” 林萱跑过去,和另一个丫头扶起沈氏来,沈氏坐在地上撒泼不起,林萱她们两个力气小,费了老大劲也没把她拉起来,最后四五个丫鬟抬的抬,拖的拖,把沈氏弄进了里屋。 “沈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哭哭啼啼的不像话!”吕氏责骂道。 沈氏两眼无神,只知道哭,嘴里还骂着莫名其妙的词语。 “他把地契全部拿走了!他铁了心不让我们母子活了!这个昧了良心的混蛋!” 吕氏左右询问了一番,才弄清楚前因后果。 第一百一十六章 钱命(三) 原来那日林三郎将林荣昌捉回来之后,林荣昌因为饿得只剩半条命,也没什么力气反抗,林三郎吩咐丫鬟将他锁在家里,又有沈氏看守,想来能压压他这赌瘾。 但是这林荣昌养了几日,力气也回来了,沈氏他们如何治得了他?毕竟主仆有别,丫鬟他们也不敢放肆为你林荣昌,林荣昌便借口要如厕,直接偷偷跑到沈氏的房间,从箱子底下找出最后的家产,也就是那些契约文书,直接跑了。 “真是孽障!”吕氏也气得直骂,“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翠苹替沈氏答道:“二爷染上这恶习,不让咱们下人多嘴,主子她怕说出去丢人,便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 “糊涂,早告诉我,便早一日制止这个孽障!” 吕氏气得头发晕,可终究是一家之主,平时管事多,遇到这种事虽气愤,但还保持着一丝理智。 “快,快去临安的当铺,看能不能赶上,千万不可让他把地契都当了,那些当铺掌柜都认识我林家,应该不会轻而易举把东西收下的。” 吕氏又看向林三郎,说道:“三郎,下人不敢如何动他,现在只能仰仗你了,算是姨娘求你,帮二房一次,去把那孽障找回来。” “我已经抓过他一次了,他自己不知悔改,就是再捉回来一百次也没用。” “你帮我把他抓回来,这次我一定好好管教他……怎么说,二郎对你不差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他经常给你吃的玩的,我知道他心性贪玩,可罪不至死啊……” 林三郎蹙眉沉吟,而后看向梅雪嫣,这个时候少有人注意到这个动作,唯独林萱微微惊愕,心里暗道原来三哥这么听梅雪嫣的话。 “去吧。” 梅雪嫣轻声道,家里终日闹得不安宁,总归不好。 林三郎点点头,家里女眷多,就几个男丁,林荣昌还如此胡作非为,他撒手不管这些麻烦事,那真就没人管了。 林三郎去了之后,家里的女人只能等待,那些家丁也都派出去了,沈氏哭到晕厥,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又开始哭骂,越是平时要强脾气暴躁的人,遇事就越难冷静,沈氏简直对林荣昌恨之入骨了。 一日下来,林三郎那边也空手而归,林荣昌和赌坊的人也不笨,被林三郎找到过一次,这回将林荣昌藏得更深了,临安这么大,林三郎一时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要不,报官吧,有人失踪,报官之后,县衙总要管一管的。”梅雪嫣斟酌措辞说道,“而且赌坊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万一出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 沈氏冲过来掐住她的衣领,疯狂地拉扯。 “出什么事!你这乌鸦嘴不许胡说!” 林萱都有些看不下去,鄙夷道:“二嫂,梅姑娘是未雨绸缪,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人财两空可怎么办?” 沈氏还要争论,却被吕氏一声喝回。 “你闭嘴!嫣娘是为你考虑,你还在这里纠缠她?!” 吕氏让丫鬟把她拉开,才和声细语跟梅雪嫣商量。 “唉,嫣娘,你不要在意她说的。”吕氏祈求道,“你说得没错,赌坊都是些黑心鬼,不能让荣昌出事,你跟县令关系不错,我们去报官他应该不会置之不理。” 惊动了官兵,也不用林三郎挨个赌坊去找了,毕竟关乎人命,不是小事,官兵们也都尽心尽力,让林家人待在家里听消息。 林府的人闹到半夜,才各自歇下,到了下半夜之后,才有官兵进来,又把林府的人给惊醒了,所有人出来一看,见官兵们抬着一个血糊糊的人,正是林三郎。 沈氏惊叫一声,想扑过去,结果没走两步便晕了过去。 梅雪嫣看着林荣昌,披着外衣都打了个寒颤,林三郎左手已经没了,右腿也已经被打断,且是粉碎性的,一片血肉模糊。 “二郎!” 吕氏痛呼一声,也不住流泪,这是她亲儿子,再混账糊涂,她怎么会不心疼。林萱见不得血,只远远地躲在一旁。 这里还剩些神智的,也只有林三郎和梅雪嫣二人了。 “多谢诸位相助,可是天色已晚,不能留各位了,改日一定拜谢。” 官兵尽职尽责地替他们找人,一直到这么晚,也不是不辛苦。 “无妨,你们还是赶紧去找大夫医治吧,流血太多恐怕要丢了性命的,我们还得连夜去追查凶手,告辞。” 官兵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 梅雪嫣让人去接大夫,吩咐下人将人抬进去,命丫鬟烧水擦拭,她在赤炎军见过无数伤患,又经历过一场大战,此时却没有特别恐惧,条理分明地处理。 “是谁,谁敢伤我儿子?!” 吕氏哭了一会儿,恢复些理智,不过最多的还是愤怒,想找出伤林荣昌的人,仿佛要千刀万剐似的。 “官兵已经去追查了,先照顾好二爷再说吧。” 梅雪嫣其实不太看好最后的结果,因为林荣昌惹的是那些搏命的人,临安普通老百姓纵然害怕林家的权势,可那些匪徒可不怕。 何况林荣昌是自己陷进去的,人家只说一句欠债还钱,就是抓了他们也判不了什么大罪,伤人固然要被追究,可抓不抓得到人还要两说,赌坊的人窜通好之后,恐怕最后连凶手都找不出。 林三郎也铁寒着脸,他不是心疼林荣昌,而是单纯愤怒这种谋财害命的事,尤其是发生在自己眼前。 大夫来了之后,梅雪嫣领他进去,因为梅雪嫣给梅长庚他们打过下手,知道伤势要怎么处理,甚至说她比临安的大夫还精通一些,在赤炎军营,她包扎过的伤口都不计其数。 这大夫磨磨蹭蹭的,还要把脉开药,梅雪嫣已经将林荣昌的伤口处理好了,林荣昌本就本就气若游丝,还等他开药煎药,恐怕人都断气了,幸好梅雪嫣处理得早,又带了一些药物抹上,这是梅雪嫣随身携带以防万一的,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搬家 林荣昌在床上躺了五日,总算清醒了一点,虽说断了手脚,但是好歹命保住了。 可他自己的状态并不好,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被人弄着这副模样,一时想不开,有过寻思的念头,吕氏哭着跟他说话开解,最后稳住了一些。 梅雪嫣和紫藤正在院子里剥花生,黄杏在一旁熬药,三个女人一台戏,免不得要闲聊起来。 “原本以为只要煎一个人的药,结果现在要两个。”黄杏埋怨地说道,“梅姑娘,要是我,我就懒得管他们,他们院子里又不是没有伺候的丫鬟。” 梅雪嫣知道黄杏受过二房不少欺凌,就是到现在,她都记恨着。 “林荣昌伤了,沈氏病了,多的咱们不做,举手之劳倒无妨。” 冯秋墨曾跟她闲话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让梅雪嫣记忆犹新,说人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蛔虫,梅雪嫣深以为然,多的善心她没有,但无愧于心的事还是要做。 要说沈氏他们落得如此下场,未尝不是做过太多亏心事。 那赌坊的确恶毒,可不会平白无故砍断林荣昌的手脚,其中定是有缘由的,二房遭了难,却没几个人肯帮忙,就连丫鬟们都躲避不及,只要叫道她们的时候,才勉强唬弄过去。若非沈氏平日过于苛刻,怎么会尽失人心? “我宁愿是沈氏病了。”黄杏闷闷地说道,“梅姑娘,不怕说出来被你听到了,沈氏她是活该!现在疯疯癫癫,正是她应得的下场!不过二爷却不至于如此,我知道二爷拈花惹草,但是却不主动害人,可怜的是二爷,至于沈氏,早该得到报应了!” “就是。”紫藤也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沈氏自林三郎抢走家当,便哭嚎不止,结果盼回的是林荣昌快被打死的消息,顿时悲怒交加,人变得更喜怒无常了,好的时候打骂丫鬟乱发脾气,不好的时候自个儿坐在地上哭,有时候用剪刀扎自己的手,非得有旁人看守不可。 黄杏又问道:“他们两个一个伤一个疯,不知道林嘉宝要怎么办?他本就有些顽皮,现在没了爹娘管教,总让他自己到处胡来下去可不行。” 梅雪嫣答道:“大概夫人有自己的打算吧。” 黄杏这会儿已经将药煎好倒出来了,这丫头嘴上刻薄尖锐,却不曾耽误过药。 一直养了一个月之后,林荣昌才身体好很多,在他嘴里断断续续也说出来了当时的情形,他果然是欠了赌坊一屁股债,把家里的银子贴进去,然后又把所有地契押上了,他偷走家里的契书之后,便送去了赌坊,结果心里想不通,便决定再赌几把,他不相信自己能倒霉一辈子,结果输无可输,身上家里根本就是一穷二白了。 那赌坊突然蹿出来几个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林荣昌还不上,他们就要他拿手脚来换,林三郎痛得昏迷,后来便是官兵找上门,才把他救出来。 一个月之中,吕氏已经有了决断。 林三郎和梅雪嫣一起出院子,去送他们出府。 “赌坊的人在县衙那边没法治罪,只打了两个人板子,因为伤人罪,但是地契银票全部要不回来了。” 林三郎跟梅雪嫣商议着,梅雪嫣其实早就料到了。 “那些赌约都是他自己亲手画押过,就是说理都没处说,”梅雪嫣轻叹道。 二人来到大庭院,马车在府门外已经备好了,几个仆役正抬着林荣昌上马车,他现在还是只能在担架上躺着。沈氏这时候没犯病,只是面无表情麻木着脸,吕氏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吕氏经过这些事,仿佛老了十岁,以前不着痕迹的皱纹和白发都出来了。 “嫣娘,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吕氏说话没有了以前的威势,听起来有些和颜悦色了。 “我去了北方之后,恐怕难以再回林府了。” 吕氏看着梅雪嫣,目光恳切,似乎有话要说。 “你跟三郎……还没有办婚宴。”吕氏看着梅雪嫣有些失神,“其实你早知道,我告诉你身世,是为了跟你拉近关系,好让你替我在三郎面前说话吧?” “嗯。” 梅雪嫣轻轻点头。 “你不要怪我。”吕氏突然凄苦地说道,“我一辈子都不受人重视,每天要防着这个算计那个,我恨了很多人,包括你娘,所以你小时候,我便冷眼看着你受苦,从来没有帮过你,可到现在,我也恨不动了。” “你能不能跟三郎说说,我不要这名分了,只求他在我死后,能让我进林家的祖坟,也好入土为安?” 吕氏紧紧攒住梅雪嫣的手,稍有些用力。 “我会说,不过他最后答不答应,我做不了主。” 吕氏先是有些失望,最后还是勉强笑了一下。 “你能替我说一声,我就知足了。” 吕氏像是闲聊一般说道:“我把荣昌和沈氏送到他大哥那儿,多少有个照应,还有嘉宝,不能没有人看管,可是他们身无分文,又身体残缺,纵然他们是亲兄弟,说不定也会说闲话,所以我只能留在那儿,这林家老宅,以后就是你们两个的了,这是地契,你收好。” 梅雪嫣清楚,像吕氏这样顽固的人,搬家是一件很难的事。 梅雪嫣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感谢她还是如何,吕氏其实也不算真就悔过,而是到这年纪,又遇到这些事,没力气争了,争了也无意义。 “娘!准备好了没有?” 林萱站在马车旁催促着吕氏,她也要一起跟着去北方,相比待在林家老宅,她自然更想投奔那个哥哥,而且吕氏把她一个人放在临安也不放心,所以一家人干脆一起去了。 这家人马车走后,林府突然安静下来,不过那些丫鬟婆子却高兴起来,没有吕氏整日压着他们,又没有作乱的沈氏,更不用被沈氏一家闹得鸡飞狗跳,只要伺候林三郎和梅雪嫣,他们轻松多了,也知道梅雪嫣性子好,不会动不动就责罚下人,他们可谓以后都是轻松日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报仇 林家的马车缓缓离开林府时,有一个身影从街角缩回去。 红芷正坐在床上,旁边一碗药已经凉了。 她在绣着一件小孩穿的小袍子,红红的,很是喜庆,她的右手边放着一双老虎鞋,有金色的虎须,看起来憨态可掬。 “孩子,娘现在在给你做衣服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图案呀?你不说话的话,那就娘自己做主了,绣一朵红色的花好不好?不行,娘不喜欢红色的花,一点都不喜欢,可是又只能喜欢……” 红芷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扶着自己只微微凸起的肚皮,脸上洋溢着幸福。 “你现在还听不到娘说话吧?娘给你唱首歌好了……” 红芷这个年纪未曾去学过什么吼孩子的歌,只能哼唱着记忆里头,爹娘哄她睡觉的,她连词都不记得,只断断续续地哼着。 啪…… 一滴眼泪掉在手上的小棉衣上,红芷连忙放下来,生怕弄脏弄坏了。 “把你新衣弄坏了,是娘不对……”红芷喃喃说道。 这时候,外头传来了呼喊声。 “红芷!红芷!” 正是沈子文回来了,他兴致冲冲地跑到红芷面前,脸上全是喜色,红芷听到声音的时候便擦干了泪痕。 “怎么了?”红芷冷淡地问道。 “拿到了!我们到手了!” 红芷听了这话,也露出了微笑。 只见沈子文从兜里掏出来一叠叠银票,每一张的数目都让红芷触目惊心,沈子文就连手都在颤抖,捏着银票兴奋不已。 “你看,这是二百两,这是五百两,这是一千两……咱们发财了!咱们有银子了!再也不用看那臭娘们的脸色,再也不用被人说成穷鬼了!红芷,你看到没有,这都是咱们的了!” 红芷虽然也高兴,却没有沈子文的状若癫狂。 “那地契之类的呢?” “哦,那些王八蛋不肯给,说什么他们出力更多,哼,没有咱们出主意,林荣昌能上当?不过我觉得无所谓,这临安我是不想待了,要那些地契也没用,回头来还是卖掉,但是我们又不方便出面,干脆便宜了他们,我们有这些钱就够花一辈子了!” 沈子文抱过红芷来,在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还是你出的主意好!林荣昌那笨蛋就是个草包。” “好了,别高兴得太早,你去准备准备,咱们过几日便离开临安,那些赌坊的人靠不住,不能指望他们保守秘密,咱们早些走早日就安全。” “没错。” 沈子文尽量镇定下来,盘算着要带上哪些东西离开临安,不过想来想去,家里面值钱的东西也没多少,有了银票,还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 “我去码头找客船,看什么时候出海,红芷,你大着肚子,受得了颠簸吗?”沈子文关切地问道。 红芷无所谓地说道:“你只管去安排,我受得了。那我待会儿就去辞掉那个婆子,咱们只轻轻松松地走。” “好,这些都随你!” 沈子文兴致冲冲地出去了,红芷笑意僵在脸上,冷淡了下来。 “沈氏啊沈氏,你也有今日这一天。” 红芷口中喃喃自语,当她听到林荣昌被打断手脚时,并不觉得有多开心,但听到沈氏在林府如何惨淡,后来又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时,她才有报仇的快意。 “只可惜,你人都疯了,恐怕是体会不到没钱没势的感觉了吧。” 红芷站起来,在屋中踱步,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她轻抚着自己的肚皮,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孩子,你听到娘报仇了,是不是也很开心?” 红芷自言自语道:“你现在要是个大胖小子多好,娘一笑,你也笑,娘一哭,你也会安慰娘亲,只不过……你不应该来这世上啊,娘知道对不住你,可是娘等不及了,大夫说了,你再长大一点,娘便会有性命危险。” “如果你知道娘受的那些委屈,一定会理解娘的吧?你下回投胎,千万不要再投到娘这样苦命的人身上了……” 红芷说完,端起这碗已经冷了很久的药一饮而尽,这次她没有放冰糖,也不嫌药苦,这是沈子文早上给她煎的安胎药,一直放到现在才喝。 喝完之后,红芷缓缓地打开门,阳光透进来,她身子骨被照得酥麻麻懒洋洋的。 “李婆子,你过来一下。” 正在打扫院子的李婆子搁下扫帚,快步走过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李婆子毕恭毕敬地说道。 “你今日就回家吧,不用再来了。” 李婆子惊讶地抬起头问道:“夫人是嫌我做事笨手笨脚吗?我可以做好的……” “你别多心,是我们不准备在临安待了。”红芷笑道,“喏,这十两银子你拿着,给自己买身好的衣裳,余下的都给你儿子上学堂用吧。” “多谢夫人。” 十两银子已经很多了,如果不是沈子文带来新的银票,这十两银子足够红芷他们花费一两个月的开销。 红芷轻轻地笑了,这种赏赐给别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以前都是她低眉哈腰地伺候别人,希望哪日主子高兴了,能打赏她几两银子。 “夫人,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坐着休息一会儿?” 李婆子也发现了红芷的不对劲,她脸色苍白得可怕,而且鬓角流出了许多汗水。 “不坐了。” 红芷蹙眉,方才她腹中一阵绞痛,现在越来越痛苦了。 “李婆子,你最后再帮我做一件事,快去把江大夫找来……” 李婆子有些惊恐,连忙点头,飞快地去医馆叫大夫,回来之时,红芷已经倒在地上,身下是一片殷虹的血迹,后来沈子文也回来了,大喊大叫着,红芷迷迷糊糊听到些吵吵闹闹的声音。 “孽种不应该留下了!我怎么可能把你生下来?!” 红芷昏睡过去前最后的画面,是那日她受伤在床榻上,沈氏放沈子文进去,强行要了她的身子。 这处院子后来便安静下来,婆子走了,主子也走了,有邻居说红芷小产五日后,见到红芷抱着一些包袱走了,而他们闻到臭味,进入院子中,看到沈子文腐烂的尸体时,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祥瑞 梅雪嫣难得过了一段悠闲日子,一直到入了深秋。 梅雪嫣和林三郎无法再拖下去了,林三郎要去京城领职务,而梅雪嫣则要亲自将“祥瑞”进贡呈给皇帝太后看。 这日,吴县令穿戴着官府,乌纱帽戴得整整齐齐,率领着县衙的所有官员,隆重地一起到了梅雪嫣的小院子,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有什么重要的事,所有人都神情肃穆,据说吴县令之前就下令,今日必须在家沐浴焚香更衣后,才能前来。 所以这些人一个个都捯饬得干干净净,其实就是去挖番薯而已,梅雪嫣哭笑不得。 “可以动手了吗?” 梅雪嫣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开口询问。 众人站立在院子周围,看着中央的两块小菜畦,而吴县令则站在最中央,抬头看了看天。 “吉时已到!请祥瑞出土!”吴县令朗声道。 梅雪嫣无奈,这什么跟什么啊,可见吴县令神情端庄严肃,只能随他去了。 不过吴县令发觉一个问题。 “祥瑞真的已经成熟了吗?”吴县令小心翼翼地问道。 “算算日子,应该成熟了吧,挖一棵出来不就知道了。” 梅雪嫣不是农妇,也没亲自种过番薯啊,只能理论上推测。 吴县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可以看出来,他很是紧张,拿着锄头的手有点颤抖,吴县令举起锄头,半晌没落下去,又缩回来了。 “要怎么挖啊?” 吴县令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祥瑞在地上到底是如何长的,一时不敢下手了。 “直接一锄头下去咯!” 吴县令摇摇头说道:“你知道,还是你来吧,何况你是带来祥瑞之人,理应由你出手。” “行。” 梅雪嫣爽快地接过锄头来,把番薯根下的土拨松了一些,然后握住整个番薯的藤,使劲往上拔,番薯吃土本来很深,不过因为被细心照料,时不时松土,所以土质不算紧致,加上梅雪嫣拔之前又锄松了土,用力之下,直接一串连根拔除。 吴县令和各位官员都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吴县令的表情更是有趣,满脸担忧,又满怀期待,脸都憋青了,当梅雪嫣拔番薯时,像是拔他的肉一般,心疼得脸都扭曲了。 “成了!” 只见番薯藤上,挂着葫芦似的一串番薯,大的林三郎两只手都握不住,小的也有小孩拳头大小,加起来估计得有三四斤。 “……” 吴县令本想说话,但是因为激动却说不出来,张着嘴跟被点了穴道一般。 “一株藤有三四斤,这两块小菜畦便种了有上百株,等于三四百斤,那一亩地……” 有人在飞快地计算,正是以前梅雪嫣在县衙时的副主簿,邹老先生,现在他已经是县衙的主簿了。 “真是祥瑞啊!” “就是,天佑我景国!” “哈哈哈,咱们百姓再不用受饥寒之苦了!” 众人纷纷庆祝起来,这种于所有百姓都有益的事,自然皆大欢喜。 “咦?这里有两颗番薯断了根,没拔出来。” 只见梅雪嫣从土里拨弄一下,掏出来两颗大番薯,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株番薯已经超过四斤了! 吴县令忽然对天朗声大笑,笑着笑着却跪在土地上哭泣不止。 “要是早有这祥瑞,我的亲人就不会饿死啊……” 梅雪嫣听县令夫人说过,吴县令在少年时,曾经经过一场旱灾,因为没有吃的,家人都被饿死了,或许只听别人说饿死人有多恐怖,不能真正体会,但是吴县令是亲身经历过的,他知道饥荒有多恐怖可怕。 饥荒之下,能让人失去理智,失去道德,失去伦理,任何东西都不存在,只要能活着,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易子而食并不是传言笑话。 吴县令这是喜极而泣,想到了自己被饿死的亲人。 众人将剩下的番薯挖出来,收获了好几筐,吴县令像是看到自己生的小孩一般,在这个筐看看,那个筐摸摸,像是珍宝一般。 梅雪嫣估算了一下,这两块地是很多人亲自打理的,甚至吴县令有时候都来抓虫施肥,长势喜人在意料之中,如果放在一般的土地,应该产量要低一些。 当然,番薯本就是耐旱耐贫的作物,有些农人将它种在山坡上,也能收获许多,要不然那些倭寇也不会在海外并不肥沃的土地种番薯,他们一心想着如何抢景国百姓的钱财粮食,却是无意中送了景国一份大礼。 最后的结果无疑再好不过了,甚至产量超过了梅雪嫣的预料,亩产甚至达到了近百石,临安夏季受的灾害,一下子就缓过来了,就连邻县都沾了光,有了番薯,足够挨过今年。 原本县令已经做好了冬日没有粮食,有人会被饿死的准备,这样一来,基本上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梅雪嫣也知道,番薯顶多算粗粮,对身体有益,但所有东西都不能多吃,她并不鼓励来年的田地都种下番薯,但每户都可以种上一些,因为番薯的确甘甜,平时吃起来味道不错,二来,作为预防田地遭受了灾害的情况。 进京的马车上,装满了两筐番薯,这都是吴县令精挑细选的,都是挑大个头,形状又规整的,毕竟进献给皇宫,卖相上不能太差。 同梅雪嫣一起的自然有林三郎,他已经得了命令,被命为赤炎军副将。 从吕氏那儿,梅雪嫣才得知,她那未曾谋面的爹,参军之后,最开始将一些散兵游勇组建起来,却击溃了辽人的铁骑,而那个新建的军队,便是如今的赤炎军前身。 要说缘分实在太奇妙,赤炎军的组建者是梅雪嫣的亲爹,而她的夫君是如今赤炎军的副将,冥冥之中,像是有一根线一般,将他们的命运牵引到一起。 进京的马车上,还有冯秋墨的孙子冯子臣,梅雪嫣问他想不想跟她一起去京城,冯子臣的回答是,他爷爷是从京城来的,所以他想替爷爷回京城看看。 一行三人,坐着宽敞舒适的马车,朝京城驶去。 第一百三十章 太后 梅雪嫣到京城时,快要入夜,疲累得一辈子再也不想坐马车了。 尽管这马车已经是宽敞舒适,里头有软垫,可颠簸小半个月吃不好睡不好的感觉,实在让人崩溃。 “你不是说以后得空了还要游历景国吗?怎么连坐一趟马车就服输了?”林三郎打趣她道。 “我宁愿靠自己双脚走路。” “哈哈哈!”林三郎讥笑道,“话虽如此,到时候你走上一天,说不定就想坐马车了。” “这倒也是,快进城了吧?” “是,幸亏咱们在天黑前到了,你先睡会儿吧。” 梅雪嫣撩起帘子,看着外头巍峨的城墙,络绎不绝的行人,这才称得上是车水马龙,京城的建筑高大宏伟,给人肃穆的感觉,而百姓来往带来生活的气息。 不过梅雪嫣已经困顿到无心欣赏京城的风景了,靠在林三郎的腿上,兀自睡了过去,这途中赶路,有时候连驿馆都不入,梅雪嫣总共没睡过几个好觉,这一下实在撑不住,管它是京城还是临安,倒头便呼呼大睡了。 睁眼醒来时,自己已经身在酒家的客房之中,林三郎正靠在栏杆上,人没正形地瞧着外头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一觉睡了一夜?” 梅雪嫣伸了伸懒腰,浑身舒坦。 “这都过了晌午了,我看你累,就没叫醒你。” 梅雪嫣下地发现自己鞋袜和外衣都脱了,顿时又缩回被窝。 “你……你你!” 林三郎看她磕磕巴巴,揶揄地问道:“怎么了?” “是你给我更衣的?” “当然是我,难不成你梦游脱的?”林三郎无所谓地说道,“反正咱俩快成亲了,就差行房了,有什么关系?” “呸,臭不要脸。”梅雪嫣羞涩地跳开这个话题问道,“咱们什么时候进宫面圣?” “太后说让你我先歇息,随时可以去,不过我看也别拖了,你睡饱了咱们就进宫吧!” “行!” 见太后皇上,一般福晋诰命夫人都要沐浴焚香,穿着该有的服制,所以林三郎穿戴好了那玄色的武官官袍,看起来又高大威猛了一截,走路都带着风。 在进宫前,已经有公公来宫外迎接了,所以一路畅通无阻,红门铜墙琉璃瓦,青石金柱玉栏杆,梅雪嫣和林三郎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宫里头的新鲜东西,那公公听了直笑,不过也不说话,太后已经说了,他们二位不需要按宫里那般规制要求,毕竟是皇上太后亲自召见的有功之人,谁也没有鄙视他们,反而是羡慕得眼红。 进入金銮殿的大殿之中,梅雪嫣总算得见了传说中的皇上和太后。 皇帝果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只是个小孩,摆着严肃的神情,却按捺不住手指在龙椅上扣扣捏捏,其实心思全然不在。 而太后也陪坐在一旁,是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女子,实际年龄已经超过四十了,太后老来得子,保养得很好。 梅雪嫣和林三郎恭行大礼,还未等他们正式行礼完,太后已经迫不及待让他们平身。 “快起来吧,让哀家好好瞧瞧你们。” 太后离开椅子,直接走下来,不掩饰地打探着梅雪嫣和林三郎。 “好好,真是天生一对,一个孔武英俊,一个娴静灵慧!” 太后赞叹不已,梅雪嫣这才细瞧她的长相,因为有前世的见识,看多了影视剧,便对皇帝太后少了一分对威严的惧怕,本都是人,身份不同而已。 太后长得自然是精致美丽,凤冠霞帔,满头珠宝也掩盖不了她的芳华,尽管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生细纹,可从她如今的国色之姿,也能想象出当年她是如何的惊艳,难怪是先帝唯一的宠妃。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宣旨吧,待会儿咱们去御花园之后,再细说。” 长长的一封圣旨,这是公公念过的最长的圣旨。 圣旨褒奖了梅雪嫣和林三郎的功绩,用尽了各种词汇,然后封梅雪嫣为太傅,三品诰命等等,林三郎同样是各种封赏下来,光是念都念得公公口干舌燥,这里头随便一个殊荣都是外人求之不得的,然后还由太后亲自给他们两个赐婚,得了句“夫护景国十年疆土,妻富景国百年民安”的评价。 梅雪嫣和林三郎谢恩之后,太后亲自领着梅雪嫣去御花园,林三郎这个外臣自然不好进后宫,便在外头等着,自由宫女太监伺候。 而小皇帝也终于解脱了,虽说还要跟着太后一起去,可总算不要干巴巴坐着,又能吃又能喝,脸上也露出了一些笑容。 三人到了一处小榭,石桌上摆放了许多果品糕点,茶汤酒水,周围布置精妙的园林,一汪碧水湖,周围各式小径月洞花团锦簇雕梁画栋,每走一步,便有新的景致,再一细看,又能从细节处品味良久。 “总算是见到你了。”太后说道,“以前本该早就对你封赏了,但因为朝中有人阻拦,便不能不推迟到现在。” “太后自然有自己的主见,如此厚赏,民女都有些惶恐了。” “一点都不厚。”太后笑道,“哀家听说你有个仙长师尊,不管传言是真是假,但你对景国而言,好比雪中送炭之恩情,说起来,其实是应该哀家代皇帝谢你。” “太后言重了。” 太后和蔼地说道:“你不必如此拘谨,以后还要常来皇宫的,封你为太傅并非只是口头闲职,哀家是真要把皇帝交给你管教。” 小皇帝听见说到自己,去桌上拿果子的手又缩回来,正襟危坐。 梅雪嫣失笑,又问道:“可是世上大儒,才学胜我百倍的多得是,这重担,我恐怕担不起。” 梅雪嫣虽然已经做了两个人的老师,一个是莫名收来的毛恺之,一个是冯秋墨托付的冯子臣,不介意多一个,可毕竟她也没做过先生夫子,没有教人的经验,这教皇帝的事太过职责重大,梅雪嫣不敢随便答允。 “可是我并非十分通晓政务,甚至连皇上每日该做哪些功课我都不知道,如何能胜任?”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结局(上) “京城的老古板多的是,如果哀家要找个教书先生,何必又来找你。” 太后笑了笑又继续说道:“你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我都有所耳闻,如果你都无法胜任,那我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能教导皇帝了。” “如此……那民女也会尽心尽力。” 太后懿旨都下了,反正也推脱不得,梅雪嫣只能承了这份责下来,就是不知道这小皇帝到底品性如何,要是太过顽劣,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到时候可要头疼了。 “你……就没有问题问哀家吗?” 太后看着梅雪嫣,意味深长地说道。 梅雪嫣微微诧异,太后对她似乎过于亲切,像是早就认得她一样,如此反常,梅雪嫣不多想都不行,毕竟除开她的身份,太后觉得是个女强人了,既能在以前扳倒孙皇后,让她儿子继位,又能力排朝中众议,垂帘听政,虽说有左相这绊脚石,可终究保住了景国的天下。 “太后是指?” “譬如你爹娘的事,还有梅家到底是惹了什么祸事。” 太后没有隐瞒的意思,直白地说道。 “太后知道我的身世?”梅雪嫣讶异地说道,“我的确不清楚梅家发生的事,也有些好奇,不过初次面圣,不好用这些细碎小事惹太后烦心。” “知道,你不要怪哀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帝的太傅哀家自然要调查清楚,才能放心将皇帝交给你。” 太后锤了锤膝盖叹道:“哀家不光知道梅家的事,也认识你爹娘,郎才女貌天地无双,哀家是见了你爹娘才知道这世上真有璧人这回事。不说旁的,其实梅家惹祸上身,全是后宫的原因,甚至哀家都有一些牵连。” “哀家当时是萧贵妃,正是得宠之时,哀家的长子也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孙皇后在哀家面前,根本没有出头之日,后来哀家的长子感染风寒,是梅太医号脉医治的,可只是后宫最平常不过的看病,却让哀家的长子暴毙,对外称是风寒,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就是孙皇后下了毒。” “先皇碍于孙皇后的情面,又没有实际证据,虽说想要为哀家讨个公道,也没有别的办法,孙皇后拉出梅家来背了这黑锅,先皇也顺着台阶下,梅家于是莫名惹上了这祸事,说起来,哀家也有不对,哀家急于扳倒孙皇后,一口咬定是她下的毒手,让先皇进退两难,只能找一个替罪羊。” 这些原本只是皇宫的秘辛,等于后宫的丑闻,太后没必要也不应该对梅雪嫣说的。 “太后娘娘为何告诉我这些?” “一是因为哀家也老了,你看这后宫里头,哀家还忌惮谁?难道还不许哀家说一些真话吗?皇宫内院本就是如此龌龊不堪,人在其位永远身不由己,就算哀家说了,也没有人敢嚼舌头。二来,告诉你这些,还要拜托你一些事。” 梅雪嫣炸了眨眼,这太后和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啊。 “太后娘娘还请明说。” 太后怔了怔,说道:“你是仙家弟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往生?又有没有仙界地狱?哀家在后宫谈不上独善其身,身上背负的罪孽也不少,可真的有天理循环的轮回?” 梅雪嫣被她问发愣了,太后怎么问起这种事来了,她又怎么知道? “我……大概有的吧。” 要不然怎么解释她前世的记忆?世上的事真难说。 太后又神秘地笑了笑,说道:“你说有,哀家也觉得有。哀家一个女人家撑起朝政不容易,可皇帝年纪又太小,着实累了不少年,想休息一下了,你看这景国都是皇室的,可哀家大半辈子都待在皇宫,没出宫看过这万里山河一眼。有你的教导,皇帝将来必定是一代明君,不过眼前却有一颗绊脚石,只有把他除去了,哀家才能安心去宫外瞧瞧。” “是左相……?” “没错,哀家告诉你梅家的事,是因为梅家被冤枉,全是左相出谋划策所为。你爹当年是一代名将,怎么会因为梅家倒了就一蹶不振?他誓要为梅家雪冤,为先帝不容,于是在先帝的默许下,左相又设计将你爹娘接连杀害,当然,这是哀家的猜想,没有证据,哀家告之你这些就是托付你帮哀家找到这些证据。” 梅雪嫣张了张嘴,连太后都没有证据的陈年旧事,她又哪能找到? “可是这么多年,太后娘娘都没有线索,我又从何找起?” “这却是你的死板了,哀家要的是证据,你就是最好的证据啊……左相三番五次派人对付你,不定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 和太后商议了一个下午,太后留梅雪嫣用了晚膳之后再离宫。 接下来梅雪嫣几乎日日要进宫教导皇帝,而冯子臣也被封为侍读,梅雪嫣依旧按她的方式,每日也不怎么教他们两个功课,几乎都是在外头玩,她已经得了太后的首肯,允许皇帝微服出宫,因为梅雪嫣的一句话说服了她,若是连自己江山百姓都没有看过一眼,他如何当得好皇帝? 小皇帝算是彻底解放天性,不用成天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假装在听朝臣们议事,梅雪嫣才知道,他比冯子臣可顽劣得多,什么事都要问,该做不该做的都要去试试,不灰头土脸绝不罢休。 好在小皇帝居然有分寸,该闹的时候闹,却又机灵非常,什么东西学起来都事半功倍,一点就透。 当然,这种教学方式遭到了朝臣们的极力反对,尤其是文院那些老头子都来凑热闹,指责梅雪嫣在带坏君主祸害景国。 而太后则不管他们怎么嚷嚷,都不予理会。 梅雪嫣总算知道太后的与众不同之处了,有一日太后将她后宫争斗的秘史当笑话讲给梅雪嫣听,说着说着垂下头来,嘀咕了一句。 “唉……老看宫斗剧里头斗来斗去精彩纷呈,原来跟那些妃子斗心眼还好,现在没人了可烦闷枯燥得要死。” 梅雪嫣这才知道,太后居然是传说中的穿越者!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结局(下) 梅雪嫣自己能得到前世记忆,对于穿越者也能接受了。 一年后,京城冒出来一个学宫,普通百姓不清楚这学宫的来头,那些王宫贵胄却争破了脑袋想要挤进去,但是行贿走后门又走不通,学宫尽管广收弟子,却每位弟子都有入学测试,品行不端之人,就算背景大如天,也没法拜师入学。 当然,不少权臣贵族让后辈去学宫,并非单纯为了学学问,而是他们心知肚明,皇帝也是学宫的一个弟子,若是能把自家儿孙塞进去,就算和巴结不到皇帝,那也日后能得个往日同窗的情谊,对以后发展极为有利。 结果却是,许多寒窑弟子成功拜师,而贵族子弟进入其中的寥寥无几。 学宫汇集了京城几乎所有的名师大家,书老诗君一批人全在其中,让人奇怪的是却没有几个大儒,反而是一个能工巧匠也在其中,墨家鲁家公孙家的算术大家机巧大师都有,甚至聘请护国大将,传授弟子兵法战争经验。 梅雪嫣的理念是,学宫不培养会四书五经的才子,只诞生于国于民有用的能人。 “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对此,大部分的权臣并不看好,觉得只是太后一时兴起,允许她胡闹一番,等哪日太后觉得没意思了,梅雪嫣这个太傅就会被人取缔,梅雪嫣却依然我行我素。 两年后,梅雪嫣和林三郎成婚。 虽说林三郎常年征战沙场,一年到头只能见寥寥几次面,却总通信不断,林三郎以前被梅雪嫣威逼利诱认了不少字,但是字体歪歪扭扭的,比刚学字的孩童好不了多少,林三郎一开始请人代笔,后来却觉得请人写信有些体己话不好说,干脆自己动笔了,不知道写的字居然用一个小图案代替,久而久之,林三郎的信也通顺整洁了。 不知不觉,一年下来梅雪嫣存下了厚厚的一沓信纸,二人并未因为不在一块而疏远。 因为已经成婚,梅雪嫣和林三郎也不像之前分开睡了,不再避讳床事,林三郎每次回来,都像是被饿了半年的野狼,看到梅雪嫣就两眼发光,他极是控制自己的冲动,却每每都要在床榻上缠绵一日,索取不尽,精力充沛,像是要把这些没见面的日子积攒下来的相思全交给梅雪嫣。 却苦了梅雪嫣哪承受得住这个莽汉,尤其是在林三郎初尝甘露的第一年,梅雪嫣往往被弄得精疲力竭浑身酸痛,两日都不想下床,林三郎倒是体贴,端茶倒水伺候周到,连膳食都喂到嘴边。 五年之后,学宫的弟子几乎换了一批,之前毕业的散落在全景国各地。 所有人才注意到,学宫出来的弟子,虽然或许做不出多精妙的经义策论,但遇到什么事情,他们往往是第一个想出办法的人,他们所到之处,几乎是一次席卷,将景国的弊端连根拔起。渐渐的,景国大到尚书,小到县衙主簿,学宫的弟子几乎在朝廷内外站稳了脚跟,将以前左相一派的人取而代之。 左相察觉到失势时已为时已晚,他的党羽几乎被剪得干干净净,自己也被人举报,朝中言官弹劾,数十条罪状证据确凿,左相锒铛入狱。 左相由皇帝亲自审判,秋后斩首。 如今皇帝已经十五岁,却已经堪当一国之君的大任,太后再也不理朝政,终日清闲享乐,在后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梅雪嫣却知道太后早已不在宫中,也不知道去哪里游历去了。 梅雪嫣去牢狱中见了左相一面。 “你开什么学宫,将自己的人安插在景国上下,你跟我勾结党羽有什么区别?” 左相死死地盯着梅雪嫣。 “自然有,我跟他们虽然有名义上的师徒之情,但我从来不指使他们做任何事,他们能得到朝廷重用,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梅雪嫣轻声答道。 “呵呵,说得好听,若是你依仗自己在百官中的影响,以权谋私,只会比我更加势大,何况你丈夫又被封了君侯,手握兵权,你们夫妻二人分明就是想图谋景国的江山!” “从学宫中走出来的人,我不说全部都是为官清廉之人,但是绝对能造福一方,就好像皇上一样,我自己的弟子我还不了解吗?多说无益,我说这些你们听不进去。这大概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我来见你,并非要跟你争辩这些。” 梅雪嫣给了他一本厚厚的册子。 “这是什么?” “是你的罪状,你以为你结党营私,仅仅是搜刮了钱财和权势?这上面便是你们的罪状,还记得施元忠吗?他是你的门徒,仅他一人,做出了多少恶行,害了多少百姓?诚然,你坐拥左相职权,连京城都不出,你都不知道依附你的那些人,打着你的旗号害死多少人,你的桃李满天下,便是景国人的灭顶之灾。” 梅雪嫣也没想说服他,只给了他簿子之后就走了,至于左相也没有什么悔恨的机会了,他斩首之后,京城居然欢庆了三天三夜。 林三郎在北辽大捷之后,赶回京城,也不要人通报,直闯梅雪嫣的闺房。 “你能不能别每次进来都跟土匪进村一样?吓坏人怎么办?” 梅雪嫣气恼地说道。 林三郎拦腰直接抱起她,赤红着眼,一边把嘴往她脸上凑,一边大步走向床铺。 “想死你了,梅儿,我一刻也等不及了。” 梅雪嫣被他轻放在床上,林三郎解着自己的衣裳,猴急得直喘气。 “住手!”梅雪嫣喝道。 “咋了?我昨晚在驿馆可是特地洗了澡,今天虽说奔波一天有点汗味,但是男人不臭,怎么叫男人呢?” “从今日开始,你不能碰我了。” 梅雪嫣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林三郎才惊讶地发现,早已隆起许多了,五个月前他回京城时播下的种子,已萌芽长大。 “这这这……”林三郎说话都磕巴了,“凭什么有他我就不能碰你了?” “你动作鲁莽,又总进去太深,大夫说会弄伤胎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