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繁华》 新文试读 《为夫之道》试读 文案: 他是师尊,她对他惕惕然如对天地。 他人品足重,天下共仰。然而书山诗海,阻挡不了他的登极之志。 她懵懂无知,他暧昧难断。 她敬他、信他,却换来一次比一次更粗砺的伤害。 原来他爱她,也不过如此 序章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外面鼓乐齐鸣,长信宫内却冷清寂寥。 中宫掌事女官盈升抱着礼衣进来,绕过重重帷幔,对佛座上念经的长信皇后深深一揖,“时辰要到了,请殿下梳妆。” “我不去。”皇后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若有人来问,就说我抱恙,不能给陛下道贺了。” 盈升无奈,“殿下这是何必呢!圣人的脾气殿下最了解,触怒了天颜,杀将进来,岂不又要血流成河!婢子知道殿下屈辱,但瞧着太尉府上下百余口,还有先帝的遗孤们,殿下打落牙齿和血吞,好歹要周全。” 她顿了很久方转过身来,礼佛的人,脸上有种静物的美。似乎松动了,叹口气道,“诸王都进宫了么?” 盈升应个是,“申正就进了铜雀园,华山王殿下原本要来拜见母亲,叫人在延秋门上拦住了。说圣人有令,殿下潜心礼佛,不叫诸王们打扰。” 她眼里浮起哀艳的光,“他这是要软禁我。” “殿下看开些,自己身子要紧。”盈升着宫婢把礼衣架起来,边道,“婢子料着圣人忌讳,到底不是真母子,诸王都大了,再进内廷不方便。既然不叫见,日后少见便是了。” 她抿起唇,烛火下大红销金的百凤朝阳裙煌煌耀得人眼花。她嘲讪一笑,“你糊涂了,这是皇后深衣,竟叫我穿这个?我是先皇后,如今只能穿黑襦。” 盈升望着她,凄然道,“这是圣人差人送来的,究竟什么意思,殿下还不明白么?” 她心里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愿去想。这五年来发生的事太多,现在忆起来还像做梦一样。往事杳然去了,多说也无益。看透了人心,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她摇摇头,“我是文景皇帝的妻子,不能在新帝的家宴上以皇后自居。你去把那套石青起花的拿来,我宁愿他杀我,也不愿叫天下人耻笑我。” 盈升不再劝谏,因为劝也没有用。两个同样固执的人,遇上了便是棋逢敌手。 长信宫偏僻,到大宴的金虎台有段路要走。她坚持按着祖制来,规格便降了一等。没有乌泱泱护驾的宫婢和华辇,她只带了十来个人随行。 走在夹道里,青石宫墙那样高,把天切割成窄窄的一道。甬路直而长,夜里燃着整排的朱砂宫灯,一串连一串堆叠着向前延伸。那墙皮被染成了血色,可怖的令人晕眩的红,充满压抑。 她从冰井台边的台阶上去,过了浮桥便是金虎台。远远听见丝竹乱耳,笑语声声。她唯觉得烦闷,可是既然来了,就不容她有退却的余地。她咬紧牙关绕过两排勾片栏杆,眼前豁然开朗,已然到了宴客的露台上。 说是家宴,族内人口多,聚起来也颇为壮观。篝火、食案铺陈开来,占据了高台的一大半。皇帝面南坐在宝座上,一肘撑着隐囊。广袖从云头纹扶手上飘坠下来,袖口的平金游龙在火光里璀然生彩。他歪着身子,很松散的模样。看见她,虽还从容,眼睛里却带了沉郁的神色。众人觑他,纷纷缄默下来。 她眯眼看他,他眉目依旧。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机关算尽,终于御极登基了。 她欠身行礼,“妾给陛下道喜了。” 他站起来,嘴角含笑,“阿嫂怎么不穿朕送去的衣服?莫非还在责怪朕?” “妾不敢。”她像当初在太学里时那样,对他深深长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陛下的教导之恩,妾铭感五内,时刻不忘。” 他脸上变了颜色,恨她执拗,自己也觉怅惘。爱情是有限资源,消耗尽了,终究要湮灭。只是他不甘心,她如今还拿师徒名分出来堵他的嘴,再加上叔嫂这一宗,似乎是难成事了。 只可惜她拨错了算盘,若还顾忌那些,他就不会打发人送皇后冠服到她宫里去! 他冷冷乜着她,她不甘示弱回望过来。 真真让人辛酸难言,皇帝突然哽咽。她已经历练得够够的,再不是倚在他身旁看杨花的少女了。 第一章 疾风 阳光照进低垂的绡纱,前一晚剪下的棠棣已经盛放,白花黄蕊遍布枝头,屋里转腾出淡淡的清香。 布暖推开窗,空气是潮湿的。太阳刚升起来,洛阳城的轮廓不太清晰,房舍鳞次栉比笼在薄雾里,模糊而苍白。 这样的节令和她的名字倒极般配,布姓很少见,布暖这个名字也取得有意思——春回大地,蕙风布暖,就像这个时代一样,满含着憧憬和希望,充盈着轻快和诗意,即使忧伤,仍旧朝气蓬勃。 布暖出生在诗书大族,父亲布如荫,是从六品通事舍人,文绉绉的一个学者,很有些诗意才情。母亲沈氏是名门闺秀,和父亲的含蓄温吞恰恰相反,母亲独立果断,有着大唐女性最鲜明的性格特点。 布暖披散着长发光脚伫立,顶着微凉的风,关节僵涩…… 她要嫁人了!布家已经开始张罗嫁妆,布暖的闺房里摆了才做成的青庐和两口大红漆雕花箱子,一箱装着胭脂口红、犀牛角梳子篦子、拢头盘镜;一箱堆满了玉器闺用物什,还有钗、钏、簪、环、玦、珮等头面。件件包着红帛,案上端正搁着两卷红尺头,防着还要往里添东西。 布暖淡淡看着那些陪嫁,心和窗台上的露水一样冰凉。她觉得前途茫茫,并没有待嫁的喜悦。其实她就想出去散散,看看山花浪漫。 依稀想起以前的事,也是这月份,那时寒食才过,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武后当政,女性空前解放,大街上络绎的人群里混杂了那么多的闺阁女子。彼时布暖十三岁,正是活泼灵动的年纪。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回头看见墙上挂着美人风筝,搬着杌子就去摘,一面招呼铺衾的香侬,“把我的纱笠找来,和母亲禀报一声,我要出去放风筝。” 香侬只是笑,“小姐咳喘才好一些,这时候花开得好,再吸着花粉仔细犯病。还是在家里的好,坐在窗口看这艳阳天,一样的赏心悦目。” 布暖的哮喘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调理了几年已经略有好转,但春天容易复发,所以布夫人绝对禁止她在牡丹盛放的时候外出。布暖生出无限惆怅,王孙小姐们花会上吟诗作赋,她却在高楼上辜负这大好春光。 她不欢喜,噘了噘嘴,“我们偷偷从角门出去,母亲正在礼佛,留意不到我们。” 香侬还是笑,“奴婢不敢,害小姐犯了病气,看夫人扒了我的皮。” 布暖无计可施,踮起脚尖高举风筝在房里奔跑,跑了两圈又怏怏的,跪坐在簟子上托腮发愁。 香侬侧眼看她,安抚道,“再过些时候吧,逞一时之快,转天又卧床不起,何苦来!等牡丹花谢了再出门不迟。” 布暖那时候有浓烈饱满的激情,却又无处宣泄,唉声叹气的拿手指拨弄花梨几上的几根车前草。沉默了半天,突然又跳起来,拎着风筝线到窗前,把那美人鸢使尽往外掷。春天风大,竟带起了两翼,杳杳向上飞去。她大声欢呼起来,云缎广袖猎猎舒展,露出雪白如玉的双臂。 风筝上下翻腾,她的视线也跟着起落。春天的风很无常,倏地就停下了,半空中的风筝笔直的坠落下去,不偏不倚砸在楼下少年的头上—— 那少年举目仰望,皂罗折上巾底下是乌黑如墨的发,定定的看着她,露齿一笑,“小姐与众不同,人家抛的是绣球,你扔的是风筝。在下唐突,敢问小姐可曾婚配?” 布暖涉世不深,伏在窗口懵懵懂懂,“你问这干什么?” 那少年手里的折扇摇得悠然自得,笑道,“你我有缘,既然小姐垂青,小生不才,回禀了家父,明日就上门来向小姐提亲。” 布暖吓了一跳,红着脸啐,“狂生,登徒子!” 那少年笑嘻嘻拱手作揖,“小姐错了,登徒子并不好色,不过是钟情糟糠妻罢了。小姐拿我比登徒子,三生有幸焉。在下姓夏,家里行九,名景淳,小字九郎,请小姐千万记住。今日尚有要事,待明日九郎再来拜会小姐,一言为定。”说完便沿抄手游廊,往垂花门逶迤去了。 真是奇怪……奇怪的人,奇怪的话。布暖没有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天夏家九郎真的托了媒人来提亲。 这是门登对的亲事,夏家九郎是中书侍郎的公子,温文尔雅,年少有为。夏家是知礼的人家,纳彩、问名、纳吉、纳徵一样不落。今年三月布暖及笄,夏家来请了期,婚期定下了,五月初八,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一切顺风顺水,却似乎和布暖无关,两个家族联姻,不单单是为促成良缘。布暖只见过夏家九郎两面,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她曾经抗议过,但收效甚微,后来放弃了。反正迟早要嫁人,嫁谁都是一样,所幸夏家九郎长得不难看,她还能将就。 将就……她叹了口气,这一将就,是不是就要花上一辈子? 她转到菱花镜前抿头,刚拿起篦子蘸了桂花油,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炉气喘吁吁跑进来,脸色煞白,“小姐,不好了,夏公子……殁了!” 布暖愣了愣,“哪个夏公子?” “侍郎家的九公子,夏景淳,夏公子啊!”玉炉说着哭出来,“我的小姐哟,这可怎么好!聘礼收了,庚帖也换了,这算怎么回事!” 布暖觉得丫头的声音在穹隆那头回荡,怔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玉炉还在呜咽,掏心掏肝的哭天抹泪,“这夏公子太缺德了,作死不挑个好日子!小姐啊,这是望门寡,你后半辈子可怎么办!” 布暖的心往下沉,只要是下了聘,双方父母给合了八字,递不递婚书都是夫妻。如果其中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或鳏或寡,再也算不上完整了。 “怎么殁的?是生病么?”她有气无力,身子都软下来。 玉炉很气愤,“病死倒也罢,偏是和人打马球,坠马摔死的。” 布暖虽然错愕,倒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枯坐了一会儿问,“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么?” 话音才落,布夫人含泪由丫鬟扶着迈进屋。布暖忙起身相迎,布夫人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哭道,“我的儿,你好苦的命,怎么摊上这档子事……我日日吃斋念佛有什么用,菩萨不开眼,这么作践我的女儿!” 布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母亲哭得那样更叫她没了主张。说不清的什么滋味,有些伤心,又不那么伤心。老天爷原谅她的自私吧!她承认,当下甚至有种重见天日的窃喜, “暖儿,”布夫人愁入肝肠,泪水涟涟的叹息,“好闺女,母亲知道你心里苦,命里定下的坎儿,没法子可想。谁能料到九郎是这样福薄的人,叫我白操了那些心!你父亲往夏府吊唁去了,咱们且等着信儿。依我看夏侍郎和夫人是通情达理的人,总不忍心白看着你在他们夏家死守。只要他们不来讨人,咱们便还有出路……” 所谓的出路,无非是找个死了老婆要续弦的男人嫁了。说起来不好听,但只要挑得好,夫妻举案齐眉也不是不能够的。 “母亲不必忧心,仔细哭坏身子。”布暖扶布夫人坐下,端茶来孝敬,边道,“女儿就是一辈子不嫁了也使得的,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我出了阁,谁来孝敬父母大人?” 布夫人摇头,“别混说,为人父母谁不盼着儿女好?就是朝廷嫁公主,皇后还要操心过问呢!我和你父亲只有你这根独苗,自小到大凤凰一样的养着,就盼着你嫁个称心的人……谁知道竟是这样下场!” 布暖被母亲哭得揪心,坐在绣墩上幽幽长叹。 布夫人蹙眉看着她,“你尚在襁褓中时,我请高僧给你批过命,说你情路坎坷,慧极而伤。我心里忌讳,常常是半信半疑的,没想到如今果然应在这上头了。”渐渐哽咽,捂着嘴哭道,“我的儿,你才十五岁,顶了个命硬的名头,往后几十年怎么过!” 布暖伏在布夫人膝头说,“母亲宽心,我服侍二老百年后,哪怕找家尼姑庵出家去,也不至于落个暴尸荒野的结局。” “这便是最苦的了,好好的官家小姐,进庙里做尼姑,不是打布家列祖列宗的脸么?”布夫人拧眉缄默,顿了顿才道,“横竖做最坏的打算,你放心,母亲护你周全。” 布暖只有茫然点头,隔着窗上细缝,远远看见布府的驮轿摇晃着拐进胡同,侍从大声摇着着驮铃通传,她回头问,“是父亲回来了么?” 玉炉忙推开尽东头的排窗看,廊子下一个戴幞头穿袍衫的人匆匆而来,便应道,“是老爷回来了,正往这儿来呢!” 布如荫上楼来,看了夫人和布暖一眼,布暖忙欠身行礼叫了声“父亲”,布如荫摆了摆手,坐在胡床上满脸晦涩。 看样子事情不太顺利,布夫人提心吊胆,却仍在布暖手上捏了一把以示安抚,趋前身子问,“老爷,夏侍郎那头怎么说法?” 布如荫请夫人在下首落座,皱着眉头说,“能有什么说法?我去时九郎已经入敛了,夏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他家夫人和老太君哭得昏天黑地,夏侍郎见了我潦潦说了几句话,就进内堂劝慰老母去了。可怜九郎年轻,只有两个总角外甥守着灵棚子,族里都是长辈,披麻戴孝的一应是府里下人。我给长明灯添了油,捻了三支香敬上,留在那里也惹人注目,就回来了。” 布夫人喃喃道,“什么都不说,这是什么意思?” “恐怕不是好兆头。”布如荫笃笃点着胡床铺板说,“我听夏府小夫人的话外音,大夫人心疼九郎,儿媳妇没进门,九郎算不上成人,规制丧仪上差了一大截,都哭得晕死过去了。咱们要防着夏府来抬人,着紧的筹备起来吧!” 布夫人脸色惨白,绞着手绢说,“咱们赙仪也出了不少,他们夏家死了儿子,凭个什么来葬送我的暖儿?”说着搂过布暖,一遍遍抚着她的头发道,“眼下老寡妇孀居服纪过了都好改嫁,望门寡也没有枯守一辈子的道理。他们敢来接人,我绝不能答应!” 布如荫是个儒雅文人,人情并不练达,规矩方圆倒时时刻刻镶在脑子里,听见妻子要坏了老例儿,不由有些光火了,低喝道,“莫非你还要学外头混账婆娘撒泼吗?咱们布氏世代守礼,是诗书大族,怎么能干出违德丧理的事来!” 布夫人也是出自长安名门的小姐,虽然知道自己这几句话有点不讲理,可为了女儿的终身,哪里还顾得了那些!理直气壮的反驳道,“你只想着脸面,你那张老脸值几个钱?这可关系到暖儿的一辈子,我宁愿被人戳脊梁骨,哪怕他们把我告上公堂,我照旧还是这样做!” 第二章 后计 布如荫见妻子打定了主意,一头生气,一头又无奈。他是个读书人,礼义廉耻信高挂在头顶上,他只娶了沈氏一位夫人,夫妻敦睦十几载,又单生了布暖这个掌上珠,哪时哪刻不是揉心揉肺的疼爱着?要女儿进夏府守寡,从私心上来讲他和夫人一样,是万万不愿意的。可立世以诚信为本,倘或使了斜的歪的,传了出去,闹个千夫所指,别说是官场上,就连在世为人都不够格了。 布如荫连连摇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布暖垂手站着只觉无奈,夏家九郎没能活过弱冠,的确是个可怜人。她的命运也许就是这样了,虽然不甘愿,但是无能为力。 布如荫沉默,视线定格在面前的矮几上,良久才长长叹息,“暖儿,你自小父亲就同你说,人无信不立,你们既已换过庚帖,这事就是板上钉钉的,没有转圜余地……” 布暖点头,“父亲的话女儿明白,倘或夏家来接,女儿去就是了。” 布夫人一听了这话了不得,哭道,“你这孩子是要我的命么!老爷啊,书读多了要成书蠹的!你年纪不大,竟然昏溃得这样!即便是辞官归故里也强似砸了暖儿一生,难道女儿不是你的骨肉?活生生的割下来扔进油锅里炸,你不疼么?” 布如荫抬起眼来,一径叹气,“我何尝不疼?进了夏府大门,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你当我愿意瞧见这样的结局?可暖儿许了他家,过不过门都是夏家的人,夏府打发人来接,原本就无可厚非。” 布夫人哭了一阵冷静下来,数着佛珠思忖,半晌才道,“你一路来,街口的灾民散了没有?” 上年年景不佳,湖广水灾、雪灾一个接着一个,庄稼颗粒无收。朝廷放振,到底还是有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布如荫点点头,“牌坊下面有好几十,城外的观堂里收留了上百,还有先隋葛公府那座废宅子里,怕是数都数不清呢!” 布夫人念了句“阿弥陀佛”,“这些人贫苦,外头流浪着,就是回了原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受穷。侍郎大人门客上千,连一口粥米都舍不得施舍,为富不仁的积年!”她转脸吩咐丫头,“把陈管家叫来。” 布如荫闹不清夫人用意,只愣愣看着她。布暖挨到布夫人身边,怔忡着问,“母亲这是要布施?” 布夫人的眼睛寒潭一样的深,缓缓道,“让陈忠到那些难民里头去挑,找个年纪和你相仿的新寡,最好是带着孩子的,把她收拾干净,让她冒你的名,送她进敬节堂。” 布如荫吃了一惊,叱道,“你是疯了吗?这样损阴德的事亏你想得出来!” 布夫人冷冷看了丈夫一眼,“只要暖儿好,我情愿下阿鼻地狱去!不像老爷你,名声比性命要紧。” 布如荫给夫人回了个倒噎气,垮着肩歪坐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 敬节堂布暖是知道的,专门供养寡妇守节的机构。门槛挺高,只收大户人家妻女,还要是童婚丧偶的,要请人作保,交付保证金,一般人是不收容的。敬节堂的大门一年四季都锁着,进了那里就是进了坟墓,再也不见天日。“母亲,”布暖犹豫着拉拉布夫人的衣袖,“我自己的业障别牵连别人,这不是件小事,几十年的,一辈子都砸在那个院子里。” 布夫人垂眼道,“各取所需罢了,与其拖儿带女的忍饥挨饿,进敬节堂吃喝不愁不是更好?她的儿女养在布府,咱们当他嫡亲的对待,等孩子长大有了出息再接她出去,照旧过她的好日子。做母亲的,为了儿女敢豁出命去,所以要寻生养过的,这么的有牵制,嘴也闭得紧。” 这时管家进来听令,布夫人照着想法一一叮嘱,又问,“能找到吗?” 陈忠拱手回话,“夫人放心,没出嫁的闺女难找,带着孩子的新寡遍地都是。一切交给小人,小人定给夫人办得妥妥贴贴。”说完躬身退了出去。 布如荫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布夫人,脸上浮起了严霜,“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东窗事发,我看你怎么收场!” “谨小慎微难成大事!你放心,出了事咱们夫妻和离,一切罪名我来担当,和你毫不相干。”布夫人乜他,心里也负气,这么个书呆子,一辈子战战兢兢的活着,要靠他掀起风浪,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布如荫被她说得羞愧,细一思量还是觉得她太过冒险,不由又搓火,嗓门微微拔高了些,“你说的什么糊涂话!布家百年家业,最后在我手上毁于一旦,这罪名我怎么担得起!” “盛极而衰也是应该,大隋都亡几十年了,你还守着前朝大族的名头干什么!” 布夫人额头的金箔花钿耀得布老爷头晕,他再瞥一眼边上脸色灰败的女儿,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一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甩着手一连说了两个“罢”,“你做主、你做主,我不管了,只盼别捅出什么篓子来才好。” 布夫人不屈道,“能有什么篓子?咱们也作个君子协议,就是后头闹进衙门也不怕。”言罢伸手揽女儿纤细的身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布暖一直是她的骄傲,开朗爽直,长得也惹人疼,在这奢靡浮躁的尘世里,简直是奇迹一样的存在。人家生了儿子得意非常,自己从不羡慕,她家暖儿这样的女儿,就是拿十个男孩儿来换她都不屑。可惜美人多舛,人生才刚刚开始就遇上这样的坎儿,做父母的不操持,还有谁会心疼? “暖儿,母亲的主意万无一失,敬节堂里的节妇终年不见外人,不必担心被人戳穿。只是……”她顿了顿,眼眶渐渐泛红,“你不能再留在洛阳了,叔伯们早年闹过家务,九成是不管这事的。去姑母们那里要瞧着姑丈脸色,家里姑表兄弟们大了,也不方便。还是往舅舅们那里好,容冶舅舅在冀州做刺使,容与舅舅在长安,今年才升了镇军大将军,你自己好好思量,是往冀州还是去长安?” 布暖和两个舅舅很多年没见过面了,担心会有隔阂,她嗫嚅着,“母亲,我不想离开东都。” “那不成,你在城里呆着,万一哪里不留神露了马脚,岂不前功尽弃?”布夫人理了理她腰上的宫绦,“依我说还是往冀州去,容冶舅舅素来疼你,十几年没聚过,却是每回家书都问你,还托人给你捎胭脂铅粉来。舅母也是好人,又温和又知礼,大家子的小姐出身,不能慢怠了你。容与舅舅那里……”她蹙了蹙眉,“好虽好,唯恐不便。他未娶亲,公务也繁忙,怕是照应不了你。” 布暖对小舅舅还有些印象,记得他是个很谦逊的人,只是不爱说话。那年来东都给她带了两棵紫薇苗,现在都已经长成了树。 “我去长安。”她说,“我去看看容与舅舅。” 布夫人有些意外,“不去冀州吗?那里有舅母照料你,女孩儿家琐事多,也好有人说说话。” “我想去长安看看大明宫。”布暖勉强笑了笑,“就算要流放,也要往花团锦簇的地方去。再说长安还有外祖母,即便不是嫡亲的,瞧着舅舅的面子,她也不会不待见我的。” 一旁的布如荫摸着胡子道,“老夫人是其次,暖儿已经及笄,容与又尚年轻,甥舅两个怕也不便。” 布暖垂首道,“母亲才说容与舅舅升了镇军大将军,女儿是想,舅舅从二品的官,不至于被个四品中书侍郎打压。” “这话很是,你也替母亲去探望探望容与舅舅。”布夫人思念兄弟,感慨道,“我们姐弟自小就亲,可惜我出阁后来往少,到如今也有十来年未见了。” 布如荫的注意力没放在小舅子身上,他转车轱辘似的回忆到夏府吊唁的全过程,从进灵棚到出门槛,试图寻出夏家不打算接布暖过府的佐证,结果毫无头绪。他闷声一叹,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没别的出路可想了,只是吩咐布暖,“你要往小舅舅那里,父亲也是放心的,不过你要记住——莫与男人同席坐,兄弟叔伯皆避忌。这是《女儿经》里的话,你三岁就熟读的,要时时放在心上。咱们遭了难,更不能自轻自贱,知道了吗?” 布暖忙敛衽纳福,“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布如荫下胡床走了两步,脚步略显笨重,飞云履鞋底颓唐的在墁砖上趿踏,边走边道,“我给容与写信去,把事情说清楚了,先赔个罪,他愿意接收暖儿咱们再走不迟。到底外甥女不是亲侄女,隔了一层的,贸贸然去了万一不快,岂不惹人嫌么?” 布夫人拂了拂鬓边的发,发现丈夫对自己的兄弟有猜忌,脸上就不好看起来,“你也太仔细了,容与是那种人么?你当是你布家兄弟?精得半粒米都舍不得漏的!但凡叔叔们好,暖儿何至于仰仗外戚!” 布如荫边走边嘀咕,“我不过顺嘴,你就砖头瓦块来了一车,女儿跟前也收敛些,这样出言不逊好看相么?” 布夫人也不兜搭他,摆手道,“快些去吧,要趁着夏家顾念不上把事办妥,晚了恐生变故。” 布如荫叹着气下楼去了,布夫人踅身吩咐玉炉回布暖闺房收拾细软衣裳,又说,“洛阳离长安不远,母亲一得闲就去瞧你。你到了长安要听舅舅的话,千万不能任性。舅舅规矩严,你要自省,别给他添麻烦。” 布暖曲腿规规矩矩应了个是,布夫人撸下手上伽楠珠给她戴上,喃喃道,“我的儿,这佛珠是请永宁寺高僧开过光的,求佛祖保佑你,这趟之后否极泰来,后福无穷吧!” 第三章 蓝笙 持节中军急送的尺素第二天就到了,沈容与的回信很简洁:阅兄修书,弟心甚忧。弟簪缨通显,使家门无虞,骨肉相保,人生之常道也。今扫庭以待,盼至。 布如荫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的把布暖送上了马车。布夫人那头办的事也稳妥了,寻常人家孩子出门,母亲少不得零碎嘱咐,布暖耐着性子听完,便挥别父母,踏上了人生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旅途。 洛阳距长安不过七八百里,由陆路出发,走崤函古道入潼关,车马走走停停,两天也就到了。 长安是京畿重地,繁华富庶,集合了少女对美好事物的所有向往和想象。这里有镶着燕飞的香车,身着华服的美妇,高尚纯洁的诗人,以及梦一样雄伟奢华的大明宫。 如果没有这次的遭遇,也许她这辈子都出不了陪都。布暖并不是个心思重的人,离开洛阳就把所有困顿忧郁抛在了脑后。布府的辇轮在长安的街道上留下浅浅的车辙,她坐在车里掀起窗上竹帘,努力的嗅一嗅,觉得长安的空气都是甜的。 探出身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居然有穿着男装的女子。她惊奇不已,洛阳和长安并称双都,相隔也不过两天路程,洛阳街头女孩们刚流行梳惊鹄髻,长安女子居然已经学男人穿起了胡服,果然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她倚着奶娘说,“那胡服怪好看的,也给我备一套吧!”她指了指路边一个迎面而来的男子,“还要他那样的发冠,簪子上有流苏的,很好看。” 马车疾行,和那人错身而过,布暖未及细看,眼尾却瞥见一个近乎完美的侧脸,心里没来由的一跳,再去搜寻,那人融进了茫茫人海,没了踪迹。 她笑了笑,有些邂逅像烟花般灿烂,来不及欣赏就幻灭了,只能回味。或者这根本就不算邂逅,充其量是少女对异性朦胧的幻想。长安有适合爱情滋长的土壤,布暖快乐的想,往后要换一种活法,如果哪天她遇见了对的人,不会觉得羞涩,一定毫不犹豫的追上去,告诉他,她爱他。 马鞭破空甩得啪啪响,马蹄疾踏,一路朝着城池纵深处飞奔。 “小姐,前面就是春晖坊了。”驾车的布谷说着,放慢了速度。 乳娘替布暖戴上了幕篱,放下了帽裙,嘱咐道,“要记住夫人的话,守礼守矩是头一条。女孩儿安贞才惹人喜欢,见了舅爷要敛衽行礼,到了长安不比在家里,不能再纵着性子了。” 布暖诺诺称是,乳娘是母亲的耳报神,专门派来监督她的监军。她纵然再欢喜,也不能在乳娘面前喜形于色,要时时刻刻做出一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伤春悲秋也好,苦大愁深也好,总之要颦眉烟视,那才是闺阁女子应该具备的特质。 渐至牌楼下,布谷回身说,“大约是府里有人来接应了,小姐快瞧瞧,那是不是大都督?” 布暖掀起了帘子,日影错落的花树下站了个人,打扮极考究,头上是雪白的角巾,通身并蒂莲缠枝襕袍,腰上束汉白玉革带,带环上整齐佩挂着一套象牙镶祖母绿宝石七事,慢悠悠的来回踱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伴着这满树桃花,竟比四月天里的春光更令人目眩。 布暖呆呆看着他,他也呆呆看着布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布暖长大后没见过舅舅,也许他就是吧!她隐约记得舅舅长得很好看,并且他还在微笑。 她忙下车欠身纳福,“布暖给舅舅见礼了。” 那人笑出声来,像玉石相撞般清澈的嗓音,他说,“不敢不敢,六郎的外甥女真是懂事,给我行礼,我倒有些受宠若惊。” 舅舅行六,小字叫六郎布暖是知道的,这人既然称呼得这么亲热,不像是府里的管家之流。不过白挣了她一声舅舅,她有点不太痛快,欠了欠身道,“请问阁下是哪位?认识我舅父沈容与么?” “自然是认识的。”那人说着拱手还了一礼,方道,“大都督军中尚未回来,在下蓝笙,是六郎的好友。姑娘有礼了。” 布暖蹙了蹙眉,怎么打发他来接?府里没人了不成!她脸上不是颜色起来,挺直了脊背道,“公子客气。舅舅不在,那夫人可还在?” 蓝笙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样,重又仔细审视她,看见皂纱下的人有一张冷漠倔强的脸。 怎样形容呢……很纯净,比雨后的天空还要透彻三分。素面朝天,连花钿都没有贴,修长优雅的脖颈,牙雕样的锁骨。皂纱那么长,把她的人整个笼住,风吹过,隐约露出白色的长裙和浅粉色的短襦。手臂间的金银丝画帛飞扬起来,就在那里昂首站着,亭亭玉立,像佛前的一株莲。 他笑了笑,这是个有脾气的姑娘,不似外表那样柔弱。带着刺的,愤怒的时候像只小兽,龇牙咧嘴的会咬人。 “是蓝某孟浪了,还请姑娘海涵。”他无可奈何的又作一揖,“沈老夫人上涤垢庵还愿修养已经七八天了,算来今明两天便会回府。大都督近来军务繁忙,不能亲自迎接小姐,怕府里下人慢怠,便托在下在此等候小姐。”他说着露齿一笑,“没法子,谁叫蓝某官职微末,只是个云麾将军,生来就是侍候令舅的,给小姐带路是在下的荣幸呐。” 布暖看他一眼,云麾将军,从三品的官职,这人倒自谦得很。 “公子言重,着实愧不敢当。”她福了福,“那就劳烦公子了。” 蓝笙回身引路,边走边问,“小姐以前来过外祖父家么?” 布暖摇了摇头,其实母亲当年嫁给父亲,外祖父并不满意,唯恐布家顶着前朝大族的名号,怕将来像吴王李恪那样,会被人处心积虑的连根铲除。可父母的严加管束更激起了布夫人的反抗情绪,最后教条败给了爱情,她是母亲据理力争后的产物。 直到她出生后,外祖父的态度才略有松动,但从不接女儿回门,只让小舅舅来洛阳看望过一次,所以她从小就和沈府没有往来。 蓝笙说,“园子扩建过了,圣上嘉奖,另拨了十亩地充盈。你舅父花了些心思,如今园子很漂亮。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还有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呢!” 沈府位于春晖坊深处,不似街市上的繁杂,是个很清净的去处。蓝笙熟门熟路的指引,翩翩衣角带起路边掉落的花瓣,轻盈转过一片竹林,便到了一处回廊围绕的富贵宅邸。布暖抬眼看,鸟头门、虎头钉,大气磅礴。门口列着两排戟架,两掖各有四个甲士看守。 门前早侯了几个丫头婆子,看见她们一行人来了齐迎上来,敛衽欠身道,“给小姐见礼了。” 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到跟前作揖,满脸堆笑着说,“大小姐路上辛苦,快里面请!小人脖子都盼长了,怕赶车的道不熟走岔了,原要差人到城门上去问呢,不想这就到了。小人叫瞿守财,他们不厚道,都管我叫财奴。小姐往后有吩咐,也这么叫小人就是了。” 布暖听了这名字不由发笑,只是她不太爱聒噪,遂虚应着点头。进了门廊不比在外头要避人,大唐女子不像早前那样拘谨,处处能与须眉比高低,即便是有陌生男人,也没有在家遮面的道理,就让乳娘伺候着摘了头上幕篱。 那皂纱一除,年轻的气息跳脱出来,就算面孔板得再淡漠也难掩洋溢的青春。蓝笙驻足欣赏,闺阁女孩也见了不少,没有哪个让他印象深刻。也许因为她是容与的外甥女,觉得这丫头分外顺眼,眉目清朗,虽然冷淡,看上去却简单,似乎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 蓝笙深深望上一眼,笑靥愈发深,问管家道,“大都督说叫姑娘住哪个院子了么?” 管家俯身道,“烟波楼以前是大姑奶奶的住处,上月才又重新修葺过,六公子吩咐请大小姐住到楼里去,那里正对着醉襟湖,景致最是好的。” “那快些去安顿。”蓝笙示意仆妇们接过香侬和玉炉手上包袱,凑趣儿道,“我正巧要去醉襟湖边看红药,一道走吧!” 一帮子人簇拥着布暖往烟波楼去,天色已近黄昏,落日余晖映得天边赤红。走在怪石簇拥的廊子里,身旁是潺潺溪流,颇有种徜徉山水间的意境。布暖挪着步子观望,满目的绿意盎然叫人舒爽,只可惜自己现在这样处境,否则倒该痛快笑闹一番。 忽又想起母亲提起过外祖父还有几位小夫人,可打从进府就没见过。外祖父是开国大臣,官拜尚书令,外祖母在时就有三位侍妾。后来外祖母过世,抬举了容与舅舅的生母蔺夫人做正房,底下应该还有两位才对。虽然妾室地位不高,但到了府里不参拜长辈总归失礼,便道,“两位姨祖母呢?同外祖母一道往庵堂去了?” 财奴道,“小姐是说老侧夫人么?一位三年前就殁了,另一位叫四姑奶奶接过府去颐养了。” 布暖哦了声,“如今府里只有外祖母和舅父么?” 蓝笙在一旁摇着扇子接口,“还有你舅父的两姨表妹呢!是老夫人娘家弟弟的女儿,再过五个月就变成你舅母了。” 财奴忙补充道,“叶小姐陪着老夫人上山了,明日就回来的。” 布暖笑了笑,舅舅二十七了,早到了婚娶的年纪,前头大约是外放做官耽搁了,现在是时候了。她回头对秀道,“乳娘,咱们来得赶巧,过阵子有喜酒吃。你说那时候父亲和母亲会来么?” 秀心疼的看她,“会来的,他们想你,又恰逢舅爷大喜,一定会来的。” 布暖颔首,蓝笙状似不经意的说,“容与每日军务多,很少在家中,大小姐留神同知闲小姐相处吧,那位小姐可是个刺儿头,谁都不买账的。” 那片廊庑沐浴在晚霞中,布暖顿足回顾,蓝笙倚着廊柱轻浅的笑。她突然觉得局促,心想他说话倒真是无所顾忌的,这种人出身一定很好,即使脸上笑着,骨子里仍带着睥睨万物的桀骜,这大约是京都王孙公子的通病吧。 “那里是你舅舅的居所,”蓝笙拿扇骨指醉襟湖上的房舍,“称作竹枝馆。容与是个怪人,喜欢临水而居。他住在那里是为不受打搅,沈家规矩严,没有他的允许,连饭都不许往上送。” 布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孤零零两间屋子,三面环水,只有一条曲折的水廊通向岸边。环境固然清幽,到底太冷落。 她皱了皱眉,“舅舅要与世隔绝吗?” “他不过喜静。”蓝笙淡淡一笑,又指着竹枝馆对岸的二层绣楼说,“那就是你的下处,叫烟波楼。” 第四章 红药 烟波楼建在起势颇高的地基上,回廊向上延展,一头正搭在平台另一端。那楼一枝独秀,四周是盛放的紫薇,远远看去花团锦簇,天上人间一般。 “真好景致!”香侬低声道,“倒比咱们府里的绣楼还好看。” 乳娘说,“正是呢!舅爷费心,过了端午入夏快,住在湖边上风大,小姐怕热,那里最适合不过。” 蓝笙送她们上了天桥,到底天色晚了,再往前是姑娘闺阁,是要避讳的,便在桥头道别,“蓝某就送到这里,桥下有我种的红药,上回听容与说开花了,我这就过去瞧瞧,告辞。” 布暖欠身,“公子好走。” 财奴呵腰道,“小姐先歇息会儿,小人指派婆子们抬香汤来给小姐沐浴解乏,等六公子回来了,小人再打发人来通禀小姐。” 布暖道好,踅身往天桥那头去。进了烟波楼四下打量,楼里布置雅致,桌席条画,还有一人高的金桔和硕大的铜炉鼎。二楼闺房里帷幔重重,靠南墙供着翘头案,案上文房俱全。日影西移,窄窄一道光辉落在泥角笺上,繁复的纹理勾缠交织,像静静绽放的玉兰。 布暖有些困乏,倚着胡床栏杆看她们收拾行李。环顾一下四周,突然觉得落寞铺天盖地的涌来,陌生的环境,父母不在身边,孤身客居在此,洛阳是回不去了,以后的路也不知道怎么走才好。一时恹恹的沉默着,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香侬推开西窗,一扇扇用叉竿撑好,笑着说,“好大一片花海呀!我听说紫薇吸粉尘,这里的的空气就是比别处好!” 玉炉拉她过去看,布暖被闹得没办法了,趿着云头履到窗前眺望,视线飘忽忽越过了紫薇林。西窗正对着醉襟湖,落日半悬在竹枝馆的鱼鳞瓦上,满湖的红妆旖旎,妙不可言。那道九曲回廊像浮在水面的漂棉,青黝黝的老竹扎成栏杆,伴着坤甸木的踏板向湖心延伸。竹枝馆前有盆栽花草,晚霞之中美则美矣,却是说不出的寂寥沧桑。 玉炉问,“小姐,你思念过夏家九公子么?” 布暖脸上茫然,想破了脑袋也回忆不起夏家九郎的样子了。她一脸无奈,“玉炉,我大约是个凉薄的人,已经不记得他长的什么模样了。” 玉炉喟然长叹,“你向来都对他不上心,就像路人一样,谈什么凉薄呢!” 布暖眯眼看着窗外,“他英年早逝,我也会难过,但是遗憾多一些,伤心少一些。” 她常有这种奇怪的言论迸出来,她的内心太充盈,很多时候不被理解。就像现在,玉炉不明白难过和伤心之间有什么区别,她却把两者分得清清楚楚。 布暖靠过来倚着她的肩头,“我这人什么都能将就,只这情不能。我这辈子,要么孤灯独衾的做姑子,要么轰轰烈烈的爱个死去活来,绝不为了丰衣足食退而求其次。” 她是个矛盾综合体,一时多愁善感,一时不管不顾,即便是压抑彷徨着,消极里仍旧有洒脱。挣不开家庭的束缚,她可以把心关起来,连记忆都可以选择性保留。就像夏家公子,她不喜欢,就把他从脑子里剔除出去,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乳娘拧了巾栉给她,不舍的替她理了理鬓角垂落的发,“你这样想也好,免得圈在里头出不来。什么夏景淳、望门寡,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转个身就撂开。到了长安一切重新开始,虽说不在母亲身边,好歹这里有亲舅舅,也是顾念着你的。” 玉炉看了看曲足墩上的玉漏,“舅老爷还没回来,说起来我真有些害怕呢!他是大都督,带兵打仗的,一定也杀过人,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小姐,你还记得他吗?” 布暖认真回想一下,五岁的孩子能有多深的记忆?十来年过去了,早忘得一干二净。 她摇摇头,“我只见过舅舅一回,那时候他才十七岁,就算记得也不顶用,人的长相会变的。”她觑了眼玉炉,生出逗弄她的心来,故意道,“我只记得他长了一脸大麻子,倒三角眼,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的。饭量很大,一顿要吃两大海,红烧蹄膀一整只囫囵就能吞下去。” 玉炉说“天啊”,和香侬两个一起吓得目瞪口呆。乳娘在边上只是笑,沈家六公子她见过,知道布暖是故意逗她们。布暖那时候小,或许记不得,她对这位贵胄公子却是印象深刻的。 那时布家宗族闹家务,一家子秀才书生,公要馄饨婆要面,在布老太爷的灵堂上几乎要打起来。叔嫂妯娌也没了章程,卷起袖子就准备老拳相向。沈容与那时才拜了大都护府长使,小小年纪已经颇有胆识。老二家媳妇儿张牙舞爪冲布暖的母亲扑过来,他抽出佩剑一剑就砍塌了半边灵棚,黑着脸说,“你们布家人只管闹,小爷不想管也管不着。只是凭你们怎么打出脑浆子来,别伤着我沈家人,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布家都是文人,小鸡似的胆子,向来不敢和武将沾边。被沈容与一喝,登时懵得水里捞出来一样,灰溜溜拖着老婆儿子全散了。那时她多看了这位少年将才两眼,可万万不是布暖说的那副模样。 布暖笑得很得意,看见两个丫头花容失色又道,“饭量大能耐也大,男人上阵杀敌依仗的就是那把子力气。举起斧子一劈,‘喀嚓’把人拦腰劈成两断,上半截还爬呢,下半截肠子流得满地都是。” 玉炉捂着嘴带上了哭腔,“恁的吓人!早前你为什么要来长安?冀州大舅爷总不至于长的这样尊容吧!” 布暖嗤了一声,“我又不是嫁丫头,挑好看的做什么?那是我舅舅,再怎么磕碜我也不嫌弃啊!” 乳母见她们越加离谱,插话笑道,“别混说了,住在人家府上,还背着人家嚼舌头,让人听见多不好!你们别听她胡诌,小舅爷的相貌这世间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好看着呢!” 丫头们对美男子是最感兴趣的,缠上了乳娘问究竟。布暖退回窗前,隐约听见什么“满月为面”,又是什么“青莲在眸”,说得菩提佛陀一般。她兀自笑,她丑化舅舅,乳母就极力美化他,大概生怕唬着了纯情善良的姑娘们。 春日里风大,推窗吹得摇摇欲坠,窗户纸也上下翕动。太阳落下去一半,渐渐有了些暮色,布暖想熄下槛窗,便一手收叉竿,一手去接棂子。才关了两扇,看见醉襟湖边蹲了个人,阴影里细辨也能辨出来,还是那个很有闲情逸致的蓝笙将军。 男人爱摆弄花草的当真不多,若是文人雅士倒也罢了,蓝笙是个武将,既然能官居三品,自然不是朝廷随意封赏来玩的。 历代皇帝不一定都喜欢死谏的文官,却必定钟爱提着脑袋为他死战的武将,所以行伍要升官,靠的绝不是运气,是实打实的军功。蓝笙能做到云麾将军,他跨一步,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上来的! 这人让她琢磨不透,行事这么古怪,在别人的官邸里种花养草。左手抚摸花瓣,右手却握着荆棘,温暖的外表覆盖着的,也许是一颗冷漠坚硬的心。 他浇水松土,一朵花,一株茎的伺候,专心得仿佛那花是他最珍爱的东西。忙完一阵坐在树下石头上休息,抬眼瞥见烟波楼的窗前立了个人,便随意抬手招了招。 没想到她会来,这叫他他或多或少有些意外。 “这些都是你种的?”布暖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那些妩媚艳丽的花。红药就是芍药,不过叫法不同,洛阳称“将离”,长安人称之为“红药”。 蓝笙说是,手指划过叶子,“这些花长了半人高,种了也有三四年了。每年开花时节我都要来看看,不单因为它美,更因为它是治跌打的良药。”他笑了笑,“咱们从军的人都有些旧患,用这味药是最好的。” 布暖以前喘症常发作,母亲不让她在四五月里出门,因此也分不太清牡丹和红药。她俯下身子仔细看,觉得花盘花苞都差不多,“红药和牡丹,两种花长得很像!” 她说话的声气很好听,没有棱角,温暖和善。她有洁净的眼眸和优雅的仪态,只是这样大好年华,却显出和年纪不相符的矜持贵重来,着实的让人费解。 她在大片花丛前半弯着腰,手臂上缠绕的画帛轻盈落在他的膝头。蓝笙心里蓦地一跳,那片画帛似有了份量,让他无所适从起来。他自嘲的笑,这算什么?一见钟情?真要这样,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好消息。 他很快镇定下来,脸上神情淡然,嗓音平稳的说,“要区分两者很容易,牡丹花只在枝顶单生,红药不同,叶下也生长,而且多族生。这种花不像牡丹那样野心勃勃,它贵就贵在谦诚。牡丹是花王,红药是花相,虽未登顶,却更加平易近人。” 布暖抬了抬眼,“你不种牡丹么?” 蓝笙摇头,“我不是咏花颂柳的诗人,没有那样多的时间精力。红药好料理,平时施些薄肥就成。况且红药花期在牡丹之后,不同牡丹挣春,是懂得审时度势的君子。”他突然咧了咧嘴,轻快笑道,“说得矫情了,其实我没有那样超脱,我是个很实际的人。牡丹再艳丽,花开不过一阵,花谢之后还剩什么?芍药不同,能入药,至少还有些价值。” 他这样的性格是讨人喜欢的,真实不做作,虽然难免市侩,但比那些嘴上冠冕堂皇的人不知好出多少。 打滚求收藏嗷嗷嗷~~ 第五章 香袖 布暖直起身子问,“公子和我舅父是至交么?” 蓝笙放下铲子到湖边盥手,角巾上的绦子落在水面上婀娜飘荡着,他抬手揽至身后,动作轻巧,带了些慵懒的味道。没有回头,淡淡道,“我与他是发小,早年在幽州军营里一同历练,上山下海,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兄弟。所以他托我在巷口接你,我就撂下公务跑来了。”他想了想,又一本正经的补充,“我可是是个大忙人,下回领你上我衙门里瞧瞧去,桌上活计堆得像塔,我正焦头烂额着呢!” 布暖不好意思起来,腼腆道,“给公子添麻烦了,是舅父太仔细,我自己也能找着的。” 蓝笙皮头皮脸只是笑,“亏得他让我来迎,结识了小姐,也算不虚此行。你别谢我,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就替我看顾这些花吧!我若是没空来照料,你就偶尔给它松松土,便是帮了我大忙了。” 布暖看他一眼,这人真是有趣,自说自话,却不让人讨厌。她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狡黠道,“我为什么要谢你?要谢也该是舅舅谢你……不过,我喜欢这些红药,会天天过来看它们的。” 再好不过!蓝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他确实很高兴。他听见脑子里隐藏的那根弦被她拨动了,铮然有声。 他抽出汗巾拭手,边问,“你在这里住多久?是长住还是游玩?” 布暖吁口气,看来舅舅并没有把她的情况告诉他。是啊,望门寡,说都说不出口的尴尬境地。她转过脸,“我也不知道,也许是长住吧!如果哪天舅舅舅母嫌弃我了,我再去别处。” 蓝笙有些意外,“不回家去吗?” 她的嘴角浮起萎靡的花,“我不能回去。”她指了指湖面上大钱似的水草,“就像那些浮萍,根伸不到水底,只有随风飘摇。” 他的眉头皱了皱,愈发觉得她像个谜。关于她,容与没有透露太多,他只知道她是沈家的外甥女,至于究竟是嫡亲的还是宗族里哪家的女儿,却是只字未提。 她的话里充斥着绝望,他不方便追问,唯有笨拙的宽慰,“你舅舅是个好人,绝不会嫌你。到时候且瞧吧,倘或实在不便,我再替你想法子。” “你替我想法子?”她轻轻的笑,“那我岂不真要拜你做舅父了!” 蓝笙拿下插在蹀躞带上的扇子,边摇边道,“我万万不要做你的长辈,蓝某比你舅舅还小三岁,辈分高了规矩多,不好处的。还是做朋友妥当,说话随意,不用拘着。敢问姑娘名讳,往后见了只管‘小姐、姑娘’的叫,显得生份不是?” 真是个会顺杆爬的人!布暖抿嘴笑,略思忖了说,“我叫暖,温暖的暖。” 他默默的念,暖……舌尖抵着牙齿,然后回到原点,不费吹灰之力。暖……他喜欢这个字眼,发音简单,却能让人浑身都活络起来。暖……她的名字。 他的眼角眉梢充满快乐,“我叫蓝笙,蓝色的蓝,笙乐的笙。” 她在湖畔站着,微微点头,“我知道,《小雅·鹿鸣》里说过,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蓝笙脸上带着赞许,聪敏的女孩总是讨人喜欢的,即使只穿素纱,依旧美得赏心悦目。不像外面那些女人,绫罗绸缎下包裹的,是愚蠢无知的灵魂。 布暖看看天色,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远处竹枝馆拢在薄薄暮色中。有婢女往湖心去,踮着脚往桅杆上挂风灯,一点点升高,竹枝馆馨馨倒映在湖面上,成了这寂寞世界中唯一的光亮。 “这么晚了,舅舅还没回来。”她看着那簇光亮喃喃,“我有些累,怕是等不及给他请安了。” 她的脸隐匿在暗影后面,语气带着无奈,楚楚可怜。 蓝笙说,“你回去歇着吧,容与不会计较这些。”他拍了拍腿,“我也该回衙门了,今晚上怕是要连夜办差了。走吧,我送你到楼下,改天有空了再来瞧……我的花。” 布暖其实很想问他,既然这样忙,为什么还能腾出空闲来,在这片红药园里耗了半天功夫。再一想到底不熟,冒失了恐怕惹他恼火,便缄口不言,随他到了烟波楼下。 乳母已经在门前等,看蓝笙的眼神有些异样,福了福道,“多谢公子了。天色不早,就不请公子进来了,公子请回吧!” 蓝笙转身冲布暖笑,“我回去了,路上舟车劳顿,好生歇息。” 布暖欠了欠身,“蓝公子好走。” 蓝笙颔首,比个手势让她上台阶。她才走了两步,他突然脑子发热,急切叫了声“暖”。 布暖顿住脚回头,“请公子赐教。” 他略微狼狈的抚了抚额,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头疼,极力自持了才道,“没什么,我是想说……容与这两日忙,常要到子夜才回府,你明日和他请安也一样。” 她嗯了声,眼里微有笑意。踅身沿甬路往平台上去,手肘间的鸳鸯帛猎猎起舞,蓝笙退后一步痴痴观望,有一刻竟担心她就此羽化仙去。 要把这样白璧无瑕的佳人留在尘世中,那得花多大的力气,费多重的心思?一不留神她就会像那美人纸鸢一样,挣脱了禁锢的线,往很远的地方飞去。 他自问是个谨慎的人,虽然不像容与近乎苛刻,却也不至于轻浮随便。可是这一刻他倦怠下来,他没来由的喜欢上她,这样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他轻声的笑,笃悠悠挨着墙根往前。等了二十四年姗姗来迟,好在还不算晚。 他自得的哼唱着《凤求凰》,一路辗转往南,渐渐融入了夜色中。 那厢吃了晚饭乳娘服侍布暖入浴,隔着屏风嘀咕,“依我看,蓝公子是对你有意。你瞧瞧那举止神色,我是过来人,心里门儿清的。等明日见了六公子讨个主意吧!蓝公子是三品的京官,比咱们老爷高出去不止两等呢!倘或他真有这意思,也好早作打算。这可是门好亲,老爷夫人一定喜欢。” 玉炉在旁边大惊小怪,“是真的?有这样的好事?咱们小姐桃花运旺,长安果然是风水宝地!哎呀,那个蓝公子么……长得真是俊!我原当武将必定是满脸戾气,虎背熊腰的身板,谁知他居然是这等好模样!要不说他是个将军,我还当他是哪户富庶人家的贵公子呢!这样的人配小姐,郎才女貌再好不过。” 布暖泡在热水里,身上的疲惫点滴蒸发出去,仰身靠在浴桶边上,看着屋顶的瓦片出神。半晌才道,“你们别胡猜,他哪里对我有意了?人家不过是教养好,待人客气罢了,我们自作多情什么趣儿?没的惹人笑话!你没头没脑去同六公子说,六公子再去问人家,这么一来误会岂不闹大了?叫人家怎么瞧我呢!我是个寡妇,乳娘别忘了。” 乳娘秀一连呸了好几声,“这件事怎么又翻出来说嘴!什么寡妇,以后不许说这个!寡妇长寡妇短的好听么?没拜过天地,没入过洞房,他夏九郎死了一百个也不算数。咱们黄花大闺女,做什么偏给自己扣这屎盆子?有好人家,咱们照嫁不误!六公子是堂堂的镇军都督,体面光鲜的大人物,将来求他做主,蓝公子讨了你去,也不是不能够。” 布暖哑然失笑,她们为她操心她也知道,只是缘分这东西难说得很,总不能为了急于摆脱现状,就随意寻个男人嫁出去吧!那时候年纪小,婚事父母亲作主,她也反驳不了。如今大了,又经历了这样的事,自由是拿名声换来的,再不能草率了,自然要好好经营。 “别说了,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倒弄得真的似的。”她的手指在水里划动,拿巾栉盖在脸上,她听见自己从水面上发出的寂寞的声音,“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真的遇见那个人,就算隔着山重无数,我也不能错过。” 乳娘秀无可奈何,犹自唠叨着,“你这样,我也没法子,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慎重的。咱们临出门时老爷夫人千叮万嘱,要我千万看顾你。你是我奶大的,我那女儿没造化,两岁上就去了,我是一心一意扑在你身上的,你有了不顺,比割我的肉还疼。我盼着你有个好归宿,也不枉我操了这么多年的心。” 布暖只有诺诺称是,“我省得,碰着了我的良人,我头一个就告诉你。” “你别打哈哈,我素来知道你,嘴上抹了蜜,办事却不是这样。”秀说,送了件亵衣进去,站在边上替她擦身,一面道,“你细看看吧,蓝家相公真不赖,官场上得意,人也俊俏。我听他谈吐,并不像那些莽汉子,脸上笑模样,又温和又守礼。现今是个云麾将军,再隔几年,或者就和六公子一样升作上将军了也未可知。” 布暖和玉炉对看一眼,笑道,“你瞧着他好,我也瞧着他好呢!世人但凡长眼睛的都觉得他是做女婿的最佳人选,恐怕他家里早有了夫人。乳娘,你要让我去做二房么?” 乳娘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滞了滞才道,“那怎么成!咱们布家好歹是大族,断没有与人做小的道理。赶上有机会便问问,说不定人家还未婚配呢,军中的人娶妻晚,就像六公子,都二十七了不还是孑然一身么!” “舅舅今年十月里就迎舅母进门了,蓝公子自然也不会短了人的。”布暖不耐烦起来,“做什么要在他身上纠缠?才见了一次,说了几句话,你就急着把我打发给他。父亲说过女子不可自轻自贱的,我要是巴巴的贴上人家,那算什么?” “我没让你贴上他去,我只是让你上心些。” 布暖推她出去,嗔道,“乳娘,你老了,真是聒噪死了。快去歇着,我再等一阵,舅舅不回来我也要睡了。” 乳娘笑了笑,“也罢,这事急进不得,慢慢来吧!不过好歹放在心上,有了好机会别白错过,知道吗?” 布暖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下回见了他问问他可愿意娶我,这样总成了吧!” 秀叹着气在她鼻尖上捏了捏,“你这孩子!我多早晚叫你这么来着?真要直愣愣问,人家不当你缺心眼么?还是同六公子说的好。” 布暖鼓起了腮帮子,“你是打算叫我以后没脸见舅舅吗?与其你拐弯抹角,还不如我当面问他。” 秀讨饶了,忙摆手说罢,提着襦裙出了卧房,朝自己下处去了。 第六章 容与 绕过重重帷幔进了内间,香侬早点了灯,满室蜡油燃烧特有的味道。 香侬扶她坐到梳妆台前替她抿头,拿玉带把乌沉沉的发束起来,打量铜镜里的脸,年轻秀丽,眉头却笼着。 “小姐在想什么?”香侬轻声问,在她胸前涂上玉膏,用指尖一点点推开,香气在温暖细腻的肌理间氤氲。她垂着眼,凉薄寡淡。香侬看惯了她这样的神情,也不以为然,只道,“如今到了长安就别忧心了,舅老爷既然答应收留,一切自有他料理的。” 布暖倚窗坐在胡床上,手里捧着卷帛,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我有什么可忧心的?就是这里不能呆,大唐地广物博,难道没我落脚的地方?” 香侬低头给她涂抹手指,笑道,“正是呢,咱们还怕没处去吗?这里不留人,咱们就往冀州去,大舅爷和夫人是嫡嫡亲的兄妹,咱们投奔过去也使得。再不济,自己置处房产单过,往家招赘个小女婿,小日子且美着呢!” 玉炉捧着雪梨进来,接口调笑道,“倒插门女婿九成是无权无势的,怎么及云麾将军好!秀说的没错,小姐要是能嫁给蓝将军,不是什么烦恼都没了吗!” 布暖瞪她,“你也跟着瞎胡闹!平白无故偏把他扯进来,人家不过受了舅舅所托到巷口迎一迎,你们却在背地里算计人家,人家岂不冤枉死了!” 玉炉撅着嘴嘟囔,“兴许他还乐意被咱们议论呢!瞎子都看得出来,他送到沈府门前就算是办妥了六公子的嘱托了,为什么还要借着看红药的由头送到烟波楼来,又在醉襟湖边上磨蹭了这样久?他不是对你有意是什么?” 布暖嗤笑,“你想得太多了点,凑巧而已。” 玉炉坐在月牙凳上削了梨递给她,乜着她道,“我要是想得多,应该觉得你对他也是有意思的。他种他的红药,你去凑什么热闹?” 布暖被她问得怔住了,半天才呐呐道,“我是瞧一个男人爱倒弄花草,有点奇怪罢了。” 香侬点起了零陵香,看布暖愣头愣脑的样子不由发笑,“玉炉这丫头魔症了,路上颠了两天不累么?还不收拾了去睡觉,在这里胡说八道讨人嫌!” 玉炉吐了吐舌头,服侍布暖洗手漱口,便托着漆盘跟香侬转出屏风到外间去了。布暖闭上眼睛,听见直棂门在轨道上滑动的声音,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手里的卷帛沉甸甸几乎拿捏不住,随手往案头一搁,翻个身,连被子都没盖就胡乱睡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个男人站在那里,看不清面目,她的指尖曾经触摸过他的轮廓,很亲切,很熟悉,却不知道他是谁。 醒来的时候仓皇失措,胸口嗵嗵急跳,有种东西要破茧而出。她喘了半天气,略平静了些下床倒水喝,然后坐在那里思忖那人到底是谁。 不是差点成为她丈夫的夏景淳,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从未相识,却让她生出刻骨的相思,说来太匪夷所思,明明虚无,又似乎真实存在。 布暖抬手敲了敲脑袋,她大约是要走火入魔了,都是秀和玉炉闹的!近来老是做这样的梦,她想那个一定就是命里注定的人,之所以踌躇,是因为还要等待。 玉漏水声嘀嗒,已经到了夜半时分。她起身到窗前,推了窗屉子朝外看,月色很好,洒得满世界银辉。月光照在湖面上,水波流荡间泛出粼粼的光。竹枝馆前的桅杆上仍旧风灯高悬,只是回廊上每隔几步就点起了小灯笼,从烟波楼居高望去,那水榭廊子在薄薄的雾霭里迤逦婉转,升腾出一种仙境般飘渺的味道。 竹枝馆的窗口是暗的,她站了一阵觉得遍体生凉,正想阖上窗扉,却看见一个人拂柳而行,在蓝笙那片红药园前稍作停留,回身上了拱桥,沿着水廊子朝着湖心亭去。 风有些大,把他的襕袖吹得鼓胀起来。烟波楼地势虽高,离醉襟湖却不远,站在楼上,连他飞扬的头发都看得真切,当真是玉山将倾,翩若惊鸿。 布暖怔愣着,不确定那人是不是舅舅。舅舅是镇军大将军,在她想象中该是穿着盔帽甲胄,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怎么也不会是这样书生气的打扮。转念再想想,蓝笙都能儒雅得秀才似的,舅舅回了府里,未必就不能够。 回廊上的人或许是感觉到什么,放缓了步子驻足回望。这下子把布暖吓得够呛,慌手慌脚的闪到了一边,背靠着窗框又心有不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大概是本能反应。她唉声叹气,做贼心虚么?不就是看了人家两眼,如果那是舅舅,也没有必要遮掩。 她想大大方方站回去,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心里好奇着,想看看那人脸长得什么样子,于是扒着窗户缝往外瞧。 啧啧!她赞许的咂咂舌,真是个好看的人呐!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风情。她歪着头思量,万千风情……用在男人身上似乎不贴切,但除了这个,她寻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了。 他站在那里仰望,背着手的样子安闲自得。布暖想起《湘夫人》里的话: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如果他是舅舅,那就是人和名字最完美的结合。 她的手指笃笃点着窗台,摇头晃脑的感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啊!”再悄悄的看,他复往竹枝馆去了,衣角飘飘,在那灯火阑珊处穿行,洁白的广袖长衫,恍惚是这世间唯一的风景。 布暖倒在榻上胡思乱想,最昌盛的国度,最旖旎的时期,最漂亮的人……长安有着比洛阳更加血脉旺盛的生命力。她傻傻的笑,她有预感,这趟长安之行一定有奇异的际遇。 第二天起身头晕乎乎的,乳娘领人来给她梳妆,沈府的婢女鱼贯进来肃礼,张罗早点。她让免礼,突然想起昨晚的情景,光着脚跃下胡床去开窗。 乳娘唬了一跳,追赶上来问,“一惊一诈的,这是怎么了?” 醉襟湖上水汽迷蒙,灯笼都已经熄了,只是不见人影。她有些怅然,回头问沈府的女管事,“尚嬷嬷,昨晚六公子回来过么?” 尚嬷嬷和善笑道,“回来是回来过,只是军中甚忙,公主招婿,这几日有各国使节来求亲,六公子负责宫城警跸,天蒙蒙亮就往衙门办公去了。” 布暖哦了声,料着昨晚看见的那个就是舅舅,既然走了,也不必急赶着过去见礼,便趺坐下来任她们打扮,只道,“老夫人和叶家小姐回来了,劳你打发人来告诉我,我过去请安。” 尚嬷嬷欠身应个是,又道,“六公子走时吩咐,小姐在长安人生地不熟的,别忙着出府,暂且歇息两天,等六公子空闲下来再带小姐往外头散心。” 布暖微蹙了蹙眉,她在家时就听母亲说舅舅规矩严,到了这里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家里小厮婢女各司其职,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小到连眼神表情都是收敛自律的。不让她随意走动,想来是家规的一部分。她虽然不太满意,可到了人家屋檐下不比在自己家里,总要受些约束。 “是,我知道了。”布暖笑了笑,见下头人都出去了,示意秀拿些钱帛出来赏她。 尚嬷嬷诚惶诚恐的推辞,“大小姐的情奴婢领了,这东西万万不敢受。” 秀只管往她手里塞,“不值什么,往后在府里要仰仗嬷嬷多照应呢!我们小姐年轻,有些地方不周全的,还请嬷嬷多提点。”看尚嬷嬷脸上犹豫,十个手指想抓又不敢抓的样儿,秀索性掀开藤盖子,把东西装进食盒里,往她腿边送了送,笑道,“这是该当的,我们知道六公子高官厚禄,待下面人也宽绰,这么点东西嬷嬷未必瞧得上眼。但这是我们小姐的心意,嬷嬷好歹收下,算给家里孩子买糖吃的。” 尚嬷嬷搓了搓手,尴尬道,“这怎么好意思,府里没这规矩的。” “嬷嬷多虑了,人情嘛,做什么要放到规矩里论?”布暖呷了口香茶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嬷嬷知道,我客居在这里,怕不留神惹舅舅和外祖母生气。他们不方便说,我倒成了不知趣,那样就不好了。” 尚嬷嬷点头,“小姐真是个仔细人!说起府里规矩,也没有特别的,老夫人那里没什么,无非是大家子里寻常的教条。只六公子有些地方揪细,府里不管谁,没有他的允许一概不得上湖心亭去,就连知闲小姐也是一样。还有就是他问你话,你一是一二是二,不准打半句诳语。他有了上句,你再接下句,不准瞎搭话,不准聒噪……”尚嬷嬷怕吓着她,忙笑道,“也不是那么瘆人的,六公子脾气还算和善,就是喜静,府里不许喧哗,治军也是这样。奴婢有一回奉老夫人之命往屯营给他送风寒药,偌大的中军营帐,单是将军校尉、司阶中候都有二三十人,却是鸦雀不闻,连声咳嗽都没有的……” 布暖听得目瞪口呆,尚嬷嬷才发现自己是越描越黑了,又讪讪的笑,“六公子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过督军出身,难免严谨。小姐是嫡亲外甥女,疼都疼不过来,总不至于太过苛责,小姐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布暖搁下茶盏,转过脸让香侬贴云母花钿,照着镜子抬手抿了抿鬓角,温声道,“我也没别的,不过谨言慎行罢了。” 尚嬷嬷赔笑,“单这样也足了。”言罢欠身纳福道,“叫小姐破费怪不好意思的,谢谢大小姐的赏。大小姐要是喜欢就往园子里散散吧,只要不出府就成。奴婢那里还有活计,这就告退了,等接着涤垢庵的信儿再来通禀小姐。” 玉炉送尚嬷嬷到门口,回身说,“六公子既然规矩严,怎么托付蓝将军迎小姐?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让个男人来接算怎么回事?”她抚了抚下巴,惊喜道,“莫不是六公子有意把小姐作配蓝将军,先让你们见上一见,若是好,就让蓝将军来提亲?” 秀喜笑颜开,“那敢情好!真要这么的,这事十有八九是成的。” 布暖由得她们自娱自乐,依她看,舅舅这样安排不过是怕她觉得受了怠慢。他值上忙,府里当家的又在庵堂里斋戒,只剩一屋子丫头仆妇没个样子。蓝笙是他至交,托他代为迎接才显得郑重其事。他一番苦心,到了她们眼里竟变成另有所指,真叫人啼笑皆非。 第七章 知闲 香侬拾掇着妆奁盒子,瓮声瓮气说,“我怎么觉得舅老爷是霸王似的人物?府里下人个个治得大气不敢喘,这样的人是好相与的么?” 布暖调过头看她,这丫头看事情透彻,比玉炉强多了!她觑玉炉,“你快学学香侬,长点脑子我将来才好放心把你配出去,别嫁了女婿天天回来哭。” 玉炉一脸茫然,“我怎么了?关女婿什么事?不让喘大气咱们就小口的喘呗,治家严也不赖,起码省了好多的口舌。” 香侬兀自嘟囔,“进了府不叫出去,要往外头走走得有他准许。如今小姐喘症根治了,原本来长安还想到处见识见识的,这倒好,关进了牢笼。” 布暖颇有同感,这位舅舅的独断专横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她都已经及笄了,如今不是前朝时候,满街的女孩儿闲逛,戴个帷帽就能到处跑,为什么要限制她的自由? “快省些心吧!”乳娘摇着头说,“六公子自有他的考量,长安是京畿重地,各州县来往官员多,万一不凑巧遇见了熟人,到时候怎么处?有他在还有转圜,没他在,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和人上衙门理论不成?” 布暖听了怏怏的,话是没错,自己现在这样情况,没在夏家对着牌位每日一长哭就已经很好了,还盼着四处游玩,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她叹口气,挪到案上量水磨墨。玉石镇纸在红笺上来回的刮几遍,提笔蘸墨给父母亲写家书,大抵报个平安,请二位大人勿念。想了想,又写在舅舅府上很受照顾,外祖母和舅舅都顾念,请父母大人保重身体之类的安慰话。写完了撂下笔,托起纸吹干了装进封套里。 “你往二门上找布谷去。”布暖仔细拿浆糊粘好口递给玉炉,“让他问问管家,找个靠得住的人送洛阳,千万要留神,别出什么岔子,免得麻烦。” 玉炉应了,揣着信出了烟波楼。 “我听你口气,昨天见着六公子了么?”乳娘舀了米汤递给她,“什么时辰?我们都回房了,不在跟前伺候,这样子多失礼!” 布暖唔了一声,“没说上话,半夜的时候我躲在窗户后头看见的。我一觉睡醒起来喝水,他正回竹枝馆去,本想打个招呼,后来想想我衣冠不整的样儿太没体统,索性就装傻充愣。” 她得意洋洋的冲香侬笑,乳娘念了句阿弥陀佛,“六公子没看见你么?” 布暖回忆了下,“大约是没有吧!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我打量这架势,往后舅舅恐怕比父亲还严苛,当初就不该来长安的。” 她嘟着嘴,泄愤似的举起筷子,往那垒得高高的芙蓉包狠/插过去,动作粗鲁,面目狰狞。 乳娘唉哟一声叫起来,“姑娘家的要文雅,这是干什么?举止有度是自小说到大的,平素嫌我唠叨,你但凡能听不进去一句半句,也不用我日日的提点你了。” 布暖缩着脖子说知道了,正恹恹喝粥,门上进来个梳环髻的婢女,欠身道,“小姐安好,尚嬷嬷差我来回话,老夫人和叶大小姐从涤垢庵回来了,这会儿在洗漱呢,小姐过渥丹园吧!” 布暖道好,乳娘忙着给她换上孔雀半臂和藕丝裙,倒插好了玉笄,千挑万选拣了根鸳鸯绣带挽上,都收拾停当了,这才跟着婢女往老夫人住处去。 头天进府走的只是东园,渥丹园在醉襟湖以西,穿过紫荆盛放的甬道,远远就能看见雄健的斗拱和深远的出檐。 那是个用回廊圈成的独立院落,富贵华丽。台基的地栿和垂带石上都有彩绘石雕,连瓦当和柱础也饰以莲花。渥丹园正殿的屋顶很高,门前是四根合抱粗的石柱,向里看去,墁砖透亮,像泛着银光的湖面。 布暖到台阶前驻足,明间里人来人往,却寂静无声。 一个仆妇到门前探看,热络的迎上来,“是大小姐么?” 布暖笑了笑,抬头见一个穿着金泥裙的妇人从明间深处急步出来,温声道,“是暖儿来了?” 布暖想那就是舅舅的生母蔺夫人吧!面目平和,略显富态,眉梢处描着精致的斜红。四十多的人,保养得当,并不显得老态。 蔺氏上来牵她的手,上下打量了道,“好孩子,我昨日接到你舅舅的口信,原本应该即刻回来的,只因为课业一时完不成,拖到今早才回府。慢待你了,千万别恼外祖母才好。” 布暖人后随性,该做样子的时候还是不含糊的,屈膝给蔺氏跪下了,磕了头道,“暖儿给外祖母见礼。暖儿惭愧,到现在才来见过外祖母,请外祖母恕罪。母亲/日夜思念外祖母,让暖儿代问外祖母好。母亲自觉忤逆,千叮万嘱让暖儿一定在外祖母跟前尽孝。” 蔺氏听了连连点头,亲自搀起来道,“自家人不必多礼。你母亲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瞧着长大的,和自己孩子没什么两样。”一面携她进屋子一面唏嘘,“暖儿啊,六郎都告诉我了,好好的姑娘,遇上这种事,叫我说什么好呢……难为你母亲,这样做已经是最好的补救方法了。你到了外祖母这里只管放宽心,万事有我和你舅舅,将来总有出路。过了这道坎,前头未必不是另一片好光景。” 布暖低头应是,到目前为止还算顺风顺水,蔺氏没有为表亲热哭天抹泪,倒让她觉得真实。本就该是这样,没有血缘,不过是顺水人情,大礼上说得过去就是了。她盈盈福下去,“一切但凭外祖母和舅父作主。” 蔺氏浮起笑靥,拉她落座问家里人可都安好,又道,“如今你母亲这辈的,出嫁的、外放做官的,鲜少有团聚的时候。我每想起这个就伤心,你外祖父过去了,骨肉走得愈发远,好好的一大家子都散了。我身边只有你容与舅舅一个,他任都尉的时候倒还好些,现在官越做越大,常整月不着家,这样大的府邸只我一个孤老婆子,太过寂寥。这会儿好了,你来了,又有知闲伴着,府里可算热闹起来了!” 正说着,外面婢女通传叶小姐来了。 布暖听了忙起身,门外进来个穿碧纱裙的女子,云髻高梳,半垂的袒领外露出雪一般洁白的脖颈,眉眼间似有慵懒,以目下的评判标准来看,叶家小姐绝对够得上是盛唐美人。 她款款而行,审视着布暖,“我才换好衣裳来晚了,这是暖儿吧?” 布暖生出些许自卑来,这就是块丰腴的美玉啊!自己站在她面前只能算纤瘦羸弱,她吹口气,绝对能把她吹到十里开外去。 她汗颜不已,暗里思量她平时到底吃些什么,一边欠身,“是,叶小姐安好!” 叶知闲虚扶了一把,笑着说,“常听你舅舅提起你呢,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布暖抿嘴笑,“布暖蒲柳之姿,舅母才是国色天香真牡丹呢!” 叶知闲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随即红了脸,“姨母你瞧暖儿!快别拿我打趣,闹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瞧那样子果真受用,蓝笙之前说过这位小姐不好处,既这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先夸她漂亮,再来声“舅母”,自然错不到哪里去。 知闲是蔺氏的外甥女,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是她费了多少心血促成的,见布暖乖巧懂事嘴又甜自然高兴,伸手揽住了抱在怀里,笑道,“这孩子讨人喜欢的!先别忙叫舅母,知闲是你舅舅的表妹,长你两岁,你们面上不是同辈,私底下却可以以姐妹相称。等她和你容与舅舅拜堂成了亲,那时候再论辈分不迟。” 布暖哎了声,“叶姐姐,那布暖就逾越了,先唤声姐姐,十月里再改口。” 蔺氏抚了抚布暖的发,和煦道,“这就是了,等办了喜事再叫舅母,舅母封个大利市给你!” 叶知闲羞涩的笑,颊上抿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转身到月牙凳上坐下了才问布暖,“你可曾见过容与舅舅?” 没照过面应该不算吧!布暖摇了摇头,“还没有,舅舅昨日是托蓝将军迎我的,蓝将军说舅舅军中忙,一时回不来。” 叶知闲脸上不快,微撇了撇嘴说,“蓝笙那人的话作得了准么?油嘴滑舌的都头,神憎鬼恶的积年!他说容与忙军务?还和你说了什么?肯定没好话,少不得叫你防着我,是不是?” 布暖目瞪口呆,敢情这两个人有积怨,其实分开瞧都不像恶人,可凑到一起就不对盘。这是八百年前的冤家,相互抨击是人生乐趣。 叶知闲见布暖发怔,稍调整一下坐姿靠得更近些,切切道,“你要仔细,那个蓝笙不是好人,他父亲是太子太师,他借着祖荫做了云麾将军,其实就是个地道的纨绔!你往后见了他要远着点,别拿正眼瞧他,也别和他说话,免得沾上晦气!” 蔺氏只管叹气,“你和晤歌是上辈子的仇人么?说来也怪,真真是八字不合,晤歌和六郎是自小玩大的兄弟,你也拿出点肚量来,瞧着六郎的面子吧!” 布暖转脸看乳娘,秀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动声色,只是嘴角有些扭曲。 她忍不住嗤笑,秀眼里的好女婿人选,到了舅舅未过门的媳妇嘴里就成了那样,可见表面上的东西都作不得准。 叶知闲听了蔺氏的话只得作罢,状似幽怨的说,“容与也真是,暖儿昨日就到了,他衙门里再忙也该抽出时间来见一见。这么做舅舅的,把外甥女撂在家里只管忙他的,打发个不相干的人来料理,成个什么话!” 知闲是闹小姐脾气,蔺氏却能体谅儿子。容与不是沈家长房长子,不能子袭父职,做到今日的上将军,都是拿血肉拼来的。人人褒奖他濯濯如春月柳,连当今圣上都夸他是儒将,没有人知道他俊雅姿仪后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为朝廷办事不能有半点疏漏,微末的差迟都足够满门抄斩,他身在重位,除了慎之又慎,还能怎么样? 第八章 孤复 蔺氏一头心疼儿子,一头又要顾念知闲的感受,便吩咐边上的仆妇道,“玉娘,你去门上寻管家,打发个小厮到屯营给汀洲传话,让他回禀六公子,瞧今晚上能不能早些回府。大小姐才来,好歹一家人吃个团圆饭。他近来忒忙了些,铁打的身子又能敲几个钉呢?还是歇一歇,睡个囫囵觉才好。” 玉娘领命去了,知闲和蔺氏又喋喋说起了庵堂里的事,计划着要抄佛经舍人,要备着钱米布施,还有香油烛火要添。布暖不懂那些,一时听得乏味,转脸看窗檐下的四抄偷心斗拱,还有前院屋脊两端高挑的鸱吻,暗忖着到底上将军府邸,这样规制,恐怕都能和禁苑比肩了。 “暖儿在家跟着母亲礼佛么?”蔺氏看把她干晾在了一边有点过意不去,找了个话头子搭讪,笑道,“其实我知道,在佛龛前一打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你们姑娘家年轻,压根儿静不下心来。我看知闲也是抓耳挠腮的难受,之所以硬熬着,大抵是为了陪我,迁就我。” 叶知闲有些尴尬,笑了笑说没有,一面斜着眼睛看布暖。 布暖老老实实端坐好,应道,“母亲礼佛最虔诚,一天三柱香,必定是要亲自敬献的。我跟着敲过木鱼,只是经书上的梵语好些不认识,我不会读。母亲瞧我念得辛苦,便不强求了。” 蔺氏料个正着,也不觉得意外,笑道,“是了,我们上了岁数的终日无所事事,拜佛参禅算个寄托。于神佛,有个信字才好入我禅门。既然不信,勉强亦是不敬。与其不敬,不如不拜。”又对知闲道,“如今暖儿来了,你也有了伴,倘或实在不喜欢就罢了,也不用逼着自己,等日后心思定了再说不迟。” 布暖看见知闲的嘴角明显一沉,急切道,“我还是跟着姨母礼佛的好,不论怎么总归是赎罪业积德的。姨母这样诚心,才换了容与哥哥仕途顺畅,我随姨母一道,求佛祖保佑容与百样齐全。” 布暖叹了口气,这话说的,似乎夏家九郎早逝归咎于她早前没有积德似的。她这样的处境一定吓坏叶小姐了,她上赶着行善保自己幸福无虞呢! 下头仆妇要绣云头履,端了花样子来给蔺氏挑,她一样一样拿着比,转脸道,“你们姑娘家一处玩吧!时候还早,知闲带着暖儿四处逛逛,等吃饭了再过渥丹园来。” 知闲起身纳福应个是,牵起布暖手道,“咱们到园中的亭子里坐坐去。” 布暖给蔺氏行礼辞了出来,跟在知闲身后往园林里去,一路浓荫相随,有风吹过来,吹散了知闲身上脂粉味,吹动她腰上禁步,金玉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回头打量布暖,发髻顶上牡丹的花瓣在风里摇曳,勾着唇角道,“你打扮得太素静了,这样的年纪应该涂些胭脂和口脂。” 布暖半仰着脸,日影映照下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笑道,“我是个懒人,白天抹晚上洗,太麻烦了,还是这样好,省了好些事。” 知闲深深看她,她的确天生丽质,没有雕琢已经这样显眼,若是再精心打扮,自己未必比得过她去。女孩总有个攀比的心,她对外表不考究似乎也是好事,其实她就这个模样倒另有种独特的味道,淡淡的,虽然漫不经心,也让人无法忽视。 “叶姐姐,你和舅舅的好日子订下没有?”她随意坐在抱松亭的石凳上,大眼睛灼灼发亮,“喜服都备好了么?” 知闲颊上泛红,扭捏道,“请钦天监的监判占了日子,十月二十六宜婚嫁,已经定准了那天。喜服我母亲三年前就差人做成了,倒不用现下急着赶出来。”她挨着布暖坐下来,眼神里带了些怜悯,“你遇上这种事,我听了心里不好受。咱们投缘,我也宽慰你几句,事到如今再别去想那些了,安心在这里住下,自家亲戚不帮称,还有谁心疼呢?” 边上一直缄默的乳娘和香侬对看一眼,顺势道,“知闲小姐真是个好人,我们小姐心里苦,到了舅舅家总怕给人添麻烦,现在有了您这句话,可算是安生了。” 布暖发现秀也善于加油添醋,不过她这么说,自己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人活着很多时候不得不受外在环境影响,你越显得弱势,别人越有安全感。必要时候的服软装可怜,也是一项重要的生存技巧。 叶知闲果然愈发温和,拉着布暖的手道,“真是个傻姑娘!容与和老夫人都是好人,你是娘家至亲,怎么会嫌你添麻烦呢!夏家公子临成亲殁了,保不定是他无福消受美人恩,你命里注定的良人不是他,也没什么可伤心的,看开些吧!” 秀应承道,“知闲小姐的话最是在理的,还怕没有良配不成?有舅老爷在呢,将来倚仗舅舅舅母做主,要寻个好家世的公子岂是难事!” 布暖低头不语,算是服了乳娘顺竿爬的本事。 叶知闲腼腆一笑,“容与军中多的是良将英才,没有娶亲的也不在少数。他是个有心人,不用我提,他自然会替你留意的。” 乳娘忙蹲身给知闲行礼,“奴婢先代小姐谢过知闲小姐了,她面嫩,请知闲小姐多在舅老爷面前照应。” 知闲含笑应了,打量了布暖道,“我月头上到妆奁铺子里打首饰,这阵子回鹘的臂钏正有行市,外头大家小姐都有的,我随大溜订了两只,回头让丫头给你送一只过来。纯金的东西旺运道,你别嫌累赘,横竖戴惯了就好了。” 布暖抬眼看她,推辞道,“多谢姐姐了,你自己留着添妆吧,我不爱那些东西呢!” 叶知闲道,“我知道你不短首饰,那是我的意思,算见面礼吧,千万收下。”又捋她鬓角的头发,啧啧道,“哪有女孩儿不爱脂粉头面的,你这样好的颜色,连朵花都不插,白辜负了大好年华。” 布暖调笑道,“我有什么颜色?倘或有你这等艳丽,不说一朵花,插个满头也使得。” 叶知闲掩嘴笑,“又混说!烟波楼门前那片红药园你瞧见了么?那是蓝笙种的。蓝笙那人虽讨厌,花倒种得不错。我要是你,一天上那儿摘一朵,摘到那片园子秃了为止。” “你一肚子坏水,别带坏了暖儿。”抄手游廊那头一个声音传来,蓝笙摇着扇子站在台阶下,半边眉头挑得老高。走近了先冲布暖温和一笑,然后眼带鄙夷的乜知闲,没好气道,“暖儿喜欢,别说一天一朵,就是立时满园剪下来供在她屋里,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要换了你……想都别想!” 知闲啐了一口,“谁稀罕你的花,白送我我都不要。谁知道有没有毒,万一染上个花啊柳的多不好!” 蓝笙哼哼冷笑起来,“你一个姑娘家懂得真不少!花柳?谁教你的?你只知其名,可知道这毛病是怎么来的?” 叶知闲到底是没出阁的,涨红了脸道,“你这人无药可救,别打量人家不知道,你们狼一群狗一伙的上暗门子寻欢作乐,还要我点破么?” 蓝笙似乎无限畅快,露出雪白的牙,拿扇子拍着掌心道,“狼一群狗一伙?你那容与哥哥也在其列,这么说,仔细他恼你!” 叶知闲彻底拉下了脸,“你胡说,容与绝不会往那种地方去!” 布暖在一旁听得头大,看他们要打起来似的,忙去拉知闲画帛,低声道,“姐姐别气,有话好好说吧!” “暖儿你别管。”蓝笙是见了知闲分外眼红,绷着面皮对她道,“去又怎么?别说容与目下还未和你成亲,就算拜了堂,驸马爷们还偷着去找乐子呢,你的教条竟比大唐公主还严些!” 知闲气急败坏的瞪着他,颤声道,“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亏你也是朝廷大员,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不害臊!” 蓝笙拱了拱手,“好说!我们行端坐正,是你偏要往歪了想。我瞧着容与面子不和你计较,你倒来劲了!” 他们那里缠斗得酣畅淋漓,布暖只顾赞叹,男人斗嘴不输女人,这位将军真了得!再瞥身后侍立的人,乳娘和香侬完全傻了眼,看他们你来我往的挖苦,半张着嘴呆若木鸡。 知闲恼火的甩袖,“你怎么这么闲?巴巴的跑到别人家里来做什么?容与不在,我们一屋子女眷,你读过礼义廉耻么?什么叫避嫌知不知道?云麾将军……”她撇嘴,“统领三军,大约是把脑袋操练坏了。” “自作多情!本将军又不是来瞧你的。”蓝笙连正眼都不看她,只对布暖和善道,“你舅舅中晌在陶然酒肆宴请几位外埠节度使,我眼下有空闲,来接你过去,给你洗尘可好?” 布暖愕然,“舅舅会客,叫我过去做什么?” 蓝笙说,“不在一处的,那边吃完了酒再过你这边。他昨夜回来你已经歇下了,没见着面心里记挂着,今天怕又要带晚,别回头闹得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他这个舅舅未免失职。他是个揪细人,不愿给人诟病,你还是去一趟,好叫他安心吧!” 布暖看看叶知闲,“叶姐姐也一同去么?” 蓝笙立刻丢了个眼锋过去,“我是赶辇车来的,两个座儿,没空余。” 叶知闲咬着牙,心里早把他骂了个底朝天。虽然她也想见容与,却绝不愿意向蓝笙妥协,梗着脖子站起来哂笑,“我就不去了,暖儿你仔细些,有的人道貌岸然,骨子里坏得流脓,你跟他走要留神,别叫他把你卖了。” “这不劳你费心,你还是回去绣你的鸳鸯蝴蝶吧!”蓝笙对布暖笑得阳光灿烂,“老夫人那里我差人通禀过了,你可要回去梳妆换衣裳?我等得的。” 第九章 眄睐 布暖摇头说不必,她来见老夫人才换的衣裳,脸上没有涂脂抹粉,也不用担心花了妆。这就是素面朝天的好处,大不了洗把脸,上哪儿去都不耽搁功夫。 叶知闲怨怼的睨斜蓝笙,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巧言令色,没安好心!” 蓝笙冷冷看她,“巧言令色也好,口蜜腹剑也好,和你什么相干?”顿了顿扯起嘴角干笑,“你莫不是眼红吧?真要想去也不是不能够,叶大小姐开开尊口,蓝某大人不计小人过,可以另替你想法子。” 知闲啐了一口,“你想得倒美!别说本小姐不屑与你同往,就算真的要去,没了你,难道我还到不了陶然酒肆吗?”她昂首走出了抱松亭,只道,“本小姐心胸宽广,没那闲情逸致和你一般见识。山水有相逢,你别得意得太早,小心乐极生悲罢了!”说着领婢女仆妇逶迤去了。 布暖朝她离开的方向看看,喃喃道,“还是等会儿吧!万一她另安排了马车和我们同去,等到她也好做伴。” 蓝笙不耐瞥了知闲的背影一眼,“她是个骄傲的人,万万拉不下这个脸的。不必等她,咱们这就走吧!” 布暖垂首跟他到府门口,车辇早在那里等着了,曲柄镂雕支撑的油布车棚,高高的车辕,简单小巧。 秀取来帷帽给她带上,别住了皂纱下沿嘱咐,“没有奴婢们陪同前往,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又对蓝笙欠个身道,“我家小姐初来长安,一切劳公子多照应。” 蓝笙微颔首,自己先上了车才探身来拉她。布暖犹豫着去搭,他的手掌带着薄薄的茧子,温暖有力的,手指收拢,把她紧紧攥在掌心。布暖头一回和男人这样靠近,红着脸大感不自在,所幸蓝笙看不见,她倒也能装得落落大方。 鞭子凌空“啪”地一抽,两匹顶马撒开蹄子奔跑起来,转便眼出了春晖坊。 布暖隔着皂纱左右观望,官道两侧是林立的酒肆茶馆,商铺门前挂着流光溢彩的五色灯笼,门廊下盛装妖娆的女子迎来送往。朱红大门里,胡腾舞者戴着缀满珠宝的蕃帽在高台上跳跃旋转,腰间银铃伴着每一个动作飒飒作响。鼎炉里的熏香蒸腾得满室迷蒙,长安处处浮动着繁华和奢靡。 她倚着扶手指了指那片欢乐的海洋,“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么?”蓝笙淡漠的一瞥,“平康坊里的濯春楼,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去处。” “我们是要去那里?”布暖笑了笑,“看上去真热闹。” 蓝笙摇头,“你还真信知闲的话?男人有时应酬,出入于这样场合在所难免,我也不敢说我们洁身自好得柳下惠似的,但也不至于像知闲说得如此不堪。此次宴客也算公务,大白天去那种地方总归不好看,你舅舅是个爱面子的人,不愿背后落人口实,何况还要给你接风。”他转过脸来,看不清皂纱后面的五官,眼神却分外专注,正色告诫她,“好人家的姑娘从来不去那里,那是个堕落的销金窟,会把人带坏。往后就是经过这里,也要绕道而行。” 布暖垂下眼说是,他还真是宽以律己,对她谆谆教诲,俨然是个正人君子,对待自己怎么样呢?眨眼就变成了“在所难免”。其实她长在陪都,洛阳教司坊也是遍地开花的,妓院里的胡姬粉头们夜夜笙歌,歌声顺着洛水能飘出安化门去。 “既然你知道那里会把人带坏,为什么还要去?”她装傻充愣,小指勾起了遮面,状似无辜的眨着大眼睛,“你同舅舅说说吧,知闲姐姐不喜欢他往那种地方去呢!” 蓝笙在她秀丽的眉眼间巡视,温声道,“暖儿也不喜欢,是不是?” 她点点头,“君子以厚德载物,其身正,不令而行。我知道公子和舅舅都是自小熟读孔孟的,况且又身在要职,常出没那种场所有失体统的。” 这种劝谏的话换个人说,或许他会觉得厌恶甚至愤怒,可从她嘴里出来,他竟会觉得天籁般的悦耳动听。 蓝将军太了解自己了,他出身显赫,母亲是阳城郡主,父亲官拜太师兼上府果毅都尉,前头四个姐姐,他是老幺,家里拿他当心肝肉命根/子。他是衔着金钥匙来到这世上的,打从落地就注定是个混子。这二十几年来对什么都不甚上心,除了打仗卖命以外一身的臭毛病。学里的师傅也好,家里二老也好,谁在他面前啰嗦他就跟谁急,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无法无天的过了,谁知情况居然急转直下。 “我听你的。”他说,笑得颇有深意,“本来就是闲得发慌找乐子,往后有正经事要办,那边不撂下也不成了。” 他说“我听你的”,这话叫她背上直起栗。茫茫然又不敢看他,慌忙放下皂纱别过脸去。 女孩家害臊,蓝笙也不以为然。她平静得一潭死水反倒不好,容易忽视他。必要的时候要摇晃摇晃,起了涟漪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男人抛砖引玉是天经地义的事,反正他皮厚,也不怕被她笑话。 他咳嗽一声,慢吞吞道,“我和你舅舅走得近,以后常来常往,你总叫公子显得疏远。” 布暖想了想,“不叫公子未免不敬,你是我舅父的朋友。” 蓝笙手里的牛皮鞭子悠哉摆动,笑道,“哪里来这么多的规矩!我和你舅舅不一样,大家各自随意,日子才过得舒心。你叫我蓝笙也成,晤歌也成,只是不要再以公子相称了。”见布暖不应,他偏头打量了下,戏谑道,“莫不是怕容与怪罪?这人当真是个假道学,你还没见他就怵他?别怕,他要是说什么,自有我来抵挡。” 布暖的确纳闷,这个蓝笙热心过了头,这么套近乎也不是个事儿,想辩驳又怕不小心得罪人家,只有闷头默认了。 一时无话,坐辇在官道上行进,拐过几个转角,蓝笙把鞭杆在车辕上轻轻磕了声,顶马慢下来,容与设了饭局的陶然酒肆便到了。 酒馆里香气暾暾,没有油腻的饭菜味儿,布置得也简洁雅致,利落的门窗线条和雪白的绡纱,隐约还有琴歌传出来。 店里的伙计穿着缺胯袍,衫子的一角掖在腰带里,连跑带纵的上前叉手行礼,“蓝将军怎么这会儿才来,大都督在雅间等了有一阵了,小的引二位上去。”边却行边搭讪,“小的看今日大都督宴请的是大官呐,一个个膀大腰圆肥得流油。也赶巧了,从幽州来了个唱曲的团儿,里头姑娘漂亮,变文、莲花落子、花鼓戏、高台曲儿样样拿手,回头小的挑两个来伺候郎君们。” 蓝笙笑应,“你这兔崽子生意经玩得转!别忙指派一处,另往听涧雅序打发一伙,先叫他们等着,我过会儿就去。” 小二响亮的回了个“得令”,眉开眼笑的引两人上了宽阔的台阶。 陶然酒肆很大,环境也清幽,左右两边的楼是独立的,用天桥和主屋连接。但凡能搁下花盆的地方总有绿意盎然的花草,这吃饭买醉的地方倒不似别处艳俗,很有些出尘的味道。 蓝笙对布暖道,“咱们先过你舅父那里去,见了礼再退出来,容与离席也有交代。” 布暖不愿意见陌生人,却也无可奈何,到了这里横竖要听他安排。好在那里有舅舅,还算有人可倚仗。 “别怕,请个安就行了,耽搁不了多久。”蓝笙见她踟蹰,便微躬着身子软语宽慰。 说话间到了一片亭台上,三面帘幕低垂,正门前纵向挂了两排大红灯笼。布暖抬头看,风吹着竹帘微微摆动,隐约看见亭内趺坐了几个人,不知说了什么,笑得轰然有声。 蓝笙低头问,“你还认得出哪个是你舅父么?”他朝屏风前的人一指,“那个穿官袍的就是。” 布暖望过去,舅舅没有坐上首,半个身子斜倚着凭几,露了个侧脸看不真切。只见到一身紫色绫罗朝服,腰上金玉蹀躞下挂着金鱼袋,没有戴武弁,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单单坐着,已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布暖心里突突跳起来,没来由的有些胆怯。这是长辈,还是个规矩大,教条严的。她小心审视,脑子里昏沉沉的思量,眼前这位舅舅的气势和昨夜判若两人,她一定是睡迷了,怎么会以为舅舅是那个温柔儒雅的模样呢! “晤歌怎么才来!”亭里面南而坐的人眼尖,率先站起来,抱拳道,“蓝将军好忙的人!上将军适才还说你呢,叫咱们好等!” 蓝笙脸上带着官场上惯用的笑容,热络拱手还礼,“东林公,培如兄,长远未见,仔细算算有半年多了,二位别来无恙。” 布暖的视线停在舅舅身上,他搁下酒杯起身回望,眉目俊朗,难得一见的堂堂好相貌。嘴角似乎还有笑意,凝望的时候专注,眸中浮动的却是隐隐绰绰的寡淡。 她悚然,忙紧走两步敛衽,“舅舅安好,暖儿有礼了。” 容与点头,温声道,“路上劳累了,昨日回府晚,原想见见你,又怕你已经歇下了。”他说着,想起灯影映照下投在窗户纸上的身影,不由要发笑,“你几时安置的?” 布暖有些心虚,怔怔道,“我睡得早,戌正时牌就歇下了。” 他嗯了声,“你父亲母亲可都好?” 布暖应个是,“劳舅舅记挂,父母大人一切都好。” 他微蹙了眉,“自己舅舅跟前别拘着。”说罢换了个笑脸,带她向二位节度使引荐,“这是容与的外甥女,昨日才到府里的。”又对布暖道,“来给二位郎君见个礼!” 布暖施施然一拜,“郎君们有礼。” 节度使们拱手还礼,那个叫培如的腆个肥腻的大肚子笑道,“表小姐如此美貌,怕是太平观那位都要比下去了!先前瞧着是和晤歌一道来的,我还当是小蓝夫人呢,正懊恼没赶上晤歌好事,原来是虚惊一场。” 布暖面上尴尬,容与颜色里带了三分忌惮,“曹公这话万不敢当,容与家眷怎么能与千岁比肩,这是犯上,折煞容与了。” 蓝笙不似上将军那样谨小慎微,在他看来曹培如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眼光的人。小蓝夫人……这样的称呼当真讨人欢喜到极点了! 他旋身引两人上座,嘴里笑应着,“蓝某借培如兄吉言,盼着今年良缘能到,早些迎娶如花美眷吧!来来共饮一杯,二位这一路上见闻定是不少,快和小弟说说西域风土人情,我打小就向往敦煌,这趟朝廷派人过去又差了一步,可惜了。” 培如嗤笑道,“什么好的,黄沙漫天!打喷嚏不拿手捂着,都能给你吹一嘴子土!” 东林叹了口气,“苦差使,回了长安才知道什么是天上人间!二位将军现下驻守京畿,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反倒眼热咱们!” 那边谈兴正浓,容与告了个假,伸手摘下她头上帷帽道,“我和蓝笙有个长订的雅间,那里清静,我先送你过去,你随我来。” 第十章 变文 听涧雅序在后围的楼里,从这头过去,两侧是齐整的勾片栏杆,雅间四角风灯高悬,三张矮几摆出了个半圆型。 容与引她进去,席垫正前方供着一架琴,亭内早有了人,两个环髻的小丫头和一个盛装美人在边上俯首而立。 那盛装美人穿着近乎透明的金缕上衫,胸前双臂裸露出大片纤白丰腴的皮肉。髻上戴着雍容的牡丹绢花,眉心描红,那千娇百媚的样子一看便知道是个歌姬。 容与转身道,“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打发了那两个人就过来。咱们甥舅有十年未见了,要好好的叙叙旧。” 他已经万分温和,却不知为什么会惹得她瑟缩一下。他忖着她八成是经历了那些事吓坏了,孩子可怜,人生才开始就毁掉了大半。他尤记得头回见她,那时她才满五岁,怯生生坐在秋千上,两只小手紧紧抓着绳子,一张泫然欲泣的脸,那么的惹人怜爱。 他叹息着,越发放柔了声气,“你似乎很怕我,怎么了?我是你舅舅,心里有话就同我说,咱们骨肉至亲,别闹生份才好。” 布暖诺诺称是,笑了笑才说,“我常听母亲提起舅舅,统领五十万大军,威名赫赫的。我倒不是怕,不过是敬畏罢了。” 容与唇角微扬,这丫头很会说话,分明是惧怕,硬说是敬畏。他也不在这上头纠缠,日子一久熟稔了自然就好了。 “先吃些果子听听曲儿,我想法子尽快过来。”他嘱咐妥当,踅身往栏杆那头去了。 布暖站在门前百无聊赖,那歌姬上来福身,“奴叫婉,小姐请上座,奴为小姐弹唱一曲如何?” 布暖抿唇笑道,“过会儿吧,等上将军来了再说。” 那婉姑娘眼波流转,搭讪道,“小姐不是长安人氏?” 布暖点点头,“我听说你们是幽州来的,幽州的变文唱得好,薛家班子是最有名的。” “唱腔调子也差不了多少,薛家班里两位角儿有来头,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捧着的,大腿粗,名头跟着也就响了。”婉姑娘又笑道,“小姐是上将军的贵戚,真是失敬!上将军名声如雷贯耳,奴以前只当他必定是上了些年纪的,没想到竟是个年轻后生。” 布暖只是笑,也不搭话。但凡长得俊俏官职又高的男人总会让人侧目,舅舅这样的于姑娘们来说就是香饽饽。 她倚着栏杆朝外眺望,街市上人来人往极热闹,只是似乎全城戒严似的,只站了一阵,就看见好几队穿着甲胄的兵士穿梭巡视。 婉姑娘见布暖温婉没脾气也随意了些,顺着她的视线探看,喃喃道,“到底是公主招婿啊,这声势当真浩大,听说各国使臣把丹凤门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了。” 布暖奇道,“怎么都是外埠人求亲?驸马不在中原选吗?” 婉脸上满是讥讽,“外埠人不懂里头行市,中原人都猴精的,公主就算美若天仙,谁又敢娶?嫌绿云没有罩顶么?” 布暖哦了声,她在洛阳时听父亲说起过,大唐开国以来公主们受宠,大多是娇奢淫/逸无所不用其极的。驸马在公主面前大气不敢出,纷纷感叹这行当是个身心俱受摧残的倒霉差事,因此五品官员以上,但凡自己或是儿子长得齐头整脸的,莫不早早订下婚约以防不测,这也算是盛唐一大奇景了。 “二圣会把公主嫁到蛮荒之地去?”吐蕃也好,回鹘也好,千里开外,离长安长路漫漫。武后只有一个女儿,舍得远嫁塞外吗? 婉姑娘掩着嘴哂笑,“你没见大明宫里修了太平观么?公主出家了,修行却还在宫中,当真是把那些王子使节当傻子呢!” 布暖深深一叹,事情无法转圜时,这是当父母的唯一能替女儿做的了!她垂下头颇觉落寞,便是天家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母亲要费多大的气力,才能替她把这件事办得完满? 恹恹倚着廊柱神思游移,发了会儿呆抬起眼,隔着天桥望过去,另一端是舅舅宴客的雅间。门上竹帘低垂,男人们吃酒猜拳的声音遥遥传来,里头笑得最开怀的就数蓝笙,他的嗓音独特,很好分辨。她想他真是个容易快乐的人,除了和知闲斗嘴,余下时候仿佛都是无忧无虑的。 天气很好,楼下院子里囤水的大缸被日头一照,濯濯反射出耀眼的光。布暖眯起眼笑,蓝笙明明随和,偏对知闲没好气。两个放达人,碰面却像冤家对头,这世上果真是有缘分这一说的。有缘的人离得再远也会相遇,无缘的即使天天见面,也免不了相看两相厌的下场。 暖风如织,在日影下坐久了迷迷蒙蒙有些犯困。这听涧雅序果真是酒池肉林中难得的好去处,食客再多都扰不了这里清静。舅舅在长安大约很有些脸面,从二品,手里握着兵权,恐怕就是当朝一品也要礼让三分的。 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严苛些。她支着下巴恍惚想,虽然他也轻声细语,可说不清原因,她就是怕他。这种感觉倒是前所未有的,其实她和夏家九郎定亲前也爱横着走,现如今英雄走了窄道,气焰不那么嚣张了,就一下子低到尘埃里去了。 “小姐你瞧,上将军送客了。”婉在边上站了有阵子,那头终于是忙完了,她也到了施展拳脚的时候,语气里掩不住的兴奋。 布暖起身看,容与在高台上同两位节度使拱手话别,酒旗猎猎招展,日光下一身紫缎泛起浓重的晕,愈发衬得那面目如珠如玉。 婉姑娘说,“奴昨日才到长安,城里达官贵人大多不认识。”指着蓝笙问,“那位戴着折上巾的公子是谁?” 竹枝襕袍半月履,再加上落拓文人放浪不羁的模样,蓝笙那样夺目,放到哪里都灼灼耀眼。 布暖道,”我也是昨日才到长安的,不过那人我恰巧认得,他叫蓝笙,是位云麾将军。” 婉姑娘怔忡道,“真是奇了,奴走南闯北,将军都尉见过不少,却没见过长得这样俊俏的武将。长安真是稀罕,果然人杰地灵,大唐军士的好相貌都长到那两位身上去了。” 布暖应承的笑,“是这话呢!” 容与和蓝笙转身朝这里来,一个是不可攀摘的内敛,另一个多了些懒散随意。边走边聊,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的目光落在布暖身上,平和而浅淡的笑。 渐至布暖面前,蓝笙紧走了两步,见婉姑娘在一边,大约怕容与忌讳他找来这样的人坏体统,连忙说,“今天是给暖儿洗尘,我才进陶然酒肆就听说幽州来了个伶人班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特地请了来助兴的。” 容与不置可否,提了袍子进听涧雅序。蓝笙低头问布暖,“你们才刚聊什么?叫你久等了,好不容易才把那两个酒痨打发了,我瞧你一直在廊子上站着,怕你不耐烦要走呢!” 布暖见他颊上泛红,料着他八成是喝了不少,只道,“没有,出来顺顺气的。你进去歇会儿吧,要叫人沏酽茶来么?” 蓝笙受用得不成,心里暗喜着,真没看错人!她的修养好,这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她下意识的和人保持距离,即便如此,还是比那些富贵端庄的名门小姐要细腻柔软得多。 “不必,这点酒算不得什么。”一手虚悬在她背后引她进雅间,回身对婉道,“你最拿手什么说来听听,叫咱们小姐点个曲儿。” 布暖坐在容与下首笑道,“我只管听,不会点。婉姑娘随意吧!” 婉欠身糯软道是,飞眼瞥对酌的两个男人,嘴角绽出一朵妖艳的花。袅娜跪坐在琴架前,玉指铮然一勾,婉转悠扬的低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公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公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布暖垂眼感叹,这女子好大胆,莫非是在示爱吗?再打量蓝笙和容与,那两个人充耳不闻,拿筷子蘸酒在桌上排兵布阵,婉的热情就好比一杯水泼进了沙地里,顿时消弥于无形。 一曲歌罢,两人才慢慢拍起了手,布暖瞧他们懒洋洋的样子,真替婉姑娘觉得可惜。 婉不由悻悻的,布暖忙道,“先头说起变文,我也会唱的。” 座上两人转脸看她,她笑着说,“我跟母亲在梨园看过一回《木莲变文》,记得个大概。演不了柳清提,演个鬼差难不倒我。” 蓝笙抚掌笑起来,“那好,咱们也过回戏瘾。婉姑娘唱柳氏,我和暖儿给你配戏,可好?” 几个人兴致勃勃拿簧板,容与自然是不参与的,只在一旁托腮旁观。 布暖有些羞涩的戴起面具,窈窕的身姿配上了恶鬼傩面,朝容与福身道,“舅舅别见笑,暖儿给舅舅取个乐子。” 容与靠向洋漆描金小几,面上倒也宽容,点头道,“好孝心,我也听听自家人唱的变文。” 布暖转身对蓝笙示意,打头数板道:阎君差我一班头,十鬼见了九鬼愁,行善的金桥走,作恶的奈何愁,前生作下今生受! 那细声细气的小嗓子当真不适合演鬼差,蓝笙听了发笑,却依旧规规矩矩双手合什唱道:小生木莲僧,打从仙山而来,奉了师傅之命,探望我母柳氏清提。看前面已是酆都城,烦劳长官代小生问过大鬼。 布暖摆手:阎君怪罪,小鬼吃罪不起。 蓝笙套着慈眉善目的头套,进了一步,舒展广袖唱道:行个方便吧。 变文是动作形态极其夸张的戏种,小鬼双肩抖动,两手一摊:不能行此方便呢。 蓝笙听见自己的心嗵嗵急跳起来,她的每一处都惹人怜爱,纤细白皙的手指灵动跳脱,他痴痴凝望,只觉自己已经神魂沉沦,无药可救。 木莲僧谈判无果叽里咕噜念起了咒,小鬼旋转盘桓,怯懦而谦卑的说:你且稍候,这众鬼卒,今有木莲僧,寻找他母,柳氏清提。 婉戴上了老妪的行头,那个面具眼角耷拉,连嘴角都是下垂的,愁眉苦脸的开始咿咿呀呀唱:听一言不由我喜之不尽,原来是小娇儿寻找娘亲…… 布暖的脸发烫,小鬼的眼珠是两个细小的孔,把两边视角严实的遮挡住。她躲在傩面后头,终于敢放肆的看,整个世界只剩席垫上端坐的容与。手里的簧板不自觉的停下来,之后来来往往的对口旁白也就云里雾里一般了。 第十一章 拼醉 蓝笙摘下面具递给随侍的小厮,朗声笑道,“闺阁里也时兴变文,暖儿唱得好,出乎我的预料!” 容与吩咐汀洲给布暖侍候巾栉,手指在杯身上缓慢游移,三彩微微凸起的花纹摸上去简单光滑。他打量她,表情平静。她站在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牙雕似的面皮泛出浅浅的红,似乎局促,手指搅动,眼神闪躲着。 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她五岁那年,如今见她婷婷立着,才突然发现她真的长大了。布家是有教养的人家,她进退有度,一举一动都合规矩。照理说以目下的民俗来看,女孩儿再不是整日拘在高楼上穿针绣花的了,偶尔票个戏,学伶人唱上一段,舞上一曲,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不知为什么,他隐约有些不悦,或者的确像蓝笙说的那样,他是个石古不化的学究。别人家的闺女怎么样同他无关,他固执的认为,自己家里的孩子,还是矜持贵重些的好。 想是这样想,话却不好说得太重。他审视她,她像个孩子,觑他一眼,立刻又耷拉下了眼皮,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不忍心苛责。她到了长安孤寂,这他知道,他是她唯一可以倚靠的人,他们的筋脉里有一部分血液是相同的。 他淡然一笑,斟酌着说,“唱得很好,下回我空闲在家了再唱给我听。” 布暖垂手应是,心里再明白不过,舅舅不喜欢她在外人面前丢份子,即便要唱,也要等他“在家”的时候。 “来坐下。”他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昨夜睡得可好?烟波楼临水,你要是喜欢就住着,不喜欢,我再另给你安排。” 他的语气还算和软,布暖趺坐下了才道,“舅舅不必费心,烟波楼很好,我知道那是母亲以前的住处,我住着再适宜不过。”又说,“母亲让我问舅舅好。母亲说舅舅的喜日子定下了就差人告诉她,她过长安来给舅舅道贺。” 容与面上淡淡的,唔了声呷口酒道,“不着紧,时候到了再说吧!” 他别过脸看窗外,一枝粗壮的梅欹伸过来,稀疏几朵绽放着,隔着天青的绡纱,有种朦胧的美态。 关于他的亲事,他总归是没法上心。以往二十七年孑然一身,过得也逍遥自在,母亲一再催促,他那时还能振振有词的拿外放不便推辞。现在官位擢升,离正二品只一步之遥,驻守之地也从永州拨到长安,事到如今再没有不愿成家的借口了。 他年纪不小,母亲常念叨别人家都是儿孙绕膝,自家人丁单薄,府邸这样大,就缺孩子的笑声。他无可奈何,横竖亲是一定要成的,母亲点了姨母家的知闲,他没有置喙的余地,娶生不如娶熟,就这样吧! 无所谓的态度,有点委曲求全的味道。面上过得去,心里还是觉得怅然。他治军严谨,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这么草率。似乎良缘离他很远,朝中大臣有意结姻的不少,名门闺秀任他挑拣,结果一个都不合心意。 婚前遇不上对的人,若是缘分在婚后才姗姗来迟,那么情上注定艰难,便是他命里逃不脱的劫。 蓝笙在一旁自斟自饮,打了岔道,“还是早些办了吧!我瞧知闲和暖儿谈得拢,将来暖儿出阁,老夫人上了年纪操持吃力,知闲再无用,置办些嫁妆还是可以的。” 布暖抬眼看容与,原以为蓝笙这样说他未过门的媳妇,他九成是要发火上脸子的,谁知他像没听见似的,只问布暖,“知闲待你好么?” 布暖愣愣点头,“叶姐姐人很好。” 蓝笙眉梢一扬,“她这人一阵阵的会发作,你仔细些,她小姐脾气大着呢!” 容与也不恼,闲话似的说,“你两个八字冲克么?一见面就成了乌眼鸡!你们不厌我都厌!早年我还同母亲说要把知闲许给你,好在这事没成,否则就是一辈子的怨偶。” “神天菩萨,我八辈子没老婆也不讨她!”蓝笙搁下杯子看了布暖一眼,转而正了脸色对容与道,“说起这桩事,日后我还真有依仗你的时候。你我兄弟,一定要帮我的忙才好。” 容与倒没想到那上头去,他认识蓝笙二十几年了,这人对谁都热络,姑娘跟前尤其体贴。当然,知闲是个例外。 婉姑娘低吟浅唱,容与随手往布暖碗里添菜,照顾孩子似的哄道,“多吃些,身外事撂开,舅舅身边胆子放大些,有我在,自然护你处处周全。”表现完了长辈的慈爱才来搭理蓝笙,心不在焉的应,“我能力所及当仁不让,你是瞧上了谁家姑娘?咱们有言在先,做媒的事我是不成的,敲敲边鼓或者可行。” 蓝笙一面伴着歌声打着拍子,一面笑道,“别忙辞,时机成熟了少不得你从中斡旋。”转过脸来瞧布暖,她静静坐在容与身边,眼里平静无波,那恬淡温文的样子足令他心仪。他覥脸笑,“暖儿,我的官邸离这里不远,你接你过去散散?” 布暖摇摇头,“不了,出来的时候太长怕外祖母惦念,还是早些回去。” 容与蹙眉看他,“你这样闲?城外监门府几个人赌钱打起来了,一个左卫长史被人割了耳朵,这会子还泡在酒里呢!你替我把事情办妥,别等上头问下来,叫我交代不过去。” 蓝笙听了面色一沉,“我昨天就吩咐下去要办的,怎么到现在还悬着?”手里扇骨在桌沿上笃笃敲着,只道,“你放心,这事我亲自过问,我倒要瞧瞧谁敢给我甩派头。” 明明屏风前站了两三个伺候丫头,容与却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给布暖斟了茶递到她手里,才慢吞吞问,“是谁起头闹的事?凭他老子娘是什么来头,但凡有份子的先各打五十军棍,打完了再审。逮到祸头子,扒了明光甲,是杀是留不必酌情,军法如山,不能为几个鼠辈坏了规矩。” 布暖的头愈发低下去,果然是法不容情,舅舅说这话时仍旧显得漫不经心,他甚至拿筷子将她杯里的茶叶一片片挑出来,可眼里的狠戾叫人胆寒。 蓝笙颔首,“我省得,你只管放心。”言罢又轻笑,“饭桌上别说这些,看吓着暖儿。回头我就上营里去了,暖儿回府你打发汀洲护送,一个姑娘家叫人不放心。” 容与不由侧目,他的外甥女,蓝笙倒比他还上心些。 “老夫人中晌差人来传话,让今晚回去吃个团圆饭。横竖军中没什么事,我把军务交代给了贺兰伽曾,下半晌正好歇一歇,陪老夫人说说话。”他吩咐人打水来,修长的手指在巾栉上擦了一遍又一遍,顿了顿道,“你瞧瞧晚上能不能腾出空,一道过府来吧,我们家的团圆饭哪回也没落下过你。” 蓝笙囫囵吞下嘴里含着的茶,笑嘻嘻道,“就是老爷子打死了亲娘也得来!给我留个门儿,我带蟹爪饼来给暖儿吃。” 他心情奇好,容与不愧是他的至交,样样想得周全。虽然现在逃不了一个蹭饭的名声,等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了。他是个开明的人,不在乎比容与矮一辈,只要他敢受他一声“舅父”,他也好意思喊出口来。 那边容与直撇嘴,蓝笙这副官痞的腔调是改不了了。什么留个门,他是墙头爬多了么?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他温声对布暖道,“说给你洗尘,那头喝多了再灌不下了。叫你一个人吃,我瞧你恹恹的,大约是没吃好吧!回去我让人备些小食送到烟波楼去……”正说着,突然发现她两颊酡红,便奇道,“你热吗?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布暖憋屈得很,她早就想问问,为什么舅舅要往她茶杯里添酒?为什么还要仔仔细细把茶叶剔出来?可是她到底没敢,因为怵他,所以逆来顺受的把那杯掺着酒的茶水喝了。至于味道……她没法子细品,太难喝,难喝到她回忆起来就会忍不住想哭。 蓝笙凑过来看,布暖臊得缩缩脖子。蓝笙的眼睛很好看,不似舅舅那样深邃,睫毛很长,眼梢微微上扬着,这样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长在武将脸上,说实话是有些格格不入。 “你喝酒了吗?”蓝笙的眉头皱了皱,“容与,你给她倒了酒?” 容与怔了怔,表情难得的一片茫然。嘴里犹豫着说没有,边去拿她的茶盏来嗅,然后颇意外的闻到了酒味儿。他调头看布暖,带着歉意,“真是对不住,我刚才大约是想事情走了神,糊里糊涂拿错斟壶了。” 上将军严谨,这话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布暖当真是乏力到无语凝噎。不过她觉得舅舅好像是成心捉弄她,不然放着边上的丫头不用,布菜斟茶亲力亲为,一个让人伺候惯了的人,怎么会上赶着给人做小厮呢! 她抬手掖掖脸,“只喝了两口,也没什么。” 容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哎呀,多听话的孩子!但凡是舅舅的示下,别说一杯酒,就是一盏毒药,恐怕她都会眼都不眨的喝下去。”蓝笙说,拿扇子给她轻轻的打,揶揄道,“不过你的酒量当真不行,两口下去就成了这样,日后要勤加练习才好。不说将来替相公挡酒,寒冬腊月里暖暖身子不至于一沾上就醉。” 布暖依旧只是笑,思绪却停留在他的前半句话上,心里像有澎湃的浪,搅得她莫名慌乱。 容与静静看她,她低垂着头,乌发如墨。他有些心疼,这孩子太老实,倒显得他这个做舅舅的不厚道。静水深流,越是沉寂,内心越是丰满,稍有疏忽便会对她造成伤害。他该当反省,自己在这上头竟还不如蓝笙。 第十二章 卧影 容与抚着额头苦笑,“是我的不是,接风宴弄成了下马威,真是没法和你父亲母亲交待。就是叫外祖母知道了,也少不得要骂我一顿。” 布暖抬起眼,不经意的一瞥,眸中流光潋滟,软语道,“那就别叫外祖母知道。我没醉,不过爱上脸,过会儿就会退的。” 蓝笙一径摇头,指着容与说,“你是怎么当的舅舅,这么不上心!往茶盏里倒酒,也只有你干得出这样的事来,难为咱们暖儿了,这顿饭吃得冤枉。” 容与乜斜他,“你别在这里煽风点火,把你份内的差使办好了是正经。还在这里闲磕牙,城外的案子审不清,今晚上团圆饭就吃不成了。” 真是不待见他一口一个暖儿的叫,姑娘的闺名,岂是外人随意放在嘴上唤的!他有些恼火,但蓝笙是他的发小,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厮混,他也不好意思认真板起脸来驳斥他。再转念一想,自己太较真了点,两个人交情到了那种程度,得着了好东西不分家,他的就是蓝笙的,暖儿也算他的半个外甥女,过于计较显得小家子气,便只能作罢。 蓝笙经他一点拨回过神来,还真要抓紧了去办,他现在不能错过任何同暖儿相处的机会。感情需要一点点累积,万一她心里还有辈分的坎儿,只有到了难舍难分的时候,才能有勇气逾越过去。 他站起来,微弯着腰道,“暖儿,我有公务在身,先别过了。你若是不适,回去小睡片刻,红药园子里别去,反正我入了夜要进府,届时我自己料理。” 布暖忙起身纳福,“公子好走,暖儿不相送了。” 蓝笙大度的摆手,“不必,我晚上再去瞧你。”说着冲容与一揖,调侃道,“大都督,末将告退了。” 容与下了席垫接过汀洲呈上来的武弁朝冠戴好,淡然道,“我下了朝就往酒肆里来,今日军中还未去过,你办好了事让下边人写个陈表上来我瞧。”一面对布暖道,“酒上头么?原想带你各处逛逛,弄成了这样只有等下回了。这会子先回府去,酒劲过了再说。” 蓝笙已经踏到门外,听了这话忙回头道,“正是,今儿歇着,改日我过府领你去顽。” 容与咳嗽一声,打发道,“你忙去吧,总少不了麻烦你的时候。” 蓝笙昂首去了,婉姑娘见他们散宴,便起身退到门前行礼,朝布暖谦卑道,“今日和小姐相谈甚欢,奴常在陶然酒肆,若是小姐不嫌奴卑贱寒微,日后小姐得了闲点奴名头,奴再来给小姐献歌。” 歌舞姬和青楼的粉头不同,她们是卖艺不卖身的,有灵巧的十指和一副好嗓子,是凭本事吃饭的手艺人。布暖并不轻贱她们,萍水相逢却也投缘,便点头道好,“有机会一定再来叨扰。” 容与对一旁酒保道,“辛苦婉姑娘一场,替我打赏姑娘。” 婉躬身谢赏,布暖礼貌一欠,系好帷帽带子放下皂纱跟容与出门。前面引路的汀洲朝后看一眼,笑道,“小人叫了肩舆来,小姐不胜酒力,马车颠簸,怕坐了不舒服,还是抬辇稳当。” 容与嗯了声,下台阶朝门上去,店里跑堂的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手里拎了细麻绳捆扎的果子,牛皮纸上点点氤氲出油迹,往汀洲手里一塞唱喏道,“上将军用得可还好?鄙店招呼不周,有慢待的地方请上将军恕罪。这是才出炉的芝麻胡饼,小人眼不错的瞧着胡人师傅揉捏出来的,个顶个的又香又脆。小人上回听蓝将军说您愿意吃这个,前头特地往果子铺称了两斤孝敬您老人家。” 这些店小二的都是机灵的人精儿,最懂得审时度势。谁如日方中,苍蝇似的拱着,赶都赶不走。转头要是落了难,别说罢官贬黜,就是品阶降了一二等,立马斜着眼睛瞧人,话里带蒺藜,也不念着前头在人家身上得了多少好处。所以干买卖的人利字当头,不是能深交的。他奉承你,不过因为你位高权重,大树荫头低下好乘凉,别的还有什么? 容与脸上冷淡,裹着袖口道,“你们犯了宵禁的人怎么处置是武侯铺说了算的,我只管囤兵,那些杂事不方便过问。” 那小二表情五彩斑斓起来,惶恐讪笑着,“上将军误会,小人没有那个意思。您是镇守京畿的大都督,小人万万没那胆子为几个下等杂役劳烦上将军。拿两个炊饼换两条人命,小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小人就是巴结着上将军多照应咱们生意,您常来,咱们陶然酒肆就蓬荜生辉了!” 容与不多言,看看汀洲手里的果子包,干巴巴说了句多谢,扬长就出了酒肆的大门。 那小二胸口直扑腾,缓过劲儿赶紧送出来,点头呵腰送布暖上舆,又在一众将军亲兵里头钻来钻去,抢着给容与牵马稳马蹬。忙活半天好容易伺候完了,目送一溜甲士簇拥着贵客浩浩荡荡远去,这才倚着门框子粗声喘起了气。 肩舆里有隐囊,大约是熏过香的,靠在背后又柔软又蓬松。布暖打起小窗朝外看,一路走来店铺林立,坊间旌旗招展,大抵是做女人生意为主,绸缎衣帽肆、胭脂花粉铺,红红绿绿数不胜数。再往东市去,多了些骡马行、鞍辔店。她看得无趣,肩舆上只有她一个人,那些肩夫抬得小心翼翼,她的困意便抵挡不住的侵袭而来。 舅舅在前面开道,坐在马上的模样威风凛凛。布暖顺势趴下来,那酒真的上头了,她觉得脑子开始停转,除了犯困,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仰天躺着,心里估摸着到春晖坊应该还有一段路,舅舅也看不见她的丑样子,先小睡一会儿,到了沈府门前自然能察觉的。如此这般自我宽解一番,侧过身就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容与回头看了看,肩舆上的雕花门是镂空的,里头覆了层垂帘,风一吹翩翩飘荡起来。帘角飞扬里堪勘闪现出她的脸,容颜如玉,蜷曲在隐囊上沉沉好眠。 他笑了笑,到底还是孩子,两口酒就撂倒了。这半天看下来,她的确和别家女孩不同,沉稳,摆得正的性子,静得像一泓水。没有光彩夺目的伪装,静静伫立,悠然绽放,与他人无关。只是他又觉得好笑,她唱变文的时候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有意思,戴上了面具就成了另一个人,有些纵性,或者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百样都好,却那样畏惧他。 容与不自觉抬手摸摸脸,莫非他是个凶狠在面上的人?他向来是儒雅出了名的,对她也是和颜悦色。她小时候爱哭,他背着她在院子里绕,从正午一直绕到傍晚。时间久了可能她都忘了,他难得去一趟,她却和他亲得不得了,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三步之内必定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生出感慨来,如今她长大了,日渐矜持疏远。他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再融入不了她的世界,可不令人惆怅么! 马蹄在十字街上缓慢踢踏,午后暖风熏人欲醉。坊墙低矮,坐在马上望去,东市人头攒动,春晖坊的门楼依稀已能看见。他手里拢着缰绳,紧些再紧些,渐行渐慢,好让她睡得更长久。 上将军这样,叫后面一干侍从意外,半里地走了三柱香还没到,弄得巡街似的。众人心里犯嘀咕,也只有脚尖踩脚后跟的缓步踱。 大唐历来有规矩,平民百姓地位低下,住户也好商铺也好,大门是不能对着街市的。上将军官居二品,按着朝廷恩旨,三品以上官员只要喜欢,坊墙上都可以凿个门楣出来。上将军是个不爱张扬的人,府邸设在春晖坊深处,清净是清静,往里走得有一段路。每逢有早朝也等不到冬冬鼓敲响,武侯铺索性连坊门都不关了,只要防着坊民出入,上将军来去自由。 将近春晖坊,两个布甲武候上前拱手作揖,谄媚笑道,“大都督今日空闲,这样早就回府了!” 容与是早出晚归的大忙人,收市鼓鸣过了,半夜三更照样还在三十八街上走动,长安武候们没有不认识的。因着他为人随和,卒子们往来碰上了总要打个招呼表亲近。 “把果子给他们。”容与吩咐汀洲,骑在马上一笑,“大晌午的辛苦,没轮着吃饭的先垫垫。” 两个武候忙不迭捧着牛皮包插秧下去,覥脸道,“谢谢大都督,标下们正饿得发慌呢!” 他寥寥勾了勾嘴角,一夹马腹复往前去,坊里杨柳依依,遮天蔽日的颇觉清凉。再回顾,树和墙挡住了风,肩舆门上幕帷低垂,里面情形也看不见了。 那厢沈府门廊下,乳娘秀和香侬玉炉早早就已侯着,见一行明光甲的武将护卫着紫袍郎君缓缓而来,门子上小厮慌忙进里头通报六公子回府了,瞿管家领着人下台阶迎接,招揽了她们道,“快快,来拜见大都督吧!” 三人不敢怠慢,纷纷欠身纳福,“给大都督见礼。” 容与跃下马背抬手,“不必多礼。” 抬辇平稳落了地,他站定了看,辇里毫无动静,想来那丫头还没醒。 秀和香侬面面相觑,正要上去伺候,容与低声阻道,“别吵她,叫她歇着。”转身招了四个护将吩咐,“别上肩,抬进园子去。” 四个亲侍领命,甲胄相撞哗哗作响,躬腰到四角扶起抬杆,直起身子轻巧一提,抬辇便越过门槛朝那绿茵深处去了。 碎碎念……求红票、求收藏啊!!!! 第十三章 娇深 容与站在辇前颇觉棘手。 她醉得厉害,一通折腾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几个人围着肩舆束手无策。到了烟波楼门口,断没有放任不管由她去睡的道理,秀无奈去撼她,她翻个身,睡得越发沉。 “六公子,你看……”秀愁眉苦脸,“这怎么好!竟是人事不知了似的!” 容与微错着牙沉吟,姑娘大了,小时候抱着背着都不碍,如今男女有别,就是长辈也要避忌。可要是不管,他知道原由倒罢了,老夫人女则上严厉,只怕嘴上不说,心里要闹别扭。 他颓然一叹,这事是他惹出来的,善后自然也是他的责任。他过去掀帘子,她睡得两颊泛红,足意儿的样子像只猫。他蹲着身子探进去,辇里空间狭小,合苏的香气萦萦回旋在鼻尖,嗅着那味道,有一瞬居然失神。 她吧唧两下嘴,他失笑。凑近了看她,眉眼间恍惚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只是两腮不再肥嘟嘟的,缺乏眼下时兴的珠圆玉润,却另有一种玲珑细致的宜人。 他小心翼翼把手伸到她脖颈下,托起来一些,轻盈得不费吹灰之力。 她绵软靠在他臂弯,秀眉画目,皎皎如明月。他生怕闹醒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巡视,却是没来由的胸口砰然一撞。他惊愕莫名,仓促别过脸,脑子仿佛被重重碾压过,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怎么了?他蹙眉暗忖,自己的外甥女有什么可慌的,当真是愈发回去了! 他咬着牙伏身去挽她腿弯,才想抱起来,耳畔柔柔的声音说,“舅舅,暖儿自己走。” 他一怔,转脸去看她。她的手搭在他肩头,微侧着脸,红晕从面颊蔓延至胸前。眼睛闪烁着瞥他,迅速又调开去。 布暖这里险些紧张得厥过去,一睁眼自己半躺在舅舅怀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叫她吃惊的?她是好人家的闺女,临出门父亲还一再教导。现在是酒后无德,舅舅再亲总是男人,和男人这样贴近是犯了大忌的。 她无所适从,勉强笑了笑,“真是失礼,没想到睡得这样熟,叫舅舅操心了。” 容与沙场上运筹帷幄,自有一套四两拨千金的看家本事。只一眨眼,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自持着收回手,退后一步直起腰,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缓声道,“亏你醒得及时,倒省了我的力气。快些下辇吧!风口上吹久了要闹头疼的,还是回房里歇着好。” 布暖忙从里面钻出来,抬头一看,人真不少!除了自己的贴身伺候,还有容与的四个近侍。 她尴尬咳嗽一声,福身道,“舅舅恕罪,暖儿告退了。” 容与点点头,看着她故作镇定踅身往烟波楼里去,高昂着头,挺直了脊梁,肩膀却微耷拉。 他打发侍从把辇抬回门上,自己顺着台阶朝醉襟湖边去,边走边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到底是哪里不对?莫非是近来太忙,忙昏了头?他揉揉太阳穴,看来是该好好歇一歇了,他多久没睡囫囵觉了?十天?还是半个月?大抵就是因为过于劳累,才会生出这样莫名其妙的错觉。 烟波楼里的布暖也正懊恼,她的小姐脾气发作了,瘫在胡床上打滚,边滚边抱怨,“你们怎么不叫醒我?这下可好,我脸都丢尽了,活不成了!” 玉炉在边上嘟囔,“怎么没叫你,是你自己睡死过去了,还怨怪别人!” 秀和香侬左右坐了来按她,好言宽慰着,“没什么,自己嫡亲的舅舅还笑话你不成?这么点事就要死要活的,传出去岂不磕碜死了!六公子也没有恼你的意思,你放宽心吧!” 布暖鼻子发酸,她不敢想象,那双深邃的眼里浮起鄙夷时有多叫人生不如死!她在意别人的看法,尤其是舅舅。她想给舅舅留个好印象,可一见面就弄成了这样,她简直羞惭得无地自容。 要怎么补救?她趿上高头履下了胡床,“我去给舅舅负荆请罪,请他责罚我。” 玉炉抱住了她道,“你安生些吧!六公子回竹枝馆去了,你还想闯上湖心亭惹他恼火?” 布暖一时像霜打的茄子,挪到席垫上长吁短叹,指甲无意识抠着几面,尖锐刺耳的声响搅得人槽牙发酸。 玉炉捂起了耳朵,挨过去说,“你要赔罪还是等六公子上了岸再说吧,今晚有团圆饭,还怕遇不上么?”说着话锋一转,叉腰道,“你的确该向六公子请罪,诋毁长辈该罚你闭门思过!” 布暖脸上一片茫然,“我什么时候诋毁过舅舅?” 玉炉磨牙狞笑,“没有吗?倒三角眼大麻子,饭量大嗓门粗,这是你说的吧?害我在门上都没敢正眼瞧他,早知道就不该信你的话!” 布暖噎了一下,如花美人给中伤成了那副模样,她心虚、她愧怍、她良心不安。她缩得更矮,“不打自招没什么意思,这个就算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 香侬和秀相视一笑,“玉炉快作罢吧,少看一眼也不会掉块肉。长安多俊杰,六公子和蓝将军都是人中龙凤,武将尚且如此,文官不知是怎么样的呢!” 玉炉哂笑,“你真当朝廷是洛阳花市么?这等样貌万中无一的,那些举着笏板的穷措大未必比得过去!” 秀看着玉炉摇头,转脸对布暖笑道,“往后仔细些,这丫头有个花痴的病根儿,少派她往六公子跟前去,别做出什么跌份子的事来叫大家扫脸。” 几个人哄笑起来了,因着正是午后,又是春困要犯的时候,调侃几句就摇着扇子各寻各的睡处去了。 席垫是才擦过的,踩在上面一片冰凉,隐约还混杂着丁香的味道。秀总是这样,最精细的地方花上最大的心思。她会把塔子泡在水里发开,用绡纱一点点滤去残渣,拿巾栉泡半个时辰,然后反复擦拭,只为香气能长久些。 她光着脚慢慢的踱,西窗开了半扇,隐隐有风回旋。这样的节令已经生了暑意,屋子里的熏香吹散了,仍旧是气短胸闷的。索性把一溜槛窗都支起来,透过两扇窗扉的间隙看头顶上窄窄的一道天—— 穹窿高深,云层浅薄,她定定看着那片蔚蓝,神思要被吸附进去似的。 窗台很低,差不多到齐腰处。她翻转过来仰望,脑子里渐次浮现出好些东西,阿爷阿娘、家里南墙根下的白木槿、画了一半的山水图、然后还有舅舅那双看似淡漠却暗流激荡的眼睛…… 她回身朝醉襟湖上看,竹枝馆依旧掩映在碧波微澜中,静谧悠远,像在世界的另一端。 怏怏退回胡床上,头上簪子步摇拔下来随手扔开,抱着玉枕翻来覆去的烙饼,睡意全无。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之前睡得好好的,现在却觉得硬床板硌得她骨头疼。索性翻身坐起来,心里七上八下,横竖睡不着,不如去瞧瞧蓝笙的红药园子。 换了条隐花裙,随意搭上藕丝半臂,到铜镜前抿好头,挑了双平头小花履套上便出门往湖边去。 醉襟湖边杨柳正绿,枝条在湖风里微摆,层层叠叠如华盖。树下是个纳凉好去处,走近了看,一簇茂盛绽放的红药旁放着伺候花草用的家伙什,铲子木桶一应俱全。 布暖轻轻的笑,蓝笙在这片红药上倒是用了大心思,每一朵花,每一茎绿,长势喜人!只是奇怪,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养出来的美丽,竟用来装点别人的园子,叫她想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是次要,并不影响她赏玩的心情。她打了桶水来,用手掬着往根须上浇。以前读书,书上说红药忌涝,她也不敢给它们浇太多水,怕万一把花弄死了,不好向人家云麾将军交待。 这片园子拿竹篱笆圈着,说小也不小。绿叶托着红花,花开得浓时,枝丫抵着枝丫,浓密到几乎连地面都看不见。花树有了些年头,躯干长得比她手腕子还粗。蹲下来细数,其实统共不过十来棵,顶上茂盛了,叫人拿捏不准底下的情况。 她浇水松土忙得欢实,也忘了之前的心事重重。鼻尖上浸出了汗,抽出帕子掖了掖,不经意抬头,恰逢醉襟湖上的容与站在桅杆下,正朝这里张望。 她唬了一跳,担心自己卷着袖子的样儿惹得舅舅不快,慌忙背过身放下了,隔着宽阔的湖面遥遥给容与行礼。 舅舅无处不在!她垂头丧气的低喃,“莫非是天要亡我么!” 不安的绞着手指,脚尖一下下挫地,很快挫出个小小的土坑来。布暖怯怯的觑,水榭上的人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她的鼻子眼睛霎时揉到了一起。要过去挨训么?大约要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了,少不得要论一论“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她慢吞吞朝弥济桥上挪,以前在洛阳受父亲训斥还有母亲维护,如今客居在这里,除了硬着头皮顶风,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 第十四章 迎顾 布暖边走边想,舅舅真是个会享受的人!醉襟湖上视角远比岸上好,取景身在其中反而杂乱,贵乎于旷远雅致,身无一物,愈发懂得欣赏别处的曼妙。 醉襟湖东邻烟波楼,西毗渥丹园,北面还有知闲的碧洗台。站在水榭回廊上四面环顾,处处是秀色怡人,处处如诗如画。 提袵上高台,小心把沾了泥的鞋头掩藏在裙裾下。抬头看容与,他穿着竹纹襕衫云头履,眼里有湖面倒映的微芒,拢着广袖肩靠廊柱,一派闲适悠哉。 她暗顺了口气,浅笑道,“舅舅怎么没歇着?日头大,站在外面仔细晒坏了。” 容与嗯了声,往红药园子看一眼道,“你小时候有喘症,如今都好了么?花丛里呆着怕要犯病的。” 这两句话有深意,没有明着责备,但也差不多了。布暖松弛下来的心像给狠狠捏了一把,她戚戚然垂下脑袋,“订亲那年洛阳来了个走方高僧,父亲寻访了几趟,好容易请到府里来求他给我瞧病。传闻那高僧是得了道的,我吃了他开的方子,半年就去了根儿,现在病都痊愈了。” 容与点点头,“这样好,也不必忌着什么,春日里闷在房里,白辜负了这四月天。”转身进竹枝馆道,“进来吧,上回得了样东西,给你玩正合适。” 布暖心下一喜,既然说了这么中听的话,想来也不会再责怪她了。她喜滋滋的快步跟上,躲到门边脱了布履,那鞋埋汰成了这副模样,万不敢入舅舅法眼。忙悄声提溜到一边,这才迈进了墁砖铺地的明间里。 竹枝馆布置很简单,一几一凳一胡床,东墙上挂着两副条画,画下陶土瓶里供着两枝棠棣,正抽出了嫩黄的蕊,热热闹闹开得满枝灼灼然。 她惊喜的一叹,“舅舅也爱棠棣?我在洛阳种了一株,最细的花茎也有筷子粗呢!临要开花前一晚剪下来拿清水养,三日房里余香不绝的。” 容与回头一顾,应道,“晋书里说,芝草蒲陶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这花繁而不妖,更惹人怜爱。” 他撩袖倒了杯茶,指着席垫叫她坐,自己拿着银盆到榭台边舀水。布暖探身看,自小练武的身板,撸起了袖子,小臂上肌肉虬结。她咋舌不已,舅舅儒雅的脸和那胳膊还真放不到一块儿去。 他端了水进来取巾栉,绞干后递给她,也不说什么,旋身进了内间。 布暖拿着帕子红了脸,很知趣的意识到舅舅是嫌她邋遢,要她把自己收拾干净。她飞快盥手洗脸,打理完了把水泼了,雪白的手巾规整搭在盆沿。退回席垫上绷直了脚背把腿压在身下,这叫跽坐,也叫正襟危坐,长辈面前不得准许是不能松腰趺坐的,所以在舅舅放话前她就得这么老老实实撑着。 她歪着头暗忖,舅舅似乎也不是那样难以相处,或者是他位高权重,总让人感觉如坐云端。他不像蓝笙那样生得皮头皮脸,他是个稳重人,稳重人容易一本正经。所以他把脸拉下来,她就成了避猫鼠。 她只顾胡思乱想,隔了一会儿容与出来了,手里拿个锦缎盒子,瞧她枯着眉头的样儿,笑着站在一旁道,“你也忒守礼,这么的怪累的。” 布暖抬眼看,舅舅真奇怪,知道她累却不让宽坐,就像往她茶盏里注酒一样,似乎是存心捉弄她。 生疑归生疑,她能耐再大也只敢腹诽,咬着牙跪到腿发麻,脸上还得笑模样,“舅舅面前不敢放肆。” 容与到她对面胡坐,把盒子推到她面前才慢吞吞道,“罢了,松泛些,不必拘着了。来瞧瞧这个。” 布暖终于在跪晕前得了特赦,赶紧改成盘腿趺坐。道谢之后掀开盖子看,原以为不过是九连环之类的闺中物事,没曾想里面却是个精细别致的木雕扶桑美人。雪白的面孔,微扬的丹凤眼,颊上圆圆的胭脂,还有热情如火的红唇和色彩艳丽的花嫁衣裳。 布暖仔细打量,爱不释手的来回抚摩,“真是精细!我以前有过一个,是个假倭人拿出来卖的,做工粗糙得多,一个还要八十钱。” 容与奇道,“假倭人?你怎么知道?” 布暖撇嘴道,“卖娃娃的时候话说不通,只会比划,两个指头一张就知道‘八’。我逛了果子铺出来路过茶馆,看见他磕着瓜子听说书呢,可不是假的么!” 容与轻声笑起来,呷着茶道,“世风日下,只听说过冒功领赏的,坊间做买卖竟还有这样投机的。” “生意人算计好,为了挣钱可谓花样百出,市井里都是这样的。”布暖伸出手指在那偶人的博鬓上小心拨弄,这种发式拢掩半耳,是姑娘出嫁时的盛妆,上面缀满花钿,华贵异常。 “扶桑人手真巧,做得丝丝入扣的。”她艳羡的说,“舅舅你瞧,多好看。” 容与含糊应了声,料想她八成为先头的婚事惋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只道,“人生一世,总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苦难。缘深缘浅早就有定数,有些人只是过客,失了花期没什么,或者前面有更好的风景。”他转过脸来凝视她,“姻缘强求不得,且耐下性子,我沈容与的外甥女还愁嫁么?” 布暖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瞳仁漆黑如墨,即使懒洋洋的一瞥,也能轻而易举让人沉沦,更枉论专注时深入骨髓的凛冽!她心口一蹦,忙调过脸去掩饰着干笑,“舅舅费心了,我并不担心这个,往后嫁是不嫁全看缘分,倘或将就,岂不没趣儿么!” 容与听她这话有些意外,看似柔弱,却是个有主见的人。她不愿委屈自己,他呢?他不爱知闲,为什么要奉母亲之命迎娶她?这样勉强,不情不愿,耽误的是两个人。他苦笑,论起对自己的担当,他居然还不如个十五岁的丫头。 他吹了吹杯中飘浮的茶叶,“你的事我放在心上,等草原十八部求亲使节都散了,我在府里设个宴,宴请下头未婚配的郎将,届时叫你凭着心意挑。” 布暖塌下了腰低语,“我这会子且不愿意说这个,虽然眼下是离了洛阳,到底夏景淳头七还未过,我也不好另聘他家的。舅舅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必为我设宴选婿,布暖不祥之人,何必劳动舅舅费神。” 容与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话?你还要替他守节不成!他早殇是他福泽薄,和你什么相干?怎么还弄出一套不祥的说法来!” 布暖别过脸有点使性子的意思,撅着嘴说,“舅舅是嫌我碍事吗?要把我早早打发出去是不是?既这么,明儿我上冀州去就是了。” 容与听了一窒,“我何尝有这个意思?你这孩子也太倔了些。”细想想也确实提得不是时候,也许她和夏家公子是有情的,一个新殁,一个转头就谈婚嫁,她良心上过不去。再等一阵子也好,旧伤平复了重新开始,前头的不愉快就散了。 他掖着襕袖往她茶盏里注水,垂着眼睛道,“也罢,既然你眼下没那个打算,这事暂且搁置再议。我平素公务忙,怕有地方照应不到你,有愧你父亲母亲的重托。你也别浑想,咱们虽说不常来往,到底骨肉至亲,世上哪有做舅舅的嫌弃自己外甥的道理!不过心里惦念,指望着你日后能过得好而已。” 布暖也为刚才的出言不逊感到愧疚,绞着帕子道,“舅舅别恼我,我性子直,想什么就说什么,母亲常为这个训斥我。才刚那番话得罪了舅舅,舅舅千万包涵。” 窗口斜阳低照,她的十指笼在一团光晕里,当真是素手纤纤,美得令人心折。容与凝视半晌才惊觉逾越了,只作淡泊的调开视线,应道,“不打紧,在我跟前随意些没什么,要紧的是外祖母那头,言行谨慎就足了。”顿了顿问,“你和夏家公子的亲事到了什么地步?” 布暖小心把扶桑美人装进锦盒里,一面随口回道,“请过了期,原说五月初八亲迎的。” 这不咸不淡的样子,瞧着半点戚容也没有,倒像和她无关似的。容与也不知怎么生出那份闲心来,探究道,“你们是自小就订了亲的么?” 布暖摇头,“十三岁上他来求的亲,之前从来没有来往。我也琢磨过,我和他的确是没有缘分的。纳徵那日送来的雁还没交到父亲手上就飞了,后来媒人慌里慌张跑到外头集市上买了只鹅替代,那鹅提进院子忘了扎嘴,一路走一路咣咣的叫……” 她绘声绘色,说到后面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又遍体生寒,惶恐的觑容与,怕他要责怪她没心没肺。不过还好,舅舅眼里也有笑意,大约是听她说得有趣,并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她迎着那温暖的眼神感慨,舅舅的五官很好看,和母亲不太像,大概是随老夫人多一些。眼睛清澈明净,笑的时候微微的弯,神情餍足。 她谦恭注视着,然后仿佛世界都会跟着明亮起来。 第十五章 重重 不曾相爱,就不会有伤害,这对布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如果失去之后要经受更大的煎熬,那么这一生就真的到头了。 他不方便问她爱不爱夏公子,但从她的语气神情里也能看出端倪来。他松了口气,如此甚好,没有陷入那样逼仄的境地,她的人生依旧可以光鲜亮丽。 醉襟湖上霞光荡漾,天色也近黄昏,再过一会儿就该上岸去了。容与嘴角微沉,在竹枝馆还能避开,进了渥丹园,和知闲是避无可避的。他知道母亲的用意,迎接布暖是其次,不过借着由头让他同知闲多相处。 以前知闲只是表妹,两下里从容,倒也相安无事。后来订了亲,就渐渐不是滋味起来,虽然谈不上厌恶,但面对她时只剩尴尬。找不到合适的态度,兄妹情谊显得单薄,可是没有爱,又无法宠溺,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军务冗杂时可以不去想,回到府里就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喘不上气,压迫得肺疼。 他缺一位夫人,母亲巴望着抱上孙子,仅此而已。生活所需,与爱情无关。 布暖看他出神,倚着凭几问,“舅舅今儿见过知闲姐姐么?” 容与答得不痛不痒,“先头怕她正歇午觉,索性直接回了竹枝馆。横竖晚宴要见的,也不急在一时,吵醒了她怕惹她不高兴。” 他言之凿凿,布暖是个单纯的丫头,对舅舅的体贴入微很是赞许。感叹着果然姻缘都是命里注定的,知闲这样的福气不知羡煞多少人呢! “端午那天朝廷休沐,我也能腾出空来。你别言声,我打发人过去接你,带着你去瞧竞渡。咱们军中年年有专门的组队,今年蓝笙也在其列,他划船可是把好手。”他松泛的笑,“前年他一人得了十七个胜会,单看他今年怎么样吧!” 八水绕长安,其中渭水是最负盛名的。她早就想去瞧竞渡,往年母亲总嫌人多,唯恐她叫人挤着了不让去。父亲是文人,端午自有他的安排,大抵是和同僚们吟诗作赋插艾草,也没时间陪她去洛水观战。那时候她就抱怨着为什么没有兄弟姐妹,她一人闷得出蛆,只有日日困在高楼上。 如今一听舅舅说要带她去,她激动得几乎尖叫起来,拉着他的衣袖雀跃,“多好!舅舅是菩萨心肠!哎呀……我真欢喜,谢谢舅舅!” 她笑得比春光还灿烂三分,容与看着那张脸,突然发现自己的决定竟是这样英明。任由她摇着,调侃道,“才知道舅舅好?先前是谁见了我就怕的?往后还怕不怕了?” 布暖脸上一热,忙松开他,把手背到身后去,悻悻笑道,“多年未见总不免生疏,我头里说过,不是怕,是敬畏罢了。” 容与也不计较,退到窗前取短叉竿,把棂子撑开一道缝,淡淡道,“教条守成了罪过,倒不如不守的好。你也别被我的名声吓着,家里不比军中,随意些各生自在。” 布暖应是,晚风缠绵拂来,吹起了他发冠上的垂缕,一分一毫的流动飘扬。她怔怔望着,猛然想起那日才到长安,在坊间路旁看见的人,正是戴着青玉冠,发针顶端嵌有流苏……那人居然就是舅舅! 这样意外!无巧不成书么?她隐约还记得那时的心情,惊鸿一瞥,瞬间怦然心动,她甚至想过是否有缘能再见。如今果然再见了,结果他却成了舅舅。 她刹时蔫头耷脑,闷坐了半天才站起来,“天色不早了,暖儿先回烟波楼去。”她瞧了瞧自己的衣裙,裙摆上点点泥泞,只道,“入了夜有家宴,我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外祖母跟前不能失仪的。” 容与颔首,又想起什么,叫住了她嘱咐,“端午的事别同知闲说。” 布暖不解的看他,“为什么?知闲姐姐想来也是愿意去的。” 容与别过脸道,“她和蓝笙总过不去,见了面也没好话。蓝笙要竞渡,弄坏了心情岂不要吃败仗么!” 布暖琢磨着也是,往廊沿下穿了鞋踏上水榭回廊,走了两步转回身,言笑晏晏道,“舅舅,我以前梦见过你。” 他闻言抬起眼,她已经顺着围栏远去了。 他长长出了口气,北望碧洗台,高阁上有人冲他挥手,远远传了声“容与哥哥”过来。 是知闲。他无奈抬手回礼,以为就此能打发,那边却提了襕裙往抄手游廊奔来。他甚感疲累,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再不上岸便会把她引来,只好循水廊朝湖岸上去。 知闲时刻都是耀眼夺目的,精致的妆容,富丽的衣着,表情矜持,举止得体……所有一切,彰显贵族小姐最良好的教养和气度。 她望着容与,秋水盈盈,温声道,“回了府怎么不打发人告诉我?我只当你营里事物忙,要天黑了才能脱身呢!” 他说,“我把军务托了副将,回来歇一阵子。母亲呢?” 知闲应道,“才刚还叮嘱下面人备宴呢,这会儿大约在佛堂里。” 他嗯了声,背着手在前头不紧不慢的走,知闲温顺跟在他身后。他不说话,她料着他在想事情,便也缄默着。他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她从不盼望他能像别的男人那样柔声细语,只要他容许她跟随,单是仰望他的背影,也觉得足够了。 “见过布暖了么?”容与边走边问,“她还小,又才来长安,你两个年纪相差无几,她缺什么短什么,你多照应她些。” 知闲抿嘴笑道,“你不吩咐我也知道。你疼她,我何尝不是!她是个乖巧讨人喜欢的,虽说咱们不是同辈,可我拿她当妹妹呢!”言罢叹息,“只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遇上这样倒灶的事情……” 容与拧起了眉,抬头看穹隆尽头的流云,余晖染红了半边天,云层四围镶了金边似的。 布暖遭遇的不幸通通都应当留在洛阳,不是已经有人代她进了敬节堂吗?这件事就算完结了,知道内情的也该烂在肚子里,何苦再拿出来说! 他脸上不是颜色起来,回头道,“往后别再提起了,家里人口多,难保哪天不留神走漏了风声,牵连起来大家都得不着好处。她在洛阳的事府里只有管家知道,我也没同旁人说起过,连蓝笙都瞒着的。你既然疼爱她,就替她将来多考虑,横竖洛阳她是回不去的,日后许人家还要这里操持。前头的事情抖露出来,要找好人家就费力了。” 知闲怔了怔,见他面色难看,当下打了个寒噤,嗫嚅道,“我省得,不是因为没有旁人吗!你放心,以后自然绕开这个说。你别这么板着脸,怪瘆人的!” 容与被她一说才惊觉自己紧张得有些过头了,背身过去,又恢复到了往常那个气定神闲的模样,迈着方步踱上了紫荆夹道。 知闲瞧准了时机,热络道,“算算时候,老夫人晚课还没做完,这会儿进渥丹园也是枯等,还是上抱松亭里坐坐吧!” 容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并不十分愿意,正犹豫着要点头,看见门上小厮领着蓝笙从廊庑那边过来了。 知闲咬牙切齿的想,这个蓝笙真是阴魂不散!好不容易才遇着容与在家,没说上两句话,这人又不请自来,搅了他们单独相处的好机会。 “怎么?我来得不是时候?”瞥见知闲恶狠狠的眼刀扔过来,蓝笙笑得得意非常,“既然不是时候,那在下先回避回避,二位谈情说爱请继续。” 容与不接他的话茬,问道,“案子办妥了?” “原就不是大事,三言两语问得清,偏要拖到这会子。”蓝笙说着抖了抖衣袖,转脸问小厮,“吃食都给大小姐送去了?” 小厮缩肚躬腰应是,容与也不理会他无事献殷勤,对知闲道,“上亭子里去吧!” 蓝笙乜斜知闲,颇鄙夷的牵了牵嘴角,旋即又笑道,“我私下里有话和六郎说,劳烦叶大小姐瞧着待客之道,给我备些茶点过来吧!” 知闲剜了他一眼,直恨到骨子里去。奈何碍着容与面子不好发作,更不愿意对着他那张可恶的脸,便退后一步道,“你们说话,我上厨里瞧瞧菜色备得怎么样了,开席差人来通禀。” 绝口不提茶点,挽着画帛姗姗去了。容与嗤笑着登上了亭子,今儿没摆在明面上斗,不过暗流也甚汹涌,这来回的明枪暗箭,要是长得不结实,早就给射成筛子了。 他抱袖坐在石凳上,“我这阵子忙,也没时候过问,陈潜的事怎么样了?” 蓝笙抚了抚下巴,陈潜?说起那小子,真是走背运走到了家!大清早匆忙上朝,在街边果子铺买了个油饼边走边吃,结果叫监察御使碰见了,说他吃相不好有辱官体,具了一本参奏上去弹劾他。可怜他一个少府监在羽林卫大牢内关了一夜,第二天一道敕令下来,从三品的衔儿直降成了五品下府折冲都尉。一个油饼毁了小半辈子,实在冤枉! 第十六章 春袷 蓝笙说,“所幸还在流内,贬到雍州泾阳府做折冲都尉去了。我代你写了书涵给甘棠,陈潜是到他驻地,请他多看顾,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容与侧目,“代我写?怎么不以你的名义修书?” 蓝笙笑道,“哪天我升了镇军大将军,断不会再顶你的名头了!甘棠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归德将军,脾气大,下了酒桌不认人的。这满朝文武几个没和他吃过饭,听过小曲儿?他和谁又是走得长远的?也只对你俯首贴耳罢了。你一句话,顶得过我说一车不是!” 容与不置可否,转过脸看亭前老树翳日,几只鸟在枝丫间跳蹿着啾啾鸣叫,隔了半晌才想起来,问,“你先头打发知闲,说有要紧话和我说,到底是什么?” 蓝笙反复琢磨,这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他和容与交情向来深,对布暖的那点心思即使不说,日子久了容与也能看出来。与其临了费口舌,不如趁早告诉他,也好请他从中斡旋。布暖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听她口气日后是要靠沈家的,那么婚事也定有老夫人和容与做主。未免到时候出乱子,早点排了队好享有优先权。 “怎么积糊起来了?”容与这辈子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头好笑一头又好奇,追问着,“出了什么大事了?男人家,爽快些个!” 蓝笙起身在亭子里踱步,咂了咂嘴道,“就是今儿席上和你说过的,求你做媒的事儿。” 容与是个机敏人,他认识蓝笙二十多年,对他了解得透透的。他嗅到了些不寻常的味道,蹙眉道,“是和暖儿有关?” 蓝笙“啪”地击了下掌,覥脸挨过去道,“到底没有白结交你这朋友!知我者六郎也!不瞒你说,我对暖儿是一见钟情,她从马车里下来给我行礼的时候,我就觉得遇对了人。我的能耐你是知道的,旁的没什么,瞧女孩儿一瞧一个准!我头一眼看见她就料定了她是好姑娘,果不其然!” 容与乜他一眼,“你仔细了,她和你外头勾搭的那些不同,你这花花太岁,主意敢打到我外甥女的头上来,我非拗断你几根骨头不可!” 蓝笙推了他一把,“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什么叫打她主意?我是真的对她有意思,你找着机会替我探探口风,只要她愿意,我立时回明了我家老太君,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来迎她过去做正房夫人。” 容与探究的审视他,也确实看见了一种叫真挚的东西。不过蓝笙没定性是出了名的,谁也不知道他的真挚能维持多久。 “你不用听两位大人的意思?这是一辈子的事,单凭心血来潮要坑死人的。”他一面说着,一面琢磨,其实布暖倘或真能嫁给蓝笙,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蓝家的来头很大,坐在小蓝夫人的位置上,一生荣华富贵应当是享之不尽的。可他又操心她的幸福,锦衣玉食不是婚姻的全部,蓝笙虽然是他的好友,他还是忍不住要怀疑……布暖前头遇过坎儿,若是再嫁得不好,他没法子向姐姐姐夫交待。 一个女孩子后半生如意与否,全在他一念之间,这副重担当真叫他承受不起。 他开始踌躇,暖儿才到长安,这么急不可待把她嫁出去成什么话?惹人说嘴罢了!她名义上投奔舅舅,洛阳那边父母健在,婚姻大事断不是他单方面能决定的。 “你可想好,暖儿是我外甥女,你要是同她有后话,那就成了我的晚辈了。”容与哂笑,“你再想想知闲,她过了门,你见了她怎么处?” 蓝笙倒大度,意态闲闲倚着亭柱道,“又不是一个屋檐下住着,难得见一面,为了暖儿,我勉为其难叫上声舅母……也使得!” 容与调开视线,他壮士断腕的表情惹人发笑,掩嘴咳了声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得瞧暖儿意思。她待见你,便是你两个有缘。若是不待见你,你一个大男人,提得起放得下才好。” 蓝笙眉梢飞扬,自信满满道,“这世上还有姑娘家不待见我?长安城多少大家闺秀哭着喊着要嫁我,上将军难道不知道?我今儿邀她端午出游,你道她乐意不乐意?” 容与太阳穴一跳,“我同她说过了,那天要带她去瞧你竞渡。你好歹拿些本事出来,得个胜会状元给她瞧瞧。” “那还不是手到擒来!”蓝笙说着,朝碧洗台方向努嘴,“你别捎带上那位,她和我八字不合,别到那天冲克了我的好运道。” 容与原就没打算约知闲,顺水推舟道,“到时候你打发身边的人来接暖儿,知闲知道有你在,花钱买她她都不来。” “如此甚好。”蓝笙懒散一笑,转过身站到台阶前远眺,半晌摇着扇子道,“我打量你同知闲貌和神离,这么下去了不得。你何苦为难自己?这会子张不了嘴,等拜了堂入了洞房再说就晚了。” 容与的手指轻抚膝头的竹纹,平金绣缎面璀然生彩。蓝笙回头看他,他眉眼低垂,平静得一波止水似的,沉声道,“管好你自己就是了,别人的事胡操心,吃饱了撑的么?” 蓝笙讪讪点头,“算我多管闲事吧,大都督英雄一世,胡寇都叫您逐出了玉门关,自己的婚事还没有主张么!” 容与睨他,听得出话里的嘲讽,并不去计较。叶家的婚书纳徴时已经递过了,就算眼下退婚,该走的步骤一样也少不了,冗长繁杂。况且知闲没有错处,又是自己娘家亲戚,自小一道长大的。姨父姨母待他也像亲生的一样,他拿什么来反悔? 他生出倦怠来,靠着亭柱不言声。蓝笙凝望他,晚风从身旁流过,他的眼里雾霭重重看不到底。自醒的人出尘入世做得到收放自如,他生来笃定沉稳,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漫漫流年里,情感上亦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他和容与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他即便是在最薄弱的光亮里也要高举辉煌,如果沉没,便情愿在黑夜里燃烧;容与呢,心里自有明月三分,静到深处,苒苒开出莲花来。 蓝笙浓眉紧蹙,容与看了一味笑,“你在悟道吗?这点道理悟不出来,白长了一颗人脑袋!活着总有沟壑难填,如花美眷谁不盼望?我遇不上那个能叫我不顾一切的人,千山万水独自行走不难,难就难在母亲那关难过。老夫人天天絮叨承宗庙,开枝散叶,你当我日子好过的么?” 这个问题普遍存在,蓝笙太能够体会了。他如今二十四岁,家里都急得要赶鸭子上架,要是到了容与这个年纪还没动静,只怕郡主千岁杀了他的心都有。 两个男人相视苦笑,蓝笙咧着嘴说,“告诉你一桩新鲜事,我家老夫人昨日往我房里塞了个小厮,那小厮眉清目秀,天生媚骨,想来是老夫人担心我断袖,特意指派来试探的。” 容与笑道,“令堂有胆色,真叫沈某佩服!她倒不怕弄巧成拙,万一中了你的下怀,那可怎么好!” “郡主千岁有的是法子,我要是有半点不轨,那小厮还能活到第二日?你瞧着,不消三天,新妇就要进蓝府了。”蓝笙正摇头晃脑说得欢实,打眼一看,甬道那头佳人娉婷而来。 不甚丰腴,肩背瘦削,湖绿的半臂衬得面孔雪白。发式也不华贵,单单挽了个螺髻,髻上插了支珍珠步摇,倒愈发显得俏丽可爱。 蓝笙打心眼里的喜欢,这样的姑娘上天入地再难寻来第二个,若是错过了定要抱憾终身。 “暖儿!”他招了招手。 布暖哎了声,沿着假山阶梯上去,在亭下平台顿住了,仰头往上看,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候,抱松亭里的两个人的感觉却是南辕北辙。容与眯了眼,暗道蓝笙手段不错,不过相识第二天,竟熟络得老友一般。 那厢蓝笙是快乐的,从他这个角度俯视下去,暖儿的五官简直精细得无可挑剔。他深深看着,像在欣赏一幅画,顿了顿才道,“刚来不久。我打发人送了果子过烟波楼,你可收到?” 布暖点点头,腼腆道,“收着了,多谢你。”转而对容与道,“舅舅宽坐,暖儿找知闲姐姐去了。” 容与才要应她,蓝笙抢先一步道,“别忙走,来说会儿话再去不迟。” 身边的玉炉嗤地一笑,布暖曲起手肘悄悄顶了她一下,拿团扇遮了日头道,“不了,再过一阵太阳该照进亭子了,怪热的。你们说话也挪个地方吧!” 言毕慢慢下了台阶,顺着树荫朝渥丹园方向去了。 玉炉到底忍不住,掩嘴笑道,“依我说,蓝将军对你有意是千真万确的了。你瞧他的模样,看着你,两个眼睛都发直。” 布暖啐她,“你的脑子里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了?少女怀春最要不得,仔细让人骗去做二房!”走了两步想起来,回头奸笑道,“刚才路上遇见汀洲,你冲他拋媚眼儿了,是不是?别打量我是瞎子,我要告诉秀,叫她给你说媒,你且等着!” 玉炉大惊失色,“谁是汀洲?你别乱给我扣屎盆子,我可是不依的!” 布暖仰天大笑,“我也叫你尝尝这味道,你再敢把我和蓝笙扯到一块儿,我就把你瞧上汀洲的事公诸于众,不信你就试试!” 第十七章 青庐 晚宴备齐了,众人纷纷入座。 一家子团圆,本该是骨肉围坐的,偏偏多出个蓝笙来,别人倒还好,唯独知闲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凑巧两人的位置又是面对面,脸色便越发难看。 气氛有些尴尬,可人家蓝笙有的是能耐,八面玲珑谈笑风生,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知闲气得不轻,布暖坐在她边上也不得舒展,抬眼瞧容与,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比蓝笙更像局外人。不怎么开口,老夫人问了话他才缓慢作答,余下的时候只是安静聆听,会心一笑,俨然游离在尘世之外。 知闲无比幽怨,果盘里的一个青梅被她的指甲抠成了麻子,容与不看她,她想递个眼色都不能够。有时侯真的怨他,已经过了六礼,只差拜天地就成夫妻了,不说把她捧在手心里,最起码的关注还是应该有的,可他做得怎么样?她甚至觉得他对蓝笙比对她好,经常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吵,连句劝阻的话都没有。就是因着他的驰纵,才叫蓝笙这狗才有恃无恐。 她颓败叹息,侧过头对布暖道,“暖儿,我同你换个位置吧!” 布暖知道她硌应得难受,忙点头道好,两个人互换了座儿,布暖往她面前递了递菜,低声道,“你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还是怎么?” 知闲搁下筷子横了蓝笙一眼,“我的确是倒尽了胃口,还吃什么!” 长安入暑算早的,交五月的时节便有了腾腾的热意。这时不论宫廷也好,民间也好,设宴待客大多不在室内。趁着花好月圆,在屋前的场地上摆上一张长长的胡榻,一众人随意趺坐,赏花赏月,或是来上一段胡旋,彻夜笙歌,简直就是快意人生! 布暖看看远处婆娑的树影,暗道饭桌上坐着老对头,这饭是吃不安稳了。既生瑜何生亮,老天爷真会斗闷子。 蓝笙巴不得布暖坐到他对面,一餐饭下来时时刻刻瞧着知闲的嘴脸,任谁也受不了! 他眉开眼笑的给布暖让菜,“你要多吃些,不说长肉,对身子也好。” 布暖颇觉别扭,嘴里道谢,见老夫人探究的看过来,便扭捏着越发不好意思。 “知闲也吃。”容与夹了菜到知闲碗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晚上没吃什么,也不怕积了食,半夜里饿了倒麻烦。” 知闲快乐起来,容与向来凉薄,官场上应付,遇着同僚执手寒暄拍肩说笑是常事,回到家里独个儿枯坐几个时辰一语不发,连那点对巡街武候的温存体恤都没有。今天给她夹菜,那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大概是受了蓝笙的影响吧,这么想来,蓝笙也没那么惹人讨厌了。 老夫人放箸道,“六郎,端午的节礼我都让人备好了,这是你和知闲订亲后的头个节气,到了那天你亲自送到叶府去。虽是娘家亲戚,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你姨父姨母固然不计较什么,宗族里还有别的亲眷,女孩许了人家的都有个攀比,别失了知闲的脸面。” 容与抬头问,“知闲要回府过端午么?” 沈夫人笑了笑,“知闲是孝顺孩子,怕走了府里冷清,就不回去了。横竖十月里要过门,婚事之外还有两姨表亲这一层,也不能惹人非议。”说着又欢愉抚掌,“今年还添了暖儿,更是齐全了。咱们府里多久没这么热闹了?六郎也是,除了晤歌鲜少宴请旁人,往后多些个聚头,也邀军中郎将来家吃席,一则酒桌上好说事,二则我们暖儿的终身大事,你这做娘舅的要放在心上。” 在座几人各怀心事,霎时眼光如箭矢穿梭。容与道,“母亲说得是,孩儿谨记在心。近来朝中暗流汹涌,二圣也忌讳着朝臣拉帮结派,等过了这阵子再办不迟。至于送节礼的事,恐怕是不成的。”他做势沉吟着,“那日休沐是不假,但宫里有赐宴,二圣游骊山也需护卫,只怕我腾不出空来。” 明明满嘴扯谎,脸上却正经得真的一样,蓝笙听得吞声发笑,忙别开脸掩饰过去。心道这才是本事,人家当上二品将军也在情理之中,单瞧那糊弄人的手段,那份从容淡定,他不擢升,佛祖也看不过去。 沈夫人遗憾的拍拍知闲的手,“既这么也没法子,总归公务要紧,你也体谅他些吧!” 知闲心里遗憾,脸上却不好表露出来,勉力笑着说了两句客套话,方道,“容与哥哥只管忙他的去吧,我和暖儿在一处玩也使得。” 蓝笙趁势插话,“说起这个,我要讨老夫人一个示下。六郎素来无暇他顾,不比我这个浪荡人,军中最闲的便是我。暖儿才来长安,六郎又抽不出空来领着四处逛去。我想着,若是老夫人应允,晤歌就替六郎代劳了。”说着看知闲,语气变成了敷衍,“倘或知闲小姐有雅兴,届时一同前往,蓝某也夹道欢迎。” 瞧他那调调,纯粹就是捎带上她,这么的没诚意,!知闲像受了莫大侮辱,尖声道,“多谢你好意,我那日也不得空,叫暖儿单去罢了。” 蓝笙不以为然,转脸看着沈夫人笑道,“家母今早还念叨您呢,府里备好了菰叶和黍米,家母今日亲手裹角黍,蒸好了给您送来。” 蓝笙母亲是阳城郡主,身份地位不一般,因着蓝笙和容与交好,两边母亲也偶有往来。沈夫人听说郡主要给她送节礼有些惶恐,“劳郡主惦念,叫我怎么担当得起呢!” 蓝笙抿嘴笑,“我和六郎情同手足,老夫人这话太见外了。端午暖儿出游的事,听老夫人的意思。” 沈夫人自然道好,“你领着她,我也放心。暖儿愿意就跟着蓝家舅舅去吧,出去散散也好,长安端午可热闹呢!” 容与含了口茶水差点喷出来,老夫人这句“蓝家舅舅”指派得妙!他调过视线看蓝笙,那厮脸上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布暖低头应是,沈夫人问蓝笙道,“家里二位大人可托人给你说亲呢?你也该当婚配了,早些定了,多了门亲,逢年过节好有丈人家门槛走动了。” 蓝笙讪笑,“谢老夫人关心,我如今算是有了眉目,想来不多久就会登门提亲的,今年年下也该备辎仪送礼了。” 夜有些深了,沈夫人习惯早睡,笑了半天也乏了,只道,“如此方好。你们年轻人宽坐,我实在支持不住,这就回去歇息了。” 众人站起来相送,沈夫人在知闲和布暖手上各一拍,笑道,“我自己回去就成了,你们只管顽你们的。”对蓝笙道,“晤歌今晚留宿在府里,叫六郎瞧着安排。外头宵禁了,省得同那些武候多费唇舌。” 四人行礼如仪送别沈夫人,再坐下来便随性了好多,各传了凭几半歪着。男人们闲聊,汀洲和蓝笙带来的小厮不夷立在一旁不时插上一句话,主仆间相谈甚欢。 女孩子们这边不及男人们规矩重,玉炉和知闲的丫鬟搬来竹簟子在小姐身后胡坐,说些花粉胭脂的话题,再聊聊知闲那边婚礼上要准备的东西。 布暖问,“青庐是自己绣的还是外头买?” 所谓的“青庐”就是青布帐篷,旧习延用下来的习俗,在府邸西南角择吉地露天设帐幕,新人拜堂洞房皆在青庐里举行。普通农户用净布,官宦人家考究,要在青布上绣百子,也称作百子帐。 知闲笑得很幸福,偷偷看了容与一眼温声道,“不是外头买的,买来的东西不知道出处,用着也不安心。” 玉炉没心没肺的说,“是自己绣么?我们小姐女红了得,绣什么像什么。小姐,咱们也去帮忙吧!” 布暖心里咯噔一下,知闲立时变了脸色,布暖对玉炉愠怒道,“怎么混说,这是随便绣的么?要六个十全妇人焚香沐浴后才能动针的,不在外头买就是怕绣工没忌讳。” 玉炉猛然意识到,自家小姐是望门新寡,连婚房里都不好踏足,更别说碰那要命的青庐了。 她悚然大惊,期期艾艾道,“我真该打嘴,知闲小姐千万别恼我才好。” 布暖大觉尴尬,无奈道,“姐姐别见怪,丫头不懂事,回头我再教训她。” 那边容与侧耳听了很久,布暖低声下气的语调让他难受。什么青庐,哪里来这么多说法!知闲太过较真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他有些反感,眉头紧了紧。 知闲瞥见他眼神冷冽心下打突,容与对这个外甥女似乎是疼得厉害,他们是骨肉,自己原本和布暖沾不上边,更要处处留神,免得一不小心伤了容与感情。 她侧过身子对布暖和善的笑,“这有什么,还值得这样子!她是好意,你别怪她。青庐早就齐全了,装了箱子锁在我屋里呢!”又看她手臂,问,“我打发人送去的臂钏怎么不戴上?是不喜欢么?” 那个臂钏有九圈,金镶玉的质地,两端用银丝编成环套,能随意调节大小,很是精美华贵。布暖腼腆道,“我还没谢你呢,不是不喜欢,是可惜了我没有你这样的胳膊。你瞧瞧,”她撸起衣袖给她看,调侃道,“不长肉,断乎衬不出那条脱来。戴上反而东施效颦,叫一朵花儿插在我这牛粪上,我都不好意思的。还是等胖些再戴的好,这会儿先放着,我一日一看也足意儿了。” 知闲打量眼前的手肘,白璧无暇,纤细得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一般。这样玉做的人,哪个男人不爱到骨子里去?她眯眼看蓝笙,料着他如此殷勤,说不定就有那个心思。 她得意笑起来,若是不假,那蓝笙这辈子就要被她压一头了。 第十八章 无凭 蓝笙耳朵尖,她们说什么胖不胖的,他那里来了精神,探身道,“你在你舅舅这里只顾安逸将养着就是,心思放开些,吃睡随意,还愁胖不起来么!” 知闲逮着机会忙道,“这话有理,你要吃什么都同我说,咱们姊妹一样不必顾忌。若是我这里办不妥的,还有你蓝家舅舅,他神通广大,就是你要星星,他也能想辙给你弄了来。” 蓝笙果然不乐意了,眄眼道,“我尚年轻,叫舅舅把我叫老了,还是直呼名字的妥当。” 知闲嗤笑,“要论辈分,你和容与称兄道弟,怎么不好做舅舅?你大了暖儿九岁,应声舅舅也不委屈你。还是你嫌弃我们暖儿,不愿意和她攀亲带故?” 布暖很想捂耳朵,又杠上了,三句话不对就要吵,还是不碰面的好。 蓝笙显然是担心布暖误会的,扔了手里巾栉道,“我没空和你斗嘴皮子,嫌不嫌弃的都与你无关。我待暖儿好,她知道就成了。至于你,贤淑一些,笼络住你的郎君才是正经,到底谁也不愿意娶个母老虎回家。” 知闲面红耳赤,啐了他一口偷偷觑容与脸色,见他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却再不敢和蓝笙缠斗了。规规矩矩坐了一会儿犯起了困,掖着眼睛对布暖道,“我坐不住了,要回碧洗台去了,你走么?” 也没等布暖回话,容与仰头看看天色,起身说,“不早了,都散了吧!”一面接过汀洲送来的灯笼交给知闲身边的垂髻丫头,吩咐道,“好生给小姐照着道儿,路上或有不平整,要仔细些。” 丫头福身应是,知闲失望地看他一眼,多希望他能送她回去,肩并肩走上一段路,再说上两句体己话,这才有未婚夫妻的模样。可他呢?从没有寻常人的软语温存,一盏破风灯就把她打发了。 她一肚子怨言难以说出口,要做都督夫人就要大方沉稳,宗族里所有亲戚都眼热她许了沈容与。世人说上将军是儒将雅臣,他人后凉薄有几个人看得见?她卑微的爱就像一场修行,不知还要单独走多远……也许等成亲之后就好了,夫妻一体,那时候他总能多关爱她了。 容与目送了知闲,转头问瞿管家,“梅坞都收拾好了么?” 瞿守财躬身笑道,“丫头知道今晚有宴,早就各处擦洗过了,过去就能安置的。” 梅坞简直就是为蓝笙盖的!朝廷有令,宵禁之后闲杂人等不得走动,留了晚饭,就意味着要接茬留宿。他常爱和容与厮混在一处,每每过夜就住梅坞,已经形成了惯例。下头人一见他晚饭时候来就赶紧归置,以往他觉得不错,梅坞景致好,离坊墙远,睡个懒觉不会给开市鼓吵醒。可眼下又不满意了,因为梅坞和烟波楼隔了好长一段路,他不能顺道送暖儿回去,不能在楼前同她依依惜别,梅坞那点好处断不能强过佳人在侧。 他挪到容与身边,靦着脸笑,“今晚我住竹枝馆吧!” 容与让了让,偏头打量他,“竹枝馆只有一张床,你睡哪里好?” “挤一挤就成了,大不了你睡外头,我靠墙睡。”蓝笙觉得自己作出了极大的牺牲,女人才睡床内侧,他屈就得这样,沈六郎还有什么可推托? 容与的眉梢挑起来,“你我同榻而眠,传出去还做不做人?” 是啊,这世道断袖忒多,男女避嫌倒罢了,男人和男人也不能含糊。何况两人都未成婚,弄出什么风言风雨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蓝笙没计奈何,只得对布暖道,“夜这样深了,既然有容与同行,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些吧!” 布暖懵懂点头,到底不是木讷的人,总能隐约感觉到些什么。她抬头看他,他笑吟吟的,眼里有温暖的光。她避开他的视线欠个身,“我省得,你也早些安置吧!” 容与紧抿着唇踅身下露台,也不知怎么,心里一直不大痛快。他转脸看布暖,她站在风里,臂上画帛翩然飞舞,倒像佛教壁画里的飞天。他自嘲的笑,眼下自己也婆妈了,他现在的心情大约和当年的布如荫是一样的。以前曾听说姐夫在布暖许给夏家时,独个儿躲在书房里哭过一场。自己如今看着蓝笙大献殷勤,心里的滋味也难以言说。 布暖匆匆赶上来,看容与不言声,也不敢擅自搭话,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转过一片垂丝海棠林,他渐渐放慢了步子,转过身若有所思的凝视她。 布暖忙顿住了脚,怔怔的问,“舅舅有什么吩咐?” 灯火映照下的脸温婉倾城,在一簇叶繁花茂的海棠边驻足,盈盈相望,秋波若水。 容与踟蹰一下方问,“你瞧蓝笙这人怎么样?” 布暖和玉炉面面相觑,玉炉欢快无比,扣在她臂弯上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 看来是给玉炉说中了,连舅舅都看出端倪来了。布暖有些伤心,他们都急着要把她配人,她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只要有人愿意娶,他们就乐意成全。 她低下头摆弄宫绦,落寞道,“我和蓝将军昨儿才认识,并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舅舅问这个做什么?” 容与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含糊唔了声道,“没什么,他是个热心肠,和我私交甚好……”言罢又顿住了,皱着眉发现自己居然词穷了。 布暖听得云里雾里,似乎不像要替她说媒,难道是在为蓝笙的热心过头作诠释?反正不管怎么,只要不说让她多留意蓝笙,一切都好商量。 她笑了笑,“不消舅舅叮嘱,暖儿自当视同他如舅父。” 容与琢磨了一下,他原先不是这个目的,怎么到最后弄成了这样?当真认起舅舅来了!他缄默下来,背着手缓缓朝海棠深处踱去。 玉炉摸不着门道,凑到布暖耳边说,“六公子是什么意思?” 布暖嘟囔,“我怎么知道!你没听他说他和蓝将军私交甚好吗,横竖是叫我敬重蓝笙,叫你们这些人别打他的主意。” 玉炉垮着肩叹气,“六公子真是的,小姐得一良配不好么?那样严苛,竟是没有半点人情味。” 所幸她们落下了一大截,布暖探身看,容与裹着袍袖已经到了醉襟湖边。虽不担心玉炉的话被他听见,也不能由着丫头口无遮拦,便恫吓道,“你留神些,这里不是洛阳。你也听说了府里规矩,不妄语是头一条,你再这么的,回头看把你撵出府去!” “弄得庙里训诫似的。”玉炉吐吐舌头说,见布暖步子加快,忙不迭追了上去。 地上有几片落叶,大日头下晒了一天抽干了水分,一脚踩上去,顷刻间粉身碎骨。布暖的鞋底脆响连片,容与下脚却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她歪着头想,莫非上将军怜惜,不忍心作践那些凋落的树叶?这样伟大的情操,高山仰止,令人钦佩。 容与不经意回头,看见她正出神,奇道,“怎么了?思量什么事?” 布暖应道,“没什么事,想问问舅舅,为什么要让开那些枯叶?” 她满怀期待,料想着他八成会有一通悲天悯人的感慨。谁知他垂眼瞧了瞧,温吞道,“踩碎了都落到砖缝里去了,怕明天不好扫。” 布暖哦了声,颇有些伤感。她真是傻了,怎么会期望一个披甲戴刀的将军,在金戈铁马的同时还兼备风花雪月的心思!穿着大襟襕袍,束个落拓的垂发就能变成文人么?上将军统领三军,脑子里哪里还有空地儿装什么花花草草。 容与是个睿智的人,单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淡淡一笑,姑娘家果然长的是七窍玲珑心,男人粗旷,断然不能相提并论。 他拿脚尖踢路边的落英,寡淡道,“我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死伤,其实是厌倦。你瞧,多像尸骸遍野……”他说着,见她脸色发白一时有些尴尬。凑巧到了湖边廊亭,烟波楼近在咫尺,他回望她,“你困么?” 布暖摇头,“舅舅困么?” 真是奇怪,说起来今天也挺操劳,场面上宴客是最累人的,到了这个时辰本该歇下了,谁知竟一点睡意都没有。容与笑了笑,指着前面石凳道,“咱们去那里坐坐。” 玉炉早已哈欠连天,布暖打发道,“就在跟前了,你要是乏了就回去,舅舅不是外人,不碍的。” 玉炉正巴不得,她是个一根筋,太阳落山就急着找床的货。折腾到三更天,已经难为坏她了。 “那我先去给小姐备香汤。”她把风灯的挑杆塞给布暖,冲容与肃拜道,“婢子先行告退。” 容与微颔首,不说话,接过布暖手里的灯往廊亭下去,把挑杆插在檐下的透雕石洞里。 几步之内被照亮了,布暖提着襕裙登上台阶。容与面朝醉襟湖坐着,她站在他身后凝望,夜风微凉,拂起他垂落的发,丝丝缕缕的飞扬。 他往边上挪了些,指指旁边的石凳示意她坐下。布暖还记着临来长安前父亲对她的教诲,不与男子同席坐,挨肩并坐更不成体统,于是留神空开一个身位,如此也不算逾矩了。 容与不置可否,只是心下好笑,不愧是布如荫家的小姐,一举一动都合乎标准。他眯眼看竹枝馆前的水廊上燃起的灯笼,其实这个决定有些任性,他自己没有睡意,就拉着她作陪。布暖是个善性的孩子,对他存着畏惧,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风明月,夜色静谧,单就是觉得怡情悦性,脑子里便是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第十九章 繁缨 布暖飞快的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他的侧脸很好看,轮廓深刻,睫毛纤长。也许因为理性,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越是这样,越显得隽秀。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直直注视着湖面,一言不发。草根下柳树底虫鸣一片,她不明白这大半夜的舅舅为什么要在湖边枯坐,或者是有心事,她是个晚辈,也不方便问,单只陪他坐着,算是尽了一份孝心了。 容与终于调过视线,飞快在她脸上转个圈,又调开去,“知闲前头同你聊些什么?” 布暖不防他问这个,她们说话都是零零散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要认真论起来,她一时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今天说青庐的事叫她面上有点下不来,但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这个,便含糊道,“我们说得很随意,大抵是胭脂首饰之类的。舅舅问的是哪桩?” 容与搁在膝头的手指微蜷起来,他之前一直留意她和知闲的对话,她脸上的隐忍,语气里的谨慎惶恐都叫他难过。他是她的嫡亲舅舅,却让外甥女陷入这样委曲求全的境地,是他做得不够,对她不住。 他说,“我下半晌和你说过,夏家公子的事都过去了,不要再把他同你扯在一处。什么望门寡,我说你不是就不是!何苦为个死人难为自己?前尘往事都进了敬节堂,你欢喜了就笑,生气可以发火砸东西。舅舅家里别拘着,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记住了?” 她怔忡着看他,他口气淡淡的,似乎不是刻意,却令她打心底的暖和起来。她抿嘴笑,“多谢舅舅,暖儿记住了。” 他点点头,“知闲平素纵性,一时好一时坏的。她若是有不足的地方,你瞧着我的面子,不要放在心上。” 布暖估摸着他大概是有所察觉了,晚宴时他坐得不远,难免会听到什么。 她越发不好意思,青庐是他们拜堂用的吉帐,关系到他们婚姻是否美满,并不是知闲一个人的事。玉炉这丫头没脑子,鼓动寡妇绣百子,分明在诅咒他们似的。 她不安地绞着手指,低垂着头说,“舅舅这话暖儿怎么当得起!知闲姐姐有怪罪的地方也一定是我做得不好,是我要请舅舅和知闲姐姐多包涵。” 他微愕,没想到宽慰的话反倒让她误会,在她看来他和知闲是最亲密的,自己在沈家不过是个外人。他急于解释,转念一想又似乎没有必要。他的婚事到了这种程度,按着常理来说知闲更要紧也是应该,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可解释? “别这么说。”他的喉咙干涩的吞咽,声音依然沉稳,“我有时候忙,顾念不上你,你若是有事,就打发瞿管家上屯营里去寻我,我得了闲就回来。” 她嗯了声,鬓边的发滑落到嘴角,她抬手去拂,葱白样的指尖染着蔻丹,在昏黄的灯光下妖艳异常。素净的时候淡如水,浓妆的时候是直撞进人心里去的妩媚。 他仓促起身不再看她,只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他摘下风灯递给她,“你先走,我瞧着你。” 布暖接过挑杆欠身纳福,然后顺着鹅卵石甬道朝烟波楼去。容与注视那背影,脸上渐次流露出平和的温情。待她直上了高台,那一星微芒渐去渐远,烟波楼里伺候的人出来把她迎进门,方收回视线踩上弥济桥的桥面。 秀和香侬忙着替布暖筹备沐浴,烟波楼里不设锅灶,热水是从园子那头的大厨房里抬来的。沈府里有专门的粗使婆子,不管夜有多深都在主屋外头侯着,看见主子们准备就寝了,便拿着扁担挑有盖子的木桶来。 隔壁兑水拿换洗衣裳,木制的盆勺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布暖进了卧房就去推窗看,竹枝馆里透出光亮,颀长的身影投射在绡纱上,大约正坐在案前,影子一动不动。 香侬挽着巾栉进来,见她在窗前呆站便轻声道,“小姐,快四更了,收拾收拾就安置吧!回头开市鼓一鸣,看吵得睡不着觉。” 布暖揉了揉太阳穴,“我头疼。洛阳有书信来么?” 香侬自顾自的过去把窗扉阖上,笑道,“当真是迷糊了不成?今儿上半晌才把信送到门子上,这会子洛阳还没到,哪里那么快回信的!”又说,“秀怕送信的靠不住,特地去问了瞿管家。瞿管家说信原在他手上,要等相熟的信差。后来蓝将军来府里,恰巧遇上这桩事,就派了下头护卫给军中信使送去了。当做军函往洛阳派,总归是的万无一失的。” 布暖过直棂门脱了衣裳入浴,靠在桶壁上喃喃,“蓝将军有心,下回要多谢他才好。” “该当的。”乳娘给她肩背上打上胰子,边道,“今儿送来这么多吃食,又给咱们递信,这样仔细的将军少见得很。你果然是有福气的,出门遇贵人,蓝家相公倒比六公子还体恤些。” 布暖知道秀接下去要说什么,打着岔道,“晚宴上老夫人还提端午送节礼呢,明日咱们该着手编长命缕了,再绣上几个香囊送人。” 秀一径的笑,“别少了蓝将军的份子,礼尚往来是老例儿,咱们书香门第知恩就要图报的。” 横竖秀的心里惦记蓝笙,这是无法改变的事了。 第二天晌午前秀挎着篮子回来,揭开印花布,下面齐整摆着几个油纸包,一包码着青白红黑黄五色丝线,一包装着软帛,另有扇坠子、条达和各式香粉料等,都是过端午必备的东西。 烟波楼里的人闭门不出,团团围坐着开始闭门造车,缝出一堆角黍、蒜头、五毒、老虎形的香囊来。布暖编完了百索取金银丝线织繁缨,横针竖线煞是精细。织完了拿在手里比,太阳下一摆,灼灼耀出彩色的光晕。 玉炉啧叹,“还是我们小姐的手巧,论做起繁缨来没话说。” 香侬瞥了一眼,“怎么单做一条?送给谁的?” 她慢慢把绦子卷起来,繁缨是男人的配饰,这个家里只有容与一个男人,除了他还能送给谁? 她吮着唇,从容道,“当然是给舅舅的,父亲那里母亲自会准备。” 秀忙着往健人里灌雄黄,垂着眼睛道,“老爷那里不必说,咱们就说六公子,知闲小姐是他未过门的夫人,节下能不给他备这个么?你也送她也送,磕撞到一块儿,六公子戴谁的好?依着我,还是把缨带送蓝将军合适。我打听过,蓝将军今年二十四岁,说媒的踏平了门槛,但却并未婚配。你把缨带赠给他,一来答谢,二来示个好。这是应在节气上的,是极雅致的事儿,不是愣头愣脑胡送,绝不会丢了面子。” 布暖攥着绦子,手心里起了薄薄一层汗。秀说得对,舅舅自有知闲打理,她来凑热闹,不是多此一举吗! 慢吞吞用丝线把繁缨困扎好,随手搁在笸萝里,又去帮着玉炉缝布老虎,嘴里随意答道,“就依你吧,只是听说节前忙,恐怕舅舅他们都不得闲,蓝笙这几日大约也没空来府里了。” “这不难,六公子身边的汀洲常常军营府里两头跑,等碰着了他,请他帮着递给蓝将军就成了。”秀说着,兀自嘀咕开了,“要说这蓝将军的出身,那真是好!母亲是郡主,父亲是当朝一品,真正的皇亲国戚,官宦大族!倘或小姐能嫁进这样人家,阿弥陀佛,那就是三辈子烧了高香了!” 布暖不耐烦听这个,别过脸去说,“既然门第这样高,咱们小家小户更是攀搭不上了。硬把我往他那里凑,倒让人看轻了。” 秀直摇头,“你这孩子也忒倔,说实话,咱们到了这一步,总要图个后计。六公子再好,也断没有在舅舅家里住一辈子的道理。女人只有出嫁到了夫家,那才是尘埃落定,浮萍有根了。” 布暖正要闹脾气,那边香侬指着外头说,“我瞧见汀洲了,这就把繁缨交给他吧!” 布暖专注的给老虎绣胡须,草草嗯了声就算打发了。 香侬拿手绢包着赶出去,正巧汀洲抱着个盒子从竹枝馆出来,香侬在湖边截住了他,笑道,“劳烦你,把这个转呈蓝将军。端午到了,我们小姐的一点意思,请蓝将军别见笑。” 汀洲接过来揣在胸口,笑嘻嘻问,“是个什么东西?要紧么?” 香侬道,“只是过节用的小物什,谈不上要紧,玩儿的东西罢了。你记着交给蓝将军,别忘了。” 汀洲咧着嘴应了,打马回营边走边想,蓝相公心里喜欢大小姐都做在了脸上,如今大小姐又给他送节礼,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好事要近了?他穿针引线做红娘,将来还能得个大利市呢! 越琢磨越高兴,穿过营外来回巡视的营丁,前面就是警跸森严的府衙。眼下太平盛世,不必像从前似的在城外安营扎寨,但北门卫到底不一样,版门前一色兵器架子左右排开,上头斧钺钩叉寒光凛冽。还有身着皮甲铠的兵士,钉子一样目不斜视两腋伫立,猛兽牙旗在头顶猎猎招展,一派巍巍肃杀之气。 第二十章 柳营 牙堂里来了位千牛备身,正和上将军说二圣游幸的事。千牛卫是皇帝贴身护卫,杂事不问,二百七十四人只负责守卫圣驾。千牛备身是从千牛卫里精选出来的,统共十二人,除负责内廷安全,也是执掌帝王御刀的精锐。此次二圣出宫,千牛卫是一宗,另一方面也要北门屯营护驾开道,行前来通个气,是每回必须例行的公事。 容与看了行进的路线图,合上卷帛道,“我前日和骠骑大将军说起过这件事,上峰有示下,还是照旧,定了怀化大将军邢皋随扈。北门那头已经点兵操练了,请贺公放心。” 贺军门素来听说沈容与有礼有度,但他一个五品小官被二品大员称“公”,实在是惶恐得很,忙摆手道,“上将军客气,贺某愧不敢当。一切由上将军做主,标下莫不从命。” 容与温和一笑,“贺公不是我北衙禁军,万万不要以标下自称。今日之事商议定了,挑个日子沈某作东,请贺公和左右两位将军小酌,届时请赏个脸才好。” 贺军门黑红的脸膛盈/满了笑,拱手道,“上将军果然是难得的儒人雅士,以往同上将军甚少来往,到今日才得见,真真相见恨晚。如蒙上将军不弃,贺某愿交您这个朋友。可惜贺某尚有军务在身,不能在此久留,等来日宴请上将军,咱们一定喝个痛快!” 容与起身相送,等那千牛备身出了门牙才转身坐回案前,自己研了墨提毫来蘸。汀洲忙把盒子里的书信搬到桌面上,一面道,“那是个五品,还值当公子这么客气的。” 容与取了勾刀裁信,只道,“没见识的,内廷护卫离圣上近,官职不高,有时候却比一品大员还有用。”言罢叹息,“这世道,花团锦簇下掩藏的是什么?手足相煎,骨肉相残,谁能保得一生富贵?彼一时若临万丈深渊,能救你一命的,或许就是这等不起眼的小人物。” 汀洲诺诺称是,心里惦记着给布暖送东西的事,隔着衣裳摸胸前的小包袱,躬身回禀道,“小的和公子告个假,要往蓝将军衙门去一趟。” 容与盯着手上军报,随口道,“蓝笙有公务出了长安,你干什么去?”语毕想起了什么,抬头问,“是府里的事?” 汀洲叉手回道,“是大小姐让小人给蓝将军送端午节的玩意儿呢!小人不知道是什么,但掂着形状分量,估摸是长命缕之类的物什。” 他搁下狼毫伸出手,“交给我就是了。” 汀洲愣了愣,见主子面皮绷得死紧,不由有些发怵。虽说六公子从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可到了如今看,像是不太高兴,恐怕这事要有变数了。忙不迭把衫子里的手绢掏出来双手呈上去,退到一边连连觑容与脸上神色。 他托着那方折叠好的帕子有些气愤,这丫头胆子太大,才认识了多久,就敢随意送东西?莫非她也相上了蓝笙么?话说回来,蓝笙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布暖属意于他,似乎顺理成章。 现今的闺阁女子都勇于大胆表示好感,蓝笙也好,自己也好,收到的荷包香囊不在少数。女孩家给男人送亲手做的戏耍物件不算什么,何况目下临近节气,更没有置喙的理由。 可是他那样生气! 他随手把东西放在案头,对汀洲道,“你去传彭司戈来,我有话吩咐。” 汀洲垂手领命出去传话,容与办理军务时不许有侍从在场,他是个小厮,伺候洗脸换衣裳尚可,轮着正事时是不上台面的,所以司戈进门槛,他就得远远退出去。 彭司戈拱手作揖,“请上将军令。” 容与翻着左手边的卷轴,拧眉道,“安西四镇的兵马有步骑之分,连步兵日常都用马,骑兵轮换冲锋一匹马绝不够使。今年进贡的马里挑出三六九等来,三河马、哈萨克马分派给步兵,焉耆马和威尔勒马分到骑兵营里。司马大将军早前就有过将令,别一时疏忽忘了,到时候问起来没法交代。” 彭司戈身上的明光甲伴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气若长虹的应了个“得令”,交拱的双手抵在额前,本以为上将军顺带着还有别的交代,可等了半天上座没有动静,便从十指下方偷着朝上看—— 上峰眼神阴鸷,脸色不佳。他在沈大将军手底下做司戈已有三年多,辗转从南衙十二卫转调到北衙禁军,这样久的时日里未见过上将军有任何不得体的表情。眼下情势看来,莫非是哪里出了岔子?还是先头来的千牛备身狂妄,触怒了上将军?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心下疑惑又不好出口问,只得垂手在堂下肃立。 容与的视线莽莽落在戟架上,刀锋最锐利的那处顶着正午的阳光,在蔚蓝的天幕下璨然耀眼。他微拢起眉,手指茫然在金龟钮的将印上抚弄,出了一会儿神,才发现手下司戈还在原地待命,想想没有什么要指派,便回了回手打发他下去。 他盯着信匣上的手绢包儿看了一阵,心里翻来覆去的考虑是不是该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看还是不看?他陷进了这可笑的怪圈里,右手的五指放了又捏,捏了又放。洁白的手帕边角绣着一株兰草,长而翠绿的叶子衬托着嫩黄的蕊,俯仰自如,姿态端秀。他犹豫着去拿,指尖触到冰凉的缎面时突然改了主意,顺手抬起信匣的盖子把东西关进了盒子里,眼不见为净,这样便没有什么可纠结的了。 他起身到门牙前,看见汀洲远远站着,正和底下一个陪戎副尉闲聊。那两个人一见他都怔了下,忙行个礼各自散开,汀洲小跑着迎上来,躬身谄笑道,“公子爷有什么示下,小人这就承办。” 什么示下……他对着衙门院墙边的柏树深出一口气,顿了顿道,“蓝笙出城,不夷大约是在营里的。你过去,让他传话给蓝笙,回了长安来衙里找我。即刻来,别耽搁。” 放着待命的校尉中侯不用,指派他上左威卫府跑腿,看来不是公事,定然是为布暖小姐赠给蓝将军的节礼。汀洲麻溜应个是,快步出门寻马去了。 容与沉淀下心思,回身折返入中军,招了阵前左右将军议事。翻翻四城送来的文书,旁的大事倒没有,只道,“眼下干戈平息,养兵千日,粮草军饷是头一桩。西北上年秋收的谷米进了长安,榆林大仓里囤积的陈谷子打发人翻晒出来,军粮先不用新米。我上回和司马大将军巡视粮仓,榆林气候不至于叫粮食发霉,可砍开了麻袋,一把掏下去,谷子都风化了,满手抓的都是稻壳。这么下去了不得,万一朝廷有急需,届时怎么办?” 左将军高念贤拱手领命,和右将军蓟菩萨交换了眼神,跨前一步道,“回禀大都督,这些事都容易,办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昨日许敬宗得了圣谕,要往黔州再审长孙无忌谋反案,北门禁军怕是要派人随行的。” 容与听了沉吟良久,半晌才道,“许敬宗奉的是天后旨意,倘或他上北门来调人,不论有没有朝廷敕令,拨一队人马给他。” 高念贤道是,蓟菩萨抚着下巴上的胡髭嘀咕,“看来这趟少不得要动手,子孙都没了,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死了的好。” 长孙无忌究竟是忠是奸,各有各的说法。但就他陷害吴王恪一事来看,他的确算不上是个好人。容与一哂,“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咱们北衙禁军只管听令,他是死是活自有朝廷裁度。” “折冲府右卫一群小儿闲的发慌,便让他们动手罢了。”蓟菩萨按着腰上金刀嘿嘿的笑,“当年的尚书仆射,便宜他们了!” 容与自有他的考量,沉声道,“许敬宗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切记要得他的令。长孙无忌是当今圣上元舅,不同于别个罪臣,若是妄动,论下来罪不轻。切记,别为了一时痛快给自己和本将找晦气。” 左右将军顿首称是,蓟菩萨道,“我来衙门的路上看见四方馆门前车马云集,那些蛮夷已经套车候着了。武侯府里的人全都撒了出去,鲍羽那厮眼瞧着不成了,追着问我上将军何时派兵呢!” 高念贤也笑,“前儿不是在司马大将军面前夸下海口,长安城内不用我们北门动一兵一卒的么?怎么只熬了两个时辰就放软当了!” 官场在很大程度上与战场无异,尽管他时时警醒,总做不到让人人满意,难免有气盛不服的人叫板。容与勾唇一笑,“再等半个时辰,急他一脑门子汗出来,也好叫我解气。你们掐着点儿,冷眼旁观不碍,只别过了头。九门上还是派人过去守,逮着他武侯铺有不足的地方,一样别差,都给我记下来往上头回禀。城内出手相助不过讨个名声,城门外的事归咱们,分内的差使要办好。护送草原各部出城二十里,远远的把那些蛮子打发出去省心。” 高念贤和蓟菩萨相视而笑,外人都说大都督儒雅到骨子里,却没人知道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武侯府车骑将军官职虽和他只一步之遥,但真要论个手段高低,似乎还差了一程子。 迷茫啊……貌似很多人不喜欢《半城》,难道是口味太重了?望天…… 第二十一章 犹遣 堂上正说着话,门上甲士进来叉手作揖,“禀大都督,武候府车骑将军到了。” 三人颇意外,蓟菩萨笑道,“来得倒快,上将军还说耗上半个时辰,看来鲍将军连一刻都等不及了。” 容与脸上疏淡,眼里却带着轻蔑。瞥见鲍羽从甬道那头过来,步履吗匆匆已经渐至门廊下,忙做势嗔怪道,“怎么当的差,还不快请鲍将军!” 那厢鲍羽憋了一肚子火,脚下生风三步两步跨进了明堂里,铁青着脸负气拱手道,“上将军客气,在下不请自来了。” 堂内来往见了礼,容与笑道,“鲍将军大驾光临,怎么不事先支会下头人来报个信,沈某也好有准备。眼下要什么就缺什么,这不是待客之道么!”边说边引,“来来,快请坐下说话。” 鲍羽不耐烦,觉得他假模假势敷衍人,直剌剌道,“坐便不坐了,在下有要事在身,不是来同上将军闲白话的。今日草原部众离京,上将军知道吗?” 容与早料到他是为了这事,自然要来个先发制人,堵住他的嘴,让他无话可说。遂不紧不慢点头道,“这件事前儿就知道了。那日阁下在司马大将军面前主动请缨,真是令沈某万分佩服。只是既然要安排京畿警跸,鲍将军怎么有空到北门屯营来?” 鲍羽被他两句话堵得发噎,先头他是看不惯沈容与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偌大个长安,少了他就不运转了似的。年轻人总爱抢阳斗盛,他是为了憋口气,未及深思便在骠骑大将军跟前夸口,不必北衙禁军插手,武候府单独也能处置好城内各处戍守。 可偏偏不凑巧得很,睦州地方上出了个乱子。有个叫陈硕贞的妖女号称文佳皇帝,领着一大帮子农户起义造反,仅以区区两千人攻克了睦州、於潜,朝野为之震动。于是相应的,武候府的兵力驻守长安各街各巷的任务也随之繁重起来。光是盘查人口就已经分身乏术,哪里还能兼顾到草原十八部的使节们! 他这里焦头烂额,沈容与倒是笃笃定定的隔岸观火。鲍羽气血上涌,嗓门也不由大了些,“上将军如此置身事外,未免太不仗义!便是在下曾在司马大将军营里立下军令,城内之事由武候府打典,城门不是你北衙禁军的份例么?怎么到了这个时辰还不见北门军士镇戍?” 容与奇道,“鲍将军立的军令状里说得清清楚楚,围城之内全权由武候府守备,我们屯营的人早在城门外侯着了,只等草原十八部使臣出城廓,禁军远送二十里就成事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气急败坏的鲍羽,摘下武弁递给旁边憋笑憋得脸膛发红的校尉,叹了口气道,“你是知道的,如今大军修整,我手上五十万人都在城外,我兼挂个北衙统领的名头不过是个虚职,顺带应付点卯罢了。那头的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仍旧是样样要我操心,说实话,鲍将军那日替我把事兜揽过去,我心里实在是感激将军的。”他背着手咂了咂嘴,“将军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有了难处?若当真棘手,你我同僚,沈某当助将军一臂之力。”他说话滴水不漏,当真把鲍羽堵得严严实实。一边的高念贤和蓟菩萨板着脸死撑,颊上的肉却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忙掩饰着闷声咳嗽,一时府衙内咳喘之声此起彼伏。 鲍羽面上更难看,他又不是傻子,沈容与有意给他穿小鞋,他还留在这里叫他手下副将耻笑,堂堂的正三品,岂不丢尽了脸面! 槽牙咬得咯咯响,他狠狠点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胜谁败只管走着瞧! 他抬手一拱,拳头里带着怒意,“上将军果然字字珠玑,鲍某领教了!如此在下先行告退了,上将军多保重吧!” 众人被他那句颇俱恐吓意味的“多保重”吓着了,惶惶看容与,他倒也平静,还了一礼道,“鲍将军好走。” 鲍羽哼了声,领着麾下侍从扬长而去。 高念贤睨着鲍羽的背影喃喃,“那厮不是善类,只怕日后要伺机报复。上将军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依我说还是出兵吧!这会儿正是他山穷水尽的时候,上将军出手相助,也好化干戈为玉帛。” 蓟菩萨是个莽夫,他粗声粗气道,“怕什么,上将军统领五十万飞骑,如今又有六万禁军在手,区区武候府算个球!” 高念贤摇头,“话不是这样说,鲍羽的老子是门下省左侍中,帝命文书都是从他手里出的,权大得很呐!” 蓟菩萨哂笑,“若要论,谁没几个恩师良友?门下省出敕令诏书,不是还要汇同中书令么?可巧郑中书是上将军至交,加之骠骑大将军对上将军青眼有加,他鲍羽小儿还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 容与踱了两步,抬头道,“罢了,咱们自己内斗不值什么,关起门来能解决的。横竖不好在番邦面前丢了份子,叫草原十八部讥笑咱们大唐没人,连自家门户都守不住。”转而对高念贤道,“你即刻点兵,分驻九门之外另拨一个下等折冲府巡城。和武候府的那帮人别有交集,各办各的差使,咱们禁军尽了心力,便是无愧于朝廷了。” 高念贤奉命承办去了,蓟菩萨眼巴巴看着容与说,“上将军就这么出了兵,鲍羽那厮岂非要得意?” 容与坐下啜茶,笑道,“已经挫了他的锐气,咱们眼下不叫服软,叫救急。中庸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鲍羽是聪明人,还不至平白以为自己找着了脸子。” 这头正说笑,汀洲从门上进来回话,“小的复命了!真是赶巧,小的前脚到左威卫府,后脚蓝将军就回来了。这会子到了门牙上,这就进来见公子爷。” 容与示意堂上的人都退下,远远瞧见蓝笙甩着马鞭上了甬道,紫色常服伴着皂罗折上罗,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起身相迎,蓝笙还没说话就先笑了,大大咧咧往席垫上一坐才道,“六郎啊六郎,半日不见思我若狂么?这么急吼吼叫我来,是为私还是为公?” 容与看他一眼,没好气道,“别胡浸,军里不比外头,收敛些的好。” 蓝笙打量他脸色不好,便收拾起玩笑的心,正色道,“我路上听说了武候府和北门禁军的事,鲍羽来衙门干什么?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求援?” 容与蹙眉道,“兴师问罪他还不敢,不过是乱了方寸,求援又拉不下面子,在这里放了句狠话就走了。” 现在困扰他的不是鲍羽,也不是南衙十二卫,而是书信匣子里的那样东西。他伸手去抬盒盖,那方帕子在文书上躺着,天蓝色的缎面明明温婉似水,却蓦然刺伤了他的眼。 他调开视线,递给蓝笙,“汀洲从府里带来的,端午要到了,这是暖儿给你的节礼。” 蓝笙接过来,兴奋得两眼放光,“给我的?哎呀,到底还是暖儿记着我!好姑娘怎么不叫人喜欢呢,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容与听他絮叨越发心烦,转过脸吁了口气。 蓝笙打开手绢,咧嘴笑道,“是暖儿自己织的么?看不出,她的女红做得这样好!” 容与偱着他的话音望过去——那是条金银丝织成的繁缨,黑与红绞股镶边,两尺长短,繁复的花纹像嵌在心上的沉丝,不消扯动,便会隐隐作痛 蓝笙仍旧沉浸在他单纯的快乐里,他取下折上巾,仔细把繁缨绑缚在帽顶上,一面问,“你的呢?什么样儿,也给我瞧瞧。” 容与怔了怔,翻开文书摊在案前,漠然道,“单给你做的,你好生收着吧,别糟蹋了人家一番心意。没旁的事,你自去忙吧!” 蓝笙缓缓起身,心里直泛起了甜。连容与都没有,是独一份的殊荣!他暗自琢磨着,想来暖儿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的,不管是出于感激,还是别的什么,这就算跨出了胜利的一大步。只要她能留意到他,总有芳心暗许的那一天。 他戴上幞头也不嫌招摇,衙门里没镜子,就大声吩咐随侍打水,出门去趴着盆沿上下左右的照。 屯营的昭武校尉和几个副尉中侯正巧从井边经过,驻足调笑道,“将军好俊的繁缨!哪里得来的?想是佳人送的吧?” 蓝笙常在镇军府出没,和容与旗下郎将都相熟的,说话也随意。怀化将军伽曾抱着胸上下打量他,“瞧瞧这满脸春/情荡漾,莫非又得着个红颜知己?是哪个司哪个坊的?汉人还是胡姬?” “这话没道理,本将岂是随意好相与的?”蓝笙照够了,满意的直起身,手指勾着丝绦说,“这趟可比真金还真,大家子的小姐,你们想都想不着的。且等着,最迟年下,定然请你们吃喜酒。” 众人因离正衙远,也不担心叫大都督听见,纷纷起哄,“浪子竟是要回头了!好歹留神,可别十二月里拜堂,大年初一就请咱们吃红蛋!” 蓝笙得瑟起来,“玩笑话背着上将军,他治家可严,当真出了这样的事,我剐了一身肉都不够他出气的。” 诸将哗然,面面相觑着,“怎么说?莫非上将军府里还有姊妹未许人的?” 蓝笙举步朝府门上去,只虚应道,“不可说,等日后你们自然知道。”便腾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第二十二章 端午 端午转眼就到了,大清早起来日头就烈,照着地面热气蒸腾。 老夫人和知闲打发人送角黍和梗米团来时,布暖正忙着在烟波楼墙角处洒雄黄粉,冷不防被风迷了眼,鼻涕眼泪一大把。 两个丫头只顾笑,乳娘忙拿出准备好的健人和香囊,请来人带回去做回礼,一面招呼着,“成了,是个意思就够了。紧着洒,怕是再称两斤来都不够使的。”上来拉过布暖,携了衣角给她掖眼睛,嘀咕着,“仔细些,这个可不敢大意,回去洗洗吧!” 布暖抬手揉揉,只是笑,“不碍的,这会子已经好了。” 秀也不问情由儿,牵着她进屋子,打了手巾把子仔细替她擦脸上粉。新买的铅粉里有股子药味儿,说是天热了能防汗的。一头又吩咐香侬取换洗衣裳来,抽出两条长命缕绑在她腕子上,嘴里念叨了一串吉利话,纳了福道,“奴婢给小姐续命了。” 布暖看了一眼,噘嘴道,“我这么大的人还绑这个,又不是孩子,叫人看了笑话。” “混说,你没许人家,怎么不是孩子?听话戴着,消灾避难的,有没有用先不论,好歹是个寄托。”秀抖了抖香侬送来的襕袍,“快换衣裳,别等回头蓝将军来接,闹得手忙脚乱的。” 乳娘办事果然妥贴,进长安那天说要胡服的,转天就备好了。布暖看看花梨托盘里的头饰,那发针镂花的顶端镶了一圈流苏,密密铺陈在盘底,缠绵悱恻。 “我不要穿胡服。”她有些别扭的背过身去,先头还很向往,结果发现那个让她惊艳不已的人是舅舅,便半点想头都没有了。 乳娘不明白她的心,一味的说,“还是穿胡服好,外面人那样多,姑娘家半臂袒领的多有不便。你这孩子也真怪,先头吵着要置办胡服,如今有了,反倒不穿了。究竟是哪里不合心意?你自己闷着我也不知道,何不说出来,不好的地方再改改就是了。簇新的衣服,白扔了多可惜!” 秀唠唠叨叨半天,布暖被她聒噪得受不了,看她大有要忆苦思甜的意思,慌忙认命的点头,“快别说了,我穿就是了。” 几个人欢欢喜喜给她打扮上,玉炉半跪着替她扣好蹀躞带,在七事上附带挂了好几个香囊,抚掌道,“小姐穿胡服真是好看得紧,转两圈我瞧瞧,可还有疏漏的地方?” 布暖像个偶人似的任由她们摆布,香侬拿桂花油给她抿头,万分用心的梳了个高髻,戴上束发冠,插好了发针,上下打量一通笑道,“这是谁家郎君?好俊俏的小相公么!” 布暖高兴起来,纵到镜子前扭身照,啧啧赞叹,“我要是个男子,全长安的女子大约都会抢着嫁给我!瞧瞧这身段,这脸盘儿,沈大将军都不及我!” 屋里人掩嘴大笑,“哪里有这么夸自己的,不害臊!” 秀摘了一截艾草插在她的发髻上,边道,“品阶上下一等,竟差了这么一程子!六公子节前那样忙,几夜都不着家的,今日还要在宫中戍守。蓝公子多闲适,看他平日公务不多,节下还能腾出空来竞渡。到底皇亲国戚,同普通官员大不同的。” 布暖讪笑,舅舅素来威仪,他撒个小谎,人人不疑也省了好些麻烦。她应承着,“可不是么,想来大都督也不是好当的呢!” 秀的表情像在品一樽佳酿,自顾自的点头,“还是蓝公子这等差使轻松,边关没有战事,且逍遥自在的活着。谁要是嫁了他,擎等着过好日子罢了。” 布暖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又来了!乳娘是着了蓝笙的魔,他样貌好,家世高虽是不争的事实,可真要论,还是舅舅更拔尖些吧!舅舅性子沉稳,一眼看过去就是靠得住的人。就闺阁女子选婿来说,比起蓝笙的浮躁,她倒觉得舅舅更为稳妥。 只可惜了,比来比去都是枉然。 她正惆怅着,楼下有人喊,“大小姐可在么?” 布暖趴在勾片栏杆上探出身去,看见府里管家仰着头站在房荫下,冲她眯眼笑道,“大小姐快收拾收拾,公子爷的车侯着呢,小姐归置好了就出府吧!” 乳娘奇道,“怎么是六公子的车,不是蓝将军来接么?” 瞿管家摸着鼻子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料着蓝将军那头忙,今儿不是有竞渡吗,不得空吧!” 布暖踅身回去拿帷帽,嘱咐玉炉,“明间里有雄黄酒,你们陪着乳娘好好喝一杯。若是有兴致也出去散散,端午节外头可热闹呢,错过了就得等到明年了!” 玉炉应了把她送出门,拉着她的衣角说,“别只顾自己玩,遇上好吃的带些回来!”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布暖在她肥嘟嘟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我记住了,要咸的不要甜的,小娘子真难伺候!” 玉炉嗳了一声,格开她的手道,“仔细了,调戏良家子么?” 布暖折扇哗地一打,仰天长笑出门而去。 辇车没停在沈府门前,春晖坊不是直道,进了坊门要拐过几个弯才到将军府。布暖跟在管家身后,透过一片浓密的竹林,隐约看见一驾车停在坊墙边上。正纳闷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渐行渐近,才看清辕前立着的人竟是舅舅。 她吃了一惊,快步上去行礼,“舅舅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打发蓝笙的小厮来接的么?” 头一回见她胡服打扮,瞧着还有些眼熟,和他常穿的一身衣裳很像,但她穿着就显出别样的一种味道。容与上下端详,除去头顶上那一株可笑的艾草,可算是个翩翩佳公子。 “休沐便无事可做,蓝笙那里忙着准备,我既然闲着,自己来了省些手脚。”他笑吟吟道,“你穿胡服好看。” 布暖红着脸颇感心虚,局促的抻了抻襕袍,像是某种不愿让人窥见的东西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她唯恐舅舅会取笑,愈发的战战兢兢。还好他穿的是常服,倘或撞上了,岂不叫她尴尬得无地自容么! “舅舅看,我的衣裳可是和你的一样?我那日甫进长安就见着一个人,正是穿着这样的襕袍。我瞧着觉得真是好看,便让乳娘给我置办……”她干干的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发苦,嘴角便如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了。声音渐次低下去,想起自己前头的一腔赤诚就那么随风去了,满含无限伤怀,“谁知道那个人居然是你!” 他听了微讶,瞧她一张脸阴云密布,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忙顺势道,“我那日接了急召出门,竟是在路上遇着了?不过这身衣裳衬你,和舅舅一样喜好,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我那顶发冠是上年托了首饰匠人单做的,如今坊间也有得卖了么?” 布暖原本还自怨自艾,被他一打岔,转瞬就撂到后脑勺去了,接口道,“那是一定的!这么漂亮的冠子,八成各个金铺都有。不过是把梁脊做平了,平民可不敢戴粱冠,捉住了要吃板子的!” 她比划了一下,全然不是适才难过的样子。容与兴叹着,估摸自己是老了,已经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送她上了车,放下两腋的纱幔,马鞭自在一甩,辇车晃悠悠前行开去。她坐在一边,小小的个子倚着围子。他侧过头看她,“你身上怎么一股子雄黄味儿?” 布暖唔了声,指着腰间成串的香囊给他瞧,“端午挂健人辟邪的,舅舅没有么?”说着细打量他,他的打扮真和这热闹的节日格格不入,没有一样应景儿的物件,腰上只有一个装着兵符的金鱼袋,同她蹀躞带上的繁花似锦相比,容与的七事孤零零的煞是可怜。 “知闲姐姐没有给舅舅准备端午的玩意儿?”她怜悯的摇头,“这么的过节太冷落了。” 容与牵了牵嘴角,知闲差人送到军中的东西不少,只不过他不愿意戴着罢了。他又不是蓝笙,男人家身上挂一堆七七八八的配饰,叫人背地里笑话。 布暖有些后悔,早知道知闲没心思过问这些,她该把那条繁缨送给舅舅才对。现在转赠了蓝笙,再没有了,好在她手臂上绑了两条长命缕。 她麻利解下一根,犹豫着征询,“暖儿给舅舅续命?乳娘说了,没有成亲的都是孩子,戴上长命缕能防着被兵刃所伤。” 他不言声,看着她把五色丝扣在他手腕上,所有的注意力刹那间都集中到那片方寸之地。她的十指白玉一样,灵巧翻转着,小心翼翼打个蝴蝶结。指尖偶尔划过他的皮肉,温热的触感便震荡着氤氲扩散。 他屏息静气,她抬起眼,笑靥如花,纯净的脸近在咫尺,得意的说“多好看”! 也许是没见他反感,她胆子愈发大了。想了想,拔下头上的艾草插在他发间,满意的颔首,“这才有过节的样子!” 说实话,堂堂的镇军大将军,腕子上打着长命缕,头上别着艾草,那滑稽的模样和平素威严的作派相去甚远。若是被他朝中的同僚遇见,八成够耻笑上三五天的。 布暖却喜欢,这样的舅舅才是活生生的,汇进人流里不至于突兀。就像寻常人,充其量比别人沉稳些,比别人冷漠些,也比别人容止可观些。 第二十三章 游踪 容与浅浅一笑,面对她的随性,他表现出了长辈最大限度的宽容。只要她高兴,他便跟着高兴。 只是他尚有疑惑,那条繁缨叫他百思不解,忖了忖道,“我有桩事问你,你要老实同我说。你怎么看待蓝笙?倘或真觉得他好,也别忌讳旁的,后头的事舅舅来安排。” 布暖愕然,“舅舅为什么这样问?暖儿哪里做得不好,出格了,请舅舅明示。” 他目视前方,渭水在长安以北,今天出城观竞渡的人多,车马也渐渐拥堵起来。他不得不分出一半精力摆在驾辕上,索性直截了当,“赠繁缨给他,可是做定情用的?你事先没知会我,我这里也拿捏不准。万一蓝笙问起来,我总要给人家交个底,究竟是礼尚往来,还是另有说法,你好歹叫我知道。” 其实那条繁缨原本是给他织的,当初是怕和知闲的比肩,有意错开去才转赠蓝笙的。如今他问了,她不好说实话,只得支支吾吾的推脱,“是我织着玩的,送给蓝笙是乳娘的意思,我不过随意应了,哪里有别的想头!” 他听了倒也从容,转过脸去远眺,穹隆蔚蓝,云层参差,天地豁然开朗。 离渭水越发近,隐约有鼙鼓声传来,隆隆如滚雷。伴着萧管激昂的鸣奏和船公高亢的船歌,竞渡赛前的龙舟点睛开始了。 布暖左右探看,渭水两岸聚满了人。女子盛妆出游,面靥嫣红,茶油花子在鬓角闪耀。穿胡服的竟寥寥无几,大多是云裳翩跹,透明纱衣下玉臂皎皎,胸前如雪脸如花,美得张扬妖娆。 男人们衣装多彩,腰间缀满配饰,幞头上皂条飞扬,成群聚集在一处,打赌、下注,不亦乐乎。 布暖再也坐不住了,兴奋得颊上泛红,跺着脚道,“舅舅快些!” 容与不急不躁勒了缰绳调转马头,不想路旁红旗迷了顶马的眼,马蹄下拌着蒜,一时车辇盘旋起来。 布暖到底是孩子,心急得什么似的,没上没下的摇着容与大嗔,“你是存心的么,快些快些!再磨蹭我可跳下去了!” 容与闷声笑,他还真是故意的,自小入军历练,连匹马都操控不住,那十五年的仗岂不白打了! 玩笑之余怕她率性,又威吓道,“不许跳,仔细崴脚!急什么,祭祀鼓还没擂,且有会子呢!” 路旁凉棚里飞奔来一个昆仑奴,叉手行了礼来牵马缰。后面一列着公服的人迎上来,为首的腰上佩着镔铁横刀,冲容与作了揖道,“禀上将军,蓝将军领着人往堤岸边去了,标下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儿,今日必定又得一状元!”转脸看布暖,笑着微一颔首,也不打听她是谁,只道,“先头已经在适归楼留了座儿,请上将军和小姐随标下来。” 容与摆了摆手,“观竞渡在高楼上坐着什么意思!我们到堤岸上去,你们不必跟着,各自松泛去吧!” 麾下人一听乐了,节下的神经绷得没那么紧,大都督体恤正是求之不得,遂领命拜别了上峰,勾肩搭背着朝远处去了。 容与下了车预备伸手相扶,布暖却颇洒脱,提着襕袍从另一边纵了下去。他怔愣着看她,她咧着嘴冲他讪笑,他才发现这丫头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柔弱。 他做势拉下脸,“你胆子不小!这样急,摔着了怎么办?” 她腾地红了脸,怯怯绞着手指嗫嚅,“我错了,舅舅息怒。”说着又觑他,“我年轻,手脚也麻利,绝不能摔着的……再说不是有你在么!” 容与挑起了一道眉,“也是,横竖有我在,你摔折了胳膊腿,我打发人赶牛车送你回去。” 这是什么舅舅!布暖大大的不满,他就这么对待外甥女的?姑娘家四仰八叉躺在装柴火的板车上好看相么?她怨怼的瞪他,“舅舅,我是你嫡亲的外甥女!” 容与忍笑道,“你还敢瞪我?胆儿肥!” 她垂下眼,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情不愿,“我又错了,舅舅只管骂我吧!” 逗也逗得差不多了,再不适可而止,她恐怕更怵他。他清了清嗓子转身,“罢了,跟紧些,人多别走散了!” 布暖欢快撵上去,她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脸上威严,眼里却有笑意弥漫,吓唬人么,断乎差了一程子。 她随他在人流中穿梭,长安的端午真热闹,商贩云集,做各式买卖的都有。官道两边设了数不清的彩楼和吃食摊子,蒸菰、九子粽、百索粽、杂莼剖膳、还有卖鹅鲜、下汤板艾叶馄饨的,热热闹闹,堪比东西两市。 她在首饰摊前流连,既怕被容与落下,脚下又挪不动步子,真真进退两难。 那边容与走了几步不见她跟上来,回头看了眼,见她伸着脖子在几支银笄里挑拣,左右手各拿了一支,笑着问他哪支好看。 容与犯了难,他对首饰没什么研究,细看看,都是陈银做的,质地不怎么好,一根簪头上铸了个花开富贵,另一根是凤穿牡丹样式。许是时间较久了,银子纹理凹陷的地方有些发黑,他皱了皱眉,“别在这里挑,回头我领你到琼瑰去,那里的头面才是长安最好的。” 布暖有些不舍,她并不缺妆奁,母亲自打她束发起便岁岁给她添置,长久下来镜盒里早已装不下了。诸事讲究缘分,买首饰也一样。她一眼就相上这里的东西,素银,没有珠宝镶嵌,虽然廉价,却很纯粹。 “我不要琼瑰的。”她固执的捏着银簪细细的发针,低头翻来覆去的看,“这个就已经很好了。” 那铺子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面孔涂得煞白,眼角的褶子里都积满了铅粉。扬个笑脸,迎着日头,恍惚看得见她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 “郎君忒爱说笑,万万别拿咱们野店同琼瑰比较。琼瑰有琼瑰的贵重,咱们不谈值多少,图的就是个趣儿。银子首饰戴着玩,不像顶个宝贝要时刻计较。市价便宜,便是丢了也不心疼。”老板娘飞眼瞥布暖,又调过视线打量容与衣着,笑道,“千金难买心头爱,瞧娘子喜欢的!郎君疼爱夫人,敕授时华贵打扮固然要紧,但奴这钗环放在平日里挽发,最是方便趁手的。” 那老板娘误把他们当夫妻,布暖乍听之下唬了一跳,想驳斥她,刚要开口,却见容与从袖袋里摸了大钱扔过去,面上尚且平淡,声气到底不大好,“你说的有理,两支都要了,当买个玩意儿也使得。只是你一个做买卖的,眼力竟这样差!” 那老板娘怔忡着,“莫非二位不是……哎呀,奴真是眼拙,乱点鸳鸯叫郎君笑话了,郎君不要和奴计较才好。”边说边把大钱收起来,在盒子里捏出两个花帛来递给布暖,赔笑道,“娘子别恼我,我这人素来心直口快,是瞧着郎君好相貌,你俩个在一处这样般配……我不着调,这人胜是奴赠娘子的,算给娘子赔罪的吧!” 布暖温颜微笑,道了谢后看容与,他侧过身去,眉心拧成了“川”字。虽不言语,面上仍旧不悦,大概还是责怪老板娘出言冒犯。见她挨过去,便不再停留,边踱边抬头看天,缓声道,“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前面是个渡口,地势高些,咱们上那儿瞧去。” 布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乌泱泱人头攒动,透过交错的身影,依稀有成排的杨花在枝头摇曳。 她的手指在新买的簪子上抚摩,仔细掖进荷包里,心满意足的跟在他身后。 他下意识回身望,她折了根菖蒲在手里,边走边晃悠,眉眼舒展,神态餍足。他微勾了勾唇,心道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两支再普通不过的银簪就能叫她高兴。 他在朝为官,见多了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们永远在争,永远不足意儿,便是把金山银山堆在她跟前,她还稀图着产矿的那块地。男人在他们眼里是登高的工具,有用时攀附着,无用时一脚踢开,重梳婵鬓,另聘高官之主,简直已成世风。像布暖这样的,日后蓝笙若真能娶她,大概这辈子便能安逸了…… 人实在是太多,渭水两岸几乎堵得水泄不通,满地的艾草柳叶花瓣都给踩成了泥,污糟杂乱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她和他隔了几个身位,一群乡民奔跑过去,小小的身子给冲撞得趔趔趄趄。 他着急起来,未及细想便探手去拉她腕子,紧紧扣住她带到自己身侧。 她惶然抬起脸,眼睛里水光潋滟,纯净得像初晴的天空。他泰然自若,也没考虑别的,顺势往她指尖滑,把她的左手包在掌心里,才觉松了口气。 “这些田舍汉鲁莽,见着了避让开些。”他说,拉着她在人群中穿梭。 她低低应了声,两颊滚烫,脑子里纷纷扰扰搅作一团,俨然要病了一般。只觉得那欢喜像热水沸腾,霎时泛滥着没过了头顶。举步维艰,却不焦躁,唯见天地宽广。看不看竞渡不重要,就这么走着,余愿足矣。 第二十四章 携手 端午时节的长安很热,指缝中渐渐汗湿,她有些羞愧,轻轻抽了抽。他察觉到了,松开手停下来看她,揣度她是不是忌讳着男女授受不清,方不愿和他牵手而行。 他失笑,在他眼里规矩向来是头一宗,这趟情急之下竟是不管不顾了,的确是造次。正待要说话,远远一帮锦衣绫罗打扮的人迎头上来,手里提着斟壶酒杯,闹哄哄团团将他们围住,嘴里笑道,“上将军,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么?” 容与细辩了辩,原来是几个州县进京上节供的少尹和别驾,另有太仆卿蒋干和两三个门下省的黄门侍郎。 官位都不甚高,他若是像辅国大将军李广骥那样目空一切,完全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可惜沈将军宅厚、沈将军不端架子、沈将军是有口皆碑的翩翩儒将,更因为沈将军懂得韬光养晦,广积人脉。 他抱拳相见,脸孔因盛放的笑容熠熠生辉,“诸位今日聚得齐全,可是同沈某见外?这样好事怎么不差人通报,也叫我搭上一脚,众人同乐才有趣。” “相请怎及偶遇!原是要下帖子请上将军的,只是我最清楚,二圣要往骊山驻跸,您节下忒忙,咱们要再不识趣儿起哄,扰了上将军清净,岂不罪该万死了么!。”葛肃向来擅长打圆场,黄门侍郎是宦官官职,舌尖上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打量容与头上艾草,又把视线调到布暖身上,忍笑调侃道,“端午可是个好节气,上将军大婚在即,平日公务忙,腾不出空来。今日休沐,多陪同新妇子,岂不比和我们这些禄蠹厮混强得多!” 一旁的京兆少尹接口鼓动众人,“难怪先头看见携手而行呢,快快来给嫂夫人见礼!” 布暖怔怔立着,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真是有意思,在朝为官的竟同先前那个摊子老板娘一样见识。大约舅舅从不与女眷同行吧,他们偶然碰见就大大的哗然,当真叫人乏力。 容与状似无意将她挡在身后,只道,“诸位弄错了,这是沈某的外甥女。要见新妇,待他日沈某成婚,诸位赏脸光临寒舍,自然得见。” 这伙人颇失望,摇头道,“原来是表小姐,卑职们唐突了,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无心之失,想来上将军和表小姐不会怪罪。”一个胖头大耳留着胡子的上州别驾笑着拱手道,“今年淮南道的节供到了京师,给将军阁老们的意思也发了车,算算时候这会儿应该是到了大都督府了。新上任的郡守懂得人情世故,为贺上将军荣升,广陵郡的江心镜特供了五面,面面拿红绸包着,下官见过,竟是不比御供逊色。” 这是历年的惯例,地方官员在朝中找依傍,每到端午重阳年关,少不得三品以上京官面前分利市,给孝敬。他前年回京驻守,各道敬献的梯己里绫罗绸缎不算,单是现钱就有五万贯之多。到了如今,听见什么“意思”,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了。他谦道,“每每叫李郡守破费,沈某心上过意不去。等谭别驾回道里,万万请事先知会沈某一声,沈某定要置办些薄礼回敬。” 那广陵别驾连连摆手,“上将军盛情断不敢当。” 边上蒋干不耐烦听他们官场周旋,嚷道,“好好的过节,提这些做什么!早就听说上将军弓马娴熟,咱们在前头棚子里备了小角弓,请上将军赏脸射黍。” 一群人自发让出道,容与忙推脱道,“今日不便,带着孩子出来瞧竞渡的,耽搁了时候怕她不乐意。” 布暖听他拿自己做借口,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偷偷觑他,老神在在,脸上写满了真挚和装出来的无奈,还真是没有半点破绽。 她正茫然,猛见他丢来个眼色,她立刻会意,敢情他不愿意和这些人胡混,要叫她造个幌子出来。 “对不住诸位,舅舅今日是带我出来看蓝将军夺锦标的。”布暖咧嘴笑笑,“我怕时候晚了错过好场子,各位要约请家舅且等下回吧!”说着扮出了无赖样去拉他胳膊,“舅舅,竞渡要开始了!” 容与带着歉意冲众人笑,“没法子,孩子宠坏了,竟是个不懂规矩的,只好改日再来赔罪了。” 郎君们脸上讪讪的,治军严明的镇军大将军对付不了一个丫头。还是老祖宗有见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种集两者于一身的物种,可不是世间顶顶难伺候的么! “既这么,上将军请便,咱们喝酒闲话有的是时候,不能白错过了今天的重头戏。”葛肃抚了抚光洁的下颚,“我买定州夺魁,下了十吊钱的血本,倘或赢,便是一赔八的份子,要紧要紧!” 容与心道还是太监体人意儿,给个台阶让他下,忙拱手同一干人等道别,复领着布暖往堤岸边赶。 布暖歪着头问,“那些都是朝中同僚么?他们盛情相邀,舅舅怎么不愿意去?” “一群官场上打滚的老油条,他们说话能有几分真心?奉承着不过为了拉拢你!我不爱听他们插科打浑,听多了人要作病的。况且把你一人晾着,你不会闹别扭么?”前方鼓声磅礴,人群的欢呼和佛教铜钦低沉雄浑的声音汇集到一处,再听不清他说的话了。其实他是想说,与其同那帮人搅和,还不如和她在一起,不费心神,叫人惬意自在。 要挤进岸边有些难度,布暖是初生牛犊,在人堆里探头探脑着跃跃欲试。容与担心人多走散了,要牵她又有顾忌,正犹豫徘徊,却见她把一方帕子摊在掌上,怯怯的探过来,隔着帕子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舅舅的手好大,关节修长,孔武有力。她豁出去了,死死抓住。反正不管怎样,牵都牵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原来踏实的味道会叫人上瘾!舅舅拢着手指,她能感受到他微微施加的力量,坚定的,似乎还带了些宠溺。布暖瘟头瘟脑的想舅舅真好,身居高位,有时免不得清高和骄傲,可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对她没摆过长辈的谱,她一开始那么怕他,怕得倒是莫名其妙。 好容易挤进前排,眼前波澜壮阔的场景叫人惊叹。渭水水面极宽,起始的那一头并排停着几十条龙舟,旗者、盖者、钲鼓者、挥桡击楫者不下七八十。龙船四围彩旗笙幡花草点缀着,船上桨手把船帮敲得嗵嗵响,个个热血沸腾,士气高涨。 容与说,“今年官家的龙船有好几艘,渭水水军也组了队,龙头上戴花的是北门屯营的。”他眯起了眼,指着船顶上顶着华盖的龙舟道,“蓝笙是左威卫府的人,对岸第三艘就是云麾将军统领的。” 布暖拿手遮眉远眺,果然看见船头上有个人,额上勒着红绸,赤色的坎肩下露出精壮的双臂,手里抡着鼓槌叉腰而立,一派豪情万状的威武模样。 蓝笙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光彩夺目的,布暖赞叹道,“蓝家舅舅好神气!” 容与冲水上挥手,笑道,“可不是么!这人向来招摇,哪时哪刻都不能忘了显摆。” 因为熟捻到了极点,容与的语气像在评断嫡亲的兄弟。沈家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容冶受了祖荫,早早就外放做官去了,和容与相处的时间还不及蓝笙长。在容与看来,蓝笙才更像自己的手足,日后倘或真和布暖有了结局,似乎也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坏事。 蓝笙向岸边张望过来,一眼就发现了他们,便把视线停留在布暖身上,欢快的挥舞起了胳膊。 江堤上的姑娘们热情回应,声势浩大。容与低头看,布暖安静倚在他身旁,腼腆的笑。流苏错落打着鬓角,右颊上浅浅的梨窝若隐若现。稍稍抬了抬手,动作不大,安贞娴静的样子。 他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来,瞧瞧边上状似癫狂的女人们,布暖的矜贵自持那样难得! 丝绢下的轮廓小巧纤细,如今已经穿过人墙,该当放开了。他慢慢松开五指,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味攥紧了他,左右观望,眼梢儿弯着。他动摇起来,孩子依赖大人是天经地义的,便是纵容些也没什么。 倏地一声破空的尖锐哨响,布暖扭头寻声望过去,摇了摇容与,“舅舅,那里坐的是什么人?” 他瞥了一眼,“那是京师刺史,州牧亲临观战是大事情,下面的人昨日就搭好了棚子,今日的令旗由那高台上发。” 布暖乍舌,刺史分上中下三等,上州刺史不过三品而已,排场弄得这样大,身边这位从二品算怎么回事? 容与从不爱抢阳斗胜,他倒是安于淹没在人群里。这种出风头的事没有实质性的意义,谁爱表现谁去罢了。 河面上的人们开始投“胜会”,大抵是陶罐、鸭子之类,由龙舟上的人争抢。彩楼上穿着官服的人站起来,煞有介事的拜祭天地,三巡酒罢回身鸣金,竞渡便正式开始了。 第二十五章 竞渡 几十艘龙船迎风劈浪而行,快如箭矢。桡棹挥舞间击起的浪花在空气里弥漫,不消多时渭水上蒸腾起的水雾星星点点飞扬,溅湿了堤上娘子们的罗裙。 两岸喝彩如雷震耳,鼓声渐急,河滩上的鸥鸟惊得直冲九霄。龙船奋力前行,水里的鸭子躲避不及,乱糟糟扑腾成一团。身手好的橹手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比如蓝笙,布暖简直要怀疑他是养鸭人出身。后头将士只顾划桨,他闷头水里一通猛逮,转眼便把“胜会”装满了网兜。 气氛已近高潮,橹手们的船歌高亢激越,乐声、水波声、欢呼声甚嚣尘上。龙船疾电般蹿出去,开始是齐头并进的,半程过后逐渐分出强弱来。州府的远不及京城驻军,虽还全力以赴,到底是落下了一大程子。 布暖跟着周围的人雀跃,容与只觉右手叫她抓得生疼,暗笑这丫头面上贞静,骨子里到底还是活泛的。 她回过头来问他,“舅舅,你说谁能得标?是北门还是左威卫?” 容与对任何事都淡薄,从小到大就是这脾气,生活虽不至于乏味,却从不懂得什么叫做激情澎湃,对这种万民同乐的节日也没有太多的感情。他平静看着河面,只问,“你是希望北门夺魁,还是希望左威卫得标?” 布暖不答,复扭身观战。这问题难答,北门是容与麾下,蓝笙又是左威卫将军,两队势均力敌。但因蓝笙下场参了战,舅舅只在岸边作壁上观,她隐隐还是偏向左威卫一些的。 船争先后渡,岸激去来波,这两句已经是竞渡最好的写照。眼看胜利在望,橹手们愈发激进,乡民们拍手跺脚,渭水两岸一时炸了锅似的。 龙舟一去杳杳,再分不清谁是谁了,只看见各色笙旗在龙尾处飞舞。须臾远处传来清脆的锣声,人群里霎时沸腾起来。布暖踮起脚蹦哒两下,边上人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她不由泄气,心里正揣度谁得了标头,猛听见边上人说“数胜会”,她抬头看容与,“胜会多少是另算的么?夺标里有头名,胜会也要分出个状元榜眼来?” “那倒不是,只有在夺标难分胜负时才会数胜会。胜会多的一方自然获胜,上年左威卫府就是凭着蓝笙的十七个胜会夺了魁,今年不知怎么样呢。” 正说着,后面树顶上坐着的半大小子吆喝起来,“今年又是左威卫府,北门屯营少了两个胜会败北。李十奴拿箩来,坐庄的郎君收钱啦!” 几家欢喜几家愁,一时哀声四起。布暖边上的一对夫妻也下了注,大约是买北门赢的,老婆子喋喋埋怨着,“我原说左威卫靠得住,你偏不信。如今可好,一气儿赔了八吊钱,这半年再别提吃酒添衣裳的话,说出来我都替你臊得慌!” 那男人输了钱原就上火,被那婆姨一说更是怒不可遏,晃着拳头呵斥,“你再碎嘴,仔细我一顿好打休你回娘家去!老子挣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莫说输了,就是扔了也不和你相干。是饿着你了,还是叫你精着身子了?你没完没了,啰皂个什么?”语毕气愤得直挠头,“北门统领不是换了镇军大将军么?沈大将军打仗英武,怎么调教出这么群脓包来?”抽手在自己脸上来了一下子,“真晦气,瞎了狗眼了!” “可不是晦气!还在鸭棚里捉了五只鸭子。可怜我那蛋鸭,不知这回祭了谁的五脏庙!”那婆娘说着泫然欲泣,冷不防在男人背上捶了一记,捂着脸说,“你要休便休,嘴上厉害什么用!没成算天杀的,你还我鸭子,还我八吊钱!家里孩子上私塾掏不出钱来,你胡耍乱玩倒有法子想。八吊钱,多大的亏空!这趟又要我上娘家打秋风去么?我娘家哥哥早说你要穷一世,你快休我吧,算叫我超生了!” 那男人脸红脖子粗,老婆强硬起来他反倒发蔫了,憋了半天蹦出一句来,“只怪沈大将军,我冲着他的名头来,结果就是这么个下场!” 布暖愕然,容与招谁惹谁了,要被人家这么数落。悄悄瞥了瞥他,他满脸的木讷,也有些摸不着边的样儿。 那婆娘继续发威,狠狠呸了一口,“沈大将军是你祖宗?你冲着他干什么?他又没下场子,他北门屯营姓沈,兵丁们便个个都骁勇了么?你这双芝麻绿豆眼,瞧人瞧事什么时候准过!”说完了嚎啕大哭,“作孽下油锅的滚刀肉,你可拖累死我了!我明儿就回娘家,再不回来了!” 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容与不耐烦,拉着布暖就要走。布暖却迟疑,觉得那女人太可怜,妇道人家不易,摊了这样的汉子,后头生计怎么料理? “舅舅,你还有钱没有?”她说,“好歹叫他们孩子读书吧!做爹的不济,要坑害儿子一辈子的。” 容与叹了口气,这丫头善感,人说救急不救穷,这样下三滥的赌徒原是不入他眼的,可既然她想救济,他也无话可说,随手摸张飞钱就扔了过去。 爷们儿家身手敏捷,一下就接住了。展开来看,面值一档里写着二十贯,当即便愣在那里。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婆娘推了她男人一把,那男人才醒过神来,忙佝偻着背上前稽首,“郎君大恩,小的夫妇感怀。请问郎君尊姓大名,小的回家给您凿功德碑去。” 容与说,“凿碑倒不必,拿钱家去,把孩子送进私塾念书,别耽搁了他的前程。”又对那婆姨道,“你好生看着他,我的钱不是给他拿来赌的。计较着,一分一毫用在刀刃上,倘或有去向不明的,上北门大都督府来寻我,我替你料理清爽。” 几句话铿锵有力,夫妻俩如坠云雾,打量眼前人衣冠打扮,只觉大大的不寻常。他又提起大都督府,更叫他们惊出一身冷汗来—— 莫非这人是上将军不成?不是上将军本人,就是手下郎将也了不得。他们前头夹枪带炮的絮叨,想是一句不落进了他耳朵里。妄议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过?上将军抽刀一挥,脑袋就得搬家,还敢拿钱?生了几个牛胆几条命! 那对农户夫妻惶恐异常,打着摆子躬身把飞钱高举过头顶,“无功不受禄,小人不敢……不敢……”容与斜乜布暖,“瞧见没有?他不要!” “收下吧,给孩子念书的钱。日后自醒一些就是了,大人无状,别连累孩子。”布暖调过头去,撼了撼容与道,“舅舅,咱们寻蓝家舅舅去吧!” 竞渡结束,观战的人也陆续散了。渭水上的橹手各自把龙舟拖上岸,祭酒送了神,就备着要打道回府了。 彩台上的刺史正给胜者戴花,蓝笙自然也在其列,只是一味的探身朝这里看,颇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味道。 容与点头,撩了袍子下堤,再来接应布暖。那对夫妻深深拜谢下去,他也不语,踅身携了布暖往鼙鼓那里去了。 那刺史见了容与,少不得一通冠冕寒暄,吵闹着要往盐角坊设局作东。偏巧前头遇着的那群人也汇集过来了,点人头一数,好家伙,来观竞渡的官员竟有一二十人之众! 如今重头戏也完了,再没有什么可推脱的,容与被前后簇拥着,生生和布暖隔开了,连句话都吩咐不了,便给吵吵嚷嚷推上了大辇。 布暖无所适从,突然失了依傍,怔愣得像被遗弃的孩子。叫了声“舅舅”,容与听见了,回头寻她,无奈辇上人多,七嘴八舌不可开交,他想说话,顶马已经跑动起来。 这下她真想哭了,舅舅走了,剩下她怎么办?还好有汀洲,他捧着将军剑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招呼着,“小姐莫急,小人伺候您坐后面的车。” 她失了兴致,“还是送我回府吧!官场上应酬,我在那里什么趣儿!” 汀洲迟疑着,“六公子没交代,小人不敢做主。” “是啊,他作不得主,还是随我来。”那厢蓝笙的车摇摇晃晃到了面前,他惬意靠在隐囊上,探出头,眉眼里俱是得意,“我得了锦标,你不恭喜我?” 布暖仰起头,轻轻笑道,“前头没说着话,正要给你道喜呢!” “同喜同喜!”他打着哈哈,边伸出手让她搭,“你来,我得了个好东西要送你。” 布暖摇头,“我乏了,想回府去。” 蓝笙游说,“好容易出来一趟,急着回去做什么?咱们上盐角坊去,那里和陶然酒肆不同,有胡姬的歌舞,女眷且多着呢!再说你和六郎不告而别,他规矩怎么样,你还不知道么?” 布暖思忖一番也是,这么不吭声走了,舅舅知道了必定不欢喜,便只得上了他的辇车。 蓝笙往边上让了让,体恤道,“我知道你外头跑了一天受累了,天这样热,没得中暑就不好了。歇一歇,回头打发人给你备凉茶。” 她嗯了声,浑身松散下来就有些恹恹的,拿袖子掖了汗,调侃道,“大日头底下当真受不住,瞧人都是重影的,眼花缭乱,想是老了。” 蓝笙大笑起来,“好歹顾全我些面子吧,十五岁便老了,叫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呢!” 她的嘴角仰出一个寂寞的弧度,“我从十三岁起就开始变老,你信不信?” 第二十六章 金碧 蓝笙不知她何意,一瞬笑容凝固,想了想才道,“那不是老,是心冰封着,还未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你会遇见一个人,走近他、喜欢他、爱上他,然后心里开出花来,那时便不会觉得老了。人生总要经历各种情绪,从浓烈到沉淀,如果错过了什么,变老就无从谈起。” 她缄默着思量,果然这话是对的。她从落地到及笄都是顺风顺水的,虽然遇上了未婚夫早殇的事,却并未对她造成多大伤害。不过是换个环境重新生活,照样的呼奴使婢,锦衣玉食。硬要提炼出所谓的伤怀来,倒成了为赋新诗强说愁了。 她倚着围子笑,“蓝家舅舅话里透着禅机,暖儿受益匪浅!” 蓝笙听她对他的称呼,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忙不迭的摆手,“别叫我舅舅,我哪里有容与那么老呢!我拿你做朋友,你管我叫舅舅,不是驳我的面子么!” 布暖说,“辈分还是要紧的。” 蓝笙不这样认为,“辈分不那么要紧,我见过须发皆白的孙子,也见过抱在手里的祖父。宗族里的正经亲戚已经够叫人头疼了,外头何必还要认真论?” 布暖颊上绽出瑰丽的花,“外祖母让叫蓝家舅舅的,我觉着也很好听。” “很好听?”蓝笙别扭的抚抚额头,说得万分艰难,“那么在老夫人面前称舅舅,背着老夫人就随意些吧!” 布暖嗯了声垂下头,雪白的脸隐在幄盖下的荫头里,衬着朱红的桅杆,玉石镂刻的美人一般。蓝笙认真打量一遍,她今日穿了胡服,衣身窄紧,腰上束着郭洛带,脚上蹬着革靴,颇有些飒爽的的味道。 当真是无可挑剔,穿什么都入眼,举手投足都令他心折。便是这么低着头,也是别有韵味的。 他趋了趋身,“今年宫里赏赐了宫衣,是女官们拿细葛布织成的,我家里没有年轻小姐,送你如何?” 她愕然,“送我?宫里赏的东西能随意送人的么?” 原本是不行的,不过这趟例外。今年圣上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以往君臣“服玩相贺”,往来不过是飞白执扇,赠衣也只限男装襆头等,从未像今年似的,莫名弄出一套女装来。他打听了一番,但凡未曾婚配的朝臣人人有份。圣上素来有风花雪月的闲情,赠这么个节礼,无外乎有催促众卿早结良缘的意思。 良缘……可不就在边上么!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我说能便能,你只管收着,算我谢你赠我繁缨的回礼。”他从椅背后拉出个包袱塞到她手里,心里充斥着理所当然的快乐,“容与也是有的,只是他的必定要给知闲。我的么……横竖无人有福消受,给了你,我最踏实不过。” 布暖的手指拢着包袱,软糯的皮肤映着石青色八枚三飞缎纹地,孱弱的,娇花般易折。他看着,觉得心底暖意弥漫。活了二十四年,不是纯洁得一尘不染,他也爱过,或许曾经千疮百孔,但他有直觉,这次可以简单的,远离名利纠缠,像个普通人一样争取并得到。布暖身上有他向往的宁静,他就像一个深陷在嘈杂里的溺者,迫切需要救赎。她有这种力量,挽救、安抚,涤荡他不安份的灵魂。 他笑意融融,往事已矣,他喜欢她,只需一眼。 布暖也是有察觉的,她虽自持,到底不木讷。舅舅的宫衣是要给知闲的,他的赠给自己,那说明什么?蓝笙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一汪水似的静静流淌。她有些不自在,但还算不上厌恶。认识他不久,却知道他爽快到极点,注视的时候真诚,仿佛是个可以让人一目了然的人。只是她未曾经历过那些,除了上次在街道上不及细看便消逝的身影,她甚至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叫人神魂激荡的感觉。 “我不能要。”她把包袱还了回去,“你留着,日后总有家里姊妹来往,届时再赠给她们吧!” 年轻的女孩,遇上一个对她颇感兴趣的男人,通常都会有些惶惑。她转过脸去,午后的太阳让人晕眩。背上起了一层粘/腻的汗,她微微前倾,凉风流过,扫空了沉重。她不想思考,也没有探究的欲望。辇棚四角挂着铃,迎着风“叮铃当、叮铃当”的响。她抬起眼看,和普通人家檐角的铁马不同,这个是青铜铸的,碗口大的钟上刻满梵文。一把微型的横口刀低垂,车身颠簸,刀柄和挂钟相撞,一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蓝笙垂眼盯着包袱,他从前和女人们相处,坊院里的也好,名门大户的也好,没有一个会驳他面子。如今她竟不要他的东西,他知道她同她们不一样,却仍旧克制不住的失望,再由失望转变成郁恼,一气之下便发力把包袱掷了出去。 布暖没想到他会如此轻率,大惊之余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蓝笙脸上虽然依旧笑着,眼里却沉得寒潭一样,“既然你不要,留着也无用,不如扔了干净。” 布暖不理会他,忙叫停了辇车,自己跳下去往回跑,沿路寻了半天,才在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了包袱。 这人脾气真是怪得很,说风就是雨,和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她拍了拍零碎的土,暗自怙惙着,好好的御赐物件随手就扔了,权且不说怕朝廷怪罪,就是居家过日子,纵然有钱,也不能恁地糟蹋东西啊! 蓝笙见她噘着嘴走来,毒日头底下烤着,额上浸出了细密的汗。他突然良心不安起来,先头堵着的一口气,霎时也烟消云散了。 他迎上去,呐呐道,“扔便扔了,还回去捡什么!” 布暖看他身量颀长,屹然如松柏,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一副小孩心性。 “我知道你是皇亲,朝中受了什么封赏,转头就能传到令尊令堂耳朵里。”她叹了口气,“倘或二位大人问起来,你可怎么回话才好?万一再有个好歹,那我岂不成了罪人么!” 他拿扇柄挠了挠头皮,“难为你想得周全,我一时没计较,险些办了错事,也连累你脸上无光,对你不住了!”他瞥了包袱一眼,踟蹰的问,“这宫衣……你要是不要?若是不要,那我还得扔!” 捡回来再扔出去,他打的什么算盘!布暖被他这句话说傻了,略思忖了道,“你不带回去,若是府上老夫人打听去处,到时候也难交代。” 蓝笙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扇子,嘴唇翕动了下,像是要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半晌才道,“你不是管我叫舅舅么,给了你也没什么。就是老夫人问起来。也交待得过去。” 布暖抓着包袱的手指紧了紧,慢慢上了车。辇复又前行,远远看见盐角坊三个篆书大字在日光下闪耀,院门两腋酒旗猎猎,红得触目惊心。 “如此,便谢谢蓝家舅舅了。”她笑了笑,露出浅浅的靥。 蓝笙似乎满足了,兴致勃勃解开包袱,抖出一串缨络递给她,“这是天后赏赐的,单给两族宗亲,连容与都没有。” 布暖接过来看,那缨络是珊瑚串成的,色泽喜人,质地莹润。链身上有佛头,有背云,底下坠着长命锁片,做工考究到了极处,渗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张扬。 她有些不好意思,单是衣裳倒罢了,平白无故拿人家这么了不得的首饰,叫家里长辈们知道了,难免要责怪。因道,“太贵重,暖儿实不敢收。” 蓝笙合上折扇笑道,“那你留着衣裳,这络子扔了也使得。”说着就要抬手抛出去。 布暖又一悚,巴巴儿的勒住了他的手,嘴里唉唉的叹,“这可不是一两个大钱的事,怎么下得去手,好歹留情吧!”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那你要是不要?” 她认命的点头,“我要,我要。” 他脸上笑意扩散,“本就该这样的。又不是眼皮子浅的小门小户,这点东西还唬着你了不成!” “不是这样说。”她抚着那个雕成弥勒佛的背云,“拿了人东西总归欠缺,如果有了为难,也硬不起腰杆子来说嘴。” 蓝笙明显一愣,“你是怕什么?”言罢勉强笑笑,“我还不至于这样不堪,送了这点拿不出手的玩意儿,转头就和你求什么。” 布暖想让他别多心,转眼辇已经到了盐角坊门前,话也只得咽了回去。 盐角坊是隶属于平康坊的,虽是处处笙歌处处景,但比起其它坊院的淫糜来要正经得多。 舞台上的舞者鲜衣华服,足下生莲,缀满宝石的首饰随着步伐簌簌作响,腰间凝脂样的皮肤款曲摇摆,蛇一样的柔软。 布暖站在台下仰视了一阵,丝竹管弦之乐如烟波荡漾。跑堂的上来热络的招呼,见了蓝笙像见着了亲爹,给他们安排了座儿,上米酒上点心,殷勤非常。 “可留意大都督?”蓝笙吸溜着果子汤问,好歹是前后脚到的,一大帮官员在场,不哼不哈缺了席不太好。 跑堂的一躬腰,指了指后堂道,“今日有白玉奴的堂会,郎君们都上后面赶场去了。将军若要去,小人给您引路,只是娘子……” 那酒保襥头反戴着,两个展角耷拉在两侧耳朵边上,皮兮兮的样子很好笑,边说边拿眼觑布暖。他如此神色,蓝笙瞟一眼就明白了,无非尽是女人不便观赏的段子。他也不说什么,摸了摸下巴回头喊不夷,“我瞧见汀洲像个油耗子,是不是钻到堂子寻他主子去了?你上后头喊他传话给六公子,就说我在前堂观舞,大小姐和我在一处,就不往他那里凑趣儿了。” 不夷嗳了声,颠颠儿的跟着酒保过穿堂找人去了。 第二十七章 窥人 “我一个人不碍的,你要应酬,也不必管我。”布暖说,托着蜜蜡盏里的米酒咂了咂,甜丝丝的。在井水里湃过的东西好入口,她贪凉,狠狠把小半杯灌了下去。 蓝笙又给她舀了一盅,这酒嫩得很,酒药碾碎了拌在米饭里发酵,天热的时候拿被子晤上,两天就能上桌。口头上叫酒,其实不过是老酒的头代祖宗。真正要喝得醉人,须得过上十天半个月,米粒化成了中空的壳,变成渣滓,才算修成了正果。 她说可以一个人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呆着,那他可万万的不放心,也没和她细论,只说,“他们人多,缺我一个未见得在意。我还是在这里舒坦,进去了少不得胡吃海喝,第二天耽搁公务。” 布暖听他这么说也作罢,直眼盯着台上胡姬飞速旋转,看了一会儿调开视线,拍着额头说,“转得我眼晕!这些舞姬真不简单,换了我,早就摔下来了!” 蓝笙不以为然,“一人一个命,这世上富贵贫贱是早就注定的,有的人天生是享福的命,比如咱们。有的人活着就是个玩意儿,靠卖命来取悦贵人们,比如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带着蔑视,薄情到了极处的样子。她想他面上随和,骨子里到底骄矜,这样的出身,怎么去要求他懂得人间疾苦?不光他,就连舅舅,甚至自己,隔了一条天堑,都无法感同身受。 她想起那个替她进了敬节堂的无辜女子,没有照过面,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但至少知道她是生活在这拥挤尘世最底层的。为了孩子和自己三餐有望,心甘情愿葬送了后半辈子,比台上这些献媚邀宠的胡姬更可怜。原本坐在幽深的佛堂里打醮念经的应该是她,可她却逃避了。现在想来,真是无耻之尤。 她微微侧过脸去叹息,蓝笙凝视她,她下颌的线条流丽,有种恬然的美。 “怎么不高兴?是看得没趣了么?那我们换个地方?”他低声说,“才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有射黍,还有摸香囊猜谜的,咱们过去瞧瞧?” 她想了想,厅堂里再宽绰,总抵不过贵妇小姐们裙带上各式各样甜腻的熏香。合苏、甘松、零陵、豆蔻……混合着脸上身上厚重的脂粉味,层层叠叠,便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见她有松动,率先站了起来,朝篾青竹帘那头走去。 她随后跟了出来,他替她打起帘子,她才看清盐角坊里,有这样大一个用四座角楼环绕出来的天井。 楼足够高,遮天蔽日,下面荫头充足。穿堂里的风习习对流,是个极好的纳凉去处。 儒雅的文人们设了张胡床,床板上供着一个大金盘,盘里是粉团角黍。一位华服美冠的公子手捏小角弓,侧身斜乜着眼瞄准再三,箭却仍不得发。看客们等得心焦开始起哄,他也不理,咬牙曲身,那姿势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终于竹箭射了出去,却因着那角黍实在滑腻,箭头一矬便射偏了。 边上人嘘声大作,端着酒盅来罚他,勒令他唱曲助兴。他也大方,一口闷了杯中酒,摇头晃脑唱起来,“一更鼓里诉哎,哎~呀~小小尼姑今年刚十五哇,怨爹妈呀,错送这条路……” 真真是调子全无,五音不全,一首《尼姑思凡》唱得人魂飞胆丧。众人纷纷捂起了耳朵,布暖隐忍许久听到了“五更鼓里诉”,到底再也憋不住了,展开了小执扇挡住口鼻,在扇面下不动声色的笑不可遏。 原先唱着歌的人突然回过身来,细长的眼睛微微的眯着,似带着三分不耐烦,却另有一种妖冶的、无法言说的美丽。 他盯着她,目光放肆至极。先是脸上一转,然后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那狂戾轻佻的眼神,直要把人戳个窟窿出来似的。 布暖被他吓着了,惶恐瞪大了眼睛。蓝笙侧身将她挡在了身后,浮夸的拱手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贺兰监使。长远未见,这一向可好?” 贺兰这个姓氏出自北方鲜卑族,大唐境内并不多见,当朝武后姐姐的夫家便是姓这个。布暖心头打鼓,前后思量一遍,不过笑了两声,也没犯什么大罪过,管他是不是皇亲国戚,总不能吃了她吧! “有劳记挂,滋润得很呐!”贺兰的视线调到蓝笙身上,一边嘴角干干提着,似笑非笑,“蓝兄怎么得闲?我听说先头又拿了竞渡状元,还未向你道贺呢!” 蓝笙笑得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多谢多谢,不过侥幸罢了。常住兄今日未随二圣上骊山去么?骊山行宫大建已成,我三日前奉命督察去瞧过,景致妙得很呐!” 贺兰的表情百无聊赖,“要瞧景,长安处处都是旖旎风光,谁耐烦跑那么远的路!”边说边审视蓝笙背后露出来的半个身子,“这位娘子以往没见过,是蓝兄的贵戚?” 蓝笙只是笑,也不正面答他,“长安城大了,监使人脉再广,总有疏漏的地方。” 贺兰扭过身子端了杯茶汤,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黑黝黝,乌沉沉,高高的挽着,斜插一支翡翠簪。穿堂里的风迎面扑来,鬓角吹得有些凌乱,他拿手指撩了撩,然后慵懒的靠在立柱旁,艳红的油漆衬着他的脸,对此映衬出动人心魄的白净。 “我竟不知,还有我贺兰敏之疏漏的地方!”他笑得很狂妄,露出编贝一样的牙齿,“蓝兄信不信,只要我高兴,不消到明日,准能把这位娘子的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 布暖心里徒然大跳起来,难怪这厮生得这般妖孽,原来他就是贺兰敏之!那个花名远扬,神憎鬼恶的贺兰敏之! 这样的人,有的是闲暇时间,要查个姑娘的来历不过一句话的事。倘或她没有什么老底可让人揭,不过狠狠白上一眼,转身走了就是。可她偏偏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短处,万一声张起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脑子里霎时便如个乱线团子,千头万绪,只是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蓝笙不知道她的底细,大约也不会帮衬她,届时她要怎么自处? 她瑟缩一下,越加往蓝笙背后躲。蓝笙蹙起了眉,单凭她之前零星说过的话,就料着她有些东西不愿为外人道,若当真引起了贺兰敏之的兴趣,善后就难了。 “常住兄不用查。”他计较着,也顾不得别的了,脱口道,“这是在下约了礼的,只等着年下完婚了。” 布暖听得一愣,下意识看了看蓝笙。当然脸是瞧不见的,唯看见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宝相纹的襕袍上束着金玉的蹀躞带,愈发显得宽肩窄腰。 那贺兰敏之闻言嗤地一声,道,“蓝兄同常住这样见外!好歹咱们也算沾着亲的,如此大事竟来诓骗我,可不让我寒心么!前几日我进宫献礼,正撞上令堂同天后说话,隐约提及蓝兄的婚事,郡主殿下忧心忡忡,不像是有了着落的样子。” 蓝笙脸上笑着,心底却厌恶至极。他原看不上这厮,真真是遇上了没法子躲。贺兰敏之的名声坏得令人发指,他是武后的外甥,本是个挟爱佻横的人,仗着裙带关系做上了兰台秘书监。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满脑子的男盗女娼。荒唐事一件连着一件的干,说他是禽兽,简直玷污了栓在棚子里的牲口! “现如今什么世道,还在乎家里说的媒?”蓝笙颇不以为然,“常住兄不像个世俗人,竟然还落在这俗套里!” 贺兰敏之敲着扇子笑,“这话倒也在理,只是蓝兄太见外了,自己亲里亲眷,不叫嫂子见人么?” 这下蓝笙真有点上火了,这贺兰是色中饿鬼,但凡他看上的,只怕没几个能不能躲得过去。暖儿涉世未深,倘若不小心落进他的陷阱里,那可是要耽误终身的! 正是怒气上涌的时候,北边角楼里缓缓走来个人,背着手,貌如谪仙,眉眼却疏淡。 天井里看戏的众人回望,纷纷拱手恭敬作揖,“上将军安好,下官们有礼了。” 布暖松了口气,探出身看,果然是舅舅来了。 容与笑吟吟回了礼,并不去搭理贺兰敏之,对布暖道,“叫我好找,你们竟在这里!可吃过东西了?你才说要鹅胗的,我打发人包了两包备着,回头带回去。” 天井里看热闹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打量沈容与的神情语气,似乎和那女孩儿也不一般。沈容与是领军打仗的将才,手上雄兵在握,没有三两三,包括贺兰敏之在内,谁也不敢轻易去触那个雷。 他招了招手,“缩着做什么,来见见贺兰监使。” 布暖不情不愿从蓝笙背后走出来,挨到容与身边,垂首纳了个福,“贺兰监使安好。” 贺兰敏之拱手回礼,探究的望她,闹不清她和容与的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个难得一见的标致人物。 他自小在美人堆里打滚,看惯了盛装贵妇的浓烈如火,层层堆砌的铅粉下看不清本来面目。不似眼前这位,抛开五官不说,单那吹弹可破的皮肤,就足以勾得人六神无主。 “这位小姐面善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贺兰笑靥浅生,“以往跟随二位将军露过面的?” 容与自然知道贺兰敏之是个什么样的糟粕,蓝笙的唾弃他看在眼里,稍挑了挑唇角道,“监使记错了,她是容与府里女眷,从不抛头露面的,何来面善一说?” 呀!众人了然,原来是镇军大将军家的小姐! 第二十八章 狎兴 贺兰敏之摸了摸鼻子,倒仍旧是笑着,只是看上去笑得别有深意,“上将军位高权重,以往在朝里也少有交集。今日碰得巧了,上将军也露上一手?” 旁观的人立时起哄起来,毕恭毕敬请了小角弓来,献媚笑道,“常听说上将军箭法了得,想来这小小的射黍难不倒上将军。请将军同乐,也叫我们开开眼界。” 容与自谦的摆手,“米团子和箭把子可不一样,纵是再有手段,恐怕劲儿也使不到这上头来。” 戴着黑襥头仕绅打扮的人一味劝谏,“上将军太客气了,将军常年挽弓,总比咱们有准头得多。不过游戏,就算是不中,谁还能笑话上将军不成!” 容与一哂,贺兰敏之莫不是要瞧他出丑么?堂堂大将军,射不中角黍,还拿什么脸面来说嘴?只不过这上头较劲,未免小儿科了些。这些同贺兰厮混在一处的酸儒只顾顺风倒,有几个是抬得起来的?没什么真本事,玩乐调笑方面却甚有建树。 他不再辞,那角弓约摸一尺来长,弓臂拿犀牛角点缀,弓弦用上好的牛筋绞成,拿在手里小归小,还满像那么回事。 边上人兴致勃勃端了竹箭来,箭尾上绑着鹅毛,为了增加射取的难度,箭头都磨成了半圆形。 另一个皂巾郎君笑道,“大都督开弓前咱们来说说规矩,一轮十支箭,射中半数以上便算得胜。若是半数不中,就要罚酒一盅,大都督可仔细了。” 容与向来不显山露水,话也从不会说满,接了弓箭淡淡道,“本将权且一试罢了,倘若计拙,请列位包涵。” 布暖因着舅舅要下场子,心里不免欢愉起来,探头探脑想换个地方看得真切些。不提防视线猛然和贺兰敏之撞上了,那双桃花眼里寒光凛凛,直看得她浑身激凌,六神无主起来。 今天就不该出来的!她懊丧的想,虽然前半段玩得很高兴,后半段遇着了瘟神,就把一天的好心情都糟蹋完了。 蓝笙见她别扭着,俯身道,“自在些个,只当没瞧见他。他们请你舅舅射黍可是请岔了,他玩这个最是拿手,别说搁在盘子里,就是把角黍吊着,再晃得左右摆动,他还是……喏!” 他话还没说完,容与的竹箭都射完了,金盘里箭羽林立,竟是无一不中的。 众人惊叹,“上将军好手段!” 布暖拍手赞道,“舅舅真是厉害!蓝家舅舅你瞧!” 蓝笙眼光乱瞄,拉过她窃窃道,“别叫蓝家舅舅,我才刚还说和你定了亲,你这么称呼,岂不要穿帮了!” 布暖脸上一红,转过身道,“谁让你混说来着,叫舅舅知道一定要骂的。” 蓝笙见她羞涩的样子倒越发喜欢了,隐约觉得自己随口这么一扯似乎也不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像在她身上盖了个印章,虽或多或少是存着心使了点手段,权且不管人家把不把他的话当真,至少将来有媒婆要提亲时,还顾忌他今天说过的话。 他笑嘻嘻的,厚着脸皮道,“这是急中生智,总好过叫贺兰敏之牵着鼻子走。” 布暖本来还是不情不愿的,后来想想,当时的情况下也的确是迫于无奈,他信口胡诌,也算替她解了围。好在舅舅来了,她现在倒不必顾忌什么了,他的存在本身就具有震慑作用,即便是什么话都不说,她也觉得有了坚实的依靠。 容与那边撂下角弓,脸上看不出喜怒来。早年行军吃的生冷太多,碰着糯米制的东西就要犯胃病,所以对那些粉团不感兴趣,自然也没有就箭大嚼的豪迈。抖了抖袍角,只道,“今日侥幸,各位承让了。” “上将军客气,叫常住汗颜得很。”贺兰敏之自嘲道,“我先头十箭中其二,同上将军一比,真真连提鞋也不称头。” 容与望过去,“弓是好弓,却要瞧凑不凑手,射的东西对不对。角黍虽小,自有乾坤,若一个不查,是要折了箭头的。” 贺兰敏之是聪明人,一听便知话中有话,摇着折扇笑道,“上将军金玉良言,常住谨记在心了。” 后头又是一番固定套路的相互吹捧,横竖也少不了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布暖在一旁只觉处处透出难受来,踟蹰一阵挨过去拉容与衣袖,“舅舅,我乏了,想回府去。” 容与颔首,转头对众人拱手,“如此在下便少陪了,各位且随意吧!” 乱哄哄一阵道别声,布暖闷着头跟在容与身后,总觉得背上硌应得慌,忍耐再三也没敢回头看一眼,直出了盐角坊的大门才算松懈下来。 车辇宽绰,三人将就也能坐下。布暖奔波大半天,一旦没了后顾之忧,便倚着窗口昏昏欲睡。眼皮子千斤重似的,脑子还能转一转,怕失了礼数,挣扎着看了容与一眼,他沉着脸,脸色很不好。这下把她的瞌睡都吓没了,慌忙端正坐好了,不时偷偷的觑他。 “怎么遇上那个人!”他说,语气不佳。 蓝笙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他竟会在盐角坊……好在有惊无险,暖儿往后少出府就是了。” 容与抬眼看他,“有惊无险?这话为时过早了。” 容与一向温文,布暖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眉梢眼角蒙了厚厚一层严霜,要把人冻死一样。她瑟缩了下,心里害怕,把头埋得更低。 蓝笙愣了愣,略思量了道,“我回营里去调人,把沈府团团围起来,保管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容与蹙着眉别过脸,也不言声,抬手捏了捏眉心。外头太阳金光四射,看久了简直像要晕船,索性阖上了眼。 车内空气沉闷,压迫得人喘不上气。布暖犹豫着看蓝笙,“这是怎么了?我和那位贺兰监使只说了一句话,做什么弄得这样戒备?把府围起来,也忒招摇了些!”她没心没肺的笑了声,“我又不是什么神仙人物,人家未见得想把我怎么样呢,二位舅舅这样……” 容与睁开眼看她,她这上头木讷,完全没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她从不觉得自己漂亮么?竟不知道男人眼里,这样的姿色已是一绝,值得动用各种手段据为己有。 蓝笙吊着嗓子咳嗽了声,怎么和她解释呢?贺兰敏之做的那些烂事儿不方便在她面前说清楚,总之这人没救了,他俨然已经成了长安有女儿的人家一致认定的公敌。但凡谁家有姑娘未出阁的,只要叫贺兰敏之见过,必定是如临大敌,从此闭门不出。 这人太荒唐,太不堪!与祖母通奸,是个人都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可是贺兰敏之能,并且干得风生水起。一路借由这条捷径赐了武姓,做上了周国公,还稳稳当当在兰台扎了根。这些没法告诉暖儿,她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听了这个没得污了耳朵。“你照蓝笙说的做,这阵子别上外头去就是了。”容与心烦意乱,他考虑的还不止贺兰打布暖主意的事。洛阳留下的烂摊子倘或捅出来,祸害的不单是布暖一个。布家女儿自愿守节进敬节堂是上报朝廷的,嘉奖都已经下来,万一有个好歹,布如荫就是欺君罔上,杀头、凌迟,罪无可恕。 所幸布暖母亲把事办得还算利索,就算贺兰敏之真有那闲心去查她的身家,也未必能查出来。沈家有四位姑奶奶,上辈里还有五六位老姑奶奶、老姨奶奶。族里的姑娘,养到布暖这个年纪早殇的也有好几个,真到了那地步,费些手脚,后计总还是有的。 布暖见他不带一点笑模样,言辞又那样冷戾,心里怕到了极处,怯懦的低垂下头,颤着声应个是,竟像是要哭了似的。 容与微怔,看不见她的脸,只见簪上一缕缨子搭在鬓边的发上,欶欶颤动着,要断不断,游丝样的。 他叹息,自己心焦,想是吓着她了,便好言道,“舅舅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若真要揪个祸首出来,那我才是首当其冲的。若不是我要领你出府观竞渡,就不会遇上贺兰敏之了。” 布暖抬起头,鼻子红红的,摇摇头道,“不怪舅舅,托您的福,这是我从小到大玩得最尽兴的一趟。有这点念想,往后就是再不出府也足意儿了。” 两个人听得颇不是滋味,蓝笙恨道,“别顾忌着那厮,照旧玩你的。大家相安无事便好,若是他不识趣,我不同他撕破脸皮,单叫他出入小心些,别哪天摔下沟渠弄伤了命根/子,到时候只有入大明宫做太监去了。” 容与扯了扯嘴角,行过军打过仗的人,有的是狠招来整治他。明面上摆得过去就罢,若是贺兰当真讨不自在,那么邪路子他也不是没走过,使些手腕扳倒一个人,完全不在话下。 那厢贺兰敏之撂下一干附庸,独个儿上了盐角坊尽东头的雅间里。也不坐,背着手,仰着头,在地心来来回回的踱。边踱边琢磨,越琢磨越上火。 国公府里的管事瞧主子生闷气,忙打了手巾把子递上来,讨好道,“公子爷快消消气,才刚公子爷和众郎君们玩乐时,小人抽闲去濯春楼见了贺妈妈。公子爷前两趟去,缀玉姑娘尚在病中,没能伺候。今儿那假母见了我就笑,说是姑娘病势好了些,日日盼着公子爷呢!不过听贺妈妈的口气,像是嫌缀玉姑娘身子太弱,白白养着病西施中看不中用,有意要开市叫价放她从良呢!” 贺兰敏之对这个不太在意,他是一掷千金的豪客,同各式女人处,相与一阵,时候久了就忘了。那缀玉是濯春楼头牌,原先倒打得火热,他也有意要将她长包下来,可转头她就病了。到底世上现实的人不止假母一个,不沾亲不带故,谁愿意弄个药罐子在手上! 他百无聊赖,随口问,“贺老娘开了什么价?” 管事道,“假母说了,公子爷是熟客,倘或公子有意思,两千贯去领人。” 贺兰敏之笃笃点着案面道,“两百文能买个大丫头,缀玉姑娘两千贯的市价忒贵了些。她那病身子,去十趟,九趟是抱恙的。买回来拱着瞧,也没什么趣儿。” 这事暂且撂下,他眼下有了新想头,青楼卖笑的怎及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若不是忌惮着沈容与,那朵花能放到明日去摘吗? 第二十九章 酝藉 都说宁得罪一品文士,莫得罪七品武夫。文官顷轧,不过搞脑子,弹劾、参奏,像慢性毒药,发作起来虽缠绵,过程却要费些时日。武将不同,三句不对路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立竿见影,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一切就完结了。 退一万步,纵然身手能与镇军大将军抗衡,接下来再想过安逸日子必定有难度。武械不过文斗,不怕匹夫有勇,怕只怕匹夫有谋。沈容与十年之内由五品升作从二品,没有点手段断乎不成。 还有蓝笙,这人也是个大麻烦。不管他的话属不属实,他和沈容与二十年的交情,一旦有了什么,必定第一个冲出来。 能看不能吃,这种煎熬于贺兰公子来说比死还难受。他乜了一眼管事,“瞧见沈家小姐了吗?赶紧想辙!” 管事嘬嘴计较起来,“恐怕麻烦,沈大将军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这事办起来还有些胜算。” “蠢物!”贺兰敏之斥了声,沉吟片刻生出一计来,“你去备礼,叫上李量,就说我给他相了门亲,明日领他上镇军大将军府里提亲去。” 管事一听就知道他的用意,李量是李家宗室,细算起来是侄儿辈的,也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对他家公子爷言听计从。若借着他的由头去提亲,最不济或者可以和佳人见上一面。万一要是运气好有下文的话,李量娶了来,新娘子不就是替公子爷预备的吗! 贺兰敏之豢养的都是些走鸡斗狗的奴才,平生最爱干这样的事,主子一发话,强烈激发了他的积极性。咧着缺了颗门牙的嘴,无限欢愉的拱手唱喏,“十八样果子来他两包,还有九子蒲和嘉苇禾,小人这就酬东西去。” 贺兰拿扇骨敲着手心道,“沈家老夫人那里备些上好的阿胶,成不成都在她一句话。” 管事又迟疑起来,“适才云麾将军的话公子可听见?要是那位小姐当真许了蓝将军怎么办?” 贺兰敏之一啐,“这样多的废话!凭她许没许,先去探了路再说。上门提亲不犯王法,若不成,大不了辞出来,我自有办法料理她。” 端午黄昏,残阳如血。 长安已然入了盛夏,地面蒸笼似的,枝头叫蝉鸣得声嘶力竭。回馆内小憩了片刻,容与进渥丹园去给老夫人请安,顺带有些话要和母亲交代。 蔺夫人盘腿坐在胡床上,面前摆了小几,几上铺着红毡。仆妇拿钳子磕好了核桃,她把核桃仁儿接过来剥衣子,右手边堆了满满一碗,看见容与进来,因笑道,“我正念你呢!午觉起来就听说你回了府,不是说宫里有宴吗,怎么这么这会子回来了?前头也去瞧了竞渡?倒正好遇见暖儿他们。” 容与给母亲见了礼在下首席垫上落了座,计较着今天出去游玩是瞒着母亲和知闲的,便留神斟酌道,“二圣往骊山驻跸去了,随扈指派了邢皋,营里将卒也休沐,我得了空就回府了。恰巧在坊门口碰上了蓝笙和暖儿,就一道到了门上。” 蔺氏哦了声,“你回头瞧瞧知闲去,我看得出她今天不高兴,在我面前笑着,转个身就孤孤寂寂的模样。” 容与应个是,随口问,“母亲剥这些核桃做什么?” “昨儿听戏说起糖核桃,才想起你小时候爱吃,多年不做,险些忘了。”蔺氏叫人取碟来,拨了一些打发丫头递给他,“甜瓜瓤儿伙房里还没送来,先用些个,也满好吃。” 容与把小碟托在手里看,核桃衣最难剥,仁儿上坑坑洼洼全是抠坏的地方。其实他早就不爱吃这个了,母亲还拿他当孩子,辛辛苦苦忙了半天,他碍着母亲情面是不好说的。 捻了个放进嘴里,果子很嫩,脆生生微带些甜,却已经找不到幼时吃小食的感觉了。 蔺氏看着儿子,心里满是欢喜。好容易带大了他,如今功名有成,似乎什么都不缺了,只等媳妇进门,她的担子就算卸下了。 “我上回说的节礼,你不必操心,已经托了你表兄代你送去了。”蔺氏说,就着婢女手里的磁盘盥手,“节下忙情有可原,等过了节,挑个日子还是要往叶家去一趟的。别叫宗亲说咱们拿大,名声要紧。” 容与道是,心里念着布暖的事,搁下碟盏正色道,“我才刚听晤歌说,他和暖儿凑热闹,瞧人射黍的时候遇见了贺兰敏之,只唯恐贺兰对暖儿上心,母亲怎么看?” 蔺氏自然听说过贺兰敏之的大名,武后的外甥,韩国夫人的爱子,魏国夫人的哥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有这样的事?”她皱了皱眉,“早知道该当避开的,怎么偏遇上他!依着我,还是仔细些好,叫暖儿少出门吧!外头不安全,在府里,他总不好到府里来抢人!” 容与道,“我也是这意思,回头往坊内添戍守,只是要劳母亲多照应。” 蔺氏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是她舅舅,我是她外祖母,倒要你来托付我!你只管放心,暖儿这里权且放一放,只要在府里便出不了事,要紧的是知闲。你们表兄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打量你愈发不上心了,知闲顾全你,有什么委屈也不说,你自己怎么不自省?她是要伴你一世的人,你这样轻慢,往后怎么处?” 容与倦怠起来,垂眼道,“母亲教训得是,是我的疏忽,整日盯着军中事物,冷落了她。” 蔺氏道,“光心里知道不顶事,你想什么,苦恼也罢,高兴也罢,要多同她说。她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明白了你的难处,少不得更体谅你些。” 容与只顾诺诺称是,心里却越加迷茫,像含了口滚粥,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直要烫掉一层皮似的。 蔺氏自顾自说,“我还有桩事要问你,总是一打岔就忘了。我怎么瞧着晤歌对暖儿有些心思?你们兄弟常在一处,总不免提及过,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容与闹得措手不及,翻来覆去想了想才道,“并没有听他说起过,想是母亲多虑了!” 蔺氏拨着佛珠慢声慢气道,“你也留个心眼吧,真要是这样,往后就不好叫他们多见面了。女孩家耳朵根软,见得频繁了,难免日久生情。孤男寡女的,要是有个好歹,咱们难同布姑爷交待。” 有了点岁数的人想法比较保守,辈分看得尤其重。蓝笙和容与称兄道弟,两家母亲人伦上尚扯得平,但若是蓝笙和布暖凑成了对,蓝家便自降了一辈,她也就成了阳城郡主的长辈。日后见了面,座该怎么坐,礼该怎么行,乱了方寸,岂不别扭死了! 容与开脱道,“母亲放宽心吧,晤歌什么样的人您是知道的,对谁不是披肝沥胆?他待暖儿好是瞧着我们的情分,定是没有母亲担心的那些。” “如此方好,他们两个不般配。”蔺氏说,低下头去抚膝头襕裙的褶皱,“倘或结亲,没有瞒着人家的道理。暖儿这样的情形儿……便是过门,也做不成正房太太。” 世家大族重门第,重姑娘出身。单只是像长幼辈那样处,至少还能保全面子。真要论及婚嫁,过六礼,两家大人总要交集,蓝笙不计较,阳城郡主不能答应。命运这种事,宁可信其有。明明上辈子积德,这辈子要富贵荣华一世的,遇上了冲克的姻缘,不说毁了好运势,恐怕连性命都不能保全呢! 何苦讨那没趣儿!动了真情又没法子在一起,那便是世上最苦的事。布暖的母亲虽不是她亲生的,无论如何到底比外人贴心好些。何况还有六郎这一层,不看别的,单看他的面子,也不好亏待了布暖。 容与不语,偏过头,视线茫茫落在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上。快落山的阳光透过翠竹帘子的间隙照进来,一道一道的,满屋子虎纹似的斑斓。 隔了很久才道,“暖儿是个有分寸的,这话母亲别同她说。她没这个心思,别弄得反而尴尬。” 蔺氏点头,“我自然不说的,姑娘家面嫩,就是要说也是你同晤歌说。” 暖儿这样可怜!容与心头骤痛起来,莫非死了未婚夫,余下的几十年就完了么?夏家郎君早殇固然可惜,真正委屈的是布暖,她大好的年华便要这样耽搁了。 辞了母亲出来,信步在海棠甬道上踱,脑子里只胡乱绞成团,下意识的要理一理,却发现完全没有方向。 蓝笙和布暖……布暖究竟怎么想他是看不透,但蓝笙的想法就摆在那里,他之所以要在母亲跟前隐瞒,也的确是怕母亲会责难布暖,她何其无辜,不应该再去担负什么了。 如今又冒出个贺兰敏之,后面不知还要遭遇些什么。女孩家太漂亮要多生出很多事端来,就像逃命时身上挂满了珠宝,到哪里都叫人侧目。 他冲着浓密的树荫吐了口气,以前整日在军中,生活倒也简单。目下再要图轻省是不成了,姐姐姐夫把人送到长安来是信得过他,他这个做舅舅的少不得担起父职,还她个平安喜乐。 第三十章 香阁 心里想着布暖的事,脚下走得随意,渐渐到了烟波楼前。 白墙灰瓦沐浴在半抹余晖里,背阴的墙根下长出一株茱萸。细细的根茎,枝头开满绿白的小花,明明那么纤弱,却盛放得极尽繁华。 他在楼下站了一阵,仰着头看,楼里还没有掌灯,一溜西窗洞开着,隐隐有女孩儿的读书声传出来,正念着“扬轻袿之倚靡兮,咏牵牛之独处”。他回过神来,才想起他该往碧洗台去的,怎么不知不觉到了这里。 踅身沿着湖边廊庑慢慢朝北楼走,脚下有些踟蹰,指尖微冷,在宽大的襕袖里拢出个半拳。 他向来不善于安慰女人,知闲委屈他也知道,虽愧疚,可断乎没有有切肌之感。人的感情最是丰沛,深爱一个人或许可以爱到不要自己,没有爱情支撑,也同样吝啬绝情得让人无望。最近面对知闲越发吃力,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像是惧怕,又像是厌倦,一次比一次慵怠。 布暖坐在案前练字,狼毫饱蘸了墨正要落笔,门外香侬托着梨花漆盘来送绿豆粥,一面道,“我才刚看见六公子,原当他要进来的,不想只站了会子就走了。真真是个守礼的君子,大约是瞧天快黑了,不好入闺阁逗留吧!” 布暖手上一顿,一滴墨“啪”地落在杨花笺上,墨迹扩散开,渐渐在黑点四围晕出浅浅的水渍。 “回竹枝馆去了么?”她起身俯瞰,楼下早已无人,顺着水榭廊子搜寻也没有踪迹,一阵泄气。 香侬把碟盏铺排好,随口道,“瞧着是朝知闲小姐那里去了,今天是端午,人家小两口总要聚一聚的。” 布暖巡迹望过去,果然见藕花深处一个颀长身影缓步的踱,到了东边角门上,衣袍一旋,转眼就不见了。 她莫名低落,怏怏不乐的坐回席垫上。香侬取了银匙递给她,她也不吃,只顾在粥里一圈圈的搅动。 “这是什么?”屏风后面收拾衣裳的玉炉走出来,手里掂着个红布包,也不经布暖同意,兀自拆开来看。翘着兰花指拿捏着打量,是两支银质的笄,并不贵重,花式也老套,奇道,“这是小担子上的样式,莫非是给我们的?” 布暖沉着脸格手夺过来,“你混拿什么!这个不好给你们,要是喜欢,包袱里的宫装和缨络你们分了得了。” 玉炉吐着舌头和香侬对视,以前都随意惯了的,不知她今天怎么了,吃了枪药似的,火气那么旺盛。两支便宜簪子成了宝贝,握在手里一遍遍的抚摩,那包袱里有市无价的东西倒情愿搁着。莫非是蓝将军赠的么?大约是的吧!那包袱里的东西又是谁给的?六公子么? 玉炉嘀嘀咕咕,“我们是奴才,可不敢要您那么贵重的物件。不就是根银钗吗,不给就不给了,摆什么脸子!” 布暖愈发上火了,直起身子道,“你长行市了,和谁这样回话?鹅鲜不是在那里摆着么,吃的堵不住你的嘴!” 香侬见她当真要发火,忙来拉玉炉,在她背上捶了一把道,“你脑子里勾了芡么,又发哪门子疯!小姐平素惯着你,倒宠得你没了高低了。要是叫秀知道,看不扒你的皮!” 玉炉这才怕了,期期艾艾道,“我也就这么顺嘴一说……”下了气儿凑到布暖身边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小姐最清楚,快别恼我,要是不解恨就打我两下,我拿戒尺去。” 布暖生气的由头不是从这上头来的,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没道理。她们主仆向来亲厚,刚才两句不过像姐妹拌嘴似的,不值当一提。让她迷惑的是自己这通莫名其妙的肝火,来得措手不及,也说不清原因,总之是晦气到了极点,她甚至有哭的冲动。 “罢了。”她摆了摆手,“都出去,叫我一个人呆会儿。” 直棂门拉上了,她索性躺下来。手里摆弄着那两支簪子,银丝绞股的花纹错综交缠,她静静看着,突然晕眩。席垫上竹篾的棱角硌得背生疼,她垂头丧气的坐起来,不由自主又到窗前观望。 太阳只剩一缕微芒,在碧洗台的西墙上洒下浓重的红。院墙大门森然,左右两座笙柱巍巍伫立着,像野兽尖利的獠牙。 灯芯结成了花,烛火一芒一芒的跳动,屋子里也跟着忽明忽暗。婢女取了铜针来剔,复悄无声息的退到门外。坊间的收市鼓咚咚响起来,绵延不绝的鼓声环绕在长安城上空。 知闲站在条案前,挽了个乌蛮髻,斜插一支步摇,长长的流苏搭在肩头,不甚华贵,凄恻恻显出些憔悴来。 “容与哥哥来了?”她笑着让坐,接过婢女送来的香片茶亲自捧到他面前,“今日回来得真早,用过饭了么?我打发人去备,你陪我吃顿饭好不好?” 他本想推辞,看见她卑微的眼神,又硬不起心肠来,只得点头。过了半晌才道,“我听母亲说你不高兴,怎么了?有心事么?” 原先是有的,如今他来瞧她,所有的委屈不满霎时都消散了。她拿银剪绞了百索粽上的五色线,仔细剥开芦叶把角黍装在荷叶碟里,拆了箸递给他,嫣然笑道,“没有,能有什么事?是姨母多心了。饿了吧?这粽子不是糯米做的,你先用些垫垫。” 他勉强吃了一口便撂下了,心里忖着是不是母亲为了让他来探知闲故意这样说,倘或果真如此,他倒有些反感起来。 “我才刚去了渥丹园,母亲同我说起节礼的事,今日天也晚了,改日挑个时候过你府上去。”他说着,瞥见灯影下一个矮壮的影子蹿过来,定睛看,是知闲养的那只身条儿浑圆的巴哥犬。 那狗边跑边咕噜着喘,停在他脚边蹲坐下来,大眼灼灼有光,仰头望着他,脸上褶子成堆,叫他想起今天误把他和布暖认作夫妻的摊子老板娘。 他一向不喜欢招猫斗狗,换作平常大约会把它斥走,今天却生出份闲情来,一人一狗两两相望,很有些含情脉脉的味道。盯得久了,那狗开始摇头晃脑,突然打了个喷嚏,发出马一样抽鼻子的声音,他愣了愣,嗤地一声笑起来。 知闲正和仆妇吩咐菜色,听见笑声回头问,“好好的,笑什么呢?” 容与垂手在狗头上拍了拍,“有些意思,俏奴越发胖了。” 知闲也跟着笑,容与高兴,她便是高兴的。他官场上周旋,人前总是笑模样,只是欢喜不达眼底,那笑容就像面具似的覆盖着,是戴给别人瞧的。应酬活人不胜其烦,如今对着狗,倒着实笑得开怀。 她走过去拿脚尖勾了勾,“整日吃了便睡,自然要胖的。你瞧它,最是个人来疯的狗脾气,粘上了撕不掉的膏药。给了它好脸子,下回见了你不知要怎么样呢!” 容与啧啧逗弄俏奴,笑道,“且叫它乐,狗也学得人腔人调,怪好玩的。” 他坐在圈椅里,微探着身子,手臂伸得长了,露出腕子上系着的一道长命缕。 知闲和他是两姨表亲,订亲前虽不是常在一处,但好歹自小相熟的。他的习惯她知道,从不爱在身上妆点那些玩意儿,如今袖子下藏了五色丝,令她大感讶异。 厨房里的仆妇鱼贯进来,两人一组抬着扁担,扁担折中的地方故意留了两块高高/凸起的疙瘩,中间正好卡住大红食盒的提袢,这样固定住了不至于弄洒酒菜,并且抬得又平又稳。 容与喜静,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连走路都得放轻步子。七八个伺候用餐的婆子丫头鸦雀不闻的张罗好了,又蹑手蹑脚的退出了明间,偌大的厅堂里便只剩他们两个。 知闲携了斟壶来敬酒,他就势抬了抬壶嘴,笑道,“今儿酒喝得够够的了,到家就歇歇吧,这会子还烧心呢!改天我缓过劲来咱们再痛饮三杯。” 知闲听了也作罢,转而去给他舀白果粥,边道,“在外应酬最是辛苦的,自己还是多留神,能不喝就不喝吧,到底身子要紧。你才刚说的节礼的事我听姨母说起过,老夫人心里总别扭着,我倒是没什么。抛开了婚约这一层,咱们还是娘家亲眷,父亲母亲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哪里就会责怪你。” 容与唔了声,“等看了日子咱们一道回去,只怕姨母舍不得你,你要在家小住也使得,等住够了想回府来,我打发人过去接你。你不说我也知道,因着母亲爱热闹,你心里想家不好意思提起。眼下还有些时候,要是愿意就在叶府住阵子,趁着婚期未到,多在二位大人跟前尽孝吧!”他喃喃说着,一派体贴入微的架势。夹起醋溜笋丝尝了口,也往她碟里布了一筷,“这个腌得好,比上趟在母亲那里吃的入味,你尝尝。” 知闲尚未改口,他和她说起老夫人一口一个母亲,俨然已经把她当成了房里人的模样。她有些羞涩,这么促膝说话,真有些夫妻絮语的的味道。女孩家心肠软,之前怎么怨他,到现下什么都忘了。转念想想,自己又替他开脱起来,他好容易做到了京畿的镇军都督,怎么能同别人家不入流的芝麻小官相提并论。许是虚荣作祟,她也盼着自己的夫君封侯拜相,只是有一得必有一失,既然要得功勋,牺牲些儿女情长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他要打发她回叶府去,她却不怎么愿意应承。将军夫人的位置在那里空着,她对自己一向没有太大自信,就算已经订了婚,她还是止不住的疑心,像是一转头,这把交椅就会落入别人囊中。 碎碎念,求评……求评……求评…… 第三十一章 微度 她停箸绞了手巾给他,应道,“日子还是你定吧,横竖要军中得空才好。在不在家里住要去问问姨母的意思,她老人家若是放行,那我就算是偷了个闲。你不常在家,暖儿的性子又那样淡,除了晨昏定省不出烟波楼的。我要是一走,怕姨母没了作伴的不习惯。” 容与不言声,她有她的想法,自己有自己的算盘,两个精刮的人,谁都不肯冒失的说话。她是明白他的用意的,他也不诲言,的确有让她回叶家去的意图。将军府这样大,他却时时觉得拥挤,仿佛心上生了个疣,不痛不痒,却硌应得他寝食不安。 她的眸子乌黑,抬起眼和他对视,他笑靥浅生,“也好,问过母亲再作定夺。上次听说蔚兮的喜日子近了,我还想着你若在,我便安排了时候过去。你若不在,无非随个礼就折返了。” 蔚兮和知闲是一母所生的,知闲是老幺,蔚兮行三,正正经经原配夫人的嫡出。蔺氏在给儿子选媳妇上颇花了一番心思,自己当初是个妾室,布暖的嫡亲祖母过世了才扶正的。名分有了,出身却差了一大截,娘家姊妹里知闲的母亲嫁得最好,叶家姑爷如今是御史大夫,起家官职和迁转阶梯都在他手里。门第是一宗,要紧的还是看中了知闲的身份,自己哪里短了,就要想法子找补回来。容与虽是庶子,按着现在的地位有足够的道理娶个嫡女,不是正房所出,断然入不了沈家大门。 知闲和她三哥打小就好,蔚兮娶亲,新娘子进门要由小姑打水盥手的,还真少不得她出面。 她拍了拍额头,“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呢!五月二十二的正日子,这会儿家里不知忙成了什么样儿。我回头就去和姨母说,好歹回去住些时候,等新嫂子进了门再回来不迟。”语毕眼波一转,糯声道,“你说了来的,别到时候又不见踪迹。蔚兮和你是姨表兄弟,你瞧着我母亲的面子也不好失约的。” 容与点头,“那是自然的,蔚兮炮杖样的性子,我要是不去,转天他见了我又要打架。” 知闲笑道,“堂堂的上将军也怕打架么?我是想,那天亲戚朋友多,姨母正好带着暖儿一道去,万一遇上合适的,也成就她的姻缘。” 容与潦草嗯了声,低头盯着杯盏,雪白的瓷映衬着横斜有致的茶叶,虚浮在那里,像一棵棵野生的芭蕉。 他想起母亲适才说的话,布暖的前景似乎黯淡得很,他虽也担心,倒全然不似女人那样悲观。布暖总会遇上爱她的人,长情的,爱她爱到不顾一切,哪里还会在乎家庭的压力!若实在欠缺,等他和知闲成了亲把她过继过来,索性隐瞒了她的身世,那时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他一味出神,知闲关注他臂间的长命缕有阵子了,私下疑惑,原不想打听的,可事先就听说宫里设宴,万一是哪个爱慕他的女子给他续的命,她倒蒙在鼓里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后知后觉的傻瓜么! 她悄悄打量他,犹豫了片刻才假作不经意道,“我今儿一天都在屋子里,不知暖儿在外头玩得怎么样。我听说你同她一道回来的?是蓝笙领她上宫门等你去的么?” 他调过视线,只道,“二圣前往骊山驻跸,今日的宴作罢了,被几个同僚拉着吃酒说事,耽搁了会子才回来,后来恰巧遇着她和蓝笙。你问这个做什么?” 知闲托腮道,“想是上平康坊去了吧!”又酸溜溜的说,“坊里的姑娘周到得很,连命都给你续了。” 他听了这话垂眼看,失笑道,“混说什么,哪里来的姑娘,这是布暖系上的。” 知闲这才松了口气,既然不是外面粉头子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正经人家的女孩哪里及那些狐狸精手段多,十个男人九个吃这套,虽然她早作好了容与将来纳妾的准备,可眼下她还没进门,自己的丈夫先爱上别人,那她也活得太不堪了。 容与用罢了饭不急着撂筷子,嘱咐伺候的人取空碗来,拣大荤的菜色拨了好些。弯腰嘬嘬唤俏奴,把碗搁在地上告诫它仔细着用,不许吃得到处都是。手在桌面下安然放着,扭过头看那狗,目光专注,神思竟是游移的。指尖触摸到腕子上的五色丝,繁琐交织的纹路里想起布暖的脸,心里空荡荡,像缺失了一大块。 他不说话,知闲也觉没底,怕刚才显得太妒,招他厌恶。正搜肠刮肚想补救一番,却见他站了起来,温声道,“天不早了,你安置吧!” 她有些不舍,他很少来碧洗台,难得吃了一顿饭,于她来说真是大大的不够。 她送他到门前,神色黯然。他停下步子看她,“今年的江心镜送到了,母亲不爱料理那个,要劳烦你了,指派人收拾出来。你自己挑喜欢的拿,另准备一面给暖儿送过去。” 她恹恹应了,手指绞弄着宫绦,倚门斜斜靠在那里。他愈发摸不着头脑,也懒得费心思琢磨她突如其来的忧郁,退到槛外说,“宫里今年怪异,赏了女装,说是给府里家眷的。我先头过来走得仓促忘了,这会儿还在竹枝馆里摆着,等明儿叫人给你送过来。” 她道好,又问,“是府里女眷都有的么?” 他摇头,“只赏了一套,哪有赏全家的道理。” 她听了高兴起来,只有一套,他特地留给她,纵然理所当然的,她还是欢欣鼓舞。她是他过了六礼的未婚妻,名正言顺的他的“家眷”。 “蓝笙的给了谁?”她又有闲心关注老对头了,笑道,“他还没结亲,大约只有把东西压箱底了。” 容与嘴角扯了扯,终究没有仰起来。他有时不得不佩服蓝笙见缝插针的好本事,不知怎么让布暖收下了他得来的全套行头,约摸是连哄带骗用尽了手段。 天上一弯蛾眉月,纤细如游丝。月色并不好,薄薄的光不时被流云遮住,他站在廊子下等婢女取灯笼来,慢吞吞道,“他常办出格事,不要去管他。”想了想又道,“他是个直爽人,有时说话难免不中听,你别同他计较,有什么告诉我,我自然和他商议。” 他并不觉得这话哪里特别,知闲听来却是另一种难以抗拒的温存。她和蓝笙拌嘴,容与每每缄默,如此不作为,纵得蓝笙变本加厉。她口才不如蓝笙,落败是经常的。容与起先还打打圆场,后来几乎不闻不问,像今天这样说句体己话,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远远看见一盏灯火摇曳着过来,他正要下台阶,背后一个温暖的身子贴上来,脸颊靠在他肩胛上,静谧的夜里听得见咻咻的鼻息。 他怔了怔,知闲圈紧了手臂,玲珑有致的身形柔软如水。换作别的男子,有美人投怀送抱大约会受用之极,他却如芒刺在背,连寒毛都直竖起来。 “容与哥哥,我有时很担心,你究竟喜不喜欢我?”她嗫嚅着,“如果不喜欢我,就不要同我成亲,不要让我活在绝望里。” 他的心直往下沉,以前明明是无所谓的,最近不知怎么,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自己也闹不清楚,单就是排斥,她在他心里无处容身。 这样对她的确不公平,他想一定是近来琐事冗杂,他疲于奔命,早就无暇他顾,所以苒苒生出倦怠来。再过阵子……也许再过阵子就好了,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待知闲,至少能少些厌弃。 他费了极大的力才忍住不去分开她的手,夜风虽凉,吹不散背心濡濡的湿意。他叹息,隐忍再三方道,“你别胡思乱想,我知道你委屈,我在家里的时候少,难免冷落你。没法子,武将和文官不同,眼下已经是好的了,逢着边关有战事,仗打不完,三年五载驻扎屯守是常事。”他终于轻轻挣脱出来,撩了她鬓边的发绕到她耳后,半蹲下身子道,“我这辈子就是这模样了,也许哪天战死沙场也说不准。你细想想吧,趁着还未亲迎,若是不情愿了,我和母亲去说,退婚也使得。” 知闲的脸色霎时惨白,她不过是想听他一句话,竟是这么难!牵扯上了婚事,甚至还要退亲。她以前只觉得他凉薄,谁知他还有那样恶毒的心思!要嫁给他,就得接受他带来的一切,荣耀也好,痛苦也罢。他是决计不会改变的,如果她不愿解除婚约,那么只有学会忍耐。 她明白了,他不爱她,所以待她不过如此。 可是怎么办,她爱他深入骨髓,从十二岁起,他就是她心中山一样的存在。走到了这一步再回头,她无论如何舍不下。 她垮下肩头,凄婉的望着他,“是我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说着去揉太阳穴,蹙眉道,“近来不知怎么,老是头疼,脾气也变得躁了。你瞧刚才,我又失态了。” 他笑了笑,“既这么,明儿差人请郎中来诊个脉,赎几剂消暑的药。这几天好生歇息,天突然热了肝火旺,兴许入了三伏反倒好了。” 他慢慢下了台阶,那个挑灯的婢女前头见他们有这等亲狎举动,识趣的停在远处再不过来。他看看夜色,新月虽淡,渺茫还能照得清路。这当口只想快些离开,便不等那风灯了,兀自提了袍子一角迈过了碧洗台的门槛。 起先几步走得还算沉稳,他自己也满意,文雅的作派,上等的情调,他向来玩弄得驾轻就熟。可一旦出了她的视线,他渐渐不受控制。步伐快起来,越走越急,恨不得一脚踏到醉襟湖畔。 第三十二章 疾雨 初六天色不大好,昨夜还是长安一片月,今早起来就已阴霾沉厚。紫薇的一树花叶在风里飘摇,穹隆那头传来滚滚的雷声,乳娘说今年立夏到现在没下过雨,今天的声势必定是极大的。 布暖匆匆打扮妥当了唤玉炉送油纸伞来,她还记挂着要给老夫人请安。算算时候舅舅应当也过去了,这两天二圣不在长安,说是游了骊山要往东都去,带走了一干文臣,留下几位上将军驻守京畿。容与这趟休沐千载难逢,可能要持续好几天,至于在不在家里停顿,就要瞧他自己的意思了。 她隐隐急切,头顶上雷声震天,她倒顾不上害怕了,打了伞便下月台,沿着廊庑朝园子里去。 香侬气喘吁吁在后面喊,“走慢些,仔细脚下,摔着了可不是玩的!” 布暖一味催促,“还不快些等着淋雨?你是吴月娘么?裹了小脚的?” 香侬打趣道,“我要是吴月娘就妙了,叫你背着我走!” “好丫头,你要反了!”布暖回身扑过来,“先叫你背背我!” 两个女孩打打闹闹到了抱松亭前,再要往紫荆夹道上去,一道闪劈下来,划亮了大半个长安城。等不及布暖和香侬抖成团,天上的雨就跟泼下来似的,那排山倒海的架势真个儿吓死人。 伞是撑不住的,只好退回抱松亭。两个人面面相觑,狂风夹带着暴雨横扫进亭子里,只有南墙根下一道石碑可以遮挡,于是退到碑座下蜷缩着。 布暖无可奈何,“都怪你。” 香侬很认命的点头,“都怪我。” “不知道舅舅在不在渥丹园里……”她喃喃,探着脖子张望,“他不会淋着雨吧!香侬,昨天夜里舅舅回竹枝馆了么?” 香侬想了想,脸上发红,“你琢磨什么呢?他不回竹枝馆住在哪里?难道留宿在碧洗台了?” 布暖咂了咂,颇不是滋味,“还没成亲呢,怎么能这样!” 香侬嗤之以鼻,“你是孔圣人托生的?一个屋檐下住了那样久,明里暗里的,谁知道究竟怎么样!既然只缺大礼没行,那个……也没什么。” 布暖侧目,“香侬,你懂得真多!我瞧舅舅不像这样的人,他是正人君子,决计不会做这种事。”边说边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捶捶胸口,潮湿的空气并不压迫心肺,为什么她会呼吸困难? 香侬蹲着,抱着胳膊道,“那就不知道了,人家只差一步就成夫妻了,又是两姨表兄妹,私底下怎么样,也不足为外人道啊。” 布暖还是不服,列举出了自己和夏家九郎,“我们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香侬道,“那不一样,你和夏公子没见过几次面,又不是青梅竹马。我问你,你心里爱不爱夏公子?有没有想过日后和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 布暖想都没想就摇头,“恁地吓人!他都死了,你还问我这个?” 香侬作不出所料状,“你看,这就和六公子他们不一样。两情相悦了,六公子留宿在碧洗台便是顺理成章的。横竖是在自己家里,就算下面奴才知道也没什么,谁还敢说主子的不是!”两情相悦?布暖没好说出口,她总觉得舅舅对知闲淡淡的,不见得有多亲密。若说知闲对舅舅一往情深还有点可能,硬要鼓吹他们怎样恩爱,好像有点牵强。 “我一直想问问你,你昨天是和谁一起看竞渡的?”香侬扭过脸看她,“回来像根霜打的茄子,傍晚又发了那通无名火,可是外头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布暖窒了窒,“没什么事,你别瞎猜。” 香侬和玉炉不同,玉炉大大咧咧简直就是个傻子。香侬长了十八个心眼子,有时候连秀都不及她细心。 她挪过来一些,“蓝将军不是下水竞渡了么,你一个人在岸上?” 下人太机灵,做主子的会很吃力。如果都像玉炉一样,她的日子就会松泛许多了。 布暖挠挠头皮,左瞟一眼右瞟一眼,打着哈哈道,“是啊,他把我安置在那里就走了,等夺了魁再回来接应我。” “是真的?”香侬乜她,“这就是蓝将军的不是了!把你独个儿扔在那里,万一遇上了人伢子,拿麻沸散弄晕了你,转手倒卖到西域去怎么办?” “云麾将军手底下有侍从,怎么能让我被人贩卖!”她咧嘴笑道,“反正我不担心,就算卖到番邦去,不是还有舅舅么?他总会救我的!” 在她眼里没有舅舅办不成的事,刚到长安怵他,现在倒有些依赖他。想起他就有种笃定的感觉,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舅舅替她顶着。 只不过这份信心也是稍纵即逝,她到底还是怕舅舅会厌倦。他是知闲的,大婚以后会有自己的小家,会事事以他的夫人为主。自己是外人,就像秀说的,没有一辈子依靠舅舅的道理。 她闭上眼,垂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前途渺渺,身不由己,只有随风飘,飘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 “香侬,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布暖温吞的问,“原来在洛阳的时候就听说你和账房上的维风好,你要是留在洛阳,或者能有个结局。现在跟我来了长安,不知将来怎么样,也许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 香侬只是笑,“像我们这样的人,市价比昆仑奴高多少?伺候着你,有我一口饭吃就是好的了。我无父无母,身无长物,还祈求什么?维风……”她顿了顿,眼里的光载浮载沉,“我可不敢有那个心思,他是账房先生,清高的读书人。我一个使唤丫头,哪里高攀得上。” 布暖嘀咕着,“我从不拿你当使唤丫头,你和玉炉都像我的姊妹。看以后有了机会把你送回东都去,叫母亲做主,把你们凑成一对。” 香侬抿嘴笑,“那也得人家乐意才好,捆绑能成夫妻么?再说他未必没有心仪的人,我挤在里头自讨没趣。” 布暖调头看亭子外的狂风暴雨,花坛里的兰草被打得东倒西歪,叶子几乎埋进泥土里去。只有那盘槐是强势的,枝条蟠曲如龙,聚成一个庞大的伞顶,看似苍古,在雨里却另有种婉转的美感。 主仆俩被困在抱松亭里,身上溅湿了,风一吹冷嗖嗖的。挨得更近些,喋喋议论诸如男人女人之类的话题,想想也是极可笑的。 “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布暖茫然叹息,“衣裳都湿了,不如跑出去吧!” 香侬说什么都不干,“还在打雷,多瘆人!万一被雷劈中怎么办?” 布暖嘿嘿一笑,“如此就说明我和夏九郎是有缘分的,说不定阴曹再相会,他还娶我做娘子呢!” 这话是脱口而出,说完了想想有点恐怖,心里突突跳起来。下意识左右观望,倒看见一个穿着油绸雨衣的人上了台阶,头上斗笠压得低遮挡住了面孔,转眼就登上了抱松亭。 她蹲在地上,颤巍巍抬头看,叫了声“舅舅”。 容与怜悯的打量她,裙角湿了,大片的耷拉在地上。头发也散了,刘海贴着两边脸颊,嘴唇冻得发白,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他,楚楚可怜得厉害。 他拧起了眉,脱下绸衣把她裹住,她仰着脸问,“舅舅才去渥丹园么?” 他不答,都辰正二刻了,他早就请过了母亲的安。坐在渥丹园等了好久也不见她来,恰逢又变了天,他突然担心她半道上淋雨,便辞了老夫人出来寻她。烟波楼到渥丹园有两条道,他并不知道她平常走哪一条,只是凭直觉。谢天谢地选对了,她果然是困在了这里,看样子冻得不轻。 “冷么?”他给她紧紧领口的绳结,对香侬道,“你且等一等,后面会有人来接你。” 香侬道是,布暖响亮的打了个喷嚏,容与回过头来瞧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可实在是冷,脸都僵成了青灰色,再红不起来了。 “天色不好,一天不请安也没什么,值当这样冒雨么!”他去拉她的手肘,撑了伞将她护在身后,边走边道,“这里离渥丹园近,先上外祖母那里去,等换了衣裳再回烟波楼,别受了风寒。” 布暖诺诺应了,吸着鼻子跟他下台阶,又回身嘱咐香侬道,“等人来接你就回去,让玉炉给你煎驱寒药吃,在屋里歇着别出来,调息好了再说。” “自己像个落汤鸡似的,倒有闲心照应别人!”容与嘲弄道,“我不来接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等雨停。”她说,自发去牵他的手。有了上回观竞渡,这趟再手拉手,两人都是极自然的,没有半点别扭的地方。 他用力握住她,让她一步步走稳,“路上有青苔,下了雨更滑,小心些。” 这暴雨真不是说着玩的,啪啪倾注而下,布暖总疑心会把油纸砸出洞来。容与的皂靴早湿了,袍角的水气也氤氲到了膝盖。他一手拉着她,一手撑着伞,大风吹来,伞纸翕动得几乎打不住。 她遮着眼睛咕哝,“我站不稳了,要摔了!” 他索性停下来,“那我背你?” 她吓了一跳,讪讪笑道,“不必了,这么大的人还让舅舅背,不成话呢!” 他唇角一扬,没再言声,复领她踽踽前行。 他在前头开路,她也不留意太多了,只知道跟着他便是最安全的。她浅浅的笑,在他身后,她方敢放心仰望。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有着怎样华丽的人生啊!她又低下头去,说不上的伤感开始弥漫心头。如果她将来还有福气嫁人,不知能不能遇上像他一样的…… 第三十三章 云妨 大约失望的可能性比较大,这世上只有一个沈容与,知闲那样的好命岂是人人能有的!她怔忡着踩在水洼里,每每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心里涌动着一种欲望,想问问他昨夜有没有回竹枝馆去,可话到了嘴边猛然咽了回去,才发觉她大大的逾越了。她是个晚辈,长辈的言行哪里有她置喙的余地,她这样算什么?舅舅会以为她脑子不清爽了。 她走得不快,他为了迁就她,不得不放慢步子。他没有回头,她微微后挫,仅仅一道单薄的力量,却让他觉得踏实。他知道她在身边,他能为她遮一片风雨,说明这个舅舅干得还算称职。 下一辈的侄女外甥女不少,他自恃身份和她们走得不甚近,她们对他大抵也都存着忌惮。如今算算,他十六岁时往洛阳去探望大姐,头一次的哄孩子经历就是对付布暖。她小时候有睡前哭闹的毛病,他才到布府,她便摇摇晃晃从里面出来,摇着他的大腿可怜兮兮要他抱。若是他不抱,她就拖着两管鼻涕穷嚎,弄得他方寸大乱。 他不由笑,当初的毛丫头,转眼长成了大人。到底是带过的孩子,那份亲厚是别人不能比的。 渥丹园渐近了,到了院门下,像是约定了似的,自发各自把手缩了回去。 里面的仆妇迎出来,蔺氏在门槛里招手,“快些伺候着,仔细要着凉了!” 容与转身问尚嬷嬷,“热水都备好了么?换洗衣裳呢?还有姜汤,煎上了没有?” 那边仆妇应着,蔺氏拉过布暖道,“上后身屋里去,东西早就铺排好了,加了活血的药材,多泡会子,把寒气逼出来就好了。” 布暖纳福应是,跟着尚嬷嬷转过了直棂门。 蔺氏冲知闲笑,“你瞧瞧六郎,当真婆妈得厉害!八百年没问过这些个的人,今儿是怎么了?我打量着,将来他必定是个好父亲。能有这份心,我看在眼里也安慰。” 知闲红了脸,他不爱她,可是爱孩子。这么想来,的确还有一些值得盼望的地方。况且婚前同婚后是不一样的,他冷静得有些过头,没有成亲,她自己也要矜持自重。等拜过了堂……闺房里夫妻亲近了,自然会走出窘境。 蔺氏看儿子襕袍也湿了,因道,“我这里有套新做的衣裳,没赶得及给你送过去,正好派上用场了。你去换了,男人家,淋了雨也不好。” 容与躬身道是,跟着婢女进了耳房里。 蔺氏呷着茶汤道,“六郎这两日休沐,回头同他说,趁着有时候往你府上去一趟,没得圣上回朝了又腾不出空来。” 知闲倚着凭几道,“昨日就说过的,我正要请姨母示下,我三哥要娶亲了,我少不得同他一道回去,等蔚兮完了婚,我再回来和姨母做伴。” 蔺氏颔首,“该当的,新媳妇进门,你这小姑子且要忙呢!你先回去,我到了正日子领暖儿过去。” 知闲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呢,藏在屋子里不成事,带她多见见人,总有好处。” 蔺氏垂下眼皮,淡淡道,“话是这样说,可你看……”她摊了摊手,“就是有人上门来说媒,恐怕也不敢轻易应了。” 知闲想了想道,“或者有不计较那些的人家,再说大姐姐那里的后路都断了,洛阳横竖是不好回去的。她脸上又没盖上戳,就说她是大哥哥家的女儿,只要容冶哥哥应承,谁还能去查不成!” 正说着,府里管事进来回话,楚国公请了大媒上门提亲来了,这会子在前厅里侯着,求见老夫人和大都督。 蔺氏和知闲目瞪口呆,“给谁提亲?” 管事俯首呈上拜帖,边道,“那媒婆子说了,是给家里孙小姐提亲。” 蔺氏不解起来,先头这样大的雨,提亲要急在这一时么?再说楚国公,李家宗族里的皇亲,什么时候和布暖有过交集,怎么巴巴的跑了来了? 纳罕归纳罕,既然人到了门上,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蔺氏起身道,“我先过去,等六公子出来了,让他就往前厅里去。” 知闲是过了六礼的,算是大半个媳妇儿了,也用不着避嫌,便随侍着老夫人要一同前往。 耳房里的容与束了蹀躞带出来,只道,“我就料着要出花样,何必郑重其事的应付那些下九流。”转而吩咐管事,“请他们进渥丹园来,安置在前堂里。”又对仆妇道,“知会小姐,别出后身屋。那些个狗才,别污了她的眼。” 听他这咬牙切齿的声气儿,知闲是莫名其妙的,倒奇怪有人来给布暖说媒,他如此模样要吃人似的,到底是哪里犯了太岁了。 蔺氏也觉得不解,昨儿容与提起过贺兰敏之,也没楚国公什么事啊。 “这是怎么了?当真是给暖儿说亲,也没什么不好。”蔺氏说,“你快别气急败坏的,唬着人家。” 容与踅身在地心兜圈子,拧着眉道,“楚国公和贺兰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无缘无故来提亲,十有八九是贺兰的意思。” 险些忘了,贺兰袭的是周国公,同楚国公李量是远亲,他们里头还是有牵扯的。蔺氏恍然大悟,但回头再思量,那楚国公倘或未曾婚配,讨了布暖做正房夫人,于布暖来说也是一桩美事,不是吗? 蔺氏温言道,“你且别急,先见了人再说。万一人家是一片真心的,得罪了总归不好。” 容与嘴唇紧抿,心里却在冷笑。贺兰敏之好样的,做戏无法,请个菩萨。他沉得住气,推出个李量,然后徐图大举。自以为做得聪明,其实这手段简直是在讨打。 不过好在沈大将军和云麾将军不同,沈大将军耐功好,压得住风浪。贺兰敏之水来,他自有土可掩。他说,“这门亲再好也不能答应,目下图他门楣高,将来就有吃不完的苦。” 他语气肯定,蔺氏见状也无奈。他一向不问府里的事,但对布暖真是上心的,换作别的娘舅,大概唯恐粘在身上的污糟打发不出去,哪里像他似的,外甥女这么个处境,还要挑肥拣瘦的。 夏天的雨,来去须臾,持续不过一顿饭功夫。这会儿雨歇云收,太阳的金边从霾后隐约露出来,渥丹园院子里还是阴沉的,前面门房的檐角已经浸在日光里。 知闲叫人备茶点来,撤了堂内席垫,面南下首齐整摆了两排圈椅。刚布置好,转头看见管事领着个打扮鲜亮的媒婆,后头还跟了两个年轻公子,从廊庑下逶迤而来。 来者是客,容与平常最是注重礼教,纵然再不痛快,面上还是彬彬有礼的。他踱到门前拱手相迎,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媒婆尖削的嗓音镇住了。 “哎呀老夫人、上将军,奴给您二位老人家贺喜了!”那媒婆热络的给蔺氏蹲福,浑圆的身子一动,胸口的肉便跟着颤起来,白花花,像两碗满满的粉蒸肉。她笑得花儿似的,学男人唱喏道,“老夫人金玉样的人,定然不认得奴这等鼠狗辈。奴叫尤四娘,专司给人牵线搭桥保良媒的,这十里八乡有一大半的婚是奴促成的,今儿受了国公爷所托,来给府上孙小姐说亲。” 蔺氏提了提嘴角,两个后生上前行礼,说给老夫人请安。她侧身让了让,细打量,一个容长脸,长得满清秀。另一个的长相身段绝对是难以形容的,分明是个男子,却有张堪比美人的脸。月眉星目,面白如玉,看似炯炯阳刚,骨子里还有三分柳困桃慵的媚态。那五官委实可惊,想来便是传闻中的贺兰敏之了。 容与笑道,“万没料到两位国公爷会屈尊光临寒舍,失礼之处还望恕罪。”引了路只道,“请上座。” 贺兰敏之起先是未料到沈容与还在府里,心里忖着这人难缠,要绕过他去,只怕得费一番功夫。既遇上了也没法子,见机行事罢了。因懒懒一笑道,“上将军别客气,今日是崇义有事相求,常住不过是陪客。以往听闻将军府建得好,如今一见,闹中取静,果然大雅。” 男人们都是在朝为官的,总要先说上几句场面话。那楚国公李量也颇善言辞,洋洋洒洒一通,辞藻华丽,堪比作赋。 那厢尤四娘主攻的是沈家老夫人,她靦个肚子坐在椅子里,只顾吹嘘自己往年做过多少媒,有多少家是夫妻敦睦,儿孙满堂的。说到欢喜处又是拍手又是跺脚,笑道,“我今儿早起左眼皮就噗噗跳呢,做了几十年的媒,从未遇见这样登对的!一家皇亲国戚,一家出将入相,这是天赐的良缘呐!咱们国公爷可是一表人才,脾气好,肚子里又有学问。”说着又凑过来,窃窃道,“嫁闺女只怕姑子妯娌刁难,婆婆不好伺候。这些老夫人大可放心,楚国公府上老国公和老夫人早年就故去了,没有兄弟,两个妹子也都嫁出去了,孙小姐过府,就是实打实的掌权主母。还有朝廷敕封,一过门就是响当当的国夫人。老夫人且细想想,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老夫人说是也不是?” 听这条件,果然是极诱人的。蔺氏看了容与一眼,若不是他事先就表了态,她还真想点头应下来。 “崇义兄是如何得知我家姑娘的?”容与和煦道,推过香片茶请二人用。 李量道,“昨日射黍我也在场,对小姐一见倾心,所以今儿厚着脸皮来上将军府上求亲,望上将军体谅崇义满腹相思,请小姐出来相见。” 容与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位性子也忒急,话还没说三句就急着见人,哪里有真心求亲是这副嘴脸的?仿佛成不成功是后话,能见上一面就是赚到的。 客串媒婆……俺也露个小脸,嘎嘎~~~ 第三十四章 千端 “那不急。”容与下意识抚了抚腕上长命缕,“既然是正经说媒,怎么请了私媒来?州府官媒也不在少数,我沈家姑娘可不是随意就相与的。” 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李量给蹿掇来求亲完全是依着贺兰敏之的意思。听他说沈家小姐多标致、多宜人,他就是想看上一眼。请官媒,一旦这里应下了就反悔不得,当真要三媒六聘迎回去的。他们最初的设想只是借着李量的名头把亲定下,等过大礼时往贺兰的庄子上送。私媒不比官媒,作不得准,事先说好了是正妻的,等进了门变成侍妾的也多得是,全看男方乐不乐意。但要是官媒出手……李量虽然和贺兰交好,毕竟谁也不愿意做大王八。名正言顺的老婆送人,也太坍台了些。 尤四娘闻言不太乐意,也顾不得镇军大将军何等的英名在外了,悻悻道,“上将军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奴虽是私媒,手里斡旋过的婚事不下百宗,就连常乐坊首富赵家的媒也是我保的,人家日子过得还不是好好的么!”语毕,满脸堆着笑又道,“俗话说地上无媒不成婚,我们做中间人的不过是给两头拉个线,官媒也好,私媒也罢,看的还是两个人的缘分。缘分到了,谁来做媒都是一样的。” 容与扔了个眼锋过来,坚冰似的冷彻人的心扉,直望着尤四娘道,“赵家是鳏寡合婚,你这么比,莫非不想要你的招牌了?” 这下子真吓着尤四娘了,大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转而对蔺氏道,“我只是一比,老夫人您瞧瞧……” 蔺氏斜了她一眼,颇不高兴的神情,“原就是你的话说岔了,不单上将军不喜欢,我听着也不喜欢。结亲是喜事,你拿鳏寡来比,打头就沾了晦气,后头也甭谈了。” 尤四娘听出来了,这是存心挑刺,压根就没有半点要结亲意思。也是的,但凡同贺兰公子搭边,除了咸肉庄卖春的,寻常人家谁敢招惹!可惜了她一套口若悬河的看家本事,遇上诸如此类的官宦大族,英雄无用武之地,有劲也不敢使了。 李量干干的笑,“上将军莫上火,那不是在下心急么!官媒忒麻烦,房产田地要计算丈量,一来二去的倒腾,少不得费上三五日。我怕小姐这段时候另许了他人,届时岂不悔青了肠子!” 容与吊了吊嘴角,似笑非笑道,“国公这样就不对了,沈某虽不才,也不是平常贩夫走卒。市井百姓为了省两个钱请私媒,倒也情有可原。像国公这等地位身份的,提亲如此草率,真真说不过去!” 贺兰敏之早料到沈容与没那么好打发,狠狠咬了咬牙,只得另作计较。他漫不经心的摇扇,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说起了局外人的顺风话,“我原说仓促了惹上将军不悦,只怪崇义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上将军是大唐军机重臣,轻慢了的确不成话。” 容与一哂,“这话不敢当,只是瞧着咱们同僚,该当计较的也计较不起来,换作旁人,沈某早就不客气了。以往同朝为官,日日得见,却是文武各司其职,也不常往来,二位对沈某不了解也是有的。我们沈家宗族和旁的人家不同,从没有嫁了女孩儿就此不闻不问的先例,好与不好,要管一辈子的。我先知会崇义兄一声,若是阁下有心,下次请另聘官媒,届时咱们再详谈如何?” 要管一辈子?娶个媳妇儿,附带捎上一家子爹,谁还敢来!贺兰这算盘是打到头了,李量掂了掂,才觉自己昨天怎么昏了头,乐颠颠就答应趟这趟浑水!那个叫贺兰念了一夜的小娘子是谁家家眷?不是小门小户的碧玉,是镇军大将军家养在高楼的闺秀啊!沈容与自小军中打滚,练就的一身武艺是舞台上耍花枪用的吗?他抡起拳头来比他们脑袋还大,惹他恼火,谁能经得住他一下半下? 李崇义很快擂起了退堂鼓,全当今天来将军府串了回门子。就算私媒说成了,把人家小姐转赠贺兰的事也办不成,沈大将军三天两头要查人的,发现自家外甥女像妾似的易了主,恼羞成怒下会干出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说不定转天就把他给活埋了。将军令下五十万大军,拔根毫毛就能让楚国公府就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喝酒宿妓、走鸡斗狗,这些东西是他的爱好,贺兰那里吃些暗亏没什么。要是关系到身家性命,那就得慎之又慎了。 贺兰敏之那里是勇者无惧,他没见着要见的人很有些不甘愿,今天算是无功而返么?倒也不是,至少知道了沈容与的外甥女还未许配他人。不是说另聘官媒再详谈么?那就说明她和蓝笙是没有关系的,障碍排除一个是一个,也不错。他回忆了一下那姑娘的面孔,优雅纤瘦的,只巴掌大的样子,看着便让人打心底的动容。他半倚着扶手,愈发悠悠然向往起来。 沈容与做出送客的姿态,李量搔着头皮站起来,他也正盼着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所谓的求亲碰个软钉子,比起遭沈大将军老拳相向根本不算个事儿。他们那点心思真要说出口,换了谁都要发火。所幸沈容与涵养好,到目前为止都还是客客气气的。他和贺兰不同,贺兰身手不赖,或许还能和沈容与过上几招,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不顶用,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要被拆了骨头喂狗。 正要拱手作别,不防贺兰那里丢来个眼色,他的心肝往下沉,无奈道,“上将军见谅,崇义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教小姐芳名?” 容与脸上再无笑意,不耐道,“国公竟忘了过礼的规矩!问名在纳采之后,如今女家未应,国公就要越过次序去么?” 李量噎了下,忙抱拳讪笑着开脱道,“是我孟浪了,心里一味念着,倒失了礼数,惭愧惭愧。” 贺兰敏之心里只顾冷笑,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没什么,要瞒是瞒不住的,他铁了心要查个人,还有难得倒他的地方!他慢慢退到门外,对蔺氏俯首道,“常住今日不虚此行,从前听家母提起过老夫人,极力夸赞老夫人德配孟母,教养出上将军这等光耀门楣的英才来。常住心里敬佩,只是遗憾没有机会聆听老夫人教诲,改日再登门来探望老夫人。” 蔺氏暗叹这贺兰敏之果然是个得人意儿的,顶着这般鲜花样的脸,要不是听说过他的恶行,真要被他的外表骗过去了。 “贺兰公子客气了。”蔺氏笑了笑,“今儿走在雨里,一路辛苦,恕不远送。” 贺兰祖上是鲜卑人,眼睛较之一般唐人深邃,微眯起来,眸子影沉沉恍如躲着妖魔。临要走,还别过脸瞥了蔺氏身后的知闲一眼。蔺氏自然都瞧见了,就因着他的长相,先前抱着菩萨样的宽容心态,甚至觉得他应该是受迫害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坏名声全来自于嫉妒者的栽赃。但当她看见那道轻佻的视线落在儿媳妇身上时,她的悲悯霎时荡然无存,紧抿起了嘴唇,眼皮子半阖上,立马成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主家脸色都不佳,客人们也无趣,匆匆作了揖,便领着媒婆子告辞了。 容与旋身回屋里,脸上怒容方流露出来,坐在圈椅里不说话,弄得众人呐呐的。 蔺氏看看知闲,她脸颊泛红,勉强做出一副沉着的样子,站在那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似的。年轻姑娘没经历过这些,被那厮弄得六神无主,于是心里越加憎恨起贺兰敏之来。 “两个没安好心的,日后再借着由头过府,门上别叫他们进来。”蔺氏相当生气,嫌婢女打扇子不得力,自己夺了哧哧的摇,边道,“真真混账,只当沈家是什么人家,主意打到咱们头上来了!” 老夫人这通脾气发得突然,之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怒不可遏,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条屏后站了半天的布暖提裙走出来,堂上人皆是满脸阴沉,她不免生怯,揉着衣带道,“暖儿对不住外祖母和舅舅,才到长安没几日就惹出这样的事端来,我真是羞愧的无地自容。” 以她现在的处境什么都不盼,只希望安安静静蜗居在沈府一隅,不要给任何人招惹麻烦,甚至希望他们能忘了她的存在。可是那该死的贺兰敏之不放过她,翻箱倒柜把她挖出来,变着花样的说什么亲,让她这么突兀的亮在沈家人面前。 她咬着唇直想哭,一方面是尴尬,一方面是害怕。她压根不想和那些纨绔有什么交集,也担心贺兰真会去查她的身世,倘或真叫他查出来了,父亲怎么办?舅舅又怎么办?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蔺氏见她抽噎,上前搂她在怀里安抚道,“这事不怪你,姑娘大了,长得又漂亮,总少不了引来男人的觊觎。这有什么,没听说过惹人爱反倒哭鼻子的了,真真是个傻丫头!快别哭,你一哭我也要跟着掉眼泪!你心里苦,什么也别说,外祖母都知道。你只管放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不是还有你舅舅么?有他在,那贺兰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造次。” 布暖曲腿应是,越过蔺氏肩头的金彩纹绘看容与。他正抬起眼来,那目光清冽,直望进她心里去。 第三十五章 沉水 出了渥丹园,绕过一片小小的桃林,沿着醉襟湖西岸徐徐散步。才下过雨,空气里混杂了泥土的芬芳,青石铺的甬道上还未干透,砖块与砖块中间的缝拼得没有那么牢,略受挤压便会溢出水来,金薄重台履踩上去,不消几步就湿透了。 容与缓缓在前面踱,时不时的侧过头看她。她提着裙角前行,半垂着眼,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他笑道,“这条道上年没修,等天晴了吩咐下去,采些江沙来重填。横竖鞋都湿了,别挑着走,只踩一块砖,若是下头有水,只怕溅得……” 他的“更高”还未及出口,她脚下的青砖缝里猛滋出来一道积水,噗地冒了有三尺来高。 她闭上眼睛尖叫,等再睁开眼看,身上已经遭了殃。新换的衣裳狼藉一片,她哭丧着脸抽手绢来掸罗裙上的污渍,袒领下裸露的皮肤也沾上了,水珠在脖颈上流淌,痒痒的。她撅嘴抱怨起来,“早不吭声,等人家落了脚才说!” 容与无奈的笑,“我说话的时候你已经迈上去了。” 她有些怨怼,脸颊气得红扑扑的,又不敢发作,只在那里嗫嚅,“就是你不好,总是这样,存着心的捉弄我。” 容与觉得很冤枉,“我何尝捉弄你来着!我顾全你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捉弄你!” 女人确实难伺候,既小性儿又爱矫情,你肝胆赤诚的待她,她还要挑你的刺。他笑着看她,倒是一丁点都不生气。她还小,连发起脾气来都是可爱的。 布暖听了他的话,心头弼弼的跳,脑子里也乱成了一锅粥。手上无意识的一遍遍擦颈子上的皮肉,直来回揉得发红了也不自觉。 他那样随意的一撂,自己竟认真起来。没错,他时时都拂照她,来长安前她并未对他抱多少希望,她知道舅舅是办大事的人,必定不会问家里的事,她唯一能依赖的就是外祖母。到了如今和设想的不一样,反倒是舅舅料理她多些,她也不再同他有隔阂,想来总归是骨肉,在这个家里她真正的亲人只有他。 可有些奇怪,她见到他时的感觉总是不寻常的。头顶的叫蝉成片的鸣,连绵不绝像水浪。已近正午,低低勒住胸脯的兜儿包得她满身汗,她把手按在腮颊上,手心是冰凉的。 他顿住脚告诉她,“今儿贺兰领着李量来提亲,恐怕只是个开头,后面的事也少不了,你诸事要小心些。” 说起这个她简直想哭,“我又没有招惹他,做什么要这样?” 容与不说话,远远看对岸的柳与长亭,天是湛蓝的,偶尔有流云划过。人生就是这样,前景不可预知,就像这天气,前一刻还是狂风暴雨,后一刻却是晴空万里。有时女人的过错不在骄纵作伪上,怀璧其罪,单因为长得美丽而增添麻烦,古往今来实在太多。 通常平民百姓的女儿遇上这种事,逃不脱任人宰割的命运。好在布暖生在朱门大户,他要护着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天越发热了。”他拉长了音说,背着手,一步步走得很慢,“中晌吃什么?” 布暖嗯了一声,奇道,“舅舅不上军中去了?” 他低头道,“今儿提不起劲来,等入了夜再说。” 布暖想了想,木讷的说,“吃不吃不打紧,厨子送什么就吃什么,没别的讲头。” 容与温吞道,“竹枝馆的湖里沉了个瓜,昨儿汀洲放的,到现在都没捞出来。你过那里去,我捞了给你吃。叫厨房送两碗凉粥并几个小菜到竹枝馆,湖上凉快些,晌午就在我那里用吧!” 布暖的嘴角忍不住仰起来,也不应,只默默跟着他走。来了近半个月,还是头回单独和舅舅吃饭,一种欢快的情绪几乎突破胸腔,磅礴从心底喷发出来。 路过烟波楼时看见乳娘在荫头下立着,她挥了挥手,“别等我了,我上舅舅那里吃饭去。” 容与照着先前想头吩咐了湖边待命的小厮,踅身上水廊子,走了一段不见她跟上来,不由回头看。 她叫乳娘拉住了说话,那奶妈子边说边朝他这里瞥,他能料到她在同布暖说什么,也不觉气恼,耐着性子站在日光下等她。 乳娘冲他纳福,“六公子,奴婢先领小姐回去换衣裳。鞋都是湿的,瞧这一身污糟猫,别晤出毛病来。” 那奶娘总和她念过经了,容与望过去,她拉着脸,从乳娘的禁锢里抽出手,不情不愿的对他喊话,“舅舅先回去,我收拾好了就过竹枝馆。” 他点点头,复往湖心去。布暖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发躁,满脸不快的跺脚,“乳娘这是做什么!” 乳娘拉她进楼,叫人打水取衣裳来,边道,“出了这种事怎么不同我说?你这孩子样样瞒着我,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洛阳的老爷夫人交待?” 布暖知道她无非是操心贺兰找茬,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提亲,又不是抢亲,你怕什么!” 乳娘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你缺心眼么?那贺兰敏之是何许人,离抢亲还差多少?我起先只当真有人来说媒,还念了半天的阿弥陀佛。这倒好,要不是玉炉从汀洲那里打听到了实情,我还蒙在鼓里呢!” 她嘟囔着,“你别勾我的痛处,我才忘了,你又给我来一刀,什么趣儿!”她惦念着要往竹枝馆去,催促道,“快些,舅舅那里等着的。” 乳娘绞了手巾给她搓背,又扑上了粉才慢声慢气道,“你别嫌我啰嗦,你年轻不留神,六公子虽是至亲,该当避嫌的时候还是要仔细的。竹枝馆别人上不去,边上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孤男寡女……没得惹人说嘴。” 布暖惶然抬头,越想越上火,涨红了脸道,“说什么嘴?我和舅舅……谁敢说嘴?” 边上香侬忙道,“你瞧,一点就着了!秀不过叫你提防进退,你急赤白咧的干什么?不过依我说,外甥女和娘舅亲也在情理之中,拿这个说事儿的人才是心怀鬼胎的。” “你懂什么!”秀狠狠斥道,“甥舅不在五伦之列,走得近了绝计不成!” 布暖甩袖道,“谁听那昏话!好好的,往后连自家舅舅也不敢亲近了。” 秀给她披上画帛,幽幽道,“你知道汉惠帝娶张皇后的事么?那张皇后不是惠帝的亲外甥女么?甥舅和叔侄不同,叔侄可亲,甥舅就免不得有忌讳。我不是叫你远着六公子,只劝你自己拿捏分寸,何必叫人诟病。” 布暖并不放在心上,口头虚应知道了,神魂早就飞到竹枝馆里去了。 湖上世界清幽雅致,没有岸上的蝉鸣震天,唯有湖风吹过门上竹帘,磕在木头框子上发出托托的声响。 撑开东边直棂窗,正和烟波楼西窗遥遥相对,容与坐在窗前,四周静谧,时间也过得浑浑噩噩。伸手翻桌上的兵书,翻了几页便调过头看烟波楼方向。书上写了什么没看进去一半,只怙惙着换个衣裳要这半天,是否那乳娘同她说的话给她抻了筋,她痛了,于是不来了? 他叹了口气,坐在凳上开始出神。也闹不清怎么回事,总觉人是虚浮着的,像被一根细细的绳索吊着,四面不着边。也不敢挣,怕挣狠了绳子断了,摔下来会粉身碎骨。 有些东西理得清,有些东西不能理。就那么原封不动的放着,不要去触碰,就是最好的。 弥济桥上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雪缎襕裙,撑了把桃红的油纸伞,翩然而来,画中人似的。 他想起身相迎,计较一番似乎太过郑重,失了长辈的体面,遂强自按捺住了仍旧正襟危坐。 她渐渐近了,日影透过伞面,有淡淡的嫣红投射在颊上,红晕若施脂。她抬眼探望,从半开的窗扉里寻到他的脸,便抿着唇,轻浅一笑。 他脑中铮然一声响,突地想起来水里的瓜还没捞,立时找着了冠冕的理由,忙离了座儿到门前去。 她说,“舅舅,我接着我阿娘的回信了,说问外祖母的安。还让带话给舅舅,我不懂事,小孩子心性,请舅舅多包涵。” 她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不屈,还有些扭捏。他唔了声,蹲下身子去够栏杆上牵着的网兜,把瓜提溜上岸,捧着往屋里去,边道,“到底还是做母亲的了解你,不过也太见外了些,自己人还用得着打圆场!” 她傻傻斟酌了一会儿才品出他话里的意思,登时翻着白眼嗔起来,“我分明是极懂事的,母亲太过自谦了,是不是,舅舅?” 他忍笑道,“你要我违心的夸你么?” 她噘了噘嘴,“那倒不是,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他回身到墙上取了剑来,就着银盆里的水拧了巾栉擦拭剑身,看她一眼,不由又笑,“人家姑娘脸皮都薄,你单是这一点就和她们不同,任她们怎样追赶,也不及你分毫。” 布暖不情愿了,这是赤裸裸的损人。舅舅明明是最严谨的,可越相处,越觉得这人不似表面那样稳妥。难怪说物以类聚,他和蓝笙认识了二十多年,骨子里没有共性,也混不成铁哥们儿。 他举起剑,就势一砍,那瓜应声而裂,红的瓤,鲜艳如血。不知从哪里旋摸出把银勺来,往那半个瓜上大刀阔斧一插,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她愣住了,乜了乜那把剑,疑心他曾经拿它杀过人。 容与低垂着眼皮,“我战场上用刀,从不用剑。” 第三十六章 消凝 她放心了,揽过那半个瓜一点一点舀着吃。书香门第的闺秀典雅,厨房里每每送来时令瓜果都是精心切成块码好的,像这么粗鄙的吃法倒也新鲜,颇有些豪迈的气度。 那厢容与说,“过几天知闲娘家哥哥娶亲,你跟着外祖母一道去。” 她掖着嘴问,“你去么?” 他点点头,不单是因着知闲,更因为蔚兮是他的姨表兄弟,又是朝中同僚,再忙也得抽出空来。 他踱到墙边,重又把剑挂回原处,一面道,“我和蓝笙都去,那日人多,你不要独个儿走动。不离开家里人,便万无一失了。” 她搁下勺子,恹恹道,“我不想去,我这样的身份,到那种地方叫人当笑柄不成!你和外祖母去就是了,我一人在家里也不碍的。” 他皱起了眉,“什么笑柄?谁能知道你的事?你别多想,你母亲把事情安排得很好,绝不会有任何风言风雨。” 她两手交叉起来搂住自己的脖子,脸上神色黯然,“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知闲姐姐家里的人一定会知道,她会关照他们提防我进新房去,不叫我乱走动,不叫我乱碰东西……我想想,这比打我耳刮子更难受,还干什么去?” 她又捂住脸,似乎很尴尬。容与怜悯的望着她,她总能轻而易举牵扯他的神经,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让他疼痛的。他明白她的心思,她心里还有魔障,她越不过自己那道坎。她害怕别人轻贱她,宁愿把自己幽囚起来。 上回青庐的事对她的打击应该是很大的,她表面上豁达,可毕竟是个心细如发的善感女子,别人一句无心的话,都会在她灵魂上烙下烙印。也许埋得深,不能一眼就看见,但病灶始终在那里,隐隐作痛。 他又有些怨恨知闲,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其实真正要摧毁一个人,有时只消一个表情,一种姿态。她已经让布暖恐惧了,在布暖最不自信的时候,他无数句激励劝慰,根本抵不过她稍稍鄙夷的一抹眼神。 “是你多虑了。”他艰难的说,“知闲答应过我不把你的事向家里人透露,你只管放心,万事有我,你要是不愿在外祖母身边,跟着我也使得。” 她慢慢放下手,歪着头忖了忖,然后腼腆的笑,“我才不!你要和男客在一处的,我像个尾巴似的粘着你,回头连累你被人笑话。” “我领着自己家的孩子,谁吃撑了来笑话?”他说,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 她似乎不快,沉着嘴角道,“我不是孩子,我三月里就及笄了。你瞧我,我长得也不矮。”她纵起来,站在他面前拿手在头顶上比了比。她还未成人,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将来长到他肩膀这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容与哂笑,“是不矮,才到我腋窝。” 她鼓起了腮帮子,“那不是因为我矮,是因为你太高!” “是么?”他想了想,“说得有道理!” 她斜着眼看他,瞳仁儿黑白分明,是世上最纯净的颜色。他坐在桌前整理文房,她就在席垫上倚着凭几。他转过脸瞥她一眼,然后心境就豁然开阔起来。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便是快乐的,大人的世界太多勾心斗角,他和她在一起,她娇言憨语的,他应对时不必考虑太多。就算一时说错话惹她生气了,他还能板起脸端大人的架子,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实在好玩得很。 “那你到底去不去?”他的手指在书的扉页上轻抚,“我不想把你一人留在家里。” 他想让她去她就应该去,可不免又担心,那样人多嘴杂的地方,谁能预料到会发生的事?知闲嘴上答应他,私底下怎么样天知道!她渐渐开始抵触知闲,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就是瞧她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 她缓缓摇头,“我不想去,我怕听见人家背后嚼舌头。” 他也不强求,搁下牍诉道,“也罢,不去就不去吧!我正好要往睦州办差,那日就不回来了。” “你要往睦州去?”她直起身子,大大的忧心起来,“是平叛么?为那女皇帝的事?” “什么女皇帝!不过是个会些妖术的道姑。”他此去倒并不是为这桩事,如此小规模的起义,一个州府就能镇压下来。他是往那里巡营,朝廷要抽调两个折冲府戍边,少不得和那里驻扎的将军交接。不过瞧她发急的样儿,他又生出点逗弄的心情来。话说得含含糊糊,像接赋,只接了上半阙,下半阙有意顿住。 她反反复复思量,到底“会法术”是个什么样的定义,是不是如同画本上讲的狐狸精一样,会撒豆成兵,会迷人心魄?她莫名觉得可怕,惶惶望着他,“一定要去的么?” 他颔首,“一定要去,这是陛下的旨意。” 她哦了声,顿了顿问,“那蓝笙呢?他会和你一道去吗?” 他低头摆弄桌上的寿山石镇纸,“蓝笙是左威卫府的人,自有他的公差要办,怎么能时时同我在一起呢!” 那怎么办?她哑然怔在那里,才发现大将军的名号听来威武,实际上要担负很多危险。 “你又不会捉妖,干什么偏叫你去?”她嘟嘟囔囔的绞着手指头,“你才刚还说要去叶府观礼的……” “是啊。”他漫不经心去提起笔来,一面在公文上勾勾画画,一面应道,“反正你不去,我在那里呆着也无趣,便在睦州逗留两日,等过了日子再回来不迟。” 布暖转过弯来,笑道,“舅舅真是的,非让我去就说嘛,弄了这些弯弯绕,可把我吓了一跳。” 他掩饰着咳嗽了一声,“我只是想着你到外头去,多接触些人是有好处的。你还记不记得幽州的表姨母?她女儿上年才殁了的,我昨日修书给她,把你如今境况同她说了。她夫家不在朝野为官,认识的人也不多,你就顶她女儿的名,这样一来,往后选婿也不必顾虑什么了。” 她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匿,别过脸道是,心里只觉难受。他终究和所有人一样,操心她的婚嫁,唯恐她将来没有着落,要在沈府蹉跎一辈子。 她不再说话,容与暗忖着是不是自己过于急进,又叫她误解了。一时两下里都缄默着,半晌她才道,“舅舅,其实自打夏景淳过世起我就想过,这世上有好多人即便相爱也没法子在一起。我将来能不能嫁人都不打紧,我同母亲说过,当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绞头发做姑子去。把这辈子的姻缘攒起来,留到下辈子再用。” 他没有看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哀伤,他说,“你这孩子……” 她屈起手臂伏在凭几上,他的侧影孤单单的,目光低垂着,那神气似乎有种温柔的怜惜。她苦笑,心平气和的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主张,但如果哪天必须出阁,只要舅舅吩咐,就是让我去做人家的妾,我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他手上一顿,不由带了些恼怒,轰然拍了下桌子,“你混说什么!” 她吓得激灵了下,怔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若有所失的低语,“我说的是真心话,我都听你的,你叫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恍然进了个死胡同,步子越走越沉重。先前分明好好的,就想轻轻松松一起吃饭,他再喜静,总有寂寞的时候,只要她在这里,就能缓解他心里的疲乏,不想渐渐偏离了正轨,倒叫人措手不及。 “罢了。”他摆了摆手,“你不乐意听,我再不说那些了,成不成?” 她撇了撇嘴,“以后也别拍桌子了,会吓着我的。” 她皮皮的笑,他无可奈何。她是个多变的性子,要顺着捋才行,万一哪里不慎就要惹她炸毛的。她既然抵牾,那么亲事还是过阵子再提吧!她才十五,还小,还能留个一两年。草率打发出去了,倘或遇人不淑还不如不嫁,便是养在闺里一世,只要她愿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岸上送午饭来,照旧是两个伙房仆妇抬着,布置好吃食一径退回岸上去,估摸着主子用好了再上湖心收拾。?他起身给她舀粥,一样一样铺排好。她僧侣似的盘腿坐着,倒没觉得半点不自在,只咧着嘴暗度,舅舅舞刀弄枪的手,干这些女人家干的鸡零狗碎的活,照旧也有模有样。 她喝口米汤,啧啧的惊叹,舅舅的十指真好看,细长细长的,一点也不像武将的手。他是真人不露相,不穿明光甲,单穿着襕袍在那里站着,谁能猜到面容如此姣好的美人是个大将军! “你又在琢磨什么?” 他端着青花碗,深邃的眼眸从碗沿上方斜射过来。她红了脸,没法回答,说什么?说舅舅,我觉得你真漂亮?他一定会被呛到,说不定还会把碗扣到她头上。 “没什么。”她支支吾吾的应,三下两下把粥喝尽了,把空碗递过去,“还要呢。” 盛粥汤的盖盅就在她边上,她却存心撒娇刁难他。他好/性儿的搁下筷子去接她的碗,宠溺的眼神俨然就是个慈父,仿佛孩子爱吃是好事,吃得越多他越欢喜。 布暖起先还带着欣赏,到后来颇觉不是滋味起来。他以后一定是个好父亲,也许还是个好相公。看看他手脚麻利的样儿,和知闲在一起时也是这样照顾她的么? 第三十七章 探著 人啊,很多时候要为自己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负责任。 蓝将军很郁闷,郡主千岁今日突然大驾光临左威卫府,此时在将军座上端坐着,高贵的腰杆子笔直的绷着,瞥一眼他,脸色不太好,嘴角有些扭曲。 他讨好的捧上茶汤,“母亲请用茶。天这样热,母亲有什么示下只管差人传话,怎么敢劳动母亲亲自来呢!这一路风吹日晒的,可心疼死儿子了!” 阳城郡主哼了一声,“少给我灌迷魂汤!朝廷休沐,连二圣都上骊山散心去了,你有多少军务,一连三四天,竟忙得连家都不回?我再不来,恐怕连你长的什么样儿都忘记了。” 原来是阿娘想儿子了!蓝笙搓着手涎脸笑,“是我的不是,因着上月有不少公文积下来,正好趁着休沐把手头上的活都办完。下头人等了有阵子了,再拖着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你说得这样好听!”阳城郡主恼火道,“你端午那日说的话还记不记得?” 蓝笙挠挠头皮,心里自然是透亮的,少不得是那天他大庭广众下说和布暖订了亲的事。流言传播有着无比惊人的速度,郡主憋到今天才来问,已经是破天荒的了。 但他不能那么痛快的承认!他继续装傻,“我一天说的话可多,母亲指的哪一句?”他做势想了想,“是姑父做寿的事?我答应了要去必定会去,母亲何苦为这个专程跑一趟!” 阳城郡主瞪他,“你打量你打个马虎眼就能瞒过我去?你是我一尺三寸捧大的,就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是看得透透的!你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说你和六郎家的外甥女订了亲,有没有这样的事?” 蓝笙翻着白眼看屋顶青灰色的瓦楞,“是哪个狗才散布的谣言!我说过这话?” 阳城郡主痛心疾首,“我当真白养了你,你就糊弄你亲娘吧!外头都传遍了,我还蒙在鼓里。前日托人保媒,人家竟问我,云麾将军年下不是要娶亲了么,怎么还要说媒?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当我和你阿爷都死了吗?学起人家私订终身来!” 蓝笙被母亲一通斥责弄得张口结舌,来回思量了半晌,把他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也不难,只怕母亲知道了要讨后话。还不知道暖儿的意思,贸贸然妄动,惹得她反感了更不好解决。 “母亲别急,听我说。”他舔了舔嘴唇,“那天是形势所迫,六郎不在跟前,贺兰敏之又虎视眈眈,我也没及细想,脱口而出的,当什么真呢!” 阳城郡主冷笑,“是吗?人家贺兰也未迎娶,他属意于她也无可厚非,你急个什么劲儿?” 蓝笙梗起了脖子,“贺兰名声臭不可闻,哪个女孩到他手上能有好结局?暖儿是六郎的外甥女,我不能坐视不理。” 母子俩开始斗智斗勇,“贺兰名声不好是真话,可焉知他就没有浪子回头的一天?或者他遇见了那个‘暖儿’,卤水点豆腐,一气儿就成了正经人也未可知。” 蓝笙对天干笑,“他能浪子回头,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阳城郡主不爱听他那些污糟的话,摆着弥勒佛一样的手道,“罢罢,我可不愿看见我儿子的脑袋成了蹴鞠!我只问你,初五宫里赏的东西哪儿去了?你别说扔了,说了我也不信。” 蓝笙左顾右盼着,心里琢磨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看看郡主千岁,满脸的得意,大约在想,孙猴子神通再大也翻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她动动小姆哥,蓝将军就是她的手下败将。 蓝笙支唔了一阵道,“扔是没扔,我忘了放在哪里了,回头找着了再回母亲的话。” 阳城郡主拿帕子掖鼻子,腕子上戴个满绿的镯子,水头极长的。她举起手来,一环碧波向上滑动,镶在了象牙一样的小臂上。 “这镯子不赖,才得的?”蓝笙哪时哪刻都是有闲情的,他靠过去看,觉得这东西要是戴在暖的胳膊上,八成会更好看。 郡主前臂勒得发胀,低头把翡翠镯子捋得松动了,缓缓道,“这是蓝家祖传的东西,往年都不戴的,箱子里压得久了怕失了灵性,还是要放在身上养着。你快些讨媳妇儿,这宝贝是要一辈辈传下去的,要不是你不上心,养这玉的何至于是我!” 他老实了,诺诺称是,“儿子记住了。” 郡主险些给他绕远了,她今天就是奔着沈家外甥女来的,说什么镯子!她正了正脸色,“我问你,你说的暖儿是谁家千金?姓什么?哪里人氏?” 蓝笙呆滞道,“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阳城郡主没好气的斥,“你说做什么?我不管你那是不是句玩笑话,大男人家,既然公然说出口就要负责!对你自己,也对人家姑娘负责!你瞧瞧,”郡主右手的手背在左手手心里敲得啪啪响,“如今谁还给你说亲?你都放话出去了,全长安谁不知道你年下迎娶新娘子?你这么的耽搁怎么得了?你想叫我死不瞑目么?等我躺在棺材里,连个戴孝的孙子都没有吗?啊?” 蓝笙被他母亲的一声“啊”生生吓了一跳,搬着手指头算算,母亲才四十出头,离死且远着呢! 他说,“阿娘,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你想得也忒长远了些。” 郡主很想啐他,碍着这是他的衙门,边上还有丫头兵卒们,不好太不给他面子。按捺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顺着气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人家姑娘的身家你打探清楚了没有?” 蓝笙取了把蒲扇,别转过手刮喇刮喇煽着脊背,边道,“她是沈家外甥女,还要打探什么?” “你也知道是沈家外甥女,不是沈家亲孙女!哪有结亲不问出处的!”阳城郡主训了儿子半天口干舌燥,呷口茶,军中的茶汤又苦又涩,她慌忙搁下了,心道儿子可怜,就喝这样的劣等茶叶,过会儿打发人送点上好的来。 蓝笙半张着嘴一副傻样子,“结什么亲?阿娘,八字没一撇的,别唬着人家小姐。” 阳城郡主不以为然,“我若是和你一样糊涂,这辈子甭想见媳妇进家门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的赏赐你都给了人家,还装什么?你素来比猴儿还精,能平白在盐角坊说那番话?我坐在家里万事不问,沈家老夫人定然也是这样的。你毁了人家姑娘名声,甩手就不管了?看他家老夫人知道了能不能饶了你!” 他窒了窒,这话有理,可要是由着母亲去办,只怕弄巧成拙。 他挨过去,讨好的给郡主打扇子,“我有我的想头,我不瞒母亲,对她的确是动了心思的,她是个好姑娘,母亲见着了一定也喜欢她。就因着她特别,我没得她准许不敢造次,母亲好歹等等,过阵子再提不迟。” 这下阳城郡主真感到稀奇了,蓝笙长这么大,胡天胡地常是瞧上什么不管死活的,如今能有这番话出来,当真是感人肺腑,令人唏嘘。 “也好。”郡主乜着他,“你自己长进些,别三天新鲜,转手就撂了。这是姻缘,天大的事!你瞧容与都订了亲,只等完婚了,你再这么无关痛痒下去,我和你阿爷要被你活活气死了。” “是是是。”蓝笙躬身下去作揖,“殿下保重凤体,适才训诫的话,儿子到咽气也记在心上。” “别和我打哈哈!”郡主伸手拧他耳朵,才碰了一下,发现地方不对,又把手收回来,清了清嗓子看看外面的天,“咦,今儿云厚,也没前两天那么热,我好久没上都督府去了,会一会沈老夫人也使得。” 这是要去相人啊!蓝笙惊出一身汗来,忙拦住了道,“母亲母亲……阿娘,暖儿还管我叫‘蓝家舅舅’呢,你这会子去不合适!” 郡主被他弄了个倒噎气,“你真够没出息的,我都替你臊!谁不好,偏瞧上沈六郎的外甥女,往后这辈分可怎么论!” 他嘿嘿的笑,“该怎么论就怎么论,我都不臊你臊什么!” 郡主扶着额角,像是要晕倒了似的。联想起家里那个老学究见到沈容与喊亲家的样子,恍然觉得天要塌了。她凄怆的呻吟,“我头疼!” 蓝笙立马神气活现的招边上侍立的婢女,“春娇,还不给殿下按穴位!” 阳城郡主不搭理他,“我还是要过去替你把把关,姑娘真是个讨人喜欢的才行。” 蓝笙拖住了郡主只是笑,“母亲,你这么直剌剌去,叫人家老夫人怎么说呢?过半个月叶蔚兮成亲,届时沈夫人必定会带着暖儿一道去,横竖宴上能见着,这会子巴巴儿跑了去倒显得突兀。还是稍安勿躁,人堆里照个面,打个招呼就能瞧出大概来。人多了随意,大家都自在,姑娘家脸皮薄,不像我似的,您好歹给我日后见她留点余地成不成?” 阳城郡主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我瞧你将来必定是要怕老婆的,那也好,总归有个人治得了你,我也放心了。” 母子两个正打太极,门牙上卒子进来通禀,说是镇军大将军来了。 蓝笙起身道,“想是有公务了,母亲先回府去吧!” 阳城郡主端坐不动,“忙什么,他既到了这里,见一见亲家公是正经。” 第三十八章 愁媒 郡主是从一品的衔儿,不单是品阶问题,出身上也有讲究。嫡系的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堂姐,众臣狭路遇上了,务必要肃容拜见。 容与上前行空手礼,“请郡主千岁金安!” 阳城郡主热络道,“六郎不必多礼,快来坐下。你母亲可好?” 容与谢了坐,恭敬道,“家母甚好,劳殿下挂念。我常说要去府上请安,总是不得空。今天竟在这里遇着殿下,容与实在是惭愧得紧。” 阳城郡主含笑打量他,这孩子她瞧着长大的,为人足重,玉韫珠藏。不似晤歌这样直肠子,胸中有丘壑,是个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如今就算是高升了,仍旧是不骄不躁的样子,光这点就令她欣赏。 “不值当什么,我知道你忙。你和晤歌好,亲得两兄弟似的,我也拿你当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可计较的!”郡主和煦的笑,“哪天得闲和晤歌一道来家里,我也喜欢的,备好酒菜招待你。” 容与起身作揖,“多谢殿下。” 郡主颔首,佯作想起了什么,温声道,“我听说你府里来了个外甥女?是叫暖儿么?真是个喜人的名字!你家去,别忘了带她过府来,我也想见见她。” 她说得尽可能淡然,容与却是听得别有滋味,心里揣度着蓝笙大约已经和他母亲交了底,毕竟盐角坊里那番言论足够长安人津津乐道个十天半个月的。所幸家里阿娘不知道,上次既然表了态,这会儿计较起来也麻烦。但能隐瞒多久?迈出了沈府,免不了会有耳闻。 容与揖手称是,扫了蓝笙一眼,他眼神闪烁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纨绔。他有些恼火,蓝笙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过于自以为是。暖儿非得要配给他吗?倘或遇到了更合适的呢?虽然不知那人何时何地会出现,总之他笃信会有这么个人。和布暖真心相爱,眼里心里装不下别的,只有她。 谁都可以,却绝对不会是他云麾将军。 蓝笙去劝慰郡主,“母亲先回府去吧,儿要办差了,你在这里,我放不开手脚。” 阳城郡主白他一眼,原想再打听些有关那姑娘的消息,转头琢磨也不急在眼下。反正后头还有见面的时候,相了人觉得合心意再问不迟。 “既这么,你们办公要紧,我便回去了。”婢女来掺她,她抻了抻腰带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回身问容与,“你母亲可为你物色侍妾?” 容与愣了愣,躬身回道,“家母提起过,只是容与拙见,嫡妻尚未进门便纳妾,似乎于理不合。” 阳城郡主笑道,“你别怨你母亲,谁家不盼望着开枝散叶?你母亲只你一个儿子,愈发上心,换作我也是一样。大家子三妻四妾稀松平常,人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蓝笙听得发毛,郡主这是有意当着容与的面说的么?人家外甥女还没答应许给他就把人吓着了,这事还能成? 容与不动声色,只温吞应道,“殿下说得是。”“我想起一桩事,上趟遇见宋明府家夫人,那夫人同我哭诉,家里小姐害了病,日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阳城郡主抚了抚髻上横插的金步摇,冲容与笑道,“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容与和蓝笙对视一眼,心下疑惑,因道,“殿下但说无妨。” 阳城郡主犹豫一下方道,“这话论起来叫人啼笑皆非的,那宋小姐害的是相思病,寒食那天踏青见着个郎君,回来之后茶饭不思,倒头就作了病。”她沉吟了下又道,“家里闹得摸不着头脑,再三再四问了,丫头方支支吾吾的说出来,竟说那日见着的人是北门镇军大将军,可不就是你么!” 饶是容与事事运筹帷幄,冷不防听了这个也把他唬住了,惶然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郡主讪讪一笑,“宋夫人是没法子了,女儿进了死胡同里,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们家自识不敢高攀,托我给你带话,宋明府知道无理,可为了女儿也只有厚着脸皮,求你积德行善救救他家闺女。宋家且等着你迎娶叶小姐,只要你点个头,宋小姐自愿给你做妾。我先同你通个气,回头还要和你母亲说的。” 这下子他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像是给飞来峰砸中了似的,一时转不过弯来。底下同来的郎将面面相觑,上将军这等高官厚禄,芳心暗许的长安贵女多了去了,自愿给他当妾的倒还是头一回碰上。 蓝笙见他目瞪口呆,不厚道的大乐起来,拱手道,“恭喜上将军了,艳福不浅啊!正室还未过门,偏房都已经有着落了。” 容与恼怒的瞪他,“你这是幸灾乐祸么?”转而对阳城郡主道,“这事不必问家母,容与立时就能给答复。劳烦殿下,再遇见宋明府与夫人时替容与转达歉意。若是有别的指派,容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纳妾一事……恕容与断乎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什么?无非家里多副筷子,她又不要你抱着哄着,还能伺候你,给你生孩子,多好的事!”蓝笙只顾笑,冲蓟菩萨和伽曾挤眉弄眼。 阳城郡主颇合心意的点头,“这话我爱听,你懂得这些道理,日后诸事就好办了。” 蓝笙的笑容僵在脸上,忙改口道,“我是说容与,同我什么相干?我将来是要对我娘子一心一意的,绝不纳妾。” 容与转过脸来,眼里不耐到了极点,语气也失了往日的温文,冷冷一哼道,“你要钟情,我便是随意的人么?趁早给我闭嘴!” 阳城郡主不理会儿子谬论,唏嘘道,“那可怎么好,人家姑娘都要病死了。”再瞧容与,武将战场上看够了生死,似乎对这个毫无感觉了。她心里动了恻隐,他却仍旧漠然,挺拔的身姿昂然立着,嘴角的轮廓冷而硬。 世间男子多薄幸,便是温润得玉似的,终究也有一颗铁石样的心肠。阳城郡主低头叹息,“我是可怜透了她,宋姑娘心思这样重,可见是个用情至深的。你也别一口就回绝,好歹留个后话,当真一气儿断了她的念想,只怕离鬼门关不远了。” 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道,“殿下恕罪,容与无意纳妾,姻缘的事,岂是随意能够屈就的!” 阳城郡主无可奈何,若是单为了救人便要他娶人家,的确是委屈他。他和那些世面上游荡的贵公子不同,他没有随意表示同情的习惯。爱慕他的女子何其多,个个害相思,个个要死要活,那他的将军府大概是装不下的。 “也罢,看她的造化罢了。”阳城郡主心里惆怅,携了婢女往门牙上去。眼角瞥见容与率众恭送,无力的回了回手,便迈过门槛转出了左威卫府。 堂里人都有些懵,只暗叹这世道忒古怪,果然让女人在外头乱跑是极不好的。不过踏个青,瞧了一眼镇军大将军,便要把自己一辈子贻误了。 容与回身吩咐侍从拿睦州布兵图来,撩袖在紫檀百龄桌上铺好。正要谈公务,却见蓝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料着他满脑子的风花雪月又发作了,便忍性子叉腰看他,“能说正经事了么?” 蓝笙唔了声,摆手道,“且过会子,千岁来闹了我半天,先让我喘口气。”他压了压手,“诸位先坐,我吩咐人上茶。”拔着嗓子冲门口卒子道,“找我前儿得的碧螺春来,先头郡主用的苦茶都倒了,别混在一处弄错了。” 几个人听得古怪,也别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蓝笙嘿嘿笑道,“我是怕郡主絮叨个没完,说渴了喝口茶接着训我。索性上了苦茶,好叫她早些回府。” 这种事大概只有云麾将军干得出来吧,算计自己的母亲毫不含糊。几个人对视,一脸的难以置信。蓝笙不甚在意,他更关心沈大将军遭遇的稀奇事,咧着嘴道,“依我说,抽个时候过宋府瞧瞧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歹见上一面,说些体己话,不定就把人从阎王殿拉回来了。” 蓟菩萨颇有些艳羡的味道,“长得俊就是好,有姑娘寻死觅活的要嫁。不像我那会子,这么张脸,我阿娘为我张罗婚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去!” 大伙儿都把视线调到蓟菩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孔上,他名字叫菩萨,五官和菩萨可沾不上半点边。他的年纪是几人之中最大的,以往常年驻扎在玉门关,官升得不快,狠吃了些苦,以至于肉皮怎么都养不回来了,又黑又糙。加上又是天生的麻子,不笑的时候那张将军脸真是要人命的威严。无怪乎当年娶妻难,众人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别过脸去,深有感触啊深有感触。 伽曾咳嗽一声道,“大都督尚未娶亲,眼下就谈偏房的事未免过于急进了。家里老夫人固然不反对,少夫人怎么样呢?到底是原配,夫妻伤了情分日后不好处。” 容与不吱声,茫茫然望着窗外碧蓝的潇潇苍穹出神。大唐盛世,但凡有地位的男人,妻妾成群是再正常不过的,可他却不能。他做不到,应付知闲已经是敷衍,没有义务再去对另一个女人负责任。 第三十九章 多丽 说他狠心也罢,说他冷血也罢。若非相爱,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担负得起另一个人。许诺与子偕老,其实多可笑,没有感情支撑,明明是无望,偏要坚持,仿佛作得了自己的主似的。 他很多时候并不能算作好男人,对女人没有太多怜香惜玉,若他要盘算谁,管他是男是女,他可以使出一百种法子来叫他生不如死。怎么会有女人爱上他?他几乎要笑出来。她们大约是看上了他的皮囊,只一眼就爱到害相思病,疯了不成! 倘或他是个花花公子,定然乐得叫女人为他神魂颠倒。可惜他不是,他洁身自好,仿佛是在为某个人守贞。或者这种观念连女人们都不屑,他却是固执的。身体跟着心走,这年月像他这样应该是不多了。越清醒的人越冷酷,这是惯性。情感上的放任实在太奢侈,消费不起。 蓝笙手指点着桌面,咧嘴道,“老天没眼,这事叫贺兰敏之碰上才好,那厮九成长脸子到处显摆,宋小姐说不定也有救了。” 容与倒不操心宋小姐的死活,说起贺兰敏之才道,“前几日贺兰领着李量来府里了,你可听说了?” 蓝笙直起了脖子,“来做什么?” 容与吁了口气,“借着李量的名头来提亲,要娶暖儿。” 蓝笙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冲台拍凳的纵起来,咬着槽牙道,“好啊,真真有胆色!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了,瞧我不把他肠子掏出来喂狗!” 左右忙把他拉住了,请他稍安勿躁。容与吹着茶叶道,“要整治他有的是时候,你贸然去了连累自己,又何必!我同老夫人知会过,诸如此类的媒妁,往后也进不了沈家大门。这上头保得住了,暖儿深闺里的姑娘,他要见面也不易。” 蓝笙慢慢平静下来,忖了忖道,“那叶家的婚宴怎么办?” 容与道,“蔚兮因着建庙的事同贺兰结过怨,贺兰是个清高人,我料他必定不会去,所以暖儿当是无虞的。” 蓝笙跽坐着,一手撑在膝头思量,便是贺兰来了也不怕。他是打定主意要做护花使者的,只要不离开暖,贺兰天大的本事也没计奈何。反正论身份他们旗鼓相当,即使撕破脸皮,谁又保得住一定能占便宜! 容与看着蓝笙,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他是认准了布暖了,刚才阳城郡主来,无外乎是为了外头传布的谣言。 想起这个来他也大觉不快,布暖的意思不甚明朗,如今竟弄得和蓝笙板上钉钉一般,这样下去把路走绝了,势必要影响她的婚配。是不是要将错就错把布暖许给蓝笙?他又不甘心了,除了蓝笙就没有别的出路么?虽然蓝笙人品家世没得说,可他总认为布暖是有福之人,日后会有更好的俊杰来配她。 他恹恹把话题转移到睦州囤兵上,时下睦州反案早就平息了,缺了战事,对一个武将来说就有点提不起精神。指挥部署了一圈,三下两下就把事办完了,开始议论河源的时局,议论河源的百济将领如何的忠心耿耿,良非川一战嬴得如何漂亮。 原本就是在休沐期间办公,气氛也不那么严谨,说说笑笑更像在闲聊。男人在一起,话题不一定非要围绕军务。越聊越开,越扯越远,间或比较比较谁家的马臀养得好,再夸夸谁家娇妻美妾懂温存,一时兴起大有酒桌上论英雄的意思。 容与摆手,“我近来喝得太多,这阵子还是颐养些个,过几日叶府办喜事,免不了又是胡吃海喝。” 蓝笙笑道,“新女婿上门也抵半子呢!可邀你做傧相?蔚兮接媳妇,人家定是棍棒伺候的,你是表兄弟又是妹夫,断没有不护驾的道理。” 容与只是笑,“我不爱凑那个热闹,观个礼就是了。蔚兮平时专横,吃些苦头才能记在心上,日后加倍待人家好,也不枉挨了那顿棒子。” 大唐迎亲有固定的套路,新郎官上新娘府上接人,一顿下马威免不了。通常是装装样子,并不会下死劲往狠了揍。但人家姑嫂真要和你有仇,打你个皮开肉绽,你也只有忍了,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因为不许生气,也不许还手,除非这亲你不想成了。 四人之中只有蓟菩萨是娶过亲的,便缠着问他当年吃了多少暗亏。蓟菩萨抓耳挠腮道,“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吃了多少亏……”他仰天长叹,“数也数不清!亏得我练家子出身,否则真扛不住。” 众人啧啧叹,大概是他长得太难看了,姑嫂们见着了如五雷轰顶,决定好好收拾他,恨不得能打他个回炉重铸,所以下了黑手。倘或换了沈大将军这样的,人家姑嫂疼着还来不及,哪里就这么忍心呢! 容与跟着笑了一阵,心下也计较,真要是娶了自己深爱的女人,挨几下也没什么。可要是不那么爱,还要受皮肉之苦,岂不是大大的冤枉?他十月里的亲迎,也要遭遇那些,这样想想,便已经消沉下来。 转头看看天,已近晌午。他摆弄着剑鞘上垂挂的葫芦活计,立起来道,“耽搁了有会儿了,是回营还是散了由得你们。我的正事办完了,这就回府了。” 蓝笙很想同他一道去,碍着手上公文撂不下,只得眼巴巴看着他出门。送到槛外嘱咐道,“你替我给暖儿带个好,等过两日我再去瞧她。” 容与不答话,拉过马缰一抖,那坐骑跑动起来,两腋的风带起背后朱红大氅,一路绝尘而去。 归心似箭。正午街市上人不多,从云麾衙门到将军府也就一柱香时候。门上人上前来牵马,他扔了马鞭进府门,心里记挂布暖,只怕他不在府里的档口出什么乱子,冲口问道,“今儿可太平?可有外人来过?” 瞿守财陪笑道,“平安无事。六公子放宽心,您出去也就两个时辰,什么事儿也没有。大小姐上渥丹园请过安,这会儿回烟波楼去了。” 这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容与却听出了另一种心境。他才发现自己离府只有两个时辰,可却恍然隔了两天之久。就像家里藏了无价之宝,唯恐遭人窥伺,在外也坐卧不宁。 他眉心轻蹙,疑心自己是否开始恋家了?真要是这样,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禀告母亲一声,说我回来了。先换了衣裳,傍晚再去给她问安。”他边走边说,入了园子正遇上婢女领着裁缝过来,三四个人捧了好几匹丝绸,大红大绿,晃得人眼花。 众人行礼如仪,他看一眼,料着又是知闲选的缎子。再不愿多瞧,摆摆手把人打发了。 他从不喜欢鲜辣的颜色,偏偏知闲是钟爱的。他想如果他委婉的表示一下,她也许会顺着他的喜好转而穿得浅淡些,可他却连这个都懒得说。 不在乎,所以可以宽容到近乎放纵。 烟波楼背阴处出了卷棚,因着是在湖畔,常有凉风吹过。布暖有个习惯,用了午饭爱在卷棚下坐会子。他暗自揣测她可还在,脚下便加紧了些。绕过垂丝海棠林,远远看见墙根下摆了张单坐胡榻,榻上人蜷缩着腿,斜斜歪在竹篾隐囊上。卷棚外有一树繁花,阳光从枝枝叶叶间穿透过去,跌落到地面上,另破碎成了一面摇曳的湖。 如同神魂被吸附了一样,他不由自主走近些。布暖不曾察觉,只一手拿着书,大约是看到悲苦处了,眼角隐约有泪。 她的襕裙是淡淡的蓝色,粼粼闪着水纹,每隔两尺飘来几朵镶着绯边的白茶花。这样安静略带忧伤的美,有着令人心折的力量。 他的视线又落在她眉心梭形的红痕上,眯眼细看了看,绝不是花钿,是揪痧留下的印记。 他心上一顿,转过花树迈上台阶。她这才发觉,脸色微变,一下把书藏到身后去,站起来期期艾艾的叫了声舅舅。 这倒引起了他的注意,冷声道,“什么书,用得着这样鬼鬼祟祟?” 她的头摇得像泼浪鼓,一迭声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韩擒虎话本》,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 容与吊着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如此,更不应当藏了。那本书我寻了好久,一直是求之不得,现下你这里有,省了我的事了。”伸手道,“拿来我瞧!” 布暖磨磨蹭蹭见不好推脱,胸口擂鼓样的轰声大作,只得硬着头皮把书呈上去。 容与接过来喃喃的念,“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他抬眼看她,莫名有些尴尬。终于意识到孩子大了,开始向往爱情了么? 布暖心虚不已,只怕自己看这类闲书,要惹得舅舅不快。嗫嚅着,“日日读《诗经》、读《论语》,总会厌烦的,我又不要做女夫子……” 容与面上无波,问,“这书哪里得来的?” 她蚊呐一般,“是我让布谷到书摊上给我买的,你要怪就怪我,别责罚布谷。” 他瞥她一眼,她低着头,眉心细细一道紫红,他便有种有火发不出来的无力感。 第四十章 欹枕 “发痧了么?”他问,自己背着胳膊解明光甲上的束带。 布暖自发上前接手,铠甲前后挡是分开的,用红绸带十字交叉着络起来。她抚上那冷硬的镜面,心里一味的既紧张又甜蜜。靠得近了,闻得见舅舅身上温通的独活香。 独活——这样自私又寂寞的名字! 来长安有一段时日了,却怎么都看不清舅舅。或者他的人和他用的熏香一样,没有欲望,遗世独立。又或者是欲望淹没了一切,反倒不清晰起来。 她垂眼嗯了声,“早上起来头疼犯恶心,乳娘给我肩上拔了两把,不济事,还是要叫他泛出来才好。” 他问,“可刮了?”微低下头看她,她的脸就在他胸前,贴近了看依旧是完美无缺的。那点揪痧浮在雪白的额上,倒显出些俏皮来。 她嘟囔了一下,“我怕疼呢!乳娘要刮,我怕得厉害,最后就作罢了。” “那这会子呢?”他说,“别回头闷得久了,临了吃大苦头不上算。你乖一些,忍着不是办法。” 他说完,堪堪被自己语气里的温柔吓了一跳。心上弼弼跳起来,脑子里刹时稀乱一团,慌忙别过脸去,竟觉得肺叶里堵了团棉花,几乎要把他憋死。 布暖大约是没留意,替他卸下犀兕,挪开香炉搁到曲足案一头,方应道,“眼下好多了,头也不怎么疼了。不上战场也要穿甲吗?好重呢!” 甲胄有三属,兜鍪、上身、髀禅。髀禅是腿上护甲,前后挡撤完了,单留腿上两截。她回身看,想蹲下去解,又大大的不好意思。到底男女有别,下半身的怎么料理才合适,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容与生性有精细到骨子里的伶俐,立时察觉了,旋身在榻上坐下了自己动手,她只在边上接应着,和镜甲放到一处。 “没法子,这是规矩,武将要有武将的样子,总要和文官区分开的。我适才的话听见了?过会儿还是叫你奶妈子替你刮痧。”他小心放平了声调,自己品品也还说得过去。转头开始琢磨之前的失态,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 她撅了撅嘴,“她下手可狠呢,上次玉炉叫她刮得哭爹喊娘。痧退了,背上一道道的痂,就跟拿犁耕过似的。”她觑了觑他,“要不舅舅给我刮?” 容与猛一愣,抬眼望过去,她仰着脸笑,没心没肺道,“你脸红什么!我唬着你了?” 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果真是有些烫的。风吹过来,他蓦然清明,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动作。他居然像个傻瓜一样被她愚弄,这丫头反了! 他看着她,“布暖,你可是皮痒了?” 她吐了吐舌头,“舅舅这点子雅量也没有,还上将军呢,小肚鸡肠!” 他气结,“我若是没有雅量,会纵得你这么放肆?” 小肚鸡肠?他打从落地到现在,还没人敢把这个词套用在他身上。她胆子愈发大了,简直无法无天!不过他却并不当真生气,只是作势拉着脸。她探过身来,满脸无赖相,不伦不类的恭维道,“舅舅,你皱着眉头的样子也很好看!”他终于绷不住,转过脸笑起来。 楼里的香侬送小点心来,布暖吩咐她搬个杌子,边道,“我再不敢在屋子外头席地坐了,上回叫虫子咬了一口,到现在还痛。” 容与卷着袖子问,“没有擦药么?咬着哪里了?”她扭捏了一下,咬在哪里不太好说,便含糊道,“已经擦过药了,再过两天定然都能好。” 香侬指派玉炉把杌子送来,是放在胡榻对面的,离容与有些远。这原是遵了礼教的摆法,布暖的手却先于脑子一步,自然而然把杌子拖到他边上,依着胡榻矮矮的围子坐了下来。 她的手肘搭着透雕的拦水线,下颚枕着手背,被部线条微紧。隔一会儿把脑袋侧过去,瓮声道,“你读过《孔雀东南飞》么?” 容与点了点头,他那时未擢升,在幽州军营里下了值无事可做,也看过许多杂书。《孔雀东南飞》自然是读过的,也为其中人物唏嘘过。 “兰芝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她叹息,“原本好好的姻缘,到最后落得这样下场,多可怜!” 他不语,活着有太多无可奈何,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能不能幸福自己无法控制,但生死可以。 “他们算是千古相随了,这样也好……”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我知道女人是痴情的,兰芝多幸运,遇上了有情有义的焦仲卿。” 容与背靠着围子看远处的醉襟湖,半晌才道,“你不觉得是焦仲卿的无能害了兰芝么?如果他有担当,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 布暖摇头,“他是孝子,便是有错,他遵循了约定,连死都是面朝东南方的,还不够么?” 姑娘家一旦感性,便能原谅很多低等的错误,同她们谈理性行不通。他一头怅然,一头又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其实现在的自己和焦仲卿没有区别,他唾弃着焦仲卿的愚孝,走的却是和他极其类似的路。只不过一个是奉命休妻,一个是奉命娶妻罢了。 他突然有些后怕,贪图目下的轻松,会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害得知闲和刘兰芝一样下场?若真到了那步,可能他除了以死谢罪,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焦仲卿是个懦夫。”他谓然长叹,带了些对自己的气恼。 布暖正沉浸在悲情里无法自拔,把脸转向另一边,眼尾的泪顺着流回眼角,再漫延出来。她吞气道,“你不懂。”?男人何尝懂得什么是生死与共,这故事也许就是个臆想,满足女人对爱情的一点憧憬吧! 他失笑,她说“你不懂”时像个负气的孩子被打碎了美梦,哪里还忌讳着他是舅舅,倒像他们调了个个儿,她才是见多识广的长辈。 她的小女儿情绪发作了,抽抽嗒嗒哭得很伤心。他愁眉苦脸在边上瞧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抽了汗巾给她擦眼泪。她把鼻子擤得通红,睫毛上挂着零星水珠,叫他想起她小时候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的样子。 她把满腔酸楚发泄了出来,深深吸上一口气,才想起他还在,又老大不好意思起来。茫然卷着他的汗巾,藕合色的底子上绣着缠枝并蒂莲,勾勾复绕绕,从中段向一头衍生。她的指尖抚着花纹,然后用力攥在了手心里。 “对不住,都叫我弄脏了,等明儿还个新的给你。”她把汗巾塞进袖笼里,瞅他一眼,腼腆道,“我这傻模样,你别笑话我。” 他宽容的点头,语气真诚,“你不哭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笑话你。” 她温驯的半仰着脸,他微偏过头,视线接上视线,竟像生了根,像绞在一起的两股绳,再分不开了似的。 她那么漂亮!最了不起的画工也画不出她的五官。他没来由的生出股冲动,想触碰她,想抱她在怀里。还有那双近在咫尺的手,想握在掌心,想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抚摩。 布暖不知道大人看孩子和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有什么区别,她只知道舅舅现在眼里只有她,专注的,温暖蚀骨。她羞涩得想躲闪,惶惑中听见自己的耳膜被心震得砰砰发颤。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挤进胸腔里,转眼把她的心紧紧扣住,填充得几乎要爆炸。 “小姐,该歇觉了!” 蓦然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登时把两人震醒了,慌忙各自调开视线。布暖回头看,是秀站在廊沿下喊。大概是中了暑,脸色有些发青。 她不大高兴,“不是还早嘛,怎么才这会儿就要安置!” 容与离了榻道,“你快些进去吧,我也回竹枝馆去了。” 布暖起身相送,他走了两步顿住,神色和刚才不同,变得有些冷漠,只道,“我今儿寻蓝笙办公,他托我传话给你,这几日忙,等过些时候要来府里瞧你。” 布暖怔怔的应了,看着他撩袍下台阶,疾步朝着弥济桥上走去。 对于蓝笙,她还真是无可无不可的。反正不算讨厌,也算不上喜欢。单觉得他人很好,若是做朋友,应该是个可以深交的。 她垂手去理她的书。扉页上画了一大一小两只孔雀,但是画得并不好。雄鸟尾羽上的孔雀翎万分呆滞,那只母的更可怜,简直成了只秃毛的鸡。 “还不快些么,我的小姐!” 秀终于过来拉她,手上用了大劲儿,虎口把她的腕子勒得生疼生疼。 她哀哀的叫,“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你了么?” 秀不答话,把她拖进卧房里,高声打发走了侍立的婢女,方踅身拉上直棂门,脸色越加难看了。 布暖没见过她那样,不由瑟缩着有些发怵。她是秀喂养大的,名分上是主仆,私底下秀却抵得上她大半个娘。 她挨过去,扯了扯秀的衣袖,“是我哪里不好,惹你发火了么?” 秀气血上涌,只祈求菩萨,她看见的那些是她眼花了。 难道是她疑心病重么?为什么她有不详的预感!他们两两相望,时候那样久,哪里还有半点甥舅该当保持的距离! 不管怎么样,布暖以后不能和六公子走得那么近了。布暖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容易对身边的人生出好感。小舅爷偏齐全得世间难寻,人品贵重,品貌又好,全长安有几个闺中小姐不爱慕他?布暖和他处久了只怕要生出不该有的感情来,真到那时一切就晚了! 她不好明说,唯恐布暖原没有这个心,叫她一捅破,反倒给她提了醒。斟酌了一番才道,“你还记得六公子十月里和知闲小姐成亲么?那时候老爷和夫人要过长安来的,我琢磨着届时你该拿出些东西来,一则赠给六公子做贺礼,二则给你母亲瞧,好教她知道,你这半年功夫没有荒废。我已经给你备了刺绣的工具,都在楼上东屋里摆着,明日开始就动手吧!绣什么由得你,不说旁的,陶冶一下情操也是极好的。” 秀有她的打算,布暖一旦忙起来就会无暇他顾,趁着芽还没发就掐了,对大家都好。 布暖这里的想法却和秀大相径庭,她只挂念着舅舅的汗巾子。她要选个好料子连夜赶出来,明日一早好交给他,让他带着上值去。 第四十一章 那畔 松花绿的绸缎,一角绣上柳叶与燕子,底色是时节,绣工是景儿,景儿应上了时节,那就是最般配的。 绣了大半夜,到五更时分可算是完工了。布暖把汗巾子拿在手里,衬着烛台上的灯火仔细的看。因着用了大心思,细致到一根羽毛,一只爪尖,连胡椒粒小眼睛都是精光闪闪的,仿佛吹口气就会飞起来。她馨馨然笑,想象着舅舅把它挂在腰上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能够时时刻刻同他在一起似的。 她揉揉脖子,在长案边上的圈椅里坐下来。转头看看,天要亮了,晨曦映照在窗户纸上,渐渐泛起了白。湖边蛙鸣隐匿下去,间或的一两声,也是细得无以为继。太阳才升起来一尺高,日光打不到枝头,知了便是噤口的,这样黑夜与白天交接的转瞬,世界倒是难得的清净。 昨天乳娘同她谈了好久,似乎是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从《女则》说到《女诫》,洋洋洒洒大半个时辰,再三再四的劝勉,布暖才发现乳娘的口才原来那样好。 不过言者谆谆,听者藐藐。金玉良言过其耳门而不入,布暖闹不明白她到底要表达什么,如果只是做约束,这些话早年就听出了茧子来,绝不想再温习一遍。所以口头上答应,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坚持,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 坊间的开市鼓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三十二街连绵成片,像个大罩子,把清晨的长安团团合围。 她忙去推窗,叉竿一撑就看见舅舅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正在桅杆下熄风灯。 她心里雀跃,回身到镜前抿头。打开妆奁盒子挑头面,手指拨来拨去,把一盒首饰倒腾得哗啦作响。终于在底层小抽屉里找到了端午那天买的银笄,往嘴里一叼,三下两下就挽了个髻。 前后左右照了照,不甚华美,有点像道观里添灯油的道童。她自嘲的笑笑,就这样吧,她打扮自己的手段就只有这些,要紧的是用上了那笄,她心满意足。 披上半臂去拉卧房的门,门框在轨道里划过,那响声在楼里尤其明显。探身出去看,厅堂里的婢女们开始走动了,隔壁秀的房门也洞开着,窗户里的光亮照着墙上木雕画,深刻的地方浮起黑厚的阴影。 她顾不得其他,把汗巾紧紧压在胸前,趿上重花履便跑出去。 闷头的跑,听见赶出来的乳娘在身后高呼“嗳嗳,你往哪里去”。她也不回答,飞快奔出大门,边跑边快乐着,好像一下子挣脱了禁锢,她干成了生平最嚣张的事。 水廊那头的人看见她,停在平台上笔直的站着。她跑到弥济桥头上,在水榭前裹足犹豫。他讨厌不请自来,他不发话,她不敢自说自话的再往前半步。 她挥了挥手,“舅舅,我过去好不好?” 他似乎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 她提起襕裙奔向他,他负手而立,见她一点点近了,唇角便不可抑制的上扬。 “怎么这样早?”他迈前迎她,“慢些,仔细摔着!” 她纵得急,一下收势不住直扑进他怀里。他微一顿,扶住了她,复退后两步,笑道,“毛毛躁躁的,你奶妈子看见又要说你。” “叫她去说,我只当没听见。”她笑吟吟仰头看他,“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的脸沐浴在晨光里,太阳在她两颊覆上一层油润的膜,看上去像飞了金的菩萨。他低头凝视她,“是什么?” 她取出汗巾递过去,稚气一笑,“我答应赔个新的给你,你瞧瞧,可还钟意?” 那面汗巾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他用力握了握方展开来看,啧啧调侃道,“好手艺,果然带孩子还是有用的,如今知道孝敬舅舅了。” 她嗔道,“人家绣了一夜,可不是为了听你倚老卖老。” 果然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他无奈道,“谁要你赔来着?我箱子里还有好多,又不急着用。”心底里却暗自高兴,上回蓝笙得她一根繁缨,这回他算是找补回来了。 她说,“那不同,这是我做的呀!” 他嗯了声,托着细看看,在边角上找见一排小字——蕙风布暖。他的拇指在后面两个字上掠过,背转身去便别在了亵衣胸襟下。 她的温暖散了,绸缎印着皮肉凉嘶嘶的。他突然有些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贴身珍藏。想重新挂,计较了下还是作罢了。就这样吧,不过是条汗巾! 布暖很兴奋,有种孩子似的成就感。她急切的问,“你喜不喜欢?喜不喜欢?” 他抿嘴笑,“我自然很喜欢。” 她拿脚尖挫地,反倒沉静下来。隔了一会儿问,“你今日要上军中去么?” 他北望碧洗台,嗓音略有些沉闷,“过会子要陪知闲回叶府,上次端午怠慢了,总要补偿回去,宗族里的人都等着看呢!” 她不说话,眼里黯淡下去。他是个习惯深思熟虑的人,即便勉强,也能办得圆滑练达。知闲是他即将过门的妻,他要顾全她,合情合理的。 “我听说知闲姐姐要在娘家小住,什么时候动身?我回头去送你们。”她笑了笑,“这一走有半个月瞧不见呢!” 半个月,对他来说已经是意外的收获了。他把桅杆上升降灯笼的绳子绑缚好,扑了扑手道,“去给外祖母请过安就走,赶着没热起来,路上要好受些。”又道,“你别送了,一夜没睡,回去歇着吧!” 她摇了摇头,笑道,“等送了你们再睡不迟。真奇怪,你说和她一道回叶家,听着怎么像是三朝回门似的!”她掩口打了个哈欠,恹恹道,“我先回去收拾收拾,过会子往外祖母那里等着你们。” 他应了,看着她转身朝岸上去,走了十来步又问,“你几时回来?” “叶府离长安不算远,一天打个来回足够了。”他说,“如果赶得及,今夜就会回来。” 今夜就回来,就和在衙门办差是一样的。她慢慢往回走,心道本来就该这样,没有成亲,怎么好住在人家府上!不过他们是表亲,就算没有结亲,过夜大概也无妨。 她扁了扁嘴,他说“如果赶得及”,那究竟是赶得及还是赶不及?她咬着嘴唇快步走,真讨厌模棱两可!她甚至觉得知闲可以自己回去,为什么一定要舅舅送!女人娇气过了头,她是很瞧不起的。 越想越气,越想越鄙夷。用力晃了晃脑袋,那银笄从发髻里脱出去,噗秃一声打在桥面上。 她傻了眼,头发簌簌松散,披挂得满肩都是。她忙用手拢,也没敢再回头,狼狈的拾回簪子就往烟波楼里跑。 乳娘眼里含着怜悯,什么都没问,只道,“吃些东西去吧!老夫人那里请了裁缝,今儿要给你挑缎子裁衣裳的。” 香侬和玉炉来伺候她更衣,玉炉道,“一大早就有话同六公子说么?这么巴巴儿的跑出去,脸都没洗,六公子可嫌你像个蓬头鬼?” 她不搭话,只顾嘟着嘴在翘头案前坐着。香侬叹道,“也是六公子好/性儿,换了老爷瞧见你这样,不罚着站墙根去才怪!” “昨儿你屋里灯亮一夜,做什么呢?”玉炉蘸了桂花油一把接一把的给她篦头,边篦边从镜子里觑她,“谁招惹咱们霸王了?瞧这一脸不痛快,想是挨六公子训了!” “没有。”她不耐烦,“赶紧的,我要上渥丹园请安去呢!” 于是飞快挽了髻子,飞快换了衣裳,飞快吃了早点,又匆匆出了烟波楼。 知闲早已经在老夫人这里了,边上随侍着四五个婢女仆妇。老夫人打发人从后身屋里取包袱出来,一一交给知闲身边的人,当真弄得媳妇回娘家模样。 “路上千万小心,我叫人备了冰馕子在窖里搁着,等要上车了差人去取。”蔺氏拍拍知闲的手,“给你父亲母亲带好,我到了蔚兮的好日子就过去。端午六郎没过府拜礼,我怕你阿爷阿娘嘴上不说,心里要不自在。你好歹在他们面前周全,紧着给六郎说好话,顾全他的脸面。” 知闲笑道,“姨母放心吧,我省得。” “也是,算我白操心,六郎的脸面不就是你的脸面么,哪里有人打自己脸的!”蔺氏招布暖过去,半揽在怀里对知闲道,“你只管去吧,横竖我有暖儿作伴,冷清不了的。” 知闲对布暖嫣然一笑,“是这话,暖儿在,我是放心的。” 布暖只是觉得她的笑容很假,并不像之前那样温情了。但是抵触也只在私底下,面上是不好流露出来的。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虚伪劲头,亲热的去挽她的胳膊,“有阵子见不着姐姐呢,我也不会说话,就像外祖母适才讲的,一路顺风吧!” 知闲道,“承你吉言了。我不在府里,外祖母就托你多照应,我这里先谢过你了。等你来了高陵,我领着你上外头吃花肚去。高陵花肚可是一绝,许多文人墨客慕名前往的。” 布暖甜甜道好,暗中却嗤,照应外祖母要她来拜托,她俨然自诩为沈府的女主人了! 正说着,容与从廊庑上过来,换了一身削薄的天青色襕袍,腰上束着云头腰封,镂空挖出福寿的纹样。没有挂繁复的七事,单配了两只香囊,零零丁丁,却极老成持重。布暖头一回见他戴折上巾,乌纱的硬裹透出恣意的锋棱。朗朗在檐下立着,不是儒士的迁就容忍,也不是武将的气吞山河,介乎两者之间,有种世事洞明的清醒姿态。 第四十二章 拥红 他的视线滑过她的脸,保持着长辈对晚辈应有的端正的神情。对蔺氏作了揖道,“儿子来接知闲,就此别过母亲。” 蔺氏颔首,喋喋嘱咐他到了叶府要注意些什么。他人情上也不是个一窍不通的傻子,终究还是耐着性子听完母亲的话,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她“教子”的愿望。 蔺氏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儿自己先笑起来,“真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你别嫌我啰嗦,哪个母亲不操心自己儿子?成了,我也不多说了,怕惹你不欢喜。见了你姨父姨母殷勤些,新女婿上门和从前娘家亲戚不同,要嘴甜讨乖,知道么?” 容与俯首道,“儿记住了。” 蔺氏直往外送到门廊上,槛外停着一辆乌油油的辇车,车后坐垫反面堆了小山一样高的赔罪礼儿。她绕过去清点一番才点头道,“时候差不多了,赶紧走吧,日头高了热得了不得。” 仆妇取灌了冰的汤婆子来,知闲接过去挥手登车。车门上竹帘放下来,透过疏疏的竹篾,隐约看见她高高昂着头,再懒得往车外看一眼。布暖歪着脖子笑,她一定是觉得累,要做个好媳妇不易,连自己的天性都不得不扼杀。年轻的姑娘不向往火树银花吗?有几个愿意时刻陪着老人诵经礼佛?隔了一道帘子,果然是不愿意伪装了。 容与翻身上马,太阳在他头顶洒下耀眼的芒。她眯起眼,突然觉得舅舅其实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前的和蔼都像是梦里发生的。 他对她匆匆一瞥,举鞭抽打了下马臀,率众浩浩荡荡朝坊外去,愈行愈远,拐过竹林不复得见。 蔺氏满足的叹息,对布暖笑道,“我忙活大半辈子,眼见能修成正果了。” 布暖过去搀她,“大人的恩情天高地厚,外祖母在舅舅身上花了大心思的,暖儿都知道。舅舅有今日多承外祖母的辛劳,等舅舅和知闲姐姐成了亲,外祖母便擎等着享福过清闲日子吧!” “我也是这样想。”蔺氏携了她回渥丹园去,边走边道,“眼下你舅舅的事算成了一大半,我没什么可忧心的了。男人成了家便算长大了,你舅舅打小儿不要我操心,如今他功名在身,处世也有谋划,我对他是极放心的。只是你,我的儿,我心里疼得什么似的,哪里舍得下你!” 布暖垂首道是,“暖儿给外祖母添麻烦了。” 蔺氏搭在她手上的五指紧了紧,“话不是这样说,你是自己孩子,谈什么添麻烦,我听了不高兴。你容冶舅舅家两个闺女不在长安,长到十七八岁只见过我一回。虽是名头上的亲孙女,却怎么也亲不起来。还有你几个姨母家的姑娘小子,那是走得越发远了。你姨母们会算计,不是求你小舅舅办事,平常也不踏进沈家大门。” 布暖想了想,自己的母亲也有几位姨母一样的不足。她开始疑心,老夫人是不是话中有话? 蔺氏笑了笑,“你别混想,我可不是在影射你母亲。她有她的难处,布家家务事多,她嫁过去的头几年过得很不易。我当年才进沈家,大夫人待我很好,你母亲和我也亲。后来大夫人撒手去了,那年你母亲才十二岁,她在我身边待了五六年,我拿她当自己骨肉,和六郎是一样的。”她抚了抚布暖鬓角,“你就是我的亲孙女,你遇着这样的磨难,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布暖不语,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扶了她进品字屋的明间里,安顿她坐下,亲自伺候她吃茶用点心。 蔺氏见她一个娇小姐,也不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形容举止颇有大家风范,心里倒是极称意的。心下计较着要挑个时候,把她的八字带到涤垢庵给主持师太推一推,倘或是富贵的好命格,她娘家几个庶出侄孙、外甥未婚配的,讨了去做个正房也没什么。知根知底的到底靠得住,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家里亲戚也容易说话。 “昨儿你叶姐姐做衣裳,叫你你不来,看错过了量尺寸的时候。今儿又把裁缝叫家来,好好做上几件。你平常穿得忒素静,年轻轻的干什么不穿得艳些?白辜负了大好的年华,可惜了的!”蔺氏上下打量她,啧啧道,“瞧瞧这等好模样,打扮起来不知是怎么个漂亮法呢!库里有好几匹新缎子,是今年端午外省官员给的节供,我打发人搬了来,你挑一挑。过几日要上叶家吃喜酒去,穿得喜兴儿些,给我和你舅舅长脸子!” 门外尚嬷嬷领了几个婢女进来,人人手上托着锦缎,一律桃红水红的广绫,再不然就是织了金的古香缎,真正的满目绮丽不可方物。 “这样艳!”她只是笑,“我及笄了没有穿过,让我挑我是挑不好的,还是外祖母指一匹吧!” 门上小厮也领了裁缝进园子,过来恭恭敬敬给主家行礼问安。蔺氏离了座儿嘱咐量尺寸,拣了五六匹料子扯过来,一幅幅衬在她肩头看成效。她生得白嫩,琉璃美人似的,穿什么都好看。蔺氏索性撂手不选了,对那裁缝道,“照旧各裁一套,要今年最新的样式,只是袒领做得小些,我们娘子尚待字呢!”又对布暖道,“衣裳多了不尴尬,不穿的关在箱子里,哪天想起来再翻出来就是了。横竖料子都现成,没的搁在库里转头忘了,时候一久要生虫子。” 布暖抿嘴笑,“是,听外祖母的意思。” 她对那些缎面不是太感兴趣,尤其是红的,总觉得只有知闲那样丰腴白净的美人才能穿出神韵来。倒是一匹印花的绉纱颇合眼缘,牵丝攀藤的描金下绽出规整繁缛的深紫色,要是穿上身,一定像根烫了金的茄子。 裁缝托出册子上的纹样来,告诉她这是“水银盘”,这是“阑干”,这是“灯果边”,请娘子挑选。布暖斟酌了下,随意点了几样就草草把他打发了。 “今儿别回烟波楼了,夜里和我睡。”蔺氏温煦道,“你来了这些天,咱们没说过体己话。今夜六郎想是回不来的,到了那里,丈人爹、大舅子哪个能饶了他?不喝个醉倒是断不能依的!府里就剩咱们俩,便互相作个伴吧!” 布暖不由失望起来,她想也是如此,容与是宝贝疙瘩,品阶人才这样高的,哪家不得用心巴结着? 失望归失望,总不好表现在脸上,叫别人看起来无缘无故,自己也说不出道理。因对蔺氏的话应承着,“是,我过会子叫人送亵衣来,晚上伺候着外祖母,也好在跟前尽个孝。”思量了下,踌躇道,“舅舅又免不得喝酒,酒喝多了伤身子的,上次还听他说烧心呢!” 蔺氏叹了口气,“没法子,男人家的难处。官场上也好,亲戚朋友间也罢,总不外乎酒桌上说话,从秦以来就是这样的。你不喝,便是拿大不识抬举,人言可畏啊。”说着不见有什么难过的,像是见怪不怪了,“亏得他酒量算好,以前我娘家是酿酒开酒坊的,他跟我回外祖父家里,酒酿放在荷包里做零嘴吃,吃得上了头就在梅花树下睡。那时候他还小,七八岁光景,长得漂亮,大眼睛,瞧人两扇睫毛扑闪扑闪的。他外祖父逢人就说‘我家小郎君俊俏,将来一准讨个公主做媳妇’。到如今也不图那些了,他自己争气,爵位不知比驸马都尉高出多少。靠着女人做官,且有窝囊气好受!” 蔺氏坐在席垫上娓娓的说,身后是擦得锃亮的红木五斗柜,能倒映出人影来。面前的圆矮几上铺着绛色的垫布,一只铜托子里搁着白瓷的茶盅,她顿一会儿就去喝一口。布暖在边上跽坐着,杯子里的水面降低了便往里头添。老夫人有个习惯,大热天也要喝热茶。布暖不厌其烦拎起茶吊注水,那水就翻滚着,蒸腾得云雾沌沌。 对于容与的婚事她确实有些好奇,以他这样的人才,二圣看在眼里,就没有动过把公主或族里女孩指给他的念头么? 蔺氏慢慢的解释,“你去看,朝里点了名头做驸马的,有哪个不是凭着祖荫的?说实在的,圣人(唐代管皇帝叫圣人)和天后不知道娶了公主委屈人么?有些人欺压便欺压了,大不了给个散骑常侍的空衔儿喂着。但有些人要倚靠着保家卫国,轻易算计不得。所幸容与和蓝笙都有军功撑腰,否则哪里能等到这会子!” 香炉里的塔子烧完了,下面仆妇端着盒子来换,用铜针拨一拨,再投进几枚新的香篆。先前断了的檀香又接上了,风口上飘荡着,满室弥漫。 布暖不太舒服,这种味道让人想起寺庙里高深的禅房,就是这样子香烟袅袅。跪在蒲团前,头顶两侧是龇牙咧嘴的各色罗汉,恐怖异常。仿佛在你磕头的瞬间会扑上来,然后把你吞吃入腹。 蔺氏是念佛的人,一旦沉寂,自然而然就数起了菩提。她见状悄声退出去,站在廊下眺望高墙那一头。努力的想看到些什么,可用尽了全力,只有嵌在灰瓦上方的那片淡淡的天。 第四十三章 纵夜 布暖四岁开蒙,直到十五岁,府里永远聘着西席先生。先生是极严厉的,手里持着戒尺,站在你身后看你练字。一撇一捺要仔细,手打着颤决计不成,你抖一下,兜手就是一尺,这是布老爷的特许,娘子当郎君养活。刚开始练功底的时候,手腕子上是吊着称砣的,不许借力,就那么腾空写。每天两个时辰雷打不动,操练上大半年,一手漂亮的簪花楷就出来了。 如今到了长安,西席没了,霎时就从牢笼里挣脱开了,这是她对目下生活唯一满意的地方……也不能说唯一,想了想,至少还有舅舅。舅舅是最大的收获,如果没有遇着夏景淳的事,也许她这辈子都不能和舅舅走得那么近。 她活的年头虽不长,但自打记事起人生就是拥挤的。以前从早到晚的写小楷、描花样、做针线,忙得没有空闲胡思乱想。现在好了,她过起了老年人式的时光。坐在凉亭里喝喝茶看看书,一天就打发了。 夜幕渐渐支起来,她开始伤感。 舅舅没有回来,出了长安,收市之前不能进城,城门一关,外头人叫破了嗓子,守城的也只作不知。看样子他是留宿在叶家了,留宿也无可厚非,是正当的。但他不在,她就觉得空落落的。 她自嘲的笑,老大不小了,还这样依赖长辈,说出来臊得慌。不过确实奇怪,在洛阳的时候她向来是要求独立的,便是母亲,她也没想过要时时刻刻腻在她身边,到了长安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背靠着亭角抱柱,夜风吹散了地面的燥热。布暖后仰着望天,月色撩人。这样的夜最适合在园子办宴招待新女婿,佳肴美酒,点起火把,弹唱助兴。等天明了,家家扶得醉人归,大唐盛世何等的繁华悠然! 正涩然臆想着,甬道那头有光亮移来,伴着脚步声渐次近了。她几乎半躺下去,倒着看那片海棠林。来人也是倒着的,一双大脚顶天立地——是香侬。 “怎么还在这里?”她拿了件氅衣来往她肩头搭,“回园里去吧,老夫人做完了晚课,这会子大约要歇下了。” 她怏怏站起来,下了台阶道,“我才刚听见二门上有人说话,是舅舅回来了么?” 香侬随意道,“六公子送知闲小姐回娘家,断没有点个卯就走的道理,人家家里人也不能放他。这么好的小女婿,聚宝盆似的,不得招呼上亲戚朋友接个风洗个尘么?我料着明儿也未必回得来,你在这里空等有什么用!”她说完了,突然愣了愣,直勾勾看着布暖道,“你在这里,是在等六公子么?” 布暖吓了一跳,她是在等他?没有吧! “可不敢胡说,我不过是在这里乘凉,等他做什么!”她悻悻道,脸上不由红起来。 “我原说呢,人家一家子享天伦,你凑什么趣儿!”天黑,香侬没留神看她,只道,“当天打个来回路上奔波辛苦,又不用上朝,住上一晚,第二天笃悠悠的返程,岂不好么!” 布暖先头还不太痛快,听了她的话方转过弯来。到底还是身子要紧,晚一天便晚一天吧!走在清早会好些,日头不毒,还能养着他白生生的皮肉。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嘿嘿的笑起来。 香侬挑着灯引道,不时回头看她,“你别这么笑,成不成?怪瘆人的,笑得我背上起栗!坏主意自己心里琢磨,别露出来。你一笑,我就觉着要出事了。” 布暖白她一眼,“什么话!仔细我告诉秀,叫她打你!” 香侬哦了声,“我瞧今儿秀不怎么高兴,脸拉得那样长,谁欠了她钱似的。” 布暖不语,一脚踏进了渥丹园里。也容不得她有思忖的空闲,脑子里只一个念想,少不得是她早上不顾她招呼,径自跑到醉襟湖上去的由头。 蔺氏已经洗漱完了,穿了身平金雪缎,密集的钩花从裙底延伸到胸前。袒领微敞着,臂上挽着蓝绿的画帛,正立在翘头案前,从笸萝里捡了花绷子翻来覆去的看。 布暖进去纳福,“先前叫人拿艾草把子熏了园子,这会儿没蚊子蠓虫,暖儿伺候外祖母歇下。” 蔺氏边打团扇边道,“不忙,我瞧这针线,好鲜和的活计!是你做的?” 布暖见她拿的是她绣的香囊,敛手笑道,“我做着玩的。上回看见一个小孩儿配着蜈蚣七事,回来我就想做只蛤蟆,塞上棉絮,吊在帐钩子上。 正房四面挂着角灯,她盈盈莞尔,人在光波里,分外的娟秀可人。 蔺氏闻言无奈一笑,到底是孩子,没心没肺的倒也好。上去揽了她,在脸孔上亲昵的捏了捏道,“我的儿,都十五了,还惦记着玩儿。这样子,何时方长大哟!” 布暖听了,眼里浮起凄凉来,躬了躬身子,窘道,“暖儿不识愁滋味,是穷开心,外祖母教训得是。” 蔺氏不防被她这话回得怔住了,她倒是戏言,却叫她上了心。忙紧紧胳膊道,“你别想偏了,哪家大人没有两句爱嗔的玩笑话?不作兴往心里去的!我不是怪你,是宝贝你呢!你孩子心性儿,愈发叫我不知怎么疼你才好。不单是我,你舅舅,你叶家姐姐都是稀罕你的。你没出阁,在家可不就是孩子么!后半辈子且有兢兢业业操持的时候,在闺里纵些个是人之常情,等以后配了女婿,做了主家娘子,要玩那些玩意儿也不得闲了。” 布暖长了双会见风使舵的眼睛,自己谨慎过了头定会惹人嫌,便做出娇态来,靠着蔺氏糯声道,“暖儿不敢挑外祖母的不是,是唯恐自己年轻不尊重,惹得外祖母不熨贴。我临行前母亲再三嘱咐要听外祖母的话,自己心里总归是捏着的,担心哪里不周全,外祖母又顾着我的脸面不提点。这会子可好,我知道外祖母疼我,少不得日后放肆,请外祖母多担待我。” 蔺氏算是瞧出了她的圆滑,这么小的年纪懂得周旋,真真是不简单的。一头着实欢喜,一头又难免防备。到底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目下虽不担心她翻起浪头来,日后会怎么样,却也难说。因笑道,“瞧这话说得!你是怎么样的品性儿,来长安这大半个月,我都看在眼里的。你母亲教得好,你是个再齐全不过的孩子。若说你放肆,这世上大约也没有能称得上庄重的了。” 布暖腼腆地笑,还是有些汗颜的。她在人前故作矜持,就像舅舅似的,整天温文尔雅的笑脸子,转个身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细论起来,她和舅舅是同一类人,表面功夫做得好,私下里是什么样的德行,自己心里知道罢了。 蔺氏白话几句开始掩口打哈欠,仆妇进来换了安息香,布暖见势扶她进卧房,登上胡床撒了帐子共枕睡下。蔺氏是做过母亲的,骨子里有脉脉温情。替她捋捋发掖掖纱巾,又打扇子哄她睡了,自己方阖眼歇下。 这夜若说自在,当真是不甚自在。 五更里,满城的鸡高一声低一声啼起来。布暖勉强撑开眼皮,眨了眨,涩涩生疼。还有脖子,又酸又胀,似乎是落枕了。若是背后有人叫你,要连头带身子一块儿转,就像头颈粘死的木偶。 蔺氏要做早课的,咚咚鼓一敲就忙着起身。布暖僵肩弓背给她更衣,她看见了忙推诿,“快坐着吧!想是昨儿夜里和我睡得委屈,闹成了这个样儿,都是我的疏忽。回头差郎中过楼里去给你瞧瞧,难为你将就我这老太太了。” 布暖一味笑着诺诺应了,蹲身送她进了佛堂,方带人朝烟波楼去。 乳娘远远看见她便来接应,奇道,“这是怎么了?眼珠子咕碌碌转,脖子又梗住了?” 她适时呻吟起来,“我难受死了,快给我推几把!” 乳娘摇头叹息,嘴里念叨着“这孩子”,把她迎进了品字间的东梢间里。 才起床发作得不算厉害,可到现在俨然已经无药可救了。派来的郎中瞧了一眼,说要针灸,把布暖吓坏了。她决定硬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人,叫秀拿透骨草煎水热敷,折腾了半天,没有成效。 “这可怎么好!”她躁得要大哭,想躺下去,脖子不敢用力,最后是一左一右两个人架住,这才仰倒在枕头上。 玉炉看她直挺挺的模样就想笑,“这回可蹦哒不动了,好好养着吧,躺上两天横竖也就好了。” 布暖不屈的斜眼瞪她,“我躺着,你也别想逃脱!去,给我打扇子,我不发话不许停!” 玉炉在这种小事情上很有反抗精神,笑嘻嘻把蒲扇往她手里一塞,“你脖子不中用,手是好的,暂且自己扇着,婢子还要同她们翻晒书和衣裳呢!” 她气得撕芭蕉叶上的茎纹,嘴里叫嚣着,“算我看错了你!你且给我等着,等我能下地了再收拾你不迟!” 玉炉并不兜搭她,转脸看着窗外,突然咦了一声,“蓝将军怎么来得这样早!” 布暖皱皱眉头,她眼下怎么好见客?他来得可不是时候! 再说从古到今,但凡正经人家的女孩儿都是有这个觉悟的。除非是打算嫁给他,否则知道那男人对她有好感,自然就应该远着。 她闭上眼,很想翻个身侧过去睡,肩上挪了挪,还是使不上劲儿。她叹息着,“你去同他说,就说我身上不爽利,睡着呢,叫他改日再来。” 她话音甫落,蓝笙人已经到了门前。也不避讳,只笑吟吟看着她。 第四十四章 云空 她尴尬异常,扯了扯嘴角道,“蓝家舅舅来了?快请里面坐。恕我招待不周,我眼下这模样原不该见客。你瞧瞧,我恁么躺着也不好说话。”她对玉炉道,“还杵着?快扶我起来。” 蓝笙只是笑,半眯着眼道,“又不是外人,犯不着这么的,躺着就是了。” 布暖也倦怠,既这样说了也没什么,便吩咐香侬道,“你喊人搬架屏风来,请蓝将军那边坐。” 香侬应个是,恭敬引了蓝笙落座后走到廊下支使人去了。 转头乳娘秀进来,从丫头手上接了托盘,把茶壶杯盏一一在蓝笙身侧的矮几上铺排开。布暖看一眼,那套茶具是她从东都带来的。上好的精瓷阳春白雪般的,几朵粉色的梅花从一面疏疏环绕到另一面,单是供着也叫人足意儿。乳娘拿这套家伙什给蓝笙用,可见是对蓝笙有多另眼相看。 果然,秀的语调里带着十足的客套温存,她说,“蓝将军许久没到府里来了,想是军务忙得很,难得还要抽了闲趟儿来家,真真是有心人。我们娘子昨晚扭了脖子,今儿一早起来就成这样了,将军千万多包涵些个。”撩了袖子往杯里注茶水,边道,“这是绣球片子,雨前龙井兑了茉/莉花粉压的篆儿,是我们娘子亲手拌的料,平常实舍不得拿出来用的。” 蓝笙笑得春光无限,应承道,“那是给蓝某脸面,多谢嬷嬷了。” 秀忙道,“奴婢可不敢担这一声谢,将军忒客气。这是我们娘子的嘱咐,蓝将军不是寻常的客,来了自然要尽心侍候。” 布暖歪在榻上,忍不住觉得背上冷汗淋淋。她摸了摸鼻子,发现秀如今打诳语愈发得法了,眼色也不递一个,那样的笃定沉稳,颇有大将之风。 门外两个小厮已经挪了折页插屏进来,吭哧吭哧一路往胡榻前搬,仆妇按下了兽足底座,几个人通力合作朝榫口上插。蓝笙趁这档儿又飞快瞧了她一眼,因着天气热,她的颊上透出淡淡一层粉,似乎是被汗浸过,脸色更显得细腻如缎帛。云裳花容,倘或不说是扭着了脖子,这幅海棠春睡图何等入画,又是何等扣人心弦! 再相看已然迟了,视线被屏风结实挡住,他生出了望洋兴叹的惆怅。怏怏别过了脸去看杯里的茶篆,压了花的饼子在沸水里弥漫出浓/浊的绿。他低头闻闻,有种交错的发甜的香味,和别处吃到的茶是不同的。 “今儿舅舅不在,你是来寻他的么?”那头的布暖说,存了点转移注意力的企图。 蓝笙唯有冲山字式漆画屏风笑,“我来府里,便只能来寻他?我知道他昨儿送知闲回去,这会子不知在不在路上呢!” 布暖摇着蒲扇茫然看屋顶,“那你来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蓝笙耙了耙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父亲门下有个弟子在永元做州牧,这趟进长安办事给我带了些荔枝,我专程送了来给你。路上日头大,到府里怕已经晤热了。眼下让人送到窖里去冻上一冻,回头取了送一盒给老夫人,余下的你自己留着慢慢吃。那些荔枝是快马运进京的,拿冰渥着,且能存上三五日,不坏的。” 布暖听了也不知怎么说才好,总伸手拿人家东西,万万的不好意思,遂道,“多谢你,留些给外祖母就是了,其余的你带回去给府里大人吧!我没有什么可孝敬你的,哪里能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接受你的馈赠呢!” 蓝笙不喜欢她太客气,客气了显得疏远,无形里就会叫人钝了口。 “你放心,我得了两筐,另一筐早给我母亲送去了。你也别说客套话,我瞧你分明是个洒脱人,怎么又带上浊世气了?不过是些吃食,值当你谢我的么!”他说着站起来,在地心兜着圈子迈了两步,想朝屏风那面探看,又忌讳边上有人侍立,于是忍住了。心里只埋怨着好容易来一趟,为的就是看看她。她倒办得妙,弄了这么块木头隔着,存心难为他。 他垂头丧气,来前有好些话要说,真见着了却都忘了。背着手绕室徘徊,只差拖着腔板一唱三叹,便像个琢磨学问的夫子了。思来忖去,试探着问道,“老夫人可和你提起过什么?上次贺兰敏之来后,老夫人那里有什么说头没有?” 布暖唔了一声,“舅舅都和祖母知会过了的,不能有什么说头。不过是庭院紧闭,往后再不叫他们登堂入室了。” 蓝笙哗地打开折扇,边摇边道,“如此方好,索性都交代清了,日后心里有数。”隔了半晌又问,“容与还同老夫人说了什么没有?” 布暖是个明白人,这会儿一味的装木讷,只道,“这点子事已经够叫人臊的了,再说别的,想来对我没什么好处。舅舅是玉汝于成,我却没有哪里能报答他,自己惭愧得紧。” 蓝笙道,“他护着你是该当的,换了我也一样,怎么能要你报答!” 她兀自苦笑,她现在是失舵之舟。自己一根藤上下来的亲叔叔亲伯伯都不问,舅舅是外戚,他霸揽下来,自己当然是要感恩戴德的。 他来来回回的踱,她说,“蓝家舅舅你热么?我让人敲冰碗子来好不好?” 他道不必,方坐下了,想起来一些有意思的事来慢慢的说给她听。一个在屏风这边,一个在屏风那边,笑语暾暾的你来我往,满像牛郎织女的调调。 布暖昨夜睡得不踏实,仰在枕上时候长了有些犯困。刚开始还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同他周旋,到后来渐渐不愿说话,云里雾里的几乎要睡过去。突然听见他说什么纳妾,又是什么相思病,瞬间又把她的神魂揪了回来。 “你才刚说什么?我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她的脑子像外头明丽的天似的,突然醒转。如今倒开始嫌弃那架屏风,仿佛有它挡着,一不留神就会把他的话听漏了。 蓝笙笑道,“并不是大事,不过说来是稀罕的。你舅舅最近命里红鸾星动,有家姑娘踏青时见了他一面便害了相思,托我母亲和你舅舅提亲,愿意给他做小呢!” 布暖莫名怔在那里,“有这样的事?没有听他说起过呀……” “他不拿这当一回事,自然不会同家里人说了。”蓝笙完全把这个当做笑话,绘声绘色道,“你是没见着你舅舅那时的脸孔,就像给雷劈着了似的,又黑又臭。我笑得肚子疼,以往虽听说过,当真是没见识过。这倒好,你舅舅算是经历了,也是长脸子的佳话。” 布暖全然不似蓝笙那样觉得有多可笑,一径腹诽着,舅舅果然是好的,还没成亲,姨娘都已经预先备着了。这下子知闲有了对手,她没来由的小小窃喜了下,抱了种看戏的心态,揣测着知闲会怎么应对。可稍过了一会儿又否定了,两个女人挣抢,岂不是要家无宁日么!舅舅两边疲于奔命,想想是极累极可怜的。 她吮着唇道,“那舅舅的意思呢?打算迎进门么?” 蓝笙吹着茶汤道,“你是知道的,你舅舅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别人爱他,他未必把别人瞧在眼里。我还同他说,叫他去看看人家姑娘,到底人家为他都要死了。” 看了之后会怎么样?一旦开始怜悯,免不了会有一连串的麻烦事。也不是心狠,她觉得舅舅不理会是对的。有些接济要掂一掂轻重,物质上的赠与说停就能停,可以不带任何负罪感。但感情上的就难说了,你松动了,无可避免的你就是软弱的。遇着胡搅蛮缠的人,就像穿着新鞋子在雨里走,总会不情不愿的粘上泥泞。 她长长叹息,现在越发感到自己不够善性,听见有人莫名其妙的害相思,除了厌弃就剩轻藐。痴情是个人行为,你可以为他生为他死,却没有理由要求他娶你。感情哪里来的对等?永远是一个人多些,一个人少些甚至是无动于衷。怎么去奢求结果?无爱的那方没有义务对一厢情愿负责任,她虽是闺阁女子,却也懂得飞扬高张,不屑缠夹。 蓝笙也许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他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对人家姑娘表示同情。布暖不耐烦,又不好说什么,到后来索性闭了眼睛假寐。 他侧耳细听,屏风那边久久没有声息,料着她大约是睡着了。 一旁的乳娘是站在窗下的,正对着插屏的侧面,稍探了探身就能看见布暖。 她冲蓝笙抱歉的笑,“对不住将军,小姐歇下了,将军请回吧。” 蓝笙无奈起身,心想可能是自己太聒噪,或是对这件事的看法惹得她不欢喜了吧。女人大多不赞成三妻四妾,这么一想才惊骇,他只顾调侃,竟忘了在她面前装正经了! 云麾将军简直悔断了肠子,脚下一顿,想再补救两句,又忌惮着她真睡了,自己倒成了不识时务。踌躇了一阵终究无法,只得抱憾去了。 乳娘送客一直送到烟波楼台基下,香侬见他们走得远了才道,“好了,走了。” 布暖眯开一条缝,“你怎么知道我装的?” “我八岁起伺候你,什么逃得过我的眼睛!”她接过扇子给她打,嘴里嘀咕了句,“蓝将军是对你存了心思的,依我看,你的好事也将近了。” 布暖碍着脖子疼没法转过脸去,只驳道,“没影的事儿,偏爱胡说!人家是舅舅的朋友,多关照我也说得过去,往那上头扯什么?叫别人听了说我不知羞耻,巴结个男人就要嫁给人家呢!” 香侬乜了她一眼,“我打量你就是装糊涂,其实比谁都精明!你心里没数,干什么要装睡唬他?”说着笑,“蓝将军是前程远大的人,真正的皇亲国戚。你别说秀市侩,连我都觉得他好,脾气好,样貌也好,百里挑一的好郎君。” 第四十五章 相将 她这么不吝褒奖之词,让布暖想起了那天来提亲的私媒,也是说身家说面相,把那个楚国公一通狠夸。 她吃吃笑,“你不去做媒婆真真屈才!皇亲国戚怎么了?贺兰敏之也是皇亲,你也觉得他好么?” 香侬果然迟疑,觑着窗上竹篾帘子嗫嚅,“人有三六九等,我只说云麾将军,同那大淫虫什么相干!” 那天香侬没见着贺兰敏之,布暖很有些兴趣向她形容形容贺兰公爷的无双姿容。正待要开口,檐下婢女通报六公子回府了。她听了慌乱,也忘记落枕的事,单想着有满肚子话同他说,不管不顾就翻身起来…… 然后槛外只听凄惨的一声长嚎,榻上美人呲牙咧嘴的捂住了后颈。 容与快步绕过插屏,看着她,有点哭笑不得。 布暖满眼的泪,哼哼着叫了声舅舅,便哽得接不上气来。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诸事不顺,脖子疼,心里也委屈。至于为什么委屈,的确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包涵了太多,似乎样样够她悲鸣,却又样样无从说起。 横竖是有些借题发挥的意思。她咬着唇吞声饮泣,倒吓坏了香浓,扑上来查看,嘴里叫嚣着,“了不得了!好好的不等人来扶,这雪上再加霜,可真要请郎中来针灸了!” 她大泪如倾,长长的眼睫低垂,间或怯怯的瞥他,满含着凄楚和无奈。 容与瞧她那惨样儿大大的不舍起来,忙把手里油纸包递给边上婢女,迈近了道,“你也仔细些,我才听下头人说了,怎么一夜睡成了这样!可请人来瞧了?” 布暖开头还打定了主意不搭理他,心里只怨他说话不算数。后来他一开口,她又把自己的决心忘了,应道,“那个郎中要给我扎针,我听了害怕,就把他打发走了。不过是落了枕,明儿就好了。” 容与蹙了蹙眉,她的眼泪还挂在颊上,瞧人时直着脖子,眼珠子溜溜的转,说不出的滑稽相。换了平常他该学蓝笙嘲笑上两句,可眼下这情形又让他五脏六腑隐隐牵痛,犹豫了下方道,“我替你瞧瞧吧,不叫扎针就要推拿,若是白扔着不论,怕明儿还好不了。” 布暖胸口怦然骤跳,他说要给她瞧,毕竟男女有别,情理上说不通。但仿佛无形中有股力量推动,她暗里并不排斥,甚至是极愿意的。 怎么能这样不知羞!她也嗔怪自己,却是边嗔怪边快活着。脸上不由自主泛红,不好转头,只得微侧过身去。 她大约不知道她一扭身的动作是有多美。倒未见得妩媚,仅是种无形无声的,不可比拟的气质,瞬间就充满了这个宽敞的房间。 容与微微荡起了晕眩,长途奔袭在这五月天里,路上尘土热浪简直是要人命的。他想自己九成是沾了暑气,好好的,耳膜鼓噪,渐次又胸闷气短起来。不过总归是戎马历练出来的,自有一番平风息浪的能耐。 他像在缓解尴尬的气氛,淡声笑道,“我推拿的功夫可是全军皆知的,早年在幽州时随侍骠骑大将军,每日清早少不得要操练两把。六七年下来练就了好本事,若是不从军,做个推拿郎中还是可以的。” 他是坦荡荡的,自己拘着就是小家子气。布暖强作大方,打趣道,“我不是骠骑将军,你下狠手会把我脖子捏断的。” “那不能够,倘或捏死了你,我没法子向你阿爷阿娘交代。”容与转身吩咐人到书房取药酒来,自己踱到脸盆架子前盥手,边道,“知闲叫带了鹿肉给你,料着你必定爱吃的,回头尝尝。” 布暖恹恹道,“我不爱吃肉,不过还是要多谢她。”顿了顿又道,“从长安到高陵要走多久?怎么才开市就到了?” 近是一宗,更主要是因为走得早,高陵的城门官和他照过两趟面,算是半个熟人,因此天不亮就引了他从边门出城了。算准了时候,到了这里正好赶上九门放行。随大溜入城,也省得再废口舌,欠人交情。 他含糊的应,“快马不消两个时辰,趁着还没热,到了长安也少受些罪。” 布暖随口道,“你路上可碰见蓝笙?他才走不一会儿,送荔枝来的。” 容与唔了声,接过巾栉擦手,也不答她的话,只是擦了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 乳娘早送人回来了,不言声在布暖榻边上立着。暗里一味的腹诽,哪里有甥舅间是这样说话的?长辈没有长辈的凛凛然,晚辈没有晚辈的惕惕然,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比平辈间还要不忌讳! 再者六公子要给小姐推拿,这是万万不成的!这冤家没心眼子,闺阁里的姑娘,原本连和男人同在一屋呆着都不成,更别论大夏天要肉皮儿捱着肉皮儿了! 看六公子又叫拿药酒又盥手的,当真是要冲着她去了。这下乳娘再沉不住气了,忙笑着上前道,“六公子路上劳顿,还是歇会子吧!奴婢打发人去请郎中,怎么敢劳动六公子呢!我们小姐是小孩儿心性,什么都不知道避忌,六公子千万担待。这推拿的事儿可不敢的,传出去不成话,连累六公子脸上无光。”又对布暖道,“咱们是借居的,小姐要时时自省。还记得临走老爷同你嘱咐过什么吗?若忘得一干二净了,婢子可以再提醒你一回。” 布暖脸上阵阵泛起了白,唯唯诺诺的应了,极尴尬的样子。 容与瞧在眼里,心里大为不快。这奶妈子忘了自己本分,主子的家也敢当。他治家和治军是一样的,但凡手下的人都要懂个贵贱高低,像这么说话的,还真是头一回碰上。 他脸上不好看,冷冷乜着她道,“哪里来这么多说头?我府里和布府不同,布家是文官,我是武将,不比文人酸溜溜的规矩多。家里人要防贼似的防着么?叫郎中来?郎中不是男人?” 乳娘不防他这样斥她,她原是为了暖好,却惹来这一通埋怨。六公子是发号施令的人,板起脸子来也让人怵。她噤了声,只有巴巴望着布暖。 容与又想起前两天邀布暖上竹枝馆去,这奶妈子中途挡横的事,愈发心生厌恶,“再有借居的话,趁早别说!我敬你奶大了暖儿不同你计较,你自己要好自为之。瞧瞧这阖府上下,谁有你这么大的胆子?你若是不想给撵出去,便管住你的嘴。多干活少说话,准保错不了的。” 屋里人个个大眼瞪小眼,布暖着实给吓着了,她没想到舅舅这么不留情面。乳娘以前在洛阳府里当奶奶神供着,父亲母亲感念她劳苦功高,即便有吩咐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撂半句重话。如今跟着她离乡背景,还要为她吃瘪,自己想想对她不起,倒先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拿帕子掖眼睛,吞泣道,“舅舅息怒,乳娘有错我自会说她,请舅舅给我留些脸。” 容与上火的确是冲着那乳娘,谁知竟把她弄哭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换作以往,大概不外乎拂袖而去,可眼下她还耸肩直颈的,他要走也不能放心。 “罢了,这事儿先搁下。”他瞧了秀一眼,“去找块缎子来给她披着。” 还是要像端午那日牵手似的,隔着块布便仿佛有了安全感。既然表面文章如此重要,那么俗套就俗套些吧! 边上站了一排人,不时的斜眼偷瞥,他倒不以为然,就手去拿捏她的穴位。女孩家的脖颈和男人不同,纤细得一碰就会断了似的。他头回给女人推拿,下力必须小心翼翼的,边揉边问“可重了?可疼了?”,花的心思比给上峰效力还多得多。 布暖感觉餍足,受用得不成了就闭上眼睛。男人的手温暖并且有力,渐渐脖子似乎是活络过来了,她感慨不已,“舅舅本事真好,我瞧开个推拿的医馆也使得。” 他笑了笑,“可不么!这个算得上童子功,十来年的下来,或者连郎中都不及我了。” 布暖想象不出镇军大将军伺候人是什么样的,在她看来舅舅这类人天生就是强者,只有人家奉承他,断没有他反过来示弱的时候。 “是给骠骑大将军捏脖子?”她呐呐道,“我是没想到,你还要讨好他。” 容与嗯了声,“你涉世未深,自然不懂里头缘故。做人做事,太过锋芒毕露了总不好。我那时是骠骑大将军近侍,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上将军是我恩师,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尽些孝道是该当的。”他又长长叹息,“若要细说缘故,当真是一言难尽。我是庶出,承不得祖荫,一步一步坐上这位置,必定要处处留心。大丈夫能屈能伸,便是生在天家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何况是我!仕途艰险,并非外人看来风光无限。” 这些话原不足为外人道,他韬光养晦十几年,能有今日是极不易的。布暖不言声,舅舅在她眼里愈发高大起来。 少时一轮推拿算结束了,后脖梗热辣辣的,像是气血通了的样子。她慢慢转头,眼下和早晨完全不同,隐约还有细微的牵痛,不细咂已经感觉不出来了。 “咦,都好了。”她讶道,“我还愁呢,怕今儿吃饭要僵着脖子。这会子全都好了,多谢舅舅。” 容与不置可否,复到银盆里净手。打了胰子细细把药酒味儿洗脱了,这才直腰起来道,“枕头不好便打发人上库里拿丝棉重做去,别将就着。年轻轻闹得老太太样的,白叫我笑话。” 布暖嘀嘀咕咕,“又不是枕头睡坏的,是外祖母边上不敢动弹。” 容与嗤笑,“真真没出息到了家,倒好意思说出来!外祖母是老虎么?闹得你这模样!” 说着提衽朝门前去,展了展手臂道,“害我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我去了,你歇着吧!” 布暖讪讪道是,送到槛外。外面日头大得刺眼,她抬手遮眉,看他披着日光,缓缓朝湖心亭去了。 第四十六章 谁同 容与走后乳娘秀的脸色一直不佳,楼里人缄默着,谁也不敢妄加评论。 秀手上活计不停,人却闷声不吭的。布暖知道她受了舅舅斥责脸上挂不住,到底也不好开解她,怕火上浇油,只在一旁瞧着她把东西扔得哐哐响。 秀满肚子委屈,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一阵。她心里的话不好说出口,出了口怕布暖难做人,怕闹得泼天盖日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就成了活要命的大事! 可憋在肚子里,她和自己交代不过去。她年轻时就是个要足了强的,狠话凶话听不得半句。六公子当着这么多人叫她下不来台面,往后可怎么收管手底下的丫头们! 这位大爷实在是个不讲情面的,犯在他手里得不着好,施排起来通没个褶儿。这顿训诫诚是瞧了布暖面子,否则道不得立时开发出府去。 可她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小冤家! 秀越想越叫冤,越性儿撂了毛竹筷子,一屁股坐在席垫上好阵儿叹息。 布暖期期艾艾的劝,“别往心里去,舅舅规矩重,才进府那会儿就听说过的。往后在他跟前留个神,别克撞他就是了。” 秀翻眼看她,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哪个做母亲的忍心和闺女较真呢!否则总要把里头缘故同她说一说,好叫她知道知道她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她这一声叹得更响,像是把整个肺里的气都吐了出来,别过脸一迭摆手,“罢、罢,再别说了,我拼了这张老脸不要,算尽了点子力。直隆通来去也好,横竖我就是这个意思,甥舅亲原无可厚非,但教条要遵着。踢天弄井的没了章法,别说旁的,叫底下人怎么看?我劝着守礼,倒错了不成!” 布暖不搭话,若说舅舅给她矫了脖子上的筋就是犯了大忌讳,这点她暗地里绝不苟同。乳娘是操心过了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上鼻子上脸的据理力争,难怪要惹舅舅恼火。 “我心里拿舅舅当我阿爷看,你也忒揪细了些。”布暖也带了点不满情绪,觉得乳娘的想法过于老套,自己家里人怕什么?非要弄得如天地之不仁,方称了她的意么? 乳娘听了半晌不语,隔了很久才点头,“你有你的见识,爱怎么都由得你。只是往后来寻我哭,叫我再心疼你,总也不能够了!” 又对玉炉道,“你去传布谷来,叫他套了车送我回东都去。我没有管教好小姐,等回了布府,自去给郎君娘子负荆请罪。” 秀气狠了多少有些发恼,布暖听了不由哭出来,边擦泪边道,“乳娘的话儿当不起,儿真是做了什么错事,请乳娘拿家法惩戒儿。” “那我可万万不敢,你是主我是奴,这天底下断没有奴才打主子的道理。”秀背转过去抹泪,边道,“容我回东都,我离了这里眼不见为净。” 布暖脾气犟,在她看来秀简直是无理取闹,便扭身坐在圈椅里再不说话了。 香侬和玉炉一看真要出事,忙两头劝慰着,“娘两个竟要结仇吗?以往好得什么似的,为这点子事就上头上脸,什么趣儿!” 秀夺过香侬手里牵的画帛道,“姑娘人大心大,我这奶妈子顶什么用?我尽心尽力伺候她,哪样不是为她好?如今枉做小人,我死了心也不甘!” 布暖也是满肚子冤屈,哽咽道,“我不好,乳娘只管教训,做什么非要回洛阳?若是不愿陪我寄人篱下倒是另一说,我不强求,即刻让人送你回去就是了。” 秀何尝是这意思,自己奶大的肉,莫说这里玉粒金莼养着,就算是露宿街头也要守在她身边。只是如今这情形叫她那样忧心,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要求得布暖理解很难,她是个单纯的孩子,想不到那么长远。或许自己的确是杞人忧天,但过来之人,瞧人瞧事总归要复杂得多。将来究竟怎么样谁也说不准,若是布暖找了个好归宿,娘舅疼外甥常走动,并无不可。但目下两个都未婚配,甥舅之间就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当真夹缠不清,那祖祖辈辈的老脸就顾不成了。 玉炉在布暖旁边绞着手指道,“少说几句吧,秀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今儿发火明儿就消了。你是晚辈,低头认个错就是了。顶着风上,回头再闹得洛阳那头不太平。” 香侬也宽慰乳娘,“快别恼,咱们都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儿撒了气,真回了洛阳就不会牵肠挂肚了么?小辈儿原不该言语,可我还是劝你一句,您老人家福大量大,六公子说几句也不扫脸。只怕军里三品的郎将都要吃他的排头呢,何况是你我!全瞧着小姐的面子吧!你舍不得她,谁不看在眼里?她如今这样,府里祖母舅舅疼爱是好事,若他们爱搭不理,那才不是人过的日子!” 秀只得长叹,这话也是!怎么办呢,在人家手底下,纵不高跳不远,这叫英雄落难,眼下也只好这样了。 布暖回身看,秀一片愁入肝肠的模样。自己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小时候偎在她怀里,那种亲,除了母亲再没有了。如此这般,梗了一会儿脖子也就蔫了底气,低头蹭过去道,“乳娘辛苦一天,去房里歇会子吧!你才刚的意思我明白了,往后自当警醒,再不叫你担心了。这么的呕下去没的气坏身子,儿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忤逆,不好向父亲母亲交代。” 别人家怎么样不知道,但布家是诗书旧族,忠孝摆在头一条。乳娘喂养她呕心沥血,这份情比海还深,所以她人后都以儿自称。倘或洛阳的父母知道她这样不孝,定然是饶不了她的。 秀抬起头瞧她,她尚年轻,不过十五岁的年纪,眉眼间仍旧稚气未脱。这么个孩子,爱玩爱热闹,对人不存防备,拿什么理由来苛责她!想是自己胡思乱想,把六公子看成了歪门邪道。人家分明是朝野交口称赞的君子,不论心里什么想法,名声顶要紧,总要顾忌着。 她抚了抚额,只觉心都掏空了似的,乏力的起身道,“我不求别的,只要你好,你可记住了?” 布暖弓着身应承,“儿都记在心上。” 她怅然不已,“罢了,我先回房里去,你也歇歇吧,等到了饭点儿我再起来伺候你。” 香侬和玉炉送她出门,笑道,“你自去睡,小姐这里有我们,你不必起来。回头我们送饭进你屋里去,叫你也做回老封君。” 秀听了这话方一笑,啐道,“没正形的丫头,倒拿我打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转头我来收拾你们。”言罢自迈过了门槛,往隔壁去了。 一时屋里人悄没声的散了,只留香侬一个在跟前随侍。 布暖精疲力尽的躺倒下来,窗上竹帘把一面阳光裁剪成千丝万缕,偶尔有风吹过,篾子起起伏伏,水波样的婉转涤荡。她别过脸看香侬,“你瞧乳娘是怎么了?这两天总是心事重重,适才又当着舅舅的面来了这么一出,闹得我在舅舅那里没脸。” 香侬不知怎么说才好,歪着脑袋想了会子,“兴许她有她的道理吧,上了点岁数的和咱们不一样,见得多了,想的也就多,不过她对你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我在洛阳时有个一道被卖的小姐妹,她们家也养着位小姐,只因亲娘死得早,擎小跟着奶妈子长大。那奶妈人不厚道,一头克扣小姐用度,一头借着小姐名头常在库里支钱。小姐是没出阁的姑娘,念着情分,自己吃亏从不编派奶妈不是。那奶妈子纵惯了,到最后收了人钱,竟要想法子把个大姑娘说给人家做二房。” 布暖颇为义愤填膺,“有这样的事?那奶娘的心肝是黑的么?换了我是那女孩,不拿家法狠打她四十棍,再撵了出去!” 香侬嗤地一笑,“你当人人和你一样?很多闺里的姑娘软弱可欺,遇着恶奴敢怒不敢言。” “那最后怎么样了?”布暖叹息,相较之下自己幸运得没话说了,秀是怎样难能可贵,她当时时怀着感恩的心。 香侬调过头看檐下万字雕花,嘴角枯枯耷拉下来,“最后么……老爷续了弦,千好万好总不如床头人耳旁风。新夫人因着奶妈子没个收拦,几次明里暗里叫小姐管教,总归落空,渐渐看轻了那小姐。心里有了芥蒂,不是亲娘,谁管你往后是死是活!横竖是烂泥糊不上墙,和老爷商议了,打发乞丐一般把她嫁了出去。” 布暖啊了一声,“怎么好这样呢!” “这世上苦的人多了去了,万般皆是命啊!”香侬说,“咱们如今真是好极了的,只是秀操心你,唯恐你有个闪失,你要多体谅她的难处。” 布暖点头,“我省得,遭了这些难,还好有你们在我身边。才刚舅舅说乳娘,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 香侬道,“也是的,六公子是眼里不揉沙的人,阖府谁敢在他边上说半个不字?他也是好意儿,偏叫秀一通作梗,恼火是一定的。你往后在六公子面前替她打打圆场,别叫六公子厌弃她,处处瞧着眼中钉肉中刺。” 主仆俩正絮语,不妨玉炉外头转了一圈进来,咋咋呼呼道,“出事儿了!有个什么宋家找上门来了,还拿轿子抬来了个病美人。这会子跪在门廊子底下求告,老夫人往门上去了,叫人喊了六公子过去,不知道怎么个结局呢!” 布暖一听再躺不住,打挺坐起来,揉着颊道,“了不得,赖上门来了!”趿鞋就跑出去。 第四十七章 唇红 刚过梅林入西边园子,迎头就碰上了老夫人身边的尚嬷嬷。 “大小姐,奴婢正要往楼里寻你呢,正好在这儿遇到了!”尚嬷嬷急吼吼吩咐身后丫头,“快给娘子扮上,老夫人和六公子等着呢!” 布暖给她们拉进亭子里上下摆弄,顿时失了方寸,惊惶道,“这是干什么?” 尚嬷嬷一头给她盘髻,一头道,“小姐别怕,是借小姐应个急。六公子不明不白惹了晦气,有个宋家小姐害了相思,叫阳城郡主说媒,六公子知道了一口就回绝了。昨儿郡主千岁差人给宋家回信儿,叫绝了这念想,谁知道宋小姐闹得抹脖子上吊,说不活了。她家里爷娘怕她真走了窄道,今儿带了她来府里求六公子救命。” 她的头发叫她们扯得生疼,嘶嘶吸着凉气,晕头转向问,“那打扮我做什么?难不成还叫我和宋小姐比谁美么?” 尚嬷嬷拍手笑道,“正是呢!老夫人可怜人家姑娘,原想先留下她收在房里侍奉六公子,等六公子大婚过后再开脸。谁知道六公子横了心不答应,老夫人没计奈何,拿知闲小姐说事儿,说要听少夫人意思。那宋家听了不肯作罢,偏要求见少夫人,还说见不着就在府外头搭棚子过夜。知闲小姐这会人子在高陵呢,怎么见法?府里只有大小姐了,只好劳大小姐挡驾,算帮了六公子的忙。” 布暖撅起了嘴,怎么想到这出?帮舅舅的忙她是义不容辞的,可叫她扮知闲顶她的名头,她还真是不太高兴。 尚嬷嬷飞快挽成个倭墮髻,边往她头上插华胜步摇边道,“大小姐多担待吧,不是到了这当口也不能出此下策。要是外人断不能用这法子,横竖自己舅舅,也没那么多忌讳。” 为了合乎将军夫人的身份,布暖转眼给打扮成了华贵的少妇。铅粉把脸涂抹得煞白,嘴唇却悍然的红。额头贴着云母花钿,满头的插金戴银,脖子上的缨络繁缛,层层叠叠直垂到腰眼去。 她很是不安,揪着尚嬷嬷手说,“叫我扮我也扮不好,这是要和人吵架摆脸子,我没干过这个呀,这怎么成!” 尚嬷嬷和边上人掩口笑道,“娘子善性,我们都知道的。要说起来,闺阁里的姑娘谁干过这个?要不是逼得没辙了,老夫人也不能这么施排。娘子只管放心,到了那里用不着多说话,只一口咬定不叫六公子纳妾,要夫妻两个到老,没别人容身的地儿,就行了。” 她听了愈发失措,宋小姐要打发掉是一定的,叫她说那些话,她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来。 她求救式的看香侬,香侬使劲捏着手里的伞柄,“嬷嬷,老夫人没叫露个脸就走么?万一咱们小姐出了纰漏,不是全功尽弃么!” 尚嬷嬷麻利儿给布暖披画帛,又指派人拿云头履来,抽了空道,“小姐做好做歹要挺住!唉,要不是六公子执意不肯,何至于弄出这笑话来!其实那宋小姐也是个美人胚子,出身不低,谈吐也有成算。这样的齐全,干什么不去当个主子夫人,倒情愿在沈家门下做二房姨娘!偏人家还不要,闹得寻死觅活的,竟是名声也不顾了!” 是啊,爱一个人可以爱到如此地步,即便是逆水行舟,也要破浪而上。只是这样好么?爱得不顾一切,怕会焚烧自己,也殃及他人。 布暖脑子里乱哄哄的,任由她们推着进了西苑。这是个闹剧,她还要莫名其妙参与进来。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为什么要装成知闲?她明明和知闲一点都不像! 还在纠结中,人已经进了厅堂门上。霎时十几双眼睛望过来,她不由一凛,这满屋子犹如战场的气氛令人窒息!宋家夫妇都来了,带了四个婆子丫头侍候他家小姐。另有两个戴武弁的年轻人,大约是子侄辈来做说客的。各人脸上都带着谦卑的神情,看她的目光闪躲,很有些委曲求全的味道。 她在人堆里搜寻宋小姐,那宋小姐原本紧捱她母亲坐着,见她来了忙站起来,两只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十分局促不安。大概是因为下了气儿来求做偏房的,打扮上不敢越过次序去,只穿着玉色的连枝裙,头上倒插着一对披霞莲蓬簪,素静得像往庵堂里拜佛似的。精神头又不太济,脸色青白憔悴,想是心上折磨得久了,两颊塌陷下去,有点尖嘴缩腮的样儿。 布暖看着她,颇感到词穷的无奈。暗里可怜她,却不好做在脸上。睃了睃容与,他穿了件樱白桑丝襕袍,头上是青玉粱冠,在那里立着,没显得有什么不自在。布暖替宋小姐难过,他可以做到这样平静!上将军,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几十万大军握在股掌之间,哪里会把这种事放在眼里! 他面上严谨骄矜,视线扫过来,似乎饶有兴致。瞧见她这副富贵已极的妆点,慢慢侧过脸去,深深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布暖昂了昂头,心里抱怨着,要不是为了他,她用得着弄成这样么?他还笑?真不像话! 她吸了口气,做势沉稳上前向老夫人行礼,“给老夫人请安。” 蔺氏抬了抬手,眼梢皆是疲惫。估摸着应付宋家人的缠夹已经劳心到了筋疲力尽,这会儿乏得连口都不愿意开了。 宋夫人慌忙示意女儿给布暖见礼,那宋小姐怯生生挪步,自己腿上没力,左右叫两个婢女扶着,这就要冲布暖跪下去。 布暖唬了一跳,伸手搀住了道,“这可不敢当,有话说话,别这么的,不好看相。” 那宋小姐讪讪的,面色越发苍白。布暖顿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比较有分量,虽过意不去,却又挺沾沾自喜。 宋小姐退后一步,到底还是跪了下去。布暖还没得意完,便生受了人家一个响头。待要去扶已经晚了,她茫然看着这位病歪歪的美人以头杵地,自己怔忡站在那里先乱了阵脚。 在宋家看来这是偏房给正房的孝敬,只要磕了头,就是大半个沈家人了。将来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宋家小姐是知书达理的,恪尽了妾的本分。以后要靠少夫人多帮衬,求少夫人容人,手底下赏碗饭吃。 布暖很想知道,如果知闲在,面对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处理。反正自己是很反感的,简直像是在受胁迫。不叫她跪她偏跪,这样子一意孤行的人,就算舅舅答应收她进房里,日后也是个不好打发的。 容与看着布暖那副憋屈样儿,几乎按捺不住要笑出来。瞧瞧她脸上五光十色,越瞧越有意思,越瞧越觉得欢乐。他也不说话,且以旁观者自居,单看她怎么应对。 布暖才知道做一个正室要具备多么强大的心理,当觊觎丈夫的女人登堂入室时,你不能撒泼,要尽可能端庄典雅,用你高尚的笑容让她羞愧。然后告诉她你和丈夫一路走来多么不易,你和丈夫的感情多么坚如磐石,别人想要横插一脚,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她是这么设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当老夫人指指她,说“万事同少夫人商议”,彻底把这个烂摊子扔给她时,她反倒觉得踏实了。她决定用无比谦和的态度让宋小姐知难而退,于是她说,“坐下吧,坐下好说话。” 宋小姐人是木的,眼睛也是死的,只有望着容与时才有炯炯的光芒。布暖想,她是真的喜欢容与,否则何至于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什么都可以骗人,只有眼神骗不了人,如果不是深爱,绝不能盛放得花一样绚烂。 她原本的确准备开门见山的回绝,可当真事到临头,她又担心自己说得太狠了,断了人家姑娘活下去的念头。 太过两难,她斟酌又斟酌,踌躇又踌躇。不知怎么说开场白的时候,宋夫人受不了她的拖延战术了,紧走两步到她面前。低姿态的半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她圈椅的围子上,愁肠百结的说,“少夫人,我一看你就是个菩萨心肠的善心人。今儿咱们厚着脸皮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她尴尬地看看容与,又看看自家女儿,不由垂首叹息,“说起来怪臊的,都为了我家这个不孝女。她陷得这样深,我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半点不济事。今日是说带她来见上将军,她才有了点儿人样。否则日日躺在床上,干吊着一口气,眼见着就不成了。我们这会儿是走投无路,求求少夫人可怜我只有这个女儿,好歹救救她的命吧!” 布暖乜了容与一眼,“做什么要问我的意思呢?先前老夫人和上将军没有表过态么?我还没过门,这事不该同我说。”她咳嗽一声,想了想又补充,“叫我怎么回你的话呢?我也拿不定主意,倘或不答应你家娘子,回头说我善妒,是个悍妇。但若是答应她进门,我自己迈不过这关,谁家嫡妻未大婚,侧室先纳进房的?换了娘子坐我这位置,定然是和我一样想头的,是不是?” 宋夫人一迭声应承,“少夫人说得极是,我也知道是强人所难。要不是到了这个份上,谁也不愿意低声下气的来求人不是!只怪我这丫头不争气,我为她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去。女孩儿管教不好,惊了宋家先人阴灵,我日后下去了都没脸见列祖列宗。” 布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时自己遇上了晦气事,母亲也是用尽了心思替她周全的。宋小姐无状,她母亲是最可怜的。历来养子不教是父之过,养女毁了名节,责任自然都得她母亲去担当。 第四十八章 东流 宋家老爷是知县,职位不高,却也是一方父母官。如今为了女儿到男方家上门上户求亲,加之对方是品阶高出那许多去的,其中的羞愧难以表述出来,只低着头不说话。 须发都有些花白的人,还要受这种屈辱,布暖免不得替他伤心难过。再去看那宋小姐,她眼里除了痴迷之外再没有其他,便油然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 “我作不得上将军的主,横竖纳不纳妾是他的事。他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我也无能为力。”布暖说,这算表明态度了吧?前面舅舅大概已经把话说绝了,他不同意,说句糙话,谁能强迫他入洞房呢? 宋夫人急起来,和沈容与讨饶求情是没有用的,眼巴前只有寄希望于这位未来的将军夫人。只要她点个头,肯把人留下来,男人这头不着紧,哪里有嫌老婆多的!可看女儿还是温吞水的样子,遂沉着脸推了一把道,“在家作死作活,到了跟前又成了锯嘴的葫芦!该当说话就说呀,快求求人家少夫人,求人家积德行善救你的命!” 那宋小姐大约撇开下跪磕头就想不出另外的出路了,于是又软软跪倒下来,气若游丝的说,“我别无所求,只求能在少夫人身边伺候。少夫人不嫌我粗鄙,哪怕是做个使唤丫头,也成的。” 这身价是一降再降,连蔺氏都觉得听不下去了。暗里给布暖递眼色,叫她别留情面,快些打发了他们。 布暖也被纠缠得厌烦不已,心里焦急,加之天又热,一股无名火冲上了头顶。站起来扔了手里团扇道,“先头是尽着要给大家留颜面,娘子对我家将军有情,我体谅娘子一片痴心,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忒狠。我当一来二去总归叫你们偃旗息鼓的,谁知竟是踹不断的犟筋,非要我指着鼻子骂么?”她咬着牙狠狠道,“他是我夫君,我们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你要进门也不难,且叫他和我解了婚约,你光明正大的嫁进沈府来。否则,断然是不能够!” 这通气势如虹,把堂屋里人都吓了一跳,个个哑口无言的呆立着。容与打量她是真恼火了,自己再作壁上观总不厚道,忙把她拉到身侧,温声道,“好了好了,别气坏了身子。你说不准就不准,做什么急得这样!快坐下歇着,我来料理就是了。” 布暖感叹做戏不易,又累又得不着好处。入戏深了,自己胸口火苗子乱拱,真真是义愤填膺得厉害!不过舅舅温言软语,她听了心里忍不住噗噗狂跳,但转瞬又涩然。他是冲知闲说的,自己只是知闲的替身。就像木头桩子上套了件衣裳,他体贴的是“少夫人”,究竟巢丝衣料下裹的是谁的躯干,似乎并不重要。 容与回身又看她一眼只是笑,冲宋老爷拱手道,“明府恕罪,沈某家有贤妻,只盼与山妻长相厮守,的确是无意再娶妾了。小姐的厚爱沈某无以为报,请小姐好生将养,日后定能找个如意郎君。” 这话一出口,宋家小姐没了指望,登时掩面大哭起来。宋夫人爱女心切没了方寸,冲口道,“上将军三思吧!我家奴奴心思重了才瘦得这样,以前却是个旺夫旺子的样儿。上将军不如留下她,将来也免得子息艰难。” 这话说得沈家人勃然大怒起来,蔺氏拍桌子道,“夹/紧你的臭嘴!再混说,即刻撵你们出去!”扬声唤道,“瞿守财,招呼门上卒子把人弄出去,往后也不许他们踏近一步!不要就是不要,告到金銮殿上去也还是这句话。去,这事我做主!” 宋夫人叫起来,扯着她女儿道,“哭什么,你痰迷了窍,瞧上的什么人家!看着人死也不伸把手的主儿,进了这个门子,有你好果子吃的!”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挪到门廊上,宋小姐只顾扭头看着容与,哀声道,“上将军,我哪里不好,叫你这么鄙薄我?我对你一片心,你就半点不在眼里么?我死也不瞑目!” 容与就那么立在那里,背光站着,于她隔着十八重天的疏离。冷声道,“不是小姐哪里不好,是沈某无福消受。你只当从没见过我,撒了手,两两相忘的好。” “你听见了么?我的儿,你好歹开开眼吧,何苦作践自己!”宋夫人拖她出门腋,将军府外的戍守早挎着刀进来了,凶神恶煞的排了两列,那些兵卒昂首挺胸,一个个虎视眈眈。宋夫人不甘心叫这阵仗吓着,像在维持最后的尊严,叫嚣着,“什么儒将,全是虚名!见死不救,心肠是铁打成的!你们都瞧瞧,北门大都督、镇军大将军,仗势欺人始乱终弃,早晚现世现报!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罢!” 宋家男人闷头往外拉,“别说了,还嫌脸没丢尽么!” 蔺氏气得发抖,“什么德行!真真有其母必有其女!先前看着人模人样的,谁知三句话不称心就成了这嘴脸!简直是个猖狂泼妇!始乱终弃,倒说得出口!她闺女八百年没见过男子汉,瞧上了太子王爷也给她配去!还说我家子息艰难,依我说她才是这辈子嫁不掉的,谁家迎了她就是迎了丧门星进门,擎等着家破人亡!我常听说结亲不成结怨的,没见过这等立竿见影的鬼头风!相思病?说出来不嫌扫脸!要死自回去死,别脏了人家门头!” 论起嘴皮子功夫,上了点年纪的见得多了,骂起来得心应手。老夫人占了理,一头不忿一头得意。就像一种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能叫人家姑娘因爱害病,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她本来对那宋家小姐还存着点善心,毕竟她也年轻过,也曾轰轰烈烈爱过。如果宋家的决心能再持久些,她倒可以想法子,先把人留在渥丹园里。可惜了,宋夫人太沉不住气,紧要关头掉了链子,还出言不逊牵累到她的孙辈,仿佛没有他家女孩儿,他们沈家就要绝后了似的。 “顶可气的是嫌暖儿瘦,将来不会生养。这话是她能说的么?我听了恨不得抽她几个嘴巴子!”蔺氏还不平着,坐在圈椅里一味的倒气。 布暖弄得很不好意思,自己这趟演出虽还算成功,可被人说成这样总归跌份子的。也不吭声,垂眼在边上侍立着,听容与再三的劝解老夫人,自己茫茫然找不出半句话来缓解气氛。 还是蔺氏生了会子闷气自己超脱出来,扭头看着布暖,笑道,“不过这趟我倒是对我们暖儿另眼相看了。你们听见她才刚那些谈吐么?谁能知道这么个孩子,论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叫我待见死了!日后许了人家也不怕让人欺负,活脱脱当家夫人的气度,谁敢在跟前驳斥一声?” 尚嬷嬷和几个仆妇也笑,顺势奉承道,“这便是大家子的小姐作派,拿得出手的体面。不像小家的懦弱头子,不问个高低,只知道谦让可欺,白叫做小的骑到脖子上来。” 布暖让她们说得脸红,只道,“我是硬着头皮上,可没有外祖母和嬷嬷说的那么好。” 蔺氏拨着手里菩提笑,“我看就是好的,嘴笨的有话也说不出口,咱们娘子可不孬!”复定神坐了一会儿,又对容与道,“这些个瘟神送是送走了,只怕还不罢休。万一他家姑娘回去真上吊抹脖子死了,闹起来要坏了你的名声。你适才可听见她妈说的?始乱终弃,这顶帽子可不小,要仔细应对才好。” 容与淡淡道,“欲加之罪罢了,儿身正不怕影子斜,理会他做什么!宋县令若有能奈,我等着他来扳倒我。” “那倒不怕,这点子品阶的,横竖翻不起大浪头。他要闹,便奉陪到底。”蔺氏哼道,“古往今来也没听说过这等笑话,叫他女儿看了一眼,当得要娶回来,不娶就是见死不救,哪门子的歪道理!倘或真要这样,个个害相思病,那我们沈府占下整个春晖坊也不够使的。” 容与叫宋家叨扰了这半日,满头满心的乏累,抚额道,“母亲息怒吧,这事不必再提。有后话,儿自会料理清爽,不叫母亲烦忧。” 蔺氏方离了座起来,点头道,“我算撂手了,千年万代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说着拍拍布暖肩头,笑道,“倒劳动咱们暖儿,今儿梗着脖子同人吵了一架,难为坏了,快回去歇着吧!” 容与和布暖恭送她去了,两人塌腰倚着门对看。 “你穿这衣裳不好看。”他说,目光又在她脸上巡视,“还有这妆,胭脂晕品不好。石榴娇要胖人用,你用嫩吴香才合适。” 布暖不接受他品头论足,“我自然是怎么都不好看,衣裳不好、胭脂不好、铅华不好、额黄也不好!”别过脸嗫嚅道,“也不说是为了谁才打扮成这样的!” 她有三分不平,原就不该搅合进这件事里来。甩手道,“舅舅自便吧,暖儿告退了。”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这兴致,却要去管她用的是哪种胭脂晕品。女孩家听人说自己妆点得不好总是要光火的,哪怕是娘舅,也绝不让面子,上头上脸的就要走。他自知说错了话,情急去拉她,“今儿委屈你了,我给你赔不是。” 她也不挣,回身笑道,“我这趟是帮了知闲姐姐大忙,回头要上她那里讨赏呢!” 他的五指微一紧,又缓缓松开了,“你是我们的恩人,是要多谢你。” 布暖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之前以为舅舅并不爱知闲,看来错了。舅舅不过是不善表露自己,在他心里,还是要和知闲白首不相离的。 她莫名烦躁,有种欲哭无泪的无力感。她穿着别人穿了才好看的衣服,画着别人画了才好看的妆容,站在别人的夫君面前,说着自己丝毫不感兴趣的话。 何苦来! 她轻轻扬起嘴角,“那等我改口的时候,舅舅多给我些开口钱就是了。”看了看天色道,“快午正了,想来舅舅还有公务要忙,暖儿先回楼里去了。” 竹枝馆和烟波楼是顺道的,她没有问他可要回去,问了怕要同行。同行么,不过是转瞬的事,到了路口总要分道扬镳。 一开始各走各的,以后就不必道别了。 第四十九章 难度 知闲走后第二日,圣人便还朝了,容与重又忙起来。先前说要上睦州去的,果然连夜点了兵,一早就离京了。布暖听说了面上尚算淡泊,忖着他到底是长辈,她表个热络就成,用不着做更多。动作多了不好,毕竟两人都尚年轻,就像父亲说的,甥舅俩多有不便,少见面是最稳妥的。 她闲时颇多,开始着手绣孔雀图,薄如蝉翼的绡纱拿绷轴固定住,横淌过正厅的半间房。她的刺绣手艺师承姑母,辫绣是最传统的技巧,除此之外还有长短针、钉线绣、打点绣、晕裥绣、蹙金绣,名目繁多,代代相传。 绣孔雀很考究,尾羽草木用平针推晕法。孔雀顶上有一棵花树,要用平针和锁绣结合的手法。双面绣在别人看来是极难的,但她十二岁时就能娴熟的操控。只要肯下心思,绣出一幅浓烈而堂皇的绣品不在话下。 蔺氏领人托着新做的衣裳进来时,她正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三十六色花帛高悬身后,铺排成厚厚的帘。她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入了神,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蔺氏移步过去看,这是幅双面异色绣。早前听说她闭门不出是在做针线,却没想到她做的竟是这样的上品。动针的时候不长,才绣了一小片树冠,已然让人惊艳不已。蔺氏不免乍舌,万没想到她小小的年纪,会有这等手段!以往只当她和普通富贵人家女孩一样,了不得熟读了四书五经,会写信,会做些女红。不过现在看来,还真是小瞧了她。 布暖眼梢上瞥见了人影,这才抬头看。见是蔺氏来了,忙记了针搁下手上活计,站起来迎道,“我才刚不曾瞧见外祖母,忒失礼了!”相携了到席垫上,殷勤添茶倒水,“外头这样热,外祖母有示下派人过来传话就是了,何必亲来。” 蔺氏笑道,“我的儿,这趟跑得可值。不来真不知我家暖儿有这样拿得出的好本事!哎呀,真真齐全极了!将来不知谁家有这福气讨了去,单这一双巧手,就能堵得婆婆妯娌不能说嘴!” 边上乳娘顺着话头道,“老夫人不知道,咱们洛阳库里有好些绣品,都是小姐的手艺。这个双面异色绣不算最难的,她还会双面三异绣,绣出来的东西两面天衣无缝,那才是上上的珍品!” 蔺氏听了探身到绷子上看,啧啧道,“可不是!这样巧妙!”她在枝叶上轻轻摩挲,“这是什么针法?绣面细腻得画儿一样,藏针隐线,针脚点滴不露的。” 布暖应道,“回外祖母的话,用的是散套针。这里都是枝枝叶叶,下头树干用乱针绣。还有戗针、施针、打点、擞和针,等绣到孔雀时用嵌条绷了立架绣。”她抿嘴一笑,“舅舅和叶姐姐大婚,我没什么送得出手的。孔雀图绣成了镶个镜框,给他们做贺礼。” 蔺氏点头道,“我料着你叶姐姐定然称心!不过依我说,不如绣一双孔雀妙,图个好口彩,是不是?” 这是一个母亲良好的祈愿,希望儿子媳妇能双宿双栖。布暖勉力笑,“我倒没想到,就依外祖母的,回头再重描底子,添个雌鸟上去。” 蔺氏合了心意,抚掌道,“我的儿,难为你一片心!”忍不住又去抚触,爱不释手的样子,“真好,真是齐全!” 布暖看她那样,只道,“外祖母喜欢么?等这幅完工,暖儿给你绣个普贤菩萨,搁在案头上也好看的。” “那敢情好。”蔺氏道,“只别绣坏了眼睛,转头没日没夜的,就是我的不是了!” 布暖诺诺应了,祖孙两个趺坐着,闲闲聊了一会儿刺绣种类。蔺氏半晌才想起来意,招呼仆妇把漆盘端来,道,“我真是不中用了,干什么来的都忘了。这是上趟给你做的衣裳,才刚裁缝铺子着人送来的。你瞧瞧,样式做工都不赖。你挑一套喜欢的备着,明儿要穿的。” 布暖看了看那堆桃红柳绿,“明儿是叶家舅舅的正日子么?” 蔺氏端茶抿了一口道,“后儿二十二才是,不过咱们明日就要动身。娘家亲眷早一天到是脸面,只有那些人丁单薄的族户才正日子去。” 布暖哦了一声,转过头看窗外紫薇林。风吹枝叶摇,盛夏处处绿意,唯有那片林子红得鲜活烂漫。 舅舅走了十来天了,自从那日宋家闹过之后就再没见到他。她脑子里告诫自己撂开,心里偶尔还是记挂他,只不好问,不好说。又参杂了些怨怼的错综复杂的感觉,乱糟糟惶惶然,如今唯有坐在绷架前才能忘了那些。 蔺氏并不知道她一刹儿辰光动了那些心思,调过视线看廊下人喂鹦鹉,慢声慢气道,“你舅舅走了这几日,算算时候今日该回长安了。明日要往高陵去,也不知汀洲有没有给他提个醒。他一忙,家里事就忘到脖子后头去,倘或耽误了,我可不给他善后打圆场的。” 布暖道,“外祖母放心吧,舅舅上回还和我说一定要去的,今儿必然回长安。要是脚程赶不及,说不定直去高陵也未可知。” “由得他吧,只要他知闲面上交代得过去就成。武将就这点不好,你日后要配就配个留京的文官,好歹日日能看见。”蔺氏摆手,顿了顿脸上换了个极亲热的表情,“我要说了好几次,总归话赶话岔开了。我的儿,你往后别叫我外祖母,忒官腔,显得疏远。学学小家子,咱们长安有叫舅奶的,怕和舅婆混了,也不好听。还是依着东都,叫姥姥就是了。” 这才是真正的表示亲近!一般有爵位的人家绝不这样随意称呼,除非是疼爱到了骨子里去,人前也不避讳。布暖听了忙躬下脊背稽首,“是,听姥姥的意思。” 蔺氏笑逐颜开,“这才像至亲!”复坐了会儿起身指着案上衣裳,道,“回头都试试,别嫌麻烦,大了小了,好立时拿去改。我走了,你歇歇,别一味的急进,来日方长的。” 布暖软语道是,送到门上福下去,“姥姥好走。” 檐下仆妇早打伞侯着,蔺氏直走进荫头里,回身道,“外头热,回屋里去吧!” 布暖绽个笑靥相送,等蔺氏上了夹道,方放下僵硬的双颊。 再添一只孔雀,说得好轻巧,却不知要多费多少功夫去!还有四个月时间,十月里要完工,少不得拼上几十个通宵。 自愿是一种说法,不情不愿又是另一种心境。好好的,为什么偏要再加一只?老夫人大概是不懂里头典故,她总觉得一只是美的,绣上一对,岂不应了孔雀东南飞的谶语么? 她低头慢慢往回走,走了几步又不由眺望竹枝馆,怙惙着他去了这样久,怎么还不回来?已近申正了,莫非当真直接去高陵了么?她先前是抱定主意少见的,但只要知道他在那里,她心里就是安定的。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不是遇着了棘手的事?睦州叛乱明明平息了,难道还有余波,因而耽误了行程么? 她踱到卷棚里的美人榻上坐了,摇了摇团扇,风里夹带着艾草燃烧后的特有的气味。想是玉炉才熏过蚊子,空气里尚且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像拢了一层纱,飘忽忽,远处看得不甚真切。 她倚着围子枯坐,木讷想了很久。于千千万万人中遇见一个他,是多好的一件事!缘分是有定数的,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是刚巧赶上。然后或是错身而过,或是纠缠着,双双跌进滚滚红尘中去。 滚滚红尘……这红尘里有太多陷阱,又有太多让人神往的东西。所以很多人发誓要斩断,使尽了浑身解数,到最后,终究是戒不掉。 她仰起头看天棚顶上成匝的雕花,看了一会儿又闭上。她也期待良人早些出现,年轻女孩哪个对爱情不是心生向往的?久盼不至,渐渐就枯萎了。自己形单影只,却要给别人绣成对的孔雀,想想都很讽刺。 她开始回忆他的脸,线条因为浅淡的笑变得生动,还有温和的眉眼和洁净有力的手指…… 她闭着眼,启了启唇,半吞半含的呢喃,“容与……”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如同馥郁的酒,舌尖上翻滚,便会齿颊留香。她笑吟吟的,上瘾了似的,“容与……” 容与想这丫头八成是在说梦话,醒着时哪里容得这样放肆,敢对他直呼其名。不过她的嗓音糯软,喊他的名字,就有股难以言说的脉脉的柔情流转。没有棱角,但直指人心。 他才从睦州回来,满身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清洗。走到烟波楼前正看见她在卷棚下,悠然仰着,和他的身心俱疲不同,她脸上透出的,是种让人望尘莫及的坦然。 他忽然感到突兀的强烈的对此,他在睦州时虽忙,闲暇尚能想起那日她在廊庑下极力克制的神情。他走得匆忙,原本想知会她的,没能腾出空来。离开长安几日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料她还生闷气,等他回来了也不见得会有好脸子。 她在练习叫他的名字,是不是说明她也牵挂他?他思忖着,又悚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里。各处伺候的人多,他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来看她,似乎不合情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认同布家乳娘的说法。他也无奈,心中无一物的时候是坦荡的,只有落了尘埃,才会下意识的想要遮挡。 他轻轻退后,下台基的时候脚步急切。这个时候碰个正着,场面比较难控制。他拿捏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处理,究竟是该冲她笑,还是应该板起脸,狠狠把她训斥一顿。 第五十章 苦麄 玉炉收衣服路过卷棚的时候咦了一声,“睡在这里干什么?熏得尽蚊子,熏不尽蠓虫。仔细过会子咬得满身毒包儿!” 布暖手臂往后撑了坐起来,“没睡,打会儿盹。” “那不回房里去么,眼见着天黑了!”玉炉来携她,“快些起来吧,入了夜高台上风大,没的着了凉。秀那里嘱咐伙房炖鸡汤,加了高句丽的参,说要给你补身子的。” 布暖扶额呻吟,“怎么又要吃参,补多了鼻衄厉害。” 玉炉说,“不会,高句丽的参同我们的老参不一样,人家的参性凉,不上火。是六公子睦州道上得来的孝敬,统共六枝,四枝给了老夫人,两只拿油纸包了差汀洲送来的,还叫别声张呢!” 这么说舅舅已经回来了?布暖听了回过神来,忙朝醉襟湖上看,竹枝馆的窗口果然掌了灯,岸上婢女正吹了火折子,把水廊上悬的小灯笼一盏一盏点燃。 她扭身问,“六公子什么时候回府的?我怎么不知道?” 玉炉瞠目道,“先头六公子不是来瞧你了么,你竟不知道?哎呀,你这倒头睡的功夫果然练到家了,婢子除了佩服,也没别的话可说了。” 她喃喃着,“他来过了?哦,想是迷瞪了会子,倒没察觉。” “我料着你是忒累了,绷架前一坐大半日,真睡着了也没什么。”玉炉开解她一番,又兀自在那里嘀咕,“等你高陵吃了酒回来,秀说要和老夫人讨个恩典,咱们楼里自己开火仓,吃什么随意,就不用大厨房里送来了。要加个什么菜,打从十几双眼睛下头过,虽没什么酸话出来,自己也觉着硌应。” 布暖心不在焉的应了,有一阵兴起想去见见他的念头。他窗台上的灯似乎有着无比的吸引力,她像只飞蛾,如果有翅膀,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但是不能够。她转而偃旗息鼓,从宋家找上门来那天起,她就暗下了决心。舅舅再好到底是男人,男人的世界她不了解。不要带着好奇心想要靠近,靠得太近容易被灼伤。并且他是属于别人的,她多看一眼都像是窃取,是觊觎,是贪婪,是垂涎……总之不堪到极点。她不能让自己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就算无依无傍,仍要有一身铮铮傲骨。 她决然转身,她何时何地都是通透的,只是不敢去细想。那是朵炫目的花,在那里就在那里吧!不要去触碰它,稍有不慎,便会凋零。她曾听母亲解过佛学,记得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虽然她心里充盈得满满的,但有些话不可说,一旦失了口,连最孱弱的一丝牵绊都会断掉。 她应该像刚来长安的时候那样,对舅舅没来由的惧怕,对他如敬神明,这种心态才是正常的。即便是依赖,也要有分寸。 她吁口气,挽着画帛直走进楼里。秀和香侬正在捣鼓新做的衣裳,比款式,论花样,计较了半晌,方定下件藕合色勾金缠丝纹襕裙。然后就是一应的头面、配饰,连鞋都是斟酌了许久的。秀说要富贵典雅的,于是选了镶米珠的高头重台履。 布暖给折腾得久了,懒散得扶不起来。往席垫上一瘫,抱头道,“我就是去吃个喜酒,又不是我成亲,打扮得那么好看做什么!” 布暖一向是掌上珠,从前有气喘的病根儿,养在深闺里不常和外头有接触。生的又是副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她这年纪的,换了别人家的小姐,嘴上不说,肚子里门儿清的。大唐民风如此,最最爱凑热闹。但凡有喜事,主家亲戚朋友自不在话下,就是不相干的,半道上还要设路障讨喜钱,几乎全城的青年才俊通通倾巢出动。这样的场合里,姑娘后生精心妆点好,相看相看,或说上几句话,打听好了哪门哪户,转天就能成就姻缘。 这是八辈子遇不上的好机会!姑娘走出去,不用戴幕篱,呼奴引婢,跟着家里长辈见人。叫人家爷娘瞧上了,有的当即就和女家说亲,要把亲事定下来的。叶家是官宦人家,来往亲朋横竖非富即贵。不管怎么样,多条出路总是好的。那日争奇斗艳的姑娘多了,不考究,便失了出头的锋芒,谁能注意到你呢! 秀闷头收拾细软,一样一样把钗环拿出来比,边道,“我指着你引个好姑爷回来呢!凭着你的人才样貌,再加上上将军的名声威望,多少名门大族的郎君上赶着凑趣儿!你自己留些意,倘或有合眼缘的,记下了告诉老夫人,求她给你做主。” 布暖知道乳娘少不得扯到这上头来,便敷衍着应了,问,“乳娘去不去?” 秀只是笑,“这样场合姑娘得带小丫头,都知道要郎君了还拖着乳娘,说出去没的给人笑话!我留下看家,也过两天消停日子。你领着玉炉和香侬去,叫她们帮着瞧瞧。姻缘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若是错过了,也许一辈子都寻不回来了。” 秀说的时候脸上总有淡淡的哀愁,布暖仰头看她,“乳娘,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叫你一生忘不了的人?” 秀沉吟起来,视线像是穿透了重重高墙,出了会子神,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那么久的事了,都忘了。” 女孩子们对这个有着无比的好奇和热情,玉炉狗皮膏药似的粘过去,不停的摇着撼着,“秀,奶爹不是最让你心动的人,是不是?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同我们说说吧!” 秀给她缠得受不住,便在矮几边上跽坐下来。看看眼前几张鲜活的年轻的脸,她笑了笑,“人这一辈子,很多事都是不完满的。或者是有了残缺,才更显得历久弥新。我的那段情,也许都不能算作情,只有自己知道罢了。我入布府前一直在洛阳乡下的村子里,那里是一村一姓,家家户户都有关联。有一天搬来了一户外姓人,他家有个儿子,生了双巧手,做的木匠活四里八乡有名气的。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和他经常照面,但从不说话。我那时候年纪小,见了他连头都不敢抬。到如今,单记得有个春天的傍晚,我在屋后的桃树下站着,他正巧路过那里,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秀的话顿住了,久久不再言声。她坐在那儿,眼里有惆怅和惘然。玉炉不依不饶的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低下头掸了掸襕裙,“后来我许给了高家,他也有人说媒,娶了村头的一个姑娘。男婚女嫁,从此再没见过面。” 众人惋惜不已,“本来也许能有好结局,为什么不说呢?白错过了好姻缘,可惜了儿的。” 布暖问,“乳娘,你后悔么?如果那时候勇敢一些,现在可能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生。” 秀仍旧是笑,嘴角向一边歪了歪,“后悔什么?是你的,终究跑不掉。不是你的,即便曾经近在咫尺,还是会从指缝里溜走。像水,拿手掬,终归掬不住。” 上了些年纪的人,经历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转瞬就淡忘了,有些却深深刻在脑子里。能够记住的,大多带了些遗憾。人总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越是记忆犹新。 香侬托腮长叹,“这没头没尾的,听得人难受。明明常遇见,为什么不搭个话呢?和心仪的人过日子,方不枉此生啊!” “这个可说不准。”秀换了个泰然的神情,调侃道,“三十年前一枝花儿似的模样,三十年后怎么样呢?头也秃了,背也弯了,站在那里攮个肚子,像是身怀六甲,这样的瞧着也未必好。” 众人笑着附和,附和过了,心里到底觉得遗憾。一起老迈,一起鹤发鸡皮,其实也是福气。 秀看她们一个个蔫头搭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解嘲道,“成了,我一把年纪,还和你们这些孩子说这些个,倒成了为老不尊。快别琢磨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事事称意。寻常人,谁没有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这话又叫人发笑,玉炉掩嘴道,“瞧瞧,府里待久了,诗经也能糊弄两句了,这就是好处。要是嫁了小木匠,大概只知道锅碗瓢盆,整日里围着灶台转。” 秀自己也认同,“这话是在理的,有一得必有一失。倘或不是嫁了她奶爹,这辈子该当是个农妇,种地纺纱,不出村子一步。”言罢谓然长叹,“可也保不定男人和闺女不会那么短命,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 说起这个的确叫人唏嘘,秀的人生,悲剧占据了大半部分。她嫁的男人是布家的家生子,原先管着布府外头几处产业,相当于外管家的职务。为人也挺好,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没和谁红过脸。这样的好人却不长命!事实证明男人遇到打击,承受能力甚至不及女人。秀的女儿生来有不足,养到十三岁上就夭折了,自此之后奶爹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后来赶上庄子里收租,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大病卧床便没能再起来。拖了大半年,怎么吃药都不顶用,一日瘦似一日,到底是撒手去了。 死了的人超脱了,活着的人是最可怜的。秀没了丈夫,没了女儿,如今只剩孤零零一个人。 她触到了痛处,忍不住潸然泪下。布暖倾前身子去揽她,“乳娘别哭,你还有我。我和奶姐姐是一样的,日后我听你的话,孝敬你。” 秀哽了一阵掖掉眼泪,因道,“正是,我要不是瞧着你,还活着做什么?只要你好,我别的什么都不稀图。眼下要紧的就是婚事,这会子大好年华不着急,岁数转眼就大了,到时候再要挑好的可难。” 布暖怕驳了她会惹她更难过,唯有点头称是,“乳娘放心,儿都记住了。这趟到叶家吃席,定然要睁大了眼睛瞧。但凡有合适的,就让她们去扫听,回来再告诉你。” 秀笑得很无奈,“你这孩子只管呲达我,打量我听不出来么?要你们去扫听?老夫人在那儿,你留神在边上陪侍着就成。” 第五十一章 欲语 五月二十二是叶蔚兮大婚的正日子,娘家亲戚要提前一天到贺。 蔺氏是个急性子,才过四更就打发人来传话,叫大小姐早早起来,早些收拾了,坊门一开好上路。 布暖离了胡床,刚下地的时候有些懵,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站在那里傻愣愣的发呆。 屋里人开始忙活了,端了青盐来伺候她漱口,绞好热巾栉给她净脸。然后描眉画目,盘发插步摇。前一天备下的东西往她身上一通狠堆,再推到镜前让她自照,花团锦簇,倒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头扶鬓,一头嘀咕,“舅舅大约是老了,眼神不济了!明明我打扮起来很好看,他偏说不好。胭脂不好、衣裳不好,什么都不好。” 众人笑她,“又在那里顾影自怜,也不怕酸倒别人的牙!” 香侬来给她抿碎发,“妆也分好几种,上回那些嬷嬷本事不好,糊墙似的,左一层右一层,我瞧着都惊出一头汗来,难怪六公子要说。”她又笑,“我今儿是按着六公子的意思给你打扮的。他不是觉得石榴娇不称你,要嫩吴香方好么?才刚试了试,果然还是六公子有见地!以往总觉得嫩吴香颜色太淡,如今一试,淡虽淡,却有那些浓晕没有的别致。” 布暖盯着颊上看了半晌,发现这晕品的确是不赖。然后开始腹诽,男人家,对胭脂水粉那么了解做什么?要练成这样毒辣的眼光,不知是瞧过多少女人去了! 她泄愤式的哼了一声,“哪里别致?一点都不别致!香侬,还给我擦石榴娇!” 玉炉捧着袜子来,边给她套上,边仰头看,“这就很好,比那天对付宋家强多了!石榴娇太过凌厉,更适合丰腴的美人。你还是安生些,用浅淡的颜色就尽够了。” 布暖还是很不屈,撅着嘴打量许久。不可否认,这种平和的颜色比大来大去的狂狷更适合她。有一点惨戚,却又有种耽于逸乐的松散。就像烟囱口的月亮,迷晃晃,触手可及。 她扭了一下身子,抖了抖臂弯里的画帛,装模作样纳了个万福。啧,她的心花一朵朵开足了——哟,镜子里的美人是谁哟?瞧这通身的气派!半臂掩映里朦胧透出玉条脱的轮廓,她撩起薄薄的布料打量,得意的认为,自己扮上了不说倾国,倾个城还是可以的嘛! 众人哧哧的笑,她转过身来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强自做出威严来,挑着眉梢道,“笑什么!我的团扇呢?” 槛外的婢女探身进来通传,“六公子在抄手游廊里,问娘子扮好了没有?若是好了,这就过门上去吧!” 布暖手上一顿,回头看看玉炉和香侬,那两个人整衣衫,捋头发,一乎儿就收拾停当了。 本来还想磨叽阵子,让他在外头喂喂蚊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小肚鸡肠,似乎不太好。遂威武的一挥手,表示大军开跋。 从烟波楼这头沿游廊下去,舅舅就在地势平坦处的岔口,想是特地从假山那面兜过来等她的。 十来天没见,她竟感到生疏。他长途奔波黑了些,却是眉眼浓鸷,愈发英武豪迈。她瞬间气馁,又像头回见面那样,两个人差了一大程子,她在他面前拘谨不安起来。 她低着头,缩肩弓背的挪过来。他陶然想起昨天傍晚,她闭着眼睛叫他名字时候的样子,嘴角含笑,眉宇宽广能容纳天地似的,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启了启唇,想说什么,瞥见她身后两个随侍婢女,蓦然沉寂。 布暖一板一眼欠身,“舅舅万福。” 她这样子见外,倒惹得他莫名困顿。他拢起眉抬了抬手,“免礼。几日未见,你礼数上倒有寸进。” 她语塞,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他的话,只得含糊唔了声,“舅舅路上辛苦,昨儿我睡了,没能迎舅舅,对不住了。” “客套什么!”他有些沉不住气,转身道,“我离京几天,叫你认不得了?” 她不吭声,闷头跟在后面。他突然觉得灰了心,甚至连头发也要灰了。这是很大的一种失望,他以为分开了十天,再见到他她会羞涩的欢快的纵上来,纵到他怀里,纵到他肩上,会扬着笑脸说“你回来了”,可是没有。她客气而疏远,眼里有陌生的退避和怯怯的荒寒。 莫非还在为睦州之行前他的几句话不快么?还是她乳娘又同她说了什么,以至于她像变了个人? 他边走边忖,琢磨了好久,似乎是想明白了。他一开始设想的方向就不对,他们的甥舅关系里,原就不该出现那些场景。是他糊涂了,他怎么能希望一个及笄的大姑娘,还像孩子似的不避讳,对他有言语上的,肢体上的依赖和纠缠! 他松懈下来,背着手往前走。凉润的晨风吹起衣角,他无谓的扯动嘴唇,不防笑得萧索又可怜。 布暖渐渐落后,他人长得高,步伐也大,她跟得有些吃力。所幸离大门不远了,她干脆放慢步子。他愿意快就快吧,大概是对侍从有话要交代。自己横竖是不急的,慢慢吞吞,且走得悠游自在。 容与回首一顾,见她不甚上心的模样自觉失望。眼里的光猝然黯淡下来,叹息着看东方的天,地平线以上是无际的蟹壳青,淡淡染了一层钧窑胎底上才有的紫晕。 再过一柱香,太阳该升起来了。 她迈出朱红的高高的门槛,停在一侧石狮子旁,问门上管事,“老夫人还没出来么?” 那边管事还未回话,容与便道,“打发人往渥丹园看看去,老夫人收拾停当了就请过来,门上车辇都备好了,只等老夫人发话。” 小厮领了命,撒腿跑进门去了。布暖兀自摇着扇子挪到台阶下,朝坊道那头张望,天色还不太亮,远处竹林和日光下的完全不一样,透出乌油油的墨绿,看着有些瘆人。 她不和他说话,他站在车前颇无趣。顶马的辔头、缰绳、嚼子套车时定然都按好的,正因着他无措,便想着找些事做,于是一一重又检查一遍。 “舅舅?”布暖到底没忍住,她伸着脖子看他,“你忙什么?” 他哦了声,故意拉拉笼头,“没什么,瞧瞧辕套得好不好。” 她又左顾右盼一阵,“你今儿不上朝么?” “嗯,我告了假,这两日是闲的。” “你才从睦州回来,跋涉那么远……今儿坐车么?骑马多累得慌!” 容与调开视线,“我要给你们开道。”她咬着嘴唇思量,开什么道?她们又不是皇帝,还要镇军大将军警跸!她也骑过马,知道英姿飒爽是一码事,屁股受罪是另一码事。她就是心里不舍,十天睦州一来回已经那样辛苦,才歇一晚上,今天天蒙蒙亮又要往高陵去,他又不是铁做的! 可她不好把想法说出来,说了大家都尴尬。她私底下操心他,不时的乜他一眼,为什么他却不看她?她大感不快起来,今天是照着他的意思梳妆的,他有什么道理不看? “舅舅。”她幽怨的唤。 他终于转过脸来,不明所以的样子。她展开手臂,一尺宽的金丝画帛像柔软的水,直泄到地上去。她说,“我今儿的打扮怎么样?是不是还像宋家来闹的那天一样?” 容与气短起来,要说这丫头长大了,还真是活打了嘴!一副耿直的脾气怕是千年万年都改不了,哪里有姑娘这样直剌剌的?他被她问得胸口打突,进退维谷间复仔细打量她。上次她们把她照着知闲的样儿收拾,扮演的是别人。他许是潜意识里抵触知闲,不想把她们摆在一处比,所以才会诸多挑剔。这回她就是她,他也没别的话可说,她天生一张精致的脸,略施粉黛便能赏心悦目。若是打点过了头,反倒掩住了纯真的美,变得俗丽并且市侩了。 她眨着大眼睛,似乎很失望,“你怎么不说话?” 容与醒过味儿来,微点了点头,“好。” 就这样?她以为他至少会点评一下铅华、发式什么的,毕竟他挑刺是很在行的。这回惜字如金,大抵是因为有所改善,但还没有合乎他的心意。 “你一定还是觉得不好!”她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我哪里有知闲姐姐美,你别拿我同她比。她是真牡丹,我就是朵喇叭花。” 他愣住了,闹不清女孩子怎么那么难伺候。这小性子耍得!他不是说好了么,说好还不成么? 边上的汀洲一直没出声,眼见着这位大小姐要哭要撂挑子走人,六公子还怔在那里没法子应对,身为上将军得力小厮的他按捺不住蹦了出来,捧着将军剑直点头哈腰,“大小姐别误会,咱们六公子平常从不轻易夸人的。军中将领最严谨,文臣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武将可不同。要得上将军一句好,那就是真的好,比得过酸儒一百句的赞美!” 她别过脸去,“算了,横竖不是打扮给他瞧的,他说好又怎么!说不好又怎么!” 容与心上微沉,眼里阴霾攀升起来。下死劲握了握手里的蛇皮鞭,面无表情的说,“蓝笙今儿到不了高陵,他要去也是正日子,得等明日。” 布暖叫他回得语窒,一口气噎在那里吐都吐不出来。只觉得他实在是个狠戾的人,张张嘴便能让人绝望。这里不单他们两个,还有那么多的仆役士卒。他这句话出口,自然就把她和蓝笙联系到一起了,如今谁不知道?还要背什么人! 远远的,老夫人被人簇拥着朝门牙上来。她转过身看容与,干笑道,“舅舅不懂,这叫长线放远鹞,脸上光鲜是最要紧的。” 他措手不及,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顺着他的话茬,生生把他回了个倒噎气。待要驳斥她,她已经翩然往槛内迎接老夫人去了。 第五十二章 孜煎 因着天热,贪图坐得宽绰,蔺氏和布暖分了车,吩咐各自随意不必伺候。 原本玉炉和香侬该当是扶车随侍的,布暖体恤她们,怕一路走累了,且又是得脸的大丫头,便准她们同乘。 这同乘的日子不好过,三个人分占了三面围子,布暖摆个臭脸也不说话,弄得那两个人讪讪的。玉炉是个话痨,平素小奸小坏的没忌讳,正经时候却满懂得察言观色。布暖心情好的时候也爱插科打浑,不端什么主子架子,凭你怎么和她闹腾,她断不气恼。可一旦她心情欠佳,那么最好是别同她说话,否则等同于惹火烧身。 于是出了长安城门的这两个时辰,大家都尽量保持沉默,目光呆滞了,连嘴巴都要生锈了。 太阳越升越高,车里铺了篾席,还是觉得很热。布暖半倚在隐囊上喘气,香侬忙扒拉出冰婆子塞到她手里,一面探身出去把水囊里的水倒在中栉上,绞干了再拿进来给她掖汗。本来要提醒她仔细脸上的妆,谁知晚了一步。她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通胡撸,等想起来时,早把那些花粉胭脂都卸干净了。 “这倒好!”香侬托着花花绿绿的纱绢兴叹,“一早晨的功夫,全白费了!” 布暖提起这个就来气,使劲蹬了两下腿,“白费就白费了,往后也再不用脂粉了。横竖不好看,丑人多作怪,惹人笑话么!” 香侬和玉炉面面相觑,“这是什么话!谁说不好看来着?六公子不是说好么,你闹什么别扭!” 香侬叹了口气,“你还是小孩儿心性,一时欢喜,一时又上脸子,叫我说你什么好!你没瞧见六公子被你闹得多难堪?他是云端里的人,何尝见过你这样任性的?依我说,他对你是十足的纵容了。在洛阳时夫人就说他规矩大,到了长安瞧府里下人有理有矩的样儿,再瞧瞧你和他说话时候的声气儿……尊卑不分,没上没下,他苛责过你么?你还想怎么的?真该把你的恶行写信告诉老爷夫人,让他们料理你!” 布暖翻翻白眼,“那你听见他扯上蓝笙了么?这事和蓝笙什么相干?” 玉炉很公道的补充了一句,“那是因为他被你气坏了!你这么胡搅蛮缠不讲理的,他八成是头回遇上。” 布暖早前底气挺足的,现下给她们说得矮到尘土里,什么不平都没了。自己回头想想,是有点太纵性了。还好舅舅没有大发雷霆把她禁足什么的,阿弥陀佛,算她的造化吧! 她掀了窗上软帘朝外看,他在车队最前面打头阵。顶着金灿灿的太阳,穿着一板一眼的襕袍,腰上玉带勒出背部挺拔的线条。行惯了军的人,大日头底下走着也无所谓。叫他戴个幕篱或是打把伞,他一定嫌那个有损将军形象。大概只要不穿甲胄,于他来说已经是最松泛的事了吧! 她徐徐把手伸出去,触及阳光的皮肉晒得火辣辣的疼。所幸垄道两侧尚有高壮的行道树遮荫,这一路来倒也繁花似锦。远处的城廓越来越近,她高兴起来,扒着窗口喊,“舅舅,舅舅!” 容与应声看过来,问怎么了。 他坐在马上回头的样子极好看,颇有些魏晋遗风,真正的眉目如画。她痴痴望着,惨戚戚想起一句话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她突然觉得那宋小姐是可以理解的,他这等功勋有成姿容无双的,世间要再寻出第二个来,只怕也不能够。 容与紧了紧马缰放慢速度,退至她窗外。疑心她说了什么自己没听清,便微弯了腰和她的脸保持持平,“你先头说什么?” 不是头一次和他靠得这么近,可每一回都让她局促。她脸红心跳,眼神开始游移,瞥向他身后道,“我瞧前面有门楼,是高陵城到了么?” 他嗯了声,“按着脚程算,再过两柱香便到城门上了。” 他额上有细密的汗,鬓角也洇湿了,几缕碎发缠绵的贴在耳侧。布暖忙回身打湿手巾,从雕花窗的镂空里探出去,“一脑门子汗呢,快擦擦!” 他淡淡一笑,伸手接过来。纱巾蘸了水沉甸甸的,捏在燥热的掌心里有沁人的凉意。掖了掖脸颊,她用的合苏香萦绕在鼻尖。他微顿了手,下意识的停留,只觉这味道说不出的温雅宜人,肺叶里霎时充盈起来。 上将军净了脸,神清气爽的模样愈发朗朗。只是握着帕子又不免迟疑,不知是该递还给她,还是一直带进高陵城去。 这厢正犹豫着,车上人复探出手,扭捏道,“给我吧!湿帕子握着不难受么!” 她似嗔似怨的样子叫他心头一跳,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脑子里迷雾重重,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只得匆匆道了个谢,又打马往前头去了。 玉炉倒在冰婆子旁,拿脸去贴那铜物件。凸雕的纹样上浸出一层水雾,她边揩脸边吃吃的笑,“六公子真客气!晚辈孝敬长辈不是应该的么?还谢,我听着真别扭。” 香侬道,“人家最是严谨,都像你这么不拘礼的倒是好的?”一头又道,“这会子还没进高陵,我嘱咐你,到了叶家要仔细些,别插嘴乱说话,记住了?” 玉炉最烦香侬唠叨,胡乱应着,“碎嘴子!不消你说,我自然知道。” 两个人叽哩呱啦的辩驳,布暖不兜搭她们,自顾自把中栉收好,倚在窗口间或朝外面看。 车渐行渐近,围城的墙头越拉越高,门楼顶上用楷书写了“高陵城”三个大字。她记得书上说过,泾河、渭河在高陵交汇,泾渭分明是高陵最富盛名的的地方。 没来高陵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应该是个够得上郡县级别的都城。其实不然,高陵叫“城”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夸染了。 这个城池着实是小,面积大约还不到长安的三成。不过民生是富庶的,最叫她印象深刻的是高陵的坊墙。长安和洛阳的坊墙一色都是土坯垒成,下个雨刮个风,等天晴出来一看,不是这里坍了,就是那里垮了。高陵的坊墙却是用砖砌的,墙垣顶上还覆着灰瓦。隔六丈挑一盏风灯,款式奇异、不尽相同。似乎不是官府统一配备,满像是各家各户凑份子拼起来的。 “奇怪!”她嘀咕着,“大唐不是有明文规定的么,日落前七刻鸣锣收市便要宵禁了,那坊檐下挑这么多的灯做什么?莫非高陵没有宵禁这一说?” 玉炉探身看了道,“这我知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高陵人,听说高陵以南,自周汉起就有诸多王侯将相入葬。原本这里叫千春,后来就是因为陵寝多了,坟头高了,这才易了名叫高陵的。”她神神叨叨掩嘴,“住在坟圈子里,不点灯能成么?阴气重,亮堂些个,心里才踏实不是!” 布暖捧心道,“哎呀,还有这说头!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有鬼么?” 香侬啐了玉炉一口,“你就整日编派那些有的没的来唬人吧!高陵自太宗起就没有宵禁了,也的确是因着那些王陵。如今这世道,以挖坟掘墓当营生的人不少。不宵禁算是个警醒,好叫那些摸金搬山的有个顾忌吧!至于鬼不鬼的,实没听说过。陵里文臣武将原就是些忠勇的人,生时保家卫国,死后会来祸害乡里么?再者,落葬都要瞧风水,兴许这里有龙脉,是万年吉地。单看城里屋舍院墙,大唐境内,谁能出其右?” 活着是好人,死了也必是好鬼。不论怎么,高陵可以晚间走动,这点倒挺有意思。 说话车马停下来,已经到了叶家门上。外面乱哄哄的一应说笑声,请安声。香侬和玉炉忙下地打帘子,布暖正要挪出来,石青竹帘一下子抬得老高,车外人影聚到门前,四五个仆妇敛衽行礼,知闲的脸从围子后头露出来,伸手来牵她,笑道,“路上辛苦,闷坏了吧?快出来见人。” 布暖甜甜一笑,方把手递到她掌心里。甫下了地抬眼看叶府门楣,雄厚高广。铜钉朱门上大红喜字高挂,门前婢女小厮成行,这样热闹富贵的排场,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要目眩神迷。 那边蔺氏和个贵妇亲热的携手寒暄,布暖细看看,两人五官有些相似,大约就是叶家夫人吧! 知闲领她过去,比着她介绍道,“母亲快瞧,这是暖儿。”又对布暖道,“这是我母亲,同老夫人是嫡亲的姊妹。” 蔺氏笑道,“叫姨姥姥便是了。” 布暖欠身一福,“暖儿给姨姥姥请安。” 叶夫人忙上来挽住了,扶着肩,上下好一通打量。时下素面朝天的女孩儿真不多了,眼前温玉似的皮肤,眉清目秀的相貌,简直让她止不住的惊叹,“真好齐全孩子!瞧这长相,把我家七娘都要比下去了!快来,跟姨姥姥进去。”说着自顾自往府里引,边走边道,“好孩子,今年多大?可许了人家了?” 边上蔺氏打趣道,“你没的唬着孩子!开口就问许人了没有,叫我哪只眼睛瞧你这姨姥姥!” 叶夫人大约真是欢喜,抓着手一时也不放开,应道,“你不知道我喜欢女孩儿么?这么可人疼的丫头,爱都爱不过来!如今姑娘大了,问许没许人家有什么错?你倒是说说!”啧啧又好一阵叹,“瞧这眉眼儿!二房的老四在边上一站,都成个什么了!要不是辈分不对,说给家下六郎,是极好的姻缘呐!” 第五十三章 騃女 布暖知道此六郎非彼六郎,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颤。大唐开国创建了一个习俗,家里儿女以郎娘相称。行五作五郎,行六就唤六郎。知闲是家里老幺,排第七,所以叫七娘。叶夫人口里的六郎自然不是容与,她说“家下”,那么应当是知闲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不能在这个档口找舅舅,找了会惹人笑话,只得作羞涩状把头埋得低低的。 蔺氏在边上帮腔,像得着个宝贝似的大加赞赏,“你不知道,这孩子多可人疼的!我那日给她送衣裳,下头人说娘子在做针线,我料着是寻常女红,也没放在心上。进了烟波楼一看,绷架子、满墙的丝线,好大铺排!你道她在做什么?正绣一面孔雀图!还是个双面异色绣,说要送给六郎和知闲作礼的。那手艺,天衣无缝,真真出乎我的预料!” 叶夫人诧异道,“如今会双面绣的人可不多,怪道人家说相由心生!长得好,又有一双巧手,不去配个公候岂不可惜么!” 蔺氏笑道,“可不!六郎也疼得紧,婚事怕是要亲自过问。上趟楚国公来提亲,硬叫他挡了回去,将来外甥女婿定要精挑细选的。” 姊妹间说话,必要的时候也要藏着些。虽说这事牵扯了贺兰敏之,原就是个闹剧,但就楚国公来提亲本身,还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就像宋家姑娘为容与得了相思病,拒绝的一方永远比被拒绝一方长脸。既然面上有光,为什么不宣扬宣扬?这是上层贵妇的通病,也是天下所有女人的爱好,所以女人之间从来不缺少话题。 叶夫人看了廊下和儿子们聚在一处的女婿,称意道,“他还过问这些个?以往同他说起家里鸡零狗碎的事就直皱眉头,现在倒好了,想是男人家大了,也像个长辈的样子了。”言罢冲布暖和煦道,“我的儿,今日来才好,咱们娘两个能说上几句话。到明儿忙,就顾念不上了。” 布暖抿嘴一笑,“姨姥姥放心,明日我在姥姥身边伺候,也落不了单。” 叶夫人点头道,“果真是个心肝肉,等我操心完了你三舅舅,再来给你说个好人家,且叫你富贵荣华受用不尽。”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叶府的正厅,叶家的富足从雕梁上就可见一斑。柚木刻莲纹的斗拱、彩画织就的滴水出檐、朱红色龟锦纹抱柱、青石台阶汉白玉栏杆,处处辉煌,处处气派。 叶夫人朝廊下招手,拔着嗓子道,“三郎,三郎,新郎官来见见外甥女!” 那边几个男人一同过来了,样貌高低各不相同。布暖也大方,直直的看过去,品头论足了一番,还是觉得舅舅在这群贵胄子弟里最周正,有着日月比齐不可逼视的光辉。 那叶蔚兮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知闲不同,瘦瘦高高的,脸上虽笑着,眼里仍旧有凌厉的光。见了布暖也不用他母亲介绍,以一副长者的姿态审视她,欠着嘴角道,“是暖儿么?你舅舅上次同我提起过你。来家住下,好好玩几天再回去不迟。” 布暖福身给他见礼,淡淡笑道,“承三舅舅的情,先给三舅舅道个喜!暖儿这次是跟姥姥来沾喜气儿的,至于留不留的,一切要听姥姥和舅舅的意思呢。” 蔚兮转头看容与,极尽调侃之能事,“瞧瞧,要听你的意思。想是你又拉个脸子在家立规矩了,好好的孩子叫你管教得这样!” 容与一味的笑,也不应他,越过蔚兮对知闲道,“你上次说找着了蘅昶的孤本,这会儿给我看看。我打发人收拾起来装车,免得后日一早忘了。” 他说后日一早,摆明了不叫留下做客。明日吃过了喜酒,转天就得回长安去的。布暖明白他的主张,见他和知闲低头絮语,便转过身去不再细看。看多了,怕要劳心劳神,得不偿失。 “你在这里陪着姨姥姥说话,我往后园子里去一下。”容与说,拉上了一个白胖胖的大小子,撩袍朝二门上去了。 他缜密小心,叶家人跟前绝不和知闲独处落人口实,有意无意的拖了姓叶的一道,也好表个清白。蔚兮和几个宗族亲戚见他走了都发足跟上去,厅堂里的人转眼都去尽了。 叶夫人叫人供茶点来,无奈笑道,“都是做长辈的,我打量还不如咱们暖丫头,把咱们撂下,只顾自己玩去了。” 蔺氏端着茶盏道,“他们兄弟姐妹好容易聚到一起,且让他们玩去。暖儿是晚辈,掺和在里头也没意思,回头叫容与单带着外头散散就是了。”又问,“你前头说你家六郎,这会子哪里高就呢?” 叶夫人道,“谋了个从六品下的国子监丞,这些庶出的里头算是成器的。不像二房的五郎,”她一脸嫌鄙,“我都不稀罕说他们姐弟,一个个的不中用,没出息,待人三心两意。老大不小了,婚事都成了难题。依我说,都是他们姨娘不济,自己身子是歪的,哪里能立榜样?儿子教不好便罢了,连女儿都不成事,日日窝在房里不死不活的样儿。过会子你看,真真叫人糟心死。” 蔺氏才想起来,刚才那群孩子里的确没有二房的一对儿女,因道,“家下四娘还没许人?” “可不是!”叶夫人撇嘴道,“过年就十八了,这么下去,怕是要留在家里做老闺女。长得不好,眼光又俗气,穿起衣裳来没点儿样子,她娘也不说她。” 布暖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总觉得叶夫人是极端排斥二房的。许是积怨深,连着二房生的孩子也瞧不上眼。其实人的品性和出身是没有关系的,就如同容与,他也不是嫡出,照样不是封侯拜相么! 蔺氏也不爱听她张口闭口“二房、二房”,人都有提不得的短处,她眼下虽是名正言顺的沈家当家夫人,当年到底也是妾室扶上来的,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知闲她妈翻来覆去炒黄豆似的,让她不自在到了极点,遂转了话题道,“我们进门没见着姐夫,明日讨儿媳妇,他这个公爹不张罗么?” 叶夫人哂笑,“指着他,今年年前是迎不进来的。他怕人笑话,外头都不同人说要娶媳妇。我们这里人嘴贱,听说谁家新媳妇进门,少不得一口一个扒灰翁。他脸皮薄,哪里经受得住这个!自到衙门避难去了,万事不问,横竖知道有我操持。” 蔺氏笑起来,“男人家都这个样。你们是好的,至少还有商量。不像我,容与阿爷走得早,十月里他们大婚,全得靠我一个人。” 正说着,廊下婢女通传,说二夫人和四小姐来了。蔺氏算是客气的,领着布暖起身相迎。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传来,叶夫人大皱其眉,别过脸自去吃茶,瞧都懒得瞧一眼。布暖安然站着,见门外进来一对母女。那二夫人容貌平常,穿着褚色罗裙,大团的暗花呈现出飘坠的姿势。若说母亲尚还能看,女儿当真是长糟蹋了。叶家四小姐黑并且胖,给蔺氏行完礼又给叶夫人纳福,布暖从背后看过去,觉得她没有腰身。屁股生得低,所以上半身尤其长。这样的体型,即便是站着也像坐着,更无美感可言了。 她听见身边蔺氏的叹息声,转过脸去看,老夫人眼里参杂着同情和厌弃,是种说不出的纠葛的心态。 “来见过二夫人和四姨姨。”蔺氏无奈拉过布暖,只按先头的身份设定对二夫人介绍,“这是我夫家外甥女,幽州侄女家的丫头。” 布暖欠身见了礼,那二夫人看她的表情有点惊愕,叹道,“外甥女好俊的相貌,神仙似的人物呐!目下许了哪家?” 有儿女的妇人最关心的就是人家儿女的婚配,多多少少是要存一些攀比之心的。布暖有些尴尬,旁边叶夫人乜了四小姐一眼,心道许了谁家你们都没法子比。人家这样的脸孔,就是到了二十也照样嫁高官之主。心里一头诽薄,一头带点刺激性的应,“才推了楚国公的求婚,容与瞧不上眼人家,要挑更称心的呢!” “哎呀!”二夫人嗟叹,“容与自己生得好,眼光也跟着高。这样好的一门婚,推了可惜了儿的!外甥女是美人胎子,自然是不愁嫁的。”稍顿了顿,讪讪对蔺氏下气儿道,“沈姐姐长安那里若是有门道,好歹替我们四娘留意些。这孩子不小了,你瞧,样貌欠缺,拿不出手,如今还没有婆家呢!” 蔺氏听她自揭伤疤反倒讪讪的,若不是走到了绝路,谁愿意这么贬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便笑道,“快别这么说,哪里就拿不出手了!自古只有娶不着媳妇的汉子,可没听说过有嫁不出去的大姑娘!父亲兄弟都在朝为官,这样的门第找不着婆家,说出去也没人信。眼光放低些个,下头官吏还不是任挑么!” 二夫人摇头,“倘或她有外甥女这等长相,我是半点也不愁的……” 蔺氏只是笑,“我们姑娘孩子心性儿,不好和姨姨比的。俗话说娶妻娶贤,你且放心,是缘分未到。哪天顺遂了,只怕你这丈母娘乐不过来呢!” 布暖瞧那四小姐,到底不是木头,听她母亲这通自贬,早就羞愧得满脸通红了。无处可闪躲,抬眼看过来泪光莹莹的。这年代婚嫁问题避无可避,女人到了年纪还没有婆家就是有问题。不论是挑过了头还是别的原因,十六岁往后还游移,便要成为父母心头的伤了。 那二夫人对布暖着实是感兴趣,喋喋的问原籍哪里,多大年纪,几时生辰,家里还有谁……只差没把她祖宗十八代挖出来。 布暖没编过谎话,她这一堆问题霎时叫她慌了手脚,正张口结舌的当口,可巧容与打外头进来了。 第五十四章 晚照 他见了二夫人拱手作揖,“给二姨娘请安。四妹妹也在?我到了府里就没见着攸宁,才刚正要打发人过去问呢,可巧二姨娘在这儿。他人上哪儿去了?” 攸宁就是叶家五郎,叶夫人嘴里那个最不成器的败家子。容与同他其实处得很淡,平时没有什么交集。眼下问他去向,不过是打个岔解救布暖罢了。 二夫人脸上挂不太住,“我一早就没见着他,他上哪儿去从不知会我的。” 容与轻浅一笑,对叶夫人道,“那边府里送毡褥来,蔚兮和知闲带人铺房去了。我这儿闲着,要过‘听自在’瞧瞧去,来和姨母、母亲告个假。暖儿是头趟来高陵,顺带问她愿不愿意一道去。” 自打他从睦州回来就没和布暖好好说过话,她一时好一时坏,弄得他惶惶不安。今早上又夹枪带棍的拌了嘴,他的心从长安悬到高陵,总要寻时候和她细论一论。虽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只要能独处会儿,解释上几句哄一哄,大概她熨贴了,自己也就舒心了。 蔺氏点头道,“暖儿高兴就去吧!跟舅舅外头逛逛,喜欢什么,带些回长安去。” 布暖慢慢站起来,分明极愿意,偏又做出不情愿的样子来,“暖儿要在姥姥跟前侍候。” 叶夫人和蔺氏对视着笑,“知道你的孝心便尽够了,年轻轻的爱玩就去吧。趁着今儿有空,明儿宾客多了乱,要出去就没机会了。” 布暖蹲身道是,回身看容与一眼,又别过脸去。 这时司礼的婢女端了干果进来请示下,叶夫人起身过了目,顺手从食盒里抓了把葡萄干塞给布暖,笑吟吟道,“去吧,跟舅舅出去转转,入夜前回来就成。” 布暖捧了满手葡萄干,也不知怎么料理才好。躬身道了是,就随容与退出厅堂。一头走,一头觉得好笑,她这样大的人还要往荷包里揣小食,又不是三岁孩子。 还好有玉炉,她和香侬原在槛外侯着。见她出来了忙迎上来,也不用吩咐,把葡萄干一股脑儿装进了自己的布口袋里。 “小姐要往哪里去?”香侬道,“奴婢这就拿帷帽来,你且等一等。” “你们留在府里。”容与突然开口道,“她同我一道出去。” 按着规矩,尚未出阁的姑娘要出门该有婢女跟着。不过有家里父兄同行,倒也不必那样刻意。两人见六公子发话不敢怠慢,横竖也在情理中的,便诺诺应着送到府门上。伺候布暖戴上幕篱,放下长长的黑纱仔细别上金丝扣,诸样都准备妥当了,目送他们拐过坊墙方退回府里。 好像要变天了,又因着时候不算早,已经到了申时二刻,太阳没有先前那么烈。眯眼看看,隐在大片的云后面,隐隐绰绰只露出一点炯然的微亮。 两个人没有乘车,高陵城池实在小,容与怕用了车,不消半时就能把高陵走遍了。眼角扫得见她,依旧是优雅从容的姿态。他记得是有话要和她说的,可这刻却又想不起来了。 布暖并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她心里装着事,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空的。她转过脸打量他,胸口有什么涌动着。他有些漫无目的的样子,垂眼看地上,睫毛温驯的半覆盖住深邃的眼睛。他有完美的侧脸,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峰。她不自觉的痴迷,私下感慨,男人的五官长成这样,算是造化了吧! 他大约是感觉到她在看他,调过目光来与她对视。她的脸隐匿在皂纱后面,模糊的一团。他蓦然生出种冲动来,想去掀她的遮面。他差点就那么做了,可她一出声,倒把他惊醒了。 她说,“舅舅,你带我去哪里?” 去哪里……可以去天涯海角么?他不由泄气,不能够的呀! “就是走走。”他嘬了下子唇,“你会弹琴么?” 她笑了笑,布家的女儿,别的可以不会,琴棋书画是缺一不可的。她说,“会一些,弹筝还算拿手。” 他颔首,眼睛微微的弯起来,那眼珠子像池底黑色的曜,上面汪着水,通透得令人不安。 “是去琴行?”布暖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你要买琴么?” 他嗯了声,背着手踱步,脸上是种闲暇惬意的神情,“高陵有个有名的琴师,做琴精雕细琢,九个月出一把,千金难求。我上年去瞧过,他那时还在做雁柱,如今不知怎么样了。倘或做好了,便给你买回家去,闲时好打发时光。” 她觉得奇怪,“给我买?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想买就买。就像有了颗最名贵的珠子,要拿匹配的盒子来衬托。名剑配英雄,名琴自然要配美人。他就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她,这种渴望强烈到让他神魂震荡,却又不知所起。 “我听说你在绣孔雀图,花的功夫太大。照时候算,你一日要在绷架前坐多久?”他拿脚尖一挫鞋前的石子,那石子咕碌碌向前滚去,“别绣了,要怕外祖母跟前交待不过去,我另派人找绣娘替你。总之别再绣了,没的弄坏了眼睛。” 她低声道,“我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你和知闲姐姐成亲,我没有什么可表心意的。” 她的话里有淡淡的怅然,他蹙起了眉道,“那也没必要呕心沥血!四个月赶一副那样大的双面绣,就是在屋里摆着了,我瞧着还是不能踏实。” 她抬手撩起遮幕,乌黑的罩纱对比出她如雪的脸庞。她咬了咬嘴唇,那唇色瞬间饱满莹润,容与慌忙转开视线,才听她不无忧伤的喃喃,“你要娶知闲姐姐了……” 他的心紧紧攥起来,突然意识到和知闲成亲竟是那样严重的问题。他们不是盲婚,还曾两小无猜,原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怎么一乎儿辰光可以让人绝望到无以复加?她丧气,也许是因为孩子式的占有欲。那自己呢?自己的心境又作何解释? 两个人颇有些相对无言的意思,并肩而行,各怀心事。 出了坊院,再往前一点就是街市。高陵地方虽小,却五脏俱全。街边酒肆商铺林立,换做在长安,已然到了收市的时候。这里不一样,这个时辰,行人车马依然热闹往来。 渐至琴楼前,布暖仰头看,檐眉下挂了个巨大的招牌,晚风吹起楼上高悬的绡纱,那漫漫的白色即将一飞冲天的架势,但到最后还是被帘栊上一环一环的铁丝扣住,由不得让人空虚怅惘。 容与驻足,拿扇骨点点前方,“到了,就是这家。” 她听说过“观自在”,这里有个“听自在”,开门做买卖的铺子取了这样雅致的名字,想来老板不是寻常人吧! 她跟随容与进店堂里,环顾四围,墙上密密挂了十几架琴瑟。有的似乎年代久远逾百年,琴身木料呈现出断纹,有种洗静铅华,遗世独立的味道。 她忙着赏琴时,容与已经同店主寒暄上了。那店主四十上下,穿身鸦青襕袍,须眉堂堂,生得这店中琴一样超脱样儿,不卑不亢的拱手笑道,“上将军是稀客,这趟想必是冲着喝喜酒来的。” 容与回礼道,“喝喜酒是一宗,最要紧的是来瞧瞧我的琴。这大半年的,听音先生可替容与铸成了?若这回再推搪,可别怪我不顾君子作派,这满墙宝贝要紧着我挑了。” 他一向是圆融练达的,和这位听音先生说得如此不拘,十成是熟捻透了的。 听音只是笑,回身嘱咐琴奴道,“上我卧房案头把琴取来。”一面引了二位客人落座献茶。 生意人应当是世故油滑的,满肚子奉承阿谀的伎俩。可眼前的店主似厌倦了尘世,话不多,和容与交流也不外乎是谈琴理。 布暖不爱参与,恹恹坐在一旁等待。落日的红光从西窗里射进来,照在一架古琴上,她突然道,“听音先生,为什么不给那架琴挪个地方?太阳落山的时候虽短,它在光里头呆着,也要经受炮烙一样的酷刑。” 听音和容与俱一怔,这话抛出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听音忙起身去放西窗上的竹帘,隔断了日光,只有淡淡疏疏的影投在墙上。他笑了笑,“娘子真是爱琴之人。我今儿疏忽,说话忘了撒帘子,是我的不是。至于不挪地方,说得通俗点,就如同一个萝卜一个坑。定下来的棋局,谁动了分毫都不成,要给它换地方,还真是为难得很。” 这话更有禅机,布暖也不应,见个总角琴奴抱着一人高的琴盒下楼来,立时站起身去迎。小心翼翼将琴请出来,金丝楠木的琴身,浪形岳山,是把二十一弦的筝。 她下指一勾,弦柱铮然嗡鸣,余波久久不散。她直起身冲容与嫣然的笑,“真是把好筝!” 容与道,“听音先生是个中高手,你奏一曲,叫先生给你指点指点。” 听音忙摆手,“指点不敢当,不过切磋罢了。娘子独奏无趣,倒不如共奏一曲,助个性儿也好。” 布暖谦道,“我学艺不精,在二位面前献丑,怪不好意思的。” 容与暖暖望她,温声道,“听音先生是我至交,你只管放开了弹奏。挑首曲子,咱们来个和鸣。” 盛情难却,布暖想了想道,“《春秋望断》可好?” 听音和容与欣然相就,打发小厮燃上一炉香,一个捧埙一个执萧,团团围坐下来。这首曲子起音便是埙的单奏,布暖一直知道舅舅通音律,但真正见他奏乐却是头一回。加之他吹的是埙,那古朴沧桑的音色从他修长的指端流淌出来,便愈发觉得奇异非常。 埙的部分奏罢由洞萧衔接,布暖活动一下手指,玳瑁的义甲在香烟袅袅里揉上琴弦。她是憋了一口气的,自己是名门之后,虽然布家到如今已经没落了,好歹招牌要顾全,不能砸在她手里。还有舅舅,她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要挣面子,甚至有意要和知闲较个高低。 第五十五章 游冶 古筝要弹好不容易,太虚浮了显得空乏,太敦实,一不小心就会勾出木声来。左手的功夫练好了,便可使琴声如美人低吟浅唱,融融生起涤荡灵魂的魔力来。 布暖弹琴的底子和写字是一样的,四岁起就把弹筝诗熟读于胸。每日花一个时辰学基本功,弹一遍复述一遍,这是夫子的规矩。所以到现在还改不了这毛病,手上动,嘴里就默念:名指扎桩四指悬,勾挑剔套轻弄弦,须知左手无别法,按颤揉推自悠然。 容与的埙到后半程吹得就不甚多了,有大段的时间仔细听她抚琴。若闭上眼睛聆听,她的琴技已然能做到心手合一,始达妙音了。可只要瞥她一眼,他就忍不住要笑。她大概是太过陶陶然了,嘴里竟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 《春秋望断》是个悲剧,说的是一对情侣,男人出征抗敌,女人在家枯等九年。夜夜梦里见到情郎,却不知情郎早已命丧沙场,成了茫茫荒漠上的枯骨。 这曲子分上下阙,上阙以男人的角度,描绘出边关壮丽雄浑的景色和战后萧索凄苦的无奈。下半阙刻画女人从满含希望,失望、到绝望的演变。这样的感情,层层递进,浓墨重彩,要奏出精髓来,着实是极艰巨的。 但是她却可以驾驭得游刃有余! 只是曲子忒悲,她的技巧在收梢处做了个华丽的总结。听音是琴痴,沉浸进去就拔不出来。一曲歌罢,眼角濡着泪频频摇头嗟叹。 布暖看他那样,怯怯的觑容与,“舅舅……” 容与对她,少不得又高看几分。心里一时烦忧,一时又欢喜。她简直就是个金矿,会异色绣,弹得一手令人叹服的好琴,如此看来真要许了夏九郎,那才是大大的屈就! “先生的琴果然是一绝,不枉我等了这么久。”容与瞧听音那模样,也犯不上再去问他布暖技艺怎么样了。看天色不早,便道,“先生出个价,琴沈某就带走了。” 听音摆手,“不收你钱,当我送给娘子的。知音难得,谈钱就俗气了。” 容与迟疑道,“先生铸琴为生,这一年尽扑在上头,沈某白白受了这琴,心上过意不去。” “莫积糊。”听音道,“在下家境虽寒素,送人一架琴的能力还是有的。上将军不收便是瞧不起在下,日后也没有必要再来往了。” 容与知道他的脾气,只得作揖道谢。听音送他们到门外,看容与并没有带仆从来,便殷勤招来店里堂官,嘱咐道,“琴重,别叫上将军背着。你拿篾篮来装上,打发人送到叶府去。” 容与卸下肩,笑道,“劳先生烦心了,白送了琴,还要张罗给送上门子。” 听音一笑,两撇小胡子直直翘起来,“我今儿结交了琴友,当真是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下回再来高陵,上将军好歹要带上小娘子。届时咱们邀上三五好友,好好的较较高下,娘子千万要赏脸才好。” 布暖左右手搭在腰侧一福,这种手势里有从容的礼节,表示感激恰到好处。她莞尔道,“先生不嫌我计拙,回头一定要来凑热闹。较高下不敢当,晚辈偷师学本事才是正格儿的。” 听音再三表示敬佩和仰慕,客气的直送出坊院,看他们拐过了门楼,方才依依收回视线。 “听音先生是个感性人,有颗柔软的心,会因为一点点感动泗泪滂沱。”布暖说,微昂起头,“若他在长安,真的是可以常往来切磋的。高山流水觅知音,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容与侧过脸去看她,“男女有别,知音……”他蹙眉,“那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 奇怪得很,按说如今民风开放,抛头露面的女子不在少数。学书画,学音律,很多时候是同男人一道的。布暖不是农家女,不是生活在底层的劳苦大众,她有多种多样的消遣方式。要和男性完全隔绝万不可能,可是他却试图干预!听到她不排斥和男人成为知己,或者可能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碰面,他居然前所未有的反感。 布暖望他一眼,怏怏不语。隔了半天才道,“那架琴你一年前就订了,原本是要送给知闲姐姐的么?” 他摇头,“是自己要用的。市面上琴瑟很多,要称上品的寥寥无几。听音的琴我以前在幽州听人弹过,那时就惊为天人,回了长安便专程去求。他这人古怪得很,满屋子琴都不肯买,只瞧来人量身定做。” 布暖心里偷偷的雀跃起来,给他量身定做的琴,她用着得心应手,莫不是天注定的么?她的脸颊忍不住泛红,忙低下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原本是你的东西,中途被我抢了来,多不好!” 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像是寻常到极点似的,“你用着和我用是一样的。再说这琴连一个大钱都没花,倒成了听音送给你的,你不必吃我交情。”他想了想,又笑起来,“再说你也不是君子,用不着自惭形秽。” 她听了果然嗔起来,“你每回都这样,不笑我就少了块肉么?” 他咳嗽一声装正经,“布暖,你就是这么同舅舅说话的?” 她再也不会欠身说“请舅舅责罚”之类的话了,只勾着鬓角的垂发,在斜阳里娇然乜着他,“姥姥还说你疼我,你疼我么?疼我至于每每以挖苦我为乐?” 疼不疼,大约体会最深刻的只有自己。他是个自矜的脾气,一向以为自己缺乏很多情绪,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性格是否有缺陷。如今懂得了很多,他的内心也可以很丰沛,只不过需要有个人开发,教会他什么是疼痛,什么是珍爱。 她在他身旁,小小的个头,看他的时候要仰着脸。他轻轻笑,“我没有挖苦你,倘或你到北门去瞧我办公,就不会以为这样几句话是挖苦了。” 那倒是,上将军的铁血和他的温文是齐名的。上回目睹他训斥乳娘的场面就知道,他只是错长了一张善类的脸。这样推断来,他对她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那就是说,你是疼我的,对不对?”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在这种“疼不疼”的问题上纠缠。有点像在调戏他,不过感觉很好。 上将军有些难堪,他从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一个粉团子似的女孩儿灼灼看着他,问他疼不疼她。这个怎么回答?放在心里不行么?一定要说出来么? 他抬起食指反复抚触鼻梁,真有些开不了口。琢磨了半天,他语重心长的说,“暖儿啊,我同你阿爹是一样的,没有哪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女儿。” 布暖突然感到寒冷的悲哀,调过脸去喃喃,“这人真没意思,怎么扯上我阿爹了!你多大的年纪,要同我阿爹相提并论!” 他低声长叹,“我二十七了,大了你十二岁,还不够么?” 她脸上挂不住,浮起深深的伤戚来,“二十七又怎么样?你大我十二岁就说同我阿爹一样,凭什么?” 大概世上最大的无奈就是年龄的鸿沟了吧!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多少人为这个怅然若失,又束手无策。 慢慢走在回程的路上,路不甚长,希望一直走不到头。 日落时分,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斜斜铺在青石板路面上。一高一矮,的确像大人领着失途的孩子。 高陵没有收市,就有另一宗好,能瞧见什么是烟火人间。家家户户开始生火做饭了,买卖行没有灶头,就在门前点炉子。拿秸杆引火,投进煤球,整条长街都是呛人的烟雾。然后往炉膛里投山芋,在炉口架上锅子炖肉汤。孩子嘴馋,怕山芋扔着不管烤糊了,便蹲踞在地上揭开炉子封口。隔一会儿拿通条给山芋翻翻身,笑嘻嘻的映照得满怀火光,也不怕热,汗水滋滋从鼻尖上冒出来。 布暖艳羡,远远看见有家酒肆在路边上搭棚子卖南瓜粥。她拉着容与跑过去,那粥在铜锅里翻滚出橘黄的圆浪,热腾腾的瓜气蒸在脸上,使劲嗅嗅,便嗅出种暖老温贫的味道。 她眯着眼睛看他,“咱们吃了再回去好不好?你大约免不了又要喝酒,肚子里有东西垫着,不那么容易伤身。” 他应承的嗯了声,她马上转身朝店堂里喊,“伙计,伙计。” 里面一个穿缺胯袍的小二跑出来,欢快的作揖道,“二位用些什么?快里面请,外头烟大,到熏蚊子的时候了!” 布暖说,“就在外头用,要两碗粥,再加几个小菜。”她转过去撼他,“好不好?” 她这副模样,他的心几乎要化成一汪水。俏语娇憨是她得天独厚的特质,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人能抵挡的。 她拖着他的袖子,笑着征求他的意见。先头一路走,不知什么时候簪子歪斜,钗头上温润的滴水观音就快要载倒下来。他下意识去扶,俨然是换了一双弄音拂弦的手。指尖轻柔,唯恐碰坏了她似的。 “听你的。”他打量她的髻,越发觉得金约也没有戴好。鬼使神差的,像上了瘾,甚至想要替她重新梳妆。 应一部分同志的要求,决定今天加更,时间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记得戳戳哟亲~~~ 第五十六章 难偶 她因他一个小动作羞红了脸,这么的,看似也没什么吧!可她觉得竟是如此亲昵,已然超出了甥舅恪守的度。她开始惶惑,她要的不只是长辈的关爱,这种感觉糜费又折磨。到底是哪里不对?哪里出了差迟?不该是这样的…… 她迅速转过身去,脑子里空无所有,却假作很沉着,对小二道,“拿两把蒲扇来,咱们自己打蚊子。” 话音方落,老天爷很不给面子的响了个闷雷,一乎儿天就暗下来,居然要下雨了! 容与打远儿看看,这里拐过两个坊院就是叶府,如果现在甩开大步跑一跑,或许用不着淋雨就能回去。可是她还没喝上南瓜粥,加之他也有些懒散,并不想走得那样急。 因为下雨耽搁了功夫,应该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吧! “回头雨打进棚子里去,弄脏了衣裳,还是到堂子里去。”他撩袍子带她进店里,这是间酒肆,招待的是酒客,像他们这样单为了喝粥来的是独一份,于是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 布暖倒坐不住,“不知要下多久,怕姥姥要找我们。要不跑回去吧,兴许还来得及。” 他不说话,拿勺子搅那黄澄澄的粥汤,一头搅一头吹,完全像是没听见。 布暖泄气的朝外看,叶家今天忙得很,自己是外人,闲逛逛也没有什么妨碍。他不同,他是半子,也事不关己的闹失踪,万一惹得人家不高兴了怎么办? 送酱菜来的伙计很会做生意,不失时机的说,“瞧二位不像本城的人,想是来走亲访友的?莫不是叶府的贵客么?若是的话不着急,小店有伞,或是叫叶府差人来接也使得。若不是,更方便了!小店楼上还有一间上房,郎君和娘子歇在这里,小店定让客官们宾至如归。” 布暖无比尴尬,上将军在长安赫赫有名,到高陵沦便为寻常路人了。一间房?什么地方叫别人误会了,每每把他们认作夫妻。一而再,再而三,这种事情是可以传染的么? 容与懒得去辩驳,只把吹温了的粥推给她,缓声道,“阵头雨下不了多久的,晚些回去,天一黑夹道上点了灯,照旧亮堂得很。” 她略思忖了也觉得不碍的,有他在,犯不着她去操心那些。只是想起上回溅了一身的泥泞,心里又不大自在,哀声道,“这鞋是乳娘新做的,上头米珠缝了大半夜,要是穿一趟就毁了,我没脸和乳娘交代。你瞧眼下光打雷不下雨,撒丫子跑得了。” 他听了她那句“撒丫子跑”觉得挺有意思,那是东都的方言,和幽州差不多,带了点痞味,不像长安话这么生硬绕口。 “半道上淋了雨就好受么?喝你的粥,旁的撂下别管。”他舀了勺南瓜咂咂,味道不见得好,不过甜嘶嘶的,也能凑合。 布暖见他笃定,便也无话可说了,搂着粥碗只顾闷头吃。两勺粥汤下肚,头顶上雷声大作,转眼就就是一场豪雨。 先前官道上常见人骑着马飞奔,大抵是替叶家办事的。现下街市上人都绝了迹,唯听瓢泼的雨声,和几个酒客家长里短的聊。嘈嘈切切从科举聊到战争,又从皇家秘闻聊到叶家婚礼。 有位仁兄道,“障车的都打典好了,西门上的一帮子伶倌和相公伸着脖子等呢!等叶家老三进了门楼就拦下,要吃要喝,也难为难为他。” “算是给季林报仇,昨儿我上清水坊,人家连客都不见了。和叶三好了一场,临了人家正正经经要娶新妇了,难为咱们小相公,哭得泪人儿似的,造孽哟!” 旁边戴纶巾的那位说,摇了摇头,“这叶三不是个东西,好歹交代一声把那烂摊子打典妥当吧!瞧咱们小相公手无缚鸟之力,好欺负的么?” 众人喷笑,“贫嘴混说!人家是官,对那些小倌要什么交代?原就是个玩意儿,玩过就撂。大不了以后另置个房产养着,想起来睡一晚,谁也不当真。香火子嗣是头等大事,季林有本事,你叫他生个孩子出来,我料着他要是成,叶三必定也愿意把他接回府里去。” “横竖西门相公们憋着气呢,还有障车歌,我唱你们听听?”另一个纨绔打扮的敲着折扇扯嗓子唱起来,“儿郎伟!我是诸州小子,寄旅他乡。形容儿窈窕,妩媚诸郎。含珠吐玉,束带矜装。故来障车,须得牛羊。轩冕则不饶沂水,官婚则别是晋阳。两家好合,千载辉光……” 布暖侧耳细听,也没觉察有多剑拔驽张,唱得还挺婉约含蓄。不过得知叶蔚兮有龙阳之好,并且对坊间如花小倌人始乱终弃,这点很令她愤慨。咬牙切齿的嘀咕了半天世风日下,撇一眼容与,他老神在在,银匙却捏在手里,半天没动一下。 布暖对这些小道消息最感兴趣,伸长了耳朵接着探听。那边桌上几个人对这段唱腔也有诸多疑议,“到底是些不中用的假娘们儿,八百年没障过车的!唱得这么个模样,是卖屁股还是讨东西呢!” 那个唱歌的说,“后头还有好几段,我没心肠一段段的唱,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们是些站干岸的人,就想瞧热闹!叶家是什么人家?自己做官倒罢了,还有个将军女婿,清水坊里敢闹?办你个强梁打劫,大刀一挥通通就地正/法,你再闹试试!” 有人拍后脖子,“官大一级压死人,还是作罢吧!没了季林还有李林禾林,倒怕小倌死绝了吗?最不济,自己的手是空着的,哪里就憋死了!” 那些没口德的男人们哄堂大笑,“怪道每回见你手指头都是干干净净的,想是常不叫他闲着。” 布暖听得一头雾水,转过脸问容与,“什么手指头?” 容与悚然一抖,勺子差点掉下来。张口结舌了半晌才道,“这是男人的荤话,你听他做什么!” 布暖见他脸红脖子粗的,估摸着不是什么好话,也就不再追问了。自己反反复复的计较,叶蔚兮是什么样的人权且不论,大唐好男风不算稀奇事。可舅舅呢?他常有官场应酬,时候久了,不会在哪个司教坊也有相好的吧! 她被这个设想唬住了,怔怔的问他,“舅舅,你喜欢小倌么?” 容与瞪她一眼,“脑子里装的就是那些?你何尝听说我喜欢小倌来着?再混说,回去罚你面壁。” 她急忙摆手,“我失言了,舅舅别当真!我是想,你同蓝笙那样要好,每每还拿他呲达我,莫非你同他……” 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居然让她把他和蓝笙联系到一块儿去!他颇无力的告诉她,“你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回,往后再提我就家法管教你。我没有那些怪癖,官场中声色犬马着实是多的,依着如今的官职地位,但凡有点意思,甚至不必动口,自然有人替你备好了送进屋里来!只是男人大丈夫,头顶天脚立地,不屑干这等龌龊的勾当。”他乜斜她,“不单是我,连蓝笙,我也担保他没有这种事。” 她松了一口气,“如此方好。倘或都像叶家舅舅那样,我以后就不同你们说话了。” 他哭笑不得,“蔚兮这么丢人的事叫你听见了,你不许宣扬出去,知道么?” 她反感的直撇嘴,“你太瞧得起我了,我才懒得说这些污糟事儿,又不和我什么相干?” 外面电闪雷鸣,天已经全黑了。一道霹雳打下来,穹顶就像个煮裂了的蛋壳,蛋黄从裂缝里滋出来,一片触目惊心的亮。那雷声仿佛在天灵盖上炸开了,不是从远处隆隆传来的那种,就是直接劈在头顶上。璀然的巨响,吓得她瞬间呆若木鸡。 容与探手过来在她背心轻拍了拍,“一个雷,值当吓成这样!” 他的手指坚定温厚,隔着巢丝半臂轻微的一个抚触,直要烙在她心上似的。她下意识用力摁摁太阳穴,心想她大约是神经绷得太紧了。他们牵过手,他还给她揉过脖子,背上安抚的拍一拍,够得上叫她胸口鼓噪如闷雷么?可是她的确对自己的反应无能为力,她开始意识到某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像夏日里墙头上的藤蔓无尽蔓延。又像是城外混浊的渭河水,一气儿就把她淹没。 “舅舅。”她艰难的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深渊里。她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她对他不是单纯的甥舅之情。在人群里找到他,他理所当然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眼睛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会因着他的无尚辉煌感到骄傲,仿佛他不属于别人,就是她一个人的。 她几乎被自己的想法吓哭了,惶然去抓他的手,颤抖着嘴唇喃喃,“舅舅,我怎么办……” “怎么这点子出息!”他只当那是女孩子不经吓,打个雷就成了这副模样。笑着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一个指尖接着一个指尖软软的摩挲,温声道,“不怕,打不到里头来。你听,雨势小了,过会子就停了。” 她茫茫摇头,不是这个,她没法说,寻求不了任何人的帮助。唯有闷在心里,闷到肠穿肚烂。 那边喝酒的几个人不厚道的哈哈大笑,“小娘子胆儿小,郎君还不好生安慰安慰?莫怕,不做亏心事,雷公爷找不上你。” 边上人附和,“是这话!不说别人,就说那周国公,干了这么多背天逆伦的事,如今不是也好好的么?眼下带了几个胡姬在源头驿快活着,大约是冲着叶家婚事去的。” 容与拧起了眉,本来料定了贺兰敏之不会来高陵,谁知他竟已经到了!他转脸看布暖,两个人默默对坐,一时无话。 第五十七章 凉生 雨停了,天也黑透了。坊墙上点起了灯笼,一溜桃红柳绿的花式,馨馨照着夹道,氤氲的湿气里掺杂了混沌的流丽。 青石板铺就的路排水做得不好,映着灯火,能看见一滩滩颤动的反光。布暖缄默着,只贴着墙根微高起的地方走,看上去拘得慌,并且似乎心事重重。 容与摸不着头脑,他本打算让店里伙计往叶府跑一趟,叫那边派一乘辇来。可她闷头就往外跑,他不得不放弃计划追上来。 “暖。”他去拉她,“怎么了?可是为贺兰的事担心?” 换作以前,她一定会觉得惧怕。可现在,有更叫她心惊胆寒的事,于她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敌人另有其人,不管怎样都能找到抵抗的法子。一旦要打倒的是自己,这种惶惑无依简直让人发狂。 刚来长安的时候她满怀憧憬,也曾暗下过决心,如果爱了,要不顾一切的追求,要大胆把自己的爱慕说出来。谁知老天和她开这样的玩笑,如今哪里容得她开口!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的爱情成了见不得光的最肮脏的秽/物。她悲哀的意识到,她的幸福生活到了头,接下来该为自己的轻佻率性赎罪了。 她别过脸,轻声哽咽,“不是为这个。” 他叹了口气,撩起袍角掖在蹀躞带里,到她面前半蹲下,拍了拍肩头道,“上来,我背你。” 她站在那里没了主张,她已经长成大人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日渐丰盈。如果要贴得那样紧,两个人都免不了要尴尬。 “不必了,我自己走就成了。”她慌忙摆手,像要甩掉粘在自己手上的令人作呕的东西。 他是个强势的人,一直都是。也不听她推诿,简单重复了一句,“上来!” 布暖无可奈何,硬着头皮伏在他背上。要注意姿势,又担心自己仰得过于厉害,叫他背得吃力。便悻悻道,“舅舅,我挺沉的,还是让我下来自己走吧!” 他是行军打仗的人,她那点份量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说,“你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只别乱动就是帮我了。” 她闻言安静下来,其实她那样贪恋他,这一刻是偷来的,以后也许再没有了。她探前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把脸枕在他肩头。独活的味道绳索一样绞住她,她洇洇落下泪来。 他放慢了步子往前磋,她轻盈的驯服的,靠在他背上只有那么一点点。他不觉得累,这是种甜蜜的负担。可惜归程很短,时候也难长。他抬起头,夜浓如化不开的墨,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倒也是令人向往的。 “暖。”他轻轻的叫她,“再过一个坊就到了,不要睡着。” 她紧了紧手臂,用全部的生命去拥抱他,恨不能长在他身上,嵌进他骨血里去。 她不说话,路上仍有来往的行人,有脚步声、交谈声。他微微回头,右边的脸颊碰到她光洁的额头。他听见她轻浅的抽泣,几乎停下步子,“到底怎么了?你同我说说。” 他温柔随和极有耐心,她愈发难过,齉着鼻子说,“你别问,我总这样,想到什么,高兴会哭,不高兴也哭。你要问,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笑了笑,“好好的,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泪可流。” 她嗯了声,“眼泪流出来,心里就干净了。有时我想,倘或人像蝴蝶一样,春暖花开里恣意的活。等春尽了不要留恋,爽爽快快殉着春光去,这样未尝不是好的。” 他沉默一下,皂靴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有短促清脆的声响。隔了好久才道,“人背负的东西太多,也不是只活短短的一春。要恣意,谈何容易!” “所以我以后都高兴不成了。”她没办法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只得狠狠把眼睛抵在他肩头,让眼泪渗透他的襕衫,最好一直流进他心里去。她泣不成声,“舅舅,我好难过……” 他束手无策,从来不知道女孩子是这样多愁善感的生物。他想起知闲,她在他面前永远是好脾气的,从不骄矜,也从来不会纠缠不清。他活了二十七年,接触得最多年轻姑娘只有知闲。也许她太想好好表现,性格变得单一,让他以为女人除了宽容大度再没有别的了。如今来了布暖,她的确是孩子气的。欢喜了会笑,不称心了会闹别扭,还会无缘无故的哭,像足了没长大的孩子。他对她除了怜惜疼爱还有什么?时时刻刻惦记着,吃穿虽不用愁的,却怕她受了委屈无处申诉,这种感觉只怕到她出嫁也好不了了。 她为什么难过不愿同他说,女孩子总有些秘密要保留着,他也不便追问。只是她一味的哭,那哽哽的抽气声仿佛一记记重拳击在他脑门上。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到了叶家谁叫她不受用了,这么思忖着,他的心情变得阴郁起来。若真是,明日送新郎官出了门他就借故向叶家大人告假,先带着她回长安去是正经。他以往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护短的人,他的外甥女,有什么差错自己管教犹可,受了外人的气是万万不成的。 “可是知闲的母亲还有姨娘给你难堪了?”他甚感不悦,“你别哭,要实在呆不下去,我过会子回了外祖母,明儿天亮让汀洲先送你回去。” “不是为这个。”她慌忙止住了哭,唯恐他会嫌她纵性。耍耍小脾气他或许可以忍受,这样莫名其妙无休无止,他戎马出身,怕是受不了她的积糊劲儿。她擦擦眼泪,惴惴不安地问,“你生气了么?不愿意见到我,怕我丢你的人,所以要送我回去?” 他叹息,“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是怕你在这里不自在,为你好。听听先头外祖母是怎么夸你的,说你会异色绣,都把知闲的母亲唬住了。我长脸子还来不及,哪里就丢人了!” 她吃吃笑起来,“你还说,姥姥抬举我,我窘得什么似的!”她想起来那时候他和叶家兄弟在廊庑下说话,离得那么远,他倒听见她们谈了些什么。 “一时哭一时笑,你还小么?”他无奈道。她是个没心眼的傻丫头,光/裸的小臂温热圈着他的颈子,只知道死死挂在他身上。大约觉得挺省力气,穿着米珠云履的脚荡来荡去,倒不似刚才那副柔肠寸断的模样了。 这样的姑娘真的是极惹人爱的,难怪蓝笙念念不忘。还有那个贺兰敏之,明明和蔚兮不对盘,顶着酷暑特地从长安赶来。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想是没有死心,还要整出点风浪来。 “你明儿自己要多留神,别离开外祖母。”他说,“我料着贺兰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想尽法子纠缠你。我那里少不得应酬,不能时时在你身边。” 她知道他关心她,却还故意讥笑,“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里值得人家大老远从长安追到这里来,只怕他是来看知闲姐姐的!我听说周国公那日还偷着瞧她呢,你多小心你未过门的媳妇吧,别回头让人家骗了去。” 容与勾起一边唇角,“知闲没有那么好骗,叫我不放心的是你。” 她长长哦了一声,“我不及人家聪明,我是榆木脑袋么?”她话锋一转,咂着嘴说,“不过那个贺兰公子长得真是俊呢,又有大好的前程,若是个本分人,大约也是个良配。” 他愕然一窒,揣度着她是否有些动摇。世人总免不了被美色所惑,莫非她对贺兰不排斥么?这么一想,他如临大敌,“我不同你啰嗦,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固然不错,只是好坏要有认识。长得俊当饭吃么?他的名声你也听说过,别一时糊涂上了人家的当,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你。” 她不以为然,还有点赌气的味道,“那就嫁给他呀!横竖我是个望门寡,就算将来嫁人也高攀不上好的。与其配个平凡无奇的郎君,不如挑个长得好看些的,看着也养眼。” “你说什么?”他真的被她点着了肝火,一直宠着她,倒叫她无法无天了!他一气儿把她从背上仍下来,铁青着脸道,“你再敢放肆,瞧我怎么收拾你!这话是个大姑娘该说的么?什么嫁他?你打算往后涂着锅灰出门?东都发生的事不要再提了成不成?你非要自揭短处,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她零零丁丁站在那里,脸上的神色颇显凄迷。步摇上的排穗簌簌打在鬓角,她用手去拂,却怎么都打发不开。 他在风灯下枯着眉头,眼里的阴鸷叫人骇然。她看着他,觉得心收缩起来,渐渐成了个坚硬的核。她自然是希望可以结结实实爱一场的,奈何啊,这辈子想是不能够了。 乳娘果然是睿智的,在她意识模糊的时候就看出了端倪。她原来还怪她谨慎过了头,却没想到她一直在努力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大约是命里的劫,总归在老天爷的股掌之间。 她从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可怜,在他面前自觉丑陋不堪,一脚踏进了地狱里。 “那舅舅觉得蓝笙怎么样?”她努力的笑,笑到嘴角抽搐难以维持,“我记得你老早就问过我的,问我对蓝笙是什么看法。” 他别过脸去,把狼狈和愤恨一起隐匿起来。过了好久才道,“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不成话。快走吧,外祖母一定等急了。” 他几乎是在逃避,评价蓝笙?评价他适不适合做他的外甥女婿?不需要!他人才再好,家境再殷实,都和布暖不般配。她值得更好的! 第五十八章 无绪 结亲办喜事确实耗时耗力,何况又是大手笔大铺排的,亲迎虽在晚上,早上四更起便已经处处喧嚣了。 布暖在人家家里是不好意思赖床的,只得跟着蔺氏早早起来。开门的时候府里张灯结彩,铺天盖地的红,连花坛里的海棠枝头都挑起了柿子大的小灯笼。 “真喜兴儿!”她叹了叹,红色果然是令人振奋的颜色。叶家家私巨万,整匹的绡纱挂在廊子下,朦朦胧胧像飘荡起伏的浪。 蔺氏才抿了头出来,边扶髻上发簪边道,“叶府不是头回办喜事都这样大的排场,十月里你舅舅的婚事定要更仔细呢!回去园子里动动土,重修两道女墙,把醉襟湖和碧洗台连起来,总不能成了亲还分着住。你舅舅那臭脾气要改改,日后或住碧洗台,或搬到南园去。男人家住在水上,少不得要受寒气。” 布暖怏怏道是,设想这场婚礼是容与和知闲的,自己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或者提早回明了洛阳父母,央他们给翼州的容冶舅舅修书,让她转投那边去吧!这样一日近似一日的,只怕自己没有足够强大的心去面对那些。 西南角上支起了青庐,远远看着像游牧人搭建的帐篷,有大半间屋子大小。青布上密密麻麻绣着形态各异的小人,白白胖胖,穿着肚兜,头上扎着两个总角。这是为了讨好口彩,祈愿子孙满堂的。 蔺氏也是单边人,丧了夫的寡妇是不能接近青庐的,这是老祖宗传下了的规矩。新人的人生从脚下开始,如同个新生儿,脆弱的,受不得半点糟践。他们接触的一切都必须美好不能有残缺,圆满是最要紧的,精细到一个碗碟一只花瓶,甚至连花瓶里供的花都必须是成双的。蔺氏虽是长辈也不能例外,只能站在廊下眺望,边看边品头论足,“这新娘子女红不济,你瞧瞧上山的角,做得不够圆润,想是夹里没有归置好。” 布暖笑道,“物件太大,难免有遗漏的地方,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蔺氏固执道,“不是这么说的,青庐支着要叫所有宾客瞧,一眼上去妥妥贴贴的,两家脸上都光鲜。倘若七倒八歪,人家背后怎么议论?说新妇女红欠缺,四德就只剩三德了,这名声听得么?” 布暖嘬嘴望过去,青庐迎着初升的太阳,蓬顶染上了淡淡的红。原先是不怎么留意那个山头,被老夫人一说,倒觉得那点残缺分外明显了,一下子夸大了十倍百倍。 不知道叶蔚兮的母亲怎么想,反正这个媳妇要落在老夫人手里,八成是得不着好的。 蔺氏转过头来看她,打趣道,“我的儿,你别怕,就凭你的好手艺,将来必定把婆母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的。” 祖孙两个正闲话,容与从游廊那头过来了,给蔺氏请了安道,“后厨摆了早饭,阿娘过去用些个吧!”又看看布暖,淡淡笑道,“难为你,连着两天起得那样早,等回了长安好好歇一歇。” 她垂首一蹲,也不去看他,胸口有壅塞的忧伤。昨晚想了大半夜,决定以后要同他保持距离了。他是干干净净的人,自己现在成了魍魉一样恐怖的剪影,不能用她烦杂不洁的思绪污染他。 容与倒有些不称心,其实大清早,除了见礼无话可说很寻常。可他却觉得她是有意疏远他,眼神闪躲,举止僵硬毫无风致可言。他想问问她这是为什么,碍着老夫人在,他不好有不当的举止,当真是熬得肝也疼。 老夫人前头走,他原想着她若落后些,他还可以悄悄拉她的画帛,私下里问个究竟。无奈她和老夫人亦步亦趋,倒叫他完全没有空子可钻。他垂头丧气跟在后面,自己思量了下,这个长辈做得很窝囊,是不是太过在乎,超出了常理?他也不知道。子侄不少,在身边的却不多。没有比较,大概是把全部的关注都给了她。就像兄弟姊妹多的和独养女儿的区别,父母总要分出个伯仲来,谁更讨喜些,谁得的疼爱就多些。索性没有选择,一切就都理所当然了。 蔺氏很久没有和儿子同桌用早饭了,宰相将军五更三点进庙堂上早朝,虽常有休沐,容与肩上责任重大,整个京畿的戍守都靠他,十天半个月不着家是常事。这回托了蔚兮的福,倒在别人家里享了把天伦之乐。 知闲也来了,穿着大团织金牡丹襕裙,扭着腴丽的腰身来给蔺氏纳福。叫声姨母,盈盈拜下去,颊上的面靥是两个朱红的圆,衬着雪白的铅粉,分外的明媚喜感。 布暖笑着给她行晚辈礼,她虚扶一把,上下打量了小声道,“还没梳妆么?赶紧叫人扮上吧!这样场合人多,打扮得漂漂亮亮方好呢!” 最好是一下子让人瞧上了,人家立时托人说媒,她就恁么给打发出去了。布暖满脑子充斥的都是这想法,因为嫉妒得发狂,所以对她存着敌意。其实真的是自己的不是,人家名正言顺,自己凭什么计较?自夸和自鄙都不合适,她像个进入不了角色的入侵者,可悲而可笑。 饭厅是个穿堂亭子,东西各开着月洞窗,因此往东看得见即将升起的朝阳,往西瞧,要落不落的位置还挂着毛毛的白月亮。布暖出了一会儿神,伺候的婢女舀了削薄的米汤搁在她面前。青花瓷的碗盏里盛着乳黄的液体,微微漾动,有种像家又不是家的饱闷感。 外面已经人声如浪,细听听不是有客来,是家里奴仆张罗宴客桌椅的喧哗。胡榻上的人喁喁说话,正谈论昨天听自在送来的古筝。 知闲显然对那琴心仪至极,和容与抱怨道,“我那把琴前儿校音,一个弦柱松了。请人换了柱儿,谁知音竟不对了。你上年订琴,多订一把倒好了。” 话里无限落寞,无限惆怅,有朴讷有温厚,唯独没有撒娇吵闹。布暖眨着大眼睛看容与,他轻飘飘回了一句,“你是知道的,听音铸琴,怀孩子似的,九个月出一把。就是上年订了两把,这回交货的也只有一把。”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布暖倒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人家是一体的,原本舅舅的就是她的,如今琴易了主,没有经过她的同意,自己有点雀占鸠巢的意思。 她忙道,“知闲姐姐喜欢,回头我让人搬到你房里去。横竖我也不常弹,放着白糟蹋了,还是让给你物尽其用。” 知闲摆手,“不必了,你舅舅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留着吧,我得闲再让我三哥去求一把来就是了。” 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的往歪了想,她似乎品出了点施舍的味道,霎时就不太愉快了。 容与搁下筷子道,“这琴不是我赠她的,认真算,应当是听音先生给她的见面礼。一个子儿没花掉,能算是我的么?” 知闲听了讶异不已,“听自在的琴价值千金,听音要起价来向来是一文钱不让的,那样固执的人,居然白送么?” 容与道,“的确是固执的,固执的分文不取。这么的依着自己的性子活才是叫人羡慕的,买卖是买卖,赚钱有的是时候。他说知音难求,人家只谈人情,不谈买卖。” 蔺氏抚掌笑,“瞧瞧,咱们暖儿这趟喜酒吃得好,才来就结交了天下第一的琴师!这是个好彩头,今儿定有不一样的迹遇!” 胡榻上摆着四方矮几,布暖坐在他下手。他偏头看她,她仍旧眉眼低垂,仿佛从未开口说过话。他愈发郁闷,桌下耍小动作不是君子所为,可天晓得他现在多想偷着去拉拉她的手,哪怕是吸引一下她的目光也好。他如坐针毡,终于按捺不住,瞥见她碗里粥汤没见少,便夹了个枣泥糕到她碟里。 她终于抬起眼,一双流光潋滟的眸,能穿透他的灵魂,望进他心里去。他怕自己失态,敛神道,“怎么不吃?午饭可晚,怕要到未时二刻。先垫些个,回头肚子饿了怎么办?” 知闲接口道,“这人真是!办喜事,什么样的小食没有?”对布暖和煦笑道,“我阿娘给新嫂子进门备的寸金糖都在柜里供着,我尝过,可好吃呢,回头我上里屋拿去。还有果子、花生、枣儿,有的是,倒怕饿着?” 她勉强笑,“过会儿人多了,我一个人像个耗子,要惹人家说嘴。” 知闲说,“没什么,我料着都是族里的姑娘,聚在一处九成是无足轻重的插诨。你不爱听就辞出去,或回房里也使得。” 容与这里没把贺兰敏之的事同老夫人交代,唯恐人家不是冲叶府来的,倒白操心一场。蓝笙过不久就要来的,他信不过谁也不会信不过他。有他在,万一自己疏忽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他附和道,“知闲说的是,你喜静就回屋里呆着。抛头露面的事儿干不来别勉强,省得活受罪。” 蔺氏听了道,“这么的,午时前还是在外头多见见客。午时后头也没人来了,你要去躲清静也成。” 老夫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种场合是个好契机,多的是世家大族的公子,豪商巨贾的郎君。年轻姑娘露个小脸,不需要太久,相上相不上也就那么一晃眼的时间。万一成了,就是受用一辈子的好福气。 布暖诺诺称是,知闲执着的对她不上粉不点口脂表示不解,容与望她几眼,态度模棱两可。她被闹得没法子可想,只得答应回去重新打扮。 第五十九章 芳姿 一时饭罢,叶家老大的媳妇喜孜孜进来给蔺氏纳福,笑道,“大家(唐朝称婆婆为大家)打发我进来同姨母讨示下,要借六郎一用呢!” 蔺氏哦了一声,回身看伟岸的儿子,料着八成是亲迎上的事。容与虽身在要职,到了娘家人这里谁也不认真拿他从二品的官衔说事。大不了一声“上将军”,也包含着善意的调侃的意味。 叶家少夫人帕子掩口道,“咱们三郎的傧相里还短个人,大家的意思是,外头请的人看见新郎官挨打只顾笑,怕不知道周济。还是有个贴心人拦着些,也免得他亲迎回来鼻青脸肿不好看相。表兄弟出手相劝,是最名正言顺的。六郎又是北门大都督,亲家公子在北门供职的,总要忌惮三分不是。” 蔺氏听了笑道,“我是没什么,问六郎自己愿不愿意去吧!” 容与三心两意的样子,打心底里的不爱掺合。又碍着亲戚情分不好一口拒绝,拿眼扫视布暖,她只顾摆弄手上臂钏,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他不由泄气,算了算亲迎要到入夜,去的时候也不长,便点头应道,“请嫂子回姨母一声,届时我一定给蔚兮保驾去。” 少夫人道好,又笑着打趣,“我打量六郎还害臊呢!你和知闲好事也近了,过了六礼怎么还不改口?一口一个姨母像什么话!”倚着蔺氏手臂一通摇晃,“姨母说是不是?您好好说说他两个,又不是外人,扭扭捏捏的好没意思!” 蔺氏很是大度,拍着少夫人的手道,“我是由着他们的,他们爱怎么叫不打紧,日后只要有人管我叫祖母就够了。” 众人都附议,知闲羞红了脸,嗔了声嫂子,臊得扭过身子不好意思见人。私下里觑容与,他倒尚从容,永远矜持的脸上笼着稀薄的笑,捉摸不定,让人无法触及。 叶少夫人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布暖身上,走过来亲亲热热携了手道,“昨儿出去玩得可好?我听说遇着了雨,和舅舅擦黑才回来的?” 少夫人有双美丽深沉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灼灼的光,这样的人通常比较活泼热心,但也可能极具攻击性。布暖才到叶府时和她有过照面,没说上话她就张罗事物去了,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样。她来搭讪,自己得斟酌着回话。欠身唤声大舅母,方道,“回来的路上下雨,和舅舅在酒肆里躲了一阵子。”说着一笑,“雷响得很,吓坏了。” 叶少夫人听她说话轻声轻气的,心里也挺待见,对蔺氏道,“外甥女可人疼的,听说还没许人家?等三郎事儿办完了我再和姨母说,我娘家有个侄儿年纪和外甥女一般大,家世人品都没得挑。过会子他阿爹来随礼,我给姨母引荐。” 蔺氏道,“那敢情好。孩子有了岁数总要婚嫁,千舍不得万舍不得,也不好留一辈子。耽误了时候不是疼她,反成了害她。” “姨母说的是,别的不论,先通个气。姨母瞧着好再知会姨姐姐那头,总要姐夫家答应了方好。” 她们聊她的婚事聊得无限愉快,仿佛八字有了一撇。布暖虽不耐烦也无计可施,所幸知闲吵嚷着叫香侬给她重新打扮,她寻个由头便辞了出来。 外面的空气比里面好,至少不压抑,能叫她喘得轻松自在。她回头看看,舅舅站在螺钿柜前,绛衫乌发,映着背后深邃的木纹,平和的样子叫她想起了年画上的无量法师。 她低头叹息,她不该有这样的执念,小时候父亲常说,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她这点子不堪的心思,到天到地都摆不上台面,只能活在阴暗里见不得光。喜欢自己的舅舅,多么有违伦常的事!她想她一定是疯了。只是要克制谈何容易,她可以花上比刺绣多十倍的定力不去看他,可是不能做到不去想。脑子不由心控制,哪天她真的心如止水,无外乎遁入空门或是人之将死了。 香侬上前来问,“站在日头底下做什么?快些回房去,瞧时候不早了,过会子宾客就来了,老夫人少不得要寻你。你磨磨蹭蹭大姑娘上轿似的,没的惹她不高兴。” 她听了怏怏跟着往房里去,边走边道,“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来,真就成了来找女婿的,臊死人。” “不是这么说的,叶家不一样,是老夫人娘家人。况且还有六公子和知闲小姐那一层。你不瞧别的,总要瞧着六公子的好处,对不对?”香侬扶她到梳妆台前坐下,看一眼依着窗吃葡萄干的玉炉斥道,“这蹄子怪没眼色的,还不舀了水来给小姐净脸!就知道吃,回头办不好差使苦头也有得吃!” 玉炉忙扑了手过来,绞上一把冷帕子递给布暖,探身在镜盒里翻找,“要怎么打扮?六公子又发话了?这回是要什么晕品?天宫巧还是露珠儿?”一头说一头笑,“六公子真闲得慌,男人家这样多的说头!” 布暖道,“别胡说,和他不相干,是叶小姐嫌我太素净了。” 香侬蹲着身子仔细给她扑粉,边道,“依我说,是她打扮太隆重了。都许了人家了,还那么浓妆,真到受诰的时候可怎么收拾呢?岂不画得伶人一样,要把眼睛画得吊梢起来!” 布暖素来不喜欢看人浓妆艳抹的样子,大唐开国后女人在妆容方面形成了一种特殊情调。一层层往上叠加的铅粉弄得失了本来面目,惨白如鬼,也叫人心生厌恶。只是各有各的喜好,就像有的人喜欢林间啁啾的野鸟,有人喜欢金丝笼里的画眉一样。品味不同,不好横加干涉。总的来说手法越繁缛就越得体,这是对他人的尊重。似乎那些面靥斜红画着生来就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取悦他人。 香侬拿着螺子黛顿住了,想了半天问,“画什么眉形?眼下坊间都画蛾翅眉,你可要试试?” 就是短短的如同扫帚的样式?布暖想起那个就浑身起栗,“照旧便是了,我又不是要同谁比美,穷讲究有什么意思,弄得别别扭扭的,愈发作怪了。” 香侬并不勉强她,哼着江南调给她画了一双柳叶眉。额上描了三瓣梅花妆,唇上薄薄施上口脂,髻边别了朵芍药,再斜插上两只玉搔头。往出一推,寥寥的妆点没有华美的附会,在叶家一干小姐少夫人中间,因浅淡倒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蔺氏打量许久,点头赞许道,“这样就很好,气色好,看上去人也精神。”然后状似无意提起宋家来纠缠的事,听得叶夫人和众多女眷心都揪起来。 知闲的脸色当然很不好,缄默了一阵,下意识要寻容与,他老早背着手远远去了。她似哭似笑的喃喃,“还有这样的事?我前脚走,人家后脚上门来了。倒好,当我死了不成!” 蔺氏笑道,“别混说,最后还不是打发了么!不上要紧的事,说出来是个趣儿。六郎是长情的人,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不上要紧,还说出来,大抵又带了点炫耀的本能。布暖闷头听着,有点神游太虚。知闲却极感激她,把她拉到一边道,“难为你了,替我挡了驾,这就是救我性命了。” 布暖无力一笑,照着自己的想法,自然也不愿意舅舅纳妾的。因道,“我只认准你一个舅母,外头人来,我怕自己大舅母小舅母的弄不清呢!”顿了顿有些怅然道,“也是舅舅没那心思,他一心对你,否则我也没奈何。” 知闲扭捏了下,“且不说他,我知道你是为着我,这情我记下了。”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为了她!不过她既然非要这么认为,自己也没什么可推搪的,抿嘴笑着算应承了。 眼见交了巳时,该置办的早前也都归置好了,擎等着入夜新娘子来。女眷们闲来都在后身屋里坐着喝茶,这时门上有报随礼的高唱声传来——某某阁老某某尚书,随了什么彩头,多少金,多少帛,就像过年时的唱戏报花名。 郎君们在前厅招呼客人,叶夫人起身道,“你们宽坐,我这会子是不得闲了。女客们回头都引进来,七娘和大哥儿家的吩咐人上茶,要仔细着招待。” 二房的四娘简直是个残废,没有人把她当回事。要问叶夫人心里所想,恨不得她别露面才好,省得丢了叶家的人。布暖一旁看着也替四娘难受,横眼来竖眼去的,换作自己是她,简直一刻都没法子待下去。但凡是个人,好坏总分得清的。四娘战战兢兢的斜欠着身子坐着,一手抚触额头,像是试图挡住自己的脸。隔一会儿觉得不对,又换一只手,换一边支着。这间隙目光同布暖交汇,尴尬的笑了笑。 她长得不漂亮,但笑容里有种稚气的恍惚的美。布暖正无聊着,便挨过去和她攀谈。她长期的自卑,谈什么话题语调总是谨慎哀戚的。布暖因为同情突然充满了宽容,耐着性子和她说怎样根据肤色体形选择胭脂和衣料。四娘倾听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她见过最真挚的,这点就比一般的敷衍强得多。正说得顺溜,外面一嗓子报“云麾将军到”,她停顿下来朝外看,果然是蓝笙来了。竹青襕袍白玉冠,还是那副神气活现的架势。 第六十章 情怃 他没往这里来,到廊子下拐个弯便朝东边梢间走,想是去看新郎官了。 布暖倒也没觉着什么不妥,只是有点失望,原还盼着他来了能把她搭救出去呢,这下是交待了。 四娘并不粗蠢,微侧着身子说,“没法子,大约得再过一个时辰才好走动。你认得云麾将军?”稍一停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梦初醒道,“他是容与好友,我倒忘了。” 布暖转过头看她,别人为了套近乎都管舅舅叫六郎,叶家似乎只有她一个叫他名字的。她奇道,“四姨姨和舅舅不相熟吗?” 四娘摇摇头,“我们只是表面上的姨表亲,我又不是大夫人生的,和七娘是不一样的。大夫人平常限制我们和你舅舅走得过近,所以很少有往来。” 叶夫人这么做的原因也可以理解,舅舅这样的女婿太稀有,要好好珍藏起来不容别人窥伺。但似乎做得太过了,自己家里人防着有什么用,他照样回眸一笑迷倒宋小姐那样的姑娘。当然了,她暗里惭愧,喟叹一声“还有区区在下”。 四娘给她添茶,手势温和娴熟,端起放下都能做到无声无息。即便是黑夜里闭起眼睛,都觉察不到响动。她脸上有坚强的隐忍,虽然愉快得没有内容,却也能感染人。 “四姨姨该出去走走,我听姨姥姥说你常闷在屋子里,这样子不好。”交谈了一会儿,颇投机的样子。走近了一个人,试图了解,才会感受到她是有血有肉的。外表迎合男人的审美,除了嫁人没别的用。她不是男人,不会以貌取人,所以对方长得不好,也不妨碍她们交心。 四娘略勾了勾嘴角,“我不活络,最大的徳行也只限于守规矩。本就长得寒碜,混在人堆里,不过得个斫伤元气。”她又自嘲一笑,“越是有短处的人越是听不得自己半点不好,别人不管你死活,只图自己快活,说出来的话尤其伤人。与其哭得打噎,不如自珍些。不出去见人,也就没人会耻笑你了。”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丑,不过是皮肤生得黑些,花点功夫也是可以改善的。这么不自信,大约是因为受惯了打压。早给耻笑成了脊柱佝偻的畸形,还怎么抬头挺胸的活着呢! 布暖觉得这话题太过沉重,转而笑道,“姨姨心仪的是什么样的公子?是像舅舅那样的,还是蓝笙那样的?” 四娘诚惶诚恐道,“那不是成了癞蛤蟆觊觎天鹅肉了!”说着又低头浅笑,“自己这条件,还说什么挑人!我也没别的,就是烦透了这身肉。将来若是能嫁,求他是个瘦长条儿,算是我烧了高香,补了我的不足了。” 布暖嬉笑道,“太瘦也不好,像戏文里的无常鬼,脚上蹬着高跷,走起路来一纵一纵的。” “也不是那样。”四娘辩驳着,一下又红了脸,在她耳边小声道,“真配了那样的人,恐怕大娘又要说嘴,女婿像灾民,天生就是个穷命。” 两个人吃吃的笑,倒引来了蔺氏的侧目。她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四娘的,布暖和她走得太近有点自降身价的意思,这么的不好。她咳嗽一声,扯了扯布暖的襕裙,示意她好歹疏远些。同谁不好说话?屋里陆续进来的小姐们都是叶家亲眷,论理她们和四娘是一个姓的,该当比布暖热络才对。可个个昂着高贵的头颅跽坐着,偶尔互相斟茶攀谈,那种傲慢的态度虽不讨喜,但的确让人感觉到矜重自持。就如同一碗水,端得稳,不洒出来就是值当夸赞的。 外面穿堂里传来叶夫人千恩万谢的声音,“寒门微户怎敢劳动千岁之尊,折煞奴了!奴这是菩萨念够了数,天爷给奴脸子呢!千岁快里面请,奴另辟了屋子接千岁的佛驾。” 屋里的人开始交头接耳,都在估猜来客是什么人。身份不一样,享受的待遇当然也不一样。叶家老爷不是朝里一二品的大员,皇亲国戚要随缁仪,大不了打发家奴送来,一般不会屈尊亲临。所以破天荒的来了位大人物,叶家夫人就直接卑微到尘埃里去了。 大唐千岁不少,究竟是哪位,布暖糊里糊涂也没听清楚。便低声问蔺氏道,“姥姥,是哪家的千岁?” 一众女眷都起身了,蔺氏替她理了理腰上穗子道,“我听说话的声气儿是阳城郡主,蓝笙的母亲。不知她是过这里还是往别间去,要是不来这儿,回头带你过去请安。” 布暖随众人伫立着,心里也不以为然,听见一个无起无伏的嗓音道,“夫人不必操劳,我很久没见着沈夫人了,今儿她也在的吧?还有我们晤歌说的小外甥女,我也要见见。” 这是点了名头要召见,蔺氏忙携布暖紧走几步迎出去,刚转过插屏,门上锦衣华服的贵妇正一摇三摆的进来。见了蔺氏便笑,“你多早晚来的?我才问了六郎你人在哪里,他只说在后园子,害我好找!” 蔺氏带布暖欠身纳了福,方道,“咱们昨日中晌就到了,千岁来得怪早的,我原还要打发人门上看着,等千岁驾到就来请安的呢!” 那些虚话都是额外的,阳城郡主关心的是儿子自说自话扬言要娶的女孩儿。打眼一看,啧的一叹。的确是够漂亮的,明眸皓齿,形容儿窈窕。银泥裙下一捻柳腰款款,简直就是风露里初绽放的娇花!单看这仪态万方,要做小蓝夫人是称头的。 蓝笙生在富贵丛里,对美人的外貌要求很高,能入他法眼的必不是寻常人。奈何这辈分差得远了点儿。阳城郡主有些伤脑筋,好脸盘是有了,其他的呢?比方妇德妇功,能有拿得出手的么? 这姑娘是个守礼的,这点毋庸置疑。始终没抬过眼,站在那里也不是大剌剌的正面对着,微侧着身子,有种恭谨且从容的情味。这点很难得,不像小家子,见了贵胄一副奴颜卑膝的泥腿子样。 阳城郡主打量复打量,暂时是没有瞧出她有什么不妥,因笑道,“这是暖儿?晤歌常提起你呢!我说叫他带家来坐坐,他又推诿,怕你到生地方不自在。今儿可见着了!你祖母好福气,有你这么个标致外甥女!” 布暖只挨在蔺氏身旁微微一笑,这这种场合不需要她说太多话。人家身份不同,要和她这样地位的人交谈,自己远远还不够格。贸然接了话会被视为轻慢,这里头的繁文缛节,四岁的时候母亲就教导她了。有句老话叫,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知闲和少夫人上前相迎,一群人热热闹闹进了后身屋。阳城郡主是皇帝的堂姐,尊贵非凡的出身,一时屋里女眷众星拱月似的围过来请安见礼。布暖不爱凑趣,慢慢退行到一边去,隐约只听蔺氏又在拿双面绣和听自在的琴说事了。大抵是因为实在长脸,值得一再拿出来和不同的人炫耀。 她百无聊赖朝院子里看,不知谁家的孩子,折了树枝在花坛里松散的沙土上写字。笔头子稚嫩,横笔的收梢习惯性的往下塌。一袭缫丝襕袍从廊下走过去,捉着那枝丫手把手的教导孩子,边写边念,“第一为直行,提笔画略细……” 布暖暗度,这云麾将军真够闲适的,吃喜酒的档口还能抽空过过夫子的瘾头。不过他教孩子倒像是个过场,稍一显摆就冲她这里走过来。 “暖儿。”他叫她的时候发音最奇特,声调永远上扬着,是种欢快的口吻。 她嗯了声,咧嘴道,“蓝家舅舅来了?路上热,中了暑气么?” 蓝笙手指一动,折扇在他指间圆滑的转了两圈,眼里盈/满了笑意,“这点子日头尚且受得住,不会中暑的。你舅舅今儿哪里不对劲?我看他心思重得很,想问问你在哪儿,他翻着白眼说不知道,叫我在园子里转了半天。” 布暖蔫头搭脑的背靠着窗框,舅舅……在她心里是个触碰不得的伤口。表面愈合,皮下溃烂成毒。最好不要看不要想,只要提起,她就要牵挂。 她叹息,“大约是迎来送往的脱身不开,难免有些恼怒吧!” 蓝笙原没有进屋子,和她隔着一堵墙,她在窗内,他在窗外。也学她的样子倚着另一边窗框,无奈的抱怨,“天晓得!我瞧他今天的七事配得好,就问他砺石袋上是个什么花式。他没好气的说是鲤鱼,我细看了看,分明是个柿子。同他一说,他扯着嗓门说‘知道你还问’!你说这人是吃了硫磺了么?” 布暖听了倒笑起来,是个人都有七情六欲,舅舅也不例外,越是亲近的人跟前越是不爱隐藏自己。她温声道,“舅舅是不把你当外人,请蓝家舅舅多担待些个。” 蓝笙挑起了眉,像是失望后的不平,“不用你给他打圆场,他穿开裆裤时我就认识他。他上将军是什么样的鬼脾气,我会不知道么?”顿了顿道,“我是说那个蓝家舅舅,私下里就不用这么叫了吧!” 布暖回身看看,“这也不是私下里呀!” 人渐多了,之前专为女眷准备的厅房里也混进了男人,谈笑往来间多的是朝野为官的郎君们。 蓝笙索性拐个弯从门上进来,人堆里寻见了蔺氏,先请个安,复道,“这里闹腾得慌,才刚六郎说要寻暖儿。我来请老夫人个示下,这会子就带她去。” 蔺氏正和阳城郡主说话,郡主千岁一听就知道里头有猫腻,拿眼一瞥儿子,颇为恨铁不成钢。 第六十一章 笑筵 瞧他这急吼吼没气性的样子!单看那姑娘眉眼脸盘儿是没得挑的,可娶媳妇不是街市上买鸡蛋,只要壳没磕碎就往篮子里放。再好再妥贴都是耳听为虚,总要斟酌斟酌。人家姑娘家境出身怎么样,先和沈夫人打探清爽了是正经。 “年轻孩子呆不住,叫他们玩去。”郡主笑吟吟道,携了蔺氏手往边上引,“我前阵子上白马寺还了趟愿,和你久未见面。边上坐会子聊聊,叫晤歌带暖儿找舅舅去。” 蔺氏摸不准阳城郡主的用意,心下也计较,是不是她察觉了什么,或是听见了风声,留了个心眼儿要考察布暖。倘或真有这个打算,莫非郡主这里开明得那样儿,不在乎辈分差异么? 彼此客套谦让了坐下,她只憋着不开口,阳城郡主那里率先寻了个话题道,“十月里轮着你娶媳妇儿做婆婆了,家下东西可都准备妥了?你一个人不易,晤歌和六郎好得亲兄弟似的,你有什么难处要帮衬的,千万别客气。打发下头人来和我说,让我也尽点意思,六郎同我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看待的。” 蔺氏道,“难为千岁记挂着,零零碎碎的事从上年就开始准备了。借着圣人封赏了地,重又俢了回园子,现在一应东西都是簇新的,也没什么可添置的了。横竖被褥帐子是嫁妆里的分子,那些针头线脑的事不用我操心,算省了我大力气。” 阳城郡主正好借着话头子打诨,“你先头说暖儿女红好,让她帮着你,还怕做针线?” 蔺氏料着郡主后头还有话,一径搪塞着,“没出阁的姑娘,叫她插手不成话呢!” “你也忒仔细,自己家下孩子,这么见外了不好,显得不亲。”郡主高翘着兰花指端起盖盅吃茶,一面假作不上心的问,“暖儿同你什么亲?她是哪里人氏?” 蔺氏微一顿,总觉阳城郡主存了结亲的心思。这倒叫她慌起来,若是寻常官宦,隐瞒了布暖身世,将来就是戳破了也有转圜。这位是皇亲国戚,万一有个好歹,亲家变冤家,岂不是要牵连到容与仕途? 她踟蹰起来,洛阳的家门报不得。大唐寡妇再嫁司空见惯,进敬节堂的一万个里挑不出一个。节妇受朝廷嘉奖,是要十里八乡扬名表彰的。这上头造假,论起来罪更重! 一乎儿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思来想去,不叫他们成事就是最好的出路。打定了主意,索性笑应道,“她是我侄女家的姑娘,幽州人。侄女婿家世代经商,上年在涿州买了个山头做煤炭买卖,举家都搬过去了。我侄女不愿意叫暖儿跟着颠沛流离,便把她送到我身边来,好和我作个伴。” 阳城郡主哦了声,商户地位虽低了些,要抬举倒也不碍。因问,“只知道叫暖儿,姓什么?” 蔺氏道,“说来倒巧,家下姓冬,是太史终古的后人。” “是单名么?冬暖?”阳城郡主抚掌道,“姓得好,名字取得也讨巧。哎呀,我当真是越发喜欢她了!人如其名么,是不是?” 蔺氏也打着哈哈,这冬姓倒比老姓儿更衬她。冬暖,听着让人打心眼里暖和起来。只是瞧着阳城郡主满意的样儿,更叫她心悸,忙承了话道,“可不,家里疼得什么似的!我常说她在我这里我是担着责的,好几家托媒来说都叫回了。我不是她亲祖母,冬家自有太爷太夫人做主,我这里看着登对,应下了也没用的。” 阳城郡主听了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既然如此就实话告诉蓝笙,这门亲事难料得很,到底人家祖辈父辈都在,不是沈夫人能说了算的。 “照这么论,哪天冬家相准了女婿,暖儿就要回幽州去了么?”郡主吃了几粒炒白果,踅过去接婢女递来的巾栉揩手,边道,“暖儿辈分虽低,年纪也有了,是到了许人家的时候了。我们晤歌大约是因着六郎,倒和暖儿不见外,竟把她当自家外甥女似的。回头你别拘着她,让她跟六郎来府里走动走动,我怪稀罕她的。” 蔺氏长吁口气道是,这算是打发了吧!她还真怕阳城郡主开门见山的提,她不好一口回绝,总得为留人情答应从中斡旋什么的。拖了条尾巴,将来还要找借口推诿,太过伤神了。 “千岁瞧得起她,这是她的福气。”她就势打岔,端详了郡主一眼,笑道,“我打量千岁气色愈发好了,上趟看脖子上纹路怪深的,这回倒没了,光致致的像个大姑娘。” 阳城郡主一听这个来劲,就把她新得的保养方子桩桩件件告诉她。这么一来,算是把话岔到斜里去了,自然而然的越白越远,最后谁也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开的头了。 那厢布暖跟着蓝笙出了后园子,也没往前面去,三四个弯一拐,到了个有流水和亭台的地方。 这里人相较别处要少得多,一帮孩子蹲在池边上戏水,拿石子使劲往水里投,妄图把锦鲤砸死。 布暖看得揪心,那几个孩子一脸的聪明相,还没到听话的年纪,生性里有肆意的残忍。他们捡池边的鹅卵石,雨点一样奋力朝池里砸,把那些鱼弄得惊慌失措四下逃窜。凑手的石头搜刮完了就往花坛里去,脱下身上袍子装武器,再疾疾抱回来,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蓝笙抱胸在一旁看,看得不耐烦了大喝一声,“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毁我的池子?谁家的孩子?把名字留下,等回头我修书给你们大人,看看给不给一顿竹笋烤肉你们吃!” 这嗓子把边上的布暖也吓了一跳,那群孩子立刻作鸟兽散,没扔完的砖头瓦块洒落一地。蓝笙哼哼哂笑,“这样笨,半天一条都没砸中。换作我,这池里还有活物吗?” 布暖本来要为他正义的斥责鼓掌喝彩,听见他后半句话,刹时就偃旗息鼓了。斜着眼睛瞥他一眼,“你不是说舅舅找我吗,怎么上这儿来了?” 这不是好几天没见着,想寻个清净地方促膝长谈吗!他怨怼的看着她,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丫头! “容与目下且忙着,闲暇时候会寻来的。”他引她上亭子里去,掸了掸石凳请她坐下,“我前阵子忙得脚不着地,也没能过府瞧你……” 她木讷的接口,“也没几日呀。” 蓝笙又愣住了,搬指头数数,从送荔枝那日算起有十二日了。十二日,对她来说或者没什么,自己这头却一言难尽得很。 他仰着头,看一行大雁噗拉拉飞过,顺了半天气才道,“也是,我当有一个月了呢,原来才只十来天。” 布暖笑了笑,“近来衙门里忙,我舅舅也是前儿才回长安的。” “怪道拉个驴脸子,看见我像看见了死敌。想来这一路不顺畅,今儿又要堆着笑脸迎客,心里不自在。”他别过脸看塘里荷花,风吹叶摇,正是花开得盛极的时候。蓝笙叹息着,沈容与到底也是个血肉之躯。累了,心烦了,有气没处撒了,可不要冲着他来么,谁叫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这么的复又笑,“他也难的很,生来不是个爱应酬的人,偏偏身在这官场。虽说叶公和蔚兮在朝中有官职,但我瞧了,今天半数的宾客是冲着容与面子来的,所以他倒成了大半个主家,要走都走不脱。” 布暖涩涩想,他就算能走脱,又会去哪里?是不是和知闲忙里偷闲躲到哪个背人的地方,喝上一壶茶,也许再诉诉半个月未见的相思苦。 她扭身去看亭外风光,不远的廊庑下有捧着三彩碟盏往来的仆妇婢女,个个高昂着头。满脸的喜兴,简直要把这缤纷繁华的夏日都比下去。 其实她最不耐烦这样的场合,到处是人,无法逃脱。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像被剥光了衣服,无处遁形。她莫名的哀伤,只一味的后悔,不该来这里的。别人高兴着,她却心生厌恶,和这光鲜的环境格格不入,才是最可悲的。 又突然想起宋小姐和那个叫季林的小相公,两个性质不同,但在很大程度上同样被遗弃的人。他们有让她鄙薄的地方,一个一厢情愿,一个以色侍人。但至少对情是痴的,让人唾弃之余,犹生出三分同情。还好,她和他们不一样。她的爱情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从未想过强加给他。不说出来,保全自己也保全他。否则她就比他们更不堪,会把自己和他变成全天下的笑柄。 她倚着亭柱许久不说话,眼里匿着淡淡的愁。蓝笙望着她,“有心事么?” 她回过神来,染了蔻丹的葱白样的手指掠过鬓角,耳上红玛瑙的坠子漾漾的晃动。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也很单调,“你听说了那回宋家闹上门来的事么?” 蓝笙点点头,“那天我上东都校兵去了,回来就听说了这事。那时候真是吃惊不小,说实话,挺佩服宋家人的魄力,你说一个县令,怎么就敢到镇军大将军府上来求亲呢?难为宋明府夫妇,为女儿,真是什么老脸都豁出去了。” “后来的事怎么样?也不知那宋小姐可安好。”布暖说,“只怕舅舅这里回得太绝,回去真的活不成了,那不是造孽么!” 蓝笙抱着胸闲适道,“这事我打探过,在家颐养着,渐渐好了。我想索性绝了她的念想,她一看没了指望,倒也能撂开手了。只是名声坏了,来提亲的几乎绝迹。她心里大约还是有些牵挂的,难得有人不计较前头的事请保山说媒,她还是不大乐意。家里大人不敢逼得太厉害,只能由得她去。这么下来,估计要拖累成老姑娘了。” 也是,有镇军大将军像标杆一样立在那里,怎么还能瞧得上别人!可不要误了终生么! 第六十二章 幽怀 两个人坐着,间或的看看外面的风光,说些不上要紧的话,时候过得也快。 蓝笙心里到底有事,不时瞥一瞥来时路,倒希望他母亲打发小厮来告诉他结果。也不知和沈夫人谈得怎么样,无声无息的实在熬人。再瞧瞧她,微别着脸,眼睛似乎是茫然无焦距的。缃色袒领下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映衬着那璎珞红得迷迷离离。 很多时候他并不细心,行伍出身的人粗枝大叶惯了,看人看事扫一眼,也不认真记住。他到现在才发现,她戴的正是端午那天二圣赏赐的节礼!这下他高兴起来,暗忖着她面上冷淡,看他还是和别个不同的,否则怎么会大庭广众下戴他送的东西?这很有些歪打正着的侥幸,郡主千岁没看见过这串璎珞,但自有别的皇亲宗族知道。这下子她算诏告天下她是配了人的了,想来也没人再敢给她说亲了吧! 他沾沾自喜,靦脸道,“你喜欢这条络子吗?戴着果然是极好看的。” 布暖这才低头看胸前,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过这配饰,只道,“是她们给我配的,大概是为了衬衣裳吧!家里带来的头面多,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以前像是没见过。” 这下蓝笙觉得气短胸闷了,他得意了半天,原来竟源于她的忘性大!莫非是自己记错了?他下死劲儿又仔细看看,突然一只牙雕一样的手横亘过来,挡住了袒露的皮肤。他抬起眼看她,发现她涨红了脸,怒气冲冲瞪着他。最初有一霎那的沉默,然后提高了嗓音,结结巴巴的呵斥,”姓……姓蓝的,你往……往哪里看!” 他有点懵,赫然察觉到那里的确是个不能久视的地方。可天地良心,他看的只是那络子,并无其他呀!不过他还是慌了,忙不迭摆手道,“你误会了,我不是看那个。我就是觉得这项圈眼熟,多看了两眼而已。” 他说“那个”更叫她无地自容,她霍地站起来,眼里泪光闪烁,“你简直……”她想说他不是人,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斟酌一下觉得这话重了,好歹他是叔辈的,做晚辈的这样有失体统。可她实在是忿恨不已,大姑娘家靶子样的立在那里任人观赏,她成了什么人了?一个将军,不知道非礼勿视吗?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她跺了跺脚,“我告诉舅舅去!” “别、别……”蓝笙忙去拦她去路,她走得急,几乎满满撞进他怀里。他也顾不上感叹什么暖玉温香了,红着老脸劝道,“你别去,无端叫容与恨我么?再说你怎么同他开口?我当真不是……我是瞧这串首饰像端午的赏赐,一时好奇想辨一辨,你误会我了。”他才说完,眼里又浮起促狭的笑意,“倘或你非要告诉容与,我是没什么,顶多硬着头皮和他过两招。要是他还不解气,我就上门求亲好了。男人大丈夫,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任,是不是?” 她傻愣愣把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说要来求亲,这点可以自动忽略。反正他这人基本没什么正形,她知道他就算真有这心思,但也绝无实行的可能,八成又是凑嘴胡说。至于这络子……她忆了忆,恍惚想起确有其事。当初她把包袱拿回来只是顺手一扔,后头都是玉炉收拾的。玉炉见了归置到镜盒里去,这回为了打扮掏箱底,自己又糊里糊涂弄忘了,就这么的,把人家赠的东西戴着四处招摇了一圈。 她的脸随即从愤怒的红变成失望的青,最终成了眼下尴尬的白。要是有镜子,一定能看见自己有多狼狈。她鼓着腮帮子抬手就要去摘,叫他压住了腕子。他笑道,“做什么?戴着就戴着,很好看呐!我送你的,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他满怀的柔情又发作了,声音也变得极端温和,“暖儿,在我面前别拘着,我和你舅舅是一样的……” 他言毕回头一想,方觉得不对。这话容与说过,他怎么能和他一样呢,这样岂不是把距离越拉越远了吗?他耙耙头皮,呆怔的背手朝天看,边看边在亭子里溜达了两圈。以往的情场老手,这回有点吃瘪。百花丛中过,不谈感情总是惬意随性的,一旦认了真,对他来说就成了负担。可是没有办法,他回头看她,明亮的眼睛,新鲜红嫩的唇,半透明的青玉样的皮色,尖尖的小小的脸孔,那样可爱的令他失魂的形容儿。他的口若悬河一下子成了过去式,他觉得这是不容错过的女孩,值得他好好的谨慎的对待。滑头是在司教坊里使的伎俩,真正用心的时候自然就词穷了,这不是坏现象,聪明的姑娘反倒会欣赏这点,如今善讷规矩的男人可是很难得的呀! 他自夸了一番忍不住笑起来,善讷规矩,这词套在他身上怎么这样不合适!不过在这浮躁的尘世中,能有个人叫他的心沉淀下来也是极好的。 “容与看见了么?”他是指这串璎珞。朝中分赏时他们都在场,出宫门的时候他还掏出来给他瞧过,容与是认得的。 布暖摇头,还是很局促的样子,“我梳妆了出来舅舅已经往前厅去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莫测一笑,“没什么,要是他看见了,也一定说好看。” 布暖倒不这么认为,她不自在的侧过身去。他不叫摘,自己不好意思驳他面子,可总归没那么熟,别人面前还好,和他在一起就成了个傻子。她说,“舅舅,我还是回房换了吧!这么打扮怪异得很。” 他沉下脸来,“怎么越叫越顺口了?如今连蓝家都省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好兆头,必须纠正。他想起她刚才气急了管他叫“姓蓝的”,嗳,这个称谓听上去倒比较不可恶。他笑吟吟道,“你叫我晤歌吧,这样显得亲近。” 她的眉毛明显一抬,要那么亲近干什么!他的小字连容与都不常叫,自己怎么好逾越!沉默了一会儿寻了个话题蒙混过去,“舅舅回头要给叶家舅舅做傧相,你去不去?” “又不是好差事,我才不去!”他设想容与拎着两只雁的样子,几乎要笑岔了气,“好好的干这个,给自己找不自在。不过他是该长点这方面的见识,再过几个月就轮着他了。叶家虽是自己人,满堂宾客看着,好歹新妇这头要做做样子,否则要遭人背后议论,说新女婿好,巴巴的急等着嫁,连下马威都省了。” 她嗯了声,低头揉弄宫绦,这么简单的动作在他看来也有说不出的千娇百媚。他细端详她,“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些?” 她重新抬起头来,“我大约是有些疰夏,一到端午就吃不下饭,过阵子就好的。”她打起了手里的团扇,边打边道,“这天气,下了一场雨更热了!” 蓝笙哗地张开折扇帮着一块儿扇,笑道,“我常听说胖人怕热,你这模样怎么也怕?” 她嗤笑,“还有这说头?” 谈话内容渐趋松散,两个人干脆起身下台阶沿着池沿走。叶家的水景虽然没有醉襟湖大,但胜在是活水。布暖想去找源头,顺势走了一阵,才发现水从一片假山下流出来,再寻不着发源的地方了。驻足在怪石跟前看,背处像有个山洞,水纹回旋着从那里奔涌出来。几尾鲤鱼逆流而上,大有要跃龙门的架势。 她眯着眼看,“家养的也有化龙的野心么?” 他手里的扇子一直没离开她的头顶,宽阔的扇面给她遮出一方小小的荫头。听了她的话只是笑,“身在牢笼也禁锢不了心啊!越压抑越要挣脱,化了龙就可以腾云驾雾,不必再和虾蟹为伍。这不是野心,是志向,你不懂。” 她凄然,“可是龙门在哪里?跃出水面什么都没有,噗通一声又落回原点,那多伤鱼心啊!” 他笑的愈发开怀,“你操心得真不少!也许它们只是想看看水面上的世界,并不是真的想成龙。” 布暖调过视线望他,云麾将军笑的样子很好看,畅快的微带着痞气。看着有点坏,牙齿却像个正直的人那样洁白。布暖给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牙好人品就好,这是什么认知!不过和他在一起完全无压力倒是真的,这点实在难能可贵。像现在,自己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难为他也肯顺着话头子往下接。 有个这样的朋友似乎也不错,她盈盈勾起一边嘴角。这世上有了让她伤怀的,一点不足也就够了,剩下相对来说活泛得多。人也好,事也好,总还有值得欢喜的。否则长年累月的泡在卤水里,还没等上年纪就要老了。 她抬手捋捋发,像是已经过了午正,快到开席的时候了,便道,“往厅里去吧,别落下了宴,回头饿肚子。” 蓝笙无所谓得很,“落下了正好出府去找个酒肆,横竖我来这儿不是为着吃饭。” 她笑嘻嘻道,“吃喜酒不为了吃,难不成就为了来看新娘子?” 新娘子什么好看,人家的媳妇,瞧着也不一定合胃口,新妇值得同情倒是真的。嫡妻对于花花公子来说很大程度上等同于腰间的佩饰,没有太大价值,但缺之不可。他也没有那闲心关注和他无关的,只为借机带着郡主千岁来看她罢了。 这厢正要开口,却听她叫了声舅舅。他回身看,容与泥塑木雕样的站在垂花门前,嘴唇紧抿着,脸拉得老长,活像谁欠了他十万贯钱。 第六十三章 新愁 即使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蓝笙还是迎了上去。几十年的朋友,他耍点小性子也是可以体谅的。 “再没有客来了?”他上去勾搭他的肩,覥脸道,“你给个笑模样好不好?你大舅子讨媳妇儿,你拉个驴脸子,叫人怎么想?恐怕人家季林都没你这么不痛快。” 容与掸他的手,“干什么?说话归说话,勾肩搭背怪热的!” “你这么怕热?才刚还站在廊子外头迎客,这会子倒不成了?”蓝笙长到这把年纪,心还是一颗孩子的心。调侃之于犹不自省,被掸开了仍旧黏上来,献媚的刮嚓刮嚓给他打扇子,极尽讨好之能事。 容与无可奈何,总不好抬腿踢开他,日后闹个两不来去。 只是心里委实的难耐。他在外头热得恍恍惚惚,看见蓝笙来了,原本是要交代他几句话的。可来了个熟人一打岔,转眼他就不见了。他知道他会找布暖,他一头安心,一头又觉得不踏实。像打仗,前方敦实了,后方又空虚着。他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应付到了巳末,贺兰敏之没有来,他暂时松了口气。进园子找他们,前后找遍了,他们俩竟如遁到天上去了,哪里都不见人影。 他不禁要发火了,孤男寡女也没个避讳!蓝笙荒唐,布暖一个大姑娘,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了么? 他不好大肆吩咐人去找,只有自己一处一处的寻,然后身体一寸一寸要死了似的——哪里都没有!他甚至去了后面厢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仿佛是架在火上烤,简直要化成灰。 他担心要出事,前所未有的恐惧。万一真有个好歹,他非杀了蓝笙不可!不管他和多少闺秀名媛不清不楚,要毁他的孩子绝对办不到!还有布暖,找着了要好好教训!他发狠的下决心,咬着牙挪动灌了铅的步子。 可能是之前走得太急疏忽了,重新路过花园的时候居然在鲤鱼潭看见他们。 自己这里乱了方寸,他们倒十分的惬意,在池子边上赏赏荷花,研究研究鱼。一个张着扇子遮日头表现文雅的贵公子作派,一个慢回娇眼,言笑晏晏。 他突然觉得无力,有种绷紧的弦突然放松下来的空洞。他尽量忽视他们站在一起有多般配,蓝笙那张神憎鬼恶的脸此时是稳当可靠的。布暖换了身衣裳,轻淼淼像破晓的云……他方才意识到自己惶骇得有多可笑,原来是虚惊一场,什么事都没有。 她远远立着,平和的一张清水脸,油盐不进的态度,还和早上一样距人千里之外。到底是哪里惹她不高兴了?他忖量着,昨天雨后就变得反常,之前使性儿还会故意找碴,怎么现在成了这样? 边上蓝笙还在喋喋不休,“叶蔚兮是正经主人反而躲着不露面,门上就你和怀止,攸宁呢?九成又找乐子去了。” 容与心里正烦闷,只道,“天晓得!怎么摊了这么个苦差使,热得险些发痧。” 蓝笙啃啃的笑,“大都督长袖善舞万方景仰,一个女婿半个儿,叶公大抵就指望你了。” 他皱了皱眉头,“我是应酬不起的,昨儿在街市上听见风声,说贺兰敏之到了源头驿,原想先会一会他,谁知竟没有来,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顿了顿道,“先头你们去哪里了?我来找过,怎么没瞧见人?” 蓝笙花摇柳颤起来,瞟了布暖一眼道,“没去哪儿呀……哦,可能才刚在假山后头逛来着,背过你去了。” 容与听了他的语气惟觉鄙弃,仿佛他和布暖熟稔到了某种地步,已经有了共同的秘密似的。还有现在,公然在他面前眉来眼去,更令他大大的不快。脑子里线轴子一样的转,难道是因为蓝笙她才远着他?他和蓝笙不能共存?越想越叫他拱火,谁准许她和蓝笙来往了! 他嘴角微沉,对她冷声道,“你躲得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她分明一凛,他越发心寒。昨天还好好的,为什么蓝笙一来她就成了这副模样?是做了亏心事心虚,还是蓝笙在侧,她的小女儿情态便能施展得无所顾忌了? “你粗声粗气看吓着她。”蓝笙感觉有些异样,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容与今天很不好应付,倒像要拉脸训斥她。自己皮厚耐摔打是不要紧的,暖儿姑娘家,他这个做娘舅的总要留些面子方好。 谁知容与并不搭理他,布暖渐行渐近,他拧眉看了半天,猛回身过来冲他怒目而视。蓝笙料着是他看见了那串璎珞,要上纲上线计较了。 这样也好,横竖他的心思早就和他交过底了,他往没往心里去是他的事,自己是十二万分认真的。看看,这样极具代表性的东西都送了,还能是假的么? 容与气得简直要失控,他的确看见了那样繁复的饰物,红得鲜辣,红得无比可憎。他恨不得上前一把揪下来,狠狠地掼在地上,掼他个四分五裂。他甚至想给蓝笙一拳头,再指着布暖的鼻子问她知不知道羞耻。无媒无聘,戴着人家私授的首饰招摇过市,她还想不想安然的出嫁?还想不想有一个风光平顺的将来? 他背过身去抚额,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触手所及的是淋漓的汗,冷冷的,像他心脏的温度。 他大概真的给气疯了,连当初在幽州军营遭人陷害都没这么愤怒过。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再回身看她,她眼巴巴的征询蓝笙,脸上有怯意。蓝笙给她个安抚的笑,她一低头,浮起种温柔托赖的神色,很是楚楚动人。 他慢慢冷静下来,攥紧的拳头颓然松开。他说,“把璎珞摘了。” 蓝笙意外的望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已经很通融了,没有一气儿拽下来劈头给他砸过去,他居然好意思问他为什么!他怒极反笑,“你说为什么?这里头缘故要我细说吗?” 蓝笙显然很意外,他没想到容与是这样的态度。原以为他们交好,他应该最信得过他的。除了那莫须有的辈分,自己找不出他反对的理由。可他投来的目光清冷,没有责难,毫无感情。他一时犹疑,真有些看不清了。 布暖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把东西取下来。项圈太大只得抓在手里。因为紧张无意识的握紧,一再的揉捏着,珊瑚珠子扭动着互相磨擦,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他打量她裸露的颈项,还好,打扫清爽就干净了。他用一种干涩的嗓音对她说,“你喜欢什么首饰直接告诉我,自然有人带着样子上府里来紧你挑。别人的东西不要随意接受,你不小了,这点应该知道。” 他没有疾颜厉色,但话里的挑剔几乎让她哭出来。舅舅看轻了她,不需要别的,这种淡淡最伤人。他清正平和的世界不允许有伤筋动骨的大震动,她不奢求他能爱她,但至少不要厌弃她,否则她就会沦为宋小姐一样的可怜,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布暖听见自己抽泣的声音,但却没有眼泪。这个环境里容不得她哭,因为无处可以疗伤,没有乳娘的怀抱供她栖息。 蓝笙见状颇为抵触,在他看来沈容与简直是莫名其妙。外甥女而已,需要管得这么严厉么?她到了年纪,早晚是要许人家的,莫非他这个舅舅还能留她一辈子不成! 他把她挡到身后,“你有气冲我撒,别难为她。不就是个项圈么,值当你这么吆五喝六的?” 容与不理睬蓝笙,环顾一周没见到布暖的贴身婢女,表情更加狠戾,“你下头的人呢?太过体念就成了管教不严,手下人纵得没了边。我瞧着回长安要重给你安排人伺候,那两个打发到下房里去。” 这下子她真要哭了,“我的人我自己做主,不必舅舅操心。” 他立起两个眉毛低斥,“你还顶嘴!” 蓝笙急赤白咧的要跳起来,她的模样叫他看着心疼,上将军怎样治军他见过,但也犯不上把那套搬到家里来用吧! 他刚想开口就让容与喝退了,“蓝笙,我的家事,不劳你过问。”他指了指她的手,“你看看成什么体统!下头人死绝了,东西要自己拿着。” 蓝笙无可奈何,他没想到容与会发这么大的火。他原先还颇得意,预备和他炫耀炫耀,好叫他促成这事,如今看来成了空谈。他自认长得不赖,出身也有根底,怎么就让容与一气儿否决了? 眼泪在瞳仁上结成一个水的壳,布暖不敢眨眼,怕它破了会流下来。她张张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更后悔来了高陵,也后悔当初选了长安,生出这段啼笑皆非的情,令自己受够苦。 “罢了,交给我,我去找人收起来。”蓝笙自她手里接过来,对容与道,“都是我的不是,你好好说话成不成?她戴这个是婢女为了配衣裳选的,并不是她的意思。才刚我还挺失望,她怎么就忘了这是我赠她的。你这样子,不是冤枉好人么!” 容与听了气稍平,只是仍不受用。不管是不是她的意思,她戴了,别人也瞧见了。蓝笙那日在盐角坊的言论还不够可信,今天另需要添些佐证么? 蓝笙好言安慰布暖,“你别哭,且在这里等我,我过会儿就回来。”嘱咐完了,这才越过垂花门往游廊那头去。 这里人不多,但总还有几个往来侧目。容与看她委屈的样儿站在路口上白丢人,因扯了她往假山后头去,大有新账老账一气儿清的打算。 第六十四章 供恨 假山后面有个狭长的过道,平常不用,几乎是半弃的。他拉她到那里是为避人耳目,也不觉哪里不妥。孤男寡女是针对外人说的,自己家里人,血脉相通的,没有那个顾忌。 她在闹别扭,挣了又挣,边挣边哭,“你撒开手,男女授受不清的!” 他直把她拖到隐匿的地方,这才松手。冷冷看着她道,“原来你也知道这句话!你这是什么样子?哭?我说错你了?” 她倔强的屹然立着,显出种凛凛的美。脸上还挂着泪,也不搽,几乎流淌成河。一只手去抚另一只手的腕子,眉头微微颦着,似不耐又似伤痛。 他想大概是刚才太用力气,弄疼了她。她本来就是极薄嫩的皮肤,稍一使劲便会留下红红的印子。这一路扭来,少不得要浮起五道杠。 他不去看,心里乱得很,单觉得元气大伤,到眼下胸口还憋得泛疼。他不能像女人似的拿手去捶胸,唯有背过身去深深吐呐。 老天爷,他真是气坏了,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现在想想,是叫几件事叠加在一起,才会变得这样狂躁。来来回回寻不着他们是起因,她和蓝笙在一起也无妨,可为什么连个婢女都不带?瓜田李下更要仔细她不知道么?好容易找到了,颈上竟然挂着大明宫里出来的首饰。那串络子但凡是朝中官员都见过的,皇亲国戚独得的赏赐,间接给订了亲的姑娘的。她这么一戴,名节怎么料理?以后还有谁会来提亲?真正着了蓝笙的道,要误妾百年身了。 他长长的叹,命运的高墙翻不过去。没有人提亲还则罢了,非要和蓝笙困扎在一根绳上吗?二十年的好友,仿佛突然陌生起来。张了个网子让他往里跳,不是在谋划布暖,分明是在算计他! 至于布暖,他刚才也连带着恨,恨她粗心大意不知规避。这么大的姑娘没心眼儿,对谁都不戒备。套句辞,叫疏影梗斜水清浅。一眼看上去孤高坚韧,其实是个不会掩饰的人。心上没装门袢子,所以落不了锁,让人有机可乘。他虽盛怒,蓝笙临走那几句话倒也给他提了醒。布暖这人有时候糊涂,但绝对是知情识趣的,不会明知那璎珞意味着什么还有意到处显摆。看来他是气昏了头,这通火发得有点不着调。 “过来我瞧瞧。”他伸出手招了招。 她别过身去,“不要你管。” 照理说一个懂规矩的小辈绝不会这么和长辈说话,但他容忍惯了,反而觉得她这种态度才正常。尽管不生气,谱还是要摆一摆的,于是他嘀咕了声“没规矩”,直接过去拽她腕子。 果然红得挺厉害,还有些肿似的。他在那片皮肤上揉了揉,“这么不顶用!” 她有赌气的成分,使劲往回缩手。他抬眼看看,脸上甚是不快。她迎上他的目光,浑然视死如归的精神,“以前女人叫男人碰了手是要剁掉的,你这样逾矩不好吧!” 这话矫情,容与腹诽着,又不是第一次,前两回泰然得很,这回就要死要活的了!他打开腰上的砺石袋,从里头倒出个掐丝盒子,揭开盖子沾了点药膏出来抹在她腕上,边推边道,“这样算算要剁的地方还真不少,两之手除外还有脖子。昨儿又叫我背了,整个身子都是,全要剁下来不成?那不是成了死路一条么?” 她脸红起来,为什么听这话觉得有些暧昧呢?又是脖子又是身子的!她偷偷的想,其实也不是死路一条,还可以嫁他呀……可惜,只是想想罢了,他是舅舅,这辈子绝无可能了。 武将随身都有金创药,褐黄的膏体,没什么特殊气味,抹在皮肤上凉飕飕,止痛还真立竿见影。容与很有耐心,下手不算重,一遍遍的按揉,直到药都渗透进肌理。布暖恍惚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蹿出来,蹿出来就是火样的一团。 她悄悄觑他,浓眉入鬓,这是美男子最标准的眉形。还有漂亮的眼睛,看你的时候是一抹动人的亮,垂下眼变得温和谦逊,没有棱角,甚至有种别致的羞怯的情调。 嗳,她仔细琢磨一下,这世上只有她眼光独到,能看出上将军还有这种不可言传的美。貌柔心壮的……她突然感到沉重的悲伤,她到哪里去寻和他同样的人来填补心里缺失的那块呢! “以后少和蓝笙见面。”他替她放下纱袖,转身到池边掬水洗手,“他和我情同手足不假,但和你终归隔了一层,你要避嫌。就像你刚才说的,男女授受不清,知道么?” 她脸上有灰白的消沉,“蓝家舅舅是好人,做什么少见?若是男女要避嫌,舅舅也不该和我走得太近。” 他拉着脸道,“你懂不懂得什么是远近亲疏?拿我同他比什么?”顿了顿似乎也认同她的话,点头道,“你说得很是,我日后也当注意。你不是小孩子了,的确应该循旧理远着些才好。”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想象着以后他同她只能遥遥相望,见着了也不说话,一个纳福请安,一个微点下头,然后各自走开,越走越远,再没有交集…… 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只不过下意识的要反驳,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不平的抗争是为了引起大人的关注。但似乎弄巧成拙,他竟附议了。 她仰着脸边哭边说,“舅舅恕暖儿无礼,我想不明白,蓝家舅舅好意儿送我东西,别说是底下人疏忽配错了,就是认准了戴又怎么了?舅舅这么大的火气做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借题发挥?” 他抿唇看着她,简直给气得肺都疼。什么叫借题发挥?她根本没弄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用不着等到明天,来赴喜宴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名花有主的。将来嫁的若不是蓝笙,哪里还有脸外头走去! 他乏得厉害,顺势靠到山石上去。假山一半建在水上,山洞一头封了,空出个宽绰的亭子间。外面流水淙淙,里面很凉爽,只是泛着水气,颇为潮湿。他背抵着石壁,很快水雾渗透过衣料氤氲开,也懒得理会,只那么靠着。 她的眼泪没完没了,怎么都流不完似的。他皱眉道,“你觉得委屈么?我告诉你,那个项圈不仅不准戴,回头还要还给他。你说我专横也好,独断也好,决计留不得。除非你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他。” 布暖方觉事情远不是表面这样浅显,容与一向老成持重,会突然变得不可理喻,横竖是有缘故的。她怔怔瞪着大眼睛,“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好叫我知道。” 他转过脸看对面雪白的女墙,告诉她也无妨,让她留个心眼,至少了解了蓝笙的用意。 “他给你的项圈是宫廷赏赐,他虽是外戚,实际和圣上并不十分远。李家宗族里太多贵胄一味的游荡不知成婚,往年圣上赐飞白折扇,这趟换了宫衣首饰,大有催婚的意思。”他调过脸来,“这珊瑚成色稀有,是宫掖专用的,寻常百姓就是有,也不好随意戴出来。你今日这样,能猜到后果了么?” 他身上的绸袍很宽松,成行的草书摹本蜿蜒成诗,一路从肩头纵下来,和衣料共同谱成垂坠的姿态,愈发显得身材秀拔。站在她面前微眄着眼,像在等待她下一刻大惊失色。 布暖想她大概要让他失望了,她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无非召告世人,我是蓝笙预定下的,如此罢了。”她无谓的侧着头,“舅舅是担心我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最后只有依附蓝笙么?” 她很聪明,但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他不快,“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早就对蓝笙有了情,所以外头怎么传都不在考量之中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边揉边道,“我说这话舅舅一定不爱听,又要训斥我。可这是大实话,也是回避不了的。我其实不想嫁人,与其战战兢兢扯谎应付婆家审问,不如一个人自自在在到老。嫁不了自己爱的,不如维持目下这样,也是好的。”起码能日日看见他,能和他面对面站着说话。她才发现,原来她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居然完全没有野心。 她的眉眼是描画过的,先给眼泪浇灌,再经过一番蹂躏,自然就变得不成话了。容与看着那污糟的妆,暂且也没空去理会,脑子被她那段侃侃而谈震得回不过神来,质问着,“你有了喜欢的人么?是谁?” 她的脸蓦地红起来,是谁可以告诉他吗?说出来非得天下大乱不可!她慌忙转过身去,“我只是随口一说,当什么真呢!” 他登时五味杂陈,失望、酸心、彷徨、无措……或者他不该问,女孩子有了心仪的人不足为奇,他虽是长辈,到底是个男人,她有心里话不见得会同他说。可他就是撒不开手,他惴惴不安,“你说嫁不了,是洛阳的旧识么?还是仍旧念着夏家公子?” 布暖摆手不迭,“不是,我不过打个比方,哪里有这个人!别说洛阳没有旧识,连夏九郎都没见过几面,有什么好念的!” 他脸上现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狐疑来,隔了许久才把她拉转过来,略低了低脸,带着不可抵抗的姿势和她平视,“我要听真话。” 第六十五章 花难 他是方正齐楚的君子,像镶金壁画上最流丽的郎君。面孔上恰到好处的坚持,手指按在她肩头,然后察觉了什么,退开一点,重复着,“我要听真话。” 她听见耳朵里轰鸣的“嗡嗡”声,一圈大似一圈,直要把人震得支离破碎。她尴尬的摇头,“你别问,为什么非要知道?” 他直起身,不再执着于她的回答,自顾自的揣测着,“的确是有这个人的,对不对?你来长安不久,见过的也只有蓝笙,是他么?” 布暖突然想试探,她比了个轻倩的手势,“那不尽然,谁说我只见过他?还有你呢!倘或见过的都有可能,舅舅怎么论呢?” 容与缄默下来,像玉簪试探地划过皮肤,淅淅的泛起温柔的牵痛。看她的目光多了怜悯的味道,带着溺爱和无奈,慢慢说,“你这孩子,倒同舅舅开起玩笑来!我只是担心你,希望你将来有个好归宿。既然你不愿说,那我不问就是了。等哪天想明白了,不方便告诉我就同外祖母或是知闲说,也是一样的。” 她的情愫倘或要倾诉,还真是除了他,谁面前都不能透露。她低下头,“到时候我只告诉你,只能告诉你。” 他微微的笑,这样也尽够了。暂且留住她,知道她在那里他便安心了。深闺里空自美着,保得住张脸不给她带来灾祸,这是他最要紧的责任。在他拥挤忙碌的生命里勾勒出这么一笔,人生似乎才是完满的找到了真谛。 再端详她,胭脂和铅华混到了一处,乱糟糟,严重影响了她皎皎如明月的脸。他摘了汗巾去活泉上蘸水,回身递给她,“喏,擦擦脸吧!” 她料想是花了妆,看来回了长安要到街市上去一趟。听说有个胡姬开了爿水粉铺子,比一般牙婆倒卖的东西好。西域运进中土的货,淋了雨也不脱妆,这点比现在用的要强得多。 她杏眼含嗔,“我的花钿怎么办?香侬画了半天的梅花妆,我想留着。” 他啃着下嘴唇想了想,十分的心平气和,“我替你擦吧!” 布暖勉强装作大方,心却紧张得要扑腾出来。她一向是果断的,不知何时起变得粘缠了。只想着要和他在一起,靠得近了,说不出的亲密无间。仿佛这一刻他就是她的,和别人无关。 他在她对面半蹲下身子,把汗巾拢成小而结实的团。一点一点的掖,不敢往重了擦,怕不小心又弄疼了她。她抬着脸,眼皮子低垂,大约是不好意思看他,微微闪躲,颊上酡红一片。 他的呼吸拂到她脸上,似乎是觉得没有固定不太凑手,于是捏住她尖尖的下颌,像对待价值连城的上等三彩花瓶,小心翼翼的擦拭。她被托住了脸觉得愈发的窘,要转头又叫他扳正了,万般无奈索性闭上眼。他手上的动作变得迟缓,帕子拂过皮肤的力道越发轻了,轻得像春日里吹来的风。她不敢睁眼,渐渐什么都听不到了。流水啦、人声啦,离得越来越远,仿佛飘到了天的那一头。她只能感觉到舅舅的手指,深沉的怜惜,指腹炭一样的灼热。 容与终于顿在那里,触手所及细若凝脂。她闭着眼,睫毛纤长,天生一张小巧丰润的嘴,微嘟着,莹莹泛着红艳的色泽。似乎羞答答,还有孩子般稚嫩的一面。他脑中轰然巨响,茫然重复着,这是最适合用来亲吻的嘴……他居然有股冲动,想碰触,哪怕只是一下。 他的手指关节僵硬,稍稍一动就吱吱咯咯的响。略微移动,俨然要花尽全身的力量。靠近一些,心怦怦急跳。他有种被幽囚起来的错觉,她在眼前,却似乎很远很渺茫。突然他震了一下,猛力掣回手,连脸都变了颜色。 布暖睁开眼,他快速转过身旋到池边去,汗巾在水里来回的漾,勉力道,“花钿留下了,过会子回去上粉,气色看着要好些。” 她伶仃站在那里若有所失,看天上的云翳,轻浅像纱流动。她嗯了声,不知怎么的鼻音很浓重。长长嘘了口气,她说,“我饿了。” 他方才绞了汗巾站起来,早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拭着手道,“是时候开席了,我送你到外祖母那里去。下半晌闲来无事就在房里歇着,虽说未见过夏家大人,万一遇着熟人也不好。”横竖他下了决心要叫她少见人了,这会子后悔让她跟着来高陵。老夫人和知闲是有目的的让她给亲戚朋友瞧,好选上一门登对的人家结亲。他并不是这样打算的,当初非逼着她同往到底为了什么?只为了把她带在身边,因为留她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么?他惊讶的发现,其实他对她有这样强的控制欲。这似乎不太正常,她到了年纪,明明蓝笙是目前来说最好的人选,他却极力的反对,不许她收他的东西,甚至要阻止他们来往…… 他困顿的拧起眉,“暖,你可嫌舅舅管你太多?” 她摇摇头,愈是管束便愈关注。他时刻能想起她,于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她凝望他,“舅舅都是为我好,我知道的。你不愿意我抛头露面,我再不出府就是了。”她又垂下眼,“只要你每次军中回来记着来看我就成。外祖母说要建女墙把醉襟湖和碧洗台圈起来,往后你回竹枝馆不必经过烟波楼,要见你一面大约会很难。” 他听了沉吟道,“我回头同外祖母说,犯不着动土的事,何必多添麻烦。你别担心,照旧还和原来一样。” “可是你和知闲姐姐成了亲就不住竹枝馆了……”不住竹枝馆,她怎么还能在窗口眺望他?碧洗台,隔着山重无数啊! 他颇显落寞,一旦成了亲,势必有很多东西要改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爱知闲,总要尊重她。她对婚姻满怀期待,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是自己心里藏着兽,总归伺机要冲出来,试图打破现在的平静生活。 他不敢回想刚刚噩梦一样的经历,像风暴,几乎把他全力摧毁。他负手轻叹,举步要朝石桥上去,却发现衣袖被牵制住了。回身一顾,她楚楚立着,眼睛明澈而秀丽,喃喃唤着舅舅,恍惚又像是要哭了。 他心头刺痛起来,顿住脚问她怎么了。 她嘴唇翕动着,怎么说出口呢……现在分别,后面再没有独处的时候了。朝中同僚如云,他要应酬,要面面俱到,入夜还要陪着叶蔚兮接新娘子去。然后明天知闲会同他们一道回长安,正经大佛归了位,哪里还有她这个小鬼蹦哒的时候,可不就是山长水阔了么! 人动了情往往控制不住自己,她只怨恨距离太大,隔得太远?他和她之间横着天堑,没法跨越过去。跨越不过去……她在河这头肝肠寸断,他在那头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注视她的眼神,纯粹就是大人看孩子的怜爱的目光。 他是一尘不染的,自己恋着他就成了残害他。 她凄恻的笑了笑,恰巧看见他蹀躞带上的火镰包扣成了阴面,便伸手去翻转成阳面。他反倒顿住了,心里莫名烦乱。她就在他面前,他无比煎熬,这么个牙雕似的人实在太可人疼。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对她笑、和她说话、牵她的手,都远远不够。他想抱她,像小时候那样好好揽在怀里,嵌进骨头缝里去。但是不能够,她长成了大姑娘,含苞待放的花儿,只能远看着,以后自有来攀摘的人。 他仓促调过头去,率先出了石洞。被拘在个单独的空间里思维会停顿,原本微小的问题被扩充的无限大。到了外面,太阳当头烈烈的照着,一下子回到了很现实的环境里,纵使再沉重的思想,或多或少都会因分散变得轻盈些儿。 活着,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 布暖怏怏跟在他身后,有几个叶府婢女是看着他们从假山后头出来的,眼光在她身上转了圈。她蓦然觉得心虚,唯恐遭人家背后议论,说甥舅两个百无禁忌,躲在山石后头不知干了些什么云云。这么的不是连累了舅舅么! 她期期艾艾的说,“咱们分开走吧,男客的宴厅不和女客的在一起。” 他不以为然,“我送你过花厅去。” 她不好再说什么,遂闷头跟着他走。走了几步左右观望,蓝笙去送项圈,说是马上就来的,可都这会子了怎么还不见人影?暗自怙惙他是不是来了,没找着他们就往别处去了。 办喜事到处的披红挂绿,成串的红纸穗子被风吹得哧啦啦的响。前院有鼎沸的谈笑声,隐约在说什么“摄胜”。 大唐人婚礼上可以穿比自己品阶高的爵弁,可以不着边际的胡乱吹牛,这是朝廷鼓励婚配的宽容态度,也叫摄胜。 布暖透过墙上雕花窗往往那边园子里看,新郎官头戴黑缨冠,身上穿着青袍红裳,俨然是驸马迎亲的行头,正在廊下和人寒暄。 垂花门那头,蓝笙带了群人走过来。布暖打眼看,清一色黑红脸膛团领常服,想来都是戍边的郎将们。远远看见容与便作揖高声唱喏,“上将军哪里去了?叫我们好找!要开筵了,司马大将军也到了,就等着你呢!” 容与老早换了温和的面孔,瞥见游廊那头她的婢女也正赶来接应,便低声嘱咐,“我这里抽不开身了,你过外祖母那里去。倘或有什么事,就打发下人来回我,记住了么?” 玉炉和香侬来曲腿请安,他乜了一眼,“好生侍奉你们娘子,今儿人多,出了什么差迟,我唯你们是问。” 两个丫头唬得怔怔的,忙低头应是。 他的视线掠过她的脸,轻飘飘惊鸿一瞥,旋即迎上人群,和那些军中同僚们热络的拱手作揖,人情世故完全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蓝笙隔园朝她挥手,“暖儿,等散了筵我再去寻你。”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朝廊庑另一边去了。 第六十六章 远岫 玉炉仔细端详她,“眼睛怎么肿了?像哭过了似的。”一面扯香侬,“你瞧瞧,我没说错吧!” 香侬叹了口气,“才刚蓝将军把璎珞送来了,是为了这事?到底怎么的,也没交待一声,撂下就走了。” 布暖蹙眉别过脸,“一时说不清,别问了。我这样就不去赴宴了,玉炉替我去给老夫人告个假,就说中了暑气,在屋里歇会子。” 玉炉领命往花厅里去了,香侬扶着她上了夹道。后面是内眷住所,宾客一般不会涉足,她倚着香侬,真如同被太阳晒晕了头,惶然无依的。脖子上出了汗,痒剌剌的。她抬手抹了抹,又变成了若无其事的模样。 “青庐里什么样子?是摆榻还是摆篾席?”她左右转头看林间枝丫上的花,凑手摘了一朵,踅身给香侬插上。细看看,重又调整一下方满意。又道,“大热的天,一晚上住青庐怪受罪的。蚊子蠓虫要吃血,第二天定是满身的红包。” 香侬扶了扶花,“哪能呢!里头点了香,半夜还要熏两回艾把子。吃酒闹洞房,折腾到三更,睡上不多会儿天就该亮了,咬不着的。” 成个亲真不是随便的事儿,青庐里头的东西正午才开始布置,能往里头去的人简直比宫里选女官计较得还多。要没出阁八字重的人压阵,这是头等讨吉利的规矩,是能保得新郎新妇长长久久百试百灵的方儿。 叶府里丫头陶腾遍了,够格的只有八对,还缺两个。恰巧香侬和玉炉都是午前生人,命格也够了分量,叶夫人好说歹说,布暖拉不下脸拒绝,就打发她们去了。 谁知后头舅舅又来怪罪,她是憋了一口气的,心想替你丈人家办事,反过来还要遭开发,简直太没天理了!她做好了准备,他要追究下去,她就带着底下人挪窝。横竖沈家不是她能安生立命的地方,如同旅途中的风景,驻足看一看尤可,看过了,就要奔赴下一站。即使再留恋也无济,不是你的,就算你拼尽全力,到最后仍旧不属于你。 香侬开始同她说趣闻,说客人里几个女孩儿多不知趣,没有得到允许就进了青庐,摸过拜天地用的供物,叶夫人怎样强颜欢笑着命人把东西撤了重换。又说尚书令夫人的裙子多不合身,一道道勒得像塞足了米,煮后爆开腰的粽子。最后说四娘如何的遭人耻笑,知闲小姐如何的冷眼旁观,话里满是对弱者的无尽同情。 布暖折了段树枝在手里摇摆,“有什么办法,她们大约都觉得四娘嫁不出去,以后要拖累父母兄弟的。” 香侬拢着画帛道,“也是,四娘的确是磕碜了点,要嫁体面的女婿,怕是不能够。” 布暖把叶子一片一片的揪下来,仰着头道,“那可说不准,就算目下配个小吏,日后再一步步擢升,也是一样的。依我说,太出头的反倒不好,有时候拙劣些未必不是福气,你听说过水满则溢么?一气儿嫁个位高权重的美男子,回头还要提心吊胆担心他娶妾,到底谁也不愿意把丈夫分一半别人。” 香侬斟酌着点头,“这话很是,就比方知闲小姐和六公子,爷们儿太好了着实不放心。你看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打主意,这日子怎么过得!说六公子长情,不过是当下罢了。等时候久了,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看都看得生腻烦。女人上了三十就中瞧,男人三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两不同啊,没法子比!” 布暖想了想,“等知闲三十,舅舅大约也满四十了。” 客居的下处在一间大木柞明间的边上,叶家廊院高低错落,往深处去愈发的曲径通幽。两个人上了台阶,香侬扶布暖在卧棂栏杆前坐下,边应道,“男人四十也不老,你瞧府里老爷,快满四十了,哪里显得老?” 这倒不假,布舍人三十九岁了,留着两撇精神奕奕的小胡子,站着坐着都是文弱儒雅的样儿。几十年如一日,仿佛岁月在他身上压根没留下痕迹。 布暖摸摸鼻子,“我阿爷是文臣,舅舅是武将。文臣笔杆子安天下,武将纵横沙场刀口舔血,是一样的么?” 香侬嗤笑着,“那不见得,如今边疆没有战事,六公子又是戍守京畿的,和文臣没多大区别,照样养得细皮嫩肉。退一万步,将来风餐露宿把脸吹坏了,黑里俏的,老树不是树龄越长越值钱么!” 布暖半张着嘴,发现香侬真是了不起。这样的比喻都想得到,不是寻常人啊! 她揉揉后脖梗,“打盆水叫我洗洗脸。”想起他的话,又补充道,“再上些粉。” 香侬唔了声,“我原本不想问你,你近来是怎么了,动不动哭得眼睛都肿起来。昨儿外头回来是这样,今儿好好的又是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心里有事就说出来,一个人熬着,熬到多早晚去!” 布暖怔怔的想,就是说出来也没人能帮得了她,于己不利,于他也有妨碍。还是守住这个秘密,将来带进棺材里去吧! “没什么,不是哭,是眼睛痒,揉的。”她低头浣帕子,蓦地想起舅舅先头给她净脸,心里就弼弼跳起来。 他差一点就抚上她的唇廓了!现在回头计较,她似乎是存了点蛊惑的嫌疑。为什么闭上眼睛?潜意识里应该是在期待什么的,期待他更靠近,期待和他更亲密,甚至期待他能吻她…… 她捧着发红的脸被自己吓傻了。这个想法真大胆,诱惑自己的亲舅舅,不是人干的事啊!不能够!她笃定的确信当时绝对没有这个想法,捧着水在脸上撸了两把——她是脑子发昏了,真够高看自己的,她能有这样的勇气就不会只顾在这里惆怅了。她应该英勇的纵到沈容与面前,叉着腰亮开嗓子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呢……然后也许把他惊得魂不附体,日后对她退避三舍。 他一定会以为她疯了,他可以原谅她的乖僻,却不能容忍她的疏狂。她跌跌绊绊的追随,在他看来,或者还不如他马蹄后扬起的尘沙。 “香侬,你说我还有将来么?”她撑着梳妆台前倾着身子,菱花镜里映出一张美丽的脸,颦眉渺目,嘴唇丰盈。她按了按唇瓣,口脂渗进了浅浅的唇纹里,对此苍白的脸,显得出奇的艳丽。她用手背擦了几下,擦得太狠了,口鼻四周还是一圈隐隐的红。她恹恹收回手。声音平板没有起伏,“夏九郎为什么要死呢?如果他还活着,我这会子大约正安逸的做我的少夫人。没有来长安,没有见到他,一定会过得很好。” 香侬颇意外的望着她,“如今说这个有什么用,人死灯灭,过去的事别提了。你还记挂着,仔细他丢不下手回来找你!”恐吓了一番又问,“你说的他是谁?是蓝将军么?” 布暖自己蘸了铅粉往脸上敷,不好说实话,只有支支吾吾的搪塞,“什么他?我没说,你听错了。” 真是拿人当傻子!香侬横了她一眼,看她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是为情所困倒有鬼了!至于那人是不是蓝笙,说不太准。总之煎熬得这样厉害,让人费解,莫非是阳城郡主不答应么?还是顾忌自己在洛阳的事,怕穿帮了不好收场?果真是两难的,蓝家的权势地位,等闲不好草率。即便是过了门,万一有个好歹,连累的人就海了。 “你别躁,回头找六公子说说吧!自己至亲,别抹不开面子。眼下也只有他能帮衬着了,不指着还能指着谁呢?”香侬端了银盆出去泼水,正要退回屋里,见玉炉从甬道那头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她皱了皱眉,“做什么?火烧了尾巴?看看这孟浪/样子!” 玉炉边跑边嘟囔,“别一味的骂我,出事了!” 布暖回头问,“出了什么事?我没去吃席老夫人不高兴了?” 香侬啐玉炉,“整天神神叨叨的,没病都要叫她吓出病来。” “真真没良心!”玉炉团团的脸上显出大大的不快,“我一气儿从前园跑过来的,跑得腰子都疼,你不给我看茶,还在哪儿编派我,算怎么回事!” 布暖道,“别贫了,快说吧,出了什么要紧事了?” 玉炉扭过身子道,“我才听人说周国公来了,就上前边园子里去瞧。好家伙,我打从落地起就没见过这么俊的,是个绝世的美男子嚜!那个周国公随了礼不吃席,单说要各处逛逛。六公子打发汀洲知会我,叫小姐别出屋子,回头等宴毕了再过来。”她探头探脑问,“上回就听说周国公对你有意思,六公子又是谨小慎微的,莫非他这趟是冲着你来的?” 布暖心里一跳,“管他怎么,不出园子就是了。他也是官场上混迹的人,不至于连寻常规矩都不懂,还闯到女眷下处来不成!” 这是个可怕的消息,贺兰敏之真的来了!若目标当真是她,连她都要为他这种契而不舍的精神叹服。盐角坊照了一面竟让他这样上心,可见他是个多么穷凶极恶的色中饿鬼啊! 玉炉还在啧啧抱憾,“可惜可惜,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名声却臭不可闻,白白糟蹋了!” 香侬哼了哼,“什么翩翩佳公子,让你生出这一大套感慨来!” 玉炉斜靠着门扉道,“你是没亲眼瞧见,等见着了只怕比我还惊讶呢!” 香侬只是哂笑,“你当我同你一样花痴么?这么个不怀好意的人,亏你还口口声声说他俊!” 第六十七章 纵赏 屋里憋闷,布暖推了直棂门复到廊下坐着,手里摇着团扇,半眯着眼道,“他随他的礼,也犯不着怵他。横竖老夫人知道他来了,我不出后院也不会怪罪我。我正烦人多闹得头疼呢,这会子正大光明的避开了。” 玉炉道,“算因祸得福了!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站着人打飘呢!” 布暖问,“昨儿那一兜葡萄干吃完了?” 玉炉涎着脸道,“不济事,小食又吃不饱的。再说昨儿的事了,哪能等到这会子!” 布暖抬眼看看头顶深远的斗拱,瓦当下的悬鱼是铜钱和蝙蝠的造型。午后的日光斜射过来,透过镂空的木雕照在立柱上,花形放大了,像披上了金色的衣裳。她拿手去遮眼睛,“也罢,你不怕丢人就去找知闲小姐,想法子弄些吃的来。” 香侬那里嘀咕,“要我说这叶家也不知礼,客人不上席面怎么连茶点都不知道送来?”说着抻抻半臂道,“玉炉好好侍候小姐,我上厨里去,且讨些好酒好菜来。” 布暖嗳了声,“客多,顾念不过来是有的。别叫人打嘴,说咱们不知礼数,哪有自己要吃要喝的道理!” 香侬垮下了肩,“那怎么办?就在这挨饿么?” 玉炉看着她俩在那里生愁,到底奴才之间也有攀比之心,因而得意非常的咳嗽了一声,对香侬道,“你生了一张巧嘴,这会子顶什么用?我看还是你陪着小姐倒好,我去找汀洲,他是六公子贴身的人,叶府上下总归要看六公子三分面子。”说罢团扇一举,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又出去了。 香侬不服气又无可奈何,悻悻道,“你瞧她,如今算是交游广阔了,谁还在她眼睛里!” 布暖极无谓,她们常爱拌嘴使小脾气,她充当的一向是和事佬的角色,这里周全,那里安慰。其实她们也不认真生气,尤其到了陌生的环境更有相依为命的感觉,一转头的时候也就和好了。 她咂了咂嘴,“我瞧出点别的来了,近来玉炉常把汀洲挂在嘴上,遇着点什么就爱找他,莫非他两个有说头么?” 她想起早前她还拿汀洲和玉炉开过玩笑,难道一语中的,她一不小心就道破天机了? 香侬想了想,笑道,“好个不知羞的,敢在我跟前拿大,看我回头怎么料理她!” 布暖也觉得有必要盘查盘查,她最有成人之美,若是他们果然郎情妾意,索性凑成对也不赖。 她抚着下颚不无凄凉的琢磨,她的爱情十有八九是要无疾而终的,将来各自婚嫁了也许就好了。这头得不到完满的结局,促成了玉炉和汀洲,也算弥补了自己的缺憾吧! 她颓然长叹,也好,将来她嫁出去了,不知嫁到哪里去,和沈家也断了来往,至少还有玉炉。她可以扎根在这里,横竖自己和她是不会两撂手的,还能探听到容与的境况。比方有了几个孩子,加了多少俸禄,身子好不好……这也算清醒的牺牲,顾全了家声,也顾全了容与的前途晚景。 她正沉溺在自怜里不可自拔,一阵风吹过,临廊的花树枝叶间有团黑影翩然而来,带着优雅而又不管不顾的姿势。再近些,那是个黄豆大的蜘蛛。大约看够了重重的绿,想换个地方住住,于是乘着风从树顶降落。 她心里有点怕,勉强镇定了起身一让,碎碎念道,“抬头见喜、抬头见喜……” 谁知那个“喜”很不体人意,偏偏不肯落地,左边荡一荡,右边荡一荡,她越是躲让,它越是冲着她来。这下激怒了她,凝眸看,隐隐绰绰一根丝时隐时灭,这是它生命唯一的维系。她恶向胆边生,伸手去捏那根丝,捏住了它的依赖纵送到地上,就要准备大脚伺候了。 设想很好,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她失策了,蜘蛛一头栽到她的花笼裙上,发足飞奔起来。她吓得尖叫,花容失色。香侬扑上来拿团扇拍,几番搏斗好容易把它拍到地上,两人看着仰天躺倒的遗体各生感慨。 “好了。”布暖说,有了重见天日的松快。 香侬显得很遗憾,“抓起来多好,乞巧节上用,省得到时候满屋子逮蜘蛛啊。” 七夕女孩们有诸多比试,其中一项就是抓蜘蛛织网。蛛网密实就是得了巧,说明姑娘有一双巧手,所以蜘蛛和针线是乞巧节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针线易得,蜘蛛难寻。平时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些虫蟊没有落脚的地方,到了七夕临时找还是比较困难的。 布暖张口结舌了半天,“你想得那么远!” “到底姑娘家,怕这些蛇虫鼠蚁的。我晚来了一步,否则可成全我英雄救美的名头儿了!” 主仆两个怔愣的当口,遥遥有金石之声传来,不由回头看——游廊花门处站了个人,月白襕袍,鎏金铜叶进贤冠。朱红的花趺拢在腭下,左右丝绶低垂,叫风一吹悠悠飞舞,竟是一派济济楚楚的天成风韵。 布暖脑子里轰然炸开了,惊道,“贺兰敏之?” 香侬闻言颇具挑剔性的上下打量,无奈贺兰敏之的长相,除了一个美字,再没有别的词可形容了。 他和广义上的大唐男子不同,比如沈大将军,他也很美。但那种美是昂然的,儒雅的、磊落的、一目了然的。贺兰不同,他的美令人不安。阴冷魅惑,像地狱里盛放的花,妖娆、凌厉、张狂、充斥着某种腐蚀人心的力量。 布暖听见香侬吸了口气,恨恨地切齿,“长成这样,不是鬼怪就是妖魔!” 鬼怪和妖魔都可以幻化,依着自己的喜好变成人形,到世上走一遭,轻易便残害无数红尘中翻滚的男女。贺兰敏之绝对是够格的,他让女人在防范唾弃的同时又魂牵梦萦。没办法,他是个天生的尤物——也许这样形容一个男人不合适,但他确实已经到了那样的境界。 布暖的态度比较谨慎,她承认这个人生得讨喜,但她并不欣赏这种太肆意的美。男人长了一张过于妖娆的脸,人生只有两种结果,要么祸害别人,要么被别人祸害。永远挣不脱权利、欲望、勾心斗角。身在其中的人有多可怕,即便原本是一匹白绫,怕是抵受不住也要被染黑了。 她只觉恐惧,回身对香侬道,“咱们回屋去。” “何必如此不近人情?”贺兰走近了,反剪着手,勾着唇角道,“小姐这样儿叫在下心酸呐!我没有恶意,怎么连话都不愿同我说呢?” 布暖只得站住脚,礼貌一颔首道,“公子见谅,奴不是不愿同你说话,实在是目下不方便。这里是后院,公子既是客,前厅才是正经宴客的地方。请公子挪挪尊驾,移步往别处去吧。” 贺兰敏之摆摆手里的折扇,笑道,“他们都在吃席,我一个人无趣得很。走到这里恰巧看见小姐,在下和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也算半个熟人。家常几句解解闷子,也没什么。” 布暖勉强道,“对不住,奴身上不爽利,怕要扰了公子雅兴了。” 贺兰唔了声,似笑非笑道,“那可巧,在下学过岐黄,正好替小姐瞧瞧脉。小姐要进屋么?客随主便也不碍的。” 布暖变了脸色,他不是个三言两语好打发的。一般人逛园子,到了内园自然就止步了,总要避个嫌免得讨人厌弃。眼前这人简直不知规矩为何物,长驱直入毫无顾忌。既然他可以进内院,那她还有什么理由相信他会恪守礼数不进她的闺房? 真是棘手得很,屋里回不得,她站在门前垂眼道,“公子错了,奴不是主,同公子一样只是客。这里不是家下,没法子请公子入内,望请包涵。” 贺兰敏之挑起了眉角,“话赶话的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上回楚国公过府提亲,小姐是在花厅里的吧?你看,如今这样说,当初怎么不愿出来相见呢?” 布暖不耐烦的别过脸,“奴万事有外祖母和家舅做主,别说当时不在场,就是在,也没有擅自见客的道理。” 贺兰轻轻一笑,愈发显得风华绝代,“我顺口一说,你也别急,没在就没在吧,横竖今儿遇上,也是极好的。”他指指栏杆前的座儿,“坐下说话吧,我在园子里转了半天,走得腿都酸了。” 布暖见他尚且没有失仪的言行,也觉自己刺猬似的很失风度。他已经到了门前,撵又撵不走,说实话很怕会惹得他恼羞成怒,总归顺从一些,或许他坐会子就走了。再不济等玉炉回来去搬救兵,眼下这里只有她和香侬,谁都脱不开身。 她叹着气吩咐,“给国公看茶吧!” 贺兰听她这么说,抬起眼,眼光灼灼的看着她,“哎呀,小姐果然最体人意,在下正渴得嗓子冒烟呢!”他笑嘻嘻又冲香侬作揖,“这厢谢过大姐了。” 香侬条件反射似的翻了个白眼进屋里去了,布暖讪讪的,也不坐,只远远伫立。心里纳罕,这两不相熟的,他有什么可说的,非要死赖着不走呢? “哎,小姐坐呀!你这么的叫我尴尬,要不然我也站着吧!”他道,装模作样真要起身。 布暖忙道,“公子宽坐。”没计奈何在离他甚远的月洞窗前落座,暗道这人有一宗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到目前为止目光尚且像个君子。 抱歉,最近遇到瓶颈,挣扎得比较厉害。后面停更几天,对不起大家了! 谢谢天天追看的朋友,争取早点缓过劲来。不要弃文哟,绝不会坑的,大概需要三五天,也许更短,就会恢复更新的。 鞠躬感谢~~ 第六十八章 惊暑 她凭栏而坐,身后是潇潇的杨花。日影西斜,照在半卷疏疏的竹帘上。她穿一件玉色半臂,镂纱下露出一大截胳膊。画帛是鲜亮的青绿描金,水一样斜铺在栏杆边缘。她欠坐倚着,手臂压在画帛上,愈发显得腕子白静如玉。 永远不要低估男人的占有欲,求之不得的时候他们可以使出多种手段。女人是天生的弱者,他眯眼看着她,仿佛已经手到擒来。 周国公声名狼藉没错,手下有成堆的走狗奴才。沈大都督把人藏得再好有什么用,打量他查不出来么?他不说是手眼通天,下了狠心要探出个大姑娘的来历,认真不是什么难事。 怪道要躲躲闪闪,这女孩的出身追查到洛阳,当真让他吃了一惊。原来是许过人家的,出阁前几天男人意外死了,父母不愿让她到夫家守寡,找人冒名进了敬节堂,保她全须全尾的来长安避难了。 他忖量着,这是个好把柄。她身上系了两个人的官途,倘或不小心抖露出来,布如荫和沈老六就完了。不过单瞧她的门第,确实不低。布家前朝时就是诗书大族,祖辈上出了两个帝师,零碎文官更是数不胜数。如今没落了,气节依旧是有的。看看她,到了这个份上,端庄清高一点都没少。 布家啊,如果没有前面这一出,倒是门光彩的好亲!他也甚佩服布家夫人,酸儒优柔寡断,她一个女人家有胆色瞒天过海,不愧是镇军大将军的姊姊。 话说回来,如果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名伶戏子,他使点手段狎戏狎戏,等上了钩玩得意兴阑珊了,扔了便是扔了,他抖抖衣袖,连头都不回一下。偏偏她是个望门寡……是闺阁女子却又比闺阁女子可怜,这叫他有些迟疑。大概是失踪已久的良心突然回归了,远兜远转着,觉得放弃可惜,白让她溜走嘛,又大大的不甘心。 “小姐是哪里人氏?听说是东都人吧?”他抿了口茶,搁下盖盅笑吟吟道,果然见她抬起了眼。 布暖只觉后脑勺发凉的,有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这个纨绔莫非探听到了什么?她的来历只有家里人知道,蓝笙和舅舅走得那么近都没有透露,他是从哪里得知的?看来他搜罗的消息不少,只怕过往种种都逃不过去了。 她不说话,清水眸子只那么望着他。还有什么,一道说出来方痛快些!他要是觉得拿这个能来要挟她,那就是打错了算盘。 她们主仆都是沉得住气的,并没有出现他预期的方寸大乱。她们越是从容,他越性儿生出逗弄的心来,转过脸吹了吹栏杆把手上积的灰,闲适道,“我前两日往幽州办差,路过洛阳便顺道探望旧识。不幸得很,他家公子上月殁了,那日正好做六七。我随了缁仪进去祭拜,那世兄一头哭他儿子,一头还极力称赞儿媳,说贤媳知书达理,还未过门就自愿给他儿子守节。景淳阴灵不远,也一定甚感安慰。”说到这里,终于看见她脸色微变,他恍惚感到成功了,笑得更是欢快,“这世道还有如此长情的人,着实的不多见。要我说,寡妇再醮不是稀罕事,那小姐钻牛角尖真是不该,白糟蹋了花一样的年华,娘子说是不是?” 这可恶的声音简直像从九泉下传上来的!布暖听见他提起夏景淳,头皮直起炸,一刹那魂灵几乎挣脱躯壳飘出去。外面一蓬蓬的热风横扫,西晒是很热的,她却感觉不到。背上出的冷汗浸湿了绸缎,磷磷然贴着脊梁骨。她眯萋着眼,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头洪水猛兽。 贺兰这时才找着机会好好审视她的脸,小而尖的脸架子,白生生像春天新发的剥了壳的嫩笋。漆黑的眼睛,眼梢撇得长长的。嘴唇红润,略丰盈的,有饱满顺畅的唇形。静静坐在那里,流动出稳妥沉淀的美。 香侬是真正的如临大敌,她在一旁侍立,一只胳膊触到布暖肩头,衣料下肌肉紧绷,隐隐颤抖着。她义不容辞的站了出来,“我们小姐胆小,请国公快别说了。家主不是东都人,也不认得你说的丧家。请国公恕婢子无礼,这种死了活了的事同咱们不相干,拿出来说嘴岂不无趣么?” 贺兰敏之依旧笑着,只是眼睛里多了野性的狠戾。他说,“你是个忠仆,你家小姐有你护着,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布暖反倒镇定下来,淡淡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口无暇的糯米银牙。起身笔直的立着,脸色满是轻蔑,“难为国公爷兜了这么大的圈子,费了这么多的手脚。眀人不说暗话,我料想你既然拿来当着我的面说,不外乎有交涉的意思。国公爷心中所想不妨直言,奴有短处叫你握着,但凡办得到的,少不得竭尽全力。但若是办不到,顶多以死谢罪,也就一了百了了。” 贺兰敏之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在他印象里,这些金尊玉贵的娇小姐遭受一点挫折就该瘫倒下来。她倒好,这样大的事,凛凛站着,半点没有委曲求全的打算,还充满了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 他心中所想是什么?先头挖掘真相的兴奋劲头过去了,这会子茫茫然有点无味。不过立时又生出了新的念头,瞧她这架势,要硬来大约是不成的。况且要顾忌着沈容与,尤其是那个不要命的蓝笙。吃不准他知不知道布暖身世,这人没什么章法,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没少干。天知道会不会一气儿纵起来咬他一口,弄个两败俱伤就不好了。 当然啦,到嘴的肉放走了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改个法子用上点心。横竖目下还未娶亲,实在脱不了手,讨回家做个侧室,也不算委屈。 他慵懒一笑,“不作兴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何尝要你死来着?你也别恨我,那日盐角坊一别,常住对小姐魂牵梦萦,这也是逼到了绝处想出来的办法。但凡小姐能正眼瞧瞧我,我也不至出此下策。” 香侬把她往身后拖,横眉道,“请国公自重,我们娘子是正经大家子小姐,别拿外头混账行子的话来对付。这是叶家府邸,国公要是敢胡来,我们这里一嗓子出去,您也得不着好处。” 贺兰不由多看香侬两眼,“好个厉害丫头!你这么霸揽着,不叫你家娘子许人家了不成?” 香侬高抬着下巴腹诽,要许也不会许你这等货色。仗着长得人模狗样,处处摘花处处留情。老天爷有眼,应该叫你一夜之间长个满头癞痢,看还拿脸招摇过市拐骗无知少女! “我们娘子自然有门户相当的良配,这点不劳国公操心!”香侬狠狠道,颇觉解气痛快。 布暖心里咯噔一下,香侬只顾泄愤,忘了面前这个是什么人了,他岂是受人诘责便会偃旗息鼓的!唯恐还要牵扯上蓝笙。 果不其然,贺兰再不笑了,眼睛里带着不屑的神气。低头拂膝上皱褶,拉着长腔道,“那个所谓的良配是蓝将军?哦,我记起来了,盐角坊里的时候蓝笙说过你们年下成婚,这是真的?”他做势搓了搓手,“恐怕不好吧!这桩事里又牵扯上一个。我知道蓝笙是个仗义的人,届时阳城郡主就算要给儿子开脱,依着蓝笙的性子,怎么也不能站出来指证你骗婚。如此这般,到最后就只有论个包庇藏奸的罪名,别说他的将军之位难保,恐怕整个郡主府都要受牵连的。” 布暖叫他这通长篇大论搅得头昏脑胀,这人是打定主意要威胁她到底了,说得铿锵有力,却着实的面目可憎。怎么办呢?父亲、舅舅、还有蓝笙,他们都很无辜,为了她难堪的命运受连坐,她粉身碎骨也难赎罪。 布暖不是老实头儿,可这回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前院请了戏班子,江南小调婉转,歌声凄苦至极,款款吟唱,“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她陡然生出羞愧之色,垂着头,已然无望的样子,“我同蓝将军没什么,年下成婚并无此事。” 香侬辩不清事情真假,怔怔的去扯她的衣袖。她压了压她的手,鼻子发酸,半晌方道,“牵五绊六的没意思,你给个痛快话,是要钱要地,你开了口,我好去筹备。” 贺兰听得倒一愣,回过神掩口笑起来,“常住在娘子眼里如此不堪,拿这个做话柄来榨人钱财?不才虽家无囤粮,好歹得朝廷俸禄,吃了上顿也不愁下顿。钱够使,庄子上有地有田,用不着娘子周济。” 这才是最麻烦的,索性为财,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怕他嘴上什么都不要,实际却要索取得人倾家荡产。 布暖的眼神里多了彷徨,想了想道,“那么国公是什么意思,奴听示下。” 贺兰突然有了悲天悯人的感觉,打量她的性子,逼得太紧了,到时候寻死作活的,大家都受罪。还是文火慢炖的好,入了味儿好说话,因道,“外界把常住名声糟贱得分文不值,娘子切莫信以为真啊!我想问问娘子,可曾听说民间开始征集女官了?” 布暖以前从不关心这些,在洛阳时父亲母亲周全得很好,花些钱财贿赂宦官就能保得太平。她是繁华丛里长大的,其实不知人间疾苦,遂摇了摇头道,“奴孤陋寡闻,并没有听说过这个。” 贺兰负手踱了两步,突然回身道,“常住正有桩事要同娘子商议呢!兰台缺个秉笔女官,不知娘子可愿前往兰台供职?” 第六十九章 云破 所谓的兰台就是秘书省,其中最大一项职责便是收管皇家藏书。贺兰敏之是兰台秘书监,从三品的官衔。大约是武后有意拂照,派了这么个清闲的职位,吃着朝廷的供奉,肩上担子又轻,所以纵得他有太多闲功夫四处游荡胡作非为。 布暖头皮一凛,怎么都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要求。兰台女官算内官又不是内官,只负责兰台典籍清点登录,比一般宫廷里的女官不知轻省多少……这个不是最要紧的,他要把她弄进兰台,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 她慌了神,推脱道,“蒙国公错爱,奴不过是个庸碌之人,断没有本事在兰台供职,请国公另择贤明。” 贺兰笑道,“娘子过谦了,论祖上功绩,谁能比过娘子去?布舍人一肚子才学,雏凤清于老凤声,娘子定是要胜过乃父的。”言罢又看着她,专注而锐利,“为人子女的当替父母多考虑,到了桑榆向晚的年纪再经历风浪,是做子女的不孝。娘子可不像个目光如豆的人,常住也是为娘子好。女官是有品阶的,将来出了兰台不说许个了得的郎君,即便是有了什么差迟,一般二般的人也奈何不了你。如此美事白错过了,岂不可惜么?” 布暖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能够在家悠闲做小姐,谁愿意去当什么女官!名利场中翻滚,日后还有多少太平日子过得?这个贺兰敏之简直就是存着心的算计她,离开沈府,没有舅舅护佑,日日和他面对面,原本他就是虎视眈眈的,如此设想下来后况委实可怖。 但若是不答应他会怎么样?她咬着唇计较,恶人的手段总是让人防不胜防。他是武后的外甥,有的是机会出入内廷直接面圣。倘或使个坏,谁也招架不住。她总有太多顾忌,到了眼下地步,似乎完全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她长叹口气,意态萧然,“请问国公,兰台供职,几时役满?” 贺兰敏之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两年罢了。韶华易过,两年之后娘子依旧锦瑟年华。” 两年……舅舅十月里成婚,两年后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她的心杳杳往下坠,横竖这段情里她是什么都不能做的,但是可不可以等到十月之后再述职?好歹让她看着他们拜堂吧!这样死了心,就再没有牵挂了。 她垮着肩道,“奴有个不情之请,求国公宽限一段时日,再给奴五个月。五个月后,奴听凭国公差遣。” 贺兰有他的考虑,迟则生变,五个月太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那岂不是要悔青了肠子! 他悭吝起来,面露难色,“女官选拔自有章程,若要想法子推迟倒不是不能够,只不过眼下是随众入选,至少不会引人注目。等到五个月后单晋,我周旋一下是小事,不过要让所有人知道娘子是我举荐的了。” 那么名声毁于一旦便在所难免,但凡和贺兰敏之沾上边,还有什么将来可言!她踌躇不决,神情压抑哀怨。香侬去携她的手,两个人相对着,真真恨不得抱头痛哭。 贺兰一根手指悠哉搅动发冠下低垂的绶带,仰起头琢磨,其实他当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像现在,美人愁上娥眉,他就忍不住的心生怜惜。罢了,网开一面,她笑一笑,就能加倍的美了。 他蜷起半拳挡在口前咳嗽了声,“兰台和禁苑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行动也自由。或有私事外出,同我或是少监知会一声即可。这么的,也不必非要等上五个月了,你瞧可好么?” 这大概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布暖隐隐觉得一脚踩进了墓穴里。还好,还未盖土,还有机会接触外界,还能见到舅舅。 香侬扯扯布暖画帛悄声道,“小姐暂且同他周旋周旋,这不是小事,岂可草草定夺?先问过六公子的意思,他是官场里历练出来的,总有办法应对。” 有什么法子,除非能把贺兰敏之的嘴缝起来。布暖垮着肩一脸颓败,摇了摇头,仿佛已经认命了。 贺兰兀自摇着扇子,偏头看着廊外风光,慢吞吞道,“我倒忘了告诉你,正因着沈大将军的名头,你举荐的路子同别个不一样。二品大员的家眷不为宫官,不进六局,算是编外的,否则一辈子都要要交代在宫掖之中。”他回头,带着恶作剧式的眼神莞尔一笑,“举荐的文书楚国公已经递上去了,这会子到了内侍的手里,沈大将军就是要活动,怕也已经晚了。” 这下子果然是穷途末路了,布暖再敷衍不下去,恨不得扑上去撕了他,“那你还假惺惺的问我意思做什么?贺兰敏之,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么算计我?” 这就对了,前头的对话简直像公文往来,他就不相信年轻轻的女孩子有这样处变不惊的能耐。虽然他扯了点小慌,要她进兰台是他临时起义,并没有什么举荐文书,不过能看见她动怒的样子也值了。他见惯了千娇百媚的淑女名媛,女人太过四平八稳反倒不可爱,要有脾气,呲起牙来像只愤怒的小兽,这才是咸淡适宜的。 “娘子没有得罪我,是我对娘子心向往之,无奈沈大将军对我太过提防,要见你一面太难,我只好出此下策了。”他眉舒目展,斜瞥了她一眼,并不讳言,“娘子好名好姓受不得玷辱,我对你是敬重的。请娘子进了兰台,我便是看着,也解了相思之苦。” 布暖到底没有经历过这些,一个大男人面对面的同她说这些没谱的荤话,早就又羞又恨飞红了脸。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没叫香侬操家伙赶人,眼下丑话要说在头里,否则这事永远没个完。 她使劲攥住了拳头,“咱们开门见山些的好,你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为的是什么先不去论,请问两年之后是怎么样的后话?万一克扣着又生出别的花样来,那么现今此举不是白费了么?” 贺兰敏之在日影里亮出了雪白的牙,脸上笑着,眉心却恍惚掩映着肃杀之气。听了她的话,知道她担心什么,便道,“两年后你心境还如今日这样,我除了死心也没别的可说了。这事到此为止,决计没有后话。若是将来有人因此事难为你,我自当倾尽全力保你周全,成不成?”她将信将疑,真如这样也不算坏事,因道,“男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国公爷立誓恪守君子之道,发忽情止忽礼,奴方敢入兰台。” 他困顿起来,他手上抓了她的把柄,明明占据主动权的人是他,为什么到后面变成她来抢白他,自己倒弄得委屈求全似的。他拧了拧眉,偏偏他是个自负的人,不用强的,两年内无法令她对他心动么?还真不信这个邪了! 他点了点头,“你放心,常住虽不才,孔孟还是熟读于胸的。再说男女相与讲究你情我愿,强人所难不是常住所为。” 布暖长松口气,“如此甚好。” 贺兰觉得很满足,像谈成了笔大买卖似的。站起身恭谨作了个长揖,“那么娘子早作准备吧,常住这就告辞了。” 布暖浑身冷汗淋漓,简直如同阴司里逛哒了一圈,喃喃道,“哦,走了……” 贺兰正抻衣袖,闻言一顿,旋即眼波流转,温声笑道,“我来叶家的正经事办完了,这会子该回去了。今儿还有古籍入库,一大堆的事儿要忙。”又存心曲解她,潋滟冲她抛个媚眼,“咱们来日方长,且有时候呢,不必急在一时。” 她背上寒毛直炸起来,狠狠瞪他,犹怕自己眼神不足,复补上一眼,充分表达了心里的愤怒和鄙夷。 他朗声笑起来,分明是张柔艳的脸,要做得凶相毕露真是难为坏了。倒不像恨毒,更像是娇嗔。他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沾沾自喜,既然这里连哄带骗的镇住了,宫里主事的人面上也需打典,毕竟兰台不是轻易能进得的。 他倜傥的打开折扇摇了摇,踏上甬道回头补充了句,“娘子遴选的事暂且保密的好,万一上将军那头不悦,出了差迟又要多费手脚。”言毕震震广袖,方翩翩去了。 那边玉炉提着食盒回来,在垂花门恰巧碰见贺兰,美人错身嫣然一笑,立时就把她唬住了,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布暖昏沉沉险些瘫软,所幸香侬一把掺住了,做好做歹挪进屋里胡榻上歪着,隔了半晌才续过气来。 玉炉跑进来,颊上泛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提篮往地上一搁,探过身来问,“周国公来做什么?小姐这是怎么了?” 香侬呸了一声,“别提那个恶心人的东西,活脱脱的贼骨头脾气,巧取豪夺,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玉炉没听明白,隐约觉得不对劲,忙到前查看她家主子,上下打量个遍,白着脸对香侬道,“你话说半截子,不如不说的好!什么往死路上逼?” 香侬把事情前因后果同她交代了,她火辣辣的跳起来,“了得,欺负到门上来了,我找六公子去!什么女官,好好的大小姐干这伺候人的事,岂不昏悖透了!” 布暖忙去拉她,“别去,去了也无济于事。都已经举荐上去了,不能叫舅舅落个藏庇的罪名。惹恼了贺兰敏之,叫他反咬一口,没的妨碍了舅舅官途。” 玉炉霎时萎顿下来,“两年啊,这日子怎么熬……” 第七十章 无限 其实生存状态应该是用不着担忧的,贺兰再坏,总还怵着舅舅,否则临走不会关照她隐瞒此事。舅舅若咽不下这口气,最后弄个鱼死网破,他也讨不着便宜。 她这会儿只是不舍,这不是祸从天降么?她原是满足于做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卑微的爱着,想他的时候见一面,即便他毫不知情,对她只有长者的关爱……能和他说得上话,听他叫她一声暖,她也足意儿了。 可是这种感情太边缘,所以老天爷看不过眼,连这么点点的寄托都不肯留给她了!她仰在隐囊上一阵心酸,所有的委屈不安全溶化在泪里,从眼角滚滚落下来。 香侬团团转,“这么的不成,哑巴亏吃了会撑破肚子的!凭我们急死也没有用,还不及爷们儿一个小指头。依着我,同六公子交个底的妥贴,反正早晚要叫他知道的。” 布暖一味的摇头,“舅舅知道了势必不会罢休,回头惹得贺兰搓火,不管不顾的抖出来。我是不打紧的,舅舅怎么办?他好不容易坐上了这个位置,别为了我功亏一篑。还有我阿爷阿娘,我辜负了生养之恩已是大不孝,再给他们带去灾祸,我岂不惟其该死?” “那就叫六公子差人把他灭口!”玉炉咬牙切齿,“横竖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惯了,杀个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香侬吓了一跳,“你这丫头脑子里想些什么?也亏你敢说出来!你当杀人和杀鸡一样么?死个国公多大的事,不把长安掀个底朝天才怪!你去同六公子说,让他派人暗里诛杀贺兰敏之,看他不先把你宰了!” 玉炉耙耙头皮,“这不行那不行,看来只有按贺兰指的那条道走了……或者咱们去找蓝将军,看他有没有办法可想?” 布暖把手覆在眼睛上,困乏道,“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六公子也好,蓝将军也好,他们跟前别露口风。倘或去兰台供职能换来日后太平,倒也颇值得。” 香侬迟疑道,“女官甄选只怕严苛得很,查起身家来……” 布暖冷笑道,“周国公神通广大,这么点子事办不成,就不是贺兰敏之了。” 香侬背靠着五斗柜寸寸蔫下去,临走时夫人千叮万嘱叫护小姐周全,如今闹得这样,回了东都也没脸见家主。便道,“既这么,我明儿回了长安去国公府求见,求他让我跟着小姐随身侍候。”她边抹眼泪边道,“你自小身边没离过人,只身到那里怎么料理?我哪怕是拜个宫婢,在兰台打杂干粗活也使得。好歹日日能看见,我心也安了。” 布暖仍旧摇头,“快别说宫婢,做了这个一辈子就交待了。兰台虽不及凤阁机要,到底能供职的女官少之又少,何况又是两年短役,多少人挤破了头进不去……”她勉强的笑,“也好,两年时间挣个七品芝麻官做做,将来役满了嫁个好人家。” 如今只有拿这话来安慰自己了,一入宫门不知是怎样的光景,舅舅娶妻生子,她半数的未来断送了,还谈什么嫁人! 玉炉看着她只顾叹气,“这个贺兰敏之大约是你命里的煞星,瞧他生得停匀,偏花大力气来折腾人,什么趣儿呢!” 前面园子里花鼓敲得嗵嗵响,伶人咿咿呀呀吊着嗓子唱变文,想来这顿饭不吃两个时辰散不了。她坐起来抿抿头,指着食盒道,“布菜吧,做不做女官,气还是要喘的。被他搅和了半天饿得头昏眼花,才刚想骂他,提不起来力气来。”玉炉忙提过篾藤篮子打开盖儿,大鱼大肉上了满几,还很令人意外的掏出瓶桂花酿,往布暖面前砰地一摆,豪迈道,“喝两口壮壮胆儿,要是醉了就睡觉。回头老夫人问,我就说小姐中暑头疼歇下了。人说一醉解千愁,醉了就能豁出去,就不用想那些倒霉事了。” 是有这说头,酒壮怂人胆!布暖拉过茶盏满上一杯,边闷边道,“我这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收梢,等我走了你们就回洛阳去吧!香侬找你的账房先生去,玉炉……”她想了想,“你愿意就跟着她们一道回去,不愿意可以留下。我和舅舅说一声,把你配给汀洲,好不好?” 玉炉腾地红了脸,扭捏着还要强作正色,“快别拿我打趣,什么关口你还有闲心操心我们!你又不是进宫做宫官,了不起两年就回来了。把我们指派完了,回了将军府怎么料理?还有秀,她能放心撂下你在长安,自己回洛阳去?先头你说兰台女官行动不像内官那样受牵制,府里你也可以常回的,我们还在烟波楼等着你,你回来了,好有人伺候。” 她不再说什么,仔细思量下也是,从洛阳出来就同流放一样,哪里还容得走回头路!也罢,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将军府里收留几个下人还是可以的。 她后仰着,拿胳膊支着身子,半晌道,“布谷不是家生子,得闲去问问他的意思。他家里还有老娘,索性给他些钱,让他回乡里去吧!” 香侬和玉炉面面相觑,“你犯不着过问那么多,弄得怪瘆人的。不就是做两年女官么,兰台毕竟不是贺兰敏之的府第,他敢混来,也要掂掂份量不是?不作兴弄得交代后事似的。咱们常在闺阁里,眼皮子浅,只盯着脚下一亩三分地。往好了想想,你有机会跨出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川流入海,将军府外是更广阔的天地。” 是啊,如今容与占据她全部的视听,她无法自拔,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崩溃。离开,保持距离,也许这样能让她清醒些。恋着自己的舅舅,这听上去简直是小孩子放肆的任性。 她含了一口酒,酒劲并不足,甜丝丝的,但舌根充斥着辣。她搁下杯盏,敛起襕裙起身往门前去,倚着朱红的棂子眺望——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太阳愈发的毒。流动的风里郁塞着滚烫的土腥气,一颗心在热浪里跳动,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远远看见园子那头过来一个仆妇,走到台阶的荫头里欠着身纳了个福,满脸堆笑道,“亲家夫人打发奴婢来瞧瞧娘子,娘子身上可爽利些?若是没什么妨碍,请娘子往花厅里去呢!郡主千岁那里问了好几趟了,要找娘子说说话儿。亲家夫人也惦记着娘子没用膳,给娘子留了八宝饭叫人煨在蒸笼里。娘子这就随奴婢过去吧!” 布暖应了一声,问,“宴罢了么?” 那仆妇道是,“女眷这头已经撤了宴,点了戏名在花厅瞧戏呢!这会子演《苏幕遮》,娘子也去凑个趣儿罢!”见里头婢女拿伞出来,忙殷勤的接过来,撑开伞骨高擎着给布暖遮荫,边道,“郎君们那头有几桌也散了,眼下就剩新郎官的席面收不了。宾客们都上去敬酒,我们三公子叫他们灌到了嗓子眼儿,这会子推脱不了,入了夜亲迎还要挨打,可怜见儿的!” 布暖回头嘱咐香侬和玉炉吃罢了饭再过花厅去,自己跟着仆妇入了园子,边走边道,“舅舅没给三舅舅挡酒?” 那仆妇笑道,“万万挡不得,越挡灌得越厉害。六公子自己也忌讳着,转头喜事就在眼巴前,现在给别人挡了,回头轮着自己可怎么好……娘子仔细脚下!”引布暖过了门槛,又道,“蓝将军是个顶识乖的,散了席早早就到郡主身边去了,也不和那些爷们儿混在一起。才刚和周国公寒暄了几句要过园子里来,亲家夫人说不便,就打发我来请娘子出去。” 布暖缄默下来,许久方道,“周国公还在府里么?” “说来这人怪得很,不吃席,连晚上新妇进门也等不得,随了礼就走了。”那仆妇眯着眼,一手撑伞一手拿帕子摇着扇风。未见得凉快,但有这动作,仿佛就有了安慰。 布暖咬了咬牙,这个可恨的小人,他所谓的来叶府要办的正经事,果然就是想尽办法威吓她谋害她。事情办完了,心安理得的走了。只恨自己有了短处叫他拿捏,否则何至于落到这副田地! 那仆妇不知其中缘故,自顾自的夸完这个夸那个。一头说蓝将军如何稳重直爽,一头说周国公如何尊贵非凡。大约是因着来者是客,不方便数落人吧!因此个个都好,个个都得人意儿。唯独不说容与,在她看来上将军是七姑爷,自己家里的人。夸外人显得大度客气,夸自己人就是骄矜,要惹出笑话来的。 布暖不耐烦听她絮叨这些,脚下加紧了穿过一个三进院子,便到了正院旁边绿树掩映的花厅前。 离得近了,鼓乐之声越加喧嚣。她叹了口气,硬着头皮上了台阶。门上的婢女打起竹帘,斜照的日光透过雨搭,在青砖地上投下一方朦胧的影。她踏进去看,花厅布置得唱堂会似的。窗台都洒了帘子,屋子正中间铺了厚厚一层腥腥毡,戴着傩面的伶人在上面载歌载舞,皮鼓咚咚敲出一种晦暗而轻飘的旋律。 这花厅大约早前就是备着听戏请优人用的,屋顶正中间装了活动的瓦当,底下用纸一样薄的牛皮蒙着。平素时候瓦楞闭合,有了戏场子就揭开,让光线透过水牛皮照进来。周围帷幕低垂时,屋里唯一能见的就是那鲜亮的毡子和盛妆的歌舞姬,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一方舞台那么大。 布暖在槛内驻足,抬头望过去,光柱里有断断续续的灰尘吊子,在驱傩人的头顶漫天飞旋。屋里黝暗看不清观众的脸,只听见各式嘈杂的噪音——伶人手足上的铃声、女眷们的笑谈声、盅盖刮动茶盏的摩擦、还有嗑瓜子的人未及阖上嘴唇,瓜子在口腔里骤然扩大的炸裂声。 面南的正座上有人直起身招招手,“暖儿过来,到我这儿来。” 依着身段打扮估猜,应该是阳城郡主。布暖努力让面孔爬上笑意,敛衽蹲个福,由仆妇引过去。挨到蔺氏边上的席垫上跽坐下来。 蔺氏关切的摸摸她的额,“这会子怎么样?可好些了么?” 她笑了笑,“姥姥费心了,都好了。” 阳城郡主摇着团扇和煦道,“别拘着,宽松些个,这么坐下去没的又发痧。” 一旁的叶夫人忙命人送凭几来,又叫端扣糕茶汤,调侃道,“这怎么话说的!来吃三舅舅的喜酒,末了饿着肚子熬可,那怎么成!我才刚嘱咐人下白玉团子去了,撒了红绿丝儿。来吃喜酒,席可以不上,没有不吃喜団的道理。” 布暖隐约觉得奇怪,受到这么热情周到的礼遇,别座上的女客又交头接耳的议论,叫她寒栗栗的浑身发毛。正犹豫着看蔺氏,那阳城郡主探过身来看她胸前,奇道,“络子呢?怎么不戴了?” 第七十一章 牵系 她心上一跳,暗道原来是为了这个! 先前阳城郡主不知道那璎珞的来历,别人身上佩戴的物件,基本不会留意。后来八成听谁提起了,方知道那是朝廷赏的节礼。然后充分发挥一下想象力,这会子肯定以为她和蓝笙是两情相悦,已经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能够结这门亲,在世俗眼光里是一等一的了吧,所以众人多了奉承和艳羡。 布暖却觉得棘手,她没有半点这种念头,如今怎么解释才好?瞧眼下局势似乎很不利,老夫人耷拉着眼皮也不看她,大约是有些生气的,脸上多了些失望的神气。 她垂下头轻轻吁口气,复又堆出了得体的笑容,在席垫上欠身道,“回殿下的话,先头舅舅见了,说不好,叫摘了。我原不知道那个项圈的典故,端午瞧竞渡的时候蓝家舅舅送我,我就收下了。现在听舅舅说了,怪不好意思的。我那里已经叫丫头收拾了,回头要还给蓝舅舅的。” 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好理由,不如实话实说省得费脑子。舅舅严谨出名,就是有这主张,阳城郡主也不会怪罪他。毕竟娘舅管束外甥女是顶正常不过的事,她索性装单纯,装什么都不知道,话还好说一些。 她靠过去撼蔺氏,“姥姥,舅舅和你提了没有?暖儿糊涂了,这么的多叫人笑话啊!殿下跟前也没法子交代,姥姥快替我周全周全。” 蔺氏这时方露出笑脸子来,拍着她的胳膊道,“这孩子真真缺心眼儿的!我道晤歌九成也是没太在意,凑手就送了她,倒惹出这些话柄来!”对阳城郡主满怀歉意的笑笑,“原来是一场误会,亏得咱们还像模像样议论了半天。早该叫人过来问问,当面锣对面鼓的岂不省心么!” 阳城郡主自然知道东西绝不是什么凑手送出去的,蓝笙面上大剌剌,骨子里还是个揪细的脾气。虽说如今四海升平,但边关零零碎碎的战事总归没有平息。他一个领军征战的将领,当真马虎到那种程度,不是成了有勇无谋的匹夫? 她调转过视线去,眼前是缭乱的身影和华美的袍衫。舞台上伶人张牙舞爪摆出各种姿势,顶着恐怖的傩面在光柱里旋转跳跃。她凝眉估忖沈夫人的反应。按理说他们这等望族,巴结还来不及,怎么会有人这样一径的要撇清?他们沈家母子的行为太过反常了些,就算容与重面子规矩严,沈夫人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是成精似的世故。白放着这门好亲不结,说什么要冬家大人做主,她就不信谁家女儿不肯往高了嫁的。蓝家公扪看不上,莫非李家才是目标?可听说楚国公李量来求亲,不是也拒之门外了么,难道奢望许个王爷甚至太子么?还是蔺其薇守寡守了太多年,把脑子熬坏了? 横竖不管怎么,既戴了圣人的赏赐,一大半已经是蓝家的媳妇。蓝笙的婚姻大事是顶要紧的,他老大不小了,她打从他弱冠起就一再的催促,可他游荡了这么多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学容与,不到二十七八绝不成婚。这可急坏了她这个做娘的,蓝太傅只会说好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男人不懂女人的心,年轻时操心丈夫,有了年纪就开始操心儿子,盼望着抱孙子。尤其她只生养了一个,比旁人还要更急切些。所以当蓝笙有了风吹草动,于她来说简直是爆炸性的消息。就如同雨天赶路,泥泞里走了几十里,一旦看见了投宿的驿站,便无论如何都不肯错过了。 立部伎的伶优演奏得极尽责,阳城郡主在龟兹筚篥凄厉而高亢的乐声中绽出笑靥,对蔺氏道,“现今说这个做什么!咱们两家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么见外?不瞒你说,暖儿这孩子我是中意的。你也别同我打官腔,我瞧等哪天抽出时候,咱们大人坐下来好好论一论,也问问六郎的意思。倘或使得,你们给个话儿,叫晤歌备了礼上涿州提亲去。”她扶了扶头上博鬓,直着脊梁道,“都是相熟的,我是个憨性子,没那么多弯弯绕。辈分的说头咱们不在意,又不是一家子,哪里来那些大道理!”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边上陪坐的人听着却恍如惊雷贯耳。叶夫人不明就里,不理解姐姐积积糊糊的在犹豫什么,表情很是茫然。蔺氏和知闲看看布暖,她惊诧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大眼睛瞪着,显然吓得不轻。 到底皇亲国戚,谈起亲事来不容置疑的态度甚有逼婚的架势。这位郡主殿下何止憨性儿,简直就是豪迈!蔺氏暗里捏了捏布暖的手,说真的,话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有些无能为力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让六郎同蓝笙交底,要是蓝笙能认可,也不失为一门良配。 阳城郡主意识到自己的急进可能唬着了粉嫩的娇小姐,忙道,“你们可别笑话我,我是担心这么好的姑娘,一转头就被别人抢了。预先下了定,也叫自己安心。”又探手去把布暖垂落的碎发绕到耳后,宽慰道,“好孩子别怕,往后到了郡主府有我疼你。我只晤歌一个孩子,没有妯娌和你使手段争宠。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少夫人,我和你阿娘是一样的。” 蔺氏不由叹气,这位是八辈子没做过婆婆,瞧瞧这自说自话的劲头,完全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布暖还没缓过神来,隔了半天方慌张道,“殿下误会了,我把蓝舅舅当自己亲娘舅看待。历来长幼有序,断不敢生出这样的心思来。”话才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怏怏飞红了脸。 阳城郡主摆手,“你只知道长幼有序,不知道亲疏有分么?晤歌同你舅舅交好是男人间的义气,不妨碍你们结亲。” 布暖一口气哽在嗓子里,差点没噎死。她怔愣在那儿,愈发感慨在家里孵豆芽都强似来高陵凑热闹。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桩桩令她没有招架之力。 旁听的人尽情搜刮了好话来奉承,已然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仿佛好坏都不与她相干了。她倚着凭几,惶惶然把脸偎在臂弯上,渐渐天旋地转几乎失去了自制力。 蓝笙很好,可是不成,她心里有了人,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容纳另一个了。 这种事按理说不应该她来回应,闺阁女子在自己的婚姻上没有发言权。她看了看老夫人,希望她再作点努力劝退阳城郡主,但她的话无关痛痒,让她颇为失望。她塌下腰往后缩,大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只剩下了个娇脆的轮廓。 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她侧过脸看,是知闲悄悄挪了过来。她愈发烦闷,这种情况下拿捏不准应当以什么表情面对,是该作无辜状呢,还是该羞不自胜? “我早料到蓝笙有这打算。”知闲在她耳边说,“你怎么样呢?可是当真和他有了眉目?” 布暖在歌优平仄顿挫的吟唱里怏怏不乐,“有了什么眉目?我来长安才多久?又见过几回面?单这样就有了眉目,我也忒不堪了些儿。” 知闲摇着小折扇道,“不是这么说,别人生了心思,又不是你的错,不堪什么!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告诉我,我好和你舅舅商议。” 布暖心里厮杀得异常厉害,她实在厌恶她以能者自居的态度,无时无刻不在卖弄着她和容与的关系。这种后顾无忧的姿态像根毒针,深深扎在她的心肺上。 她别过脸去,“布家是诗礼人家,我的婚事总要问过父母,不是我这里点了头就能算数的。” 知闲完全沉浸在喜悦里,在她看来只要这门亲事能成,那她对蓝笙的打击报复就指日可待了。以前吃了他那么多哑巴亏,等他俯首贴耳的时候,当然要尽可能的出气。所以首先要说服布暖,她是问题的关键,只要她首肯,洛阳那边不必担心。蓝笙那狗才的门楣到底比夏家高得多,一个望门寡能嫁进郡主府,已经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她极力的游说,“虽说我同蓝笙总不对路,但也不好就此否定人家。说真的,论起品貌为人来,他已经是上上之选了。嗨,总比前头来的周国公强些吧!同他摆在一起,蓝笙简直成了正人君子,是不是?你才刚在后园子里没瞧见,他来找郡主说话,厅里几个女孩儿都是什么样儿!”她拿眼尾一扫阳城郡主,继续压低声道,“这也好,郡主表了态,比差人两头拉拢强。倘若果真过了门,将来也是极受用的。” 布暖听了,撇着嘴一笑,“怪道你眼下得力,你和舅舅的好例子摆在那里,羡煞旁人呢!” 语气里夹着酸,自己都听出来了,知闲过分的满足,竟没察觉。不过遮着口笑,“你这丫头真是的,好好同你说,倒给你拿来当枪使!” 她垂下眼拨弄杯耳,胡乐不像雅乐,形形色色外来的乐器交织出鼓噪的音调,时候听久了恍惚要犯头疼。她撑着脑袋,眼皮子发涩,恰巧这时叶夫人传话过来,叫知闲带外甥女上小花厅里吃小食去。她忙起来纳福,方跟着知闲辞出来。 第七十二章 明灭 小花厅才是名副其实的“花厅”,高低错落摆满了各色奇花异草。月洞窗上垂了篾帘,风从细细的间隙里挤进来,一蓬一蓬的清香贯穿了整间屋子。 仆妇端了喜団来,指甲盖大的圆子在青花瓷碗里拱着,上头错落横陈着鲜亮的红绿丝,越发衬得白糯糯近乎透明。 知闲取银匙搁在托碟上,往她面前推了推,“我着人加了桂花蜜,你用些个,不腻的。”踅身吩咐人换冰块,“敲大些的来,再添一个桶。娘子怕热,回头把帷幕落下来,留朝东那边的就成。” 布暖边搅动盅里团子边看她,知闲若摒弃了眉宇间的凌厉,其实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做人圆滑有眼力,说话也颇有礼。对别人怎么样她没看见,对她大概算得上是很客气的。也许是因为舅舅的缘故,现在又加上蓝笙这一层,像是更待见她了。 她有些糊涂起来,怎么就和蓝笙绑到了一起?她还记得他站在坊院门楼下的样子,漂亮清爽的,却离她的世界很远。现在她倒开始庆幸贺兰敏之使的那点坏,阳城郡主已然胜券在握,老夫人不好明着拒绝。她这里不说话也没什么,横竖不久就会有朝廷的文书下来,这件事不至于拖到两年后再议。那么温吞应付着,一里一里淡了,渐渐就没有什么后话了。 她舀了个小汤团在勺子里,动一动,咕碌碌的转。听见下面仆妇来回话,说安床的绸面被都料理好了,问新房里挂什么帐子。她扭过身看知闲,她拧起了眉毛,“昨儿亲家府里不是都安置好了吗,怎么又问帐子?” 仆妇屈腿道,“新娘子娘家来铺排的是青庐里的陪嫁,咱们眼下问的是新房里的东西。” 叶蔚兮和知闲是一个妈生的,其他几个兄弟玩乐是把好手,轮到正经事一个个缩头缩脑。姐妹更不济,偏房生的上不了台面。叶怀止的少夫人开春才没了孩子,元气还没恢复,能扬个笑脸见人已经不易,更别指望她能过问。手足不相帮衬,叶夫人又信不过侧夫人们,总疑心她们要背地里使坏,所以一径琐事都叫请示知闲,弄得她苦不堪言。 她也有些抱怨,虎着脸坐在圈椅里,半阖着眼睛说,“挂珠罗纱帐子,在屏风后头高柜最顶上一层搁着。今儿是喜日子,我不说什么。等过了节下,要好好问一问那几个掌事嬷嬷是干什么吃的。平素揩油剪边样样了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个个手指头全没了,只剩一个坨?凡事都来请示下,留在府里有什么用!” 仆妇闻言埋着头,匆匆应个是就退了出去。 布暖觉得挺意外,暗道知闲日后管家肯定来得。正打算打个岔,又听见她啐了句“瘟生”,也不知是在骂谁。 布暖窒了窒,掖着嘴笑道,“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呢!” 知闲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些死狗奴有多可恨!家生家养的还则罢了,有几个签了卖身契的,捡吃抢穿头一等,正经要派遣办事,就成了麻绳串豆腐。”她摇了摇头,“说来一肚子气,不提也罢。” 布暖用罢了喜団,婢女端着清水痰盒来伺候漱口,一面听知闲又把话头子转到蓝笙身上,慢声慢气的说,“我看郡主很喜欢你,若是能成,想来婆媳相处是不劳操心的。蓝笙旁的不问,有一宗好,家里的独苗,多了少了将来都是他的。不像别家,兄弟子侄多了,家私分下来也有限。” 布暖倚着围子浅浅一笑,“这话是说你自己吧?你算算,大舅舅外放做官早建了府邸,几个姨母是嫁出去的,沈府认真只有舅舅一个了。” 知闲眼角眉梢含着欢喜,咯咯笑道,“我就料到你要编派我,其实这也是实话,我知道里头好处,当然希望你同样的如意。” 她低头轻抚腕子上的玉镯,并不搭话。知闲如意了是不假,自己要同她一样,比登天还难呢!家私不家私在她看来根本不重要,要紧的是人。人对了,就是住草庐吃野菜也没什么。 游廊下有婢女请安,然后脚步声渐渐近来,帘子一打,容与和蓝笙进了花厅。 布暖忙起身相迎,容与看了她一眼,方道,“别拘礼,坐下吧!” 两个男人才吃了酒,颊上都有些泛红,薄薄一层,仿佛擦了胭脂。知闲命人泡酽茶来,在容与手边落了座道,“怎么进来了?把司马大将军撂在外头了不成?” 容与盥了手,寥寥道,“散了席没乐子,几个将军陪着上城北坊里去了。” 城北有最负胜名的就是胡姬花坊,大唐不禁止官员狎妓,因此说起来像家常事一般。知闲抬眼似笑非笑道,“你怎么没作陪?” 蓝笙在边上嗤了声,“故作大度么?何必难为自己!” 知闲狠狠瞪他一眼,想起先前的谈资不禁得意的笑起来。他大概还不知道,依着眼下情势看,他蓝将军在她面前骄奢顶撞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一旦他和布暖的亲事定下,看他还怎么卖弄嘴皮子! 她越忖越高兴,眉飞色舞的说,“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这么坏的嘴,仔细有业报!一时犯在我手里,我可是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就是暖儿给你求情,只怕也救不了你!” 容与直直望向布暖,眼里有探究的神色。做什么要她给蓝笙求情?听知闲的语气,似乎是对蓝笙栽跟斗有十足的把握。这么看来,大抵是那条璎珞东窗事发了。 突然疲累至极,酒上了头,太阳穴突突骤蹦。他一手扶着额,恹恹闭上了眼。 布暖起先还有一刹儿慌乱,唯恐知闲脱口而出在容与面前露了底。可见到他脸上凉薄的神情,立时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他压根儿不在乎……她的手指在襕袖里瑟瑟颤抖,猜测着他或许觉得非常的不耐烦。她去招惹蓝笙,他告诫过了,然而结果不可避免的发生。他尽了职责,只有顺其自然。 她有种遭到遗弃的失落感,愈发激起破罐子破摔的恶毒心思。蓝笙正好朝她看过来,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勾着唇角冲他嫣然笑了下。 这一笑在两个人身上走向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极端,一个飘飘然升上了天,一个浑浑噩噩堕进了地狱里。 蓝笙喜出望外,料着郡主千岁八成把是办妥了,她这风光霁月的一笑,简直是救人命的良方儿!什么要受知闲压制,哪怕是叫她骑在头上他也认了。 “好说。”他乐颠颠的,这一刻也不觉得知闲有多可恶了。瞥了瞥布暖,分外的含情脉脉,温声道,“若真有这么一天,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容与只觉那话刺耳得令人发指,他的眉头越蹙越拢,心里不痛快,又不好对蓝笙发作。这会子后悔为什么要中途睁开眼,没有看见她那个模糊的笑,就不会有现下的无望。 也许她真的喜欢蓝笙吧!如果已经决定了,他还有什么话可说?从中作梗拆散他们?老夫人担心的那些其实够不成威胁,多的是解决的方法。他和蓝笙做了二十年朋友,知道他向来不是个会被礼教束缚的人。就算对他和盘托出,照旧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想布暖已经很坎坷了,撇开他的私心不论,嫁给蓝笙不失为一条好出路。蓝笙若是爱她对她好,她福泽有了,相夫教子可以平安一生。但是万一婚后蓝笙收不住心,拿她当摆设放在家里,自己又到外头寻欢作乐,那她又当如何? 他焦躁起来,总归不放心,总归撒不开手。就像得着个宝贝,交给谁都靠不住,只有自己随身带着才安全。 知闲和蓝笙照例你来我往的缠斗,他默默坐着也不言声,伸手去端茶盏,不留神托碟一偏,杯子跌落在几面上,哐当一声响。 门上的仆妇忙进来查看,婚礼上忌讳打碎东西,还好茶杯无虞,众人松了口气。 容与把手里托碟重重搁下来,又引起一阵慌乱。知闲忙叫人换套茶具来,上下打量着,“怎么了?可是烫了手?你别动,我伺候着你。” 布暖缓缓摇着她的团扇,泥金扇面摆动着,万点跳跃的金流动起来,渐渐在眼前汇成金的浪。 她偏过头,嗓子里哽了团棉花似的,使劲咽也咽不下去。她抬手压住胸口,仿佛这样方能好些。 他不懂她的心,一味的误会她,把她看成个不安于室的女人。罢了,她这一辈子早就完了,先是死了未婚夫,然后又爱上自己的亲舅舅,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盼头!不必别人来表示鄙夷,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 她的头垂得愈发低,听见容与寡淡的声音、他和知闲的对话,心里苒苒的发冷。那寒意逐渐扩散,她简直成了嵌在乌木柜上的云头铜栓——飞不得,幻化成一具尸体。 蓝笙似乎很高兴,他挪过来一些,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看上去直隆通,像个没心机的孩子。他说,“暖儿可热么?”拉过纳凉的冰桶到跟前,扇子就着桶里释放的冷气缓缓的替她打扇,边道,“才刚贺兰敏之走了,他这人办事不厚道,路远迢迢只为送个缁仪,只怕没这么简单。他可到后院里去?可曾见着你?” 叶家各门上或近或远都有仆妇把守,要推说没有,随意问了谁都搪塞不过去。她想了想,索性大方认了,还比较不惹人注目。于是颔首道,“有的,他来坐了会子就走了。” 蓝笙原是随口问,谁也没想到贺兰会闯进内苑。谁知她竟承认了,这下子令人大大的意外起来。 定时发布不给力,还好进来看一下,抱歉各位~~ 第七十三章 盛日 容与直起身子,面上尚从容,心里到底慌乱。是他失策了,怎么没想到打发汀洲远远盯着贺兰的一举一动。他闯进后院去,布暖是个姑娘家,怎么应付,又如何全身而退? 原想问她详情,才要开口,蓝笙却抢先道,“他说什么了?对你可有不轨的举动?你别怕,一应都同我说,我去宰了他!” 她是极想告诉他们的,看了容与一眼,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要周全他,除非真如玉炉说的,一气儿弄死了贺兰倒省心,否则只要他活着,难保不会反咬上一口。 她灰心丧气,摇摇头道,“没什么,说逛园子走累了,经过门上正瞧见我,自说自话就进来讨水喝。” 蓝笙显然很失望,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怅惘,拖着长腔道,“就这样?不能够吧!” 布暖用力捏了捏扇柄,勉强笑道,“还能怎么的?你还期待发生什么?” 蓝笙一怔,呐呐道,“也不是,我单就是担心他要使坏。” “这里是高陵,不是他的地头上,别人家里能做什么?”布暖负气道,“蓝家舅舅未免担心得过多了,这么猜测下去,我都成了什么了!” 她泫然欲泣,扭过身子再不要瞧他。知闲忙来安慰,白了蓝笙一眼,哼道,“你只管往斜里岔,没事都要叫你问出事来。我们叶家是随意的人家么?况且府里来的宾客大有在他之上的,量他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蓝笙还停留在她那声“蓝家舅舅”上,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了改观,可这句称呼出口,才赫然发现跟本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他看着她,她的半边脸美得不近情理。他感到挫败,越加赔着小心,“你别误会,我不过是关心你。” 布暖也知道自己没道理,但就是有满肚子憋屈没处发泄。她不能大吵大闹,不能砸东西摔桌椅,所有的不满只有通过这种压抑的途径释放。 容与低头看瓷盏里横陈的茶叶,蟠结错杂,像野地里没膝的蒿草。 他还是不够了解她,她不那么一目了然。她有情绪、有好恶、有血有肉。他对她,除了心疼再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她乖张顽固可以原谅,他从不认真生气,并且无条件无原则的认定所有错处都在别人。她永远都是好的,永远都是可疼可怜的,值得人倾其所有来保护。 所以他问,“你身边的人怎么不来回我?这样大的事,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么?” 布暖调过视线冷冷看他,“舅舅总盯着我的人不放做什么?她们自有她们的派遣,原就是两个丫头,见识也少,难道指望她们除了端茶送水,还有别的用处?” 容与的脸沉下来,她这两句话把他气得不轻,她像是憎恨所有人,对蓝笙这样,对他也是这样。他平了平心绪,她大约是受了惊吓的,怪自己对她照顾不周。她怨他,他无话可说。 知闲听着却大感意外,容与待布暖尽够了,她这样语气他也受得。他上将军的威仪虽从不用在家里,但作为长辈,忍气吞声到这地步,委实是可惊的。 她束手站着,左右瞧了瞧,两个将军都是吃了败仗的样儿,真真可气可笑。只是奇怪,她似乎总不自觉的把容与和蓝笙放在一处比。他们待布暖分明是站在两个不同的角度,可给人的感觉却是一样的……忒奇怪。 “汀洲!”容与撩开窗上篾帘喊话,廊下侍立的人进来叉手行礼,他指着外头疾声道,“去传话给贺兰伽曾,让他好生查一查周国公这几日的动向,一有消息即刻来回我。” 汀洲领命纵出去,蓝笙坐不住了,起身叫人传不夷,给手下郎将也搬了令,命人仔细留意贺兰敏之,防着他下黑手。 布暖的嘴角直要往下耷拉,暗忖着已经晚了,这会子盯人家的梢还有什么用?花插在脚后跟上,查不查的,横竖也就这样了。 她漠然一笑,“不过坐了会子,也没说上几句话,弄得这样风声鹤唳做什么?” 气氛不太好,知闲出来打圆场,笑道,“这事不上要紧的,既然贺兰走了,暖儿不出府,身边总有人侍奉着,总归天下太平的。”接茬又对容与道,“先头姨母请暖儿上大花厅去,郡主殿下也在的,来来往往说了好些话,你猜猜是什么?” 容与这会子且烦闷着,估摸她要说的,横竖逃不脱郡主提亲,老夫人如何周旋。其实导致他怏怏的不快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先前蓝笙不过暗里盘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敷衍就敷衍过去。如今摆到明面上来了,倘或布暖愿意,洛阳那头听了消息,自然没有反对的。他虽是母舅,伦常上来说到底是外戚,硬要作梗,拿什么来说嘴? 他淡淡看了看蓝笙,“这事要暖儿父母大人作主,同咱们说也是枉然。” 知闲道,“这话姨母同殿下交代了,郡主殿下说等这头给了准信儿,”她冲蓝笙抬抬下巴,“要叫他亲自拜会姐姐姐夫去。” 蓝笙听了暗自欢喜,喟叹着千岁果然有大将之风,索性拍了板,接下来的事方好按部就班的去铺排。总这么温吞着不是办法,如今不单郡主急,连自己都抓耳挠腮不得纾解。打量容与的态度,不像从前似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倒开始遮遮掩掩叫人看不透。千岁这主作得正是时候,窗户纸捅破了,大家面前敞亮。 想是这样想,毕竟头回正经说亲事,不上心的可以一笑了之。要是分外注重,也就分外战战兢兢受牵制。他觑了觑布暖脸色,奇怪她完全没有待嫁姑娘羞涩的形容儿。也或许彼此相熟,淡化了这种尴尬气氛?蓝将军平素大剌剌,却不是个莽夫,不至于直截了当上去问她意思。况且眼下不是好时机,这种话私下问方有情调,当着一屋子人,不是成了审问犯人么! 何况还有个学究似的沈大将军,布暖就算答应,在他面前也不敢表露。 说到这个,的确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认识容与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脾气自己再清楚不过。他从来没有热情澎湃的时候,不懂怜香惜玉,对女人薄幸,这毛病打从十六岁起就有了。其实也算不得坏处,洁身自好原本是君子美德,只不过到了眼下时局不太适用罢了。他重情义倒是毋庸置疑的,亲近的人,他愿意掏心掏肺的赤诚相待。可近来这方面也出了问题,恍惚觉得他越加阴鸷,有时候瞧着他两眼放寒光,真真把他吓得不轻。 应该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一谈了!缺乏沟通往往导致误会丛生,他似乎对他有偏见,出于对布暖的保护,所以并不接受他和布暖有发展。 上将军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在情理之中的,可他不认同,说不上哪里不对,隐约觉得不正常,甚至是病态的。舅舅和外甥女再亲也隔了一层,劳心过了头,不管说给谁听,总归让人侧目。 很奇特的,一屋子人缄默,谁也不开口说话。各喝各的茶,各想各的心事。日影斜照,道道斑驳的光铺陈在青石板上,砖面的莲花纹渐次明晰,像尘埃里开出的花,坚定而妖娆。 酉时来得很快,要准备亲迎了,门上的吹鼓手热热闹闹吹打起来。他们在小花厅避了半天,这时候再躲不下去了。尤其是容与,傧相要跟着新郎官上女家去,为新郎官开道保驾,确保不至于遭新娘子府里姑嫂毒打,这会子再贪清闲也说不过去了。 正要起身朝正院去,那边也派了人来请,说三公子已经披了红,准备要出门了。一帮人忙赶到门上,见叶蔚兮穿着皂纱襕袍戴着金丝襥头,肩膀上斜挂着红绸带,胸口缀了朵盆大的花,站在廊外神气活现的嘱咐人检点缁仪。 叶家二老只等着迎娶媳妇进门了,和一众亲友笑嘻嘻在檐下观望。叶夫人看见容与便过来给他挂如意袋,整整他的衣领叮嘱,“好歹周全三郎,别给人打得我认不出他来。” 容与笑道,“人家打姑爷也不照狠了打,意思意思罢了。” 叶夫人心疼儿子,嘀咕着,“只怕遇着黑心肝的婆娘,下手不知道轻重。三郎自小不肯吃亏,你仔细别叫他恼。万一躁起来撂挑子,要惹人笑话。” 容与低头正了正腰上蹀躞带,接过下人送来的马鞭应道,“他是有成算的人,姨母别担心。” 叶夫人嗤地一声,“神天菩萨,他要是靠得住,龙也下蛋了!” 陪着去的几十个傧相们哄笑起来调侃,蔚兮也不恼,拱手笑道,“这一去非同小可,少不得诸位帮衬些个,有劳了!” 众人乱哄哄还礼,前后簇拥着出了铜钉大红门。槛外两腋撤了戟架,腾出地方来安置这一色的高头大马,另有六辆马车装着瓜果糖枣之类的远远侯着。坊道正中央停着青呢八抬大轿,抬杆交错,八个轿夫穿着簇新的缺胯袍。大概外头等久了,个个脸膛烘得像关公,倒越发显得喜兴儿。 唢呐终于领头吹起来,破空一声长而尖的高鸣,傧相们挎着红绶带上马准备出发。容与陪新郎官在队伍前列,也不回头,只看见玉冠上的丝绦在晚风里摇曳翻飞。复直往前去,渐渐融进了莽莽夜色里。 第七十四章 双溪 众人退回府里,知闲的活儿又来了,该张罗新娘子下地踩踏的传毡了。还要备上三升粟填石臼、三斤麻塞窗子、打发人搬草席盖井口……布暖在一旁看着直咂嘴,娶个媳妇真不是容易事,讲究这么多! 蓝笙抱着胸讪笑,“知闲还挺有能耐,这会子学透了,将来轮着自己好计较。”又哦了声,“她那样恋着你舅舅,想必不会太揪细,能过门子就成了。” 布暖不理会他句句带着刺,怔怔看人都往猪圈那儿跑,奇道,“那又是干什么?” 蓝笙笑得更开怀了,“新娘子家里弄女婿,这头自然要弄新妇。进门拜了猪圈再拜炉灶,下人从偏门出去,等新娘子进来了再循着她的足迹从正门跟进来,这叫躏新妇迹,好压服新娘子锐气,以便日后管教。” 布暖嗫嚅了下,“还有这说头?我只听我阿娘说,洞房时候更衣,衣裳脱下来,谁的压在上头,往后就是谁做主。” 蓝笙这会儿没别的想头,只怕吓着了她,以后不肯进蓝家门。因陪着小心道,“你别怕,郡主府不养猪,没有这套规矩。至于衣裳……”他把脸上那团可疑的红隐匿在了黑暗里,“我叫你压着,所有主都让你做,可好么?” 布暖愕然,他倒是对这门亲十拿九稳了,自己这里一径打着推诿的算盘,想来真是对他不住。若她心里没有容与扎根下来,蓝笙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但是没办法,晚了便是晚了,糊涂应付,对他太不公平。 她面露难色,“蓝家舅舅,眼下谈这个为时过早了些。”说着别扭的笑笑,“原先好好的,我拿你当自己舅舅看待,抽冷子提起这个来,真太让人难堪了。” 蓝笙拿扇柄挠挠后脖子,她听来突然,自己这里打主意的时候长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他咧了咧嘴,“我可没拿你当外甥女看,犯不上难堪的。我料着我家千岁应当和沈夫人提起过了,大人之间怎么论暂且不管,我在乎的是你的看法。” 这事缠夹下去没什么益处,索性说清楚了倒好。只是这里人来人往,顶在人家眼尖子上不方便。她欠着身比了比,“请借一步说话。” 园里宾客虽多,总能辟出一个清静地儿。东边角亭鲜少有人去,廊下挂了一溜灯笼,临水腾空悬着,远看悠悠倒映在水里,火树银花。 两个人逶迤而行,蓝笙隐约可以预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她从没往那上头想,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到底自己大了她八岁,对她来说大概是个半老头子。除此之外呢?他觉得自己尚且合乎好女婿的标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先定下了亲再彼此了解,两不耽误,多好的事! 布暖咬着嘴唇计较,走了几步眼梢瞥见七八个身影,是阳城郡主和老夫人她们。她徒然窘迫起来,惶然站着进退维谷。 “你看看,”郡主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做母亲的,只要儿子有了着落,媳妇人选又是称心的,年轻人在一处,瞧在眼里没有不高兴的。她王蔺氏耳边凑过去,扬了扬下巴,“多相配,简直是金童玉女!” 蔺氏两手在襟下掖着,头顶是摇曳的风灯,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金色的脸带着漠然。听了郡主的话方附和着吊起嘴角一笑,“殿下说的是。” 布暖愈发失措,正要撇下蓝笙过去,阳城郡主摆着手道,“别来,咱们进屋子了,你们只管忙你们的去,不必陪着。” 布暖只得作罢,看她们喁喁私语着走远了,回身对蓝笙哂笑,“这下子叫殿下误会更深了,外祖母也不高兴,回头怪罪下来,我可怎么交代才好!” 若论起这个来,沈夫人的反应真是和容与一样古怪。姑娘再好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莫不是她在幽州有了人家么?这也说不通,但凡定过亲的,夫家不会答应她只身投奔外戚来。可若是说没有配人家,沈家母子的态度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他只是笑,“老夫人最通情理,不会怪罪的。再说年纪到了,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就当可怜我这光棍汉,也不至于责难你。” 他引她上了台阶,亭子里果然消停,像是远离了俗世似的。远远看园里人来人往,有种台上做戏台下看的感觉。 他掸了掸石凳请她坐,心里到底还是忌惮着,这辈子没吃过瘪,这会子她直截了当的拒接,自己从心理上来说当真接受不了。便觑她一眼,在边上坐下了,仰头望天,感叹上两句好个夜色,横竖不敢往婚事上头牵扯。 布暖叫了声蓝家舅舅,还未正式开口,蓝笙打着哈哈道,“你说新娘子府上姑嫂可会给容与面子?叶蔚兮这样的人,挨打便算了,连累你舅舅,回头沈大将军挂着彩回来,不是被人被人笑掉大牙!” 布暖忖了忖道,“想是不能够的,听说亲家大舅子在北门供职,那些姑嫂总归忌讳些个。”又瞧他一眼嗔道,“谁叫你推脱得干干净净,否则一道去,还好帮衬舅舅呢。” 蓝笙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他去帮衬蔚兮,我再去帮衬他?又不是战场上厮杀,这会子讲兄弟情谊岂不好笑!” 她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那十月里舅舅亲迎,你可做傧相?” 他搔搔头,“大约是义不容辞的吧!虽然我也很怕知闲事先知会叶家婆婆妈妈们,不打新郎官,单照准了打我。” 她笑了笑,转过头去不再言语。那时候想必很热闹,军中出身的郎将们最会起哄,平素军纪忒严明,好容易逮着机会,不使劲闹一闹上将军才怪。可惜都同她没有关系了,兰台出来过不得夜,寅时关坊门前必须回去,连他们拜天地都看不见…… 蓝笙见她不说话,心里提起来,忙岔开了话题道,“不知新娘子长得可好看,蔚兮眼光高着呢,倘或不如意,将来必是一对怨偶。” “你说姻缘是上辈子就定下的么?”她转过视线看着他,“定下了,还能不能改?或者开始的时候彼此爱着,后来不爱了,这样子能算是缘分么?” 蓝笙一本正经忖度着,“有点复杂,不过依我说,姻缘和缘分应当两说。男人一生可以遇到很多段缘分,和嫡妻的才能算作姻缘。旁的诸如妾啦、红颜知己啦、或者填房,那些顶多是风花雪月里告慰青春的东西。就算爱得死去活来,也是枉然。你知道名正言顺有多重要么?所以若是爱,就要让她挺直腰杆子,娶她。”他忽然稚气的笑,“娶的人不是自己喜欢的,这才是最悲哀的。两两煎熬着,居家过日子生了两条心,我料想比死还难受吧!所以要娶便娶自己爱的,我不愿意像容与似的,将来终有后悔的时候。” 她回头看他,他真是个没心眼的人,在叶家府邸直言不讳的恐怕也只有他了。容与究竟爱不爱知闲,这问题之前困扰她,她看不透。容与的感情埋得很深,她看到的不过是表面上最浅显的地方,加之的确还有私情参杂着,愈发云里雾里。如今听了蓝笙的话,倒生出些许安慰来—— 他谁都不爱。还好,他谁都不爱。 长长喟叹,“两情相悦何其难!其实爱不爱的自己知道,也尽够了。” 蓝笙看她的眼神有些怪,他说,“做什么藏着掖着?”想了想,又摇摇头,“这样不好,时间过起来飞快,蹉跎个几年,转瞬就老了。” 她扭过身,灯影下恍惚耀出半个倩丽的轮廓。垂手轻抚飘荡的宫绦,眼睛里是沉沉的闪亮的流质,“不是所有爱都必须说出口的,有的可以让对方知道,有的不可以。也许不说反倒能够长久……” 蓝笙缄默下来,没来由觉得有些心惊。说他是个莽汉,其实大唐盛世,三品以上没有纯粹的武将,大抵文武并重的多些。要入官途,不论从文从武,明经、进士先及了第再图后话。所以郎将里头除了军中直接擢升的,但凡雁塔题名正经点将,谁肚子里没有三两墨水?更何况他这种上等出身,自诩为见多识广的贵公子!形形色色的姑娘见得多了,只消瞥一眼,不说全中,猜个七八分不成问题。 什么样的爱隐晦得不能说出口?这个权且不论,他和沈容与相识二十年,自认为交情足够深,对沈家也算知根知底。可近来一切都开始不寻常,从她来长安,将军府的仆从也好,沈夫人也好,个个都变得讳莫如深。还有那沈六郎,简直有些不可理喻。加之她现在的论调,他像是找到了根据,有理由怀疑一些事情了…… “暖儿,”他坐着不动,开口的时候无比艰难,“我对你从没有过瞒骗,你叫我蓝家舅舅,我一直不答应,是因为什么,你最聪明体人意儿,心里自然是知道的。我不讳言,这样热的天,郡主之所以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到高陵来,就是冲着见你一面。两家实在太熟悉,贸贸然聘了官媒怕叫人为难,到时候弄得骑虎难下,大家脸上不好看。才刚我和容与上前头应付骠骑大将军的当口,郡主可曾和你提起什么?你意下如何,不必顾忌,照直了说。” 布暖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到了这份上再闪躲也无益,该当料理清楚的,含糊下去对大家都不好。一旦打定主意,便鼓足勇气道,“我前头反复说过好几次,和郡主殿下也交了底的,我待你完全是甥舅之谊,再没有别的了。”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嘲弄的神气,苦笑着问,“是真的么?在你心里,我和容与是一样的么?”转过脸看园中人忙碌往来,半晌又道,“我总有种错觉,我和容与的位置弄倒了,其实我才更像你的亲娘舅,你说是不是?” 第七十五章 谁安 月亮发白,潇潇高挂在天上。一阵风来,贴着凉绸的齐胸襕裙,把姣好的身段紧紧包裹住。一阵风去,从云头履的鞋帮子底下翕动裙子,鼓胀起来,像半个巨大的灯笼。 她拿手压住裙脚,心烦意乱的把两条裥子合拢坐在身下。他先头的几句话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荡,她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沉不住气,哪里露了马脚,让他看出端倪来了? 她有些恼羞成怒,莫非蓝笙和贺兰敏之是同一类人么?知道了些什么,便拿来做手段,要胁迫,要无限放大么?如果真是这样,大不了回头找根麻绳伸脖子上吊。应付一个贺兰要花掉两年时间,两年犹不算长,还能忍得。蓝笙若是学他那样,那她要放弃的就是一生。一辈子行尸走肉,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干净! 她的眼神里多了戒备和鄙弃,“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怎么还分出个谁像谁不像来了?” 他的唇角撇出个无奈的弧度,其实不过是猜测,可她却像个刺猬似的炸起了浑身的硬刺。他恍惚觉得不妙,越是这样越要往岔里想。 他在脸上搓了一把,仿佛能把所有僵硬不自在卸下来,重又换上了审慎机智的神情,工细的五官始终是坦然的。转过头看那寂寂的回廊外盛放的芙蕖,灯笼里的蜡烛光隔着红色绡纱渗透出来,打在蒲团大小的花瓣上,鲜亮得诡异。 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你别多心,我不过顺口混说,你别往心里去。至于婚事……”他费力的吞咽,恨不得把那萎顿一气儿吞下去,“先别着急推了,搁在一边延挨一阵子,叫我在郡主面前交代过去,算帮了我的忙。你有了好亲只管去,我不拖累着你。若是不能找到称意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心转意了再来寻我。”他手上不自觉用力,磷磷的扇骨刮得掌心疼痛,也顾不上,再接再厉的说,“蓝某人有不正经的时候,这件事上头却没有半点诳语。我等着你,真的。谁叫我喜欢你呢,吃些亏可不是应该的么!” 布暖回过头来,就那么直愣愣看着他,一时有些迷了方向,“你说什么?” 他哈哈笑起来,“我说的可都是真话!”他抬手拿扇子敲敲脑袋,“嗳,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是个痴情种!我对你一见钟情,你历来聪明,不会一点都没察觉吧?以往忽略了也不碍的,打今儿起留个心眼子,多腾出空来瞧瞧我吧!我除了官衔儿比容与低一级,不像他似的日日拉着脸装老成,别的哪样比他差?我也是风度翩翩一公子,允文允武的栋梁之才,保家卫国的中流砥柱……” 布暖突然发现这人自吹自擂的功夫似曾相识,他在面前站着,让她有了照镜子一样的感觉。她一面汗颜一面庆幸,亏得他没有趁火打劫,这份品格在她见识过贺兰之后,凸现得愈发可贵。 只是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做什么要拿自己和容与比? 她很感激他,他是个好人,他没有戳穿,很大程度上替她保留了脸面。但是他说要等,这让她非常惊讶。纵然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两下里交集不算多,怎么就让他生出这个念头来? 等么?不至于吧!她嗫嚅着,“这样恐怕耽误了你。将来是如何光景谁也说不准,万一我哪天兴了个念头,要绞头发做姑子去,那你岂不冤枉?”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委曲求全的一天,可以卑微成尘土。但似乎又有那么点点救苦救难的味道,像佛陀普度众生。挽救她的同时成全自己,勉强也能算是双赢的好事。 “有我在,哪能叫你做姑子。”他两颊发酸,却依然努力的笑,天晓得他其实多想哭!这条路走下去会何等坎坷,目下就可以预见。但是没有办法,他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陷得那样彻底,俨然走到了绝境无路可退。他枯着眉头问,“这事容与怎么说?你和他提起过么?” 布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慌乱得手足无措,“蓝家舅舅说的是什么事?什么事要同舅舅说……”她试图作垂死挣扎,可惜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越说越没有底气,“你指什么,我听不懂。”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脑子里臆想一千遍也不及亲耳听她说。她涉世未深,要骗出实情简直易如反掌。他有些惧怕,又存了点侥幸心理,真真两下里夹功,弄得焦头烂额。踌躇了很久方道,“逆水行舟,苦的是自己。” 果然是句颇有见地的至理名言!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抬起手在耳廓上来回的揉,逐渐发了热,一路蔓延下去,染红了半边颈子。 他长长的叹息,在静谧的夜里听得尤其清晰。 还装聋作哑!他怨怼的看她,“暖儿小姐,我心里头雪亮,偏叫我桩桩件件说出来,大家失了脸面有意思么?”他做势甩甩广袖。“既然如此,我直接问容与去!” 她早就绷成了满弓,他话才出口,她便箭一样的射出去,死死拖住他,指甲隔着他袖口的水银盘梅花镶滚,直掐进掌肉里去。她哀声叫蓝舅舅,“你好人便做到底吧,不要和他说!否则我一辈子都没脸见他了……” 他腿颤身摇,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如今又懊悔,为什么要那么好奇?为什么非要找出答案?好了,真相浮出水面了,他得着了什么好处? 她缩在一团阴影里抽噎,这事连香侬和玉炉都不知道,竟让他一个外人看破了。她把脸埋进肘弯,简直羞愧难当。一头伤怀,一头又担心,蓝笙会替她保守秘密么?他和容与交情深厚,倘或不留神说漏了嘴,她日后怎么自处? 想到这儿脑子里更加混沌,爱着不该爱的人,还藏不住暴露出来,有什么比这更丢丑的!以前对类似的事有过耳闻,鲜卑族荤素不忌,流入中原后带动了这种现象。若她是胡人,听过了至多一笑。可她偏是汉人,汉人重五伦,隋唐起这上头管得更严。现在她弄得这样狼狈,祖宗八辈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她耷拉着头,眼角的一滴泪挂在腮上,迅速干涸。 蓝笙唯觉怆然,她的低哽直锉进他灵魂深处去。他别过脸钝重的吸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去扶她,“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这事到我这里就算到头了,我不说,你也别去想,成不成?” 她的手臂那样细,他张开虎口去比,拇指和食指环过来便能比个大概。心里油然升起怜惜来,她也是无可奈何,人到了这步田地,哪里还做得了自己的主!心不随着脑子走,就像他,明明只要下个狠心就能从乱麻里挣脱出来,但却做不到。做不到,就注定要背负。谁是谁的劫,谁是谁的业障,不到最后终归看不透。 他还是比较乐观的,暖儿年纪尚小,容易对身边亲近的人产生好感。有时候并不是爱,不过曲解了而已。给她点时间,她需要引导,走出这怪圈自然就好了。毕竟人要在世上活着,就要遵守约定俗成的法则。就算不寄希望于她,容与的冷静自持还是靠得住的。堂堂的镇军大将军,总不会和孩子一般见识,当真闹出颠倒伦常的丑事来! “有些东西埋得深,渐渐就忘记了。等多年之后突然忆起来,自己都会觉得幼稚得可笑。目下不要去想,你若愿意,我想法子把你接出沈府,另给你安排个住处。离了那个环境,见不着面了,或者就淡了。我是真心为你好,绝不打半点坑害你的算盘。”他说着,尝试去碰她的手,“人生说长不长,一笔一划的写,寥寥几笔罢了。既在红尘里走了一遭,图的就是酣舞享乐。看穿些,方不枉此生。若论私心,我也有。我一心一意对你,盼着以后得个好结局。我说过,眼下你不必立刻做决定,我等得。只要你记住,哪天碰了钉子,或是撞得头破血流,至少还有我在。你回回头,我就在那里。” 她侧对着光,眼里莹然有泪。蓝笙能说出这番话来,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他面上不羁,却有一颗令人折服的心。如果还有机会,嫁给他,然后平安喜乐的过日子,也不失为完美的人生。问题是她能否做得到全身而退,她太了解自己,死心眼是从小到大一直存在的毛病,只怕不是短时间内治愈得了的。 他轻触她的手背,温热的,带了点濡濡的湿意。她蓦然绝望,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容与的手有坚定的力量,并且指尖微凉,干燥的,挟着氤氲的独活香。蓝笙的不同,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她恋上那种略低的体温,大抵是有些先入为主。也或者,仅仅就是因为那是容与,无可替代。 她不动声色的略移开手,恬淡的笑了笑,“多谢你,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搬出府的事容后再议吧,总要顾及外祖母的想法。还有我阿爷阿娘,事先就是冲着投奔舅舅来的,没出阁的姑娘也没有另立园子单过的道理。何况未必要动那些脑经,也许不久就有名正言顺的借口离开沈府,那时面子里子样样无损,那才是最完满的。” 第七十六章 空弦 万家灯火在更鼓里渐渐静下来,唯有叶家是热火朝天的。 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坊门上,传毡的仆婢们个个鬓角插着芙蓉花,兴匆匆抱着毡席到槛外等候,齐整排成一列,只待新妇的马车停下,便要上去铺陈接应。 四娘来寻布暖,拉她到门牙上去看新娘子。她撂下蓝笙,提着襕裙跟四娘一溜小跑。龟兹乐吹打得很热闹,自己的不顺利转头也忘了,奋不顾身扎进了欢乐的海洋里。 当头的烟花在半空中绚烂绽放,红的、绿的、蓝的,东拼西凑的辉煌照亮了莽莽天际。长长的灰色的坊墙屹然里在那里,一瞬变作五彩的龙,闪着银鳞,简直准备扶摇直上的架势。 布暖扭头看四娘,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带着夺目的笑,此刻突然生动起来。她拽了拽她的半臂,“四姨姨那么欢喜?” 四娘点点头,“是呀,家里添人口是好事,来年再得个孩子,就更热闹了。” 人能做到宽容其实不易,叶夫人排挤二房,连着她的儿女也受影响。知闲看四娘的眼神除了挑剔就是鄙夷,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像夹着刀片,尖而利,要把人凌迟似的。叶蔚兮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吧,就算没有言语上的冲突,只是漠视,就已经足够残酷了。 这样,她还为正房里添人口由衷的高兴,丝毫不担心以后的生活里会增加新的痛苦么?不起眼的外表下有一颗异常强大的心,这才是令人佩服的。只是问题也现实存在着,她的出路只有一条,除了嫁人还是嫁人。是高官还是小吏暂且不问,没有娘家养活一辈子的道理。 布暖怅惘不已,这境遇和自己是一样的。她在沈府是借居,将来总要离开。连父母都不能陪同走完所有人生,更何况是舅舅! 她拿肘顶了顶四娘,“我先头听说有宾客问起你,可是要有好消息了?” 四娘是个糙皮肤,又因着这漫天烟火,就算脸红也瞧不出来,但小女儿情态倒让事体证据确凿了。布暖笑嘻嘻的继续追问,“快说说呀,四姨姨!真要有了眉目,过不了多久我又得来高陵了,接茬儿吃你的喜酒不是!” 四娘羞怯不已,闪躲着用手背掖脸,推搪着,“没的听别人闲扯淡!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说出来怪臊的。” 那边叶家老大提了把弓来,双腿一叉站在门下,搭了箭就往门楣上射。铮铮的三支箭下去,箭头深深扎了根,箭羽簌簌乱颤。边上看热闹的人调笑,“好啊,大伯子立威,镇得住弟媳妇是正经!瞧这箭射得多好,气吞山河!” 叶怀止知道少不得要给人打趣,忙陪着笑脸四处拱手作揖。布暖转过脸来摇一摇四娘,“新娘子不容易,又要拜猪圈又要打箭下过。将来你出阁,最好找个文官做女婿,别兴那一套,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到老就好了。” 四娘接了话茬呲达她,“且不说我,你呢?你这丫头,悄没声的,原来早有了人!” 布暖听了一怔,剩下的唯有苦笑。现下人尽皆知,要解释也晚了。侧身看看,蓝笙站在廊下,锦衣玉带,有种文武交集的清华气象。视线与她相接,多了些不同于以往的温情。嘴角浅浅仰成个优雅的弧度,稍稍露一点牙,在焰火的光亮下一闪,又黯淡下去。 四娘在边上啧地咂了咂嘴,“四粒眼珠子穿成了一串,你们眉毛官司打得热闹,叫我这旁观者看的好笑呢!” 布暖方回过神来,尴尬的作势扶髻上步摇。一会儿隐约听见雅乐传来,料想是迎亲的回来了,便探身朝远处张望。 打头的傧相举着喜幡绕过了门楼,大约是路上障车的太难缠,分明已经到了坊外,折腾了这么久才上坊道。 众人开始吵嚷,“来了来了!” 门上乐声大作,锣鼓敲得震心。女孩子们不能往前挤,纷纷退到最高的台阶上,凑成一堆嘁嘁喳喳的议论。 装扮得花团锦簇的马车缓缓停下了,亲家府里陪嫁来的侍娘上去挑帘子。叶府的毡席忙铺在车前,紫铜的一溜,并不接到门上,铺半截留半截。等着新娘子踩过了拾起来,再继续往前铺,如此循环下去把人引进门方叫传毡,寄托了瓜瓞绵绵的美好愿望。 新娘子头上蒙着蔽膝,虽看不见脸,蓝色大袖连裳下的身段倒是极窈窕的。未出嫁的姑娘们对那身行头心生向往,结结实实品头论足了一番。布暖和四娘嘈切私语,等新娘子进了门槛,相携着待要跟进去,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容与就在身后,正卷着袖子同蓝笙说话。 灯光掩映下,他的脸愈发的精细温和。布暖的心又鼓鼓跳动起来,大场面里他仍旧是荣辱不惊的样子,举手投足有种恰配身份的明晰。这份渊雅是很稀有的,因此也更叫她沉沦。她孤凄的想,她这一生算是交代了,落到了井底里,使出浑身解数也纵不出来。 蓝笙有足够好的修养和容忍度,先前和布暖的谈话不影响他一如既往的同容与交好。不过说完全没有芥蒂倒也牵强,但至少他还庆幸着,暖儿不敢对她舅舅剖白。这件事掩盖在平和的外表下,大概可以一直维持下去。所以不造成三个人的困扰,也没有粗砺的伤害。 容与是毫不知情的,他对暖儿的所有感情都源自善性的长辈对幼小子侄的关爱。蓝笙对自己说,只要还能维持,总归是乐观的。 “蔚兮这一去如何?”他故意做出欢快的语调,仿佛这样可以冲淡心头的阴霾。 容与唔了声,笑道,“还好,挨了两下子,余下的都给挡掉了。只是他唱的催妆歌真难听,在人家南窗底下聒噪半天,难为那新妇子忍得。” 很少听他打趣,蓝笙也来了兴致,一递一声的鼓动他学两句。他看了布暖一眼,她微微笑着,那么认真的一双眼睛!于是上将军决定豁出面子去,清了清嗓子哼唱起来:“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他唱歌的时候带了点鼻音,抑扬顿挫颇有些意思。大概渐渐没了把握,越唱越快,一面唱一面笑弯了眼,末了几乎是蒙混过关,掩住口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还不及蔚兮,叫人听了笑话。”“唱得不赖,我瞧不比蔚兮差。”蓝笙撑着后腰道,“回头找知闲来评断评断,她能听得下去,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别愁新媳妇娶不进家门。” 布暖低下头去,这话触痛了她的神经。她暗暗想着,那时候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再热闹也不与她相干了。 也好,巴巴的看着是种切身的损害。索性眼不见,伤痛惋惜之余,心也就自由了。 她黯然去拉四娘,“拜完了炉灶该坐帐了吧?咱们瞧瞧去好不好?”对容与欠身道,“舅舅歇会子,我和四姨姨去了。” 他微点点头,心里难免不悦。她的反应很奇特,不知怎么,总觉得像是有意和他保持距离似的。难道他离开叶府的一忽儿辰光发生了什么吗?想去求证,又有顾忌,自己未免霸揽得忒宽了些,扑风捉影,算怎么回事呢! 正迟疑着,却听她叫蓝家舅舅,问蓝笙要不要一道去。 这下子容与顿住了,耳边的喧闹全听不见了,世界恍惚突然一片死寂。夜风吹着,呼呼全灌进了他敞露的胸腔里,前所未有的饱胀。然后他抿紧了唇,抿着抿着,成了一种怪诞的神情,带着苍白的笑,然而冷硬无情。 蓝笙叹息,他知道她为什么要叫上他。担心他管不住嘴,信不过他罢了。何等的伤人心呐!他憋屈,却没有勇气表露出来,只得仰着僵涩的笑脸调侃,“一口一个蓝家舅舅,不知抗争了多少遍,换个称呼那么难么?” 他在看着!他也关注吗?关注又怎么样,横竖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她灰心丧气,应了声,“就叫!”明明是消极地,别人听来竟成了娇憨的嗔怪。 容与的眉头轻轻一蹙,复又熨平了。 远处人群里发出洪亮的笑声,他突然感到厌恶。转过身朝厅堂里走去,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停靠一阵子,实在太累。 西南角的青庐外聚满了人,接下来婚礼最隆重的环节要在里头举行。上了年纪的贵妇们站在稍远的台基前,脸上带着慎重的微笑,看新妇子家里派来的喜娘在百子帐四周洒上果子花钿。 这是种特别的仪式,叫“撒帐”。单把兜里的东西胡抛一气不行,还要念《咒愿文》,叽里咕噜像庙祝诵经似的一唱三叹,“今夜吉辰,张氏女与叶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愿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下面便是拜天地,吃合卺酒,程序复杂琐碎。布暖早打消了看新娘子的念头,木木的站在那里,神魂飞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深深镂刻的无非是容与冷厉的表情,还有眼里一闪而过的轻慢。 他瞧不起她,厌弃她,甚至憎恶她。可她却敬重他,向往他,爱他。这样大的反差,她情何以堪? 就像高楼垮塌下来,她的人生乱成一团。为了容身,被迫的奔向这里,又奔向那里。最后无处可逃了,只好呆呆立着听天由命。 第七十七章 教坠 叶家的婚礼在轰轰烈烈中结束了,不管是不是有情人,终归成了眷属,接下来的日子就那么过吧!来吃喜酒的宾客也该散了,套车装鞍头,挥手道别,踏上归程。 路上要走两三个时辰,布暖迷迷登登睡了会子,实在是热。冰桶子里的冰块没到长安就全化了,车轮滚动,咚咚的漾。玉炉打起帘子朝外泼,整桶的水,沉甸甸的着地,一瞬便不见了踪迹。 烈日当空,辣辣的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布暖下地的时候有点头昏脑胀,抬手挡在眉下看,蔺氏和知闲到了廊庑里,正打发仆妇往门里运回礼。糕饼果子成盒装,还有叶夫人给知闲置办的头面妆奁、衣裳鞋袜,满满堆了一车,简直弄得搬家似的。 蔺氏招手,“这孩子,日头底下站着不热么?还不快来!” 她应了一声,牵着裙角上台阶。脖子上腻津津,拿手绢一掖,有些刺痛,大概是被汗腌渍了。 蔺氏道,“我瞧你脸色不好,胃口又小,想是痓夏得厉害。叫她们伺候你进去吧,好好歇半天。晚上你舅舅营里回来,我让人到烟波楼请你。你过渥丹园吃饭,咱们家里人聚在一起,我这里有些话要和你说。” 先前在叶府没有机会,眼下有的是闲功夫,少不得要善后蓝家母子掀起的那点风浪。 布暖垂头丧气的欠身应个是,碰上了知闲打眼色,她无奈的扯了扯嘴角,算是应付过去了。 老远看见乳娘撑着伞过来接应,一面递湿帕子给她净脸,一面张罗楼里人抱琴。一行人紧着步子过园子,乳娘打量她两眼道,“脸色这样难看,可是车里颠得不舒服了?” 她拍了拍胸口,“有点泛恶心。” 玉炉撅着嘴道,“这鬼天儿,热得要老命!还没入伏呢,等过了夏至怎么样?可见是要发瘟了,不知道地头上要热死多少人!” 乳娘秀是很忌讳人说话没遮拦的,因啐道,“快夹/紧你的嘴!越说越没谱,倒骂起天来!你乡里没有老子娘亲戚?又不是佃户,何至于大晌午的热死在外头!横竖管管自己个儿,红口白牙的,也不怕惹怒了天菩萨,仔细明儿派雷公来劈你天灵盖!” 玉炉缩着脖子吐吐舌头,“雷公爷忙着呢,没空搭理我。这么句话就找来,也忒小肚鸡肠了!” 众人素来知道玉炉的为人,并不和她较真。笑闹着进了烟波楼,先搬琴座儿安置好了筝,秀打发香侬玉炉去洗漱,支使人抬屏风过后身屋。知道上将军没在竹枝馆,便将临湖的那扇窗撑出一道缝来。 窗底的风吹起帷幔,布暖在乳娘跟前从不避讳,坐在脚踏上拆了发髻,褪下身上衣裳钻进水里。胡乱拧了巾栉盖在脸上,头枕着木桶边缘,阖着眼没了声息。 秀一手抓了木勺的鹅颈长柄舀水,一手挡住她额头的发际线往下缓缓的浇,水顺着缎子一样的长发流进朱漆脚盆里。熏了香的胰子来回的打,边打边说,“好歹别睡,桶里泡着,这身好皮肉还要不要?说说话儿,快醒醒。” 她唔了一声,哪里真睡得着?成堆的麻烦事没解决,躺着都是奢侈。 秀在她白腻的肩头推了一把,“这回吃喜酒,可有什么好消息带回来?你答应我的事呢?怎么样?” 她把手巾把子上的潮气都吸进鼻子里,吸久了,凝结成滴的水似乎要从眼头奔涌出来。 乳娘是神人,什么都不出她所料!布暖瓮声哼哼,“你瞧中的蓝将军,他母亲同外祖母提亲了,算是好消息么?” 秀“哎哟”一声,扔了手里家伙,合什不迭参拜,颤着声喃喃念,“祖宗保佑,布家阴灵不远,给咱们小姐带了好姻缘,指了条明道儿。明天我买冥帛高钱去,祖宗辛苦,要好生犒劳犒劳。” 布暖怏怏道,“和祖宗什么相干?你别忙高兴,就算这是好消息,后面还有不好的要告诉你呢!” 秀茫然回头,“什么不好的消息?” 她爱上了舅舅,这个没法子出口。罢了,先搁一搁,反正她早就怀疑了,也算不上新闻。还有另一宗足以让人五雷轰顶的,她啃着下嘴唇说,“这趟遇上了周国公,他打听出了我的来历,拿这个做文章,要让我进兰台做女官去。” 乳娘果然怔在那里,半天缓不过劲来。嘴里念叨着,“怎么成了那样……怎么回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打翻了半盆水。 布暖撑坐起来,趴在桶沿上宽慰她,“你别急,两年时间就回来了。兰台和内宫不一样,是短役,用不着耗一辈子。” 秀摇头,“好好的,周国公要把你弄进兰台去,将来就是出来了也不济。蓝将军能等得你两年么?还有阳城郡主,好姑娘再清白经不起人议论。你和那个周国公扯上关系,婆母是高贵的人,哪里容得下这个!” 布暖想容不下才好呢,她根本没打算进他蓝家门,于是懈怠道,“郡主府门第显赫,我这样的人高攀不起,索性撂手倒好。” “混说!”乳娘有气无力的反驳,“历来男儿低娶,女儿高嫁,什么叫攀不上!我看蓝将军喜欢你,能不能让他想想办法?或是求六公子去,千万不能做女官,谁知道周国公打的什么主意!” 她惨淡一笑,“我的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倘或他在圣人面前参奏一本,届时要害了多少人?就算舅舅是二品大员,只怕也吃罪不起。” 她把脸浸在水里,听乳娘悲戚的哀鸣,脑子里密匝匝交错成无绪的网,像冬天高悬在屋顶的风化的老丝瓜,空洞,却出奇的坚硬。 屏息时间久了肺部开始钝痛,她方抬脸站起来,带着淋漓的水气赤脚立在地上。牵过屏风上的棉布随意擦了擦,把架子上的素绿纱绫寝衣套在身上,走到镜子前慢吞吞的一对一对系绑带。 江心镜的镜面真不错,打磨得又光又亮。 她伶伶站着,冷漠的审视镜子里的人——脖颈纤长,薄薄的绿绨掩盖不住玲珑的乳和细致的腿。这是具新鲜的身体,生涩的,像一朵没有开足的花。她只是冷眼看,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许安静绽放一阵就谢了。但也许出其不意,会有令人咋舌的成就。 风吹着没有干透的脊背,水慢慢的蒸发,连带着心都冷却下来。她看着镜子里失魂落魄的乳娘,轻声道,“两年比起敬节堂里到老死,简直隔着十八重天呢,还有什么不足的?贺兰说了,两年役满,他保我日后无虞。”大约自己都觉得这话靠不住,解嘲式的一笑,“有时候君子办不到的事,小人手里却易如反掌。若是真如他说的,我觉得也不是坏事。” “你信他?”乳娘的声音空前的高,手指指着门外,咬牙切齿的咒骂,“他这种无赖,你信他的话?不得好死的杀才!无端来糟蹋人家姑娘名声,他贺兰家的先人八辈子没做好事,养出这么个造孽的东西来!果真是贼性儿,破窑里烧出来的烂砖头,一门的邪魔歪道!” 布暖记忆里,乳娘虽是小家出身,但涵养好,为人处事样样拿得出手。像今天这样的情况,真是头一回见识。骂贺兰敏之倒罢了,连带着还骂了武家满门,自己人跟前没什么,外人听见了岂不要闯祸! 布暖道,“快别说,话传到老夫人耳朵里不是闹着玩的!”一面拿篦子篦头发,湿漉漉的绞下好几根来。 秀过来接手,看着那些头发直叹气,“你瞧瞧,一点儿都不仔细,叫我怎么放心你一人到兰台去!没底下人伺候不说,还要日日面对那杀才……” 她垂下眼不接话头子,只道,“你们我自会安顿妥当,回头托了舅舅和知闲姐姐,不能叫你们受委屈。等两年期满,咱们搬出沈府去就是了。” 秀张了张嘴,见她泫然欲泣,知道她心里不受用,再纠缠旁的事更难为她。便把话咽回肚子里,推她在席垫上趺坐下来,一点一点给她篦头,觑着她的脸色道,“给洛阳修书了么?我打量着知会老爷夫人一声,若是能想出点法子来也是好的。” 布暖摇头,“你是知道的,父亲不问事,出了纰漏都是母亲独个儿承担。我哪里好意思再给母亲添麻烦,闹得她日夜挂念,巴巴儿在家里哭,真是上辈子欠了我眼泪债了。” 秀长叹,“今年犯了太岁,事情一桩接一桩。原还庆幸着蓝将军这里有了着落,这下子可好,又打了水漂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的儿,难为你小小年纪经受这么多。早知道来长安会遇上那煞星,还不如上冀州大舅爷那里去,倒省心。” 布暖对这个并不后悔,到底在这里有容与,像她死灰一般的生命里一星微红的炭火。就算不能燎原,至少在她的心上烙下了痕迹。 她极平和,“谁能保证冀州就没有贺兰一样危险的人物?谁叫自己有见不得人的短处呢!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了,蓝笙也好,舅舅也好,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让我给搅乱了。”她涩然吊吊唇角,“尤其是舅舅,他要成亲了,别在这当口给他捅篓子。叫他顺顺利利的,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呢!” 秀的眼里盈/满痛苦和怜惜——这孩子时刻把舅舅放在第一位,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么?其实这事和小舅爷说说,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她不愿意,宁愿硬着头皮为难自己。 “我吩咐人点了安息香,趁时候还早,用了膳睡会子。这两日路上奔波怪累的,且将养着,后头的事别想了,到哪儿说哪儿吧!” 布暖应了声,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你别同谁去求告,眼下任神仙也救不了我了,说出来白叫他们操心罢了。” 秀无可奈何,“你放心,我不去找六公子,你安心歇着吧!” 她颔首,方挪出后身屋朝卧房去了。 第七十八章 长策 奉命办差的贺兰伽曾带回了消息,风风火火进衙门口,人家同他打招呼,他像没听见似的。拉长了一张脸,身上的明光甲因为他赌气式的动作咣咣作响。迈着大步,甩开膀子,一路疾行进了正衙。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嗅到了某种压抑人心的气息,开始纷纷猜测,到底是武侯府的鲍大将军挑事寻衅了,还是河源那头又兴起了什么战事? 上将军在一堆文牒里埋头苦干,贺兰伽曾立在槛外,远远看着高案后的人,不由迟疑起来。脚下盘着磨,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 他真是恨透了,怎么会有贺兰敏之这个堂兄弟啊!外头胡作非为不论,如今主意打到沈家头上来了!花钱买通内侍,要点沈家外甥女进兰台,这话叫他怎么回?他在人家手底下吃饭,自己宗族里的败类唱了这么一出戏,弄得他脸上也无光。虽说大都督不是个蛮狠不讲理的人,可自己终归心虚。高位上的将领,少不得有些官威,万一要是发作起来,自己着实的抵挡不住。 他偏头看檐外的天,穹隆瓦蓝瓦蓝的,他感到无边的绝望——这一向顺遂,如今看来好运道走到了头。上将军做什么派他去打探?十成指着他挖出些内幕来,必要时站在同祖同宗自己人的立场上告诫贺兰敏之两句。不过办得好没有嘉奖,因为这是姓贺兰的闯出来的祸,善后是应当的。办得不好,对不住了,也许还要拿他来做筏子,杀鸡给猴看。 他惕惕然,心里把贺兰敏之骂了个底朝天。这块坏料缺管教,只怪叔父去得早,他娘家人独大。妈和妹子也是一窝臭蛋,什么韩国夫人、魏国夫人,简直丢尽贺兰氏的脸!如今自己还要受他牵连,他当真冤枉死了! 贺兰将军脑子里有千般想头,忍不住的长吁短叹。罢了罢了,唯今只盼上将军不要迁怒于他,官大一级压死人,好歹他是戍边开始就追随的老部下,正经的嫡系,可不是高念贤之流半道出家的北衙禁军。 “你打算积糊到什么时候?”明间里的人终于不耐,皱着眉头喊话,“娘们儿似的,让人恶心么?再不进来,以后都别进来了!” 贺兰伽曾听得一凛,忙迈进门槛叉手行礼,“末将复命。” 容与撂了手里文书,抬头道,“探着了什么,说吧!” 贺兰伽曾向上看一眼,吃吃艾艾道,“末将昨日奉上将军命追查周国公行踪,周国公一路快骑,待末将赶至长安时,他已经进大明宫去了。宫里这阵子正甄选女官,戍守甚严,末将进不得宫,便在宫门外等了半天。临日落时分周国公方出来,末将托了千牛卫里熟人打听,才刚得着消息……” 他的头闷得越发低,只看见武弁顶上艳红的缨子簌簌轻颤。容与乜着他,早就料到事情不会顺遂。但以眼下情形看来,只怕不是一点半点的棘手。 进宫去了?他郁结起来,不妙,大大的不妙!高陵回来直奔宫掖,又恰逢这时节!他霍地拍案而起,甚至不用贺兰伽曾接着说下去,扬声唤蓟菩萨,“你立时往折冲府去,命校尉检点一旅待命。” 他没交待用意,蓟菩萨虽不解,上峰发了话也不容他质疑。铿锵应个是,便领了命要出去传令。 “且慢,且慢……”贺兰伽曾慌忙拦截蓟菩萨,回头急道,“上将军三思,此事就算周国公出面,也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举荐文书递进了宫闱,就像鱼进了篓子,进去容易出来难。孙小姐入了花名册子,想必这两天就有旨意下来,这会子补救已经晚了。” 蓟菩萨听得云里雾里,“谁要进宫?是大都督家的小姐?”想了想,拔高了嗓门,冲贺兰伽曾嚷道,“又是你兄弟捣腾出来的?大都督哪里得罪了他,他这么憋着坏?这事叫蓝笙知道了还了得!大都督点了兵是要荡平国公府么?末将这就去左威卫府通知蓝将军!” 贺兰伽曾挣得满脸通红,“你这蠢物,也跟着闹么!木已成舟,荡平国公府有什么用?上将军为人足重,这件事上失了体面,朝廷怪罪下来怎么好!还有蓝笙那里,和他又有什么相干?你搅屎棍子乱挑嗦,越闹事越大!” 蓟菩萨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搅屎棍子?知会蓝笙自有道理,你昨儿走得早,不知道郡主殿下要同大都督结亲家。大都督学楚霸王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事儿能短了蓝笙这正主儿?何况他身份不一般,万一有什么,总有阳城郡主打圆场,也好保得万无一失。” 容与被他们一打岔倒冷静下来,他向来有极佳的自制力,刚才竟然全线崩溃了。他有多仇视贺兰敏之,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只是转念一想,伽曾说的没错,这会子宰了贺兰也没用,文书递上去了,要更改何其难,唯有另想法子。 他背着手慢慢的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贺兰敏之可以贿赂内侍把人登上名册,自己也可以花重金买通尚宫局的人。验身时过不了关,照旧能够刷下来。 可这事布暖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什么要隐瞒着?她开玩笑时赞过贺兰长得俊俏,难道是被他迷惑了? 他先前的英雄勇进呼啸过去,现在仅剩下一点微弱的回声。萎靡下来,愈加的困顿。低沉,阴暗、忧愁、几欲发狂。 世上女人怎样迷恋贺兰敏之他管不着,只有她不成!但愿她说得出道理来,若是交代不过去,那么就要好好管教管教了。纵得过了头,叫她生出这样大的胆子来。眼里没有长辈,什么事都敢自己拿主意,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贺兰伽曾和蓟菩萨缄默下来怔怔看着他,他们没见过他失态成这模样。他坐镇中军这些年,样样缜密/处处加小心。说为了外甥女给人举荐进宫去,就要带兵围攻国公府,这话说出来,不是亲眼所见断不能相信。 贺兰伽曾怕他犹不平,赔着笑道,“上将军别恼,据说孙小姐给举荐的不是内官,不过是兰台女官。两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上头调过眼来,哼道,“兰台是谁的天下,你不知道么?这会子还说这个做什么!”横竖和贺兰敏之的梁子是结下了,日后少不得要见真章。 他沉着脸看天色,不早了,再过两柱香就要关坊门了,就算马上活动也盘不过时候来。今儿便罢了,回去把这事问清楚,明天再作计较。打定了主意,一句话都没留下,撩袍子便往衙门口去,堂里只剩贺兰伽曾和蓟菩萨大眼瞪小眼。 蓟菩萨问,“折冲府的兵还点不点?” 贺兰伽曾白了他一眼,“你可是闲得厉害?上回没把你留在睦州真是失策,陈硕贞应该交给你去办。你一天不打仗手就痒痒么?也不瞧瞧眼下什么局势!不是我向着贺兰敏之,我早八百年就不认他这个堂兄弟了,我是替上将军忧心!要剿灭国公府,甚至杀了贺兰敏之,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接下来怎么善后?你倒是舒坦了,他的道行可就一朝全毁了!” 蓟菩萨挠了挠头皮,暗自嘀咕着又不是神怪,还道行呢!依他说,贺兰敏之才是个修成人形的狐狸精。胆子实在是太大了,沈大将军的家眷也敢算计,好色得没了边,将来定是要死在这上头的。 “那接下来怎么处置?”他抱胸看着那颀长身影匆匆出了门牙,调过头来打量贺兰伽曾,“当真会让小姐进兰台去么?大都督再克己,终归是有底线的。被贺兰敏之牵着鼻子走,我死都不能相信!” 贺兰伽曾这会儿哪里考虑上将军怎么处理此事,只庆幸着暂且算是逃过一劫。至于后面还要受多少指派,也不去思量了。思量也是白搭,上将军知道他忠心耿耿,凭着以往交情,总还留三分薄面。 青黑色的屋顶上停了七八个白点,慢慢的挪,几乎是可以忽略的。光影移过去,瓦楞渐渐看不真切了,叫人联想起荒山古庙里的寸寸斜阳。 突然连绵的更鼓响起来,那些白点噗拉拉展翅飞出去。布暖歪在胡榻围子上偏头看,原来是一群鸽子,想是歇够了,要还巢去了。 迷瞪一下午,精神头好了许多。交申时起来写了封家书报平安,接下来便无所事事。刺绣没兴致,也不想打络子,捧着书发了会儿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醉襟湖上种了好些水生植被,长安气候偏热,其实时节还未到,但渐渐有些小零嘴成熟了。园子里婢女不在少数,平时虽然不哼不哈的,到底年轻贪玩,隔三差五的猫在湖边上探看。好容易见有几朵藕花谢了,便成群结队抬大木盆来,架上两支小桨,两个人一前一后坐着往湖心里划。每趟回来总有收获,莲蓬、菱角、凫茈,数量不多,但尝个鲜还是可以的。 玉炉嘴馋,又不敢乘那木盆自己去采,望花兴叹是必然的,但别以为这么的她就吃不上。她有好手段,不必说话,就靠在她们下水处的那颗柳树旁。那些小丫头原本也心虚,基本每次搞这些小动作都没经管事的答应,因此为了堵玉炉的嘴,总归是见者有份的。 布暖倚窗发呆的当口,玉炉再一次不劳而获。乐颠颠拿红漆盘托了一盒菱角进来,吩咐小丫头取剪子,准备去壳剥肉。 “别尽吃生的,仔细吃出病来!”她瞥了眼正和两个尖角打擂台的玉炉,“你没见上回他们挑水挑出蚂蟥来?你还敢生吃水里的东西,回头吃得一肚子虫,我瞧你怎么办!” 玉炉果然搁下手里的剪子,犹豫道,“还要生火煮么?怪麻烦的。” “由她去!横竖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香侬绕过直棂门进来,俯身去整理书桌上文房,边归置边道,“才刚门上传话,说六公子回府了。你起来吧,我先给你挽好了头发,也别等渥丹园派人来了,自己早些过去。”顿了顿又道,“那桩事弄得我心神不宁的,你倒踏实!快些打听打听,看看六公子那头可收到什么消息。” 布暖听了,方讪讪坐起来。 第七十九章 揉损 蔺氏打发人泡莲心茶来,笑道,“天热得厉害,苦作苦,去去心火,偶尔喝一些是好的。” 容与应个是,手里捧着茶盅,只一味的出神。 下面人送了做成的软缎绣花衬裙来给蔺氏瞧,她上了四十岁眼神就不济了,凑近了反倒看不清,便一手把料子拉得远远的,眯萋了眼细打量。花色、手感一通品评。又递给知闲道,“你瞧瞧,货色倒和上趟两样的,摸着也尚可。” 知闲唔了一声,“我看也行,我那里还有织锦的丝棉,回头做入冬的软鞋。还有一匹掺丝麻绢,薄得一层烟似的,给暖儿做罩裙,覆在襕裙上最好看。”说着偏头看容与,对蔺氏笑道,“这人又在愁什么事?上次叫人定的腰带送到竹枝馆去,也没见他戴过。老是几条老带子轮着束,叫人说家里人不知道料理他呢!” 蔺氏只温吞笑,“男人家哪里像女人似的,大咧咧,老穿戴用着顺手,也就懒得换了。像你姨丈那时候也是这样,新做的东西叫他试试,不知要费多少口舌去。” 知闲也不认真计较,料着将来成了亲,样样由她亲手打点,不愁他改不了坏毛病。男人有时候真如孩子似的,官场上混迹得再好,到了家里就那样了,成了可笑又可爱的累赘。 “才刚管家来回话,说庄子上又添了二十亩田地,怕秋收的时候要短了人手。”她把衣裳叠好了搁在盒里,摆手叫人拿下去,对容与道,“西市上今儿有新送进关的昆仑奴,五万钱一个。老瞿瞧了人,说好得很,一个能抵两个使。我想庄稼里正忙着,往后高陵还有地陪来,总要打理的。这趟趁着机会多买几个,倘或不中用,再拿到人市上卖了就是了,你说好不好?” 容与不耐烦听这个,敷衍着应道,“你拿主意就是了,叫管家去办,这点子事不必问我。” 蔺氏一旁听了不欢喜,“她问你也是该当的,知道你忙,并不是样样讨你示下。零零碎碎的不去遭扰你,买人卖人花的不是小钱,你是一家之主,只管高高挂着可不成话。” 容与只得低头称是,隔了一会儿方问,“暖儿那里叫人请了么?怎么还不来?” 知闲听了一笑,“倒忘了,这就打发人过烟波楼去。”一面调侃道,“咱们这位娘子也是,来长安一个多月了,仍旧不爱走动。万事要请,忒见外了点。” 容与皱了皱眉,这话听来颇觉刺耳。知闲在蔚兮婚礼上大大展现了一把个人能力,如今回了长安,仿佛还没转变过来似的。薄而单寒的喉咙,说什么都像有挑剔的味道在里面。 蔺氏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她眼下忧心的是另一桩,转过眼看着容与说,“昨儿阳城郡主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回才妥帖呢?我这里愁也愁死了。依我说,你得空修书给洛阳,好歹问问她爷娘。这事非同小可,攀了皇亲和一般婆家不同,日后往来不便。既是要顾全她,只怕这辈子亲是认不得了,这闺女可不就白养了么!” 知闲接口道,“我料着姐姐姐夫必定是甘愿的,蓝家不是等闲人家,不知比那姓夏的高出多少去。暖儿能进他家门,委实算福气。” 是不是福气他暂且没有心力去辩驳,倘或宫中敕令下来了,蓝笙那头的婚事也提不成。他现在只为她的做法烦闷,到底是不是自愿的,还是受了什么胁迫? 他猛然站起来,开头怎么没想到!一定是贺兰那厮打听到了东都发生的事,拿这个来做借口要挟她! 蔺氏唬了一跳,“咋咋呼呼的,这是怎么了?” “我有话问暖儿,不用打发人去叫,我这会子就过去。”他边说边往门上去。 蔺氏道,“是问婚事么?你一个男人家,去了只怕不合适。还是坐下等她来,我和知闲同她说方好。” 他不打算把贺兰弄出来的幺蛾子说给她们听,处理好了就当没有发生过。别在她身上接连出事,别人背后议论起来不好听。因道,“是蓝笙有话托我私底下传给她。”才说完竟看见她到了院门上,也顾不得老夫人再说什么,忙快步迎上去截住她,好歹按捺住了,冷着脸道,“你跟我来。” 布暖有些意外,“舅舅有事么?我还没给外祖母请安呢!” 他不搭理她,只吩咐陪同她来的人不用跟着,复扫了她一眼,“不想叫我拖着走,就自己乖乖跟上来。”言罢一甩袖子笔直朝甬道那头去了。 布暖怔忡着看香侬,“八成是出事了,你回烟波楼去,省得老夫人那里再盘问你什么。” 香侬去拉她的手,“横竖六公子知道了,你再用不着瞒着,好好讨个主意,求六公子搭救你。” 布暖点点头,远远给蔺氏纳个福便去追赶容与,也不知他要往哪里去,兜兜转转拐了几个弯才发现到了梅坞外。 他昂首站在蔷薇架子下,一阵风扫过,纷纷扬扬的花瓣没头没脑的落下来。他原是背对着她的,突然转过身来,眼里盛满了怒气,”你说,甄选女官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料到他是因着这个事,但看见他脸上神色凛然到底有些怵。她缩了缩,“你怎么知道的?” 贺兰敏之果然事先就知会她了,他简直要被她气死,恶声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且说说,做什么要瞒着我?贻误了时机懂不懂?晚上不好办事,万一明早宫里下令,我要活动都晚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两年就打算交代在兰台么?还是知道贺兰在,你心里是愿意的?” 布暖本来打算把事情和盘托出,好好和他说说自己有多恐惧,有多担心父亲和他。可他最后几句话化成冰碴子,凶狠扎在她心上。她一寸一寸灰败来,她在他面前从来不自信,渺小、卑微、寄生仰息。如今他当着面的质疑她,她赖以为生的天地瞬间就坍塌了。她想解释,可是眼泪流到唇上,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口。 “哭什么?”他烦躁不安,他是沙场上练就的,到底是男人,男人大多时候是固执的,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同她周旋。近来也越发奇怪,面对她时,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便会脱离躯体飞出去。他变得敏感易怒,常常因为她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耿耿于怀。他越来越紧张,越来越难以自控。他想他大概是病得不轻,昨夜三更方安置,睡下去不到一刻就梦见她和蓝笙拜堂成亲了,然后一夜难眠,直在床头坐到天色泛白。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看着她,这个自小就和他特别亲的孩子。什么时候开始令他惶惑了?她垂着眼时他希望她真挚些,可以迎上他的目光。可当她和他对视,他又有些疙瘩,生出一丝局促和惆怅来。他有时忍不住伤嗟,现今的自己就如同那曲《阳关三叠》,转承起伏,拖着长腔没完没了。 他垮下肩,只纳不下这口气,“我问你,贺兰同你说了什么?可是他查过了你的身世,拿这个做筏子算计你?” 布暖的依托早就成了泼在地上的水,再掳掇不起来。她朝远处看,似乎天都变矮了。 他明明能猜到,还要拿那通话来凌迟她,究竟存的什么心?是嫌她给他惹了麻烦,言语上发泄解恨么?她唯恐连累他,耽误他的前程,看来这份小心用得很对路数。既然到了这份上,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曲解她、不爱她,都不要紧。她只要成全他,不祸害他,就对得住自己一片深情了。离开沈府未尝不是好事,就像蓝笙说的,总在这样的环境里便永远拔不出来。她亟需救赎,外头有不一样的光景,纵然不能转移感情,至少还有活路吧! 她擦干眼泪徐徐笑了,“舅舅这样凶,吓着我了。到兰台做女官不好么?女官有品阶,将来役满了也没坏处。而且贺兰是好人,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低下头拿脚尖锉地上的落花,“其实你不知道,我并不是个安分的人。我不愿意总在一处呆着,树挪死人挪活,我喜欢上外头瞧瞧去。如今有了机会,也见识见识大唐顶高贵的地方。” 她这样说自己,令他大大不悦。自轻自贱也要有个度,她来长安这些日子,她的为人他会不知道么?偏要作践自己是为什么? “你是在替他打圆场?”他握紧了拳,“你认识他才几日,倒敢说他是好人?贺兰是什么样的德性,我比你更知道。你若是听信他的话,那就是在自掘坟墓!我劝你自省,这阵子不许出烟波楼,余下的事我来解决。” 她急起来,“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就要上兰台去!” 他本打算转身走了,听她这番话重又回过头来,脸上阴霾骤起,蹙眉道,“你说什么?你反了天了,不要我管?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既然来了长安,我就要对你负责。眼睁睁瞧着你被花花公子愚弄,我怎么对你父母大人交代?” 她倔强的别过脸,斜阳的余晖落在长长的眉梢上。她说,“我阿爷阿娘都是开明的人,我一不偷二不抢,不过是上兰台供职,怎么就让你不好交代了?”她撇了撇嘴角,“何况我早就及笄了,自己的主也做得。日后落不着好不和你相干,你终归只是母舅罢了。外戚,原就是不痛不痒的关系。” 她似癫狂,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说完了不免懊悔,不敢觑他脸色,也不敢猜想他会怎样气急败坏。大约他会扇她个大耳刮子,那倒不赖——她也觉得自己该打! 心跳得闷雷一样,小腿肚不由自主痉挛。她大口吸气,他怎么不言声了?她等着他大发雷霆,或是彻底无视她,拂袖而去。 但是没有,她听见让她痛不欲生的话—— 他带着鄙薄的口吻一哼,“你不要脸面,我却丢不起这个人!” 第八十章 晚恨 她如遭电击,险些栽倒下来。 上将军果然好口才,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能把人活活抛进地狱最深处去。他终于承认了么?承认他瞧不起她,承认嫌她给自己抹黑?她早该清醒的,非要等到这句话才能死心! 她转过脸看远处灯火阑珊,梅坞是个冷落的地方,除了蓝笙偶尔留宿,平时没有人住。仆役们隔三差五来打扫,晚上不需要掌灯,所以入夜后梅林这头基本人迹罕至。 日头终于落下去,天阙尽头只剩惨淡的红。 暮色四起,他的脸隐匿在黑黯里,模糊了轮廓。他很高大,白衣胜雪,神祗一样的存在。就在她面前,却隔了千里万里,遥不可及。 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距离永远是两个极端,不能贴近,便天堑相望。 她慢慢退后一步,浑身无一处不在疼痛。她该找个地方祭奠她来不及盛开就凋零的爱情了——用力闭闭眼,清醒清醒吧,她是那样骄傲的人,却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笑话。 “对不起。”她使尽了全身力气,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几个音节,“丢了你的脸,对不起。” 他默然,后悔是肯定的,只是断拉不下面子来同她道歉。他总归有长辈的威严,虽然怒极了口不择言。 为什么她要让他这么失望?平安喜乐做个闺阁小姐不好么?活在他的羽翼下,让他疼爱着,保护着。他是个极顾家的人,就像天黑前要把东西收回来一样,属于他的绝不撒出去,否则便会寝食难安。他承认自己占有欲很强,天晓得他只想日日能看见她,别说进什么兰台,这会子就算放她回布家去,恐怕他都不能松手。 “你不用说对不起,乖乖留在烟波楼就是了。蓝笙那头的事你好好考虑考虑,想明白了再告诉我。若是不愿意不必勉强,我去给阳城郡主赔罪。”他说,“还有贺兰敏之,你用不着怕他,一切自有我料理。只要你听话,哪里也别去。” 他又不爱她,非要留住她做什么!她拧起来,转过身道,“蓝笙的亲事先搁一搁,舅舅不必费心,兰台鳞选只要能过,我是去定了的。”她灼灼望着他,“你说得没错,贺兰知道洛阳的事,知道又如何?选秀要盘查出身,他替我把事情办妥,宫里走了一遭,将来谁敢翻旧帐?不论说成谁家女儿,有了女官的品阶,不是也是了!”她嘲弄一笑,“至于以后怎么样,我都不担心,舅舅担心什么?横竖我没打算嫁人,就这么孤独终老也成。当然了,舅舅舅母若是收容不得,我也作好了搬出沈府去的准备。” 气话你来我往,渐渐变成了伤害。她从消极里挣脱出来,反而变得出奇的强硬。肩背绷得紧紧的,像只愤怒的斗鸡。 容与从没想过她敢这样对他说话,她一直优雅淡泊,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模样?她似乎在恨着他,每个字里都夹带着一口刀,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气得脸色煞白,“你到天上也是我外甥女,这辈子别想撇清!” 是啊,是外甥女,永远变不成其他关系。她点头,“这是我最对不住你的地方,因着我的坏名声连累你,怎么办呢?要么去同贺兰交涉一下,正室夫人做不成,当个偏房姨娘总是可以的。” 她努力维持着尊严,所有的凄苦都可以咽下去。她情愿他恨她,也不要这模棱两可的庸溃。只是牺牲未免太大,她到底还是狼狈不堪。明明可以不管不顾的把问题通通丢给他,可是直到现在她还在计较,不能让他和贺兰斗。他功绩再高,怎么同皇亲国戚抗衡?李唐江山表面升平,对于臣子的打压一刻都没有懈怠过。尤其如今是武后掌权,朝野动荡得毫无章法,要废黜个把功臣,有的是欲加之罪。 她累极,撂下那通话就想走。她实在没有力道去面对他,本来凛凛然的敬畏,如今又添上羞愧,她除了逃遁不能自救。 他却不让,使了蛮力把她固定在原地,走近了瞪视她,眼里寒光闪烁。声线不由拔高,“你才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有些恼羞成怒,奋力挣脱桎梏,“我说我愿意给贺兰敏之做妾,这下子你听清了么?” 他几乎被她气疯了,高高擎起手,若不是仅剩的一点清明,真就要剌剌甩她一耳光。 “你……”他语不成调,“你为什么?你爱他么?他是个什么东西,你瞎了眼么?” 她原本勇敢的仰着脸,甚至要学那些撒泼的妇人追加两句“你打”,以表现她是坚强悍然的。可不知怎么,突然像被抽光了底气,腿弯一软便跌坐下来,捧着脸呜呜咽咽的哭诉,“你才瞎了眼……你不单瞎了眼,连心也一并瞎了!你怎么就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容与是作好了接着训斥的准备的,她突然转变让他措手不及。她坐在台阶上,长长的水绿的高腰襕裙铺陈成河。他听见自己紧绷的神经蓦然松懈,化成了河里的水,翻滚起伏,淙淙有声。 她说他不懂,他是不懂,他没有经历过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他的人生不复杂,尽忠尽孝已经是全部。他从没想过要去了解一个女人,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是理所当然的。其实他在人际上并不艰啬,唯独对付女人比较朴讷。他做不到贺兰敏之的炜丽触目,所以他“连心都瞎了”。 她哭得凄惨,他觉得那样痛。即便是石头做的心肠,露天得久了也要风化的。 他再一次把所有不如意归咎于贺兰敏之,若不是他掺和在里头,他们个至于闹得如此不快。都是他的错,算计也好,诱惑也好,都是他的错!和布暖不相干,她还小,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孤零零无依无傍,胸口缺失了一大块,把所有眼泪都填进去也填补不满。 他就在她身侧,这样的缠斗好累!她把脑子哭木了,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起来,伸手去抱他的腿,喃喃叫着舅舅,“我不能不去,我没有办法……” 他倒放下心来,她好歹松口了,是被迫,不是爱贺兰,这就好!其实只要她一句话罢了,他那么固执,只为了这一句。 她可怜兮兮的抽噎,扒着他的腿,那模样让人动容。 他弯腰去扶她的肩,她赖着不肯站起来,他又不方便下手硬拉,只得无奈道,“还使性子?叫人看见了笑话!” 她不为所动,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反正是豁出去了,她不在乎别人看见。大不了说她幼稚,没心肠,还有什么? 她爱得这样辛苦!他一点都不知道么?在将军府的时候不多了,和他分开后也许越走越远,渐渐就没有了交集。他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必定也是兢兢业业全心全意的。日后偶尔见了,笑一笑,点个头就过去了,今生便无缘了。 她惶恐起来,就像生命里稍纵即逝的焰火,霎那芳华,燃烧过后幻灭,然后死寂。她攥起五指,他以后不会再牵引她,不会再蹲在水洼前背她了……他会牵着知闲的手,一辈子都不松开。 灭顶的绝望袭来,她抚胸低喘,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肺病,为什么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他对她向来都是宽容的,对待别人可以据理力争,甚至可以揎拳掳袖用武力解决,可在她面前行不通,唯有嗒然。 她越发任性,他束手无策,只好在她边上坐下来。她垂着头,髻上的红绢散落,拂在她光致致的肩头,自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她调过头来看他,“舅舅,我走了你会想我么?” 他窒了窒,“你要往哪里去?我不会让你走。” 她抿着唇微笑,“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就算不进兰台,将来也要离开的。没有贺兰敏之,不是还有蓝笙么?我到了年纪,终归要嫁人的。就算是入道,也要找个道观修行呢!” 他觉得这样的话题很无趣,将来的事他不愿意去想,到了紧要关头总有办法,这一刻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就尽够了。 他又重复,“你哪儿都别想去,我不能答应让你进兰台。贺兰敏之是个糟粕,我沈家人不能和他搭上关系。” 还是脸面要紧么?她苦笑,“你忘了,我不是沈家人,我姓布,对你来说只是个外戚。” 他不耐起来,“别同我说这些,我不爱听。” 他只把她当没长大的孩子,出于本能的想保护她。她大感失望,他不拿她当女人么?自己这里早就方寸大乱,他却一无所知。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受煎熬?压抑久了就会厌烦,会生出反叛的心思来。世上有谁是不自私的?吃再多苦她都认了,却不能忍受自己在水深火热的时候,沈容与还在那里圣人一样的,振振有词的对她横加指责。 凭什么她要独自背负?她咬着牙想,得不到响应无所谓,至少也叫他良心不安,瞧瞧上将军还做什么清高姿态! 她开始因着这个念头热血沸腾,猛然楸住他的手,大眼睛在黑暗里也能够耀然生彩。 容与颇意外,转过头看她——一张花容月貌,近水楼台似的在眼前。 她憋得脸孔发红,她说,“舅舅,你喜欢我吗?” 第八十一章 夜怨 天上一弯毛月亮,黯淡的,隐约一点绿的光棱。 沈府里人口不多,主子不过寥寥几个,底下仆役有三四十。因着宅邸很大,人都分布开去了,比如梅坞这种地方,简直像游离在尘世之外的。 四野清冷,唯有连绵不绝的虫鸣,吱啦吱啦一声高一声低,直刺进人的脑子里去。 她费力的要从黑暗中寻见他的脸。也不是完全看不清了,到底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月令,人的轮廓是清晰的,只看不清表情。模模糊糊,像蒙了一层纱。 他明显一震,接下来便是如夜一样的静默。 布暖那么想哭,拼了命的忍住,带了些绝望的语气重新又问一遍,“舅舅,你喜欢我么?” 他心里乱作一团,琢磨不透她问的喜不喜欢到底有什么含义。他不敢贸然回答,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她说这话,他顷刻便如坠深渊。他连口都张不开,有一瞬鼻子发酸,眼泪居然要奔涌出来。 他突然顿悟,这一切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他对她的感觉早已经跨过普通的亲情,他霸揽着,专制着,毫无顾忌的表现出来的占有欲,竟是源自于对她的爱。并不是长者对晚辈的关怀,是男女之间的最纯粹的爱情——他泥足深陷,尤不自觉,每每摆着崇高的姿态来管束她,原来最不堪的人是他自己! 他不敢看、不敢想,一直自欺欺人着,直到她问出口。虽然不确定他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是不是让她看出了破绽,总之他是猛然间清醒过来了。原来他也具备爱人的能力,只是太过阴暗,感情深入骨髓,却见不得光。就像他的灵魂,表面光鲜,实际是个近乎畸形的残废。 谁不能爱,偏要爱上自己的外甥女,多残酷的现实!她察觉了吗?她会瞧不起他,在背地里耻笑他吗?他觉得颜面扫地,什么镇军大将军,什么北门大都督,原来不过如此! 头顶上的天仿佛要塌下来,他接不住。他惊惶失措,求告无门。他想逃离这里,但是不能够,她在等着他的回答,他若是露出一点半点来,日后还拿什么脸来面对她?这份情注定要埋在心里,就算生根发芽,也与她无关。 他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能耐,阵前泰山压顶面不改色,一个姑娘难道比敌军将领还难对付么?他强做镇定,寒着嗓子道,“什么喜不喜欢!你就是这么同我说话的?正因为体恤你,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父亲母亲把你交给我,旁的不说,保你无虞是我首要的责任。我待下头子侄是一视同仁的,今儿换了别人在我府里,我也是这样的意思。” 话说得重么?也许是太重了,她的手指渐渐松开,脱离他的手背,无力的滑落下去。他多想挽留住她,想珍而重之把那双柔荑捧在胸口,可惜不能。原来他的情债应在这上头了,那么多的女人投怀送抱瞧不上眼,结果落得这样下场!为什么是她?若换作别的女人,他用不着这样子畏首畏尾,事情便好办得多。如今怎么样?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于布暖,又何尝不是! 他不禁苦笑,她来长安,唯一的依靠就只有他。她一定极信任他,对他应该和对布如荫是一样的吧!要是让她知道舅舅恋着她,对她产生了亲情之外的感情,她会怎么样?会恐惧会唾弃吧?所以他宁愿她畏惧他,也好过在她眼里看见鄙夷不齿的神情。 他听见她哽了一下,然后点头,“舅舅说得极是,是我孟浪了。舅舅别见怪,我才刚问你喜不喜欢,只是为了讨个饶,没有别的意思,我以为做小伏低能求舅舅答应。我去兰台确实是为了贺兰,外面传闻他多坏……”她怆然撑着青石台阶,嘴唇在动,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喃喃着,“我不觉得他坏,他有他的不得已。人生在世谁没有几桩为难事?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罢了。反正我愿意同他在一起,我……不计较将来,就算叫他始乱终弃,我也甘愿。” 台词不算长,她说得这样糟!她必须挽回颜面,他是个强硬的人,也许早知道她的心思,只不过装聋作哑不点破,保留大家脸面。他还是仁慈的,没有疾颜厉色斥责她。如今她应当死心了,爱着自己的舅舅能有什么好下场?何况他有婚约,冬至前就要完婚的,这事叫知闲知道,她真的要羞惭致死。 她的所有勇气像颠倒的沙漏,眨眼飒飒的流失了。她才知道自己并不坚强,她的懦弱,近乎可怜。 容与已经说不出话来,这是种空前的绝望,她的话像利刃,把他分割得支离破碎。爱情可以击垮,理智不能放任。分不清是不是他的私心作祟,不论她爱的是谁,兰台决计不能让她去。 她想起了什么,哦了声道,“蓝笙那里请舅舅替我传个话,就说我谢谢他的好意,让他别等我,我怕辜负他,对不住他的一片情。” 他慢慢站起来,“这话我会传给他,打今儿起你给我安生在府里,什么事都别管,什么事也别问,只管做你的千金小姐就是了。” 她歪着头,眼睛里是凄迷的微笑,“舅舅要耽误我么?我一直留在沈府怎么行?女孩大了总要许人家,不管是做正经夫人,还是做填房、姨娘。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能留我一辈子么?真要这样,可叫人背后说嘴的。不知道的人还当舅舅有什么企图呢!留着到了年岁的外甥女不肯松手,传出去舅舅面上岂不无光?” 轰然一个响雷在他头顶炸开,他被戳到了痛处,感觉尊严都随着落花流水杳然去了。 她的话很刺耳,但说得没错,他如今就是这样的处境。她愈发不听话,若不是顾忌老夫人那里问话,他恨不得把烟波楼的大门贴上封条,把她幽囚起来,今生今世都不叫她出来!他想他是有点走火入魔了,以往他处世澹宁,从没有过这样的野心。他把她看成私有物品,可是她不愿依附他,她很有主见,她要追求她的爱情去了。即使伤害可以预见,还是一往无前。 他无能为力,她说他耽误她,他担不起这样的骂名。 他心力交瘁,惨淡地看着她,“你不是说是被迫的,是没法子吗?怎么转头又变了说法?我当真摸不透你,你长了几个心眼子?又有几句话是真的?”她觉得受了侮辱,为什么他不去反省自己?如果他不是那样应对她,这会子她早和他掏心掏肺了。现在来堵她的嘴,通通成了她的不是——她最大的错就是爱上他! 她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要日日和他见面,可不是得进兰台么!我原不愿意守那些规矩,无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她实在是支持不住,在他面前说爱贺兰,进入一个恶性循环,走上一条没法回头的路,把他越推越远, 她不想这样,她也想安安乐乐的过日子。即便他对她再冷淡,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她也心满意足了。可是不行,他念在骨肉情分上收留她,她不能连累他。倘若害得他宦途潦倒,甚至因此获罪入狱,那她怎么对得起他! 她捂着脸道,“舅舅,你疼我就让我去,别叫我为难。” 恍惚走到了穷途末路,话说尽了,不能改变她的想法。他疲累,不想管了。罢罢,由她去!他终究只是舅舅,这辈子顶着这头衔,到死都是甥舅的关系。有多折磨自己知道,不要给她造成困扰。她何其无辜,别让他龌龊的念头影响到她。 他垂手道,“你决定了么?这桩事关系到你的下半辈子,你可想明白了?” 她哽了哽,“是,暖儿想明白了。” 他颓然长叹,“既然如此,我一定让贺兰娶你。”他说着,嘴角往下沉,“我沈容与的外甥女,不会给人做小……” 撕心裂肺不过如此吧!他尝到某种令人窒息的悸痛。痛得久了,心就木了,变得空乏。 她有些惊惶,“不、不,不劳舅舅费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看着办的。” 她不要他插手,若真能撂开,也就超生了。他落寞转身,那么复杂的感情,牵扯进好几个人来,剪不断理还乱。 愣磕磕的朝前挪步,他一刻都呆不下去。脑子里屯满了浆糊,这大半个时辰过得艰难,像从炼狱里走了一遭。背上汗浸浸,缫丝的料子贴着腰,缠腻得令人生厌。 “舅舅。”她在身后叫,带着哭腔的,一把攥住他。 他阖了阖干涩的眼,袖子上一道轻盈的分量牵扯着。感情那么汹涌,他使尽所有气力去抑制,咬得牙槽都发酸。 她凄凄切切的说,“舅舅,你抱抱我……就一次。你抱抱我好不好?” 容与万没想到她会说这话,吃惊的回头看她,“为什么?” 她低声道,“你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他慌起来,连声音都跟着颤抖,“这不成……不成话……” 她伸手圈他的腰,也只一瞬罢了,在他胸前蜻蜓点水般轻触,旋即撒开了手。扬着笑脸道,“上将军今儿换了塔子么?杜蘅的味道太过辛辣,还是独活好。”边说边退后,“你等一等,让我先走,剩我一个人我会害怕。” 如果两个人不能同行,那么就让她先离开。毕竟没有什么比看着他的背影、目送他走远更叫人万箭攒心了。 她踉跄迈着步子,快入六月的夜那么冷!她瑟缩着捧住肩,泪如雨下。 第八十二章 沉疴 她跌跌撞撞回了烟波楼,乳娘秀正在灯下画鞋样子,看见她从门上进来,一张脸煞白煞白,竟像是被人魇镇了似的。 秀骇得三魂七魄全离了位,撂了手里剪子忙上前迎接。还没近身,她就瘫软下来。秀失了人声,惊慌高呼,“了不得了!这是怎么了?我的祖宗,你可别吓唬我!” 半扶半抱着上了胡床,布暖阖着眼道,“别嚷,别叫人听见。”转过头,半边脸贴着冰冷的瓷枕,寒意弥漫。 秀尤不放心,追问着“到底怎么回事?香侬回来说六公子单领了你出去说话儿,说了什么?你别只顾发怔呀!可是他那里也想不出法子来?” 布暖用尽全力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只翻了个身道,“没说什么,你别问。” 秀愈发觉得诧异,“你还骗我么?定是那贺兰敏之坏事办得滴水不漏,叫六公子也插不上手去了,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这会子什么都不愿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灵魂卑微寒酸。她一团火似的对他,他无动于衷。还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自作多情后,变成了自讨没趣。 秀心里猫抓似的煎熬,她不知道他们甥舅谈了些什么,隐约觉得情况不大妙。这里头尤其复杂,倒不光是兰台甄选这件事,坏就坏在布暖对六公子还存着别样的心思。她是过来人,心里明镜似的。但凡动了情的男女,只要留神去观察,大到一个动作,小到一个眼神,都能叫人瞧出端倪来。 可她越看越觉得心惊胆战,越看越觉得没底。她以为布暖是孩子家,又是深闺里的姑娘,身边有这样的青年俊才,生出孺慕之情在所难免。少女嘛,怀春是少不了的。就像人生里的调味料,乡下那些饥一顿饱一顿歪歪斜斜长大的女孩子,一碰上城里的戏班,还捱到人家后台和长得周正些的男戏子们借故搭讪呢!布暖蜜瓮子里泡大的,姑娘家不指着考取功名,闲书读得多,水墨丹青、吟诗作赋,哪样不是风花雪月的祸头子?她年轻,一时糊涂也不必认真计较,等她想明白了,一切自然好了……可秀发现近来事情有点往偏了发展,似乎不是她原先预想的那样。布暖荒唐,将来慢慢可以改正的。六公子也跟着胡闹,那这事处理起来就有难度了! 就像这回,有话不能光明正大说,偏拉到背着人的地方去。不知老夫人和叶小姐察觉没有,横竖她是觉得不妥的。都是有了年纪的大人了,这么藏着掖着,反而令人起疑。眼下回来又受了重创似的,到底是哪里谈崩了?她估摸着,恐不是单单说兰台那么简单,九成还参杂了别的什么。 秀没法不去想,推算来推算去,益发觉得可怕。她要问清楚,坏疽不剜掉,到最后会祸害一大片,会让人变成残废! 顾不得她眼下多伤感,她去撼她,“小姐,心里难过不要憋着。这里没外人,同自己的乳母有什么可隐瞒的!你这样,要叫我操心死么?你哪里不顺意了,说出来我给你想法子,成不成?若说六公子解不了兰台这个燃眉之急,咱们去求阳城郡主。她既然中意你,总会有手段在宫中斡旋,就是问圣人讨人情,也能把你留下不是。” 布暖不言语,肩背弓成个半弧,间或轻轻的颤,可怜又可悲的。 秀无可奈何,“你不愿和我说么?那我去请老夫人来,你们祖孙是自己人,比我这外人强些。你和她老人家诉诉苦,老夫人素来疼你,想必定会替你周全的。” 她作势真要出去,布暖忙支起身拉她。灯火映照下一张惨淡的脸,眼泡都有些肿了。她极心疼,伸手去抚她的颊,“你瞧瞧,好好的,闹得这样干什么!你哪里不受用,总这么疙里疙瘩不是个事儿。我的乖乖,擎小儿就和我亲。如今大了,有心事了,受了再多的苦也不同我说,把我撂在一边站干岸。” 布暖心酸极了,一阵阵的气往上堵。张开手臂去揽她的脖子,抽抽搭搭着,“我的心事你最知道,何苦还让我说出来!我这趟碰了一鼻子灰,连死的心都有!乳娘,你说人的一辈子到底有多少业障要还?及笄之后遇上那么些事,往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我熬得肝儿都疼了,我活不下去了!”末了简直嚎啕起来,仿佛要把所有委屈都宣泄出来。 乳娘是个通透人,她这么一说,就足够猜出个大概。 这回伤心是伤大发了!她的人生原本一帆风顺,自打夏家九郎急殇过后,真正开始出现空前的苦厄。虽说日子照旧锦衣玉食,京畿的繁华远胜陪都,将军府的富贵排场也比布府显赫许多,但这些仅仅是物质上的充盈。银钱十万贯,也抵不上心里悠闲自在。她的委屈屯了个满仓,那点子珠光宝气的生活就算不得什么了。 她虽然吃了大瘪,倒也未尝不是桩好事。六公子还是了得的,英雄一世,聪明一世,见过世面,也稳得住心神。他对布暖不可能没有动情,这点秀早就看出来了。一个舅舅,一个做长辈的,对小辈再关爱,也不会到那样盲目乖张的地步。捧着、宠着,布暖有了不得体的言行,他连一句责难都没有。那时她甚至怀疑,外界传闻上将军严苛,是不是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面。因为他明明是儒雅温和的,直到他那次拉下脸来训斥她。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只是觉得蹊跷不安。连他都守不住界限,这样天长日久的下去,怕是真要出大事的。 好在是她杞人忧天,布暖成了这副光景,说明六公子绝不昏耄,他的自控力远比她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老天有眼!她松了口气,安抚道,“你多大点人,弄得老气横秋的样儿。若你经受的这些称得上苦,那我这样的岂不早该死上八百回了!”她把布暖搬过来,像小时候似的,让她侧过身子枕在她腿上,“我的儿,命里的顺当坎坷都是有定数的。有的人先苦后甜,有的人先甜后苦,叫你选,你选前者还是后者?你小的时候,你母亲请瞎子给你批过命,一生荣华自是不消说,咱们就说这情路。有艰涩自然也有欢喜,后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你少不得配个人上人的好夫婿。如今年纪还小,急是急不来的,缘分到了自然挡不住。快把心放在肚子里,你的良配不是那个人,眼下花好稻好都是枉然,等正经姻缘来了免不了落个无疾而终,要给正主儿让道腾位置的。与其这时候心里生疼,还不如省些力气,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布暖想这话很是,不论如何,她和容与就像钉死的称,斤斤两两清清楚楚。难道还能有什么力量逆转过命格来么?他是她的娘舅,是母亲的亲兄弟。她早就应该看透了,她对他的仰慕都是非分之想,今生今世无缘无份。 她嗯了声,“这会子我不想那些了,你也别提。才刚我和舅舅说了选秀的事,他一万个不答应。我和他撂了狠话,不去断不成的,贺兰这么恶质的人,若是不照他的话做,万一撕破了脸皮得不着好。我仔细考量过,倘或我进了兰台,便对他有了牵制。女官要验出身查户籍,这些有他去办,他自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不会拿洛阳的事来说嘴了。这么的,父亲和舅舅就妥当了。” 她设想得是很好,秀又心疼她,“你倒是替他们着想了,自己怎么办呢?落到狼窝虎穴里,到头来连渣滓都不剩了。”说着哽了下就要哭。 布暖强做出笑脸来,“也没这么唬人的,兰台是弘文馆的地方,出入都是饱读诗书的文士,你怎么说得我像要卖身做粉头似的!保得住他们,咱们就平安。如若不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秀伤怀不已,只落寞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是舍不得你。你在我身边长大,当眼珠子一样儿宝贝着。真要撒出去,你叫我怎么能放心?”她仰头一叹,“这煌煌帝都,人心这样险恶!古来女人都是难的,长得丑了愁嫁,长得美了,又要防人觊觎。像晋汉倒好了,索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闺里养着,也不能出那些事。” 她怅惘得不成,布暖也没有心力抚慰她,撑着坐起身,下了胡榻到矮几前趺坐。几上铺着品蓝刻花的托子,上面搁了一套茶具,白瓷上描画着轻淡的粉蕖蝴蝶。她盯着看了一阵,又别过脸,穿过地罩看耳房里高张的绣花绷架——那幅孔雀图好几天没动过了,还是郁郁一片树冠。以后大约也没机会再绣了,她勾了勾嘴角,枉老夫人拿这个说事到处炫耀,半道上撂了挑子,真是对她不住。这样也好,莫名的轻松,用不着拿她的心血来验证她所受的煎熬。 她回头道,“明儿打发人把针线都收拾起来吧,放久了没的积灰。你去歇着吧,我这儿不用伺候。” 秀迟疑道,“你夜里没用饭,我去给你准备些送来。” 她摇摇头,“我不饿,你去吧!”秀只得应了退出去。 窗边螺柜顶上搁着高柄烛台,点了支红蜡烛。一根灯芯烧得焦黑,逐渐蜷曲,斜到一边烛炬上去,烧出一个豁口。蜡油淋淋漓漓的淌下来,像倾泻的泪。布暖取铜勾去拨,习惯性的朝窗外看。竹枝馆的窗台前照旧掌了灯,一剪侧影映在绡纱屉子上,轮廓清晰,是她极熟悉的样子。她站了一阵,再深深看一眼,恍惚觉得远了,渐渐迷蒙了。 她伸手撤下撑杆,合拢窗页。 爱情结束了么?她不喜欢这样的收梢。 第八十三章 功名 朝廷敕令到底还是来了,官宦捏着尖细的嗓子念完文书,笑着对蔺氏叉手作揖,“给老夫人道喜了!娘子遴选入兰台,那是百年难得的好事。二年光景,上手便是从七品的差使,真真祖上积德了!” 蔺氏还没回过神来,嘴里只顾哼啊哈的应,眼睛直愣愣盯着躬身接旨布暖,胸口擂鼓样嗵嗵疾跳。 事先没有一点儿征兆,怎么一下子入兰台了?女官晋封何尝这么简单了?验身备选,斗文斗艺,不折腾十天半个月能过关吗?这样简单,倒弄得人惶恐不安起来。 想是有内情的,她看看知闲,“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闲是年轻小姐,外头消息比老夫人要灵通些。她斟酌道,“姨母听了别躁……贺兰敏之是兰台监使。” 蔺氏一下子醒过味来,眼神里多了怜悯的味道。这可怎么好,布暖的一辈子就这么砸了,还不如许给阳城郡主家呢! 她一头怅然一头还要应对来传旨意的人,满脸堆笑着吩咐人撤香案,请内侍们进明间歇脚稍坐。 “府里一点准备都没有,辛苦几位了,这样大热的天跑一趟。”她命人上茶供瓜果,又给底下仆妇递眼色叫准备孝敬。 那内侍是个司礼官,穿着绛红的花钿团领窄袖袍衫,头上端端正正戴着皂罗折上罗,两腋绶带松松系在颌下。因为生得胖,折上巾的圈口大约有些紧,太阳穴上的肉勒成个突兀的长条,看上去像蒸熟后翻转过来的白面馒头,底部留着被蒸笼上的篾条硌出来的凹痕。 他把手里拂尘往矮几上一搁,笑着敷衍道,“老夫人别客气,奴婢和上将军相熟,接着钧旨时还结实替老夫人高兴了一把呢!娘子是有福之人,这是多少人想尽办法挣不来的功名啊!您想想,一个读书人寒窗十年,一朝进士及第,不过九品的官衔。娘子因着有上将军荫及,入选便是从七品上阶,和陛下身边的勋卫是一样的。将来差使办得好,贺兰监使再往上呈报,到役满的时候,顶个正七品上阶的乌纱帽衣锦还乡,啧啧,多体面!” 蔺氏听他提贺兰就不大欢喜,面上不好发作,只皮笑肉不笑道,“说到这个,我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公公呢!” 那内侍吸溜着凉茶应道,“请教不敢当,老夫人但说无妨。” 蔺氏看了边上敛手而立的布暖一眼,心里虽有疑问,在外人跟前也只有装佯,愈发赔着小心道,“我这些年深居简出,族里好久没有女孩儿应选了,好多规矩倒忘了。”她倾了倾身子,“我们那会子做女官啰嗦,桩桩件件的事一样少不得。如今章程改了?怎么才知道要入宫,一气儿连品阶都派下来了?” 内侍愣了愣,也调过头来看布暖——是个周正孩子,一副聪明样儿。以他看惯了美人的眼睛来评价,这个脸架子,这身条儿形容,摆在宫掖里都是上上等的姿色,难怪要招人惦记呢! 他摸着鼻子笑了笑,“章程是没改,不过俗话说了,朝中有人好做官。娘子倚仗上将军荫佑,又有楚国公、周国公举荐,这样的门第出身,怎么能和那些寒微的‘良家子’相提并论!叫宫里尚宫嬷嬷们检点,忒糟蹋娘子了。那些婆子手黑得很,验处的法子好恶心人,所以国公爷四处活动了,叫睁眼闭眼的蒙混过去算了。横竖兰台是他的地头儿,出了事有他担着。” 事已至此,再没别的法子可想了。蔺氏颓然道,“我才刚心乱得很,没听清楚公公宣读的敕令。我家娘子上兰台供的是什么职?” 内侍道,“老夫人放心,是轻省活计,在库里做司簿,只掌管名录计度。兰台有粗使,杂活是不劳娘子费心的。” 蔺氏点点头,强做出笑模样,招手让人把红帛包的钱卷儿搬来。打赏不作兴用飞钱,这是不成文的规定。那个内侍专传旨做这行买卖的,如今大钱分量重,若是赏得多,一个人只能看,没处下嘴,倒不好。所以另带了两个徒弟来,要紧时候好搭把手。大家伙儿都是聪明人,这种事心照不宣的——赏少了拿不出手! 大钱一千枚算一贯,相赠个十贯八贯的就有百把斤重。沈府两个小厮拿扁担抬来,钱串子着了地,发出沉甸甸的令人心满意足的声音。 蔺氏扬着笑脸指了指,“公公们辛苦,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上将军不在府里,我们女人家办事,有不足的地方请您多担待。我家娘子年纪小,平日捧着养的,日后进了宫掖,还要请公公多照应。” 那内侍哎哟一声,“老夫人可别说女人不女人的!依着我说,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抵得过两三个男子汉呢,要不怎么教导出沈大将军这样的英雄来!”瞥了眼大红担子上堆山积海的孔方兄,大脸上的肥肉几乎揉到一处去,“这怎么好意思!奴婢份内的事,还要劳老夫人破费,你看看……” 蔺氏淡淡道,“不值什么,公公别嫌少才好!”又望了望外面天色道,“我吩咐下人置办酒水去,等容与回来,叫他陪诸位喝两杯。” 三个宦官都推诿,“不敢不敢,上将军办大事的人,怎么能同我们这种下人吃酒!时候不早了,奴婢们这就告辞了。明日辰正,请府里派人送娘子入兰台,届时自有少监接应。”言罢便拱手拜别。 蔺氏起身相送,看那些内官出了二门方踅回来。 知闲站在那里只顾出神,布暖上前搀蔺氏,她的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腕子上借力,转过脸看看她,幽幽一声叹息,对知闲道,“快打发人上北门去,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请六郎回来想辙吧!” 布暖不言声,只作容与不知道。知闲应了,忙上廊下叫人去了。蔺氏拍拍她的手道,“千算万算没想到周国公使这个坏,我的儿,你别急,等你舅舅回来,再叫他想办法通通路道。” 这事布暖是早就做好准备的,敕令下来不过是早晚的事。都横了一条心了,什么都能置之度外。 她跪在蔺氏的躺椅边上给她捶腿,边捶边装木讷,“我觉得做官挺好的,才听那两个内官说,从七品上阶的衔儿。我倒做梦都没想到呢,快赶上我阿爷了!” 蔺氏嗤地一笑,“到底是孩子,你道那里好么?”她顿下来,半晌又道,“你舅舅有把兄弟在凤阁做监使,若是能进凤阁倒好。如今派了兰台,你可知道里头厉害?” 少不得是碍着贺兰敏之,她自然都明白。她低头道,“姥姥忌讳什么我都晓得,请姥姥放心,我自记事起父亲就教导礼义廉耻,到死也不敢忘记。” 蔺氏耷拉下了眼皮,“这事恐难转圜了,回头叫你舅舅给你爷娘写封信赔罪。他们把你送到长安来,我们没能护你周全。才到府里个把月,就弄出这样的事来……” “是我自己命不好,姥姥可别自责。”她很坦然,换个环境未必就坏到哪里去。兰台收录典籍,应该是个清净去处。在沈府除了煎熬,大概也剩不下别的了。与其在这里落得粉身碎骨,不如跳出去,或许还留个囫囵尸首。 蔺氏长叹,“你叫我怎么不心疼!” 知闲从门上进来,趺坐在旁边蹙眉道,“旨意都下来了,只怕容与哥哥也没计奈何。木已成舟,这会子再托人走门道,办得过了,反而引人瞩目。” 布暖抬眼看她,目光清冷得水一样。淡淡一扫就会意了,到底人家是自己人,她到了这份上,推出门去算完。别回头搭一个饶一个,再耽误了容与的锦绣前程。 蔺氏叫知闲这么一提点也明白过来,便抿着嘴不再说话了。 布暖多少有些心寒,转念想想也颇无谓,温吞道,“我明儿就往兰台去,也用不着舅舅给我周全,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对知闲道,“我求姐姐一桩事,我的乳母和两个丫头没法子回东都,请姐姐瞧着我,好歹收留她们。派到别处当值也成,只要赏她们一片瓦遮头,有碗饭吃就行。我原想外头置所屋子安置她们,又怕舅舅怪罪,也没敢提,如今只有拜托姐姐了。” 知闲这上头是很大方的,点头道,“你放心,不用让她们当别的差,照旧在烟波楼里,看看屋子也成。两年不长,转眼就过了。到时候你荣归了,她们接着伺候你。” 布暖笑靥浅生,“是,那就多谢姐姐了。不过等我下回见你就该改口了,叫姐姐不合时宜,得称一声舅母大人。” “这丫头,自己攀高枝儿去了,转头又来取笑我!”知闲嗔怪着,不过瞧着挺受用。摇着团扇道,“你现在可了得,七品的官儿,吃着朝廷俸禄。将来满了役,三品以上的女婿不是紧着挑么!” 这算安慰人吗?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福气好,沾了娘家的光,轻轻松松许了个二品大员。自己要嫁好人家,非得要付出两年时间。完全不对等的比较,说出来也没趣! 布暖转过脸,没那心肠和她计较那么多。掐着时候容与要回府了,自己这会子有些害怕见他,见了也不知道怎么料理,索性辞出去方好。于是对蔺氏欠身道,“明儿就要走的,我回去拾掇拾掇。舅舅回来别同他提想法子的话,给他添麻烦,我怪臊的。” 蔺氏唔了声,算是答应了。 第八十四章 情动 说回来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平常穿不上自己的衣裳,也不用插金戴银,要带的,无非是些细软钱财。这世道是要拿钱开路的,家里祖辈上再高的官,人家让面子不过一时,总要私底下有些来往。人情世故做得足,日子方能平安的过。 烟波楼里乱成一团,愁云惨雾免不了。玉炉有意思,来来回回的转圈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走两步扭头看看她,脸上是苦哈哈的表情。 布暖托腮坐在胡榻上,“干什么?我脸上有花么?” 玉炉咂了咂嘴,“两年见不上呢,我多看几眼。” 她笑了笑,“那倒不是,周国公说过,有机会也能回来瞧瞧。又不是下大狱,皇城比禁苑强些,得了闲想出去,和少监请示一声就成了。” 玉炉高兴起来,“这么好的事么?那咱们能不能去探探你?也不知道兰台吃住得好不好,万一有个不顺遂,缺什么短什么,家里好料理妥当了送过去。” 布暖还未开口,一个声音倒先替她回了话,“兰台是千好万好的,有贺兰敏之给你们娘子撑腰,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众人眼见是容与进来了忙纳福行礼,虽疑惑他说的那些赌气式的话,到底不解在心里,谁也没敢支声。 布暖讪讪的,“舅舅来了,请上坐。” 容与不耐的挥手,“坐就不必了,明儿走么?回头我要上城外操兵,不能亲送你。你自己归置好,明儿打发人送你过去。” 他说话的时候铁青着脸,她是个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费了大力气才没叫他落下来。 他还是轻视她的,这一别要多久见不着,换做别人家,少不得是最亲近的人相送。他却借口操兵,像扔包袱一样叫下头仆役送她去。她失望之余也无话可说,罢了,不送就不送吧!不送也好,省得自己对他依依不舍,愈发惹得他心生厌恶。 她淡淡应个是,“舅舅军务要紧,我这里不过是小事,不敢劳动舅舅。” 她这样无谓吗?他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受,像愤怒,又像是失望迷茫。她要到兰台去了,再也不需要他了。曾经他以为自己才是她最坚强的依靠,如今这地位动摇,她要不顾一切奔向别人,并且是个那样劣迹斑斑的纨绔!他拦不住,她有她的想法,固执的毫无转寰。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不可预料,他只觉心疼。他以为布暖和别的女人不同,她有思想,不会被贺兰敏之的外表迷惑。也许是他期望过高,她终究也不能免俗…… 他说不送她,那不过是气话。他是十二万分的舍不得,简直比生生割肉还疼。其实要论手段,品阶虽派下来了,要换地方多的是去处。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又开始瞻前顾后,他若是擅自做主,她会不会恨他?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优柔寡断,他不懂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如同一个饿极了的人捧到一碗烫手的粥,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脑子不够使,他活像个傻瓜。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开始谨小慎微,开始口是心非,开始猜忌所有与她有关的男人。他察觉到下面郎将看他的眼神,他感到羞愧和狼狈。纵然不可能有任何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心虚。他爱上自己的外甥女,他寻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敷衍蓝笙,也是源自于他的私心嫉妒。他成了最不可理喻的蠢物! 他忍得心肝都疼,转过身对边上侍立的人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同娘子交代。” 乳娘看了布暖一眼,什么话要避着人呢?总是这样,难免要让人起疑。她划眼色遣退底下人,又蹲个福道,“奴婢就在隔壁收拾花线,娘子有差遣叫奴婢一声就是了。” 布暖颔首,又怕容与不悦,飞快瞥了瞥他。 她在插屏前站着,红木镂雕的梅花花瓣上鎏了一层镀金,那样沉重的颜色称着她婷婷的身姿、雪白的面孔,愈发显出女性的温柔。 她似乎在等他说话,微侧着身子,斜对着明亮的窗。从他这里看过去,卷翘的睫毛如同翕动的蝶翅,脆弱而惹人怜爱。 他听见自己疲倦的声音,“暖,你真的要去么?” 她分明一怔,然后缓缓点头,“我要去,事到如今,没有退路。” 他看着她,眼神黯淡,完全不像以往有权利有把握的样子。她的心颤起来,她猜不透他的用意,他若即若离的态度令她迷惘。大约是她多心了,为什么她觉得他也是舍不得她的? 到底是血亲,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想起知闲,她复又垂下头去,换了副声气,“别站着,舅舅有训诫也坐下说。这么的,倒显得我不懂规矩。长辈来了不贡茶贡点心,单叫站着……” 她从他身侧绕过去准备挪席垫,肘弯却叫他狠狠拉了一把,踉跄着坠进温暖里。 她有一瞬晕头转向,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他怀里—— 宽广坚实的怀抱嗬!他胸前的宝相花赫然放大,一圈又一圈的圆形枝蔓把她缠绕进去,她跌进无边的晕眩里。 彼此都有不安的心跳,这个拥抱代表什么?也许代表了一切,也许什么都说明不了。只是这样也尽够了,结结实实的,身体贴近身体。她知道不合规矩,他也是知道的,这会子却也顾不得了。 他身形高大,二十七岁的男人,早就褪了青涩,但是搂着她的动作明显的生疏。两个人是一样的,笨手笨脚,不懂得配合,只想要没有间隙,恨不能揉进对方身体里去。 手臂收紧些,再收紧些,箍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的。这是美好的一刻,有了这段回忆,也足够让她支撑个十年八年的了。 容与闻到她发间馨香的味道,绵软的,像她的人一样。她安静靠在他怀里,他觉得之前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弥补。如此契合,仿佛本来就是一个圆,多年前遗失了,如今重又找补回来。他的下巴轻触她的头顶,这么小小的人儿,要成为他心头永远的朱砂痣!不管将来是何等光景,有妻也好,有妾也好,她一直在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占据全部的爱和向往。 他微挪动一下,手指在她纤细的脊背上爱怜的抚摸。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洞开的门户,如果现在有人来,会引起多大的震动?他也不管不顾,沉溺下去,激发出别样的刺激性。她有饱满的线条,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他。他能感觉到她手臂施加的力量,她也在回应他,不管是出于爱还是孩子对大人的依赖。他有点不受控制,一个拥抱竟会牵扯出别的东西来,比如说欲望……他脑子里轰然一炸,他对她有欲望? 就像被火烫到了似的,他猛然推开她,惊惶失措。 她迷茫的望着他,他难堪至极,连脸色都变了。不得不顺势坐下来,前倾着身子,倚在楠木的凭几上。 免不了的尴尬,两人都悻悻然。这算怎么回事?冷静过后不禁又要反思,忒出格了,怎么能这样!所幸没有人看见,否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布暖故作镇定,跽坐着给他斟茶。不敢看他,有了刚才那段,彼此的关系倒像是不太纯洁起来。她有些惘然,似乎失去了些什么,又似乎得到了些什么。他脸上表情不可测,大概在为自己的孟浪忏悔。她悲凉不已,自己成了肮脏的桌面,他是干净的生绢,扔上来,自然而然就染黑了。 容与懊恼的倒不是别的,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自控能力那样差。熟识的几个老友以前总嘲笑他,因为一次喝醉了酒,几个人合计好了把他关在平康坊花魁娘子的香闺里。结果第二天开门看,他衣冠齐整的在榻上坐了一夜,并没有发生他们预期的艳事。他们背地里都说沈容与不近女色,大约是有断袖癖。真实情况自己当然是知道的,没有遇到对的人,胡乱苟合岂不和禽兽无异?不过日久年深,自己沉得像一口井,渐渐也以为自己不成了。如今流言终结,竟是应在布暖身上,真不知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多令人恐惧!有了爱就会有欲望么?他不敢想象,他怎么能变得这样龌龊!这是对她的亵渎,他突然觉得罪孽深重。 道歉么?太过矫情了,说出来大家脸上无光。还是含混过去,就当一切都没发生吧! 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她懵懂的嗯了声,“也没什么可准备的,横竖吃穿那里都有。” 他交叉着十指抵在鼻前,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惆怅。他不愿意让她到兰台去,离开他,到一个他无法掌控的环境,并且随时有个如狼似虎的花花公子觊觎着,让他心里没底。 他缄默着,她也跟着沉寂下来。竹帘哒哒扣着窗框,还有醉襟湖上咻咻的风声,混合着一蓬一蓬的热气,让人无限烦闷。 他掉过视线看她,她擅长低头,低头的时候总有玄妙的魅力。眉与眼,蕴含着脉脉温情。美人如斯,无奈生在一家,这样的郁结,倒比怀才不遇还遗憾上三分。 第八十五章 尘劳 他到底还是亲自送她。 雕花的高辕马车停在戟架旁,到了告别的时候,门廊下站满送别的人。布暖给蔺氏和知闲纳福,“请外祖母和叶姐姐多保重,暖儿这一去许久不能给二位请安,等下趟回来,盼着见长辈们健健朗朗的。” 眼泪是分离时必不可少的道具,所以个个红着眼眶,以彰显彼此之间感情非常深厚。在这样煽情的场合,要哭出来似乎也不是难事。布暖为了表示不舍和留恋,迎着渐起的太阳在晨风里大声抽噎,一半哭给众人看,一半哭给自己听。 蔺氏在她头脸上一通胡撸,“我的儿,别哭。你给爷娘长脸子的,大人们替你高兴。擦擦眼泪,喜兴儿去吧!我原说要送你到宫门上,偏你舅舅不叫,怕回头在那里失了体统,招了犯王法的罪倒不好。” 布暖点头,“我知道姥姥疼我,姥姥是有年纪的人,这样热的天闹得不安宁,是暖儿的忤逆。舅舅送我也是一样的,姥姥仔细作养身子,等暖儿回来了再在姥姥跟前尽孝道。” 蔺氏抚抚她的手,“好孩子,我心里知道你好。到了兰台不比在家里,好好的当差,要识眉眼高低。如今人心不古,自己长足心眼子,万事多考量。自己拿不定主意的别忙做决定,好歹想法子托人给家捎话,可记住了?” 又喋喋嘱咐好些话,知闲也是依依惜别的架势,牵着她的手体恤有佳。只是在布暖看来有点假,她潜意识里总觉得她对她的离开是抱着庆幸态度的,不确定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大概府里凭空多出来一个人本来就有些排外吧!她的真实想法肯定和面上表现出来的是相悖的,有了这一点猜忌,自己应付起她来,自然而然就分外的吃力了。 容与面上无波,瞧她们你来我往的没个完,只在一旁道,“要见也不是难事,这会子别耽搁了,时候不早了,快些上车吧!” 先前忙着不痛不痒的对话,最亲近的人反倒无暇顾及。这会儿容与催促了,也不好再拖沓下去。布暖看看身边这些一路跟随自己来长安的人,唯有无语凝噎。 “去吧!”乳娘送她上车,勉强笑了笑,“且有相见的时候,何苦这样!” 香侬把包袱递过去,布暖从帷幔后面探出脸来挥手作别。马车朝前使去,她回头张望,渐渐远了,人影杳杳。硬着心肠收起眼泪,从今起要和往昔作别了,她虽忐忑,但并不惧怕,甚至还些跃跃欲试。 容与没有传小厮,他自己策马驾辕,总觉得有好些话要说,顾忌有第三人在场不好开口。眼下真的上了路,只剩他们两个了,却又觉得无从谈起。 昨天那件事对两人都是一种困扰,面对面时很别扭,像到了岔路口,似乎仍旧是单纯的甥舅关系,但又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萦绕,于是一味的两两缄默。 马蹄踩在黄土垄道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头顶的燕飞被风吹动了,一波又一波,像起伏的浪。 天色有点阴阳怪气,远处穹隆沉沉起了厚重的霾,头顶上却是艳阳高照。云翳在碧蓝的空中堆叠成山,光线穿过间隙狠狠地直射下来,简直如同聚焦了一般,比寻常的普照要灼热得多。 布暖掏出手绢来,斜眼瞥他,他不知想什么正出神,鬓角濡/湿,眼里还有焰焰的火花。她迟疑着叫了一声,把手绢往他跟前递了递,“擦擦吧!” 他唔了声,一手拉缰一手执鞭,倒是腾不出空来。含糊应道,“不必了。” 她不言声,侧过身子来,拿卷好的帕子来给他掖,轻柔的,小心翼翼的。他心上一顿,转脸看她,她垂着眼,颊上酡红,显出一种羞怯的神情。 越发现她的好,便越难撂手。他怅然若失,现在这情景,颇像是个父亲不情不愿的送女出嫁,这份心境是语言难表述的。更何况他对她的感情复杂,把自己爱的人送出去任人宰割,就变成了深重的灾难。 他叹息道,“秘书省藏书有三处,都是在皇城内的。虽所属不同,抄录校典时分时合,往后少不得来往走动。宫里人多嘴杂,你要寸步留心。若是有个行差踏错,宫门似海,只怕鞭长莫及。” 她是深闺里的人,原只知道针线女红,这趟涉及官场,突然融入了他的圈子,一刹儿觉得新鲜起来。因笑吟吟道,“我省得。前头查了典籍,弘文馆和史馆属门下省,集贤书院属中书省。我听说秘书省是受中书省管辖的,那么兰台大约是设在集贤书院吧?” 她事先倒作了不少的准备,瞧她现在欢喜的模样,对比自己的愁肠百结,简直就是最大的讽刺。 他微沉了嘴角,大大的不快,冷然应了声,便勒转马头驶上了丹凤街。 到了皇城根下才知道城墙有那样高,足有七八丈吧!从三十二街远眺,便能看见城内巍巍天阙高耸入云。青黑的砖瓦、赤红的抱柱、还有深广的飞檐,无一不彰显这磅礴帝都的奢靡繁华。 他拉缰停马,伸手去接她的包袱,领她往石阶甬道那头去。她是有了品阶的女官,用不着走西面嘉猷门,皇城正南右的安上门就是供五品以下官员通行的。 心里再不舍,到了这步田地,要反悔也晚了。还是不要去想!他咬牙朝前走,走了几步不见她跟上来,又回头看她。她微蹙着眉,似乎没了适才的松泛。他惨淡一笑,“怎么?怕了?” 她摇摇头,不是怕,不过想起要和他分开,觉得前途茫茫无依罢了。 “别怕,我自会替你料理妥当。”他横下心去拉她,她往后挫着,脸上泫然欲泣。他突然恨她,如今又是这个样子,早干什么去了?一口一个喜欢贺兰,要同他朝夕相对。现在她成功了,做什么又裹足不前?可见之前口不对心!他停下步子,猛然掷开她的手,“我不问你别的,只要你回答我一句话。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若是有半句诳语,今后咱们甥舅便老死不相往来。” 风起云涌,她看见远方的云海迅速堆积,太阳隐藏起来,偶尔露出一点微亮的芒。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扯谎了吧,天知道她有多累! 她说,“舅舅想问什么?”他灼灼望着她,“你爱贺兰吗?我要听真话!” 她吸了口气,他从来没有相信,做什么非要听她亲口说?一个做娘舅的,整天问她爱不爱的,摆在台面上说,着实不成话。不过她却没来由的欣喜,仿佛永夜里看见了一丝光亮。她是不是可以做个假设?假设他对她并非无动于衷的…… 她抿嘴笑,“你这样耿耿于怀,叫我怎么想呢?舅舅有心事么?或者说出来,总要好受一些。” 她在笑,他却笑不出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她正了正色,歪着头看他,“我说过,进兰台是不得已,舅舅不记得了么?”她举步踏上丹陛旁的台阶,边走边道,“我不爱他。我只是个女人,我没有满腹经纶,也不会舞刀弄枪,我能做的实在有限。”她拔转身,轻轻眯着眼,“我不能因为夏家的事连累你,你在我眼里是日月比齐的人。护你周全,比我的名节重要得多。” 他不言声,脸色越加阴沉,“谁要你自作聪明?你早些说,焉知我没有整治他的法子,偏要走到山穷水尽!” 她抬头看,宫门上的禁军穿着明光甲,挡甲上挂着横口刀,一个个威风凛凛挺腰子站着。原来她已经离宫苑那么近了! 她无赖的笑笑,“我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都是想当然。可你也不见得高明,上将军与我,半斤对八两而已。” 说话三步并作两步纵到了门劵子上,他想斥她也没机会了,只有干瞪眼。 负责皇城警跸的是南衙十六卫,原先和北衙禁军是一家,不过分了内外府兵。如今差事细化了,南衙护卫皇城以南,北衙屯守禁苑以北。蓝笙的左威卫就隶属于南衙,不过掌诸门禁卫的是左右监门卫,不是蓝笙的人马。纵是这样,彼此还是相熟的。 门上右翊中郎将迎出来,热热闹闹拱手道,“大都督安好,我瞧了半天了!这一向总错开,要碰面也碰不上。鸿胪寺的宋世芳才刚还来问过,今晚府里设了宴,请咱们过去聚聚呢!” 容与这会子哪里有那份闲心,潦草应道,“今儿不成,衙门里且忙着。屯营要校兵,北门又要布置秋围,我长了三头六臂都照应不过来。” 那郎将听了只笑,“能者多劳,大唐开国到现今,有几位是兼着这两样上差的?就是当初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都没有你这等风光呢!想是天后存着心的要提拔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说完了转过视线看布暖,“这位可是府上娘子?新晋的兰台司簿?” 说真的,一提兰台就让人觉得耻辱。其实别人看来是没有什么的,簪缨世家,依仗老辈子功绩给子孙谋官位的不在少数。各司各衙门里女官,哪个不是大族出身?进来二年就得个功名,是受用一生的好买卖。守门禁的见得多了,和吃咸菜一样没有嚼头。 容与嗯了一声,“兰台没派人来接应么?” “怎么没有!”宫门后传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布暖抬眼望去,贺兰敏之撑了把伞,懒懒从边上踱了出来。 第八十六章 孤鸿 “上将军真是有心了,撂着军务不管,亲自护送冬司簿进宫,连带着常住面上也光鲜呢!”贺兰敏之倚门一笑,乌纱帽下的五官因得意愈发生动。 布暖听他说“冬司簿”,方记起来上回老夫人确实是拿什么终古后人来说事,想是他下了一番功夫,将错就错把这个出身坐实了。也难为贺兰监史花了这样多的心思,把她一个欺瞒朝廷的戴罪之人光明正大送进皇城里来。她还真有点佩服他,胆大包天敢想敢做,这点视死如归的精神比大多数人强些。 贺兰是妖娆的,以往可以只做没瞧见他,他怎样卖弄风情容与都觉得与自己无关。现在出了这桩事,少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越看越不耐。脸是爷娘给的,要退换大概无门了,但是弄得女里女气,站也没个站相,这算什么!他眼里带着轻蔑,绷着脸道,“暖儿是沈某家眷,沈某上心是该当的。今儿亲送是一宗,皇城里头常来常往,日后要见也不是难事,届时望贺兰监史行个方便才好。” 沈容与是个严谨的脾气,说话从来都是留着心的。他只求他行方便,却不提叫他多照应,暗里八成是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呢!贺兰拿眼扫布暖,一面虚应道,“这是一定的,上将军给常住脸面,不接住便成了不识抬举。上将军是散阶,虽不受命于兵部,但与兵部来往频繁常住是知道的。上将军上兰台探视易如反掌,我就是想作梗也不成。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上将军面前有交代,将来也好仰仗上将军庇佑。” 他说话的时候皮笑肉不笑,那神气分外惹人厌恶。容与不愿意搭理这种人,仿佛和他多搭一句讪都是对自己的侮辱。遂转身对布暖道,“你暂且留在兰台,过阵子我想法子把你迁到凤阁去。” 布暖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摇头道,“舅舅别替我费心,来回的倒腾还要托人讨人情。不如扎根在一处,时候长了就好了。”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你要记得常来瞧我,就比什么都强了。” 恋着一个人,在他面前自然有小女儿情态展现出来。也许自己不曾察觉,对应的人也不敢往那上头想,但旁观者总是看得很透彻的。尤其是贺兰这样的情场老手,只消一眼,他就惊讶的发现,原来事情要比想象中有意思得多。这位布小姐看着挺清高,竟还有这样隐晦的,不愿别人发现的私心。 他咳嗽一声,“时候差不多了,请冬司簿随我来。” 终于到了分别的一刻,钝痛越发深重。容与望着她,眼睛里没有光。 天上开始飘雨,倒不是夏日里当头就立刻浇下来的那种,细密得近乎缠绵。有点秋的凄凉。她蹲身拜别他,“舅舅保重,暖儿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万事小心,去吧!” 她跟贺兰进了安上门里,一旦迈过这道槛,前程往事就不得不撂下了。只是仍旧不舍,她回头望他,他负手站在出檐下。旁边的监卫中郎将还在同他扯闲篇,他转身应酬调侃,又恢复了平素四平八稳的作派。 她吁了口气,这样也好,两不相欠。日子久了,所有的煎忧都淡了,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弄得伍子胥过韶关似的,恨不得一夜愁白头。 她扭身看面前的路,禁苑分两个部分,南面是皇城,北面才是大明宫。皇城里密密匝匝全是朝廷官员务政的官署,尚书省、门下省、太仆寺……相距不远,数不胜数。她好奇的探张望,一个直棂窗就像一个舞台,里面有各种相貌仪容的人。官服倒是大致相同的,绛色团领襕袍,头上是乌纱的折上巾。大约是各自从事的差事不同,有的焦虑不堪,有的悠然自得,形形色色的官场百态。 贺兰把手里的伞塞给她,自己慢慢在细雨里踱,走一步的速度,性子急点的可以跨上两三步。他转过脸对她笑,“暖儿……我以后背着人就叫你暖儿了。这名字好听,我喜欢。”他像品酒似的咂咂嘴,“我有预感,往后咱们一定会相处愉快的。” 布暖腹诽着,谁和你相处愉快!要同你这样的人和平共处,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他斜着眼瞥她,知道她必定不服气,因笑道,“你别忙否定,不信瞧着,总有一天你会认同我的话。不管你承不承认,其实咱们是同一类人。怎么说呢……”他翘着小指挠挠帽檐下的鬓角,“有一颗同样不安分的心。” 她竖起了眉头,“你这是拉我下水,还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有没有不安分我比你清楚,不管怎么样,我和你贺兰监史完全没有可比性,起码我没有捏着别人的把柄强人所难。” 他听了拍拍胸,“唬着我,我以为你要说我逼良为娼呢!什么叫强人所难?我又没有残害你,反倒给你挣了个七品女官,你还不足意儿?大姑娘这么难伺候,仔细将来不好找婆家。” 她白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这个不劳你费心。” 顺风顺水的人生里有个人和你争锋相对,就像晦暗的生命里突然多出了一抹亮色,这种感觉似乎并不及想象中的那样难以接受。贺兰监史对眼下的状况甚满意,笑得也分外灿烂。他甚至可以预见,以后起码两年的时间,可以把这淡出鸟来的日子冲调成有滋有味的浓汤。 他不怕淋雨,笑嘻嘻的抄着手,领她转过几道宫门,冲那高大的正殿抬了抬下巴,“前面就是集贤殿,兰台的大部分藏书都在里头。除了弘文馆和史馆,还有一部分设在嘉则殿。嘉则殿共有藏书八万九千卷,以皮质书为主,这阵子正整理御本,你来了倒好搭上一把手。秘书省负责书籍收集、整理、抄录、入库。集贤殿和弘文馆有藏书三十七万余卷,分门别类各有侍郎掌管。史馆是用来修纂国史和归拢史籍的,有专门的秘书少监把关,你平素用不着关心那边的事。” 他侃侃而谈,布暖听得云里雾里辨不清方向。贺兰打量她,嗤地一声笑,“罢了,把你说成了晕头鸭子是我的不是。这会子介绍得再全也枉然,等进了那个环境,自然而然就熟捻了。” 皇城里有深远的天街和高阔的楼宇,集贤书院占据了整个集贤殿。集贤殿正殿左右翼有回廊,转角两侧有楼阁和次殿。朱窗黑瓦,檐角高挑,斗拱雄健,这样宏伟的气魄,非身临其境不能比拟。 “如何?将军府里没有这规格吧?”贺兰有股春风得意的劲头,倒想这集贤殿是他家后院似像 布暖眉头一拢,“将军府固然不可和皇城相提并论,周国公府也未必能吧!” 这是个刺儿头!他有点悻悻的,其实并没有贬低将军府的意思,不过是讨好的暗示她,今后生活的环境多么赏心悦目。她对他有成见,所以他说什么,都免不了被她呲达。也怪他傻,词不达意。她揪住了小辫子反讽两句是正常的,谁让他自己留了空子让她钻! 他自嘲地嘿嘿两声,这么有脾气,挺对他胃口。他摸摸鼻子,“我是你的上峰,回头当着人对我客气些,给我留点脸面。” 布暖心里大大的鄙弃他,被他害得不够,还要客气些?她提了一下嘴角,“别叫我想起来是为什么进宫的,也许我能赏个好脸子给你看。”她的声气儿不大好,从没有这样讨厌一个人,就为他这个奇怪的念头,她要葬送两年时间,被迫和舅舅分开。他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瘟神,若她是个男人,老早就要对他老拳相向了,还等着他来耍威风! 横竖集贤书院就在眼前,她也懒得兜搭他,加快了步子,自己提着包袱进了廊门里。 正殿里没有什么正座儿,满眼高及檐顶的书架,上头密密堆积着简牍。她一直以为徜徉书海是件令人愉悦的事,但真正堆山积海摆在你面前,尤其你知道以后要日日与之为伍,这种心情便难免变得可怖起来。 她怔忡站在门前,殿里的人正忙着。两个爬在梯顶,把上层的竹简搬到篮子里,下面的人再慢慢的松麻绳,把装书的篮子顺到地上。然后大约是正字典字之类的低等小吏,麻溜的把那些竹片搬到南墙根的矮塌前,先给坐镇的亭长过目,再装回去,往外面的偏殿里运。 众人各司其职,没人有空和她搭讪。后面贺兰敏之姗姗来迟,咧嘴笑道,“前阵子得了两万卷商朝牍诉,那些可是宝贝啊,正抄验呢!”言罢转身朝廊上去,“司簿请随我来,先换了官服,接下来且有你忙的!” 布暖只得怏怏跟上去。外面雨下得大了,风吹得筒瓦呜呜的响。她别过脸看,千条万条凄迷的丝缕织成一张网,罩住整个世界。 照时候算,舅舅正走在雨里吧,不知可淋了雨…… 贺兰回头望她,她脸上恍恍惚惚的,痴迷看着雨出神。他哂笑道,“雨下得这么大,上将军要料理屯营,还要去视察苑囿,今儿八成要淋成落汤鸡了。” 布暖狠狠瞪他,他站直了身子,挑着眉斜睃她,嘴角含着狡黠的笑。勾手招来个穿绿色花钿团领衫的女侍,“带冬司簿更衣去。”对雨一觑,又吩咐道,“我才想起来有事,要先走一步。过会子送司簿上阁楼,让少监给她派差使。和独孤骢说,手把手的教,别又一扔了事。人家初来乍到,请他怜香惜玉些儿。”说完了暧昧的眨眨眼,“你先忙着,回头我再来瞧你。” 布暖未及反唇相讥,他已经沿廊庑踅回去。袍角被风吹得翩然而飞,渐渐走远了。 第八十七章 难禁 雨中颠踬,也颠不脱壅塞的忧伤。 回到都督府时,正是雨将停不停的时候。天边又亮起来,看得见流云滚动的痕迹。 汀洲迎出来行礼,“六公子回来了?蓝将军在衙里坐了一早晨,拉长个脸,叫人看着后背生寒呢!” 他头都没抬一下,跃下马车朝门上去。路上被雨扫着了,一条袖子湿了个透。袍沿吃了水贴在靴筒上,他也不甚介意,拿手提着抖了抖便进了正堂里。 蓝笙寒着脸坐在席垫上,看见他进来,眼里一副阴鸷的神情。 容与不吭声,他此来所为何事他都知道。这会子让他说什么?谁能比他痛得更深?他顾自己都顾不过来,既然把布暖看成私有物品,那么就没有义务给任何人交代。 贴身随侍的人送手巾把子来,热乎乎的贴在脸上,才觉眼皮子不那么涩了。吸了口气,内脏像是暖和起来。他一直压着那方巾栉,等要凉了方取下来拭手,然后坐在高案后面开始整理外埠文书,完全视来客于无物。 头晕沉沉,他看着大摞的封套兴叹,前所未有的厌烦。他的压力实在是大,戎器、卤簿、甲械……不久还有武选,样样要他拿主意。以前心无旁笃,干什么都是一心一意的,并不显得累。如今出了岔子,日日绞得肝都疼,看见案头这些公文,简直就如阎王爷催命似的。 “你就没有什么可说的?”蓝笙受不了漠视,直着嗓子道。 他岿然不动,“你想让我说什么?” 蓝笙紧抿着唇看他,半晌发出一声刻板的短促的冷笑——上将军装蒜的本事当真熟极而流!只怪他近来总是长安洛阳两头跑,等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只是容与的做法让他很意外,他从不知道他沈大将军会冷血到如此惊人的地步,只要他愿意,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妥的?当真是束手无策了?明知贺兰对暖儿是有企图的,还放任让她羊入虎口,他存的是什么心?不答应把暖儿交给他,情愿把她送进宫里,毁了她的一生么? 他怒极,“你早就知道贺兰敏之要举荐暖儿入兰台,就这么巴巴儿看着?若你觉得她是个累赘,我乐意接管,你为什么不打发人告诉我?” 容与不哼不哈的样子,“这是我的家事,你未免管得多了些。” 蓝笙不由搓火,起身道,“我家郡主和老夫人提过了亲,过几日要请官媒上门的。你倒好,轻描淡写的就想撇清关系?罢,就算未过礼作不得准,凭着你我两家交好,这点子人情也讨不着么?如今话到了这份上,我也不怕敞开了说。你明知道我对暖儿有意,偏要从中做梗。我哪里对你不住,你直说无妨,何必这么三番四次的给人下套!” 容与原就不快,被他一闹愈发生气,沉声道,“我给你下了什么套?这事你当去问她,她若是也对你有意,自然会打发人知会你。这么悄没声的,就说明她没打算将来和你有什么牵扯。”越说越气愤,在地心踱了几步,复又添了一句,“我这两日不得空,险些忘了。她托我转告你,让你别等她。这一去兰台前途未卜,她不愿意耽误你,请你另择佳偶。” 蓝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打倒的人,他的想法早前同暖儿说过。于他来,说进宫和她心里喜欢容与是一样夹缠难解的。她人在哪里,问题都真实存在。他只是不忿沈容与铁石心肠,自己下半辈子有了着落,就对他的用情视而不见。 “你怎么忍心?”他用一种很失望的口吻说,“亏她口口声声向着舅舅,她到长安来投靠你,你是怎么照应她的?把她送到贺兰敏之身边,你考虑过后果吗?上将军宦海沉浮十余载,要留住个人不是难事。你向来神通广大,如今竟成了这样!她是你外甥女,你的中庸之道用在这上头怕是不妥吧?今日是暖儿,明日换成知闲又是怎样的光景?你还这么笃定的在衙门里办差吗?” 他这样说的确是有意挑眼,站在容与立场上,知闲和暖儿没有可比性。知闲是过了六礼的,一只脚踏进了他沈府的大门。他就是不爱她,责任还是要担当的。孰轻孰重根本用不着比较,未婚妻和外甥女,永远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他越想越恼火,也顾不得往日的交情了,轻慢道,“你别怪我往斜里想,这么顺当把她送进兰台去,难道是出于官途上的考量?莫不是看准了周国公的身份,你也愿意攀上这门皇亲么?” “你给我闭嘴!”容与忍无可忍,这声断喝吓着了两腋侍立的人,那些甲士个个挺胸缩肚,像雷雨天里淋傻了的鸡仔儿。他瞅了一眼更觉心烦,挥手令他们出去,大有要同蓝笙论论长短的架势。 他的家事何尝要外人来置喙?他的苦处不能说出来,蓝笙又能了解多少?真要剖开心来比,十个知闲也比不上一个布暖。但这话说不得,说出来就是有悖人伦的,岂不和贺兰敏之成了一丘之貉?他不单要自己纠结着,还要接受蓝笙的指责。凭什么?他蓝笙爱布暖,自己的爱绝不比他少半分。正因为有禁忌的成分,他的感情甚至比他浓烈十倍!布暖进兰台,最痛心的人应该是自己。他受不了别人质疑,尤其这个人是扬言要娶布暖的,对他来说情敌样的角色! 他挺直了脊梁,眼里寒光凛冽,“你别胡乱给人扣帽子!我官衔到了这一步,能不能再晋看天意,哪里用得着牺牲谁来取悦一个不痛不痒的所谓的皇亲?你有能耐,有能耐你叫暖儿爱你!叫她把所有的麻烦事都交给你!你有能耐就去宰了贺兰这贼子!在这里跟我比嗓门讲道理,算什么英雄汉!” 话赶话的到这步田地,弄得孩子怄气斗法似的。容与平素待人温和,若非牵扯到军中事宜,同他无伤大雅的打趣几句他也不恼。眼下是这副声气不多见,何况是和蓝笙——这两人是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的老友,闹成这样,真是罕见得紧。廊下郎将不敢上前劝阻,一个个拔长了耳朵细听,堂内一时却静默下来。 两人都躁得咻咻气喘,隔了半天蓝笙方苦笑,“贺兰那厮我定不放过他!我和你不同,我不瞧重官位,就算哪天贬为庶民也不打紧。只要暖儿心里有我,舍弃这长安繁华,带她遁到世外,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要她爱我……可惜,她心中自有所想,我有劲没处使。” 容与脑中嗡然轰鸣,她果然有爱的人了!蓝笙知道的显然比他多,布暖情愿对蓝笙吐露心声,和他竟只字不提,他这个舅舅当得果然失败透顶! “是谁?”他的脸上结起严霜,“那人是谁?” 蓝笙看着他,说不清是种什么表情,似怜悯又似惆怅,“你问来做什么?知道了又如何?” 他被他彻底惹恼了,怒火一蓬蓬窜上来,几乎要按捺不住。若非有强大的自制力,他甚至想一拳打掉他脸上那种嘲弄的神气。他攥紧了十指,再一次重复,“你别叫我问第三遍,麻溜的告诉我!” 他想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失仪,却再也顾不得。暖说过,她不爱贺兰。他一直以为她对蓝笙应该是有好感的,他曾经想过,要是他们当真两情相悦,把布暖配给蓝笙也好。非要在蓝笙和贺兰之间选,自然他更偏向前者。可如今蓝笙又否决了,难道还有第三个人么?一切都超出他的掌控,种感觉很不好。到底还有谁?未知的东西远比已知的令人不安,他总害怕布暖遇人不淑,害怕她被愚弄,害怕她沦为别人的玩物。他所有能企及的想象都要把他压垮,把他逼疯。 是人总有私心,看见他面临煎熬,蓝笙觉得解恨。是啊,他真是有些恨他的。为什么暖儿爱的是他?明知道不可以,仍旧义无反顾。他呢?他不了解她的用心,他是个学究,他的人生横平竖直,简直比长安的坊院分割得还要周正。他绝不能想到自己的外甥女对他有这样的感情,纵然意识到了只怕会恐惧吧,更要把她推得远远的,以免玷污他高尚纯洁的名声。 他缓缓摇头,“对不住,我答应了暖儿的,我不能说。” 容与虽怒极,神识尚清明。他不肯说,他也不勉强,“若是你来我衙门就是为了吊我胃口,那么你做到了。”他指指门外,“你可以走了。” 蓝笙一哂,“你道我有那么多闲功夫么?我只是来问你,暖儿入选女官你事先知道,为什么不想法子捞人?是不想还是不能?” 他怎么能不想!只是她一口一个爱贺兰,自己居然听信了她的话。待想明白了,早错过了仅剩的时机。朝廷的敕令搬了,连官衔都派了下来,已然是覆水难收,再没有斡旋的余地。 容与落寞转身,“是我失策,我自然会想法子补救的。” 蓝笙撩起袖子大步流星朝外去,边走边道,“横竖我是武夫,没有上将军这等好涵养。待我先出了这口恶气,再图日后大计。” 第八十八章 兰台 天色已经很晚了,一支蜡烛燃烧殆尽,成了最后一点微亮的芒。当碎差的宫婢拿了新的来替换,蜡头的油纸撕得哔啵有声。就着翘头案上的余光,把烛台签子插进红烛底部预留的秸秆里,轻轻搁下后回身一笑,“夜深了,司簿还不歇着么?” 布暖抬了抬头,活动一下发酸的颈子问,“什么时候了?” 那宫婢顺手归置手札,一面道,“亥正了。司簿是今天才到的,这里的活儿三年五载都干不完,也别急在一时。头天就这么劳累,后头的日子怎么过呢!” 布暖听她说话温和有礼,打量她年纪不大,约摸十三四岁的样子,便问她叫什么。她抿着嘴笑了笑,“奴婢叫采葑,是尚寝局的司烛。原在左右春坊掌烛火,后来因着集贤书院要编纂史籍,就拨到这里来了。” 布暖哦了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这名字取得好呢!” 采葑低着头把她用过的两支小楷归置起来挂在笔架上,烛火下的及胸绿纱裙泛起了淡淡的光晕。她一直是笑着的,似乎这种表情形成了一种贯制,只有表面的欢快,基本没有实际意义。听见布暖说话,忙应道,“司簿真有学问!我还是头回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出处呢!我爷娘没念过书,我的名字是私塾里的夫子给取的。我们老家是个穷乡,十里八村就一个读书人,考了十几年进士都没及第,就回乡收学生授课了。我出生的那年葑草长得很茂盛,我爷娘去给我求名字,夫子就给取了这个。我前头还觉得这名字乡气呢,被司簿这么一说,又要谢谢那位夫子了!” “可不,比那些妖俏的强多了。”布暖笑道,起身到窗前看,旁边的正殿里灯火通明,因回头问,“独孤少监他们还没散么?” 采葑探头看了看,“因着这批书要往东都修文殿运,时候急,所以连着忙了好几宿了。看这架势,今儿又是通宵。” 她转回案后润笔,“下头人总归是辛苦的。” 采葑又给另几盏灯添灯油,拿铜剔子挑挑灯芯,边道,“贺兰监史也回来了,下头人忙,他也逃不脱。”到底是年轻孩子,靠过来窃窃笑道,“才刚我上配殿里换蜡,看见贺兰监史吊着胳膊,听说路上摔了跟斗。” 布暖不以为然,这种人摔一跤怎么只摔折了膀子?若是一气儿摔断了脖子岂不更好?老天不长眼啊! 手上的活计真是做不完,几万卷的典籍,每卷分上中下,各宗还另有小录,要全部登记入册。她忙了十二个时辰只誊抄了十来部,对比身后堆满的五十个高架,实实在在可谓沧海一粟。如今太忙,连咒骂两句都腾不出空。采葑在边上说,她只唔唔的敷衍。 那丫头知情识趣,蹲身整理桌沿顺下来的白折。一页一页对叠好了,却行几步道,“婢子告退了,司簿仔细火烛。” 她退出去,重又阖上了门扉。 大夏天的困在书堆里,因着要掌灯,门窗都不能开,怕风吹偏了火要走水。阁楼又离殿顶近,空间也不及别处开阔,几盏灯一点,热得蒸笼似的。 布暖挥汗如雨,有一刹儿晕眩,简直以为自己要熟了。才知道做官真不易,索性做了大官倒好,像自己这种不咸不淡的芝麻官,最适合被压榨。 这会子真怀念烟波楼,怀念渥着冰的果子、怀念醉襟湖上凉风习习。看看眼前堆积成山的卷轴,果然干一行厌一行,她连死的心都有。 心情烦闷,重重叹口气,案头的烛火急剧的晃动,唬得她忙伸手捧住。暗里直呼晦气,连牢骚都发不得。都怪贺兰敏之,没有他,她何至于落得这副田地!她停住笔,拿笔杆子蹭蹭头皮——想起书院里别的小吏又觉得好笑,整天和笔墨打交道,个个嘴唇都是黑的。因为总要润笔、有时候笔头分了叉,或是出了贼毫,直接就拿嘴去叼,一天下来都成了乌骨鸡。 这样的日子要熬两年,两年后榨光了油水,大约只剩一层皮了。 廊庑下有人走动,到了门前推门而入,是两个校书抬了担子送新审的副本来。篾筐往地上一搁,报花名般的唱,“《礼记》十二卷,《史记》九卷,《白虎通》二十一册,入库誊本。” 布暖手忙脚乱拿白纸记下来以备清点,两个校书一旁看着只是笑,宽慰道,“司簿别急,记不住的咱们再报一回。” 布暖尴尬的笑笑,“我才刚还真没记住,请问二位校书郎,《史记》统共几卷?” “《史记》九卷。”一个校书道,“冬司簿别客气,咱们以后一处当差的,直呼名字就好了。” 布暖抬头看,两个校书咧着嘴笑。容长脸那位说,“我姓黄,他们都管我叫黄四郎。”又冲边上那个瘦长条努嘴,“他姓盛,爹妈给他取了个官名儿,叫盛中书。” 布暖忙起来纳个福,“我才来兰台,许多规矩不懂,日后仰仗两位多照应。” 那黄四郎一迭声道,“好说好说。司簿没来咱们就听闻了,司簿是镇军大将军家的小姐,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定当尽心尽力的。也盼着司簿将来荣升了,好提携咱们些儿。” “黄校书说得是。”盛中书接了话茬子说,“咱们对上将军很是敬仰,他老人家掌着屯营的军务,如今又兼北衙禁军都督,这等贵胄是咱们跑断了腿子难以企及的。原想着要攀搭,终归是职微人贱。现在好了,司簿来了,给咱们架架桥,咱们也有个靠山不是!” 又是来往的恭维互捧,官场应付的确是门学问,以往看见舅舅场面上漂亮话一套一套的,还觉有些油滑。如今自己到了这环境里,只愁自己肚子里褒奖之辞太过匮乏,人家一车好话,自己生受着,活脱脱像个傻子。 两个校书看把大姑娘憋得面红耳赤,才发现太过头了。讪讪笑道,“那司簿忙着,咱们去了。” 布暖起来蹲福,那两人慌忙摆手,“司簿别多礼,请留步。”方拱肩塌腰的走远了。 她恹恹的揉脖子,集贤书院大概很久没有新人填充进来了吧!尤其是一群男人里头突然晋了个女官,简直像看猴戏似的。隔一会儿来一拨,表表关切,忙里偷闲还要拉会子家常。多亏了这官腔官调的金陵洛下音和东都口音相差无几,否则要聊到一块儿去还真有点难度。 搬着手指头算算,兰台六十二位官员,大部分都已经见过了,这下该消停了吧!她松懈下来,蘸蘸笔,感觉顶个展角襥头是件很累人的事。又闷又别扭,汗都浸透了帽圈,贴着皮肉要晤出蛆来。横竖没人造访了,她索性撂了笔取下乌纱,随手抄过蒲扇刮嚓刮嚓的扇,痛快叹着气想,多松泛啊!单是这样,就已经让她感到满足了。 太忙太忙,忙得没空去思念。她仰在胡椅靠背上,视线茫茫投向半空中——忙碌也是种解脱的好法子。难怪父亲一旦和母亲生气就借口职上丢不开手,躲到衙门里过起半村半廓的隐居生活来。 闺中女孩子除了女红字画便无事可做了,所以有大把时间伤春悲秋。她昨儿还在烟波楼里弹泪忧愁,到现在算算,大半日没有想他了,倒像是从泥潭里跳了出来,寻着了一条似是而非的活路。只是不知能维持多久,像现在,方才得了闲,他又占据全部的思维。 突然门上锁扣哒地一响,她悚然朝外看,月色虽菲薄,尚且能照亮一方天地。单寒的身影投射在窗户纸上,只是模样有点怪异,像个断了嘴子的茶壶。 她急忙夺过襥头戴上,装模作样拾起狼毫,心里感慨着自己如今弄得投机取巧一样,打个盹儿都偷偷摸摸的。 直棂门吱扭一声开了,她准备着笑脸相迎。抬头看,竟然是吊着胳膊的贺兰敏之。 果真摔坏了,脖子上挂了圈绫子,一条手臂耷拉在胸前。她笑起来,好啊,贺兰监史也有这一天! 贺兰敏之翻白眼,“笑什么?你心眼真够坏的!” “不笑怎么着?难不成哭么?”她又哈哈补充两声,“人在做,天在看。贺兰监史可仔细了,这回是膀子,下回可能就是脖子!” 他听得一愣,半晌眼珠儿一转,在她的椅背半倚半靠着,朗声笑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撂下你。就算下阴曹,我也要人伺候,非带上你不可!” 她噎了下,未及开口,他长长吁了声。翘着手指去翻成摞的誊本,啧啧的咂嘴,“果然好笔脚,颇有魏晋遗风啊!这样的妙笔生花,单单用来计度目录太过屈才了。回头我让人把角楼里的孤本也拿来,正好有个掌固抱恙缺了席,他手上的活儿就有劳冬司簿了。” 赤裸裸的公报私仇!她梗起脖子,“我份内的差使还没办完,没有多余的空闲去给别人打下手,请贺兰监史另派他人。” 贺兰凤目飞瞥,“我是兰台监使,给你派什么活计,你照办就是,哪里容你挑拣!” 布暖横眉冷对,“监史这是挟私报复么?布暖才来,就急着拿我做筏子?” “错了,不是布暖!”他正色一喝,继而栖身上来给她正了正襥头,风情万种的冲她嫣然一笑,“是冬暖!你可记住别说漏了,咱们一根绳上栓着。倘或东窗事发,倒霉的不止我一个。” 第八十九章 夜访 他媚语摄魂,布暖只觉额角一跳,忙别过脸去扶她的乌纱帽,粗声道,“多谢监史提点,冬暖必然谨记在心。” 她虽态度不太好,但那眉眼在灯下愈发安和,简直精致得匪夷所思。怪道把蓝笙那厮弄得五迷六道,美人如玉,只要见上一面就难忘掉了吧! 贺兰抚他光致致的下巴,他这人没别的癖好,就是对美的东西没有抵抗力。不单欣赏,还喜欢收藏。如今浮华世道,太多绣花枕头。语言无味,表情呆滞,那种存在简直是浪费口粮!难为布如荫没把女儿教成木头,她也算是有思想,锋芒毕露的。顺带还写了一手好字,摆在女人堆里足够出挑,令他兴趣盎然。 尤其爱看她委屈的样子,怎么办?是不是注定了他要捉弄她到底了?从没觉得人生这样有嚼头,他旋身在屋里转了一大圈。环境不太好,才呆了一会儿背上就浸湿了。再打量她,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花钿襕袍的领口系得紧紧的,想来日子满不好受。 娇滴滴、滴滴娇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罪!他昂着头四下觑觑,“屋里怎么恁的暗?叫人再多掌几盏灯来。” 她险些噎着,他憋了坏的折腾她,本来就够热了,他还要坑害她,想热死她么? 她把脸拉得长长的,“我不觉得暗,多一处烛火就多一份隐患。这里有万卷藏书,监史若是瞧着不合眼,何不索性将它们付之一炬,倒还省心些!” 他覥脸笑,凑近了看她,“没想到,你还挺有说辞……你热么?”他直起身子摇头,遗憾万分的说,“果然再美的姑娘也要雕琢的,放到这处境里来,三两下就埋汰得不成样子了。” 布暖脸上簇红,下意识拿袖子掖嘴,怀疑自己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涂了满脸墨汁。他欢实的笑起来,露出编贝似的一口白牙,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又被他戏弄了。 她蹙了蹙眉,“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无聊么?” 他耸了耸肩,“一板一眼的怎么过日子?还好我诸事看得淡,否则这会子就该一状告到御前去了!”见她斜着眼探究的看他,他抬抬前臂,“这可不是摔的,才刚办完了事回宫,路上遇人伏击。所幸我还有两下子,要不然定是横尸荒野了。”她目瞪口呆,他往她跟前凑了凑,“你猜猜暗算我的人是谁?” 是蓝笙?还是舅舅?她头皮发麻,往后缩了缩,“我怎么知道!你人品不好,仇家数不胜数,我哪里搞得清!” 他嗤地一声,“这话说得!木秀于林,栽赃嫁祸的事我见得多了,你说他们为什么个个针对我?莫非是他们嫉妒我长得好么?” 有没有人栽赃他她不知道,只是天底下有这么自恋的人,倒着实让人吐出隔夜饭来。 她一副鄙夷的神情刺激到他了,他把脸又往前凑凑,和她大眼瞪小眼的面对面,“你说,我不够好看么?” 布暖干干的笑,说实话,何止好看,简直就是美!狐狸精似的蛊惑人心!可这么直愣愣的对着你,再美都会变得有点吓人。她伸出一根手指把他推远些,“监史国色天香,叫人叹为观止。奴对监史的敬仰如滔滔大江东流入海,奔腾万里无止无休。” 贺兰显然很满意,点点头道,“你这几句恭维话虽不伦不类,但也勉强听得。不过你再拍马,也难逃残害我的罪责!” 布暖头回见到这么不讲理的人,张口结舌道,“你有证据没有?我何尝害你了?你这顶大帽子扣上来,我可担待不起。” 贺兰脸上带着滑笏的笑,“别人再恨我,没人敢冲着取我性命来。如此胆大包天的,除了沈大将军,不作第二人想!你是他的外甥女,当做同谋罪处置。” “你胡说!”她尖声道,“我舅舅审慎,说话办事哪样不是有理有据的?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舅舅光明磊落,就算再恨你,也不会使这种手段!” 他哦了一声,“你这样笃定么?”当然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沈容与。以镇军大将军骄傲的脾气来看,他不屑于做这种有失武德的事。袭击他的人身上带着南衙十六卫的银鱼袋,南衙十六卫嘛,连猜都不用猜,必定是那火爆脾气的蓝笙。他有意这么说,无非是想试探,看看他前面料想的对不对。 布暖用力点头,面上要否认,暗中倒真希望那是舅舅派人办的。起码证明他对此耿耿于怀,心里还是记挂她的。 “也罢,你不认也无妨。明日陛下面前奏上一本,横竖有两个人脱不了干系,不是沈容与就是蓝笙嘛!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拖着长腔说,斜斜歪在了对面胡椅里。 布暖哼了声,“陛下会听你的一面之词?就凭你的想当然?” 贺兰翘起二郎腿道,“这个你别问,我自有证据。” 小姑娘到底是小姑娘,禁不住忽悠,霎时白了脸,迟疑着问,“你有什么证据?” 贺兰板着脸,私底下忍不住的要发笑,忙咳嗽了声掩饰过去,转了话锋呻吟道,“三尺长剑啊,就这么呲啦一声刺过来。亏我挡得快,否则这张脸是保不住了……你知道三尺有多长么?”他费力拿两手比了比,“这么长啊!一剑封喉你听说过么?连哼都不哼一声就死了。” 布暖被他连说带比划的吓出一身冷汗来,心里也琢磨,这人虽然办事随性,除了莫名其妙把她弄进宫,到目前为止也没干太出格的事。若是就为那么点子事交代了性命,那自己真是有点对他不住呢! 她期期艾艾道,“你没死,不是好好的吗!” 他挑起了一边眉毛,“我这叫好么?手都差点废了,还没法子和别人说,怕惹人笑话,只能说是惊了马摔的。”他见她发懵,唉唉叫了两声,“你替我拧个手巾把子来吧,没眼力劲儿,瞧瞧我疼得这一身汗!” 布暖心生歉意忙去绞帕子,又蹭过来递给他,他并不接,只拿那双妖娆的眼看她,“我从来不拿一只手擦脸。” 布暖再次被震惊,“莫非你要我给你擦?”他一个“你说呢”的表情,布暖突然觉得落进了狼窝里。这人完全蚕食她了她的耐心,她多想抡起拳头,照准那张可恶的脸揍过去。转念想想又觉有愧,一时在擦与不擦间进退维谷。 贺兰不耐烦起来,“又不是让你伺候更衣,你粘缠个什么?我常听人说‘将门出虎女’,就算你不姓沈,你母亲和沈容与总是一根藤上下来的,你就无半点乃母之风?” 布暖咬碎了满口银牙,泄愤式的把巾栉直接摁到他嘴上,用力的一通揉/搓——叫你油嘴滑舌!叫你扮猪吃虎! 贺兰细皮嫩肉哪里经得她下死手蹂躏,当下惨叫连连,“好啊,有你的!你等着,我上殿前告御状去!” 这是个杀手锏,布暖立时败下阵来,手上也放轻柔了。小心给他掖下颚,掖鬓角,陪着笑脸道,“对不住了监史,我头回伺候人,下手没轻重,请监史见谅。” 贺兰敏之大有捡到宝贝的感觉,暗笑这么个有骨气的女孩,叫人捏着了软肋也不过如此!只是她服软的样子实在好笑,倒像足了官场小吏,还兼具了点儿市井气。 “这回罢了,日后警醒些就是了。”他志得意满的胡撸了一下脸,起身踱到她身后,暧昧的拿肩拱一下她,“近来兰台忙,我少不得要留宿宫里。你瞧你这里的环境,再瞧瞧你那顶轻纱帐子……啧!还是搬到我的处所去吧!” 她像只猫似的诈起了毛,叱道,“你再敢出言不逊,我告诉舅舅,叫他整治你!” 贺兰一哂,“你不怕我告御状了?” 告御状告御状!她凝眉看他,像他这等小人,手上真要有证据,还等到这会子吗?可见他是骗她的!她突然有了底气,昂着头说,“你只管去!就算是我舅舅或蓝笙所为,陛下自然要问你原因。到时候凭你怎么说,横竖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一损俱损。孰轻孰重,监史自行衡量吧!” 贺兰一下子有点笑不出来了,这丫头脑子转得还挺快。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倒不怕蓝笙一再挑衅,聪明人老路子不走第二回,这趟失败,料着也不会有下趟了。他仅仅是想牵制布暖,看她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他就感到无限欢愉。 “好,这个咱们暂且不谈。”他倚着抱柱正色道,“冬司簿,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怎么看待尊卑共婚一说?” 布暖徒然大惊,脸上辣辣烧起来。自己也恼,是她多心了么?怎么他一提就往那上头靠?她对容与再爱再迷恋,也从未动过婚配的心思……实在是难以实现的梦,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啊! 贺兰敏之依旧笑吟吟,“今儿刑部接了个甥舅通婚的案子,议事官员分成两拨,一拨说甥舅不在五伦,当轻判。一拨说《唐律疏议》上有明文规定,近亲不得通婚。但凡私媾,以奸论处。我倒想听听冬司簿的看法,毕竟这案例与司簿还是有些关联的。” 她霍地回过身来,脸上变了颜色,“贺兰监史这话什么意思?” 第九十章 惊猜 这反应的确够激烈的了! 贺兰好整以暇,“我说错了?那日看司簿同上将军道别,真真是恋恋不舍,就算是相爱的两人也不过如此吧!” 布暖从未意识的自己的感情会如此外露,一个蓝笙看破不算,怎么连贺兰敏之都知道了!她恍惚觉得大事不妙,单是洛阳的事就要大做文章,遇上这种天成的把柄,他不抓紧岂不成了傻瓜! 果然他笑得不怀好意,“你别这么看我,我贺兰也是性情中人,断不会笑话你的。” 布暖决定不予理睬,有一种脾气叫做人来疯,越是搭理他越是了不得。她转回案后拿玉石镇纸使劲在白摺上刮了几下,边提笔蘸墨边道,“奴很忙,没空应对贺兰监史那些奇怪的论调。监史若是闲得慌,就请上别处逛逛去。恕不相送!” 贺兰从案上取了她的蒲扇扇风,转过身踱到墙角,推开槛窗仰头看天边淡淡的弯月,半晌没有出声。 听不见他聒噪又觉得奇怪,她扭头看他——他的半边脸沐浴在月色里,没有邪肆的魅惑,嘴唇紧抿着,容华淡伫,反倒有种凄凉的惆怅。他实在是漂亮的人,富贵排场上活得火树银花不容逼视,谁能把现在的他和大场面上光鲜的周国公放在一起呢?或者放/荡不羁只流于表面,骨子里也许是寂寞的。她承认自己涉世未深,容易被眼睛看见的现象迷惑。可她这趟几乎可以确定,贺兰并不像外界评价的这么不堪。不为别的,就为他那张忧伤的侧脸。 “迷路的时候你会怎么办?”他回头看她,眼睛里有浓浓的霾。问完了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又接着说,“我很小的时候走丢过,在一家穷苦人家住了两晚,直到禁军找到我。我母亲告诉我,如果迷路了,索性不要走,总有人来接应我。我一直以为这话是对的,当我找不到方向就等待。可是如果来找我的人也迷路了,我该怎么办呢?” 莫名其妙的一段话,和前面谈论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她明明可以嗤之以鼻的,但不知为什么,隐约也感受得到他的苦闷。坏人不应该有一副迷茫的表情,他的轻佻是对自己的武装。准确算来她和他并不熟悉,却很奇怪的,她可以看透他似的。大概真如他所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吧! “爱着不该爱、不能爱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悲哀。”他勾了勾嘴角,“我说这话别人无法理解不打紧,我想你应该是懂得的,对不对?” 布暖怔了下,思忖一番方道,“为什么我就该懂得?你那些莫须有的推断硬生生加在我身上,似乎不太合理吧!” 他又转过脸去,轻轻道,“是不是莫须有你自己知道。不过说实话,你爱的人也爱着你,这点就比旁人幸运。很多人只有单方面付出,一直付出、一直付出……你知道这种痛苦么?感情从来不对等,有时候你倾尽所有为他,但却连最起码的东西都得不到。他甚至不愿意看你一眼!这种煎熬和屈辱啊……” 对他说的一切有切肤之感,字字句句仿佛说到她心里去。只是他说“你爱的人也爱着你”,这话让她摸不着头脑。容与何尝爱她呢,敕令颁布后的那个拥抱,十有八九是对她的不舍吧!她听乳娘说过,她小时候爱哭闹,舅舅难得来洛阳,一到就别想从背上摘下她。像是命中注定的,她对他有种天性使然的向往。他脾气好,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是大都护府长史,却不拿架子,还愿意背着她在院子里兜圈子。正因为这样,他对她应该不单是甥舅的感情,更有父女之情在里面。 可是自己……以前经常会重复做同样一个梦,梦里的人芝兰玉树,像神祗,可望不可即。她知道,她很早以前就爱着他。埋得深。覆上了一层土,但扫落之后,依旧是光可鉴人的。 “爱一个人并不丢脸,爱情是世上最纯洁的东西。只要找到那个人,他就是下半生最亲近的依托。” 贺兰的声音可以催生出她所有的悲凉情感。她倾前身子伏在案上,脸枕着袖子。慢慢有泪渗出来,一霎儿落在缠枝纹的绿锦缎里,迅速干涸。 他仍旧站在窗前,靠着窗屉子茫茫张望。原本是想做做戏,套出她的真话来的。不想一个闪失,自己也认了真。对所有人不信任,像台上的戏子,画着厚厚的妆粉墨登场,长袖善舞,扮演的是另一个人。下了舞台,面对同类,就自然放松了警惕。他怜悯的看她,她被触到了最痛处,纤细的背影一挫一挫。他打消了拿这个不幸际遇来戏弄她的念头,往一个可怜的孩子伤口上撒盐,他还没有那么恶劣。 月亮是寡淡的,散漫挂在那里。有一半被庑殿顶遮住了,只剩细细的半缕。他越过重重宫墙往东宫的方向眺望——明知道是徒劳,还是忍不住。仿佛已经养成了习惯,心里期盼着,但愿他也在月洞窗前共赏这长安一片月吧! 伤嗟伤嗟,为自己也为她。 她抬起头,哭过了,眸子变得晶亮。她说,“我失仪了,监史说得真是感人呢!” 她还在掩饰,因为怀疑。他笑了笑,“我听说过许多,也经历过许多。我是个情海沉浮的人,外头说我什么的都有。说我骄矜、说我市侩、说我工于心计、甚至说我淫乱纵欲,尽可能的把我描摹成十恶不赦的败类。既然如此,我何不活得恣意些?红尘里翻滚,看透了很多事,还有赤裸裸的人性。你不够老练,像泾河水,水波再潋滟,终归是清澈见底。” 她想反驳,张了张嘴,到底还是闭上了。他的语调那么哀戚,一个愿意在你面前坦露自己内心的人,绝不会坏到哪里去。撇开前面两次不愉快的会面,这是第三次,但却很意外的走近他,看到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你做什么和我说这些呢?”她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这人没有真感情,看来是我错了。监史这样华丽的人生,也有求之不得的时候么?” 他自嘲的哂笑,“华丽的人生?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生在贺兰家!你知道周国公的爵位我是怎么得来的么?是我拿姓换的!其实我早就不叫贺兰敏之了,为了这该死的头衔,我不得不跟我母亲姓武。我应该叫武敏之……多难听的名字!我这半吊子皇亲,在李家人高贵的眼睛里是卑微的草芥子。我无法融入李唐的圈子,连武姓都是借来的。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布暖一直觉得他是个不可一世的人,原来他也自卑,有着常人都有的迷惘。他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儿把他的苦闷都倒了出来,并不像弄虚作假的样子。她听着也颇有感触,只是好奇的追问他,“监史心里的人是谁?是宫里的么?难道是李家人?” 他脸上表情有一瞬不自然,但即刻就调整过来,言辞倒开始闪烁,“这会子不方便告诉你,日后你自然会知道。”想了想又说,“你和上将军相爱么?” 布暖赫然涨红了脸,他突然调转过话锋来,把她弄了个措手不及。她打着噎的嗫嚅,“我……我和我舅舅怎么能……相爱,这话不好混说的。” “还是信不过我?”他无谓的笑,“我们鲜卑人根本不讲究,你们甥舅相爱也没什么,于我来说是平常透了的。” 她低下头,嘴角沉了沉,“我哪里敢奢望……你们鲜卑人是蛮夷,我们汉人不兴这个。” 他惊愕的嗯了声,“我好好同你说话,你敢嘲弄我是蛮夷?” 她白了他一眼,“本来就是!” 他对身外事向来看得开,自己名声都不觉得重要的人,老祖宗打哪个犄角旮旯来,更加不在眼睛里。蛮夷就蛮夷吧!他认命的点头,“罢,由你说。”言毕又兀自乐,“我以前瞧不上沈容与,常说他整天端个架子,不嫌累得慌。如今看来,上将军也有失常的时候。愈是这样,愈是有血有肉,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嘛!” 布暖急躁起来,他怎么调侃她都无所谓,要损害舅舅名誉,那是万万不成的!她站了起来,捏着拳头说,“你别信口开河,我何尝承认舅舅和我怎么样了?你诋毁朝廷命官,仔细我上大理寺告你!” 他摇着蒲扇道,“你承不承认都是既成事实,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想瞒我?你还早了点儿!” 她有些绝望,真是走到山穷水尽了。洛阳的把柄不算完,这会子还要雪上加霜,往后日子岂不更艰难!她一头羞愧一头愤恨,“别牵搭上我舅舅,这件事是我一厢情愿,他并不知道。”她难堪的避开他的视线,“你非要把人逼到这份上么?所有秘密大白于天下,那是多可怕的事!你让我自己偷偷喜欢,便是看出来了也别问,成不成?你让我留点里子成不成!我已经够丢人的了,我愧对列祖列宗。你要是闹出去,宫里井多得是,我跳下去,你也就消停了。” 她的控诉像杜鹃啼血,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就是个喜欢揭人伤疤的恶人。他怔怔的站在那里,半晌方道,“可别!两情相悦有什么丢人的?只要你们乐意,让八辈祖宗见鬼去吧!” 她背过身去,卷着袖子抹脸。展角襥头下露出玲珑的发迹线和优雅的后脖颈,单薄稚嫩的身体在攒花官袍下,显出孤独的不安的美。 “哪里两情相悦!我不是说了么,是我一个人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只是外甥女,是需要庇佑的可怜的孩子。” “如此而已?”贺兰提高了嗓门,频频摇头,“绝不会这么简单,或者你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爱自己。以我阅人无数的资历,断然不能看走眼。沈容与是爱你的,不信咱们试试?” 第九十一章 孤馆 布暖愕然,“怎么试?” 贺兰高深一笑,要试探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有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越是沉得住气的男人,占有欲越是惊人。如果爱,就容不得半点瑕疵——他现在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他镇军大将军失态的样子,因妒生恨的。不过触怒一个大权在握的武将,很精彩也很危险,闹不好就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仰头吐呐,“要试探,简直易如反掌。只是要冒大风险,逼急了沈大将军,恐怕要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他咧着嘴笑,“到时候他把咱们当奸夫淫妇一块儿宰了,岂不冤枉么?” 布暖迟疑的望着他,“你又想了什么出格的法子?” 他搔掻头皮道,“倒未必出格,大不了在他面前表表亲热,勾个肩搭个背的。我也不知道上将军能容忍到什么程度,说不定我碰一下你的手,就一刀砍过来了。真要那样,那么恭喜你,你舅舅对你用情可谓至深呐!” 还要碰手,还要勾肩搭背?她不太能接受。她垂首抚摩十指,长这么大,唯一有过肢体接触的男人只有容与。牵过手,拥抱过,都是和他。其实为什么要证明呢?证明他也爱她…… 她胸口突突跳起来,她终究是最平常的女人,她也有期盼,她也有欲壑难填的时候。证明他也爱她,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凝视贺兰,这个人是靠得住的吗?随心所欲的把她弄进宫闱,这趟又要坐实这么尴尬的关系,他到底要干什么? 她刚想开口拒绝,他抢先一步拍了拍大腿,“罢,为朋友两肋插刀!下月初《辇下岁时记》初本告磬,届时你随我往门下省去。你舅舅辰正要例行视察禁苑,那时候就能见着面了。” 他被自己完美的设想折服了,单方面拍板下来,扶扶皂罗折上罗,乐不可支的仰天长笑出门而去。布暖想辞也晚了,他压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志得意满的绕过廊柱下楼走远了。 木罄托托的声音在皇城里回荡,四更了!她回过神到窗前看,正殿里的烛火灭了一大半,想来兰台的人都准备就寝了。 贺兰一走,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方感到浑身酸疼。忙碌了整天,简直比当初学女红还要累。 她挪着步子吹灭油灯,因着这阵兰台事务忙,她的下处也没另辟。在西南角拉了帷幕隔出一块地方,设了胡床和梳妆台,笼统组成个简易的“闺房”。果然到了官场上,女人是当作男人看的。 藏书楼里烛火最要紧,人静坐着,点燃几处都可以。一旦有大幅度的活动,就必须一一熄灭。她在黑暗里站了会儿,偌大的阁楼四处是高垒的典籍。淡月从窗口照进微芒,隐隐绰绰有光影颤动。她突然觉得可怖,胡乱擦洗一番就半跪在胡床上,摸黑拿蒲扇打扫帐子。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扇,也不知蚊虫赶尽了没有。急急上了榻仰天躺下,望着棂子上模糊的毛月亮感慨——无绪又悲哀的年月啊!才开始,她就盼着早些结束。 在炎热里挣扎,日复一日。 其实无所事事着,时间才是最难熬的。索性忙透了,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个时辰,那么冉冉更漏,晃眼就过了。 关于贺兰,很多时候谣言源于距离,走近了,才发现并不如传闻中的坏。要说他是有所图的,她来兰台这几日,几乎和他朝夕相对。他言行得体,那次夜访后,再没有什么轻浮的举动。偶尔玩笑几句,倒也无伤大雅。兰台供职的宫婢不在少数,从未见他对谁有不轨的举动。倒让她不明白,他那个孟浪的名头是怎么得来的! 但作为兰台的第一把交椅,他偷奸耍滑成性,这点是不容置疑的。那人责任感不强,脑子里风花雪月多了,就装不下学问。别人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他有那闲情找陶罐,在她的梳妆台上养花养草;在她誊本的案头供上一炉香,怕闹火烛,小心在旁边守到塔子烧完;悄悄叫人给她弄冰桶子来,坐在她边上,尽心尽力的给她打扇子。 有时她质疑男人怎么会有这种生活情调?简直就像个穷极无聊的女人!大概因为天热,他的应酬也不甚多。闲来无事没处去了,更频繁的出入阁楼,赶都赶不走。 她说,“你离我远些吧,仔细让人说闲话!” 他磕着瓜子说,“那样更好,传到沈容与耳朵里,也省得咱们做戏了。” 她噎得回不上话来,半天才道,“你坏了我的名声,叫我日后怎么嫁人?” “正好!”他打着哈哈,“我瞧别的女人都不顺眼,只有你还合些胃口。当初就是想把你弄回府去的,你嫁不了,给我做妾吧!要是不愿意,做正室夫人也使得。” 莫名其妙的,她觉得这个人不具威胁性。相处得时候长了,有了惊人的发现——他不喜欢女人!是不是个断袖不得而知,总之他不喜欢女人是一定的! “你老往禁苑方向瞧,到底是在盼着谁?”她试探着问过。 然后他失神片刻才道,“你看看,我原说我们是同类,你这样了解我!” 她撇了撇嘴,他总是不愿提及,这也无妨,横竖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他把她弄进宫,就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想试试到底能不能接受女人吧!但很遗憾,她的魅力匮乏。做朋友可以,做/爱人够不上。他这类人天生排斥异性,就算是人前敷衍,背地里自己也会觉得委屈。 他有横了心的锋棱,无路可走,但也非走不可。于是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强迫、放弃、再强迫,再放弃…… 他给她的感觉越发像那个素未谋面的叫季林的小官人。被遗弃了,伤心欲绝,不敢到耀耀日光下寻求慰藉,只有独自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舔舐伤口。情最伤人,连贺兰这样的浪荡子也不能幸免。 转眼跨了月,初一的天气很好。窗户纸都换成了薄薄的绡纱,帘栊上挂着青竹帘子,隔开了日影,满地密条的阳光。 布暖闷头洗脸的时候,贺兰抱着装帧好的《辇下岁时记》进来,敲敲案头道,“快些打扮打扮,咱们往门下省去。” 她对他擅闯阁楼一直很有意见,怎么说她的下处也在这里,以往女子梳妆都要背着人,如今却弄得毫无隐私可言。她虎着脸说,“请监史另给我安排处所,我不愿意住阁楼了。” 贺兰摆手道,“这个小事一桩。你快些准备,上将军巡视只两柱香,过时不候的。你到底要不要见他?” 说起这个来她很有些伤感,他那日明明说会来探望她,可她到兰台半个多月,他连口信都没有带一个进来。他根本不担心她在贺兰的淫威下过得好不好,这会儿还去试探,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她也害怕下不了台,自作多情已经够寒碜了,还要自讨没趣么? 她转过身道,“我不想去了,你找别人随侍吧。” 贺兰显得很吃惊,“你不想证明了?” 她把手巾砸进银盆里,溅了一地水花,“有什么可证明的?证明他一点都不关心我?我险些被你绕进去,你到底是什么用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么?非要把他拖下水,好叫你牵着鼻子走?真要这样,我劝你早早歇了这念头!” 贺兰正闲闲的拿手绢给他养的花擦叶子,听她这么一说,立时委屈成了小媳妇,“你这没良心的,人家满心为着你,你把我这一腔赤诚当驴肝肺么?我牵制沈容与做什么?我又不想谋反做皇帝,要仰仗他五十万大军和北衙勋卫翊卫给我打江山。” 布暖算服了他的口没遮拦,皇城大内说出这种话来,也不怕被人告到御前去。她坐下来梳头,“你快消停些,这地方眼睛挨着鼻子,谁又知道谁?仔细祸从口出!” 他旋了个身挨到抱柱旁,“我也只在你面前说罢了。你是觉得你舅舅不关心你?这你可冤枉他了!宫里有令儿,进了宫掖的女官半年才能见家里人一面。他要来探望你,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得花大力气。你不出去,他就是进兰台办事也不能见你,懂不懂?” 她有了愧疚之色,来兰台半月余,每天单顾抄书,倒连宫规都不熟知。容与能耐再大,到底这里是皇城里,总要受章程约束。他又是个骄傲的人,绝不会低声下气来拜托贺兰,所以这么久不通消息也说得过去。 只是半个月对他来说不长,在她看来却不免寒心。 “你不想他么?”贺兰说,“凭他的性格,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承认自己爱你。你愿意这么下去,浑浑噩噩的到老?再有三个月他就成亲了,你没有太多时间可浪费。” 她心头一突,还有三个月,的确没时间了。可是就算证明他爱她又能怎么样?他的人生轨迹不会改变……她真的可以看开吗?如果他也是爱她的,是不是证明自己的感情没有白费,她的痴心至少还有些回报? 她匆匆绾发,在唇上点了口脂,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明丽的脸——趁着风华正茂做点什么吧,难道要等到两年后他有儿有女了再去后悔么? 她咬着牙抱起书,“监史,有劳了。” 第九十二章 中朝 从天街出外门下省,眼前是三百步宽的横街。 布暖站在天阶上远眺,横街那头就是巍巍禁苑,那样触目惊心的宏伟壮丽!以前听说过一句话,“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那时只知龙首塬的禁苑一定是气势巍峨的。如今再看,真是穷极想象都无法比拟的开阔雄浑。禁苑和皇城相比是另一番景象,严整开朗,并且具有更为独到的隽秀和绮丽的色彩。 贺兰敏之笑吟吟问,“如何?” 她怔怔的点头,“了得!” 贺兰嗤地一声,“只是个外廓就了得了?眼皮子浅!等有了机会带你进内朝看看,那里才是最有乾坤的地方!”边走边道,“咱们眼下是往中朝去,朝廷各重要机构如中书省、殿中内省、御史台、门下省、弘文馆、史馆等均在其内。以后往来多,你仔细留意,下回一个人走,别摸不着地儿。” 布暖喏喏应着跟他过长乐门,他指了指门上身披甲胄昂首而立的禁军,“这就是禁苑羽林军,是你舅舅统辖的。认真说起来,我还是很佩服你舅舅的。”他背着手道,“充任羽林大都督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将领。故其地位,远在诸卫大将军之上。沈容与虽是从二品,但实权不比骠骑大将军低。以他的年纪做到这等官职,确实是大唐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了,你眼光不赖。” 布暖不言声,她爱的只是他这个人,不论他官场如何得意,似乎都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别人可以对他的成就赞叹有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最亲近的人,看重的是超出名利以外的东西。比如他的善性、严谨、细腻、或者还有她所看到的,一尘不染的灵魂。 门下省和弘文馆两两相望,在这里走动的多是五品以上官员。贺兰这厮名声臭,人缘倒不差,一路行来多的是搭讪的文儒。他遇上了老友要应付,一时分身乏术,便对布暖道,“你把手札送进衙门里去,交给里头坐堂的人就是了。” 她躬身道是,抱着书过穿堂进门牙,也没左右看,直进了正殿里。恰巧有个着公服的人在案后坐着,她疾步上前蹲福行礼,边上侍书的小吏接过典籍呈上去,她欠着身道,“奴是兰台新晋的司簿,奉了秘书监之命送《辇下岁时记》初本供阁老审阅。《辇下岁时记》有大阅、灶火、鬼市辇、踏歌等上下共六阙,共两百六十卷。目下呈敬的是大阅一阕,共四十三卷。余下的业已完稿装潢,午后再行送至官衙恭请阁老检点。” 案后的官吏五十上下的年纪,留着一把长长的胡髯,嘴角下垂着,端着官威,满脸不甚耐烦的样子。原本还开册翻阅,听她报了目录倒抬起眼来审视她,“你是兰台新晋女官?” 布暖心里迟疑,也不知为什么特地问一遍,估摸着又是因着舅舅或贺兰的缘故,只得揖手应个是,“请阁老指教。” 那大官沉吟片刻,啪地合上了扉页,往椅背上散漫一靠,大剌剌打扫了下喉咙,方道,“哦,原来是镇军大将军的家眷,失敬了。我是门下省左侍中,掌管着典籍查验。你送来的样本我瞧了,不成。告诉你家太史令,书有书的品阶,像人一样,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天地角上的竖角四目式用了也便罢了,装帧四眼成了八眼,也忒拿大了些。我知道这部书花了兰台两年功夫,可到底是部闲书,再多的心力也不好和国典比。过几日要运往洛阳行宫的,这么的入库,传下去要叫后人耻笑的。” 布暖愣了愣,旁的不计较,唯独计较装帧,分明是有意刁难。一部书从编纂到成册要花费多大的精力,这些坐在宫衙内的官宦们根本不能体会。瞥一眼,轻飘飘的挑个刺,够兰台的人再不眠不休赶治上三五个月的。 她拱了拱手,“奴入兰台不久,有不明白的地方想讨阁老示下。奴拜官进宫的时候看过圣人给兰台的敕令,但凡官造典籍皆可用六目八目。《辇下岁时记》是宫掖监制的,怎么不能用八目装线?” 那位侍中牛眼一瞪,粗着嗓门道,“小小的司簿敢找我的排头?我说逾越便是逾越,不必来问我!回了你家太史令,他自然知道。” “我不知道呀!”布暖被那侍中呼喝得要哭出来时,贺兰敏之从门口进来了,摇着扇子笑道,“阁老何必发这样大的火,可是我家小娘子说了不得体的话,得罪了阁老么?若如此,常住替她陪个不是,回去定然教训她。不过阁老也不好这样粗声粗气的,我兰台只这一个女官,可当宝贝似的供着。姑娘家不经吓,回头吓出病来,沈将军不免要过问,到时候算在谁头上好呢?尤其武侯府鲍将军素来和沈将军有芥蒂,鲍侍中是鲍将军高堂,更是要避嫌的。别闹得下头人以为阁老公报私仇,存心给沈将军家娘子小鞋穿,传出去也有损阁老体面。” 他这样说,布暖方才回过神来。暗想这官场上有头脸的大员也未见得多磊落,倒像坊间护犊的妇人似的。儿子在外头吃了亏,想方设法的要找补回来,便不分是非曲直了,逮了人就做筏子,弄得自己官本尽失,不成体统。 鲍侍中被贺兰三言两语戳着了痛处,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但终归是久经官场的,风浪见得多了,这点子小沟小坎压根就不算什么。抹一把胡子,照旧是正义凛然的样子,“监史这么说老夫不敢苟同,宫掖之中只谈公,不论私。咱们说的是《辇下岁时记》的装帧,怎么又扯到沈将军和小儿的过节上去了?再说年轻人意见相左,也未必称得上是过节。监史如此小题大做,未免有混淆视听之嫌!” 贺兰浪荡一笑,故意冲布暖道,“你看看,鲍侍中并没有难为你的意思,回头见了令舅好歹留神。姑娘家爱告状,别冤枉了鲍侍中方好。” 案后人正襟危坐,对贺兰这小人模样很是不屑,冷冷道,“甭扯旁的闲篇,咱们就事论事。我才刚和司簿说了,《辇下岁时记》这么个订制不合规矩,请监史发回兰台重修。” 贺兰吊着嘴角干笑,“按理说,常住一个区区三品,该唯阁老之命是从。不过上月初太子殿下过兰台巡视,对这部书赞不绝口。那时常住请了匀旨要八目装订,太子殿下是首肯的。只不过彼时忘了报门下省备录,这是我的疏忽,还请阁老责罚。” 他请出了太子口谕,鲍侍中再挑眼也使不上劲。若论实衔儿,一个区区三品秘书监对二品侍郎来说根本不足为惧,但贺兰敏之还有个一品散阶的身份,这等尊荣之下,谁还敢谈什么责罚。 鲍侍中笑得咬牙切齿,脸上肌肉像是千万个车轱辘碾过的黄土垄道,一条条横丝肉堆叠起来,委实有点恐怖。他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啃啃的咳嗽声,“既然如此,监史又何必多此一举送交门下省,月中直接装车送东都岂不省事!” 贺兰心道的确不是诚心拿来给他瞧的,无非是借个送书的由头带布暖进禁苑见沈容与。这鲍老头虽上了年纪,脑子倒还算清醒,知道接茬往下追究也没多大意思了。这会子没闲功夫同他粘缠,辰正要到了,照时候算沈大将军已经到了武德门,说话就要往恭礼门这儿来了。 “这话常住万万不敢当!兰台隶属门下省,鲍侍中又是门下左侍中,是常住正正经经的顶头上峰。常住对阁老一千一万个敬重,断不敢绕过阁老的次序去。”明明是有礼有矩的说辞,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味儿。他连拱手作揖都带着三分无赖样,“如今请了阁老的令,常住心也安了。兰台近来诸事冗杂,常住不便久留,这就告退了。” 鲍侍中懒得再兜搭他,沉着脸回了回手。布暖忙行礼如仪,跟着贺兰迈出了官衙大门。 “那老狐狸,也不嫌臊得慌,欺负我家娘子。”贺兰没正经的靦脸笑,手里撑的伞往她头顶上偏着,遮了大半的太阳。顿了顿突然俯下身来贴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窃窃道,“别回头看,只做不知道,你舅舅来了。” 布暖心里咚咚急跳起来,恍惚觉得脑子像被砸了似的,发懵发晕,魂灵都飘散了出去。贺兰对她笑得愈发温和,给她撩鬓角的发,很自然的把手停在她脖子上,指尖缠绵的抚触她一方细腻的皮肉。这样亲昵的举止实在是气人,她僵着脊背,憋得脸色通红。又不想功亏一篑,只得忍耐。 横竖是背着容与的,她翕动着嘴唇,发出顶低的声音。她说,“贺兰监史,我要把你的手砍下来!” 贺兰不以为然,“再忍忍,他看见了。” 她的耳膜被心跳震得鼓噪,腿也发虚打颤,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不安的闭上眼睛呻吟,“我好怕……” “你再闭着眼睛,别怪我亲你!”他一本正经的说,当真作势低下头来,“真奇怪,你舅舅是泥塑木雕吗?瞧那面无表情的样子,看来得下猛药,不亲你不成了。” 布暖的上下牙磕得咔咔直响,舅舅到底是什么反应暂且顾不上了,惊恐道,“你敢!” “来了!”他简直欢愉至极,专注地凝视她,只拿余光瞥着远处,“你猜他会是怎能个态度?若他不爱你,恐怕真要做主将你配给我了!我也算捡了个大便宜……” 他原本笑着,蓦然顿住了,脸上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她呆怔看着她,顺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去…… 第九十三章 烟芜 容与一手按着腰刀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满蓄着风雷。 他身上有坚硬的甲胄,日光下闪出万点银光。然而脸是冷的,胸口的镜甲像他的心,大概也是冷的。 他没有想象当中的失态,表情控制得很好。看着他们,像在看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到底要有怎样冷冽的性情,才能做到任何时候都是得体的?布暖不懂,她想舅舅对她没有贺兰预料中的感情。她仅仅抱有的一点奢望也破灭了,他不爱她,只是规矩严,不得不管束她。 他的眼里无波,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武弁挡甲的金属和皮革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微微抬起下颌,隐约显出一副探究和轻慢的神气。 悲凉的情绪漫天升腾起来,她伶仃站着,指甲紧紧攥进肉里去。深深吸口气,真疼!疼了也好,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多少还有一点可以托赖的清明。 容与越走越近,她不敢直愣愣的看过去,她心虚没底气。间或瞥一眼,才发现虔化门上原来还有一个人——那是个俊秀的青年,紫袍金冠,富贵已极的排场。生得又是龙章凤质的模样,在那里笑吟吟的负手立着。殿顶的日光斜斜照着他,一半明得耀眼,一半暗得隐晦。 布暖扭过身看贺兰,他表情的突然转变应该就是在那年轻人出现之后吧!她似懂非懂的琢磨,莫非他夜夜北望,盼的就是那个人么?她痴痴的想,他果然是喜欢男人的,好好的一个翩翩郎君,做什么要断袖呢?可惜了儿的! 她谓叹的当口容与已至眼前,还是贺兰先回过神来,拱着手热络道,“真巧,咱们正要走,前后脚的,差一点儿就错过了。暖儿说热,我才想着到前面金井里给她打些水盥洗盥洗。你瞧瞧,脖子上都有汗呢!这丫头,果然是深闺里的小姐。案后坐上三五个时辰就不成了,要人捏手捏腿的。胃口又不好,我怕她身子顶不住,正想往北衙找上将军,问问她平素爱吃什么,我好打发家里人开小灶给她带进来。这会子遇上了倒好,也省得跑一趟。” 布暖在边上听得寒毛直竖,暗忖着贺兰口才真好,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分明日日压榨她,让她伺候茶水伺候巾栉,到这时候全反过来了。眼下他说什么都不好反驳,她把头闷得更低,死盯着容与的皂靴,然后看见另一双描龙镂金的高头履踏进视线。 “我早就听闻兰台新进的女官是六郎家的小姐,想必这位就是吧!”那金石之音像珠玉落在琴弦上,清透得淙然有声。 尊崇的着装,无可比拟的风仪,这才是真正的天皇贵胄!布暖愈发卑微的垂首,听见容与说,“回殿下,正是家下外甥。景升豚犬,诠才末学之辈,叫殿下见笑了。”沉声对布暖道,“还不来见过太子殿下!” 布暖叫他一喝吓了一跳,忙敛袍伏地行稽首礼。这会子只暗暗吐舌头,贺兰是该苦恼,恋上谁不好,偏是当今太子李弘。这隔山隔海的距离真不比自己好多少,这么一来也觉他可怜,生出了点儿惺惺相惜的味道来。 李弘弯腰虚扶道,“快免礼,我和你舅舅是至交,私下里不必拘礼。” 布暖起身打拱,“殿下宽宏,奴不胜惶恐。” 李弘闻言笑起来,“我才说什么来着,好好的姑娘家入了官场,也学得男人家行礼说话,真难为她了。” 毕竟那是太子,太子面前总不免处处留神。容与有火气不好发作出来,只淡淡望着贺兰道,“叫监史费心了,她有痓夏的毛病,隔着灶头只怕吃不惯。若监史能行方便,在下自然吩咐府里置办吃食,不劳监史大驾。” 空气中有静静的杀机,不习武的人感受不到。贺兰飞眼乜李弘,转而挑着唇角道,“上将军何须见外,我同冬司簿交好,她如今在我门下任职,对她起居一应照料,常住义不容辞。”言罢为表亲近伸手环她的腰,温言嗔道,“在我跟前能言善辩,见了舅舅,竟成了锯嘴的葫芦么?” 容与怒火直拱起来,他恨贺兰的明目张胆,更恨布暖模棱两可的温吞态度。他花了多大的气力去克制,才不至于把贺兰搭在她腰上的手臂缷下来。 他不求她回应他的爱,因为不能够,世俗不容许这样的感情。可她不能自尊自爱些么?云英未嫁的姑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男人举止暧昧勾缠不清。那么背着人又是怎么样一副光景,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他忍得人打颤,这炎炎烈日照不亮他心底的阴霾。他用力握着腰刀的刀柄,凸起的缠丝纹路深深烙进掌心里。他眯着眼凝视她——湖兰缎面襕袍、周周正正的皂纱展角襥头,眉若远山,面若琼玉……多美好的纤丽的人!他在脑子里描绘了千遍万遍的轮廓,正脆弱的倚在别人身旁。他觉得心脏被人下死手捏了一记,钝钝的、浑浊的、血肉模糊的痛起来。 布暖还是木讷样子,贺兰的戏演得是不是过了点?难道也有试探李弘的用意么?她假作不经意的扫视李弘的脸,李弘的笑靥更深了,他看着贺兰,忖了忖启唇道,“表兄好事将近了么?前日太液池晚宴上,敏月还抱怨哥哥怎么到如今都不见有动静呢!” 布暖头皮一凛,这是什么情况?弄巧成拙了么?她错愕的看容与,他别过脸去,半晌才道,“殿下误会了,容与的外甥女早就同晤歌有了婚约,只怕监史是白费心思了。” 布暖垂着眼,心杳杳往下飘坠。舅舅对贺兰有偏见,于是很顺当的把她归到蓝笙名下。她悲哀的想,她多像个马球,被他抛过来又扔过去。因为他是长辈,手里掌握着绝对的权威。他要把她配给谁,甚至不需要询问她的意思。前一刻还板着脸拒绝蓝笙,回过头想想改了主意,重又调转过枪头来。横竖小辈的婚姻,就是长辈一句话的事儿。 李弘似乎怅然,点了点头道,“原来许了晤歌,也好,还是一家子!” 贺兰也不顺着话茬强调什么,在他看来这样已经够了,沈容与连气息都乱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嫉妒和愤怒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有时候会混为一谈,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能够分辨的。 让他看不透的还是弘,永远的若即若离,像钝刀子杀人。跳跃的金落在他的发冠上,他疏淡的一点笑,成为点燃他的导火索。他望着他,“听说太子妃人选订下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殿下呢!卫司少卿杨思俭之女么……常听闻这位娘子才貌无双,殿下艳福不浅呐!” 李弘脸上的笑容渐渐隐退,然后重又缓慢的爬上来,“这样算来我还快了表兄一步呢!” 贺兰阴恻恻拉伸嘴角,表情看来有些狰狞。他抽了汗巾出来,握在手里变成柔软的扭曲的一团。踅过身对布暖道,“你不是热么,我替你绞帕子去。你同舅舅说说体己话,我过会儿来寻你。” 李弘接口道,“我恰巧要往史馆办事去,顺路一道走吧!”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逶迤去了,布暖感叹着这是何等暗潮汹涌的对决啊!最后不是贺兰和容与,倒换成了贺兰和李弘。果然世事难料,他也没想到李弘和容与会一起来,弄来弄去战火蔓延,真正烧到了自己身上。 “我瞧了这半日,你眼里可曾有我?”她的视线还在追随着别人,容与所有的隐忍几乎丧失殆尽。他拧着眉,厉声道,“你脑子里可还有祖宗王法?” 布暖怯怯一缩,才意识到自己处境堪忧。她想开口问安,却被他拉了手肘往恭礼门上拖。他用了很大的力气,简直不顾她死活似的。她越挣他钳制得越紧,她痛极,央求着,“我错了,没给舅舅行礼,下次再不敢了。舅舅快放开我,我好疼……” 好疼吗?再疼疼得过他? 他对她的悲鸣充耳不闻,他恨她,恨不得掐死她!为什么她不自爱?为什么要和贺兰敏之亲热得那样?大庭广众下啊,那条路有多少人往来走动?他们这等失体统的举动若是被有心之人呈报上去,惊动了尚宫局,进而报内官直至天后,那时要怎么料理? 他怒不可遏,恭礼门上有个夹道,长不过十余丈,是早前屯放史馆书架子用的。后来史馆扩大,这地方就废弃了,如今正好借来一用。 他把她拉过去,守门禁军忙迎上来,叉手道,“末将听候大都督调遣。”说着斜眼打量布暖,踯躅着,“这……” 容与道,“你们别管,给我退远一些。” 两个禁军会意道是,躬身打揖直退到三丈开外。他见人走远了方奋力把她推进夹道,砰地关上了腰门。 布暖真有些怕了,边揉着腕子边曲腿纳福,“暖儿错了,请舅舅息怒!”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不对!一切都不对!计较她没有及时行礼只是借题发挥的由头,他在意的是她的态度。她明明说过她不爱贺兰,为什么又和他纠缠在一起?叫他如何信任她?叫他如何宽慰自己?是,她大了,总归会有自己的感情。她有权选择喜欢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贺兰?她不知道他有个骄奢淫/逸的恶名么?她瞧上他什么?一副空空的皮囊,还有满口的花言巧语? 他对她太过失望,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一直以为她有思想有见地,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悟性都要高。可到头来他高估了她,坠入情网便无可救药。如果遇上了对的人,她可以全心全意。但现在她要和贺兰那样的人一起堕落,他无法容忍! 布暖倚墙望着他,她从没见过他有这样可怕的神情,脸青了,嘴唇也白了。这么大热的天啊,他居然瑟瑟发颤。 她应该高兴吗?他那么气愤是在意她吗?是在吃醋吗? “你……”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调整了半天才道,“到底为什么?你说过不爱他的,刚刚我看到的又是怎么回事?” 心底有小小的火花迸发出来,她想他也许真的是爱她的。哪怕只有一点点,他对她并不是无动于衷。 第九十四章 徘徊 她迟疑的想去拉他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了。他咬着牙说,“别碰我!我怕你在兰台吃亏,想法子买通了尚宫局的人,要把你调到中书省去,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在贺兰的庇佑下过得很好是么?我一直以为你至少是有些喜欢蓝笙的,可他那日来说你不爱他,你心里有所想。我问你,这个人是贺兰,是不是?” 她低下头去,突然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他在情上头是木讷的,就像贺兰说的,她不主动些,恐怕这件事一辈子都要蒙着窗户纸。可她又怯懦,万一冒犯了他,恐怕他会看不起她,以后永远都会避开她。 “怎么不说话?”他见她缄默,越发的怒急攻心,“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 她的脸上恍惚有一点笑意,“舅舅要我说什么?我爱谁同舅舅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母舅,管得忒多了要遭人质疑的。贺兰对我很好,我同兰台的人也相处甚欢。横竖我是扎根在那里,哪儿都不去了。” 对她很好?有目的的好!她是倔脾气,为官了又不像在府里那会儿能严加管束。她在外头胡天胡地他是有心无力,若是出了什么大事,真真后悔也晚了。亏她还有脸说贺兰待她好,贺兰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让她这么死心塌地的? “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他气极,“疯得连是非都不分了!你这样,日后的名声还要不要?你是姑娘家,被人传出去好看相么?” 她一脸无所谓,“我的根底又没人知道,名声再坏也连累不到布家。”她抬起眼含笑望着他,“还是舅舅担心我连累你?上将军的脸面才是最要紧的吧?” 他只觉苦,心里苦透了!她怎么成了这样?变了个人似的,像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意孤行,什么都说不通。他背过身去叹息,怒到了极处反倒能够冷静下来。他说,“暖,你能不能再想想?你还年轻,人生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别一时草率,把自己一辈子葬送了。” 她垮着肩别过脸去,“你只会说我,你自己又是怎么样呢?” 他没想到她会牵扯到他身上来,愠怒道,“我怎么?难道我也像你这样同别人夹缠不清了么?你不要牵五跘六,进宫几日连规矩都忘了,愈发蹬鼻子上脸,还驳起我的不是来了,谁给你的胆子?可见近墨者黑,一点不假!” 他越生气便越贴近贺兰的猜测,布暖是头一次觉得触怒他是件好事。看见一向四平八稳的人乱了方寸,简直让她觉得有成就感。她侧过身去,胸口怦怦的跳。这会子要沉住气,也许他自己渐渐就明白了。毕竟让她当着他的面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实在是没有这勇气。 “你先处置好了自己再来说我。”她说,绷直了脖子,“你和知闲的婚事你是愿意的么?你爱她么?自己的感情一团糟,偏来教训我,岂不好笑!” 终于还是谈及了他和知闲的关系。知闲是个巨大的阻碍,容与不爱她,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布暖是个简单的人,在她看来没有知闲,舅舅就是自由之身。或者是她自私,她认定了容与一天不成亲,她就可以陪着他一天。她这样的身份不能去求什么名分,只要他也爱她,两个人永远不婚不嫁,如此天长地久下去也是圆满的。 这已是消极的最好的打算了,到了白发苍苍仍旧不离不弃,多么奇异的胜利! 容与果然有了片刻的失神,对于知闲他的确有愧,可是怎么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反对过,无奈老夫人极中意,前几项礼是母亲操持的,他连面都没露过。后来时候久了,他不忍心让母亲这么劳累下去,到头来只有妥协。若是谁都不爱,他反倒还坦然些。走到现在这步田地,他空前发现自己的不堪。他的人格一定是有缺陷的,老天给了他顺遂的仕途,感情上却要捉弄她。要娶的他不爱,他爱的又不能娶,这是怎样一种混乱破败的现状! 她眼光灼灼的凝视他,他难堪的说,“我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他低垂下头,明光甲的护领竖着,热辣的太阳光照进颈窝里,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无奈,“男人挑妻房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再说你焉知我不爱知闲呢?” 她苦笑,“爱不爱的你自己知道,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爱她么?婚姻和爱情无关,只要不是盲婚,你便可以接受。舅舅的处世不过如此,还来斥责我!你能将就,我为什么不能?既然和自己爱的人结不成连理,那么随便找个人共度余生,有什么不好么?” 容与赫然警醒,心里仿佛拢了一盆火,炽炽燃烧起来。 “你爱的是谁?你为什么不说?”他靠近她,一手撑在她身侧的墙皮上。他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半带彷徨又半带恐惧。他只是想知道,至于得到答案后要怎么处理,他脑子里一片荒芜,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仰起脸,纯净的眸子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舅舅也有深爱的人吧?咱们做个买卖,把你心里那个人的名字拿来做交换。只要你说,我就告诉你。” 他冷冷看着她,“没学着好的,奸邪之道学了个十成十!” 她慵懒一笑,“其实跟了自己不爱的人,对女人来说是很痛苦的事。我不及知闲走运,起码她爱你,嫁给你就是幸福的。我喜欢一个人,不敢说出口,你能体会么?” 这样惊人的相似度!天下的苦情大约都是一样的。他抬头看,天高云淡,青灰的墙头高高矗立着,直指霄汉。他突然想放弃,知道她爱的是谁又怎么样?是要促成她的姻缘,还是因妒成恨,把那人劈成两半? “由得你吧!”他半晌方淡淡道,“你及笄了,如今又拜了女官,我问得多了你难免厌烦。既然做了决定,今后是福是祸都要自己承担。我希望你做任何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要知道一步错,满盘皆落索。我这不是训斥,是告诫。听不听的,你自己多掂量吧!” 就这样?她有些急,“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了吗?” 适才孤凄的模样一瞬就褪尽了,他又恢复了平素克己的神气。没有习惯就没有欲望,近来似乎太过沉溺于这段不切实际的感情了,这么下去不成。他走投无路,只好硬起心肠,像拔疔一样,连皮带肉的把她拔出来。 他整整肩上护甲道,“我说过,由得你。你不愿意听我的话,我多说也无益。管来管去管出你的一肚子怨恨,何苦来!只是你若是持无所谓的态度,我觉得还是蓝笙好些,至少他待你一心一意。”他又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我还有几处门禁未巡视,就不停留了。你回集贤书院去吧!” 她怔在那里,仿佛心脏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血液和生命一齐从那缺口消耗流逝。她被抽光了力气,踉跄的扶着宫墙几乎栽倒。他再不管她了,彻底丢弃了她。他果然不爱她,她先前到底哪里来的自信,有一霎那竟以为他会和她一样癫狂。走到这步,梦也该醒了。他向来不多情,不会为别人损害到自己。以往关心她、体恤她,完全是看在他们的甥舅关系上。她服管,那很好,皆大欢喜。她不服管,百般劝谏无效下,他也不会浪费时间再啰噪。索性撂了手,图自己清静。 这到底是个何等凉薄无情的人啊!她蹲踞下来,把额头抵在膝盖上。罢了,到此为止吧!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情便在这里拦腰切断,再没有以后了。 从情上来讲,其实他算不得坚强。他发现自己的性格原来那么矛盾,开始对她察言观色,一面爱,一面小心防范。只要发现丝毫异常,他就像个神经失常的疯子,暴躁、易怒、歇斯底里。他想克制,之所以说出那番话,真的是下了狠心要和性格里的最软弱处诀别。他承受的所有一切别人都无法体会,他害怕再这么下去会被她瞧出端倪,届时她怎么看待他这个舅舅?但凡谈论起他,总是一脸轻视鄙薄的神情。拖着长腔哦一声,连舅舅也不屑叫,张口闭口他啊他的。设想起这些他就浑身发冷,尊严是他唯一蔽体的东西,如果连这个都没有了,他还拿什么来面对她! 所以宁愿她畏惧,宁愿她不解,也好过叫她鄙弃。 他说要走,确实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她如今不把他放在眼里,再没有刚来长安时的惕惕然了。她学会了周旋,学会了狡赖,十句里头没有一句真话。他失望之尤,败兴之尤,还留下来做什么?继续同她耍嘴皮子功夫吗? 他回了回头,原想再看一眼便作罢。不说全然放弃,至少腾出点时间来做个调整。可她却蜷缩着蹲在地上,成了小小的一团。 他的心攥起来,“怎么了?”他弯下腰看她,急道,“是有哪里不舒服么?我带你上太医院去。” 她一直没有抬起头,“不要紧,头有些晕罢了。舅舅走吧,不用管我,我歇一阵就好的。” 他到底还是不放心,伸手去托她的脸。她咬着唇,眼里蓄满了泪,轻轻一颤便滔滔往下落,落在他手上,落进他心里。他听见高筑的围城瞬间崩塌的声音,连呼吸都尖锐的刺痛起来。 她搬他的手指拭泪,哽咽着叫舅舅。曲腿顺势跪在地上,手臂攀上他的颈子,在他耳边喃喃着,“你要丢下我么?再也不要我了……” 原是不该的,上次已经逾越,他告诫过自己再没有下次,结果还是犯了同样的错误。他扔不开,不忍、舍不得。他也贪恋她的温暖——把她拉起来,鬼使神差的重新抱进怀里。紧紧的箍住她,霎那便体会到了一种苍凉的安宁,以及情感上所有可以想象的满足。 第九十五章 如醉 他的甲胄微凉,她满足的谓叹一声,什么都值了!他愿意抱她,那么热烈的拥抱!把她变成盔甲上的一颗铆钉,用力的镶嵌进他的生命里去。 他身量这样高,她搂着他的脖子,脚下是腾空的。他把她抵在宫墙上,脸贴着她的耳朵——玲珑的、几近透明的耳朵。他知道自己失态透顶,一次可以解释成疏忽,一而再,就是彻头彻尾的放纵。 可是他想抱她,明知道不能够,还是控制不住。她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要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所有的坚持和清醒的认知全都土崩瓦解了。他惶恐,束手无策。她是他命里的劫,顽强的扎根在他心里,融进去,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 “我都是为你好,一直都是为着你。”他说,更圈紧些,仿佛一松手她就跑了。 她糯糯的应,“我知道。” 他不再说话,深深叹息——她哪里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舅舅爱她! 她抬起脸蹭了蹭他的颊,如此靠近,却渴望更亲密。可以偷偷吻他一下么?她羞涩地想,紧张的觑他,然后横了心慢慢转过脸,小心的用唇触碰他。略略一划,尤不足,她才知道嘴唇是有自己的意愿的。是渴望,渴望寻到另一半,渴望全心全意的契合。 他察觉她的那点小动作,他听见自己心跳得擂鼓一般,砰砰、砰砰……直击他的脑子,震荡他的灵魂。那柔软的娇嫩的唇一分一毫的移过来,他头晕目眩,简直丧失了招架之力。 若是吻了,然后呢?该当如何?这一步不能跨,跨出了便再也无可挽回了。他承认,这幕在脑子里勾勒了千遍万遍,但凡爱一个人都会这样吧!但也仅限于幻想,于情于理都不该发生。自己不打紧,横竖是个半僵的人生。他只是怕影响她,怕打乱她的生活。怕她以后回想起来会后悔,会责怪他。 他终于感到一丝欣慰,爱不爱权且不论,至少她是喜欢他的。也许比蓝笙和贺兰还要多一些,他想自己的感情还算没有白费。但不论如何的情难自禁,都不能成为跨越底线的藉口。创造了希望再去扼杀,比一开始就无望要残忍得多。 他微微别过脸,在她将要触到他唇角的那一刻。是的,他懦弱,不敢接受。正因为深爱,所以要更慎重的对待。 她似乎失望,落寞把脸枕回他肩上。他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用力把她往胸口压了压,就像在文书上压了方印章,朱红的浓烈的一片。 他抬起手,隔着折上巾抚抚她的头,“好了,叫人看见不成话。” 她讪讪的,一面懊恼着,一面仍然固执的挂在他身上,“咱们算是和解了么?我要你管着,你不许再说由得我。” 他哭笑不得,这本末倒置的丫头!他稍往后仰了些,看着她道,“你倒是不问情由,我为什么会说那番话的?” 她噘着嘴说,“是你不讲道理。” 他瞠目结舌,“是我不讲道理?” “就是!”她嗫嚅着,“你只相信眼睛看到的!” 他蹙起了眉,“眼见还不为实么?” 都说上将军睿智,睿智吗?在这上头真是有点傻乎乎的。她捋捋他的眉心,“总是皱眉会老得快!其实我很难过,你一直都不相信我,我解释得再多也是枉然。” 他无限的伤痛惋惜,“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怀疑?一次次犯同样的错误,和那样的人夹缠,任谁见了都要起疑的。” 她垂下头,哪里会让别人发现,原本就是单独表演给他一个人看的!她败兴道,“所以我进宫半个多月你连瞧都不来瞧我一眼,你不担心我么?” 怎么能不担心!担心她吃不好睡不好,更担心贺兰对她心怀不轨。他无奈道,“皇城是南衙十六卫驻守,朝中眼下正严查朝臣结党,我要上兰台只有等到有政务和兵部交接时。近来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北衙禁军无事可做,索性连个由头都找不着。我心里也急,你才入宫我就进凤阁找了中书令,横竖再忍耐些时日,只等有机会便将你调进禁苑来。” 她抿嘴笑,他心里还是有她的,不过性子太内敛,对她的好不表现在脸上。 她重又收起胳膊,枕着他肩头的银甲道,“中书省是机要重地,我进去能做什么?倒不如在兰台抄书的好。贺兰不算坏,外头把他毁誉成那样,真真是不可理喻。你别以为我替他说话,我再公正没有了。他和咱们一样是寻常人,也有他的难处。他有深爱的人,只可惜情路忒坎坷……” 容与还是不能接受,“可是他那么对你!” “那又如何!”她小声嘀咕,“五十步笑百步!” 他听了有些难堪,两人之间的关系到了如此暧昧的程度,虽然最后关头打住了,但各自都知道,再也回不到最开始的状态了。 “没上没下!你就这么说舅舅?”他还是不屑与贺兰为伍,她太单纯,在她眼里没有坏人。他对她的心,岂是贺兰比得的! 不过这样的谈话氛围着实很奇怪,大唐礼仪之邦,风气再开放,甥舅之间也没有搂抱成一团的道理。可他们现在就是,似乎谁也舍不得放开谁。像相依而生的两株凌霄,藤蔓交缠,花叶成丛。 他只得松开怀抱把她放在地上,“禁苑三面有夹城,东西有禁军重兵戍守。北衙设在北面重玄门夹城内,我这阵子不往屯营去,倘或有要事,可托人来北衙寻我。” 她应个是,方想起来问,“近来蓝笙可好么?” 他摇摇头,“他太造次了,那日派人伏击贺兰,事没成,惹得一身骚。这两日往东都监造城防去了,算避避风头。” 布暖颇愧疚,“我料着那事就是蓝笙办的,难为他替我打抱不平,只是也太不记后果了些。所幸没有闹大,否则出了岔子,叫我日后怎么报答他呢!” 他缄默不语,这世上情债是最难偿还的。尤其在被迫接受的情况下,更显得惟其难堪。 他想起那个宋家小姐,上次他路过一家绸缎庄门口,碰巧看见了她。托着两条瘦骨嶙峋的手臂让裁缝量尺寸,绳结拉到腰间,凸现出两边胯骨,越发单薄得可怕。 那时他也愧疚,她单是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的女孩子,不懂算计,也没有多少头脑。他只为自己干净,言辞上太过狠戾,把人逼成了那样。如今是蓝笙对布暖,同样的倾其所有。走到了极端,最后不知是怎么个结局。 他望望她,好在她还是原来的模样,腮颊上肉没见少,也许贺兰真的待她不错。 她抬起眼,目光相接后羞涩的笑了笑。他的心便生生一漾,这刻算是达成了休战协议,两个人都甚满意。 他扶正腰上虎头带,神情宽柔,“回职上去吧,耽搁久了不好交差。”走了几步不见她跟上来,驻足回望,复伸手等她来牵。 她紧走过去握他宽厚的大掌,仰着脸道,“我得了闲儿就去瞧你,官大有官大的为难,反正我就是个小吏,也不怕别人说我结党。” 他嗯了声,将至腰门上,又迟疑道,“你和贺兰……” “我和他是朋友,永远也变不成你想的那样。”她笑道,“在我看来他就像玉炉,有时候奸滑,有时候又木头木脑。办事靠不住,但待人还是极好的。” 他脸上变了颜色,“你仔细些,这世上没有绝对安全无害的男人,无论如何同他保持距离,若等出了事便来不及了。” 她应个好,想了想,索性装傻充愣的尝试问他,“舅舅急得这模样,倒叫我不明白了。舅舅是在吃醋么?” 他悚然一怔,别过脸局促道,“越性儿胡说!这词是能混用的么?” 男人好面子,分明是,偏不承认!布暖觉得不把话说破也好,就保持现状,彼此有度,还有些淡淡的温情。这样已经是最理想的相处之道,至少目前于她来说是够了。 她笑靥浅生,“还好不是,否则真真成了糖醋舅舅了。” 他同她是计较不起来的,反正她说的也没错,糖醋就糖醋吧!糖醋舅舅还满有那么点味道! 他仰头看天色,终究是要分开的,下次见面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生出点离愁别绪来,深深看她,仿佛这一眼要把她刻进眼珠子里,就此随身携带。 他探手要去拉门闩,她却抱住那只手,“我不想同你分开。” 他笑她傻,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还是小孩子么?不作兴这样的。” “舅舅你去问问,北衙要不要女官。”她靦着脸道,“我不想在兰台,也不想到凤阁去,我就想往北衙供职。” “北衙是舞刀弄剑的去处,一帮子大老粗,要女官做什么?八百年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儿!” “总要有人做零散活计的吧!我去打杂也成的。” “打杂有的是宫婢内侍,你要做内官,那日后就再无出头之日了。”他替她正正展角襆头,“你听话些,暂且回兰台去。等这阵子风头过了,要进禁苑易如反掌,到那时再见便不难了。” 她粘缠起来,撼着他道,“那要多久?” 他脾气和善,被她这么来回的摇也不恼。喜欢到了极处,她明理也好、矫情也好、使小性儿也好,样样都是叫人爱不释手的。他十几年在军中历练,早已变得铁样的冷性情。知闲虽是未过门的妻子,对他来说却永远隔着一层,人伦里顶顶寻常的既近且远的情感。布暖是特别的,从她刚来长安那会儿,也许是第一眼起,就让他体会到难以割舍的淡淡的痛。直到现在依旧没有痊愈,反而弥漫全身愈演愈烈。 他把手放在她肩头,郑重的按一下,“用不了多久,我保证。” “我信得过上将军。”她点点头,转身去开门,回头笑道,“我同你说过的,若要分开,就让我先走。舅舅记好了,我不喜欢看你的背影。”她站在房荫下挥了挥手,“舅舅再会。” 他点了点头又难免怅惘,看她渐去渐远,体会到一种别样涩然的滋味。 第九十六章 虚隙 那日之后,连着七八日没见着贺兰。 他还让采葑送冰桶子来,人却没了踪迹。他不出现了,对布暖来说是难得的清闲。不过三五天的尚且惬意,时候一久不免忧心。听说太子要迎太子妃了,贺兰的心里一定不好过吧!这点她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真是老天注定能做朋友的,连际遇都极其相似。她私下里也担心他,只是兰台人多口杂,她又是唯一的女官,太过关注他了,怕要给同僚背后议论。 《辇下岁时记》全本送交门下省议审,单单是走个程序,在禁苑放了几天就送回来了。那位鲍侍郎大概连看都没再看吧,造册上的封条粗粗打了勾就发还集贤书院,同时传话过来,准往陪都运送。 兰台又忙碌起来,所有人停下手上的活,优先赶制《辇下岁时记》的誊本。这套书是内造,有正副两大套,正本收录在洛阳行宫修文殿,副本藏于观文殿。二百六十卷数量不菲,兰台除去熟纸、装潢、制笔的匠人,余下编制内有品级的大约五六十。平摊下来各人四十几卷,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十几日方能交差。 布暖闷头抄了一昼夜,回头清点,只有将近三卷。她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感觉脑子木了,眼睛干涩,连看人都是重影的。她揉揉脸颊,再这么下去老得一定也快。年轻姑娘家最熬不得夜,长此以往憔悴了,糟蹋了这一张好皮肉。 她晕头转向去洗了把脸,看看更漏,午初了,不等多久要开膳。皇城官员的膳食有专门的尚宫局置办,午时一刻准时送进各门各衙。兰台角楼无为殿是另辟出来给郎君们吃饭的地界,早年分食,后来碍着麻烦,索性合食共用了。当然了,品阶不同,膳食档次也是不同的。大殿东边青竹帘子高悬,那张帘子就是个分界线。帘子这头八张胡榻并排摆放着,是供低等官吏进餐的。帘子那头设了三张席垫和矮几,分属于贺兰监史和两位秘书少监。到底物以稀为贵,后来照顾她是姑娘家,便加了一套坐具给她。贺兰还很热络的邀她坐在他边上,时时拨些他上等的玉粒金莼给她添菜,闹得她被人笑了好久。 这会子再看主座儿,空着的,说不清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司膳们铺排好了饭食,无为殿内渐次热闹起来。大多数人是连轴转,进了门槛里,同僚们默然对望,皆无可奈何的发蔫。独孤少监让人把帘子放下来,发话叫众人落座,又道,“晌午吃了回去寻地方睡觉,差事要办,命也得留着。别回头书还没封套,一个个都躺下了。” 听了这话大家才有些力气,都抱怨着每到样书过了审,接下来就忙得昏天黑地。几个楷字摇头,“咱们兰台算得是皇城里最劳碌的衙门了,哪天不是忙得像牲口似的!” 有人接口,“别嘟囔了,谁叫你没有个正三品上阶的老子!十年寒窗下来,不上兰台就得外放。做个不痛不痒的九品,你当日子好过么!” 喝茶汤的吸溜声渐起,间或有一两声应道,“也是,在京畿总比在外埠做县尉好。”顿了顿问,“监史今儿还没来么?这是第几天了?以往没有过这么久不露面的惯例呀!” “我昨天回府,路过秀春坊看见他了。同他打招呼,他骑在马上也不理人,唰的一下子就过去了。” 后面就没人接话了,妄议上峰总归不太好。贺兰为人不羁惯了,其实认真说起来,也没什么可供人议论的。无非荒唐发作了,不知道又上哪儿找乐子去了。 一顿饭不痛不痒的吃完,席间独孤少监和另一位姓马的少监并没有开口。都是做大学问的人,要比寻常人更沉得住气。太史令不在,他们的本分就是挑起兰台,使之正常运转。贺兰不问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在不在都一样。习惯成自然后,私话也懒得计较了。 独孤少监累得厉害,两个眼睛满是血丝,又有迎风流泪的毛病,边掖着巾栉边对布暖道,“过会子叫人往配殿后面的屋子里搬东西,监史早知会我给你另排下处,这阵忙,转脚就忘了。委屈你在阁楼里住了二十来天,那里怪热的,对不住了。” 布暖笑道,“少监客气,没什么委屈的。来了兰台这段时候已经承蒙照顾了,再挑眼岂不不识抬举。” 独孤少监是个谦和的人,点着头道,“客套话也别说了,你先回去好好歇个午觉。要紧东西归置在一处,等歇了起来我再打发人过去。” 布暖欠身道谢,等人走远了方回阁楼去。收拾不收拾的也放在度外了,眼下只图休息。累透了困透了,沾床就着。 这一觉睡得好,以前白天嫌天太亮睡不着,如今没这娇贵小姐脾气了,别说日头高,就是露天把她搁在外头,她也照睡不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睡醒的时候已经到了申正。太阳偏西了,斜照进屋里,照在青石砖上。朵朵地莲凸显出轮廓,冉冉的从尘埃里绽放出来。 她睁开眼,案后坐了个人,穿着国公的公服,腰上配金玉蹀躞带,正蘸了墨奋笔疾书。 她撑起身咕哝,“来了多久了?悄没声的看人睡觉是怎么的!” 他手上着紧,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边写边道,“谁要看你睡觉,无非是个丑样子!我替你抄书,你不谢我,还来编派我!” 周国公为人轻浮,写字的时候却有模有样。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沉稳安和。坐在半开的槛窗下,帽后的绶带低垂,被风一吹悠悠的飘荡起来,真像个克勤克俭的文弱书生。 布暖歪在榻围子上回了回神,睡得久了头晕,她扶额挪过去看他,虽感激他帮忙,嘴上却不饶人,嗤道,“你别抄坏了,回头还得连累我。” 贺兰的字像他的人一样漂亮,密密的蝇头小楷既工整又流丽。她在边上啧啧的叹,“你做官九成不用参加会试吧,这手好字白白浪费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嘛!” “贫嘴!”他一卷写完,搁下笔甩了甩腕子,“还不给我倒茶来喝,要渴死我么?” 布暖对他的臭德行表示鄙夷,不过还算卖他面子,拎了茶吊子给他杯子续水。看他一脸松泛,又小心翼翼的问他,“监史,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他媚眼如丝,散漫的撑着下颚道,“你这样关心我?你说咱们朝夕相对的,你不会爱上我吧?既这么,别叫我监史,多见外!叫我常住或者敏之,都成。” 他这种人面上热闹,其实骨子里最不自信。别看他平时口无遮拦,真正面对要紧的人,反倒又无语凝噎了。 她同他处了一段时候,不说了解他,对他色厉内荏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她狠狠白了他一眼,“天热,你热昏了头么?” 他端着杯子哂笑,“知道你瞧不上我,你眼里这会子除了沈容与还有谁?日后成了事别忘了我这大媒!” “胡说八道!”她红着脸啐,“你正经些会死么?” 他换了个表情,“那我就正经些和你说个事,你听了一定高兴。” 仿佛从他嘴里出来的,无外乎是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她料着他又要打趣她,便吃吃哎哎道,“是什么事?” 他乜斜她,“姑娘家整天想什么?我还没说你就脸红,可见你不害臊!” 她越发不自在,“我哪里脸红了?是你眼睛出了毛病!” “就会犟嘴!”他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拨拨案头的卷宗,“过阵子《辇下岁时记》往洛阳运,我要押车随行的。你若是对我客气一些,届时我可以带你同往。还可以抽些时间,让你回家去探望二位大人。” 布暖闻言狂喜,“你说的是真的?监史……”她红了眼眶,天晓得她有多想阿爷阿娘!来了长安二月余,和洛阳只有书信往来。阿娘知道她进了宫,定是把心都操碎了。她抽噎起来,“多谢你,你真是活菩萨!” 贺兰摇手不迭,“你别哭天抹泪的,我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够格做菩萨!”他叉着腰别过脸,“我看见眼泪就头晕,你赶紧擦干了啊。” 他虽不耐烦,她却是极高兴的,忙转到案后去润笔。贺兰探身问,“你急吼吼做什么?” 她手上分纸,笑着说,“我要抄得快些,早点完成了,好早点回洛阳瞧我爷娘。” 他倚在案边道,“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里再快,别人那里拖着,还是不中用。稳当些好,别劳累出病来。”他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这模样和敏月真像!一样的急性子,脸上藏不住事。” 她还是头回听他提起贺兰敏月,贺兰家和李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仔细说起来是一团乱麻。她怕他多心,尽量不显出好奇来,垂着眼随意道,“你说的是魏国夫人?” 他半天才嗯了声,他的家族不光彩,虽显赫一时,但真正看得起他们的寥寥无几。母亲和妹妹被姨父宠幸,任何男人都会觉得羞耻。他想起那个听话的妹妹,其实她是无辜的。他只恨母亲,为了荣华富贵带她进出宫掖,向那个好色无能的男人举荐她。母女共事一主,挣来个国夫人的封号,又怎么样?如今千恩万宠,到了必须取舍的时候,照旧要做权力的殉葬品。 他幽幽长叹,“暖儿,我日后一定没有好下场,你信不信?” 她惶然抬起头来,“怎么说这话?你是天后的外甥,娘家人是最亲的,天塌下来,有天后护着你的。” 他自嘲一笑,“你不知道么,从高处跌落,分量要比本身重很多倍。惊人的重量,足够我粉身碎骨了。至于天后……你说儿子和外甥谁更要紧?何况古来当权者都是孤家寡人,亲情若是毫无用处,同样也弃如敝履。” 他的语气哀戚,大概是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还是他和太子的事穿帮了,叫天后知道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道,“你好好的,不去行差踏错,别人抓不着你的把柄,又能拿你怎么样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背着手来回缓缓的踱,隔了会儿又问,“我这几天都没遇着你,你和沈将军有眉目了吗?” 她扭捏着垂下头,那算是有眉目了吗?也许吧!舅舅对她是有感情的,他们面对面时,起码他把她当做女人看待。他再也不能扮演威严的舅父角色了,这点倒可以看作那次战役最辉煌的一笔。 第九十七章 逐云 《辇下岁时记》的副本终于完成了,这对于兰台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后蹬时分在院子里铺了十丈见方的竹席,因为两套成册数目庞大,所以裱贴、装帧、护封、压印都在露天进行。廊下挑起了华灯,掖着袍角的匠人往来如梭。贺兰发了话,子时前要全部装车。文本处官吏得了令,一气儿全投身进去。读书人们边忙边调笑上两句酸话,吆喝声四起,热闹得像外头集市。 布暖是姑娘,粗活不用她干,就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困扎封蜡。贺兰摇着扇子朝天上看,西边日头刚落下去,东边月亮倒升了三尺高了。他回身对布暖道,“明儿天亮就上路,你可要往北衙同你舅舅说一声?” 布暖迟疑着,“时候不早了,过会子就宵禁。还要横穿禁苑,少不得盘查问话,一来二去的,怕来不及。” 贺兰想了想,“拿了我的令牌去也没什么,不过那群内侍尚宫有些麻烦。也罢,明日发车前我送你过去。从围城外绕到重玄门,反而比走内城方便。” 她笑了笑,“那就谢谢监史了。” 贺兰沾沾自喜,“有我这样的上峰是不错的,同你舅舅说,让他别老打主意要把你调到凤阁去。和那帮老学究在一处,天天绷个脸,有什么趣儿!” 他索性没皮没脸的样子,旁边的人也不会把他们的关系猜得如何不堪。加上她是镇军大将军府里出来的,尚且有避忌,倒没传出什么荤话来。 布暖不兜搭他,接过仆役送来的印泥道,“监史累了就上殿内歇息吧!我闲着也是闲着,帮帮大伙的忙去。” 前半夜累得是够呛,不过进展比预想的快。亥初正副本都归了册子,满满装了四辆板车,停在含光门上,只等天亮套缰出发。 布暖回屋后没怎么睡好,要回东都去了,心里反而五味杂陈起来。离家将近三个月,其实论时候不算长,可是发生了一些事,心境像是老了十岁似的。她有好多话要和母亲说,只是这点不光鲜的心思怎么开口呢……辗转反侧在榻上烙了半夜的饼,直到更鼓敲了四更才迷瞪了一会儿。 睡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开市鼓徐徐响起来,缠绵回旋在龙首塬上空。她洗漱了开门,兰台几个内官在园子里洒水扫地,见她出来,停身笑道,“司簿起身了?监史来瞧了两回,说等司簿准备妥当就上正殿去,车队过会子就动身。” 她点点头,半个月前换了住处,贺兰开始自觉守规矩了。阁楼虽照样畅通无阻,她的闺房是决计不会踏足的,这点让她很满意。 她踅身进屋里拿幕篱,到了正殿上,贺兰和两个少监正托着帐簿子对记档。看见她来了,把手里东西一撂,拍拍腿道,“都备好了么?那走吧!” 一行人往门上去,马车早已整装待发,押车的兵卒上来叉手行礼,“请太史令检点。” 贺兰煞有介事的饶车转了几圈,撼撼笼头,扯扯油布。然后跳上高辇,颇威武的挥了挥手,声势如虹的发令,“开跋!” 车队在丹凤门大街上拐了个弯直奔重玄门,布暖扒着车围子探看,绵绵宫墙看不见头。真要徒步走,从皇城到北衙,大约得走半个时辰吧! 贺兰揭开雕花象牙管,拿日菣草拨弄他的铁头将军,斗得那蛐蛐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他笃悠悠道,“你舅舅看见咱们俩同车,大约杀了我的心都有了!” 布暖愣了愣,“那你把车停远些,我自己进衙门里去。” 贺兰横了她一眼,“他说爱你没有?” 布暖老脸一红,“哪能呢!” “这温吞水,不加柴火烧不开。”他哂笑,又往牙雕管子里吹了口气,“叫他知道了好,他发他的火,咱们已经往洛阳去了,让他百抓挠心……嗳,你瞧瞧我的虫,怎么样?它可是蛐蛐里头的沈容与,凶悍、耐力好、斗性强、百战百胜。” 布暖不满意他把一只蛐蛐比作舅舅,斜着眼乜了乜。她是外行,看不出哪里好,“黄兮兮的色儿,恶心死人!” 贺兰咂咂嘴,“眼皮子浅!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这是促织里的极品!你看你看,头大、顶大、腿大、皮色好,胜后张翅长鸣,非同凡响!” 她没闲心和他扯淡,遥遥看见高耸的甘露殿,想是将近重玄门了。果然一盏茶后到了西苑墙外,她原本打算自己进重玄门,贺兰却没有要放她下车的意思。马蹄踢踏一路到了门券子上,贺兰大剌剌的撩了帷幔伸头出去,“你家大都督可在?” 门上禁军自然是认得他的,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回国公的话,大都督正同众将议事,这会子没法见客。国公若是有要事,请先往起坐屋子里等一阵。等咱们大都督那里散了,小人即刻便去通传。” 贺兰哼了一声,“怪拿大的,还要我等?要紧事儿,你不去回禀,耽误了时候,仔细你家大都督要拿你祭刀!” 那禁军不是吓大的,木着脸完全不为所动,“对不住,大都督有军令,除非有皇命,否则议事之时一概不得叨扰。” 贺兰回头无奈的摊手,“你瞧瞧,你舅舅下了军令,我也没法子了。” 布暖有些失望,“既这样,等是等不得的。劳军爷传个话就是了,咱们赶路吧!” 贺兰点点头,笑着一指布暖,对那守门禁军道,“这是你们大都督家的娘子,要随我往洛阳押运典籍入库。你回头给大都督传个话,请他不必忧心,本官自然照料娘子一应起居事宜。” 两个禁军对视一眼,忙朝辇车拱手如仪,“请小姐放心,等大都督出了议事厅,卑下自当立时回禀。” 贺兰显得百无聊赖,“这天儿热的!那就别耽搁了。”拿脚踢了踢赶车兵卒后背的挡板,“上路吧!” 一乘华辇领着小小的车队逶迤走远了,那两个禁军迟疑着,“是大都督家的小姐,云麾将军没过门的媳妇么?同贺兰敏之在一处,岂不是羊入虎口?” 门内的禁军也犯嘀咕,商量之下谴了个人进衙内守着。又碍于容与立下的规矩实在没人敢破,隔窗看正殿内正排兵布阵,只得在廊下巴巴儿的坐等。 待散了议,早到了隅中。堂内众将纷纷辞出来,那守门禁军方入内叉手道,“禀大都督,早前孙小姐来门上与大都督辞行,因着都督军务正忙,也未作停留。只命标下传话与大都督,兰台今日往东都运送典籍,孙小姐随车押运去了。周国公留了话,孙小姐有他一路照料,请大都督宽心。” 容与闻言一怔,“往东都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那禁军见他脸上不是颜色,心里有些忌惮,硬着头皮道,“回大都督的话,孙小姐是破晓时候来的。算算到这会子,走了约摸近两个时辰了。” 容与心里乱成一团,虽震怒,又因为死规矩是自己定下的,不好叫人说他因私废公,只得按捺住了发作不得。摆手把人打发出去,却再也没办法安安稳稳坐在案后发号施令了。 他简直恨透了贺兰,他到底要干什么?明知道布暖的身世和洛阳发生的一切,还要带她回到那个是非之地。走一趟押运是没什么,可万一叫人认出来,夏家旧事重提的话,免不了要掀起滔天巨浪! 他当真忍得肝儿也疼,亏得布暖还说他好,这人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夏家老爷子官拜中书侍郎,品阶不低,且还掌管着行宫藏书。这要是碰了面,不是直愣愣的撞到枪口上去了?他怒极,没处撒气,把墙角一排戟架踢得呯嘭乱响。近侍们在堂外面面相觑,前一刻还好好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事,惹得一贯温雅的人发这么大的火。高念贤捉了那个传话的来问,守门禁军这般那般的交待了,蓟菩萨是个天王老子也敢得罪的,嘴里啐了句奶奶的,拔腿就进了堂内。 容与火头上,又觉得自己失态让人看见了面子上下不来,便枯着眉头道,“你进来做什么!” 蓟菩萨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大都督息怒,标下这就点兵追人去。” 高念贤伸手拦住,“又不是打仗,点什么兵?”对容与作揖道,“大都督莫慌,途中有随行的人员,料贺兰那厮不敢任意妄为。到了洛阳便无事了,蓝将军不是正在监制城防么?大都督修书一封,标下立即着人八百里加急送往陪都蓝将军手中。” 他是气糊涂了,叫高念贤一提,方想起来蓝笙也在东都。帮忙指望不上他,恐怕事情会闹得更加复杂。思及此断然再坐不住了,抄起佩剑挂上玉钩,嘱咐高念贤道,“我要亲去一趟,衙内事物就交与你打理了。若是司马大将军那里传召,先代我告个假,等东都回来了再过将军府请罪。” 高念贤忙应个是,心里兀自嘀咕着,怎么犯得上弄这么大的动静呢?大都督对这外甥女的关心也忒叫人赞叹了! 蓟菩萨是战将,但凡开远道,总少不得他随扈。容与整装的当口,他早已急匆匆赶去召集卫队了。 汀洲知道主子要出门,倒显出了为难之色,进来冲容与躬身道,“六公子忘了,今儿是知闲小姐生辰。早上出门老夫人还叮嘱小的,叫提醒六公子下了值早些回去呢!这么火急火燎走了,回头老夫人责怪起来怎么好!” 这会子再顾不得面面俱到了,什么事能同布暖的安危比?他说,“你不用跟着,到老夫人跟前回个话,就说我有要务往洛阳去了。别提暖儿小姐的事,免得老夫人忧心。”疾步往门牙上去,想想又顿住了脚,“你上琼瑰去,叫老板挑一套最好的首饰送到府里,算我给知闲的寿礼。”言罢也不待汀洲再多言了,闪身就出了西苑。 成绩好差,完全没有动力,考虑太监了哇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