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山见忘集之客从何处来》 第1章 《客从何处来》 by丁墨 第一章 雨下得好大。 天像一面巨大的黑窟窿,整条街上寂静得只有雨的声音。有的客栈亮着灯,有的黑灯瞎火。洛晓握着伞,听雨砸在头顶的声音,像有人不停敲击着。 她不知道去住哪家客栈好。 这是yn边境一个偏僻的小镇,虽然也有古城发展旅游,但在如今“古城满天下”的旅游环境中,这里显然毫无竞争力,游客稀少。 这也是洛晓挑选这里的原因。清静,遥远。仿佛一个人就能在这里呆到天荒地老。 洛晓沿石板长街走了一段,不经意间,瞥见旁边一家客栈的招牌。 “渐忘”。 木质做旧的招牌,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深绿色的门脸,门内放着很多绿植,灯光蜿蜒而朦胧。 洛晓像是被那两个字吸引,收了伞,跨进门内。 一肩潮湿的雨。 客栈内的陈设同样素雅而干净。庭院里修筑了一尺宽的小桥,还有鱼。绿意杂乱满溢。一个年轻女孩坐在吧台后,在玩手机。看到洛晓进来,抬起头笑了:“你好。” 洛晓:“你好,还有房间吗?” 这其实是客气的一问。这样的小镇,这么多的客栈,又不是旺季,空房间只怕大把大把的。 女孩果然点头:“有的。” “多少钱一晚?” 女孩答:“你要能看到海的,还是不需要?能看海的300一晚,不能看海的150。” 这里地处高原,当地人都管内陆湖叫“海。” 洛晓想了一下,问:“看海的,能不能便宜一点?” 女孩:“最低280。” 洛晓的脸稍稍有点红了:“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女孩似乎也不是个谈价高手,加之这么晚的时间,洛晓一个女孩,行装单薄到老,多少也让女孩起了同情之心。她说:“你等一下啊,我去问问老板。” 洛晓这才注意到,吧台后还有一扇门,里头亮着灯,隐隐还有电视的声音传来。 “德国队!点球!是点球……” 足球赛。 过了一会儿,女孩出来了,脸上带着笑:“我们老板最好讲话了,我跟他讲了你一个女孩子,他说看海的最低220,不看海的最低120。这已经是最低价啦,你走完这一整条街,也不会有这么便宜的看海房。而且我们客栈装修得很好的,你要不要上楼看看房间。” 洛晓相信房间内的情况一定不会太差——从庭院和客栈外观,就能看出老板的品位,恰恰是她很喜欢的那种。 但是她长期出门在外,每一分钱都要省着花。虽然已经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小妹,你看,已经11点多了,也不会有别的客人住进来了。你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给我住一晚,我明天早上自己可以帮你把房间收拾干净。你看,能不能……让我住看海的房间,我出不能看海的房间的价格,120。”她又强调了一遍:“反正你们今晚也是空着,对吧?” 前台女孩瞪大眼睛看着她。 就在这时,她身后却传来声音:“小梅。” 是一个低沉、但是清亮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客栈的老板。 小梅忙又跑进了里屋。 过了一会儿,小梅出来了,脸色有点奇怪,又多看了洛晓几眼,说:“好吧,你把身份证给我,201房,能看海,120块。押金100。”又压低声音说:“老板同意了。哎,他就是这么任性。” 洛晓忍不住笑了,忙说:“谢谢!” 小梅手脚麻利地很快替她办好入住,然后说:“我带你上去吧。明天早上7点到9点有早餐,老板亲手做的,10元1位。你要吗?” 洛晓下意识说:“要。” 小梅走出吧台,带她往楼梯走。洛晓背着仅有的那个包,转身时,微微一顿,扬声朝那门里说:“谢谢。” 屋内,只有球赛的声音,热烈又寂静地持续响着。 —— 房间果然如同洛晓所料,简洁却不失素雅干净。床头柜上还放着个白色瓷瓶,里面一支不知名的鲜花,使整个房间都萦绕着模糊的香气。 洛晓这几天都在旅途上,此刻终于暂时落脚,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她拉开窗帘,然后在床上躺着。天已黑透了,雨也停了。天和海是混沌一片,没有星光,只有清晰的潮汐声,澎湃打在客栈下方的岩石下。洛晓看着看着,有一种发自肺腑深处的感动,慢慢浸染整个胸腔。这种感动,这种身为人被温柔安抚的感觉,或许只有源自大自然的无边壮阔和寂寥,才能赋予。 渐渐的,她便安稳地睡着了。 —— 醒来时,天才蒙蒙亮,客栈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鸟偶尔啼鸣着飞过。清晨无比寒凉,洛晓穿上外套,还觉得不够,干脆又添了件毛衣,才感觉身体回暖。 客栈背后是一小片树林和沼泽,沼泽之外,才是一望无际的飘渺湖面。洛晓很想去那里走走,便一人下了楼。 客栈的门还关着,庭院里也一个人没有。也不知道,这偏僻而出世的小客栈里,一晚上能有几个客人来?小梅也没有见着,大概还在自己房间里睡觉。洛晓从庭院另一面的门走出去,便到了那片树林里。 薄雾弥漫。 脚下的泥土,踩着湿润而柔软,微微下陷。带着水味儿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洛晓做了几个伸展运动,然后沿着水岸线慢慢地走。 有鸟从头顶飞过,她却听到风的声音。 抬起头,不远处的林间草地上,有个男人。 年轻的,高大的男人。一眼望去,看见的便是他的身体。他没有穿上衣,只穿了条黑色宽松长裤。精瘦而结实,臂膀、腹部的肌肉,整齐漂亮得像封面模特。看不清楚脸,只见一头利落的短发。 他趴在地上,在做俯卧撑。一下、两下、三下……动作都带着风,这样的男人,身体每一寸仿佛都蕴着野性的力量。 二十五岁的洛晓,还是第一次看到身材这么好的男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不好意思盯着多看。而且大清早的,树林中孤男寡女,这样一个男人,莫名带给她极富侵略性的存在感。她转身想走,谁知脚下却踩到树枝,发出“咔嚓”的脆响。 那男人像是察觉了,动作一顿,朝她的方向抬起头来。 洛晓快步离去。 直至走到完全看不见了,洛晓才放慢脚步。抬头四顾,却又到了水边。周遭泥泞一片,树影婆娑。 原本安静的早晨,仿佛因为那男人的出现,变得不再宁静。其实洛晓心里清楚,他多半就是昨晚那个客栈老板。爱看足球,好讲话,有品位,还任性。但洛晓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她抬头辨了辨方向,大概估了一下客栈的位置,便朝前走去。 脚下的泥土渐渐变得柔软,水雾模糊了海岸线,但是她没有察觉。 又走了一小会儿,突然间,她的胳膊被人牢牢抓住,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下意识就拼命挣脱,想要往前跑。可是那人的臂膀就跟铁钳似的,她居然完全跑不出去。然后下一秒,她就被扣进了一个冒着热汗的胸膛里。 她抬起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利落的发,棱角分明的脸。深潭般的眼。鼻梁上还挂着细汗。只不过此刻,他已经套上了件白色t恤,很柔软,但这并不妨碍他身上的肌肉和骨骼,隔着一层布料,还发着烫,硌着洛晓的脸。很高的个子,她都还不到他的肩膀。 洛晓这辈子还没被男人这么强硬地抱过,整个人都僵住了。而他低着头,目光审视,隐有寒意。 “你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两人竟异口同声,都是一怔。 洛晓又低声吼了句:“放开我!” 韩拓看着她涨红的脸,到底还是先松开了手,但一双眼牢牢盯着她的举动。 “前面就是沼泽,人进去了,只怕出不来。”韩拓说,“所以,你想做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女人孤身来到这里,然后要进这片沼泽吗?” 洛晓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他以为自己要自杀? 风轻拂过树枝,雾有些散了。竟有些阳光落了下来。照在他高大的身影上,也照在她柔软的发梢上。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洛晓开口:“老板,我只是……迷路了。我以为客栈在这个方向。” 韩拓又仔细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的确不像是说谎,双手便插进了裤兜里,淡淡道:“我的客栈,不在你以为的方向。跟我来。” 洛晓便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这高海拔山海之间的天气就是奇怪,前一刻还雾气朦胧,仿佛大雨将至。下一刻云却被风吹走,天空逐渐明净,阳光也清澈得像水洗过的一样。 洛晓抬起头,便看到这男人后背的t恤,被汗打湿了大片,勾勒出骨骼的轮廓。他看起来还不到三十。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个硬朗如狼的男人,跑到这世外之地,来开一家温柔寂静的、叫“渐忘”的客栈呢?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渐渐便看到前方的客栈。 韩拓突然停步,头也不回地说:“以后不要一个人往沼泽地跑。否则扣你的押金。” 洛晓还是头一回听到客栈老板,用这种理由“威胁”客人的。 韩拓见她不说话,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他步子大,听得身后的女人脚步细碎,下意识便放慢了许多脚步,才让她紧跟着。 过了一会儿,却听到洛晓开口:“放心吧老板,万一哪天我真的想不开要自杀,也一定是选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更不可能死在谁的客栈后院里。” —— 两人走到庭院门口,便立刻像有默契一般,分了手。洛晓拐弯上了楼,低声说了句:“谢谢。” 韩拓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女人虽然有点古怪,但礼貌和教养,却始终是不缺的,身上也是细皮嫩肉,像是良好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韩拓转身走进厨房。 小梅没过多久也起了,闻到厨房的香味,便往里窜。她是韩拓的一个远房亲戚,私下里一直管他叫“大表表表哥”。当初跟着他来开客栈,只是好玩。谁知交了个本地男朋友,干脆也留下不走了。 “哥,做什么好吃的了?”小梅冲到他身后,一看桌上的东西,立刻大惊小怪起来,“我的老板啊,今天的早餐怎么这么丰盛?我数数,米线、馒头、牛***蛋,还拌了三个凉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客栈加上一个客人,就我们三个人吧?您这是抽什么疯啊?菜不要钱的啊?” 韩拓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洗了洗手,在旁边的老藤椅里坐下,然后点了根烟,淡道:“爷想做就做,不行吗?” 小梅眨了眨眼,凑到他身边:“你不会是对昨天那个姑娘,有兴趣吧?” 韩拓失笑:“说什么呢?” 小梅:“那你昨天答应让她花120就住海景房?上次来两个男的,砍价到200一晚,你都不肯?你还说我们这种有格调的精致小店,就是要维持住价格,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怎么昨晚就破例啦?” 这下韩拓被问住了,半天没说话。 指间的烟气,缓缓升起。他靠在硬硬的藤椅里,微微阖起眼。 昨晚是怎么神差鬼使的,就答应了那个女人的非份要求呢? 当时雨下得那么大,稀里哗啦的。他本来看球赛看得正入神,身旁的啤酒瓶倒了满地。 然后就听到门外,有非常安静的脚步声传来。那么轻,他却偏偏听到了。 她问,还有房间吗? 起初韩拓并没有在意,直至她和小梅砍价的声音一直传来。而后他又听到她反复恳求的声音:“我明天早上自己可以把房间收拾干净……让我住看海的房间,我出不能看海的房间的价钱……反正你们空着也是空着……” 她的声音与别的女人不同,低柔,略带点嘶哑。仿佛有些疲惫,但其实又是极悦耳的,带着点卑微,又带着点倔强。 这时小梅已经下了结论:“哼,肯定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老板,你这样色令智昏,不好、不好!” 韩拓却一笑,下意识说道:“不,是因为她的声音好听。” 小梅:“噶?”想想难道真的是?当时韩老板的确还没看到人家的脸呢。 小梅叹了口气,说:“老板啊,没想到,一向清心寡欲的你,居然还是个声控!” 韩拓抽了口烟,他原是bj人,跟熟人在一起,讲话总会带点油劲儿。他淡笑道:“爷想控什么就控什么,你管得着么?” 第2章 洛晓听到有叫卖的声音,她推开窗,看到客栈后门的巷子里,一个中年女人挑着担子,正慢悠悠地走过。 担子上,绿的瓜,黄的菜,红的水果,仿佛还粘着雨水的气息,非常鲜嫩清新。 洛晓突然间很想吃,拿着钱就跑下了楼。客栈后门是用木头拴着的,洛晓很轻易就打开,恰好看到那女人把担子停在门外。 女人约莫三十七、八年纪,咋一看居然姿容姣丽,只是穿着非常朴素的衣服,皮肤也不好,神色劳累,所以看起来并不令人感到漂亮。 女人看到洛晓,也是一怔。 洛晓一笑:“这些……卖吗?” 女人忙说:“卖、卖。” 洛晓便倚在门边,挑拣起来。菜她是用不上的,桃子她也不爱吃,最后挑出几根看起来特别脆嫩的黄瓜,放在一旁。 身后传来某人闲散而不失沉稳的脚步声,然后是低沉的嗓音:“赵姐,来了?”隐约有温热的男性气息,掠过洛晓的身后。 洛晓微微一僵。 韩拓已经靠着另一边门站定,抱着双臂,看她一眼:“你来买东西?” 洛晓:“嗯。” 他淡淡道:“挑吧,算我的。” 洛晓立刻说:“不、不用了。”她从口袋里掏钱,这时韩拓却已弯腰,在担子上挑拣起来。那赵姐似乎跟他很熟,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别挑了,给你们客栈送的菜,都是我家最好的。” 韩拓也笑了一下,问:“多少钱?” 洛晓这才明白,原来赵姐是给客栈送菜来的。 “55。”赵姐答。 韩拓看一眼洛晓,然后直接从担子上拿起一根最大最绿的黄瓜,“咔嚓”咬了一口,问:“你挑的东西呢?” 洛晓看着他手里的黄瓜:“……被你吃了。” 韩拓一怔,看一眼手里的瓜,陡然笑了。 他一大早都是挺冷漠深沉的样子,这一笑,乌黑的眉是弯的,鼻梁下有浅淡光泽,那双眼竟像会说话似的,光泽盈盈,看得洛晓心头一跳。 她转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 韩拓却已从赵姐手里接过几大袋菜,然后手在洛晓后背虚虚一拍:“进去吧。”剩下的几根黄瓜赵姐也已经用袋子装好了,韩拓把它们丢进洛晓怀里。 “谢、谢谢。”洛晓忙说。 “不客气。”韩拓径直走向厨房,头也不回地说,“即使你只付了非海景房的钱,我其实也有得赚。羊毛出在羊身上。” 洛晓望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笑了。 —— 洛晓没有在客栈吃早饭,她吃了根黄瓜,就觉得饱了,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当她出门时经过前台时,告诉小梅不吃早饭了,小梅的表情稍稍有点怪异。 这古城面积其实很小,总共不过横竖几条街。据说还是茶马古道的发源地。只是最近旅游业不太景气,洛晓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竟有半数店铺都是关着门的。 不过古城还是古城。经过数百年岁月,沧桑又沉寂。当洛晓一人登上那小小的城楼,俯瞰整个老旧的城市,还有远处围绕的青山和大河,竟真的萌生出,在此处定居的冲动。 可好巧不巧,脑海里突然又冒出韩拓的模样。俊朗桀骜的脸,冷峻硬朗的身形。 洛晓摇了摇头,驱散脑海里这些莫名其妙的画面。 下了城楼,走了一段,又要通过另一个城门,就是回客栈的路。眼看天空云层堆积,似乎又要下雨了。 她快走了几步,冷不丁却瞧见城门口,一个男人穿着白背心和迷彩长裤,坐在那里,正在跟一位老人下棋。不正是韩拓? 洛晓从他身边无声走过。 “怎么到哪儿哪儿都能看到您啊?”韩拓头也不抬,淡淡地道。地道的bj口音,还带着一点点贫劲儿,于是洛晓便从此知道了他的来处。 可洛晓想——这话不应该她来说吗?怎么到哪儿哪儿都能遇到这个男人啊? 韩拓手里落下一子,抬头看着她。洛晓注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骨节粗粝。 “古城就这么大,你守在城门,谁还能逃过你的法眼。”洛晓答。 韩拓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软不硬回自己一句,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哦。” 洛晓也没想到,他会就这么“哦”一声。不知怎的,她站着,他席地而坐,就这么相对着,她又有点不自在。于是便低头走了。 没走几步,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不下了,雨就要落下来了。” 然后是起身的声音。 小城的路很窄,前方有牵着马的人,也有别的游客驻足。洛晓安安静静地走着,听着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就这样隔着三五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往同一个方向走。 忽然,洛晓的脚步顿住。 前方路中间,横着一条黑色大狗。几乎有半人高,吐着舌头,喘着热气,看着她。 小城养狗的人本就多,这却不知是谁家的狗没有拴住,跑到马路中间来了。 有游客绕路而行,也有本地人毫不在意地从狗身边走过。洛晓的双拳悄悄紧握,杵在原地,只觉得双腿发软,竟是半分也移动不了。 “怕狗?”一道清淡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洛晓:“一点点。” 他又笑了一下,扫了她一眼,又神色懒散地看了眼那狗,说:“走吧。” 洛晓完全是条件反射——以前路上遇到恶狗,她都要这么依偎在同学身边——她紧紧靠在他的身旁,几乎是保持着同样的步伐节奏,跟他一起朝前走。 韩拓察觉到她的紧张,稍稍放慢步伐,以便她能跟上。有雨点从天空飘落,落在两人手臂上。手臂是似有似无挨着的。韩拓这才发现她的皮肤极凉,手臂更是软得很。与他热而粗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韩拓抬头,看着前方。 终于“走过”了那只狗,洛晓几乎是立刻从他身边弹开,拉开了至少一米的距离。 “谢谢。”她的脸微红着说。 韩拓又笑了笑,说:“有什么好谢的?毕竟你只有一点点怕狗。” 洛晓:“……” 转眼已到了客栈,两人进了门,一个上楼,一个进前台,再度分手。 —— 时钟已经渐渐指向12点。 洛晓坐在房间里,一个人呆了好一会儿,望着昨夜几乎没怎么打开的行李。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稍稍推开一条缝。 院子里很静,有其他两个客人住进来了。但现在没什么人,依稀可见小梅坐在前台后。而韩拓坐在对面的门廊下,双眼紧闭,似在午睡。 雨还是叮叮咚咚下个不停,虽然不大。但天边依然有云层不断堆积,大雨将至。 人生中,有些危险,是无法觉知的。 有些危险,却生来带着宿命的气息。当他出现时,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察觉到。 大雨将至。 洛晓又看了眼庭院,她决定离开。 动作很轻地下了楼,她背着仅有的一个包,走到前台。小梅听到她说要退房,居然有点迟疑,甚至还偷瞄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的老板。 韩拓那边始终静悄悄的,似乎睡的很沉。 “不住了啊?”小梅说,“你看马上就要下雨了,要不你待会儿再走?行李可以放在前台,没关系的。” 洛晓微笑:“谢谢,不用了。” “哦。” 结清了帐,洛晓转身离开。她打开自己唯一那把黑伞,雨水叮咚落下,落在伞上,落在脚边。跨出客栈门的一刹那,她回过头。 门廊下,他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她。 目光沉湛如水。 洛晓终于对他温柔的一笑,转身离去。 —— 可世事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或许,这真的就是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作祟。 洛晓没想到,雨会下得这么大。 大得铺天盖地都是乌云,大得满街迷蒙不清,除了她,竟没有一个人。大得昏天暗地,白昼宛如黄昏。 她撑着伞,可也没用。背包全被淋湿,身子也湿了大半边。她擦干脸上的水,继续往前走,想要找到下一间可以供她暂住的客栈。 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这小城的客栈,并不是那么多的。很多关了门,还有些在装修。有的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来理,或许是雨声太大了。 而她又找了两间客栈,别说海景房了,普通房都要200,颇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也有便宜的,120一间,但是卫生条件真是差得可以。洛晓从小就是个有洁癖的人,哪怕现在在外飘零,看着那床铺泛灰的房间,她真的住不下去。更何况客栈男老板特别殷勤的笑容,让她反而退却了。 也不知在外晃了多久,不知不觉,居然又回到了“渐忘”的门口。 这么大的雨,连渐忘的门都紧闭着。天地已经昏暗不清了,雨淋湿了洛晓的全身。她撑着伞,站在渐忘门外,突然觉得孤独,突然觉得难过。 原来她始终一人上路,她无处可去。 雨水带着寒意,侵袭她的全身。她撑伞而立,站在雨中,却像站在孤独无援的深谷里。 “吱呀”一声,有人拉开了门。 洛晓抬起头,眼前雨雾朦胧。 韩拓依然是那副模样,倚在门边,抄手静静地看着她。 洛晓望着他,也不说话。 他忽然非常温和地笑了笑,说:“本店老客户,下雨天有优惠。一样的价格还可以住海景房——反正这么大的雨,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洛晓站着,隔着雨望着他,没有动。 “你总是这样收留无家可归的人吗?”她缓缓问。 他静了几秒钟,淡淡答:“不,这是第一次。” 雨水,稀里哗啦落在两人身边。 洛晓低下头,再次擦干脸上的水。他却已转身,走向院内,门在他身后敞开着。 “今晚我给你做一桌好菜,驱驱寒。进来吧……洛晓。” 洛晓此刻却像是着了魔,明知不应该,却依旧走向“渐忘”的门,收了伞,跨进门,跟在了他的身后。 ——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价格。洛晓一次性给了10天的房钱,小梅还给她打了个9折。看到她去而复返,小梅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也没多说什么。于是洛晓想,她肯定是提前就得到了韩拓的叮嘱,不要让自己难堪。 不知怎的,洛晓就是这样觉得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内心温柔而善良的人。 终于,到了傍晚,雨也停了。天似乎比之前更亮了一点,但是依然既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院子里的灯亮起了,树叶带着雨后的新绿,举目望去,竟令人觉得温暖又宁静。 洛晓坐在二楼房间里看书,却也闻到厨房传来的呛鼻气味。还有小梅咋咋唬唬呼天抢地的声音:“我的天哪,老板!你今天在炒什么啊!这么呛!” 连洛晓都被呛得轻咳两声。书看了半个小时,却没翻动几页。 天黑下来时,她从窗口听到韩拓的声音飘来:“小梅,叫她下来吃饭。” 洛晓没等人叫,自己就走了下来。院子里居然摆了一桌的菜,洛晓看见那菜色一怔:水煮肉片、麻辣香锅、辣椒炒肉……一片红色,唯独有一盘青菜和一盘鸡蛋,没有放辣椒。 难怪刚才那么呛。 这时韩拓已经端着三碗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梅。 “我去!老板,你今天是要大开杀戒吗?炒得这么辣?”小梅吐了吐舌头。 夜间风凉,韩拓加了件薄外套,拉链也拉起,整个人添了几分清冷挺拔的味道。他瞥一眼小梅:“废话什么?爱吃不吃。” 小梅呜咽一声,老实坐下。 他又看向洛晓:“你也下来吃饭了?10块钱一位。” 洛晓微笑答:“嗯,好。” 小梅翻了个白眼。 三人落座。 然而气氛比洛晓想象的更热闹开心。小梅从冰箱里取出两瓶本地产酸奶,和洛晓边喝边吃。还自顾自说起古城趣事,妙语连珠,说得洛晓都频频失笑。而韩拓就拖来半箱啤酒,一个人在旁边慢慢喝着。说到开心处,他不是寒碜小梅两句,就是损洛晓几句,那散漫中带着点疏离,又带着几分不羁的模样,是夜色中最俊朗的风景。 洛晓并没有敢多看他。 她拿起筷子,又夹了一筷子鸡蛋和青菜。 刚放到碗里,忽然感觉到两道清亮的目光,正望着自己。 她抬眸,与韩拓视线一触,他目露探究。 刹那间,洛晓也不知怎的,如醍醐灌顶般,突然明白过来。 今晚我给你做一桌好菜,驱驱寒。 水煮肉、辣椒炒肉、麻辣香锅…… 老板,今天干嘛炒得那么辣? …… 她的身份证上,籍贯是hn湘西。 据说人人嗜辣、无辣不欢的地方。 …… 洛晓紧紧握着筷子,胸口忽然有点闷。 两人的目光依然相触着,她唇角微笑未变。 可是,他不知道。 身份证……是假的啊。 洛晓静默片刻,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夹了一筷子水煮肉片到碗里。 过了一会儿,又夹了麻辣香锅、辣椒炒肉…… 他喝着酒,却一直似有似无地看着她。 洛晓的眼泪都辣出来了,脸也很快通红,她扯过张纸,擦掉眼泪,又端起酸奶,一饮而尽。抬起头,看到韩拓和小梅都盯着自己。 她勉强一笑:“很好吃。就是我离开家乡太久,吃辣的有点不习惯了。但是我很喜欢吃。” 她又想再夹一筷子辣椒,韩拓却已沉声开口:“小梅,给她换一碗饭。” 洛晓一怔。小梅已麻利地端了碗干净饭过来,换过她碗里被辣椒浸红的饭,还劝她:“你吃不了辣早说啊?怕拂我们老板的面子?没事的啊,他又不要面子的……” “就你话多!”韩拓盯她一眼,“去,再拿瓶酸奶来。” 小梅去了,庭院里就剩下他们两个。韩拓忽然低声说:“你较什么劲儿呢?” 明明才认识两天,却像能洞悉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洛晓忍着泪,抬头看着他,笑了:“没有啊,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吃。” 韩拓于是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一口干掉了杯酒,兀自望着天上的云彩,笑了。 夜深人静时,洛晓和小梅都各自回房睡了。韩拓还在庭院里,慢慢喝着酒。他抬起头,就能看到洛晓的窗前,始终亮着一盏柔和的灯。 其实昨晚他就发现了。她房间的灯,彻夜不灭。 怕黑吗? 还怕狗。 怕辣。 怕跟他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有任何纠葛。却又走了回来。 孤身一人,隐瞒故乡,欲盖弥彰。 原来,他真的收留了个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 客从何处来。 又要到哪里去? 第3章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大清早的,洛晓伸了个懒腰,起床。轻轻推开木质窗格,就看到幽静的庭院里,那人点了根当地烟草,似乎是刚做完早饭,闲闲散散靠在藤椅里。烟是用纸卷的,里面包着很香的叶子。昨晚他还让洛晓,就着自己的手闻过。 洛晓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原来有的男人的身影,比晨色更动人。 洛晓打开箱子,开始找衣服穿。尽管来到这个小镇已经有十多天,她还是习惯整个箱子随时随地都打包好。 毫无例外地,看到箱子里塞得满满的红色钞票,有将近十来万。洛晓看着它们,心中忽然升起一丝烦躁,“啪”一声合上箱子。 她下楼时,韩拓已经等了好久。听到动静抬头,便看见她一身灰色t恤、黑色长裤、运动鞋。 明明长得清新脱俗,是会令任何男人眼前一亮的那款。却总是穿得灰头土脸。韩拓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画韩式清雅淡妆时,该是多甜美皎洁。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虽然不太起眼,但仔细一看,素净清爽。 人家有颜,任性。 想到这里,韩拓笑了。 洛晓瞅见了,问:“你笑什么?”两人已经很熟了,她的语气自然也很随便。 “没想什么。”他站起来,“自个儿瞎琢磨呢。” 今天的安排,是陪洛晓去看一套房子。她既然打算在小镇定居,总住在客栈里肯定不是办法。韩拓是本地通,人面广,有他在,天空的颜色好像都要明朗几分。 出了客栈,韩拓带洛晓爬了一段坡,远远的,就望见两排鳞次节比的房屋。他看中的房子就在其中。 咋一看,并不打眼,两间门脸,低矮的木屋。一眼望去,里头还挺深的。可仔细一看,洛晓就喜欢上这里了。木屋的颜色很正,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木材搭建。门口生长着紫色素雅的三角梅,现在还不是很茂密,但是你已经可以想象出它攀爬整个房屋的模样。穿过门面,后面是个露天的庭院,全铺着石板,角落里放满了盆栽。再往里,是老老的屋子。走进去,都能闻到木头的味道。 只有心中有所思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妙处。 房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洛晓跟他进去看房子,韩拓就在外面等。等洛晓出来时,就看到他双手撑在门口的几块花岗岩上,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喜欢吗?”他问。 洛晓的眼中闪出亮光,点头:“喜欢,我很喜欢。” 韩拓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定。 而洛晓低头看着两人脚边的碎石,却也在想:他选的,我果然喜欢。 “要是租下这房子,有什么打算?”韩拓问。 洛晓答:“自己住,还可以开个咖啡店,面包店什么的,感觉一定很好。” 韩拓却说:“现在经济不景气,赔钱的很多。当然也有赚钱的,譬如我。你要是弄个有个性有口碑的咖啡店出来,也许可以有不错的生意。而且……”他抬头看了看山坡下方,从这里甚至还能看到“渐忘”的屋顶,他说:“这里离我的店不远,我可以介绍客人过来。” “你就不怕我做的咖啡不好喝,连带影响你的口碑?” 他答:“不怕。”然后又说,“你不会。” 不知怎么,两人都静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有天空的小雨,还细细飘在头顶。 “呆杵着干什么?”韩拓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去谈价。” “哦……好。”洛晓往前走了一步。 房主姓孙,是个干瘦老头,穿得也很朴素,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之前这房子他的报价是一年4万。因为房子的位置相对偏一点,这个价格不算贵也不算便宜。 洛晓:“爷爷你好,这房子还能便宜点吗?” 韩拓一听就笑了,他跟老孙也认识,平时叫人家“孙大爷”或者“孙叔”的。这洛晓一上来就叫人爷爷,平白比他矮了一辈。 这丫头,心里还住着个孩子。 老孙特别和蔼地笑着说:“姑娘,我这个价格已经很便宜啦,你看古城里的房子,一年十几万呐。真的不能再少啦,不能再少啦。” 韩拓以为洛晓肯定会砍价,毕竟她初到他店里时,可是挺厉害的。谁知洛晓低头想了想,然后笑着对赵大爷说:“那好吧……” 哎呦我去。 韩拓赶紧伸手往她跟前一拦,然后似笑非笑地望着老孙:“我说叔,这可是我的朋友,价格就不能再便宜点?” 老孙看他一眼,哼哼唧唧:“就是看你的朋友,才这么便宜啊。哎,我老人家出租个房子也不容易……” 韩拓心中冷笑一声,刚想再说话,谁知另一只手反而伸到他面前,把他给拦住了。 “没事。”是她清淡平静的声音。 韩拓一怔。 她已抬头看着老孙,神色非常温和:“叔,就按你说的价格吧。这是定金,您给我打个收条。” 得,改口倒挺快。马上跟着他叫叔了。 老孙欢欢喜喜地进去写条子里,就剩他俩站在门廊外。 韩拓轻轻一掌就拍在她头顶:“转性了啊你,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不知道再谈谈价。” 洛晓抬起头,从这个角度,恰好看到老孙佝偻的身影。她答:“没关系,他是个老人家,我们别再跟他砍价了。” 韩拓打量了她几眼:“心这么软?” 洛晓:“不是心软……就是有点不忍心。” “那怎么没见你对我心软?”韩拓淡道,“这老孙,别看他寒寒碜碜的样子,出了名的老狐狸,名下房子多的是,一年光租金就收几十万。就在你们这些外地人面前装可怜。我本来还打算跟他大战三百回合的,这房子少说他得给咱便宜五千八千。” 听他说这话,洛晓也是一愣:“这样啊……” “要反悔么?”他问。 洛晓想了想,却摇头:“不反悔了。”又抬头看了眼房子:“他不老实是他的事。租房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这房子值得这个价,就可以了。我并不会为此感到沮丧或者怨念。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我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到底还是暴露了一点脆弱心思。说完后,洛晓略有点尴尬,说:“我进去看看他写完没有。” 韩拓却说:“我去吧。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呵呵,至少得让他把水电煤气给你包了!”说完他不等洛晓开口,就大踏步走了进去。洛晓望着他硬朗的背影,再望着老孙闪闪躲躲的表情,突然笑了。 终于把所有手续全部搞定了,双方约定几天后就交房。此时已是午后,两人沿山坡往下走,韩拓问:“中午想吃什么菜?” “还想吃昨天的炒面。” “行,待会儿回去给你做。” 山坡才走了一半,谁知天空中蓄谋已久的重重乌云,终于落下雨来。雨还下得十分大,很快就把两人的衣服都淋湿了。韩拓自己无所谓,却不想让洛晓淋坏了。于是拉着她的手,躲到路边一家店铺的屋檐下。店铺没开门,两人便靠着木板,安静地站着。 很快,雨把整条路都砸得混沌一片。泥泞的路面上,有升腾的水汽。一开始,有很多人在跑。后来,连跑的人都没有了。 温度很快变低,洛晓穿着湿衣服,打了个喷嚏。韩拓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看她一眼,没说话。 “今天谢谢你啊。”洛晓说。那柔和的嗓音,伴着雨声,落在韩拓耳里,格外温柔。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洛晓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很特别。有些时候,在你需要的时候,他细心温柔得让你迷惘。但有的时候,他又是冷漠疏离的。 于是洛晓笑了一下,说:“想起来,自从咱们认识以来,我总是在跟你道谢,不停地道谢。”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他侧头,看着她。有雨水,从他的两颊缓缓流下。硬朗而生动的男人,眼睛深得像潭。 “你在跑什么?”他问。 突如其来的一问。他从来不问,今天却问了。然而她立刻听懂了。 洛晓下意识想要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可这一刹那,居然又觉得舍不得。 “我……”她答,“在找一个可以孤独终老的地方。让我对这个世界,渐忘。” 韩拓抬手抹干头发上的雨水,然后握住了她的胳膊。高大的身躯瞬间靠近。洛晓傻了,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也看着她,低头吻了下来。 洛晓还是第一次跟人接吻,整个身体都是僵的。只觉得男人陌生而湿润的气息,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的诱惑。而他起初是浅尝即止,见她全无反应,索性摁住她的后脑,舌头也探进去。亲了好一会儿,他的脸移开。手却揽住了她的肩,说:“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楚?” 第4章 洛晓觉得,真是难受。 他为什么要亲她呢,在她孤身天涯以后。 可这分明又是她极其盼望的。就像倦鸟撞见温柔的枝桠,就像一个孩童在黑夜里得到极想吃的糖,浑身都在颤抖。 她下意识推开了他。虽然晚了,虽然他已“充分”地吻过了她。 他抬眼看着她,不说话。那俊朗的脸,竟也疑似泛起一丝红云。 “推我干什么?”他忽然笑了,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执拗的味道。 洛晓仓皇低头:“我……小梅还跟我说过另一条街上的房子不错,我去看了。你不要跟我一起来。”语气挺硬,拒绝得十分彻底。 韩拓从来都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当然强吻这种事不能算。那并不是他能控制的,也不想控制。见洛晓整张脸都红了,简直就像被猫逮住的耗子。韩拓也觉得脑子里有点乱,怎么就吻了上去呢。 “嗯。”他淡淡地答,“你去吧。” 恰逢雨也小一些了,洛晓便从背包里掏出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头也不回地就出了屋檐下:“回见。” “洛晓,回见。”他的声音却清晰有力得很,穿过雨帘送进她耳里。 洛晓的心好像也轻轻疼了一下,大步走进了雨里。 她想,他真是个特别的男人。 大千世界,浮沉辽阔。却只有他看见了她的存在,却也不会真的强留她。 —— 其实哪有什么另一条想看的街?这边定金都交了,以她的节俭,又怎么可能反悔呢? 阴凉的下午,细雨不断。洛晓一人站在堤坝上,怔然出神。 堤下是个水库,河面平静,仿佛也要沉入昏暗的天色里。水边是丛生的草和树,人走在其中,却像走在荒原里。洛晓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地想。想自己手中曾经沾过的鲜血,想自己的命。想那浮萍般飘忽不定的未来。 想韩拓。 怎么就遇到了一个,这样情生意动的韩拓? 她用手捂住脸,指缝间却像有流水无声而过。窸窸窣窣,缠缠绵绵,敲筋击骨。 同一个下午,对于韩拓来说,却轻松得多。 几乎刚走回客栈门口,他就不为这事儿困扰了。他的感觉其实也挺复杂的,有点爽,有点冲动,有点快乐。但更多的是,曾经空旷如山的心中,多了一份温柔而莫名的缠绕。 故此,他显得特别沉默。连小梅几回跟他说话,请示客栈明天是买肉还是买鸡,他都没有回答。惹得小梅在旁边直翻白眼:“老板,你是被驴踢到脑袋了吧?装什么自闭症啊!” 韩拓压根儿懒得理她。嫌她太吵,干脆走进房里,关上门。 然后一个人靠在窗边躺椅里,手边一壶茶,一包烟。茶是当地产的,味道略苦,但是醇。烟更不用说,三天前,手把手教洛晓一起卷的。然后他来抽。想到这里,韩拓就笑了。 抬起头,看着窗外灰白浓淡的天色。仿佛他俩之间那暧昧的颜色。却不失清纯,不失神秘。韩拓感觉到仿佛有一只顽皮的手,轻轻拉扯着自己的心。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被她吸引。或许是第一天,她自雨中来,嗓音低沉,带着某个江南水乡才会有的水汽,带来一个男人对陌生女人的好奇和怜惜。 韩拓把头靠在椅子里,不知何时,阖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悠远的岁月,有那些渐行渐远的人。还有曾经年轻气盛的自己,持枪站在一地血泊中,痛哭流涕。 那是刑警韩拓。他把整个青春献给了黑暗边缘。后来,他想回家了。却已没有家。 于是他渐忘。 那个女人身上到底什么吸引了他?其实韩拓也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气质。 让孤身天涯的他,觉得无法抗拒的气质。 韩拓是在天快黑的时候,被小梅叫醒的。她猛地在外面捶窗:“哥、哥!老板!你快醒醒!醒醒!”声音很急,甚至还带着哭腔。 韩拓睁开眼睛,一下子从躺椅里站起来。 —— 待到洛晓回客栈时,天已经全黑了。多奇怪的天气,高原地区的天气。中午还瓢泼大雨,晚上天空中却挂上了星子。 洛晓看着那星,心仿佛也变得静谧。 不想抗拒,可是又必须抗拒。想到这里,洛晓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这半辈子活得就像个****。 因为心思太重,太纠结,以至于她推门进去时,都没注意到院内没有平日炒菜的香气,以及小梅呱噪的嗓音。她抬起头,今夜却只见庭院里暗黑一片。平日总是站在门廊灯下,抬头望着她的那个男人,不在原地。 洛晓愣了一下。 然后把整间客栈都找了一遍。除了二楼的两个客人,没有别的人在。 他去了哪里? 洛晓忽然想起中午时他说的话:晚上给你做炒面。他不是别的人,说的话一定会做到。哪怕他中午强吻了她,晚上就更加会给她做炒面——她就是这样笃定。 出事了。 洛晓打他的手机,却发现手机就在他屋里响着。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连手机都没来得及带?打小梅的手机,通了,却没人接。 洛晓跑出客栈。 门口还是那条街。狭窄,古朴,却已是小镇的主要街道。此时各家各户,灯火初上。洛晓却敏锐地感觉出,街上的行人们,气氛有点不一样。她循着人流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长街尽头,一户宅院门口,围了不少人。 直觉告诉洛晓,韩拓应该就在那里。但是她下意识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又往前走了一段,观察了一下地形,便绕进了另一条小巷里。 这里的人便少多了,小路阴暗,也没有灯。她的方向感向来好,轻易辨认出那户人家的后门。她假装蹲下系鞋带,听清门内没有任何声音。也就是说,正门外围着那些人,并没有进来,或者距离后门很远。 她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她退后几十米,一段非常矫健快速地助跑,脚就踩在了墙上,轻易而举翻进了院子里。 落地时,只有非常轻微的声响。她抬起头,这户人家在当地应该算条件不错的。有个院子,修葺一新。整个院子都是暗的,只有她正对的主屋里,亮着盏灯。没有人影。 越过一条走廊,大门明显是关着的。那些围观人群都被挡在门外。 洛晓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条极细的线,轻轻跳了一下。 因为她看到,门口拉起了一圈警戒线。这大概就是那些人不得进入的原因。 有警戒线,意味着这里有警察。或者至少有警察来过。 洛晓下意识就想转身离开。但人都已经到这里了,且不知道主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又有些不甘心。 辨明屋里确实没有动静,洛晓告诉自己,看一眼立刻就走,回客栈等韩拓。她三两步走到屋门口。门居然是大开着的。灯火摇曳之下,一个男人扑在地上。 男人是****着的,满地是血。那是个四十余岁的肥胖男人。脖子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露出狰狞的血肉。下身****被剁得稀巴烂。洛晓认出了他,之前她在街上还遇到过,就是这家的户主,好像还是个搞运输的老板,家境殷实。前些年离了婚。 洛晓看过很多刑侦破案方面的资料,知道一个人只有被割断动脉,才会流这么多的血。 她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十几秒钟,才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她脸色苍白,周围死一般寂静,她只觉得阵阵恶心。她就像被火烧着尾巴的猫,四只爪子都绷紧了,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然后就有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只吓得洛晓全身一抖,下意识就抓住那人的手,想要来个标准的过肩摔。然而竟然没有摔动。那人反而制住了她的胳膊,顺势一推,就将她压制在墙上。 “洛晓!”他轻唤她的名字。 洛晓惊魂未定,这才看清眼前的人竟然是他。她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胸口上,他将她的双手握得死紧,低头看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然而韩拓松开了她,却依然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洛晓遭受的精神冲击太大,一时没有察觉。 “我……看你们都不在客栈,就找了过来。”她答。 “怎么不走正门?”他微蹙眉头,“发生凶杀案了,警察还没到,我过来帮忙,守着现场。” “哦……”洛晓稍稍松了口气。他人缘广,又有威望。邻里发生了大事,找他过来主持大局,理所当然。 散发着木材暗香的门廊,幽暗的灯光下,韩拓看到她的脸都吓白了,却下意识也反握住他的手。尽管因为凶案心神冷肃,却也忍不住微微笑了,问:“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是担心我?” 洛晓答不出来。 所有危险,都是有征兆的。所有异常,她都害怕并逃避。见他突然不见了,她下意识就是要找到他。现在又要怎么撇清关系。 于是她低下头不说话。 韩拓也低下头,非常轻的,脸擦过她的脸,嘴唇在她发梢上轻轻一吻。 于是洛晓心头如有急弦无声快速拨动。 这竟然是今天,他第二次吻她了。 察觉她的手还是冰凉的,他柔声说:“别怕。警察很快就到。” “嗯。”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下意识往那屋中尸体看了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韩拓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上前一步,将门彻底掩上了,这样她就看不到了。 “对了,刚才看你翻墙的身手不错,以前练过?”他问。 洛晓的心头微微一颤。 他的语气是那样若无其事,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嗯。”洛晓答。 他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走到庭院里,找了张石椅坐下,说:“好,有时间我们俩……也练练。” 洛晓却有点出神。 他在夜里守在凶案现场,却是这样淡定自若。 是因为……他的性格向来豁达坚定吧?是因为他本性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吧。 一定是的。 “你……一点都不害怕吗?”洛晓到底还是轻声问。 他在星光下低眸看着她,眼睛却比星光更沉亮。洛晓突然注意到,他即使坐着,背也是又高又直,硬朗得像一棵松树。 似乎觉得她的问话非常有趣,他盯着她,笑了,说:“这些事,我从来不怕的。只有他们怕我。” 洛晓耳朵里像有什么东西“砰”地破裂了。 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身上分明还有某种隐约的气质。 那分明是她熟悉的,她喜欢的,却也是她害怕的,那种人的气质。 第5章 韩拓蹲在地上,就着手电明亮的光,看地上的半个脚印。 再抬头,环顾室内一周,心里大概有了分寸。 刑警小谈赶紧凑过来,看着韩拓自带的白色手套、鞋套,妈的那材质看起来就比他们小镇警察用的高好几个级。加之韩拓的一举一动看起来是那么专业精准。小谈不由得赞道:“韩哥!你不说我们还不知道,原来你以前在bj也是刑警啊!这手法,啧啧……怎么样,有发现了吗?” 韩拓站起来。身旁是几个一脸好奇和期盼的警察。当然,也有手足无措。 小城地处偏僻,几十年都没发生过命案。这些警察的整体刑侦水平不高,也是情有可原。起初韩拓就是看到他们到来后,生涩的勘探手法和紧张的表情,才让洛晓等在屋外,自己上了。 其实不该上的。 早决心要与过去的一切诀别。但刑警的血,流在身体里一天,似乎就不会真的冷下去。 更何况,看到这样暴力血腥的凶案现场,他也忍不住手痒。 男人总是要对几样东西有瘾。他现在又还没有正式有女朋友,偶尔破破戒也不为过吧。 想到这里,韩拓心中如同有清风拂过。锐利的双眼盯着地上的尸体,心思仿佛也因之更加清明。 “凶手是女人。”韩拓说。 小镇警察们都是一怔。 “不、不会吧……”小谈脸色一变,“女人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韩拓冷笑:“你们不知道?女人有时候狠起来,比男人还要残忍数倍。这点事儿算什么?跟哥见过的,差远了……”到底还是没有再往下说,他无视警察们好奇的目光,往门口一指:“尸体被发现时,大门、房门窗,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邻居也没听到任何响动——凶手和死者是认识的。” 众警察点头。 “尸体被发现时,下身****。死者谢华,身材高大强壮,但是房间内没有任何扭打痕迹。极有可能是睡眠时被人杀死。但是他的裤子和内裤都是完好的脱下来,丢在床头。大腿内侧还有精斑,所以……” 小谈恍然大悟:“难、难道……他是被他睡的女人杀死了!” 韩拓点了点头,道:“当然,一个男人睡的,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男人。决定性的证据,是地上的足印。”他往尸体旁的血泊中一指:“这里有几个足印,属于同一个女人,染了血,37码,布鞋。身高165-175之间,体重在90-110斤,体形偏瘦,从步伐看,是中青年,也就是在20-40岁之间。凶手剁坏了谢华的老二,可见对这个东西充满憎恨,必然在感情上受过伤害。去找吧,跟死者谢华有关系的,情、财、仇纠葛的女人。以及询问周边邻居看是否有目击者。小镇就这么大,重点排查她们今天下午的不在场证明。” 小谈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韩哥,你这也太牛了吧!光看两个脚印,就推断出这么多!哈哈,我们破案这就有方向了!” 韩拓却只是淡淡一笑,抬头望着门外,说:“等你们市里专家来了,得出的也是同样的结论。走了,回头需要录口供再叫我。” 推门而出,却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血腥味还萦绕在鼻尖,却也飘来院内树叶的香气。一如他此刻的心情。院内还有不少人走来走去,个个神色惊惶,一派兵荒马乱场景。韩拓抬起头,却见洛晓原来站的树后,已没了人。是见人太多,避开了吗? 这女人,说等他,却不等。韩拓在昏黄的路灯下,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走回了家。 他回到客栈,已是深夜。刚推开门,响动声便被楼上房间里的洛晓听见了。 毕竟庭院寂静。 洛晓坐在窗前,没有动。隔着淡薄的纸窗,可以看到院里那个身影。 但却也有人,热烈地欢迎韩拓的归来。 那便是一整天都处于紧张激动害怕心情中的小梅了。她撑着大半夜没睡,就是要等韩拓回来打听八卦。见他走进来,一把抓住:“哥、哥!怎么样?谢华是真的被人剁成了七八片吗?老二还被砍下来风干了?哎、哎,你怎么不看我,跟你说话呢,看哪儿呢?” 韩拓都懒得搭理她,抬起头,瞟着洛晓的那扇窗。灯还开着,窗户上映着一道人影。她还没睡。 在等他? 她要真四平八稳睡了,那才真是没心没肺。他淡淡的有点喜悦的想。 “无可奉告!”韩拓丢给小梅这么一句,转身就上了楼。 “哎——”小梅十分怨念地看着老板决绝的身影,又耍酷!大半夜耍给谁看呢! 正怨念着,眼睛却瞟见韩拓沿着二楼走廊,一直往里走,步子还快的很。走走走……那不是…… 小梅瞪大眼,手指张开捂住嘴,看到老板一把推开洛晓的房门,走了进去,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我去! 就知道他们两个有猫腻! 想不到向来视美色如粪土的老板,也会有这样热情似火的一天! —— 韩拓推门进去,就见洛晓坐在床边。身影纤细,无边沉默。 韩拓走到她身后,有点想抱,却又怕唐突到了她。最后在她身畔坐下。便见她的身影在灯光中微微一颤。 “怎么先走了?”他低声问。 “人太多了。”她答。 “嗯。” “警察会抓到凶手吗?” “会的,只是时间问题。” 两人又都沉默了一会儿,他偏头吻住她。这是一个比白天更热烈耐心的吻。他的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发。于是她整个人便由他掌控,仿佛化成了一团水,逃不开他的怀抱。 吻了许久,直至两人的气息都喘急。他低下头,用额头抵住她,轻声问:“洛晓,喜欢吗?” 洛晓快要哭出来,她没有别的答案。 “喜欢……”有生之年,喜欢得要死掉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遇见了爱情。 他的嘴角有微微的笑,嗓音更轻:“那我们努努力,争取以后每一天,都由我来吻你。” 洛晓的眼泪掉下来。 他低头用脸蹭去:“傻姑娘……哭什么,好像我欺负你似的……”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 回答他的,却是洛晓的双手,无声按住了他的肩。韩拓抬眸看着她,顺着她的手倒下去,被按在了床上。 洛晓低着头,脸又红又白,她说:“我不要永远,我只要现在。” 韩拓无声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独自流浪的姑娘,这个善良又勇敢的姑娘,露出一脸毅然决然的表情。仿佛带着飞蛾扑火的勇气。她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伸手就脱掉了t恤,只剩下内衣了。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仿佛就用掉了她全部的羞涩和疯狂,她的脸涨的通红,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韩拓好想喝水,滋润干涸的喉咙。还有被她坐着的紧绷无比的身体。她抬起头,生涩的、又痴痴的,开始沿着他的脖子往下亲。诚然韩拓此刻也极想把她反压在身下,看她还敢这么野。 但是韩拓忍住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身上推了起来。洛晓的脸更红了,两人对视一眼,她转身就要下床。韩拓却又将她抱了回来,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洛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做你的那根救命稻草。我只做一棵树,扎根在你心里。那才是我韩拓想要的爱情。” 洛晓说不出任何话来。 末了用手撑住脸,吐出一句:“对不起。” 韩拓笑了:“你道什么歉?是我占了便宜。”他拉过旁边的被子,包住她的身躯,然后低声说:“呦,身材不错,真羡慕将来的我。”洛晓终于还是被他逗笑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说:“走了,再呆下去,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丫头,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洛晓抬头看着他。 一室昏暗的灯火,映着彼此温柔的脸庞。 她沉默着。 他非常耐心地等待着。 像是察觉了许多事,却又像是一无所知。 洛晓觉得自己不能拒绝他,真的不能。 这一生,唯一一次天涯相遇。 唯一的,无法抗拒。 “米粉……和豆浆吧。”她说。 韩拓的眼睛里,有看不清的黑色在涌动。他微微笑了:“好。” 转身时,眼角余光却瞥见洛晓在地上的那道影子,纤细又飘忽。继而又瞥见了她脚上的鞋,正是当地常见的布鞋,大概是她来到古镇之后买的。以韩拓的眼力,看一眼就知道尺码。他心神一怔,又思及洛晓的身材个头……韩拓猛的心神一凛,他在干什么?暗暗失笑,自己职业病又犯了。 他拉开门离去。 只剩洛晓一人,独坐在夜色里。一直听着他下了楼,进了自己屋里,洛晓才怅然若失地躺了下来。被子上仿佛还有他手掌的余温,洛晓裹紧自己,闭上眼,一时心情却不知是忧愁还是欢喜。末了,只一个无用的念头,翻来覆去的想——如果她的人生,没有行差踏错多好! 如果,是当年一身清白的洛晓,在此年此月此时此地,与韩拓相逢,多好! —— 次日清晨,日出云开,清清静静。 韩拓照旧早起,准备早饭。厨房里传来响动。 二楼,洛晓却早已独坐了很久。 她听到声音,将窗掀起小小一角,恰好看到韩拓从树下走过,黑发遮住了他的容颜。 洛晓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 他说,要做一棵树,扎根于她心。 却不知她此刻停留在这里,仿佛站在高高的悬崖边沿,看着下方海水沉浮。而他驾驶着唯一的舟,伸手邀她上岸。可她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 韩拓,我也好想做一棵树,攀沿在你抬头可见的窗棂上。 此生相遇,惊鸿一瞥,便是永恒。 而后某一天,我的树叶,便再也无法呼吸了。 第6章 韩拓站在人字梯上,正在取腊肉和香肠。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了看,望见一抹黑色裤腿。 他心中冒出个小念头,当机立断把腊肉挂在更高的位置,然后从人字梯上一跃而下,再将梯子收到墙角,自个儿窜进厨房里,动作一气呵成。 过了几秒钟,就见洛晓走下楼来,她也晃进了厨房里,看着韩拓穿着白t恤、系着黑色围裙,低头切菜的样子。有点晃神。 “一直看我干什么?”韩拓淡道。 “你的厨艺跟谁学的?”洛晓从门边盘子里捡了个枣子,咬在嘴里。 韩拓笑了一下,下刀如风:“以前上班那会儿,哪会做饭?也不挑的,快餐饭盒哪怕做得跟猪食一样,饿急了也是一扫而光。两年前……退了,寻思来开客栈,厨艺什么的,自己慢慢学,琢磨的。” 洛晓没说话。只觉得嘴里的枣子有点甜,又有点涩。那涩的,就叫做过往。你我不为人知的过往。 韩拓抬眉看着她:“你呢?厨艺可还看得过去?”他望向洛晓细长白皙的手指,潜意识里这样美好轻盈的女孩子,厨艺一定相当了得。“莫非是深藏不露的厨艺高手?”他低笑道。 不料洛晓的脸却红了,把那枣的小核丢进垃圾桶,老实说:“我做的东西不能吃。” 韩拓很想笑,但是给面子的忍住了。 仿佛为了扳回一城,洛晓特意强调:“但是,以前我爸爸妈妈做饭都很好吃的。红烧狮子头、清蒸鱼、小炒芦笋尖……比很多饭店都好吃,那时候很多朋友都喜欢到我们家吃饭的。就是因为他们厨艺太好了,所以我才没有自己做。我觉得,我要是当年学过的话,现在的厨艺,应该也是很赞的吧……”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话,韩拓就笑着擒住她的脸,低头吻下去。他的手指上还沾着水,有胡萝卜和玉米的味道。他的另一只手则扣在她身后的墙上。但这大概是洛晓经历过的最甜最清新的一个吻。她被吻得全身都覆盖着微颤的凉意,仿佛有谁的手抚摸而过。她知道,那其实是他的呼吸。 只吻得她满脸通红,韩拓才快活地在她腰上轻轻一拍:“去,帮我拿块腊肉下来。中午做蒜薹炒腊肉。不放辣椒。” “嗯。”洛晓走出两步,转头看他还瞧着自己,脸颊上也有染着几丝红晕的笑意。洛晓又快步回来,抬头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这才转身走出去。 韩拓摸摸自己的脸,这是啥感觉呢,就像心里藏了个快乐的小人。他终于从沉寂太久的山里冒出头来,特别勇敢,又特别渴望地,想要得到幸福。而她就在这时来了,像是一汪潭水,引得他忍不住往里跳。 而那头,洛晓按他的吩咐,爬上了人字梯,正在跟腊肉较劲儿呢。偏偏肉挂得那么高,她站在人字梯最上层,踮起脚也够不到。努力了几次,忽然感觉不对劲,回过头去,便看到韩拓倚在厨房门边,低头在笑。顿时明白过来:这家伙故意的。 幼不幼稚啊! 洛晓没好气:“你自己来取。”作势要下来。韩拓却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梯子踏板:“别啊,我这刚洗好手。要不你跳起来,看能不能够着。你不是有两下子吗?放心,要是掉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 “真的?”洛晓半信半疑看着他。 “嗯。”韩拓单手托着下巴,望着她,“要不你先跳一回试试?来,往这儿来。” 洛晓的脸又微微烫了,小声说:“你故意的。” 韩拓嗓音更低:“哦,你知道啊。” …… 屋内,巴掌大块地儿,厨房、走廊,那两个人却在里面磨蹭一上午了。连花50块从二手市场搬回来的人字梯,都被老板用作调戏妹纸的道具了。再这么下去,只怕那些花啊草啊、院子里屯的土豆白菜啊,处处都要留下谈恋爱的暧昧痕迹了。 小梅蹲在院子里,默默地浇着地上的花。 我听不见我看不见我感受不到…… 特么的情窦初开天雷地火躲在小黑屋子里谈恋爱什么的,就不该有围观群众。她小梅虽然是过来人,可老板这一出手,没羞没躁的,连带着她都感觉到不要脸啊…… 中午,出离了愤怒与羞愧的小梅,自己出去觅食了。只剩韩拓和洛晓在家,吃了顿香喷喷的蒜苔炒肉和小白菜。吃完后,洛晓自告奋勇去洗碗。韩拓便靠在门廊下躺椅里休息,突然感觉庭院里顺眼了许多。想了想明白过来,是小梅那个矗了一上午的大电灯泡,终于知道回避了。 孺妹可教。韩拓决定下个月起,给她加10块钱工资。 “下午我去那边收拾,可能会很晚回来。”厨房里传来洛晓的声音。那边,就是她刚租的那套房子。 韩拓说:“我下午忙完手里的事,就来找你。” “你要是忙就别去了,我自己可以搞定。”洛晓的声音顿了顿,“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韩拓转头看着厨房的门,低声说:“多什么,离咱们俩有个结果还差得远呢,不算多。” 他的声音有点小,洛晓在哗啦啦的水龙头的声音中没听清:“什么?” 韩拓一笑:“没什么。那你慢慢洗,哥出个门。晚上接你吃饭。” 洛晓拿抹布轻轻擦拭着碗碟边缘,听到他自称“哥”,有点想笑。仔细在心里算了算,客栈的那些执照证件上有他的生日呢,他是比她大了四岁。 这个男人,有时冷漠,有时可爱。有时敏锐,有时却迟钝。他前些天会吻她,连洛晓自己都没有想到。可是有时候一想,再想想他们初遇那天的情形,想着他在晨雾中望着她的那双氤氲又深沉的眼睛,忽然又觉得,他们终有一天会亲吻彼此,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这天,韩拓并没有如约来跟她吃晚饭。当然,洛晓也没顾得上。那新房子还挺大的,她一下午都在打扫,还只拾掇出一小片角落。等她忙得腰都酸了,抬起头一看天色,却发现都七八点钟了。韩拓还没来。她拿手机打给他,也无人接听。洛晓也不在意,将手机丢到一旁,便坐在一堆杂物上,啃一小块面包喝点水,全当晚饭了。 yn的天黑得比内陆晚多了。此时暮色降至,霞光绵延,山像人,水如梦。 洛晓低头吃了一会儿,这样寂寞的一个人独处,她已经经历了有一年多了。可此刻,感觉竟是不一样的了。有个人,就在山下,如浮云,如大海,翩然占据她的生活。 洛晓知道,自己心底那份永恒的寂寞,无法被拯救。哪怕韩拓也不能。 可这一次,她是这样的想要得到幸福。想要老天也开开眼,让她逃过这一回。 世上难得遇到一个韩拓。她知道的。 举手投足都是他,日出落晓也是他。从他那天在大雨中拉开门收留她开始,她真的舍不得放手。 —— 下午的时候,韩拓去了趟警察局。不为别的,那个案子不破,他的心里自然始终惦念着。而且他也不是很放心小镇警察们的办案效率。 果然,一走进警队办公室,就看到小谈几个愁眉苦脸在那里。 “嘿,韩哥,韩哥……我们按照你说的去找,可是找不到嫌疑人啊。” 韩拓不紧不慢地坐下来,又指使旁边的小警察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才慢悠悠地问:“什么情况?” “死者家附近几条街都有监控,但是没拍到任何可疑的人啊,都是每天在街上那些小贩啊,或者游客。”小谈说,“我们又打听了一下死者的男女关系和财务关系,他前几年跟老婆离了婚,是跟厂里的小会计有暧昧。但是我们找到那小会计人家就吓傻了,她那天一直在厂里值班,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体型和脚也不符合。财务方面,死者没有负债,也没有纠纷。哦,对了,他是找过几次小姐,但都是人财两清,总不至于为这个被杀吧。他的前妻早就去省里打工了,跟这起案子也没有关系。” 韩拓想了想,点了根烟,说:“说明是熟人作案。” 小谈等人一怔。 韩拓掸了掸烟灰,淡笑道:“风过无痕,人过却一定有痕迹。凶手又没有上天入地的功夫,怎么可能逃过你们的视线?很可能是熟人,被你们忽略。 在某个我们看不到的角落,某种交流方式,凶手和死者勾搭上了。死者是个精明的小老板,不会那么轻易上当,一来二去跟凶手一定有过数次接触。然后才水到渠成,有了后面的入室杀人案。” “哦……” “再查仔细一点。”韩拓说,“哪怕是小镇上,我们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都要仔细筛查。只要符合嫌疑人那几个条件的女人,都要查。我有预感,这次的凶手,不会在你刚才说的小会计、小姐、前妻这些人中。很可能会是一个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人。这就有意思了。” “嗯嗯!”小警察们被韩拓说得懵懂又兴奋。 韩拓又问:“上头的警察什么时候到?” 小谈答:“前几天下雨,道路塌方。省厅的人,应该明天就能到了。” —— 这天韩拓在警局呆到大半夜,才回客栈去。 踏进门的一刹那,抬头望见一轮明月,才想起自己忙得忘了时间,也误了和洛晓的约会。拿出手机,果然看到一个属于她的未接来电。 有案子的夜晚,身体里的血像是冷的,又像是热的。然而这感觉已阔别太久。就像一条命中注定的路,哪怕你远离了这条路,它却依然无时无刻不在你脚下。 韩拓抬起头,看到她的房间,灯已关了。约莫是已经熟睡了。韩拓不想吵她,直接回自己房间睡了。脑子里还想着,明天给她做点啥好呢? 直至第二天天亮,韩拓才察觉洛晓其实彻夜未归,根本不在房间里。问小梅,小梅揉着眼睛答:“我不知道啊,我昨天到12点就睡下了,以为她回来了呢,是不是还在那边搞房子呢?老板,自己的女朋友不看紧,跑来问别人干什么。哎呦,我知道了,新手上路,理解理解。” 韩拓:“……” 懒得跟她废话,打洛晓的手机,发现无人接听。于是便出了客栈,沿着山坡一直往上。 很快便到了她那家百废待兴的咖啡馆前。 门关着,里头却有灯,依稀可见个人影趴在桌边。韩拓的心放下来,瞅一眼围墙也不是很高吗,估计连洛晓自己都能翻过去。他心中失笑,瞬间翻墙而入,落在院子里,再推开院门,就见洛晓歪歪扭扭地趴在桌上,睡得很沉。 韩拓再看一眼院子周遭,竟都已收拾得十分整洁有序。原本的老家具都被她扔了出去,地面洁净一尘不染。稍微装修一下,再买上桌椅器材,洛晓咖啡店就可以开业了。 许是晨光温柔,韩拓的心中也涌起一股柔软。再看向洛晓,白净的脸上有几抹灰,一只手上手套还没脱。即使在睡梦中,两道眉毛也轻蹙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韩拓在她面前蹲下,轻声问:“梦里还在愁什么呢……” 她自然没醒,只是轻轻拧了一下眉。韩拓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寻思这丫头只怕自己干了个通宵,才可能把整个院子都拾掇干净。 这个女人,真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能手。想到这里,韩拓微微有些得意,环顾四周,最后在她身旁一张椅子里坐下来。打定主意,等她醒来时,就“啊呜”一声,吓她一跳。再趁她惊吓时,一把抱住。亲个没完。亲得这淡定的小姑娘,也像他一样“既见伊人,心思涌动”。 想得倒是挺美好。只是韩拓手捏下巴靠在椅子里,盯着新晋女朋友的容颜,总觉得什么东西被自己忽视掉了。 没多久,手机响了。旁边的洛晓动了动,依然没醒。看来昨晚真是累坏了。 韩拓立刻接起,走到院子里,离她足够远了,才出声:“喂,小谈,什么事?” 小谈明显整个人都慌了:“韩、韩哥……昨天晚上,又死了一个人!被杀了!跟谢华一样的死法!是同一个人做的,连环杀手!” 韩拓一怔,迅速道:“我马上过来。” 小谈还在那边抖抖索索地说:“但是你的判断是没错的,省厅的人到了,鉴定结果跟你一样。他们会从今天起,排查镇上所有37码脚、165-175身高的偏瘦女人,无论本地人还是游客,展开拉网式搜索。出镇的公路也已经设置了关卡。另外,省厅的人想见见你。” 韩拓答:“知道了。” 挂掉电话,抬起头,看到屋里的洛晓。忽的心头一震。 他知道刚才自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两次凶杀案发生时,洛晓都是一个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第7章 省厅来的头儿叫老丁,四十多岁的刑警,眉目严肃,不苟言笑。穿身旧旧的皮夹克,手指修长而粗糙。看谁的眼光都跟钩子似的,又尖又亮。 这样的老刑警,韩拓以前也见过不少。故他发自内心就对老丁有种由衷的尊敬,讲话也谦卑客气。 而老丁听说了他的推理,再看是这么一标志精神有灵气的小伙子,内心也有了好感,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 小镇的那些刑警,在老丁眼里都是些蠢货或者菜鸟,他也懒得跟他们多说,只把韩拓叫到一旁,又给他打了根烟,两个糙爷们儿不紧不慢地抽着。 老丁问:“怎么就不干刑警了?” 韩拓笑笑:“乏了,想退。” 老丁:“嘿,你才多大年纪呢,就说乏。咱们系统培养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刑警不容易。小伙子,好好想想,将来能回去,还是回去吧。” 韩拓尊重他,只点点头,笑而不语。 然而后来,等老丁托人打听了这小伙子的资料后,才知他的过往远比一般人沉重。于是老丁只徐徐地长叹一口气,知道是劝不了的了。 然而对于小镇发生的这起案子,哥俩的看法却产生了分歧。 “外来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小。”韩拓诚挚地看着他,“这起案子,给我这样的感觉非常强烈……” “放屁。”韩拓还没说完,老丁就打断了他,“怎么就小呢?我看这案子就不对劲。多少年了,小镇居民相安无事。突然就出了这么惨烈的案子。我看外来人的嫌疑也不能排除,尤其是那些外地来的,在本地定居的单身女人……” 韩拓心里,没来由一股火气冒起来,勉强压着,说:“老丁,你这就太主观了,缺乏任何客观证据和推理支持。你看,两名死者都是40-50岁的中年男人,丧偶或独居,个人男女生活不太检点,家庭经济条件良好。有孩子,第二名死者还有两个。但是凶手下手时,孩子都恰恰不在身边。她为什么没选择那些没孩子的男人?镇上明明也有不少符合条件的。我有个感觉,这是凶手刻意避开的,这是她的母性使然——因为她觉得这样的男人不配当父亲!凶手仇视的目标非常明显——她恨男人,有点小钱的、不忠的男人,她尤其恨男人的那玩意儿,简直是厌恶,我怀疑她曾经被男人强奸过。而且她总是轻而易举地进入死者的家,明显与死者之前就勾搭上了认识了。本地人更符合这样的画像!一个外来人,她到小镇,短时间内要弄清楚这么多事,找准目标,是很难的。而且如果是外地人,新鲜面孔,下手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但是现在,我们却没查到任何线索!” 老丁也气了,冷笑道:“犯罪心理画像?韩拓,你这番分析,也太主观了吧?仅仅两起案子,就能给凶手定性,缩小范围?断定不是外地人?我不是说凶手一定是外地人,但现在不能仅凭你的推理,就把外地人排除在外。先做加法,把嫌疑人范围拉得足够大,确保不遗漏任何可能性。再做减法,挨个排除。这是任何刑警都遵循的基本原则。我以为你是个能干的,怎么这么意气用事?是不是还想护着谁,你的外地朋友?” 韩拓心头一震,一时失语。 老丁多老的狐狸啊,见状也不点破,只慢悠悠地说:“书上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任何故事的开始,都遵循一个原则:要么是一个人开始一段新的旅程,要么是一个陌生人来到小镇。就看我们面临的故事,是前者,还是后者了。” 韩拓静默片刻,问:“这句话是什么书里的?” 老丁一边抽烟,一边转身离去:“《编剧的法则》。忘了告诉你,我还是个兼职编剧,把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案子,都写成剧本。只不过,还没有人有那个眼光,来投拍过。” 韩拓:“……” —— 韩拓在警察局里转悠了一会儿,到一楼一间大屋时,停步。抬起头,是户籍科。 小镇多大的地方啊,户籍科也有几个人跟他认识,加之现在得知他还是个退役刑警,跑到小镇开客栈,还在帮刑警队破案。户籍科几个年轻小姑娘看到他,脸上就难免带上了粉红色。 “韩老板,有什么事?”一个姑娘问。 韩拓笑笑:“能不能帮我查一个身份证号的归属地和真假?” 姑娘说:“呦,这可不能随便查的。是跟破案有关系吗?” 韩拓顿了一下说:“是跟破案有关系。” 姑娘立马顺杆而下,点头:“那就不一样了,行吧。你等会儿啊,还没到上班时间呢,我开一下电脑。” 韩拓:“嗳。” 姑娘低下头去,开始倒腾主机啊显示屏什么的。还有点娇羞的跟旁边的人讲话。韩拓眼角余光看着她,却看见窗外阳光满地,有风轻轻吹动树叶,淅淅沥沥地响着。这样的景色,忽然令他心里有点安静,又有点难过。 等那民警姑娘打开系统,抬起头,才发现玻璃窗外已没了人:“哎,韩拓呢?” 这人不是要查身份证号吗,怎么不声不响地又走了? 韩拓回到客栈时,洛晓正好好地坐在庭院里看书。手上拿的是一本《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这姑娘,动过皈依佛的念头吗?还是只是想宽心? 韩拓走过去,把书从她手里抽出来,柔声问:“干了一晚上活儿,怎么不多睡会儿?” 洛晓摇头:“睡不着。” 初初恋上的人,彼此亲昵还不是那么熟练坦然。洛晓有点忐忑地伸手,握住了他的。他便这样站着,任由她握着。两人都静了一会儿,小梅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挡着脸从旁边经过。 于是两人便都笑了。 “上楼去?”他低声问。 洛晓心头一热,那热是暧昧而危险的:“好。” 进到她的房间里,门窗还是半掩开着,有风和阳光间隙而入,一如韩拓此刻的心情。洛晓去桌旁给他倒水,韩拓抬起头,注意到她这些天在小镇添置的一些小物件,都已搬去那边了。 “丫头,你上次说在练过?在哪儿练的?”他问。 洛晓端茶过来,微笑:“我练过8年跆拳道。小时候……爸妈让练的。” 韩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真的,跆拳道的事。 但她几次提及父母,语气都有迟滞。那是掩饰不住的悲伤,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但足够坚韧。 “你爸妈……现在在哪儿呢?”韩拓单刀直入的问,眼睛也直视着她。 洛晓跟他眼神一触,似乎读懂了什么,但又似乎在恍然出神。 “他们都不在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韩拓心头突然一痛,有点不想再问下去了。但又特别想知道有关她的更多事,知道她的一切。把她的神秘与哀愁彻底搞清楚。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两人坐在床上,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蛋和发,低声说:“对不起。” 他是这样一个有力而温柔的男人,洛晓感觉浑身微微发烫。但这并不代表她对于他的提问,不警醒。于是她闭口不言,不主动多说一句。 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低低的、谨慎地在她耳边:“你似乎格外在意警察?” 洛晓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是的。” 她的心就像是悬在了翻开的水壶上,热气滚滚,就要将她淹没。她的手指,慢慢地紧握。 等了好一会儿,却听他淡淡地道:“今晚想吃什么?” 洛晓一怔,抬起眼,他却已松开她站起来,神色有点严肃:“好好睡一觉,女人熬夜不好。何况现在还是……”他微微笑了笑:“如果你不睡,我可管不住自己,又要干点什么了。” 洛晓望着他不说话。 他却也干脆利落,走到了门口,又温柔地看着她一眼,笑了:“发什么傻?去睡啊。” 洛晓问:“你为什么不继续往下问了?” 韩拓反问:“你打算全都告诉我吗?” 洛晓轻咬下唇,她感觉到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黑下来:“是的。” 韩拓微微一笑:“那就够了。我也有过去,但是也不想对任何人提及。你尊重我,你察觉了,但是你从来不问。只是温柔对我。我放在房间里的旧警徽和警帽,你上次看到了,什么也不说,只轻轻替我擦干净,放回原处。那么洛晓,我也是一样。我不该问的。一个会爱上刑警的女孩,她不会是坏姑娘的。” 洛晓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却伸手揉揉她的头发,示意她赶紧回去睡觉,转身欲走。洛晓一把抓住他的手,抬头吻了上去。她吻得太激烈又太用力,几乎咬痛韩拓的嘴唇。韩拓倏地睁大眼睛,只愣了几秒钟,转而就将她压在墙壁上,扣着双手,更加用力地吻了回去。吻遍她的每一寸嘴唇,她的脸庞,她颈项上裸露而细致的皮肤。吻得狂野又性感。 洛晓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意,在侵蚀全身。她感觉到征服,感觉到欲望之舌正在****身体深处。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双手何时抱住了他精瘦结实的腰,无意识地抚摸着。韩拓同样动情,啃咬了好一会儿,又将手伸进她衣襟下方,沿着腰轻轻摸了一会儿,到底是没有再深入。他抬起眼睛,微哑着嗓子对她说:“快回去吧。良家妇女一旦招惹人,可真要命。” 洛晓被他逗得笑了,他也笑了,深吸一口气,在她额上一吻,转身离去。 这一觉,洛晓竟睡得十分沉,直至日落西山,韩拓走到她的窗边想要叫她吃晚饭,却发现她呼吸平稳,双手搁在胸口,睡得还很沉。看起来真像个孩子,睡觉都护住自己。 韩拓摇头失笑,转身下楼。抬起头,看到昏黄的天,在想到白天的缠绵,更觉心头激荡。 他下午也睡了一觉,睡醒后心思更加清明。 老丁固执己见,迟早会查到洛晓头上来。她看起来嫌疑很大,但她其实没有嫌疑。 韩拓已下定决心,要抢在警察之前,找出洛晓不是凶手的证据,抑或是,找出真正的凶手。 —— 子夜时分,月上枝头。韩拓了无睡意,一人独行,上了那片山坡。 他又到了洛晓盘下的那家咖啡店。 他有钥匙,直接开门。昨晚凶手杀了人,但是洛晓在这里蹉跎了一整晚。只要用心找,说不定能找到证据。 于是,他仔仔细细地把整个房子都查了个遍。看完后只一个念头,洛晓非得在这里耗上一整晚,才能把房间收拾成这么明朗干净的样子。可这又怎么样呢,这只是情理上说得通,却不能作为人证物证。 最后,到最里的两间主人房时,韩拓也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一间房,自然是她的。她的几件衣物,还有她在小镇买的那些零零碎碎,都归置在里头。墙边还插了几枝花,整个房间的布置,一看就叫韩拓喜欢。她的性情一直是跟他相通的,淡泊而温和,他知道的。 另一间房,却也已收拾得整齐利落。窗前堆满绿植。屋内几件二手的木头家具,都是白黑灰三色,不太像女人住的房间。书柜里放着几本当季畅销新书,墙上贴着一副不知哪里淘来的狂草书法。窗边一张矮桌,摆着一副旧棋盘,还有烟灰缸。 韩拓在这个房间里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心潮涌动。转身离开咖啡店,往家的方向走去。 原本心思徜徉,柔软而有担忧。可在看到客栈内外灯火通明,还停着几辆那一刻,韩拓的整颗心都绷了起来。 他刚进门,就看到老丁带着人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老丁只说了一句话:“她跑了。” 韩拓心头一震,低吼道:“你知道什么?不是她!” 老丁不答,压了压警帽沿,走了出去,大声道:“连夜搜捕!” 韩拓迈着大步跑进客栈,住客们,还有小梅,全都神色惊动,站在院子里。韩拓抬起头,看到她的房门洞开着,有两个便衣在,她显然不在。 韩拓心头一痛,心思已千回百转。约莫老丁早起了疑心,白天大概又从旁人口中打探了有这么个女人住在这儿,样样条件都符合,晚上才带人突然袭击。老丁的做法无可厚非,要换成他是负责人,也会这么干。可是…… 他不是别人,他现在,是知她心怜她意的爱人。他怎么会误以为?误以为她是穷途末路心狠手辣的匪徒? 韩拓发足飞奔,跑上了楼。两名刑警见状要拦,被他一把挥开。抬头便见屋内残状,她的行李七零八落,红钞掉了一地。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大概只带走了身份证件,那在她随身包里。 韩拓一拳狠狠揍在墙上。抬起头,看到自己发白的指关节,心里有点发疼。 这丫头,这傻丫头,跑什么跑!一码归一码。这桩案子不是她干的,就不会有直接证据。老丁虽然固执,但绝不会冤枉人。可她这一跑,又哪里说得清? 而且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她穿着单薄,除了他无亲无故,路又全被警方堵死了,她能跑到哪里去? 第8章 高原地带的深夜,寒意浸骨。哪怕只是早秋。 洛晓抱着双膝,坐在一棵树下。从这个角度望去,远处的小镇像一个发光的星球,那里有她爱的人,也有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现在她从那里落荒而逃。 她低下头,感觉到自己微微颤抖。眼泪流下来,但是很快擦干。 她已不知道怎么办了。原本不该这样的,她应当警醒,应当随时可以抽身而去。可是她松懈了,恍惚了。在他的客栈里,她活的太纵容,给了自己一场黄粱美梦。 结果代价是万劫不复吗? 她小声地压抑地哭,不能哭得太用力,会有人发现深夜有个孤身可疑女子,坐在这废弃水库的堤坝上。天是黑的,草是黑的,连她脚边叫着的蛐蛐,都是黑的。她伸手只见苍茫五指,风吹草动,远山嶙峋,她在最寂静的黑暗中。 突然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只吓得她全身一震,差点惊呼出声。没能叫出声,是因为有一只熟悉的带着烟味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洛晓惊骇转身。 明月高悬于头顶。他站在深恐之下,望着她。身后一片黑静,似乎并没有警察。 洛晓下意识松了口气,但触及他刀锋般的眼神,心口又是一紧。 然而手已被他牢牢抓住:“为什么看到警察要逃?” 洛晓咬唇不语。 韩拓冷冷地看她一眼,拽着她就往回走:“跟我回去!” 洛晓心头如有阵阵寒风刮过,偏偏犟着不动。两人力量一撞,她落进他的怀里。韩拓一把抱住,低头仔细凝视。她眼中泪水满盈,就如同这许多天来困着他的那一片湖,深深湛湛,暗潮涌动。他看得分明。 韩拓的心也是一坠,又低声问:“为什么哭?” 洛晓心如刀割:“韩拓……对不起、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树下,风停。 她靠着树,有些痴痴地望着天。他坐在一旁,极其压抑地抽着烟。她低下头,就看到一点烟光在他指间流转。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英俊冷漠。 “多大的案子?”他静静地问。 洛晓一愣,低声说:“杀人。” 韩拓正在抽烟的手一停,深吸了一口气说:“过失还是预谋?” 洛晓:“……过失吧。” “怎么杀的?” 洛晓人都有点恍惚了,这还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对人袒露心扉,她答:“我不知道……当时天很黑,他从房子里冲出来,我什么都没看清,他就撞在了我手里的匕首上……”她的眼眶一阵潮湿,哽咽说:“可我本来是想杀他的,但并不知道真正杀人是什么样子……我那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就躺在地上,胸口流了好多血,没气了……” 韩拓静了好一会儿,静得洛晓整个人都感到害怕,还有愧疚。她想自己大概是完了,韩拓是嫉恶如仇的刑警,坏人都怕他的刑警。她终于还是跑不掉了。她为自己感到耻辱,可又不甘,可又无从解释。她不是逃避责任,只是不想为一个人渣,坐一辈子的牢。妈妈死前打电话给她说:“女儿啊,跑、跑,不要被抓住。我和你爸舍不得啊,你没有错,怎么应该是你坐牢?跑到越远的地方越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于是她成了逃犯,成了老鼠,几年来都在躲藏警察的追捕。 后来,躲藏就成了习惯。原本她最敬仰和喜欢的就是警察,还想过一定要找个警察男朋友。可现在,她看到警察就条件反射的怕。 她原本不知道要跑多久。可后来却与他相遇。现在想来,竟像是注定。 为他所爱,为他所获。 原本那一点点能够跟他白头偕老的侥幸心理,终于还是被击得烟消云散。可她又感觉到放松,一种异样的悲哀的放松。 于是她笑了,哭着笑了,说:“韩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 韩拓碾灭烟头,抬眸望着她:“只是什么?” “我……”她的话没说完,人已被他反手扣住,身手之快、力量之狠,不愧是曾经最优秀的刑警。洛晓整个人都被他扣在草地上,如坠冰窟,心似死灰。而他低头逼视着她:“洛晓?哦不,自然不是叫洛晓。谈了这么多天恋爱,我连你的真名都不知道。你说你不是故意的,呵……不是故意的你他妈为什么要答应我?现在我爱上你了,以为终于找到伴儿了,你跟我说你是逃犯?背着人命的逃犯?” 洛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手臂被他擒得痛彻筋骨,泪水哗哗地往下落。 万般委屈,一线之差,她开不了口。 韩拓也是心如刀绞,恨意难平,又说:“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辙了吗?姑娘,我告诉你,我韩拓手上从来没有逃脱过罪犯。哪怕曾经差点赔了这条命,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都没能跑脱过。你以为你能逃?你以为你跑得出我的手?老丁他们找不到你,我循着足印一个小时就在这儿把你找着了!” 他大约是气急了,一番话说得这样快这样狠。洛晓只感到心碎,摇头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想过要利用你欺骗你……我怎么知道你会爱上我,我怎么知道……”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大哭起来。 她的泪水滚滚掉入草丛里,脸上还沾了地上的泥和草,在他的压制下,像一条濒死的鱼。韩拓看着这一幕,忽的心头一震。 他在心里问,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就对峙成了这个样子?来的路上,他心中就有百般猜测,但竟刻意不去想。直至她亲口承认命案,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就突然爆发出来。 可是韩拓,你不该这么对她的。有个声音在心中说。仔细一想,他俩的感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他执意求来的结果?是他先招惹她,是他怜惜她。是他被她眼中的哀愁和孤独打动,执意想要给她安定和温暖。然后他漂泊了多年的心,也可以得到温暖和幸福。 现在,终于得知了她哀愁的真相,得知她身上背负的罪,他就要抽身离去弃她不顾了吗? 韩拓心中一寒,刹那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可她还是躺在地上不动,就像死去了一样。 韩拓心口发疼,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的泪无声地流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回去吧。”他哑着嗓子说。 他拉着她站起来,她一声不吭。月光是这样清朗,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啊。他拉着她的手,往城镇的方向走。 堤坝上是这样安静,方圆数百米内,一个人影也没有。寂静的农舍,矗立在不远处的山腰上,没有灯火。洛晓的手是冰的,他的手却是滚烫的,握着她的手腕,走在土路上。堤坝之侧,流水无声,虫鸣阵阵。夜色这么美好,又这么悲伤。 走了有好一段,两人始终没有说话。可不知何时,也许连韩拓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手劲慢慢松了,不再是牢牢钳制的姿势,他的手慢慢一滑,改为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只是在月夜之下,他带着她在荒野里散步。 洛晓也不哭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她轻轻反握住他的手,他察觉了,一动不动。 “跟我回去。”他微哑着嗓子说,“好好交代,把案情说清楚。有我在,不会让你多判一年,也不会少判。” “……好。” 他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韩拓。”她轻声问,“咱俩算是走回客栈,就分手了吗?”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答:“嗯。” “那你……走慢一点吧。” 他答:“好。” 已经深更半夜了,远远望去,小镇的灯火熄了一大半。他真的走得非常慢,每一步仿佛正迈向无底深渊。洛晓的心中突然一片空旷,被一种奇异而安宁的情绪填满。在即将走下堤坝时,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说:“韩拓,我想要明天再回去。我们在这里,再呆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自首、分手。” 韩拓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塑一样,洛晓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他沉默不语,洛晓的心一冷,苦笑道:“是我不知好歹了……” 话音未落,他牵着她的手,突然转身,又走回了堤坝上的树林里。 洛晓心头一震。他走得这样急,害她差点摔倒。后来,他跑了起来,她也跟着跑。一直跑离了堤坝,跑到了密林中。他气喘吁吁地把她拉到一棵茂密无比的老树下,然后松开了手。洛晓也急急喘着气。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她按住他的肩膀,抬头吻上去。 那是多么悲伤的一个吻,几乎要花光一个女人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黯淡的月光下,洛晓似乎看到韩拓的眼睛里有水光闪过。于是她满足了,放下了,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个男人最真挚的爱和怜惜。他的眼中没有鄙夷,只有爱和恨。 她的手胡乱地往下,去解他的衬衣,他的牛仔裤。然后被他一把抓住,压在了树下草地上。他始终不发一言,她也是,两人吻得衣衫凌乱。仿佛瞬间释放了这半生所有压抑的情绪,求而不得的哀苦。 有那么一瞬,他恍然惊觉自己就快被欲望吞噬,动作一顿,竟想要摆脱。她察觉了,几乎是哀求着重新圈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在他耳边求:“阿拓……阿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是我的第一次,让我给你……我不想再给别人了……” 于是他再次沉沦。明知有万般不该,不该在即将抽身离去时与她欢好。可是竟像遇见了今生唯一一次梦想幻境,他不舍放手。他突然发现,原来在他心中,她一直美得惊心动魄。低柔的声音是,淋湿的身影是,抬头望他的样子是,一人独坐在那房中收拾出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时,也是。韩拓的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 是什么时候,爱得这样清晰细致。没有铭心刻骨,一幕幕却刻在心头。 初次进入时,她疼得抓住身下的草,嘴唇咬的快要出血。而韩拓在极致快感的包裹中,刹那内心竟闪过倦鸟归巢般的温暖。约莫是因为她苍白的脸上,依然有温柔的笑,约莫是她抓住他手臂的手指太过纤柔。 全世界都背离在两人身后,只有黑暗与冰冷陪伴。可这一刹那,韩拓却忘记了所有。愉快地动,肆意地动。她柔软的身体,在他掌中,如同最饱满释放的一朵花。而她起初面色痛苦,慢慢的,被一种朦胧的表情取代。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带她去往生命最深处,去往足以宽恕所有罪和痛的地方。而她在此刻愿意陪伴他至死。 这大概是韩拓这辈子做过的最混蛋最疯狂的事。 他和自己要抓回去的嫌疑人,在野地里好了一整个晚上。 天快亮的时候,韩拓抱着洛晓,在树下坐了好一阵子。洛晓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朝阳渐渐升起,内心竟是宁静无比。 “我们回去吗?”她低声问,“再不回去,那个老刑警只怕要找来了。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会大受刺激的。”她居然有心情开玩笑。 “好。”他牵着她,站起来。两人重新往小镇走去。 洛晓感觉,韩拓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昨晚他是那样愤怒,那样无情。做的时候,眼神又是迷离的。可一夜过后,他似乎沉静了许多。洛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韩拓,谢谢你啊。”洛晓低声说,“等我跟警察走了,就把我忘了吧。我觉得,这样跟你好过几天,也挺好的。咱俩都没有遗憾了,也不必再挂念了,对不对?” 韩拓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却淡淡反问:“你刚才不是叫我阿拓吗?怎么又改口了?” 洛晓不明所以,但竟也不想深究,于是只低低说:“哦,阿拓。” 韩拓不再说话。 天亮的时候,他俩走到了小镇外的公路上,却意外地发现,原本设在这里的路障,都拆走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路上,也有不少小镇居民在窃窃私语交谈,隐约只听到有人说:“抓着了?”“听说抓着了?是她啊!啧啧!太可怕了!” 两人心头都是一凛,继续往客栈走。 恰恰就在客栈外的路上,撞见了老丁带着两个警察,匆匆而过。看到他们,老丁哈哈一笑,拍拍韩拓说:“你小子说得对,还真是镇上的熟人!就在昨天夜里,被我们逮着了!大概是拼死一搏吧,她想犯第三起案子,我的人当场抓住。哈哈哈!还有,昨天在客栈对不住了,但我也是职责所在。”然后朝洛晓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俩牵着的手,低声对韩拓说:“剩下的就是警方的事了,带着你媳妇,好好谈恋爱去吧。等老哥哥把案子彻底结了,请你喝酒。” 韩拓问:“凶手是谁?” 老丁笑笑:“你说呢?几乎都被你料中了,还猜不出来?你也认识。先回去歇着吧,今儿个客栈可没菜了,带人家姑娘出去吃一顿,别那么抠门啊。” 老丁似乎刻意卖关子,带着人急匆匆地转身就走。就留韩拓和洛晓在原地。 两人对望一眼,洛晓挣开他的手,望着老丁的背影说:“我去自首……”话没说话,手重新被她抓住。韩拓眼眸漆黑地凝望着她,说:“跟我回客栈。” 洛晓:“……哦。” 他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许是命案告破,街上人特别多,挤挤攘攘。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护进怀里。洛晓轻轻依偎着他。此刻的韩拓就像一汪冷冽的深潭,到底在想什么,她完全看不透,心中一片忐忑与茫然。 那老丁走出一段,忽然像想起什么,愣了一下,回头张望,却在人群中已找不到洛晓的身影。 第9章 她的故事,要从十多年前开始。 那时候,她还是个快活的少女。虽然生活在农村,书也只读到高中。但是她腼腆、温柔、善良、勤快。06年的时候,她们镇上已像一个空城,所有男人和很多女人都出去打工了。过一年,就能听说村头的谁谁谁家打工回来,盖起了新房。也时常有浓妆艳抹的谁家小姐,踩着高跟鞋拎着“lu”的包包归来。 赵素兰一点都不羡慕她们。她的生活被很多事塞满,她有好多好多活儿要忙。白天她要种家里的那两亩地,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而所有时间的缝隙,她会抓紧时间做一些手工,拿到集市上去卖。在她的操持下,赵家的日子过得清苦而踏实。 后来,那个男人来了。 高大、漂亮、温柔、幽默,穿村里男人都不会穿的衬衣和休闲裤,还开着一辆小车。在赵素兰这样的村中女孩眼中,简直就是品味超群、充满魅力。 他不搭理别的女人的招惹,唯独对赵素兰亲切有加。他开车带她沿着河堤兜风,他跟着她去采春天的桑椹,他在一人高的高粱地里亲她摸她。赵素兰一点都不觉得他不守规矩,在农村,男人要是没点儿胆子,那还算是男人吗? 唯一让赵素兰有些不满的是,他不许她把两个人谈恋爱的事,说给村里任何人听。他给的解释是:村里想着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定下结婚之前,不想叫别人知道,怕给她惹麻烦。 虽然赵素兰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但那时的她,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哪里又会在意太多呢? 那个男人夺去她的处子之身,也是在高粱地里。折腾了足足一个晚上,还玩了很多花样,尤其喜欢叫赵素兰跪在地里,跟牲口似的。末了,两人躺在高粱叶子里,他摸着她光嫩嫩的肚皮,还意犹未尽地说:“你这屁股,比很多女人强多了。” 赵素兰心里很不舒服,什么叫“很多女人”?难道他跟很多女人搞过? 他忙说:“哎,我只是打个比喻,说电视里那些嘛。你莫要乱想。” 不详的感觉,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可是像赵素兰这样的女子,处子之身已给了他,就像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大的危机感,也敌不过对幸福未来的一丝渴望。 …… 赵素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房间里。窗口装着铁栏杆,推门门不开,只能听见“哐当”锁响。外边是一个农家小院,还有几间屋,没有人。看装饰摆设,跟她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偶尔听见院外有人低声说话,口音竟和她完全不同。 赵素兰吓哭了,拼命哭喊呼救。他呢?两人不是一起搭火车出来旅游吗?为什么睡一觉起来,天地变色? 她哭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人理她。到半夜三点时,她迷迷糊糊醒来,听到窗外有人交谈。 “这样的雏儿,犟得很,就得关个几天,才会老老实实和你结婚。”正是“他”的声音!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笑着答:“是是。” 赵素兰只觉得整个天都要塌下来。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尖叫、咒骂。回答她的,却是一院寂静。她觉得茫然无助,自己这么大声喊,方圆数百米应该都能听到。她大声说自己被拐了,可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出现来帮助她。 难道这户人家住在荒野里? 后来才知道,他们不住在荒野,就住在村子正中,旁边挨满沉默的农舍。 “他”走的时候,来跟赵素兰说过几句话。 他说:“素兰啊,老实点,就能少吃点苦头。” 那时赵素兰趴在床上,这一辈子的泪水,像是已耗尽。她忽然笑了,说:“你去哪里?你不管我了吗?” 他也安静了一会儿,笑了:“我去找下一个。” 他去找下一个。 赵素兰抬头望着屋内唯一那扇小窗,看到天是那么昏暗无助。原来这就是人生。 …… 罪源于罪,于是我们都忘了回家的路。 后来便如同报纸上每一个讲烂了令我们都麻木的拐卖故事。赵素兰被那个四十多岁、有点小钱、瘸了一条腿、但脾气极差的男人,吃得死死的。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但依然三天两头就挨一顿打。有时候打得鼻青脸肿、眼睛都看不见了。赵素兰的心,也是在这一日一日、一年年的折磨中,变得模模糊糊的。好像这世间,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唯独儿子。那个可爱又黏她的儿子,是她的全部。望着他,她能忘却一切疼痛。可那个杀千刀的,连儿子都打。有一回儿子被他丢在地上,摔得哇哇哭,说是骨头都差点摔断了。那晚赵素兰差点跟丈夫拼命,结果被绑在柴房里,抽了一整晚鞭子,还被强暴了几次。 随着孩子一天天变大,这个“家”的人终于对赵素兰放松了警惕。赵素兰也像恢复了从前的生活习惯,天天干农活,像个麻木的机器。后来附近镇上的旅游业发展起来了,赵家面临拆迁,得了很多钱。于是全家都搬到了城里。赵素兰也不种菜了,家里雇了两个人,她开始卖菜。 中间,她逃回老家过一次。可是数年过去了,回去时,她发现物是人非。她熟悉的村庄、人都变了。她家被铲成了一片空地。终于遇到个熟人,跟她说,她跟男人“私奔”之后,她妈瘫着满村爬,到处找,数天后,被人发现死在村内一角,尸体都臭了。 那人打量着她一身不错的穿着,问:“你去哪儿了?看样子过得不错啊。” 赵素兰笑着答:“是……是不错。” 她走到当地派出所门口,却接到个急匆匆的电话。 是丈夫。 丈夫的语气,头一次有点慌:“你、你快回来。孩子……” 赵素兰疯了一样,跑回赵家去。 等着她的,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因为她的逃离,赵家人到处找,丈夫根本没有耐心,看着孩子就来气,把孩子打了一顿,就丢在家里。小孩子无人看管,也哭着找妈妈,掉进旁边水塘里了。 赵素兰号啕大哭。等着她的,还有丈夫气急败坏的鞭打。 那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她也再没想过报警。每天做完农活,她坐在屋子里,望着头顶的天,却好像看到许许多多人苍白的脸色。 她的,妈妈的,孩子的。还有她这一生,见过的许多贫穷而困顿的生命。 这样的赵素兰,走投无路的赵素兰。在这片土地上,或许不是很多。 但所有的赵素兰,都在我们平常人看不见的角落。我们吃喝、玩乐、撕逼、寻找自我的存在感。我们奋斗,竞争,我们相信天道酬勤,我们相信一份耕耘一分收获。我们与这个功利而真诚的世界共舞。 可是赵素兰们在那里,就在那里。没钱,接触不到新世界,一点摆脱生活的希望和可能都没有。那儿就像有一条巨大的分割的鸿沟,把他们隔在那头,我们在这头。 同情吗?我们对他们,当然是同情的。 可是这人间的有些疾苦,我们想看都看不到。 …… 是在一个清朗的、鸟儿啼鸣的早晨,赵素兰站在一户人家门口。这是当地有名的小老板,据说多年前也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发了不少财,才回老家安顿下来。 那天,他家的帮工不在家,主人亲自开的门。 那天的阳光很大,风在树梢小声对赵素兰说话:“是他、是他……” 赵素兰万万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还能看到这张脸。而且他原来住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男人保养得这样好,尽管胖了一些,眼角也平添皱纹,但依稀还是当年英俊风流的样子。 她愣愣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可他却已认不出她了。他的眉梢眼角,还带着不安分的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招惹。挑拣蔬菜时,还有意无意地碰她的手。原来男人的龌龊,不分年龄都一样。 当她第三次去他家送菜时,他一把把她拉了进去,说:“我家有些很好吃的糕点,bj带的,要不要尝尝?” 她懵懵懂懂地跟了进去。自她与他重逢开始,裤腰里就藏着一把刀。 …… 那天半夜她回到家,手里还沾着血。丈夫又喝了酒,躺在屋檐下,看都不看她,只低声骂:“又死到哪里去了?妈的,过来,你害死了老子的儿子,再给老子生一个。过来!把裤子脱了。” 彼时,年迈的婆婆和公公都已过世,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赵素兰看着这个禽兽迷迷糊糊的样子,再看看手里的刀,忽的明白过来。 原来这辈子想要的答案,一直在她手里呢。 她把丈夫埋在了后院地里,离孩子溺水的地方很近。 可赵素兰万万没想到,几天后当她出门,居然又看到了“他”,另一个“他”。那是另一户人家,似曾相识,“他”倚在门边,对镇上有名的“卖菜西施”,不怀好意地笑。 …… 刀再次落下时,某个瞬间,赵素兰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其实,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 …… 炽亮的灯光,肃静的审讯室。赵素兰坐在老丁对面,她的样子特别平静。甚至偶尔,还会有一点恍惚的温和的笑。仿佛只是韩拓记忆中,那个每天沉默地挑着菜来的,朴素女子。 他不再看她,转过身,靠着墙,点了根烟,慢慢地抽。旁边的刑警小谈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也点了个烟,像模像样地抽,然后叹了口气说:“原来这么凶残的罪犯,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女人犯罪,尤其这种原来老实的女人犯罪,真是可怜啊。要不是被逼上了绝路,哎……” 无心的话,却恰恰说中韩拓的心事。他脸色极寒地看一眼小谈,捻灭烟头,转身就走了。只留下小谈在原地,丈二摸不着头脑。 回客栈时,正是一场小雨过后。庭院里寂静如初,三两客人朝英俊老板客气地笑。韩拓看着这一切,只觉恍如隔世。 小梅看他回来,就立刻迎出来,小心翼翼。 韩拓抬头看一眼楼上,小梅立刻说:“她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 韩拓点点头:“看着店,别上楼。” 小梅欲言又止:“老板,到底……”终究还是没问出口。老板一旦严肃起来,谁都怕,她也怕。所以今早老板带着洛晓回来,关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还反锁了房门,小梅就知道,不对劲了,要出事。 —— 她一直坐在窗前,没有动。跟他离开去警局时一样。 她的发梢衣服上,甚至还沾着今早的露水和嫩草。韩拓甚至能看到她脖子上,他昨夜疯狂时留下的吻痕。 当他推开门,她只安静地望着他。眼中没有恨,也没有怕。只有近乎空洞的等待。 韩拓在她对面坐下,低头,双手搭在膝盖上。 “你本来,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洛晓答:“秦恩。三秦的秦,恩情的恩。” 低柔的声音,差点令韩拓眼中泛泪。秦恩,秦恩,多么温柔的名字。念在心里,就叫人难忘。 “嗯,好。”韩拓笑了一下说,“咱俩该说说后面的事了。” 洛晓睁大眼望着他。 韩拓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也变得冷峻。这一刹那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温柔至极的男人,而是她见识过的那个心狠手辣的刑警。 他说:“我忘了件事。我已经不是刑警了,不能也不该把这事儿当成刑警抓贼去解决。你如果不是爱我,如果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根本发现不了这件事,也抓不住你。” 洛晓怔怔望着他,不知道他的用意。 韩拓心头隐隐的钝痛,看她迷茫模样,是这样想把她拥进怀里,手脚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内心越冷,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放肆。这人生今后又要往哪里去,他已找不到答案。 他继续说道:“我不仅是个退役刑警。还是你的男朋友,你的爱人。哪怕只是今年一夏的爱人。” 洛晓转过脸去,极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所以我不能就这么抓了你。”他说,“那是不仁,也是不义。那样我还算个男人吗?” “你其实不必……”洛晓开口,却又被他打断:“所以洛晓,你跑。今天开始,我让你跑三天,跑得越远越好。你本来……就不会发现的。” 你本来,会一直在自己的那条路上。如果不是遇见了我。 “三天之后,我会动身去抓你。”他的泪水慢慢溢出来,“这件事,我会承担起来。我亲手放跑的逃犯,我自己去找。我们就看天意。我若抓得住你,你就去坐牢,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行。我如果抓不住你,你就走。走得远远的,咱俩这辈子就当没见过,各过各的下半生吧……过好你的下半生。” 洛晓伸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以至于连他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察觉。 —— 又是一天,天光初晓。 韩拓之前接连熬了几个夜,昨夜睡得又混又沉。一觉醒来,却觉喉咙发疼,竟是有些病了。 他推开屋门,见到一向只知道等吃的小梅,居然勤快地在厨房准备早餐。而当他抬起头,看到那扇窗半开,窗外树枝轻摇。 “洛晓什么时候走的?”他哑着嗓子,淡淡地问。 小梅疑惑地望着他:“洛晓……她没走啊,我刚刚打扫楼上,看到她还在房间里。就是不知道在想什么事,一直坐着。” 韩拓一怔,再次抬头。连小梅在旁絮絮叨叨劝他俩不要闹别扭,都没太听清。 这一天,从日出,到日落。再到一轮圆月亮盈盈地照耀在地上。韩拓坐在门廊下,坐在阴影中,身旁是一满缸的烟头。 第二天,人始终没下来。还在屋里,听小梅说,还是那么寂寞地坐着。 韩拓半夜三点去洗脸睡觉时,看到镜中的自己,长出了青黑的胡渣,看起来阴鸷又落魄。 第三天,她还在原地。 夜里,韩拓坐在庭院里。这客栈的客人,今天一早都被他赶了出去,连小梅都被赶回了家。只余他一人,坐在原地。抬起头,就能看见她窗前那一盏孤灯。 终于明白,原来天地之大,也不过只有我们两人而已。 终于明白,惊鸿一遇,爱恨交织,你却偏偏有办法,刻进我的一生。 第四天清晨。韩拓刮干净了胡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当他从箱底翻出一副手铐时,只觉得眼眶阵阵发疼。 然后上楼,然后推门而入。 屋内是静的,她的所有行李都已不在。窗开着,有鸟停在枝头上,怔怔望着他。 唯有日光的影子,倒映在他脚下。 她走了。 在第三天夜里的某个时分,没有惊动他,没有任何声息和话。 —— 韩拓把客栈交代给了小梅:“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你照看好客栈。记住给花浇水不要太多,不要把我养的花给浇死了。楼上……那个房间,别给任何客人住。哪怕旺季客满了价格再涨,也不准动。” 小梅都快哭出来:“哥,你要去哪里?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洛晓姐也不见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韩拓没好气地一敲她的脑袋:“你丫才交代后事呢。”顿了顿说:“我去找她。” 小梅:“哦……” 韩拓又笑了一下,小梅却觉得那笑简直跟哭似的,那么落寞,那么悲哀。 “找得到吗?”她忽然抓住他的胳膊。 韩拓静了好一会儿,答:“找不到,更好吧。” —— 韩拓走出客栈没多久,甚至还没搭上去远方的车,手机就响了。 是老丁打过来的。 他接起,没说话。老丁也静了一会儿,忽然劈头盖脸地就问:“你知道秦恩的案子吗?” 韩拓顿了一下,答:“不知道内情。还没来得及去查清。” 老丁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她现在在我这里。今天一早,她来找我自首了。和你说一声。” 韩拓挂掉电话,抬起头,看着碧蓝寂静的天。天空万里无云,只有他站在底下。他已背好行囊,他已预备好一段为了她颠沛流离的人生。但是现在,他哪里都不用去了。 第10章 韩拓和老丁,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一支烟已燃尽,而有关于她的故事,也已讲完。 老丁喝了口咖啡,又皱了皱眉,说:“这些洋玩意儿,我总是喝不惯。”抬眸打量着韩拓说:“她的案子,当年也不是我经手的。只在档案库里看过照片。所以当时第一眼看到,并没认出来,只觉得眼熟。但我也没想到,她会来自首。” 韩拓低头抽烟,沉默不语。 老丁又问:“现在她的案子,你都清楚了。本来就是重罪,又逃了这么多年,判得不会轻。你有什么打算?” 韩拓笑笑:“没什么打算。” “哦。是打算就这么断了吗?” 韩拓没说话。 老丁盯着他:“你不会打算等她吧?” 韩拓静了一会儿,才说:“我不会等。” 老丁看着他的表情,答得这么干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问:“你小子想干什么?” 韩拓抽了口烟,慢慢地说:“其实仔细想想,我并没有跟她好多长时间。好像也没有爱得撕心裂肺非他不可。老丁,你说人活这一辈子,爱到底是什么?它就该年年月月,然后刻骨铭心吗?你说我有多爱她,其实现在没了她,我照样好好吃饭睡觉看我的那家店。 然后我就慢慢想起了跟她相处的这段日子,每一个细节。我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了。是心疼,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心疼。就觉得这么好一姑娘,怎么自个儿漂泊在外呢。我知道她身上肯定有故事。说到底,吸引我的,是她的好,其实也是她身上担的罪。曾经的经历,让我变得不完整。我爱她,也是在爱自己。爱上这样一个女人,才让我感觉到完整。 所以现在也是,我不会为她茶饭不思,不会为她睡不着觉,也不会为了她就断了这辈子别的念想。我只是一想到她,想到她原本什么都没有了。这辈子不能出狱也就罢了。若是有出狱的那天,我也没在了,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 次年2月,一起四年前的积案,下了判决书。逃窜多年的杀人犯秦恩,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三年后,有人向警方提供了有力证据。证明当年的案件,死者其实已经被另一个仇家砍中心脏,所以才夺门而逃,正好撞见前来复仇的秦恩,并被秦恩失手刺中。当时天黑,秦恩也误以为死者是被自己杀死,逃亡多年。才导致本案误判。 真正的凶手、与死者有金钱纠纷的另一人,也被举报人带来,一并交给警方。引起巨大轰动。 当年11月,本案重新开庭审判,秦恩因为认罪态度良好,又是自首,被改判为有期徒刑5年。还需服刑2年。 …… 第五年的深秋,一桩传闻改编自真实案件的电影,上映了。据说编剧就是一名真正的老刑警。多年来一直坚持写作,无奈始终没有遇到伯乐。而当该编剧改变了写作风格,将剧本中加入爱情因素后,意外地获得国内大投资商的青睐,终于成功改编自电影,并请来国内一线男女明星出演。电影的名字,就叫《客从何处来》。 电影上映后,票房十分喜人,口碑也特别好。小梅也跟当年的男朋友、现在的老公去看了。 幽暗的影院里,迷离的光线中。小梅和其他所有观众一样,屏住呼吸,看着男主角破了小镇连环凶杀案,看着男主角和女主角在昏暗的房间里抵死纠缠。 后来有一幕,是他俩坐在山坡上。 天特别蓝,水特别清。她低着头,那么美,但是眼神茫然。 然后他说:“跟我回去。有我在,不会让你多判一年,也不会少判。” 她说:“是吗?可是我想再呆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回去之后,我们再分手。” 他说:“好。” 她说:“你看,天那么蓝,永远那么蓝。少了谁,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的命运就像天空中的云,其实一个人这一生将要走什么路,自己根本左右不了。我知道我不该来这里的,我知道不该爱上你。爱上你,我就完了。你留我的时候,我应该走的。可是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原来爱情不是创造什么奇迹,爱情说到底是无能无力。” …… 影院里很多人都哭了。小梅也哭了,在老公的怀里,哭得歇斯底里,哭得缓不过气来。 —— 韩拓,bj人,时年29岁。 出身警察世家,屡屡参与侦破大案,是一名年轻而优秀的刑警。 27岁那年,因为卧底某犯罪团伙,遭遇报复。全家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四口全部被杀害。韩拓最亲密的搭档、另一名刑警也遇害。后虽将真凶捉拿归案,韩拓提出辞职,后往yn某古城,以开客栈为生。他在那里居住直至终老。 洛晓,原名秦恩,js人,时年25岁。 父母为小生意者,原本家境殷实。21岁那年,父亲因为土地房产拆迁纠纷,得罪当地无良富商,被人打成重伤,而后身亡,同时破产。打手外逃,一直没有抓到。洛晓上门去找富商理论,失手杀人,洛晓成为头号嫌疑人。在其母协助下逃亡,被列为通缉犯。 洛晓逃亡2年后,其母因病不治身亡。 逃亡4年后,洛晓向警方自首。 再过了5年,洛晓刑满出狱。 …… 你问我,最后他和她有没有在一起? 其实我也不清楚答案。 我只知道五年过去了,古镇的天,还是那么蓝。这尘世间,终究还是有不受污垢沾染之地。 或许,那清风拂过的山坡上,已开满了新的鲜花。 或许,那寂静而温柔的客栈,今夜会有客来。 客从何处来, 要往哪里去。 我已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已渐忘了这一生的苦难,只想和你缱绻到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