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碧玉》 一 伊始 老宋家的小宋没了。 小宋全名宋晓,二十三岁的大闺女,刚刚大四毕业,已经签下一家颇有前景的公司。 在这个全球因金融危机而动荡不安疑似走向一片惨淡的时期,宋晓的好运着实让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同窗校友们念叨了好一阵。 只是这些羡慕现在都变成了叹息。 黄昏时分,来追悼宽慰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宋晓她娘在沙发上捧着女儿的照片,呆呆坐着。对面的她爸脚下烟头已堆成一片小山。 词穷的亲戚已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反反复复说:“好在孩子走得不疼,就跟咱村头刘家的小三儿似的,正好撞到脑袋,孩子一下子就没知觉了,不疼,没遭大罪。”想想又骂道:“那家挨千刀的,居然往楼下丢花盆!他也不想想他家可是高层三十几楼的,一块小石子儿丢下来打了人都疼!咱一定要把他送进牢里!!” 两人默默坐着,像是没听见一般。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两个中年人看上去一下老了二十岁。 ************************************************* 宋晓意识恢复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她记得自己去取回那两套为第一次工作而做的套装。工作了么,总该打扮得成熟点,为此她逛遍了城里的时装店。可是非名牌不好看,名牌又太贵,最终她在以前做COS服的那家订了一套咖啡色和一套黑色的,安慰自己说赶明儿赚了钱咱再买名牌。 店家是熟人,于是坐下来聊了会儿天,然后还喝了杯茶,吃了块蛋糕……然后……然后……自己似乎是拿了衣服回家……后来…… 她想起失去意识前脑后重重一击。 “这世道!青天白日走在路上也有人打闷棍!”宋晓很是沮丧。她现在眼皮沉重,模模糊糊想起些事来脑子又开始乱,恨不得马上睡死。 “反正身上只有零钱,被抢损失也不大。希望我现在是在医院。希望保险公司不要再找借口拖欠赔付。希望有见义勇为的人抓住那个大胆的毛贼。是男的我就把校花介绍给她,是女的我把收藏的严宽海报给她。” 宋晓最后闪过几个念头,便又昏过去了。 镜头从女主角身上拉开,换镜头,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护士,单看这颜色就有一股消毒水药味迎面扑来。没错,这是医院—— 哦,不好意思,拿错带了。重来。导播,把刚才那段剪了。 精致的檀木大床,拉下帘子就是一方无人打扰的城堡。美丽的女孩苍白着脸合目躺在云锦白绫被中,若不是屋中凝重的气氛,谁都以为她只是在休息。 “金枝公主是何时昏倒的?”说话的是个身长玉立的青年,红袍金冠,红袍鲜艳,金冠夺目,却压不住一身的不羁。 任谁看见他的身影,都会觉得天下除他,再无人配穿红色。任谁看到他的脸,这耀眼的红色都立即失却了光采。 修眉俊眼,悬鼻薄唇。他的五官不能说完美,可却教你看后再不舍得移开眼。 这夺目的男子,此刻屋中并没有人欣赏他的姿容。一个白衫绿裙的下女带着哭腔道:“停绿到房间后公主便昏在地上,不管停绿怎么叫公主都不答应,停绿赶快喊人。嬷嬷们又找了大夫,大夫也说不出什么。” 男子皱眉道:“既如此,为什么不到宫中传太医?” 说一出口,自己也想到了什么。再看停绿,虽仍是低头啜泣,目光中已有掩饰不住的愤慨。 他觉得有丝心虚,旋即被一个更大的声音驳回: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公主贵体耽误不得,我即刻着人到宫中请太医过来。”他以敷衍的语气说完,转身挥袖离去。 停绿忍住恐惧伤心,绞起帕子搭在公主额头,只盼那太医来得快些。看着公主紧闭的双眼,忍不住低声道:“公主,你这又是何苦……何必……” 迷糊中宋晓隐约知道自己在做梦,然而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周身境象振翅欲飞,成幻成真只在一念之间。 她正体验这种新奇的感觉,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下巴朝她一点:“你是谁?”声音甜美而有种不可抗力的威严,宋晓不由乖乖答道:“我是宋晓。” 她走近了,宋晓才发现这是个美丽的女孩,雪肤玉容,漆黑的眉眼嫣红的唇,约摸十六七岁,云鬓高挽,步摇的流苏一直垂到胸前,蓝色的外衫,雪白的抹胸几乎与皮肤分不出界限。 看着她你会想起许多词语,比如流云闲歌,比如白石清泉,比如静水流深,还有最恶俗的美若天仙。 外貌协会的宋晓立马展现出最温柔的微笑:“请问你是谁?” 即使在梦中,也不要放弃与美人搭讪的机会。 女孩却没理会她,只是绕着她转了一圈,长长的水袖无风自动,越发衬得女孩飘然若仙。宋晓看看自己身上的衬衣牛仔,不由自惭形秽。 却听女孩喃喃道:“竟然是这种人?”语气不可置信而烦燥。 宋晓直觉她在说自己,但是,但是,面对如此美丽的女孩,纵然她语气不大有礼貌,也是可以谅解滴~~ 又听那女孩道:“也有真人不露相……宋姑娘,你有什么本事?” “本事?”宋晓摸不着头脑。 “异能,本领,什么都行。” 宋晓于是掰着指头数:“平常的话,同时刷九个帖子不会回错帖还被人夸一针见血;一口气吃掉嘉华的一碗刨冰一个健康杂果包一个奶酪蛋糕后还可以再来一只麒麟瓜;可以一边构思悲剧一边构思喜剧。如果是超常发挥的话,有一次一天写了小万字的文,隔天再看居然没有大改……”抬头说:“好像,似乎,就这些了。” 那女孩跌足道:“原来——原来竟是失心疯。” “喂!”宋晓抗议:“不要给你不理解的东西随便下定义。这些事情你个古代人听得懂才奇怪呢。” “古代?” 看来女孩是个听得进话的人,宋晓决定再多说几句:“殷商周春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唐宋金元明清,你是哪朝的?” 女孩皱眉道:“我乃华方国靖和十七年圣上亲封的金枝公主,你说的国家,我多半没听说过。” 宋晓有些无语。为什么做个梦还得是架空的?直接略过说明直奔主线不就好了吗?做梦……做梦…… 她忽然想起,如果一直耽于梦境,长睡不醒,会让父母担心的。 “那,金枝公主,我得走了。改天见。”如果我还能梦到你的话。说完宋晓便默念“要迟到了要迟到了迟到是不对的是会罚款的是来不及去吃饵块的”。 往常这么一念叨,再不情愿,宋晓也会从梦境中跳出来挣扎着起床。但是今天—— “居然无效?再来!” …………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刹那弹指。 宋晓发现不管她使出怎样的办法,都没有离开梦境。意识越来越清醒,她如困兽般挣扎,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却不敢去碰。 “怎么会呢……一定是我太懒了,好像冬天时,怎样都不肯起床,只愿多睡五分钟。” 然而她分明看到额上汗珠滑落,落到不知什么材质的光滑的地板上,反溅起来,有一瓣落在她唇上。 她伸舌去舔,是咸的。 停下动作,她愣愣看着面前浓郁得可以将人吞噬的漆黑,那似乎是无形的,可是拼尽全力,她撼不动它一丝一毫。好像在棉絮中挣扎,你觉得它是柔弱易破的,可是越拉越紧,不管你用打用踢,用咬用撕,使出的气力就如同泥牛入海,再不回头,于事无济。 她再次向那压抑的墨黑使劲踹去,却跌倒在地,手上用力想爬起来,才发现手变得半透明。她骇然检视全身,发现身体已变成随时准备溶化的淡色。 “原来我已经死了?还是变成了植物人?”宋晓浑身发抖。不要,不要死,她还年轻,还想看更广阔的世界,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还没有回报父母,怎么能死?就算是植物人,以她顽强的意志,总能醒过来的,一定! 可是……可是也有许多终身不醒的植物人,靠昂贵的仪器维持生命,给父母增添许多麻烦,如死去般毫无知觉,却还不忘饮食本能,折磨家人,也折磨自己。当初她间想过,如果自己落到这种境地,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死……不死……不死……死…… 心潮涌动中,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散成无数片消失;又仿佛一只大手攥住心脏,生疼,却偏偏不肯昏过去。 彷徨无计间,忽然有人抱住自己。那份温暖与柔软,让她不能抵御,丢盔卸甲大哭出声。 耳边是女孩宛如叹息的话语:“原来谁都有烦恼。我不该指望别人能帮我解决问题。” 二 初识招魂 圣上的掌上明珠抱恙,不管心中怎样想,表面上许多人是着急的。从传话到宫中到太医坐进马车,只用了小半个时辰。饶是如此,下人们还嫌慢了,一路打马飞奔,惊倒路人无数。太医进得驸马府,连茶也顾不上奉,便直接拉着人奔向公主闺房。 停绿早已拉下帐闱,用帕子掩了公主鲜红的丹寇,只请老太医诊脉。 屋内博山炉中缕缕腾起安神的百合香,自在空中结出各色花巧。白须白发的老太医两根枯瘦的手指搭在公主皓腕上,眼睛直瞪着公主腕下卍字纹的垫子,沉吟不已。 “怎样?”停绿看老太医抚须不语,不由焦急,顾不得礼数。驸马并没有过来照看,几个年长的嬷嬷又是府中原本的嫡系,公主贴心的人如今竟只得自己一个,这又让她悲从中来,几乎要哭出声,连忙忍住,死死盯着老太医,等他发话。 “这……公主脉象平和,虽有些浮滑,不过是秋燥积心,清清火便好了。” “那怎么会昏了这半日?” “公主思虑过度,姑娘平日该劝解才是。” 停绿哑口无言。公主与驸马不合不是一日两日,知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只尚未传到皇上耳中。这太医仗着自己年长,竟当着公主的面说这种混话!看公主醒后不将他发配了! 停绿咬牙将人打发走,拿了方子让小丫头去煎药,自己守在床前,对那太医的话半信半疑,心中焦虑,也只能不时替公主擦擦脸,祈盼公主快快醒来。 “你是说,你动用法术求天神降临,结果附上你身的是我?” 金枝点点头,道:“我偶得此卷术法,本也半信半疑,不料竟真有效用。” “所以说,我是被你招来的魂?”宋晓眼皮红肿,声音也闷闷的。她极少哭,偶尔流泪痕迹便分外明显,何况方才大哭一场。若在平时她早已揽镜惊呼该如何见人,但现在她全然忘了这个问题,一心一意要找出现在这个诡异情况的根源。 “是。我本来以为能招到司命或其他神祗的,没想到……”金枝公主摇摇头:“果然不该寄望于这虚无渺茫之事。” 宋晓很是气愤:“我过得好端端的,你把我莫明其妙叫到这里,搞成这样,却叹一声虚无渺茫?” 金枝公主道:“我让父王追封你,赐你一家荣华,可好?” 宋晓冷笑:“等你们先发明出时光机再说这大话!” 金枝沉默一会儿,说道:“你也是女儿身……那将我身体送予你,可好?” “你舍得?”宋晓不信。 “看你也是知书明理,想来这个公主能做好。”金枝幽幽道:“都给你吧,我不要了。” “喂,你说真的?”见她点头,又问:“那你去哪儿?” “六道轮回,或是灰飞烟灭,都一样。”说着她站起身,走到幽黑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围墙”前,方才宋晓拼尽全力不能撼动一分的障碍,被她轻轻退去。 宋晓忽然又生出一丝希望,这一切都是南柯一梦,越过这黑幕,她可以再见到熟悉的一切。 “将你拖到这浑水中,真是对不住。”金枝说完,转身踏出。 “哎,等等!”宋晓扑上去,却晚了一步,金枝的衣角像鱼一样从她手中滑走,而宋晓只觉得自己在不停下坠——下坠—— “公主醒了?” “是。” “醒了就好。小七,备马,我要出府!”谢流尘挥手打发走来禀报的小厮,换了件出门的罩衫,仍是鲜艳的红色。 “少爷,这……好歹去看一看吧?”小七是个十七的半大小伙,大大的眼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少爷的事不用你管。”谢流尘板起俊美的脸:“快备马去!” “是,是。少爷,要人跟吗?” “不用。” 小七暗叹,公主生病,驸马却不闻不问,径自打马会友去了。府中人少不得又是一番窃窃私语。 只是这一次,据说公主醒后听到禀告驸马出府,并没有哭,也没有生气砸东西,有些古怪。许是病得没力气了,谁知道呢。 “公主”的确没生气,只是很郁闷。 那一坠让她直直坠到这个身体里,睁眼就是个丫头惊喜地喊“公主醒了”,好在没有趴过来哭着说些什么“求您千万保重好身子否则如何是好”之类的话。很快张罗了药来,小心地喂她。 喝完药停绿还想上些粥来,却被“公主”挥手让她去歇着。 “公主”躺在软得轻飘飘的床上,眼泪很快打湿了捂住脸的袖子。 汤药的苦涩还留在嘴里,真的很苦,很苦,像是十斤黄连熬出一小碗水那么苦。 她默默流了会儿泪,脑中昏昏沉沉,不由又睡过去了。 恍惚中宋晓又看见金枝,她没好气地冲过去,拉住她说:“这身子你拿回去,我用不惯。你怎么把我招来的,还怎么把我放回去。” 金枝苦笑道:“这身子,我已经进不去了。” “不会吧!你不是还在这儿?” “先前我往外走,一直想出去,却毫无法子。我又想先回来再想办法,手脚却不听使唤。最后我眼看着你落进这身子里,眼睛就睁开了,我却被留在原地。” “你是说你也还在这身子里,却控制不了这身子也出不去?” 金枝想了想,道:“似乎是这样。” “我看到的东西你也看得见?” 金枝点点头。 宋晓沉默了。半晌,又问:“我说你一个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还是你们国中人人都明白?” 金枝淡淡道:“我母亲本是云梦泽长老之女,若她没嫁给我父皇,祭司之职是要由她继承的。神通之事我虽不若母亲那般精通,也略知一二。” 宋晓喜上眉梢:“那我去找你娘,她一定有办法!” “我娘早已不在人世。” 宋晓马上闭嘴。 金枝偏过头道:“已经很久了……无妨。”然而宋晓分明看到她眼角欲落的泪珠。 她的心忽然就软了。她苦笑,真是很容易对美女心软啊。 “那,怎么办?” “既是你能用,你便拿去好了。” 宋晓见她说得轻巧,仿佛一件物品更换主人那般随意,忍不住说:“你就一点留恋也没有?” “……” “而且你又出不去,就算你给了我,我一想到今后干什么都还有另一双眼睛另一个人看见,心中怎么自在得起来?” “……” “而且我什么事都不懂,万一被说妖言惑众什么的,被拿去烧了怎么办?” “……有父皇在,没有人会动你。”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你爹真的很疼你——他疼的是你,不是我,心爱的女儿变了个模样,他能不起疑?”见金枝若有所动,宋晓趁机道:“所以,还是要换个法子解决问题。我来做你的眼睛,你告诉我,该在书中找法术,还是该去云梦泽找你家亲戚帮忙,总之我一定要回去。” 金枝苦笑道:“唾手可得做一个公主,你竟然不愿?” “父母在,不远游。”宋晓说:“他们辛苦将我养大,该我出力的时候我却跑了,实在不像话。” 金枝低头道:“原来你是记挂你双亲。是我思虑不周,我一定尽力想法送你回去。” 宋晓笑道:“对啦,你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看着宋晓灿烂的笑容,金枝不由也一笑,说道:“方才你还在哭呢。” “变化太快,一时无法接受,不哭一场只怕要疯掉。”宋晓说:“但也不能哭得太久,不然就没法解决问题了。” 三 所谓公主(上) 次日宋晓醒过来,打个滚感受一下身下的柔软,颇为不舍地起身穿衣。 停绿进来看见自家公主只穿亵衣站在地下,忙拿起一件夹袄裹住她:“哎呀,公主怎么也不披一件就下地了?中秋都过了,早晚一日比一日凉,可比不得中午。” 来了,穿越必备之忠心耿耿的丫环一枚。 只听金枝在脑海中对她“说”:停绿打小跟我长大,有时难免忘形,但心地是极好的。你不要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呢?宋晓暗想,这么个娇俏的姑娘,放我那边只有她使唤我的份,我这可算是偷来的福气。 由停绿伺候着穿好衣服洗漱好,用过早餐,宋晓便说要去书房。又与停绿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商定只待到午饭前。 没想到书房居然就在旁边的院子里,简直是邻居的关系。宋晓本以为要绕过半个府第才能到,谁想如此之近。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两面靠墙的架上书卷堆得满满的(宋晓描了一眼,悄悄呼出一口气:还好不是竹简),中央一张矮几,几上一应笔架纸墨俱全,地上精描细绘的矮瓶中插着几只卷轴,大约是画卷。对面的窗户是开着的,微风轻轻吹过,长长的幕布轻轻飘动。 宋晓马上喜欢上这个陈设雅致的书房。 打发走停绿,她露出本性,在房中转了一圈,拿起架上的古玩一一看过,不停地赞叹。 金枝笑道:还想回去吗? “想!”宋晓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指着书架问:“相关的书在哪里?” 上面那排都是。但我都看过,记得里面并没有解决这种情况的。 宋晓说:“那么我们一起再看一遍。也许是你忘了,也许是你看漏了。也许,我们能找出将法术结合在一起的法子。”这简直像计算机编程。宋晓想,隐约有种兴奋感。她喜欢挑战,如果这不是攸关性命的问题她会很高兴。 停绿端茶进来,道:“公主近日身子不好,还是少费些脑子。我泡了参茶,用的是上次皇上赏的那支玄参。公主快趁热喝了。”又问:“方才我好像听见您在讲话?” 宋晓早在听见脚步声时就已恢复成华丽的四十五度侧面低眉,闻言轻叹一声:“不过感慨一年韶光易逝,转眼春花落,夏荫过,竟是秋了。” 这番话说完,没等她得意“其实咱也是有文化滴”,倒先看见停绿眼眶红了,漂亮的大眼睛里水汽弥漫泫然欲泣道:“公主——” 忙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谁敢给你气受?” “我——我是替公主——您自春分时进了这门,就再没见您欢喜过。公主,何苦呢?您以前常说流水无情,既然无情,落花何必非要讨它的好?随风去不行么?” 听口气仿佛是夫妻不和。宋晓不意竟挖出这等隐私,想起金枝在看,不免尴尬,忙说道:“你这丫头,竟拿我比落花,我可是金枝玉叶,凭它流水东风的,便是寒冬腊月里,我自高高长着,看谁动得了我分毫!” 好容易哄走停绿,一时屋内清净下来,宋晓回想方才的事。又想起昨日只顾着自己,却忘了想想,一个名副其实金枝玉叶的公主,是为了什么将希望寄于鬼神之事,又为了什么连性命都不要。 看来又是为个情字。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有心劝解几句,却不知底里,且有交浅言深之嫌。又想到现在两人可算共进退,多几句嘴也许无妨——但该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她不是清官,这家务事也只是听个皮毛。 宋晓默念“做事最大做事最大”,将这问题暂时抛到一边。 她取下一本书翻了几页,繁体大概认得,竖排也OK,但入眼满是“姹女”“玄门”一类的词,实在眼花头晕。 如此换过几本,金枝也不做声。宋晓暗忖定是方才自己知道了她的心事觉得恼怒,想找个话题岔过去打开僵剧,便道:“昨日你在哪里施的法?” 金枝果然回应她:出门,背阴角落,门前有棵树便是。 那是一间小小的耳房,没有窗户,门开得隐蔽,光线黯淡。又被那粗围的树遮去一半。若不是留心,多半是要忽略的。 倒是个干坏事的好地方。宋晓如是想。关上门便是伸手不见五指。 房间很小,她一一打量四周的物件,最后不得不说:“请你解说一下。”她原以为会看到贴满房间的符咒或刻在地上的八卦,或四个角落摆有各种古怪的东西时辰一到就引发之类的。 金枝这次却不作声了。 宋晓又喊她几次,还是没有回应。宋晓想莫非是这房间有什么古怪将她压制住?忙退出屋子,站在阳光下,又轻轻喊几声,金枝仍然没有出声。 正当宋晓莫名其妙百思不解时,停绿过来说,该用午膳了。 鉴于前几次的“原以为”都与事实相去甚远,宋晓这次就不再费神东想西想,只跟着停绿走便是。 果然。 又是一个“邻居”的院子,上首正厅,两列侍女低眉敛目站着,见宋晓落座,有人吩咐一声“传膳”,菜便一道道端进来,有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一道道将菜名用一种奇异的发音“唱”出来。 开始宋晓还留心去听菜名看菜盘,不多会儿,她总结出:名字都是好听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菜式都是好看的,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一锤定音,走神想事儿去了。 宋晓将方才走过的路一想,觉得这似乎是在一个大院里,又分成若干小院,公主日常起居各司其职。以一个千年之后(大概)的人的眼光看,这简直是奢侈。但若是一个已婚的公主……而且,貌似皇帝陛下还很疼爱这个公主…… 那么这绝对有问题! 一时想起停绿说“自春分时进了这门”,现在已是秋天,大半年的功夫。不知这种状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夫妻吵架还是什么缘故,竟闹到如此地步? 宋晓很八卦地想着,脸上却端得挺正。待菜上完,看看两边一溜的人,欲言又止,低下头开始考虑先向哪一盘下手。 她只是个过客,没必要也没资格去改变别人的节奏。别人的规矩,可不能在她这里坏了。 一个被人忽视惯了的小透明,突然之间在一群人的灼灼目光之下动作,心中是什么感受?是泪流满面道“我终于粉红(/紫红)”了,还是很上不得高台盘地对捂脸想不如当初? 宋晓同志明显属于后者。虽然那十几个姑娘都低眉敛目,并没有看她,她还是觉得如芒在胸——她们可都是站在眼前的。 她努力放慢动作,务求不要咀嚼出声,一小口一小口吃得优雅无比,更不好意思多吃。 硬着头皮终于吃完饭,小丫头端过茶来。宋晓接茶时险些习惯性指着还剩大半的菜说一句“打包带走”。好在还记得这茶是漱口的,于是午饭在有惊无险中结束,总算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让下人们大惊小怪,顶多说一句“公主昨日病了,今日胃口倒好”。 只有宋晓在心中默默流泪:感情穿越的先辈们时时不忘宣扬的平等啊尊重啊啥啥啥的,到头也只是为了自己好受些?或者我真是个穷苦惯了的小包子,上不得高台盘。真是让人泪奔啊。 四 所谓公主(下) 金枝历来有午睡的习惯。 停绿往炉中添了些香,伺候着公主上了榻,将帐幕放下,便轻轻离去。 这正合宋晓的意。 在她努力不懈地、深情地、愤怒地、无力地、恳切地、哀求地……在意识的最深处呼唤金枝本尊一千零一次后,金枝终于开口了。 金枝:你唤我有何事? 宋晓(无力ING):公主殿下,小民从巳时直到未时一直在找您,您究竟哪里去了? 金枝:……似乎……是睡着了。 宋晓:……魂魄也能睡觉? 金枝:你刚来时不也睡了? 宋晓:…… 宋晓打起精神,说:“今早简直一事无成,我们再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金枝才有回应:好。不过得避开停绿,否则她又要念叨。 “是~~” 于是宋晓顺着墙根偷偷溜出这边的院门,好在午后丫头们都在瞌睡躲懒,只当她像往常一样也睡了,一路静静悄悄,并没有遇到什么人。 一切从早上被打断的地方开始。然而,但是,可是,再次进到那间小黑屋时,宋晓发现金枝又“睡”过去了。 没有行家,自然看不出门道,她在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将所有的物件:一个烛台,一段打结围成圈的绳子,一支做工精美的金钗来来回回看过一遍又一遍后,转身奔向书房。 然而天书还是天书,薄薄的几本毛边竹宣手抄本,那上面的字宋晓大多认识,但组合到一起便不知其意。作者显然与中国古代炼丹方士英雄所见略同,文中大量充斥各种奇妙的自造词汇。 宋晓绝望地泪奔了。 不想回去睡觉,公主大人又叫不醒,宋晓只觉百无聊赖,连精致的古玩也失却魅力。 忽地眼角扫过那矮瓶中的画卷,宋晓顿时眼前一亮,犹豫一下,抽出一幅徐徐展开,先看到的是阳文金枝二字的落款题章。不知她还懂不懂琴棋书? 古代的人物画像,“意”字便是王道,五官那就是浮云啊浮云。这一幅自然也不例外。宋晓看来看去,勉强从画中红衣男子身上感受到……他那腰还真细! 好吧,我就是个没文化没出息的。宋晓悻悻将画卷放回,余下几幅不想再碰。 于是更无聊了。 通常女生无聊时会打电话,说大家一起去逛街啊。不然就聊天,从物价衣饰聊到谁谁谁貌似又交了新男友。 眼下宋晓无电话可打,无街可逛,有园又不想游,胡思乱想一阵,注意力便集中到金枝身上来。 似乎金枝同她老公——嗯,这里是叫驸马的——驸马处得不好,但不好到什么程度呢?宋晓想起二人初见时金枝虽然很不高兴见到的是自己,但也听得进自己的话,自己说出“现代”啊之类的词汇时也能理解接受。看来是个聪明又不古板的公主,而且还会法术(虽然好像只是半调子),人长得也很美。 不知这么位公主要向神求助的心愿究竟是什么,想来似乎也许同驸马有关。比如说不能够嫁给真正的心上人,强忍悲伤嫁到这里,却发现这个驸马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又不能离婚,只好求神大发慈悲将自己带走——可是看她似乎已心有死志,那干嘛不直接自杀还要费这一道功夫? 于是这道猜想不成立。 然而说到驸马,宋晓想起方才的画,意识到也许那就是驸马——毕竟保守的古代里,女子除自己的丈夫,又怎会为另一个男人作画? 八卦之焰熊熊燃烧的宋晓再次取出那幅画翻来覆去地看,还是无法将那很艺术的五官与一张人脸建立起任何联想。 “要真长这样,那还真得见识见识。”宋晓嘟囔着重新将画放好。 这时金枝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你怎么在这里静坐?宋姑娘? 宋晓随着第一个音节,碰倒了笔架,打翻了砚台,墨条纸笺被衣袖一扫,散落一地。 “啊,没事没事,只是你突然说话,我吓了一跳。”宋晓干笑着收拾残局,到底不放心,又问道:“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人心有隔,我怎能知道?金枝缓缓道。 “那——那真不方便。”宋晓险些脱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好在话在舌头上打个转,还是咽了回去。 这话不右触动金枝哪根心弦,宋晓听她幽幽一叹,百般心事,百般无奈,尽付流水。但自己心虚,不敢多问,忙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又睡觉?不是刚醒吗?”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很累,不知不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不是你施法耗力太大?要怎么补回来?”根据多年小说电视漫画的经验,宋晓自觉判断正确。 楚氏的法术,主要是凝神静思,顺天地之气借而为之……似乎……但母妃并未说过有何限制。 “也许她觉得你终身不会动用这种高级法术?”宋晓猜测,毕竟一国公主,既不去战场,也不在朝堂,一生锦衣玉食,处尊养优,不用拿起比饭碗、比绣架更重的东西,自然用不到什么法术。 ……但她既教给我,那便是想我日后用到吧。 “也许。”毕竟是别人的母亲,宋晓并不了解人家会怎么想问题。“两次都是刚进那屋子我就叫不醒你,那屋里你施的什么法,到现在还有影响?” 我按书上所说,结绳画地,端坐静心,明灯不灭,祝祷不息,灵降汝身,夙愿得偿。 宋晓一数,居然都对上了,但:“那还有只金钗?” 也许是我昏倒后从头上脱落的。金枝不甚在意。 宋晓说:“照这样再来一次,能将我送回去吗?” 这,这是召唤神灵之式,我本以为不能成功,结果……招到你,的确是未成功。若再贸然行事,只怕后果更难预料。 “……我知道了。”宋晓闻言心下一沉,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不会轻易便能回去,但仍然压不住心中烦燥,不由在屋中转来转去,金枝也不出声。 不知转了几圈,宋晓忽然说:“我说,现在你们华方国除了你还有别的懂法术的吗?” 我自小养于深宫,外面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那就是说你也不知道有还是没有……那你外婆家云梦泽那边呢?” 母妃是当年唯一的长老继承人,所以父皇才提出要她联姻化解兵戈。 “云梦泽既然能跟一个国家对上,那本身也有实力,这是不是一个小国?” 华方开国不过两朝,前朝的马上太祖虽然骁勇,但最终仍有几个地方未能收伏,云梦泽便是其一。父皇继位后立志一统九州,母妃为族人性命计,便是那时嫁过来的。 “那他现在完成心愿了?” 尚未。 “那,话说回来,云梦泽除你们长老一脉,就没有其他人懂法术?” 虽不及我们这一支高深,也是有的。但云梦楚氏一族,历来被视为有异术,包祸心。尤其这些年归入华方后更为异族人厌恶,大家为了安静地生活,大多离开故土,隐姓埋名,所以……我实在不知该去哪里找他们。 “……那你现在……当自己是华方人还是云梦泽之人?”宋晓脱口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 这次金枝久久没有作声。 “……抱歉。我们还是先来看书吧,我有许多地方不懂,请你解释一下,我们一起想办法。” ……好。 五 话分两头 对一个二十三年一直过着唯物主义生活,受到唯物主义教育的人来说,所谓法术,向来只在各种幻想小说中为枯燥的生活加以点缀。许多作者耗费心血编织出一个个奇妙的世界,读之仿佛历历在目,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实际只是书中、电子屏幕上咫尺天涯的存在。 艰难晦涩的文字由金枝以轻柔的嗓音娓娓道来,逐一解释成浅显的话语。但听在宋晓耳中,却犹如奇幻小说的设定一般,听上去很有道理,但谁会相信? ……所以,这段也可以说,万物自有相通的灵性,只需找出能交汇的那一点,转化便在一念之间。 “啊,倒有些像庄子的话。” 庄子? “我们那边很有名的一个哲人,将哲学书写得汪洋恣意,于是我们国家就有个有趣的现象:一方面自称有身份有教养的人都要按一本《礼记》来刻板地生活,一方面又很称许文人的狂放不羁。”宋晓侃侃而谈。 是吗。 宋晓沉默一会儿,说:“这是我第几次讲无关的废话了?” 你怎么这样想?你同我说起家乡的事物,我也听得很高兴,这怎么是废话呢? “事实上,我真的——”宋晓组织一下语言,斟酌着慢慢说道:“我还是无法接受……不,我表面接受了,但我心中是不相信的。所以,你说话时,我一直在抗拒,我不想听,我不想承认,我总觉得一旦承认,这件麻烦事就更大、更加无法摆脱。”她捂住脸道:“到现在还想逃避现实……我真是没用。” 金枝轻声说:驟逢如此巨变,你心中混乱也是难免。 “难免……但必须要免啊。我没有谁可以依靠,对这边我完全陌生,我的牵挂我的亲人全都在我无法碰触的地方,我必须要想办法回去,但是……但是……我偏偏没有办法集中精神。” 简单说,就是没有安全感。突然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许多人都会不安,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融入这里的人群,适应这里的生活结构,这种不安便会消失。但一开始,失眠的夜晚,食不下咽的三餐,焦虑的情绪,紧绷的神经……几乎是无法避免的。 何况宋晓的到来并不是自愿,完全不在她的思考范围之内。在异地求学时,想家了可以打电话回去向家人撒娇。可是在这里,她被悬在空中,力所能及之处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腰间的绳索太过脆弱,让她时刻担心会断开。 这种情况下,宋晓虽然竭力向好的方面努力,时不时苦中作乐自嘲一下,但她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还没炼出足够坚韧的神经和处惊不变的能力。 金枝隐约知道结症在哪里,但她自己尚于困境中不能解脱,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安抚宋晓。歉疚与郁结的心事让她无法说出更多的安慰,只低声道:你放心,想尽一切方法,我送你回去。 宋晓犹如溺水之人抓住偶遇的浮木,再不肯放手:“你做得到?” 我会尽力,尽全力。我想,以我的身份,一定要做一件事,应该是没有做不成的。 如此说着,金枝自己也觉得随着这一番有力的话语,一种新奇的东西在心中慢慢升腾。长久沉郁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 宋晓听到她的保证,低暗的心情也逐渐回升。 方才凝重的空气轻快不少,宋晓微微一笑,说道:“没有身体还真是不方便,如果你现在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抱抱你。” 抱我? 金枝的声音十分惊异,宋晓想她一定是脸红了,只可惜自己看不见。想像着美人双颊染晕的模样,宋晓心情完全恢复:“对,直把你抱得喘不过气!” 朱雀街是帝都贵人常去的所在,街宽可容五辆马车并驾而过,整齐的石板砌得严丝密缝,连青草的种子也飞不进去。 东边的多景楼如同往常一样,一楼客似云来,伙计迎来送往,殷勤招呼。往二楼纱屏隔出的雅间去,声音便小了许多,这一层客人不少,但人们像约好似的,皆是轻声细语,走路的人也将脚步放得很轻。 三楼又比二楼更安静,棋子落盘声,浅浅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偶尔临街的窗户飘进一两句已经辨不明的话语,更显得此间幽静。 三楼并没有隔开,宽敞的楼阁中,只设有一套桌椅,四壁墙上错落挂了几幅山水题字,两道相对的窗牖只在下雨时关上。今日天气正好,若走到窗前眺望,自东首这道,能将半个帝都的繁华尽收眼底;向西边那扇,满是日光下宫城中耀眼的金黄琉璃瓦。 王砚之落下一子,取过茶盏,起身临窗而眺,道:“这皇宫重修后比原来气派许多。” 谢流尘没好气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在下正与你手谈,并未观棋。” 谢流尘语塞,牙痒痒又无可奈何:“我居然答应同你下棋!” “韶飞,然诺重于性命,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本想推盘而起的谢流尘如同被无形的手按住,又坐回去:“不过一盘棋,有那么严重?”突地心中一动,拈起一子,棋落有声。 “该你了。”谢流尘笑得十分愉快。 王砚之一看棋盘,无语。 本来他的连环劫困住谢流尘一条大龙,偏不急着动手,就是指望谢流尘能硬扛到底,让他多戏弄一阵。谁想谢流尘今日突然聪明了,一招下去干脆堵死自己的气眼,痛快认输。 这让王砚之十分不满:“你答应今日陪我下棋!” 谢流尘暗暗好笑,这位知交杀遍帝都无对手,又有好作弄人的怪癖,明明半个时辰就可将对方杀败,偏偏要一拖再拖,让对方以为自己尚有余地,百宝尽出,最后败得更加沮丧。于是近来众人少有愿与他下棋。今日自己也是一时口快,顺口竟答应了,现在不干脆了结,还待何时? 遂说:“好了好了,你回家自己打谱去。今日我找你可有正事。” 王砚之将手中折扇在修长的指间转来转去,道:“成日不务正业的小候爷也有正事?莫不是我失聪了?” “行端,”谢流尘正色道:“我找你几次,都说你在看书,难道你真准备考他楼家这个状元不成?” 王砚之停下手中动作,淡淡道:“你说呢?” 谢流尘目光惊疑不定:“你家那位同意?” “你倒长进,我原以为你会先跳起来同我大吵一顿才问。”王砚之笑道:“你家那位没同你说起?” 谢流尘道:“别打岔!你快说这是为什么!” “宫中那位既然决定开科取士,想来是欲将我士族权势缓缓削减。若到那时才想法子,未免太迟。凡医者,医人于未患之时。韶飞,你明白吗?” 谢流尘皱眉半日,才对那微笑着看他伤脑筋的人说道:“你的意思,既然他开科取士,你就光明正大去考,考上了不怕他食言?” 王砚之以扇击掌,笑道:“孺子可教,几日不见,你倒长进了。真不是你家那位提点?” 谢流尘得了王砚之嘉许,原本颇为得意,听到后面那句,想起烦心事,脸色顿时沉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他一见就吵。” “哎呀,百善孝为先,谢兄家学渊源,竟连这个也忘了?”见他仍是板着脸,不由敛去玩笑之色,道:“父子无隔宿之仇,你还真从此不进谢府的门?” 谢流尘道:“若那位公主供在你家中,你还会说这种话?” 王家与谢家同在五大世族之列,几家的孩子从小便有交情,王家与谢家又是姻亲,他与谢流尘是表兄弟,更兼知交好友,彼此都知根知底。当即问道:“也快一年了,你竟还未想通?” 谢流尘冷哼一声,道:“当初既是她求那姓楼的连下三道圣旨让我娶她进门,如今就别后悔。” 王砚之抚额道:“韶飞,注意你的用词。那可是皇上。” “皇上又怎的?当日若无我们五族,他老子至死还是个将军!如今以为坐稳了,就想踢开我们?老子忘恩负义,生下的女儿也是不知礼仪!” “一个弱女子,待她好些又会怎样?”王砚之摇摇头:“将就些,双方面上都好看。” 谢流尘冷笑道:“你若怜香惜玉,那你领了她去,如何?” “才说你长进,又发起疯来。”王砚之道:“不说别的,如今朝中这种局势,你再同家里赌气,难保最后两面不是人。”见谢流尘一脸不以为然,只得解释道:“旁人会以为,你为了公主同我们对峙;而皇上会记恨你冷落他最心爱的女儿。” 谢流尘惊道:“我娶老婆不能如意也罢了,还要我违了性子去对她好?” 王砚之满意地看他神情变化,悠然道:“世族子弟,不都是如此?听说她对你情深意重,不比双方都假惺惺来的好?” 六 茶馆意外 偶然一算,今日竟已是来到这个时代的第十二日。宋晓不由惊呼道:“怎么这么快?” “公主,这叠蕊千层糕厨房经常备着,自然上得快。”几日下来,停绿已经习惯自家公主偶尔的失礼动作(比如自言自语、突然问出很……没常识的话,等等),宋晓也已习惯在旁人的灼灼目光下旁若无人地起居。不得不说,所谓习惯真是个单纯的好孩子,生活说什么,他就是什么。 金枝时不时会陷入莫名的沉睡,时间十分不可捉摸,有时一连两日随时都很有精神,有时一天之内能睡上好几次。宋晓常常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反倒金枝若无其事,说既然到现在还在,那多半是不会消失的。 金枝清醒时宋晓便与她一道研究那几册法术教科书。她的看法是,反正她又不想学习法术,所以没必要讲得太透彻,只要了解各种法术能做什么,试着能不能将它们结合一下,发挥出新的效用。她一直记得一个故事:小狐狸将镜子悬在水面上,等她要找的人一出现,那水就开始泛波,推动挂在盆沿的铃铛提醒主人,这期间小狐狸就可以做别的事,而不必一直盯着镜子不放。自此她便认为,东西与规矩是一定的,端看用法如何。 这是目前能解决她问题的一条最近的路,如果此路不通,再找别的。 这天金枝又睡去了,宋晓自己将看过的书再看一遍,依旧不得要领,心上隐隐有些烦燥,怕再坐下去再次陷入伤感中不能自拔,忙丢下书出来。 暮秋之际,万木凋零之时,宋晓在院中慢慢走着,入目皆是委地黄叶,眼角突然捕捉到一抹绿意,不由心中一动,朝那面走去。 有俗语云看山跑死马,宋晓没骑过马,但坐过车,对这点是很有体会的。但她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低估了公主府邸的广大。本来是想找个门过墙去看看那深秋里留下的一抹绿,但沿着院墙走了许久,慢说门,连洞也没一个。 宋晓十分郁闷:至于吗?至于吗?都是一个府里的,内里的院子非要分得这么严实?然后忽然想到,这十几日来,她竟连大门也没出过。 ……宅属性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啊,居然换一个时代也没改变。 但是古代的街绝不能不逛!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宋晓立马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完善部署:先让停绿取两套不打眼的衣裳来分别换了,又在外院叫来一个眉眼老实的待卫跟着。小半个时辰后,三人从侧门悄悄出了府。 停绿平日一直跟着公主,少有机会出来,现下走在路上,比谁都兴奋,一双大眼灵动无比,转个不停,一忽儿扑着那个,一忽儿看上这个,最后目光落到路边十二生肖小布偶的身上,不动了。 宋晓逛街很有经验,当下对她说:“我们还要去别处,那个等回来再买。” 停绿欣喜地笑着点点头。 宋晓放出大话,忽地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带银子没?” 停绿无辜地摇头。二人面面相窥。宋晓这才想起来,面前这姑娘说是侍女,其实小富人家的小姐恐怕还没她过得好,这点常识没有很正常。倒是自己,一兴奋居然将这等大事忘了。 无奈,好在刚刚出府,便招手叫来跟在后面的侍卫,要他回去到帐房支些碎银来。 侍卫领命去了,余下两人站在路边,宋晓想了想,示意停绿跟上,转身进到街边一家茶馆,算是乘机体验一下古代茶室。 洁净清雅,古色古香。宋晓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顺手胡乱指个茶牌,吩咐再加几碟零嘴。心道若再有人捧张琴出来—— 这念头尚未转过,竟真有位白衣人从后室出来,坐到一角的琴几上。 宋晓拨开黑线再仔细一看,原来人家的白衣上还绣了淡蓝的瑞纹,腰带上一枚翠绿欲滴的玉坠衬着白衫十分显眼。 目光移到那人脸上,宋晓不禁一愣:这是…… 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白衣人向这边看来,见宋晓还盯着自己,便狠狠瞪她一眼。 “啊……”宋晓察觉到失态,忙转回头来。 停绿起初并不肯坐,听得宋晓一句“你不听我的话了?”才告罪侧身往左边坐下。 这时忽听得琴弦一拔,茶室中顿时满屋寂静。 白衣人似乎很满意,顿了一顿,手挥五弦,古朴幽远的曲子便从指间缓缓流淌。 秋阳淡远,茶香袅袅,木桌隐隐透着特有的味道。满室祥和中,一人白衫素手,悠然奏起古琴。此情此景,单看也是醉人。 宋晓以前也爱听古风曲,不过那时已是加入各种现代乐器,甚至用电子音乐合成的。传统的雅乐因为种种原因,渐渐消失在人们视线中。此刻听到现场版,宋晓感动之余暗暗想道,若是用CD机放出来,效果气氛至少要打上五折,难怪许多人都不爱听。 一曲终了,宋晓见茶客们纷纷向白衣人含笑举茶示意,心中一动,也跟着举起茶盏。恰巧白衣人眼光对过来,见她此举,愣了愣,亦点头示意。 宋晓浅浅抿一口茶,恰巧看见进门的侍卫,刚想同停绿说准备走人,一眼看见侍卫身后的人,不由愣住。 那是位身长玉立的青年,蓝袍滚白边,宽袖长衫让他看起来飘逸又潇洒。织金腰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一支羊脂玉簪挽起发髻。发簪上的瑞兽流过淡淡的光,却无人注目。 只因他本身便似是一件上好的玉器,淡淡的光华由内而外,幽幽倾倒。 随着他的脚步,因曲毕而响起的人声,又渐渐重归于寂。 宋晓正对美男子赞叹不已时,忽然被一只手生生将她的下巴扳过去:“这位姑娘真是国色天香,我见犹怜。小生不才,敢问姑娘芳名。” ………… 竟然是方才的琴师。 宋晓吃惊之下内存响应变慢,待明白话中意思后,心中呐喊:没天理啊!只有我调戏人家的,怎么竟被人调戏到头上来了! 正当她犹自盘算该装得三贞九烈还是欲迎还拒时,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竟凑过来揽住她的肩往怀中一带:“姑娘这一笑,可是同意了?”虽是征询的口气,那只手却搂得紧紧的。 我哪里笑了?! 宋晓很少与人与此亲密,方要挣扎时注意到这琴师虽然脸是朝着她,眼睛却是看向刚才进来的那只美男。 不由也顺着看了过去。 却见方才还淡然如闲庭漫步的美男脸上已挂起一抹苦笑,直直往这边走来。 七步,五步,四步——竟然连睫毛也那么长,不晓得是怎么保养的 美男站在两步之外,说道:“小妹,莫要再任性了。”——啊啊,连声音都如此优雅醇厚。 那琴师道:“谁是你家小妹?我——她是我娘子!”——这一位声音却是尖利纤细。 若到此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实在有损现代人的形象。 宋晓拍拍琴师搭在肩上的手,道:“承蒙相公错爱,其实奴家也有件事想要告诉相公。”附到琴师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琴师立马放手倒退几步,食指几乎点到宋晓鼻尖:“你你你——你是男的?!” 七 如此夫妻 沉默沉默沉默……这话铿如金石,掷地有声。宋晓几乎看见它砸进人们耳中心中,不断回响、回响、回响……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的目光简直比X光还要犀利,令她汗毛倒竖。 顿时她很后悔同这陌生的小姑娘开这个玩笑。她竟一时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干咳一声,道:“小妹妹真爱说笑。” “谁是小妹妹!我,我分明是男人!”这一紧张,琴师原本压低的嗓子更加尖锐,众人听到后纷纷摇头哄笑。不知是谁嚷道:“天下奇观啊,自己想当男人不算,还将天下女子都当做男子!” 被当众拆穿身份,又被嘲弄,扮做琴师的小姑娘终于受不了了,捂着脸跑进后堂。 那刚进来的蓝衣青年也带了淡淡笑容,以目一一扫过堂中诸人。仿若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被他的看过的人,不自觉便止住笑意。 蓝衣青年见威慑得差不多,便道:“诸位想必都认得在下,在下借问一句,今日诸位来此,可曾见着什么异事?” 这里是帝都北城的一条主街,再往前走,是崇义坊,所住非富即贵,宋晓方才便是从那里出来。这条街上消费不低,能来得起的,自然也是非富即贵。 能让这些非富即贵都认得的,想必来头不小。 果然。众人打着哈哈道:“老朽今日到这里歇下脚便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今日秋高气爽,苦无韵事。区区新得了支曲子,聊备薄酒,徐兄请务必赏光。”“岂敢岂敢,求之不得呀。”…… 不多时,店中便只剩下宋晓一行三人和那蓝衣青年。 眼见他的目光扫向自己,宋晓只恨方才为什么要发呆:“这位——” 却听他道:“舍妹年幼无知,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公主莫要放在心上。”说着便是一揖到底。 形势骤然逆转。 宋晓惊疑不定,面上却作出淡然的神情道:“公子言重了。令妹天真可爱,本宫十分喜爱她。” 蓝衣青年笑道:“多谢公主抬爱。” 宋晓心中疑窦丛生:以己身公主之尊,这人见了居然不行跪礼,究竟是这人权势滔天,还是另有隐情?若说皇家式微权臣当道——但听素日金枝说起的种种,却又不像。 正沉吟间,忽闻门外一个飞扬贵气的男声道:“行端,可将她带回去了?” 随着话音走进一个红衣金冠的男子。 同方才的蓝衣青年相比,他是另一种夺目的存在。 若说蓝衣青年的仪容气质如一块上好的古玉,温润之中自有隐约的贵气,令人不觉心生敬慕;这红衣金冠的男子便是一柄张扬的长剑,寒光出鞘,锐不可当,没有人能够忽略他的神采飞扬,如同他大红的衣裳一般,千万人中,众人一眼看到的,唯有他。 宋晓欣赏美男之余,不忘思量:却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 红衣男子看见她,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宋晓挺奇怪:“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红衣男子打量她的衣着,以一种很不屑的口吻道:“果然是南蛮来的教外之人,毫不知礼。”又道:“还是成心衣裳褴褛招摇过市,想说我谢流尘亏待你?” 所有的女性都不会乐意自己的衣着品味被人无故唾弃,宋晓平白招来一顿批,顿时冒出火来:“阁下既是有礼君子,便该知不该妄自议人之非。” 红衣男子本已绕过她向那美男走去,闻言回头冷笑道:“出嫁从夫,你说我是不是妄自非议——还是说你现在倒不当我是你丈夫了?” 丈——夫—— 这种文化男权沙文主义者竟是金枝的丈—夫—? 天啊地啊子啊上邪啊!天理何在? 她喃喃道:“悲剧啊!”同时心中更加坚定地相信:不管金枝出嫁前有无心上人,这只所谓的丈夫一定让她过得很不愉快。 红衣男子是谢流尘,那蓝衣美男,当然是王砚之。 瞥见金枝因自己一番话而神色凄楚(?),他隐隐有些快意,转向王砚之问道:“你家王小妹真在这儿?” 王砚之不欲当着金枝之面插手他的家事,乐得转移话题:“可不是她!” “她还真做得出来!你还不快把她带回去?” “她在后院呢,你来得正好,帮我一起劝劝她。” 正说着话,却见王家小妹无精打采地走出来,眼眶红红的。 “小妹,若有什么事,向爹娘说一声不就好了?你这样跑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王砚之放缓语气,道:“乖,别任性,跟哥回去吧。” “不要!除非你代我嫁到他苏家去!” “小妹!”王砚之这几日一直搅和着妹子抗婚这事,早已不耐烦,语气透出隐隐威吓:“说什么胡话!我——” “他又不是女子,想嫁也嫁不了。”谢流尘见这两人一个不好便又要吵,连忙打岔。见王小妹“扑哧”笑了,又道:“那苏小三挺好的,城里想嫁他的人能从午门排到四方街,小妹,你究竟是哪里不合心意?来来来,跟你谢大哥说说,谢大哥帮你做主。” “谢大哥,你不知道——” 王砚之见自家小妹被谢流尘哄得服服贴贴,全不是对着自己时那只炸毛的猫,心道这也是一物降一物了。转头看见金枝居然还没走,脸色苍白倚在木椅上,轻轻揉着前额,鸦黑的发愈衬得素手纤纤。简单的动作竟透出几分旖ni,只看得心中一荡,赶忙别过头去,却不由暗暗叹息。 谁都不能否认,这位金枝公主确是难得的美人,不知是否母亲是云梦楚氏的关系,她周身有种洁净高雅又灵动自然的意味,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非但不矛盾,还令她有种特别的气质,足以让世上大多数男子倾倒。 可惜谢流尘偏偏是那少数派,他最讨厌的,恰恰正是金枝血统的“不洁”——“有个小户出身的爹也罢了,居然还有个南蛮的娘”——这是他成亲当日对王砚之说的。彼时王砚之还劝他不要在意,然而也只是说说而已。历三朝而不倒,绵泽数十世的五大世家,又怎么会不在意自己的发妻血缘是否高贵? 可惜了……若真是小户出身,哪怕是个歌女,凭她的容貌,不怕没有人真心待她。 王砚之如是想,回过神时听到谢流尘说:“……你怎么想出的这法子?还特意带了这玉,生怕别人认不出你?” 王小妹一声不吭,想必也知道自己做得莽撞。 “我给你打包票,那苏小三以后敢欺负你,只管来找你谢大哥,我包你将他管得服服贴贴!” “谢大哥!”声音七分羞三分恼,想来是回转过来了。 “大概还用不到你谢大哥哪。今天谢大哥才知道,原来咱们王小妹也挺厉害的,今日之事,日后说起,少不得又是一段佳话,哈哈。”谢流尘笑得开心,只差没有去揉王小妹的头发,一副好大哥的架势,全然不是方才冷眼对金枝说话的模样。 “她来做是佳话,我什么也不做倒是笑话。” 这声音极低,眉飞色舞的谢流尘与娇羞的王小妹并没有留意,王砚之却听得清楚,不由向她看去。却见金枝已经站起,身姿婷婷,目下无尘。见他看过来,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简朴的素服上,却有一种高贵清华之姿,令人不敢逼视。 王砚之转过头,心道,改日还是再劝劝韶飞罢。 宋晓出了茶馆,闷着头一直往前走。停绿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公主,回府吧?” “回去?干嘛回去?我们才刚出来。”宋晓奇怪地说。 这走的的确不是回府的路,但是:“公主……驸马今天竟在外人面前那样说您……您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停绿的意思是希望自家公主不要再为驸马遮掩他的“劣行”,禀到皇上面前,让皇上来收拾他。于是语气不免殷切。 宋晓看到停绿投来的殷殷目光,犹豫一下,问道:“停绿,你素日看着,觉得驸马对我如何?” “公主,您该说您待他如何。虽然我只是个下人,论理我不该多嘴。可是,公主,就只说您出阁后,大半年来,您才回过几次宫?总怕皇上皇后问起您,每次进宫您都是略坐一会儿便匆匆回来,皇上还笑您嫁了夫婿便忘了爹!这些日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您都是悄悄自己开方子喝了,怕被宫中问起生出是非来,连太医都不敢传,前些日子竟生生昏过去!您什么时候遭过这罪?公主,您自己不在意,还有停绿替您心疼啊!便是您不为自己想,也为停绿想想!” 眼看停绿越说越激动,宋晓忙拍拍她的背将她安抚下来,拉起她走到个僻静的转角。方才已有路人好奇地停下来看热闹了。 按宋晓一贯的想法,别人的事,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凡与自己无关的一律不要插手。这也是她在某些事上自己偷偷猜测却不向金枝问起的缘故。但十几日相处下来,也许是因为相遇的原因太过离奇,也许是两人气场合拍,宋晓发现,刚刚那红衣男子对自己无礼时,她想得最多的竟是替金枝挂心。 古代不比现代,婚姻平等,好便好,不好便分。虽然过去也有几个朝代有相关律条说女子在何种情况下可以休夫,但宋晓压根儿不相信。曾经真有个WSN翻出来指给她看说你看我们自古就受你们女生欺负BLABLA,宋晓冷笑道那七出之罪又怎么算? 师太曾这样形容职场: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这句话显然也很适合古代及某些现代的女性,不同的是这份“工作”,社会与家庭都不允许她们“辞职”,并且有些人根本想不到要“辞职”。 宋晓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管这事儿,停绿的话无疑给她的怒火又添上一把柴,还是松明,让她那股怒气越烧越旺。 “停绿,你莫急,此事我自有计较。现在么——”宋晓微笑着朝跟在后面的老实侍卫招招手,接过他递来的钱袋,抛了一抛,重量让她很满意:“我们先去逛街。” 八 千千心结 吃过晚饭,宋晓同停绿一同翻看今天下午买到的东西,不时说笑几声,很是开心。 忽然“听”到金枝“说”:哪里来这么些小玩意儿? 宋晓笑道:“停绿,今日逛街,你玩得高不高兴?” “嗯,多谢公主,停绿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说着她拿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篾编小篮:“编的真精巧,公主,赏了停绿好不好?” “喜欢就拿去。赶明儿再去时我另买一个。”金枝一醒,宋晓下午的心思便浮了上来:说服金枝,让她休了那沙文猪的驸马,找个更好的。 宋晓心中打着算盘,便说要睡了,将停绿打发走,低声说:“你刚醒?” 嗯。 “今天我到外面转了转,那些小东西有意思吧?跑了几条街买的,你看你喜欢哪个?”宋晓一面东拉西扯,一面寻思该怎么开口。总不能贸贸然说,喂,我都知道了,你老公对你不好,你就别蹉跎青春了,赶紧把他甩了再找个好的。 想了半天,宋晓大概有了主意,便拿起桌上一个圆滚滚的小猪布偶,说:“停绿说她属猪,高高兴兴买了这个,刚才却忘了拿走。” 呵,那丫头就是这样,看了说好,转过身又忘了。 “其实在我们那边,布偶还有别的意思。就是那个……男子对女子……你知道吧,那时就会送一个布偶给对方,表明心意。”宋晓深知金枝是大家闺秀的大家闺秀,遣词用语上刻意小心含蓄。 金枝倒是很大方——或者是好奇——你们那边定情是送小猪布偶? 宋晓庐山瀑布汗,忙解释:“不是啦,是泰迪能……就是将熊做得很可爱的一款布偶。有耐心的会亲自动手,做好后送给对方。对方若接受,就替小熊打上蝴蝶结放在房间里,不然就还给人家。” (CLAMP大婶们,借你们的创意一用,你们不会怪我吧……by努力想解释得浪漫的宋晓内心) 真是……同我们大不相同呢。 “那你说说你们这边怎么做?我只知道有人是将头发指甲放在荷包里再装上红豆,不知是不是真的?”宋晓循循善诱。 金枝多年的教养中,谨言慎行一直是最重要的。然而现在她被困于这方寸之地,身外无物,或许连这一缕意识也将不复存在。在别人看来是莫大的灾难,她却觉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因为母亲是异族的缘故,她幼时遭到不少白眼。后来母妃去世,父皇将她指给无子的皇后抚养,借皇后之威,那些人的议论声小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听到。 她原以为出嫁后,离开宫中一切便会好起来,不料轻视的目光并没有消失,反而给予她最沉重的一击。 因为是来自那个人,来自她在心头拱若珍璧的那个人,所以伤得分外深。 而今那些窃窃私语都消失了,这小小的方寸之中,没有谁能再伤害她。唯一知道她在这里的宋晓,又是大大咧咧,对这些毫不在意。 不知不觉,她与宋晓有问有答,说出许多平日绝不会说的话。 送那个也是有的,荷包要亲自绣。但主要还是金钗、金钏之类的。 “那,男方送什么?” 诗词画之类吧。 宋晓险些脱口而出:这算盘打得倒精!几首酸诗酸词就换人家的金货。苦苦忍住,问出最重要的话:“那,有没有人送过你什么?” 没有——哎,你问这做什么? 宋晓语气很无辜:“好奇嘛,女孩子在一起除了衣服首饰不就是要谈感情?” 金枝不做声,显然是默认了。 “那你有没有送过谁什么?” …… “说嘛说嘛,我不告诉别人!” …… “哎呀,少女情怀总是诗,你害羞什么,除了我又没人听到。” …… “什么什么?你大声点儿,送了他什么?” ……荷包 “哦,绣什么花色?” 牡丹。 “他接到时高兴吗?” …… “喂,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金枝——” 宋晓喊了两句,见金枝总是不理她,讪笑道:“正好我也累了,明天还要看书呢。那我就睡了。” 翻来覆去半日,宋晓还是睡不着。废话,脑子一直想事一直转,谁能睡着? ……你还没睡吧? “啊,马上就睡了。怎么,这样会吵到你吗?”宋晓马上躺平不动装尸体。 方才你没追问,是怕我难堪吧。谢谢。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金枝不理会她的尴尬,自顾自说下去:我做得很用心,小小一个荷包,足足绣了半月。一般女子会在一面绣上对方喜欢的花,另一面再绣上自己喜欢的花,可我听说她喜欢牡丹,便特意找人画了样子,绣了两面不重样的,只求他收到时能多看我一眼……那****亲手交给他,还特意换了衣衫,用了新调的珍珠玉簪粉。呵,他看到花色果然接过去,朝我一笑,便收下了。 我竟然以为他这算是默认了……我居然如此天真…… 金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宋晓没有追问。听这语气,再听她说的,十有八九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他不懂得欣赏你,是他的损失。”本意是套出金枝心中有无念念不忘的初恋,以此鼓励金枝脱离现在的生活,追求新的幸福,不料居然是早夭的初恋……咳,RP啊RP。宋晓十分郁闷,越发为金枝担忧:看来是怀着初恋时破碎的心随便找了个人嫁了,没想到是个JP,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宋晓越想越愁。 以前虽然听到那些人的闲话,但我一直觉得自己还不错,一个公主该学的我都会,该有的礼仪我也做到了,可是……可是…… 宋晓原本还在分析“那些人的闲话”是什么,听金枝说到“可是”便语不成声,以为她要说“他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忙安慰道:“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说出才觉不妥,又改口道:“被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否定是很正常的事,你是个很好很完美的女孩子,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他算什么!” ……谢谢你,你将我说得太好了。 “真的,你又好看又有气质,还会法术,人又聪明,我一点也没夸大。”宋晓拼命给金枝建立信心,只有自信的人才有强大的行动力。“你不能为一个不喜欢你的人糟蹋掉下半辈子。” 已经晚了…… 宋晓刚想说不晚,只要你蹬掉那个JP老公,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却听金枝说:我在不明真相时,就高高兴兴嫁给了她。本以为……谁知竟是如此收场。 五雷轰顶。 宋晓听见自己被天雷劈成焦黑的碳,被小朋友们快乐地捡起,放入炉中烧成一堆灰。 原来金枝的心上人就是驸马,就是那个一身大红说话欠扁的男人。宋晓想起书房中的画卷,是了,早该想到,如果金枝心中另有他人,又怎会为他画像? ……都是我自找的。 “不,是他有问题。”宋晓斩钉截铁:“他明明不喜欢你,干什么要娶你?!” 不,是我自己要嫁他。父皇问过我,我点了头……父皇为此连下三道圣旨……我早该想到,他是不情愿的。可笑我当时还真以为他“心系家国,愧无寸功,不敢奢望”。 宋晓哑口无言。事情与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金枝是有心上人,但她并没有泪别他然后嫁个不认识的人。事实是,金枝误以为心上人也喜欢自己,于是主动讨来圣旨嫁过去,结果却发现这是个误会。 误会,如果所有的误会都能说声对不起就立即消失,那该多好。 事已至此,不如索性一起问个清楚:“也许是了解得少——你们成亲后他也没有喜欢你?” 他亲口说,今生今世,让我不要有任何非份之想。 “啊?!”宋晓张口结舌,这位仁兄真是……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贞烈啊……宋晓满脸黑线想将脱线的思绪拉回来。 又听金枝道:如今,我也只求能清清静静过完此生,再无奢念。 宋晓大惊:“你为了他竟然灰心至此?” 如果真是灰心反倒是件幸事。 金枝平日并没有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停绿虽然从头看到尾,却还是一团孩气。如今同宋晓聊了这半日,不觉心神松懈,将平日深藏的话一一讲出来。 现在想来,我也只是在宴会上见过他几面,他的事情都是辗转听来的——总有宫女偷偷聊起他,你大概不知道,叶王谢苏容,华方五大世族,这一代出了四位有名的公子,大家都说,四人中第一个数到的便是他。 那两年我着魔一般,一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便心如鹿撞,一点一点收集他的消息:他又作了什么诗,他同朋友又生出什么典故……一件件,一桩桩放在心上。 那年我用半个月绣好荷包,却用两个月才将它交出去。我知道他每次来宫中面圣,都会从秀远殿旁的那个园子走。我成日在那园子里转啊转,只怕那里的花匠都不比我清楚,那园子里究竟有几种花……他们只看种到盆里的,却不知那树下、石后,也有许多野花,虽然没人看没人夸,一样开得好看。 直到那天,我对自己说,不行啊,你可不能总像个傻瓜一样在这里打转。我特意换上我最喜欢的水蓝裙子,配上那件白底碎花的坎肩,又特特上过粉——我平日可不上粉,那粉还是停绿托人从宫外带来的新货,说现在小姐们就时兴这个。 我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到他面前,将荷包亲手递给他。我没有说话,那样子,任谁都懂。 他接下了,我欢喜得几日没睡好,我以为他是愿意的。我甚至想,就算他只喜欢我的漂亮,那也不打紧,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好。 可是我太高估自己。我整日轻飘飘,像飞在云端,直到那天,新婚之夜,他连我盖头也不揭,对我说,今生今世,我都不会碰你,你也不要有非份之想,安生守好本份,自有你的好。便摔门走了。 本来我嫌那凤冠沉,又听宫里的老人说是那规矩,上面镶的宝石珠子都有来历,都是福气。我将这重重的福气一路从宫里顶到新房,满心欢喜,也不觉得累。 那是他生平第一句和我说的话,我之前下决心要好好珍惜这第一句话。可是事到临头,其实不用我刻意去记,也是永远忘不了——他话一说完,我觉得头上好似重了十斤,原来这凤冠真的很重,很重,重得我扛不住它,没命接它给的福份。 九 归家 金枝的声音始终很稳,淡淡的语气,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末了轻轻一声叹息,幽远迷惘。无数心事,无数泪水,无数欢喜,无数爱恋,无数心伤,无数仿徨,到头来,只余下这幽幽一叹。 半晌,宋晓强笑道:“都已经过去了,做人要向前看……”她的声音沙哑不堪,原来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宋晓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往下讲:“一辈子总要遇到个同你不对盘的人,你得忘了他,继续向前走,没有谁值得谁为之付出一生,伤心一辈子。” 金枝柔声道:你先去洗把脸。 “不值得,不值得。他不欣赏你,还有更多的人会欣赏你,会喜欢你,你要重新去找一个人,找一个对你足够好的人。你不要哭,哭着哭着你就没力气了。不过实在忍不住的话,你就一次将眼泪流光。” 我没有哭,是你在哭。宋姑……宋晓,快去洗洗脸。 “原来是我在哭?”宋晓一摸,滑腻的脸上一片湿润,她忙摸过条帕子,急急擦拭:“我,我,我一时不小心……” 金枝忽然笑了:宋晓,如果我有你这么个妹妹多好。 “啊?”宋晓擦完脸才回味过这话来:“哎,我今年可二十三了,比你大,你该叫我姐姐才对。” 是么? “当然。” 一点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不能作为依据!” 宋晓抗议完,倚倒在枕上,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宋晓轻轻说:“你那天……是想做什么?” 我想忘记他。 “哦。”宋晓已经惊讶到麻木,“为什么不是让他也喜欢你?” 不……我觉得心已经荒芜了,我累了…… “那就睡一觉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于是这一夜,没有谁再说过一句话。 在梦里,宋晓一直努力地奔跑,她要回家,金枝要重新开始,谁都不能停下。 清晨。 谢流尘看见小七捧进来的衣裳,不由皱起眉头。 小七看见少爷神色不对,忙说:“少爷昨天不是吩咐说,今天要回家么?” “回家?本世子的家难道不在这里?” 连“本世子”都出来了,看来心情当真不好。不过小七跟了谢流尘这么多年,他在想什么,心中还是有数的,多半是想回去又觉得面子抹不开,遂道:“少爷,前日张嫂送了两坛鸡纵来,少爷看怎么做?” 张嫂是谢家家养的下人,从她祖母起,已在谢家做了三代,一手好家常菜,谢府上下都少不得她。 谢流尘果然眉目松动,道:“我的规矩你都忘了不成?用火腿隔了笋片蒸,上桌时单上那簟。” 小七笑道:“少爷的规矩小七自然记得。只是少爷每每总有些新奇的法子,若不问个明白贸然做了,少爷只怕又要指着小七骂俗不可耐,久入芝兰之室却不得其香了。” 他这一番伶牙利齿的话,说得谢流尘撑不住笑骂道:“你这油嘴滑舌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又是看上什么了,想要我赏你?” 小七喊冤道:“少爷,小七句句是实啊!” 这么一打岔,谢流尘心中顾虑减去不少,换上衣服,用过膳,早有人在门外备好马。他依旧不带人,独身打马而去。红衣骏马,端的是年少风liu。 谢流尘与金枝成亲后住的是皇上御赐的府邸,位于城北崇义坊,住的都是朝中新贵与各种皇亲贵戚。谢家本宅在城南,虽隔了十几条街,但清早行人尚少,谢流尘的马又快,不多时,便到了。 城北的府邸是本朝开国后新建的,不过三四十年的功夫。因本朝尚繁丽,房屋落架大气之外,富贵人家屋宇内额枋、檩条等处皆绘以靛青翠绿的彩画,间缀贴金的线纹、五色的花朵,与朱红的墙、柱,汉白玉的石阶、栏杆相映,极为华丽鲜明。 而城南较之城北又是另一种味道。皆是百年以上的老宅,不事精雕细琢,仍是前朝的古朴雅致,青瓦褚墙,石础升阶的瑞兽亦雕得浑厚朴拙。住的皆是世族与书香门第。其中宅子最广,几乎占去一条街的两户人家,自然是五大世族之二,一户谢家,一户苏家。 谢流尘勒马缓缓而行。这条乌衣巷他不知走过多少次,但今年自成亲以来,他再未踏足。此刻再次打马徐行,熟悉的事物一一映入眼帘,任他生性洒脱,亦不由心中感慨。 这条巷中只得谢家一户人家,守门的几个小厮远远见了他,像是不敢相信一般,愣了一愣,才跑着迎上来:“少爷您回来了?这马可真俊,您新得的?” 谢流尘将缰绳交予其中一人,并不理会。几人见他不是往日言笑晏晏的样子,便知趣地住嘴跟在后头。 早有人跑去告诉管家,谢流尘一下马,就看见管家站在门口,神色激动。 “宋伯……”大半年不见,往日富态的宋伯竟清减不少,他不禁有些无措。 “少爷早上吃过没?今日做了桂花粥,用的是新贡的梗米,少爷一定要尝个鲜。”宋伯絮絮叨叨说着日常的话,仿佛谢流尘从不曾离开,仍是一直住在这儿的小少爷,小世子,呼朋唤友纵马青郊,累了便回来问他有什么好吃的。 然而跨进大门时,谢流尘分明看见宋伯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 昨日与王砚之的一番长谈重新在他心头回绕。 “韶飞,谢伯伯只有你一个孩子,你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答应你与公主的婚事吗?” 知道,当然知道。谢家一族正房到父亲这一代,再到自己,皆是一脉单传。想撑起谢家数百年的荣光,未免独木难支。 “其实。当初家父亦向皇上进言,极力促成这门亲事。所以……也不是你爹一手操办的。” 呵,话说到这份上,行端你我无愧知交之名。叶王谢苏容,五大世族虽说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暗里也颇有些小动作。王钟阁王伯伯,你与我父亲相见时,一个慈眉一个善目,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真是亲兄弟,可回家一关门,谁没在谁背后动过手脚? “韶飞,说句不孝的话,将来家中的担子,总是要由我们背的。不趁此时打好根基,日后难免束手束脚。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一个女子,只要对你有益,多亲近她些又有何难?” “照你这么说,娶妻当娶势?”当时他这样问他。 “哈。”王砚之笑得讽刺,“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爹那样曾经沧海难为水,一生只慕一人么?远的不说,你先看我家那位是如何的行径。去年我还添了个小弟,不知日后还会不会有。若不是我会投胎,生成王家的长房嫡子,今日坐在这里与你共饮的,便是另一个王砚之。韶飞,不要想着抱怨,你有的,其实比我们都多得多。”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也许是黄昏时的暮愁很容易便能打开一个人的心防。逢魔时分,谢流尘第一次发现,也许自己并不如自以为的那般了解王砚之。自小的知交,平日温文尔雅,心比天高的人,竟有如此心事。若他今日没有说出来,只怕自己一生也不会知道,被众人交口相赞王家有子,端方如砚,温润如玉的砚之,心中藏的,是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心绪浮动间,宋伯不知何时退下。谢流尘不知不觉已来到父亲的书房前,他站在院中,看到父亲伏案而坐,正批阅文书。 父亲的两鬓已经全白了;坐下时身子也佝偻得更厉害,想必眼睛越发吃力;天渐渐凉了,不知他的风湿今年有没有缓解…… 谢流尘忍下眼眶的热意,大步走上前去,朗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十 决心 谢朝晖闻声抬头,神色不见波动,只仔细打量谢流尘。半晌,说道:“来替我研墨。” 谢流尘低声应道:“是。”一手挽袖,一手取过墨条,在歙砚中慢慢研开。 一时屋内只有浅浅的呼吸之声、墨条与砚台相触之声、衣袖磨擦之声,甚至还能听到紫毫落在青城笺上,泛紫的墨汁顺笔势流淌到宣纸上的声音。 父子二人,一人继续看公文,一人磨墨,深秋的晨光浅浅照进书斋,温柔地为他们镀上一层暖色。 过了小半个时辰,谢朝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谢流尘端过茶放在案上,见状忙绞了条帕子递过去。 谢朝晖擦过脸将帕子递给他,忽然笑道:“倒是孝顺了。” 谢流尘涨红了脸,呐呐着将东西放下。 有下人在门外窥见老爷起身,问道:“老爷,可要用些点心?” 谢朝晖道:“嗯,就摆在长干轩吧。”说罢示意谢流尘跟上。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步出书斋。 谢流尘在他身后默默打量父亲的背影。谢朝晖已过天命之年,虽然两鬓斑白,肩膀仍然宽厚,背脊仍然笔直。但谢流尘知道,父亲已经渐渐老去。自从母亲走后,当时尚年幼的他也能感觉,父亲的某一部分亦随母亲而去。现在,岁月又正一点点带走他剩下的部分。 一瞬间,他非常厌弃自己,这大半年为什么要同父亲争执。 两人来到长干轩。这是内院的一间轩室,除出入的房门之外又将一整面墙打通做成格子窗,揭开帘子就看看见园中景致。 父子俩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人,默默喝完粥,用过些细点,待撤去碗筷端上茶水,谢朝晖让众人退下,,才开口问道:“你同公主怎么样?” 此时谢流尘歉疚之心稍褪,闻言脱口而出:“你说呢?” 虽不是违心之言。却有些后悔,谢流尘暗自气恼,又不知这气该撒向谁。 谢朝晖并不生气,平和道:“王家那孩子想必同你说了许多,你还没回转过来?” “那些话是你要他对我说的?!” “砚之那孩子是个明事理的,又同你交好,怎能不提点你?”谢朝晖对谢流尘的激动视而不见,端起茶抿一口放下。 谢流尘忽然觉得很无力,他的抗拒他的坚持,在所有人看来,似乎都是小孩子在闹别扭,谁都可以说他一句不懂事。 “父亲,”他的愤怒慢慢消失,此刻他只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我所坚持的,真的是错的?如果我是错的,那您这么多年又是为什么?” “长辈的事不用你操心。”谢朝晖仍然显得很平静,但话中已有隐隐的迫力。 若说他方才是个同孩子商量事情的慈父,那么现在他是命令孩子去做一件事的严父。 “你知道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既然木已成舟,你便只有走下去。” “纵使日后我一世意有不平?” “不会的。没有谁会为什么事真的伤心一辈子。阿尘,你还年轻,大好的光阴,无数的美景,你不会记挂一个幻影太久的。” “我会的。父亲,您不是我,您不会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谢流尘眼睛异常明亮,宛如明灯即将熄灭前一瞬的暴涨:“但我会照您的话去做。我会让谢家在我手中重新繁荣盛大。”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这并不是一个世家子弟该有的行为,然而谢朝晖并没有责备他的失礼。 谢朝晖只是静静坐着。夏夜时这里是最好的消暑所在,青石砖的地面泼一桶水,凉意便丝丝弥漫开来。长窗笼纱,凉风无碍,又不会为夜露蚊虫所扰。但此时秋风正盛,他独自坐在深秋时的长干轩中,身影透出无言的萧瑟。 如同往常一样,宋晓今天也吩咐下人都退出去,关上门与金枝一道研究那些法术教科书。宋晓自觉她比考六级时还勤奋,可惜没人给发奖学金。 这是最后一本了,如果再找不出法子—— “呸呸呸,乌鸦嘴,谁说找不到?” 往日多半是宋晓追着问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从“你说的气是气体还是精神感觉”一直问到“这么长的咒语到时可不可以照着书念”,直问得金枝无言以对。 然而今天两人却似交换了位置,宋晓频频走神,金枝却格外热情,讲解一段,提醒一声,提醒一下,讲解一回…… 如此磕磕绊绊,居然谁都没有不耐烦。或者说还没到忍耐的临界点时,停绿便进来禀报:“公主,驸马方才差人来传话,说今日与您一起用晚饭。” “哦。知道了……等一下,你说,驸,马?”见停绿点头,又问:“为什么不是一起吃午饭?”现在刚好是。 “公主,驸马任的金吾卫与文官的休息日不同。今日虽然是百官的沐汤日,驸马却刚好轮班。” “公主,您要穿什么?要不要沐浴?”停绿表情雀跃,“去年皇上赏的那套红缨络还没戴过呢,公主今晚要不要带那个?再梳个挽云髻,啊,还要配上那条桃金娘底洒金裙,还要——” “稍后再说吧。”宋晓哄走兴奋过头的停绿,关好门压底声道:“金枝,你怎么说?” ………… “你不会对他余情未了吧?”宋晓团团转:“金枝,他只是说要一起吃个饭,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有幻想。你现在正在摆脱他的阶段,当然忘记一个人并不是这么容易,所以意志更加要坚定,对于他别有心用的糖衣炮弹一定要坚决抵制!” 忽然听到金枝轻轻笑起来,宋晓险些一跳三丈高:“你就那么高兴?你就那么高兴?这种恶意让女孩子伤心的人,早该打倒在地再踩上一万次!” 宋晓,我高兴的是,你这么关心我,就好像我的姐姐一样。 金枝的声音很软很甜,语气又是那么温柔,于是宋晓同志脸一下变成了番茄,乱七八糟说着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话:“呵呵,应该的应该的。谁让咱们就遇见了呢,百年修得同船渡,有缘千年来相会啊哈哈……” 然后宋晓同志就忘了自己跳脚的原因(……),飘着步子吃午饭去了。 直到停绿拿出一堆衣服比划着往她身上招呼,宋晓才记起来自己忘了这么桩事。而此时金枝早就叫不醒了。 ……究竟是自己太糊涂还是金枝实际很腹黑啊? 所以她还是不知道,现在金枝对谢流尘的想法。昨晚金枝倒是说想忘了他,可是感情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理得清,外人看着像疯疯阗阗害了一场热病,说不定人家正嘲笑你可怜没人爱呢。 宋晓左思右想,最后将心一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实在不行就两眼一闭娇吟一声装头疼好了。 十一 不欢而散 秋日,黄昏时黑暗降临得越来越早。霞举轩中精致的菜肴已布好,只等主人到来。 谢流尘坐在外间捧着茶盏。往日飞扬的神采因心事而褪却不少,平添几分忧郁。然而这样的神情在他作出来却是高贵又矜持的,若教城中女子看去,不知又要虏获多少芳心。 即使他是驸马,是已尚公主不能再娶妾的驸马。 但是他是驸马,权势滔天,翻云覆雨,只在一念之间。 谢流尘低低笑了起来,以茶当酒,一饮而尽。行端,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已有很多旁人几世修不得的,既如此,上天要收回另一些东西,也是应该的。 决心已定。 往日的谢流尘又回来了。 门外响起下人的请安声,还有女子糯软的声音说着“免礼”。谢流尘放下手中茶盏,勾唇一笑。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邪魅一笑? ——宋晓一进屋便看见谢流尘偏着头笑得勾魂。呼吸一窒,赶忙默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稳住心神。 那边厢谢流尘也在打量她。 宋晓今日坚决驳回了停绿想将她打扮成一个金光闪闪的活动珠宝柜的意愿,挑了件水蓝的衫子,头发用一根碧玉簪挽起,描过眉,略略施些脂粉便作数。 本朝女子尚明艳,仕女皆喜鲜红、翠绿、宝蓝等色,配以繁琐的发型,又饰以明珠玉石等物,生生让人不敢逼视。 见惯大红大绿,宋晓这般淡雅的装扮另他眼前一亮,不由失神。 宋晓定力了得,压下对美男的YY后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以为此人又要就她的服饰发表什么“高见”,有心先发制人,又碍于“金枝素来是个娴雅的公主”而不便下手,只在肚子里暗自郁闷。 半晌,谢流尘意识到自己失态,干咳一声,道:“金枝今日装扮好生别致,倒教尘一时看入迷了。” ………… 宋晓道:“谢……驸马,你没事吧?”原本是想问他有没有发烧,否则几天前还冷潮热讽的人今日怎么做出一副情圣嘴脸? 谢流尘却会错意:“金枝,你我夫妇,难道非得有事才能聚在一起?” 宋晓直直盯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却又有一种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眼前人的错觉。谢流尘脸上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勉强道:“金枝如此看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许久不用,这招“我用眼神杀死你”效果还是这么好。宋晓满意地收回视线,温柔说道:“驸马爷今日神清气爽,本宫一时看入迷了,驸马莫怪。”说罢抿唇一笑,无比优雅,无比纯良。 本宫……谢流尘苦笑道:“金枝可是在怪我?”往常二人见面,金枝都自称妾身。 宋晓不说话。在她看来,就算这桩婚事是金枝牵的头,他谢流尘就不能干脆说一声“我不想娶你”?即便圣意不可违,也可以先找到金枝说明一下情况,让金枝放弃,劝说皇帝收回旨意。他倒好,既不愿想办法解决事情,到头又摆出一副“都是你的错”的嘴脸,将气撒到女孩子头上。 照她的意思,这种家伙就能离多远离多远。现在却硬要凑上来,偏偏骂不得赶不得,毕竟人还是金枝的老公,于是只有闷声发大财。 谢流尘见金枝将视线转向一边,一副不愿再搭理自己的架势,不禁有些无措。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向这个地步发展,在他心中,金枝对自己眷恋不已,自己稍微对她和颜悦色一些,她定然欢喜无限,百依百顺。不料现在竟僵在当场。他对于女子并没有太多的经验,往日虽也有过千金买笑,脂粉调画的轻狂之举,却都是女子在讨好他。对于怎么讨女子欢心,哄一个不高兴的女子回心转意,他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脸冷下来:“先吃饭吧。” 宋蓝见他冷脸,心中更是坚定,此人定是心血来潮,又想捉弄金枝。心中不免又是一番切齿。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上了饭桌,脸色都不太好看。不约而同的,两人围着圆桌坐成一个钝角,距离够远,又不至于抬起头就看见对方的脸。 闷闷吃完饭,两人有礼地道别,各自回房。 “公主就这么回来啦?驸马呢?”停绿小脸写满失望。 “驸马自然在驸马的院里。”宋晓说,“我要休息了,你也去睡吧。” 见停绿还是嘟嘟囔囔的模样,又道:“往日你不是劝我别对他上心,怎么今日你又急成这样?” 停绿道:“公主,一辈子的事儿,能开开心心过当然是好的。既然驸马服了软,您也大方些,别太计较了。” 宋晓停下卸妆的手,道:“我倒不知你何时成了他的人。” “公主!”停绿跪下,这次宋晓并没有扶她,只冷冷听她语气急切的说道:“这些日子来,停绿看您看淡了不少,停绿悄悄为公主欢喜。可是,公主,您现在已经出阁,驸马不是个物件,说丢手就丢手的。公主,您还要同他过一辈子,难道就这么一直僵下去?” 宋晓沉默许久,轻声说道:“所以,你觉得我今天是在发脾气,不识抬举了?” 停绿惶惶不知所措:“公主……” “我知道了。”宋晓弯腰将扶他起身,道:“你也是为我着想。对不住,我今日心里不好。”见停绿还要再说,忙道:“我累了,有什么明日再说。” 打发走停绿,宋晓上chuang后习惯性喊了金枝几声,没有动静。她独自蜷在被子里,默默想着心事。 居然忘了,这里是出嫁从夫的地方,婚姻就像撞大运,天幸遇上个好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要是遇上个人渣,哭哭啼啼过一辈子。总之,一辈子,就这么一锤定音,再无更改。 自己居然还劝金枝尚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想必金枝那时是在苦笑吧,也不反驳自己,甚至还感谢自己的安慰。 那么今天,是自己搞砸了吧,他谢流尘既伸出橄榄枝,自己就应该识趣地替金枝接下,皆大欢喜。即使只是表面的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宋晓觉得闷热得不行,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 自己迟早要回去,现在暂借金枝的身子用着,但这人生还是金枝的,自己并没有权力能替她决定什么。 但是金枝是不开心的。她曾爱过谢流尘,但他给她的伤心,让她决定忘了他。一个横目竖眼,一个有心无力,这样两个人过一辈子,怎么好得起来? 宋晓暗自咬唇。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比如撕下脸各走各的路,横竖金枝是个公主,背后有皇上撑腰。但这么一来,女孩子的名声一毁,日后还有谁敢娶她?或者,拜多年各种小说电视所赐,什么假死逃遁,隐姓埋名,听着戏剧化,却也有一定的可实施操作性。 但一切还等看金枝的意思。况且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的公主,真受得住余生清贫寂谬的日子么? 为什么嫁了良人便是夸那丈夫如何如何“难得的伟丈夫”?为什么嫁到人渣还要忍气吞声,稍有反抗便被视作大逆不道? 在宋晓往日的认知中,离婚虽然痛苦,却也并不是难办的事情。可是这样的常识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一次次被打破,微小的,重要的,无所谓的,攸关一生的…… 初来此地的那种无助与惶恐再次悄悄袭来,慢慢将她包裹。 “我一定要回去……”她喃喃自语。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中,她看它一格一格,自屋心偏移到左边,又慢慢滑上墙去。 宋晓辗转反侧,许久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十二 圣上有旨 次日宋晓醒来,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恹恹地不想动弹,还是挣扎着下了床。停绿经昨日一事,谨言慎行许多,不再同平日一般说笑。 沉闷地用完早餐,金枝也没有醒来。宋晓琢磨着要不要再去出逛逛散散心。这时忽然听到院中下人来报:“宫里宣旨的公公来了。” 她忙起身出去,前院中人已跪了一地。 “圣上口谕,请金枝公主接旨!”一个紫衣太监高声说道。 宋晓忙跪下道:“儿臣恭听圣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幸亏早有准备,金枝曾为她讲过基本的礼仪,动作虽不免有些生硬,但并无失礼之处。 只听那公公道:“圣上口谕,金枝公主明日入宫靓见!” 宋晓道:“儿臣接旨!” 起身时那公公笑嘻嘻地看过来,宋晓会意,一个眼色,便有人呈上黑漆小盘,衬着那两锭金子显得分外黄噔噔的讨人喜欢。 因前几日病时皇上也曾着这位来赐过一回药,宋晓认得他姓罗,便将当日金枝教的话又说了一遍:“有劳罗公公,几个茶钱,请勿推辞。” 罗公公一面笑着“这怎么使得,公主客气”,一面手脚利落,衣袖一扫,那金子便落了袋,手法精妙让人叹为观止。 宋晓道:“罗公公,父皇还有没有说什么?” 罗公公眼角笑成朵ju花,道:“皇上要说的,老仆都告诉公主了。”装模作样看看那尚未移到天心的日头,又道:“时辰不早,老仆便回宫了。” 问不出什么来,宋晓只得道:“罗公公喝了茶再走。” “宫中还等着复命,公主心意,老仆心领。” 做足客套,送走人,跪着的人都起身该干什么继续干,宋晓却有些担忧。 刚来这里时因为金枝突然昏倒请了太医的事,皇帝也得知了,还要金枝进宫去,亲自看看气色怎样。宋晓同金枝商议着,以“秋燥烦闷,一时失调”打发过去了,想来那天的老太医也说只是小病,皇帝便没有坚持,只说随金枝的意。 不是宋晓没好奇心,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会对在中国绵延数千年的封建帝制世袭政权感兴趣,尤其是这个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也是最高统治者——皇帝,具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宋晓不是没有好奇心的,但“进宫面圣”就意味着父女见面,金枝又是很得父亲疼爱的女儿,做为一个帝王、一个父亲,宋晓没有把握能不让他看出破绽——自家女儿的身子里住进另一个灵魂。如果这个娄子真被捅出来,又是一场风波。 “这下麻烦大了啊……”宋晓喃喃自语,但并不觉得如何恐惧。多年的应试教育早就教会她:你怕考试?你怕考不好所以头一晚连睡都没睡好?哈,这样你只会真考不好。 简单说就是江小鱼的名言:如果发愁有用的话,不用你说,我早就开始发愁了。 “金枝啊,快醒吧,没有你我怎么办?”按入睡的时间算,金枝最迟今晚也该醒了吧?事到如今,还是好好问问金枝,往日她在皇帝面前,都是什么样儿,尽力去COS吧。 “韶飞,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王砚之放下手中的书卷:“昨日得了些密云龙,你且尝尝。” 密云龙是白茶的一种,产于青州,茶不难得,难的是制法,繁琐苛刻,最终成茶泡出茶汤,能甘、馨、淡、透四者皆俱者不过什之一二。 同所有世家子弟一样,王砚之精于茶道,谢流尘虽不好此道,亦懂些皮毛,往日闲时二人也会品茗清谈。但今日谢流尘并没有心思品茶,他止住吩咐小僮去拿茶具的王砚之,道:“行端,今日别弄那些,就说说话吧。” 王砚之道:“说话也不短了这一会儿的功夫。”执意让人将那套十先生拿来,一溜摆开,件件有雅称个个有来历。谢流尘看得头疼:“这东西你居然在用?” “谁像你,学也只学个皮毛。要做,自然要做得最好。” 谢流尘便看着他一件件一桩桩动作起来,这十件茶具大名十先生,各件又有个极雅致的别称,怎么用又个次序。他是不耐烦记这些的,好在王砚之也并没想着要介绍。 看着王砚之修长的手执壶引杯,动作极尽优雅舒缓之能事。随着水一沸,二沸,三沸,心中残存的几分烦躁完全平息下来。谢流尘不由道:“原来自己不用动手,单看你沏茶还是很好的。” 王砚之淡淡道:“这套东西太麻烦,我也很少用。” 谢流尘如有所悟,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正好他递上一杯茶:“试试如何。” 先闻其馨,再品其甘,回味再三,谢流尘道:“好茶。”又道:“功夫也好。” 王砚之笑笑,斟一杯自饮,道:“说吧,刚进门时那副死人脸做给谁看?” 谢流尘干咳一声,道:“明年春时才开科,你现在就看书,那究竟要考多少?” “也不太多,只不过是些平日不爱看的东西,多看几遍总是好的,免得到时闹笑话。”王砚之坦言,在好友面前他并不装模作样。许多人略有才名,便要刻意卖弄,譬如一柱香内读完一篇书,再一字不差背出来,以示才情。王砚之并不讳言自己在不喜欢的事物方面漫不经心的一面,但也仅限于几个老友之间。 谢流尘顺着他的手指,看到几本《周礼》、《谷梁》之类的书,不由失笑:“竟是考这些个。” “不然考什么?”王砚之嗤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吾觳矣!但若不朝一个方向走,这网还是会被撕破的。” “当日皇榜一出,不知天下多少人欣喜若狂,以为从此便有平步青云之道,无不日夜埋首苦读。”谢流尘道:“行端,你真有把握取得这状元?” 王砚之道:“状元不行,毕竟科考自前朝始,当时也只为选取拔县郡官员而设。如今大张旗鼓,说什么所选任者唯贤、考校升迁在德在能。这前三甲定是要留给平民寒士,好教天下心服口服。”他笑道:“我便在这三甲之外罢了。” 谢流尘点头道:“王伯伯这些年并没让你入朝,如今看竟是天意。”——五家的长房长子除王砚之外皆在朝中有官职,谢流尘便是金吾卫中一个统领。 又道:“行端,我昨日见已回家过我父亲。”见王砚之意有所动,笑道:“荒废了这些时日,我也该振作了。” 王砚之道:“人不轻狂枉年少。你今年方及弱冠,说什么荒废不荒废的。倒是我,比你大一岁,竟无一二件韵事可传,真是可叹。”他说话难得软和不带讽刺,面上虽不见笑意,然而双眸微微发亮,光彩夺人:“你我联手同心,我倒要看谁动得了咱们!”说罢伸手,同谢流尘双掌一击,相视而笑。 谢流尘神采飞扬,眉目间傲然自顾,却比从前少了一分狂躁,多了一分审慎,道:“这些日子我只到你这里,他们几家都去得少了。不知现在怎样。” “还能怎样,都在骂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王砚之看他神色不若往日,听到这玩笑也没有翻脸,不由惊讶道:“难道真转性了?” “不去想便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砚之看他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许久之前,两人皆是青衫年少,似懂非懂时,曾说过将来。 他记得当时谢流尘郑重地说:“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妻子,好好保护她,活着一起过,老了一起死。” 回首东风尽成非。 王砚之收起心头一丝惘然,道:“你去走动走动就知道了。叶家的地前阵子被削走不大不小的一块,正在合计该怎么办呢。还有苏家——” 十三 是敌是友 这两天都是发了文就走,今天想起来,点开界面一看,无语泪凝噎。 诸君在上,请赐在下一言一票吧!! ========================================== 所幸金枝在下午便醒了过来。 宋晓简直喜极而泣:“金枝啊,你在你父皇面前是什么样?” 金枝思索半天,说:也就那样吧。 “具体具体。” 嗯,父皇平日很威严,对我倒是很慈爱的。但他政务繁忙,我一个月至多见他四五次。自出宫后,除了年节外,我很少进宫,如今已有月余未见他。若父皇看出什么问起来,你低头不语便是。 出嫁后个性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好吧,“那礼仪什么的——” 于是这一日便在礼仪课中度过。两人谁也看不见谁,好在宋晓脑子转得快,将外间那镜袱一揭,赫然一面等身高的大铜镜,虽然模模糊糊细节照不太清楚,看个大致也够了。 金枝透过“眼睛”在镜中看到的,指点宋晓请安的姿势、走路的姿势、喝茶的姿势…… 听起来似乎很诡异,不过实用就好。 或许是这个身体早已记下原主人的使用习惯的缘故,宋晓不觉得这些规矩多么难学,重复几遍,也就记住要领:一种略为迟缓的优雅。最重要是的是度,太慢则成迟钝,太快又会让觉得没气质。但对于下跪心中还是有些抵触,动作未免僵硬,只好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明日除了父皇,还得去拜见母后,母后细心,你到时要留心了。 “母后?”宋晓想了想才知道金枝说的是谁,小心翼翼道:“她对你怎样?” 很好。若她有什么赏赐,谢过接下便是。遇到其他人的话,少说话便是。罢了,想来明日我应是醒着的,到时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有事我再提醒你好了。 宋晓一一应了,又继续练习礼仪。半晌,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不妙。 “金枝……”她犹豫要不要主动提起。 嗯? “昨天……那个,晚上……” 这个往后再说,先将明日的事预备好。 “哦。”于是宋晓继续。提裙,下跪,伏身,起身…… 唉,公主这个身份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这日宋晓卯时便被叫醒,梳洗,上妆,更衣,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装扮好。 礼服她昨日便看过,当时只觉华美高贵,未想穿戴起来是如此沉重,尤其头上一堆发簪花钿,真金足银,只怕足有十斤重,压得她几乎要哀叫。饶是如此,金枝还告诉她,这只是常服,年节时的正装更加繁复。 原本她还睁大眼睛盯着那模糊的铜镜,希冀看看真正的盛装公主。随着重量一点一点叠加到身上,很快压得她没了兴致。 停绿最后在她眉心点上梅花妆,退后几步左看右看,满意道:“好了。” 宋晓闻言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什么再百上加斤的东西了! 又听停绿道:“公主这一打扮,气度都出来了。都说折眉郡主是华方第一美人,其实她不过每年回来省亲较为招摇罢了。公主从不抛头露面,若是就这么到太华门上走一遭,只怕那些人都要大叹往日实在没见过市面呢!” 太华门是皇宫“三朝五门”的第一门,寻常百姓所能见到的皇宫,便只是这高大庄严的宫门,其后重重掩住的宫室社庙,是少数人才能涉足的所在。 今日她亦是这少数人之一。 宋晓压下隐隐的激动颤抖,道:“你尽爱胡说!站那么高,谁还看得清谁究竟是个什么样?” “哎呀,单看公主这身姿,便是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嘛。” “你扎个竹架子挂件丝衣上去,保准比谁都飘然若仙。” 两人逗着嘴,宋晓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这时院中来人禀道:“公主,车已备好了。” “那么便走吧。” 黑夜尚未离去,院中一片灯火通明。宋晓看着那些被烛光映照得奇形怪状、与白日截然不同的花木树石,心中隐约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宛若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游走,有种说不清的荒凉与无谓。 可不是梦么。她暗嘲自己何来这文艺腔的多愁善感,向门外的马车走去。 “!”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在车边纵马而立。 “今日该我轮值,恰好送你一程。”谢流尘的脸在灯光中有一种奇异的柔和,不复往日张扬。 如此美男。宋晓心道,难怪金枝会悄悄爱他许多年。 “不过进宫一趟,何必……”宋晓看见他宁和的眼神,觉得无需在这时又生事端,于是闭嘴,踩着踏凳上了车。 车厢很大,布置简单。但宋晓摸一摸榻上的豹皮垫,柔顺光滑,色泽鲜明,想来价值不菲。 天色尚早,街上并没有行人,车轮行进声,车夫打鞭声显得分外清楚。四马并辔而行,落蹄声居然一致。还有一个有力的声音,踢踏踢踏,跟在她窗外,不紧不慢。 “金枝。”她小声唤道。 有事吗? “你看他——” 对了,有件事忘了同你说。金枝忽然打断她。 “?” 金枝是封号,不过后来叫顺了嘴大家都这么叫而已。我叫毓灵,父皇叫我灵儿。 “啊?怎地才说!”一时嘴快,声音又未免大了些,宋晓恨不得撞墙。 果然。“金枝,有什么事吗?”想来是谢流尘听见她的嚷嚷,隔窗问她。 “无事。”宋晓一时想不出好借口,胡乱道:“本宫好得很,继续走便是。” 半晌,听谢流尘不再追问,宋晓又小声埋怨道:“你连名字都不告诉我!”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怨念分毫不减杀伤力。 自母亲去世后除父皇便再无人那样唤我……久而久之,我也几乎忘了。 宋晓再一次后悔自己的小心眼:“金枝这个名字也不错啊,金枝玉叶,一听就是又高贵又大方的名字,很衬你。要不,以后我来喊你毓秀?” 金枝听她结结巴巴的宽慰,不禁一笑:金枝毓秀,都是我,你爱喊哪个喊哪个。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皇宫便到了。皇宫正门只在有庆典与迎接重要外使时开启,宋晓一行走的是皇亲国戚专用的一扇侧门,亦足够气派。守门的侍卫认得马车上是公主府的标记,忙行礼让行。 宫中不得走马,宋晓下了马车准备换乘小轿。抬眼见谢流尘也下了马,跟着进了门,不由奇怪道:“你不是说要去换斑?” 谢流尘道:“我看你上了轿再走。” 声音低醇磁厚,语意绵绵。宋晓听得汗毛倒竖,暗骂没事扮什么情深意重,表现得好像他一直多体贴似的。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道:“公主同谢驸马真是情深意重,羡煞旁人啊。”声音清雅却带了一分尖利,隐隐有几分违和感。 宋晓闻声看去,才明白那违和感是什么。 来人看服饰显是宫中内侍,眉清目秀,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许。向二人行过躬礼,道:“皇上说了,让公主先到凝芳阁候着。” 谢流尘道:“有劳陈公公照看。” “驸马爷客气了。为公主效力,是小仆福份。”说罢陈公公转向宋晓道:“公主,请上轿。”转身时瞥她一眼,眼神深邃莫测。 宋晓对上他的眼神,心中一惊,再想仔细看时陈公公已经同谢流尘说话去了。只得先进那四抬小轿。 她心中疑惑,又不知这轿子隔音如何,不敢同金枝说话。那一眼中包含的复杂想必金枝也看见了,但她并没有发话。 难道是又睡着了? 宋晓心神不定,连小轿是几时开拔又是几时停下都没注意到。冷不防轿帘一掀,淡薄的晨光透进,才惊觉已是到了。 下得轿来,又见那陈公公微笑着站在一旁,宋晓硬着头皮道:“有劳公公。” 陈公公一个手势,宫人便抬着空轿退下,这阁楼前便只剩他二人。 宋晓惊疑不定,只听陈公公道:“公主客气了。”又道:“小仆虽在宫中,却也闻得伏波堂中碧玉糕是极好的,公主有空不妨去坐坐。” 宋晓隐约听出这是某种暗示,看金枝还是不作声,便道:“陈公公果然有心,只是本宫不大爱出门,这糕是无缘品尝了。” 陈公公听了她的话还是微笑着,一派清秀腼腆的模样,道:“这话是公主的意思,还是姑娘的意思?” 十四 圣心莫测 宋晓头脑一片空白,道:“陈公公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 “既如此,公主更该到伏波堂坐坐。”说罢他行过一礼:“公主请在凝芳阁等候,皇上下朝便会过来。”俨然有礼周全的模样,几乎要教宋晓疑心方才的对话不过全是臆想。 阁中设陈精致,瑞兽吐烟,清茶郁馥,鲛纱帘无风自动,带起上缀南珠轻轻相击。 宋晓无心欣赏,打发完侍女后,急忙低声呼喊金枝。 “方才那人——” 我知道,我能感觉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但不知是敌是友。我不敢贸然回应你,他修为不低,我怕他动什么手脚,那时麻烦就大了。 “修为?” 你不修行,我也没法对你解释那种感觉。简而言之,是一种气势,眼神、呼吸、脚步……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体会,体现在外面就是这些。 “……好吧,不说那些。怎么办?他要我去个叫伏波堂的地方。” 伏波堂…… “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可以去找。不过最重要的是,到底要不要去?” 两人正在商议间,忽听门外一声唱诺道:“皇上驾到!” 宋晓忙整整衣袖,确认头发没有乱。迎出门外,向那明黄色的身影盈盈一跪,道:“儿臣恭迎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一个威严沉厚的声音说道。 宋晓道过谢,站起身来,还是低着头。 “许久不见,灵儿倒同父皇生分了。”声音中隐隐带了笑意:“小时候见了父皇就缠上来的那股劲儿到哪儿去了?” “父皇,您又拿儿臣取笑!”宋晓照着金枝的吩咐说出来,又依言执起皇帝的一只手:“父皇坐了一早也该歇歇了,儿臣陪您说说话。” 来不及为金枝在皇帝面前的娇憨感叹,注意力便被手中的触感吸引过去。以前一直认为皇帝都是养尊处优,肯定从头到脚都保养得不错。但这只手却是粗糙的,虽也有后期保养的痕迹,但虎口的茧子、粗大的指节,无不昭示它的主人曾经吃过苦。 “怎么了?”楼定石见女儿拉着自己的手看个不住,笑道:“这可没有你的好看。” 宋晓闻言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坚毅的脸,年轻时定然也是位引人注目的英俊男子。历经岁月的风霜,非但没有减损魅力,反而平添成熟之感。 也有想像中的威严,也有想像中的莫测,然而又确确实实是一个父亲的模样。 宋晓认真道:“父皇,这是儿臣见到的最好看的手。是它为儿臣撑起一片天,为天下撑起大好河山。” 这句话并不是金枝要她说的,只是情不自禁,说出后她也觉得有些肉麻,不禁抿唇有些害羞。 楼定石沉默一会儿,道:“灵儿长大了。”又笑道:“都嫁了人,要再长不大才麻烦啊。” “父皇——” 说笑间宋晓同楼定石到屋中坐下,一派和乐融融。宋晓不由暗想,金枝有这么位好父皇,全然不像有些史书里写的那样。难道她有自己择婿的勇气——呃,虽说这个夫婿最终不如意。 这次楼定石诏金枝进宫似乎也无甚大事,无非问些日常起居,身体如何之类的话。宋晓一一答来,慢慢松懈,连金枝也不再逐一提点。 只在听他问道“谢家那孩子如何”时不免呼吸一窒,又“听”金枝“说”:父皇说什么呢! 语气娇嗔,活脱脱一个幸福的女孩在被长辈问起与丈夫相处得怎样时害羞又欢喜无限的模样。 宋晓犹豫一下,金枝又催促道:快说啊! 于是宋晓说了,意态语气无不完美,与金枝所示并无二致。自然又引得楼定石宠溺地笑着摇头:“果然是长大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有内监拜见,交与楼定石一个折子。 宋晓见楼定石神色有异,又听金枝发话,遂说道:“今儿来了这半日,还没去着园子。父皇,儿臣想去看看那株七轮重楼怎么样了。” 楼定石道:“去吧,那花儿早给你挪到暖阁里了。” 眼看金枝行礼退下,楼定石不复方才言笑可亲的模样,眉宇间神情肃杀,道:“去御书房!” 凝芳阁与御书房相距不远,楼定石也不乘辇。一路大步走来,脸上神色已然和缓。 御书房中早有人在等候,楼定石一跨进门,不待那人动作,便挥手道:“免礼!说正事吧!” 来人是户部尚书宋时文,素日耿直清介,是楼定石近十年来一手提拔上的,与朝中士族一派并无太多交情。 宋时文道:“陛下,臣等奉旨往叶丞相家接手田籍造册,一连四次,皆被门房拦下,只说主人不在。但臣分明看到有客往来,云道叶丞相赏菊设宴,非请不致。”说罢深深一鞠,道:“臣恳请陛下治臣办事不力之罪。” “卿何罪之有?嗯,想来叶公年纪渐长,于手中田产财钱不免看得重些,也是人之常情。卿不必自责,汝向日直言刚毅,秉法严明。户部交予卿,朕心里踏实。宋卿可莫负朕一片苦心。” 一番话轻描淡写打消宋时文的顾虑,又加之殷切嘱托,只将宋时文感动得无以复加,含泪道:“臣,决不辜负圣恩!” 楼定石又问他些事,宋时文一一回禀。不多时,楼定石便道:“宋卿且退下吧。” 待宋时文退出书房,楼定石眉目间那种肃杀之气又露出来。 他本是行伍出身,父亲楼重渊——也是本朝马上太祖,正是前朝庆国宇氏大将,当年他亦同乃父一道出生入死。后楼重渊乘天时地利,夺位成功。他虽入主东宫,十年后又得登大宝,手段渐渐圆融,但少时骨子里一种狠勇之气,经过近三十年,依旧未曾磨却。 静坐一会儿,他忽然笑起来:“莫要心急。”他自言自语道,尔后扬声喊道:“杰安!” 循声进来一位紫衣内侍,年约五十许,面白微胖,观之可亲。正是********,楼定石用了近四十年的老人徐杰安。 楼定石状似随意道:“今日你瞧灵儿怎样?” 徐杰安笑道:“陛下说公主长大了。可老仆看来,公主还是小时那般性情。” 楼定石亦笑道:“如今也只你与朕说真话了……灵儿年岁渐长,却还是同少时一般,受了委屈也不同朕说,只一昧撒娇逗趣儿,讨朕欢喜……” “这正是公主懂事之处。”徐杰安道,“可有时未免委曲求全。” 楼定石叹道:“是啊,女儿一辈子能靠的,也不过是爹爹与丈夫。丈夫若不济事,朕这个当父亲的,还是得替她出头。”声音忽而低不可闻:“可恨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杰安道:“陛下有心,是公主的福气。老仆也替公主欢喜。” “不说这个了。现在灵儿想必在皇后那里,吩咐下去,朕今日在承平宫用膳。” “是。” 十五 宫里宫外 宋晓果然在皇后处。 金枝要她借故告退,出来后却没有去看那什么花,却是着人引路通报,往承平宫而去。 方才见了“国父”,现在又见“国母”,若不是还有心事沉甸甸地挂着,宋晓不能肯定自己会兴奋成什么样子。 皇后是位雍容华贵的女性,并没有多美丽,妆容也并不见多么精致,却自有一种威严气质,让人心生敬意。 宋晓看她面容,觉得她大概三十多岁。得空悄声问过金枝,不由吓一跳:“五十二?” 父皇今年五十九岁岁,母后是他发妻,自然是这个岁数。金枝的语气似乎有些羡慕:母后看得开,心中无事,自然老得慢。 宋晓不由很是憧憬这种“看得开,心中无事”的保养法:看皇后那脖子,那手,最容易暴露年龄的部位,居然还是细致光滑,连皱纹也不见一根。要是自己四十岁时还能像三十时岁的样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金枝没说错,皇后的确待她很好,听小内侍过来传话时便备下茶点,见礼后话虽不多,透出的关怀之意一点不少。 看来白雪公主遇到了一个好后妈。 不过,皇后既然是“发妻”,那应该是金枝她娘后进的门吧。到底谁是后妈啊……话说皇后有没有孩子呢? 皇后可不知宋晓在琢磨她的八卦,抿嘴笑道:“你这一来,我这边可热闹了。托你的福,又能吃上几道好菜。” 宋晓忙代金枝说道:“母后这是哪里的话?难道母后见了儿臣还不如见了菜高兴?” 皇后指着她笑道:“你也别扮委屈,倒说说,你自打出阁到今日,往我这承平宫来过几回?今日若不是皇上下旨,你怕还想不到我。” “母后~~” 正说笑间,只听门外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接驾。楼定石笑吟吟进来,道:“在说什么有趣的?进了院就听见你们在笑。” 宋晓将金枝的话学舌出来:“儿臣方才同母后说,好久没吃到宫里的菜品,今日可得吃足了才回去。” “多大的人了,还嘴馋!”楼定石笑着拧拧她的脸:“既已见过你母后,便将这身换了吧,省得回头又抱怨说压得身上疼。” 宋晓喜出望外,大声应着,由宫女领到内室中去更衣。 临走前无意瞥到皇后的脸,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却看不出什么意味。不是羡慕,不是宠溺,更不是妒忌。似乎,只是一个笑而已。 宋晓一时若有所思,很快就丢到脑后。 换回常服果然轻快不少,至此宋晓之前所有的忐忑已经放下。她发现,金枝在皇帝皇后面前时,与自己平时的个性差不多,除开撒娇外,几乎一模一样。 怪不得金枝同自己合得来,原先还想怎么一个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同一个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的小庶民竟然能处得不错,原来金枝娴雅的表面下也有这样活泼的一面。 如果她能有一个能将这一面为之展现的丈夫,该多好啊。 宋晓原本沮丧的心在亲身感受到皇帝对金枝的疼爱后又一点点回升起来。 希望还是很大嘛。她捧着饭碗,傻傻笑起来,正好落进楼定石眼中。 “灵儿,好好吃饭!”话虽是斥责的,语气中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同父皇母后吃顿饭就将你乐成这个样子!” 傍晚,宋晓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皇帝皇后赐下不少东西,虽然要明日才送过来,虽然其实是送给金枝的,她依然有一种收到礼物后的感动满足。 想起婉拒掉的晚饭,她不由哀叹一声。 金枝已经很了解她的心思,解释道:日后还可以再去,你知道—— “我知道!宫里的规矩么,时辰到了就锁门,谁都不得出入。吃完饭肯定来不及回来,要是留宿在宫里不定又有什么变数——变数——”这个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宋晓百思不得其解。 金枝道:今日你与父皇相处得很好。 宋晓立即将心事丢开,笑道:“你吃醋啦?放心,他是你爹,赶明儿我回去了,你爱怎么撒娇都成。”说着说着,眼神不禁一黯。 你,是想起你父亲了么? 宋晓摇摇头,又点点头:“嗯,当时没想到……后来说起手的事,我才想起我爸爸,他的手也是一样的……他没有你父皇帅,也没有你父皇有钱有势,但他是天下最冬我的人。嗯,还有我妈。她最爱哭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对不起。 “哎呀,说多少次了,反正我就当免费出游一回。等回去后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算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你对谁都是这么宽宏大量吗? “当然不。”宋晓一本正经,“我只对美人温柔宽厚。” 你啊…… “说起来,我在某方面占了你很大便宜。”宋晓深思道:“这些天沐浴更衣什么的,我都将你看光多少回了?” 你——反正都是女子…… “哎,你不要我负责吗?”宋晓很遗憾:“以前我看的那些拉了人家小手,看见人家的脚就得对对方负责的故事,果然是假的啊。” 宋,晓。 “什么?” 我现在很想掐你。 “啊,等你先找出法子再说吧。” 一人咬牙,一人窃笑。 黄昏下,斜阳正好。华丽的马车,载着公主回家。 下车入府,停绿便迎上来嘘寒问暖,张罗着热汤洗面。宋晓拿出刚得的一个镯子,道:“我挑了这个,你看喜不喜欢?” 这支镯子是银质的,并不有多贵重,但造型奇特,三条小鱼相互追逐,首尾相连形成镯圈,浪花、鱼鳞皆细细可辨,十分活灵活现。 宋晓为昨日迁怒她一事十分愧疚,在宫中皇后拿出几样东西要她看时,她毫不犹豫挑了这个,心道多少算是对停绿的补偿。 停绿果然欢天喜地地收下,迫不及待地戴上,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把玩一阵才想起正事,忙道:“公主,驸马下午回来后说,今日还同您一道用晚膳。” 见她笑容略有僵意,又小心翼翼道:“公主?” 宋晓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洗把脸就去。” 如同昨日一样,谢流尘已在饭厅中等她。见她进门,起身笑道:“想来今日你也累了,我吩咐他们做了粥,先用些再去歇息。” 宋晓原本只道金枝今天是清醒的,会像在宫中一样,遇事都有提点。不料当下站了半日,也不见她说话,暗自纳闷。 眼见谢流尘一副温柔款款的架势,吃不准该如何应对,只好淡淡道:“驸马有心,本宫便不客气了。” 谢流尘似是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并不像昨天那样一言不合就冷下脸来,柔声道:“这是新来的厨子,清淡小菜最拿手,你且尝尝。” 宋晓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金枝发话,倒是谢流尘的做派温柔反常得让她毛骨悚然。反常即为妖,她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最后的晚餐。 那边厢谢流尘浑然不知她转的什么念头,依旧殷勤地一一介绍着:这道菜取了什么什么材,又经过怎样怎样的功夫,所以是很好很好的,来,尝一点——说完不忘往她碗中挟上一筷。 不多时,眼看那小巧的瓷碗就快装满了。 “我说,”宋晓终于忍无可忍:“驸马你平日不是这个样子,何必做出这副姿态?” 谢流尘迷茫道:“这样子不好吗?” “好,很好。问题是你不是这种性子的人。” “我……夫妻之间不该如此?“ 宋晓很无力:“也不是所有夫妻都像这样。你本来就不是柔和的性子,勉强做来,我觉得别扭,你也不见得痛快。凡事不是讲究率性而为,顺心而发?你原来怎样,就继续怎样好了。”说着说着忽然醒悟过来:我这是在劝和呀!我明明是想帮金枝摆脱他重新开始的啊!! 谢流尘听着她一番话,心中一动,正想说话,又见她面上阴晴不定,忙道:“金枝?” “食不言,寝不语。”宋晓板起脸,盛一碗粥喝起来。 我什么都不说,这总没问题了吧? 谢流尘不明所以,见她动筷,也跟着吃起来。 于是像昨天一样,沉默的晚餐在双方有礼貌的互道晚安各自离去中结束。 十六 伏波堂内 经过这么一出,宋晓的好心情未免打了折扣。 “究竟是什么刺激让他鬼畜转温柔了?”宋晓十分疑惑:“那天在外面遇到时还是那副嘴脸,怎么转眼就成这样了?” “该不是鬼上身吧?难道像我一样,也有人穿来他身上了?” “俗话说得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会不会是他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于是装出一副温柔架势来同你套近乎骗色骗财——金枝,你是不是有云梦泽的宝藏图?” 宋晓,你忘了今天进宫遇见谁了? “你父皇你母后啊,还有——” 宋晓石化,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车上说起“变数”时会觉得若有所思了。 居然将这大麻烦给忘了! 宋晓干笑两声,道:“金枝,你看他什么来历?” 我只知他修为颇高。看他年纪不过二十许,也不知是怎生练出来的。 “也许只是保养得好?”宋晓说:“看他说话那神情,笑得跟菩萨似的,说出话来又捏着人不放,道行高得很啊。” ……宋晓。 “啊?” 照你说来,我道行也高得很。 宋晓斩钉截铁道:“你是少年老成,遇事沉稳。” …… “话说回来,到底要不要去见他?” 虽是身份不明。但我想,若他有敌意,定早将你我之事禀予父皇——不,或者他想以此事来要挟我去做什么事;又或者他并不想将这事告诉谁,只想以此事来与我换点什么好处。 “最理想的是,既然他修为很高,那么给他些好处,让他帮我们把问题一并解决了。当然也有可能他不帮,这倒也不奇怪。最糟糕的是,只怕他自觉奇货可居,不但不帮,反而还阻挠我们。”宋晓总结道,“不管会是哪种情况,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去见他,同他谈好价钱。” 二人异口同声地叹气。 “根本就没得选啊。” 无可奈何。 “简直像绑票——绑的是别人的秘密。金枝,你以前遇到过这种事情么?” 没有。 “我也没有——谁会对一个升斗小民的私事感兴趣啊?这也算是上流社会人士的烦恼,想不到这辈子我还能体验一回。”宋晓说:“今天还真是丰富的一天,见了皇帝皇后,也见了绑匪,还有你那突然性情大变的驸马,话说他真不是也被人附身了吗?” 快睡吧,既决定去见那人,明天还得安排。 再次被岔开话题,宋晓明白金枝的意思,识趣地不再提起谢流尘,吹灭蜡烛睡下了。 次日便开始安排见面的事。 宋晓先让停绿去找外院经常出去的人打听伏波堂在哪里,还没等她嘱咐一定要不着痕迹,假装不轻意问起,便因停绿一句“伏波堂?公主,你也想吃他家的碧玉糕?”而立仆。配以停绿无辜的眼神,杀伤力十分强大。 “那么有名的地方你居然不知道?亏你在这里长大!”情报到手的宋晓十分不满。 金枝辩解道:我一直不得出宫,后又极少出府,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算了算了。抓紧时间办正事。”宋晓跳过对金枝宅属性的研究,发现又有了新问题:“要不要先悄悄去看看?” 照宋晓的意思,应该因地制宜,安排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伪装成卖茶叶蛋的、卖凉粉的、走路的……在伏波堂前伺机而动,一旦情况不对,立马进来支援。 建议被金枝驳回——我没有侍卫。 这句话比长篇大论的不可行性分析报告有效得多。幻想破灭的宋晓无语问苍天:“富贵人家都有护院,你身为公主,连侍卫也没有?” 府中侍卫皆由驸马管辖——他本是宫中金吾卫扶风营统领,也算是个武官。我虽也能调动侍卫,但必定要惊动到他,甚至父皇。 “所以你的意思其实是,你没有只对你负责,不需向任何人报告的手下?” 这么说也没错。 宋晓不由感叹,果然是真正的公主,有的也觉得自己没有。若是小家子气的暴发户,没有的也要跳着说有。既然如此:“那只有上方案二了。” 方案二便是宋晓多带几个人,光明正大地去,届时将人打发得稍远一些。等那人现身后,谈得拢便罢,若是他欲图谋不轨,可以喊来帮忙。 “实在不行,至少还能有个回来报信的。” ……没这么严重吧…… “做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准备。”宋晓说,“当然,限于客观条件,我们也不能再有更周密的准备了。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吧。” 午时末,平日午饭后都要歇息的公主突然来了兴致,说要出去走走。 又因公主执意不坐马车,说要“微服私访”。管家便依公主提议,挑了十几个身手敏捷的侍卫,换了便服跟在后面。 “这就对了。”公主微微一笑,提起裙裾跨出高高的门槛:“走吧。” 顾名思义,伏波堂是设在河畔的,与崇义坊离得不远,沿着宛溪下游走去,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远远看去,河堤旁一溜青瓦灰墙的宅子中,迎头一间大门敞开,门头高悬匾额,上书“伏波堂”三字。 “公主,他家的碧玉糕是好吃,可您也不必特意过来啊。打发个人来买不就好了?”停绿看着自家公主被晒得微红的脸,不免心疼。 “停绿,他家既是做糕点的,怎么会开在这里?” “您不太出来走动,自然不知道,每年三月三上巳节时,城中人都要来这河边踏青。他家原本是趁那天腾出个院子来做茶室赚歇脚钱的,谁知倒让他家的糕传开了名声,后来便一年四季都做糕卖了。” “那,他家这铺子开多少年了?” 停绿摇摇头:“不知道。” 此时正值深秋,春日离离的青草,现下萎黄枯败。唯有几株白杨还是绿色,但那沉郁的灰绿并不讨喜。河水也较春日浅了许多,露出土黄的河床。这样萧索的景像,并没有人喜欢看,看到这几近荒凉的景致,有些难以想像春日时这里会是怎样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宋晓看看空空荡荡的河堤,又看看身后离开人群便无比扎眼的十几名侍卫,抚额不已。 然而都已经来到这里,就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宋晓暗暗为自己打气,继续向那屋子走去。 说是堂,其实也就是一间院子,连着一间厅室,看得出原本是居家用的。许是淡季的缘故,院中不见桌椅,倒晒了不少干货,屋内也有一半的椅子是堆到桌子上的。 宋晓吩咐停绿在院中等着,独自踏入屋内。 甫一进屋,冷不妨看见一个人,宋晓不由吃了一惊。旋即想起她是坐在靠墙的那一面,没从门中看到她也是正常。 看她的打扮似乎是个丫鬟,看见宋晓进来也惊了一惊,打量宋晓衣饰朴素却气质不凡,不由多看了几眼。 屋中除开二人便再无旁人,宋晓将屋子环视一周,找张离门最近的椅子坐下。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个声音:“小兰姑娘,你要的两斤碧玉糕。”那声音清朗中带一丝尖利,莫名的违和感。正是陈公公的声音。 宋晓不由自主握紧了拳。 陈公公客客气气将小兰姑娘送走,转身看向宋晓时,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却又与方才的谦卑不同,多了几分冷淡的恭敬。 “您果然是信人。”他道:“想来您已经明白了?” 宋晓道:“陈公公,是你约的人,怎么反问起客人明不明白?”不知为什么,眼前这貌似温柔可亲的青年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压迫,她的手在衣袖中紧紧攥住,已有汗意。 陈公公又是一笑:“您真不明白?” 宋晓努力放松紧绷的神经,道:“阁下约我来,想必有事要商议。既是商议,双方缺一不可。陈公公,先说说你的意思吧。” 陈公公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不由愣了一愣,方道:“全凭公主殿下之意。” “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您将此人招来定有深意,在下不敢妄自揣测。但公主为何要将身体交予此人?” 陈公公一直垂着的头缓缓抬起,瞳中流过一种奇异的光彩。宋晓突然觉得空气变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一寸一寸侵蚀自己,她挣扎着想要逃开,却不能挪动哪怕一分一毫。 她在这样缓慢又坚决的压迫中毫无还手之力。“当!”桌上茶壶在她重重倒下的冲力中摔落在地。有一块碎片擦过她的手,感觉到有别于周身钝痛的那一丝锐利的疼痛,宋晓心头茫然。 莫非今日,就要像这个茶壶一样,在这里粉身碎骨? 正在这时,忽然听耳畔一声大喝:“住手!” 十七 惊鸿一瞥 随着这个声音,那股压力忽然消失了。 宋晓大口大口喘气,只觉整个人都是脱力的,像刚刚跑完二千米。 抬头想看究竟是谁救了自己,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金枝! 挡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金枝。初见时的蓝衫白裙,步摇的流苏一直垂到肩上,雪肤玉容,黑瞳朱唇,天山冰雪般的美丽。然而曾经忧伤黯然的脸庞,现在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高贵,任何人在她的目光面前,只想深深跪倒伏拜。 陈公公显然已被这气息折服,双膝跪地,双手却死死撑住,颈中额上青筋暴起,犹自苦苦支撑,不愿屈服。 “你的气息,你的法术……你是云梦泽楚氏,为何要向她出手?”金枝的声音也不同往日的柔和,变得雍容高傲,有一种容不得你不回答的傲然。 陈公公居然还在笑:“连您也惊动了么……在下不过同她们开个玩笑而已,您不必如此紧张,繁殿……或者,”他看着金枝,形状优美的薄唇缓缓开合,轻轻道:“该叫您锦姬?” “呵。”“金枝”冷笑一声:“你倒有些见识。谁家的孩子?”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竟然……这种狠绝,为求太圣之界不惜自残的疯狂,你是楚千吟的儿子?” “陈公公”咬牙道:“你不配提父亲的名字!你这个叛徒!你竟然嫁给我族的仇人!” “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来评定。”长袖一转,“金枝”手中多了一件事物:“想来你父亲早已交代过你。不管你今日因何对她出手,我且当你年少轻狂,赦你此次。若再有下次——”纤指一扬,那东西直直飞到“陈公公”怀中,余劲未消,生生将他撞得往后一仰——“你该知道这是什么,届时便带着它去见你父亲吧。” “陈公公”低头不语,握起的手背青筋暴露,显然心中不甘之至。 “金枝”不再看他,转头向宋晓道:“你能来到此间亦是命中有定。且随心行事,将来自有你的结果。” 说罢,倐忽间“金枝”身形幻做蓝光,随即一闪没入宋晓体内。 宋晓呆呆坐着,方才的事情犹如幻梦,但看着面前颓丧的“陈公公”,他紧握的事物自指缝间闪溢出一抹金光,又清清楚楚证明,那一切都是真的。 屋中这一番动静,似乎并没有惊到屋外的人,至少现在并没有侍卫闻声前来查看。 宋晓低呼道:“金枝!金枝?”连唤几声,皆不见应答。但想来应该不会有事,便将注意力转到那“陈公公”身上。 回想着方才那来去诡异、面容是金枝内在却不是金枝之人的话,宋晓试探道:“你与金枝同族?” “陈公公”先是不语,沉默一会儿,道:“她不是我族人。” 宋晓原本因他的迫力瘫倒在椅上,现下犹自浑身脱力。挣扎着坐起身,简单的动作也拉得全身酸痛不已,不由对这罪魁祸首怒目而视:“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你要不要脸?” 本还想多说几句,抬头见他抿唇不语,神色凌厉,便将那些话咽了回去,问:“方才那人是谁?” 见他不回答,只好又问:“你真名叫什么?” “……楚越人。” “好。”宋晓点头道:“这位楚公子,你将我叫到这里,又莫明其妙对我出手,若不是有人相助,今日我只怕要交待到你手中。这些先不提,我先问你,你叫我来究竟是为什么?” 楚越人从地上起身,正过衣冠,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容色逐渐恢复初见时的平静,慢慢说道:“姑娘本不是这里的人。” 见宋晓点头默认,又道:“这具身体本是金枝公主楼毓灵所有。” 点头。“而如今使用这具身体的人是姑娘。” 点头。“在下奉命护卫公主周全,遇上这等异事,一时情急,还望姑娘见谅。”说罢,楚越人无比恭敬地向宋晓行了一礼,算是赔罪。 宋晓死命瞪他。傻瓜都知道这家伙在敷衍人开脱责任,有心反驳,偏偏他说得冠冕堂皇,一时竟也抓不到把柄。明知道这家伙心存不善,却没有办法大声指责他,这种感觉真是憋屈。 而且这次连“我用眼神杀死你”的绝招都失效了。宋晓暗暗咬牙,收回视线,心中愈发肯定这家伙道行不低。 但她宋晓决不会就此罢休。 宋晓假笑道:“楚公公——”很满意地看到楚越人身形一晃——“既然误会都解开了,您也该说说,有什么事非得大老远地将公主与我叫到这里来。当然,楚公公思虚周祥,小女子决不会以为楚公公是没事找事,多此一举。楚公公,您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楚越人被他一口一个楚公公叫得有些变色,冷冷道:“姑娘,口舌之快还是莫逞的好,既无实利,反遭祸端。” 好吧,你拳头硬。宋晓马上道:“楚公子,大家都忙,有什么事儿还是先说了吧。” 楚越人的语气回复到初见时那种冷淡的恭敬:“这位姑娘,你是如何进到公主体内的?” 事关能否回去,宋晓不欲隐瞒:“其实她本来是想招个神来附身的,没想到……”遂将种种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听罢她一番话,楚越人满脸惊异:“楚锦繁的女儿竟是这种草包?”语气满是难以置信,好比有人亲眼看见一株小草在不停地浇水后长成一棵苍天大树。 宋晓本来还觉得挺对不起金枝的面子,听到这么一句,顿时不高兴了:“娘亲厉害女儿就一定要厉害?” 楚越人道:“你可知楚锦繁是谁?云梦泽楚氏一脉,灵力最高的便是她长老一族,她十八岁时修为便已得登神遨之境。” 楚氏法术法乎自然,灵气流转顺天地之道而行。若以修为论,分三重天:一至人,二神遨,三太圣。越往上越难,不单单是灵力的积累,亦兼有内心的自省突破。 这些都是金枝昨晚介绍过的,宋晓倒是听得懂。看到楚越人神往的眼神,不由好奇:“那你今年几岁?练到几重天了?” “二十二岁——你问这个做什么?” 见他又变脸,宋晓很是头痛:“不就看你好像也很厉害的样子,顺便问一下而已。你不愿说,那就算了。”又问:“刚才说话的那人就是楚锦繁、金枝她娘?” “是。” “她不是已经去世了?怎么又突然出现?如果她一直留在金枝身边,那金枝出事时,她为什么不现身?” “你问得太多了。”楚越人神色重新恢复到之前的淡然:“你先前说,你与公主殿下是好友?” 也许是心理作用,宋晓觉得他将“公主殿下”这四字咬得特别重,配着他正经的语气,倒像是讽刺的意思。“是啊。” “那么,你和你好朋友只能留下一个,你自己选吧。”楚越人的语气轻巧得好像随手挑一束鲜花,百合不错,郁金香也可以。 宋晓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一具身体自然不可能供两个魂魄使用,一个留下,另一个便得出去。不知法术未修灵力的,离开肉身即刻就会死去;不过,即使是有灵力的人,魂魄一旦离开肉身太久,也会消失掉。”楚越人解释得很详细。 宋晓沉默一会儿,道:“你骗人。如果真只能留一个,你肯定选金枝,直接就把我灭了,何必同我说这么多?既然你还有心思捉弄我,那说明还是有办法的,是不是?”她盯着楚越人,目光灼灼。 “没错,是有其他法子。”迎着宋晓转为期待的目光,楚越人温文一笑:“但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宋晓一阵气苦,刚想发作,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你该不会是不会吧?”宋晓语气很遗憾:“也难怪,年纪轻轻的,想学会这么高深的东西自然太勉强了。是我不对,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此而蔑视你,我不会对别人说,那个谁谁谁,自以为是的,结果连这个都不会。你放心,我——” 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楚越人并没有跳脚着接嘴。激将法无效。 宋晓眼珠转啊转,突然问道:“如果是公主命令你呢?” “你不是公主。”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公主的意思和我是一样的。” “哦?那便请公主殿下出面一叙。” “可是现在只有我能控制这个身体!” “嗯,那将你带出来,再让公主殿下吩咐我,可好?” “你不是说我这种平凡人一离开肉体魂魄很快就要消失?” “在下思虑不周。姑娘可有万全之策?” “你——我说过公主和我的意思是一样的,你总有法术可以与她交谈吧?!” “真是不巧,在下年纪轻轻,想学会这么高深的东西太过勉强。是以并不曾涉猎。” ………… 完败。 这时停绿因她久久没有动静,便进屋问道:“公……小姐,糕买好了吗?什么时候回去啊?” 宋晓看看面上一派温文尔雅高风亮节的某人,呲牙一笑,语气阴森:“停绿,今日你有口福了,伏波堂的大师傅同我相谈甚欢,决定亲自下厨,为府中上下人等各做一斤糕。嗯,府中家丁仆僮,猫狗鱼虫,但凡有口气的,总共几口?” “若,若连上停绿养的那只猫,总共一百三十七口。”停绿为自家公主的迫力所慑,回完话后求助般扭头去看那伏波堂的大师傅。 却见那大师傅虽仍然笑意吟吟,却已有些勉强:“敢问小姐什么时候要?” “今天。一百三十七斤,一钱也不能少!若回头有人抱怨说短了,师傅,你不想下辈子都在厨房和面过完下半生吧?” 楚越人苦笑道:“是,请小姐放心,一钱也不会少。” “停绿,叫他们留一半下来帮忙,一定要照顾好大师傅,不要让大师傅身体不适。务必看着大师傅亲手做完这一百三十七斤碧玉糕。”宋晓将那“一百三十七斤”咬得特别重。 “是……那,小姐,您要在这儿等?” “不,我们先回去。”宋晓起身,向楚越人嫣然一笑:“有劳大师傅了,小女子先行谢过。” 十八 心事重重 各位路过的打尖的听小老儿说书的,请留言啊留言!! ========================= 这日一早,谢流尘便去叶家拜访。 叶家家业极大,据说自南门而出,打马飞奔一个时辰,你还是踏在叶家的土地上。 谢流尘并没有试过,然而以他爱马驰光的脚力,往宛溪上游而去,自城门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叶家本宅。 再往前走便是帝都有名的青云山,相传有人曾见山中五色云霞蒸蔚,一黑龙一白龙相嬉其间。源自洛水分支的宛溪,静静从山下蜿蜒而过,流入城中,宛如繁华帝都的一条玉带。 叶家本宅便在青云山与宛溪之间,背山面水,正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令许多人称羡不已。众人皆云叶家十数世荣华,幸赖此福地。 谢流尘虽已许久不曾上门,那老门房却是认得他的,先着人进宅子通报,又忙招呼小厮替他牵马,笑道:“好久不见谢少爷了,还是这么神气的一身红,瞧着更俊了呢。”说着请他进了外院。 转过影壁,迎面走来一个清秀的丫鬟,福了一福,道:“三少爷请谢少爷到自平院里说话。”说罢悄悄抬头看一眼谢流尘,见他微微颔首,心中亦已满足。 谢流尘认得路,便将带路的小厮打发了,独个儿走过去。 自平院是叶宅东边的一个小院,叶家历代继承人便住在此院中。叶家这代正房嫡庶共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自数年前长子叶历筇声明放弃叶家少主之位外出游历之后,与他一母同胞的叶历笙便被当做下任家主继承人培养,搬入这院中。叶历笙果然不负重望,难得的是行事周全且旁人都能服气。他去年又捐了工部员外郎。随着他父亲叶浩然年齿渐增,不仅家中事务,一些官场应酬来往,都是他出面打理。 今日谢流尘要见的,正是叶历笙。 来到院外,院门已然敞开,谢流尘一眼看见叶历笙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空空的花架,若有所思。 “长歌,想什么呢?”谢流尘与他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以他傲然的性子,自然不懂客气怎么写。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道:“一路过来口渴得紧,快给我上茶来。” “早备在房中。”叶历笙说着,转过头来。他亦是美男子,然而较之谢、王二人失之柔和,稍嫌硬削。加之他周身冷峻之感,许多人到他面前便不由自住屏声静气,肃然起敬。 但其中显然不包括谢流尘一干人等。事实上,你若同一个人从小玩到大,看他从粉嫩嫩的团子脸一点点长开,不管这个人日后如何的的冷若冰霜,你依旧难以对他毕恭毕敬。 谢流尘大大方方到屋中坐下,自斟一杯茶,拈起一块松果酥饼吃得津津有味,末了拍拍手上碎屑,道:“味道淡了些,不过也将就了。” 叶历笙看他吃完,道:“许久不见。”面容微微松动,在他已是难得的柔和。 谢流尘道:“嗯。想通了一些事情,忽然想到同你好久未曾见面,便来看看你——你事情不少,气色倒还不错。” 对于他的事,叶历笙耳闻目睹,已然十知七八,但谢流尘不说,他便不问,只淡淡道:“再顺便问些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谢流尘笑道,旋即正色道:“我听说那位收手了?” “宋尚书今日早朝领旨着手整理天下户册,另又兼此次科举主薄,自然无暇再管其他事宜。” “叶伯伯怎么说?” “家父年高,公事之余唯爱丝竹之声,无心再理他事。” “少来!”谢流尘道:“对我也打这官腔?” 叶历笙道:“事实也是如此——难道你真听不懂?” 谢流尘悻悻端起茶盏:“叶伯伯以静制动,让那位知难而退,这我自然知道。可叶伯伯是怎么想的?往日那位都是底下悄悄地动作,如今可端到明面上来了。叶伯伯难道竟不闻不问?” “问什么?” “自然是设法……” “韶飞,”叶历笙打断他的话:“我知你素来要强,但月盈则亏,福满则溢。有时吃些小亏,未尝不是件坏事。” 谢流尘不以为然道:“这就是叶伯伯的意思?照这么说,那位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等我们手头都干净了,这事儿就完了,是么?” 见叶历笙微微摇头,谢流尘大是不服:“长歌,你不过大我五岁,怎么想法跟个老人家似的?一点锐气也无!”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叶历笙忽然说道。 谢流尘不明所以,道:“怎么?” “这是谢叔叔书房中的话,这些年一直没换过。”叶历笙语气平平,“你不妨再回去看看。” 谢流尘控着马步,慢慢走在回府的路上。 叶历笙说完那句话后,直到用过午膳,直到自己告辞,都再没说过政事。 今日他原本是想来问问叶家的动向,再动以利益,先说服叶家,再去苏家、容家——行端肯定是与自己同一阵线上的——最后五大世家联手,对那姓楼的还以颜色。 不料刚到叶家,还没等他入正题就被打发了。 谢流尘心头不免烦燥。叶王谢苏容五家同气连枝,虽平日不乏相互算计,但紧要关头从来站在同一边。现下楼氏用意昭然若揭,提拔寒士入朝,试探着削减叶家封地,意欲拔除五族势力。这种时候五族之首的叶家竟然一副置身事外不冷不热的态度,这让谢流尘又是疑惑又是焦燥。 他倒不曾怀疑叶历笙是否瞒着他什么。一起长大的人,彼此情性都知道。叶历笙虽然手段厉害,然行事颇有君子之风,且为人面冷心热,向来是这一群人中大哥一样的人物。小时淘气闯祸大多是他代为受罚,长大入朝为官后,已官至三品的叶历笙亦对己照顾有加。 难道叶家真是打算作壁上观? 这又决无可能。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他少时便读过的。他默默念着,依旧不得要领。 谢流尘抿紧了唇。此番楼氏对五家出手,是危机亦是时机。他暗中谋画,如若成功,谢家将重复往日荣光。 年轻人的蓝图总是宏大而美好,可往往事到临头,才发现一切并不按预想那般进行。 他没想到,计划第一步便出了差错。想起父亲日益苍老的身影,他心中不禁一片茫然。 不知不觉中,驰光沿着宛溪,不知何时入了城,过了街,一路自上游直走到下游。 谢流尘正神思不属间,忽地听有女子道:“见过驸马。” 他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又见几个青年齐齐行礼,齐声道:“见过驸马。” 认出是自己府中侍卫,还有金枝身边总爱穿绿的那丫鬟,不由奇怪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转眼又看到一人:“金枝?你到这里做甚?” 宋晓好不容易从楚越人那里找回一点场子,心理稍稍平衡了一点。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停绿眼尖看到一抹红衣:“公主,那不是驸马么?”说话间谢流尘打马过来,在离她们三四步的地方停下。 经过今日一番变故,宋晓没力气再跟谁计较了。 对于谢流尘的疑问,她敷衍地回答:“出来走走。” 谢流尘现在没有心情做出温柔姿态,听金枝语气冷淡,只默然以对。忽地想起昨晚金枝说的“率性而为,顺心而发”,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将心中所想道出:“这宛溪河夏涨冬消,日夜沿道而下,能自源起至终汇入江海者,不知十中能有一否。” 宋晓只觉得这人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初见时的飞扬跋扈,尔后突如其来的温柔款款,到现在的文学青年状,究竟有多少面目?宋晓一面腹诽,一面随口说道:“河水流动又不是为了奔到海中。就算人看着觉得它少了,其实它还是在的,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哦?那它在哪里?” “渗到土里;变成水汽挥发到天上;被谁喝了……反正总量不变。” “你这么一说,似乎水不管到哪里都无所谓?”谢流尘想到心事,若有所触,“因为其实它并不是消失了……”说到这里已是喃喃低语。 宋晓也不知话题为什么会扯到科普教育上,机械地解释着:“它是最温柔的,可以随时因为别的东西而改变自己的形态;又是最顽强的,无论变成什么形态,水还是水,没有人会说,因为它流到石头里,就成了石头的一部分。即使它变成水汽飞到天上,最终还是会结成云,化成雨落下,再次变成水。” 谢流尘被一番话触动心事,心绪翻滚,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还是懵懂。不由得向她看去,发现她正歪着头,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气呼呼的神色,与往日高洁出尘的模样全然不同,显得可爱又俏皮。 他心跳突然偷偷变快了,似乎有什么正在盛开,心事也忘了大半。不知何时,他来到她身边,愣愣地抬手,抚上她的鬓发,直到对上她愕然的眼神,才恍然惊觉。 “抱……抱歉!”谢流尘狼狈地想要退开,他还骑在马上,然而驰光却突然不听话了,好奇地张着鼻翼在宋晓身上嗅个不停。 宋晓奇怪地看他几眼,注意力很快被驰光吸引过去。 “你在闻什么?” “似乎马都是喜欢吃糖的,可我没有——停绿,你带糖了吗?” “好不好吃?你叫什么名字?” ………… 谢流尘默默看着她一派天真地逗弄驰光,甚至还抱住它用脸蹭来蹭去。方才抚上她发丝的手上似乎还带着那顺滑的触感,让他悄悄握紧了手。 曾固守的一切,似乎在悄悄改变。而现在,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改变会带来什么。 十九 往事成梦 恍惚中,金枝仿佛看见了娘亲。白裳轻扬,云髻高堆,神情冷漠而高贵。 但她知道娘亲的怀抱有多么温暖,她扑上去,然而却只够到娘亲的裙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变得像藕节般粗短,然而无暇考虑太久,因为娘亲已经注意到自己,并俯身抱住她。 “娘亲……”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暖意,让她深深陶醉。可是不多时,她骇然发现手中空空,环住自己的那个人,那份温暖不知何时消失殆尽。 “娘亲?” “娘?” “母妃……母妃!” 她跑过一幢又一幢宫殿,高大的殿宇黑沉沉地像随时要扑下来,打开一扇又一扇门,却总是空无一人。她放声呼喊,并没有人回应。 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她高兴地奔过去,却愕然发现是没有来过的陌生的地方,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犹豫着想继续去找下一个地方,又舍不得这久违的热闹。 一群衣着华贵的妇人坐在殿中一隅,团扇遮面,盖住窃窃私语。然而不知为什么,她清楚地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就是那娇精的孩子吧。” “哎哟,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陛下的心头宝呢。” “哼,入宫霸了陛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女儿,也是命中注定哦~~” “明明是蛮夷之地出来的,偏偏做出一副清高样,可陛下还就吃她这一套。” “听说她有异术呢,不知是真是假?” “多半是有的,她也快三十了,否则陛下怎会这么留恋她?” “这小公主倒是长得水灵。” “呵,谢夫人若喜欢,替你家小流尘定了如何?” “可别说笑了。人家谢家可是五世族,连正统公主下嫁都是高攀,何况她这有个蛮夷娘的?” ………… 她还听不太懂话中含义,但本能感觉到她们带着鄙夷与好奇的打量,正不知所措时,有人将她一把抱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女子周身微微散着一种清晨朝露般的香味,只有凑得极近才能闻到。她认得这是娘亲的怀抱,欢喜地攀上娘亲的脖颈,方才的惶恐便烟消云散。 下一个瞬间,这个温暖的怀抱与那朝露般的芬芳,永远地冷却消散了。 她看着娘亲颜面如生,却躺在那黑沉沉的木匣中怎么也叫不醒。想起娘亲说,她还在这世上,只是换一个样子,也许变成小虫,也许变成小鸟,但还是会看着她。 于是她到处去找,园中树下有个蚂蚁窝,不知有没有新生的小蚂蚁,那么多只,哪只才是娘亲?偏殿的檐下新筑了燕巢,那细声呜叫的雏燕,可是娘亲的化身? 她找啊找,这时有片黑影挡住她。她抬头说:“你让开,我在找娘亲。” “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法照看你,在她回来之前,由我陪着你。”那人说着,弯下腰来。 她以为那人要抱她,但只是牵起她的手:“我们现在去送送你娘。” 她看清那人的模样,原来是个女子,没有娘亲的美丽,然而高贵的气质中带一种若有似无的冷淡,与娘亲很像。她被那冷淡迷惑了,不由自主反握住她的手,跟着她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走出十几步,她木然看到自己的身形拔高了,模模糊糊觉得,似乎也该是这个样子。手中牵着的人早不知去向,前路茫茫,来路沉沉,她拿不准该后退还是前进。 正踌躇间,一个男子忽然出现在眼前,红衣猎猎,眉眼飞扬,这死气沉沉的空间霎时鲜活起来。 她蛊惑一般朝他走去,只距一步之遥时,她听到自己说:“为什么?”语气哀伤。 他冷笑一声:“你流着蛮夷的血,却扮成一个高贵的公主。你以为我会上当么?” 她睁大了眼,想要开口说,云梦泽不是蛮夷之地,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很多人在那里快乐地生活。我的母亲是长老的独生女,有着世间无人可比的美丽。 然而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拼命用力,甚至可以听见喉间的“嘶嘶”声,却无法说出一个字,只有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 就在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缩成一个黑点时,她终于喊出胸口深埋的话语。 “娘亲!” 全身一颤,金枝猛然惊醒。方才种种,不过南柯一梦而已。 金枝定定神,四周还是一片沉黯的颜色,自己伸出的手尚半抬在空中,掌中空空如也。 终究什么也没抓到。 “……金枝!金枝!”远方传来细小的呼唤,逐渐加大,回响在虚空之中。那声音执着地不肯停,一直在唤自己的名。 有人在叫自己呢,这世上,还是有人需要我的。 金枝理理鬓角,闭上眼,便“看见”屋中陈设划着圈子一遍又一扁地出现。想来是宋晓如往常一般,心急地在屋中转来转去。 我醒了。你要说什么? “……所以,这家伙绝对不是好东西,表面正正经经,说出的话能把你气死。”宋晓想想,又加一句:“绝对是个女王受!” 女……他不是男的吗? “比喻,比喻!” ——金枝刚醒过来,说起昨日的事情,话不出三句,宋晓就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对于楚越人的怨念。 金枝开始还接一两句,后来听宋晓说得越来越颠三倒四,便不做声了。直到宋晓停下喝茶顺气,才说:我以为你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宋晓冷笑:“如果你满怀希望地去找一个唯一能帮你的人,这个人却笑得根朵花儿似地对你说,我不想帮你,不想帮就是不想帮。那你会怎么样?” 但是,他不是唯一可以帮你的人吧? 一语中的。 宋晓伏在桌上装死,半晌,说:“抱歉,师太了。”昨天见到的一切完全颠覆常理——虽然说她现在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没常理——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之光,又被对方恶劣地戏耍一番,就算是个圣母也会想掀桌的好吧。 牢骚完毕,正事还是要说的。 “昨天你娘是附在你身上,还是她真的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啊?” 不是我娘。 “啊?” 那是我娘注入我体内的一股灵力,我有危险时便会出现。 “真方便啊,难道我说要布置人手时你一点都不在意。”宋晓不禁咂舌:“你娘真厉害,一个意念就压得那楚越人不能翻身,难怪连他也不得不说一声,你娘的修为是他望尘莫及的。”宋晓理所当然地替楚越人“翻译”了几句话。 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你用法术招魂之时她怎么没有出现?” 似乎,这并不会伤害到我。 “现在你不能回到身体,还算是不会伤害到你?对了,她同我说我来这里是天意,要我随心而行,自有结果。”宋晓说:“奇怪,这两句话似乎是矛盾的啊。” 这并不难解。譬如今日一个人有权决定,他是要去绸缎坊做工还是去酒楼做工。二者显然际遇不同,遇到的人也不一样。或许他会在酒楼里认识一个好朋友,两人一起打拼天下,最终成就一番事业;或许他会在绸缎坊遇见一位好姑娘,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看起来两种人生截然不同,但实际都是一样。 “一样?哪里一样?” 因为虽然似乎你有选择,但实际你的外在与内在都有局限。上天给我们的选择就这么多,无论怎样选择,都囿于这个界限中无法超脱,而这个界限中的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无论过程怎样——你明白吗? “不明白。”宋晓傻傻地摇头。 你非是修道之人,听不懂也是常理。金枝也不气馁,道:总之,既然我娘这样说了,你想做什么就继续做吧。 “就算她不说,我也还是想干嘛就干嘛啊……”宋晓说:“这种预言式的话,听着好像很有道理,实际不跟没说一样。” 见金枝沉默下来,忙说:“当然,我没有非议你娘的意思。她也是一番好意提点我。” 其实,如你所说……我这一族…… “什么?你大声点儿?” 不,没什么。 “那,那只叫楚越人的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知道让我回去的办法,可就是不肯说,说什么只听你的话——可是你好像不能同除我以外的人说话吧?”现在金枝所“说”的话与平时从耳朵里再传到脑子里的说话方式不同,是直接在宋晓脑海中响起,颇有些像武侠小说中所谓的“密音入耳”——嗯,是叫这名儿么? 这个,其实我试过,别人似乎真的听不见。 宋晓挠墙:“那家伙也有灵力,那家伙修为不低,他真的也听不到你说话?” ……不知道。 “就算他听到了,他也会装做听不到吧?这家伙也太恶劣了,先是莫明其妙就对我出手不说,后来还那样戏耍我!对一个刚见面的人就写如此毒手!可恶,他为什么要针对我啊?我与他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他干嘛就看我不顺眼啊?”宋晓再次暴走。 或者,你再同他说说,他既是楚氏一族,想来还是会施以援手吧? “他说你不是他族人。”宋晓愤愤道:“然后又说什么奉命护你周全。前言不搭后语,他有毛病啊?” 金枝沉思一会儿,道:也许是因为我娘……似乎族中都不愿她嫁与我父皇。 宋晓回想她以前的话:“啊?可是她不是来和亲的吗?”无论哪朝哪代,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想打仗,那就做亲家。虽然这种亲戚关系总因为利益而维持得比较勉强。 好像他们认为我娘背叛了族人——当年太祖曾对云梦泽用兵,族中损失不少。十余年后父皇提出和亲,娘亲答应了,但似乎也因此同族中不再往来……金枝努力拼凑着细节:娘亲极少与我说起这些,我也是自只言片语和旁人的一些……议论听来的。也许做不得准。 宋晓皱眉半晌,忽地一拍桌子:“我看那家伙挺听你娘亲的话,你既是她女儿,就用身份做做文章好了。”不管怎样,总算有一点回去的曙光,坚决不能放弃! 二十 御史上言 既然要找人办事,那先得知道人在哪里。从现有情报来看,楚越人似是化名在宫中做太监的干活。但皇宫中内侍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又不知他全名,即使真有本名册摆在面前,也未必能找出这位似乎品级不低的“陈公公”。倒是上次碰头的伏波堂貌似是他的据点之一,要不要去守株待兔呢? 宋晓思来想去,如果从宫内下手的话,似乎,好像,只有谢流尘也许清楚该怎样找到那人。 然而鉴于金枝近来的暖昧态度和谢流尘的异常举止,她拿不准要不要去问,以免将事情搅得更复杂。 也许眼看谢流尘的态度好转,金枝还是愿意原谅他的吧。虽然她嘴上说着想忘了他,但只是“想”,还不是“已经”。 可是从私心上讲,她可一点儿不希望事情朝这方面进展。况且谢流尘态度转变得太快,毫无预兆又莫明其妙。如果他真想同金枝重新开始,为什么不把话讲明白,只一昧作出一副温柔的模样。想来想去,肯定是另有所图。 宋晓越想越笃定。她早已将金枝划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对于这个范围内的人与物,她有一种老母鸡护雏的心理:我可以偶尔欺负你,但任何人动你一根头发丝儿都是罪大恶极。 可是回去的事也很重要……对了,先去伏波堂转转,不行的话,就趁金枝睡着时再去问谢流尘,不用告诉她就结了! 主意既定,宋晓愉快地说:“一分钟也不要耽误,我们现在就去找卖糕的人吧!” “诸卿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楼定石高高坐在龙椅上,俯视他的臣子。诸人皆是低眉敛目,神情恭谨,至于心中做何是想,也许只有本人才知道。 几个品级较低的官吏出列,奏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众人议论一阵,很快便有定夺。 今日的早朝似乎无甚要紧事要商议。已有不少官员悄悄盘算着下朝后该同叶丞相说些什么。前阵子有人上折子说叶丞相家的田地太广,超出官职候爵应有之数,于制不合,请求削减。皇上下旨让房部尚书查办此事。数天后,宋尚书又被委以他任。叶丞相无陈情,无谢罪,这件事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叶家果然不可小窥,连皇上也不得不朝令夕改。 突然一人出列道:“臣有本奏。”语气凝重沉毅,众人不由一惊:有又什么事了?目光便都集中到此人身上。 是御史大夫郑传云,三十有余四十不足,平日无甚突出政绩,与朝中当权派没有多少来往,是个不大引人注目的人。听他今日的语气,似乎是要为什么出手了?众官不动声色地揣摩着,悄悄竖起了耳朵。 “臣云上言:淮安王居处无度,屋舍乘舆皆逾制,几拟于天子。不遵国法,擅为法令。骄奢淫逸,横行州郡。行止无端,轻贱人命。百姓苦其久矣,臣请议如法。”说着双手呈上一个锦面奏折:“臣拟其十大罪,请皇上过目。” 一旁的近侍用漆盒接过,上呈与楼定石。 怎么是这一出?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淮安王孟优坛,其祖父与太祖当年有同袍之泽,太祖登基他出力甚多,然而是个没命享福的,刚封了诸候王没多久就因病故去了。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太祖怜其孤,亲自接到宫中教养,十四岁时方继承父号回到封地,十余年前也早早过了身,又只留下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便是孟优坛。从五岁封候至今,他方及弱冠之龄。今上颇为恩宠,年年召之入帝都,诸多赏赐,远非另外二位诸候王可比。而这孟优坛持宠骄恣,数不奉法已不是一日两日,楼定石皆是一笑置之,道“年少失怙,不免多疼他些”,少有苛责,渐渐地众人也都不再上谏。 今日这郑传云巴巴提起这件事来做甚?莫非觉得这御史做得无味,想搏个忠臣直谏之名? 诸人猜疑不定间,楼定石已将那奏章看完,递与近侍道:“念!” “臣云昧死进言:今淮安王不奉法度,有负圣恩…… “其罪状有十:一,居处无度,屋舆逾制;二,不奉国法,擅为法令;……” 无非是些旧事,然而少数敏感的人,联想到日前之事,再听这“居处无度,屋舆逾制”、“擅为法令”心中不由一惊,已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 “……历数其罪,实不仁不义不忠。臣昧死请,请除以国法。” 楼定石以目扫过诸人,皆是窃窃私语,神色疑惑。目光在那几人身上稍稍停留:叶浩然与王钟阁皆是神情自若,谢朝晖一贯的漠然,容心得似是若有所思。 见众人议论得差不多,楼定石肃声道:“怜淮安王少年即孤,朕往日不免多加赏赐,只冀其感沐皇恩,知图上进。不料反助其骄纵奢溢,盖非朕之所望也。今着使往督责之,令其改过。若仍不悟,以国法除之。诸卿意如何?” 殿中沉默一会儿,叶浩然率先出列,躬身道:“陛下仁慈,臣无异议。” 叶公既发了话,百官皆道:“陛下周密,臣等谨遵圣意。” 与孟家有交情的老一辈臣子或病退或去世,朝中诸人虽大多不明白楼定石意欲如何,但见朝中砥柱叶浩然已经发话,自己犯不着为了一个没多少交情的小王爷同皇上争辩,是以纷纷附议。并无一人为那淮安王孟优坛说话。 事如意走,楼定石却高兴不起来。他看着叶浩然,缓缓道:“既如此,诸卿且看何人可为使,替朕分忧?”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叶浩然——皇上忽然打压往日得宠的淮安王,个中深意难以揣摩,若不明就里领了这差事去,只怕办不好呀——叶浩然果然不负众望,越众而出,躬身道:“臣保荐一人可当此任:宫中金吾卫扶风营谢流尘谢统领。” 此言一出,不仅楼定石沉思不语,谢朝晖也抬头看着叶浩然,神色虽是淡然,目光却极复杂。 半晌,楼定石道:“谢世子家世渊源,年少有为,确实是好人选。诸卿可有异议?”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陛下英明”,楼定石遂道:“既无异议,朕即刻下旨,着谢流尘出使。” 下朝后如同往常一般,诸人分作几拔,低声议论着皇上今日下旨的用意。 叶浩然抚着银白的须髯,笑呵呵地听着同僚们的言论。一眼看见那人欲走,忙道:“谢大人留步!”众人自觉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到谢朝晖身边。 谢朝晖淡淡道:“叶大人何事?”其时百官乃至天子皆称叶浩然为叶公或叶丞相,只有谢朝晖呼他一声“叶大人”,看似倨傲,实则熟稔。以谢朝晖这几十年宛如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淡来说,实在难得。 “老夫新近得了一幅顾氏真迹,想邀谢大人一同赏玩,不知大人有空否?” 谢朝晖道:“叶大人美意,晖自当欣领。” “如此甚好。谢大人若不嫌弃,便与老夫一道乘车同去吧。” 眼看本朝第一重臣拉着个平时冷冰冰不理人的礼部尚书走了,有新进的官员十分疑惑,请教道:“叶公怎会与谢尚书如此亲近?” 被问到的人有些不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本朝最有名的五姓,方才陛下口中的‘谢统领’便是谢尚书的公子。” “咦,谢尚书是谢氏一族?我还以为只是同姓。” “朝中哪来的同姓?不过也难怪你这么想,谢大人这些年不太管事,但那是大人寄情书画,淡泊清高。谢大人是个难得的多情人,自打夫人过世后既不续弦也不纳妾,对什么都看淡了。于公事上尽心却不谮越,有功亦不言赏。平日未免冷淡了些,却是难得的清流之姿。好在陛下圣明,今日这尊荣体面的差事,不是着落到谢大人家了?” 未及问话的人回答,旁边便有人冷笑道:“既是尊荣体面,你怎不讨了去做?” “你——代天子执仗责礼,这是何等大事!又岂是随意人等皆能胜任的?” “大事?呵呵,的确是大事,但却未知是福是祸呢——” “史大人!这可是皇宫,慎言啊!” “无趣。”说着那史大人将上朝时执的板笏往袖中一揣,转身离去。 二十一 谋定后动 今天爬上来看到收藏数增加了一个(……),谢谢这位大人~~ 另,已发的文中几个细节方面做了改动(话说有人注意到那种地方么?)最大的改动是小谢和小砚之改成表兄弟~~ ========================= 谢流尘到王府时,恰巧苏岚也在。远远看到王砚之与他二人在园中一株芭蕉边站着,苏岚不知在说什么,一脸眉飞色舞,王砚之含笑而听。 饶是谢流尘有心事,看到这向日逗乐的活宝也不禁笑了,大声道:“苏三,说什么呢,也让我听听!” 苏岚被他这一喝,猝不及防之下大大吓了一跳——应该是吓着了吧,只见他双手抚胸,一副心肝脾肺肾冷不丁被拿出体外又迅速放回后余悸未平的模样:“谢少,苏某人胆子小得很,请你下次千万莫再吓我了。” 说话间谢流尘已走到二人身畔,闻言一手勾到他肩上,使劲往下压,道:“你胆子小?那上次是谁拦都拦不住爬到多景楼顶上跳来跳去的?” “我,我那不是喝醉了吗?” “那上上次又是谁非要拉着我们半夜去看什么鬼宅?” “……” “不狡辩了?”谢流尘笑着,手上越发用力。苏岚单薄的小身板被他压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王砚之。 王砚之笑道:“好了好了,韶飞你一见面就欺负他。今后放稳重些吧,怎么说人家也是要做新郎官的人了。” 此话一出,苏岚心中默默流泪,后悔不迭自己误交损友。果然,谢流尘更来了兴致:“上次王小妹都气到跑出去抛头露面想让你退婚了,我千哄万哄才将她哄得回心转意,你说,要怎么谢我?” 苏岚陪笑道:“一坛梨花香怎样?” “哦?” “那,还有一坛元酒。” “啊?” “小弟近日得了一坛翠涛,谢兄请千万赏脸!”苏岚这下是真的心疼了。 王砚之悠然道:“昔年魏相能制酒,存之大金兕,数十年不败。前朝太宗曾赐诗云:‘醹醁胜兰生翠涛’。佐以玉薤则十日醉不醒十年香不败——静停,不知我有没有这个口福?” 苏岚哭丧着脸道:“翠涛现存不过十余坛,我好不容易才求了这么一坛来,你们——你们——”收到谢、王二人的目光,终于将那“心银手辣”四字咽下,艰难地改口道:“你们——务必要来尝尝……” 谢流尘笑吟吟松开钳制他的手,道:“苏公子心意,谢某定然领会。” “静停厚意,行端怎敢不从。” 苏岚柔着发酸的肩膀,看着面前笑得狼狈为奸的表兄弟二人组,再次仰天长叹自己误结匪类。又想到日后同王沂之成了亲,与这二人可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不禁无语泪凝噎。 三人说笑一阵,王砚之道:“韶飞,你可是有事?” 谢流尘方待开口,苏岚抢先起身道:“你们有事慢聊,我先走了。” “静停,你真不理世事,终日搜集奇趣之物不成?”王砚之拦住他,道:“韶飞已经想明白了,你——” 苏岚不复方才嬉闹的表情,道:“他有他的思量,我有我的打算。”见谢流尘也待说话,抬手示意,道:“我和你们不同,我……总之我心意已决。”说罢转头大步离去。 半晌,王砚之摇头道:“静停……唉,苏叔叔未免太过。” 谢流尘不以为意,道:“历来无有庶出执任家主的,即便苏叔叔一意孤行,总有人劝他。静停也是,有人争那就不要了么?” 王砚之叹道:“但愿如此。” 谢流尘道:“不说这个。今日我的确是有事找你。”遂将午时接到的圣旨说了一遍,道:“无端端拿淮安王做筏子,想必是给我们看的。” “我已听父亲说过此事。”王砚之修长的手指在檀木几上轻轻敲着:“下朝时叶伯伯只将谢伯伯叫去,没有叫到他,他正为此事心中不快呢,什么也不肯说。” 谢流尘不禁失笑道:“父辈的事……几十年如一日啊。” 王砚之道:“但据我想来,此举无非两意:一者敲山震虎;二者,这差事不交由他的近臣,偏偏交与你,亦颇值玩味。难道他要借此生出由头来办了你?” “我也如此想。”谢流尘颔首道:“但那淮安王孟优坛历来被他宠得同皇子一般,他舍得?” “孟氏虽与楼氏有旧,但子息微薄,自上代起便不再执掌军权。如今这孟优坛更是走鸡斗狗,耽溺享乐,全无父辈风范。一个纨绔子弟,换得扳倒世族的导火索,划算得很,有什么舍不得的?” “话虽如此……” “当然也许他并不会下这个狠手,而是另寻因由。无论如何,这一趟你的确要多加小心。” 谢流尘大笑道:“任他阴谋阳谋,我谢流尘岂是易与之辈?” 王砚之摇头道:“韶飞,此事并不简单,我想,你该问问谢伯伯作何想。” “我奉诏离京劝谕淮安王,自然是要与父亲说的。” “韶飞!”王砚之又气又好笑:“多大的人了,还闹小孩子的别扭。” “我没有!” “那你倔强什么?” “我自己就可以做好,何必去问什么?” “这可不是你自己的事。”王砚之收起平日温文神色,道:“这一步,或许关系到五家的运数,你做得了主?” 谢流尘想要反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只得恨恨将头扭到一边。 “韶飞,我明白你想要做出一番功绩给父辈们看的心思。”王砚之道:“这与你征询父辈的意见并不相违,到底事情还是要你办,父辈只是指点,实际遇到什么变数,还要你临机应对。无数变故,若曾得人提点,总比你一人瞎头瞎脑撞得头破血流来的好。”虽是劝诫,他仍不改毒舌本色,好在谢流尘早已习惯。 默然半晌,谢流尘道:“我明白了,我会同父亲商议的。” 王砚之手中折扇“啪”地往几上一放,道:“你这脾气太硬,害我一番口舌——改日静停的翠涛你可得多让我几杯。” ********************** 伏波堂中,宋晓坐在楼上一间厢房内,心中惴惴。 今日早间她便来到堂中,意料之中的,楚越人并不在此处。她也不气馁,同那个守店的老婆婆闲话半日后,看出她只是在装糊涂,便借着金枝的身份——当然是云梦泽长老独生女的身份——威吓了几句,说“若是今日见不到楚越人,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可没说假话,她的确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了。哭闹?威胁?还是干脆叫来侍卫拆了这家店?宋晓同学向来是安份守己的良民,又受过高等教育,对传统的哭闹撒泼看不上眼,倚权仗势欺负小老百姓的事儿她也没机会干过。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如果今日楚越人不来,自己该做点什么,未免有些苦恼。 好在那老婆婆不知道她的苦恼,听完宋晓放出的狠话,便将她请到楼上厢房中,要她“稍等”。 等待一件不知结果的事,总会让人心中不安。今天宋晓是悄悄出府的,停绿都没知会,孤身坐在陌生的地方,怀惴心事,思绪纷纭。好在还有金枝可以陪着说说话,解去些不安。 “我该怎么说呢……还是借你的身份命令他帮我回去?”宋晓有些拿不准:“但这人恶劣得很,没准是越这么说他越不肯答应。那我换个说法?拜托他帮忙?”见金枝许久不开口,便催道:“金枝,你怎么看?” 金枝今日话很少,实际上她心中也在踌躇:多日以来,宋晓在她心中分量不知何时已变得很重。她有些不敢去想宋晓离开后,她将重新回到无人可语的孤寂日子。但宋晓的家不在这里,她并不能强留。 听到宋晓催促,金枝勉强道:不管他怎么说,总之你变着法子,说到他点头便好了。 宋晓眼前一亮:“对啊,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变着法儿地说,就算是唐僧攻击也要磨到他点头!” 打定主意,宋晓心中稍安,语气由衷地说道:“金枝,谢谢你。这些日子要是你不帮我,我还真不知该怎么过。” ……原本就是我的责任。 “哎,你可别再说这话了,你再说我跟你急。”宋晓说着,心思又溜到另一边:“回去……嗯,不知那个山寨版的王子播到哪里了,一定得补回来;好久没吃垃圾食品,一定要吃个够本;还有樱花中心的换季打折开始了没……”宋晓心中盘算着回去后的美好生活,越发坚定从楚越人口中撬出回家法子的念头。 金枝听她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语气兴奋而期待,心中黯然,无人知晓。 二十二 暗中计量 感谢每一个点开这篇文章的读者,是你们让我有继续的动力。 ============================= 待谢朝晖从叶府出来,回到家中时,已是暮色四合。 甫进家门,便有下人禀报道:“老爷,少爷来了,在书房中等您。” 谢朝晖摆摆手,挥退诸人,独自往书房走去。 屋中已燃起烛灯,橘色的烛光在灰暗的黄昏显得分外温暖。谢朝晖隔着窗户看见谢流尘手持书卷伏案而读,斜长的剑眉在烛光下几乎要飞出去一般。他不由放慢了脚步,这时谢流尘恰巧抬头,一眼看见他,忙抛下书迎出来道:“爹!” 谢朝晖走进屋,在上首坐了,示意谢流尘也坐下,道:“为今日之事?” 谢流尘点头道:“是。午时接到圣旨,着我出使青州淮安王处,督导淮安王改过。” “嗯,今日圣上征询,叶丞相举荐你的。” 谢流尘不知还有这等内幕,吃了一惊:“叶伯伯?” “我今日便是为此事去他府上——阿尘,先说说你的想法。” 谢流尘按下心中疑惑,道:“是。此次御史上折责指淮安王十大罪,许是那位授意——” 谢朝晖听到此处,打断他道:“你该敬称皇上。” “我们私下都是这么叫。”谢流尘不服道。 “那就从现在改过来。” 谢流尘不自觉提高声音,道:“若无祖父那一辈,他如今不知如何下场,又何必——” “阿尘!”谢朝晖厉声喝道:“不要讲什么如果当初!”见谢流尘满面不豫,暗自叹口气,放缓声音道:“你自恃矜功,旁人看着是傲慢无礼。况升米恩,斗米仇,这是百姓都懂得的道理。你且好好想想。” 谢流尘虽然还是不服,但也不欲顶撞父亲,遂道:“孩儿知道。“ 知子莫若父,谢朝晖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心下又是一叹,暗道这性子也不知像谁,又傲又硬,说不得,只有慢慢打磨了。于是说道:“你接着讲,你是如何想的。” “若无人授意,那郑传音何必翻这旧帐?想来是要借这由头生事了。”谢流尘道:“我看郑传音那折子上列出的罪状,有几条就扣着前几日叶伯伯家的事。他……皇上许是想树个榜样与我们看吧?” 谢朝晖颔首道:“你说这些,是,却不止如此。” “孩儿也如此想。既派我去办此事,想必还有后着。只不知是借办事不力的由头处置我,还是有更大的后着……”今日午后谢流尘与王砚之商讨许久皆拿不准,不由暗暗有些泄气:“还请父亲为孩儿解惑。”——若说当时对王砚之的话答应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下倒是真心实意了。 谢朝晖看他面有沮丧之色,不由微微一笑,道:“阿尘,你只是缺少磨炼。多历些事,目光便会更敏锐。”安慰一句,便切入正题:“叶伯伯之所以不荐历笙,不荐苏崙,单单推荐你,你可想过是何用意?” 叶历笙是叶家下任家主,朝内任要职,走不开也是自然。但原因想来不只如此。 至于苏崙……苏家此刻暗流涌动的根源,亦在朝中任职。谢流尘与他不是一路人,历来少有来往。叶浩然不荐此人,许是出于同样的顾虑:这人顶着苏家长子的头街,在他父亲的提携下出来做事,实际却是小妾庶出。许多人都相信,虽然此刻苏家家主苏同对这个长子多有偏爱,但苏府大任迟早会交与正房嫡子苏岚手中。是以对这位苏家大公子多是面上和气,内里疏远。 谢流尘心思流转,许多想法涌上心头,细细推敲又觉得不可能。半晌,赧然道:“孩儿愚鲁。” 谢朝晖道:“你忘了自己身份?” 经此一提点,谢流尘豁然开朗:“因为我是驸马?” 谢朝晖颔,道:“虽不知皇上究竟是何用意,但你的身份摆在那里,想来他下手时定然有所顾虑,不会太过。”还有一点他没说:金枝公主对谢流尘情深意重,若楼定石真下了狠手,她决无坐视不管的道理。 这一层谢流尘自然也想到了。蓦然间他心头升起一种荒谬之感:他嫌金枝的血统不够高贵,总觉得自己成了五族的笑柄——驸马不得纳妾,自他起,恐怕谢氏子孙体内便要永远带着蛮夷的血流淌下去。为此他自成亲之日起见了金枝都是恶形恶状,金枝却默默沉受,至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大哭一场。每次谢流尘听到小七的吞吞吐吐的禀报,总是说,她自找的。 然而她并不是没为他带来好处。比如现在,这个备受冷落却始终对他毫无怨言的女子,已成为他一颗重要法码。 谢流尘眼前忽然掠过金枝的面容。脸上带笑目中含泪的,神情紧张又带了希冀之色的,淡漠而掩不住忧伤的……还有昨日,搂着驰光笑得一派天真的。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纷涌的思绪,再睁开时眼中已无茫然之色:“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切记,审慎为上。”谢朝晖又嘱咐几句,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无奈。正值谢流尘神思纷乱,并没有注意父亲矛盾的心事。 *********************** 待宋晓回到府中,迎面而来的是焦急的停绿。 “公主!您怎么留张条子就出去了?也不带个人,出了事怎么办?”停绿絮絮说着,宋晓有气无力地听着,心知这时候千万不能打断她,否则日后这小丫头得念上好久。 停绿说了半日,总算将今天的担心不安都统统转达出来,回过神来看公主静静坐着一副乖巧的模样,不由有些心虚:“公主……停绿都是担心您……”声音细不可闻,与方才的激烈天壤之别。 “嗯,我知道,你担心我。”宋晓想着心事,顺口问道:“今日府中没出什么事吧?” “哎呀!公主不提我都忘了!”停绿乍地一惊,神情变得很兴奋:“公主,驸马爷被皇上指派出去,替皇上督责淮安王改过呢。” “哦,驸马爷要出去,替皇上……”宋晓猛然抬头:“驸马要出去?去哪里?” “去淮安王那里。” “淮安王在哪里?” “公主您忘了?淮安王世袭封千州,以前看书时您还感叹过千州青石城景致天成,恨不能一见呢。” 这时金枝亦道:千州……与云梦泽不过一江之隔。 “呵呵,你倒记得清楚。”宋晓打着哈哈掩饰过去,肚内又是切齿又是疑惑:这楚越人倒是什么都算好了,这一番安排,是不是别有用意? 思绪不由回到方才伏波堂中。 ************************ 约摸半个多时辰后,楚越人来了。宋晓大大松了一口气,如果他不来,她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宋晓假笑着同他寒暄,楚越人亦有礼回应,一派温良恭俭让,毫不似当日让人牙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宋晓看他这模样,心中疑惑,不敢掉以轻心,犹豫着该先拿第几方案出来。 楚越人淡淡道:“在下公务甚多,宋姑娘有话直说的好。” 心一横,宋晓直截了当说道:“此次请楚公子来,想必您心中有数。我只请您告诉我,可以回去的法子。”说着便是一个一百度的鞠躬。 楚越人闪身避过,道:“姑娘大礼,在下消受不起。上次在下便已说过,移魂乃夺天逆命之法,在下并不曾习得。” “但金枝的母亲曾说,我来到此地是天意,要我顺心而行,自有结果。”宋晓反驳道:“既然我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所谓天命之中一环。既说顺心而行,那么与在我想回去,并不与天意相违。” 楚越人道:“宋姑娘怎知这不是一个意外?” “即使是意外,也已包含在天命之中。”宋晓想想,决定从善如流:“好吧,既然是意外,那你更应该纠正这个意外,让一切回到原点。” 楚越人点头道:“我看宋姑娘先前说的很有道理,这是天命中的一环,若无宋姑娘,这天命不知该如何走向。为苍生计,宋姑娘还是留下的好。” ………… 谁说他温良恭俭让的?分明还是这么让人牙痒! 二十三 多有顾虑 宋晓按下头上的青筋,假笑道:“你们这里是奇幻世界,同我那边物理法则很有些不同。我来到这里是个错误,如今全赖楚公子您将这个错误改正过来。请楚公子务必施以援手,免得我这个小人物污了这一方净土,还这里一个清净的奇幻之地。”宋晓语气激昂:“请楚公子拯救天生苍生于水火之中!” 楚越人盯着她看了半晌,道:“既然如此,我除了你便是。”说着原本拢起的双袖微微一动。 “你不怕我的质量导致时空质量不均而后你余生就在为修正导致时空质量不均的失误而犯下另一个失误又为修正这个失误而犯下另一个失误中渡过吗?” 空气中掠过一阵集体性的沉默。 沉默沉默沉默……两人在凝固的空气中用眼神对峙。 宋晓在楚越人阴冷的目光下扛不住了:“怎……怎样?不要小看新中国的女性,我们有着深刻的思想,自然有着沉重的灵魂!你不要妄想有侥幸!我的灵魂很重很重,转化出的能量能迅速形成黑洞将这颗星球吞噬!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黑洞?” 楚越人面无表情道:“如此,我还真不能对宋姑娘你下手了?” 宋晓大力点头:“没错!你要动了我,你就是这个星球的刽子手!” 楚越人默默背过身去。宋晓先是不解,而后在看到楚越人弯下腰浑身颤抖时才反映过来,不禁大怒:“想笑就笑吧!还转什么身!” ………… 最后二人是怎样达成那个“丧权辱国的协议”(宋晓语),她已没有勇气再去回想。 总之,楚越人提出,为宋晓提供一条可以回去的线索,以此交换宋晓的两个条件:在需要的时候为他做两件事情。 等宋晓反复声明不会去做违背自己三观以及危害自身安全的事,并得到楚越人点头同意后,因为觉得买卖不大划算而纠结的情绪在楚越人的答复中爆发了。 “你——说——什——么——” “若宋姑娘想知道回去的法子,去云梦泽一趟便可。那里虽搬走了不少人,但亦有少数族人不愿离开故土而留下。想必他们会很乐意解答襟姑娘的问题——只要你亮出金枝公主的身份。”楚越人语气优雅平缓,丝毫没有被要求重述的不耐。 眼看宋晓磨刀霍霍就要扑过去,楚越人又慢慢说出一句:“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宋晓从牙缝中往外挤字:“准许你交待遗言。” “现任楚氏祭司就在云梦泽,他对长老一脉忠心耿耿,应该会对锦贵妃的女儿施以援手。” 宋晓的动作一下子被按下定格键。半晌,她闷闷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又在耍我?” 楚越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神情忽然变得悠远,目带讥诮,语颇讽刺,道:“那是我的哥哥,虽然任了祭司,却总在想有一日能将这位子还给长老后裔,对公主你这一脉的忠心可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公主若去了,他定然将你高高供起来,予求予取,无所不应。”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以金枝的身份,怎么能自由行动?怎么能去云梦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意外的是楚越人居然没有讽刺她,反而似是安慰地说道:“世事多变,也许不等你去谋求,就有法子了。” ******************** “世事多变,也许不等你去谋求,就有法子了。” 当时听到只是觉得“这姓楚的总算还没丧尽天良(BY宋晓)”,现在想来却别有深意。 莫非楚越人早已得知宫中旨意?按时间推算,不无可能。 那他究竟是何用意?真是好心告诉自己信息,只是性格扭曲非要戏弄一下自己么?还是另有所图?自己在这个时候提出要与驸马一同离京有什么深意?会引起什么变数? 宋晓只觉头都大了。 如果自己愚笨些,看不出人家的意图,那去就去吧,除非祸到临头,那之前都不会有什么思虑烦恼;如果自己聪明些,能分析出对方意欲所为,胸有成竹,自然也用不着发愁。 最悲惨的是自己这种半调子,说笨,偏偏又要多想一层;说聪明,徒自烦恼而毫无解决办法。 宋晓又问了金枝一堆问题。然而因为金枝素日性子冷淡,又得皇帝宠爱,不必费心计算许多,便不去在意其他事情。于是当宋晓问到她有没有什么仇人有没有什么筹码有什么人可能对己有企图时,金枝都是很茫然地说不知道。 ……拥有悲惨身世的人不都该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么?好吧,金枝的身世算不上悲惨,论到聪敏机智也很有一套,可没有情报来源再能干你分析得出什么来! 宋晓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那个法术,我看书里有个借物观形听音的,你会用么?” 金枝沉默一会儿,道:是术法……需得精神与肉体平日所聚灵力全神贯注、合而为一,但即使是我状态最好时,也不过能暂借鸟儿之体,所见亦不过这院中。 见宋晓不语,又道:其实我只对观星术还擅长些,其余的……当年娘亲只传我修行法门便去了,余下那几本书,我虽能看懂,却总隔了些什么,虽大多能施展出来,却不能精深,始终没有太多进展。 “……”绝望了!对这无奈的世界绝望了! ********************** 谢流尘回到公主府时,已过戌时。 回到房中,小七伶俐地问他还要不要用宵夜。谢流尘摇摇头,径自更衣去了。 更衣出来,见小七还在房中,不由奇道:“你这猴子,往日我说歇下你跑得比谁都快,今日怎么还在等?” “少爷……” 谢流尘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不耐烦道:“有什么直说!” “少爷!”小七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瞅着小七翻过年去就该十八了,可这八字还没一撇……少爷……您看小七跟您这么多年……” 谢流尘不禁呆了一呆:“你是找我来给你说亲了?” 小七红着脸点点头。 对这个打小跟着自己跑来跑去的小厮,谢流尘还是很看重的,当下看他这副忸捏模样,又是感慨又是好笑:这小子居然就到了想媳妇的年纪了,这些年嘻皮笑脸的,几时见他脸红过? “那你有看中的没?”谢流尘素日对府里的人、事不大上心,左思右想,居然毫无一个合衬的对象可以指给小七,只得这样问。 “那……那……” “什么?大声点儿!”看这神情,分明是有了,谢流尘大包大揽道:“痛快说出来,无论是谁,包在你家少爷身上!” “是——是公主身边的停绿!”小七紧紧闭着眼,大声道。 二十四 日浅情深 这一夜宋晓睡得很好。 虽然烦恼多多,但以她快刀斩乱麻的本领,总能化繁为简,自千头万绪中横下一条心来,认准一个方向,尽力游过去。 因为各种可能而纠结郁闷一阵子后,宋晓宣布:“最坏的结果就是把命送掉。但除非遇上劫财劫色不认识你是谁的,以公主的身份与受到的宠爱来说,决没有这种可能。” 宋晓笑得很高兴:“大不了吃点小亏,最终能达到目的就好。” 目标既定,宋晓愉快地睡去了。 金枝却觉得胸口闷闷的,这些天让她觉得自在的没有别人的空间,竟也生出一丝寂寥与无措。 她抬起手,看到手指修长白皙,鲜红的丹蔻如红梅映雪,衬得十指愈发纤长。 再挑剔的人也不能从这双手上找到一点瑕疵。是啊,自小锦衣玉食的公主,日日有宫娥精心打理,不用拿起比茶盏更重的东西,凝脂膏玉簪粉日夜用着的,怎么会不好看? 但她却想要一双父皇那样的手。皮肤粗糙,指节粗大,却极有力,能留下心爱的事物,还有,人。 留下心爱的人……不,娘亲早早离去,犹记当年父皇每日下朝回来便坐在榻边执起她的手,一语不发,只是坐着。偶尔会说一些事,都是极零碎的:苑里的那株白芷花开了,汩罗江上的雾气是否仍如昔年一般经久不散,今年帝都的冬天竟没下雪,等等。 娘亲带着她历来的冷淡默默听着,但金枝能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黯然。 也许从那时起便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吧。毕竟,云梦泽的楚氏,较之常人对己身命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预知,许久前的一个梦境,有一天忽然就豁然开朗: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早就看到这个结局。 那个一直没有下雪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一场迟来的雪深深掩盖了帝都,楚锦繁的遗体在化雪的那天出殡,楼定石将她的灵柩停在帝陵中,下令待自己百年后一并合葬。 老人常说下雪不如化雪冷。金枝那天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漫天钱雨,有几张落到没扫干净的水中,和着那说不清是泥是雪的冰冷,慢慢洇开。这画面一直留在金枝心中,那份阴冷一直萦在她骨子里,经年不散。 最是无计留春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不是美好的东西到头总是虚空?比如高洁美丽的娘亲,比如自己虚妄的****,比如,毫无心机对自己很好很好的宋晓。 金枝自幼蒙楚锦繁教诲,深受道法影响,素日于世间诸事看得极淡。但毕竟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如果真能看淡爱恨痴缠,当日便不会为着谢流尘伤心黯然,冒险去招魂。而楚锦繁去世时她年纪尚小,那种至亲永别的痛是后来随着年纪增长而逐渐体会到的,反而更加刻骨铭心。诸般苦楚平日只觉悒郁,一旦遇上什么事情爆发出来,最能让人措手不及。 宋晓是除娘亲、父皇、停绿外用心待她好的第四个人。娘亲早逝;父皇虽亲切,但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及多时间精力来关怀女儿的心事;停绿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有什么事情也没法商量。 就在她无彷徨无助的时刻,宋晓突然来到她身边,二人慢慢亲近,金枝从她那里得到过去完全不曾体会过的感情。原来在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会为你流泪,会为你难过,为你高兴,可以分享许多事情,不必担心没有回应。 这就是友情么? 于是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不再将心事深深埋藏。那些伤心的快乐的,还有另一个人,能用心地听,傻傻地安慰。 眼看宋晓离开的事有了眉目,她才突然惊觉,自己又要被一个人留下。一时间诸事涌来心头翻滚,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 然而金枝是个隐忍的人,再痛再难,死死捏住手心,脸上还能笑得好看。 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曾在无人处哭得多么伤心。 ******************** 宋晓自是不知金枝这一番心事。 次日,她早早起床,梳洗完毕,神清气爽去找谢流尘。 成亲近一年来,公主首次踏足驸马的流光苑。沿路的下人都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摸错了院门。 小七倒是殷勤得很——废话,他还指着讨老婆呢,能不嘴甜些么? 宋晓得他一番热情招呼,受宠若惊之余不免有些担心。待小七说完“这个时辰驸马该在院里练功,公主您进去便是”后,语重心长对他道:“你这样子很好,千万别跟你主子学。” 穿过月洞门,宋晓在院中张望一圈,没人。 莫非还在睡觉?这个时候也该起床了吧。宋晓走到紧闭的正房前,敲门道:“驸马在吗?” 半晌,里面传来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谁?有事?” “没事。你睡你的。”鉴于以往有招惹过低血压晨起恶魔的悲惨经历,宋晓现在不敢轻易催任何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起床。想来他也睡不了多久,等等好了。 快立冬了,晨间院中的石凳凉得扎手,宋晓自然不会去坐。她拢着袖子虚倚在一人粗的乌木廊柱上。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急急看看左右无人,忙小声问金枝:“金枝,他的事你想怎么办?” …… “喂,我知道你是醒着的。你怎么想的,同我说说。” ……说什么呢,也不过如此罢了。 “什么不过如此?你父皇那么疼你,你跟他撒个娇,哭几场,把这人休了,重新找一个多好。” 金枝苦笑:你说得轻巧,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情?女子休夫再嫁,从未有之。 宋晓的语气一下变得阴森森的:“那就把他杀了……不用守节。” …………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宋晓说:“你早先也说过想忘了他。忘记一个人当然得再另找一个人,难道你要忘了他又在今后对着他看完下半生?” 你是好意,但……木已成舟。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宋晓极力煽动她:“你还是云梦泽长老的孙女哪,有这么个优势,办法就更多了。” 何必说这许多呢?反正你已快走了,今后我的日子再与你无关。 话一出口,金枝不由懊恼,这话怎么听都过了。却听宋晓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道:“怎么与我无关?只有你好了,我才能放心地离开。否则我回去了也不安心,总要想着你怎么样,只怕会恨不得再过来一次。” ……哪,哪里就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不放心你。明明你什么都比我强。大概就像你娘说的,这是天意吧?天意让我来到这里,遇见你,即使日后回去,我也会永远记得你。” 金枝因这一番话而心中翻滚,昨日止住的眼泪险些又要流下来,苦苦忍住,不由脱口而出:那在我离开他之前,你不要走好不好?看着我好了,你才能放心,那你就等放心了再走,好不好? 宋晓没有立刻回答。金枝屏声静气等待着,只觉每一个弹指都无比漫长,又无比迅捷。 似乎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宋晓的声音:“说是要回去,但八字还没写好一撇呢。我还得再打扰你一阵子,只要你不嫌我烦就好了。”温柔的语气满含安抚。金枝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 利用你的温柔,贪恋你的关怀。对不起,我只是想拥有这样的时光,多一点,再多一点。 二十五 出师不利 谢流尘一开房门,便看到金枝站在回廊内,笑得温柔宠溺。那神情中的理解包容忽地就刺痛了他。他别过头去想别的事,先想到的竟是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让他颇为狼狈。强自压下心中绮念,谢流尘走到她面前,却发现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似是沉溺在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旁人再入不了她的眼。 错觉吧。这女子,虽然近来有些古怪,但他相信,她待他的心不会改变。 谢流尘轻咳一声,道:“金枝,一早便过来,可是有事?” ****************** 因为金枝一番话,宋晓猛然惊觉自己忽略了这个心思细腻又喜欢克制的公主一番心事。她从未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成为能让金枝舍不得的人。 正思量间,忽听得谢流尘这一问,宋晓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走到自己面前,忙敛起心思,问道:“驸马,本宫听说,昨日父皇下旨着你出使千州?” “是。”谢流尘心念转动,金枝如此问有何用意?历来她虽得楼定石宠爱,却不理政事,自身也没有什么势力。至少表面上,她安静守礼,除侍奉父皇外便不知他事,是典型的公主模样。今日这一问,是随口提出,还是另有深意? 这边宋晓压根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让谢流尘的思绪从人马座瞬间飞跃至江波座,得到谢流尘肯定的回答后,她忙将准备好的话问出来:“本宫久慕千州风物,不知此回可否与驸马一道同行?” 说完,她满目希冀地看向谢流尘,却看到他眼中复杂的目光,疑惑、惊讶、算计…… 半晌,谢流尘道:“金枝若喜欢彼间风物,待尘去后带些产物、画些风景回来,可好?” 宋晓道:“能亲眼看见,总比隔了一层更好。” “那么,金枝可去问问皇上,这事尘做不了主。”谢流尘说着,不着痕迹地仔细打量金枝表情。 却见金枝一副“真麻烦”的模样,道:“那本宫便即刻入宫,请父皇下旨。” 金枝走后,谢流尘陷入沉思,久久没有挪动一步。小七一进院来,看到的就是自家少爷单衣站在廊下,当下便大呼道:“少爷!天寒了,仔细冻出病来!”说着急忙冲进屋内拿出件毛氅,掂起脚为他披上。 “小七。” “啊?”此时小七才注意到少爷神情沉郁,不觉也正了脸色,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替我备马……不,让我再想想。”谢流尘心思烦乱,依往日的性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时便到郊外打马狂奔一阵,郁结便可解开。但这件事……谢流尘思虑间,不由脱口问道:“小七,日后你媳妇要是向着娘家人,你怎么办?” 小七不知少爷怎么问起这个来,想了想,答道:“她娘家双亲若在,奉礼也是应当的。至于兄弟姊妹,合得来便多走动走动,合不来便不见。” 谢流尘点头,道:“你这么想很好。出去吧,让人都别进来,我要静一静。” ****************** 金枝有御赐腰牌,可随时入宫,不必提前打申请。宋晓催促着停绿为自己换好衣服,迫不及待入宫去也。 坐在车中,金枝道:不必如此着急。 宋晓脱口而出:“他五日后就要走了,如果你父皇一开始不同意,我还得多磨磨他,时间紧得很呢!”话说出口,想起早间事情,不由后悔嘴快,欲待说点什么补救一下,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闷闷闭嘴坐着。 金枝却道:父皇向来待我极好,应该是会同意的。 “金枝……” 什么事? “……没有。”宋晓不知该说什么。早上那番话里,她其实没给金枝任何承诺,因为她能肯定,当有一个回去的楔机放在面前时,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选择回去。如果此时答应金枝,那就是骗人。 宁愿让你难过,也不要骗你。这是宋晓对朋友的一贯态度。但金枝所表现出来的却让她更难过。身份高贵,极受尊宠的金枝,要经过多少事情才被炼出这隐忍的性子?今日的那番话,不是压抑不住,以金枝的性子,想必是决计不会说出口吧。 金枝所要的很简单,又很难:真心的关怀,真心的言语,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 宋晓有把握,如果一直在一起,她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自己终究是要回去的。 一路沉默中,马车到了皇宫。 ******************* “灵儿怎么今日有空来看父皇?”楼定石在女儿面前一贯收敛起周身威严,一副慈父的模样。 闲话一阵,他很快察觉到金枝的心不在焉,笑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父皇替你参详参详。” 宋晓犹豫又犹豫,终于想回家的念头占了上风:“父皇,儿臣想向您讨个旨意。” “什么旨意?” “儿臣久慕千州景致风物,此次谢……他去千州,儿臣也想一道去。” 楼定石仍带着笑意,道:“灵儿,谁请你去的?” 决心既定,关于此事的想法宋晓自然要贯彻到底。她已想过,就算这事真有什么权力斗争的牵扯,她只一口咬定是过去旅游的就好。当下楼定石问起,她以一种惊奇的语气道:“父皇,除了您还有谁?” 楼定石这下吃惊了:“我?灵儿,父皇何时说过这话?” “当然说过。”宋晓早已做足功课:“当年是您说,知书答礼是为人该有的本份,而儿臣贵为公主,更当以身作责,指了间书房要儿臣务必读完其中的书。儿臣便是在其中看到那本《青石小忆》,从此魂牵梦萦,念念不忘。”说着近前抱住楼定石的手臂,摇来摇去,道:“父皇~~您就遂了儿臣心愿吧~~” 楼定石听她一番强辞夺理,又让她摇着蹭过来,真是哭笑不得:“好,好,你倒先说说,那书里说了些什么,让你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千州郡府青石城,城中俗语云:‘桥比路多,水比桥多’。几乎家家都有小门临水而开,每日集市皆在小舟上开设,常有身轻的小童在船头奔跑腾跳,拿了主人果饼便跑,船主人往往一笑置之。城西十里红莲接天艳,夏日清晓暮时泛舟其间,荷香萦鼻,凉意满怀,诚乃人生第一惬意事也!”宋晓说得神往不已。 “哦?可现在是秋天,快要入冬了。”楼定石提醒道。 “我还没讲完呢。冬日水位稍低,清水白墙黑瓦枯枝,较春夏别是意趣。若有雪,次日水面便结薄冰,城中人往往以石击碎冰面。这冰却又有奇处,并不融去,只顺着水流慢慢滑去。晚间有人以莲船红烛放于冰上,流水浮灯,星星点点,宛如天河倾泻,不啻人间仙境。” 待她以陶醉的语气说完,楼定石放下心来,不过是小孩子贪玩而已。便说道:“灵儿,此回是正事,淮安王骄横无礼,朝中多有微词,谢……流尘这回是去督责他改过的。”说着拍拍她的手:“你大约不记得优坛了,但他的祖辈于我华方国有莫大功劳。难道要让功臣后代受弹劾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待正事办完,你再去吧。” 宋晓不服道:“削不削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楼定石笑道:“灵儿这么看的?可做皇上也不能不讲道理啊。若一个人已成众矢之的,朕却还要一昧护着他,你说朕成什么了?” “父皇~~”宋晓撒娇道:“要不我扮个侍女什么的,不惊动别人,去了那里就悄悄自己去玩。” “胡闹!”楼定石轻声喝道。看到金枝悻悻的表情,心中不忍,又放软声音道:“父皇答应你,日后一定送你去玩。只是这次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宋晓纵再不甘愿,也只能说:“儿臣明白了。” 楼定石何尝不知道她的不甘心?但此次他确是设了局,若金枝真跟了谢流尘去,且不说这“奉旨劝谕”成了笑话,许多事便自此缚手缚脚。 想到金枝难得向他提出什么要求,这次大约是盼了许久,才来求他,却被自己一口回绝。但形势如此,纵心下怜惜,也决无更改的道理,暗道日后补偿便是。 二十六 互剖心事 鞠躬~~感谢各位点开这本书的读者 ====================================== 当下宋晓又去见过皇后,再与皇上、皇后一道用过午饭。一切都同一次一样,但这回她并没有上次的好心情。 她牢记这里是在宫中,虽然心中不乐,也极力做出一副开心的表情。一日下来,只觉得这种强人所难的地方,居然还有人打破头想进来,实在是自找苦吃。 好容易挨到出宫,宋晓情绪低落,金枝一言不发,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府中,宋晓闷闷吃过晚饭,说要休息,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总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披衣,悄悄出了门。 这套府邸是当日金枝成亲时皇上赐的,婚后谢流尘与金枝貌离神离,分住两个院子。谢流尘住的流光苑,金枝住的凤栖庭。好在地方够大,厢房够多,起居方便,各有各的管家下人,俨然一个大门里的两户人家。各住各的,相安无事大半年。 宋晓往日挂记着回去的事,于这凤栖庭中只是大略看过。却记得北面有个临水的亭子,忽然想去看一看,便回想途径,一路找去。 月光冷冷地涂在庭中花草、石径上,惨淡的白色有一种凄凉之感。宋晓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那亭子,心中慢慢升起焦燥。 又转了一阵子,还是找不到。宋晓狠狠踢起一块小石,心道再走一段找不到就回房。这时却听金枝道:转过假山石就是了。 宋晓依言而行,果然,转过假山石,再转过一道影壁,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连着回廊,回廊那头可不就是找了这半日的亭子? 这亭子似乎与那日看到的有些不同。宋晓想大约是在夜里的缘故,便走了过去。 夜风吹过,亭子四面当风,又建在水上,冷得更厉害。宋晓打个寒颤,看到柱旁有卷起的幔布,忙将它们放下。 幔布是厚实的深色,放下后透不进一点光。宋晓想了想,将四面的幔布全部放下,亭中顿时变得漆黑一片。她摸索着走到亭心的榻上躺下,摸到旁边还有块薄毯,捞过来盖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宋晓轻声道:“这下倒暖和多了。” 不等金枝接话,又道:“说起来我从没问过你,独自待在里面会不会冷,会不会饿。” 金枝道:我现在是灵体,自然没有那些知觉。 “我也是这么想,但如果不是这样呢?我自以为是地不问,你也不肯说吗?” “这里面这么黑,我刚才隐隐有些害怕,后来想到,比这再黑的地方我也待过,还怕什么呢?我这才想到,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待在那么黑的地方,会不会害怕?” 宋晓…… “方才我在宫中,才装了半天的笑脸就觉得不耐烦。可你装了多少年?” “我自以为是你朋友,自说自话,想当然地指手划脚,说你不该这样,你得那样。说了这许多话,却没有问过你,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宋晓将心中所想统统说出来,这才觉得畅快了一些。 今日金枝对她说“你不要走”后,虽然有别的事打岔过去,她心中却有一块角落,暗暗思考着。 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吧,但所发生的事却是一辈子也预料不到的。宋晓与金枝共用一个身体,同进同退,真正24小时不分离。但此时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漫不经心,朝夕相处,居然没有发现金枝是如此孤寂隐忍。 宋晓非常羞愧。她一向只顾着自说自话,却忘了想,这些究竟是不是金枝需要的? 宋晓,你不要自责,你没有错。 “不……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加给你。到头才发现,你原来……原来……” 不,你听我说。你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你,所以才不舍得你走。 “不是……”宋晓捂住脸暗自苦笑:她原本是想为自己的忽略道歉,现在倒好,需要被安慰的人反过来安慰她,这算什么? 你肯说出这些话,已经是将我放在心上了。我非常高兴。金枝柔声道:我自己的性子就是这么闷,有些事你发觉不得也是正常的。 “但是——但是这不能成为我的借口。” 什么借口? “我错误的借口。” 你有什么错? “我……”这一问,宋晓张口结舌,是啊,什么错呢?即使没有早早发现金枝的寂寞,她也没有立场说自己是错的。毕竟她们是朋友,不是爱人,朋友没有义务关注到你所有的喜怒哀乐。如果她说是,这是我的错,那么这无疑是将两人的关系推到爱人那边,这显然是件让人黑线万丈的事;如果说不是,她又觉得太过轻巧,心有愧疚。 金枝笑道:宋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对在意的人太过上心,有的没的全往自己身上揽,恨不得替人家包办所有的事。你不累吗? 宋晓讪讪道:“有吗?我是这种人吗?” 你是。所以日后得注意了,待人不要全无机心。 “我哪有……”宋晓嘟囔着。 你说完了,也该我说几句。 “哦,你说。”宋晓乖乖听着。 今晨对你说的话,我不想收回。我这一生还未交过什么朋友,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很喜欢你,听到你要离开难过也是难免的。但你没必要迁就我的想法。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真为了我不回家?那你父母怎么办? 宋晓哑口无言。 而且,你不是鼓励我,做人要向前看吗?我会做到,我日后会结交更多的朋友,找到……找到更好的人,也许到时我就把你忘个干净了。 “真的吗?” 当然。我做得到。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你将我忘了。” ……金枝暗自苦笑。她方才的话半真半假,虽然有此希冀,但她心中并不认为有谁真的能取代宋晓在她心中的地位。这么说,不过是安抚一下宋晓罢了,结果宋晓居然这么回答。这迟钝的家伙,难道竟真的信了不成? 金枝头一次痛恨自己现在只是灵体,否则她定要狠掐宋晓的脸。 ****************** 谢流尘回府时天已黑了。今日几个熟识的人请他到招云楼喝酒,算做为他践行。 他着实喝了不少,又不喜欢有人跟着。辞别那帮损友打马回府,冷风一吹,酒意上涌,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幸而驰光有灵性,否则还真不知在街上会摸到哪里去。 爱马识途,将主人载回府中。门房见他面色酡红,凑近了一闻,心中有数,忙喊人来招呼。一时间院中灯火通明,人声吵闹。 谢流尘半醉之下,心中还明白事,只是迟钝些。制止了下人的搀扶,他摇摇晃晃便往自己内院走去。管家看着觉得问题不大,令一个小厮提了灯笼在前引路,后面跟一个招呼着便作数了。转身又打发人去吩咐厨房备下醒酒汤和粥食。 谢流尘一脚深一脚浅,自觉走得太慢,有些不高兴。恰巧走到桥边,月光清泠,照在这占据半个公主府的鸣玉池上,波光鳞鳞,折射出的光照得四下通明,不必再加灯笼。 这让谢流尘一眼便看见架设在水上的赏心亭被幔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便朝身前那执灯的小厮喝道:“谁干的?” 那小厮不明所以,听谢流尘语气不好,以为自己无意间犯了什么错,当即跪下只是磕头。谢流尘不耐地喝道:“回话!”说着将手一指。 身后那小厮比较机灵,顺着他的手看到赏心亭,猜到一二分,道:“少爷可是要去那亭子里坐?晚上风大,少爷您又喝了酒,待酒醒了再去吧。”说着上来就要搀着他往房间走。 谢流尘挥手推开他,决定自己过去看看,是谁如此大胆,动了自己最喜爱的亭子。 二十七 酒后风波 鞠躬~~感谢各位点开这本书的读者 今天是周五啦,明天又可以放假啦,SO,多更一章~~ ====================================== 两个小厮暗自叫苦,这位少爷,又不愿人扶,又非要去走那水上的回廊,两边围栏都有小半人高,若是一个不慎,很容易就能落下水去。 二人心惊胆战,前后盯着,看着谢流尘摇摇晃晃地,终于走到亭前那宽阔的平台上,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若是将少爷看下水去,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赏心亭呈八角状,八根乌柱支起亭顶,夏夜坐于亭中,水生风凉,引杯浅酌,抚琴弄笛,端的的风雅无比,惬意无比。现在因快入冬,夏日时的碧纱帐便换做厚而不滞的绒布,烟蓝的幔布上绣有岁寒三友的纹样。若有兴致,待雪天可红炉煮酒,扫雪烹茶,一样风雅无比,惬意无比。 谢流尘极爱此亭,早已下令除打扫的下人外,非命令不得靠近赏心亭。今日远远看见亭中幔布竟然被放下,也不知谁遮遮掩掩地在里面做什么勾当,饶他在醉中,依然恼怒,执意要看个清楚。 看到谢流尘盯着幔布,两个小厮总算想起了这条禁令,一人试探着道:“少爷,可要小的卷起这帘子?” 谢流尘道:“卷!” “谁啊?” 不等动手,亭内走出一人,自己欣开了幔布。 两个小厮冷不妨唬了一跳,后退几步。再抬头看那人,月光下肤色莹白如玉,一双眸子暗色流光,竟将那一池水的月光都压了下去,云鬓微松,罩衫微褪,活脱脱一株春睡醒来的海棠。一时俱都看痴了,半晌,才想起来该见礼。 亭子里的人自然是宋晓。她同金枝说了半日的话,心结解去大半,逐渐愉快起来。正当她谋划着该怎样去云梦泽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本来只道是有人路过,不去理会就好。谁想那脚步居然在亭前停下,又有人说要卷帘,宋晓只好出来看个究竟。谁知一掀帘子就看见谢流尘。 还未等她开口,一阵酒味便顺风传到她鼻子里。看那个味道的浓度,再看谢流程的神态,宋晓心中有数了。 “驸马既喝了酒,便该回房歇着。”说着下巴一扬:“你们送驸马一程。” 两个小厮被美色迷得晕头转向,居然真的动手去扶谢流尘,想拉他回房。 谢流尘虽然醉了,一身功夫还在,两个家养小厮臂力都不如他,一时被他甩开去。只听他说道:“这是我的地方,你过来做甚?” 宋晓不想跟个醉鬼计较,回道:“是,是你的地方。本宫这便回去了。”说着下了台阶要走,两人擦身而过时却让谢流尘一把拉住了衣袖。 “你做什么?”宋晓只当这人发起酒疯,虽然有些不高兴,却不慌张,招手向两个小厮道:“你们谁去喊人过来,驸马醉得不轻,得多几个人帮手。” 安排完转过头,这次轮到宋晓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谢流尘的脸突然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和着酒气扑到脸上,因为身高的缘故,深刻俊朗的脸俯视着她,几乎是一个亲吻的姿态。 宋晓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帅锅啊——帅锅啊——人品问题姑且不论,这可是口活生生的大帅锅啊!! 没错,外貌协会的宋晓在这一瞬间,被击中了。 “……事。” “啊?你说什么?”宋晓方才的注意力全被他的脸吸引过去,没听清谢流尘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在亭中做什么?” 和喝醉的人没什么话好讲,除非你也喝醇了。然而宋晓同学被美色所惑,一时忘记了这条真理,傻傻回答道:“我在说话。” “和谁?” “金——今晚月色不错,本宫正同水里的鱼儿交流对天地造化之神奇的感悟。” ………… 宋晓几乎要捶地:至于吗至于吗,以前咱什么没看过?奶油硬汉高贵颓丧,铺天盖地的偶像,总有一款适合您。怎么遇上这么一只就把持不住几乎将秘密和盘托出了?当然也许是我从未与帅锅靠得这么近过。其实仔细想想脱了这层皮大家都一样…… 宋晓拿出绝招:转移注意力。在思绪跑到江波座又顺路去大角星兜了趟风回来后,再看谢流尘的脸,果然已经能保持头脑清醒了。 只见谢流尘皱着眉,似乎在想什么,这样的表情让他多了几分孩子气。宋晓想,他今年几岁呢?金枝似乎也没说过——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刚才金枝已经很明确地告诉宋晓,她要想法子重新开始,这一位就让他过去吧。 但现在宋晓近距离看到帅锅后忍不住有些惋惜。回想起初见时,这人对金枝恶形恶状,对那个王小妹又是副好大哥的模样。看来他是真的不喜欢金枝,如果是他喜欢的人,说不定他比谁都温柔呢……可惜,可惜是可惜,可惜就算你什么都好,但凭这一点不好:你不喜欢她。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宋晓不由喃喃叹息道:“卿本佳人,奈何无情。” 她走神的这会儿,谢流尘也在努力与自己的意志博斗,他现在三分醒七分醉,残余的一点理智告诉他马上放手,让金枝离开;因醉酒而无赖的那边却拉着人不放。 “佳人是谁?‘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才是佳人。”他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很奇怪,那些话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他并不想说,却偏偏说出了口。 宋晓没想到竟然被他听去了,心虚不已,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想蒙混过去。又听他念起诗来,不由黑线道:“你醉是没醉?” 谢流尘只觉她晃来晃去让人眼晕,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扣上她的后脑,想让她不要再动。又看她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便将头低了下去,想听清楚。 宋晓先被谢流尘托住头,还没想明白这人干什么,就见他一张脸压了下来,呼吸一窒,条件反射之下双手用力一推,挣脱开去。 谢流尘被她推得后退几步,脚步不稳地撞到那留守的小厮身上,可叹那小厮只是个半大孩子,身子单薄,哪儿找得住谢少爷至少185的身形?两人退到栏杆边,总算定住脚步,还没等晕头转向的小厮放下心来,谢流尘忽然仰身往后一靠—— 诸位看官可还记得在下说过,这赏心亭相连的回廊、平台边沿那栏杆不高的事情? 在不可抗力的地心引力作用下,谢流尘与那倒霉被牵连的无名小厮(……)双双跃到了池里。 ………… 宋晓茫然地看着他俩跌下去,茫然地听到那一声“扑通”,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金枝,原来你这么有力气。” 二十八 余波未平 收藏数与推荐票变多了,某只偷笑中。各位,用票票淹死我吧!! ============================== 鸣玉池本是一处天然清池,早些年天热时常有小孩到池中戏水,后来才被划入新建的公主府中。 也就是说,鸣玉池不浅。 谢流尘不谙水性,身上所穿的外出的披风回府后也还没解下来,那披风内里衬了棉,一遇水便沉重起来,直拉着谢流尘往下坠。此刻他酒已醒了大半,知道要先解开披风扣子。挣扎着好不容易将披风甩开,人却已没入池中,只余小半个头在外。水中手脚轻飘飘借不到力,又觉身子沉重无比,只不断下坠。 那小厮倒是识水性,本来他自己可以爬回岸边,却不能放着驸马不管。他又不大懂得救人的技巧,只一昧死拉硬拽,虽借着水的浮力将谢流尘拉起一些,却因气力不济,很快又落下去。 月光下水面一览无余,宋晓将二人情状看得分明,想也不想,脱了罩衫踢下绣花鞋便跳下去救人。 她水性尚可,以前也在游泳馆见过救生员的动作,下水便将那小厮推开,示意他自己先上岸。然后俯身游向谢流尘。 此时谢流尘已呛了几口水,神智渐渐模糊。最后见到的景像,便是金枝长发随波蔓开,昏暗的水底,唯有一双眼睛看得分明,透出焦急之色。 ***************** 宋晓虽然见过人家的动作,但从未经过实践。好不容易拉着谢流尘浮出水面,却无力再拖走着游到岸边。幸好这时有人过来,见到公主驸马落水,忙不迭跑去找人。宋晓拼着力气大喊道:“拿根长竹竿来!” 人很快赶过来,侍卫中有识得水性的,不等先前报信的人去拿什么竹竿,一边一个跳下水,一个接走谢流尘,一个犹豫着要不要去拉宋晓。 宋晓说道:“你不用管我,我还有力气。” 那侍卫点点头,跟在她后面。 待宋晓爬上岸,谢流尘已被人拍着吐出水,脸上表情放松下来,虽然还昏迷着,脸色已没那么难看了。 管家指挥人将谢流尘抬回房间更衣诊治,又走过来道:“公主也在这边一并更衣吧?” 宋晓认得他是谢流尘这边的管家,八面玲珑一团和气的一个老先生,人人喊他张伯。听他这一说,摇手道:“这边可没我合穿的衣衫,你找个人打灯笼,我自己回去。”说到换衣,宋晓才觉出冷得厉害,近冬的池水真叫一个晶晶亮透心凉。 张伯应着,拿过件披风替宋晓披上,又执意要人去抬张软几来,让宋晓坐着回去。宋晓冷得打战,不想计较,便由着他安排。 眼角忽然看到方才与谢流尘一道落水的小厮,一个人跪在阶下,衣裳浸了水透出少年单薄的身体,寒风中犹自兀兀发抖。 宋晓忙指给张伯看:“那孩子怎么不去换衣裳?” “那小子害少爷落水,等会儿没事再来发落他,现在先叫他跪着。”张伯看到宋晓不豫的神情,又道:“老朴知道公主宅心仁厚,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他害少爷落水,便得受罚。” 宋晓讪讪道:“你家少爷落水是我害的,同这孩子没关系。” 张伯打量一下宋晓裹着厚实的披风还是显得纤细的身体,虽然没说什么,那神情分明是不相信的。 宋晓硬着头皮解释:“是真的。他喝醉了,对我……不敬,我情急之下推开他,但他醉得太狠,没站好就落池里了。那孩子是被他顺手拉着掉下去的。”宋晓说着觉得身上冷得越发厉害,牙齿也不由自主打战,不欲多说,只道:“你若是信我的话,便放过这孩子。” 说到这份上,张伯只有遵从,走过去说了句什么,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往她这边看来。宋晓回他安抚的一笑,正时恰巧软几来了,宋晓坐上去抱着身子直抖,心中只祈求快点回去,好好泡个澡,喝碗姜汤驱驱寒意。其余事情都被抛至脑后。 ***************** 谢流尘醒来时已是次日。虽然连夜请来的大夫说只是酒醉落水故而昏睡过去,只需喝一副驱寒的方子便可,没有大碍。但看到他醒来,众人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张伯亲自端了药进来,说起昨日的事,便是一翻苦口婆心的劝诫。他本是谢家的老人,可说是看着谢流尘长大的,谢流尘对他也相当敬重,当下乖乖听着,并不还嘴。 教训完谢流尘要稳重要守礼少喝酒少生事后,张伯话锋一转,道:“少爷可知昨日是谁将你救起的?” 听到这句话,谢流尘顿时想起昨天昏过去之前所见到的景像:女子的长发在水中蔓开,铺天盖地,昏暗中只有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妖异而艳丽的场景,足够教人永生不忘。 谢流尘干咳一声,道:“……是谁?” “是公主。眼看少爷落水,她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那么冷的水,她眉都不皱一下。说句不尊重的,公主那么瘦一个人,抱着少爷你这大块头,松也不肯松,连来了人下水去救,她也只叫人先救您,不必管她。”张伯说得老泪纵横:“如果昨日不是公主,少爷您怎么办哪——” (宋晓上帝视角插花:他说的是我吗?金枝温柔道:他说的是公主。宋晓:哦,原来不是我。) 谢流尘心中别扭,道:“那我改日谢谢她就是。” 张伯正色道:“救命之恩,是这样就打发过去的?少爷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谢流尘无奈道:“那总不能我也救她一回吧?”接到张伯威严的目光,只得投降道:“我知道了。” “少爷你真的知道了?” 你一直一直催我快生个小少爷来给你抱,你说我知不知道?“咳,我知道,我知道。”反正再过几天就要出使了,等回来后,这件事也该冷了吧。 张伯得到他承诺,又嘱他不可轻忽,多躺一会儿,才满意地摸着胡子走了。 房间中谢流尘重新躺下,刚睡醒自然是睡不着的,身上还酸软,又懒得起身,心绪自然而然就朝金枝那边去了。 昨日月下金枝发乱散衫,他本想借酒意斥责她不懂礼数,但那一瞬间的惊艳让他说不出这违心之语。 尔后他借酒耍横,金枝却毫无怨言(?)任自己拉着,乖巧地回答他莫明其妙的问题,那种认真专注的神情(?)特别让人欢喜。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离她再近一些,结果…… 谢流尘捂住脸。看来是被误会了。该怎么解释?说自己酒后失德,举止轻狂?还是含糊过去算了?反正再提这些事两人都难免尴尬—— 小七端茶进屋时,便看见自家少爷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的傻——是俊脸!俊脸! 他轻咳一声,道:“少爷,可要喝茶?” 谢流尘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转的都是什么念头,暗自发窘,庆幸还好旁人不知道。轻了轻嗓子,道:“刚才喝了药,怕解药性,等会儿吧。” 小七放下茶具,收拾一下零碎,忽然一拍脑袋,道:“我刚刚打那边过,听说公主发烧了,正着人去请太医呢。” “什么?!” 小七心虚地缩缩脖子:“我,我只是从院门看了一眼……我,我只是想去看看停绿……” 谢流尘不耐道:“谁管你这个?你说公主发烧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只说似乎烧得很厉害。” “你这小子,关键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见小七愣愣站着,又道:“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我更衣!” 二十九 延医用药 一路上谢流尘反复对自己说,她是因为救了自己才发烧,去看一看也是理所当然。绝对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凤栖庭前院扫洒的小丫头见到谢流尘一时反应不过来,谢流尘问了她几句,答得夹杂不清,心头恼怒,继续向内院中走去。 内院金枝的睡房前一派人仰马翻的景像,丫头们赶着端水的、拿帕子的、拿火盆的……一时之间谁也没有注意到驸马爷的到来。 谢流尘走到房门前,不知为什么又踌躇着没有马上进去。这时只听房中停绿焦急地问道:“太医来了汉有?” “已经找人去宫中禀报了。” “停绿姐姐,发烧时该先捂汗吧?” 一句话提醒了停绿,她匆匆绞了块帕子放在公主额上,转身道:“那快将棉被拿出来!”说着也不等小丫头动手,自己就去隔壁翻箱子。 她连开几个箱子,嫌薄,便去拉最底下那个箱子。那里装的是雪天才用的寝具,连被子带褥子,笨重无比。停绿用力将箱子抽出来,不妨上面那个没挪开的一歪,重重砸在地上。 这一阵动静惊醒了谢流尘,他如梦初醒地走过来,问道:“这是?” “要给公主捂一捂!”停绿急得眼都红了,根本顾不上来人是谁:“快帮把手啊!” 谢流尘打开箱子,抱起被子送到睡房中,房中烧着两个火盆,门被关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窗上一条缝透气。金枝躺在床上缩成一团,几个小丫头给她换着头上降温的帕子,试图想将她紧绻的身子扳直,又不敢用力。 谢流尘见状,忙问:“怎么了?” “公主说冷。”小丫头急得不得了:“可这屋里已经够热了,这……” “让开我来吧。”谢流尘其实也无甚经验,但他想冷的话就加盖厚些。他将棉被放到一侧抖开,盖到金枝身上。见她尤自将脸埋在被窝里,犹豫一下,伸手想将她扶回枕上躺好。 不料这一触之下大吃一惊,金枝脖颈上烫得犹如火炉一般,他忙摸上她的额头,掌心的温度让他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样?!” 几个侍女被他的厉声呼喝吓住,恰巧停绿进来,听到他这一问,眼泪再也忍不住:“昨日公主湿淋淋地回来,说是不小心掉到水里,泡完澡换完衣裳,又喝了姜汤,本想没事了。谁知半夜就烧起来!先前公主还能说话,说半夜三更不要吵了,等天亮后再说。谁想现在连叫也叫不醒了……” 谢流尘道:“去请太医了?” “去了。可还得等一会儿……”停绿擦着眼泪过来,拂开金枝脸上的乱发,再为她换上一块冷水绞过的帕子。 床上的女孩虽已盖上厚实的棉被,床前烧着火盆,犹自簌簌发抖。往日明澈的大眼睛现在无力地闭合着,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蛾眉微蹙,似是在忍受什么痛苦;又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因为肤色极白,那抹红越发惊心;形状优美的双唇是反常的苍白,因发热而出现细细的枯裂。 谢流尘默默看着,悄悄捏紧了拳。忽然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停绿姐姐,驸马……”一个小丫头怯生生地说道。 停绿没好气道:“管他什么驸马驸牛!快兑碗蜂蜜水来,没见公主烧得嘴唇都干了?” ******************** 马厩的小陈今日如往常一般,清晨即起,打扫完毕后抱来料草,招呼少爷的爱马来吃食。 规矩是每三日为驰光刷洗一次,今天恰好轮到洗澡的日子,小陈看驰光吃得差不多了,便去将早已烧好的水拎过来,拿出刷子皂角等就准备干活。 忽然一个红衣人急急冲了进来,正是谢流尘。小陈只道他过来看看爱马,说道:“少爷,正准备给它洗澡呢——” 话音未落,谢流尘拉着马辔便出了厩,大声道:“开门!” 马厩建在围墙边,有一道门直通外街。小陈见少爷一副心急火燎的架势,忙跑过去拔下门闩。刚将门打开一半,谢流尘便纵马而出,飞奔出去。 “好久没见少爷这么急了,是要去哪儿?”小陈猜测着,重新掩好门。既然驰光不在,他暂时可以歇一会儿了。 ******************* 路太医诊过脉,闭目沉吟一会儿,大笔一挥,开出一副方子来,交与谢流尘。 谢流尘看了一会儿,道:“这一昧,会不会太温吞了些?” 路太医抚须道:“公主因受了些寒气,又挟着内因,这一发作乍看起来凶猛,实则是件好事。待烧退了,亦可将内里郁结之气的一并带走。这烧也不会持续太久,用了老夫这方子,午后便能慢慢降下来。若改成狠烈的,烧倒能即时退下,但于公主贵体反而不妥。” 谢流尘点头道:“如此,多谢路太医。”说着将方交与一旁的下人,吩咐快去煎了送来。 这时路太医站起来,谢流尘只道他要告辞,客气话已经准备到舌尖上,却听他说道:“今日老夫多几句嘴,谢驸马切莫怪老夫倚老卖老。” 谢流尘道:“路太医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路太医抚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道:“老夫入宫二十余年,说句不敬的话,金枝公主也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十七年来除了请平安脉,公主极少用得到老夫。不想今年老夫竟连着两次来为公主诊脉——”说到这里拿眼一看谢流尘。 谢流尘干咳道:“是谢某照顾不周……” 路太医道:“驸马多心了。老夫亦久闻‘帝都谢少,丰神俊秀,骏马驰光,踏光掠影,红衣白马,见者倾心’,今日有幸领略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谢流尘咳得更厉害了。方才他打马飞奔出去,冲到太医院时刚好公主这边去延请太医的人也到了。路太医刚准备上车,冷不妨谢流尘道一声“得罪”,便将六十多岁的路太医带上马奔驰回府。老先生也没发脾气,紧紧抱着他的医箱,二话不说便为金枝诊了脉。方才情急之举,现在想来……谢流尘只觉面上一红,道:“方才无礼,路太医莫怪。改日谢某定当登门陪罪。” “无妨,无妨。”路太医道:“若驸马得空,心思还是多放在府中的好。” 二人又寒喧几句,谢流尘亲自送他出门。到了府外,终于没忍住,道:“不知路太医与公主——” 路太医笑道:“昔年老夫曾为锦贵妃诊脉。” 原来如此。谢流尘心中雪亮,难怪言语之间对金枝颇多回护。 送走人,谢流尘回身转过影壁,看着通往两个院的路,犹豫一下,还是往凤栖庭那边走去。 一时想起方才路太医的话,忽然想到,锦贵妃入宫十余年,恩宠不绝,不知是如何绝色?连一向以小心谨慎出名的路太医,竟也为着十余年前的一点交集,为她的女儿向自己说出那些话。 谢流尘不由停住脚步。他一向认为中原之外的地方便是蛮夷,不知礼数毫无教养的远人,他讨厌金枝,大半原因便在于金枝的母亲锦贵妃是蛮夷云梦泽和亲送来的女子,血统低下。在他心中,这样的女子再美,也是个缺乏教养没有内涵的摆设,血统不洁姑且不论,所恃无非一张脸,新鲜劲一过,便被人弃之一边。他从未想过,如果真如他所想,这样的一个女子,又怎能得到楼定石十余年的宠爱?难道真只因为美貌? 半晌,谢流尘回神,不禁失笑着敲敲头:怎地无聊到想这些事来了?伊人已逝,再多的猜测再多的臆想也不过是无用罢了。 三十 病中情状 青云榜最后一天,依依不舍地爬下来,纪念的二更~~ ======================== 果然如路太医所说,喝下药过了中午后,公主周身的温度逐渐降下来,也不再发抖,双颊的潮红退去,眉间的紧皱也消失了。 停绿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一旦松懈下来,浑身的感觉都回来了,顿时觉得周身无力,腹中饥饿。想了想,叫过个平日稳重的丫鬟看护着,准备去吃点东西。 那丫鬟说道:“方才驸马着人送了个食盒过来,说是准备的药膳,若公主醒了便盛给公主;若公主未醒,就交与咱们吃。” 停绿道:“他有厨子,咱们没有?咱们这儿还是皇宫里带来的呢。” 那丫鬟道:“也是驸马一片心意。”说着压低声音道:“停绿姐姐,你看驸马最近怎么……” 停绿面无表情道:“主子的事儿,咱们少说几句。公主还病着呢。” 本来那丫鬟不大服气,还待再说,听到最后一句,识趣地到公主床边脚踏上坐下,静静守着。停绿看她坐好,这才出去。 她来到外间,一眼便看见八仙桌上放了个黑漆描金纹的食盒,犹豫一下,伸手打开。里面用一个浅口大碗盛了热水温住几只瓷盅。停绿揭开盖子,清香扑鼻,仔细一看,是一份粥并着几碟小菜,看上去便是精致可口。 停绿想起方才那丫鬟说的话,又回想公主近来举动,一时便出了神。 驸马这些日子的确是变了许多,不时请公主一道用餐,有时会送些新奇的东西过来,眼下这份病中的嘘寒问暖,也是从没有过的。可也仅止于此,二人仍不像一对夫妻,倒似是一对因生疏而多礼的朋友。 但公主怎么想呢? 近来停绿觉得公主似是与自己隔了一层,总爱将屋里人都赶走,一个人呆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举止间也没有了往日那份忧郁沉静,变得爽朗许多。而对于驸马的改变,似乎不以为意之余还有些敬谢不敏?若是往日,得驸马稍稍关注,公主不知有多高兴呢。 公主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昨日之事,公主虽然含糊过去,但停绿早已打听到,公主是为了救落水的驸马才得这一场大病的。 若说已不挂心,何必要做出这等事?若说心事依旧,平日看着又不大像。 停绿想来想去,叹口气,喃喃道:“管他怎么的,我只管伺候好公主就行。”心事既已暂时丢开,现在么……停绿想了想,盖好食盒,转身向厨房走去。还是自家的东西吃着香。 ***************** 直睡到下午晚饭时,宋晓才转醒过来。 脑子昏昏沉沉,身上酸软无比,她撑着坐起一半,又跌回去躺好。 这是怎么了? 宋晓模模糊糊想起,似乎昨晚半夜觉得燥热,起来灌了杯茶,惊醒了停绿,那丫头说自己是发烧了。当时觉得没什么,大概睡一觉就会好,便要停绿继续睡,等天亮再说。没想到这一睡——看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 “公主,您醒了?”宋晓扭头一看,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常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叫惠秀的。 “我怎么了?”身上一点力气没有,估计是发过烧了。 果然,“您发烧了,好不容易才退下来,现在才醒。”说着惠秀才想起来:“公主,您饿不饿?” 宋晓点点头。 随后,宋晓让人扶着擦了擦身上的汗,重新换了件亵衣。本来还在感叹以前病得最重时也没人这么细致周到地服侍,结果这个想法在喝到第一勺药时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给我个痛快吧……”宋晓苦得眉毛鼻子全皱一块儿去了,眼泪汪汪地看向停绿:“怎么苦成这个样子?” 停绿宽慰道:“苦一时好过苦一天,公主,您是想病快些好,还是想继续躺着啊?” “那,至少放勺蜂蜜什么的。” “不行,谁知会不会与药性相克呢?” “甘草总可以吧?最平和无害的东西。” 两人正在讨价还价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怎么了?为什么端着药不喝?” 即使刻意放得柔和,那声音仍不掩飞扬本质,宋晓抬头一看,果然是谢流尘。 “驸马。”停绿还在气恼他害得自家公主这场大病——虽然知道是公主自己主动跳下去救他的——随便行个礼,又端着药转过来:“公主,药凉了更苦,药性也差,还是快喝了吧,忍一忍,喝下去就不苦了。” 见来了人,宋晓也不欲再纠缠,只得认命道:“那就不用勺子,我凑着碗喝,这样喝得快些。” 停绿答应一声,端着碗站到床头,结果——因为胳膊太短,够不到公主|||||| 这张床以上好的檀香木做成,不说精雕细刻华美无比,只说它的高:宋晓刚来时估算过,从床脚到床顶,至少也有三米以上。现在宋晓背后垫着枕头斜倚在床头,离地面约有一米六。而停绿小姑娘今年十六岁,个子大概就在一米五左右,如果踩在脚踏上,倒可以很轻松地为她喂药。但那脚踏偏偏是从床尾开始,占床身的三分之二,在床头这一段没有。 宋晓见到这等乌龙事,笑了一声,觉得震得身上疼,忙正色道:“你递来我自己喝吧。”然而她刚退了烧,一天没吃东西,身上真是一点力气都提不起,将手抬起,抖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又怎么去接药碗? “让我来吧。”谢流尘说着,接过药碗,半弯下身子,一手将碗往她唇边送去,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的肩。 两人挨得极近,宋晓看看那漆黑的药碗,抬眼看看谢流尘的脸,希望能借助花痴之力忘记口舌之苦。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 “水……水……”宋晓苦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就着端过来的水一口气喝完,才觉得那苦味稍稍下去了些,没那么恶心了。 “还要不要?”谢流尘松手起身,将茶盏递给停绿,示意她再倒一杯。 “不,不用了,谢谢。”宋晓拍拍胸口:“好苦,我是怎么灌进去的?” 谢流尘看她孩子气举动,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不觉好笑,道:“这么怕苦?” “废话,有谁不爱甜爱苦的?你来试试苦不苦!”宋晓没好气地顶回去。 “……抱歉。” “啊?”此时宋晓渐渐从那震撼的味道中回过神来,下意识重复他的话:“抱歉?” “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染上寒气。”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谢流尘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哦,不客气。”宋晓盯着他看了又看,却不见他再说话,不由着急道:“你就没别的好说?” 谢流尘转过头来,见她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心中又是一阵不自在,道:“说什么?” “救命之恩,你总该有所表示吧?” 谢流尘看她一脸写满“不答应你就是没良心”,忙应道:“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你答应我,日后我请你做一件事,你不得有二言。” “一件事?”这个要求有些奇怪,该不会……谢流尘压下某种想法,道:“若在我能力之内,不伤天害理,我自然答应你。”想了想,又道:“不违我意。” “放心,绝对是皆大欢喜的事。”离婚啊离婚,反正你这个驸马做得别扭,当然不会违你意了。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只有先要你一个保证,日后再见机行事。宋晓再次确定:“你保证?” 谢流尘道:“我答应的事,从没有反悔的。”语气中尽是傲然。 见他答应得诚恳,宋晓放下心来:“停绿,我饿了,弄点吃的来。” 停绿竖着耳朵听了这半日的话,以为公主这是要借故打发自己出去。忙应声出去了,走时不忘关好门。 屋中一时沉默下来,宋晓看看还杵在那儿的谢流尘,道:“驸马可要一同用膳?” 本意是想将他打发走,不料谢流尘说道:“嗯。” ……宋晓干笑道:“本宫还病着……怕病气过了驸马,这……” “是我疏忽了,忘了你还病着。”谢流尘一副才想起来的模样,道:“那我便先走了。若有什么需要,着人过来说一声便是。” 临走到门口,又顿了顿,回头道:“好生休养。”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大步走出门去。 三十一 澄清误会 夜晚。白天折腾了一日,未到掌灯时分停绿便哈欠连连,宋晓再三赶她,她才去睡了。余下两个小丫头,也被宋晓以“不喜欢屋子里有人”给打发到外间小榻上去。 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略微沉重的呼吸声,宋晓确定她们都睡着了,才小声问金枝:“生病了你有感觉吗?” 没有。那都是肉身的知觉,灵体一旦脱离,是感受不到的。 “哦,那就好。”宋晓郁闷道:“本来还想再找你父皇撒撒娇看看有没有转机的……这一病,倒是个名正言顺拒绝我的好借口。” 或者,我就同父皇说,我是想去云梦泽为我娘亲祭祀。 “这,不大好吧?”宋晓不太明白祭祀在这里有什么规矩,但也觉得不妥:“我本来是不信灵魂这些什么的,但既然在你们这儿亲眼看见了……金枝,用这种大事做借口是很不好的吧,你们族又有术法,更该避讳这些。” 见金枝久久不作声,宋晓知道自己想对了:“我说,你千万别为我做出什么有不良后果的事来。反正你们楚祭司就在那里,想来暂时走不了。离出发还有三天,我再想想办法。”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父皇本来就不同意,这一病,就更不会同意了。 宋晓犹豫一下,道:“下午时谢流尘答应的那件事,我本想日后有机会用来让他答应同你离婚的,要不……”她咬唇有些说不下去。金枝与谢流尘分手的事亦是困难重重,本想得谢流尘承诺作为一个保证,虽然不知结果如何,到底是一个筹码。难道现在要为自己的事将这个筹码用掉? 那就同他说吧。他的重然诺是帝都无人不晓的,同他说只是想看看风景,他应该会同意吧。 “……金枝,要不,再想别的办法。” 时间那么少,还能有什么办法?就这么定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宋晓? “……嗯……” **************** 次日宋晓醒来,起身刚准备下床,便被早早候在屋中的停绿按住了:“公主,您该再躺几天。” “我已经好啦。” “昨天烧得那么凶,哪儿能好得这么快?您从没病得这么厉害过,皇上昨日已差人来问过一回,今日肯定还要来。您就别动了,好好养着,到时才有力气来接旨啊。” 这时她“听”金枝“说”道:如此便听停绿的吧。 于是宋晓讨价还价道:“我还没洗漱泥。” 停绿道:“您不用动,我来就行。”说着跑到外间,打个转就带回两个小丫头,一人捧着水盆一个捧着帕子。 ……怎么就忘了这是腐败的封建社会捏? 洗完脸漱完口,宋晓还不甘心,正想说点什么,便听到停绿一句:“路太医说那药可以斟情减剂——公主,您今日是服二帖还是三贴好呢?” ………… 有其主必有其仆!平时看着温良无害,关键时刻那叫一个FH啊啊啊! 宋晓只好打消任何念头,乖乖躺回床上将自己裹成蚕宝宝状。 既无漫画可看,又无音乐可听,更无电视可以催眠,宋晓枯躺了一会儿,翻过去,转过来,直到将帐顶上绣的花有几片叶子都数清楚时,有气无力喊道:“停绿~~” 停绿正在窗下描个花样子,闻言搁下笔过来道:“公主,什么事?” “无趣啊无趣!”宋晓眼巴巴看着她:“陪我说会儿话吧……”这些日子她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基本上不同停绿做什么深入交流。然而现在实在无聊得厉害,屋中又有人,不能同金枝说话,只好将停绿抓过来了。反正有金枝在,有什么关键的她会提醒的吧。 “公主,养病不能劳心费神的。” “说说闲话,指不定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宋晓说:“没那么严重。再说,我一个人闷闷的,说说话大概病还好得快些。” 停绿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搬过个圆凳坐下,道:“公主既然觉得闷,那停绿给你讲几件有趣的事吧。” “哦?快讲快讲。”宋晓两眼放光。 两刻钟后。 “停绿,你是从哪儿听来这些的……”都是帝都中名门仕女们的八卦,譬如某给事中的女儿悄悄同父亲门下的一个穷学生好上,就城的人都知道得有鼻子有眼,就她家二老还蒙在鼓里。又譬如某小姐不知从哪儿得了个方子,说是用过能白肤云云,结果生了一脸红疙瘩,现在成天躲在房里不敢见人。 停绿道:“嗯,听见有人在说,自然就知道了。” 就算府里有人在传这些,你成天在我面前打转,又是哪里来的时间去听的啊?……说不定,停绿很有做记者的天份哪。 停绿看公主兴趣不大的样子,便转了话头:“说起来,驸马的那位朋友,喜事近了呢。” “谁啊。”宋晓懒懒地随口应着。 “就是四公子之中年纪最小的那位,苏家的三少爷苏岚公子。他的婚期已经定,明年初夏时便要同王家五小姐成亲了。这下不知又有多少女子要暗里垂泪。”或许停绿自己没有注意到,说起这种八卦时,她的语气神情比方才说那些小姐的不知激动了多少。果然要谈起异性才比较有激情啊。但我可没心思去关注这个不知是方是圆是扁的什么苏公子娶哪个同样不知是方是圆是扁的老婆……宋晓习惯性在不喜欢的话题前走神,半晌,忽然听到一句:“……送什么好,公主?” “啊?你说什么?” “公主,苏三少爷同王家五小姐成亲的话,您说送什么好?” 宋晓疑惑道:“我需要给他送礼么?”如果倒过来那还说得通,金枝可是公主,做什么要送礼? “公主莫非忘了,驸马同王家少爷可是表兄弟,待苏三少爷娶了王家五小姐,那时便是一家人了。您自然该送礼的。” “原来是亲戚,到时再说吧,还早,不急。”运气好的话到时我就该回去了,在那之前金枝肯定已经摆脱了谢流尘,到时就可以省下一份礼物了。 这次停绿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家公主的神游天外,而能让公主走神的……想来也只有那位。终于捺不住疑心,道:“公主,您对驸马……是怎么想?” “没想法。”宋晓心不在焉地答道。 “没想法?”停绿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公主,您就准备一直这样吗?” 听到停绿语气凝重,宋晓马上收起心思,道:“怎样?” “公主,虽然您没说,但我已经知道了。这场病,是为救驸马才生的。昨晚驸马落水,您下水救他,所以才会湿淋淋地回来。对不对?” 见宋晓点头,她又接着说道:“所以驸马才会来看您,才会送来粥食。公主,若是借此事能让驸马彻底回心转意,那停绿也不计较这许多。可如果驸马过了这一头,再对您冷淡下去,您还准备用什么法子?” 宋晓迷茫道:“我用什么法子了?” “公主——”停绿抿了抿唇,道:“您不谙水性,旁边又不是没有人,为什么您要亲自跳下去?说句不中听的,万一您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真会记着您?只怕到时停绿眼哭瞎了他也不过叹口气罢了!” “……”宋晓张开嘴又闭上。眼前这情况,似乎,好像,停绿以为她是不顾自身安危想用苦肉计打动谢流尘。 这误会实在很有喜感啊,她该怎么解释?说你家公主不会游泳但我会,而且人是因我而落水的,我不将他捞上来会良心不安么? 宋晓正在思考措辞寻找借口,不经意间抬头恰好看到停绿背过身悄悄柔眼睛,顿时心中一紧:这小姑娘一片诚心在关怀她的公主,这件事于自己不过是一个玩笑,于她却可能是一个久久不能忘却的恶性事件。 当下愧疚之心大起,宋晓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着起身去拉停绿的手,对着停绿红红的眼睛,用十二万分的诚意说道:“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说,但今后你记着,你家公主,我,不是糊涂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怎样保护自己。所以,你不要成天东想西想乱操心——你就是太爱操心太爱唠叨,所以才会那么矮。” 停绿被她话语中包含的诚恳自信打动,听完认真点头道:“公主若真是这么想,停绿便放心了。”说着又面露疑惑之色:“可是……”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快说出来,我一并解决!” “公主,我真是因为操心爱说话才长不高么?”停绿问得同方才一样认真。 ………… 宋晓笑得喘不过气,还搂着人不撒手:“好可爱好可爱,怎么办我好想圈养你哦~~” 三十二 皇上出手 果然,一旦下了榜收藏就变少鸟,各位,你们不想把我打包带走么?@_@ =================================== 午后宫中果然来了人,奉楼石定口谕,探看金枝公主病势如何,特别强调公主免礼。 来人是徐安杰,宋晓只认得他是********。金枝提醒她:这是跟了父皇四十几年的老人,对我很好。 宋晓立马笑得跟朵油菜花儿似的:“有劳徐总管跑这一趟,劳驾您跟父皇说,儿臣不过偶感风寒,改日病气散了一定进宫去给他请安。” 徐安杰圆圆的脸笑得和蔼可亲:“公主一番孝心,老仆定当一字不漏回禀皇上。”说着趋近仔细端详她脸色,道:“公主这一病,下巴可尖得能戳人了。” 宋晓听到这话,虽知道这徐总管是皇帝心腹,定然与金枝相善,心中仍是一热,道:“您这话说的,不过躺了一天,哪儿有瘦得这么快的?也是您心疼我罢了。”——她心疼金枝那种隐忍的性子,除了自己对金枝好,更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对金枝好。如今遇上一个,不免大喜过望,神情间自然而然露出亲近神色。 又听徐安杰道:“话不是这么说。公主向来体健安康,这次突然来这么一场大病,不免让人心惊。又快是入冬时候,可得多加小心哪。” 宋晓隐隐听得他话里有话,只作不知,道:“那我便听徐总管的,多多补回来,最好补成个大胖子——只怕到时父皇不认得我了。” 说笑一阵,徐安杰便说病中不能久扰,告辞要走,宋晓欲待送他,又被他劝住。两人客气一阵,宋晓便让停绿送他到府外。 以往说这种客套话,宋晓都在心中觉得极度不耐烦,这次说出口,却觉得这些话确是字字妥贴。 “本来都是好话,说的人不对,却成了废庆。”宋晓嘟囔着。 你说什么?金枝没听明白。 “没什么,只是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过后你就知道了。” ***************** 徐安杰回到宫中,打听得楼定石现在御书房,便去回话。 楼定石正在批折子,见是他,挥手道:“说。”手中也不停笔,取过一本又看起来。 徐安杰遂将今日所见一一道来,末了道:“公主精神倒好,只是还躺着,脸上没丝血色,瞧着怪招人疼的。” 楼定石道:“你去路仁那里问问,他昨日虽说这症候无碍,但朕不放心。” 徐安杰应下,又听他问道:“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昨日朕也听说了一些,你今日去可问到些什么?” “公主没说什么。不过据老仆听到的,似乎是与驸马有关。” 徐安杰说的虽然含糊,但楼定石知道这在他便是肯定了。 手中不由一紧,那玉杆云毫的中健便应声而断。他烦燥地一甩,断裂的笔摔在厚厚的地毯上,迅速染红了一片花纹。 楼定石起身来回走了几步,面上虽仍是一派正肃之色,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正在强忍怒火。 徐安杰默不作声,看着他走了几圈,忽然停下,道:“你还记不记得阿繁去前说过什么?” 徐安杰低声道:“锦娘娘说,别让孩子吃太多的苦。” 楼定石道:“她还说,既生在帝王家,有些事便顾不周全,只盼我看在她这十几年情份上,顾着灵儿些。”不知不觉中,他不再自称“朕”,说出十余年前,只对着一个人才有的自称:我。 “这么多年,除了她的族人,阿繁只为灵儿对我说过求字……”说到此放,楼定石似是陷入遥远的回忆,目光变得柔和。许久,他闭起双眼,刹那间眼中一闪而过的,分明是痛楚。 徐安杰见他神情是回转过来了,便轻声道:“小儿女情态,许多人都经历过,不独公主。” 闻言,楼定石冷笑道:“朕只知,民间做父亲的,自家女儿受了委屈是要去找回公道的。” 徐安杰并不慌张,只道:“锦娘娘若有灵,亦不会怪陛下。” “她当然不会怪,她总是识大体,守本份,无论我做什么,她都说好。有时我在想,她为她的族人嫁给我,那么多年,她心里揣着的那块冰,最后究竟有没有被我捂化了?” “老仆不知锦娘娘心中所思,但老仆知道以锦娘娘的手段,若没有留恋,早就离开此处了。”徐安杰缓缓说道。 “留恋?呵,她留恋的不过是我能否善待她族人罢了。”虽如此说着,楼定石的眸中却透出些神采:“也许是……但我不想知道,也不可能再知道……即使是假的,我也只有守着它过完这辈子。” 又出了一会神,楼定石回到桌前坐下,另抽出一支笔,醮上朱砂,继续批改奏折。 不知何时,徐安杰退出书房,向门外侍奉的内监道:“去看看陛下的茶点准备好没有,吩咐一声,今日的茶砌得酽些。” ***************** 接下来的三日,谢流尘都在宫中渡过。本来依旧例,奉旨出使的人接旨当日便可告假在家,收拾行李,话别亲朋,积蓄精力准备路上用。 但三日前扶风营中突然来人说,本来暂时接替他职务的刘统领,因家中母亲病重,连夜告假赶回去了。余下几个合适的人选,也因为原有安排与现在的征调不能调合,要重新安排班次还得几日功夫。 来报信的是扶风营赵督长帐下的令兵,训练有素地讲完因由,道:“赵督长说,这几日离不得谢统领,还请谢统领再辛苦几日。”话说的虽是赵宁一贯的客气,但在赵宁手下待过的人都知道,这是命令。 宫中金吾卫负责皇宫与帝都安全,分三营:扶风营、细柳营、飞羽营,其中各设督长一名、统领二名。其中实力最弱的是扶风营,营中多半是些权贵的子弟与用钱捐进来的富家少年,算是皇室照顾他们,替这些不爱读书又有权又势的少年们谋个体面的出身。 谢流尘是有些真本事的,但当年他行冠礼后便被赐婚,彼时楼定石知他还是白身,想赐他个官衔,他不愿到朝中看楼定石的脸色,便说愿投军。楼定石着实夸赞了他一番,说他有志向,将来又是我朝一名虎将云云。 原本因本朝太祖戎马出身,今上也是当年自刀剑下闯出来的,并无前朝重文抑武的风气,而是文武并重,甚至还稍稍偏向武一些。谋个行伍出身也是大有前途。楼定石召见次日,圣旨便到了谢家,着谢流尘到扶风营报道。谢流尘几乎没咬碎了牙——天下谁不知这扶风营中皆是些文不成武不就只知混日子的纨绔子弟? 谢流尘憋了一口气,决心就要在这扶风营做出个样子。便真拿了圣旨去营中报道。近一年下来,果然让他升到统领之职。那日赵督长亲手将统领穿戴的银甲交与他,说道,年轻人,好好做,说不定你会是本朝最年轻的督长。 当然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客气话,众所周知,楼定石将军权捏得很紧,军中稍有实权的都是他的人。决无可能将扶风营督长之职授予谢流尘,平白坐大五族势力——哪怕这个营中都是些二世祖。 现下谢流尘接到这大违先例的命令,苦笑一声,知道是楼定石在为金枝的事生气了,要治治自己。他心中亦是愧疚,便道:“待我收拾收拾,这就向赵督长覆命。” 谁想这一去就三日没能回府。 赵督长还是一贯笑眯眯的脸,说道:“小谢啊,本来照例是不该让你担这差的。可最近事多,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让人放心。这几日便辛苦你了。”——说着递上轮值表,白纸黑字写得明白,着谢流尘三日连值。 这番话冠冕堂皇,句句是实:扶风营中拿得出手的不过他谢流尘与刘进两个统领,那帮少爷们在这二人积威下还听话些,若换个人,只怕要翻了天。扶风营中的军令从来都是虚设:您想一板一眼来?没事儿,人家老爹手下一干人官职都比你高上几阶。反正也没人指着这群少爷真去保家卫国,大家凑合着过吧。 说这城中中巡守少了扶风营不行,说出去谁都知道是假话,是托词。然而谢流尘一贯是不屑反驳假话托词的,他往往拂袖而去——然而的然而,赵督长是他上司,就算睁着眼说瞎话他谢流尘也只有听命,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抬出父辈的头衔来,因为他还保有一份骄傲,不愿落到与那班人一样的境地。再加上谢流尘心中有鬼,底气不足。 于是结果就是,谢流尘在宫中当了三日的班,绕着太华门巡了六圈,每日休息不超过四个时辰——连三餐带睡觉。 三十三 有所误会 谢流尘临行前一晚,终于将公事交接完毕,打道回府。 此去加上路中所费时日,预计需两月余,年前即回。张伯早将他行李打点好,连上文书等物,装了两车,明日便可出行。 经过几日休养,宋晓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今日听说谢流尘终于回来了,忙跑到他的流光苑来找人。 正值谢流尘沐浴完毕,小七拿着布巾替他擦头发,听到下人来报说公主驾到,忙说请公主厅上用茶,自己片刻即到。 更衣时谢流尘几乎按捺不住思绪。这几日极累,身体上的疲劳却正好阻止了心绪上的繁乱,每日公务一毕,倒头便睡,并无什么烦恼。 但似乎,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你不去想而消失,它们悄悄蛰伏在你心中,屏息静气,只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便破土而出,遮天蔽日。 谢流尘并未体会过这种感觉,他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好生奇怪,那个名字一旦被人提及,与之有关的一切便接踵而来,纷繁而至,令他不知所措。心中茫然若失又悄悄含了一丝欢喜,令人分辨不清。 当谢流尘步入前厅,看到那个淡衣素妆的女子坐在一边仔细嗅着茶香时,心中的悸动与骚乱莫明归于平静,仿佛之前那都是幻觉。此刻心中只剩下近于痛楚的满足,唯愿时光长驻于此。 “金枝。”他微笑道:“你来了?” 宋晓放下茶盏,道:“驸马明日出使,本宫过来看看。不知驸马可还需要什么?或许本宫帮得上忙。” 听到她生疏有礼的话语,谢流尘心中隐隐觉得有一种失落感,说道:“金枝不必客气,唤尘韶飞便好。” 宋晓应得很干脆:“如此,本宫便不客气了。韶飞,此去千州,一路快则十余日,慢则二十日,不知韶飞一路起居可曾打点妥当?” “路程已由礼部安排妥当,每日均到驿馆投宿,尚算安妥。金枝不必挂心。”谢流尘觉得听到她关心的话语,自己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但说出口,偏偏就是这样。这种从未有过的事情让他生出一丝伙燥,却又寻不着源头。 宋晓又问道:“那韶飞打算带几个小僮出去?” 谢流尘道:“小七往日常跟我出去,这次还带他。” “只用小七一人,可能照顾妥贴?” “他是个办事老到的,带了别人,我还得分心。” “话虽如此,只带他只怕不能照顾周全。”宋晓道:“我身边的停绿,虽然年岁不大,照顾人却是极妥当的。韶光此去,若能带上她打点琐事,本宫也就能放心了。”说罢,一双黑琉璃般的大眼看住谢流尘,一副非要他答应不可的样子。 听到这话,谢流尘不禁愕然: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先是说自己想一同去,现在又说要让他带她的丫鬟去。若说是奉旨要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这法子未免太蠢。但如果是以此为标的吸引旁人注意力而便于暗桩下手的话,也不无可能。 心念电转间,谢流尘道:“此次出使,所带仆从佣者尽是男丁,停绿一个女孩子家,恐怕不便。” 宋蓝道:“无妨,让她单独乘一张车便是。” “如此更加不便,若因行程迟缓而耽误了大事,那可是大大不妥。” 宋晓抿了抿唇,道:“实不相瞒,这其实是本宫一份私心。”宋晓看着他,慢慢道:“父皇不许我去,可我不甘心……若是停绿能去,托她传个话,回来同我说说,也是好的。”只见她神情黯然,那悒郁轻愁的模样恐怕能让所有人都愿答应她任何事,换得美人展颜。 谢流尘亦然。金枝意中所指他隐隐猜到几分,只觉心中一荡,忙稳住心神,道:“公主好意,尘心中明白。尘此去只为国事,别无他意,公主尽管放心。”说着面上一红,暗骂自己何必解释得这般清楚? “……”宋晓顿了顿,道:“既然驸马如此说,那本宫便不再多言。”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宋晓祝谢流尘一路顺风功到垂成之类,不多会儿,她便告辞离去。 待谢流尘回到卧房,小七拿来寝衣为他更换时,失声道:“少爷,您这腰带……” 谢流尘低头一看,那条白缎彩绣腰带赫然被他系反了,带身缀有明珠那面朝内咯着皮肤,自己这半日竟未察觉。 他脸上一红,道:“天色太暗,一时没注意。” 小七不疑有他,继续为他更衣,又道:“少爷今日好像很高兴。” “有么?” “少爷自己没注意吗?以往您见了公主总是冷眉冷眼的,今日却透着笑意。” “哪儿有!你这小猴子净爱乱说!”不知为何,谢流尘听到小七的话竟有一种心虚之感,忙大声喝斥,心中才略自在了些。 “本来就是……”小七看看少爷的脸色,决定不再酹虎须,拿起少爷换下的衣服便告退了。 是夜,谢流尘在床上辗转反侧。明知隔日便要出使,必须好好休息,却总是睡不着,脑中一忽儿响起小七的“本来就是”,一忽儿浮现金枝说“我不甘心”时黯然的神情。许多画面在脑中交替而出,直到下半夜,才半梦半醒地睡着了。 ************** 宋晓走了流光苑,不待回到房中,便“听”金枝问道:宋晓,你今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宋晓不答反问:“你本以为我会说什么?” 昨日不是商量好的么?他极守诺,便用那****应承的一件事来让他带我们去千州,再从千州去云梦泽寻人。你今日怎么一字不提,反而扯进停绿来? “金枝,”宋晓道:“你上次同我说的是认真的,是不是?” 什么事? “离开他谢流尘的事。” 自然是认真的。 “虽然我还不太明白这边的规矩,但从停绿以前对我说的一番话,再到你从前的态度,我也可以猜到,这个世界里成亲的女子想要休夫并不容易。纵然你是公主,纵然你深受父皇宠爱,这也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对不对?” 这与今天这事有什么关系?宋晓—— “你听我说。”宋晓打断她:“我想回去,现在好歹已经有了一条线索,顺着找下去,顺利地话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而你的愿望,却全无半点头绪。你说谢流尘重诺守言是出了名的,当然如果是这种大事他也未必肯守信。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一点依凭。我不想将这依凭浪费掉,你明白吗?” 这怎么是浪费呢? “因为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别的?你又想到什么法子了? 宋晓听到金枝赌气的声音,不由笑道:“注意您高贵的身份,公主殿下,千万别被我这小庶民给带坏了教养。” 快说正事! 宋晓吊足了胃口,才慢慢说道:“当初我同你一起看书时,也记住了一些东西。有一种‘绘影描状’的术法,你还记得吧?” 金枝若有所悟,道:你是说,那个模仿旁人容貌身形的? “就是它!”宋晓有些得意:“只要扮成停绿的样子,走哪里都容易多了。” 可是我现在不能施法…… “我记得书上是说,这法子需要的不过是凝神静息对着想变成的人一直看,很快就变过去了。你说你们的法术除了精神力的专一,还有灵气的聚汇。你的灵体虽然处于脱离状态,但灵气应该还在这身体内。我试一试,看起来不难,应该很容易可以成功的。”宋晓说得自信满满。 金枝沉吟一会儿,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只不知能不能成功。 “一定能!” ……别说那么早。你这几日都在想这事? “是啊,躺在床上无聊得很,不东想西想的,怎么熬得过来?我也只是突然记起有这么个法术,然后联想到易容术,联想到李代桃僵之法。” 那你方才对他说起停绿? “他不可能同意带着停绿出去——就算他真同意,我也要推辞掉,只是这么一说。我的计划是扮成停绿自己去云梦泽。有了这个印象在前,到时如果传出停绿失踪的消息,大家自然会想‘她是往驸马那边去了’。界时我换个方向走,只要走出三四天去,大概也就没人能找到我了。” 你那句“本宫一份私心”又是什么意思? 宋晓奇怪道:“怎么?那天我就同他和你父皇说了,想去千州,理由是向往那边山好水好想去看看。” 私心是指—— “就是指想去那里看看啊。不过谢流尘说要我放心,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他脸红个什么?” …………宋晓。 “啊?” 你没喜欢过谁吧? 宋晓当既险些跳起来:“谁说的?我就很喜欢你,很喜欢停绿!” 不是这样的,是……是我对谢流尘的那种…… “顾,那个也有啊,我喜欢D伯爵,喜欢昴流,还喜欢神原西门。”宋晓数着:“比其他人是少一点,不过问题不大吧?” ……这都是谁? “小说——嗯,算是你们这边话本之类里的人物吧。小D真是又优雅又妖异,面冷心冷又有些别扭;还有昴流和西门,真是太完美了,不过又是两种类型——” 宋晓!金枝冷冷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花痴:我现在决不相信,你已经二十三岁了。 “啊?” 你肯定比我小! “你从哪里判断出来的?我可是有身份证的!我是姐姐,绝对不会错!” 三十四 临行前夕 今天两更~~ ============================ 或许是因为身体已然习惯这种感觉的缘故,宋晓在金枝的指导下练习“凝神无思,气自流转”。几次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能很容易地进入忘我界了。 你学得真快,没想到你竟有这方面的天份。金枝惊奇道。 “感觉你说了那些话后,我照着去作,身体中似乎有什么自然而然地就动起来了,然后脑子很快就空掉,达到你说的‘忘我’。”宋晓说:“应该是这个身体还记得气流流转的情况吧,你以前所做的,它都记着,现在稍有引动便触发出来。” 不管怎样,事情总算还顺利。我一直担心不行呢。 “今早他就走了,我再练练,争取明天也能上路。” 金枝沉默一会儿,道:这么短的时间,虽然你能做到心神不动,但真能施术成功吗? “其实我还留了一手。”宋晓听出金枝的忧心,虽不情愿,还是说出来:“实在不行,去找楚越人。” 可那位楚公子很……很不好说话。 “没错。所以为了避免去找他,我也会努力练习的。” **************** 是该说主角总是一帆风顺,还是说主角总是天才?总之,到掌灯时分,宋晓已经能用意念将蜡烛熄灭掉了。 “虽然只是术法教学史上的一小步,却是我个人的一大步。”宋晓摩拳擦掌:“事不宜迟,这就向目标进军吧!” 但停绿可不比蜡烛,一个大活人,要一直盯着人家看,最后还要变成人家的模样,这种诡异的事情,还是要先说清楚比较好。不然到时又生出“啊啊啊妖怪啊”之类的事件来,那是想当的耗时费力。 宋晓同金枝商量了一阵,决定半真半假地同停绿解释一下。毕竟,前两天还要靠停绿的帮忙打掩护争取时间。 “停绿,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许久不见公主如此严肃的表情,停绿忙跟进屋中,关上门,检查过窗户,问道:“公主,有什么事?”——声音压得比一只蚊子还低。 宋晓干咳一声,道:“你不用那么小声。”——话虽如此,她的声音也只比一只蚊子大那么一点点,至多是两只蚊子。 “其实,是这样的……停绿,你知道我娘的身份,对不对?” 停绿点头道:“当年便是锦娘娘将停绿收在身边赐名教养,大恩大德,停绿永世不忘。” 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那更好办了:“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去的伏波堂么?其实是有人约了我去。那人说,在云梦泽看到一个很像我娘的人,看年纪,大概是我舅舅。” 停绿不由道:“可我听说,锦娘娘这一脉世代是楚氏长老,兼云梦泽祭司,无论男女,都只得一子,怎么会突然有这么个人?公主,那人别是在说谎吧?” 宋晓正色道:“那人是楚氏族人,言词恳切,想来不会有假。停绿,如果娘亲真有亲人尚在人世,那我一定得去看看。” 停绿道:“那请皇上下旨,将那人请到帝都来相见,不就行了么?” 宋晓苦笑着摇头,看进停绿眼里,一副无奈的神色:“昔年我娘便是和亲嫁过来的……那时族中有不少人都误解她。后来父皇对云梦泽一直不大放心,虽在我娘力保下没有什么血腥动作,却下令楚氏族人分徒各地,永世不得回到故土,族中已颇有积怨。你说,这种情形下,我若再让父皇下旨,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风暴。” 这番话,除了目的是假的,其他大都是真的。一些事金枝也不甚了了,宋晓便大胆揣侧,胡乱编造,只求说得煽qing动听,打动停绿——她却没想到,随口胡诌的这一番话,竟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这番话引得停绿皱眉焦急道:“那怎么办?若锦娘娘真有亲人在世,那公主是得见一面的。可是又有这顾虑,怎么办才好?” 见她着急,说谎的宋晓一阵心虚,道:“所以才要同你商量……”说着将唇凑到停绿耳边嘀咕一阵。只见停绿眼睛越睁越大,待宋晓说完,她惊叫道:“不行!公主万金之躯——”话未说完,便让宋晓一把捂住嘴:“小声!你想让人人都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停绿掰开她的手,低声但坚决地道:“不行,公主这么出去,若有闪失,那是什么都不能弥补的。不如公主请皇上悄悄将那人请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宋晓道:“一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多,变数越多,走漏的风险越大。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一个人悄悄去看,不会惊动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变数。”见停绿又要说什么,微微一笑,道:“你家公主还是有些本事的。你看好了。”说罢凝神一想,烛台上四支蜡烛,齐刷刷灭掉两支,余下两支兀自燃烧着。 停绿茫然道:“这是?” “停绿,否则你以为父皇为什么忌讳楚氏?”宋晓又道:“看着我。”说虽如此说,却是宋晓自己看牢停绿的脸,不放过一分一毫,深深刻到心中。凝神敛心,无我无物,霎时间只觉天地茫茫,万物全无,唯独这一张脸是谁也不能磨灭的。 忽听停绿惊呼道:“公主,你的脸——” 宋晓从冥想中醒过神来,伸手摸了一摸,走到铜镜前一照—— 虽还穿着锦绣罗裳,但那张脸,分明是属于停绿的。 停绿颤声道:“公主,这是——这是——” 宋晓道:“你怕不怕?” 看停绿摇头,心中一暖,道:“方才我同你说我要出去,便是想的这个法子:我借你的脸一用,到云梦泽走一遭,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我的亲人。可以吗?” 停绿愣愣看着她,犹自不敢相信的模样,伸手碰了碰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又飞快地收回手。细腻,温润,活生生的一张脸,一个人,却与自己并无二致。 但这张脸下还是公主,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公主。这么想着,她慢慢放下心来,小声道:“但您从未一人出过门……” “若想得太多,顾虑太多,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宋晓看她神色是接受了,松了一口气,道:“回来父皇问起,我只说因为贪慕千州景物,一时兴起便换装出去了。你放心,我算过,有一条路,坐马车七八日便到了。我在那里停留不会超过十日,很快就会回来。你不要担心。” “真的?” 其实这事宋晓也没谱,但她自然不会说出来,面上仍是一派郑重之色:“真的。” “那,公主,您路上要些什么?我这就去打点。” 宋晓便将拟好的单子交给她,又叮嘱道:“衣裳越粗越好,就是一般人穿的,不要显眼的。亵衣帮我多备几套,怕路上清洗不便。” 停绿一一应了,接下单子出去置办。 看停绿走远了,宋晓呼出一口气,瘫倒在床上。 你编故事倒是张口就来。 “别提了。如果你也看过十几年的小说话本,我保证你说得比我还顺。”宋晓道:“以前看着那些狗血剧只想骂编导不用心,炒冷饭用旧桥段来骗钱。现在我拿它来骗停绿,还真是过意不去。又要让她担心了。” 此行本就无法预料。你该听我的,让他带着你同行。金枝仍觉得这事不大靠谱,语气便带了些恼怒。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啦。”宋晓耍赖道,“还是好好想想,该选哪条路走吧。” 三十五 轩然大波 第一卷最后一章 ================================ 这日下午,公主贴身的侍女停绿提了个不小的食盒,说是公主想吃招云楼的几道招牌菜,吩咐自己去买。 见是公主面前的人,门房忙陪笑道:“停绿姑娘可要坐车?” 停绿亦回笑道:“没事,我先走过去,回来时再找张马车就好了。” “着个人去一趟,那边自然就会送过来,何必要姑娘您跑这一趟呢?” “公主不是怕过了别人的手不干净么?还吩咐我一定要到灶间看着他们做出来。” “啊,这倒是小人没想到的。” …… 晚饭时分交班时,白日当值的门房忽然想起这件事,抓了抓头:“似乎停绿姑娘去后还没回来啊。” 事情报到管家那里,管家丢下碗筷,拖着圆滚滚的身子来到公主院前,通报道:“老仆有事求见公主。” 廊下的小丫鬟进屋禀报,不多会儿,内室帘子一掀,走出个白衣绿裙的姑娘,迎上来道:“公主说今日不耐烦,正躺着呢,于叔您有什么事?” 于叔一看,大大的眼,圆圆的脸,抿起唇来一边一个酒窝,看着就是招人疼的天真娇俏,不是停绿是谁? 当下吃了一惊,脑中一转,压低声道:“也无甚大事。既然公主躺着,老仆便不惊扰,此事与姑娘说也是一样。”说着示意停绿走到院中,找个借口说了些话,细细看她神情等,并无破绽,心中疑惑减去一些,然而还是不解,遂装作不经意道:“听说今日公主颇有兴致,还指了招云楼的菜,怎么这会儿却说身上不好?是不是症候又反复了?” 停绿道:“病该是好全了,大约公主今日懒得动吧——那菜虽点了回来,公主看了看却又不想动,现在还在桌上放着呢——于叔,您平日就爱喝几杯,可巧他家的翡翠虾球正下酒,您便拿去尝尝吧。” 于叔道:“这……公主要的菜,老仆怎好……” “自皇上将您指到公主身边,帮了多少忙,出了多少力,公主都是记着的。这几道菜并不成什么意思,无非让您尝个鲜,于叔可是嫌弃?” “这样……老仆便谢过公主赏赐。” 停绿转身回屋,拎着一个食盒出来,递与他,道:“头一层是热炒,现在已凉了,还得热一热;下面是冷盆,倒不妨事。”说着拉开一格,道:“这里面装的是点心。” 香味随之飘出,甜糯扑鼻,勾得人食指大动。于叔认得,这正是招云楼的招牌之一:酥片包果。 当下疑心尽去,笑眯眯接过道:“请姑娘替我多谢公主。” ************* 谢流尘一行数十骑,两辆马车放着公文行李等物,一人在前挂着代天出使的仗仪。出了帝都,一路南行,走了三日,这日午间正好在一个小镇上停脚吃午饭。 三十来个人占去店家一层楼,掌柜的瞧着又是高兴,又是惊疑:看衣饰似是皇宫来的人,到时可别耍横不给钱才好。伺候起来不免小心翼翼,只求将这群大爷们服侍得高兴了,至少得个本钱。 外面的饭菜自然不能与家中相比。谢流尘扒着糙米,心想若是王砚之在此,只怕宁饿着也不吃,并讥讽自己吃得快。从小玩大的几个人里,就数他最讲究,吃穿都捡最好的。 正走神间,忽然旁边一桌有个护卫起身道:“那是谁?” 谢流尘闻声看去。他们本是坐在二楼,视线开阔。他这一转头,便看到来路上有人打马而来,到了闹市也不停,只将速度放慢些,径自往这边来。好在那马似乎颇通人性,落蹄飞奔间并没踩踏到什么。 看清马上那人服色,竟是公主府中侍卫,如此神色匆匆,是出什么大事了?谢流尘心中一凛,立时往楼下走去。 走出酒楼,那人刚好奔到,翻身下马先礼,急急道:“有事禀报驸马!”说着驸到谢流尘耳边低声禀报。 谢流尘听完大吃一惊,面上强自镇定,对身后跟来的人道:“无妨,是家事。”说着将那侍卫拉到一边,低声道:“哪天的事?” “是,是两日前。”那侍卫一口气渐渐喘匀,道:“驸马出行后的第二天,便……” “此事还有谁知道?” “皇上已经知晓,才着属下来驸马这里看看,公……殿……在不在这里。” “我们走得不慢,她一日多之间怎能赶上我们三日的路程?”谢流尘揉着额道:“其他地方找过没有?” “皇上已密令着人悄悄找寻。但皇上说,殿……那位最有可能来找驸马。” 谢流尘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一语未毕,想起临行前晚金枝所说的话,心下隐隐猜到几分,又听那侍卫道:“皇上如此吩咐,属下不知内情。” “我知道了。”谢充尘道:“皇上可还有其他旨意?” “皇上说驸马行程不变,只是路上注意些,若能遇上……最好。” “那……目前可有眉目了?” “府中待卫与金吾卫已奉皇命暗中察访,只说公主府上的侍女走失。现在已问得有数人形貌相仿,正全力追查下去。” 谢流尘点头道:“那此事便拜托你们。” “驸马言重了,此是职责所在。”语毕,那侍卫又向谢流尘行礼:“驸马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回去覆命了。” “嗯,你去吧。” 侍卫走后,谢流尘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同行的人来示下,才道:“无事,走吧!” **************** 楼定石道:“你再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一遍,不要放过任何事情。”在平日起居的乾德殿中,他坐在檀木椅上,表情肃然。 跪在楼定石脚下的赫然是公主府凤栖庭的管家于叔,他胖胖的脸上全无平日乐呵呵的表情,神色凝重,虽是初冬阴冷的天气,鬓角却有汗缓缓流下。 “初三那日午后,公主身边的停绿出了一趟门,说是去为公主买菜。当日下午晚饭时门房换班,白日当班的人说起停绿还未回来。属下便赶去公主院中,想向公主报备,结果迎出来同属下说话的却是停绿。当时属下仔细看过她神情举止,想及她平日为人,不似是有什么祸心的,又兼府中还有两处偏门,下属便以为她多半是回来时从偏门进来,所以门房才未看见她。所以属下便将这事揭过了。” “就是说,你当时未曾见着殿下?”一旁徐安杰问道。 “是。停绿说公主小有不适,正卧床休息,属下不敢惊动——” “好了!”楼定石喝道:“次日呢?也就是昨日,你是何时发现公主不在府中?” “回,回皇上。昨日停绿凡公主起居事宜都是亲自动手送进屋中,并不许旁人进去,说公主今日要静心冥思,不见他人。以前也有过先例,是以府中诸人并不在意。后来下午有客来访,是王家的小姐,侍从便去请公主示下。停绿只说公主今日不见人。十五见她神情不对,便来告知属下。属下斗胆闯入公主闺房,其间空无一人。再三盘问停绿,她才说出实情。” 徐安杰赶忙问道:“那王家的千金知道府中之事么?” “属下对她说公主身体欠佳,她听完便走了。府中的事,当是不知。” 楼定石一言不发,沉默中屋内似有无形的压力一寸一寸加大,于叔——或者该叫他于三,匍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心中惶恐之极。 公主出嫁时皇上便将他放置到公主府中,着他好生保护公主。彼时几个同僚还笑道他这是提前过上养老日子。他自已也觉得这差事轻松之至,未免有些托大,谁想现在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许久,楼定石缓缓道:“公主除了这封信,便再没留下其他?”随着他开口,屋中无形的压力骤然减轻许多,于三只觉脊上一轻,抬头见楼定石手中一张素白纸笺,忙道:“是。此信是公主交与停绿,昨日盘问之下,停绿交出此信,和……和皇上御题的金牌。” 楼定石点头道:“嗯,好得很。朕的女儿,学会阳奉阴违了,而且还思虑周全,留下信要朕不要担心,说只是出去玩几日。又生怕朕为难那个小丫头,还特地交与她一道护身符。好得很,好得很。” 屋中徐、于二人听到他这状似平静的语气,谁也不敢接话,皆屏息静气,躬身而待。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朕去找!飞羽营那帮家伙是吃干饭的吗?!将林江叫来!!” 一刻钟后,飞羽营督长林江听诏觐见。 此时仍可看出楼定石余怒未消,见他进来,劈头便道:“朕倒不知号称金吾卫中最拔尖的飞羽营竟连一个从未独自出过门的小女孩都找不到!说什么其疾如羽!林江你给我听着,明日此时再找不到她,朕便撤了你的职!” 林江神色不变,平静道:“微臣遵旨。皇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被他这样冷冷应对,楼定石反而冷静下来:“走失的只是公主府的侍女。” “微臣明白。皇上可有头绪?” 楼定石道:“只知她是往千州那边去——”说话间忽然想起一人来:“你可派人到谢驸马处打听一下。” “是。臣可否借公主府中侍卫一用?飞羽林中并无人得知——停绿姑娘样貌。” “随便你去用,只要你将人好好找回来就行。” “是。事情紧急,微臣这便去布置。”说着行过一礼,转身出去了。 徐杰安瞅着他平息不少,上来道:“皇上,既有林督长在,找回公主是迟早的事。您也该歇歇了,这一夜您都没合过眼。” “知道了!”楼定石也自觉有些精神不济,道:“朕先靠会儿,一旦有消息,立即叫醒朕。” “是。” 番外 昔年繁花(一) 好吧,我就是那迟钝星人,昨天才知道自己上了精品推荐==于是为了纪念自己的迟钝,今日二更--||| ====================================================== (父辈们的一点旧事,开头上接第二十章) 相府的马车,自然宽敞又舒适。叶浩然倚在软垫上,看着坐在对面的谢朝晖,道:“阿晖,你我许久不曾如此见面说话了。” 谢朝晖道:“其实也无甚好说。” 叶浩然苦笑道:“你啊……一个人苦撑什么呢?这些年,我看着都替你累。” “我自己的事,我自有思量。” “阿晖,我还是那句话,人生苦短,有些事别太计较,看开些,糊涂也快活。” 谢朝晖默然一会儿,道:“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说什么呢。当年我自己想这么做便做了。如今,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不后悔么?那为什么要干涉小辈的婚事呢?” “……我不后悔,我只是明白了。”谢朝晖神情大半被阴影遮去,旁人无法得知他以什么表情说出这番话:“我荒废太久,能做的太少,如今,能为他多铺一条路也是好的。” 叶浩然得到答案,却沉默了。虽然他早已猜到谢朝晖的用意,却又隐隐希望不是如此。他当年虽然劝过谢朝晖,暗里却很羡慕他的执着。世家子弟要背负的太多太多,然而谢朝晖有勇气抛开这一切,做出令人瞠目的决定。那时他默默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些年一次次对自己说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其实只是懦弱罢了。 可是现在,谢朝晖说,不后悔,但明白了。 明白什么?几十年的坚持到头只得手中心中空空如也?所谓执念不过一场大梦? 如果王钟阁听到这话,肯定要嘲笑说,看,我说得没错吧。 但谢朝晖真的舍得?时光的流水永不能逆流而上。已经蹉跎的年月,即使自欺欺人,也要说一声“从未后悔”吧。呵,是了,谢朝晖说的是不后悔,只是明白了。 不后悔,,不后悔当日决定,不后悔许多年的寂寞。只是漫长的岁月中,发现仍然无法超脱这个尘世。于是坦然承认,为之行动。 结果这家伙还是这群人中最固执也最勇敢的人啊。 叶浩然思绪翻涌,看着面前的人已斑白的鬓发,昔年的蒹葭玉树,芝兰皎皎,而今两鬓星星。 已然白头相对。 尚能白头相对。 他忽然低声笑起来。谢朝晖不解地看他。 他止住笑,说道“只是突然想到,当年我们五人,说过那么多话,却从未说过老了以后的事。” 谢朝晖回忆一下,不觉感喟道:“是啊,那时尽是飞扬意气。”语中不由带了缅怀之意:“许多时日,一下子便消失了,似乎只是一转眼,我们都老了。” 叶浩然大笑道:“如今已是他们的天下了,只不知他们看我们,是否像当年我们看长辈一样,左看右看不顺眼,总觉得自己来做会做得更好。” “管他们怎么看,我们还是有事要做——你今日请我来,不就是为此么?”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下,家仆在外扬声道:“老爷,到府了!” ********************* 谢朝晖回府后又与谢流尘说了些事,待走出书房时才惊觉时辰不早。宋伯问谢流尘可要留下,谢流尘道:“那边也不远,我还是回去吧。”又向他说道:“父亲也请早些歇息。” 宵夜送来时宋伯恰好在一边,谢朝晖便要他一起用些。几十年的主仆,已有一种亲人般的感觉,宋伯也不推辞,盛了碗粥,坐下慢慢喝。 谢朝晖想起方才的事,问道:“老宋,你说阿尘这倔拗脾气像谁呢?旁人都送我一句温文有礼,他娘亲明明也是柔和的性子,怎么他就差这么多?” 宋伯道:“老爷您也是成家后才稳重的,当年与叶候爷、王候爷他们同进同出时,叶候爷不就说过您外和内刚,倔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么?” “哦?有这事?我倒不记得了。” “您是忘了,可当年三少的风采这帝都中老一辈人都记着呢。” “哪里的事,都这么些年了,如今可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所以说虎父无犬子,候爷们当年风光无限,现下少爷们亦声名在外。” “你这话要让阿尘听见,他不得更傲了?” “自家孩子自家不夸,还想留着谁来夸?少爷也不是担不起这一声。” “你啊……呵呵……” 不知为何,入寝前谢趄晖脑中一直在想方才与宋伯的谈话,有一句反反复复出现,似是小楷中的狂草,望之夺目。 “我倒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么? ********************** 开平九年。 虽然天下又换了国号,金殿的龙椅又换了主子,但对百姓来说,吃饱穿暖活好才是硬道理,管他谁做皇帝的,又换了什么年号。 不过这次的年号叫做开平,绝大多数百姓真心实意觉得,这年号起得不错,近十年来,天下确是平平安安。如今的皇上比起前朝宇氏确是更上一层“楼”,没前朝那么多稀奇古怪变着法压窄苛扣的税名,也不会动不动就要修这个行宫那个别墅的,人家当初住进皇宫时,也有礼官进言道要依礼重修宫殿。皇上便四下转了一圈,次日道:二十年内不议此事。那礼官还想再说,被皇上一句“敢情不掏你的钱你不心疼?”给憋回去,次日就辞了官。皇上还说他忠臣耿介,额外赏了块地让他养老。 什么?您说这皇上怎么说话不拽文?小哥儿,您真的连这都不知道?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避讳事儿,我小声点跟您说吧。如今这皇上啊,可是前朝的大将军,镇守边关的。当年那宇灵王在个美人寝宫里崩了,几个皇子马上砍了太子,闹着争位。前后乱了两年多,咱乡下人不懂别的,只知道这收税抽成的今天来了一个,明天又来一个。大伙儿说我们交了呀,那税官就说上次来收的是逆贼,不办你们谋反之罪就不错了。我才是庆国正统官府,快交钱!否则数罪并罚,将你们全砍了! 你说这上头的人爱咋咋地,本来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可咱这一亩地两分田的,哪架得住那几个皇子左刮一层右刮一层?咱村里那几十户人家一合计,就准备着先到别的地界躲一躲,等上头的事儿定了再回来。谁知刚走出宁州郡,迎面就看见乌压压一支军队往这边来。 咳,不怕您笑话,当时咱都以为是要来治咱们罪的,没吓呆的都拼命往林子里跑,没力气的、吓傻了的就在原地儿呆呆站着。 谁想那探路的官爷见了咱,什么也不说就转马回去。然后就带出一位穿甲提抢的将军来,问了咱这是在干嘛,怎么拖家带口地往这里走? 有胆儿大的就抖着声回话说,不是小的们想走,是实在不得已啊。便将这一年多的苦楚讲了出来,本是指望那将军看咱可怜,放过咱们。可将军听了咱的话,哈哈大笑,说,不用跑了,回去等着吧,楼将军会还天下一个清净的。 当时咱们听了他的话,多半不相信,你想,就算他是将军,那上头可是皇子,那皇帝的儿子能听一个将军的? 那将军见没人动,大概也是猜到咱不信,又说,不出十日必有分晓,你们姑且等上十日。十日后若还想走,那也不迟。 若有个盼头,谁愿背井离乡呢?村里几个头一合计,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决定先在这林子里待几天,再探探动静,看该往外逃,还是回家里去。 听到此处,坐在老汉对面的男子问道:“你们当年出宁州郡走的哪条路?” “沿着澜江走的。” 男子笑了笑,道:“还请大叔接着说。”这名男子看上去约摸三十来岁,容貌倒在其次,单看眉宇间一股隐隐的霸气,虽不知他身份,也能猜得出他来头不小。 那歇脚的老汉已认定他是个贵人,能与一个贵人讲讲当年遇到的大事,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说得更详尽了:“好在有水有林子,那几日过得也不是太艰难。等到第九日时,出去打听消息的阿诚忽然跑着回来,隔了老远就大喊‘新皇登基!前朝各项税务抽成名目作废!’说着跑近了,喘着气给大伙儿详细说了一遍,原来楼将军去到帝都时,帝都里三个皇子已死了两个,剩下一个也是重伤,没两天就去了。在甘州那个听说后就写信给楼将军,说是自愧无德,愿将皇位禅让与楼将军。楼将军推辞再三,但大伙儿都劝他,他便登基了。楼将军是一路见过咱百姓的苦境的,登基后首先便将以前的税务名目全作废,又下旨说一年内不收赋税不发徭役。后来订下的赋税不过收三十取一,比前朝可是大大少了几倍。将军——啊,你看咱老改不过来——皇上可是于这天下有大恩哪。”说着掏出烟杆磕了磕,装进一撮烟丝——至于两年后有人上表痛斥宇灵帝如何失德,恳请楼重渊改国号并年号以顺天意,应民心,那便不是老汉操心的了。 番外 昔年繁花(二) 今天是发文满一个月的日子。多谢每一位点开这篇文、为此文投票、留言给我、收藏这篇文的读者,感谢你们的支持。鞠躬。 ================================ 那男子听老汉讲到此处,方待开口说话,却听旁边一人道:“如今朝廷虽说税低了许多,可将年轻人五户抽一的入军籍,弄去垦荒,又拉去打仗,又算什么呢?” 当即有人反驳道:“那荒地种出粮来不就是做军粮之用么?难道你还想打一次仗征一次粮?打仗,哪朝不打仗?有人来犯不打回去,还真等着做亡国奴不成?” “那也得打得过!你看云梦泽那么一小块地儿,前后去了两支军队,死了至少几千人都没拿下,这不是委任无状么?” “云梦泽间楚氏异族,天下皆知,你难道不知道?只恨这帮妖民自恃异术不肯归顺。也是皇上没亲自出征,若是皇上御驾亲征,拿下云梦泽不过两天功夫!你看这几年云州永州,朔和秋叶,哪处不是手到擒来?” 先前那人不若这人口齿灵活,说不过,便来了火气:“我不过随口说一声,你哪来那么多话?” “哼,只许你说些不尽不实的,就不许我说声真话?” 睫看两人横眉怒目就要卷袖子动手,这时又插进一个温润的声音,道:“二位,不过都是闲话,何必计较呢?” 众人循声看去,是与先前那老汉、男子同坐一桌的一个青年,白衣玉簪,容言清雅,眉目间似有光华流转。众人一时俱都看得呆了,半晌,先前说话的那人才吃吃道:“这……确是闲来无事,说上几句,确是没必要那么大火气。” 茶馆中诸人哄然一笑,话题渐渐转到城中传闻上来。 那男子对那老汉说道:“今日与大叔相谈甚欢,这茶钱便由我来付吧。”说着叫过小二来,付过茶资,向老汉点点头,起身走出茶室,方才那白衣青年也跟了出来。 二人在街边站定,男子道:“出来这些日子,谢公子觉得怎样?” “以往在帝都听道地方呈报,只觉似是作伪。如今出来亲眼一看,才知所言不假。单凭皇上广开言路,不禁平民谈论国事之举,足证皇上心胸宽大,非常人能比。”虽然素日家族中与皇室间暗流涌动,他这番话却是真心实意地夸赞,没有违心讥讽。 这“谢公子”正是谢朝晖,今年他二十三岁,刚升上礼部侍郎。那男子便是本朝太子楼定石,今年三十二岁。这两人为着云梦泽的事,私服前来打探,目下正走到宁州。方才听到自己人生中的大事从旁人口中说出,楼定石觉得有些新奇,更多的是对父皇的敬佩。 谋定后动,思虑周密,有时又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胆。楼重渊的手段,楼定石向来只能望而生叹。但楼重渊说,家业已经挣下,只需守成便好。 按楼重渊的意思,自己是开国,儿子便是治世。但楼定石不甘就此止步,他有更大的雄心:一统九州,将这人之所及的大好河山一并纳入自己掌中。 这时一个侍卫过来禀报道:“少爷,马车都打点好了。”此行为了行走方便,楼定石便让属下称自己为少爷,称谢朝晖为公子,侍卫们便是保镖,只说是两个朋友一道出来游玩。 听到他的话,楼定石道:“到下一个镇子要走多久?”现在已近午时,若赶不及的话,还不如先在这镇上歇下。 “小人打听过,若赶得稍快些,天黑前便可赶到前方的莫家镇。” “好。”楼定石接过牵来的马,向谢朝晖点头道:“谢公子请上车吧。” 这一行十几个人,除谢朝晖外其余人都是骑马,本来他还有些赧然,但他的骑术着实不怎样,一两个时辰还可勉力支撑,连着许多日都在马背上赶路可真是受不了。如今他自觉脸皮变厚了,闻言上车便是,不再多想。 两名侍卫走在最前面开路,楼定石走在马车一侧,车身两旁、后方又跟着几骑。众人保持这个队形,一路往南而行。 ******************* 这日走到千州青石城,郭寒问道:“少爷,可要去孟候家?” 郭寒是楼定石在军中时的副官,后楼定石做了太子,郭寒也离开军中,一直跟在他身边。二人经过战场上一道出生入死,感情自然亲厚许多,说话时也不拘礼节。 楼定石道:“长平身体不好,这一去让他知道咱们的计划,想来又要担心。等事情办妥,回来时再来看他。” 郭寒道:“少爷说的有理。那日在茶棚里说起的那支沿澜江而来的军队,想来应是老孟候领的军。可惜小孟候身子不好,否则现在定然又是一员大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孟叔叔一生骁勇,孟夫人也不是弱质女流,谁想长平会生下来便缠mian病榻呢?” “幸好有钟姑娘陪着,但小孟候又非说自己来日无多,不愿耽误姑娘家,说什么也不愿成亲。” “长平今年也才二十,待回来后咱们一起劝劝他,他不过身子弱些,才情容貌,哪样不是拔尖的?何必非这么倔,自己看轻了自己。”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一家看上去较齐整的酒家前,走在最前面的那侍卫道:“少爷,可要在这家?” 这些日子他们低调行事,沿途吃住都是挑那中等的酒家客栈。是以那侍卫一路行来便在留意,看到这一家简朴干净,于是有此一问。 楼定石想了想,道:“青石是千州的郡府,再走两日,便可入云梦泽。届时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今日大家便吃顿好的吧。”说着示意郭寒:“小寒,你上次不是说这里什么楼的什么菜好吃么?带路!” 郭寒做出副苦相道:“少爷,您这么一说,怎么有种最后吃一顿的感觉?” 楼定石笑道:“那到时你就别吃!”一旁的侍卫亦起哄道:“寒哥,嫌晦气就别吃!” “哎哟,连少爷都吃了,卑职怎敢独自脱逃?还有你们,我不一块儿吃的话,岂不是不讲兄弟义气?”郭寒嬉皮笑脸说着,抖动缰绳,坐骑听话地跑到前面带路。 谢朝晖坐在车中,手持书卷。那书他早已看得熟了,但不看书,又无事可做。听到外面传来众人说笑的声音,微微一笑,低头继续看向手中书卷。 得味楼果然没有辜负郭寒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一道栗子鸡,一道杏梅肉,一道拌天棚,菜名无甚花巧,菜色却着实好,色香味俱全。连谢朝晖这样的世家子弟,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郭寒自是眉飞色舞,洋洋自得,一群侍卫外出许多天,早将宫中拘束规矩丢到一边,两桌人高声说笑,那声音几乎没将楼顶掀起。好在这是顶楼,除开他们并无别的客人,倒也不担心吵到别人。 楼定石看着手下的恶形恶状,摇摇头,自斟一杯,向谢朝晖举了一举:“谢公子,一群粗人,让你见笑了。” 谢朝晖道:“少爷不必客气。”他性子随和,别人只要不闹得太过份,都可忍受。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菜品如何,风景如何,人物如何。谢朝晖自是自幼通览群书,博闻强识,引经据典;楼定石读的书虽少些,但胜在自小军中长大,与天南地北的士兵们打成一片,亦知晓不少不载于书的风物人情,二人倒也相谈甚欢。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楼定石看看天色,犹豫着该继续赶路还是在这里歇上一晚再走。这时听到楼梯间传来两道脚步声,一人轻巧盈盈,一人轻快有力。随即便听到小二的声音:“姑娘,楼上人少,您请。” “嗯。劳烦给我一碗清水,两个馒头。”众人哄闹之中,那犹如风动啐玉一般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楼定石耳中,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入目的,是一个窈窕的身影,满身素白,周身并无一点装饰,头上一顶纱帽,垂下的面纱也是白色的,一直遮到胸前。 是家中刚丧了亲人么?楼定石转回头来,见谢朝晖手指无意在桌上轻轻敲着,目光也望向方才进来的那女子。 感觉到楼定石的注视,谢朝晖收回视线,道:“可是继续赶路?” 楼定石脱口而出:“今日便歇在青石。” 番外 昔年繁花(三) 今天是发文满一个月的日子。多谢每一位点开这篇文、为此文投票、留言给我、收藏这篇文的读者,感谢你们的支持。鞠躬。 PS今天双更 ================================ 连着赶了十几日的路,平日住店歇息也是劳累一天,倒头就睡。今日骤然得出半日的空闲,众侍卫无不欢欣。郭寒请示过楼定石,便高高兴兴带着一帮人出去了。 楼定石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中似有所待,又说不出所以然,便出房想去街上走走。在拐角处,却遇见谢朝晖,他刚沐浴过,换过一身衣裳,裁剪样式与长袖、衣摆花色与早间那套相比又是另一样,却仍是白色。 楼定石不由打趣道:“谢公子,你究竟有多少身衣裳?” 谢朝晖道:“换洗是足够了。” 二人相视一笑,楼定石道:“谢公子可要去街上逛逛?” “好。” 叶王谢苏容,昔日庆国,今日华方,五大世家经乱不倒,反而站得得稳。当日楼重渊试探五族意向,恰好五族亦觉宇灵王那几个儿子性子都不大好,谁上台都不大好办。正巧此时楼重渊出现,双方商定,楼重渊保证五族势力地位不动,五族力挺楼重渊上位。 这种背景下,五族中的子弟或多或少,对现在的皇族楼氏都有些轻篾之意。因自觉家中世袭候位,食邑千户,绵延数十世,甚至可追溯到庆国之前朝,血缘纯正高贵,又于楼氏有莫大恩惠。在这种思想下,五族嫡出子弟们的气焰,在楼定石刚册立为太子时,竟有压过他的意思。 五族的心思楼重渊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计较,反告诫楼定石要忍得,只要最后结局如愿,中途吃些苦也是应该的。楼重渊登基近十年,推行新政,改变征军征粮制度。五族封地上的百姓皆对楼重渊统治下的人民羡慕不已,更有少数人逃离故土,不愿再受五族旧制压迫。 五族由起初的不以为意,到后来的忧心忡忡。此次楼重渊为对云梦泽用兵一事密遣太子探访,谢家保举下任家主谢朝晖一同出访,未免不是示好的意思。 这段来龙去脉,楼、谢二人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楼定石从小随其父四处征战,被册立太子后亦领兵攻打过几位诸候王,为华方版图添上几处郡县。性子里既有暴烈如火的一面,也有按兵不动的沉稳。谢朝晖家学渊源,练的是见察入微,于无声处制人要害。二人各有所长,这一路上交锋几次,倒互相生出几分欣赏之意,平日相处也可言笑晏晏,不再话中有话。 住在青石的人家离不开水。每日出门,先想到用船,再想到走路。在这里人人都是弄船好手,每户临水而居的人家都开有一扇侧门,下泊一只可容四人的小船,开了门跳上去,长竿一点便飞也似地滑出去。 今日恰好是赶集的日子,货船沿两边整齐排开,中间留出数尺宽的空隙,赶集的人便划着小船一路看过去。有性急的、身子轻便的,便在各只船头跳着走过去。偶然有顽皮的童子一把抓起糕点糖果之类的小食飞奔而去,主人家也往往一笑置之,并不追赶。 楼、谢二人对这水上集市大觉新奇,包了一只船,兴致勃勃地往热闹的地方划去。 船主人是个年轻人,一面撑船,一面与两边的船主大声打着招呼。那些船主应着他,眼眼却直往他的两个客人身上招呼。更有不少长辫子的小姑娘看着这二人就羞红了脸,扭身跑进船舱中,又偷偷隔着帘子看个不住。 突然,一件事物朝谢朝晖飞来,楼定石反应比他快许多,伸手一接,手中已多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儿,约有碗口大小,花瓣层层叠叠,是浓烈的火红色,拿在手中,是连心都要被烧灼起来的灿烂。 楼定石接到手后不由呆了一呆,一边船主人看到,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两旁人群亦随之哄笑。铺天盖地的笑声中,船主人告诉他,这是本地特有的结结球,多是男女订情交好时相赠之用。 楼定石向这花掷来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蓝底白花裙的小姑娘,红着脸看过来,目光中大有不愤。 他忙将这花递到谢朝晖手中:“误接谢公子的花,真是对不住了。”再向那小姑娘看去,果然那小姑娘已换作娇羞的神色,低着头拔弄着辫梢,只将一双眼睛偷偷瞟着谢朝晖。 谢朝晖虽早已名满帝都,是不少闺中少女偷偷爱慕的对象,却从未遇见过如此热情的女子,霎时红了脸,拿着那朵结结球不知所措。这时迎面驶过一张船,两船交错时船身相碰,各自均晃了一晃。谢朝晖在这一晃之下,失手将那花落到水里,想去捞时,已随着流水去得远了。 他忙再看那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楼定石笑道:“此地民风淳朴,不比别处刻板无味。倒真是个好地方——你说呢,谢公子?”语气上挑,尽是玩笑之意。 谢朝晖道:“少爷亦是气度不凡,想来当定有所斩获。”——话音未落,果然有一件事物朝楼定石身上招呼过来,这次却是块罗帕。 这下轮到楼定石发呆,谢朝晖微笑。这两人一个俊朗威仪,一个清华雅致,再加上方才这一闹,更引得许多人注目。众人喝彩哄笑中,陆续有不少女子掷过许多东西来。待驶出最热闹的那一段水路,船头已堆满各种花儿、荷包、手绢之类的东西,又引得两人为着这些事物的归属唇枪舌剑一番。 谢朝晖道:“一番美意,少爷莫要轻辞。” “这美意多半是与谢公子的,楼某不敢擅专。” “莫非少爷要引得佳人伤心?” “楼某已有妻室,谢公子才该做惜花人。” 两人说笑间,楼定石眼角瞥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一跳,脱口道:“船家,麻烦往那边去。” 船主人依言往他所指的方向驶去,较之来路,这边僻静许多,交易的人亦低声细语。谢朝晖仔细一看,原来都是这边所交易的都是药材。 转过两条船,楼定石一眼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白衣素服,重纱掩面,静静坐在船头,有人翻捡她面前的药材,她也不游说推荐,自管静静坐着。 她的身影入到楼定石眼中,这喧闹的河流,一时俱都寂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有这个背影,最为夺目。 谢朝晖“咦”地一声,似是也发现这女子正是酒楼上遇见过的。 楼定石回过神,只觉不可思议,他今年三十二岁,与发妻十余年来说不上有多恩爱,亦是相敬如宾,凡事有商有量。他尚无子嗣,虽有不少人以此为名欲将家女儿荐与太子爷为偏房,他皆婉言谢绝,只说妻子还年轻,不急。他自觉自己早已过了为某个女子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年纪,只余下对这大好河山的野望。不想今日,竟为着一个连面目都不识的女子而失神,方才之所以要来这边,也是为着那抹熟悉的背影…… 似是注意到他的失态,谢朝晖微有疑惑地看他一眼,楼定石敛起心思,方待说话,却听船主人道:“二位可是要买草药?若是寻常药物,老张家的齐全;若想买些少见的,那位姑娘的不错。”说着将手一指,赫然正是那白衣女子。 谢朝晖伏似无意问道:“她卖的药材很少见么?” 那船主人一路听得二人谈吐不俗,周身气度不凡,便说道:“我看二位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实话说吧——”压低声道:“这位姑娘是云梦泽的人,九嶷山上的药材,能错得了么?” 楼、谢二人心中俱是一惊,面上却不表现出来。楼定石道:“嗯。我与朋友一路游山玩水,颇听了些传说,很是向往这云梦山水,但顾及传闻——我看这位小哥儿似是比旁人知道的多些,还请指点一二。” 船主人摆手道:“指不指点的不敢当。这些年我也听外地人说起他们云梦泽,竟是全将他们当了妖魔鬼怪一般的人物。尤其五年前皇上对云梦泽用兵却未能成功后,这传言更不得了了。其实咱们千州与他云梦泽只隔了一条江,时不时地那边的人会过来买些盐米布什么的,都是拿了药材来换。我也是与他们打过交道的,并没有什么奸邪妖恶,男男女女都是清清秀秀客客气气的,说话行事都有礼貌。” 谢朝晖问道:“依小哥儿看来,他们与中原人一样罗?” 船主人想了想,道:“似乎衣饰——”说着头往那女子那边一扬,示意道:“他们多穿素净的衣裳,年轻的姑娘家也是,不作兴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又道:“大家都一样,要吃饭,要穿衣,要用钱,我还真看不出来他们哪就像外地人说的是什么妖邪。” “听说他们有异能——”谢朝晖话音未落,便被船主人打断道:“我听说帝都里有人拜菩萨,拜观音,名目不同,求的却无非是平安喜乐。他们只是拜的神仙不一样,好像念佛的人要吃素作醮,他们信的神仙或许有些古怪的规矩,外人看着才传出这话来。” 楼定石点头道:“小哥儿一番话见解不俗,可是读过书的?”便将话题转开去,说到别的事上。 说话间,船又拐上一条路,渐渐行得远了。楼定石眼角那抹白衣,终于淹没在视线外。谢朝晖望着来路,神情淡淡,若有所思。 番外 昔年繁花(四) 抱歉,今天出门,刚刚才回来,于是晚了一点,请见谅。 ============================== 次日清晨一队人在客栈中用过早点,便出发上路。 出了青石城,再走两日,便可抵汩罗江畔。江对岸青峰隐隐,正是传说中遍生奇花异草的九嶷山。汩罗江的水在山脚流出分支,滋养的一片土地,便是云梦泽。有一族世居于此,无论男女皆姓楚,以姓为族名,人称楚氏。传说楚氏通异能,习术法,可为常人不可为。 这正是楼定石一行人的目的:打探此地虚实,收集关于楚氏的情报——至少,对众侍卫来说是如此,对谢朝晖来说是如此,对帝都中得知他们出行计划的人来说,是如此。 原本这些探听、收集情报的事情皆有专人负责。五年前楼重渊派出的军队在这里吃了不大不小的亏后,楼重渊虽当即下令收兵回朝,五年来未曾财提过此事,却一直不曾放松对此地的监视。去年更派出数批探子,暗中筹划,只待准备周全,一举拿下云梦泽。 预定中,楼定石将任此役主帅。五年前的战事他不曾亲临,却听回去的将军、士兵们说过。将他们的话反复推敲,再加上近年情报所得,他认为楚氏主要是借地利之便,布下阵法,施以迷烟之类的东西,我军不熟悉地形,战场又都是草木茂密的林子,才会三役中折损数千人,无功而返。 楼定石不大相信什么异术异能之说,但又知道楚氏是有些古怪手段的。思来想去,便决定微服走这一趟,亲自看看敌人的模样。 顺路捎带上个谢朝晖,正好一石二鸟,让五族看清天下民心所向,认清局势,天下将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再是任贵族们予求予取的食邑。识趣的,便快将那抱了百余年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心思快些放下。 眼看就要抵达目换地,楼定石趁着行路时的闲暇,又将沿途所闻一一回想,细细梳理一遍。 离北边的帝都越近,楚氏便越是被传得奇形怪状,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还真会以为这边住了妖魔鬼怪。而越往南,越靠近目的地,那传言就逐渐减少。昨日遇到的那撑船的年轻人,话语间明显是对楚氏的回护和对流言的不屑。 若真无异能,只是生于山林间性情习俗颇有古怪,那便好办多了。楼定石在战场上是员勇将,也能运筹帷幄——不说决胜千里,百里总是可以的。随着年纪渐长,阅历见识不断丰富,他越来越觉得,伐心为上,伐谋为中,伐城为下。有些时候,兵戈的作用并不如想像中那么有效。 他将这心思向楼重渊说了,楼重渊道:“若无实力,舌灿莲花也是枉然。”又说:“那便做两手准备,谈得拢最好,谈不拢再打。”显然,楼重渊并不太重视儿子的话。 楼定石也不气馁,反正父皇没有不同意。他沿路刻意打听楚氏在百姓中流传的印象,结果让他很满意。 果然是距离产生妖魔化。 确定对方是“人”,那么接下来便好办多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之以慑……总之,人的心思某些处是共通的,那些古老的计谋到今天依然有效,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 这一日,一行人终于来到汩罗江前。 此时正是清晨,江上雾气弥漫,水中近岸的渚地上生着大片蒹葭。有风吹过,那雾便退开去,露出清亮的江面。江水乍眼望去极清,似可见底。然而等你走近后才发现,它是深不可测的。 隔岸青山蔼蔼,浅淡浓薄的绿层层叠叠。峰峦静峙,宛如自天地初分,万物鸿濛时便立于此地,亿万年来不曾改变。 众人为面前景色所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许久,楼定石轻声道:“去看看有没有渡江的船。” 郭寒应着,牵马慢慢去了。 不多时,他便带着个渔夫打扮的老人过来。楼定石一看他花白的胡子和精瘦的模样,便皱眉道:“小郭,这就是你找来的人?” “少爷明鉴,三四条汉子围在一块儿,说起渡江的好手,都指孙大爷哪。” 对上楼定石怀疑的眼神,孙大爷毫不在意,笑呵呵道:“几位爷可是要渡江?” “是。” “恕小老儿多句嘴:爷渡江后要去哪儿?” 楼定石道:“从西边去安州。” 那老头看了他们半晌,道:“爷去安州?若是去别的地方,小老儿还可指条路。” 楼定石早从探子那里拿到情报,早知晓往云梦泽去有什么规矩,闻言,道:“这次出来便是游山玩水,哪儿的景致好,便在哪儿多待些日子,随兴罢了。若觉得别处景致好,来了兴致想去看看,到时再请教老人家不迟。” 又谈到船资,郭寒装模作样讨价还价,最后商定以车抵付船资,将这边连人带马全拉过岸去——船太小,那车是拉不过去的。好在早多备下一匹马,谢朝晖不至于要与别人共骑。 开始渡江。分作三拔,因为只得两条船,便得跑两趟。楼定石第一趟过去,谢朝晖乘第二趟。 江上行船,比河中又是另一种滋味。郭寒果然没有找错人,那老头驾的船比这边一个中年汉子驾的着实稳当许多。小半个时辰后终于上了岸,楼定石这边人人脸色发白,乘老头那艘船的除了走路有点儿飘,倒是若无其事。 先行这几人便在岸边巡视一圈,皆未发现什么可疑事物。待那边剩下的人全过来了,这边早已架锅烧水,招呼他们来吃干粮。 吃完干粮休息片刻,一个叫做张全的侍卫便在前面带路。他半年前深入过此地,此次故地重游,为楼定石做向导,格外殷勤,一路边走边解说。 “这边也不全是楚氏人,也有些千州的渔民在这儿定居,那小村子里还有对岸的小贩来卖东西,挺热闹的。他们跟楚氏人都熟,再往前要去到楚氏的地盘,都得由他们领路。” 果如张全所言,走过一段路,翻过丘陵便是一处村落,人来人往,殊是热闹。家家门口张着鱼网,有人补网,有人闲聊,有小孩嘻闹。容貌服饰,皆与中原人无异。 张全示意他们等一下,便进到一户看上去大些的房屋中。不多时,领着一个四十来岁中年人出来。看他皮肤黝黑,脸上是常年的江风打出的深深的褶子,手掌粗糙,密密布满厚茧,与一般渔民并无二致。正是这里的村长。 “两位公子爷是想去云梦泽?”村长隐约知道一些张全的身份,亦猜出面前这群人来头不小,但他无意打听清楚,只当做帮朋友一个忙。 楼定石道:“是。还请大叔指点,有没有什么禁忌。” “哈!”村长笑道:“不偷不抢,不盗不杀,咱们这边什么样,他们那边什么样。不过你们几位可别看那边姑娘水灵就想带人家走,人家的姑娘不外嫁。” 楼定石笑道:“还有这规矩?” 男人之间,一旦聊起异性,立马变得亲切许多,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村长似是与人分享秘密一般,压低声道:“可不是,以前也有小伙儿看上人家姑娘,可好说歹说,人家总是一句不外嫁。”说着咂咂嘴,颇为遗憾的模样。 “哦,贵村搬来此处几年了?” “三辈子人罗。” 正说着话,一个年轻人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过来。那小男孩儿裸着上身,皮肤被晒得黝黑,一脸皮相。 村长将他接过来,示意那年轻人走开,才道:“小娃年纪小,却挺机灵的,那边他不知去过几回。诸位带他过去,管他顿饭就行。到哪里不用他带了,说一声,他自己会回来的。”说着又叮嘱那小男孩儿道:“石头,不许淘气,不许多嘴,明白没?” 石头笑嘻嘻地点点头。在他看来,为一群陌生人带路,显然比在村中捣蛋有趣多了。 番外 昔年繁花(五) 石头果然路熟,带着他们走山路绕水路,两个多时辰后,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地处,石头指头远方袅袅升起炊烟处,道:“那里就是楚姐姐住的地方。” 一路走来,郭寒早与这小子混熟了,闻言笑道:“楚姐姐?小石头,你嘴巴倒甜。” 石头涨红了脸不说话,将头扭到一边。郭寒一看乐了,还想再逗逗他,在收到楼定石警告般一瞥后,才正色道:“石头,你去找这里的管事来。” “管事?就是能做主的人吧?”石头精力很好,一面应着,一面向前跑去。楼定石一行牵着马,跟在他后面。 渐渐走近了,看清这里是一个村落的模样。外面一座高高的望楼,再往前是民居,正是晚饭时候,家家的烟囱里都升起炊烟,衬着晚霞,暖暖远人村,说不出的温馨。 谢朝晖道:“此间房舍倒别有意趣。”原来这里的屋子都用木材垫高了脚,离地约半尺的地方才以竹为料搭建房屋。多是两层,二楼还有平台,晒着衣物被褥等物,十分亲切温馨。 正打量间,便见石头领着一个女子过来,手冲他们一指,嘴巴开合,想是在介绍这一群人。 再次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楼定石不免愣忡,很快便醒悟过来,面前这女子只是衣着相似,看她身量与气质,并不是前两日青石出现的那女子。 恍神间女子走近,众人方看清她修眉大眼,悬鼻红唇,肤色极白,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黑鸦鸦地像染过墨,一周素白,却不减分毫清华。是极美丽的女子。 大家这才明白,村长当时说的那番话是何用意。有几个侍卫不觉已盯着她看呆了,她也不在意,大大方方任人看,开口问道:“诸位远来是客,却不知有什么事?” 声音甜美,说话却直截了当。谢朝晖刚想打个圆场,却听楼定石道:“确是有事。烦请姑娘通报一声,我等请见贵族长老。” 女子妙目在她身上一转,道:“你来找人,总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楼定石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请姑娘将此信交与长老,贵长老一看便知。”她接过信,孤疑地看了几眼,还是去了。 谢朝晖心中疑惑,看左右并无生人,低声道:“少爷这是——” 楼定石道:“此间说话不便,日后定当为谢公子解释。” 众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见方才那女子过来,道:“长老说请你一见。”又对其他人道:“你们便随石头去——石头,带他们去议堂。” 郭寒道:“少爷——”话未说话出口,意思却是谁都明白的:在这陌生地界上,怎能放太子孤身前往? 楼定石道:“无妨。” 那女子不耐道:“还怕他被吃了不成?” 郭寒见楼定石微微点头,神色甚是坚决,纵有顾虑,知道殿下决心已定,便不能再跟。只得忧心忡冲跟着石头走了。 楼定石随那女子来到一幢竹楼下,听她道:“长老便在楼上。”说着便站到一旁。他并不计较她的态度,颔首示意谢过,往楼上走去。 楼上房门是敞开的。楼定石一眼便看到屋中一人背身而立,衣服亦是白色,与方才走过来时见到的村民所穿的,无论样式还是质料均无分别。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满头白发,根根银白宛然,无有半丝黑发。听到楼定石的脚步身,那人转过身来。待看清那人的面容,他不禁暗自吃惊。 楼定石本道长老定然是位老人家,方才自背后看到他满头白发时更加笃定。不料待他转身,望之容貌却不过四十许,清瘦矍然,亦可想像当他年轻时,定也是一位美男子。吃惊之余看到他一双漆黑眼睛,似是极静的深渊,不可测,不浮燥,静默地独立于世,目光中所蕴含的不能诉之于言语的东西,教人一看之下,不由自主地敛容肃穆志来。 此时再看他白发童颜,楼定石再无怪异之感,只觉仙风道骨,不愧是这九州最神秘的楚氏族长。 他问道:“阁下便是楚氏长老?” 那人道:“正是。不知太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原来那信中所写,竟是楼定石自报身份,欲见楚氏长老一面! 楼定石躬身为礼,道:“正为华方与云梦泽之事而来。” “何事?” “我华方除前朝旧敝,应天意,顺民心,近朔和、秋叶等亦归顺我国。九州一统,中原一国,势在必行。此次孤亲身前往尔族,便为收服云梦而来!”楼定石语气并不激烈,却带有一股让人心折的自信与迫力,先前刻意收敛的霸气此刻尽显无遗。 楚长老沉默半晌,道:“我楚氏历代居于云梦泽,与世无争,于人无怨。何劳殿下挂心?” 楼定石道:“哦?孤倒听闻楚氏身怀异能,能通鬼神,行常人之所不能行,闻常人之所不能闻。不过——”他话锋一转:“敢问长老族中多少人口?所恃异能真能抵挡千军万马跌骑?” 感觉楚长老呼吸变重,楼定石知他定是想到那五年前一役。己方虽然牺牲数千军士,对方却只多不少。对于一个人口至多两万的族氏来说,这是何等惨烈。 威逼既过,便该利诱,楼定石放缓语气,道:“今上亦知楚氏并无祸心,然而三人成虎,曾参杀人,中原人对楚氏的猜测不知有多少,未免没有那有心人加以利用。”看楚长老垂目不语,又道:“若长老肯率族人归顺我华方,划成我国一郡,除每年依国律上缴赋税外,不需朝贡不需进献。如有异族来犯,今上亦会出兵相助。届时贵族安居乐业,岂不美哉?” 风楚长老不接话,楼定石又道:“孤亦知,这决定委实重大,长老不妨多考虑几日。此间风景姝美,孤便多盘桓赏玩几日,静候长老佳音。” 临去前见长老神情凝重,又加了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孤只不希望这万里江山再有变数,以致生灵涂碳。长老既是有道高人,更该明白孤的意思。” 说罢,转身下楼去了。 石头正在楼下候着,那女子已经不见。见楼定石出来,石头便迎上来道:“他们都在议堂,怕你不认得路,托我来接你。” 楼定石笑道:“那还多谢小石头了。” 所谓议堂,是一间平房,屋内颇大,放着三张大桌子,桌边齐齐放着椅子,约有数十把。似是族中人聚会一类的地方。郭寒站在门口不断张望,远远见到楼定石的身影,才算松了口气,迎上来道:“少爷,我们的马被他们牵到那边——”郭寒指了个大概方向:“少爷,可要做什么?” 楼定石道:“此间风景秀丽,我已与长老讲好,在此赏玩数日。你们便乘机多看看风景。” 说话间石头跑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人,手中端着饭菜,说是长老吩咐招待客人。 楼定石进屋,见众人都坐着,便笑道:“愣着干什么?主人请用饭了!还不快出去道谢!” 番外 昔年繁花(六) 啊,十二万分感谢每一位投票收藏滴同志,感谢你们的支持! 冯夷大人请你原谅我,借鉴了关于你的容貌描写>_<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河图的NO.1,祝你早日与小马同学携手。 ================================ 接下来几日,楼定石一行人四处转悠,到处赏玩。众人皆叹这云梦泽果然造化钟灵,犹如世外桃源一般,成日美景看不足。又见楼定石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提一句此行目的,便大胆将公事放到一边,每日只追着楚氏人问,哪里还有可玩的地方? 楚长老已在族人中宣布他们是客人,好生招待。村民们由是对他们礼遇甚佳,住处每日有人扫洒,一日三餐亦是亲自送到他们下榻之处。 这几日长老并没露过面,楼定石也不着急。这件事怎么想都只有一个结局,楚长老若是还为着族人着想,未存那鱼死网破之心,最终,他是会同意的。也许还有别的条件,若在能容许的范围之内,尽量满足便是。 谢朝晖不知他别有用心,是以颇多疑虑。这一日,众人清早便出了门,说是要去九嶷山一处谷中温泉。楼定石知如有自己在侍卫们多少会有些拘束,毕竟他是太子,平日再是怎样平易近人的样子,终究是隔了一层,便说自己不去。谢朝晖亦借辞推托。待他们走后,谢朝晖入到楼定石房中,道:“少爷这几日好兴致。” 楼定石知他心中疑惑,也不欲瞒他,笑道:“楚长老一番盛情,怎敢不领。” 谢朝晖目光闪动,道:“不知长老何以如此礼遇?” “楼某别无所恃,倒是家父,与楚长老神交已久。” 楼定石说得轻描淡写,谢朝晖听得一阵心惊。他失声道:“你对他说出了身份?” “有所求,必当礼于人。藏头露尾毫无诚意,不是谈事的办法。” 谢朝晖默然良久,道:“少爷能否告诉在下,与楚长老谈了些什么?” “化干戈为玉帛。”楼定石淡淡道:“能少费些力气总是好的。” “……我知道了。”谢朝晖不由捏紧了手中折扇。他并不担心若谈判不成,楚长老是否会对他们发难,显而易见,楼定石身为今上唯一的子嗣,若真在此处出了事,天子之怒,到时可真要伏尸遍野,血洗云梦了。 谢朝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挫败之感。他生于谢家,自小被当作家主培养,平日待人虽一派温文尔雅,内心深处却是俯视众生,眼高于顶。今次与楼定石一道出来,一路渐渐深交,才发现这位太子并不如他平日所看到的那般只知逞勇斗狠,亦颇有智谋。 或许自己的心机胜过楼定石一筹,然而他不能肯定,自己在遇到同样的境地时,有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直接干脆的决定?楼定石的决定虽看似大胆,兵行险着,却最是直截了当,亦能让对方感受到足够的诚意。更保险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却都失之迂回曲折,未免落了下乘。然而做这个决定需要莫大的勇气,虽然明知对方翻脸的机会极小,但要真赶上那十分之一怎么办?即使是普通人,也不会在有另外可行办法的情况下押上自己的性命去放手一搏,但楼定石偏偏这么做了,不顾自己万金之躯太子之尊,并且做得悠游自得,毫不在意。 “疯子……”谢朝晖喃喃低语,声音细不可闻。 *************** 吃过午饭,仍不见那帮侍卫回来,楼定石心道定是玩得野了。他一人待着也是无趣,便邀上谢朝晖一同出去走走。 两人住了这几日,对这里的路大致已经熟悉了,并不用找人带领。 此间只是楚氏居住点之一,余者还有五六处或在山间,或在平原。二人缓步而行间,一路看那屋舍精致,往来人物秀丽,亦是一道风景。此间无论男女皆着白裳,女子不用说,大多容颜秀美,男子亦生得清秀,直将那一身身白穿得飘然若仙。往来间但见神色安然,说话轻声细语。这些天,从未听过此间人有过争吵。 虽是看惯的情形,两人仍是心头有所感。谢朝晖只叹这一方净土,碰上皇权,尚不知要如何收场,未免可惜。楼定石却想,若能保证此间人真无异心,留下这一片桃源之地也是好事。但他尚未想好,是派郡府入住此间监视,还是让楚氏委人质于朝中。前者难保官吏不横行乡里,毁却一方清净,实在可惜;后者……他暗中留意观察,这楚氏中竟似人人平等一般,除了提到长老时毕恭毕敬,众人间交谈往来,并看不出谁尊谁卑。 难道要长老入朝为质? 楼定石思虑间,二人已出得村寨,走到云沼池边。 云沼池是汩罗江分支汇流于此而成,约数十里宽,池心处云气缭绕,望之浩如云海,故有此名。两岸蒹葭苍苍,水鸟低掠,实在是心旷神怡的好地方。 两从立于池边,默默感受这风露清香,清池浩荡,良久,谁都没有说话。 这时,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乘着风,顺着水,滑来一段清脆的音色。不知是何种乐器所奏,清脆悠扬,因为四周极静的缘故,传得极远。 楼定石与谢朝晖对视一下,双方都在彼此眼中读到自己想做的事,相视一笑,不再开口,一道循那乐声走去。 拔开重重蒹葭,走到池边渚地,便看到一张竹筏荡在离岸几尺的池中,一个白衣女子坐在竹筏上,手持木叶放于唇边,吹出宛转的曲调。素衣黑发,纤纤足踝浸于水中,似一截剥开的笋。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别过头去。 只这一眼,足以教人永远记住她。既使忘掉那明如横波的双眸,即使忘掉那莹如白玉的皮肤,即使忘掉那弧度优美的下颔……她还是美极了,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美丽,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流转,教你不敢仰视,又忍不住要偷偷膜拜这美丽。 只这一眼,让楼定石如遭雷亟。先前那个白衣翩翩的影子重新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有许多话许多念头一并涌上来,心中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却不能动弹哪怕一根手指。 女子起身,也不见如何动作,白衣一闪,她便站到另一块渚地上,转身准备离去。 谢朝晖忽然道:“姑娘可是这里的人?” 那女子停步,没有回头,答道:“是。我是楚氏人。”那声音如风动碎玉一般低吟悦耳,听到楼定石耳中又引来一阵心绪翻涌。 果然是她! 说完,女子不再停留,轻盈无声地离去。不多时,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兼葭之中。 番外 昔年繁花(七) 今日双更~~ ======================= 直到回到村寨,楼定石与谢朝晖没有谁再说一句话。楼定石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发现某些他曾认为永远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不知何时悄悄侵入心房。他专注思考着对策,忽略了谢朝晖反常的沉默。 刚走到村寨边,便听到里面传出的喧哗。这是反常的。楼定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加快脚步欲一探究竟。谢朝晖跟在他身后,亦从莫名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神色中带上戒备。 远远便看到村人围成一排,将郭寒等人困在其中。一个年轻人正大声质问着郭寒什么,郭寒抿着唇一语不发。那年轻人越说神情越激动,抢起拳头,眼看就要打到他脸上。 这时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架住他的拳头,年轻人用力一推,来人被他推得趄趔一下,倒退一步才站稳。他收回手,瞪着郭寒,神情露出刻骨的怨毒。 “怎么回事?”来人正是楼定石,方才那年轻人的力道强劲超出他预料,他顿时提高了戒惕之心,仔细打量面前的人。身形不见得多魁悟,如同楚氏其他人一般眉目清秀……看到他脸上的怨毒,楼定石心中一懔,口中却道:“可是我这侍卫开罪了小哥儿?” 那年轻人这才注意到他,打量他一番,道:“你便是他们的主人?”声音低沉,似在苦苦压抑住什么。 “是。若他惹了小哥儿不快,楼某愿代他赔礼——” “楼?那你便是太子了!”年轻人大喝道:“你赔——我族人四千二百五十二条性命——你现在就赔!!” 随着他一声大喝,楼定石顿觉这空气中有什么变了,似有无形的千斤重压落到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他强撑着去看那年轻人,只见他左手虚托,右手虚掩,一团淡蓝的光芒在他手中绽开,转眼便涨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球状,光芒亦随之暴涨,刺得楼定石闭起眼睛。这时他听那年轻人又说了句什么,话音未落,一种奇异的感觉向他袭来,周身有什么东西呼啸着奔腾而出。他睁眼一看,顿时如附冰窟:鲜血不停从身上抽离,却并不落到地上,直谢成数十条直线,根根汇集到头顶。他勉力抬头,看到那个光球在空中快速旋转,鲜血不停涌向其中,却不见它变大,亦不见它变色,仍是淡淡的水蓝,泛着极美的波光。却是死亡的颜色。 难道今日便将命丧于此?他来不及回想他的雄心壮志,来不及回想他未做完的事情,来不及回想他未理清的头绪。此刻看着这极美极诡异的一幕,心中只是茫然地浮出一句话:是要死在这里了么? 忽然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温柔地包裹了他,那些失却的生命流去的力量,逐渐回到他体内。他感到那力量如同最温暖的泉水,流过他的全身,肺腑在其中涤荡通明,周身每一处伤痕都被体贴抚慰。 这样的温柔中,他几乎落下泪来。 体中的力量逐渐充盈,唤回楼定石迷茫的神志。就在意识清醒的刹那,那种神秘的力量倏然离去,余下一点对方才奇特体验的回味,让他再次失神。 “殿下!” 楼定石稳住心神,道:“我没事。”郭寒本是冲到他身边想扶住他,触手却发现并无想像中的虚弱,再看楼定石,虽然脸色苍白,精神稍稍有些恍惚,并无其他异常,不由大为不解。方才那妖异的场面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楼定石周身涌现出的血箭往一个悬空的光球中射去,他本能地要上向护卫,却发现自己连眼珠都不能转动。 眼看楼定石整个人渐渐苍白枯萎,如失却水份的植物,即刻要萎顿在地。忽然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散出白光的屏障围住楼定石,射出的血箭顿了一顿,便开始回流。再看楼定石的脸,又渐渐有了生气。随着最后一滴血流回体内,那悬空的水蓝色光球碎成千万点星芒,归于虚无,楼定石周身那一道白色灵障亦随之消失。 这时,郭寒发现自己又能动了,忙急急冲上前想查看楼定石伤势如何,却意外地,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他不死心,撩开楼定石的袖口,方才便是从手臂上射出一道血箭。然而现在看来,手臂上除了昔年留下的已泛白的一条剑伤,皆完好无损,连皮也没蹭破一处。 郭寒大惑不解道:“这……这是……” 楼定石低声道:“稍后再说。” 郭寒恍然大悟,立时将精力放到戒备周围人物上。 楼定石放下方才被拉起的衣袖,不着痕迹打量四周。一行的十四个侍卫虽被方才的异像惊到,仍迅速回过神来,警戒地将自己与谢流尘围在中间。谢流尘面色苍白,看来也是大吃一惊,眼神却还清明。方才向自己动手的年轻人面上犹有不甘,不知为何,却不再动手,只站在一边。那百余名村民围成一个大圈子,神情冷淡,看不出端倪,空气中却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没有我的命令,谁向贵客动的手?” 随着声音,村民闪身让出一条路,深深低下头去,表达着对来人无声的敬意。 正是多日不见的楚长老。 楚长老走到人群中,四下一看,对着那年轻人道:“千帆,你为何擅用术法?” 那被唤作千帆的年轻人咬牙道:“族长可知他是何人?” 楚长老道:“知道。” 楚千帆大声道:“那为何长老还对他以礼相待?莫非长老忘了五年前的事?” 此言一出,那股因楚长老到来而缓和下的压迫,再次扑面而来,较之方才,又更重上几分。 楚长老情色不变,道:“此事我自有定夺。”看到梦千帆犹自不服,厉声喝道:“”千帆!你可是要违逆长老之命?” 楚千帆咬牙压下心中怒火,退到人群中。 这时,楚长老转身对楼定石道:“方才多有惊扰,请殿下恕罪。” 郭寒大声道:“那小子分明是想要殿下的命!一声惊扰就完事了?” 楚长老淡淡道:“一时情急,不能自已。请阁下易地而处,一想便知。” 郭寒语塞。的确,若是他的亲人朋友被杀,那追根究底的罪魁祸首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拼死也要将那人砍了。 听到此处,楼定石道:“楚长老,事已至此,还是说开的好。”遂走上前去,对着面前密密站满的村民道:“不错,我就是华方太子,五年前云梦泽之役,正是今上,也就是我父皇下的旨。” “我知你们对我有莫大仇恨,但有一番话,我不得不说与你们。 “天下终归是朝廷的天下,九州一统,大势所趋。云梦泽归入华方也是迟早的事,不同的是,现在由我出面担保,可保你们一族平安;若生出变故,又或你们不愿归顺,朝廷有的是强硬手段。” 说到此处,听人群人有人恨声道:“我们世居此地,与世无争,你们无故侵犯我们家园,倒是你有理了?!” “真的与世无争?”楼定石不慌不忙:“前朝庆国宇氏之时,自开朝至末朝,共二百三十七年,其间共对云梦泽用兵十一次,每次双方交战,死伤皆不下千人!”说到此处,他语气换上讽刺,道:“前朝宇哀帝听闻此间楚女明眸善睐,美艳不可方物,下令发兵掳掠——不过六十年前的事,说起来真有些久远了,也难道你们都忘了。” 满意地看到众人变幻的脸色,楼定石换上诚恳的语气,道:“此次孤奉旨来此,旨在安抚。楚氏只需保证,归入我朝,不怀二心,不与外族勾结谋反,不需纳贡不需年朝,只要如华方其他郡县一般每年按时交付徭役便可。华方亦视楚氏为国中子民,爱之如子,全心以待,如有人敢犯,定然发兵保卫。”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转身向楚长老道:“长老是明白人,当清楚个中利害关系。孤言尽于此,个中利敝权衡,你们仔细想想,于三日能给孤一个交代。” 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步履矫健,举手投足间满是凛然之气,谢朝晖与郭寒等侍卫一起跟在他身后。众村民愣忡中纷纷让路,无人想去阻拦。 番外 昔年繁花(八) 走出一段路,确定众村民不会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郭寒急忙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请立即离开!” 楼定石道:“正是紧要关头,若是离开,此行便毫无意义。” “属下亦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万乘之躯更不能轻涉险地。” “我心中自有计较。” “殿下请莫忘记方才之事!”郭寒提高了声音,脸上显出焦急又后怕的神色:“这楚氏人果然如传言一般莫测,方才若不是——若不是——殿下现在还不知怎样呢!”他想不明白方才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只知若再待在此处,面对的将是莫测的楚氏人与他们刻骨的仇恨。他能理解他们的仇恨,但并不表示他愿意为这仇恨殉葬。他不能,殿下更加不能! “殿下!”郭寒恳切道:“此事不成,还可重新来过。若民政有个万一,那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 楼定石原本所恃便是长老在族中的威信,认为只要说服长老,便没有不成的事。且他自信楚氏人天性不是性子激烈那种人,只求安稳渡日,无意与华方拼个鱼死网破。然而方才那场变故之中,楚千帆对他的攻击,以及之后感受到的村民刻骨的仇恨,目下虽被他用话压住,暂时稳住局势,所带来的超离常识的震撼仍然没有褪却。 说服云梦泽,兵不血刃让其归顺。这件事上他与楼重渊意见相左,当时他提出时以为会与父皇有一番争执,未想楼重渊只轻淡写地说,那你便去看看,不行再打。 这番语气让他有一种被当做小孩子来哄的感觉。做上太子这几年,他的政见与父皇同出一辙,诸事与父皇意见大体方向相同,至多细节有差,是以办事并无受到任何来自父皇的阻力。诸臣交口称赞太子仁孝勇智之余,他亦偶有疑惑,这究竟算是父皇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意思? 这次是他首次在大事主张方向上与楼重渊不合,心中早暗暗发誓要做得漂亮,让众人另眼相看,他并不是父皇的应声虫,事情依他的法子来办,也能做得好。 当下虽明白此行转向凶险,他仍坚持道:“不行。此时离去,功亏一溃。” 郭寒不明白他心思——但即使明白,多半还是要苦苦劝说的,毕竟,太子安危之事非同小可——“殿下,大局为重!”众侍卫亦团团跪下,齐声道:“请殿下三思!” 楼定石气极反笑:“你们这是在要胁?” “属下不敢。属下只求殿下三思,以己身为重。一个小小云梦泽,不值得殿下涉险。” 正当双方僵持间,一旁忽有人插话,道:“诸位可是想离开?” 乍闻这个声音,楼定石满腔烦燥如同当头淋上一盆冷水,彻底浇灭。总算这次还说得出话,他道:“楚姑娘是——”这里人人楚姓,不知她全名叫什么,是什么身份,便以楚姑娘称之。 “诸位既定下三日之约,便不该背信离去。”楚姑娘道。在族中她未戴面纱,阳光下容颜愈发令人不敢逼视。此刻她虽然口中说着责备的话,周身仍然散发着楼定石初见时感受到的对万事不萦于心,皆置之身外冷淡。 郭寒道:“楚姑娘,方才殿下遇险,几乎性命不保,怎能还待在此处?” 激变之下,美人的影响力仍不可小窥。郭寒红着脸将话说完,这番本该语气激烈的指责,被他说得结结巴巴。但谁也没有资格嘲笑他,在这宛若世间灵气凝结而成的女子面前,天下没有谁能无动于衷。 楚姑娘点点头,道:“我可以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楼定石咳嗽一声,道:“楚姑娘以何种身份说话?这番保证有用么?” “我是长老之女,族中下任长老。我说的话,自然有用。” 楼定石脱口道:“方才救我的人——” “是我。千帆性子是族中少有的烈性,请你谅解。”她淡淡说着,语气全然不是请人谅解时该有的诚恳。但无人指责她。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你若是不肯谅解,那你才不可饶恕。 楼定石道:“无……无妨,人之常情。” 她又道:“既如此,请各位回房歇息,此事我族定于三日内有答复。”说着不等楼定石客套,径自去了。 看她去得远了,郭寒才醒过神来,喃喃道:“世间竟有这种女子,若能得她一顾,要我做什么都愿意啊……”忽然觉得一道严厉的目光看向自己,正是自家殿下。他吓了一跳,忙收起心思:“殿下,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既然答应了,那便去等着。” “可是,她的话真管用么?”不是他不相信美人的话,但一个娇滴滴的未脱稚龄的小姑娘,真能让全族人都听她的话? “她不会说谎,走吧,回房去。” 眼见楼定石已经动身,郭寒忙示意侍卫们警戒四周,自己紧紧跟了上去。同时咽下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疑问。 殿下,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说谎? ***************** 傍晚。 昨日此时,众人正自山中尽兴而返,沿途讨论着明天是再去看看前天到过的林子,还是重新去个新地儿?吃过饭感叹一阵今日所见,带着对明日快乐的期许,沉沉睡去。 但经今日一事,谁也无心再说个玩字。虽然那自称是楚长老女儿的女子说保证不会再发生什么,殿下也认可了,但谁能保证真的万无一失呢?大家都不愿将己身安危寄托在一个小女孩的话上。是以一回房,郭寒便飞快安排下来,十四人中,八人去楼下巡视,一旦有异,以长啸通知同伴。余下六人,在房中保护殿下与谢公子。 他安排完毕向楼定石请示,楼定示点头同意。那种微妙的抵触情绪被他刻意忽略。他是太子,某些决定必须永远凌驾于一切情绪之上。 八个人同待在最大的一间房间中,气氛异常沉闷。楼定石知道这样下去己方军心定然要先受到影响,他自己又不是什么善于闲谈放松的人,正要示意郭寒,不等他递过眼色去,便听郭寒道:“干坐着也是坐,兄弟,一人来讲一个笑话怎样?哥哥我先讲!” 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一层。楼定石心中暗许,口中说道:“你还用讲笑话?你自己就是个大笑话。” 郭寒苦脸道:“殿下,好歹我也跟了您那么多年,您就不能给我留几分面子?” “面子都是自己挣的。” “那就求您千万别再拆我台了!” …… 这么一打岔,屋中果然轻松不少。郭寒以身示卒,原本担心失仪的侍卫偷偷看看楼定石,发现他听得一脸兴味,胆子便大了许多,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不多时,屋中气氛变得热烈许多。 *************** “……那掌柜对我说:‘没有啊,昨天小店生意冷清,人来得少,除了您,就是住在您对面的那位客人,底下二楼那间房并没有人住啊。’”郭寒连比带划,说得十分传神:“当时我一听就觉得背上发寒,没有人住?那我昨晚反反复复听到的拉椅子挪桌子的声音是什么?而且当时我还跺脚叫楼下小声点儿,还有个人含含糊糊地应了我一句。那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个女子的声音,她先推开窗子,‘吱呀’一声,然后说——” 这时门口随着“吱呀”一声,传进一个女声:“请用晚饭。”。 ………… 郭寒捂住胸口一寸一寸回头,看到门边楚姑娘手端托盘,背后站着自己一个小弟,拎着只饭桶。 “下次麻烦您进来前先说一声啊!”郭寒含泪道。一个讲鬼故事讲得正投入的人,如果不巧地随着紧要情节身边发生了一样的事,结果定然是人吓人吓死人。 原本楼定石只是摆出一副在听的模样,暗自在心中筹划各项事宜。这下见着这出乌龙,终于笑出声来,道:“怎么样,我就说你是个大笑话吧!” 郭寒不敢顶嘴,示意侍卫接下楚姑娘手中的饭,岔开话题道:“今日怎么劳烦姑娘送饭来?”往天都是村民轮流送来。 楚姑娘没有回答。见郭寒还要问,楼定石打断道:“问那么多干什么?”又向她道:“劳烦姑娘了。” “无事。”如往常一般,说完话,她便转身离去。 “咦,今天的菜色与前几天不大一样呢。”郭寒猜测,“别是楚姑娘亲手做的吧?”这时他也反应过来,己方身份既被揭穿,村民不愿再为他们做饭送饭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不知,今日这饭菜到底是谁做的? 楼定石揭开盖子一看,果然。此地的菜色均以清淡为主,往日他们亦入乡随俗,没有要求做成别的。今日的菜色却更加素净,却也更加精致。比如一盘笋片,嫩笋只稍稍过一过滚水,再在调料中打个滚,闻之清香扑鼻。楼定石挟起一块,放到口中,咀嚼之下只觉鲜美异常。这菜说来虽简单,其中火候却极难拿捏,一个不小心笋片便会变老。 虽然一直坐在屋内,这一晚楼定石的胃口却异常好,比平日多吃了不少。 番外 昔年繁花(九) 双更。明天番外就完结鸟~~ ========================== 接下来的两日,楼定石等人极少外出,都是在住所中坐着谈天说地。每日里依然是楚姑娘为他们送来三餐。众人在最初的震撼惊艳后,虽然看到她时还会脸红,总算已不会呆住。 楼定石面上一派若无其事,胸有成竹的模样,侍卫们从最初的警戒中慢慢放松了那根被绷紧的弦。想起以往楼定石的手段,心中愈发坚定以殿下的智谋此次当然也能化险为夷,得偿所愿。那日被楚千帆不可思议的力量所震慑的余悸虽在,却已淡去许多。 这一日,已是第三日。 清晨起床洗漱后,楼定石照例到院中做早课。一招一式不见华丽繁琐,然而领教过的人都知道,那是招招致命的剑法。 他平日佩剑,其实擅用的是刀。他的刀法是在战场上领悟到的,原先他跟着父亲学刀法时,只嫌太过简单,不够好看。自亲身上了战场,历过生死之劫后,才明白一切虚招一切花架都是致命的破绽,领悟到这套刀法中的大巧若拙。后因册封太子,依礼制应佩剑,他便琢磨许久,将刀法化入剑法中,招式皆简单之至,只求效用。 谢朝晖虽不明这些曲折,这些天看下来,亦能感觉到这套看似简单的剑法中有一种强大的气场,但他于此道无意,并不想深究。今晨他来找楼定石,只为问他一件事。 “殿下。”看到楼定石一套剑法练完,擦着汗走过来,他迎上去行了一礼。 若在往日,谢朝晖并不会如此匆忙。总是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从来不会失礼。但这两天里楼定石并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白日一群人坐在一处,多有不便。晚上谢朝晖敲他房门,楼定石总推说要休息。他独自将事情翻来覆去推敲几遍,怎么想都不能肯定楚氏人真的会同意归顺,万无一失,如果真的谈不拢——目前他找不出一个稳妥的法子能全身而退。看到楼定石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心道对方可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一些事情,想要问他,却总是被他有意无意间推托。 看到谢朝晖略显焦燥的眼神,楼定石寻思着要不要再找个借口岔开。谢朝晖一介文弱书生,若是听到他说“到时要是翻脸那就杀出去”,会不会当场昏倒…… 其实他也是在赌。来此之前他便调查清楚,楚氏人中长老又是祭司,是族人信仰与力量的体现,族人对其极之敬畏,从不违背一言。 但愿在这件事上,不要有例外才好…… 楼定石正在想要不要同谢朝晖说实话,这时院中走进一个女子,正是他们初到村寨时所见的那位说话直来直去的唤做楚菲的姑娘。 “长老叫太子去他楼中。”楚菲硬楔楔丢下这句话,转头便走。看来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后对他们更加讨厌甚至痛恨了。 现在倒好,用不着解释,马上就有结果了。楼定石转过身去,见闻声而来的郭寒一脸焦急,便道:“我去去便回。” “殿下!” “如有意外,即刻带谢公子离开,到离此地最近的府衙找人帮忙。” “那您怎么办?!” 楼定石沉声道:“活着的太子总比死掉的太子有用。他们不会动我,倒很有可能先拿你们来开刀。不用我多说,尔等见机行事。”语气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是。”郭寒抿紧了唇。同时亦下定决心,若有变,着四人送走谢朝晖,余下的无论如何也要救出殿下。 *************** 再一次踏上这外表与别处民居并无二致的竹楼,楼定石较之那次的隐隐兴奋激动,已变得有些忐忑。他强压下心中不安,同时告诫自己,如果事情真往最坏那一面发展,自己必须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才有可能扭转不利局面。 楚长老依然如上次一般,负手背门而立。在他踏入房中时,转过身来。 “理当由我亲往太子殿下处,但既在我族中,恐有多变,是以请殿下移步此处,请铁见怪。” 楼定石点头道:“孤不是多事狷介之人,长老不用客气。”在人家地盘上,又积着数千条人命的怨恨,若再要行事高调,招摇过市,那可真是不知死活了。楼定石从不逞无谓之勇,他明白长老的意思:让这勉强的平静继续维持下去,直到有了决定,不要再多生事端。这也正是他的意思。至于谁来见谁、符不符合身份——硬要说的话,楚长老也算此间诸候王一名,就礼制来说,太子主动往诸候处拜访,算不得自贬身份。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楼定石无心计较,现下,他只关心一件事。 “长老当已做出决定了。” 楚长老颔首,缓缓道:“我想问太子几件事。” “请说。” “便是——” “长老!” 虚掩的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来人大声道:“长老,您怎能做此决定?!” 楼定石循声看去,正是那日伤了自己的楚千帆。此刻他面色通红,神情激动,声音极为激烈:“当我楚氏好欺负不成?!杀了我们的人又来说什么归顺!!” 看到这人,楼定石身体不由自主紧绷起来。那天的事,说不怕是假的。虽就目前的局面而言,有楚长老在场,楼定石笃定他并会对自己出手。然而这份需要别人才能保证自己性命的无力令楼定石十分不快,但他亦清楚,现下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日后自有机会。 果然,楚长老斥道:“千帆,不要以为你是阿锦的护卫,就可以恣意妄为!还不快退下!” 楚千帆咬牙道:“老老,我只是不明白,就是这个人的军队杀了我族那么多人,您怎么还要听信他的话?说不定他只是先稳住我们,好一网打尽呢?” 楼定石缓缓道:“孤是不是背信弃义之人,轮不到你来下定论!”语气虽然平缓无波,但其中透出的霸气威严去不容人忽视。 楚千帆毫不惧,挺胸大声道:“长老,只要您一句话,我立即将他杀了,用他的血来祭族人!” “然后呢?”楚长老低声道。 “然后用他的人头与血来祭我族人!” “再然后呢?华方失了太子,举兵而来,欲踏平我云梦,届时怎么办呢?” “长老!千帆灵力已至神遨之境!何惧他军队?” 楚长老摇头道:“不过螳臂当车耳!千帆,你修得灵力,足以恃身,但其他人怎么办呢?” 楚千帆毫不犹豫地道:“我可以保护他们!” “族中万余人,凭你一人之力,能护几人?” 楚千帆不服道:“便是我不行,还有长老!长老的灵力已至臻境,放眼这世间,还有谁是敌手?” 乍闻此言,楼定石心中一惊。他先前得到的情报中,楚氏灵力方面多是语焉不详,有人认为有,有人认为只是以讹传讹。那日楼定石亲身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方知传言不虚。现在听到楚千帆一句天下无敌,吃惊之余是一阵恐惧:这样的人这族中有多少?若是有一支数百人组成的精锐,只需达到楚千帆的水准,加上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便足够横扫九州,攻无不克。 楚长老瞥了楼定石一眼,似是猜到他的想法,接下来的话虽是对着楚千帆说的,却更像是特意说给他听:“除此之外呢?族中除你我之外,还有谁堪称高手?楚氏人不过天生于自然之力敏感,较别的民族更为崇拜自然神灵,因而天性平和淡然,只道世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率性无为而已。族中除长老、护卫二人必须修行术法,其他人放任自流,至多习得一点于日常生活中有用的术法,其余也与所谓普通人并无二致。”楚长老道:“千帆,你认为一己之力能做下多少事?” 楚千帆被这一席话说得愣住,喃喃道:“我……我能做……” 楚长老淡淡道:“你该记得我为何一夜白头。”看到楚千帆浑身一凛,又道:“救一人尚且如此……千帆,你觉得自己救得了一族人?” 楚千帆陷入沉默,低头沉吟,久久不语。 番外 昔年繁花(十) 不好意思,字数爆棚,番外明天还有一章…… ========================== 劝走魂不守舍的楚千帆,楚长老向楼定石道:“族中我可一力担保。太子,不知你要怎样才相信我们的诚意?” 方才他开口劝说楚千帆时楼定石便知道他定是答应了,此刻得到证实,心中仍是一阵高兴,忙道:“楚长老是明白人,孤也不是爱拐弯抹角的,直说吧,若要朝延放心,无非派官兵进驻这里,或是虚设地方官,但贵族中需有人入朝为质。”说到入朝为质四字时,他心中一动,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楚长老道:“只要太子保证于我族人无犯,我族自当信守盟约。”又道:“这么多年,我族曾主劝进犯过谁来?” 楼定石不觉有些羞愧,还是说道:“孤早已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贵族中以异术传闻于世,难保有别有用心之人想方设法。否则五年前——总之,此番盟约,贵族名义上归为我华方一郡,内里仍可照旧行事,不过每年按三十之一交些税赋罢了——若遇天灾,朝延还有补助。只是方才孤说的两个法子,楚长老还请选一个,不特是让孤放心,更重要的是让父皇相信,贵族是全意归顺。” 楚长老默然良久,道:“我族中除我被称一声长老外,其余人人平等,并无甚分别。这人质想来是要个能约束住众人的,若我说我族中对谁都视之手足,不相离弃,依中原人的想法,却是不会相信的。太子,便由我与你一同去帝都吧。” 未等楼定石发话,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说道:“爹爹,女儿是下一任长老,亦算是有身份的。这人质,便让女儿去做好了。”正是楚姑娘。 楚长老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退下!” “爹爹。”她仍是一贯淡漠的语调,似是事不关己般说道:“您只我一个女儿,舍不得亦是理所当然。但若爹爹走了,谁压得住族人浮动的心思?还得由爹爹与他们讲明白,大势如此,以卵击石不若顺之以势。” 楚长老叹道:“你于灵力修为方面甚有天赋,不用几年就够格接任长老一职,到时族人谁不服气呢?” “爹爹,当日娘亲与您说的话,您都忘了么?” 楚长老久久不语。 “‘莫要管我,凡事以族人为重’。爹爹,您当年为救娘亲而大耗灵力,一夜白头,却仍是不能扭转天命,欲侍不顾一切再试时,是娘亲劝住您,以大局为重。”她说着,忽然跪到楚长老面前:“望爹爹以大局为重,切莫将我这个女儿再放在心上。” 一旁楼定石干咳一声,道:“也是可以回来的……”不用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说话间他不自觉放软了声音,与方才威严十足、侃侃而谈的模样不知差了多少。 楚姑娘不再说话,只将一双宛如湖水般深邃的眼睛望定楚长老,虽然面无表情,但任谁都能体会到她的坚持。 良久,楚长老长叹一声:“只是苦了你……”一语未毕,声音已然哽咽。 楚姑娘忽然向他跪下,身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许久,方低声道:“女儿自此不能再侍奉爹爹左右,好在尚有人可以托付。日后还望爹爹多多保重,勿以我为念。” 楚长老闭目,无声地点头。 楼定石早别开头不愿再看。往日里他只需做出决策,并不用直面据此执行所带来的事情。眼见一对父女因自己而要生生分离,一个少女因自己而要远离故土,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方才成功的喜悦逐渐消失,只是想,到得帝都后,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毕竟,她是……她是…… “太子。”在楼定石走神之间,楚姑娘不知何时已起身站到他面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如玉容颜眼中尚未褪去的潮红,楼定石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怜惜,道:“楚姑娘不必忧虑,日后我定护你周全。” “多谢太子。太子,我名唤楚锦繁,即日便与您一道入帝都。此去我定当谨守本份,不做让太子为难之事。只望太子莫要忘记今日之约,保我一族平安。” 楼定石道:“楚姑娘放心,我已向楚长老保证过,只要日后不生变故,贵族自然安居乐业。” 楚锦繁低声道:“多谢太子。”又向楚长老道:“爹爹,事不宜迟,稍后您便向族中宣布这个决定吧。” 楚长老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头。 ***************** 楼定石回到下榻处,向众人道:“事已办妥,明日便可离开此地。” 众侍卫心悬的大石终于彻底放下,郭寒亦恢复往日的无赖样,半开玩笑地恭喜楼定石,要他说说怎么摆平这桩事的。 楼定石道:“楚姑娘随行入朝为质,回帝都后朝中再发布公函,于此处设立官衙,令楚氏人自立官员,依华方律管辖。” 郭寒显然只听到前面一句:“楚姑娘?”他小心翼翼地确认:“是这几日的那位楚姑娘?” 得到楼定石肯定的示意后,这个当日面对诡异情况依然能指挥有度的侍卫小头头显得非常不淡定:“这这这——楚氏不是说不与外族通婚么?!” 楼定石皱眉道:“她是入朝为质,何来成亲之说?” “入朝为质不就是和亲么?”郭寒脱口而出。 “啪!”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谢朝晖正俯身拾着什么东西,感觉到众人的眼光,他回以歉意一笑:“一时失手。” 郭寒不理会这边动静,径自追问着:“殿下,是和亲吧?” 楼定石喝道:“说什么胡话!没得污了人家姑娘清誉!”见郭寒还待再问,忙道:“明日就要走了,快去收拾行李!” 诸事既定,虽然中途有些波折,但结果如意。晚上楼定石躺在床上,嗅着楼下飘进的淡淡花香,反而睡不着了。 白日郭寒的话引动了他的某个念头,或者说,那念头一直都在,只是他不愿去想,而郭寒一番话,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念头。 如果自己提出这个要求……那那冰雪容颜的女子来说,算是一种污辱吧?毕竟这时候说出这种事,无异于要挟。要挟……那自己干脆恶劣一点,直接说“若你不嫁我,我立时挥兵云梦”好了。 黑暗中,楼定石悄悄苦笑。少年时一心建功立业,弱冠后一心学习政事,以待将来施展宏图抱负,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许多年来只有一位正妻,听到旁人恭唯自己深情专一时,不免失笑。 如今这算什么?还是说,一生之中,谁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她未出现时,你只觉****二字说来虚妄可笑;待她一出现,往昔读过的晚唐词宋时句霎时便鲜活起来,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些心情,前人早已写下,可直到你亲身经历一回,你才能体会这诗写得真是好,然而还有未尽之处。那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心思,那种瞻前顾后的踌躇不前,只有当你真的将谁放在心中,你才能得知个中滋味。 思绪飘浮半晌,楼定石回过神,想起方才都在想些什么,不觉摇头失笑。 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思前虑后可不是自己的风格,若真放不下,拿就拿到手中吧! 决心一定,楼定石心中轻快不少。原来早就在等待这个决定了么?曾有的不安,无措,顾虑……统统消散,现在心中只有一个清晰的目标。 虽然于此道自己完全是个新手,但他是楼定石,他下定决心的事,便一定要完成得漂亮。 心事既去,楼定石很快便沉入梦乡。梦里,一道纤细的身影坐在竹筏上,木叶吹出清亮的歌曲,在水上远远飘散,她的脚浸在水里,偶尔踢起一串水珠,在阳光下溅起一串七彩的珠玉,美不胜收。 番外 昔年繁花(十一) 番外终于完结了TAT 感谢新收藏的大人,为我凑了个整数=V= ================================= 次日清早,楚菲便来敲门:“她在村口等你们。”楚菲神情憔悴,双眼红肿,显然一眼未眠。 楼定石猜她定与楚锦繁交好,便道:“你放心,她会过得很好。” 楚菲却没像往日那样尖牙利齿反呛回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但愿你能做到。” 这一日的清晨与昨日并无二致,碎石铺成的小径边青草上露珠未晞,各家院中亭亭如盖的树上不时有鸟儿宛转试啼,整座村寨中流动着静谧而宁和的气息。 楼定石一行人走在去村口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要离开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谁心中都留恋不舍,细细品味临去前心中升起的那惆怅又酸楚的一种滋味。路上没有见到任何村民,想来是早已聚在村口,为楚锦繁送行。 很快他们便走到了村口,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村外除了他们来时的马、一辆小小的马车、独自站在一旁的楚锦繁外,再无他人。 一行人走近站定后,对着楚锦繁,楼定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胡乱道:“怎么没人来送楚姑娘?” 楚锦繁淡淡道:“有何可送?” 楼定石虽早知她冷淡,听到这话还是有些无措,正寻思着该接句什么,又听她道:“即来了,那便走吧。”神色语气不见哀戚之色,似乎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出行,很快便可回到家中。 “楚姑娘,你真的想好了?”说话的是谢朝晖,楼定石只奇怪他怎么为问出这一句话来——虽然这也正是他想问的。 谢朝晖神情凝重,道:“一去千里,难得回来一次,楚姑娘可真做好远离亲族的准备了?” “还有别的办法么?”因他这一番关切的话,楚锦繁神色间松动了些,不再是一味的冷淡:“多谢阁下好意。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谢朝晖神色中透出罕见的决然:“若姑娘不愿,谢某当——” “时辰不早,不快出发的话,今晚便得露宿了。”楼定石打断他的话,道:“楚姑娘请上车。小郭,去将谢公子的马牵来。”有意无意间,目光瞥过谢朝晖一眼,似是警告,似是警惕。 郭寒并未发现这边暗流汹涌,他领命去角那拴在木桩上的马匹时,忽然一个身影从他上方掠过,在他肩头借力一踏,他尚未反应过来,那身影已越过他掠到那边站定。 郭寒大吃一惊,赶忙回头察看。 楼定石一眼便认出,这不速之客正是楚千帆。他的心思从分析方才谢朝晖的反常中抽离,打量眼前这力量惊人的文秀青年,暗道莫非又要横生什么变故? 楚千帆看也没看他一眼,事实上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楚锦繁身上,那急切的目光几乎能把被他注视的人燃烧起来。 楚锦繁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似是意外,又似是意料之中:“千帆,你来做什么?” 见楚千帆不说话,只一直看着自己,她又道:“此后族中事务你多担着些,也请你多留心我爹。” 这是楼定石首次在楚锦繁脸上看到冷淡之外的神情,他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看楚千帆,再看看楚锦繁,心中默念来日方长。 半晌,楚千帆道:“你决定了?” 楚锦繁道:“是。” “即使我劝你不要走?” “千帆……”楚锦繁柔声道,“这件事,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她的声音原本就动听,现在用如此温柔无奈的语气说话,众人得闻,心中皆是一荡,不由暗暗想到:如果她是在对我说话,那该多好! “……我知道了。” 楚锦繁点头道:“日后族中便拜托你——”一语未毕,失声惊呼道:“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楚千帆在说完“我知道了”之后,右手分指如电,迅速插到自己双眼之中! 楚锦繁惊呼之下扑上去想要阻止他,却已经晚了。 楚千帆双眼紧闭,两行血泪缓缓流下。 “快!快让我看!”楚锦繁左手一划,掌心聚起微微的白芒,在空中划成一道弯虹,她覆掌想探上他的双眼,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千帆,不要这样,快让我帮你恢复,还有救!”楚锦繁焦急地想要挣开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 “阿锦,你还记不记得初学术法第一天,长老,还有我父亲对我们说的话?”楚千帆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来,语意平适,毫无痛苦之色。若不看他现在的模样只听到他说的话,任谁都会以为他正与朋友闲聊。 “千帆——” “你记不记得?”楚千帆又问了一遍,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似是受他的感染,楚锦繁激动的神情亦慢慢恢复平静:“当然记得。”她手中的白芒渐渐淡去,楚千帆紧握的手也放松开来,她的手滑到他掌中,二人手心交握。 “明心见性,平波无扰。当年爹爹与明叔反复强调的。”她轻声念道,“不止你我,族人都要懂得这个道理。” “是,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楚千帆道:“大家都说我性子急躁,不像楚氏人,嗯,我也这么觉得。”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一笑,若没有脸上那两道血痕,他此刻便是一个对爱人轻声低语的温柔男子。可是衬上血痕,却未免有些可怖。 “千帆,你是我一族的护卫,明叔去后这担子就由你来挑,你自然是继承了他的烈性。” “我自去年得证神遨之初境后,再无有进展。我去向长老请教,长老说,我心不能空,能忘我,却不能忘人,是以难体自然之息,更上一层楼。我将这话想了很久,后来终于明白了。阿繁,”楚千帆低下头来,唇边仍带着浅浅笑意:“原来我忘不了的,是你。” 楚锦繁点头,道:“我知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族中只有你我二人得证神遨,我虽不如你灵力深厚,但我亦能体会得到你心中所感。” “那就好。”楚千帆声音变得很低,几乎是呢喃:“我现在不能再看你了。不看你,便不会想你了吧?我的能力还是不够,无法保护族人。我要早些忘了你,以求早日得登第三重天,能全力护卫我族,你说好不好?” 他这番话声音虽轻,但四下无并别的声音,一片安静之中,仍然字字句句传到众人耳中。 方才楚千帆突然自毁双目,又向楚锦繁说出近于告白的话语,众人皆是心头剧震。现在忽然听到他这番温柔得的近于悲叹的话,虽然说的人语气柔和并无愤慨怨诉,却更让人心头一凛,几乎忍不住要为他落泪。 楚锦繁沉默许久,道:“那么,你就忘了我吧。” ***************** 《华方书·锦妃传》 妃年十六,随太子入帝都为质。城中皆艳之,以为丽色无双。居年余,太子奉请太祖,欲以为妃。太祖道:“异族女子,虽有美容,可有德乎?”太子对曰:“为亲族计,离乡千里,客居此地,飘零久矣。不可谓不德。”太祖曰:“诺。” …… 靖和八年,妃生公主,上大悦,封金枝公主。 …… 靖和十二年,妃病,缠mian数月,次年春时殁。 ………… 谢朝晖合上书,欲放回架上。一旁李平忙接过道:“下官来便可。谢尚书您请坐。” 今是是百官沐汤假,翰林院书馆这边不过有几个品职较低的官员在值班,以防宫中忽然有人来找书。谢朝晖因问李平道:“今日无事,李修记为何不回家?”李平任的修记,从五品,奉旨修国史,虽然无甚实权,然皇上亲点,荣华尊贵,根本不需在假日当值。 李平腼腆道:“下官一日不来这书馆,便觉浑身不自在。” 谢朝晖颔首,道:“李修记是真正爱书人,陛下将修史这件大事交于李修记,实是知人善用。” 两人又说过些闲话,李平踌躇半日,终于问道:“谢尚书,方才您翻过的那份稿子——不知谢尚书以为写的如何?” 谢朝晖道:“嗯,用笔极简,虽不刻描情态,言语中已跃然纸上。” 李平得他这句称赞,兴奋不已,嘴上却客气道:“谢尚书过誉了。下官不过将往日史官逐年所记之事逐人理出,如有亲历者尚在,又询问一番,不过费些功夫,算不得什么。” 又坐了一会,谢朝晖便借故告辞出来。 深秋的翰林院中,只有枫红如火,经霜愈艳。今日难得是晴天,经秋阳一照,枫叶直欲要燃烧一般的灿烂。谢朝晖看了一会儿,步出院中。 方才那半卷手稿,他小半个时辰便看完了。那些熟悉的名字,皆已做古,漫长又短暂的几十年,便凝在几页薄薄的纸上,留待后人来读。 “……妃年十六……”他不觉脱口而出,既而失笑。妃年十六,他年廿三。当日为她闹得天翻地覆,家中父母叹息,外面几乎与从小的好友撕破脸,现在见面仍多有讥讽。谁想二十余年过去,她的三十一年被写在两页纸上,其中并没有他。 就如昨夜,也许是白日多说了些话,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便乘夜入梦而来。醒后他才惊觉,原来许多年过去,那些事情从不曾淡却,仍然清晰无比,仿若触手可及。 只是这一次的梦中,他由主角变成了旁观者,这才发现,原来自一开始,自己便是外人。先有楚千帆,再有楼定石,谢朝晖这个人,于楚锦繁一生,不过是个过客而已,那数千言的传记中,连名字也不被提及。 其实这也没什么。她的绝决她的冷清,不也无人提起? 或许现在,世间只剩两个人记得,曾有这样一个女子,于暮春时白衣清冽,轻易闯入他们心中。再过几十年,再等这两个人都老了,死了,埋了,便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有早逝的妃,还有深情的帝王,还有,终身抱憾的自己。 但谁又在乎有没有呢?史书只记下你做过什么事,并不在乎,你爱过什么人。 一 公主寻人 啦啦啦~~到第二卷鸟~~ ========================= 这是帝都附近一个小镇,因为不在官道边上,平日少有外人来此。镇中居民不多,几乎人人都认识,知根知底。数十年来镇上唯一一件大事是张屠夫喝多了误将吕秀才当做自家不成气的小儿子,狠揍一顿,酒醒后当着全镇人给吕秀才赔礼道歉,又在镇中唯一的酒楼“福临门”里摆了三天酒席,好话说尽,银钱使足,总算平了吕秀才的气。 饶是如此,吕秀才依然要不时拿出来念叨一番,说自己多年不得乡绅保荐见用于朝,便是让这一顿打坏了事儿。吕秀才是镇上仅有的读书人,一直念念不忘要借此干候拜相,光宗耀祖。然而三十余年,他的名气从未赶出这一片五十里地之内。 今年初时镇中忽然来了官差,贴榜张告,上云自今往后天下读书人不必再等地方举荐入朝考核,只要能证明身家清白的读书人,皆可参加科举,科举每三年一行,三月十八日时入各地州府参加科考,称春试。春试得中的,当年九月十八日入帝都参加秋试。若再得高中,那便可做官了。 这消息几乎没乐疯了吕秀才。原本朝廷旧例是隔年于每十五万户中必要举荐一人,或品行端方,或学识过人,总之便是有过人之处的读书人,得荐后入朝应试,若真有真才实学,便留下任用。他想不到还要去举荐官员家拜访走动,每年眼巴巴等人来请自己,几乎没将那镇口唯一的大路上生生等出一块望官石来。 他于别道并无他技,平日靠着祖上几亩薄田勉强渡日,又不善逢迎。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不愿去做别的营生,就这么苦苦熬着,将那四书五经翻得烂熟,只道明年便会轮到自己。眼看翻过年自己便是四十,正哀叹天下无人慧眼识英之时,忽然传来这开科取士的消息,顿时欣喜若狂,将那几册早烂熟于心的礼记孔孟等拿出来日夜苦读不已,只盼明年一举夺魁,一偿夙愿。 这一****读到“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正摇头晃脑,赞叹不已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马蹄急促而过。不多时,又听到有顽童大声嚷道:“放皇榜了!放皇榜了!” 吕秀才心中一凛:难道圣意有变不成?这样一想,他再坐不住了,火急火燎抛下书,急急往外跑去看个究竟。 镇中张贴告示的地方早围了一群人,对新贴的告示指指点点,议论不已。吕秀才奋力挤到前面,一眼看见“寻人”那两个字,这提了一路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烦恼既去,好奇之心便生。当下吕秀才迅速将那告示看完,看见落款“公主府”三字,更长了精神。瞅瞅告示下那衣胄鲜明身材高大的官兵,压低声对旁边的人道:“说什么了?” 那人是杂货铺的李掌柜,比吕秀才早来片刻,听得他问,也压低声音道:“一句也没说,先将这告示贴上去,人就在这儿站着,不说话也不走。”又道:“你说走丢一个侍女急吼吼地找什么啊?再招一个不就完了?” 吕秀才正色道:“李掌柜,这你可就不知道了,皇家的东西,慢说是走丢个下人,丢了个酒杯也要查明来龙去脉,造册入库的。” 忽然旁边又有人插嘴道:“吕秀才,你怎么好拿人与物件比?这丢的可是侍—女—”他在末两个字上咬得特别重,听到他话的人皆会然于心,低声哄笑起来。 吕秀才见被夺了风头,心中不快,道:“皇家大事,你也敢用来调笑?” “不过随口一说,有甚要紧?”话虽如此,那人看看前面的官兵,确定自己的话并没被他听到,便挤到另一边去了。 吕秀才将他识趣,十分得意,清清嗓子,正准备发表对此事高见时,忽然看见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镇长满头大汗跑了过来。 “两位官爷,有何吩咐?”镇长喘着气,大冷天的,额上竟生出一层密汗,外衣也是胡乱披着。大约是在家中正好梦时被人叫醒匆匆赶过来。 一个官兵道:“我等奉上命,有事示下,你们镇上的人都在这儿了么?” 镇长道:“大半是在了。”说着往人群中扫了一眼,随手指道:“老丁、大牛、小罗,你们仨腿脚快些,快去鸣锣传话,让大伙儿都到这儿来!” 看那三人答应着去了,镇长忙道:“约摸得等一会儿,两位官爷可要先歇歇脚?” 那官兵道:“公务在身,好意心领。” 镇长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讪讪的。这地方一无风景二非要道,住在这儿的人不穷不富无惊无险地过着,每年除了来收赋税的两个税官,一年到头没个朝廷的人过来。镇长亦少有与上级打交道的经验,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好,站在那里尴尬地搓着衣角。 好在方才那三人很快便回来了,后面稀稀拉拉跟着二三十个人,脸上有不安有好奇。 镇长立时松了一口气:“官爷,人都到齐了。” “都在这儿了?”那官兵似有不信。 “小镇人少,不过两百多口人,确是都在这儿了。” 那官兵点点头,踏上一个石墩,大声喝道:“安静!” 听到场中那些窃窃私语立马消失,众人仰望着高出一截的官爷,眼中尽是疑惑。 “今日本队长是替公主来传旨的!”说着他向北边虚比一个尊敬的动作:“公主府中走失一名侍女,若有人告之线索,或帮助找回,皆可得纹银百两!”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彼时一户五口小富之家,每月饮食柴薪等所费不过三四两银子,百两无疑是一笔大数目。 那官兵又大声道:“近来此处可有生人来过?” 镇长道:“回官爷的话,没有。” “没有?你好好想想。” “官爷,地方人小,多出只鸡来都一清二楚,确是没有生人——倒是城东唐老汉家来了个小侄子,可那也是熟人,来过好几回了。” 那官兵想了想,道:“是谁?带过来我看看。” 很快,一个青年被带上前来,表情惶恐,看见官兵,张口就道:“小人并没犯事儿,求青天——”话没说完,便被那官兵喝止:“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得废话!” “是,是。” “你到这里几日了?” “回官爷,四日。” 听到这里,那官兵明显失了兴趣,随口又问了几句,便示意他可以走了。 之后官兵又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大家多多注意,若真能将此事办成,那可是大功一件定有重赏云云。 待两个官兵打马离开后,小镇陷入热烈的讨论之中,有人拉着小唐,要他说说方才的官爷都问了他什么。 小唐一一说了,又有人问:“你不是才来了三天?” 小唐挠挠头,道:“我大前天晚上就来了——那天早上起晚了,等我出门,都中午了,直走到天黑才到这里,算来正好四天。”说着又有些担心:“莫非我说错了?” “倒也没错……对了,我听小五说,那天他看见你同个眼生的姑娘在一起?” 小唐的脸顿时红了,招不住众人哄劝呼喝,低声道:“同我一个村的……她舅舅家在前面平河村,想着同路,就一起走了。后来天晚,她便在我大伯中住了一夜……” 虽然这也是桩新闻,不过显然比不上方才的事情来得惊人,众人问不出什么不妥,话题便又转回去,猜测那侍女是什么来头,引得公主要大张旗鼓地来找他。最后大多数人认为,定是她偷了公主值钱的东西,公主不想让旁人知道家中有内贼,便假托走失之名,行捉拿之实。 有难缠的人问道:“那怎么连个画像也没有?” “这是公主好心啊,一个姑娘家,若是肖像传满天下,那日后还怎么嫁人?公主定是还念着旧情,只盼她迷途知返,将东西还回去,改过重新做人。” 小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跟着附合,几日来偷偷怀着的疑惑也淡了许多。 ——怎么那日才在河边歇个脚的功夫,小莲再走出来身量就高了两寸? 大概是换了有高底的鞋吧。她在自己面前总是很注意打扮,头发也是梳得整整齐齐地才来找自己说话,比村里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好多了。这次回去之后,自己便去她家提亲吧……想着想着,小唐咧开嘴笑了。 他却没有想到,再爱美的女孩子,也不会在赶路时将软底鞋换成硬底鞋的,何况走的还是山路。 二 大胆行事 双更>_< =================================================== “子啊,终于见着个活人了!” 这日清晨,馒头店的小刘刚将一屉新出笼的馒头端到外面,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嚷嚷。他奇怪地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是那种类似于千里寻亲终得其所的欣喜。 “姑……姑娘可是要买馒头?”小刘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暗道该不会是遇上失心疯了?自己分明不认识她,她干嘛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不过看她穿得挺整齐的,手脸干净,头发也不乱,也不像不正常的样子。莫非—— 小刘想到一个可能性,脸突然变红了。 这位姑娘显然不知道自己一个眼神便让眼前这小伙计的心思九曲十八弯了一回,听到他的问话,忙不迭点头道:“多少钱一个?” “两文……”看她其貌不扬,说话声音倒很好听。 “给我五个,劳烦包起来。” “好……”言语之间也很有礼貌……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娶妻当娶德,就是说模样平常些也无妨罗。其实她不算丑,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怪好看的…… 那姑娘看小刘的脸一路从粉红水红变到通红深红,手中拿着纸袋却一直不动,不由急了:“我还饿着哪,你待会儿再发呆成不?” “……”小刘麻利地包好馒头递过去,看她喜笑言开地接过,拿出一个咬着走远了。 还是如花好,哪儿像她,随便就吼人的?决定了,今日收摊后就回去看看如花。 ********************* 这位缺心眼儿的姑娘自然是宋晓。 现下她大口吃着馒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 “三天!我竟一个人在山里走了三天!还是深秋!天啊我还以为自己会冷死在山里!还能活着吃到热的东西真是太幸福了!” 兴奋之下声音不免大了些,好在天时尚早,街上没有多少人,零星几个行人打着哈欠路过,并不去注意她说了些什么。 金枝冷冷道:谁叫你选了这条路? “呃,虽然慢了点,不是走出来了么……我方向感还是不错的,没有迷路,” 见金枝不理自己,宋晓又道:“莫非你还记着那天的事?可那姑娘又不认识你,于你名声并无什么损害吧?啊,莫非你是在为停绿的名声担心?放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样貌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一般只见过一面的人,如果不是有特别明显的特征,下次再见时如果衣着有变化的话,多半是不认得的。就算那姑娘见到了真的停绿,她也一定认不出的——” 听她还在絮叨,金枝终于忍不住,冷笑道:是啊,你懂得多,又聪明,当着外人的面也敢施展术法,你知道她看见后不会说你是妖怪,不会找人来捉拿你,相反还会帮你,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是不是? 宋晓缩缩脖子,心中有鬼,迎着金枝怒气,不敢吭声了。 ******************** 那天她顶着停绿的脸大大方方出府后,去了一趟城东的招云楼,交过菜单嘱咐他们做好后送到公主府后门,然后从东边的城门出了城。 云梦泽在南边,最近的路便是从南门出,沿着官道,过了宁州,直抵千州,然后越过汩罗江便是。 但据宋晓打听的结果,决定从东门出,沿青云山余脉而下,从宁州与吴郡交界处走,再入千州。这样行程只比官道慢两三天左右,但这走的是小路,又要翻山什么的,不知会遇到什么,金枝一直反对,任宋晓怎么说都没用。最后,最后,反正现在腿脚的使用权归宋晓,于是在没有取得统一认识的前提下她擅自行动了。 出城后当日下午,宋晓在河边林子里跟一个姑娘搭上了话,那姑娘说自己叫小莲,要去青云山脚的平家村看舅舅。说起与自己同行的后生时,不大好意思的模样,明眼人一看即知。宋晓开始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间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迅速想了一遍,觉得并无破绽,便幽幽叹了一声。 果然,小莲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我只在羡慕姐姐可以正大光明同……同心上人走在一起。”宋晓以一种不胜幽怨的口吻说道。 “你——你说什么呀?”小莲霎时红了脸,“什么正大光明?” “只恨我与他这一生只能东躲西藏了……”说到此处,宋晓急忙掩住嘴,一副说漏嘴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小莲果然被勾起好奇心,问道:“怎么回事?” 宋晓却将头扭到一边,不再说一句话。被小莲缠了一会儿,宋晓没有办法,才简略地将自己的故事讲了一遍。 原来她是城中小有积蓄的一户小富人家的女儿,家中是做生意的,去年她去自家铺子时认识了做帐的先生,二人互生好感,私下里有了来往。那先生出身本份人家,但家有寡母幼妹,家境自然不大好。上个月她试探着将此事说与母亲听,希望母亲能做主成全他俩,未想母亲告诉了爹爹,霎时家中一场轩然大波。先生当即被辞退,爹爹还威胁说如果他们再见面,就要上官府告先生一个拐骗良家少女之罪。前日她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将她许与一户富豪做妾,所以才如此大怒。 宋晓哀切道:“那户人家,听说那老爷都比我父亲年纪还大了,家中十几个小妾养着,还想要娶我,说是冬至就过门。我实在没办法……我……我……”说着将头埋在臂中,肩膀微微颤抖。 小莲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听到此处一惊:“姑娘可千万别想不开!” ………… 感情您以为我是来投河的,也罢……宋晓哽咽道:“我设法托人传话给他,问他愿不愿带我走,他说好,我们便约在青云山下见。可是走到此处,我又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岂不败坏名节,为千夫所指?可是回家便要嫁与那老货,那我倒不如死了干净。”说着身子一晃,小莲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那我该怎么办?”宋晓捂住脸倚在她怀中。 “你就跟那人走吧,走远了,谁知道你是逃出来的?”小莲握住她的手,恳切道:“我看姑娘你是读书识字的人,未免想得太多。可是天大的事,说不过命去,命都没了,要那些虚礼做什么?” “可是……” “正好我就是去青云山,咱们便一块儿走,我送你去。” “不,不。”宋晓忙道:“若我家中追来,岂不是连累了你?”又道:“听姐姐一番话,我已明白了。现只求姐姐一件事。” “姑娘你说。” “我这衣裳是家里带出来的,他们认得,请姐姐同我换了,好不好?” “好!”说着小莲就蹲到一丛较高的灌丛后去解外衣。 宋晓小声道:“能不能请姐姐暂时留在这河边一下?我家里人现在在远处看着,我们都走了,他就要过来看了。”见小莲有犹豫之色,忙道:“姐姐放心,我爹爹虽嘴上凶些,实际胆子小得很,到时他们问起来,你只说是我要你这么做的,他们便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反正现在也不可能有谁追过来,就委屈你多担一阵子的心了。 小莲道:“不是这个,他——唐哥还在外面等我,若我不出去——” “那等会儿我走时同他说一声,让他再等等就是。” 小莲赧然道:“那麻烦你了。”说着又低头去解裙子。 宋晓十分心虚:“该是我麻烦你了。”趁小莲不注意,她在怀中一摸,拿出一个小银袋来,掂了掂份量,又放回去,重新拿了包重一点的,悄悄放在小莲带来的包袱里。 待两人互换好衣服,宋晓深深看着小莲的脸,小莲以为她又钻了牛角尖,忙推她一把:“快去吧,你家先生在等你呢。” “谢谢,谢谢姐姐。”宋晓紧紧抿唇,向小莲鞠了一躬,紧了紧背上包袱,转身走出河边的小林子。 林子外面,果然有一个样貌憨厚的青年,背着包袱站在路边。看见她出来,迎上来道:“小莲,走了?” “嗯。”她点点头:“小唐哥,走吧。”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 顾虑横生 在小莲面前时宋晓便启用了术法。果然,没等转身走出几步,与昨日施法时一样的违和感袭上脸庞,她知道,成功了。至于被骗的好心人小莲,宋晓只能在心里说抱歉。好在于她没有什么危险,只是要害这个好心人白白担心一阵子,大概会以为自己遇上了什么精怪。 这是件很冒险的事,然而可借此故布疑阵,摆脱追兵,这个险是值得冒的。 但金枝显然不这么认为。宋晓头一次知道,金枝生气时不会骂人,她只是不说话。整整一日,金枝一句话也没同她说。 直到晚上,走了一天的宋晓又累又饿,拿出干粮又没有胃口,草草啃了几口,靠着棵大树便昏昏沉沉想要睡去。 金枝这才说:这里不能睡,到林子边上去,再生堆火。 声音虽然还是冷冷的,好歹总算有句话了不是?为了这句话,宋晓强撑着捡了堆枯枝,挪到林子外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生起火来,取出两件夹衣盖在身上,只来得及同金枝说一声“晚安”便沉沉睡死。 金枝听到这声“晚安”,再“看到”宋晓睡得天塌下来也不会醒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怎么办呢,她就是这种人,让人咬牙又想要紧紧拥抱,怎么办呢?只能原谅她罗。 但教训还是免不了的。金枝暗自决定,改日一定要好好说她一顿。 ***************** 林江向御书房走来,徐杰安眼尖,远远看见便忙迎上来:“林督长,可是有眉目了?” 林江面无表情,道:“皇上可在书房中?” 如同以前一样,徐杰安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也知这人天生的古怪脾气,自己从他口中是问不出什么的,还不如将他带到楼定石面前,一起听他禀报来得快。遂道:“刚批完奏折,正看书呢。”说着亲自打起帘子,迎着林江进了屋。 书房内燃着安神香,因天冷,墙壁铜质夹层中烧着炭,屋内闻不到烟味,又可保证室中温度。林江一进屋子,香甜温暖之气扑面而来,顿时浑身寒意尽消。 他看到楼定石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书卷,注意力却并不在书上,双目凝视博古架上的一个碧玉蟾蜍,不知在想什么,径自出神,连屋中来人都不知道。 林江放重脚步,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楼定石这才醒过神来,随手将书一抛,道:“林督长免礼。”转头向林江看过来,脸上虽仍是严肃的表情,身子却微微前倾,眼中也露出焦急之色。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他显出这副神情时,心中正是紧张不安之际。 是以林江不待他询问,便道:“昨日微臣所禀之事,今日已查明。”他顿了一顿,道:“微臣与一干人等顺着那两条线索追查下去,均不是公主。” 楼定石表情未变,手却握紧了:“那有没有发现其他的线索?” “请恕微臣无能。” 屋中顿时陷入寂静,徐杰安甚至可以听到夹壁中的炭条燃烧时发现的微弱“嘶嘶”声。 良久,楼定石道:“现在你怎么部署?” 林江道:“微臣已将飞羽营中三分之二士兵派出,分四十队,每队再加公主府侍卫一名,沿着官道与主要小路找去。” 楼定石道:“有没有人揭告示的?” “来过几个人,盘问后皆是贪财之辈,为赏格胡乱指证的。” 楼定石怒道:“这些贪财忘义之辈!你怎不将他们统统抓起来?” 林江平静道:“依律,谎报官事者杖二十,那几人皆已当场发落。” 楼定石狠狠一拍掌,正砸在榻沿装饰的馏金条上,将那金箔打凹一块。徐杰安松了口气:还好坏的不是陛下的手。 又听楼定石阴沉道:“林江,这些年你的本事都到哪里去了?今日已是第五日,你却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更别说将人找到带回来!” 林江道:“微臣有愧,甘愿受罚。” 楼定石沉默一会儿,现出疲惫之色,道:“罢了……你继续查办,务必要找到人。” “是。”林江躬身领命,又道:“微臣有一猜测,不知陛下可曾想到。” “讲!” “此事,或许还有人暗中帮助公主,是以……”林江说得很犹豫,本来以他的性子,没有十成的把握是不会多说什么的,平生又极恨背后搬弄是非。然而此事关系到公主,非同小可,虽然知道以现在的局势说出这话无异于投石于水,将本就暗流汹涌的局势搅得更加紊乱,但想来想去,这已是最大的可能性,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楼定石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林江的猜测,他亦曾想到过。这次他派谢流尘奉旨督责淮安王之事,早暗中做下布置,只待谢流尘入毂,便可乘势削去五族中举足轻重的谢家大半势力。他料定谢家不会想到自己竟使用如此大胆手段,就算是有所防范,却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后接到暗探回报,正是如他所想。眼看事情按预期进行,谢流尘出了帝都,只待他踏入千州,事由一起,便要收网,未想突然横生枝节。 依楼定石素日的性子,若是别的枝节,多半会决然砍去。然而这枝节却是由他素日视若珍宝的女儿所生,自然砍不得。 这横生的变数,要如何处置才好?若真是谢家有所察觉,遂定下此计,那么不得不说,他们正好击中楼定石软肋。但楼定石有把握,自己计划周密大胆,谢家决计不能察觉,应不会行下如此险着。况且,若谢家真欲将灵儿带于身边做道护身符,也不会以这样的理由,大可直接带灵儿走,即使自己不同意,也可先斩后奏,届时将责任往灵儿身上一推便是。 有没有可能灵儿是受人所迫……楼定石细细将前因后果再回想一遍,却找不出什么证据。思绪便又回到谢家那边。 谢朝晖不曾察觉,不代表叶浩然也一无所知。问题是他知道了多少?一想到那个平日一副笑呵呵全无烦恼的富家翁模样的老丞相,楼定石脸色更暗上几分。 徐杰安见他脸色不好,轻声宽慰道:“陛下切莫心焦,公主吉人天象,当是无恙。” “罢了!”楼定石此刻心中已有决断,无论此事是不是与五族有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将灵儿找回来。 “林江,多着人手出去,一定要尽早找到她!”略一沉吟,又道:“将飞羽营全派出去!” “陛下,飞羽营三千兵士已派出二千人,余下这一千,还要保卫陛下安全,万万动不得。”林江道。 “还有细柳营。” “细柳营负责帝都安全,飞羽林负责皇室安全,皆是太祖亲订祖制。”对于公事,林江向来寸部不让。 楼定石知道他说的在理,但心上的焦急又是另一回事:“多派些人手,早日了结此事,朕才能安心!” 林江道:“两日前告示便已发遍帝都附近城镇村寨,无有遗漏。这四十支小队分头打探,亦会沿途张贴告示,陛下请不必如此焦心,若是让有心人看出端倪,反于公主不利。” 楼定石不说话,盯着林江看了一会儿,见他仍是一脸平静——或者说木然,终于无奈叹道:“于公事上,你总是如此死板。” “陛下将飞羽营交于微臣,不正是因为如此?”林江道:“请陛下宽心,微臣定当找回公主。” 楼定石道:“你颁令下去,除却明面上的,暗里也要留意。如果真有什么人暗中动作——” 林江道:“微臣明白,这就去重新布置。”(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 暗流涌动 这日傍晚,谢流尘一行按预订行程,抵达一个小镇。镇中未设驿站,当地长官早早接到通知,将自家官邸腾出两个院子,供他们下榻。 谢绝官员的接风宴,谢流尘只托旅途疲倦,要早些休息,便径自向客房走去。 关上房门,谢流尘推开窗户,拿出一只乌木哨子放到唇边吹了几声,又放回怀中。 不多时,一只灰色的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进屋中,打了个转,停在书桌上。 谢流尘走过去解下鸽子脚下的竹筒,倒出一颗蜡丸,在桌面上洒下一把碎米,那只鸽子轻快地跳着啄食起来。 谢流尘捏碎蜡壳,展开那张极薄的纸迅速看完。沉吟一阵,他自随身的小箱中拿出一张同样质地的薄纸与一枝极细的笔,旋开一个小瓶,醮上早已备下的墨汁,写下几行字,细细折起,又燃起一只蜡烛。不多时,看上面聚起一层蜡泪,便将烛芯吹灭,一手持烛,一手持信,不知如何动作,那信便被包成与方才那蜡丸一般模样大小的另一个蜡丸。这番动作熟练无比,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 他将这新的蜡丸放到竹筒中,绑到鸽子脚上。这时鸽子已将桌面上的碎米啄得差不多了,谢流尘摸摸它的背,又拍拍它的头,鸽子便扑棱几下,展翅飞出窗户,向远方飞去。 谢流尘关上窗户,站在桌边发了一会呆,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心中想的正是方才在薄纸上所见的内容。 信是他父亲谢朝晖写来的,说楼定石以公主府走失侍女为名,派出兵士四下搜索,并传告天下。这些都是谢流尘这两日沿途所见,并不吃惊,让他意外的是,信上说楼定石将飞羽营的士兵派出了三分之二。 楼重渊、楼定石父子靠手中兵权起家,自然对此看得极重。现在帝都中万余人的金吾卫,三营督长皆是楼定石昔年一手提拔的心腹。而镇守山海关的四十万军队,将军更是楼定石当年的副官郭寒。本来楼定石册封太子后郭寒未留在军中,随行到帝都做了东宫护卫长。楼定石登基一年后,又将郭寒安排到军中,几年后老将军病死,郭寒便被任命为将军。 至于其他的士兵,楼定石采取平日农,战时兵的政策,不打仗时士兵便回家务农,打仗时再征调。调度全凭圣旨,外人毫无可乘之机。 长久以来,楼定石一直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饶是如此,将负责保卫皇室的飞羽营调出大半,依然是一项冒险的举动。但这恰好证明,金枝失踪确有其事,楼定石也不知她下落。 原本谢流尘还有些疑心这是楼定石的故布疑阵,以心爱的女儿失踪为由,借故对付谢家。现在看到楼定石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这才相信,金枝是真的失踪了。 谢流尘不免有些恍神。 按说他现在应该高兴,出了这桩事,楼定石难免手忙脚乱,若有什么布置行动该会缓上一缓,己方便有更充裕的时间来应对。他现在应该着手再将各项事宜梳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待楼定石发难时可及时应对。 但他满脑子想的却是金枝在哪里。 一个娇弱的公主,是什么事给她勇气,让她毅然跨出府邸,独身上路? 想到临行前晚她说“这是本宫一份私心”,烛火跳跃下神色惆怅,谢流尘心中没由来地一紧。 若真是如此……若她真是来找自己……假如有一天她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流尘不太明白自己心中涌现的那种似甜似苦的感觉是什么,他将之归结于对金枝下落的关心——再怎么说,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而且,若能先一步找到她,对此行挟制楼定石有所动作有莫大好处。虽然他自己不屑于用这种下作手段,但既已送上门来,顺水推舟便是。 想到此节,谢流尘心中一凛,一个念头隐隐在心中浮起,却看不太清楚。 正在他苦苦思索之际,忽然有人敲门。他一惊,收回心神,道:“进来。” 来人是小七。他身后跟着个下人,原来是给谢流尘送饭菜来了。来人布置饭菜间,小七又将屋中检查一遍,未发现什么不妥,便要告退。 这时正好送饭的下人走了,谢流尘见他恹恹的,怕他是耐不住路上颠簸病了,便问道:“小七,怎地无精打采,可是病了?” 小七摇头道:“小七无事……” “那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 “停绿失踪了……”小七忽然道:“公主派那么多人出来找她,她到底去了哪里?” 谢流尘这才想到小七不知何时对停绿生了别样心思。想到这两****看到告示后一路魂不守舍的模样,自己亦是心事重重,竟没有注意到,便道:“那告示上并没有说是她。” 小七黯然道:“除了她,还有谁能让公主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她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连公主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她闯了什么祸,害怕地逃走了……她怎么不来找我?是了,我出门了,她找不到人……” 谢流尘看他越说越混乱,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你别想太多,不见得就是停绿。” 小七抬头,道:“可是,如果真是她,一想到她在外吃的苦……我早就在心中发誓要好好爱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闻言,谢流尘不禁愕然,他不知小七用情竟如此之深,看他黯然伤神的样子,又不能告诉他失踪的其实不是停绿,而是金枝。一时想不出别的话,只好重复道:“应该不会是她。” 小七没有再说什么,告退出屋去了。谢流尘对着一桌饭菜,草草吃了几口,招人来将碗筷撤下,稍做洗漱便睡下了。 ******************* 千州,青石城。 深夜,淮安府小厅中,两名青年对坐斟饮。从零乱的茶盘与倾倒的几只酒壶来看,他们已喝了不少,差不多该散了。 只听上首那名玉冠青年以一种懒洋洋的语调,道:“所以,你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他对面的那名青衣人道:“也是天意,我奉命在宁州候着那位,没想到那位没来,倒来了一条大新闻——大约再过两三日,你这里也该有那告示了。” “哦~~”玉冠青年拖长了声音:“那还真谢谢你提前来告诉我这消息。” “青华!”那青衣人似是对他这副惫懒样十分不满,喊他字时声音不免有些着恼。 玉冠青年伸手为他斟上一杯,道:“此杯敬你,多谢你为我着想——这下总合礼了吧?” 青衣人无奈道:“青华,我来此并不为讨你一声谢。” “除了这声谢,我还能怎样?”玉冠青年话语中那种轻桃的神色渐渐消失:“皇恩浩荡,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不待青衣人接话,他又道:“你来这里,郭叔叔知道么?” 青衣人道:“父亲虽还不知此事,但若知道,亦会赞同我。” 玉冠青年抿了抿唇,道:“无论如何,郭叔叔和你总是真心待我……我些年,我很感激。” “你我之间何需客气?”青衣人道:“与其说这些,你好好想想眼下该怎么办?” “我不是说了么,皇恩浩荡,我还能怎么办?”说到“皇恩浩荡”四字时,他咬得特别种,明显的嘲讽之意。 “你该知道,现在金枝公主失踪,皇上假借侍女失踪之名,正在下令加紧寻找。若你能将公主找到,便是一件大功劳,于这件事上大有裨益!” “是,找到她便是大功一件。可我到哪儿去找?”玉冠青年满不在乎,道:“反正英明神武的陛下早将一切都安排好,我只需照着做便是。” “青华!” “好好,那请你好人做到底,告诉我该怎么做?” “若我无三分把握,也不会来告诉你。你听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 行路之难 本来宋晓预计一天多两天不到就能走出山里,不想高估了自己——也许应该说金枝的体能,比预计时间多花了一倍,三天后才腰酸背疼腿抽筋地走出山中来。 当下她向金枝赌咒发誓再不会乱来,得到金枝原谅后,才想起自己满身酸疼,忙找了间各栈一头扎进房间,躺了大半天才觉得缓过劲儿来。等午饭时她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觅食——早上因五个馒头而充实了一阵子的胃,现在又开始空虚起来。 小地方东西也少,宋晓沿着比较宽的一条主街转了两圈,看到一面墙前挤了不少人,也去凑一凑热闹。没等她挤到人群前面,那黄底黑字,落款大大的“公主府”三字便刺到了她眼里。 手脚真快。宋晓抱着复杂的心情,将这张告示看完,呆了一呆,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宋晓强按下心中的不安,在几家馆子之间看了又看,最后敲定一家比较热闹的面馆。 正是午饭时间,馆子虽未满座,客人也不少。宋晓点了个鸡蛋面,坐到一边开始等。过了一会儿,注意几乎整间屋子的人都在打量自己。 宋晓十分不自在,现在她用的还是小莲的脸。按说普普通通并不会引来什么人注意,可眼下这些专注的目光,简直比金枝素颜上街时收到的目光还要热情,想到现在正处于逃亡处境,宋晓心中一紧,几乎想要拔腿逃走,但理智拽住了她的衣角,让她继续坐好。 等了一会儿,面端上来了,那小二拿下肩上的毛巾,擦着已经很干净的桌子,明显没话找话地搭讪:“姑娘觉得盐够不?若嫌淡了我帮您加。” 宋晓咬着筷子胡乱应了一声。 又听他说:“姑娘挺面生的啊。” 来了!宋晓道:“我今天才到的这镇上,自然面生。” “不知姑娘从哪儿来的?怎么也没个人跟着。” 宋晓露出恰到好处的戒备,就像所有独身出门的人一样,对这些问题提高了警惕:“你问那么多干嘛?” 那小二忙赔笑道:“我这人就是话多,看见个人老爱凑着打听事儿,姑娘莫恼,姑娘莫恼。” 于是宋晓低头扒面,做出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 当她从碗中翻出第二片青菜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像……” 随即有人低声接话道:“是啊,公主身边的人,怎么会长成这么一副样子?毫无姿色。” “所以才敢一个人出门。” “若真的是,也不敢大大方方来这里吃饭吧?” …… 后面的话宋晓没再去留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滴,现在经群众鉴定,证明自己外貌上完全是村姑路人一枚,大可放心。宋晓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踏踏实实落回肚子里,顿时觉得这面条分外有筋斗,鸡蛋也分外好吃,当即三下五除二,将一大碗面吃个精光。 走出面馆,宋晓买了些干粮,回到客栈房中,她喊了几声金枝,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答,知道她是又睡着了。 宋晓坐在桌边发了一会儿呆,将包袱检查一遍,确认干粮衣服什么的都足够;又把接下来的路线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找不出什么不妥。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问题,伪装也很完美,宋晓却觉得心头闷闷的,有些不安,有些烦燥。 现在大约是下午一两点的时候,她已决定住到明日早晨再赶路。眼下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地方太小也没什么名胜可以游览,宋晓在屋里转起了小圈子,努力将那些灰色的念头赶出脑袋。 前两天一直忙着赶路,没有空东想西想,今天一旦得了闲,各种惶恐便急先恐后在脑中转来转去。路上遭到不测怎么办?毕竟这里是个人势单力薄的古代,很有些人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被发现了带回去怎么办?再想出来可是难上加难;若千辛万苦去到云梦泽,还是不能回家,怎么办?…… 宋晓不敢再想下去,决定还是好好睡一觉的好。将自己裹到被窝里,宋晓低声自嘲道:“如果真有意外倒好,一心忙着跑路,哪里用受这心理折磨?” 话音未毕,只听墙壁上“蓬”地一声巨响,桌上的茶杯随之一跳,天花板上簌簌抖下许多陈年灰尘来,顺墙脚落了一地。 ………… 不会这么乌鸦嘴吧? 这时她听到走廊上远远地有人跑过来,步子特别急促,那“咚咚咚”的声音一直敲到人心里,然后,脚步声停在了她门前——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响起敲门声:“客官,您没事儿吧?” 宋晓这时才将长长憋着的一口气呼出来,又听那客人开了门说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在木墙上云云。宋晓无心再听,被子一蒙,信念自己立马睡着不许再有的没有胡思乱想一通自找烦恼。 ****************** 次日一早,宋晓神清气爽爬起来,洗漱完毕,准备出发。 “我算算……早上至少两价钟头,下午四个钟头,晚上到现在九个钟头,十五个钟头,折成七个半时辰……”宋晓有些沮丧:“再多半个时辰就可以凑个整数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管怎么说,我这算是又刷新了一日之内睡觉时间的新记录了。” 这时金枝也醒了:你说些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我是个泰山崩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宋晓大言不惭地说道:“我是多么淡定从容滴人啊,为什么我过去从没发现我有这种气质呢?果然是金子被埋得太深了么?”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还不准备走吗? “哦。”现实的冷水无情泼下,宋晓结束美好的梦境,打着哆嗦背好包袱开路。 昨日她便向掌柜打听过,每隔三日都有一趟马车从这个镇子里前往一个大些的小县城去拉货。那个小县城正是宋晓必经之地,今日恰巧是那马车主人拉货的日子,按着掌柜的指点,她来到镇边官道上,果然看见一辆马车靠在路边,拉车的马正在埋头食袋中吃食,一旁蹲着个大叔,吸着烟袋,不时看看那马。 虽然这车挺寒酸的,不过看起来倒结实,反正能跑就成。宋晓堆出一张笑脸,凑上前,说:“大叔,听说您往前头那城里去,我可以搭个便车么?” 大叔挺爽快的:“成啊,闺女,你等会儿,让它吃完这顿就走。” “谢谢大叔。” 一会儿马车起步,宋晓本来以为速度不会太快,谁想大叔一声“抓紧罗!”那鞭五一声一声在空中甩出响来,那马便欢快地向前飞奔起来。 宋晓一时没有防备,背上狠狠在车栏上撞了一下,疼得疵牙咧嘴。然而顾不上揉揉疼处,赶忙抱住根栏不敢松手。这马车实在颠得厉害,古代的路又不大平坦,两条深深的车辙之中不时有块小石子儿小土块儿什么的,碾上去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 宋晓起先强忍着身子随车被抛上落下带来眩晕,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能让你搭车就不错了,你也不能话太多要求太多是不?然而她很快就后悔了。当宋晓觉得再也无法忍受想说声“慢点儿走”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开口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一旦开口说话,只怕要当场吐出来。 于是可怜的宋晓只有死死咬着牙,祈祷这车快些到达目的地。 沿途没多少人,大叔挥着鞭,根本没想到后面还有个小乘客会不会不适应,这辆马车就一直欢快地跑到县城,刚好用了一个半时辰——对于宋晓而言,这段时间却比一天还长。 看见城门近了,大叔才抖抖缰绳,马儿果然放缓了脚步,车速渐减。这时大叔一拍脑袋,似乎这才想到今日车上还拉了个人,回头刚想说县城到了。不料这一回头,刚说得半句话,表情便凝固了。 随着马车速度逐渐变得缓慢,宋晓才慢慢觉得好受些。然而一路颠过来的难受,不是这么容易就缓解的。宋晓几乎整个瘫平在车厢上,半跪着喘气不已。忽然听到大叔说了一句“姑娘——”便再没下文,心中不解,抬头勉强问道:“大……大叔,有事?” 却见那大叔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自己。(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 陡生变故 宋晓问道:“什么?” 大叔指着她,口吃道:“你——你是这模样?” “模样?”她现在觉得整个胃还是在抖,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要吐出来,说话未免简省了许多。闻言她抬手摸了摸脸,不解地说道:“怎么?” 眼见大叔一脸惊疑,宋晓犹自茫然不解。这时,忽然一旁有人说道:“娘子,你回来了?” 那声音清朗透澈,又带着一丝莫名的违和感,却更觉动听,足教人听之难忘。宋晓心中一跳,抬头循声看去,果然,正是楚越人。 这一惊之下宋晓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说话不免急了些:“你怎么在这里?”才说完,马上难受地捂住嘴弯下腰去。 楚越人走到她身旁,轻轻将她扶起,道:“你回娘家两日,今天也该回来了,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宋晓恶心之下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糊涂,一点也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想要问个清楚,又怕再开口真的吐了出来。 正焦急间,只听楚越人轻声道:“不舒服就别勉强。”他的声音如清泉石上,潺潺涓流,温柔细腻,闻之解忧。 宋晓又听他向那大叔说道:“这位大叔,多谢您沿路带内子这一程。” 那大叔的声音起先是惊疑的:“你娘子——她是你娘子?她的脸怎么——” 楚越人微笑着柔声道:“她的脸怎样?” 那大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平板之至:“无事。我一路将她带到这里,什么事也没有。” “嗯,那真是多谢大叔了。” 这时宋晓已渐渐缓过来,听他们一问一答,颇有古怪,忙抬头来看,见那大叔刚好转过头去,不由喊道:“大叔!” 大叔闻声回头,朝她一笑:“小娘子,你家相公接你来了。你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相公。” 宋晓顾不上追究他话里的意思,只细细打量大叔的脸,却见他神色憨厚平和一如初见之时,既无起先莫明其妙的惊骇,也无方才与楚越人问答之间前后转变的痕迹。 大叔浑然不觉她奇怪的目光,径自回身继续打马前行。这时,楚越人在她耳畔道:“不要多话,按我说的做。” 宋晓不服道:“你什么意思?”——话虽如此,声音也压得很低,她这会儿缓过劲来,知道必定是自己有了什么不妥,才会惹来那大叔惊疑的目光与那句期期艾艾的话。至于大叔后来的转变——有这位手段厉害的楚公子在,自然不在话下。宋晓有些酸溜溜地想着。 楚越人递与她一面小小菱花镜:“你自己看。” 一看之下,宋晓险些惊叫起来——不知何时,她的脸伪装尽褪,重新变回金枝的模样! 一车时还是个眉眼平淡的小丫头,转头却变成个大美人,是个人都要惊叫的,也难怪那大叔会面现惊疑之色。想通此节,宋晓立时又想到眼下的一件危机,忙问道:“那入城怎么办?”连昨天的那小镇子都贴上了告示,这个县城不小,当然也有。眼看城门越来越近,宋晓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来。 楚越人没有回答她,只以命令的语气道:“转过头来。” 宋晓彷徨间,顾不上计较别的,依言转过头去,焦急道:“怎么——”话音未落,冷不防楚越人一只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脸庞。条件反射击闭上眼睛之前,眼角捕捉到一抹梦幻般的绿光,从他掌中溢出。 一种轻柔的感觉在她脸上弥漫开来,是一种连毛孔也战栗起来的感受,楚越人的脸自她的额头而下,轻抚过她的眼、鼻、唇……宋晓不敢睁眼,不敢说话,心中暗道他又在做什么? 直到他的手滑过下巴,离开脸后,宋晓低声问:“好了?” “是。方才多有冒犯,宋姑娘请见谅。” 这语气真是又恭敬又体贴,旁人听来只会觉得这位公子坦坦荡荡,十分温和有礼,多半便要心生好感。然而听到宋晓耳中却完全是另一种味道,让她不由自主就牙根发痒。没办法,谁让她真真切切体验过他的真性情呢? 但宋晓知道现在不是呛声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抬起那面菱花镜一照,不觉一愣:方才镜中那雪肤明眸的姑娘现在已变成另一副模样,一看既忘,转身融进人群便再找不出的眉眼,正是被宋晓“借”来用了这几日的小莲的脸。 虽然很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楚越人的确是手段厉害。 宋晓闷声道:“多谢。” 楚越人温和地回答:“不用客气。” 不说这头暗自生闷气的宋晓,且说大叔将马车驶进城中,守城门的两个士兵隔三岔五的看他进城拉货,彼此已经认得了,当下挥挥手身要放行,一眼看见他身后坐着的那两人,又多问了一句:“这二人是谁?” “来时顺路捎的,小娘子去娘家今日回来,她相公在城外等她。我说替他们省几步路,便一道坐着车进城来了。” 那士兵想到前日接到的命令,便多看了几眼那小娘子,只觉满身粗布一脸土气,倒是她相公生得清秀斯文,也不知这亲是怎么结的。遂不疑有他,挥手放行,继续盘查下一个入城者。 马车缓缓驶入城中,转过城门,在一片较宽敞的空地处停下,赶车的大叔回身笑道:“我这儿还要去拉货,你们快回家吧。” 宋晓跳下车来,踉跄一下,被楚越人一把扶住。这举动又招来那大叔一阵善意的大笑。宋晓十分郁闷地道过谢,待马车走远,看看四下无人,瞪眼向楚越人道:“你出现的这么及时,是不是一路都在跟踪我?” 楚越人道:“族中规矩,先父遗命,着我保护公主。宋姑娘与公主一道出行,在下自然要跟随。” “还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宋晓咬牙道。 “姑娘也说,在下只是出主意。去与不去,决定还在姑娘。” “你——算了!”宋晓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出帝都你就跟着?” “是。”楚越人看她激动得满脸通红,心道她接下来多半要问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苦不出来相助之类的话,早已备下反击,不料却听宋晓红着脸,结绐巴巴道:“你——你——我换衣服——上厕所时——你——你——” 楚越人心头一跳,清了清嗓子,道:“宋姑娘放心,在下绝没有做任何失礼的事情。” 宋晓红着脸,目光灼灼,直直瞪着他,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楚越人生平从未遇到这般尴尬的境地,他历来用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的本性。向来人们见他风度,听他谈吐,便先信他五分,若他做出什么保证,更是十成十的相信。不想今日被这个见过自己另一面的宋晓怀疑到人品,再想到先前对她的作弄,这是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宋姑娘,在下以性命担保,确实未做任何对姑娘失礼的事。”楚越人语气十二万分的诚恳。若是别的事情,他大可还击得宋晓哑口无言愤愤挠墙,但这事关人品,一定要郑重解释清楚。 这时宋晓听金枝道:我看楚公子不是那种人,应是无碍。 但她还是瞪着他不说话。楚越人只觉又是尴尬又是无措,一时也想不出该怎样解释清楚这桩无头公案。 直到宋晓觉得施加的压力够了,才以阴恻恻的口吻说道:“嘴长在你身上,你说什么我又查不到对证,我怎么相信你?” “在下不是那种人,宋姑娘要怎样才能相信?”楚越人十分无奈。 “哼。”宋晓从鼻子冷哼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衣冠禽兽我见得多了。” 听到这话,楚越人也有些恼了:“宋姑娘以为自己是谁?你就如此确信你的魅力足以让天下人都为之倾倒为之不顾廉耻做出下作之事么?” “猥琐男的心思非常人可以揣测,谁知道你们这些家伙脑子是怎么生的?!成天想些无聊的东西!” 楚越人冷冷道:“看来宋姑娘早有定论,在下怎样解释都是徒费唇舌。既如此,在下也不屑辩驳了。” 方才那话一出,宋晓便有些懊恼,预定不是这样的啊,怎么总要歪到掐架上去?忙扯回正题:“以前的就算了,今后怎么办?” “今后?” “你先前说要保护金枝,可你所谓的保护是暗中跟着我,你打算跟什么时候?” “自然是护得公主一路平安。”楚越人暗暗猜到几分她的心思,脸上却作不解之色:“此事又有什么相干?” “当然有关!”宋晓大声道:“你若还是悄悄跟着我,一路上我不免要猜测你到底在哪里,平日休息更衣沐浴时也心里不安——以至造成恍惚的精神状态,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还有心思避开来找我的人、顺利抵达云梦泽?” “那宋姑娘是想——” “以后我和你就同行吧,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反正我已经知道你的存在。这样做,你不用费心藏身,我也不会有顾虑。你觉得怎么样?” 楚越人微微一笑,清雅尽现:“可以。” 这笑落到宋晓眼中却不啻于狐狸算计得逞时得意的笑,加上他实在答应得太快,本来觉得自己一举两得的宋晓开始纠结自己是不是又落进了这家伙的圈套,着实有些想反悔。 又听楚越人状似无意地道:“宋姑娘倒真是好手段,竟连绘影描状都已学会,只可惜还欠些火候。若有闲暇,大可慢慢精进。不过眼下追兵四伏,只怕没有这个时间呢。”说着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襟晓咬牙道:“那以后还多多仰仗楚公子了!” “宋姑娘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楚越人笑得如沐春风,落到某人眼中却是败絮尽现;宋晓嘴角一抽一抽的,心中郁闷无比。(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七 二人同行 现在吃午饭嫌早,要赶路又会错过饭时,宋晓便建议先去找可以搭的车——她在公主府中时便已打听好,大凡略大些的地方,每日都会有拉货送货往别处去的马车,再大些的地方还有专门坐人的马车。宋晓早盘算好,到时什么方便搭什么车,混在人群中,既不引人注目,又省钱(= =||||)。 她将这想法一说,却引来楚越人奇怪的目光。 “你要同那么多人去挤一辆马车?” 宋晓更加奇怪:“那你说怎么办?” “可以雇一辆马车,再加一名车夫,岂不省事?” “楚公子,楚少爷!”宋晓没好气道:“我们可不是出来旅游的。” 楚越人道:“你每天去搭车,不是耽误了行程?” “那也比被抓回去好!”宋晓十分怀疑他有没有常识:“你见几个平民赶个路要单独雇马车的?要是真被人家拦下来盘问,我们用什么借口?搬家?车上只得两个人,行李在哪儿?探亲?要是他认真负责一路跟着怎么办?”宋晓语重心长地总结:“要藏一棵树,最好将它放到林子里,这才不引人注目。” 楚越人便不再说话了。 有了早上的经验,宋晓很快找到了马车聚集较多的地方,一辆一辆问过去,问到一辆既顺路时间又合的,还是一辆货车。宋晓仔细研究一阵,觉得比早上那张要新一些大一些,走起来应该比较平稳;拉的货不少,应该不会跑太快……今早那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还隐隐残余在胸口,她可不想再重新体验一回。 犹豫一阵,还是说明来意,问车主人可不可以搭个顺路车。 这位车主人也很爽快,说明了出发时间,要她到时辰来坐车便是。看到她一旁袖手不语的楚越人,又问:“这位小哥儿是——” 宋晓答得很干脆:“他是我家相公,等会儿一道来搭您的车。这里先谢过您了。” “呵呵,不用客气,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说着又将楚越人打量一番,迟疑道:“他真是你家相公?” 宋晓有些紧张,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这事儿还有乱说的?” “小娘子莫恼,是我多心了。”车主人道:“方才看着不大像,这下又像了。” 这下连楚越人都忍不住好奇了:“为什么?” “小哥儿斯斯文文的,是读书人吧?小娘子却——却很大方,咳咳。只是这半日都是小娘子在说话,不听小哥儿说上一句半句的,看来倒正是互补。” ………… 原来是被认为是清高的落魄书生与能干的粗糙村妇的结合啊。虽然这证明伪装得很成功,但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呢? 宋晓干笑道:“旁人也这么说呢,呵呵。” 那车主人似乎也觉得当着女子的面说她这些话不大好,遂转移话题道:“起先我还以为小娘子是姑娘家,原来小娘子已嫁人了,怎么还梳着姑娘的发式?” 宋晓这才记起古代有以发型样式区分已婚妇人与未嫁少女的规矩,她摸摸因为自己笨手笨脚而编成辫子的头发,胡乱找了个借口:“出门在外,这样方便些么。” 又与那车主人客气一番,宋晓便拉着楚越人告辞,说是等会儿时辰到了再来搭车。 两人转过一条街,随便找家馆子,楚越人要了两个小菜,宋晓因为早上一番颠簸,不怎么有胃口,只叫了一碗粥慢慢喝。 这时她听金枝问道:你没事吧? 宋晓做出与楚越人交谈的模样,低声道:“无事。只是还觉得有些晕。” 要不今天就休息一日?不必那么着急。 宋晓道:“你父皇都派出追兵来了,早一天便安一天的心。” 可是身体…… “放心,我结实得很,耐打耐摔,不是娇弱的人。”宋晓说着,怀念道:“当年我可是能一口气爬到西山顶,下山后还能照顾到那些走不动的朋友,帮她们背背包什么的。” 你们爬山还要背包? “是啊,吃的用的全在包里,不背怎么行?” 不能雇个人拿么?爬山又背包,很辛苦吧? “那包也不是很大,哎呀,反正背习惯了就不辛苦了。” …… 这边宋晓同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楚越人像是没听到一般,自顾自低头吃饭。 宋晓嘴上说着话,却有一半心思放在他身上,脑子转个不住,有心要与金枝商量,又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不得,只有等到晚上独处时了。想来金枝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思,只是同她闲聊,一句也不提关于楚越人的事。 我们可是越来越有默契啦。宋晓感叹地想。 这时只见楚越人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嘴,显然是吃完了。 宋晓便不再说话,飞快喝完粥,招呼小二过来结帐。 “客官,共合六厘银。” 宋晓将最小的那个银袋掏出来,将那些碎银挨个掂了掂,却实在没有谱。她之前虽然打听过黄金白银铜钱之间的换算,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根本不清楚一厘银子有多重,一钱银子有多大之类的具体事务。 当下翻拣半天,不得要领,只得将钱袋递与楚越人,道:“你看哪个合适?” 楚越人扫了一眼,拈起一块,递于那小二。 小二却道:“客官,您这块太小了些,只怕不够。” 楚越人便又换了块大些的,这次小二接下,端起盘子,一边擦桌子一边道:“二位客官慢走,有空常来。” 填饱了肚子,时辰却还没到。宋晓身边站着个楚越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在街上胡乱转了几圈,挨到约定的时辰,便赶去搭车。楚越人也不说什么,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一道搭这辆马车的,除了宋晓二人外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妈。皆是粗布短襟,庄稼人打扮。一路上四人坐在一辆车中默默无语,中途经过村庄时中年人与大妈先后下了车,车中气氛便更加沉闷。楚越人一路闭目养神,宋晓碍着怕被车夫听到,不好同金枝聊天,又不愿同楚越人讲话,一路只能胡思乱想,只觉十分无聊。好在这车走得较慢,不会像早上那样受罪。宋晓安慰自己说虽然只比步行略快一点,那沿路加起来也是快很多了不是?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时分,总算到了歇脚的小镇,宋晓如蒙大赦,跳下车来长长伸个懒腰,总算将这憋了一下午的气舒展开来,也顾不上雅不雅观。 当下心情好了许多,连转头看到那车夫投向楚越人的同情的目光也不觉得那么刺眼剜心了。 谢过车夫,投宿,吃饭。一系列必行的事做完后,宋晓将客房门一关,靠在门上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单独同金枝说说话了。 “你说他跟着我们做什么?到底有什么心思?” 金枝想了想,道:但他既是楚氏人,又说是奉族中之命,似乎也听我娘的话,应该不会生什么不好的心思吧? 这个问题在车上时宋晓就琢磨过了:“那他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我云梦泽有人可以帮我?” 这……许是巧合?金枝说着,自己也不大相信。 宋晓皱眉道:“照前后情形来看,他是想让我在这个时候出来……我出来后会遇到什么事呢?或者说他想让我遇到什么事呢?他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公主安全,焉知背地里有些什么图谋呢?” 那你今天说要他一道同行,是为了牵制他? “一半一半吧。他似乎不大服气你娘又不得不听她的话,放他在身边,多少会顾及到你的身份不会做太过份的事情吧?” 那另一半,就是既然不知他的来意,索性大大方方与他一道同行,待真发生了什么,再见机行事? 宋晓点点头:“目前也只能如此。只盼这家伙真看在你娘面子上,只是性格恶劣,想让我们无故忧虑,实际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说来也奇怪,这位楚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怎么与你说话说到后面总是会变得如此——如此刻薄? “谁知道!他有毛病!他变态!”宋晓悻悻说着,抱起枕头滚到床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八 青石淮安 这位“有毛病、变态”的楚公子并不知道宋晓在背后为他的性格做了这样的一锤定音,不过,就算他知道,多半是冷笑一声,讥讽几句,便不放在心上。而此刻,他显然没有精力来做这无聊的事,他正在做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如果有外人在此刻踏进他的房间,一定会以为自己眼花了:房间铜盆中的清水在楚越人的手势下,自盆中拉出一线,慢慢在空气中结出一面约有半人高的水墙,悬在半空中。薄薄一层,在烛光下水光粼粼,这场景在夜色中瞧来,配以水墙前楚越人清秀的脸,于妖异中平添几分盅惑,若真有人看到,定然会认为自己在做梦。 眼见盆中的水都汇到这墙中,一滴不剩,楚越人长袖往那水墙面上一挥,原本兀自波光粼粼的水面霎时变得漆黑一片,反射不出任何光线,正面看去,犹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从侧面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不多会儿,这块悬于空中的“黑布”从中央开始泛出银芒,那一点如针尖般大小的银芒一点点扩大,如同往那里扔进一块石子,泛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散布到整个水平面。最后,整块水墙的颜色再次改变,由黑色变为银色。 这时,宛若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墙中,缓缓出现一个人的身影,却并不是楚越人。那人影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最后,连发丝都历历可辨。只见显现在水墙中的,是一名青年男子,白衣长袖,头发用竹冠挽起,面容是一种近乎女相的清秀,若不是明显的喉结与宽大的手掌,几乎要教人错人为女子。 楚越人站在水墙前,看向墙内那白衣竹冠的青年,对着那张与自己有七成相像却更加清秀的脸,轻声说道:“大哥,许久不见。” ******************* 青石城。北城门边杨柳岸,沿道遍植烟柳。若是春夏之际,柳条曳波带水,鹅黄柳绿,煞是好看。折柳相赠,聊寄别情,这里历来是文人雅士的送别之地。可惜眼下是深秋,柳叶早已落尽,只剩枯瘦的枝条,且此时又是夜中,城门早已关上。此时本该无人的杨柳岸边,却有二人并肩而行,低声交谈。 月光清泠地铺陈在水面上,荡起一池银辉,照亮岸边道路,亦照亮道上的人。只见两人并肩走来,一人青衫挺拔,眉目坚毅,一人锦衣玉冠,目若桃花。两人在岸边站定,其中那身形较高的青年说道:“青华,送到这里便可。” 那被称作“青华”的玉冠青年道:“你就准备用两条腿走到宁州?” “我的马寄存在前面一个地方,待我取回马后,明日傍晚便可到达宁州,不会误事。” 青华道:“如此便好。郭大哥,此事你用心良苦,小弟铭感五内。但今后还请郭大哥莫要再管这件事。” “你这话今日都说了几遍了?这可不像你那满不在乎的性子。”姓郭的青年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青华摇头,道:“郭大哥,皇上这次是打算借我生事,你与我走得太近,他会不快的。” “你也说是借机,之后还是要替你平反的。毕竟皇上与你父亲小孟王那么多年的交情,今次若不是不得已,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这些我都知道,郭大哥不必再说。我只想说,郭大哥,你受皇上差遣暗中行事,若与我走得太近,皇上定生疑心,甚至疑心到我——你明白么?” 姓郭的青年面上神情游移不定,道:“不至于如此严重!皇上虽然有时辣手,对故人总是网开一面,且你这些年——” “我这些年胡闹得很,皇上也由着我来,是对我极好的,是么?”青华接过他咽下的话头,心中暗叹,嘴上却道:“我明白,这些年皇上对我很好,这次权当是我回报圣恩罢了。” 青年重新展颜,道:“正是如此。只是这次委实凶险,既有金枝公主这件事,便应该好好把握。金枝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若你能找到她,逞报与皇上,这件大功皇上定然不会忘记” “是,是。你今日不是帮我将那十二骑都分派出去做这件事了么?否则何必要到现在才急着赶回宁州?”想起白日之事,青华笑道:“他们对你这大将军的儿子倒服气得很,倒比对着我这个正经主子还要恭敬。” “你啊,昔年老孟王护国十二骑横扫九州,与太祖被目为国中双将,何等威风。他留下的兵书,足够后人受用不尽。你父亲是身体不好,否则这将军根本轮不到我爹来做。若将你那些玩乐之心稍稍用一两分到这方面来,今日我何需班门弄斧?”青年说教道:“青华,你也不小了,早该收起那玩闹浪荡的性子,别辱没了你先祖的名声。” 青华露出一贯嘻笑之色,道:“郭大哥,莫非你嫌弃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弟了?”说着做西子捧心状道:“大哥不要我了,今后我可怎么办啊?没有大哥,以后谁来帮我收拾麻烦善后?” “你啊!”青年对他这副无赖模样十分无奈:“总有我帮不到你的时候吧?”又道:“你看你这副样子,难怪都二十了还没人来提亲!”说到提亲二字,想到眼下形势和已接受的命令,心中一紧,方才那股恨铁不成钢之心尽去,余下尽是怜惜:“青华,你少时失怙,幸得皇上护着,本该早早成亲,屋中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享一享人伦之乐,可这件事一来——唉!” “得得得!”青华最怕他拿这个说事:“大哥你怎么越来越罗嗦了?”见青年面露不豫,马上改口道:“多谢大哥关心,但不是有句老话说‘患难见真情’么?如果到时我真的——那时还愿跟我走的女子,才是真心待我,不是贪慕这王妃的头衔,对吧?” 见青年还想说什么,又忙道:“这事也不是今晚说说明天就成的。大哥,你密令在身,还是早些赶回去妥当些。” 青年虽觉得还应该多说他几句,但想起自己任务在身,确实不宜久留,只得道:“我说的你都记着,寻找公主这件事上千万用心。还有,将那性子收一收,别再整天到处惹事。” 他说一句,青华应一句,端的是乖巧无比。青年看在眼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说道:“万一事情有变,即刻捎信给我!” 青华点头:“我知道。大哥,你也一路小心,多加保重。” “那,你我就此别过。”说完青年便转身走到数丈外的城墙之下,提气腾身而起,中途伸脚在墙身上借力一点,又掠起数尺,轻飘飘落到墙头,回头看看留在原地的青华,朝他挥挥手,转身朝城外一跃,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除了青华,没有任何人看见过他。 青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想方才他说的话,脸上不由露出苦笑来,喃喃道:“大哥啊大哥,你只道要我出息,要我光耀门楣便是为我好,却不知,若我果真锋芒毕露之时,便是我大祸临头之日。你总将旁人想得如你一样宽仁温厚,皇上如此心机深沉,在你眼中也是仁爱君王。你却不想想,他老子是怎样发家的,他会容得我像当年的他一样重兵在握么?他会留一个隐患在他的江山之中么?” 他自嘲地一笑,往城中慢慢走回去。 行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忽然被人拦住,一股脂粉香味扑鼻而来,薰得他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那女子却未察觉到,吃吃笑着攀过来:“小王爷秉烛夜游,兴致倒好。” 她口中的小王爷,正是淮安王孟优坛,方才那青年唤他青华,是他的表字。 孟优坛这才发现,此地莺啼燕嗔,正是青石城中有名的销金窟。河畔十余幢莺歌燕舞的秦楼楚馆,河中数十条香风袭人的锦绣花船,尽在此延令河处,难怪丝竹管弦齐鸣,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孟优坛道:“小王今日只是路过,改日再来听姑娘的曲子。” 那女子调笑道:“只怕是嫌奴家不到望星楼的如是姑娘那般美貌吧?小王爷奇花在手,自然看不上我等庸脂俗粉了。” 此时孟优坛脸上已是惯常的倜傥笑容,听了这番话,抚额道:“如是姑娘可是有名的清倌,小王虽思慕她已久,却未曾有幸得她一顾。你这番话,可不是揭本王疮疤么?” 那女子吃吃笑道:“哎呀,原来奴家竟能伤到青州第一风流多情人淮安王的心呢,这可真是奴家的荣幸。”说着靠上来,纤指在他胸前一抚,道:“小王爷可还疼么?”说着轻轻吹了几口气,歪头看向他道:“这下该不疼了吧?” 孟优坛大笑着揽过她,道:“解语解语,你总是这么会说话。” 解语笑道:“承蒙小王爷夸奖,不知可有什么赏赐?” “赏赐?”孟优坛咬了咬她的耳垂,道:“你稍后便知。”说着,拥着解语柔若无骨的身子,踏进那朱门碧纱,醉歌绮梦的花楼。(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九 楚氏仲昆 那水墙中显现出的青年似是十分意外,错愕之后露出惊喜的笑容,道:“小越,你有些日子没与我联系了,可还好么?在宫中有没有受什么苦?看你似乎有些瘦了,是不是又忙于修练没有按时吃饭?” 楚越人听他絮絮问完,只简短回答道:“我很好,多谢大哥挂心。”话头一转,道:“大哥的长老之职代掌得辛苦么?”他在那“代掌”二字上咬得特别重。 他的大哥却浑然不觉,道:“不过为新生的婴孩们祈福罢了,有什么辛苦的?小越,去年你没回来,今年总该回来了吧?今年族中有四名孩子出世,大家都很高兴。” 听到这句话,楚越人脸上不觉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真的?那我可得看看他们。” “那你今年回来过年吧,娘也总念着你。” 听他说起娘,楚越人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得色,敛去笑容,道:“大哥,这次我是想告诉你,大约再过十几日,或许二十几日,我便可回到族中。”看着自家大哥惊喜的神色,他又慢慢道:“届时大哥的祭司之职,或可完璧归赵。” 听到此处,大哥不觉笑意渐失,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正主回来了。”楚越人无意掩饰语中的嘲讽,脸上似笑非笑:“大哥,您与娘这么多年惦记的,不就是将长老与祭司之位还与公主么?现在,她就跟着我,一路向云梦泽而来。” 那边大哥显然一时无法理解:“小越,你说清楚些,是公主决定回到云梦泽吗?那皇帝同意么?” “事情有些复杂。”楚越人道:“公主这次是来向你求助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小越,你的修为早就高于我,若公主有事,你为何不出手?”大哥抓住重点,语气渐渐变得严厉:“莫非这么多年,你还没有想通?你还记得父亲临去之前的话么?他是怎样交待你的?” “大哥。”楚越人并不着恼,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也太抬举我了。你莫忘记,我是护卫,修的是攻击一派的术法;你从十五岁时代行长老之职,修的是应天一派的术法。有些你做来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听到他平静的解释,大哥这才惊觉自己反应过激,脸上现出歉疚之色:“小越,对不住,我一时情急,你可别往心里去。” “大哥说什么呢,我是那种心胸狭小的人么?” ……怎么不是?只是很少有人见到你的真面目罢了,我是你哥,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心中如此想,他嘴上当然不能说出来,生怕这别扭的小弟一赌气,又玩出什么花样来:“总而言之,你现在正与公主在来云梦泽的路上?皇上知道吗?若此行是公主回来省亲,怎么我没听到消息?” “说来话长,反正都在路上了,见到面再说吧。”楚越人不负责任地说道,见大哥一副还想再问的模样,忙说:“我这几日赶路,维持这法术累得很,有些撑不住了。” 果然,大哥闻言,说道:“那你先好好休息,不要太过劳累。其他事以后再说。” “是。还请大哥帮我问候娘亲,请她老人家多多注意身体。” 待大哥点头后,楚越人右手微张,做个导引之势,那水墙便又抽出一线,缓缓流回铜盆之中。他不再理会,开门吩咐店家送热水上来,漱洗完毕,宽衣就寝。方才他并没有说谎,自金枝与宋晓从公主府出来后他便暗中跟随保护,虽然这两人都无甚经验,并不用担心自己被发现。但前几日在山间老林中,她们休息时自己却还得看着不让什么猛兽伤害到她们,几乎三日不曾合眼;今晨又对那车夫施展过极耗心神的摄神术,方才又施这灵力双应之术。饶是他灵力充沛,也觉疲惫。 当下楚越人躺到床上,沾枕既眠,一夜无梦。 ***************** 次日清晨,楚越人起床洗漱后便收拾起东西,到大堂中用早餐。但直到他喝下两碗米粥吃完一个烧饼,却还是不见宋晓的身影。 他又等了一会儿,宋晓仍旧没有下来,终于沉不住气,上楼去敲宋晓的房门,心道别是要说昨日累着了今天不想走了吧? 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宋晓的声音:“谁啊?” “是我。宋姑娘怎么还不出门?”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随着脚步声,房门被打开来,宋晓一脸郁卒出现在门口。 “再等一会儿。”说着宋晓又跑回房中。 楚越人犹豫一会儿,也跟着进了屋,顺手关上门。 宋晓气呼呼地走到窗边,拿起梳子继续未完成的大业。 金枝的声音中已经带上无奈:一只手扶着头发,一只手往旁边用梳子抿紧,再放下梳子拿簪子——话音未落,便“看到”眼前青丝如瀑,飞泻直下。 不用说,宋晓又失败了。 “再来!”宋晓咬牙切齿,几乎将手中的牛角梳掰断:“我就不信了我今天居然挽不起一个髻来!” 然而事实由不得你不相信。活了二十三年的宋晓,留的长发最长时不过披肩,平时只会扎马尾,要么麻花辫。来到此间后顶着金枝一头长及腿部的青丝,天天由停绿打理,这次出门前也是停绿给梳的髻。这几日自己动手,便一直扎着麻花辫。今晨起床,想起昨天搭车时人家问的怎么不梳妇人的发式,决定今日起将这处破绽改过来。未想梳了小半个时辰,死活梳不起来,直让金枝教得无力,大叹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终于,宋晓悻悻放下梳子:“每个人都有擅长不擅长的事,我就是做不来这件事,怎么样?”声音说得理直气壮,然而谁都可以听得出她的外强中干。 不怎么样,还是照着昨日那般梳法,快些完事,还得赶路呢。——说这话时,金枝不是没悄悄松了一口气的。 于是宋晓理顺发丝,编起她最拿手的麻花辫。编到一半时,突然瞥见坐在桌边的楚越人,手中动作立时僵住。 怎么了?金枝察觉到她的僵硬,以为她在担心面子问题,便劝慰道:被楚公子看到也不打紧,他不会嘲笑你的。 本来宋晓还没想到这一层去,一听这话,立时大悟:“谁说他不会?” 金枝也是说出话才想起两人的不对盘,便改口道:他不会告诉别人。 “告诉了又怎样,很丢人么!”宋晓很不服气,犹豫一下,默念大事为重大事为重,遂趋步到楚越人面前,伸出手,道:“还请楚公子施以援手。”掌心中赫然一把梳子。 楚越人坐在这边看了半日她的笨手笨脚,只觉有趣,面上也不露出来,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这会儿见她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这个劳力,便以一贯的态度,说道:“男女授受不清。” 宋晓撇嘴:“当初你跟踪我那会儿怎么没想到这个?” “在下以为,这件事情昨日便与宋姑娘解释清楚了。” “好吧,就算真如你所说,什么也没看到,可荒郊野外的,你悄悄盯着一个女孩子走了三天的路,这也够危险了。”说着宋晓自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么一说,怎么听怎么像怪大叔跟踪小萝莉的桥段啊。宋晓忙打住过于丰富的联想,道:“看都看了三天,梳个头就不行了?” 看着宋晓一脸郁卒与无奈的混合,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自己,一手白玉般的手上托着乌棕的梳子,越显出手的细嫩。鬼使神差的,楚越人拿起了她手中的牛角梳。 见到楚越人拿起梳子,宋晓搬过个凳子坐到他面前,道:“劳驾你了。” 这时金枝却道:宋晓,梳头是有涵意的,你——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宋晓敷衍道。反正她早晚要回去,管他什么涵意的。就算楚越人敢漫天要价,她也不必就地还钱,先随口应着,到时候一走了之,看这家伙找谁去! 想到这里,宋晓豁然开朗:如此说来,先前答应他的那两件事也可以赖掉了嘛,正好气一气这个恶毒刻薄的家伙。 绘影描状所改变的只是被施术者的五官,身材、肤色等余者不变。楚越人握起一把光可鉴人的长发,指尖无意触到她白皙的脖颈,一丝异样悄悄在心头漫延开来。他定定神,刚梳了一下,看到宋晓双肩微抖,似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唇角挑出一抹微笑。此刻她虽然五官平淡,那抹笑容却犹如冬日暖阳,令人心生愉悦,忘却不快。 “不要动,否则就梳不好了。”不知为何,楚越人说着这句话,只觉得有些不自在。 “哦。”宋晓敛住笑意,听话地坐好,心中却是止不住的高兴,让他再面上一副温柔样内里一副腹黑相,可惜到时不能亲眼欣赏他扭曲的表情,真是遗憾呀。 完全沉浸到对美好未来YY中的宋晓,与沉默的楚越人,就这么平和地渡过了同行的第一个清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 暗中安排 直到太阳升得老高,这王府的主子才一摇三晃地回到府中。门房早已见怪不怪,老远看见他,便将大门打开。待人走近了,上前请安。孟优坛挥挥手叫他起来,自己径直往府中去了。 嗅着空气中隐隐飘散的脂粉香,老迈的门房眼中掠过一抹悲哀,随即眯起眼,坐回方才的长凳上,继续晒他的太阳。 回到房中,孟优坛吩咐着要小僮沏上一壶浓茶来。这时房中走进一个人,说道:“王爷安好。” “勇伯。”孟优坛起身,待那小僮走远后,方问道:“前几****同您说的事,已办妥了?” “是。”勇伯身材魁梧,虽早已年过六旬,精神却不减分毫。他是昔年老孟王麾下的传令兵,老孟王去世后便照顾小孟王。如今孟优坛是他照顾的孟家第三代主人,名义上他是孟府总管,孟优坛却对他执晚辈礼。 勇伯是风浪里过来的人,对于小王爷近来反常的命令,他联系一些事情,心中猜到几分,也不说破,只问道:“府中现还有六十二人。” 孟优坛皱眉道:“不是说将人都遣散了么?怎么还剩这许多?” 勇伯道:“偌大的王府,总需要人来打理。小王爷纵爱清静,也不致将府中事物都荒废了。况且,过几日还要接待朝中来使,只怕这点人手还不够呢。” “府中事物我不熟,既然勇伯您说该留这么些人,那便这样吧。接待朝中来使时也不必再添人手,嘱咐大家辛苦些,过后自有奖赏。” “是。”勇伯又道:“小王爷,昔年购在王妃名下的那幢别业,已回报说打理好了,小王爷可随时去小住。” “嗯。”孟优坛道:“先备着,到时再说吧。”略一沉吟,又道:“这府中还有多少财物,勇伯可记得?” “小王爷,府中尚有白银……”勇伯张口报出一串清单,末了又道:“这几日忙于遣散府中人等,今年城外秋田税还未来得及去收,此事既毕,便可着手办理。” 孟优坛沉吟道:“说来惭愧,本王至今不知府中私田有多少……嗯,今年就由本王亲自去收,勇伯您安排一下。” “是。什么时候出行?” “越快越好,今日更好——不知农家野味尝起来是个什么味道,勇伯,我记得您喜欢腊肉,回来后我捡好的为您带几块来。” “多谢小王爷掂念。” 说着孟优坛松松领口,道:“我衣裳还没换呢。”便向小厅外走去。走到厅门口时,状似无意地回头,说道:“勇伯,您为我孟家操劳这四十几年,我也没什么好回报您的。府中现有财物,您便拿一半去吧,置些田产,日后也好傍身。” 他本道勇伯定要推辞,不料勇伯道:“小王爷一片心意,老仆便却之不恭了。” 听到这话,孟优坛不由回头去看勇伯。晨光透过窗棂射入厅中,照到勇伯脚下,看得分明。勇伯仍是一贯严肃的表情,不怒自威。一时间便想起小时自己总爱说,勇伯才像这王府的主人,自己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他回想着这话,一双桃花眼便笑得弯起来。果然让自己说中了,勇伯在这孟府中四十余年,事事看在眼中,办得妥贴,怎会是个不明白的? 只听勇伯道:“小王爷若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勇伯慢走。”孟优坛笑道:“一切便有劳勇伯了。” **************** 谢流尘一行人刚入宁州地界,便被一场雨困住,在驿馆中住了两日。 那雨下得并不大,却极为缠绵,往往你看到云住雨收,太阳在乌云后若隐若现,以为天就要放晴,转眼间,又铺天盖地而来。 宁州属南方州郡。南方的天气不若北方那般,凛冽的风刮到脸上,干脆利落地宣告天气变冷,冬日即将来临。南方的风是悄无声息之中逐渐转凉的,平日有太阳还不大觉得,一旦天阴下雨,才蓦然惊觉,那股阴凉之意一直渗到骨子里。 这种又阴又冷的天气,谁也不愿出门。谢流尘辞却当地官员的宴请,在驿站客房中烤着火,读一卷前朝时的笔记。 半晌,看那炉火渐渐黯淡,他懒得动手,便提声叫小七的名字。叫得几声,却无人应答,方想起早时小七说要出去一趟,倒是自己忘了。只得起身自碳篓中捡出几块乌煤,加到火盆中。 做完这一番动作,他又重新摊开那卷笔记看起来。但这一次,那些圆润的楷体在眼前晃来晃去,却一字也入不了心中。刚才勉强专注的心神再拢不起来。 一时间看着面前的书页,思绪却回到那些自帝都中带来的消息上。 这几日沿途所到之处,公主府寻找走失婢女的消息皆传得沸沸扬扬。时不时也有侍卫来询问他这边可有消息。与王砚之的传书往来之中,他也说不出更多的消息,只说这几日楼定石照旧上朝处理国事,看不出什么端倪,亦无值得玩味的旨意, 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与好的消息,谢流尘只觉烦燥之极。 就在他回想近日这些消息之时,门忽然被轻轻推开,原来是小七回来了。 半边身子都被淋湿的小七,一开门便瞥到自家少爷阴冷的表情,不由心中暗暗打起了鼓。他这几日因为挂心停绿的缘故,话也不大说,做起事来丢三落四。今日少爷这副面孔,是要与自己算总帐了么? 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子,看看茶水凉了,忙去换过一壶,又将火盆中碳灰吹开,让火烧得更旺些。 谢流尘看他在屋中忙来忙去,随口问道:“你去了哪里?衣服都湿了,快去换换。” 小七赶忙应道:“多谢少爷关心。小七今去了灵隐寺。” “灵隐寺?那是什么地方?”谢流尘心中烦闷,又不知这烦闷为何而来——或许他是知道的,只是内心深去并不愿去深思细想。便随口问小七些闲事,只愿分分心。 “很有名的一所寺庙啊,我在帝都时就听说了。” “为什么有名?” “大家都说寺里的菩萨很灵验。” “哦?”谢流尘挑眉道:“菩萨不都是一样的?哪里有供在哪坐庙里的更灵验的?” “小七不知。不过小七希望他家的菩萨真能显灵,保佑早日找到停绿……”说到此处,小七声音黯淡下去。 本意是想说说闲话解闷,没想却触到他的伤心事,搅得屋里气氛更冷了几分。谢流尘心头的烦燥又一阵涌上来,不耐烦道:“都和你说了,她无事!你且放宽心吧!” 小七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强嘴,遂低声道:“是。” 谢流尘看他仍是一脸黯然,显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只觉又是烦燥又是无奈,挥手道:“大冷天的,你快去将衣裳换了,省得回头着凉。”又道:“换好衣裳也不必来我这里,且在你屋中休息吧。” “是。多谢少爷。” 这天傍晚时分,谢流尘为了散散心,便赴了县令设下的晚宴。 但晚宴开始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无非是富贵名流,无非是奉迎拍马,无非是丝竹管乐,无非是杯盏交错。 又不好在宴席刚开始时便走,谢流尘只得耐着性子听那县令将本地名流介绍一番,互相说些久闻大名之类的客套话。 由于谢流尘已尚公主,今次的晚宴只安排了几个人在一边别厅内奏曲助兴,并没有美人献舞。 又喝过几杯,众人看出谢流尘的心不在焉,便识趣地不再去敬酒,而是大谈本地人情风物。正说着数十年前一位有名隐者时,不知谁插嘴,道:“说起来灵隐寺还是他建的呢。” “是么,原来是有贤人庇佑,难怪香火不断。” “还是因为灵验吧。张兄,你不是总爱去找那里的和尚打禅机么?你有没有问过这寺究竟是谁建的?” “这倒没有。下次去时一定记得问一问,若真是那位贤人所建,载入县志中,又是一段佳话。” 一边那县令见谢流尘听得入神,忙道:“灵隐寺是小县之中香火颇盛的一座庙宇,极为灵验,也曾留下不少文人墨宝于斯。驸马爷如有空,不妨前往一游。” 谢流尘回过神,道:“既如此灵验,何大人可曾也去添过香火钱?” 县令笑道:“不瞒驸马爷,每逢年节下官都要去寺中上香敬拜。”说着压低声音,道:“确实灵验得很。” “嗯,何大人心想事成,令人羡慕。”谢流尘点点头,干完手上这杯:“时辰不早,我有些乏了。何大人,我便先告辞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一 中途遇雨 次日清晨谢流尘起床,只见久违的阳光自云后微微透出。他披衣立于窗前,看着那一抹晨曦渐渐扩大,阳光一寸寸洒入屋中,暖意融融。 这时小七推门进屋,为他送来洗漱的热水。见他站在窗边像是在看天色,便问道:“少爷,今日看着天晴了,可要起程?” 谢流尘略微一想,道:“再等一日吧,看这天晴得久一点。” 小七道:“那我去告诉其他人。”说着转身迈出房门,又被谢流尘叫住,他回头问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谢流尘清清嗓子,道:“昨日你去的那地方,往哪里走?” ******************* 这一天早上,宋晓与楚越人两人照常搭了张货车,继续赶路。 二人同行以来已有两日,起初宋晓还时时全神贯注,立志要在楚越人再次对自己毒舌时反击回去,不料对方甚是彬彬有礼,一路走来除了必要时从不说话。宋晓自然不愿去先挑起战局(宋晓:喂,你听好了,我是不愿,不是不?敢?),于是暂时收起戒备的心思,专心赶路。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早晨,货车走到一半时忽然下起了雨,来势还不小。车夫忙停下车拿出油布往货物上盖,宋晓与楚越人也去帮忙。待将油布盖好,才跑去一边树下躲雨。 道边树上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尽,匆忙之间三人捡着树枝较密的两颗树下站好,才发现自上外衣、头发均已打湿。 那车夫独自站在一边,显然是习惯了,拿袖子抹抹脸便倚到树上打盹。这边宋晓颇有些无奈,她今晨起来便觉得头有些昏沉,现在淋了雨,也不知晚上会不会发烧。 一想到发烧二字,她顿时紧张起来。古代可不比现代,发烧感冒都是小问题,自己吃些药,两三天就会好,还能撑着做事。在这里,若病得严重的话非得躺几天,等中药慢慢生效。而据眼下的情形,虽说暂时是没有被追兵怀疑到这对假扮的夫妻头上来,可谁能保证下一次也这么好运气?还是得赶快赶到目的地才放心。 想到这里,宋晓解下背上的包袱拿出件外套,准备更衣,免得湿衣裳穿在身上,寒气入体,真的一病不起。 不料刚解了一半扣子便被一只手拦下。宋晓顺着那只手看到楚越人,奇怪道:“干什么?” 楚越人有些恼火:“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这么宽衣解带?” “光天化日?”宋晓愣道:“这里没什么人啊……”又看看身上:“我里面还穿着中衣和里衣哪。” 云梦泽楚氏不若中原人那般讲究许多礼节,当日楚越人离开家乡到帝都去时,初入宫中,刚踏俗世,亦闹过不少笑话,心中亦对中原礼法甚多颇有怨言。然而即使是在崇尚自然的楚氏人中,女子在外人面前当众更衣亦是不雅之举,除非这女子对那外人…… 楚越人道:“宋姑娘的来处都是如此不拘小节么?”语气温柔,尾音上挑。 宋晓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无事,只是感叹宋姑娘大有巾帼之风,行事豪迈而已。不过,”他话锋一转,道:“不知若是换了宋姑娘自己的身体,宋姑娘行事还会如此大方否?” 宋晓原本准备还击回去,听完他的话却哑口无言。方才情急之下,她又忘了,这里是古代,许多她做来自然而然丝毫不觉不妥的事情,在这里可是被视为伤风败俗的。而且今日金枝未醒,若金枝有意识的话,大概会又羞又气吧。 想通此节,宋晓无奈道:“多谢提醒。”她不在意这些,金枝是在意的;到时她可以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金枝却还得继续待在这里。纵然四周无人,可礼节这种东西,约束的不仅是在人前,也是在人后的行为规范啊。她既借了金枝的身体暂用,那就得一并遵守这个身体历来秉循的礼节。 但是问题还在,她总不能穿着湿衣服,一路用体温捂****吧? 宋晓眼珠转了转,四下打量。嗯,车夫在合眼休息,面前这家伙大约也不会乱说……顿时便想出一个主意来,道:“但衣服总是要换的。楚公子,劳烦你转过身去,为我挡一挡好么?” 楚越人道:“你觉得我遮得住你的动作?” 宋晓伸手比划一下:“你虽然算是瘦的,但好歹也比我宽不少么。”想了想,又从包袱里拿出件披风来:“那你把这个抖开,就遮得住了。” 看楚越人袖手不动,宋晓道:“帮个忙,不要这么小气。” 楚越人也不知在想什么,二人又僵持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接过那件披风,转身反手展开。 原本宋晓的意思是,楚越人转过身去在自己身前展开披风便好,这样虽然露的空隙比较大些,但现在正下雨,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所以也不用担心走光。不想楚越人却反手在自己身后展开披风。这件披风领口并不宽敞,将它绷直后双手还是曲着肘的。宋晓以前做OCSER时也摆过这样的造型,当时摆了半个小时,两手别扭得很,好不容易放下,只觉又酸又疼,都不像是自己的。她知道这姿势很不舒服,却能最大限度地遮住她的动作。宋晓愣了一愣,手上动作不由加快了。 “好了。”宋晓说着,接下楚越人手中的披风,刚想折好放回去,一眼看到他身上从肩到背大块的洇湿,忙道:“你也换一换衣服吧,我为你遮一下。”说着站到楚越人身前,道:“你将外衣拿出来吧。” 半晌,不见楚越人动作,正要催促,宋晓却发现楚越人正拿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疑惑地问道:“什么?” “宋姑娘当我是女子不成?”楚越人摇头道:“承蒙宋姑娘错爱,不过在下身体很好,不用更衣。”看到恍然大悟的宋晓,又说道:“宋姑娘也不必矫枉过正,否则一样不妥。” ………… 啊啊啊——方才还有一瞬间觉得这家伙也许是个内里温柔的人的说——果然对敌人是不能抱有幻想的! 宋晓慢慢折着披风,冷笑道:“楚公子生得这么好,被人错眼当成女子也是有的。若真有哪个不长眼的莽夫看到美女更衣,急急想来看个清楚,结果却发现阁下是男儿身,以致玻璃心碎成一地,你该叫人情何以堪?” 楚越人生得眉清目秀,标准俊秀斯文型帅锅一只。宋晓这番话虽略有夸大,却也扣了些实情:这两日有人问起时他们便称是夫妻,赶去某地找亲戚。对方听到“夫妻”二字时,往往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更有一两个口快的,当即说道:“两位订的是娃娃亲?这位小哥儿瞧着可斯文了,小娘子好福气哪。”或是更过份的:“小哥儿可是家道中落?怎么娶了这么一房——”余下媳妇二字想起宋晓尚在面前,生生咽下。 为什么美女配丑男还会有不少人说“男才女貌,正堪良配”?为什么平凡女配个帅哥,就有这么多人打抱不平? 宋晓同学一路苦苦思索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以打发旅途无聊时光。所以现在反唇机讥时,毫不犹豫便将怨念脱口而出。平凡!平凡怎么啦?我有内涵!漂亮的脸蛋能出大米么?——这会儿她倒不记得自己是外貌协会的人了。 楚越人闻言盯着她看个不住,只到将她看得冷汗直流,才微微一笑,道:“我很像女人?” 无声的暴力威胁之下,宋晓泪流满面地别过头去:“不像。” 楚越人点头道:“宋姑娘一时口误,在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宋晓,他说什么不会放在心上?——却是金枝醒了,刚好没头没尾听到这一句,忍不住问道。 “他一定会放在心上的!这个小气又别扭的家伙!”宋晓咬牙道:“这家伙,总有一天恶贯满盈,小心别犯到我手里!”——话虽如此,她却说得很小声,几乎连金枝也听不见,只是感觉到那股浓浓的怨气,金枝识相地决定现在不要开口比较好。 直到云消雨住再次上路,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二 灵隐寺中 在离宋晓与楚越人约三百多里路的前方县城中,同样被这场秋雨困住的人,还有谢流尘。 他问过小七前去灵隐寺的方向后,便说乘天气好想出去走走,要小七不用跟来。未想才走到半路,那一点可喜的阳光便渐渐掩于乌云之后,眼看天色转暗,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起初雨下得并不大,谢流尘也不去理会,径自走着。但刚转出一条街,那雨便突然变大起来,轻而易举打湿了人的发际肩头。 谢流尘皱皱眉,四下一看,走到一处屋檐下去避雨。 这是一幢临街的铺面,大约天时尚早,还未开门,也不知是做什么营生,檐下极深,是以站了好几个避雨的人。有手上还捏着油条的老头,也有提着菜篮的姑娘。 谢流尘捡无人的那一边站着,看着这一天一地的雨丝,面无表情,心绪却飞得极远。许多零碎散乱的念头自他脑中闪过,模模糊糊串成一条线,最后定格在心上的,是自己无法否认的担心。 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遇到了这一场雨?有没有找到躲雨的地方? ……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她?为什么一旦想到她下落不明可能正在吃苦,心中便觉得难受? 谢流尘思绪茫然,我不是很讨厌她么?厚着脸皮一定要嫁给我,令我家族蒙羞,平添许多烦恼。那现在这些念头,也是由她而起,令我心烦意乱,该一并舍去么? 这时街头走来一对青年男女,正说着什么。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加之在雨中除雨滴落下的沙沙声外一切十分静谧,那二人还未行至谢流尘面前,他便听到他们清楚的对话传入耳中。 “你昨天说身子不好,今天该多在家歇会儿,又跑出来做什么?” “不是看天下雨,想起你没带伞,就给你送来了。” “娘子,我身体好得很,上工的地方也不远,淋这点雨怕什么?” “胡说什么!秋天可不比夏天,稍微染上点风寒就要缠绵起来的。” “好好好,那你伞送给我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哎呀!我只带了你的伞……怎么办?” “你啊!” 谢流尘闻声看去,只见那女子虽然语气懊恼,面上却微笑着。那青年看着她叹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伞,撑在两人中间,特意往女子那边多让了一些,自己露出半个肩膀淋在雨中,却毫不在意。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走过谢流尘面前,不多时,便转出街角,再看不见。 谢流尘默默目送这对不知名的夫妇走远,心下茫然,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似乎仍是懵懂。 忽然旁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这位公子,可是有急事要办?” 回过头去,却见是一个眉眼干净的小姑娘,脸涨得痛红,一手挽着菜篮,一手拿着一把油纸伞。见谢流尘转过身来,慌得低下了头。 “我——”谢流尘刚开口欲待问她有何事,却被她慌张地打断道:“我只是看公子一直望着路,皱着眉,想来是有什么急事要办,却让这场雨给阻住了。”说着将手中油纸伞一递,道:“公子若不嫌弃,请拿去用。” 谢流尘这才明白过来,他欲待辩解自己并无急事要办,但看到这小姑娘拘谨的表情,递过伞来的手犹自微微颤抖,心道她也是一片好意,不忍令她难堪,便道:“如此,多谢姑娘。”说着接过伞来撑开,向她点头示意,便转身走入雨帘中。 躲雨的人中有认得那小姑娘的,见谢流尘已经走远,她却犹自痴痴望着那一抹红影,便过来打趣道:“你这丫头,素日文气,今日倒大胆。” “话说回来,他长的可真俊,那一身气派也让人敬服,只是感觉挺高傲的,大约是什么贵人吧。”又说:“看不是本地人。若是这里的,打听打听,也可了你一桩心事。” 却听她喃喃道:“这位公子,大概今生我就只能见他一面吧,能送上一把伞,也是有缘。” 县城不大,灵隐寺离驿站也不远。谢流尘又走得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寺中并没看见什么人。寺门倒是敞开的,可以看到寺中被雨丝浸润得微微发亮的青石路面。 谢流尘抬头看了看门楣上那笔走龙蛇的“灵隐”二字,踏入门去。 甫入寺中,便是一座舍利塔。绕过这座供奉寺中方丈舍利的高塔,便是供奉佛像的正殿。 殿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沙弥在一边蒲团上看经书。见到他进来,也不理会。 谢流尘抬头看那高达殿顶的佛像,慈眉善目,望之可亲。案台上鲜果素饼,堆得几乎要溢出来。 这样一座不动如山的佛祖,真能保得世间凡俗中来往的善男信女们心愿成真? 谢流尘负手看了一会儿,伸手自案上檀香中取出三支,向那佛像拜了三拜,心中默祷一毕,将三柱香捶于案前那大香炉之中。 他走到一边功德箱旁,放下一锭银子,便转身出去。 然而走出几步,心中隐隐觉得不妥,踌躇一阵,终于还是转身回到殿中。 这时那看经书的小沙弥已经站起身来,见他回转,便问道:“施主可是要找方丈?” 谢流尘道:“我,我来上香。” 小沙弥不免有些愣忡:“施主方才不是已经上过了?” 谢流尘摇摇头,不欲多讲,又取过三支香来。这一次他默立了一阵,方暗暗道:虽尘与她并无情意,但毕竟她是我妻子,亦请佛祖保佑她,孤身在外,莫要出事。犹豫一下,又加了一句:望她天寒时有衣,落雨时得伞。 再拜三拜,复插入香炉中。也不理会小沙弥奇怪的目光,转身而去。 殿外的雨比来时小了许多,庙中亦三三两两,来了些香客。谢流尘撑起伞,避开走过来的一位大妈,心道此庙果然香火旺盛。 这时忽然走过来一个灰衣人,左看右看、四下张望一番之后,走到谢流尘面前,道:“您可是谢公子?” 谢流尘皱眉打量此人,见他五官平平,神情谄媚,约摸二十来岁,穿的是仆役一类的服饰,心道大约是这县中哪家想来结交的大户派来传话的,遂道:“你家主人是——” 那灰衣人拿出一件事物,递入谢流尘道:“便请谢公子收下此信。” 谢流尘不疑有他,接过一看,是个素白的信封,入手摸得里面当有信笺,信封上却无提头落款,便问道:“是谁让你送——”话音未落,抬头看时,那灰衣人却已不见了。 他愣了一愣,四下一看,哪里还有那人踪影?倒是旁人看着这位金冠红衣一身贵气的公子,手中拿着一封雪白的信,神思不属,不免都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遇上这种怪事,谢流尘心中疑惑,却还是将信收于袖中,心道回去再看。 谢流尘回到驿站,恰巧小七在他屋中为他打理这两日换下来的衣物。见到他进来,先问了安,目光却转到那手上那把伞上不动了。 注意到他的目光,谢流尘奇怪道:“看什么?” 小七指了指那把伞,道:“少爷从来不用这个,所以小七一时吃惊了。”又问:“少爷是因为下雨顺手买的么?” 谢流尘道:“我从来不用这个?我从来不用伞?” 小七摇头,道:“我是说,少爷你从来不用这种——这种——”他想了半天,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忽然,一拍手,道:“少爷用的都是精细的,不用这种平民的东西。” “我都用精细的?我又不是行端,你怎么说这种话?”谢流尘不由失笑。 “王公子是讲究,可少爷您规矩也多啊。纸墨除了一得阁的,您都不用其他家的;新茶除了咱们庄上送来的,您也不大爱喝其他的……”小七一样一样数着,谢流尘忙打断道:“不过路上有人顺手送了一把伞,怎就惹出你这许多话来?” 原本他入屋便将伞立于墙角,听了小七这一番话,又起了好奇心,便拿起来细细打量一番。 这把伞是极普通的竹骨油面纸伞,油纸质地不匀,竹骨上还有毛刺未曾打磨光滑,与他往日用过的的确一点也不能相比。 然而今日他撑着这把伞,并没有什么不适,走在雨中,一样可以遮风避雨,与那些苏绸为面紫竹为柄的伞,并无不同。 谢流尘正看着伞出神,忽然想起方才的信,忙拿出来拆看,将这一点感慨丢开。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素白的信封中,装的是一张同样素白的纸笺,拿在手中雪白刺目,不见任何字迹,连一个墨点儿也没有。 谢流尘将信封抖了又抖,再没掉出任何纸张。 “谁开的玩笑!”谢流尘心中有些不悦,一把将信封纸笺柔成一团,随手扔到火炉之中。 看着纸团很快被烧成只剩一个轮廓的灰烬,谢流尘转身道:“小七,打点一下东西,通知诸人,明日我们便起程离开此地。” “哎?可是,少爷,还下着雨呢。” “昨日此地县令说,此地雨水缠绵,但下了这几日,也该放晴了。我刚从外面走来,这雨确比前两日小了不少。”谢流尘道:“先将东西备好,若是明日天晴,便继续赶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三 客栈风波 早晨被雨耽误了半日,后来冒着小雨继续赶路,车夫说忙着送货,中间连午饭时也没有停车。雨天道路泥泞难走,直到天擦黑时,货车才到达目的地。宋晓和车夫均是又冷又饿,也不多说客气话,宋晓递上几个铜板做车资,心道待会儿非得好好吃一顿不可。 但天冷天黑之下,街上行人廖廖无几,宋晓看来看去,找不出一个面目老实可以问话的,只得向楚越人道:“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未曾来过。” 宋晓看看神色如常若无其事的对方,再反观饿了一天的自己,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肯定是头发蓬乱衣角皱成一团,更不要说脸上的苦瓜相。实在是连仰天长叹的力气都没有,无力地说道:“那就自己找客栈吧。” 好在这次RP不错,转过两条街,就发现一幢小楼,挂着大大的招牌,上书云来客栈。宋晓来不及欢呼,便一头扑了进去。 正是晚饭时候,大堂内坐满了客人,伙计穿梭在人群中,对这桌点头道:“这两位客人,你们的菜马上就好。”又对那边道:“牛肉都是现成的,正在装盘呢,您再等等。”游刃有余,煞是老练。 一回头见到门口的宋、楚二人,马上大声招呼道:“两位是吃饭还是住店哪?” “住店!不过先给我们上两盘菜两碗饭,要现成的,越快越好!” 客栈伙计对她一副急吼吼的样子并不取笑,而是善解人意地道:“成咧。客官,您先去掌柜那边记个名儿。” 宋晓早就捡了最近的一张空桌坐下,实在不想动弹,看着楚越人也在对面坐下,像是未听到伙计的话一样,没有一点儿想要依言去登记房间的样子。便支使道:“你去好么?我实在不想动了。” 这几日住店吃饭找车付钱等都是宋晓一手包办。不是宋晓没打过让楚越人代劳的主意,但同行第一天她就发现这家伙的大少爷本质,讲价看货色什么的全都不会,基本上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多少就是多少。这样浪费,这样冤大头,怎么成呢?宋晓只好要回自己的钱袋(这个是重点),继续能者多劳。而楚越人并没有丝毫不安,理所当然地跟在宋晓身后,袖手看她跑来跑去。 宋晓曾私下里同金枝八卦过楚越人的身份,金枝说并不清楚楚氏那边的情况,但他既然能被派来保护自己,初会那次娘亲留下的灵识也说过认得他的爹, 可见来头一定不简单。最后宋晓总结道:“单看那副油瓶倒了也不扶一扶的架势,绝对是个大少爷。” 其实这倒冤枉了楚越人。他在族中虽然地位不低,亦得父母兄长疼爱,但楚氏人历来没有呼奴使婢的习惯,连长老亦是事事亲为。不过楚越人自小沉迷修行,于外事并不在意,凡事能省则省,简朴得近于简陋也并不在意。少时为了早早参破至人第二重境界,竟连着两日两夜不睡不眠,后来被兄长心疼地斥责欲速不达,才慢慢改过些来。然而本性还是只死鱼头——戮一下动一下。 今天宋晓又累又饿,实在不想再动,心想这住店登记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放心地支使楚越人去做。 楚越人当下依言去了,却半日不见回来。宋晓一心记挂着饭菜怎么还没上来,忘了在意。又等一了刻,随着第一道牛肉汤上来,宋晓喜笑颜开地舀起一碗,慢慢吹着。直到喝下半碗牛肉汤,才想起某人怎么这半日还没回来。 “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大概是方便去了吧。”宋晓想着,继续喝汤。 果然,等这碗汤喝完,楚越人便回来了。 “喂,饭菜都上来了,快吃吧。”宋晓咬着肉片,说得含含糊糊。 楚越人坐下,却没有动筷,而是看着好,说道:“房间只有一间。” “啊?”宋晓听到这话,有些反应不过来。拜托,八点档的片子都不用这桥段了好不好?作者,你就不能再有创意一些? 楚越人以为她在发愁,便解释道:“本来有两间。但有位妇人带着个小男孩,也要住店,掌柜的同我商量,那妇人又说城中三家客栈都满了,就这里还有房间,要我务必让一间与她。我便同意了。”又道:“宋姑娘放心,在下绝不会有逾礼之举。” “没事,问问掌柜的房中能不能再加一张小床便是。” 楚越人似是有些不解:“单人房间,还能加床?” “也要看房间大不大,一般客栈里都备了些轻便的小床铺供客人加减的。”宋晓说着又扒一口饭。 楚越人看她吃得香甜,也觉得自己饿了,一边添饭,一边道:“宋姑娘知道的倒不少。” 这句话勾起了宋晓的伤心事,回想大学四年社团生涯,练就的女生当男生使,男生当畜生使。又因为拉赞助跑赠品一类的事宜,磨出一张冷言冷语听不见,笑容满面嘴巴甜的面具——若不是因为这样,她为什么要在早上刚受过这家伙的冷嘲热讽之后,现在又能若无其事地同他说话,还招呼他吃饭?! 一句话,谁让自己没把握顺利到达云梦泽呢?眼前这家伙虽然嘴毒无用——嗯,好吧,他术法也不错。到了云梦泽地界上还能做个向导,就当参加旅行团遇上个坏脾气的向导罢了!宋晓恶狠狠地咬着肉片。可恨这家伙是没有地方可以投诉的。 楚越人见她不接话,只道她一路饿得狠了,吃着饭顾不得说话。暗自好笑,也不再说话,专心吃饭。 吃过饭,二人着客栈伙计领到房间。宋晓看房间不算太小,勉强还可以再加张小床,便向那伙计说了,那伙计却为难道:“可巧今日备下的小床都用完了。” “都用完了?” “这几日阴雨连连,有几位客人一直没走,遇上来投宿的客人稍多的时候,就住不下了。有愿意两人共一间房的,便加一张床,房费对半。所以备下的那五六张床都加出去了——我说客官,你们不是夫妻么?干嘛要分床睡?” 宋晓敷衍着好奇的伙计,要他再多送一副铺盖过来,竟还是没有。宋晓无奈道:“再加一床被子,这下总该有吧?” “被子倒还有一条,其他可实在没有了。”伙计说着退出房间,不多会儿送来一床厚厚的棉被。 宋晓看看屋中两张圆凳,一张方桌,实在是无法拼出张床来,又摸摸床上被褥,只得一层,没法分成两套,当下不由沮丧。隐隐听到楼下似乎有什么喧哗,也不去理会。 楚越人道:“宋姑娘你睡床。” “那你呢?” “我去楼下——”话音未落,突然传来激烈的敲门声,随之是大声的呼喝:“屋里的人,快开门!” “谁啊?” “我们是官府的!奉公主之命来找人!”敲门声更大了。 宋晓与楚越人对视一眼,宋晓强压下心中紧张,抿了抿鬓角,换上一副惶恐的模样——其实也不太难,将心中的惊慌适当显露在脸上便可——上前开门。 自门外一下涌入三名软铠黑衣,戴红缨佩腰刀的兵士,房间中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宋晓就着惶恐的表情硬挤出一个笑脸道:“三位官爷,不知你们——” 一语未闭,便让领头那人挥手打断,不耐道:“你们哪里人氏?什么关系?” 宋晓便将早已备下的籍贯家况等说了,又道:“我们夫妇二人,因好久没去他那边的亲戚家走动了,所以……” “这种冷天出去走亲戚?” 宋晓陪笑道:“前两天太阳还挂得高高的呢,也是趁田里庄稼都收了,农闲时才走这一遭。” 领头那人说话间细细打量宋晓的脸,看完她又去看楚越人。见话中问不出什么不妥,又在屋中转了一圈,扫过桌上那个蓝底白花土布包,犹豫一下,也没有打开。又转了一圈,指着楚越人,道:“你怎么不说话?” 楚越人道:“有什么好说的?”语气冷淡不耐,然而一听即知是男子。那小头领本来去掉的疑心,听到他说的这句话,顿时转为不快,喝道:“你怎么说话的?!” 宋晓赶忙道:“官爷,我丈夫他向来性子冷,不会说话,历来都是这个样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又推了推楚越人:“在外面你也该把那性子敛着些,这可是官爷。” 楚越人默不作声,别过头去,然而轻篾之意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这下那小头领身后的二人都一齐站出来,大声道:“这小子,怎么跟官差说话的?!” 宋晓暗骂楚越人演落魄又自觉高人一等的读书人演过了头,这下不知如何收场是好。正手足无措间,却听那小头领道:“算了。跟这种自持清高的读书人,有什么好计较的?还不够我一拳头的,打死了又麻烦。”说着挥手道:“这里没事了,走吧!”说着便出屋转去查下一个房间。 这边宋晓紧紧掩上门,无力地将背靠在门板上,只觉方才略去了些的疲劳,又涌上身来。 自出了公主府以来,至今一共六日,沿途虽见着告示贴了一路,偶然也会在路上遇到搜寻的官兵,然而这样面对面的遭遇还是头一次。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宋晓不禁又摸摸脸,这“易容术”倒还真管用。 却听那边楚越人道:“在下倒不知,原来宋姑娘说话行事临危不乱,令人佩服。” “一路都在想遇上了该怎么应付,要是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那才是令人敬佩。” “但如宋姑娘这般随机应变,倒也少见。”语气暧昧,实在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讥讽。又说:“不过这些人也实在不济事。”听那口吻似乎还颇有遗憾? 此刻宋晓没有力气跟他抬杠,道:“今天我累得很,先睡了。只是辛苦你要睡桌子了。”——语气中却毫无抱歉之意。说完,她草草洗过脸脚,在屏风后换过外衣,便上床睡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四 途中偶遇 第二天天色还未大亮时,宋晓便醒了过来。 方才的梦境还残留在脑中,没有完全消散,一时之间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方。 宋晓朦胧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帐帏、床沿、窗户……转到另一边时,一眼看见一团黑影趴在桌边。借着微弱的晨光,她细细辩认半日,才发现这是一个人的轮廓。 我屋里怎么会有人? 顺着这个念头想过去,一桩桩事情便在脑中浮现出来,随即,她便完全清醒过来。 看样子楚越人还没醒。宋晓蹑手蹑脚爬起床,刚离开被窝,便打了个哆嗦,忙抓过外衣披上。绕到屏风后整装完毕,梳洗时又为水的冰凉打了个激灵。 洗完脸,宋晓自包袱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揭开盖子,挑出一点凝脂般的东西,在脸上拍开。 金枝不怎么喜欢脂粉之事,平日只是在洁面后用这掺和了玉簪粉的凝脂膏涂在皮肤上便算数。在公主府中之时宋晓天天用着,喜欢它味道特别,甜甜的,嗅上去心情也要好几分。还特意问过金枝来历,金枝说这是一个属国进贡来的东西,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分到。 这次离府,宋晓只带了些衣服和钱财,凡是可能泄露到身份的事物(比如玉饰什么的)一样也没有带,唯独舍不得这盒护肤品,默念了两遍女孩子有义务将自己打扮得更美之后,心安理得地将它装进了包袱。 也许是方才搅动水盆的声音惊动了他,宋晓将东西放回包袱之中时,听到楚越人起身椅子挪动的声音。待挂好手巾转出屏风,便看到他正在敲打背脊,想来昨晚听姿势并不舒服。 宋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感谢?貌似将床让给女生是理所当然的。无视?好像又说不过去。只得道:“我去叫他们送早点上来,你想吃什么?” 楚越人道:“随意便是。” 宋晓拉开门刚要往外走,猛然想起一事,手上动作便定了格。 头发还没梳哪!这年代要是披头散发地跑出屋子,说你伤风败俗都是轻的,只怕今后便会被认为脑子有病了。 当楚越人梳洗完毕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意外地看到宋晓坐在桌边,而桌上空空如也。 “啊,那个——”宋晓指了指头发:“你还没帮我梳头。” 楚越人应道:“哦。”很自然地拿起牛角梳,走到她身后,为她挽髻。 这几日下来,两人都已习惯每日例行的这件事。不多时,楚越人很快为她梳起一个简单的妇人样式发髻。宋晓照例道过谢,便跑下楼去招呼早点了。 吃完早点便是退房,出门找可以搭的车。一切都很顺利,与昨日并无不同。不过宋晓在看到路边早早摆出的摊子时,上前去挑了两顶笠帽、两件蓑衣,以备天有不测风云。 今天找到的是一辆“客车”,专门拉人的。讲好价钱,宋晓与楚越人便上到车上,坐等客满发车。 较之其他货车,这辆“客车”两边护栏要高一些,沿栏一溜木板,算是座位。二人捡个靠边的地方,楚越人先坐下,示意宋晓坐到他的左边——那里是靠近车夫的地方,算是最前排的座位。 这时车上已零星坐了几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正同身边的老伴说着话,见他俩上车,便多看了几眼。待二人俱都坐下,便搭话道:“两位年轻人,这是要去哪儿?” 宋晓本不想说话,又觉得不大礼貌,又怕人家生疑,少不得又将那早已编下的谎话重复一遍:“到千州棋盘山走亲戚去。” “啊哟,这怎么不走官道呢?比走这边要快两三天哪!” “您也知道,官道上是非多,前天我才听说——”宋晓便将先前听来的新闻说了一遍,末了叹道:“再说,这条路走到的都是小地方,吃饭住宿什么的开销也小些,算下来比走官道便宜不少。” “你这闺女倒是挺会持家的。”大娘夸奖道。 宋晓干笑两声,看来自己又往贤惠这个词迈进一步,不知是该喜该悲。 说话间,人陆陆续续上得车来,很快便坐满了。车主人见状,操起一旁的马鞭,大声道:“走喽!” 一路上那大娘絮絮叨叨同宋晓说了一路的话,从田间农事说到村中家长里短,宋晓应着,不时接几句嘴,只当自己免费上了一堂异世界的民俗课。 马车跑了一段路,大娘张望着外面,道:“快到我们村了。”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宋晓说道:“闺女,我与你也算投缘。倒不知你信不信得过我这老人?” “您有什么事儿?先说说。” “闺女,你不是说要去千州棋盘山么?我刚刚突然想起来,我村上那户老李家,刚好要送儿子到宁州兰坪去。那兰坪与棋盘山也就隔了几十里地,若你愿意,我替你们说说,你们雇张车一道去,岂不又省事又快当?” 宋晓迟疑道:“这……我又不认识人家……” 大娘道:“闺女你放心,老李头六十多岁,身子骨硬朗着,人也不多话,守本份。他那儿子今年刚十六,老是舍不得放手,这次是熟人说项,说兰坪那边当铺里招伙计,历练几年,若自个儿争气便能谋个好前程。老李头左思右想,觉得这孩子迟早要出去的,这才决定送他过去。老李头以前在这段路上也走过几回,认得路径好歹。”她将前因说完,又道:“我只是想,你们一对小夫妻的,他们一对父子,四个人走总比两个人走好些,互相有个照应。毕竟出门在外么,各种意想不到的事儿,多个人顾着总是好的。闺女你看怎么样?” 宋晓看楚越人神情淡然,方才那一大堆话好像他全然没听到一般,便推了推他,道:“你看怎么样?” 楚越人道:“我不惯与生人同行。” 还未待宋晓开口,大娘先不乐意了:“年轻人,你这是什么话!在家父母亲朋,出门只仗好人。自己不先存下三分善心,又怎得别人好心对你?” 宋晓忙打圆场,道:“他性子冷,大娘别同他计较。” 楚越人道:“大娘多心了,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不大喜欢同生人来往。” 大娘看他谈吐斯文,神情诚恳,那一点不愉之心便去了,道:“年轻人,你怎么比你媳妇还扭怩些?” 这话说得车中人都笑了,楚越人别过头去。宋晓亦陪以一笑,心中却在思忖,暗想有个熟悉路程的人在一起,专车专行,应该会走得快些;又可以更好地掩饰身份,倒是一举两得。只不知这素昧平生的大娘说的话有没有掺水? 如此一想,她犹豫道:“要不,先去看看再说?” “还是闺女你痛快!先看一看,若合眼缘,便一道走;若是不合,也耽误不了多少时候。我那村子地方也不偏,路边站一会儿就可以搭着车。”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 马车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大娘招呼车主人停停车,说要下车了。 还未等车停稳,大娘便跳下车去,看着自家老伴下了车,又催宋楚二人道:“闺女,快下来啊。” 宋晓被大娘拉着手,拐上路边一条小路。耳中听大娘说着话,脚下随她沿田埂走了一段,便见前方屋舍俨然,显然是她口中的村庄了。 到了地头上,大娘招呼着宋晓去到自己家先歇歇。她家中无人,门却是虚掩的,几只小鸡在院中悠然啄食,眼看有两只胆大的还跳到石阶上簸箕中去吃苞米。大娘见了,急忙上去赶开,口中埋怨道:“这媳妇儿!出门干活去也不先收拾一下,就算不下雨,让鸡都吃了该怎么办?” 将两人领到堂屋中坐下,又要张罗着去烧水,宋晓忙拦下她,道:“大娘,别忙了。我们先办正事儿。” 于是大娘便支使老伴:“去,老李头这两日该在家收拾东西,别去他田里找,直接上他家请他过来,说我有事儿找他。” 老头儿也不说话,只径自出门去了。 宋晓心道,这老两口一个热情一个内敛,倒真是绝配。 又听大娘道:“都忘了同你说,我姓张,本村人,我家那个是外村来的,姓罗。” 宋晓道:“我也忘了说,我姓宋,他姓金。”——她用自己的本姓,又偷了金枝的“金”给楚越人冠上,楚越人也无异议。这一路上被盘查时、客栈里记名时都用这两个姓——说着又笑道:“张大娘,您同罗大爷感情真好。” 张大娘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闺女,你跟你家小相公不也挺好?” “啊?!”宋晓瞠目结舌,不,也,挺,好?大娘,你眼花了么? 见她满面疑惑,张大娘又笑道:“大约你自己不觉着。我看他一路不吭声,你说什么,他却都听着。” 有么?不过他楚公子向来是一脸温文无害的表情,最容易骗过不知底里的人,现在纯朴的张大娘得出这个南辕北辙的结论也不奇怪。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院门被人打开,两个老头一前一后走进院子。当前那人是罗大爷,后面那个瘦小一些的,应该就是老李头。 张大娘忙迎到院中,将宋晓这边的情况说了一通,宋晓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老李头,觉得单从面上看的确是木讷少言,老实本份的人。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又低声问楚越人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过,我不喜与生人同行。” “就当是咱们雇了个车夫,怎么样?”宋晓劝他:“你不是嫌成日找车麻烦么?他家就住在这儿,也算知根知底了。若是路上找来的,还得防着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他带着个小男孩,若再遇上盘查,不是更保险了?” 楚越人想了想,道:“确是有道理。” 宋晓颇感意外,她本以为这人就算同意,少不得还得同她再抬几句杠,没想到这么痛快。当下也不再多想,道:“那我再问问,若的确是知道这路该怎么走的,听着说话有谱的人,那就这么定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五 留宿村庄 结果让宋晓很满意。老李头确不是多话的人,说一句是一句,话也挺实在的。当下便商定明日起程,今天便去操办租车,置办途中所需事物等事。而在张大娘热情的引领下,各项琐事很快打点妥当。张大娘又邀二人留宿,于是连住宿的事一并解决了。 这会儿正是申时,张大娘年纪已大,折腾了这半日,说累了,要躺下歇会儿。宋晓便向罗大爷说想去村子里转转,等会儿回来。罗大爷剥着玉米棒,点了点头。 未料楚越人也跟了也出来。宋晓奇怪道:“你在那里纳凉纳得挺好的,跟着我跑什么?” “宋姑娘以为我在纳凉?在昨日雨露未干的枯藤架下纳凉?” “……那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楚越人看了她一眼,道:“宋姑娘似乎已忘了我说过的话。” “你讨厌与生人相处?”宋晓道:“似乎我们也是生人——是吧,金枝?”这句却是对着金枝说的。 楚公子既是我娘亲同族中人,也算不得生人。 “也算沾亲带故啊。”宋晓忽然想到,算来自昨天到今天,因为有外人在和太累的缘故,从未有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与金枝说过话的。她似乎一直是醒着,就这么独自呆在个黑不隆冬的地方,也不知会不会觉得闷。宋晓顿时觉得很心疼,打定主意要好好同金枝说说话,便对楚越人道:“楚公子,我想自己走走,我们分头各转各的,好么?” 楚越人点点头,便看宋晓轻快地往田埂那边去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沿着村中唯一一条宽敞的土路走下去。昨夜下的雨在路上打积起许多小小水洼,无意踩上便要溅得衣角一串泥浆。楚越人走了一段,觉得避来避去实在麻烦,又不想回张大娘家中,便找了个略微干净,少有人来的角落,望着大片纤陌纵横的农田,出起神来。 这边宋晓倒是很高兴,她幼时在乡间亲戚家住过一阵,对那里的麦田青青水渠潺潺一直念念不忘。眼下虽然是深秋,田中麦穗早收割已毕,另种下的一些越冬菜苗还瘦骨伶仃,挖凿出的引水渠沟里水流缩到筷子般粗细,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兴致。她兴高采烈地为金枝指点着,说起小时一些趣事,比如晚间点起汽灯用竹篓捞黄鳝,随手就是满满一篓;比如午后到地里摘蚕豆,先捡那嫩的当场剥皮吃上几颗,味道是一种清香的甜…… 金枝从未接触过这些,听是有趣,又生出许多好奇疑问。遇上自己不知道的,宋晓便乱编一起。开始金枝还应着“原来是这样”,后来宋晓编得太过,渐渐也不信了,一句“是么?”尾音挑得老高。宋晓也不脸红,干笑几声便混过去了。 待宋晓终于说累了,看到前面一堆干麦秸,过去坐下。环膝看着四周整齐的田地,远处隐隐的青山。寂静之中唯有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却是一种满足的、欢喜的寂然。 昔年娘亲对我说道法自然,我觉得我是明白的。今日这圈走下来,却又似不明白了。 “哦,你已经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了么?恭喜你。当你重新觉得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时候,你那半调子的术法大概就可以直阶到大师级别了。”宋晓开玩笑道。 看山看水?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生许多事都可粗略分成三种境界,第一种就是最初级的,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再想不到别的;第二种呢,开始怀疑了,看山觉得不是山,看水觉得不是水,但又说不好究竟是什么;第三级,就是消除疑惑,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金枝细细想着她的话,半晌,说道:难怪你学术法如此之快,原来你早有这一番见地。 宋晓吐吐舌头,道:“我也只是照本宣科,其实什么山啊水啊的,绕来绕去,我就觉得都是那么一回事。你说所见即所得也好,所见非所得也好,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反正你最终都得到它了,有些事何必非要追根究底,自找烦恼。” 宋晓。 “啊?“ 好像我以前真的小看了你呢,失敬失敬。 “你什么意思?” …… “好吧,我也不追究你以前是如何地往门缝里看我了。不过,现在你既然知道小看了我,那还不快叫我一声宋姐姐?嗯,叫声晓亲也是可以的。”宋晓一心记挂着那称谓,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声音WS,已变身为怪阿姨。 …… “喂,快叫啊~~” ……原来我还是高看了你。 “不带这样的!” ************************ 这一夜宋晓与楚越人又被分配到同一个房间。只是这次不能要求加床。于是宋晓道:“我怕冷,您能多给我床被子么?” “这话说的,怎么不能!”张大娘很爽快地指挥儿媳送了一床被子到客房中,又道:“小宋啊,要什么你只管说,别跟大娘客气。” “谢谢大娘,我们再要不了什么。天晚了,明日要赶路,张大娘,我们便先歇下了。” “好好,快歇着去吧。” 这间客房还兼做杂物间之用,所剩的空隙中放下一张双人木板床,就连转身也很困难。 看着一地零碎,宋晓抚额:“今晚怎么办?” 金枝从未到过这种紧窄之地,说心中无所谓那肯定是假的,当下一言不发。 楚越人皱眉道:“那同他们说说,看再腾一间房出来?”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夫妻。”宋晓面无表情道。 一室寂然。 干站了一会儿,宋晓横下心道:“没办法了——金枝,反正也没其他人,这床也不算太小,咱们各盖各的被子,将就一晚,怎么样?” …… “明日还要赶路,大家总得休息好不是?”其实宋晓也很不想这样,但今天房中可连张椅子也没有,难不成让楚越人敲颗钉子挂墙上?——挂墙上? “楚公子!你的术法有没有可以变出个超空间什么的?”宋晓星星眼看过去:“或者能把这地方的东西暂时变没了什么的。” “超空间?”楚越人蹙眉道:“宋姑娘是指于这时空之中再凭力造出一处空隙?” “没错!” “若臻太圣之境或有可能,但目下在下并无此力。” “那有没有什么可以解决眼下问题的?只要能隔出两张床的地方就行!” 楚越人略微沉吟一会儿,道:“有一种或许可行……” “那就快说啊!” 楚越人左手引势一挥,掌中绿光漫溢,直冲角边一堆竹篾制品而去。随着那抹轻纱般的绿光,那几只竹篮、竹筐等,渐渐融在一起,合成一块长方形。楚越人手又一指,那块长方形便飘到空中,飞到床上落下,将床等分成两块,隔离开来。 宋晓顿时喜笑颜开:“这下可好了!”又回头向楚越人笑道:“楚公子真是法力高强!” 楚越人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若无你提点,我也不知术法也能如此用……” “我提头你就知尾,也不错啊。”宋晓无意展开术法实践讨论会,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道:“这些东西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嗯。只是引出它们的本质,若要回到各自已成的形状,只需届时将注入的灵力收回即可。” “这就好。”说着宋晓脱掉外衣,搭在包袱上,放到枕边,道:“这下可以睡了。” 楚越人亦宽衣在另一侧躺下,过了一会儿,听到旁边的呼吸声变轻,便扬手一挥,将木箱上的油灯熄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六 结伴而行 次日清早,宋晓与楚越人便辞别过张大娘一家,与老李头同他的小儿子一道出发。 这是一辆普通的杉木马车,车厢不大,坐进三个人去便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老李头在厢外驾车,宋晓与楚越人坐在一边,对面坐着老李头的小儿子。方才通过姓名,宋晓知道他叫李同,便有一句没一句同他说着话。毕竟往后还得相处大半个月,总不能一路冷冷的吧? 宋晓本来就是随和的人,李同渐渐在交谈中摸清她的性子,言语间便由开始的拘谨变得大方,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像所有受宠的老么一样,李同是那种调皮大胆的性子,带些小小的骄纵,但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可爱。 宋晓随口同他东南西北地乱扯,没多久,李同便对这位宋姐姐生出十二分的好感来,对于一旁闭目养神的楚越人视而不见。 中午时因为还未赶到下一个有人的地方,四人便拿出早早备下的干粮,随便打发过这一顿。 吃完饭,宋晓执意要老李头休息一会儿再赶路,老李头说自己年纪虽大,身子骨却还硬朗,不是弱不禁风的人,宋晓说这不是弱不弱的问题,刚吃过饭就赶路,就算您受得住,我们坐车的颠着,也觉得不舒服。 老李头便不吭声了,找个地方蹲下抽他的烟袋。李同刚出门,兴奋得很,四处跑来跑去,兴高采烈。宋晓靠在树下正昏昏欲睡间,忽然听到楚越人道:“宋姑娘向来如此随和么?” “你不爱说话,只好我多说几句了。不然一个个板着面孔,这接下来的路还怎么走?”宋晓说完,许久不听他接话,只当他随口一提,便径自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睡过去了。 醒来后只觉身下轻轻传来颠簸感,睁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车棚上露着钉痕的木橼,转了转眼珠,又看到另一边犹自好睡的李同。自己伸平身子躺在车厢中,还盖着一件衣服。 宋晓揉揉着眼睛爬起来,一眼看到坐在角落中的楚越人,问道:“你抱我上车的?”话音刚落却“听”金枝一声惊呼。 这下宋晓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依礼是不能抱的呀……男女授受不清。 楚越人轻咳一声,道:“宋姑娘睡得太熟,不好叫醒,遂出此下策,在下并非有意轻薄。”实际上是他想叫醒宋晓,却被一边老李头扫了一眼,转念想起现在的“夫妻”身份,也许丈夫不应该将熟睡的“妻子”吵醒?楚越人犹豫之下,便选择将宋晓与李同抱到车上放好,继续赶路。 “轻薄?不至于如此严重吧?”宋晓小声嘀咕着,看看李同睡得天昏地暗的模样,又小声道:“金枝,事急从权,这个……明天起我不会再睡午觉了,这件事你就别放在心上吧?” 沉默半晌,金枝才细声道:其实也无碍,毕竟楚公子是——是内侍。 “内侍?” 你,莫非你忘了? 事情一想通,金枝消去顾虑,语气便恢复正常:初见他时,他不是自称陈公公么? “这个啊……”宋晓偷瞄楚越人一眼,尽量选择别人不大听得明白的词汇:“是伪装的吧?”一个好好的男人,又不是要做一辈子太鉴,还真的会去自宫么?又不是要练葵花宝典。 呃,可娘亲当时也说他“不惜自残身体”…… “也许是别的地方?”虽然楚越人怎么看也不像哪里有残疾的地方,可没准像那些小说里写的,他“于每月月圆时分,提刀悬腕,轻轻划开皮肤,待流出的血装满一只碗后,草草将伤口裹后,将那碗红得不详的鲜血缓缓浅淋到那尊神像头上。这是XX的仪式,XXX的他自修行之日起便从未中断过。这样做,可得神之庇佑,每半年便增一甲子功力,两年便至XXX境界,又XXXXXXXXXX,自此天下再无敌手”…… 那,既然他也许不是……那今后…… 金枝语气游移的话语将宋晓从天马行空的发散性想像拉回来,这时她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虽然现下操纵这个身体的是自己,但这具身体所有权归属金枝,而且现在的一举一动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绮罗丛锦绣堆中娇惯了的公主,忽然之间要跟三名陌生男性同吃同行,的确是太过惊骇了些。 前两日金枝当楚越人是宦官,虽觉得别扭,忍一忍也就过来。可眼下又多出两名陌生男性,而且又发觉他楚越人似乎可能也许不是宦官。金枝可不比自己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庶民,这些事自己只是觉得不大方便,却可能会让金枝生出十二万分的惊惧。 宋晓不禁暗骂自己糊涂,然而现下已经走在路上,抛开性别的顾虑,这是很好的安排。宋晓无意再独身赶路,而找女性“驴友”的想法又太过飘渺。说不得,只有宽慰金枝一番,定定她的心了。 “金枝啊,小同还是个半大孩子,老李六十多的年纪,也算爷爷辈的人了,你就当他们一个是小辈,一个是长辈,拿出平常心来,别想太多,啊?” 可是,可是,我……还有楚公子他…… 宋晓又偷偷看向楚越人,确定他重新闭目养神,并不关心她貌似自言自语的低声说话,便将本来就低的声音更压低几分,道:“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他,大概的确……你娘的灵力那天不是一下就看穿了么?你往日在宫中怎么对这些人,今后还怎么着,别想太多。” ……我知道,既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 宋晓十分愧疚:“实在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一心只想快些赶到云梦泽……” 这是理所当然的。金枝反而宽慰她:就像你说的,人多路上好照应,他们又都是有经验的人,总比一个人赶路强上许多。 宋晓更加不安。金枝所说的确是事实,自己再多话只会显得虚伪,得了便宜又卖乖,然而难道就任由金枝再将不安压到心中,一个人忍受?她思来想去,实在恨自己嘴笨,只能道:“你放心,没人知道你是谁——嗯,外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我是宋晓,是个村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们不是讲究道法自然么?其实田女阴阳也无非是个形体,大约是为了繁衍生息之用才有这个区别。其他的——其他的——”说得实在词穷,胡乱道:“反正,真有什么人欲图不轨,还有他呢!”说着过去拉拉楚越人的衣角:“你会好好保护她的,对不对?” 楚越人睁开眼,淡淡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我既已说过要护得你们一路安全,自不会食言。” 未等他说完,宋晓便邀功般说道:“金枝,你听到了吧,不要再担心了——” 话音刚毕,便听楚越人悠然道:“宋姑娘如此大声,真当身边无人不成?” “呃——”宋晓后知后觉捂住了嘴,方才一时情急,声音未免大了些,再看李同仍是睡得人事不知,却不知道有没有被老李听去?大概不会听得太清楚,就算听见,也只当是她正同楚越人说话吧? 正自我宽慰间,又听楚越人道:“其实宋姑娘大可放心。” 放心?宋晓只看到他似挑非挑的眉与似笑非笑的唇,当下便知道他定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然,楚越人慢慢说道:“以宋姑娘现在的姿色,遇险的可能性着实微乎其微。” ……说的是实话,但依然让人心情不爽。宋晓还击道:“相由心生,现在只是障眼之法,日后安全之时自然会恢复过来。” “嗯,相由心生。”楚越人颔首道:“这一路行来,所遇之人都夸宋姑娘能干呢,看来果然是难掩本色。” “你——你——”宋晓几乎没气晕过去。这一路行来,人人都将她当成村姑,将楚越人看作那落魄的书生,眼神中都透出“你捡了便宜得着这么个斯文俊秀的相公”的意思。宋晓得意自己的演技之余不免也有些疑惑,是否自己真是有种天然乡土的气息,换了副面孔便将这气息衬托得无比强大? 但是,你知道的,所有的女性,自己说自己不好,缺点多多,没有所质,听者听过就罢,还应该夸她太过谦虚。若你真附合地说上一声“是啊,你的确如何如何”,那么恭喜你,你肯定会被她打到仇人榜上,想一次恨一次,恨一次骂一次。 何况这次是楚越人挑的头。 然而十分不幸的是,碍着外人在场(宋晓:你的明白?是因为有外人在不方便!绝对不是我不敢!)宋晓将某些暴力念头扼杀于萌芽之中,待要反唇相讥,一时之间又想不起什么有力的说辞。终于只能阴暗地抱住膝盖蹲到壁角挠墙碎碎念。 宋晓,楚公子只是这么一说,你也知道他向来尖刻,就别忘心里去了。 “……” 他也是同你熟悉了才开这玩笑,你看他平时那样子,要么冷冷的,要么笑眯眯的,却从来没对谁说过更深的话。 “你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宋晓的声音阴森森的,似乎从遥远的遥远的那座山上飘过来:“说句真心话,我是他说的那种人么?我是别人以为的那种人么?”不是说看不起村姑,但是,但是,一个从小在都会中长大的女性,被人这么一说都会跳脚是很正常的好吧? …… “金枝?” 这个……你知道我从未出过门,对外面的事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人们平时是怎样评价另一个人的。 尽管金枝尽量说得委婉,宋晓仍然明白了她的潜台词。之后默默捂脸把头扭向一边,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呃,其实也不算太久吧,也就到晚上的样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七 帝都暗招 徐杰安急匆匆赶到御书房,草草行过礼,附在楼定石耳边低声禀报,递上一封信。 楼定石与郑传云君臣二人正一道商议事宜,见徐杰安进来,楼定石便止住话头侧耳听他禀报事务。 郑传云见徐杰安此举,偷眼看去,见楼定石已拆开那封信看起来,神色却如方才一般,并未有什么变化。他重新低下头,心中猜测这究竟是什么消息,于方才皇上吩咐下的事有无干系……他素来是个胆大果敢的人,深谙富贵险中求之理。他入仕之前便将本朝开朝来各项旨令逐条细细琢磨过,心中笃定,皇上向五族下手只是迟早的事。一旦入朝为官,不是投靠皇上,便是投靠五族。他一番思量之下,觉得五族在朝中势力不小,自己一个小地方被举荐上去的平民,与这帮贵族们大约不会有什么很愉快的合作前途。而当时楼定石登基已有十载,看他行事手段,可称贤明。自己若是亲皇派,日后或许还可列于忠臣传中,博个美名。 打定主意,他入朝后并未像旁人那样亲近五族,着意讨好,而是有意无意间露出对楼定石的敬仰忠心之意。果然,楼定石很快心领神会,在几番考较后,郑传音便俨然是亲皇派中的重要人物。十余年来,颇办过几件事,颇出过不少力,顶上乌纱亦升得颇快。 郑传音自忖经过这些年来,皇上的心思自己已能摸得十有八九的准,每道旨意下来都细细推敲,极力办得妥当。前些日子他受命于朝上弹劾淮安王,当时接到命令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日皇上宣布由谢流尘来担这差使,他才悟到几分。然而他还是不明白,皇上究竟要借个淮安王这个骄纵的小王爷来给五族什么打击? 说起来,这几日皇上隐隐有几分烦燥,且越来越明显。朝堂之上若有人有异议,单是那威严的目光就足教人汗流浃背,就连投向叶浩然等人的目光之中,也带了不自觉的凌厉。究竟是什么事让皇上生出如此怒火?难道那边的事进行得不顺利? 对于楼定石所布下的局,郑传音只知由他吩咐自己去做的部分,其余只能靠蛛丝蚂迹悄悄猜测。他也不去刻意打听。知道得太多有时反而不是信任,而会坏事。自己只要办好交与的差使就好,其他的,心中大致有数就行。 楼定石深知郑传音为人,亦很欣赏他的识时务与一贯的事不关己不开口,早已将其视作心腹,否则徐杰安也不会当着他的面禀报事物。但楼定石仍不愿这人知道得太多,迅速看完信,便向郑传音挥手道:“方才那件事,卿且去办来。” 郑传音察言观色,躬身道:“是。皇上,请恕微臣先行告退。” “去吧。” “谢皇上。” 待郑传音退出书房,楼定石才向徐杰安道:“此信是直接交到你手中?” 徐杰安道:“是。郭大人着心腹快马赶入帝都,将此信交与老朴,再由老仆面呈与陛下。” 楼定石暗自沉吟,半晌,又听徐杰安道:“陛下,那人还等着陛下旨意。若是久了,恐有不便……” 他挥挥手,徐杰安便识趣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楼定石亦知此事当要速决,而依预定的局势,是毫无疑问的,该着郭旗即刻由宁州赶到千州,安排下一场局。 但这是预定计划。刻下虽然一切如预想般进行,却有一件事是脱节的。正是这件事,让楼定石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他闭上双眼,耳边又响起连日来林江每日两次的奏报。 “启禀皇上,已入宁州地界,已令诸人加紧察访。” “回皇上,尚未有公主下落。” “请皇上恕微臣无能。” ………… 眼前又浮现灵儿满面通红,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父皇,儿臣……儿臣中意的是……是谢家公子。” 还有敛愁而笑的:“儿臣很好,父皇莫要再挂心。” 以及从未有过的渴望,搂住自己撒娇的:“父皇~~您便准了儿臣走这一遭吧!” ………… 楼定石睁开眼睛,沉声道:“你着那人回去告诉郭旗,着他依计到千州,继续行事!”说罢便转过身去。 徐杰安低声应道:“是。”心中一凛,不敢再看楼定石脸色,躬身退出房外依言行事。 楼定石独自立在书房中,不知不觉间,一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之中。他却如毫无痛觉一般,越握越紧。 良久,他闭上眼,掩去痛苦之色,轻声道:“阿锦……灵儿……” ******************* 王砚之走到父亲院子外,问过门前小厮,知父亲今日已经回来,便向父亲屋中走去。 王钟阁虽是侍妾成群,却喜一人独寝,并立下规矩,道内室不得入他院中,连正妻也不得入内。 外人有说王钟阁小心谨慎;有说他无能,连姬妾也不能管教。种种说法,王钟阁也风闻过一些,也不辩解,也不讥讽,只继续搜罗他的金石,无事自己打谱,看不出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事实上,连王砚之也不明白,自己这位父亲,一生在意的究竟是什么。若说他在意那堆金石,他却可以因某人赞一声好,便将刚到手的飞燕小印赠予那人;若说他平日对谢朝晖冷嘲热讽,该是与谢家不和,一旦有什么事,对谢家的关心却一点不比对自家的少。 一言蔽之,王钟阁的心思,连每日蒙受他教诲的嫡子都摸不透。 王砚之走到房中,向王钟阁行礼,道:“父亲安好。” “嗯。”王钟阁随口应着,眼睛正看着面前正在炉上将沸未沸的茶水,全神贯注。 王砚之在下首坐下,嗅着那一缕茶香,静待王钟阁取杯,斟茶,嗅,闻,品。一套做完后才想起他来,便又取只杯子倒上一杯茶,道:“你也尝尝。” 王砚之上前接过,凑近一嗅,那香味浓郁地带着热气扑鼻而来,较之方才空中弥漫的淡淡味道更加令人心怀舒畅。浅浅抿一口,微微的苦,回味却是极甘。王砚之举杯喝下小半盏,道:“父亲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今日突然想喝六安茶,怕他们糟蹋了这若溪水,便自己动手了。”说着,王钟阁话锋一转,道:“这几****同流尘仍有书信来往?” “是。昨日收到韶飞的信说,今日便可到千州。” 王钟阁点点头,道:“殿上那位,这些日子来脸色可很不好啊。”说着轻笑道:“他那位千金倒能干得很,飞羽营几乎全打发出去了,却总是找不到可靠的消息。”屈指一算,道:“流尘已走了近二十日,那公主只比他晚上一天。小砚,你说她会去哪里?” 王砚之道:“儿子还是以为,这是那位的手笔。” “这么说,是你没看见他的脸色罢了。有时朝堂之中对上他的眼神,几乎没喷出火来,大约他疑心是我们之中谁出的手了。”王钟阁摇摇头,道:“他也不想想,这节骨眼上,我们敢下这么一招么?” 王砚之蹙眉道:“韶飞亦说外面大张旗鼓,闹得沸沸扬扬……这真不是那位故布疑阵?” “他舍不得。”王钟阁低头抿一口茶,似是想起往事,露出缅怀的神色:“他怎么舍得呢?那可是他和她的女儿。”语气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感慨与明显的暖昧,令听者心领神会。 这些旧事王砚之并未听他说过,不免好奇:“父亲,他为什么舍不得?” 王钟阁道:“上一辈的旧事,也没多大相干。”话虽如此,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谢家那个阴阳怪气故做清高的,当年若不是他闹那一出,你姑姑也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这件事王砚之倒是知道的,自己的姑姑,父亲的小妹,嫁与谢朝晖两年生下谢流尘土后,便因产后体弱而亡。往日王钟阁对谢朝晖多有冷嘲热讽,王砚之只道是因着姑姑早死,对谢家不满——但思及谢朝晖自夫人去世后再未娶妻,甚至也不纳妾,他觉得谢家家主做到这份上已是极其难得,甚至暗中也想过父亲太过狷介——不想照今日听得的这句话,却似是另有隐情? 当下他还想问得更清楚些,却听王钟阁道:“此事是意外,亦是牵制的转机,那位上次向叶家动手未果,这次大约是想捡谢家来下手。虽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这事一来,他拿不准公主是否在我们手中,行事定当收敛几分,大概也会像上次一样,不了了之吧。” 王砚之收回心思,道:“儿子只盼,莫要是他故布疑阵便好。” 王钟阁失笑道:“你行事总是瞻前顾后。需知小心谨慎是好事,但若是太过。却一样是件害处。” “……” “流尘那孩子却又太过狂放,若你们俩能匀一匀倒好。” 王砚之道:“我已嘱咐韶飞不可大意。” “有什么事,你都告诉他。现在虽然有转机,却仍不可大意。” “儿子省得。” 王钟阁又道:“其实你去更妥当些。外面不知会遇上什么,你处事较流尘冷静细致,当察他所不察之处。” 这下轮到王砚之失笑了:“我可不是附马。” “其实当初我亦有意让你尚金枝公主。” 王砚之从未料到父亲有过这番念头,不由道:“可当日您在那位面前,是说了韶飞不少好话的。” 王钟阁冷哼道:“若不是看韶飞他老子孤伶无靠的,我怎会将这高枝让与他栖?” “可是,公主是……” “是什么?” “她母亲是蛮夷。”余下的话不用王砚之说,王钟阁自然明白。想起五族中一贯的门第血缘之见,王钟阁笑道:“这我倒是忘了——虽然这位金枝公主我没见过,她母亲锦贵妃当年的风华,我却还记得清清楚楚。”说着,他神色变得悠远,语气变得怀念不已:“若你也见过她,你根本不会想到什么蛮夷血缘,你只会打心中觉得,此生有幸,竟能得见如此佳人。” 王砚之看父亲一脸缅怀之色,忍不住道:“她真有那么美?” “美倒在其次。她的气质,是谁也比不上的。我有时想,是不是楚氏人都是这样出尘脱俗,想去他们所居之地亲眼看一看。却因为后来平乱,楚氏人几乎全流落在外,便不曾起行。说来真是一桩憾事,而锦贵妃也去了这么多年,当真是天妒红颜。” 王砚之听着他的话,脑中不由自主浮现那日在茶馆中,金枝素手扶额的画面,心道,女儿如此,母亲亦当是美人。难怪父亲多年后还记忆犹新,不胜感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八 途中所闻 官道边的杨树因长年风尘扑染,早沾上一层厚厚的黄灰,看不出本来颜色。经过几场雨,也只褪去一层,于灰蒙之中偶然透出一点深绿。树下杂草丛生,亦是灰尘满面,经年不退。加上周遭泛着深灰色的石壁,冷硬险峭,令人看后便心生厌弃。 闻得远处马蹄声声,不多时,便有一行人出现在山壁转角处。当先一人锦衣玉冠,面容俊秀,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任谁家的女儿都会为他轻轻一瞥而火烧云颊,一直红到脖子里。 那锦衣青年放缓马步,打量着四周景物,长叹一声,道:“不意千州竟还有如此荒凉的地方。”转头向身后一名劲装佩剑的青年说道:“你觉怎么样?” “小王爷,说是去收租的,怎么都走到这边来了?”青年原本端正的脸现在一片苦相:“您都出来好几天了,还是快回去吧!不然回头勇伯又要找我练枪了。” 锦衣青年哼了一声,道:“小高你这么大一个人,是用来当摆设的不成?练个枪就怕成这样。勇伯也是为你好,见你是可造之材,好心指点,你怎么不见他找为练枪?” 听到锦衣青年这一番“何不食肉糜”的不知民间疾苦百姓冷寒的话语,饶是已做了他多年护卫,小高依然止不住脸色发青:“小王爷,您当真没见过勇伯是如何‘好心指点’我的么?” 锦衣青年见他脸色不愉,假装没听到,改变话题,道:“小高,我饿了,还有多久才到有吃的地方?” “……快马约得一个多时辰。” “啊?现在都午时啦!再走一个多时辰,我岂不是要饿晕了?”锦衣青年惨叫道。 “要不是您昨日说什么要秉烛夜游的,今早也不会这么晚才上路。” “……小高。” “属下在。” “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在幸灾乐祸啊?”锦衣青年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 小高正色道:“属下一片忠心,日月昭昭,请小王爷明鉴。” 锦衣青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先觉得无趣起来:“罢了,赶路要紧,我还饿着呢。”说着回头向余下那几名侍卫大声道:“你们几个也给本王跑快些!别拖了后腿!否则到时就别吃饭!”说罢自己先打马而去,几名侍卫大声应着“是”,也纵马加鞭紧紧跟上去。 烟尘翻滚,伴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之后,方才那几人渐渐去得远了,这条少有人迹的道路再次重归于寂。 ****************** 自驾车赶路果然比每日里跑来跑去找车搭要舒坦得多,加之老李又是个认得路的,知道哪条跟好走哪条路有什么问题,行程便快上许多。 这天他们一行四人终于赶到落脚的地方时,天已经全黑了。好在客栈中尚有空房。 大半的客栈都是既兼饭馆,又兼住宿之用。依宋晓往日的经验,这时正该是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各家馆子里都是谈话声、吆喝声,还有猜拳行令声,热闹无比。今日投宿的这家店大堂中却格外冷清。于是伙计上菜时,她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小哥儿,你们这儿人挺少的啊。” 那伙计将菜放下,毛巾甩到肩上,道:“可不是么,城里头昨日起开的冬来会,大伙儿都去凑热闹了,玩得高兴就在亲戚家住下,省得明天再跑一趟。” “东来会?”宋晓好奇地问道:“谁东来了?” 这一问伙计便来了精神,反正现在也没其他客人,索性在一旁坐下,说道:“客官您从外头来,可听说过昆阳这个地方?” 宋晓看看老李头,老人家一贯的少话,这会儿正低着头扒饭;又看看李同,这小子手里捧着汤碗吹着,耳朵竖着听故事,倒是两不耽误,但看他眼中的好奇,大约也是不知道这昆阳是个什么掌故;再看楚越人,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丝毫没有解说的兴趣。 宋晓只好说:“不知道。” 小伙计这下更来劲儿了:“客官您是打别的地方来的吧?只要是宁州人,就没有不知道这地名儿的。有名啊,这几十年来,每到这个时节,昆阳城中人都快挤破头了,都是打别处赶来的。在宁州,谁没来过几次昆阳赶过这份热闹?” “哦?究竟是什么热闹让人都往这儿赶?”宋晓催促道:“小哥儿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出来,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小伙计清了清嗓子,道:“客官可知道一种鸟?大小比家养鸽子略大上一些,多是浑身雪白,也有灰羽的,喜欢拣靠水的地方住着,又喜欢在水里扑腾。” “会飞么?” “当然会飞!不然每年这时节它们怎么过来昆阳的?” “过来昆阳?” “是啊。”小伙计语气洋洋自得,“这群鸟儿每年过了重阳便陆陆续续飞到昆阳住着——方才我说过它们喜欢近水住着吧?那水也不是一般鸟笼子里拿来给鸟洗澡的只有一茶杯的水,却是昆阳城里一个占了三四十亩地的湖,湖心有块地儿。那些鸟晚上便飞到地上睡觉,白日便到湖中觅食,在湖面上游来游去。” 李同听得入神,插嘴道:“在水里游来游去又会飞?那不是会飞的鸭子么?” 小伙计这下不高兴了:“小客官,你是没见过才说出这种话来。它长得可一点儿也不像鸭子。若论外形,长得像鸽子多些,但它那张嘴,竟是像染了胭脂一样的红色,远远望着,一团雪白里的一点红,好看得很,哪里是鸭子能比的?” “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宋晓问道。 “这个……”小伙计挠挠头:“谁也说不清楚。以前也有好事人在它们回去时骑马跟着,但一般跟了三四日便失了踪迹,最长的也不过跟了八九日,便因为没有路,只能折头回来。” “嗯。”宋晓心想,没有现代那些小型化的追踪设备,要查明候鸟的踪迹的确是很困难的。又问道:“它们重阳来,什么时候走?” “春天过了一半的时候。” 看来是看中昆阳气候来越冬的候鸟罗。“每年来几只呢?” “几千只吧。哎呀,客官,你是没见着那场面,那湖入了秋便显得冷冷的,可这鸟一来,越聚越多,最多时铺天盖地几乎连那湖都住不下。人在地下看着,它也不害怕,在你头上转啊转的,还会来吃你投的食。”小伙计说着,陶醉不已:“你说它们怎么有这灵性呢?一年又一年,竟都找得到这里。” “大约是它们喜欢这里吧。”这倒是一个很浪漫的解释,不过,真相似乎是关于一种刻在基因中的本能记忆?宋晓偏头想了想,决定不再去思考科普方面的问题,继续问道:“那它们来时就办东来会?这鸟叫什么?” “一般都叫它冬来客,十几年前有个读书人说什么不雅,又给起了个‘丹唇雪’,不过都是他们作诗读书的人在叫,咱一般小百姓,还是叫它冬来客。” “东来客?它是东边来的?” “是冬——冬天的冬,意思就是冬天来的客人。” “呵呵,音都一样,我想岔了。”宋晓还想继续问,却有一只手舀起一勺菜放到她面前的碗中。 宋晓转头看去,却是楚越人。 见她看过来,楚越人道:“饭菜快冷了,吃完再说。” “哦。”宋晓低头扒了一口饭,心中却还掂记着没问完的话。恰巧李同已飞快解决了肚子问题,缠着小伙计问个不住,刚好都是宋晓想问的,宋晓便乐得一边吃饭一边听。 只听李同问道:“冬来会又有什么热闹,让人都急着往那儿赶?” “冬来会么,就是趁冬来客来得差不多,在入冬之前大伙儿热闹一下呗。平日里少见的好吃好玩的,这会上都有。那热闹劲儿,快赶上上元节灯会时了。” 李同听得两眼放光,连忙追问道:“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好吃的多了去了,油鸡纵、杂果酒、泡梨、雕梅……宁州这边各地特产又多,平日想吃有些还真找不着。可这会一开,各处小商小贩们便都带着当地吃货赶过来,在翠湖边——就是冬来客住的那湖——搭起一街的棚子,保你从街头吃到街尾不重样!” 李同听得口水都快滴下来了:“那——那好玩儿的呢?” 小伙计掰着指头数道:“各家班子们轮番的唱花灯、杂耍、套圈儿……可多了去了。” “这会开几天呢?” “五日。今天刚是第一天,还有四天。”小伙计说着,叹息道:“可惜我这两日当班,只能赶最后一天的场了。” “爹~~”李同扑到老李头身旁,满脸期待祈望之色:“明儿咱们歇一天,去赶赶这会好不好?” 老李头不说话,只冲宋晓微微抬了一下头,李同又转身冲到宋晓边,一双眼睛吧嗒吧嗒看着宋晓:“宋姐姐~~” “好啊。”宋晓微笑道:“明日咱们便去好好玩一天。”(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九 出游去也 “你不是急着去云梦泽么?怎么要多耽搁这一日?”回到房后,楚越人问她。 宋晓道:“没关系啦,这几天有专车,速度比以前快了不少,玩一日也不耽误什么。”又对金枝道:“金枝金枝,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可千万别睡着了。” 嗯,方才听那人说得怪有趣的,这种叫冬来客的鸟,竟然每年都要飞到此地,然后又在隔年春日飞去,莫非是什么祥瑞不成? 宋晓笑道:“打个比方吧,它们就好像人一样,冬天时家里冷得受不住,自然要另到暖和些的地方住一阵子,等天气回暖了再回去。” 哦?你知道它们的来历? “大概知道一点吧。越冬的候鸟,在北方繁殖,待过完夏天,深秋后便飞往南方越冬,待春天过后又飞到北方。如此,年复一年。” 它们不会迷路? “鸟儿也是认得路的,河流山川,日月星辰,它们都记着沿路显眼的标记。而每年由北往南,再自南回北的飞行路线已经是一种本能,就好像人生下来天性就会与抚养他的人特别亲厚一样。并且,还是幼鸟时便跟着父母飞来飞去,印象便更加深了。” 原来如此。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说?说什么?” 方才李同不是又缠着那伙计问了半日,那伙计也答得勉强。似乎,他这个本地人知道的还不如你知道的多。 “这在这我们那边是常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宋晓说:“我若是说了,人家少不得又要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书上看来的。那我们这儿的人怎么没看过?……这一多嘴,问题越来越多,还不如不说的好。”想了想,又道:“其实比起这些,你不觉得那句‘大约是它们喜欢这里’更加让人喜欢么?”科学的解释不是不好,只是许多时候总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楚越人在一边默默坐着,也不插话,却都听到耳中。 “那早些睡吧——现在也不早了。快把精神养好,明日好好玩一场!”宋晓兴高采烈,哼着小调跑去洗漱了。 自从与老李头和李同同行后,为避人耳目,宋晓与楚越人便同住一个房间。在宋晓的启发下,那天在张大娘家的竹篾墙又升过两级,目前的版本是vol.3:楚越人将两人的外衣,加上房间中床上原有的幔帐,融合之后分解成两个独立的小幔帐,中间再加上一道或木或竹的隔障,一张床便分成两张,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用担心睡迷糊了翻滚过去。 其中还有一点小插曲。楚越人从最初的“术法还可以这么用?”想到“术法怎么可以这么用!”最后被宋晓一句“那你说怎么办?你天天睡地上睡桌上好了”驳回。 至此,宋晓同学第一次在楚越人面前获胜,虽然微不足道,但在宋晓同学的强烈要求下,我们还是得恭喜一声: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次日天还灰蒙蒙的,宋晓便起身洗漱,无比哈皮地憧憬待会儿可以吃到的美食,看到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滔滔不绝同金枝小声说着。金枝自小长在宫中,从未参加过这种热闹的节会,自然也是无比期待。不过她不像宋晓,虽然兴奋,露出来的意思也是浅浅的,但宋晓也能听出她话语中透露的向往。 楚越人起身时便看到宋晓正站在桌前编着麻花辫,低声哼着那古怪的小调,表情雀跃。 这时宋晓听到他起床的声音,转身向他道:“早啊!” 那表情太过灿烂,楚越人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呆了一呆。宋虹虽然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却是因他素行不良,自己力不能敌,又不能翻脸。有时想起新仇旧恨,说话未免生硬。像这般全无芥蒂的笑容,实在是第一次。 宋晓看到他的目光没有移开,想了一想,道:“今天梳髻怕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的不方便,我就编个辫子吧。今天就不麻烦你了。” 见她误会,楚越人也不说什么,点头道:“那你们到晚上回来么?” “你们?你不一起去?”宋晓停下编辫子的手,道:“为什么不去?”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楚越人淡淡道。 宋晓本也只是出于礼貌才有这么一问,却在见到楚越人转身的单薄侧影时,忽然脱口道:“偶然去一次也不错。” 楚越人本打算去屏风后洗漱,闻言诧异地看着她。 这话说出口,宋晓只恨自己嘴快,但这时已不能将话收回去,只能继续顺着话头说道:“这也是难得的热闹,既然遇上了,就去看看吧。若真的不喜欢,到时再回来便是。有时去看看大伙儿都喜欢的东西,就算以前不喜欢,说不定这次会发现好玩的地方,今后又多一项乐趣。” 楚越人略微一沉吟,道:“那我便去吧。” “啊,那我先到楼下等你。”宋晓飞快将辫子编完,离开房间下楼向大堂走去,出了房门,步子便变慢了。 宋晓慢慢在楼道间磨蹭着,嘟囔道:“我方才一定是昏了头了,干嘛要叫他一起去?”挪出两步,又叹道:“难不成出去玩还要听他的毒舌?” 金枝听得好笑,道:你平日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怎么背地里又是这模样? “客气?我当然要客气。现在在路上,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还要靠他保护。稍后去到云梦泽,也还要他带路——不是说那地方难得进去么?而且到现在也不知他葫芦里究间卖的什么药,对他客气点,说不定他下手时会念着这个留些情——虽然那家伙大概是不会顾及这些的人。” 我看你也别想太多。依我看,这一路走来,楚公子并无什么祸心。若他真有什么异心,又何需等到今日? “金枝。”宋晓语重心长道:“你一直长在温室里,你还不明白社会的险恶。你记住,遇上这种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宋晓,我看你是成见太深。 “我成见深?如果不是他人品有问题我哪里来的成见?我一向很随和很好说话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这倒也是。不过你不觉得你对楚公子反应过激了么? “我有么?” 你有。不过楚公子也奇怪,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单单对你刻薄。 “看吧。”宋晓一摊手:“所以说,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是谁的问题?” !!! 宋晓捂住胸口,回头弱弱道:“楚公子,麻烦下次你出现时先打个招呼。” “只是奇怪宋姑娘怎么走了半日还在这里。”楚越人道:“宋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我们快走吧,李大叔和小同他们一定等急了。” 楚越人看着她迅速离去的背影,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 昆阳美人 昨夜宋晓等人下榻的地方,是昆阳附近的一座小镇,离昆阳不过三、四里地。众人便没有赶车,打听过方向后,向昆阳步行而去。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可以看到城门了。 入了城,四人沿路打听着向冬来客栖息的翠湖走去。还未走到湖畔,便见得街上人来人往,联袂成荫,摩肩接踵。众人的说笑声与小贩的招睐吆喝声穿插在一起,愈发地繁华热闹。 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李同欢呼一声,鱼一样滑走人群中,挤到各色小摊前,睁大眼睛看来看去。老李头跟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为小儿子挡开拥挤的人流。 楚越人却皱了皱眉,还未等他将退却的话说出口,一旁的宋晓早迫不及待冲进人群之中。他看着拥挤的人群,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宋晓多年逛商业区,抢大拍卖的经验可不是白得的,但见她在人群中左转右绕,见缝插针,不多会儿手中便多了几样糕点,腕上新挂了一只镯子。正当她冲到一个烤肉摊前犹豫着该要辣酱还是甜酱时,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回头看去,正对上楚越人沉郁的脸。这样的表情让她不由自主也神色凝重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马上想到一路无处不在的官兵,暗道前几次无论路上盘查还是入房搜检,都没什么问题啊,难道今日脸上的绘影描状又失效了?再仔细一看,楚越人原本服贴的衣服变得有些凌乱,整整齐齐梳起的头发散落了一些下来。看这情形,莫非是经过了一场打斗?宋晓心中一紧,眼巴巴看着楚越人,只等他说那一句“快走!有追兵!” 只听楚越人缓缓道:“宋姑娘,请你走慢些行么?” 啊?! “此间人多,便是宋姑娘不怕自己有个什么闪失,也莫忘了公主。” ……原来是为这件事啊。宋晓想起连千金之子都坐不垂堂这件典故,快速反省一下自己的兴奋过头,口上却道:“不是还有你在么?” 楚越人抚平卷起的衣角,表情十分不愉:“宋姑娘身灵体便,在下十分佩服。” 宋晓转了个弯才听出,这是在说你走得太快,我挤不过人群,跟不上你。这么说来,看他衣服头发变乱,是拼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结果罗?宋晓不由自主想像了一下楚越人是如何在人群之中挣扎着杀开一条生路的。 想到有趣处,宋晓心中偷笑,原本因会错意而生的一点无力与愤怒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难得看到这家伙狼狈的样子啊,只恨没有相机,实在应该存底留念的!可惜可惜。 似乎是猜到宋晓在想什么,楚越人脸色更加阴沉。宋晓怕他恼羞成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死死忍住笑意,正色道:“人这么挤,走慢了就要被别人挡下来了。” 楚越人皱眉道:“那去个人少些的地方。” “这么热闹的时节,人少的地方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玩不到了。” “这种挤来挤去全是汗味的地方有什么好玩?”楚越人不以为然:“宋姑娘,找间茶楼喝喝茶,看一看就是了。” 宋晓长叹道:“难道你从未体会过逛街之后收获一堆喜欢的东西带回家慢慢拆看的乐趣吗?” 楚越人道:“要买什么东西,到店里去看便是,何必如此辛苦?” 宋晓也觉得要向一位男性普及推广灌输逛街的趣味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而且这位男性还是个修行得道,说不定日后要成仙的人来着。于是说道:“反正今天都来到这里了,楚公子,佻就舍命陪君子一回吧。” “舍命?”楚越人失笑道:“这词是这么用的么?倒也不至于如此夸大。” “那你这是同意罗?”宋晓打蛇随棍上。 看着她期待雀跃之色,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让她改变心意的楚越人一时心软,点头道:“同是同意,不过该怎么走?我可跟不上宋姑娘的步子。” 宋晓眼珠一转,拉起楚越人的手,道:“牵着手就不会走散了。” 这时,出发以后便再没说过话的金枝忽然道:宋晓,这于礼不合啊。 “礼?”一听这话,宋晓赶忙甩开他的手。她自己是无所谓,也并不觉得同认识的人牵个手有什么问题,但这是金枝的身体,主人总有权力更正房客的错误不是? 虽然路上与楚公子假托……夫妻之名,但在街上便牵手,还是会招来旁人侧目。 “哦,明白了。” 楚越人因她的举动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反应是好。虽然宋晓很快又挣脱了自己的手,那柔软滑腻的触感,却久久不曾褪却。一瞬间,竟觉得有些失落。 他连忙定定心神,待回过神时,却见宋晓拉起他一边的衣袖,道:“这下总行了吧?”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双眼透出贯有的天真,偏着头似乎在听谁说话,楚越人只觉刚稳下的心神又有波动:“你做什么非要靠得这么近?” 刚刚得到金枝批准的宋晓还没来得及欢呼一下,便挨了楚越人这一声呼喝,有些不快:“很近么?你扭怩什么?说来还是你占了便宜,好歹我看来也是个大美人吧?” 话音刚落,便听对面传来噗哧一笑,一个娇俏的声音将她的话重复一遍,笑道:“大美人?哈哈哈!”那银铃般的笑声直引得路人驻足侧目。 方才在说着话时,宋晓与楚越人便随着人群一点点地移动,现在正好走到一段人稍微松脱一点的地方。宋晓循声看去,发笑的人原来是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听她说话的声音,大约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顶纱帽掩住容貌,看不清面目,然而她纤细灵活的身姿与清脆可人的声音仍令人浮想连翩,禁不住要猜上一猜,这轻纱之后的容颜是如何娇美动人。 前一阵子在公主府中时,宋晓也算对上流阶层的吃穿用度有所认识,开了不少眼界。当下看出,这小姑娘的穿的戴的一点也不含糊,都是上等货色。大约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女眷也来赶这节会吧。 扯上有钱人麻烦会很多。宋晓本不欲再生事,但还是没忍住,顶了一句道:“我不是大美人,难道你是么?” 红衣纱帽的小姑娘走上前两步,虽然隔了一层纱,单看那架势,宋晓也知道她在打量自己。果然,她以一种很不屑的口吻道:“若你算是美人,这天下女子,可都做得瑶娥天仙了。” 说话不带这么毒的吧?!宋晓刚要反唇相讥,却听楚越人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莫忘了你现在的模样。”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宋晓终于想起来,现在金枝国色天香的脸蛋已经被施术“易容”成一个村姑的样子了。 又听那小姑娘说道:“真不知你这女子以前都听人家说过什么,一心觉得自己很不错,难道你就没有照过镜子么?” 虽已不欲多事,这小姑娘的语气却实在让人不爽,宋晓还是多了一句嘴:“那便请你揭开面纱,也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瑶娥天仙。”末了那四字咬得特别重。 “哼,今日便教你开开眼。”那小姑娘冷笑一声,伴着身后随从连声的“小姐不可”,伸出纤纤玉指,一把掀开了面纱。 早已不少人被她俩的争执吸引,站在一边看热闹。这面纱一掀,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这傲气的小姐是如何的美貌。 随着这面纱一掀,人群一时俱陷入寂静之中。 翠黛远山,朱唇抹金,腮不染脂而红,肤不傅粉而白。一双盈盈横波目,顾盼流转之间带出一种人上人的骄矜自许。 这是一种贵气逼人的美,与金枝于优雅华贵之中透出灵气的美不同。若说金枝是一种华贵与灵动交织之中,又透出几分忧郁的矛盾之美,教人过目难忘;眼前这一位,却是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端庄,极美极艳,极富压迫感。 宋晓正惊叹眼前这美人与金枝相较各擅胜场之际,于寂静之中,忽听得一声惊呼,正是金枝的声音。 这是——这是折眉郡主,宇折眉!她怎会在此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一 东施西施 那红衣的小姑娘——或者该称宇折眉,满意地看到众人呆滞的反应,对一脸惊异的宋晓说道:“日后可别再自以为是。”说罢,放下面纱,转身离去。前后随从相扈为她挡开人群——其实不用他们忙乱,还处于惊滞之中的人们早已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宋晓于小小的惊异中回过神来,见状也忙拉着楚越人走了。她可不想被人指指点点,虽说此事定会成为“东施vs.西施街头争艳完败”之类的笑传,但耳不听心不烦不是? 走出一段后,楚越人道:“你认得那女子?” 宋晓点点头,又摇头道:“不是我认得,是金枝认得——金枝,她是哪里的郡主?” 宇氏为前朝皇族之姓,她是前朝皇族后裔,父皇册封的折眉郡主。 宋晓十分诧异:“前朝的皇族?怎么还能留下来呢?”——其实想说的是,怎么还会有活口呢? 未等金枝回答,楚越人便接口道:“这自然是本朝那位英明神武的太祖陛下做的,分地封候,立庙承香,以传其祀。如此厚待前朝皇族,真是心胸博大,厚德载物。说来那小皇子也是好运,尚在襁褓之中便得封候,可惜子息艰难,又在三十多岁时病死了。如今,前朝宇氏便只得这一位公主。” 虽然宋晓并不明白个中因由,但听楚越人如此阴阳怪气的一番解说,也知不是什么好事,反正与己无干,便道:“大约是来这里游玩的吧。反正她也不知道我们是谁,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碰到,应该没关系。” 金枝道:嗯。折眉郡主每年冬季都要到帝都,直住到来年春后。今次大约是为了路上多玩几日,便提早上路了。 “你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了。”宋晓将此事丢到一边,道:“来了这半日,那什么冬来客都没见着呢。不要浪费时间了,赶快去看起来吧!” 说着便又向人海中挤去,只是这次,不忘拉着楚越人的衣袖。 翠湖是昆阳城中占地约三四十亩地那么大的一个湖泊,湖水清泠,湖周以汉白玉砌栏围起。还未走到湖边,便可见到那一大片在空中盘旋飞舞,清鸣低吟的白色鸟群。 根本不需要再问路。楚越人正想同宋晓说到了,却见她这时反而放慢了脚步,仰头看着那一片回往盘旋的白云一般的鸟儿,慢慢穿越人群向翠湖走去。 湖边护栏前挤满了人,许多小孩与女孩子争着将手中的馒头糕饼等食物投到湖中,那冬来客虽然偶有在空中接到喂食的,更多的却还是游弋在湖面上,啄起落在水上的食物,一口吞下,再游开去。 也有胆大的冬来客站到护栏突起的瑞兽上,拍着翅膀,踱来踱去。有调皮的孩子想要摸摸它的羽毛,它便低鸣一声,瞬间飞上空中。 宋晓睁大眼看了一会儿,转头瞥到有在卖鸟粮的地方,舍不得挪窝,便对楚越人道:“帮我买两包鸟粮来。” 楚越人依言过去买了两份,用纸袋装着,回到宋晓身边,递与她道:“来。” 宋晓只取过一包,道:“那一包是你的。” 楚越人便将纸袋打开,取出鸟粮凑近一看,是做成馒头状的,道:“小麦,豆子。还掺了糠皮和幼虫,这鸟粮倒做得不错。” 宋晓忙着将大块的馒头鸟粮撕成小块扔到水中,看鸟儿们纷纷过来啄食,十分喜悦。百忙中听到这一句,惊奇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少爷呢,居然认得这些?” 楚越人瞥她一眼,道:“我看起来很像少爷?” “怎么不像?价也不会还,买东西也不知道还价,我看你在家就是高高供着,爹娘伺候着的。”宋晓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由有些懊恼:无意中说漏了嘴,会不会被这家伙记仇报复啊?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却见楚越人并没有发怒的迹象。待他将手中鸟粮掰碎投于湖中,方道:“我确实有很多东西都不明白。不过以前曾与大哥一起喂过江边的水鸟,知道它们除了吃鱼、虾等物外,也吃些谷类虫类。” 看到楚越人难得的温情流露,宋晓的好奇心终于战胜怕死心,问道:“你还有大哥?你家中兄弟姐妹几人?” “只得我与大哥二人而已。”楚越人微微一笑,道:“不过我在家并没有高高供着,爹娘伺候着。除了做饭,洗衣扫洒等事,在我独居时都是自己做的。” 宋晓听他话语中并无计较之意,胆子便更大了:“你独居?不是来帝都后才独居吗?” 楚越人摇头道:“我在家中,十二岁时便另建新楼而住。” “为什么?”其实宋晓真正在意的是另,建,新,楼!子啊,在她那个房价跟打了鸡血似地往上涨的年代,这是多么让人鸡肚的一件事啊啊啊! “那时我以为,安于静,宁于心,便可极于道。我一心想要早些得证至高之境,不愿松懈每分每刻。独居后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便花在修行上。” 原来是武痴啊,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宋朝晓想起初见时金枝说他“深不可测”,便问道:“你们楚氏一派,术法究竟有多强呢?” 楚越人想了一想,道:“这……该怎么说呢。族中在修行的人,不过是长老与护卫罢了。长老兼任祭司,术法重于守护,护卫,顾名思义,攻击一流的术法更高明些。” 说着,想起心事,眼中不迪露出凌厉之色:“其实再高明的术法,还是抵不过人多……”是以楚氏一族现在才会大半流落在外,只能在出生与去世之前回到故土。 后面这番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暗暗握紧了拳。终有一日,自己可得证大道,终要护得族人周全,不再因为惧怕军队而流落他乡! 宋晓不明底里,看他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为免殃及自己这个池中鱼,忙岔开话题,道:“早先在府里时我也同金枝学了一点术法,看过几本书,算是知道一点皮毛。你们这一派的术法,很注重与天地自然一类的灵性沟通啊。” “嗯。族中虽不若外界繁华,然而清净自然,简适自得。” “哦?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是个很美的地方。”提到故土,楚越人神情变得柔和许多,不复方才的冷厉:“非常美的地方。青山,白水,宁静悠远。” 宋晓道:“单看金枝和你就知道了,人既然如此美,山水当然更美。” “人美,山水更美?”楚越人失笑道:“先撇开那个‘看我就知道了’不说——你怎么说这种话呢?一般人不是都觉得人比山水更美么?” “不不。”宋晓已将鸟粮都投喂完,拍拍手上碎屑,说道:“人的美,终究只局限于一个种族,甚至就连不同民族之间的审美观都是不一样的。东方人觉得杏眼俏鼻,肤白发黑的女子是我族中美人;而西方人眼中的中国美女却大不一样。而且,庄子说得好,‘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乌见之高飞,糜鹿见之决骤。’。你看,人类中认为是美人的,在别的动物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同样,我们觉得一只猫儿可爱漂亮,但这只猫在它的同伴中是否真的也被认为好看呢?我们并不能知道。而只有天地,只有山水,它们的美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是人类,还是飞鸟走兽,花草树木,都懂得去欣赏,懂得去敬畏。历朝历代,那么多的诗词曲赋,都对这天地之美由衷赞叹不已,从没有人会觉得厌倦。” 一阵微风吹过,宋晓整理一下耳畔落下的碎发,继续说道:“我并没有去过很多被人们称赞世间难得奇景的地方,不过也在曾看到的风景之中体会过这种天地震撼人心之美。这次去云梦泽,一路上也看到不少美景。”说着,她向楚越人笑道:“我非常期待能看见你的故乡,它一定比我所能想像的更美丽。”明亮的阳光照到她的脸上,原本平淡无奇的面孔,却因这一笑而鲜活夺目起来,教人移不开眼。 楚越人默默听着,心中翻涌,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说道:“到时你看了就知道了,云梦泽是九州最美的地方。”可是当你得知真相后,还会不会有现在这份欢喜呢?楚越人竭力想做得若无其事,然而,向来随意而显的微笑今日却失灵了。他不得不将头扭向一边,不用照镜,也知道自己脸上是怎样的狼狈。 宋晓并没注意到他矛盾的心思,她重新将目光停到飞翔追逐的冬来客身上,饶有兴致地看个不住。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二 小院赏景 既然看过冬来客,那接下来当然应该逛街罗。楚越人看宋晓一步三回头的模样,道:“既然还想看,那就再留下来看一会儿吧。” “不行啊。”宋晓表情十分凝重:“为了吃东西,我今早连早点都只喝了一碗豆浆,现在已经很饿了。” ……楚越人无语,方才因她一番洋洋洒洒的话而建立起来的某种想法开始崩溃。 “美味的食物在前方召唤我,勇敢的胃袋啊快去创造奇迹!”随着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宋晓大步向前方小吃街上冲去。 无奈归无奈,楚越人还是追上前,道:“别走散了。”这次换成他主动拉起宋晓的衣袖。 宋晓也不在意,她正专注于自香味中分辨都是什么食物。“烤乳扇,绝对是烤乳扇!”“还有炸元宵!”“哦哦!炒板栗!!” ………… 不多会儿,宋晓便抱着一堆战利品从人群中突围出来,四下张望,想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享用。 “宋姑娘,这么多东西,你吃得完吗?”楚越人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当然吃不下。”感觉到边上一包桃片糕快滑下去,宋晓急忙身子向前一倾,将它重新拉回来。 “那你还买这么多!”虽然是在人来人往的节会上,单捡零食买而且还一买一大堆抱着走的宋晓还是引来不少人的注目。楚越人不悦道:“你嫌这几日太过太平了么?” 宋晓闻言,转头道:“你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啊。” “……”楚越人胡乱道:“那是因为你以前没这么招摇。” “很招摇么?别人看见,多半会以为我家里人多,或者我是个贪吃的人吧。”宋晓浑不在意:“反正又不是什么惹人在意的大事,转过身他们也就忘了。” 说话间宋晓看到一小块空地,因为往前就是墙,无路可走,也没有摆设摊点,便没有人过去。而另一边是半人高的木栅栏,往那边看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冬来客。宋晓立马冲过去占领该地。 “哎,先帮我拿一下。”宋晓将手上的东西全交到跟过来的楚越人手中,不忘叮嘱道:“这炸豆腐还很烫,你捏着这里可别再换手啊。” 楚越人依言抱着一堆东西,看宋晓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抖开铺到地上,然后一样一样从他手中接下小吃,放到那布的中间。最后一样东西放上去,她便在布上坐下,盯着一堆吃的似乎在研究该先从哪个下手。 宋晓拿起一块荞糕,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楚越人:“你站着干什么?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楚越人没有伸手接下荞糕,更没有依言坐下,他皱眉道:“你就在这里吃?” “有什么不好?还能看看鸟呢。” “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宋晓举得手酸也不见他接,便将手缩回来,道:“你又不是中原人,讲究那么多礼节做什么?” “不是礼节,这么多人看着,你不会觉得不自在?”接受到不少路人的目光,楚越人十分不快:“快将东西收起来!” 宋晓欲待要阐发一番“小吃就是该这么吃才有味道”之类的演讲,看到楚越人威胁的眼神,积威之下立场动摇,却又觉得这样就屈服未免太没有面子。这时听金枝道:宋晓,你还是收起来吧。这样许多人看着,我十分不自在。 “好吧。”宋晓慢吞吞地将布包拢起来,打起结便是包袱。同时不忘补充道:“我可不是怕你,不过金枝不喜欢这里罢了。” 楚越人看她收拾完毕,面色缓和一些,道:“跟我走。” 宋晓跟在他身后,往人少的地方走去。看方向,是要回客栈么?宋晓有些愤恨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这家伙,你怎么能指望他体会到一块荞糕在有风景可看的地方吃,与坐在冷冰冰的客栈中吃完完全全是两种不同味道呢? 冷不防楚越人停下身,宋晓一个刹不住脚,便往他背上撞去。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楚越人微微侧身,抓住她的胳膊:“走路要看路。” “哦。”宋晓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是一堵围墙,不由疑惑地问道:“来这里干嘛?” “你不是说要看着风景吃东西么?”楚越人道:“把手给我。” 宋晓并没有听明白,但还是乖乖将手伸了过去。只听他一声“抓紧了!”便觉身体一轻,眼前事物一花,定睛再看之时,却发现眼前豁然开朗,对面约十数丈之外的地方,正是翠湖与空中盘旋飞往的冬来客。再四下一看,目之所及却是一个小院子,她与楚越人正站在一个带檐的回廊之下,旁边还有一张木几和几只圆墩。前面是一道低矮的影壁,高度恰好挡住旁人的目光,而在那稍高的回廊之中,并不妨碍看到翠湖的景致。宋晓一时搞不太清楚状况,回头一看,一道高高的围墙似曾相识,像是方才的那一道。只是现在,自己是站在墙中来看的。 “这里是——” 也许是因为距离远的缘故,远远地鸟鸣声与人群的喧闹声传到这里只剩一个隐隐喧哗的背景,更显此间幽静。宋晓说话时也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 楚越人淡淡道:“现在应该没有人过来。你既然想看风景,便在此处看吧。”说着走到一旁圆墩上坐下,不再看她。 发晓发了一会呆,直到听金枝说:楚公子真是个细心人呢,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这里的。说着突然想到一事:此间房舍整洁,花草修剪精致,应不是荒屋废舍。主人家会不会突然回来呢? “他本事大得很,肯定是考虑好了这些,你不用担心。”虽然宋晓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比她方才找的那地方高明得多,但心里还是不太舒服。正当暗中磨牙之际,听得金枝问道:宋晓,你不是说饿了么? “啊,一时忘了。”宋晓将包袱放到木几上,解开摊平,拿起方才还没来得及吃到口的荞糕。在美食面前,刚刚生出的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便被抛开了。 “来,你的份。”宋晓把刚才楚越人没有接的那一块递给他。 楚越人道:“我不饿。” “不饿就当尝个新鲜吧。” 在宋晓的坚持下,楚越人也不再坚持,接过吃下。 “还不错,不过糖稍微放多了些,嗯,得吃点咸的来淡淡这味。”说着宋晓拿起那包炸豆腐,试了试温度:“刚好!”又递过一根竹签道:“辣酱在这边,快吃啊,买了十块,刚好一人五块。” 楚越人又接过了竹签。 ………… 当宋晓再将一块烤乳扇塞到楚越人手中时,楚越人坚决地拒绝了:“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 宋晓道:“本来就买了双份啊,有我的自然有你的。” “……可是我不饿。” “那你方才都吃了?” “所以我现在吃不下了。” 宋晓十分不解:“我说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吃的比我还少?”以前同男同学出去吃饭时,还总是得加菜呢。 楚越人没好气道:“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能吃?”说完这话,过了半日也不见宋晓接嘴。他有些奇怪地转过头一看,却对上宋晓探究的眼神。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并未沾染到食物的酱汁碎屑之类的事物,便问道:“是不是我脸上沾了什么?” “啊,没事没事,我在发呆。”宋晓忙别过头去。实际上她是在想,一起同行这么多天,楚越人不是挂着副温和的面具作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就是面露讥笑地说着刻薄的话。像方才那样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烦恼的表情,却从来没有过。 说起孩子气,宋晓忽然想到,初见时问过楚越人,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为什么就可以有那种温文尔雅的面具和对着旁人老道的手段呢?难道就像金枝生在皇宫之中,有时不得不强颜欢笑一样,实际上楚越人也是家里情况复杂,所以便早早练出对付阴谋诡计的一身本领?啊,真是何苦生在帝王家……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看到楚越人起身,一言不发便将桌上散乱的小吃归在一处,飞快地打起一个包袱。 “你干什么——”一语未毕,楚越人便走过来一把捉起她的手,道:“有人来了!” “啊?”宋晓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双眼便再次失去距焦。 重新回到院墙外,楚越人确定如进去时一般,这条避静的巷中并没有人经过,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凭空出现。 刚想问宋晓是不是这就回客栈时,才发觉宋晓此刻几乎整个人都靠到他身上来。 “喂!”楚越人急急想推开她,碰到她肩头,却发现入手柔软无力,见她低着头,忙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头晕……”实际上,宋晓觉得整个身子都抖得厉害,也顾不上面前的人是谁,死死抓住他衣襟,希望能得到一点依靠。 楚越人看她双肩颤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扶起她,让她勉强站住,不要再靠到自己身上,一边问道:“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见宋晓不说话,只是紧紧咬住嘴唇,像是在承受莫大痛苦,忙道:“你快说哪里不舒服。” 宋晓微微摇头,只将双唇越咬越紧。眼看一滴殷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楚越人心中一紧,再顾不得许多,上前拍着她的脸,急急道:“你不要咬那么紧,是哪里疼么?” 忽地宋晓一把推开他,猛然蹲下身去。 楚越人不及多想,也跟着蹲下去,刚想看个究竟,这时只听“哇”地一声,宋晓吐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三 不良反应 宋晓面色苍白歪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让人把脉。医馆中坐堂大夫略略沉吟一会儿,拈着长长的胡须,收回搭在她脉上的手。 见对方没有要开药方的打算,楚越人道:“请问大夫,内子可有大碍?” 坐堂大夫向一旁的药童道:“去,拿四丸山楂丸来。”又对楚越人道:“尊夫人饱食之后便经颠簸,才会呕吐。先静坐一会儿,待会儿行车时慢一些,回去后吃两天山楂丸,便无事了。” 听完大夫的话,宋晓有气无力地说道:“劳烦大夫再给碗水。” 药童奉上一盏茶,宋晓接下茶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楚越人忙上前扶住她。在楚越人的扶助下,宋晓到屋外漱过口,冲去嘴中的酸味,才觉得清爽了一些。 精神好些,宋晓便道:“大夫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坐车啊。” 楚越人低声道:“回去再说。” “哦。” 休息了一会儿,宋晓觉得渐渐缓过来了,便付过诊金与药钱,准备回客栈去。 “要不要雇辆车?”楚越人问。这里离客栈有三四里地,虽然不远,但以宋晓现在的状况,只怕走起来会比早上累得多。 “算了。慢慢走就是。”宋晓说,“就跟晕车似的,要是路上再颠一颠,搞不好还得再来一回。” 楚越人想了想,道:“我背你吧。” “不要。”宋晓一口回绝。 楚越人沉默一会儿,道:“那我扶着你走?” “等我走不动时再请你帮忙吧。”宋晓看着他接过药童递来的药包,道:“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待出了昆阳城中,走到无人的郊区时,金枝便忙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没问题,比起上次落水后生病算不了什么。”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会吐起来呢?金枝仍是不放心:莫不是那些食物中有毒?宋晓,有一种慢性毒,刚用时不会立刻见效,而是要等上几日才会发作,几乎让人看不出死因来。但有记载说偶尔会有人刚服下去便觉得难受而吐出来,你该不会是也中了这种毒?不行,快回城再找家医馆,请个好大夫再看一看! 宋晓正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哭笑不得:“金枝,现在有人认得你是公主么?” 应该没有——你说这个干什么?快回去检查啊! “既然没有,那你说会有人给一个陌生人下这种费事的毒么?如果是为财,那半路上埋伏,乘没人时打劫不是更省事?——话说我现在也不像有钱人的样子。”宋晓拉拉身上的粗布衣裳,“若说为色——今早不是才被个美女给教训过么?那个什么折眉郡主的。”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道:“金枝,你怎么会知道有这种毒?难道以前有人害过你?” 怎么可能?方才金枝关心则乱,听完宋晓的分析后,也觉得自己太过情急,自嘲地笑了一笑,道:你放心,并没有人要对付我,对付我不会得什么好处,我也没有碍着谁的路。只是,你知道,皇家的事情,总有有些阴暗之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宋晓这才放下心来。 楚越人默默走在一边,静静听着宋晓说话——他是听不到金枝的声音的——所以有一种自说自话的怪异。但他也没有去追问说了些什么,只是暗中留神看着宋晓的脚步。 “为什么为吐?”这边厢宋晓听金枝问起,想了一想,将方才在药堂静坐时的猜测说出来:“或许同那个翻墙的术法有关?” 她转头向楚越人道:“楚公子,你方才那术法是什么原理啊?” “原理?” “就是说,它发生的过程,还有结果——当然,结果我已经知道了。” 楚越人沉吟一会儿,道:“只是将墙面在一弹指之间错开几分,露出可容人进出的一处空隙。” “那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当时是眼前一花,等再看清东西时,便已经是站在院墙之中或外面了。 “这术法只能维持一弹指的时间,必须快速通过。所以我才得拉着你,否则,若是让你自己走,在进去之前那空隙便消失了。” 宋晓点点头,道:“明白了,就是说进去的动作得很快,是么?” 楚越人亦点头,道:“是的。” “那么一定是因为我刚吃过东西还没有消食,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移动速度过快,于是就吐了。”宋晓一锤定音:“就好像刚吃完饭不能坐太快的车,难怪刚才那位大夫以为我是坐了车才被颠得吐了。” 说着又看向楚越人,道:“为什么你会没事?”明明他也吃了不少东西。 “大概是我已适应了吧。”楚越人道:“宋姑娘——该说公主的身体以前应该并未经受过这种术法,是么?” 得到金枝肯定的回签,宋晓转述道:“嗯,她说是没有。” “那么,大约是一时的排斥吧。” 宋晓睁大了眼睛:“术法还有排斥的?你也遇到过?” “我自小修行,早已习惯了。”楚越人回想道:“族中确实有未曾修行过的人,偶然被施展太激烈的术法时经受不住的。” “激烈的术法?那是什么?”宋晓努力回想前阵子看过的几卷教科书,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胡乱猜测道:“缩地成寸?腾云驾雾?” 单从字面上便可以理解意思,楚越人摇头道:“这些纵使修到太圣至臻之境也未必能施展。激烈只是相较而言,也要看各人体质。有些人身体弱,那么即使是一个抚平已乱的气息,让气息重新自然流转起来的治愈类术法都会让他觉得身体不舒服。” 宋晓想了想,道:“简而言之,就是排斥外人的灵力进入自己身体了?” 楚越人道:“也可以这么说。” “哎呀,真是麻烦,原来施个术法也像移植器官一样有排斥反应。” 正说着话,宋晓没留意脚下,被道土坷一绊,一时抓不住重心,眼看就要往地上跌个五体投地。 楚越人一直分神留心她的动作,见状连忙伸手一捞,恰好揽住她的腰。顺势往怀中一带,彼此身上传来的温度都让两人愣了一愣。 宋晓首先想到的是金枝会不高兴,忙挣开他道:“多谢你。” 不知为何,那个柔软的身体离开时,楚越人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失落,为了掩饰,他露出惯常的温文面容,道:“无妨。” 又走了一段路,眼看宋晓连续两次有惊无险地跌倒未遂,楚越人道:“宋姑娘,还是我来背你吧。” 宋晓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这个……我很重……” “在下虽然没有什么神力,背宋姑娘你还是可以的。” “要不,我先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太阳这么烈,四周又无可以避荫的树木,只听晒多了你会更不舒服。”说着,楚越人弯下腰去,道:“还是我背你,这样更快些。” 的确,今日是难得的秋高气爽,适宜出游,却不适宜长时间暴露在紫外线下。经地方才在城中那一折腾,现在宋晓身上没剩多少力气。没听到金枝的反对,她便厚着脸皮伏到楚越人背上,小声道:“那麻烦你了。” “无事。”托起比想像中更轻盈的身子,楚越人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宋晓伏在他背上,双手环住楚越人的脖子。两人凑得极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白皙的脖颈,和侧面挺秀的眉毛,还有身下比以为的更宽阔的肩膀。宋晓从未与长辈之外的男性有过如此亲密接触,一时间十分尴尬,只盼这条路快快缩短,最好两步就能走到客栈。 ******************** 同一日傍晚,谢流尘一行终于进入到千州郡内,在州郡边上一个叫做平元的地方落脚休息。 沐浴完毕,小七为谢流尘擦着头发,道:“少爷,再有五六日便可到青石城了吧?” “嗯。”谢流尘道:“这路上的事,你不是早打听清楚了么?” “可总得再问问少爷才能放心。”小七道:“少爷,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帝都?” “事情还没做,就先想着回去?”转念想起小七的心事,谢流尘暗叹一声,道:“小七,你若相信你家少爷,就别再牵挂着停绿。我担保,她绝不会有事。” 这些日子来小七也听过几次谢流尘这样的说辞,总当少爷只是在安慰他。然而一再地听少爷说起,心中终于有些动摇,他迟疑道:“少爷,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流尘道:“这件事本也不必瞒你,但……算了,待回帝都后,你自然知道,眼下你且放宽心便是。” 小七听得半懂不懂,欲待再问,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忙提高声音问道:“是谁?” “白小哥儿,有人送来一封信,说要交与谢大人。”——小七姓白,大名白原,虽无官职在身,然而他既然是谢流尘身边的人,同行的人便都称他一声白小哥儿。 小七打开门,来人是同行的一个侍卫,说方才自驿馆外回来,看见门口一名男子在徘徊,见到自己便请自己将此信交与谢流尘,说是故人来访,谢流尘一看便知。 “那人呢?”谢流尘确定自己并无朋友住在这个叫做平元的地方,不免有些疑惑。 “将信交给下属便走了。” 谢流尘道过谢,看那人告退后,将信拆开一看,原本疑虑的表情变得又是惊喜又是困惑。 “小七,帮我更衣!备马!” “哎?少爷,快吃晚饭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故人有约。” 小七边开箱拿衣饰冠服等,一边道:“少爷,这人生地不熟的,这次就让我跟着您吧?” “不必。”谢流尘摇头笑道:“既是她约的我,能有什么事?”(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四 佳人相约 一路随行骑来的马现在都在吃草休息,但驿馆中自然还有备用的马匹。一听是附马爷要用,二话不说,立刻将那最俊的牵出来,交到小七手中。 谢流尘红衣飞扬,金冠折射出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直教人目不能移。院中来客套的官员、打杂的仆役,一时俱都看呆了。 谢流尘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他旁若无人地接过缰绳,堪堪将出院门时,又回头问道:“请问这城中五味轩在何处?”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只觉脸上发烧。那官吏结结巴巴道:“出……出了驿馆,往东走,最宽那条街上第四家便是,挺显眼的。” “多谢。”谢流尘冲他点点头,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那马小跑起来,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余下院中诸人,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去得远了,仍没有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乖乖,难怪以前路过的人说起帝都的事情,头一个提到的小候爷就是他,如此人品,难怪被目为四公子之冠。” “谢尚书得子如此,当是老怀大慰啊。这样的少年英材,也只有公主配得上。” “说起来,听说这桩婚事还是公主求的陛下哪!” “啊?一个女子家,怎么……” “金枝玉叶么,看中哪家少年俊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咦?我怎么听说皇上是连下了三道圣旨才招到这位附马爷的?” “难道驸马当日还怕公主配不上他?” “不是说这位金枝公主自小是皇上捧在手心中养大的么?说是连太子爷都没她受宠。附马当日怎么会推辞呢?” “这……不是说欲擒故纵么?越是推辞,越显得不慕权势不贪富贵,更得公主欢心哪!” “哎,我说兄弟,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公主,皇上再疼她,她嫁出去也算别家的人,能有多少权势?再说,公主下嫁,旁人看来无上荣光的事,谢家人可未必放在眼中。你不见谢尚书,早年夫人去世后便淡泊名利,在尚书之职上一做十余年。” “做到尚书还淡泊名利?那我们这些从七品的官员,岂不是清静无为了?” “话不是这么说,人家谢家是五族之后,别的不说,单那世袭的爵位,享邑千户的封地,便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又于开国有功,想要多高的官职,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你看五族之首的叶家,那叶老不是做到丞相了么?还有王家、苏家,虽然官职不如叶老显赫,却胜在子弟入仕的多,且王家家主王钟阁大人任着吏部尚书,掌文选、勋封等事;苏家家主苏同大人任太府寺卿,掌着四方贡赋、百官俸禄,哪个不比谢尚书这礼部尚书之职来得有实权?” “叶、谢、王、苏……只有四家,那第五家呢?” “老弟,你消息未免太不灵通了。容家两年前就举家迁回封地金平郡了。” “五族家主长房子弟等不是向来都住在帝都、一年至多回封地一次么?” “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那容家家主一年多前便过世了!” “啊?那他候位该由嫡子继承,做什么要举家回到封地去?” “因为长房这一派根本就没留下男丁!只得两个女儿!按理原本该从余下几脉偏房中过继一个,但容老夫人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合意的,只得上禀陛下,请求暂缓这册封世袭长公候之爵一事,缓些时日,待他家回到封地上,自偏房中挑出可承家业的人选之后再行册封。” “结果呢?” “结果?结果他们现在还在金平郡住着。听说那几家偏房的成日为这爵位勾心斗角,争得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咳,老兄,你这话……” “无事闲聊,随便说说,难道还真有人参我一本,奏我个毁谤之罪不成?是你?——还是你?” “哈哈,当然不会。不过也该吃饭了,咱们回屋烫壶酒,喝几杯再慢慢说,岂不更好?” “好,走啊!” “走!” ************************ 五味轩果然十分显眼,谢流尘依那人指点打马而去,行得一阵,便看见那三层酒楼上迎风招展的“五味轩”三个大字。 谢流尘到楼外下了马,便有殷勤的小二接过缰绳马鞭,道:“客官可是来找一位姓宇的客人?他正在三楼上厢房中等您。” “你怎么知道是我?”如果在帝都,那还好说,可这里只是千州一个小城中的酒馆,这小二眼光难道就这么利? 小二笑道:“他说客官您穿一身红,小人绝不会认错的。” 谢流尘亦是一笑:“她倒记得清楚!” 小二引着他来到三楼一间厢房门前,便告退下楼去。一路走来,谢流尘注意到除一楼大堂内还坐着几桌客人外,二楼悄无声息,不见人影,更不要说三楼,看情形,竟是将两层楼都包场清空了。 谢流尘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道:“请进。”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娇俏清脆,却掩不住人上人的骄矜。 轻轻一推,屋门便悄无声息地滑开,屋中女子早就起身,盈盈上前,道:“许久不见,谢大哥。” 谢流尘心中有些欢喜,有些感慨,更多的却是不解,道:“折眉,你怎会在此地?” 原来这以一封信将谢流尘约来此处相见的女子,正是早间宋晓等人在昆阳偶遇的红衣少女,沧郡郡主宇折眉,楼定石亲封的折眉郡主。 已入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方才谢流尘来时天边尚可见晚霞余晖,现在已渐渐黯淡下去。宇折眉没有回答谢流尘的话,而是折身拿出火石,将几只烛台一一点亮,才道:“谢大哥进来说话吧。” 萤萤烛光下,直将宇折眉一身红衣照得如火焰般热烈,现在她没有戴面纱,烛光跃动着跳上她高髻上衔珠的金凤钗,唇上混合了金粉的红脂,那一种华美艳丽,不可方物,比早间宋晓等人所见时更加夺目。 这样的美色,谢流尘却是早看得惯了,他依言进屋,随手将门关上,摇头笑道:“出门在外,你却还是打扮得这么招摇。” “谢大哥不也一样?”宇折眉浅浅一笑。 谢流尘道:“既是你相邀,我自然得穿得整齐些。” “哦?难道谢大哥一路走来,都是蓬头垢面的不成?” “折眉。”谢流尘佯叹道:“也只有你这么说我。” “也只有你,总对我视而不见。”宇折眉幽幽道。 谢流尘心中一凛,面上戏谑之色顿时敛去,道:“折眉,你该记得我说过什么。” “嗯,我记得。”宇折眉又是一笑,道:“快上桌吧,请你出来,总不能让你饿着回去。” 谢流尘心下暗叹,点头道:“嗯,你特意找了这家店,想来是有过人之处的,我可得好好尝尝。” 宇折眉引壶执杯,先为谢流尘面前斟上一杯,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道:“此家菜品一般,这‘风驱’,却可算一绝,此杯由我敬大哥,以贺今日重逢。” 说罢二人对碰一下,双双一饮而尽。 再分别为两人斟满,她又道:“此杯贺大哥新婚大喜——我年初时抱恙未能赶上大哥的婚宴,亦借此杯赔罪。”说罢仰首一饮,覆杯以示。 谢流尘故意岔开话,道:“这酒本名玉瓯。世传此酒乃成帝欲立飞燕为后,谢后闻之,乃歌归风送远之曲,以文犀节击玉瓯酒,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是以又得‘风驱’此名,射‘驱凤’此事。”又夸张地长叹一口气,道:“可惜苏小三不在此处,否则定要摇头晃脑,扼腕长叹一番。” “谢大哥不也长叹了一番?”宇折眉盯着谢流尘看个不住,直看得他心道不妙,半晌,方听她道:“虽说了典故,酒还是要喝的。” “这个自然。”谢流尘松了一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又喝了几杯,互相叙些别后情形。 谢流尘道:“你往年都是小雪之后才起身向帝都去,今年怎么如此之早?” 宇折眉道:“宁州昆阳上有个冬来会挺热闹的,往年总是错过,今年便早早出门,去逛一逛。”又道:“谢大哥呢?怎么会应了这么件差使?” 谢流尘冷笑道:“皇上的好主意,我便来了。” 宇折眉默然一会儿,道:“我虽人在沧郡,住得远,却也能听到些消息。谢大哥,当年你不是最恨这官场倾轧么?怎么如今却自己往这一网里来了?” “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他自己又是那冷清的性子,难道我便要任着谢家在我手上败下去不成?”谢流尘道:“我讨厌,可不代表我做得不好。” 宇折眉摇了摇头,道“你确实做得不好。” “哪里不好?”谢流尘追问道。 “你的性子,风光霁月,心高气傲,受得住这权力场中的腌攒么?” “也无非就是那样,说不得,只有忍了。”谢流尘道。 “忍?忍得到几时?谢大哥,你不往这浑水中走,依然可保得谢家的荣华,又何必费心费力去做不喜欢的事?” 谢流尘皱眉道:“难道你要我依着个女子,做个安乐体面的驸马爷?那同素日我们都看不起的那些纨绔子弟有何分别?你当知我不是那种人。” 宇折眉默然一会儿,忽然道:“谢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五岁那年,你对我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谢流尘听她提起旧事,勾起现在一番心事,苦笑道:“折眉,那时我还太小。” “那年你十八岁,如今你二十岁,怎么过了两年,就忘了这话不成?” “皇恩浩荡,父命难违。”谢流尘伸手拿过酒壶,连饮两杯,面色不愉。 “皇恩浩荡……”宇折眉低声重复一遍他的话,像是没看见他的脸色一般,笑道:“金枝公主也是难得的美人,我曾见过她,当时只恨自己怎不身为男子——谢大哥,难道对着这样的美人,你也未曾动心不成?听说她对你情深意重,你若能回应她,岂不是皆大欢喜——”话音未落,却听谢流尘重重将酒壶一放,在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要再说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五 流水无心 屋内顿时陷入沉寂之中,只有烛火噼啪跳动的声音。 好一会儿,谢流尘低声道:“抱歉。” 宇折眉轻轻摇头,道:“谢大哥,看来你是真将她放在心上了。” “你胡说什么!” 宇折眉不理会他的恼怒,继续道:“可你又觉得就此低头未免有失颜面,所以不肯承认,是么?” “折眉!你不要再胡说了!”谢流尘高声道。 “那我方才不过说了一句话,你何必失态?” “我性子急,你又不是不知道。”见宇折眉投以怀疑的目光,谢流尘愈觉心烦意乱,脱口道:“那是因为她失踪了,便寻不着,至今已十余日还没有消息。好歹她也是我妻子,我自然挂心,所以……” “真的只是这样?” “当然!” “我在来路上只听说各个州郡陆续接到公主府上寻找走失婢女的命令,却不知竟是这样的内情。谢大哥,她一个娇弱的深宫女子,为什么会突然失踪?” 看到宇折眉不再追问那个问题,谢流尘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隐隐生出些失落感,他不去理会,只道:“听说是她自己出来的。” “为什么?” “不知道……”谢流尘这么说着,脑中却又想起临走那日金枝黯淡的表情,还有之前在水中救他时长发随波荡开,妖异又艳丽的一幕。 宇折眉看他说着说着话突然发起呆来闭口不语,也不出声催促,只自斟一杯,慢慢喝下去。她与他相识多年,这个傲气又嘴硬的大哥在想什么,单看他表情便可猜到一二。看来这人从小说着要像父亲那般,终其一生,只娶一所爱之人,不离不弃。实际上却是个连自己心事都搞不清楚的笨蛋。不过,这也与他的骄傲有关吧……希望他与金枝不要陷入死局才好……可是…… 还是忍不住劝道:“谢大哥,我知你心高气傲,可有时你也将那意气收敛一些,切莫因赌气而与一些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 谢流尘听她意有所指,当即猜出她想说的话,刚刚略微平静的心田,霎时再起波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决无可能!” “真的么?那方才大哥因何失措?你虽性急,却也不是喜爱虚惊乍怪的人。”宇折眉直直看到他眼中,道:“都说日久生情,对着那样一位公主,对你一往情深,成亲至今,难道你真半分感动也无?” 没有!从来没有!谢流尘刚要开口,却觉得声凝气滞,喉舌如铅,那一句话再么也说不出口。反而心上浮现出许多不相干的片段。 她曾送过他香囊,他随手弃之不理;她曾于门后久久伫立,他只装作不知;她对他芳心一片,他却弃若敝履……一桩桩,一件件,偶然他瞥到她黯然的神色,他便强硬地抹去那一点怜惜,匆匆甩袖而去。 说不怜惜,是假的,说未曾感动,也是假的。然而想起她的身份,念及她的父亲与祖辈多年来对五族的打压,那一点怜惜感动便渐渐淡了。 目下的形势让他在出帝都前耐着性子演了几日戏,待此趟差使了结,回到帝都之后,这戏大概也还得继续演下去。 那么自己真要来个“皆大欢喜”么?假戏真做,和乐美满? 谢流尘心乱如麻,面上却笑了一笑,道:“你许久未到帝都,这些事却知道得清楚,是谁的耳报神?” 他本是想顺势将话岔开,便随口一问。不料这一问,却引来宇折眉长久的沉默。他心中疑惑,抬头看去,恰好捕捉到宇折眉眼中未曾掩饰的痛苦之色。 当下将自己心事抛去一边,问道:“折眉,你怎么了?” 这边厢,想到今晚邀约的目的,再想到方才所说种种,宇折眉心头越收越紧。没错,真是皇恩浩荡呢,自己也算是推波助澜之人,现在还有脸说这些,是不是太过假惺星了? “……折眉!” “啊!”宇折眉醒过神来,道:“方才发了会儿呆……”看谢流尘一脸关切,心中又是一缩,强笑道:“无事。” “无事?从小到大,我看了你这么多年,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还是说有什么是,连我这个大哥也听不得了?” 宇折眉藏在袖下的手死死绞紧,是啊,青梅竹马之谊,她能知道他自己也不明了的心事,难道他就看不懂她? 她几乎要合盘托出,想到暗中的人,想到封地之中供奉祖先灵位的庙宇,又苦苦忍住。对上谢流尘愈发疑惑的目光,心一横,道:“只是想起当年你拒绝我时的情形,一时失态。” 此言一出,果然,谢流尘脸上的关心俱化做尴尬。只见他别过头去,没有继续追问。 宇折眉暗中松了一口气,愧疚之心却愈发重了,本想开个玩笑岔开这尴尬的气氛,不料出口却是:“谢大哥,在沧郡时,我一直着红衣金钗。除了红,别的颜色再入不了我的眼。只在去帝都时才勉强换成别的——今日这一身,是我最心爱的,我一直想穿给你看,你明白么?” 话已挑明至此,谢流尘虽觉十分头痛,却不得不说道:“折眉,那****便说得很清楚,我只当你是妹妹,并无他念。你年纪尚小,只是平日同我走得近些,一时糊涂罢了。” 宇折眉因方才失态而通红的脸,在听到谢流尘这番话后,慢慢转白。时隔二年,再听到他的拒绝,仍然心痛失落。 然而现在的自己,已经做出决定的自己,是没有资格再去要求什么的,连跟在他身后,做他妹妹的资格,也在她答应这件事的时候,一并失去了。 “放心吧,我不会纠缠你的。其实这一年来我已想明白了,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未必是要得到你的那种喜欢。”宇折眉将早已备下的话慢慢说出来,果然看到谢流尘的脸由不安而转为释然,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茫然,却继续说道:“我喜欢初入帝都时那个拉着我的手说不要害怕的小哥哥,喜欢后来一直照顾我一直和我玩儿的大哥,喜欢你的神气劲儿,喜欢你的自傲自信,喜欢你穿的红衣,喜欢你戴的金冠,也喜欢你……现在这张大红脸!”说着说着,她脸上露出特有的笑容,似乎自己的心事真如这套说辞一般,早已从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如谢流尘所愿,只做他的妹妹。 如宇折眉所言,谢流尘听着她一连串的“喜欢”,俊秀的脸已经变成如同身上衣服一样的大红色,从耳郭到脖颈。听得她这一番话,谢流尘又是不好意思,又是释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然而想起她先前说的只着红衣,心头却尚存一丝疑惑,讷讷道:“折眉……你真的……” “不用说。”宇折眉拿起酒壶,先为他满上,又为自己倒满,“我起先说的话,是我早就想说的。既已说了,今后便再不会说,再不会想。大哥不用怀疑,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见谢流尘还欲待什么,又笑道:“我知道大哥你想说什么。你对身边亲近的人完全不是平日的傲气,为着对方着想打算,可偏偏又不肯明说,是不好意思说?还是嘴笨不会说?要让外人知道,向来目下无尘的谢少爷实际上是这般模样,只怕万万不肯相信呢——不过帝都之中爱慕你的那些女子,只怕从此更会对你死心塌地吧?” “宇折眉!”谢流尘听她后面越说越不像,想要斥责她口无遮拦,偏偏在这个小妹子面前又横不起来。 幸好宇折眉识趣,见他恼怒,笑道:“哎呀,被说中心事也不要发脾气么。好好好,别瞪我,不说就不说,喝酒!” 两人对饮几杯,谢流尘见她皆是酒到杯干,心下不安,道:“折眉,你今日怎么喝这许多?” “我高兴喝!”说着话,宇折眉仰头又饮下一杯,她放下酒杯,随手一抹唇边的酒渍,金粉混合着红色的胭脂擦上手指,在烛光下显出一抹娇异的光彩,她浑不在意,道:“大哥,我现在才发现,以前能和你喝酒,是件多么难得的事。” 谢流尘摇头道:“有什么难得?以后有多少喝不得的?连这话都说出来,可见你真是喝多了。”说着便去夺她手上的酒壶。 宇折眉也不着恼,乖乖让他拿走,一弯腰,从桌下隔层中又摸出一个酒壶,笑道:“这里还有呢!” 烛光下美人双颊如玉染晕,衬着那一笑,实是勾魂压魄,美艳不可名状。谢流尘却是早看得惯了,见状只是皱眉,道:“看,脸都红了,你已喝醉了。” “只是有些上脸罢了,还没有醉。”说着宇折眉提壶又要倒酒,谢流尘眼疾手快,劈手再将酒壶夺下。 这回没了备用可拿,宇折眉不乐意了:“你做什么不让我喝?” “折眉,不许喝这么多!” “你凭什么管我?我要喝酒!” “听话,别闹了。这里不是帝都,女孩子家在外面喝醉了多有不便。你先喝杯茶解解酒,啊?”说着谢流尘试过茶水,尚有余温,便倒了一杯,递到她面前。 宇折眉愣愣看了那杯茶半晌,端起来一口喝干,放下茶杯,道:“你为什么要管我呢?我没父没母的,从来没人管我,你为什么要管我?” 谢流尘知她素来量浅,但那风瓯并不是烈酒,她方才最多喝下半壶,也不至于就醉了。刚刚看她听话喝下茶水,原以为她回转过来清醒了些,不料却劈头问起这件事来,当下又是心疼,又是哭笑不得:“你这是嫌我管你管得多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六 就此别过 不料宇折眉当真点点头,道:“确实是管多了。” “好好好,管多了,以后不管了。”谢流尘心道她大约真是醉了,怎么今日醉得这样快?也无暇多想,顺口应着她的话,又道:“你随身跟着的人呢?快叫他们出来,侍候你回去。” “大哥,你真不管我了?还要赶我走?”宇折眉一双横波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大哥,你为着红袖招的事情在生我气么?” 听着她前半句时,谢流尘还待分辨,待听完后半句,谢流尘只觉无力。看来这丫头真是醉了。 半晌得不到谢流尘回答,宇折眉又道:“大哥,我不喜欢你去那种地方,我错了么?你生气了?那以后你要去便去吧,我决不会再拦你。” 谢流尘只觉头大如斗:“这都是哪年的事了?你怎么净记着这些有的没的?” “不管哪年,我可都记着呢!”宇折眉声音变得幽幽地,道:“当日我说我喜欢你,你说你只拿我当妹妹,我说你不可以试着去喜欢我么?你说日后你会像你父亲一样,找到一个真心人,不离不弃,不二娶,相守到白头。”说着说着,她声音突然又变大了:“可是没过多久你就跑去眠花宿柳了!” 幸亏周围并无旁人,否则自己的一世清名啊……谢流尘叹了口气,无奈道:“折眉,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话的?” 宇折眉不理他,兀自絮絮道:“原来你那什么‘愿得一心人’都是假的!是骗我的!” 谢流尘十分无奈,道:“那怎么能比?” “为什么不能比?你宁可亲近她们,亲近烟花女子,也不肯亲近我,难道我比那些女子还不如么?”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谢流尘总算明白了,看来此事是宇折眉心中的一个结,不若趁着此刻醉酒时说清楚,否则日后她想起时,少不得再次纠结,又不好开口问起。 在女子面前说起这种事十分不雅,谢流尘犹豫再三,心道若不趁此时说明白,日后多半会更加尴尬,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这个……少年之时一时好奇么,况且银钱往来,出了门便一拍两散,又没有谁对我如何地芳心可可,怎么说是骗你呢?” 宇折眉半醉半醒之际,将他的话听入耳中,想了一想,抛开平日矜持,道:“如此说来,你同她们并无情意?” “情意二字,哪儿有这么容易得的?你想我统共才去过几次?你说不许我去之后,我可还去过?” 宇折眉想了一想,道:“确是如此——不过你那话说错了,怎么没有人对你芳心可可?除了我,还有公主,还有多少帝都之中的闺秀,你都忘了不成?” “若真忘了倒好……”谢流尘低声道。 偏偏宇折眉耳尖,听得清清楚楚:“忘了怎么好?不能忘,一点也不能忘!‘帝都谢少,丰神俊秀,骏马驰光,踏光掠影,红衣白马,见者倾心’。你那么神气的模样,怎么能忘?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同砚之哥和苏小三打赌,说你能一字不差写下阮籍的《咏怀》,他们都不信,说一共九十五首,你怎么可能全记住?后来你真用柳体将这九十五首《咏怀》一一写下,你写一首,我翻着阮步兵集帮你对一首,从早晨直写到午后,果然一字不错。”说着,她面上露出微笑。 回忆起那时的趣事,谢流尘亦微笑道:“的确有这件事。” “我还记得写完后砚之哥笑了笑,说果然不该和你打赌。苏小三的脸却都变得绿了。” “因为他拿他的二十坛酒和我打了赌,这下全赔了,他这个自称‘爱酒不爱多饮酒’的酒痴,自然要心痛了。” “可是后来你也没有将那二十坛酒全拿光。” “嗯,我留了两坛给他。他抱着酒坛那模样我现在还记得。” 宇折眉不胜怀念地说道:“不知日后我们还能不能再聚到一块儿,再有往昔的乐事?” “你怎么今日尽说些丧气话?”谢流尘道:“待你回到帝都,我们再一起到十里亭外吃桂花粥去。” 宇折眉笑了一笑,道:“嗯。这么多年,还是没能从老板口中问出他的粥倒底加了什么,怎么会那么香。不知今年能不能问出来?” 谢流尘亦笑道:“到时你这天下第一美人朝他笑一笑,他肯定什么都告诉你了。” “难道以前我不美么?” “当然美。” “那我都冲他笑了多少回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告诉我?” “这……银子总比美色来得重要吧?” “想不到大哥你也会说这么市侩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大笑起来。须臾,宇折眉敛容正色,道:“大哥,我已想明白了。但我以后还是想要继续穿红衣、戴金钗,可以么?” 谢流尘看着她,微微一笑,他不笑时面容冷傲难以亲近,笑起来时却如春回大地,令人流连不已:“你这么打扮很好看,怎么不可以呢?” 宇折眉紧紧捏住拳,面上却笑道:“多谢大哥——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什么求不求的,你只管说。” “若日后我宇折眉有对不起谢大哥谢流尘你的地方,”宇折眉牢牢看定他的脸,一定一句,缓缓说道:“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 谢流尘听她说得郑重,不由愣了一愣:“你会有什么事对不起我?” “大哥对我很好,非常好。但我却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这当然不应该原谅!” 谢流尘只当她是杞人忧天,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我相信你也是万不得已,又怎会怪你?” 宇折眉摇摇头,道:“如果大哥不答应,我心中不安。” 谢流尘还待再说什么,见她一脸坚决,想来只是小女孩突发奇想而已,便随口道:“好好,我不原谅你。” “请大哥务必记得这件事。” 谢流尘见她面上潮红,只道她是醉后的固执。同喝醉的人有什么好讲理的呢?他笑道:“我一定记得。” 宇折眉又定定看他半晌,道:“大哥一定要记得。” 正当谢流尘为宇折眉这少有的重复一句话心中微微疑惑之时,厢房门忽然开了,一句青衫挺拔的青年走进屋中,向谢流尘行毕一礼,道:“郡主醉了,属下这便送郡主回客栈去,请驸马见谅。” 谢流尘从未见过此人,便问道:“折眉,这是你带来的侍卫?” 宇折眉亦盯着来人端正的脸看了半日,娇笑道:“他怎么是我侍卫?我请得起这尊大佛么?” 谢流尘疑窦顿生,转头向那青年看去,却见他拿出一个银制莲座令牌来,道:“此牌是郡主上路前亲手发下,郡主既然对属下不满,便请收回。” 宇折眉看了一眼那令牌上大大一个篆体的“沧”字,声音忽然变得冷淡:“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哪里来这么多话?郭旗,不要以为你武功高,我便非要你这多嘴的人做侍卫不可。” “属下不敢。但郡主久耽于外确是不大安全,郡主万金之躯,恳请郡主多加思量。”那被唤作郭旗的男子沉声答道。 谢流尘在一旁听他二人对答,心中已大致有数,心道定是这姓郭的侍卫多劝了宇折眉几句路上不要耽搁之类的话,便惹得宇折眉不高兴了。当下便道:“折眉,在外面确该多加小心。”又向郭旗道:“怎的连个丫环也没有?你一个男子,怎么侍候?” 郭旗低声道:“已在楼下备下软轿。” “这也罢了。”谢流尘点点头,道:“折眉,快回去歇着吧。待我此间事一了,咱们帝都再会。”(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七 心事谁知 宇折眉听着谢流尘的脚步声下了楼,出了大堂,不多会儿传来马蹄碎步与马儿的低鸣声,然后是打马奔跑的声音……直到那急促的马蹄声去得远了,她仍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方才只是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现在却连整个身子都在簌簌发抖。 楼上空空偌偌,只得她与方才出现的侍卫郭旗。两人长久地静默着,半晌,郭旗道: “折眉郡主,此事既毕,郭某便告辞了。” 宇折眉面无表情,道:“劳烦郭大人。” 郭旗本欲离去,听她说话语气平平,既无愤恨,也无怨怼,语意也不激烈,听起来仿佛只是极平常的一句客套话而已。然而方才宇折眉与谢流尘席间所说的话,他俱都从头听到尾。他知这位郡主与谢流尘交情深厚,从前似乎还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此刻听她说出这么一句话,饶是他向来艺高胆大,也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直漫延到四肢百骸,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道:“皇上并不想取驸马性命,郡主还请放心。” “我知道。”宇折眉仍是平静的语气,道:“可是人活着,除了性命,总还得有其他的东西。你将所有拿走,只留给他性命,别人我不知道,换做他,却会连性命也不想要。” “可只要人还活着,便还有希望在。”郭旗道:“郡主虽然大方,却终不免小女儿心态。方才若不是郭某出面,郡主欲待说什么呢?”见宇折眉面上现出愤愤之色,又道:“郡主顾念情义,固然令人敬服,但对大义,当舍小情。郡主切莫辜负皇上一番厚意。” 闻言,宇折眉低下头去,不再说话。那一身热烈的红衣在烛光下映到郭旗眼中,只觉惨淡。 郭旗转过身,低声道:“郡主放心,方才的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说罢,便顺着来路悄然无声地离开了酒楼。 宇折眉独自留在原处,呆呆坐着,直待红烛泪尽,触目皆是漆黑,仍然没有动弹。 ************************* “哎哟!疼疼疼——”宋晓丢下筷子捂住嘴唇,眼泪汪汪。 “宋姐姐,你怎么了?”李同见她这副模样,连忙问道。 “早上不小心磕破了嘴里的皮,现在没法吃饭了。”宋晓哭诉道。 现在正是晚饭时间,老李头与李同刚刚回到客栈。宋晓早上吐过后一直泛着恶心,与楚越人回到客栈时虽是午饭时间,却说什么也不想吃东西。挨到这会儿,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便扑下楼准备好好吃一顿将早上省下的补回来。不料却忘了早间难受时曾将嘴唇内侧咬破了,刚刚稍一用力,合起来的口子又被撕裂开来,嘴里一股腥味,想来又是流血了。 李同说道:“就算上了药,也得几天才好呢。宋姐姐,你这几日就不要吃太硬的东西了。” 于是宋晓便将桌上菜色一一试过,最终发现,除了喝汤之外,其他东西都吃不得,一旦开动牙齿咀嚼,那伤口便一跳一跳地疼。 可是喝汤根本吃不饱啊!嘴上又疼,肚子又饿,宋晓十分委屈: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你怎么不吃饭?还不舒服?”这时楚越人刚刚过来,见宋晓居然在饭桌上没有拿着筷子,想到白日之事,便问了一句。 “疼,吃不了。”宋晓指指嘴唇,气压低沉。 “牙疼?” “早上咬破的地方。” 楚越人想起早上她顺着唇角流出的一缕殷红,问道:“疼得很厉害?” 宋晓没好气道:“你来试试看!” 楚越人道:“那我给你上药。” “药?”宋晓正疑惑间,却见楚越人转身就走,来不自问个明白,她急忙起身跟上去。 楚越人在前方三拐两拐,转到客栈后院一个僻静处,宋晓更加疑惑了:“上个药要跑这里来做什么?” 楚越人也不解释,只问道:“在哪里?” 宋晓便张开口指给他看。 只见楚越人掌中聚起一抹轻纱般的淡绿,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向着他的食指尖上涌去。待那片淡绿汇聚到一起,颜色变得深沉,楚越人便将那带着一抹绿意的食指向宋晓唇间探去。 宋晓一惊,条件反射地将嘴巴一合,刚好含住他的指尖。楚越人恼道:“你干什么?我正给你治疗呢!” “啊?”宋晓发出含混不清的疑问词,又将嘴张开。只觉得疼痛之处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传来,游走不休,那种特有的微微的疼痛一点一点被这份暖意驱走,不多时,便完全不疼了。 “好了。”楚越人收回手,说道。 宋晓顾不得说什么,忙掏出随身的小小菱花镜一照,只见那下唇内里完好无损,哪里有什么伤口?当下喜笑颜开,道:“楚公子,想不到你还能治伤!” 又“听”金枝道:楚公子说他习的是攻击一派的术法,怎么也会治愈术呢? 宋晓便将金枝的疑问转达一遍。 “太重的伤我也救治不了——治愈术我施来极耗灵力,到时只怕人还没救回来,我先灵力耗尽昏过去了。”楚越人道:“不过这种小伤倒没什么。” 金枝又道:治愈术施展时多是以掌凝聚灵力,以己身灵力辅助伤者将自身治愈力调起。未想楚公子竟已能以指凝气,果然是灵力深厚。 宋晓又转述一遍。只听楚越人答道:“确是以掌聚气,不过前几日听了宋姑娘一番话后,在下便想,若能依据情况不同而改变施术手段,当可更加节省灵力。今日一试,果然不差。”说着便向宋晓微微一笑,道:“宋姑娘聪慧过人,能想前人所不能想,在下佩服。” 对上他这一笑,宋晓陡然面上发烧,心中马上涌出一串诸如“皎如玉树临风前”、“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之类的句子来。为了掩饰心中不纯思想,她胡乱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是你自己聪明,哈哈,和我米关系啊。”说着,迅速向院外走去,道:“肚子饿了,我得快点去吃饭了。”竟然走成同手同脚。 宋晓一直快步走到转角处,才发觉脸上烧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好吧他的确是个美人,然而是蛇蝎美人啊!宋晓,除了脸RP也是很重要滴,你可千万不能迷上他,否则跟花痴有什么区别?!” 宋晓,你在说什么? “我在给自己打预防针,我在给自己忠告!” ……宋晓,还记不记得你在府中的事? “什么事?” 谢……他落水那一晚,你不也看着他失了神么? 原本已变成桃子的脸在听到金枝这番话后陡然又变回番茄,宋晓倒退几步,失声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你所看到的我都能看到。金枝忍着笑说道。 “好吧,我看着他看呆了又怎以样?”宋晓越说越小声:“反正你也不打算要他了,我就欣赏一下也不可以么?” 没说不可以啊。不过——那时你怎么没有如今这份慌张呢? 宋晓分辩道:“怎么没有?后来我不是慌得把他推下水去了?” 哦?可我记得是因为他突然靠近你,你才推他的嘛。金枝将尾音拖得很长。 “你你你——”宋晓跌足道:“你听你那语气,跟那家伙一模一样!你都跟那家伙学坏啦!你怎么不学学他的术法呢?你怎么尽把他讨人厌的地方学到手了呢?金枝,你快迷途知返吧~~” “谁要迷迷知返?”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 “和你没有关系。”说话间看清来人是谁,宋晓再次同手同脚跑开了:“我就停下来休息一下,现在就去吃饭!” 楚越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慌慌张张地背影,轻轻笑了一声,低声道:“笨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八 歧路话别 “小王爷!您以王爷之尊说什么要亲自出来收租,勇伯也不说什么,由着您任着性子出来!可您根本连田庄的门都没进过,反而跑到千州边境上来!您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贴身侍卫近乎咆哮的质问,孟优坛仍是一派悠游自得,将那白玉折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以一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小高啊,火气这么大做什么?莫非是秋燥未消?你快去多买些金银花来泡茶喝。” 小高使劲按下额上青筋,道:“小王爷,皇上派来的使者可就要到了,您就不回去准备准备么?” “准备什么?又不是我要去‘督责’他,是他来指正我,该准备的是他吧?”孟优坛毫不在意地说道。 小高死死捺住冲上去掐住他脖子死命摇的冲动:“您也知道使者是来督责您改过的!就算皇上历来对您圣恩隆盛,这次听说当日殿上那御史进言时,可没有谁出来说一声的!都是一个劲儿地附声说好!皇上再宠信您,也不能违了百官之意啊!何况三人成虎曾参杀人,这边知道的说小王爷您是性子使然,说话做事不经——咳,不羁一些,不知道的,什么帽子都扣上来了——这次皇上下旨着使到青石来,不就是因着说您骄纵奢溢、擅为法令之类的么?” “好大一顶帽子。”孟优坛夸张地叹了一声,道:“小高啊,我都被人家说成这样了,你怎么看?” “属下已看过那所谓十大罪状。依属下之见,此事可大可小,皇上素来恩厚于您,此次大约只是搪塞百官之口。但您也需拿出悔过之色来,将这面上功夫做足。属下恳请小王爷速速回到青石,素衣斋食,恭迎使者到来,以示改过之心。” 孟优坛凉凉道:“是不是还要请个高僧来念几天经?再用我的血抄部《大悲忏音》什么的?” “小王爷!” “哗”地一声,孟优坛将折扇一展,细细端详上面那个“安”字,道:“父亲传我此字,我临了这十几年,自觉已得个中三味。我记得此间有家文墨铺子卖的纸不错,等会儿咱们便去挑几张,我再裱幅扇面将此幅换下,省得将父亲的这幅字磨损了。” “此时已快入冬,小王爷,折扇之事可留待来年再说。目下最重要的是回青石。”小高哪容许他岔开话题,一心要问出个准信:“小王爷,算来使者已经进入千州郡内。若您再不赶回去,届时那使者要将圣旨宣给谁听?致电时他再参上一本,更是罪上加罪!” “好歹都在千州住了这么些年,我还是知道不少近道的,你就不要再操心这个了。” 小高好话说尽,却说不得他回心转意,只觉世间再无比自己更无奈的侍卫:不单单要护得主子安全,还要像个老妈子似地说这说那。当下自暴自弃道:“反正到时再添几条罪状,也是小王爷您自己的事,属下言尽于此,便不多说了。” 孟优坛将折扇收拢,轻轻敲着桌沿,道:“小高啊,若你家王爷我真的被削爵查办,你怎么办?” 小高没好气道:“树倒猢狲散,属下好歹有一身武艺,当可逃脱查抄羁押之患!” “难道陪主人一道受难不是侍卫的本份么?” “连圣人都说,一谏不听,再谏不纳,当去之。” “哦~~”孟优坛点头道:“原来你将自己比作那直谏的忠臣啊~~” “属下不敢。不过圣人有言在先,依之而行罢了。” “唉,小高,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股直气,谁不听你的话了,你就不给他好脸色看。” “属下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罢了,好歹现在我这王爷的头衔还没削去,你现在还得听我的——今日我们便在这里住下,明日再沿棋盘山那边回去,你去找间客栈吧。” 小高看着那笑得败絮尽现的俊秀嘴脸,咬牙道:“属下遵命!” **************************** 这一日,宋晓等四人行到宁州兰坪县中时,刚好是午后。 缠绵的秋雨终于过去,这两日秋阳烈烈,天蓝得鲜艳夺目,没有一丝云彩,总算有几分秋高气爽的味道。 “分别的时候应该下场雨才应景啊。”宋晓低声嘟囔道。 兰坪县正是李家父子此行的目的地,今日既然到此,便意味着双方自此分道扬镳。 宋晓向老李头道:“这一路走来,全靠李大叔熟悉路径,少走了不少冤枉路,减省了许多麻烦。多谢李大叔了。” 老李头微微点头,难道地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闺女,看完亲戚回去时,顺路到咱村里坐坐。” 宋晓笑道::“一定一定。”又向李同道:“小同,今日姐姐便和你再见啦。” 李同毕竟是个从小在家人宝贝呵护下长起来的孩子,沿途的兴奋在此时到达目的地后,因想到今后便要远离亲人,生活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生出彷徨不安。眼下见相处了十几日的宋姐姐也要离开,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自己也理不清说不明,只紧紧拉着宋晓的衣角,迟迟不肯松手。 老李头皱了皱眉,喝道:“小伙子家!成什么样?” 李同回嘴道:“成什么样?就是这样!”又低声向宋蜒道:“宋姐姐……” 宋晓因为之前也曾远离农乡外地上学的缘故,看到李同神情,想起他平日一些不经意的话,略略猜到几分李同此举后的复杂心事,便说道:“小同,你现在也算大小伙儿了,正是该多交朋友,多看新鲜事物的年纪。你看,你在这里,李大叔已将一切为你打点好了,你等会儿就可以到上班——上工的地方,又可以交到新朋友,不是很好么?” 李同听到她这番话,犹豫一下,缓缓松开宋晓的衣角,道:“可宋姐姐和我投缘……我同我家姐姐都没说过对你说的话。” 摸摸他的头,宋晓道:“但是她肯定比我更加关心你,更加为你着想,更清楚你喜欢吃什么,对不对?” 迟疑着,李同点了点头:“可是……” 宋晓笑道:“亲人不一定志向相投,却是最能说贴心话的人。何况,你路还这么长,以后肯定会交到更谈得来的朋友。”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说不定过上两个月,你在兰坪住得高高兴兴,就将我这个姐姐忘了呢。” 李同急忙道:“怎么会呢?我可不会忘记宋姐姐这么好的人!” “呵呵。”宋晓微笑道:“那到时我来看你,你可得请我吃饭。” 李同想了想,道:“我请你吃饭,你付钱怎么样?” 宋晓佯装生气,道:“好小气!” 看到李同赖皮地笑着,方才几分不安尽然释去,宋晓也觉得心中慨然,道:“你今后独身在外,一切小心。” “嗯。谢谢宋姐姐。” 宋晓笑笑,拉拉楚越人,道:“都要走了,你怎么还是不说话?” 楚越人闻言,说道:“一路承蒙照顾,在下感激不尽。”说着向老李头辑了一礼。 老李头忙避开,道:“无妨,无妨。” 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宋晓便同楚越人一道走了——马车与马匹都是自老李头村中的村民借的,当日已说好到兰坪后便由老李头带回去。 转过街角前,宋晓忍不住一回头,见李同还在望着他们的背影,见她回头,便朝她拼命地挥手。宋晓也朝他挥挥手,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回过身,继续走下去。 默默走了一段,楚越人道:“想不到,你同那小孩子如此依依不舍。” 宋晓道:“嗯,我在那边——我家那边,家中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一直很想有个小妹妹。李同很投我的缘,我便当是个小弟弟,也不错。” 楚越人奇道:“我看你很会照顾人,怎么会是独子?” “独子就要娇生惯养么?——我也想,可惜我家只是小庶民,要想过得好,一家子都要努力,我若是娇惯起来——”宋晓回想一下往日遇到的几个所谓小公主的作派,不由打了个寒噤:“算了,就算是父母肯娇惯,我也不会习惯的。”说着,向前方一指,道:“那张车似乎是拉人的,我们今日先赶到千州境内,明日再到那边看看情况,是专雇一张车,还是继续搭车赶路。行吗?” “嗯。”楚越人道:“就照你说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九 多事千州 今日是入千州郡的第三日,预计再过四五日便可到达青石城。抵达驿站沐浴后,谢流尘任小七擦着长发,闭目暗自想着此行正事。 淮安王孟优坛与他并无深交,只在几次大宴上见过。不过此人眠花宿柳的名头早已如雷贯耳,更有那千州第一多情人的称号,惹得不少世家子弟们表面不屑一顾,内里却羡慕得紧,平日说起来,有一种遮遮掩掩的妒意。 对这种纨绔子弟,谢流尘历来看不上眼,往日遇见时只淡淡招呼一声,便各自走开。 至于这一次令人玩味的差使,谢流尘自有打算。 依往日惯例,此类差使覆命时全凭使者一张嘴,若是换了别人,大约会以此事要挟,以求贿赂;若是不幸遇见那有素日仇隙的,更是由人宰割。而当日谢流尘接下圣旨后,便顿时生出一个念头来:虽说这孟优坛不成器,昔日他祖父帐下提拔起来的人,倒颇有几个掌着兵中实权,若以旧情陈诉,未必不能拉拢。目下五族中人只有文官,若能插手兵权,定然助益不少……这念头在他心中转了又转,连谢朝晖与王砚之都未曾说过。只是因拿不准孟优坛的性子,迟迟未下决心。 孟优坛历来深受楼定石宠信,往日吃穿用度等逾礼之处不少,平日说话似乎也是大大咧咧,丝毫不懂看旁人脸色,便是对着皇上也是随随便便的,楼定石却皆一笑置之。既然皇上如此宽厚,其他人更不会不知趣地多嘴。况且这小王爷虽性子风流,行止不检,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欺善霸良之举,更有那谄谀之人恭维他什么多情公子之类的。孟优坛既受如此骄纵,想来为人应是骄横奢溢,这种性子的人,一旦得知历来恩庞自己的楼定石此次竟依所谓“十大罪状”特意着使者来督责自己,恐怕最先想到的不是惊恐悔悟,反而是心生怨恨吧……若能借此事挑起孟优坛与楼定石的嫌隙,将孟优坛拉入己方阵营、得他助益之事,应是轻而易举。 谢流尘闭目思量。却不知孟优坛与他祖父昔年那些老部下还有没有联络?假如有联络,那些老部下还肯为着昔日的将军提拔照指之情暗中襄助孟优坛行事么? 略微沉吟一会儿,谢流尘便决定向父亲去信询问此事。 他将小七打发去拿晚饭,拿出历常惯用的极薄的纸与极细的笔,迅速写完一封信,封成蜡丸,再吹响那只乌木的哨子,招来特驯的鸽子,将蜡丸放好。 谢流尘立于窗前,看着那鸽子迅速变成天边一个黑点,稍倾,便消失不见。 这时刚好小七送饭进屋来,摆设碗筷时看到他的表情,便问道:“少爷,有什么好事么?” “怎么?” “我看您一脸兴奋地,准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吧?” 谢流尘道:“有么?”看小七肯定地点头,便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猴子!” “小七好歹是从小伺候少爷的,若连少爷的脸色都不会看,早被撵出去了。” “我是这么凶残的人么?” “呃……小七一时嘴快,少爷莫怪。” 这么一打岔,小七便忘了方才的疑问。谢流尘慢慢挟起一箸菜,心下暗自又将此事思量筹划一遍不提。 ************************** “两位,棋盘山到了。” 宋晓背着包袱跳下车来,四下张望一番,道:“赶车的大哥,这里离最近的镇子有多远?” “喏,往那条路上拐过去,走上一刻多钟就到了。” “谢谢。”宋晓付过车资,同楚越人一道避到路边。看那马车跑得远了,楚越人道:“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待走到下一处再下来,不是更好么?” “其实,我是看了一幅金枝收着的地图——金枝、金枝?”宋晓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金枝的声音,便知道她还没有醒,不由有些沮丧,继续解释道:“那图我记得不大仔细,怕路上惹出麻烦,也没有带出来”——毕竟在古代,地图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机密之一,金枝所藏的那张地图虽极为简略,只标出几道显著山脉与几条主要河流,大致划分出华方各处郡县,却仍是宝贵无比,也算是她深得父亲宠爱的一个证明。 宋晓连比带划,道:“我看了一下,若翻过棋盘山再向西走一段,便是汩罗江,那对面就是云梦泽。这可比从先走到青石城再过江去要近多了,大约能省下两三日的路程。” 楚越人道:“还有这条路?我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是练武狂人,宅得过分,这些事情没听过也是正常的…… 想归想,宋晓说出的却是:“你以前又不赶时间,怎么会去打听小路近路怎么走?” “说的也是。”楚越人道:“方向你记得么?” “当然!先翻过山去,然后向西走。”宋晓十分肯定:“我看了好几遍,不会记错的。”又道:“只是不知山路该怎样走,到这山下镇子里去请个老乡来带路会更把稳些。” 楚越人道:“若是方向没有记错,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云梦泽中九嶷山,我不知爬过多少次,翻山越岭之事,倒也不成问题。” 宋晓有些意外,道:“既然你熟悉山间行路,那这下就更省事了。不过还是得到镇子去:上山的路在镇子后面。” ******************* “小王爷,您干什么非得跑到这边来喝酒?” “山间小店,别有意趣么。”孟优坛举杯一饮而尽,又不紧不慢加了一句:“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懂得本王的雅意。幸好我是个宽宏大量的王爷,不会同你计较的,你放心。” 小高黑着脸,道:“那便多谢小王爷了。”他将多谢二字咬得特别重。 孟优坛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挥挥手道:“不必如此感激——嗯,若你真感激,便快向掌柜去催一催,本王要的野味怎么还没上来。” 这次小高连话都懒得说,转身便向楼下走去。那帘子被他使劲一掀,竟然飘得高高地一直卷到旁边柱子上去了。 孟优坛看着人影在帘外渐渐消失,摇头道:“这种脾气,也不知勇伯是怎么教的——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原本只有孟优坛一人的房间中,赫然多了一个黑衣长剑,面目平平的男子。孟优坛最后那句话,便是向着他说的。 那男子躬身道:“这件事小王爷可留到回府后再与勇伯讨论。” 孟优坛抚额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口中虽叫得恭敬,但有谁真将我这小王爷放在眼中的?” 男子道:“既已放在心中,放不放在眼中又有什么区别?” 方才孟优坛叹完气,便端起茶杯浅啜,得闻男子此言,手上顿了半晌,才一口茶喷出来:“杨四叔,我可没有断袖之好!”这黑衣男子正是他府中十二骑中第四骑的首领,也是他祖父时手下赫赫有名的护国十二骑的十二首领之后,为避嫌,已将那“护国”二字去掉。因他姓杨,孟优坛平日便呼他杨四叔。 “小王爷说笑完了,便该听听正事。”杨四叔显然比小高那一根筋的愣头青高出不只一点,对孟优坛所说恍若未闻:“今晨我已与这附近的另外两骑会合,我待三骑人马均未发现目标。” “连个疑似都没有?”孟优坛早已收起玩笑之色,沉声问道。 杨四叔摇摇头,道:“为免引人注目,我们皆是换服暗中行事,大小客栈、往来马车、各家酒馆均着人探过,并无可疑之人。” 孟优坛问道:“官府那边呢?” “他们一直在找,目下也未有收手的意思,想来,该是也未找到。” 孟优坛轻笑一声,道:“这公主倒有些本事,皇上如此搜索,也寻她不到。” 杨四叔道:“小王爷,许是她未间到得千州境内,去的是别处?” “不。”孟优坛摇头道:“郭大哥说过,这位公主临走前曾向皇上请求到千州青石一游,皇上不准,后来她才出走。” “小郭的情报,自然是可靠的,但若这件事本身便是那公主胡乱说的,实际她想去的另有他处呢?” “若是去到他处,我也不能派人寻找。”孟优坛道:“若我行事越界,那皇上可真是要生气了。” 杨四叔并不知道孟优坛接下的密旨,只当他又犯了一贯的小心,便道:“那些腐儒生事,皇上虽只做做样子下这道旨意。但若能立下此功,刚好可以堵一堵那些人的嘴。皇上对小王爷多年恩宠,便是我们十二骑入了旁的州郡,只要不惹事生非,当是无碍吧?” 孟优坛面上若无其事,笑道:“便是不立这件功劳,想来皇上也不会拿我怎样——杨四叔,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便都回去吧。” “想来该是那公主还未赶到千州,我们便再多等两日吧?兴许她明天就到了呢?” 孟优坛摇头道:“按时间算,那使者已入千州了。四叔你们再逗留于外,若被他察觉,又可再多奏我一本,好邀一功。” 虽觉得他说的有礼,但——“小郭当日一再嘱咐要赶在官府前找到那位公主……”杨四叔迟疑道,“况且,我们都是易服而行,那使者是谁?应该无此眼力吧。” “说来也巧,此人正是这位公主的丈夫,开春时新尚公主的谢流尘谢驸马。五族谢氏独子,宁可高估小心提防,不可小窥啊。”孟优坛道:“我平日与五族并无什么往来,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如果真有心来拿我生事,他们那方人多势重,倒还不好办了。” 杨四叔见他说得平淡,仿若事不关己一般,虽也知不能意气用事,仍忍不住道:“当时我虽还小,却也见过老将军的神采,他五族算什么东西!哪里用得到小王爷如此小心!”——他还是依往日的习惯,称孟优坛祖父为老将军。 “祖父他老人家神勇无双,我这个不成材的孙子自然是比不上的。”孟优坛笑眯眯道:“既然现在我惹不起人家,便小心些好了。” “小王爷——”杨四叔胸中又是难过又是激愤:“你不成材?你五岁时便可开弓射中二十步外的靶心——你——”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孟优坛仍是一脸笑容,丝毫不见阴霾:“四叔便依我这一次吧!” 看着他的笑脸,杨四叔再说不出话来,忍住心头激荡,点了点头:“我即刻着部下回青石——” “不用。”孟优坛打断他:“若谢流尘参我个私蓄军士怎么办?十二骑虽人少,那气势却是旁的人再多几倍人马也比不上的,委实太过招摇。四叔,便让大伙儿都回一次家吧,一则避避风头,二则刚好借机让他们歇息一阵子。待此事了却,我再着人知会你们回来。”孟家被封千州已有四十余年,护国十二骑的士兵大多与当地人成亲,今日的十二骑便是他们的后代,家自然都在本地。 “那谁保护你?” “好歹我也是世袭的小候爷,他谢家虽然势大,也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难道还会见面就立时绑了我不成?”孟优坛笑道:“实在不成,还有勇伯在呢,便是那愣头愣脑的小高,功夫也算不错。” 杨四叔还待再说什么,忽然听到楼梯间传来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知是有人来了,孟优坛道:“便是如此罢,杨四叔。” 杨四叔点了点头,倏忽之间,身影便消失不见。孟优坛笑意不减,举起酒壶,自斟一杯,从容饮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 毫无预兆 随着脚步声,楼梯口处出现一男一女,女子在前,男子在后。看打扮似是一对普通的平民夫妇。那女子生得容貌平平,男子却是少有的斯文俊秀。孟优坛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进得堂内,一眼看到临街支起的窗户,便向这边走来。孟优坛坐在那临窗边的一张桌子处,那女子走过来绕过他身侧时,孟优坛忽然捕捉到一抹极淡的幽香,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味,淡得难以察觉,然而一旦嗅到,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循香而去,将那甜香味深深地吸入体内,慢慢回味。 这味道,似乎是只有皇室才能分得到的那种——那种—— 孟优坛心中一凛,面上去不动声色,端起茶盏浅浅啜着,借着这个姿势不露痕迹地打量那女子。 只见她走到窗边,将手撑到窗框上,探出小半个身子,伸长脖颈使劲往前方棋盘山处看去。看了一会儿,回头向那男子道:“这山不高,今天应该就能走出去。我们现在将提早将午饭吃了,然后再赶路,好不好?”声音却是甜美娇软,与她的容貌殊不相衬。 那男子“嗯”了一声,便算是回答。径自走到一张空桌旁坐下,不再说话。 孟优坛暗中打量他,只觉此人举手投足之间虚浮无力,似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但他周身又有一种只在高手身上才有的沉稳气质,渊停岳峙,不浮不燥。 以孟优坛的眼力,一时竟也拿不准这男子虚实,不免看的时间稍长了一些。那男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向他看过来。孟优坛忙拿起杯子又喝一口茶,以免尴尬。 那女子并未察觉到这边小小的暗流,在窗前又看了一会儿,才回身向那男子走去。在她经过孟优坛身边时,孟优坛又闻到那一缕暗香。 他冷眼看着那女子落座,似乎与那男子并无什么话可讲,静静坐在一旁,一双大眼睛先是四下看个不住,最后低头看着桌面,似是若有所思。 再看那男子,面上神色淡淡的,也不同女子说话。二人静默相对而坐,看那氛围,似乎是走得累了不想说话,若说是彼此之间无话好说,也不是不像。 孟优坛握紧手中折扇,蓦然起身。这一刻,他已有了决定。 “金枝公主。” 低沉优雅的声音在堂内毫无预兆地响起。宋晓大吃一惊,抬头向声源处看去,却见方才那坐在一边的公子哥儿模样的锦衣玉冠青年,正含笑看向自己。 “你认错人了!”宋晓脱口而出后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果然,那锦衣青年闻言,向她躬身施了一礼,道:“公主灵秀之姿,天成难掩。小王不才,以前也曾有幸得见过公主几面。是以公主此刻虽白龙鱼服,小王亦能认出。” 遭此惊变,宋晓顿时心乱如麻,尚未想好该如何应对,便决定说些废话多拖一会儿时间,等想出主意来再说。便问道:“敢问阁下是——” “公主贵人多忘事,小王正是千州淮安王,孟优坛。公主直呼在下优坛便可。”孟优坛说着,心中也隐隐有些奇怪,他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完全胡扯,从前他与金枝的确是见过几次的,按理金枝不该认不出自己才是……不过年代久远,已隔了好几年,淡忘了也是有的。孟优坛想通原由,便将疑惑丢到一边,看着金枝,心中暗赞这易容术真是手段高明,连淡淡毛孔亦可见。口中却道:“公主玉趾亲临千州,小王不胜感激。只是公主于此间人情地势未免生疏,恐独自赏游多有不便。若公主不嫌弃,小王愿助公主游兴,为公主指点此间景致。想来皇上若知,定不会反对。” 他这番话说得好不客气,其实归结起来就是:我现在找到你了,你就不要想着再跑,待我上禀过你父皇再说。宋晓还从未听过这样迂回曲折的外交辞令,愣了愣,决定先嘴硬着,多说几句废话,因说道:“原来您是王爷,可我却不是什么公主。想来王爷是认错人了。” 孟优坛一柄白玉折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扣着,语带笑意,道:“公主独身在外,难免要做些掩饰,以掩人耳目。不过小王早已见过公主,对公主风采记忆犹新。虽然公主面目已不是当日模样,气质风度却不会变的。” 壳子里的魂都换了一个,说什么气质风度!绕来绕去也就是不想说他究竟是凭什么认出自己的,看来这人也是个面上和蔼内里阴险的。但宋晓十分好奇这人是怎么识破自己伪装的,要知道一路走来这二十几日,路上不知遇到多少次皇帝派出的追兵,有时也有当面相对质问的,却从未有人识破这“绘影描状”之术,更未有人想到她这面目平平的村姑,便是他们一直在搜寻的“走失侍女”。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公主如此问,可是自承身份了?” 宋晓肚中暗骂他奸滑,面上却露出不解之色,道:“不过是想听听王爷将我错认的理由,再为王爷指出不妥之处。” 孟优坛定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以扇击额,轻笑道:“公主果然聪慧过人——只是单凭公主在听得小王身份后还能谈笑自若的这份镇定,小王也可笃定公主身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晓便不再绕圈子,问道:“却不知王爷要如何处置本宫?”口中说着话,又飞快向楚越人使了个眼色,暗中比个切落的手势。 孟优坛道:“公主这是哪里话来?公主既到了小王封地之上,便是客人。小王虽不才,却也从未有过亏待过客人之事。” “哦?王爷如此客气,真教本宫惶恐。”宋晓一面顺口说着话,一面留意楚越人的动作。却见楚越人仍是神色淡淡,端坐一旁,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更不要说有其他动作,像是根本没看到她刚才的暗示。 这家伙!是真的看不懂她的暗示还是别有用心!想到此处,宋晓悚然一惊。一路相伴走来,她早已忘记楚越人除了刻薄毒舌之外,还用心未明,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宋晓看看笑容可掬的孟优坛,再看看入老僧入定般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楚越人,掌心中微微出了汗。 既然来到此处,若是被带回宫中的话,不知下一次再找到可以回去的线索要等到何年何月。可目下对着一个成竹成胸的王爷,一个不知心思的楚越人,她竟一个依靠也没有! 说不得,只有靠自己了。 宋晓竭力稳住心神,道:“王爷既知本宫身份,当可体谅本宫出门在外,改装易服之苦心,还请莫要计较本宫先前未与王爷打招呼。” “公主客气了。”孟优坛摇着折扇,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若放到外面,不知迷倒多少少女。可惜现下落到宋晓眼中,全变做不怀好意的算计。“但如今小王既已知晓公主身份,小王理当一尽地主之谊,不知公主肯不肯赏光?” “本宫还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王爷了。” “公主何必见外呢?皇上对公主可是记挂得紧呢。若教他老人家知道小王未能将公主留下,不知该有多遗憾。”孟优坛语气闲适,然而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公主切莫再坚持己见,寒了旁人的心,自己也未必好受。” 那又不是我爹,我有什么不好受的!宋晓脑中紧张地转着主意,起身缓缓向孟优坛走去。 孟优坛下意识地侧身让开,宋晓便走到窗旁,如方才一般,探身出去,远眺前方青山蔼蔼。 “王爷就不能行个方便么?便当从未看到过本宫。” 孟优坛道:“小王若给了公主方便,皇上便要给小王不方便了。”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楼定石追索如此之紧,孟优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退一步说,就算他不想立下这功劳,但若日后被楼定石知道他曾见过金枝却又将她放走,肯定会对他发作。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猛士之怒……宋晓不着边际地想着,沉默一会儿,依旧望着窗外,说道:“北方那边山都变成灰色了,不想王爷的千州上却还是青山不老。” “多谢公主赏识。千州地处南方,许多树木到冬日并不会枯萎。小王府内还有一座枫苑,此时正是秋枫如火,烈烈灼人之际。公主不妨移步一观。” 孟优坛只道她是服软了,如此甚好,他也不想动用武力强行将她带回去。 不料金枝下一个动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双手本是虚扶着窗沿,却不知怎和一用力,身子一滑,便整个人翻到了窗户之外,一双手从窗外攀着窗框,只露出半个身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一 惊魂之约 只见宋晓仰着头,直直瞪着孟优坛,有风掠过,掀起她耳边碎发,衣袖迎风鼓荡,眼见是摇摇欲坠,单薄的身子似乎就要被风吹去。 孟优坛大惊之下,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觉眼前一花,却是楚越人飞快奔到了窗前。 “胡闹什么!“楚越人面色铁青地斥责着,再顾不得逾礼,伸手欲揽住她的肩,将她拉进来。 宋晓从未见过楚越人如此难看的脸色,加上那一句声色俱厉的大喝,一时便呆住了。直到楚越人的手堪堪碰上她的肩,她才惊觉过来。 “别碰我!“宋晓大声喊道。 楚越人的手只顿了一顿,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继续动作。 “姓楚的!你再碰我一下,我马上便松手跳下去!” “……”楚越人这次总算将这威胁听进去,住了手,却不离去,只定定看着宋晓:“你想做什么?” 不知为什么,对上这样的眼神,宋晓一时有些心虚,旋即想起眼下最重要的事,沉声道:“请你退后几步,给那位王爷让个道。”说着,扬声道:“王爷,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此时孟优坛已能明白当下的局面,却想不明白公主为何要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上前几步,走到离宋晓三步前的地方,说道:“公主万金之躯,可千万莫意气用事。” 宋晓冷冷道:“我也不想。不过我一个弱女子家,学不来人家五步溅血之事,只好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好在我这命,在王爷眼中还是值些钱的。” 这话说得太直白泼辣,直将孟优坛听得愣了一愣,勉强道:“公主何出此言……” “废话就不用说了!”宋晓打断他:“我也没有力气来听王爷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王爷,我只请你莫要再追究此事,就当我从未来过,可以么?” “公主不是出了个难题与小王么?”孟优坛道:“若皇上那边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山高皇帝远,谁会知道?”这座楼不像北方样式,每一层都有飞檐,以求美观。也许是为了节省木料的关系,这座酒楼建得像现代的高层一般,窗外只有窄窄一片沿条,宋晓掂起脚尖勉强可以借一点力,大部分重心还是落在手下攀着的窗沿上。僵持了这一会儿,她已觉得手脚都在发酸发软。 孟优坛听到那句“山高皇帝远”,心中隐隐升起一种违和之感,却无暇细想,道:“公主难道就忍心看着皇上为你忧心么?人伦孝道,公主竟都不顾了么?” “少拿那些大帽子来压我!”宋晓只觉体力一点点流失,焦急之下也顾不得再装什么文静娴雅的公主样——话说做出这种事来,谁还敢说她文静娴雅呢?金枝,你的名声算是从此败坏了。 “你当没见过我,我们各走各的路,日后我若再经此地,说不定还得劳烦王爷你送我回京。若是王爷执意不肯——”宋晓仰头道:“此刻我手一松,摔出个什么好歹来,王爷也难辞其咎!” 这竟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孟优坛看着她眼中射出坚决的目光,知道她是心意已决,方才的威胁不是随口说说的。纵自己能言善辩,要说得她回心转意也不是一刻半刻的事。况且,若在这游说的其间她一个不稳落下去了怎么办?遂苦笑道:“公主这番话,小王是不听也得听了。” “那你先立个誓。”宋晓怕这人等会儿又反悔,想起古人是讲究神鬼之报的,便说道:“以你身家荣华为名,立下此誓。” 孟优坛脸上的笑容霎时变得僵硬。自己是欠了他楼氏什么呢?她老子也罢了,她一个弱女子,一开口竟也是这番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上前助她一臂之力,看着她跌落下去,在地上开出一朵鲜红的血花。 但那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孟优坛稳住心神,将方才那念头按下,举起一手,半出额头,手心向前,道:“我孟优坛今日于此立誓,决不向一人透露金枝公主行踪,亦不干涉公主去留。若违此誓,教我削爵夺位,祖业尽数充公,孟某此身披发戴枷,以国法除!” 这决绝的语气连宋晓都听得愣了一愣,虽说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心中总有一种怪异感:“你也不用说这么重……说你会破产也就算了……” 孟优坛放下手,又是方才那笑得眉眼风流的翩翩公子样:“这下公主该放心了吧?” 宋晓略带迟疑地点点头。心想怎么先前他有的没的说了一堆,这会儿又一下子答应得这么痛快,别是又有什么隐情吧? 又听孟优坛道:“那么,小王今日只于此处见过一对平民男女,因不愿同处,便连饭也未用就走了。”说着,转身走去大堂,不忘将那卷在柱子上的布帘理顺,让它依原样垂下来。 宋晓有些发傻,听着孟优坛的脚步声,走过长廊,下了楼梯,刚走了几步,似是遇到什么人便停下来。又听到一个气恼的声音道:“您这不是折腾人么?” 孟优坛语调变得无赖之极:“反正其他人吃过了吧?叫他们出去,就这么上路吧。” “其他人是吃过饭了,可属下还没有!” “我也没有吃,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您先说要怎么怎么地做这费事的菜,现在好容易催着人家做出来了,我也给您端到楼上来了,您居然又说不想吃?!” “哎呀,小高,火气不要这么大。待晚上到了大些的地方,我好好给你摆上一桌慰劳你怎么样?” “……” “有说话这些功夫,早可以打马跑出几里地去了。快走吧。” ………… 听着楼下动静消失后,宋晓犹自觉得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犹如一场梦一般,来势汹汹,一旦消逝,又不余半点痕迹——不,还是有的,比如现在自己还挂在窗外! 思绪一转回自己身上,宋晓顿时觉得手酸脚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刚刚想开口要楚越人帮个忙拉把手,看到楚越人侧身站着目光不知落向何处,面无表情,立时想起方才他那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心中顿时一凛。不知觉间,自己是早已忘了对他的猜疑,结果她还是不明白他心中在想什么。但念头又转到刚才他慌乱地冲到自己面前,大声斥责自己胡闹,眼中的急切关心又不像是伪装的。一时间心绪茫然,不知要不要继续与他同行?这个人,真的不会伤害自己吗? 正心乱如麻之间,手上不自觉力道松懈,一个重心不稳,脚下打滑,宋晓脱口“啊”地一声,只当自己马上便要跌下楼去,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揽过她的肩头。靠上一个温暖的怀抱,宋晓忽然没由来地觉得一阵鼻酸。没等她多想,便感觉到那双手一用力,将她拉回屋中。因为冲击力的关系,两人都跌在地上,只听“咚”的一声,是肩胛撞上地板的声音。宋晓单听那声音都觉得一定很疼,自己却好好被揽在怀中,一点也没被撞到。浑身上下,除了因方才的对峙生出的脱离外,并无不妥。 “宋姑娘,在下并无冒犯之意。情势所逼,迫不得已——现在宋姑娘可以从在下身上起来了么?”楚越人有礼而生疏地说着,是惯常的口吻。 若在往日听到他这么说话,宋晓多半视情况而定,是同他掐那屡败屡战的架,还是听话照办。然而现在,听到那个清朗的声音用淡漠的语气彬彬有礼仿若事不关己般这么一说,宋晓忽然觉得分外刺耳。(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二 心事未明 宋晓姿势狼狈地从楚越人身上爬起来,无措地看着他起身,掸掸衣裳上沾到的灰尘,再理一理鬓发,俨然又是那斯文俊秀的模样。 他一举一动都优雅好看,妥贴无比。宋晓下意识地看着他的举动,一时呆住了。心头却不着边际地想到:这个人,肯定不用学什么皇家礼仪。他往那里一站,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浑然天成,何需什么礼仪? 楚越人整理完衣冠,抬头见宋晓直直看着自己,便道:“都这半日,也不见店家送饭菜上来。我去看一看。”说着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宋晓忽然拉住他,道:“你——你为方才的事生气了么?” “宋姑娘何出此言?”楚越人并没有回身。 “我也不想这样——我,我是想请你将他打晕了就走——我给你使了眼色比了手势!可是你没有动,你一点暗示都没给我,你什么意思?”宋晓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也不右道要表达什么。 楚越人听到她的话,顿了一顿,道:“宋姑娘的意思,当时我是明白的。”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宋晓提高声音问道,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道理全占到自己身边,将心中那莫明的不安甚至是忧伤的情绪一并抹杀。 楚越人又是一阵沉默,忽然转回身来,从宋晓手中抽走自己的衣角,细细理平,然后道:“宋姑娘可是不相信在下?” “我……”宋晓一时语塞。要说相信,显然连自己也觉得太假;要说不信,这些日子又怎么不知不觉对他放下了心防?“若不相信,怎么跟着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在心头激烈交战。思来想去,到最后,只有这句话,声音极低,似乎连自己也觉得无力。 楚越人的语气却明显轻快起来:“刚进这家店时,你有没有看到底下大堂右边坐成一桌的那六人?” 宋晓茫然地点点头。 “你注意到他们的服饰了么?” “似乎……是一样的?” 楚越人点点头,道:“孟优坛怎么说也是个王爷,他离开府邸跑到这种小地方来,不管所欲为何,总是要带几个护卫的。” 宋晓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那些人很有可能是他的护卫?” 看楚越人点了头,又道:“那,你是怕打晕他后他的属下忽然闯上来,或者发现不对,回头来找咱们的麻烦?” 楚越人点点头,道:“一路上你与我乔装而行,算是顺利。若到此地再陡生变故,岂不功亏一篑?此地既是孟优坛所辖,若他铁了心要找一个人,你觉得逃脱的把握有多大?” 宋晓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楚越人的意思,却还是想说些什么。当下看着楚越人的脸,踌躇半日,道:“楚公子,你特意在谢流尘奉旨出使之时将这消息透露给我,究意所欲何为?” 原本松懈下来的心因这一句话而重新提紧。楚越人面上却仍是淡淡的,道:“宋姑娘何出此言?” “金枝说你是楚氏族人,可以信任。那****母亲的灵识,似乎也是认得你的。”宋晓一口气将心上憋了多时的话说出来:“然而你为什么挑那个节骨眼告诉我云梦泽有可以帮到我的人?还鼓励我出来找那个人?” “若在下没记错,是那时宋姑娘才来问在下的;至于寻找祭司之事,则全是宋姑娘的决定。” 宋晓摇摇头,道:“是与不是,楚公子心中清楚。我起先心中也有疑惑,只是这一路行来,我觉得你一直以来除了嘴利些,别的都很好,我甚至已对你渐渐除去疑心。可经过方才这一事,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你。若我信任你,我也不必使出这危险的下策。这也许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疑心太重。那我今日便冒昧问你一句,楚公子,请你明确地告诉我,我可以相信你么?我可以相信,你对我别无二心、不会伤害我么?” 两人面对面站着,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眼中的微光。宋晓努力想从楚越人那张神色淡然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却总是陡劳。 “宋姑娘。”半日后,楚越人终于开口出声,他的声音很稳,没有被怀疑的不悦,也没有嘲设对方多事的尖刻,只是语气平平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公主。我会一直平安护送你们到达云梦泽,见到长老。” 听到他这一句话,宋晓只觉心中一块重重的石头落了地,顿时轻松不少。当下回他一笑,道:“嗯,我相信楚公子的话。谢谢你。” 楚越人却微微别开了脸,道:“宋姑娘方才那样危险的举动,今后还是莫要再做的好。” “嗯,不会了不会了。”宋晓只觉满心欢喜,然而又不太明白这过份的喜悦从何而来。真只是因为楚越人说不会伤害她么? 楚越人又道:“宋姑娘不惜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也要得那王爷一诺。你,很想回到原来的地方?” “当然。”宋晓连连点头,道:“我家在那里,父母朋友在那里,我熟悉的都在那里,我的三观是在那个世界里培养起来的,自然要回到那里才行。”想了想,又笑道:“嗯,我记得来时还落了三十多块在学校的饭卡里,本来是准备那天取了衣服回去刷掉的。一定要记着,回去后可以去买两个学三的鸡腿,再拿一包学六的烧烤。” 楚越人听着她蹦出一些新鲜的名词,也不去问,只道:“愿你得偿所愿。” ************************ 孟优坛对小高的冷眉冷眼视而不见,向坐在楼下的侍卫们投去一个眼神,众人便迅速起身到酒楼后去牵马,准备出发。 “再往前便是宁州了,小王爷莫非有兴一游?” 孟优坛像是没听出小高口气里的嘲讽一般,道:“走近道,即刻回府。” 小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孟优坛,唯恐又是这小王爷随口说笑。却在孟优坛眼中捕捉到一抹本不该属于他的疲惫。 那眼神让小高想起以前围猎时捕到的一只鹞,看喙咀毛色钩爪,尚属年幼。记得当时自己一箭射穿了它的翅膀,兴奋地打马跑上去,便看到那只鹞在地上苦苦挣扎,哆嗦着翅膀想要重新飞翔,那支穿过它翅膀的箭却将它牢牢钉在地上,它怎么也挣脱不开。当他上前捏住箭尾一并将它拎起来时,那只鹞圆圆的眼中,便是透出这样的目光。 愤怒、伤心、绝望……一切化为灰烬,明白挣扎也无济于事,徒劳无益后,深深的,发自心中最深处的疲惫。 小高忽然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孟优坛并不知道自己的贴身护卫此刻心中所思。他抬头向酒家楼上望去,窗口已看不到金枝公主的身影,想来该是翻回屋中了吧。 真是奇怪,以前都听说这位公主备受皇上疼宠,如何如何地娴静优雅云云,如今看来,人言不可尽信啊……看她身子单薄娇弱的,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能让她私自离府,一路躲避皇上派出的追兵,方才又以那种方法来要挟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还是为着什么人? 真好。还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做心中想要做的事,只为着一个结果。 自己呢,此生所行所为,是早已被囿住了。不过,就算真能随心所欲行事,我大概也找不出什么想要做的事吧……这一生,有什么人,有什么事,是我拼尽一切也想得到实现的呢? 也不过是父亲的期望,为着孟家,为着父亲,将这孟氏之血流传下去,让祖父的功绩,不要湮没在这时间之中。纵使旁人只会说,看,这就是那将门犬子。 纵使活得憋屈。 纵使活得抑郁。 然而除此之外呢? 孟优坛摇摇头,禁止自己再去想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他回头再看这间简陋的酒楼一眼,道:“走!” 说罢,纵身打马,一骑当先,绝尘而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三 谋事在人 傍晚时分抵达今日下榻之地,谢流尘打理完琐事,待房间中只余自己一人后,拿出那随身的乌木小哨,放在唇边吹了几声。 不多时,一只鸽子翩然而至,自窗中飞入屋内,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再落到木桌上。 谢流尘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熟练地自它腿上绑的竹筒取下,倒出蜡丸捏开,展开密信凑近细细 半晌,他皱着眉将信放到地上火盆中,看那微红的炭块引燃那薄薄的纸张,燃烧成灰,心头思量不已。 谢朝晖并没有回答他上次提出的问题:孟优坛这些年与他祖父的旧部交情如何。只写道,一切谨慎,莫再生事。 谢流尘在屋中踱了几步,有些烦燥。 小心,谨慎。这两句是父亲与行端(王砚之)的来信中一再提及的,仿佛前方就布下了天大的陷阱,只待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要发动机关。 起初谢流尘时时记着这话,然而这一路行来,并未有什么异常之事。帝都之中来信也都说一切并无异样。当然,也许楼定石布的局要等他入了千州才会发动。纵然自己想拉拢孟优坛,也该暂且忍耐,待此事一了,到明年春后孟优坛去到帝都之时再行此事。 然而机不可失。 孟优坛因祖父与华方开国太祖楼重渊有旧,是现今仅存的三名诸候王之一,平日赏赐颇多,圣恩隆宠,远非其他两位诸候王可比。可惜不成器,只知闲游浪荡,更有混迹青楼的声名在外。世人皆叹道将门犬子。 但孟优坛的祖父留下的人脉却是旁人望尘莫及的。昔年楼重渊得登大宝后,便不再亲自领军出征。楼定石还是太子,虽随父征战多年,却年纪尚轻,尚嫌稚嫩。在楼定石尚不能独挡一面、统率三军之时,是孟老将军四处平乱,开疆拓土。征战数年,将华方的版图又扩大了一圈。后孟老将军重病去世,楼定石才全面接手军中之事。 如今军中大半将领,便是那几年中历练出来的。孟老将军任人唯能,不计出身,许多平民将士,便是在他麾下得以施展其才,从此扬名立万,加官进爵。孟老将军可谓对这些人恩同再造。 有时与好友们闲话,总要叹一句这孟优坛有如此强硬的背景,却是个绔纨子弟,实在是大大的浪费——楼定石于兵权抓得极紧,五族中就算有人在兵部、军中供职,也是个无关紧要的闲职,没有多大实权。比如谢流尘,虽然挂着个统领的头衔,手中调不动几个金吾卫不说,那些金吾卫还尽是些与孟优坛不分轩轾的二世祖,毫无用处——若非如此,楼定石也不会将这扶风营统领之职授予他。 而现下正是一个向兵权分一杯羹的好时机。 依谢流尘历来所听所见,孟优坛与他在帝都时所见那帮二世祖一样,只仗着祖下留下的萌余,挥霍胡为。如能因势导利,佐以甘言,便忘乎所以,可以为我所用。 只是往日找不着什么机会,现在楼定石下的这道责过的圣旨,却正好是一个大大的机会。 以孟优坛骄纵的性子,就算他现在是诚惶诚恐或满不在乎地等待自己这个使者的到来,届时只要挑拔几句,不怕他不生出对楼定石的怨恨之心。自己便正好可以乘机许诺他,愿为他在朝堂上说话。届时由不得他不依自己的意思,为自己搭上军队这根线。 谢流尘将此事细细梳理几遍,觉得可行性颇高,但父亲与行端一再叮嘱小心行事,且又不知楼定石究间意欲为何。说不定,他正等着这件事,以此为因由,只待自己一开口,便以勾结党徒之名拿下自己? 那么,究竟要不要冒这个险? 谢流尘挑唇一笑,面上傲气尽现。 *************************** 这一晚,宋晓与楚越人并没能赶在天黑之前,翻出棋盘山去。 在情况未明的山中走夜路是很危险的,不只有可能会遇到野兽,也有可能会踩到猎户布下的陷阱。只能先将就过这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好在包袱里还有干粮,可以充饥。虽然快入冬的夜里,山间很冷,但生堆火,将所有的衣服都裹到身上,也可以挨过去。 因为多了个劳动力,宋晓便做了当初刚出门走山路翻山越岭时一直想做而又懒得做(……)的事:生了三堆火,一堆大的两堆小的。待那两堆小的烧完后,将灰烬拔开,在地上先铺一层粗树枝,又铺一层比较粗的,最后铺一层细的,再将披风垫上去。 大功告成后,宋晓躺上去感受一下,觉得虽然还是有些咯,却总比背靠在树上坐着睡要好多了。 这可是多年武侠小说传授的野外生存手册之一啊!这样想着,宋晓连原本觉着的那一点咯也忘了。 她与楚越人就着溪水啃完干粮,草草擦一把脸,围着火堆枯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趣,宋晓便早早钻到衣服披风等铺成的简易铺盖中去了。 然而今晚睡意却迟迟不肯来。宋晓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直到听见另一边楚越人也上了简易树枝床的声音,却仍然没有睡着。 不知又辗转反侧了多久,脑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宋晓? “啊,金枝!你醒了?”若是往日,宋晓必定要说几句“这算不算有时差”之类的话,今天却很高兴:“快陪我说说话,好闷啊。” 闷?往日此时你不是就睡着了么? “就是睡不着啊,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真无聊。”宋晓抱怨道。 夜间除了有夜宴,或近灯读书之外,你们那边还有什么好玩的?金枝问道。 “多了。”宋晓一样一样数给她听:“看电视,上岗,看碟,K歌,泡酒吧,吃宵夜……” 都听不懂。 “啊,这个,的确,都是后世才有的。”宋晓抓抓头,道:“你们这边,似乎小老百姓一到天黑就闭门睡觉了,除了有钱人家还可以开个夜宴,招几个歌伎来唱唱歌什么的。如果要我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我非闷死不可。” 你在府里时并没有说过这些啊。 “那时成天担心着该怎么回去,哪里有心思来想这些有的没的?” 嗯,那你现在找到回去的法子了,便忍耐不住了? “金枝。”宋晓语气忽然变得凝重:“如果我到了云梦泽,见到祭司,他说我马上就可以回去,那你怎么办?” ……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把同那姓谢的事儿了结了才走的。”宋晓现在才想到,这些天完全将这件事忘了。 你安心走你的,我既然下了这个决定,我自己会做好,不用你再担心。 宋晓着急道:“可是我答应了你……”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还是你说的。宋晓,我并不觉得我做这件事,会比你找回家的法子还难。金枝语气平淡,然而言语中透出的自信,却教人无法忽视。 听完她的话,宋晓默默地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道:“金枝,你比以前变了呢。” 变了?哪里? “我刚见到你时,你精神很不好,甚至还说要魂飞魄散什么的。”说起这个,宋晓忽然一阵后怕:“幸好你现在没事。” 金枝没有马上说话。半晌,方道:宋晓,其实我要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我可什么好也没给过你。” 不,这一路,我同你一起走来,是你让我觉得,我还有希望,我还可以重新开始,重新来过,活得比现在更好,将忧虑烦恼一并抛开。 “这个是你自己想通的啦。”宋晓最听不得人家夸她,何况是金枝这样又有气质又有美貌的大美人?单是想想就觉得又害羞又欢喜,况且是当面听到?“真的,是你自己想通的,和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恋爱这种事情,只要当事人不想想开,就是九头牛十匹马来拉也是没有用的,还是会陷在里面出不来。” 她胡乱说着,只道金枝又要笑自己胡说八道。却听金枝轻轻“嗯”了一声,道:的确,其实这一阵子,我还是会想起他……但我明白,这样下去最后谁也不会好过,所以,我只能压下这份心思,慢慢将它消磨掉。 刚听得前半句,宋晓的心忽一下又提了起来,直到将整句听完,才又将那颗心好好放回去,又忙为金枝打气道:“没错,开头总是不习惯的。但你并没有对不起他——说来还是他对不起你——你根本不必想太多,你只要记着,以前你喜欢过他,但他不喜欢你。你当然不能将余生都赔给一个心中没有你的人,所以离开他、忘了他是最正确的法子。只要过了这一阵子,除非面对面遇见,你根本不会想起他来。” 金枝听她说得慷慨激昂,忍不住问道:听你说得如此深刻,难道你也曾—— 虽然没有说完,那个意味深长的破折号之后是什么意思,宋晓还是明白的,答道:“其实我这都是纸上谈兵。不过我看了很多书(小说),这些前人总结的经验之谈,许多人亲身实践过,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书……你们那时的书里有这个? “有,当然有,简直泛滥成灾。随便点首歌,抽本书出来,都是大谈特谈爱情如何怎样的。” ……真是……女子也可以看? 宋晓这才想到,貌似在古代,诸如《莺莺传》、《玉茗堂还魂记》之类的书,是男孩子也要躲着看的,更不要说女孩子。 “时代在发展么,这些东西也就开放了。不过我觉得,你们这里是稀缺——女孩子明里说这个就是伤风败俗,不守妇道,只好私下悄悄传;我们那里又太过****,看多了未免叫人生厌。” 生厌?为什么生厌?是因为写的不好么?就像那些应制诗一样? “也不是这么说,写的好的也不少。但整天只看些情啊爱啊的未免让人丧气。” 你这想法还真是古怪。 ……这就是观念不同吧。古代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哪个不在心中偷偷揣画着一个良人的模样?将所有的闺思都寄托到这个虚拟的人物身上。一旦现实之中出现一个略有相似的人,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了。自此你写诗来我砚墨,只盼从此红袖添香,相敬如宾,恩爱到老。 不过,也不仅仅是时代与社会背景不同的问题。宋晓笑道:“是啊。以前我的朋友也说过,我的想法挺奇怪的。她们看着感动的小说,我看了却会想岔到别的事上去。”比如某次有人深情地转述一个男生说每天要梳一千下头发才好,就天天为女朋友梳。虽然只是辗转听来的传言,但宋晓当时听后还是很认真地问那人:他们就没别的事好做了?结果一宿舍的人都来围攻她,教训这个不懂得浪漫为何物的家伙。 说了一阵子闲话,宋晓觉得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晚安”,便沉沉进入梦乡之中。(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四 露宿江边 接下来的日子里,虽出了棋盘山之中,路径却仍是折曲盘绕,根本行不得马车,沿途所过也尽是些小村子,歇歇脚还可以,问起往南边去的顺路车,却一辆也没有,都是走官道往另一个方向去的。 没办法,只好靠两条腿用走的。 好在这条路虽难走些,却真是近。这天,走到第三日时,他们已经站在汩罗江边。 此时正是暮色四合,余光渐收之际。一望无际,浩如烟海的江水之上,映着天边晚霞。平静的江面犹如一张精致无匹的锦缎,绚烂的花样轻轻抖动,泛出微微的光泽。 宋晓屏住呼吸,一点也舍不得把目光移开。许久,直到想起再不走路就要天黑了,才向楚越人道:“那个,我们怎么渡江?” 楚越人神色淡淡看着远方,道:“此刻已是渔夫们收船回家的时候。若此时渡江,还未到江心天便全黑了,所以,连渡江的船只都已经散了。” “就是说,今天没法子过去?”宋晓不由急了:“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要露宿也没东西来升火。你怎么不早说呢?也不知现在再折回刚才那个村子还来不来得及?”——鉴于近来楚越人已经绝迹的毒舌,宋晓说话的口气便渐渐大胆起来,当然,这也可以说,她是彻底放下防心,将他当做自己人了。 楚越人道:“你放心,我是这江边长大的,总能找到些可用之物。” 见宋晓还待再说什么,又道:“你不是说你喜欢美景?这汩罗江之上的落日霞晖,颇可一观,怎么,难道你不喜欢?” 他声音原本就清朗好听,此时缓缓说来,竟似带有一种魔力一般,宋晓想也未想,便脱口道:“当然喜欢!” 此言一出,楚越人犹可,金枝却已暗笑起来。宋晓听到后不由抚额暗叹,以前怎么没发现金枝悦耳的笑声也会让自己觉得头痛呢?见楚越人说了一句“我去拿些生火的来”走开去了,无力地说道:“我说金枝,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八卦?”这跟以前那些一男一女稍挨得近些说上一句话便要起哄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我有八卦么?——在宋晓的言传身教下,金枝也觉会了不少新词——我笑了一笑,难道不可以? “……当然可以。” 不过,你为什么要特意提起这件事呢?金枝语音上挑,道:莫非你在心虚? “心虚什么?”宋晓没好气道:“我早跟你说过,金枝,我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充其量也就是一起赶了二十多天的路。” 真的? “真的,比珍珠还真。”宋晓道:“你都想到哪里去了,起因不就是因为我对他脸红过么?好吧,我还对谢流尘脸红过,对无数的明星与CP脸红过,难道我就都是爱上他们了不成?” 但你不止脸红,你连态度也变了。金枝观察入微。 宋晓压下心头隐约的烦燥,只当那是自己解释半天别人却固执己见时的无力与不奈烦:“你无非就想要我承认,我看上他了,是么?”口气已是明显的不悦。 这个,可是你自己说的。 “……”宋晓一声不吭。金枝又同她说了几句话,她却仍是一个字也不说。 金枝没想到宋晓也有赌气的时候:……宋晓…… 宋晓闭上眼,不理她。 宋晓…… 语气何其无辜,方才怎么还穷追不值的?不理她! 宋晓—— 楚楚可怜?抱歉了,在下不是百合控,不吃你这套! 宋晓~~ 连对她那个皇帝爹的撒娇语气都拿出来了,我,我—— “我不怪你……”宋晓有气无力地说道。 楚越人果真没有说大话,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回来后便带着宋晓走到一个避风的小土丘处,从岸边芦苇中抱出一堆干枯的芦苇,又不知从哪里拿来几截灌木状的枯枝,看样子够今晚烧的了。东西都准备好后,他便生起一堆火来。 宋晓完全帮不上手,捧着脸蹲在一边看他来了又去,心道这一路上来自己打点一切,总算今日让他动了一回手,虽然不回本,好歹是捞回一些来了。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不插手是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直到楚越人擒着三尾半条手臂那么长的鱼儿过来,宋晓终于坐不住了。 “有鱼吃?”不待楚越人回答,又急急道:“要帮忙么?” “……不用,由我来便可。” “哦。”宋晓重新坐下,看楚越人手法娴熟地拣出三根长而直的树枝,将鱼插好——注意到已经开过膛了,腮也掏得干干净净,看来是在江边便打理过了——插好后便将鱼放到火上翻烤。看他一只手抬着三条不小的鱼,居然还是稳稳当当,另外一只手还从袖中拿出几株草来,挤出汁液,涂抹在鱼身上。 一串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熟稔无比。宋晓看得赞叹,道:“今天我才相信你不是大少爷了。” 楚越人正心中计算着时间,看再过几息可以翻身,闻言,顺口道:“那又如何?” “那很好啊,说明你很贤惠,可以嫁个好人家了。”一不留神,宋晓将过去常对厨艺好的男同学开的玩笑就这么说了出来。 “……”静默一会儿,楚越人将原本放在鱼身上的视线转投各宋晓,道:“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一接触到他阴阴的眼神,宋晓立马条件反射地大喊道。眼看楚越人重新将视线放回烤鱼身上,似是不再追究,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种小气又开不得玩笑的家伙,谁会喜欢他?金枝,你想太多了。是闲得没事干才生出这八卦之心么?宋晓腹诽道。 这时金枝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宋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纵然楚公子生得文秀,也不是娈童之流,你怎能用“嫁”这个字? “啊?”宋晓瞠目结舌:“我不过开个玩笑,怎么就扯到那边去了?” 也许如你所说,你的世界里养成的想法、行事与此处大有不同。但既然你还在这边,便注意一下的好。 “知道了。”宋晓乖乖答道。最近实在太放松警惕了,比起以前在公主府时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在停绿以外的人面前),多行一步路的谨慎来,近来松懈得不像话。 嗯,这大约是因为眼前这家伙是除金枝外唯一知道自己来历的人吧?在他面前不用装模作样摆出公主样,也不用特别留心不要说出这里不会有的话来。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地,就在他面前放松戒备了吧? 宋晓一边想着事,一边无意识地看着楚越人映在火光下的脸。火光之下,他的脸宠微微发红,像是镀上一层暖色的白瓷,令人忍不住想细细把玩——把玩? 宋晓忙甩开那些邪恶的念头,不断告诫自己,正主还在面前,若脸上不小心露出痕迹来,以他小气的脾气,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要想也是回去再想——唉,可恨没有照相机。否则,为金枝照一张,为他照一张,以作留念。真可惜啊,都是那么难得的大美人的说~~ 她的思绪不着边际地飘来飘去,一时又想到,既然没有清晰的照片留下,自己又能记得他们的脸多久呢?这件奇遇自己必定是会记一生一世的,可日后再想起这段无法与他人言说的传奇,自己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主角配角们的模样么? 烤鱼传出的香味飘散开来,慢慢变得浓郁。食物的香味一旦钻进宋晓鼻子里,她立马便抛开那些想不出结果的胡思乱想,全副心神贯注到烤鱼上,眼巴巴等着什么时候可以吃到口。(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五 茫茫原野 待宋晓正式踏入云梦泽的土地,已是第二天傍晚了。 昨夜两人在土丘后将就着胡乱歇了一夜。宋晓本来还道次日要早早起来看江上日出,等到醒来时却发现太阳早已悬在水平面之上了。只好安慰自己说明日再看。 江上的渔夫船夫们早早便开工了,楚越人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老船夫。起先宋晓看着老人家瘦小的身子和沟壑纵横的脸,十分担忧。等上了船后,觉得这老人家驾的船甚是稳当,这才想起那句“真人不露相”来。 从船上下来,看看日头,约摸是巳时。宋晓原本以为渡过江便能立时到达云梦泽,不料跟着楚越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所见仍是茫茫野原,忍不住问道:“还要走多久?” “已经走过一半了。” 宋晓得到答案后默默走了一阵,才说道:“我以为很近的……” “我带你走的是近路。”楚越人道:“外人来此所需走的路,多上一倍不止。” “原来是这样子……”宋晓不禁庆幸自己有远见,忍受了一路为他打杂,现在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原野苍苍。这个时节还能耐住寒霜留下的草,已全然不是春分时的娇嫩模样,颜色苍翠,望之便有一种老劲之感。一马平川,远方山脉看来只是模糊的一个灰影。天淡然地蓝,万里无云。置身这苍野之中,不知不觉地,一切烦恼思虑都被涤荡得干净透明,心中无喜无悲,唯有耳畔掠过的风,带起心头一点涟猗。 又走了一阵,宋晓终于忍不住了,对楚越人说:“请你等一等。” 不待楚越人问她有何事,便见宋晓将包袱抛到一边,扑到草地上,摊成个大字。 楚越人为她举动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金枝的口气却很严厉:宋晓,你在做什么?毫无仪态! “这里又没有别人,这是很舒服的啊——对了,忘了你体会不到,赶明儿我走后你也来试一试,真的很舒服。” 你——快起来!成什么样子? 平日很听金枝话的宋晓这次少有的坚持:“哎呀,反正没有外人,你让我躺一会儿吧~~” 又说:“在我们那边要躺到这么舒服的草地得花很多钱,去到别的地方。还要挤车什么的,还得一路防着小偷和骗子,麻烦得很。金枝,我过几天就回去了,可这里我还从没有好好玩过,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个风景好的地方,你就让我过把瘾吧~~” 这……可这究竟不是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宋晓听她语气松动,忙打蛇随棍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金枝,我自从来了这边,先是提心吊胆地想法子,后来又忙着赶路,心中没有一天安生过。这次得以借此美景舒展胸怀,你就不要计较形象如何了——对了,反正现在也不是你的脸,万一有人看见,也不会知道是你的。” …… 见金枝不再作声,宋晓便知道她是答应了。当下欢呼一声,又在地上打了个滚。 金枝早已闭上眼睛,掩耳盗铃,不忍再看。 宋晓侧身展平身子,感受着已经较出门时变得淡薄不少的秋阳洒在脸上身上,似乎可以穿透皮肤,一直射入每个细胞,通透的温暖。青草擦过脸颊,有一种特有的清香,那淡淡的香味渗透周身,说不出的香甜。 这样躺着,一直躺着,直到地老天茺,直到万物归元,这样的一种巨大到让人颤抖的温暖舒服,便是幸福了吧? 不知躺了多少,模模糊糊地,宋晓慢慢沉入梦乡之中。 楚越人看着她合上双眼,久久没有动弹,又听她呼吸放缓,知道她是睡着了。犹豫一下,他在宋晓前方坐下来,拖长的影子恰好遮到她脸上。 这样静静坐着,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用想,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懒得去数日子,只是觉得,这样闲适又自得的心情,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了。 当初尚在族中时,并不觉得这样度过的一复一日有什么特别值得珍惜的,当然,也没有觉得寂寞。直到自己接替哥哥的任务,去到帝都暗中守护公主,那时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还有那么多人,过的是与自己以往截然不同的日子。 想要不引人注目,就与做得与别人一样。他模仿他们的口音、习惯、衣着……甚至每逢年节时,也会应景地买来花灯彩粽等东西,挂在屋里。 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为了不被质问,他便也照着去做了。 但是心情呢? 其实他不怎么喜欢那些东西,当然,那也无所谓。实际上没有人在乎你喜不喜欢那些东西,只是大家都去买,你非要坚持己见,便要招来非议。 偶尔他会想起故乡的风景,晨间雾气缓缓在林间游动,篱芭上的花儿尚带未晞的露珠,轻轻一碰,便串串落下。 他会在东方发白时起床,跑到云沼池边用清凉的池水洗过脸。有时懒得中午时再跑一趟,便会抓上一条鱼来,当场剖开洗净,带回去留着午饭时来吃。只是这鱼要藏好,否则被他总爱时不时过来看看儿子过得怎样的娘看见,又要数落半日,说鱼就该吃新鲜的。这么早早捉上岸来,万一到时嫌摆坏了丢掉,浪费又罪过。又说,便是想提前捉回来,也该养在水里,到下锅时再刮鳞吧?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似乎是闷闷地说,那样太麻烦了。的确,他将心思都放在修行上,根本不去想其他的事情。 这时娘就要笑着叹气,说怎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哥呢?你于修行上倒分外有耐心有韧力,别的事什么都不管。你哥就比你正常得多。 正常?在他看来,最不正常的就是大哥!小声说一句,还有娘。 为什么总要念着一个已经背叛族人的女子呢?就算她以前曾是长老之女的身份,就算她是楚氏中数十年也未必能有的美人,那也不能抹杀她背叛族人爱慕荣华的事实! 但父亲、娘,还有大哥,却都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犹记幼时父亲将修行口诀一一教予自己时,便说,日后你要接我的位子,好好保护族人。他怀着这个信念努力地修行。不料四岁时那一场巨变,族中少壮敌不过数十倍于己的军队,纷纷倒下。父亲苦苦支撑,最后终于撑到军队退去,他却当场力竭而亡。 当时他亲眼看着父亲呼吸一点点变慢,血从耳鼻口中涌出来,他吓得连哭都忘了,急急用手去堵,却怎么也止不住。父亲微弱地摇头,平日清亮的嗓音变得虚弱不堪,颤抖着嘴唇,说,今后便靠你了,保护族人……保护阿锦…… 也许时刺激太大,他已经忘了当时有没有答应父亲。 很久之后,他才慢慢接受了父亲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指点自己修行,再也不会大笑着将自己高高抱起,再也不会醒来,从此长眠不醒的事实。 楚氏虽素来信仰万物有灵,逝去之人,消逝之物并不是真正地消失,只是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形态,仍然继续存活于这世上。但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至亲之人在面前死去的痛苦,是怎样的说辞也无法消解的。 当他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后,才发现许多族人都不见了,平日人来人往的村庄,十室九空,暮色时分再无炊烟升起。 叔叔婶婶们都去哪里了?他问娘。 娘木然地说,去了别的地方。 他们是去玩吗?还会回来么?他想起村头樱姑姑家的蒸糕,难道日后再也吃不到了? 会的,会回来的。楚氏在出生时饮过云沼池的水,死去之前便一定会回到云梦泽。娘缓缓说着,语气中是他那时还读不懂的凝重与坚忍。(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六 初临云梦 后来,他想起父亲临去前的话,又去问娘:娘,阿锦是谁? 娘愣了许久,问他说:是谁告诉他这个名字的。 是爹临去前说的,要我今后好好保护族人,还有阿锦。提起逝世的父亲,他眼眶不由得又红了。 你爹是这么说的? 嗯。 沉默了许久,他以为娘已经将他的问题忘了,抬头刚想催促几句,却在看到娘的神情后愣愣地忘了说话。 换做旁人,或许看不懂她的神色,以为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可血脉相连,他能轻易从娘平静的面色下,看到别的东西。犹如地行的湍急暗流,未见到时你以为那是不存在的,可它的冲击力却很大,一旦地面薄弱,便要喷涌而出,谁也无法止息。 小小的楚越人,那时屏声息气,怀着隐隐的恐惧等待那破土而出的激流。 然而久久地,久久地,那暗流复又平息下去。娘掠了掠耳边鬓发,说道,她是长老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你的姑姑。你爹既然嘱咐你了,你便该好好修行,日后做到你爹交待你的事。 楚越人懵懂地点点头。 温婉贤良的娘,外柔内刚的娘,一生之中,楚越人再未看到她露出过那样的神色。 可是,娘,为什么你要那么固执?还有大哥,你难道对那女子一点恨意也无?你从十四岁入帝都,守完她,又守着她的女儿,我每次问你,你说不过我,便总抬出父亲遗言来压我! 楚越人暗暗握紧了手。金枝公主,我依言将你送到云梦泽,我一路护卫你,没有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以后我也会再护卫你回到帝都,依然保得你毫发无伤。可是,由你出走而起的风波,可不是我能制止得了的。 至于宋晓……待见到大哥,你当得偿所愿,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我并未骗你什么!更没有伤害你! ************************ 宋晓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依着往日习惯想要翻个身再睡一会儿,刚动了一动,却发现身下传来的触感,并不是惯常的柔软棉被。万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入眼却是满目碧色。 盯着这片绿色看了一会儿,总算三魂六魄归位,想起来身处何处。她揉了揉眼爬起来,看到身前阴影,转头一看,却是楚越人坐在前方。 ……这算什么意思?不过想起自己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楚越人枯坐一边等着,她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便走到楚越人身前,道:“我醒了……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楚越人垂头而坐,宋晓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等了一会儿,才听他慢慢道:“醒了?”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睡着了。” 楚越人起身,慢慢理平衣摆上的皱褶,道:“你不是说喜欢看美景么?虽现下已快入冬,此处并无繁花可看,但天地苍茫,较之春夏之时又别有意趣。你多看一会儿也没有关系。” “哎?谢谢,不过边走边看也是一样。我这一睡耽误了不少时间,要是再玩一会儿,只怕天黑都走不到地方了。”宋晓不意他今日如此好说话,但时间实在不允许再逗留了。 楚越人正好衣冠,道:“既然如此,便走吧。” 走过莽莽原野,走进一片小山丘与树木纷杂的林子,七绕八拐,待眼前豁然开朗之时,楚越人指向前方道:“那便是我们住的村寨。” 随着越走越近,宋晓慢慢屏住了呼吸。这简直是只在童话插图中才会出现的村子,样式像是傣家的吊脚楼,屋顶却又是平式的。村中路径皆以洁白圆润的小石子铺成,干净得可以赤脚走在上面。 楚越人堪堪快走到村口时,觉得身后有异,回头一看,见宋晓远远站着,没有跟上来,便道:“你做什么?” “太漂亮了……”宋晓以一种梦呓般的口吻道:“我怕是在做梦,一碰就碎了。” “就算是你在做梦,没有我带路,你也走不到这里。” “……”我难得来一次文艺腔,竟然没有个捧场的?个不识货的!你们都不能体会我高尚的境界! 楚越人见她还是站着不动,又道:“你还要在这里住下,难道也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看个不住,什么也不做了?” 一语惊醒花痴人。宋晓摸摸头,向他走过来,道:“不过难得看到漂亮的地方,发个呆而已么。”她的语气十分羡慕:“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真好啊~~” “帝都形胜繁华,公主府也是少见的华丽,你见的还少么?怎么还对着此地如此羡慕?” “斧凿太过,未免带了匠气。而且太过华丽,倒不像是在过日子,反而像是在演戏了。”宋晓摇摇头:“哪比得上这里自然?又朴素又精美啊~~要是我也能有这么一幢房子就好了。”宋晓开始盘算,以她穿过来前签下的那份合同,考虑到升职等因素,要攒多久才能拿下一套郊区的小别墅?到时再向规划局打个报告,拆了重建这么一座竹屋的成本又需要多少?……最后她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都是梦话。就算她真能赚够那数目惊人的买房钱,就算申请顺利得以批复,就算还有钱再建幢小楼,那也是不可能去修建的——保全措施怎么办?! 看到每幢楼下隔出的回廊,连个栏杆都没有,跨上去就可以直接推开房间,宋晓痛苦地捂住脸扭向一边——太梦幻了,太梦幻了!这要搁在现代,如果她敢建成这样,能建成这样,那时只怕连小偷都要笑她脑残了。 默哀一会儿,宋晓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这里怎么都没有人?是都出去干活了么?” “……都搬出去了。” “搬?为什么要搬?多好的地方啊!还是又发现了更好的地方?”宋晓还待再问下去,却被金枝打断了:宋晓,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 楚氏……因为我出生前一场恶战,随后我父皇便下旨,令他们都迁往中原。 宋晓听这话似乎又是一场天大的风波,不敢多问,只道:“原来是搬家了。” 向来从不插嘴她与金枝谈话的楚越人忽然道:“不是。” “哎?” “不是搬家,是逃难!”楚越人眼神变得凌厉:“那一年只为着一件小事,那些官员便以大军进犯我云梦!族中少壮不知死了多少!那皇帝却只下了一道旨意,说什么我族人怀异术而聚,非家国之幸!着我族人皆迁往中原各地分散而居!我族仅剩的万余人,自此辗转飘泊各地,只在去世前和出生之时才踏足故土。这种背井离乡的苦难,都是你那个皇帝老爹一手造成的!金枝公主!”楚越人额上青筋暴起,原本清秀的脸因愤恨而狰狞扭曲,他一手紧紧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扳起她的下巴,嘶声道:“为什么?只因为是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么?!我族人世居于此,从未主动与外族有过纷争,为什么你们中原人总是不肯放过我们?!先前一个宇氏,现在一个楼氏,我们还要忍受你们到什么时候?!” 宋晓被她凄厉的神色吓得动弹不得,下巴被迫抬起,惊恐地看着他,不知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 于这无可抑制的恐惧之中,忽然听到一个惊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弟!你这是在做什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七 云梦祭司 “我这弟弟就是这样,看着虽然老成,有时脾气却会急躁起来。还请姑娘千万原谅他方才的冒犯。” “呃……没,没事。”刚刚看过楚越人从未显露过的一面,突然之间又冒出个长得很女气的自称是他大哥的人来解围,宋晓只觉变化太快,一时转不过弯来。 “姑娘果然心鹏宽大,多谢多谢。”这位大哥的神情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像所有为爱闯祸的弟弟收拾完烂摊子的宽厚大哥一样,宋晓可以看到他刚方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 “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为何会与舍弟一起出现在此处?” long long ago, there was… 宋晓的嘴张了又闭,最后说:“这件事说来话长,要说清楚明白也不太容易……您能先给我一份吃的吗?我午饭还没吃呢。” ********************* “原来如此。”楚越言——就是楚越人的大哥,在宋晓填饱肚子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之后,感叹不已:“宋姑娘能来到此间,也是你命中有份。” 宋晓点点头,道:“当日金枝的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公主的母亲?”楚越言闻言,惊讶道:“她不是已过世多年?” 家母虽已过身,却还留下一缕灵识于我体内,保我周全。 宋晓便将金枝的话转述一遍,又听楚越言道:“公主的身体,现在是由姑娘所用,但公主却还在其间,是么?” “嗯,就是这样。” “敢问公主,您的母亲留下的灵识,对此没有说过什么吗?” 她从未与我说过什么,只在我有危险时出面,不过这种情况也只有一次,就是那次令弟楚公子与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所以母亲就出面了。而她现身之时我意识不清,所有的事情皆是宋姑娘事后转述于我的。阁下向宋姑娘一问便知。 金枝说一句,宋晓传一句,起先还不觉得什么,待说完后才琢磨出这话绵里藏针的味道来。想起一个多月前被楚越人整得浑身酸疼的自己,想来金枝都还记着。不由暗自称快,期待楚越言将要如何整治楚越人。 果然,楚越言听完宋晓转述的一番话后,脸色再次变得不愉。眼神有意无意直往楚越人身上扫,目光严厉,楚越人在大哥的威压之下仍然坐得笔直。不过宋晓眼间地看到,他手上一直在将已经很平整的衣角掸了又掸——她早已发现,楚越人想事情或烦燥时,便会下意识地检查衣服有无皱褶,要么就是将原本整齐的衣服反复一遍一遍抚平。 欣赏够了楚某人的窘迫之后,宋晓问道:“楚大公子,你便是云梦楚氏如今的祭司么?” “暂代此位而已。”楚越言微笑着,言语神情间使人如沐春风:“宋姑娘可是有事相询?” “是的。”宋晓起身向前几步,说道:“恳请您将我送回原来的世界。” “这个……”看着楚越言沉吟的模样,宋晓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死死盯着他的嘴唇,生怕他说出个不字来。 “我族虽有专人习些术法,也不过为了祝祷守卫之用。我只是暂代祭司之职,修行方面未免松懈许多,较之历代祭司远远不及。若论灵力之深,我甚至不如小弟。宋姑娘所说之事……” “不行吗?”宋晓神经绷得紧紧的,不自觉又往前跨了一步:“请您务必想想法子。” “不,我是想说,待我查找一下族志,再看看书卷之中有无此类方面的术法。”见她焦急的神色,楚越言安抚道:“宋姑娘也莫要太过焦虑,你既能因术法来到此间,也总有术法可以送你回去。” 听到他最后一句,宋晓这才安心了一些。忽然醒过神来自己无意间与楚越言挨得极近,忙退后两步,道:“一时情急,楚大公子莫要计较。” “无妨,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楚越言微笑道:“我想与公主说些话,不知……” “我当然可以转达,您尽管说。”还指着这个人回家,慢说只是做个传声筒,就是要她将话都译成希伯来文,只要他有字典,宋晓也一定会翻着逐字逐句为他译出来。 楚越言摇摇头,道:“不是。我是想,让公主与宋姑娘的位置换一换。” “换一换?位置?” 楚越言起身往旁边走了两步,道:“现在宋姑娘的魂魄附在公主身上,而公主亦在这身体之中,只是不能指挥身体。我的意思,是让公主再次掌握身体。”他看向宋晓,道:“宋姑娘听明白了吗?” “嗯……”宋晓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金枝道:宋晓,你不若我,曾经修行过,可以精神力保得魂魄不散。你问清楚他,他是想将你放到哪里去?可不要让人给骗了。 术法方面的东西,宋晓只知个皮毛,知道行家说的是最有道理的,何况关系到自己性命,自然要问个清楚。不过说出的话自然委婉得多:“我不懂这些东西,依我想来,这好比两把椅子,我坐了这把,金枝坐了那把,两个人想要调个位的话,都得起身走到对方的那边去。可这椅子是浮在空中的,金枝有术法,可以浮空而行,自然就不用考虑摔下去的问题。而我不会,只要我一起身,肯定是要摔下去的。您看——您能给解释一下吗?” 楚越言笑了一笑,道:“宋姑娘的比方很有意思,不过魂魄不是实体,或者说,魂魄极轻,不若肉身那么重,犹如轻烟一般。宋姑娘,两股烟交错而过,最后会怎样?” “……这个……不会合成一股?” “便是烟会,人的魂魄也不会。”楚越言道:“人的三魂七魄都各有特性,又只认一个主人,不会轻易离散。便是有人单取出其中一样,想要用到自己身上,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我所谓的换个位置,用宋姑娘的话来说,并不需要你们亲自起身,而是由我这个外人,以外力相助,先将宋姑娘放到公主的椅子上,再将公主放到宋姑娘的椅子上。” 见宋晓仍有犹豫之色,楚越言又道:“在下可以性命担保,此举于公主、于宋姑娘绝无任何损伤。”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晓只好道:“您这话说得过了。只要您真有把握,您便动手吧。” 楚越言微微一笑,宋晓突然发现他的上挑的唇角竟与楚越人一模一样,论风度却比那尖刻的家伙好多了。来不及胡思乱想,又听他说道:“宋姑娘莫要惊恐,很快就过去了。” 说庆间,楚越言原本垂下的右手一挥,扬起的素袖中飞出一道白光,直没入宋晓体内。 一瞬间,随着一句“好了”,宋晓眼前蓦然一黑,意识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再无任何知觉。(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八 亲人相见 一瞬间,眼前光华盛放,久违的五感侵袭而来。重新体会到身体的重量,重新感觉到拂面的清风……金枝却不及多想,只忙喊道:“宋晓?宋晓?” 一旁楚越言道:“她未曾修行过,即使仍留在公主体内,时间一长,恐怕会支撑不住,消散不见。是以我便用灵力将她包裹住,她现在没有意识,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金枝沉声道:“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清楚?” “看公主如此维护她的模样,她是公主的朋友吧?如果我说清楚了,公主还肯出来见我么?”楚越言道:“我并无恶意,无奈之举,请公主谅解。” “楚大公子既已做下,还有什么好说的?”金枝冷冷道:“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她愿将宋晓当做朋友,诚心以待,毫无架子,并不代表她对别人也是一样的好脾气。她的公主气场一旦释放出来,便是高不可攀,教人不敢轻亵。 楚越言看她神情便知自己已得罪了人,苦笑一声,方待说话时,却听楚越人淡淡道:“他就是这个样子,大约是对着我这个弟弟施威施惯了。现在族中还时常回来故乡的,也都是些年纪较小的人,他的大哥做派便更重了。只要他觉得是对的,大多不问人家意愿,直接便做了。公主,你那朋友可还要靠他回去,就不要计较太多了。” 他这一番话虽不大客气,却算是为二人解了个小围。楚越言一时不知该责备他没有礼貌,还是该感谢他为自己说话的好。 听得这话,金枝面上缓和了些,道:“虽然家母是楚氏人,我之前却从未见过她的同族。今日得以一见,也算一件幸事。” 楚越言道:“公主,若是论起血缘,你还得唤我一声表哥。” 对上金枝惊异的眼神,他问道:“难道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她与我母亲是姐妹?家母正是她的姐姐。” 金枝道:“她从未与我说过此事。” “原来如此……公主可是不相信?”看到金枝戒备的目光,楚越言道:“家母便在前面小楼之中,公主不若移步一观。” 沉默着,金枝点了点头,跟在楚越言身后出去。 沿路想起当日宋晓随口胡诌来骗停绿的那套说辞,金枝暗自苦笑,不会真让她说中了吧?只不过,舅舅变成了姨妈。 正思量间,忽然听楚越言说:“到了。”说着停在一幢小楼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木制的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口站着一位女子,与楚越言一样,亦是一袭白衣,满头青丝只用根木簪挑起,然而发丝黑亮,云鬓高耸,衬着白衣,愈加夺目。身姿盈盈,教人疑心只要自己一旦惊动了她,她便要幻出羽衣,直向云霄而去。 单只一个侧影,便有如此风致,不知她转过身来,又该是怎样的风华? 这一抹侧影,却勾起了金枝深埋心中的那个身影,今日所见,昔日所铭,二者渐渐重合在一起,竟是丝丝严合。 待那女子听完楚越言的话,向她这边转过身来,金枝再忍不住心头激荡,低呼一声:“娘?!” 那女子听她这一声呼唤,面上表情亦是激动而惊异,她向前快步走来,忘形地捧起金枝的脸,试图在她眼角眉梢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却失败了。 她转头看看楚越言,又看看金枝,道:“这是——你是——” 楚越言这才醒悟过来:“娘,她是让小弟施了绘影描状之术,也难怪您看不出什么来。”说着上前一步,向金枝道:“得罪了。”伸手在她脸上一抹,淡淡白光流动之间,那平淡无奇的面孔缓缓退去。待金枝重新睁开眼,俨然又是原本那的玉容雪肤。 那女子愣愣看了金枝半晌,颤声道:“你母亲,你母亲可是叫楚锦繁?” 金枝抿住唇点点头。至此,她心中再无疑惑。她已看出眼前的人并不是娘亲,那么,除了姐妹之外,再无其他能解释她们长得如此想像,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只是神情气质有所不同。 楚锦繁的神情总是是冷冷的,对万事全然不萦于心的淡漠。眼前这女子却是温婉的,神情中尽是和煦。 若说楚锦繁是一株昙花,夜生昼眠,从不在意自己的性子会不会让人对自己望而却步,暗叹如此佳人,可惜性子冷淡不与人同。那么,面前这女子便是一株莲,婷婷净植,大大方方将自己的美展示于众人之前,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心。 同样的容貌,却决不会让人错认。 金枝与她对视半晌,轻声问道:“您……便是我姨妈?” 那女子点点头,道:“我叫楚容云,是你母亲的姐姐,也是你的姨妈。” “姨妈……”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让金枝有些无措,再想到她与自己血缘相同,更不知如何是好。她极少听母亲说起族中之事,只知自己的外公在多年前去世,并不知道还有一位姨妈和两位表哥。事实上,她一直以为母亲这边的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已经一个也没有剩下。 因为,她曾听说过,楚氏长老,一生只有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长大成人,待原长老逝世后,便是下一任长老。 想到此处,金枝不由又生出疑惑来:“怎么……母亲还有您这位姐姐?她不是独子吗?” 楚容云心思细腻,看她迟疑的神情,又听她这么一问,便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当下说道:“我们到屋里说话吧。”向屋中走去时她改为牵着金枝的手,握得很紧。金枝感受到手中的温暖,茫然疑惑之间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楚越言独自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去。 进到屋中,楚容云招呼她坐下,为她倒上一杯水,才慢慢将旧事道来:“当年你母亲说是去帝都做人质,这事你知道吧?”得到金枝肯定的示意,又道:“说是去做人质,说是待朝廷相信楚氏的诚意便可以回到族时。却不想一年多后她便嫁给与太子为侧妃——便是如今的皇帝,你的父亲。” 说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尽是说不出的忧思:“其实走前她应该就存了不再回来的心思吧,否则,就不会一再地在言语中暗示爹,还有我这个姐姐,可以继承长老之位,可以代替她的位置。” 金枝问道:“可我听说每族长老一生只有一个孩子?”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与她如此相像吧?”楚容云道:“因为我与她是双胞胎。” “啊?!”金枝惊呼一声,不过这样便解释得通了。 “因为是双胞胎,母亲又是初次生育,十分艰难。后来待阿锦终于平安出生时,母亲已经撑不住了……父亲——也就是你外公为救她,耗尽心力,一夜白头,却终于没有能挽回。”许是想起伤心事的缘故,楚容云的话语有些凌乱。她大概也察觉到了,定了定神,继续道:“以往也有过这种先例,都是挑一个相比之下天赋更高些的孩子来从小修行,培养他做下一任族长。另一个便不用修行,与普通族人无异,却仍可一起长大。 “但当时因为你外婆的去世,你外公心情很糟糕,几乎要撑不下去。便有人劝他将阿锦交与族人抚养。他听了这话,想了一天,次日对那人说,可以将我交与他,由他认做女儿来养——那便是我义父了。 “义父劝他说,阿锦身子弱,你一个人照看得来么?还是将阿锦交与我养的好。你外公只是不答应。后来经不住劝,才说,阿锦是外婆用命换来的,他一定要好好抚养她长大,才不辜负外婆。义父听后再没说什么,便将我抱走了。” 楚容云说到这里,看着金枝,微微笑了一笑,神情又是怀念又是萧索:“其实这些事,我也是十六岁时才听说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九 旧事重忆 那一年,距今已近三十年。 当时自己还不知道身世,看着族中忽然来了一群客人,长老吩咐好生招待。那群客人似乎是来游玩的,两个公子领着一群侍卫,成天游山玩水。据为他们送饭的人说,他们游玩归来之后,还要吟诗作对,完全是中原读书人的作派。 族里的人虽然识字,对这些所谓的风雅之事却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楚氏人向来觉得,率性自然便是生活至道,想得太多,于事无补,只徒增烦恼而已。 时隔这么多年再看这句话,经历这么多事,由不得人心不生疑惑:这话,似乎是对的,然而有时,却又是错的。 但那时楚容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每日里不过帮母亲打打下手做些家务,偶尔摘些草药走半天的山路,去小镇中卖了换些米布油盐,再走半天山路带回来。那天晚上母亲便总要摸摸自己的头,说一声长大了,会为家中做事了。父亲便在一边笑着说,我天天出去辛苦,却不见你说这些。她便咬了筷子,笑眯眯地坐看父母打嘴仗,最后打圆场说,哎呀,鱼汤冷了就有腥味了。 偶尔有些莫明的忧郁,也如皂角搓出的小泡泡一样,是透明的,在阳光下轻轻闪耀一会儿,便啪地一声破了,再无痕迹。 就是这样平静的日子,在这群客人住了几天之后,被完全打破。 楚千帆说,这些人是皇帝派来的,其中一人还是太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楚氏人再怎么平淡冲和,再怎么与世无争,也不可能对仇人笑脸相迎,毫不介怀。那时,离那场惨烈的战争不过五年,至今提起,仍是心有余悸。 有人提议将这伙人全杀掉,很快得到绝大部分人的赞同。 长老却一力将此事压了下来,他再三地强调,杀了人只会再招来灾祸,而死者再也不会复生。 楚千帆却大声道:“还有我!还有我这个护卫在!我从小的修行,便是为了保护族人,保护我们不受斯侮!五年前我父亲被他们的官兵杀死,几乎所有人家,都有父亲或儿子战死!他们的军队几乎杀死了我们三分之一的族人,而他们的太子居然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村寨里!这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义父说,当时族中不少青年大声响应,还有人说今晚就去将那伙人都结果了,将人头寄到帝都,给皇帝看看。最后族长凭着多年的威信,勉强将他们燥动的情绪压下。 当时她不解地问义父,为什么?那是我们的仇人。 义父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只反复地说,族长是对的。 后来,后来那伙人说是要走了,奇怪的是楚千帆当时再没有什么激烈的举动,甚至他什么也没说,独自在家中呆了一天,谁也不知道,那一天里他在做什么,他想了些什么。 后来那伙人还一道带走了楚锦繁——她以前曾偷偷想过,假若族中也有公主的话,楚锦繁便是公主。她到外面的镇子去卖药买东西时,也听过一两次平话,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说起公主如何高贵美貌,说得眉飞色舞,教人生出向往之心。那时楚容云便想,假如让这先生看到与他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的楚锦繁,还不得眼睛都直了? 这些话她并未与楚锦繁说过。楚锦繁神情总是淡淡的,实际却是极好的性子。村寨中的小女孩儿们都喜欢找她,缠着她施个小术法,嘻闹一阵,大家都玩得高高兴兴的。楚容云也同她很要好,可是这些话,她并不想说给她听。 说回那一天,前一天时楚锦繁找到村里的女孩子,一个一个挨户道别,说,我要出一趟门,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们了,你们多多保重。 她们缠着她问了许多问题,约好回来时再一起去山间采药,去云沼池戏水,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自己夹在一堆女孩子中,楚锦繁却单单叫住自己,在其他人走后,对自己说,今后替我好好照顾长老。 那时她还以为,她说的都是真的,她只是出去一阵子,很快就会回来。 直到第二日。 那一日父亲母亲带着自己,天刚亮便去到九嶷山下,一直从山脚爬到山腰。她看着已经升得高高的太阳,喘着气说,爹,让我歇一会儿。 往日极疼她的父亲,却闷声不语,一把将她拉起,继续往上爬。她跌跌撞撞地跟着,十分不解,想要问问母亲,却看到母亲神色凝重黯然,便不再开口。 一路向上,她惊奇地发现许多村民也在爬山的行列之内。走到最后,几乎所有的村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了一块,倒像是过节时的聚会。只是大家都不约而同绷着脸,没有一点笑容,人们都默默地低头看路,一个劲儿只管往山顶上爬。小孩们受到大人感染,也无人哭闹,拉着大人的衣角,一步不落地跟着。 终于爬到山顶上,已经是午时了。楚容云又累又饿,却为人群中奇异的压力所慑,一声也不敢吭。她在人群中四下张望,看到平日一起玩的女伴,也同她一样,茫茫然地看着自家父母,看着周围族人,不知今天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她注意到,人群中并没有楚千帆的身影。 那一天,山顶上聚集了几乎所有的楚氏人,他们天明即起,于午时爬上山顶,在顶上默默站了两个时辰,再下山去。其间谁也没有说什么,而那一天的情形,随着平静压抑沉默,随着大人们沉重的脸色,牢牢印在每一个半懂不懂的孩子心中,终身不褪。 回到村庄已是傍晚了。楚容云只觉又累又饿,回到家里略歇了一歇,见母亲要做饭了,又拿起桶去云沼池边提水。 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云沼池边,单手环膝,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睡觉。 楚容云一眼认出他是楚千帆,便走过去想问问他,今天都跑哪里去了,上山时没见着他,下山时也不见他。 刚说了一句什么话,她便看到他转过来的脸上两道鲜红的血痕,从紧闭的双目中直直流下,已经干涸多时,却仍然鲜红夺目,衬着他白皙的脸,惊心动魄。 楚容云吓得失声尖叫,楚千帆说你怎么了?声音却无往日找他说话时他总表现出来的不耐烦,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 她颤声道:“你的眼睛……” “不需要了。”楚千帆轻轻说道:“五色令人目迷心驰,没有它的干扰,我的修行当更上一层楼。” 他当时说话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到多年之后她仍然清楚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说出每一句话时的语气。 那天的记忆便到此为止。两天之后,长老找到她,说明她的身世,并施术为她恢复去掩饰多年的容貌。铁证如山,她终于相信她不是爹娘的亲生骨肉。但不要紧,他们说,亲生也罢,义父义母也罢,这一生,他们只得自己一个女儿。 再之后,便是长老——她的亲生父亲为自己订下各种计划,修行灵力,练习祝祷之术,以冀将来可承长老之位。(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 昔年兵戈 前尘如梦,梦里人未老,梦外身已殁。 然而这一切旧事,终其一生,她都不想再说给别人听。 楚容云看着金枝那张与自己、与妹妹有七分相似,却尚是稚气纯美的脸,心下茫茫,口中说道:“那年你母亲跟着那些人去了中原,长老便告知我身世,我才知道自己竟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姐姐。长老说既然她走了,那么长老之位日后便要传与我,令我即刻修行术法,不得耽误。 “我平平凡凡活了十六年,于修行一道只是一知半解,有时看着你娘他们会用术法,心中羡慕一阵,也就丢开了。那会儿开始奉命练习,起初我想,花再大的力气,吃再多的苦头,也要将它练好。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这是讲究天份的。你娘十六岁时便已至神遨之境,我苦苦修行一年,却连最基本的至人之初也未能达到。我心中焦虑不安,你外公也是一筹莫展。后来,他问我,愿不愿嫁人?” 金枝全神贯注听着,听她娓娓将那些久远的事情一件件轻声讲来,无悲无喜,平静无波。却因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还有随着她所说的而结合起往日母亲身边的那些闲言碎语,发现并非空穴来风,而渐渐生出凄凉之感。那时自己想不明白母亲又不愿多说的事,现在已隐隐摸到轮廓。她心中微微涨痛,只睁大眼看着楚容云,心中盼她说得再清楚些,又盼她不要再说下去。 楚容云并未察觉她复杂的心事,见她一直愣愣看着自己,以为是楚锦繁从未与她说过旧事的缘故,不免听得专注。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外公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我于术法之道资质平平,那么便由我将这长老一脉的血缘流传下去,生一个孩子,让他来继承长老之位。 “那时族中灵力高强,又适龄可堪婚配的,便是族中任‘护卫’之职的楚千帆。 “长老又兼任祭司,长老的职责是日常为族中裁定各种事宜纷争,祭司之职则是为族人祝祷祈愿。而护卫,顾名思义,便是护卫族人。” 说到此处,楚容云轻轻一叹,声音几不可闻:“说是祭司,说是护卫,可在面对朝廷的军队之时,却是毫无还手之力,更罔论什么保护。” 金枝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些恩怨她昔时虽曾略有所闻,却是极遥远的,像泛黄的史书,无论如何惊心动魄,也不过翻开时惊叹一回,合上书页,便与己无干。 而在这个下午,在这个幽静又雅致的房中,伴着明朗的日光,伴着面前女子低柔的声音,那些从未正视过的往事扑面而来,令人惶恐,令人战栗。 “我嫁与千帆为妻,次年生下阿言,他的天赋虽不及你娘,却也可堪材用。你外公便着手培养他。”楚容云笑了一笑:“阿言也很努力,我看来不知所云的书,他看两遍就能融会贯通,你外公很欣慰,说总算后继有人。 “四年后我又生下阿越,这孩子表面像我,看上去听话得很;内里却像他爹,性子极倔,认定了一件事再不回头。理所当然地,阿越承袭他爹这一脉的术法,自小跟着他爹修行,预备日后接任护卫之职。” 楚容云慢慢说着,思绪又回到那段日子。已嫁为人妇的她,不再是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开始有了烦恼,有了心事。然而那一份担忧,却在每次看到楚千帆微笑着抱起两个儿子,看到他不复往日的沉默寡言时,慢慢将那些郁结的念头自心中抽离。虽然楚千帆已目不能视物,却仍然脾气很好地带着孩子东距西跑,听他们吵吵闹闹地提出各种傻傻的问题。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若能就此停下,若时间就此止步…… 收起有些恍惚的心思,楚容云继续说道:“不想四年后变故陡生。那一年,去吴郡上任的刺史途经此地,说是慕名想要前来游玩一番,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他,同意让他到村中住几日。却不想,便是这一住生出了变故。” 联想起素日听到的传闻,金枝已隐隐猜出几分,虽然那完全是另外一种说辞,但换个角度,也可以想像得出当日情状。当下试探道:“可是他在族中生了事?” “不错。”楚容云道:“那刺史住到第三天时,竟对小菲说要带她走——你听你娘说过么?楚菲是你娘最要好的朋友。” 见金枝点了点头,又道:“她们性子完全不同,你娘面冷,不大爱说话;她倒是大方爽利的性子。两人却相处得很好,跟亲姐妹似的。” 金枝轻声道:“我娘同我说过的。” “自从你娘走后,又过了九年,楚菲一直没有嫁人,她那时二十四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她本来就美,那刺史看到她后心驰神移,也是人之常情。 “他却不该在楚菲拒绝他后指使手下,偷偷对楚菲下药,想要将她悄悄带走。” 听到此处,虽金枝已经知道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声:“她没有出事吧?” 楚容云摇摇头,道:“没有。当日大家察觉到异常,便在那刺史的客房中找到了她。” 来不及等金枝舒出一口气,又听她说道:“那人却为此恼羞成怒,竟说什么他是被我们绑来此处,欲以他为质,要挟朝廷想要谋反什么的。他说,若我们将楚菲交给他带走,他便不会对旁人说起此事。” 虽然心中已经知道这事情传到帝都时必然将对官府体面不利的因素全部剔去,只将责任全推到楚氏身上,金枝还是大吃一惊,道:“这人——这人是谁?为什么竟然任用如此人品低下之人为官?” “当日他要挟我们时,自称他不仅是朝中要员,更是五族容家之人。”楚容云道:“他说他叫容心得。” 金枝愣愣道:“他……这人……去年死了。” “是么?” “他死后并未留下男丁,现在他家中正为世袭爵位之争吵得一塌糊涂。”似是要安慰她一般,金枝以少有的急促说着。 “那又怎样呢?”楚容云叹道:“一切,因他而起。纵然此时他而已死去,我族中因而亡的人,却再也不能复生。” 沉默良久,金枝轻声道:“那场变动,究竟是怎样挑起的?” “那日见他如此无耻说辞,莫说向来性子烈的小菲,连族中长辈都忍不住动了气。生气归生气,大家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将他主仆一行十几人当天就赶出村子,喝令他一辈子不要再踏足此处。” “这……”金枝努力回想着那只见过一两次的容家家主容心得,却不得要领:“他定是个气量极为狭小之人,难道后来就是他招来了官兵?” “是的。”说到这里,楚容云面上终于现出哀伤之色。她先前即便是在叹气时,神情也是淡然的,看不出什么端倪,现在面上涌出无限的悲伤愤慨,令人不忍卒视。“他走了几日后,军队便越过汩罗江,直逼我们的村子。”楚容云目光直直看着墙壁某处,又似乎是穿过了那一面墙,重新看见那年激烈的情形,道:“幸好他带来的军队不多,当时千帆修为已臻太圣之境,施出迷境之术拖延了一段时间,方得以护住大部份族人从散居的村子里退到九嶷山上,以山为障,保得周全。可是,留在村子里阻住军队的进攻的那两千人之中,有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还有千帆自己,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一 旧时恨事 闭上双眼,楚容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一手搀着父亲,另一只手牵着楚越言,嘱咐楚越言牢牢牵住年纪尚幼的楚越人,随着大伙儿一道往九嶷山上跑去。 直到赶到山腰上,她才发现楚越言的手中已是空空如也,楚越人已不知所踪。她惊慌失措,将父亲与楚越言一起托付给义父义母,不顾众人劝阻,转身往山下跑去。 往日熟悉的道路今日起走来却跌跌撞撞,她几次摔倒在地,又急急爬起身来,顾不得检视身上的擦伤,一心一意,只想快快找回自己年幼的孩子。 可是走遍山下几个村子,每一条道路,都没有看见楚越人小小的身影。 怎么办?怎么办?她心急如焚,巨大的焦虑几乎要将让她崩溃。她已走遍这附近每一处地方,现在,只剩下最前面那座村子没有寻找,可是那里是军队进攻首当其冲之处,族人之中挑选出来的少壮,正以楚千帆为首,竭力想要击败那些前来进犯的混帐! 怎么办?怎么办? 来不及多想,她便向前方村子跑去。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近乎疯狂的信念: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孩子! 随着村子一点一点接近,她的心越提越紧,终于,到了!她一头扎进去,顾不得去想会不会被敌人发现,放声高呼着楚越人的小名,一遍又一遍,四下寻找,却得不到回应,也找不到楚越人的身影。 勉强镇定一下慌乱的心神,楚容云这时才突然发现,村子中竟然没有任何声音。 这里是与朝廷军队交锋的最前延,怎么会没有一点声音?不要说兵戈交击之声,就连人声也没有! 楚容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难道是战败了?可来路上并没有遇到乘胜前进的军队啊! 她忐忑不安,下意识地往前走去,不同于方才来时的忽忙,走得十分缓慢。一直走到村口,她站在村前那一片草地上,看到了令她血液凝固,终身不能或忘的一幕。 昨日尚是青青碧草,鲜嫩柔软犹如上好毯子的草地上,现在已被鲜血浸染。昨日还言笑晏晏的族人,互相说着家长里短,现在已成为一具具不能动弹的尸体。 白衣,绿地,鲜血,每一样颜色都是夺目的存在,即使放在一起,仍然谁也掩盖不了谁,各自竞相斑阑。 她木然地一一看过去,从脚边邻家的青年,到旁边东村会做木活的老爹,一个一个看过去,认过去,一直走到最前面,才看到自已的丈夫,还有,小小的楚越人,跪在他父亲的旁边,眼神呆滞。 她还能看见他,即使他已不会再动,不会再说话。 他却已经不能再看见她,即使她走到他身旁,像往日做过无数次那样,将头枕到他肩胛上。但他已经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摸摸她的长发,对她微微一笑。 往日的幸福,就此休止。往日的欢愉,就此不再。 ******************** 楚越言将楚容云的手放回被中,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金枝低声道:“怎么样?” 楚越言示意她到屋外说话。 “家母现在脉博较平日跳得快些,体内气息稍稍紊乱。也许是说起旧事,心情激荡的缘故,才会突然昏倒。” “不会有事吧?” “待她醒来,将心神平复下来,静养几日,自然无事。”楚越言道:“公主,方才你们说了些什么?” 金枝垂下头,道:“说起十八年前那一战,正说到你们的父亲……就是我姨父战死那里。” “难怪如此。”楚越言道:“那一役时我八岁,至今忆起,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令人不敢回首。” 金枝沉默许久,道:“但是她没有说完……后来,究竟怎样了?” 若是向楚越人问起这个问题,只怕楚越人会当场施术攻击,而楚越言只是默然一会儿,道:“那一战之中,参战的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半,所幸之后军队没有来过。不几日,朝廷便有使者来到此处,说是皇上有旨,道我楚氏一族招惹是非,侵害朝廷命官,念其初犯,斟情减罚,着族人们迁离故土,散居到其他方,楚氏人群居者不得超过十人,无论在任何地方,如有集会,亦不得超过十人。”他沉默一会儿,又道:“起先是说永生不得返回故土,一年后,也就是公主你出后之后,又改为,楚氏出生与死去时可以回到云梦泽来,照族中旧礼行降生式或葬礼。” 说完这一番话,他注意到金枝惨白的脸,便说道:“公主,这事与你无干,这场恶战多时,你还没有出生,不需自责。” 金枝摇摇头,心中一时思绪纷乱,一时又似什么也没有在想,茫茫然不知此身何处。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父亲。 她不能判定谁是谁非。往常的径渭分明,不是黑便是白的经验,在这里失去了效力。 楚越言看到神思不属,又道:“家母突然昏过去,恐怕一时不会醒过来。公主,剩下的时间,我想同你谈谈,可以吗?” 金枝无言地点点头。 见她同意,楚越言便出门去了。不多会儿,他又折身回转进来,身后跟着楚越人。他显然已经知道楚容云突然昏倒之事,看也不看金枝一眼,便急急往内室走去。 楚越言带着歉意向金枝笑笑,示意她跟着出来。 二人走到隔壁的屋子,楚越言道:“公主现在对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应该没有疑惑了吧?” 金枝点点头,道:“但是,母亲为什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也许小姑觉得你不知道会比较好。”楚越言道:“如果不是这次公主你的意外之事,也许我们此生永远也不能见面——不过,也许这就是命定,以往的陌路,只是为着今日的重逢呢?” “命定之运么……”金枝苦笑道:“我一直以为,我会在那宫墙之中过完一生,终身不离帝都。” “难道小姑没有为你预卜过?”楚越言问道:“每一个新生的孩子,长老都要为其预卜一卦,看将来命运如何,待这孩子长大之后,再将卦象告诉他。” “还有这个规矩?”金枝摇摇头,道:“母亲从不曾与我说过此事,倒是曾说,纵然知道,也无法改变,那么,不若顺其自然,随心而行便是。” “不若顺其自然,随心而行……”楚越人低声重复一遍她的话,笑道:“小姑果然见思不同常人,也只有她,才能在那个年纪,做出那样的决定吧。” 金枝听他口风不似楚越人那般颇多仇讽,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道:“请问,族中之人……是如何看待我母亲的?” 听到她的问题,楚越言苦笑一下,稍稍侧过脸去,没有作声。 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金枝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低下头,道:“我记得她向父皇说过不少次,请父皇收回当年那道圣旨……有时,他们还会为此事冷下脸来,连着几日都互不理踩。”金枝回想着当时留在年幼记忆里的那零碎的片段,想要一一陈述,可才说了几句,又觉得心头涌上一阵荒凉:需要么?她冷淡寡言的娘亲,真的需要许多年之后,让自己这个女儿来向别人陈诉,解释清楚她的深意、纠正他人的想法么? 似是看穿她复杂的心事一般,楚越言柔声道:“我知道。十二年我去帝都时,曾见过小姑一面,我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说到此处,长叹道:“可惜族人大多不能理解她的苦心。” “是吗……”感受到他话中的理解安慰之意,金枝觉得心上好受了许多,敛去愁容,躬身为礼,道:“多谢你。” 楚越言急忙避开,道:“谢什么呢?若论血缘,我们是一家人——只要你别说你是公主之尊,不屑于同我这平头百姓来往就是。” “说什么呀!”金枝微笑道:“我是那种人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二 久别重逢 二人并肩慢慢往前走去,楚越言将她引到客房前,歉然道:“这段日子除了我与母亲,族人都没有一个回来过的。扫洒等事,便要劳烦公主亲自动手了。” “客随主便,理当如此。”经过方才的谈话,金枝觉得这个表哥亲切了几分,早已将戒心放下,言语神情之间,柔和不少。 楚越言看着她进了房间,踌躇着要不要将一件心事说出来,犹豫一阵,觉得见面第一日内就说此事不妥,便说道:“公主远道而来,请先歇下。” 金枝点点头,看着楚越言转身离去,回身关上房门,随意打量一番这间整洁朴素的客房,看到桌上有水,顺手为自己倒了一杯,坐下将今日所遇所闻之事重新梳理一遍。 以前她所知道的,不过是娘亲入朝为质,年余后嫁与太子,后太子登位,她便被册封为贵妃。 这都是明面上的,人人看得见的。 还有那些宫闱之中的流言蜚语,关起门来,谁家的小宫女又在同谁家的内侍咬耳朵,浓妆艳抹的嫔妃们团扇遮面,掩去唇角那一抹不屑又疾恨的冷笑。 尚始记事时,金枝便能感觉到娘亲一直不太高兴。也许旁人看来楚锦繁一直是那模样:淡淡的表情,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甚至连在楼定石面前也不见有什么笑容,只有在抱起金枝时,脸上的神情才有些暖意。 金枝曾以为这是娘亲的天性。后来慢慢长大,记起昔日听得的闲言碎语,加上后来听说的一些事情,又觉得,其中应该还有隐情。只是娘亲早逝,问无可问,至于父皇……虽然不明就里,金枝却直觉地认为,不该向父皇提起这件事,一个字也不要问,原因她说不清,只是没由来地这么认为。 如今看来,这直觉竟是真的。 金枝不由露出苦笑。将今日听到的,加上往日知道的,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娘亲为着族人,嫁与父皇,暗中向父皇进言,只求保得族人平安,却被族人误解,认为她爱慕荣华,背叛亲友投靠仇人。 思绪不由得便想到那天初见时楚越人说的话,经由宋晓转述,当时她已隐隐有些预感。加上今日所听到的,现在她完全可以想像当时楚越人是如何愤恨地说出那句“你不配”来。还有早间他在村口的失态,任谁都能听出他对今上刻骨的怨恨。想来,族中持有这种态度的人,该是绝大部分吧。少数人,也许只有那楚越言一个人,不,大概还有姨妈,或者只有这两人,才能不被仇恨的情绪所左右,清楚地看清娘亲的心意吧。 她的思绪又转回楚锦繁身上。 记忆中从未见娘亲开怀大笑过,偶尔的微笑,只是轻轻抿一下唇,微微一个上扬的弧度,就算这样,也是极难得的。虽然方才听姨妈说,娘亲以前就是个静郁的人,但按常理想来,肯定不会是自己后来所见的幽如深潭的静。该是这些年记挂着族人,她心中肯定不好受,这性子便更加沉静了。 好在父皇对娘亲很好,后宫嫔妃就十几个,而这十几个里父皇见得最多的,只是自己的娘亲。连那生了两个皇子的淑妃,父皇也只一月过去看一两次。而娘亲故去后这十余年中,父皇埋首政事,一月中倒有半月是独寝的。连带着子息微薄,算上自己这个最大的,余下不过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这在皇室,尤其是皇上身上,是极难得的深情。越是长大,当年不以为意的事,便越体会出它的难能可贵来。第一次领会什么叫做害相思时,她也曾偷偷幻想过,她的良人可是有着与父皇同样的深情…… 说起来,娘亲对谁都是一张脸,对父皇也不见柔和,那么,她对父皇究竟有没有…… 金枝悚然一惊,随即暗骂自己多心。对着那样情深意重的父皇,谁能不喜欢呢?想来娘亲只是不爱将心思表露出来罢了,又或许是自己当时年纪太小,还看不懂什么叫做脉脉无语,无声胜有声。 她迅速制止自己再深思下去,将那个隐约的念头毫不留情地抹杀掉。 如果楚锦繁对楼定石无意,那这些年来,心中痛苦的,该不止楚锦繁一人吧? **************************** 将金枝送到客房后,楚越言又绕回母亲居处探看一回。 一进屋,便看见楚越人背对着门坐在床前圆凳上,专注地看护着昏睡在床上的楚容云。 楚越言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也不闲着,顺便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啊,这时候才想起来尽孝心。”语气中有一点生气,更多的却是温宠与无奈。 一反常态地,楚越人这次没有立时打掉他的手,也没有出言抗议,只低声问道:“娘的身体……这两年变差了么?” “当然没有!”楚越言趁着他发愣,在他头上摸来摸去,心道隔了两年没回来,这小子摸起来没有以前顺手了。“娘身子好得很,我问过公主,说之前娘在和她讲起一些旧事,应该是想到伤心处,一时急火攻心。待醒后静养几日便无事了。” 楚越人闻言默然半晌,道:“这些年来,娘很少说起旧事,也不大提起爹来。” “伤心事,谁忍心去提呢?”楚越言叹道:“你也还记得吧,刚出事那阵子,娘白日里忙着照顾外公,又帮着族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家之事,一天从头忙到尾。晚上好不容易得休息了,却经常在半夜悄悄跑到外面站着,有一次我偷偷跟出去,就看见月亮底下,照着娘的脸,那眼泪大颗大颗从她下巴上滑下来……”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屋中重归于寂。日影渐渐偏西移下,屋中的光线越发柔和。不知站了多久,躺在床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 “怎么……”醒来后一时有些恍惚的楚容云一眼就看见床头端坐的小儿子,说道:“阿越,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乍闻此言,楚越人猛地将头埋到手臂上,一声不吭。 这时楚容云已完全清醒过来,想起方才自己说着说着话,只觉得胸口像要炸开来一般的悲愤,眼前一黑,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也想起,这个小儿子,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 感受到儿子的脸贴在自己手上,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脸上的温暖,实实在在地靠着自己。悬了两年的心终于完全放下,带着笑意说道:“前几天你大哥说你要回来了,我便将你住的地方打扫了一遍,被褥也都晒过了。你路上累不累?听你大哥说你天天要赶路,身体吃得消么?快去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等我做完饭再叫你。”说着就撑起身子,准备下床。 “娘。”楚越人抬起脸,止住她的动作:“您刚刚醒过来,再多躺一会儿吧。” 楚容云恍若未闻,仔细端详了楚越人一阵子,喃喃道:“倒是比出去时又长开了不少。”又摸了摸他的脸,道:“又瘦了,肯定是在外面没有好好吃饭,光顾着修行了,是不是?你哥还说外面热闹事物多,能分一分你钻研术法的心。看来真是本性难移。” “没有的事,我过得很好。”见不单母亲一脸怀疑,大哥也是一副“信你就是傻瓜”的样子,又加上一句:“都有按时吃饭的,从来没有忘记——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宋姑娘。” “宋姑娘?” 楚越言解说道:“娘,长话短说就是:宋姑娘是金枝公主体内的另一个魂魄,她们正是为着这件事来到此处的。” 楚容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讲起来还得一会儿功夫,现在该吃晚饭了,娘,待吃完饭再说好不好?这事现在不急。”楚越言见她点头后,一把拽起楚越人,道:“娘,您再歇一会儿,我跟他还有话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三 共进晚餐 案板上放着屋后现摘来的蔬菜,楚越言熟练地将青菜切成均匀的丝,口里也不闲着,向一边在收拾鱼的楚越人道:“你先告诉我,公主怎么会来这里的?” “不是她有事求你么?”楚越人干净利落地开膛剖腹,麻利地将苦胆并着杂碎掏出来,装到一边小碗中,预备稍后拿去埋在菜地里做肥料。 “小弟,你要说实话。”楚越言的语气变得十分有压迫感,像是一个听到自家孩子不学好说谎骗人的家长。 “实话不实话,你一问便知。”楚越人头也没抬一下,继续清理鱼腮。 “真的?”楚越言知道自己这个小弟内里心思多,再想起他早先刚接下暗中护卫公主之事,换自己回族中正式继承长老之位时,还是费了外公、母亲与自己三人好大的口舌才答应的,这两年有时用术法互通消息之时,也能看得出来他对皇室、对楼家与楚锦繁的看法从未变过,连带着对楼定石与楚锦繁的女儿也没好气。只是碍着父亲的遗言与长辈的命令,才勉强在帝都中呆了两年。也是因为赌气,自从他去得帝都后,今次是他这两年来第一次回家。 楚越言追问道:“方才我听公主说此事发生是在近两个月之前,除去你们路上所用的二十多天大半个月,就算一个月好了——小弟,自公主五岁时起,我与你暗中保护她,前后加起来,也有十二年了,十二年来她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如今她遇上这件事,一个月之后你便带她来这里寻我求助,你能保证你没有做什么手脚?” “既然是保护公主,那么公主身上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一人解决不了,带她来找你也是很正常的吧?”说话楚越人已经将清理干净的鱼洗去血水碎鳞,放到盘中待用,此刻他洗着手上粘腻,慢慢回答楚越言的质问。 “此事如果由我来做倒还说得过去,可是小弟你——”公主遇上这种于性命无碍只是烦恼横生的乌龙事,你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可你居然指点她该回来找我帮忙,还一路将她送到这里,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楚越人默了一默,道:“是菲姑姑让我送她过来的。” 此言一出,楚越言愣了一愣:“菲姑姑现在还在宫中?” “当然。若她要离开,你能不知道?”楚越人道:“两年前你不是对我说,到了帝都后,有什么急事就同菲姑姑说,由她拿主意么?此事全是她的意思,你有疑问,便去问她好了。” 楚越言点点头,将切好的菜顺进小竹筐中,仍然觉得有些奇怪:“还还是觉得不对——往时我说起类似的话,你要么出言讽刺,要么岔开话题,今日怎么耐心如此之好?” ……没想到大哥观察得还很细致嘛,只可惜…… 楚越人顿时冷下脸来,道:“你忘了我们两年没见了?” 果然,楚越言立马眉开眼笑:“小弟啊,你难得会向大哥撒娇呢。我本来还担心你回来后会同大哥我生分了,看来完全是多想了。” 撒什么娇?!楚越人看着面前笑得一脸得意,完全没有平日族长风范,倒很像宋某人的这只大哥,按下额上青筋,劝自己说道,能将这事遮掩过去就好,这些不良后果,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 待金枝随着楚越言来到饭厅时,便见到楚容云与楚越人都已坐在桌边,桌上是热腾腾的五菜一汤。 见她来了,楚容云笑道:“人少,聚在一处还热闹些,若你不喜欢,我让阿言单独做一份给你送去。” 金枝忙道:“我没有那许多讲究,姨妈说得对,大家一起吃才热闹。”又问:“姨妈身体可好些了?” “没事,我身子很好。只是午后那会儿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子就没了知觉,你被吓着了吧?” “确实是吓了一跳,幸好姨妈没事。” 说话间,楚容云便执意要金枝坐到她身旁来。金枝乐得亲近这位酷肖己母、性子又温柔的姨妈,便依言坐下了。 楚越言向楚越人使个眼色,意思是:娘这次可忘了你了。 楚越人挑挑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楚容云向来多疼这小儿子一些,楚越言也经常半真半假地抱怨几句,说她偏心。若依往日情形,楚越人离家两年方回,这一晚楚容云肯定要拉着他问长问短,恨不得他一下子将这两年的事情统统讲完。今日多了个金枝,楚容云的心思大半放到这个小侄女身上,未免冷落了楚越人。方才楚越言本是想打趣他来着,反见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下大叹这小弟出去两年城府是越发深了,连在他这大哥面前也要遮遮掩掩,不肯坦露心意。 他却没想到,楚越人是真的不在意。 他刚刚回到家中,见到的却是昏迷不醒的母亲,虽然并无大碍,心下却极为惊惧。他第一次意识到,即使不是在战场上,人也是会死的。时间慢慢地,一点一点攫取人们的活力,待蓦然回首间,才惊觉两斑星星,病体沉疴,回天无力。他在母亲床前坐了一下午,悔恨、恐惧、后怕……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翻滚不已。只有暗自庆幸母亲这次不是什么大病。现下见母亲言笑晏晏,已是心满意足,至于她谈笑的对象是自己素来不待见的金枝,也可以忽视了。 金枝一一应着楚容云问起的各种问题,有意无意间,二人都避开了旧事,只捡些琐事来讲。当楚容云问到她可曾婚配时,金枝的笑意立时僵了一僵。 “是……已嫁了谢家的独子。” 楚容云不明就里,又问过对方人品如何,金枝都一一答了。倒是楚越人,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这两年来金枝的心事他虽不十分明了,也知道个大概,虽然尚不能理解她那百转千回的幽思,往日见惯她愁容不展,而今日旁人问起此事,却能应对自如,不禁暗叹一声,果然没有谁为伤害自己的人伤心一辈子。 不过,这里面也有大半要归功于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吧。 想到这里,楚越人愣了一愣,怎么就忽然想起她了呢?再看向笑得矜持的金枝,他便不自觉出了神。 那个女孩,笑起来没有这么文雅娴静,从不讲究什么笑不露齿,特别是笑得开心的时候,可以清楚地数出八颗牙齿。奇怪的是,当她换成容貌平凡的脸后,他仍然可以从她脸上辨认出初会时的笑容。无端觉得,只要记住这个笑,无论她换成哪张脸,自己都可以认出她来…… 楚越人正发呆间,冷不妨被人用筷子敲了一下手,险些将手中汤碗震掉。 “汤要冷了。”被他怒目而视的人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反而凑过来低声道:“这一路上看来,你还没看够?对了,忘了她路上都是用术法掩去容貌的。小弟,莫不是这两年里你对人家上心了?” ………… 楚越人瞪着眼前不复平日风雅都然,笑得暖昧的人,很想将那碗汤全扣到他脸上。 这人真是那个自十五岁起协助长老料理族中事物、二十四岁正式接任长老之职,多年来皆为族人称许认可的大哥么?那副嘴脸,堪比宫中碎嘴的宫女! “哎,你那是什么眼神?”楚越言十分不悦:“长兄如父,你连这都忘了么?当年你还小时总拉着我要我陪你去玩水的,你都忘了?果然是儿大不中留——” 对付这号人,最好的自然是,无视。 楚越言唠叨了半天,楚越人一声不吭,只慢慢吃菜喝汤。他终于觉得无趣,感叹一下以前一说就跳脚的可爱小弟果然变了,才终于闭嘴继续吃饭。 他没有注意到,楚越人肩膀往下滑了一滑,很明显的,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四 母子闲话 吃完饭后天已经黑了。楚容云记着金枝与楚越人远来劳苦,便催着两人快去休息。金枝应着,反要楚容云先行。 待看着楚容云的背影已看不见后,她转身向楚越言道:“楚……公子,请问宋姑娘现在怎么样?” 楚越言道:“我已用灵力护住她魂魄,暂时还不妨事。” 见金枝欲言又止,猜出一二分,遂道:“公主,家母见了你甚是高兴,族中少有人来,她平日也没有女着可以说话,你能多陪她几日么?她已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虽然刚刚认下一个姨妈,还有两位尚嫌陌生的表哥,金枝乍来此地,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听到楚越言这番话,虽然极想马上与宋晓说说话,解去些心事,却还是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继续留下吧。” 楚越言不由失笑道:“公主,这原本就是你的身体啊。” “……”金枝笑了一笑,道:“因着最近这段奇遇,现在虽然回来了,一时反而不惯了。” “公主切莫焦虑,这件事我定会尽快想出法子来,保得公主与宋姑娘周全。” “有劳您了。” 寒喧完回到客房,梳洗时金枝便觉得累了,眼皮直往下附,四肢也觉得要命,倦意止都止不住。 这种感觉,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了?从轻飘飘的灵体再回到这牢笼一般的身躯,的确是很不习惯了。五味五感,身体的沉重,水滑过皮肤的触感,菜肴吃到口中的味道……时隔两月,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擦干头发躺到床上,她习惯地喊了一声:“宋晓?” 话刚出口,便不由失笑。笑着笑着,又觉得一阵寂寞。 罢了,就当是提早过上没有宋晓的日子吧,提前习惯一下,省得到时措手不及。 自己应该可以挺过去的,反正,以前都是只有一个人。不过是再回到从前罢了,应该会习惯的。 ********************* 次日楚越人早早起身,向楚容云处走去。 楚容云昨日忙着招呼金枝,没来得及询问儿子近况。此时见他主动过来,便拉着他,絮絮问过他在帝都中过得如何,可吃得惯住得惯,平日怎么过,辛不辛苦等等,楚越人都一一答了。 “听说皇宫中是一等一的势利眼,你没吃什么苦吧?” “昔年照顾大哥的人都在,换了我也是一样的照顾,没有什么。”的确,楚越人在皇宫之中,因着当年楚锦繁的安排,且这十几年宫中老人尚在,多得照拂。除每日去公主府悄悄探一趟,余下的时间便是修行,丝毫无需为外事操心。 见楚容云低头喝水,他便趁机问道:“娘,既然公主已经出嫁了,应该是不需要我这护卫了吧?” 楚容云放下杯子,笑道:“年初春分时她就已经嫁人了,到现在,嗯,再过两日便是立冬,这春夏秋九个月来,你怎么都不说这话?当初她出嫁时你便该回来问一顺吧?” 楚越人知道母亲是在翻旧帐了,不由支唔道:“这……帝都形胜繁华,新年也是热闹无比,从三十晚上的鞭炮一直到元宵节的花灯会,都很有意思,这个——儿子不免一时看花了眼,忘了回来。” 楚容云知道他心里多年的郁结,往日苦劝之时,他多是一味地倔,要么面上恭恭敬敬地应着,转身仍是我行我素。现在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知道他是在赌气不回家,也不再去揭破那一点心思,只说道:“这两年来,春分族中祭典之时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你去后族中又有九名新出生的孩子,你还没见过他们。今年你便留下来,待过了这祭典再走吧。” 春分,正是万物复苏,光华重回大地之际。崇尚自然的楚氏将这一日定为举行祭典之时,代代相传。早年每到此时,庄重的祭典结束之后的十日内,便是全族人放下一切劳作,尽情玩乐之时。正如同中原人的春节一般。 自从十八年前楼定石下旨令楚氏分迁各地后,中间有四年时间,都是只有长老与零星几人的祭典,十分冷清。过了这么多年后,族人见有时违反那“聚会不得超过十人”的禁令也无人查管,胆子便渐渐大了,每年按时回来参加祭典的人数开始增加。去年时,竟回来了一半以上。 听到她如此说,楚越人犹豫一下,说道:“娘,毕竟朝中禁令仍在,是不是让他们不要一次回来这么多人?” 楚容云道:“这么多年,朝中并没有谁苛责此事,不必如此小心吧?再说,一年只这么一次,人人都盼着呢。” 楚越人便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事,不由疑惑道:“那这期间保护公主之事……” “算起来,金枝恰是三月前满的十七岁。”楚容云道:“我还未同你说过,昔时你小姑的意思,是保护她到十七岁,说那之后她自有造化,应该就不需要我们帮忙保护了,让我们到时见机再做打算。” “什么意思?” 楚容云摇摇头:“当年我同你哥哥一道赶到帝都时,她就只说了这么多。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阿锦本就是作为下任长老养大的,长老专司的预卜之术,她早已习得。大约是她为金枝预卜过,知道些什么吧。但昨日我问过金枝,似乎,她母亲连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她。想来该是阿锦另有深意,我便也没多嘴。”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当年你大哥十四岁,你九岁,我觉得你太小,便没有带你一起去,将你留与你外公照顾。如今看来,也许当时我一道带着你去了,你今日便不会有某些想法。” 楚越人自然知道她所说的“某些想法”是什么,当下不以为然道:“您与大哥莫不是中了她的术法?怎么一直尽向着她说话?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事情,却都视而不见。” “你这孩子……”楚容云苦笑道:“都对你说多少次了,你小姑是为着族人着想,才嫁与那皇帝的。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可是那一战正是她嫁去九年之后发生的!而其后她嫁的那皇帝丝毫没有追究挑事者的责任,反而将错全扣到我们头上!致使我族人皆背井离乡十八年,有家归不得!”楚越人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如果当时你曾亲眼见过她,你便不会有这种想法……唉!”楚容云再次放弃:“算了,与你说不通,好在还有你哥。” 若是换了往日,一说到这件事,楚越人多半便要借故遁走。然而今天是他回家后第一次与母亲谈天,便将这积攒多年的怨愤压下,将话题岔开去:“照您方才说的,我今后都不用再去帝都了?” “看后事如何吧。”楚容云道:“你大哥同我说了一下金枝身上的事情,竟是如此离奇。隔空离魂这古怪之事,从未有之。也不知以后究竟会怎样?此刻留在她体内的那位宋姑娘,真能顺利回去么?” 楚越人听到此处,不知为何,心头有种莫名的异样,令他十分不解,为了挥去这古怪的感觉,他随口说道:“成与不成,自在天意,您无需多虑。”又说:“只盼这事真能顺利解决,那位公主的命中造化快些出现,今后我便不用离开家乡了。” “帝都如此繁华,正该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所在,怎么你反而念着不想去呢?”楚容云道:“看最近回来的那些小辈们,很有几个不想回来的,都是被长辈强命,才勉强来这里参加祭典,祭典一毕,便马上就离开了。” 楚越人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更何况,虽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五 心绪未明 与楚容云略略叙过别情后,楚越人便往他大哥的这边过来。 楚越言住的是历代长老世居的竹楼,除了更大一些,比一般的小楼要多几个房间,用以堆放经典之用外,与村中别处并无二致。这幢楼中的书卷都是只有长老与护卫才能查阅的,其他族人皆可翻阅的术法一类的书卷,并着祭典与祝祷时所需之物,另有一幢小楼单独放置。 如往常一般,楚越人走入院中,看到二楼上房门虚掩,知道大哥必定在那间房内,便径直走上楼去,也不敲门,将门一推,果然,楚越言正倚在书架上翻看手中书卷。 已是初冬时节,早晚皆有霜降,清晨虽然是晴朗的,但此刻阳光并不热烈,昨夜的霜气尚未散去,连呵出的气也还是浅浅的,如烟一般的白色。这样的天气里,楚越言仍是一袭单薄的白衣,斜倚在书柜上,持书的手滑下半幅长袖,手臂裸露在带着寒意空气之中,他却丝毫不觉得冷。那悠闲的架势,似乎是在暮春时分,落花满架,流香萦绕之处,随手拿过一卷前朝笔记,漫不经心地读着,写意无比,潇洒无比。 楚越人立在门口的影子一直拖到他手持书卷之上,感觉到他的到来,楚越言头也不抬,道:“怎么不去陪娘说说话?” “刚刚去过了。”楚越人道:“大哥,你怎么一早就在看书?” “昨日忘了问一问公主,她当日施展术法时有无什么异常。大清早的,贸贸然去敲人家的门也不好,先翻一翻,看看有无应对之法吧。” 沉默一会儿,楚越人问道:“大哥,你有把握送她回去么?” “她?你是说宋姑娘?”修长的手指又翻过一页,楚越言道:“既然公主可以将她带到这里,想来我也应该能将她送回去吧。不过若是牵扯到别的因由,像小姑所说的是什么命里有份,那便难说了——”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抬起头,道:“小弟,你很关心她么?” “……只是问一问罢了。” 某些念头一起,楚越言的注意力便从书中移开了,他微笑着盯着自家小弟看个不住,将他的话又重复一遍:“只是问一问罢了?”尾音上挑,十分可疑。 楚越人面无表情道:“你很闲么?” “没办法,谁让长兄如父呢?为了你,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说着楚越言笑得更暖昧了:“小弟,那位宋姑娘究竟是何许人物?不仅公主对她颇多回护,连你也破天荒地会开口关心一个女子,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她。” 像是没有看见楚越人面色不豫,他又继续说道:“小弟,你究竟是想要完成她的心愿,还是舍不得她走呢?只要你说一句,我肯定——会帮你转达的,当然,如何决定还要看人家姑娘的意思,你说是不是?” 楚越人冷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废话少说,我是来问你,你还有延令草么?” “延令草?”楚越言奇怪道:“你要那个做什么?虽说它可以驻容,你一个男子,用得到么——”一语未毕,联想到什么,顿时恍然大悟:“你要送给宋姑娘?宋姑娘现在在公主体内,应该是用不到这些,你送这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多与她说些话的好,我说你啊,知道对女孩子该说什么吗……” 在他的絮叨之下,楚越人终于忍不住怒喝道:“你到底有没有?!有就快拿出来!” 楚越言被他这一喝,十分委屈,默念着自己是大哥,照顾别扭的小弟是天经地义,就算被他吼了也没什么。放下手上的书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楚越人独自留在房中,转头看向窗外那株经冬不落叶的柏树,目光中气恼之色褪却,转而变得深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楚越言便回到这间屋中,手中拿着一个纸包,递与楚越人,道:“这草有几味药里还要用到,我便分了四分之一给你,够不够?” 嗅到那淡淡的味道,楚越人接过来,放入怀中,点头道:“足够了。” “小弟……”楚越言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你也快二十三了,如果有中意的姑娘——” “大哥,你今年二十六了,你与箫姐的事情如何?”楚越人反问道。 楚越言道:“她说还想在外面多玩一阵子——我的事已经有谱了,你呢?真准备守着你的术法过一辈子不成?” “也没什么不好。”楚越人掸掸衣袖,道:“那么我先走了,你接着做你的事。”说着,他便转身向房门走去。 “小弟!”楚越言忙喊住他,道:“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你准备一个人到什么时候?” 楚越人顿了一顿,手搭在门边,没有回头,声音里不复方才的不耐烦,平静地答道:“我明白大哥的好意,不过我现在并无此意。” “什么并无此意?”楚越言道:“你以前一心扑在修行上,后来虽去了帝都两年,许多事却还是半懂不懂。依我看,你现在肯定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你想想你平日的行径,是否你对待她的态度与以往大大不同?往日你对别的女子是怎样的,对她又是怎样的,你仔细想一想,再说这话。” “这是不可能的。” “你真明白么?你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不可能的。”楚越人低声又说了一遍,语气中尽是坚决之意。 楚越言只当这个小弟还是不开窍,心道这种事是急不得的,便道:“好好,现在不可能,你慢慢看吧。” 他点点头,道:“那我便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穿走回廊,消失在楼梯处,楚越言叹着气重新拿起方才的书卷。摊上这么个弟弟,连这种事都要操心,实在麻烦。不过,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也挺有趣的。楚越言很不厚道地想。 *********************** 楚越人来到药圃中,向东边一块较阴湿的地走去。 由于地处南方,入冬时许多草木都还是荫荫如绿,并不凋零。楚越人蹲下身,仔细看过圃中植株长势如何,伸手轻轻将看中的几粒半面红色半面黑色的碗豆大小的果实摘下,仔细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纸袋中。 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循声望去,正看到金枝打开向着药圃这边的窗户,探出头向这边看来。楚越人这才记起,药圃侧面的竹楼,原本就是做客房之用。 看到楚越人,她也是愣了一愣。 二人对视片刻,楚越人道:“公主。” “楚公子。”昨日听楚容云讲过旧事之后,金枝已经很清楚楚越人对自己有敌意的原因。当下不欲多讲什么,又不好就此走开去,便随口找了个话题,道:“我听说云梦泽上药材极多,怎么这里还有药圃呢?” “有一些常用的,还是得靠自己养,否则就不够用了。” “是这样啊……” 沉默半晌,金枝又道:“楚公子,请问你大哥现在在何处?我想找他问一问这招魂还魂之事。” “你出了客房,一直沿着右手那边走,到了较宽的地方再向左边转,看着比周围的房子大一些的那幢便是。” “多谢楚公子,那么,我便去了。” “公主客气了。”冷淡地说完,楚越人又低头继续手中采摘药材的动作。(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六 意外之求 沿着楚越人所说的路径,金枝很容易地找到了楚越言所住的小楼。 “请进。” 金枝轻轻推开门,迎面便是楚越言温文和煦的笑容:“公主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想问你。” “哦?不知是什么事?”随着他的手势,金枝在一边坐下,有些奇怪他会有什么事情要问自己。 “正为这招魂之事。”楚越言放下书,为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道:“公主,请问你当日所施之术是什么?” 金枝回忆道:“我当日所行,是预卜之式上的神降之术。” “请的是司命神么?这位神祗历来庇佑我族,极为容易请到。这术法并不出奇,不独为长老所知,属族人可任意修习那一类……”楚越言沉吟道:“为什么招来的却是宋姑娘的魂呢?” 金枝有些脸红,道:“我那都是看了书自己胡乱使的,那些术法我使来都是半成不成……这个……有也差错,也是难免……” “神降一事,最该谨慎,公主怎么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思,胡乱就去做了呢?”楚越言有些不悦:“不说这是对神祗的不敬,便是公主万金之躯,也不该草率行事。” 金枝低下头,抿了抿唇,低声道:“是。” 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楚越言忽然醒悟到她虽是自己的表妹,却并不属我族中人,自己一时忘形拿出长老的口气来,方才的话对她而言,却是过了。便缓声道:“对不住,我方才说重了。” “无妨。此事本就是我做得鲁莽,无端端将别人牵扯进来。” 虽然是公主之尊,却竟然没有什么古怪的脾气,反而较一般女子来得更稳重更明理,不愧是小姑的女儿。楚越言赞许地一笑,道:“难得公主如此通情达理。”又问道:“公主施行术法之时,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这……那日是我第一次施展此术,后来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也再未试过,是以并不知道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 “那便请公主将那日发生之事仔细说一遍。” 事隔二月,事情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金枝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回忆,慢慢说着:“那一日,我于正寅之时,在屋中设下结障,持烛而待,直至天明,待那长烛燃尽之后便依书中所记行事,重新点起新的长烛,‘结绳画地,端坐静心,明灯不灭,祝祷不息’。后来……我一直在默祷,渐渐五感全失,灵台空明,慢慢抽离肉身。我以为是成功了,结果在灵识之中,见到的却不是神祗,而是宋姑娘。” 楚越言思索着,道:“这其间没有什么事发生?” “后来据侍女说,我是昏过去了,好在那结绳并没有破。她不敢动那些东西,只将我背到房中。之后,我被留在原处,宋姑娘却上了我的身,我们曾去过当日施术的房间两次,而我两次都在她刚进入那房间后便失去意识。宋姑娘却没感觉到什么,听她的描述,房间中摆设仍然是原来模样,只有长烛已燃尽了。” 楚越言单手支头,沉吟道:“以公主的修为,什么都没发生才是正常的,结果却招来了一个莫名其妙魂魄……” 重新说起当日之事,金枝依然觉得愧疚。听到楚越言这么一说,急忙问道:“请问您可有把握将宋姑娘送回去?” “此事我并未听过有类似的先例,方才听公主所言,也没有什么头绪。还请公主耐心多等几日,待我再看看族志,找一找有没有先例,好么?”楚越言语气温和,话中透出一种能让人放心信任的可靠感。见金枝点头应了,又道:“正好,有一事我早已想向公主说了,万望公主听后好好考虑考虑。” “请说。” “不知公主可否回到云梦,继承这长老之职呢?”昨天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今日终于说了出来。这句话,已经在他心中盘旋多年,今日说出来,除去“总算了却一件心事”般的轻松外,还有一份无法言喻的淡淡伤感。 楚越言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文清雅,可这话里的意思在金枝听来却是极为突兀,一时不禁愣了一愣,脱口而出,道:“不要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楚越言道:“两年前外公过身之时,我已与他说好,只是暂代长老之职,日后再还与小姑的后人,也就是公主你。” 金枝猛然记起,那天楚越人说云梦泽可以找到帮宋晓回家的人时,曾又嘲讽又无奈的语气说过,“我那大哥对你这一脉可是忠心得很”之类的话。 这么说,这个人是认真的?金枝仍然不能理解,问道:“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楚越言沉吟一下,道:“我十四岁那年,见过小姑一面,那之后几天,她就去世了。” 金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母亲,满心疑惑,也只能静静等着他说完。 “我从小便被外公定为下任长老,幼时便开始修行各种长老所必须的术法,虽然很累,心里却不是不得意的。”楚越言说到此处,笑了一笑,道:“小孩子的心性,总会觉得自己是最厉害最了不起的,否则外公为什么不选别人,单单只选我呢?直到那一日,家母接到消息,带着我赶到帝都,我们悄悄潜入宫中,去看过这位从未谋面却有很多人说起她的小姑,我才发现我这些年的少年得意全都是自以为是。”楚越言又是一笑:“你能明白那种心情么?一个自负无比的人,忽然之间发现,原来他所得到的,只是别人不要罢了;他向来自负的所谓的天份,却还有人能轻易比他做得更好。” “小姑有不世出的才能,却被囿于宫墙之中。她那么早便去世,也是心中郁结的缘故吧。” “不是。”金枝忽然说道,“她不是被囿住,她是自愿的!”一时之间,昨晚被压下的念头又浮燥地挣扎着,想要跳起来,金枝死死将它们按住,不敢多想。“她有我,还有父皇,她不是被囿住的!”情急之下,她顾不得深思便脱口而出。 楚越言顿了一顿,道:“是我失言了。” 那一份慌乱过去后,金枝才发觉刚才那话有多么不妥,听起来仿佛就是楚锦繁为着楼定石抛弃族人而去一般,然而若要说楚锦繁待在楼定石身边全是被迫,她说不出口,更不愿想。一时间,唯有讪讪地道:“我……我才是失言了。” 楚越言一笑置之,道:“说回刚才的事情。公主,你考虑一下,愿不愿意回云梦来接任长老之职?”见金枝开口欲言,向她比个噤声的手势道:“公主不要马上回答,请好好考虑几日,再给我答复,好么?” “可是……我从未想过此事,恐怕再想多久也是一样的。”金枝觉得脑中闪过什么,似乎是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接任长老之位的原因,可等她回头想要捕捉那一缕思绪时,它却又觉了下去,像是从未出现过。“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我——” 楚越言道:“公主,此事我已想了十二年,当日是觉得过于异想天开,本来打算不再提起。可现在你既已千里迢迢赶到云梦,也是机缘,我想来想去,还是将想法说了。请你务必想一想,好么?”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来,当年楚锦繁说金枝十七岁时自有机缘造化的事时,他也在场。现下几番巧合,莫非当年小姑所说的机缘造化便是金枝会回到族中接任长老之职么?他仔细将这个往日便曾有过的念头方方面面细细梳理一番,想到如果金枝真能出任长老,以她有一半皇室血统的身份,楼定石应该不会再对云梦有什么猜疑,说不定还会收回成命,自此族人们又可重新回到故土生活。而长老所需的灵力修为方面,虽然金枝现在似乎于术法方面不怎么精通,但她既能隔空招魂,就算只是无意只举,也足以证明她天姿聪颖,稍加培养指点,该是能堪任此位。 看到楚越言虽然还是微笑着,却透出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坚持,金枝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 反正,晚几天拒绝也没事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七 忽得喜报 千州青石城。 推着满满一车瓜果蔬菜的灰衣青年来到淮安王府的后门,将车支好,上前敲门。“笃笃笃”,若有人留心听去,正是两长一短。 他的手刚放下来,门便打开了,一个青衣小厮道:“进来吧。” 青年低着头,跟在小厮身后,将一车果蔬送到厨房处。正在外面晒着太阳捡菜的吴大娘看到他,便扬声道:“菜送来了!你们几个,快过来搬进去放好!” 随着她这一喊,顿时自屋中跑出几个人来,笑嘻嘻地同那青年打了招呼,便跑进跑出将车上的东西都搬到厨房里。 吴大娘在围裙上擦擦手,道:“小陈啊,今天刚好同你把帐结了。” 青年讷讷道:“大娘看着办吧。”声音浑厚木讷,配上他憨厚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老实巴交的菜农。 吴大娘自怀中掏出一个小钱袋,倒了两块碎银递与他,问道:“你要不要看看每天记的帐?” “不用了,不用了。”青年慌慌张张道:“我信得过大娘。” “你家没别人了么?这些日子单见你出来干活。” “还,还有一个弟弟。”青年将银子收到怀中,目光中露出满足之感。 吴大娘将手中银袋打上结,重新放回怀里,说道:“能为王府做事挺难得的,下次也带着他出来见见世面吧。” 青年一个劲儿地点头,也不说谢谢,只说好。看着那一车菜很快被搬完了,他说道:“大娘,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吴大娘看着青年的背影自月洞门外消失之后,转身向屋里大声道:“我去向管家报帐去,你们几个新来的,赶着快把午饭要吃的菜洗好了!” 屋里的人也大声回答她:“早知道啦!您就别总念着啦!” “这群小子丫头!”吴大娘笑骂一声,便提脚向院外走去。 一刻钟之后,勇伯敲响了小王爷的书房。 “谁啊?”里面传出孟优坛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 “是老仆,有事向小王爷禀报。” 随着屋内一阵脚步声,房门被打开,一阵酒香随之扑鼻而来。孟优坛站在门口,身上单衣凌乱,肩上随意披了件袍子,道:“勇伯进来说话。” 饶是勇伯向来见惯他的随性胡闹的样子,见到他当下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仍是皱起了眉头:“小王爷,现在还是上午。” “嗯。” “要喝酒该等到晚上,至少也该等到下午。”勇伯沉声说道。 “可是这酒实在是香。”孟优坛满不在乎地笑笑,转身进了屋子。待勇伯跟进来后,另取一只杯子,斟满递给他,道:“勇伯也尝一尝?” 勇伯皱眉看了他半晌,却见他一直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心中不知该叹该恼,最终,还是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怎么样?这可是我特意从棋盘山那里带来的酒。”孟优坛显然已喝了不少,脸上虽不见红,眼睛却亮晶晶的,追着勇伯问个不停:“怎么样?味道不错对不对?” 这酒闻起来香,喝起来味道却不见得有多好,较之王府中自酿的更是差得远了。勇伯摇摇头,不想再就此事说什么。将酒杯放回桌上,他低声道:“小王爷,事情都已办妥了。” “哦?诸事皆备下了?” “是。” 孟优坛笑意更深了些:“勇伯辛苦了。” 勇伯微微一躬身子,道:“小王爷,禄丰县县守来报,说使者明日到他境内。” “那么,后日使者便该抵达青石了。”孟优坛道:“勇伯,府中可都安排妥当了?”自从明白勇伯早将所有事情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后,他在勇伯面前说话不再刻意小心。 “俱已安排妥当。现在府中六十三人,契约签的都是短工,将来……也可无碍。” “这就好。”孟优坛坐到榻上,顺手一捋没有绾起垂到肩上的长发,道:“勇伯,只是到时候恐怕要累您受苦了。” “和小王爷比,老仆这点苦算不得什么。”勇伯语气平静,“倒是小王爷,人一辈子总经要过些事情,往后您日子还长着呢,现在这些事,可千万看开些,别太过上心。” 孟优坛伸向酒杯的手顿了一顿,收回去整理自己的衣襟,道:“勇伯说的,我记住了。” “还要操办迎接使者所需的事物,老仆便先告退了。” “有劳勇伯。” *********************** “陛下。”徐杰安亲自端着托盘来到御书房内,弯腰行礼后,将托盘放到书案上,轻轻揭开盘内瓷盅的盖子。 粥食的香气顿时飘散在空气之中,闻之便觉清甜软糯,令人食指大动。 楼定石却不为所定,看也没看便说道:“朕现在不想吃。” “陛下。”徐杰安低声道:“早朝前您便没吃东西,现在都快到午时了,您好歹先吃一点儿,再想想待会儿午膳想吃些什么,老仆好去张罗。” 楼定石将手上的秦折收起放到一边,又拿起一本新的,道:“先放着,等会儿再说。”也是因为来人是徐杰安。若换了别的内侍宫女,楼定石早喝令他们退下了。 徐杰安看着近一个月来突然消瘦不少的楼定石,扑通一声跪下,双手仆地,一叩到底。 “……”楼定石皱眉道:“杰安,这是做什么?” “请陛下爱惜身体。” 对着这跟了自己四十多年,亦友亦亲的人,楼定石发作不起来,他抬抬手,示意徐杰安起身,道:“一时没胃口而已,先放一下,待会儿再吃。” 徐杰安仍旧跪在地上,并不起来,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又加上一句:“万望陛下以社稷为重!” 楼定石沉默一会儿,不再说什么,放下手中折章朱笔,端起瓷盅,取过勺子,慢慢喝起粥来。 听到瓷盅被拿起的声音,徐杰安总算放下心来,这才站起身来,立到一边静候。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小内侍的声音道:“启禀皇上——” 还未等他说完,早被听到声音小跑出去的徐杰安止住,隔着帘子,传来徐杰安压低的训斥声:“皇上正用点心呢,有什么事……”说着声音便低下去,渐至悄无声息。 楼定石依旧慢慢喝着粥,并不觉得徐杰安此举有何不妥。实际上,现在他心中什么也没有想,空空荡荡,一片茫然,唯有掌心中这碗粥的重量与温度令他稍稍有些真实感,他机械地,一勺一勺地慢慢喝着,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愿想。 近一个月来,楼定石过得极累。 起先是日夜悬心女儿的安全,而在一次次回禀不曾找到、不曾发现公主踪迹的报告之后,又陆续收到千州那边每件事情都顺利办妥,请指示下一步命令的密报。 一次又一次,女儿的安全与争斗的预谋之间,他最后,总是选择后者。 纵使心头明白,灵儿真在五族手中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却安慰不了自己。他总是想,如果那十分之一的可能性刚好发生了呢?那么自己准备已久的这局棋,令他暗中得意的每一步连环劫,最后却要以爱女的性命为祭品,如果最后,一切赤裸裸地被揭开,皇权与女儿放在一起,最后,他会选择哪一边? 他会选择哪一边? 答案已不言而喻。 从自己第一次命令依原计划行事起,他就永远失去灵儿了。他与阿锦的唯一的孩子,他如珠如宝的女儿,他永远失去她了。即使日后灵儿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他也是不敢再看她清澈的双眼,不忍再听她清脆地喊自己“父皇”。 因为他不配。从自己第一次下令起,在他内心深处,他已经舍弃了那孩子。 楼定石木然地咀嚼着,舌头也是木然的,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一口一口,将食物吞下去。因为他不能倒下,他有义务保重好自己的身体,除了是父亲,他还是这天下的君王。 忽然,向来安静的御书房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在急促地奔跑。接着,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人喘着起跑走来,赫然是徐杰安。这多年的********,行事总是守礼周到,不慌不慢的人,现在跑得下摆微乱,满面通红,丝毫不顾及君前失仪。他看着楼定石,嘴唇一阵哆嗦之后,大声道:“陛下!有消息了!” “咚”地一声,楼定石手中瓷盅落到地上,因为铺着地毯的缘故,没有摔碎,滚了一圈,转了几转,停在楼定石脚下。剩下的半碗粥泼了出来,洒在他的靴子上。 楼定石什么也顾不得管,双手用力柱在书案上,身子前倾,沉声问道:“在哪里?”向来沉稳的声音,此时竟是颤抖的。 徐杰安递上一封信,楼定石一把抓过,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目十行读完,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定了定神,问道:“谁送来的?”林江五日前便奉命亲自出帝都四下去寻人了,现在各地的奏报便由徐杰安负责处理,待他先理过一遍,再挑有价值的呈与楼定石。 “是千州那边的一支分队,现在来传信的人还在外面候着,陛下要不要亲自问一遍?” “嗯。你去带他进来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八 慈父的心 跟在徐杰安身后进来的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能得皇上单独召见,他也不见激动失礼,一板一眼照着规矩行过礼,起身低头站着。只是若仔细看的话,便可以看出他面孔僵硬,浑身紧绷,实际还是紧张得很。 楼定石看了他两眼,道:“你是公主府中护卫?” 不想皇帝竟然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他心跳都快停止了,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回皇上,小人是公主府中护卫。” “当日你们林督长挑出的人,朕都是看过的,也都记住了。”楼定石慢慢说着话,调整着方才激动的情绪。 “是。小人都还记得,那日皇上还勉励我们,说日后公主的安危全交由我们负责,是责任也是信任。那日起,小人便在心中发誓,誓死不负皇恩!”他结结巴巴答道。 “有你这样的人守着朕的女儿,朕放心得很。”待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楼定石尽量不带感情地思考着方才密信中的内容,问道:“你刚从千州回来?” 那侍卫听到楼定石的嘉许,心中又是一阵激动,勉强镇定住心神,回答道:“是。小人这一支队伍被派往千州边境处,我们三人赶到汩罗江,沿着江边走了几日,那一日看见一对年轻男女在河边露宿,又于次日沉船渡江而去。” 这些都是信上说过的,楼定石又确认一遍:“既然觉得可疑,当时为何不拦住盘查?”说着似地无意地,抬头看了那侍卫一眼。 这轻轻一瞥之下,那侍卫陡然觉得周身似是被无形的威压笼罩住,那是驾凌众生的人才会有的威严,所有心怀鬼胎的人都会在这威严之下战栗颤抖。那侍卫心生敬畏,声音不复方才激动的尖利,低了许多:“当时小人看过那女子容貌,并不是公主的侍女,便没有留心。直到第二日才想起来,那天小人远远看见她拿出件披风披上,那件披风下摆处有公主的徽记。这时再转身回去找,便看到他们已经渡过江心了。” “公主的徽记既是绣在披风上的,定然不会太大。你说你远远地看到,你真确定看清楚了?” “回禀皇上,小人自小练习弓箭,当时的距离约有百来步之远,自信看得清清楚楚,决不会有错。” 楼定石微微一点头,又问道:“既然当时还能看见他们尚在江心,为何不追上去拿下?” 那侍卫犹豫一下,迟疑着说道:“小人当时是想追上去的,可过了汩罗江便是云梦泽地界。记起皇上昔年曾下旨召告天下,说即日起若无朝廷命令,任何士兵、军官等一切有军籍之人皆不得踏入云梦泽境内一步,所以就……”说到此处,他抬眼偷看楼定石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皇上一双眼中深沉莫测,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他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不知站了多久,才听楼定石道:“嗯,朕昔年确有此意。”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略微沉吟一会儿,楼定石拿过一张素笺,笔走龙蛇,一蹴而就。写好后递与徐杰安,示意他装入信封,才向那侍卫道:“你姓什么?” “小人姓赵。” “赵侍卫,你将这封信亲自送到林督长处,传朕的口谕,着他依信中所言行事。”楼定石起身绕出书案,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此事便交与你去办了。” 这赵侍卫原本赶到帝都前心中还有些忐忑——那****记起这个细节,回头再去找那对男女时,他们已经渡过江心,追之不及。他与同行那两人一商量,均觉得这次林江督长竟然将飞羽营全部发动出来,想来事关重大,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条线索,应该及时上报才是。他这个亲眼看见过疑点的人便快马加鞭,独身赶到帝都来。一路行来,又有些担心会不会被斥责小题大作,没有眼色之类的。等入得帝都去到林江处想要报告时,听说连林江也被派出去了,事情转由宫中总管徐公公负责。他又是紧张又是不安地找到徐公公禀报此事,万万未曾想到竟还能见到皇上,而且皇上和颜悦色听完他的禀报之后,还派下任务交与他。 赵侍卫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自己此行竟能得皇上如此垂青,当下感激报效之心无以复加,大声道:“定不辜负皇上厚望!” 楼定石看着他接过上过火漆的信封郑重地放到怀里,又勉励了他几句。 安排好这件事后,楼定石重新坐回书案边,拿起看了一半的奏章,举了半日,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只是默默地捧着奏章出神。 徐杰安出去了一趟查看午膳之事,又嘱咐御膳房再多加几道滋补的菜,转回御书房来时,看见楼定石走神的模样,心下有些奇怪。 他并不知道楼定石复杂的心事,只是觉得,这么多天来总算有了一条比较明确的线索,陛下却一点也看不出高兴的样子来,实在是令人难解。 静静在旁边候了一会儿,见楼定石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徐杰安试探道:“陛下,您看这次找到公主的把握有多少?” 被他一唤,楼定石回过神来,压下那些纠结的心事,道:“这公主徽记天下何人胆敢仿造?况且也造之无用,除了是个标记,并不能证明什么。况且,再加上出现在云梦泽那边,十有八九便是灵儿吧。” “公主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那里?” “说是要去青石玩,其实一开始就是想去云梦泽吧,这孩子,什么时候生出这么多心眼儿来了?还对着朕使!”楼定石没有发怒,多日来的担忧已经消磨了他一开始时的怒气。加之后来一次次的决定,在他心中,现在将女儿找回来是最重要的。 将密报上的内容又过了一遍,突然想到刚才欣喜之下被忽略的问题:“跟在她身边的男子?那男子是谁?!” 万年雷打皆不动声色的楼定石脸色终于变了。他起身在书房内大步走了一圈,向徐杰安道:“灵儿之前可有同什么年轻人来往过?” “这……公主府内的人从未有过说公主异样的禀报,况且您也知道,自公主出宫后,除非要进宫来,否则极少出门。”徐杰安回忆道:“倒是两月前公主生病,好了之后行举与往日有些不同……但您当时也说过大约是病中加上心事的缘故,才会如此。况且,当时公主也从未接触过什么外人……” “去给朕查清楚!”楼定石脸色铁青地说道:“将灵儿自出宫后见过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都一一给朕查清楚报上来!” 徐杰安近年来已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当下不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是”,便退出书房去着手安排调查事宜。 楼定石一人在御书房里,心中怒火越烧越旺,勉强按捺住情绪,想继续披阅奏章,却依旧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蓦地,他长袖一扫,将桌上笔墨折奏等事物统统扫在地上,心头的怒火,却半点不曾消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九 心事谁知 这一日清晨,楚越人正半醒不醒,意识有一半尚在混沌中之时,忽然觉得房间中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仅余的睡意迅速散去,手中青芒一闪,随即听得来人一声惨叫:“你居然下这种狠手!” 虽然声音饱含痛楚,却依然能辨认得出来人是谁。 楚越人起身穿戴,看也不看捂着腰哀叫的大哥。 哀嚎了一阵,也不见有人过来关心一下,楚越言觉得无趣,便自己住了口。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腰,说道:“我来和你说一声,能将宋姑娘送回去的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 楚越人正在梳头的手顿了一顿,道:“那么你应该告诉那位公主去,同我说有什么用?” 听到他话里的冷淡之意,楚越言牢牢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却失望地发现他脸上平静无波,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楚越言还是不死心,想再敲打敲打这个弟弟:“同你没有相干?好歹你们同行了那么些天,依你那性子,肯定是人家照顾你多些。你也不想着去道个谢什么的?” “多谢大哥提醒。”楚越人淡淡道:“你们施术前别忘了知会我一声,我会去谢谢她的。” 没救了,这孩子没救了。大清早的,楚越言也不想再和他罗嗦下去,转身刚要出门前,忽然想起一事不对,便回头问道:“小弟,你胡子现在变少了吗?” “胡子?”楚越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楚越言伸手在自己脸上比了一比:“我记得你以前起床后下巴都是青的,怎么如今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楚越人吃了一惊,旋即稳住心神,语气平稳地说道:“大概是因为昨日才刮过吧。” “这样啊。”楚越言不疑有他,转身下楼去了。 过了半晌,楚越人松开不知何时握得紧紧的手,发现手心中全是冷汗。 ************************** 来到云梦泽中已有两日。 楚容云细心,想得很周到,金枝毕竟是位公主,历来什么事都有人争着去先为她做好。现在村里除了他们四人再无别人,又只有她一个女子,便经常到客房来看看,收拾一下东西,问问她有什么需要之类的。 金枝觉得让长辈动手为自己做事十分不礼貌,推辞再三,楚容云依旧坚持本意。于是金枝只有估着时间,在她过来之前将房间收拾好。以前她虽然从未做过这些事,但看下人们做得多了,上手很快,虽然做不得大好,也将就了。 这天早晨楚容云照例来到客房,金枝刚将桌子擦好,正在晾抹布。见状,她略带责备地说道:“金枝,你也太客气了。” “顺手的事,姨妈才是客气。” 楚容云又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说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抿嘴笑道:“你这一来,阿言到是干劲十足的,往日可没见他这么用功过。” 这两天金枝只在饭桌上见过楚越言,说过一两句客气话。虽然有心问一问进展如何,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毕竟是自己求人家帮忙,一问就显得好像在催促一般。何况,想起楚越言那天提出的要求,她是肯定要拒绝的,但还未想好说辞,生怕一个不好惹得楚越言生气。几番思量之下,便暂时绝了向楚越言打听的念头,但又不能楚越人,正暗中心急,无计可施之间,忽然听到楚容云这么一句,忙问道:“楚……他在用功?” “是啊,整日钻在书房里,除了吃饭谁也喊不动他。”楚容云笑道:“这孩子自小聪明,都是听你们外公讲解,不大爱在书下功夫,如今这副模样,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两天闲来无事。金枝也曾想过楚越言怎么会提出那个奇怪的要求来,不管怎么想,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听到这句话,似乎隐隐地触动了某根心弦,不及多想,便接口问道:“他既任长老之职,便该娴习各种祷祝术法才对,为什么反而不爱看书呢?”她记得母亲曾说过,长老所修习的祷祝术法较之护卫的攻击一类要来得琐碎繁浩,任你天姿聪颖,博闻强记,也总得将那些书卷认真看个三五年,才能勉强全部记下。 楚容云道:“这孩子小时候跳脱飞扬,到帝都之后倒是一年比一年懂事沉稳,只是对修行一道反而渐渐不大上心了。当日你们外公传位于他之时,他一再坚持说,只是暂代,一旦出现更合适的人选,便让位于对方。” 金枝疑惑道:“到帝都?他去了之后一直在那里?” “……哦,是说到帝都一趟回来之后。”金枝对楚家两兄弟暗中守了她十二年的事情并不知情,楚容云也不打算说给她知道,便用话遮掩过去了:“就是那一年之后,阿言性子渐渐稳重起来,如今,也只有对着家里人才会有小时候那种调皮样了。” 那一年,是去见楚锦繁那一年……那之后他就变了…… 前天楚越言说过的话与现在楚容云的话两相交汇之下,金枝突然豁然开朗,这两天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答。 思量之下,她并未注意到楚容云方才说话时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想得太多了,既然是外公亲自培养他,又让他继承自己的位子,外公肯定是对他放心的。”金枝亦微笑道:“是他想得太多了。” 楚容云道:“的确,族人这么多年来对阿言都很满意。纵然他有什么顾虑,慢慢地也就该消了吧。” 二人正闲话间,院中走进一个人来,看到房门没关,犹豫了一下走过来一看,马上说道:“娘,您起来了?” “嗯。”楚容云点点头,道:“怎么不先问过客人?” “今日正是有事来找公主。”楚越言说着,对上金枝的脸,笑得如沐春风:“公主,办法已经找到了,正好三日后便是施术的时机。” 听到这话,金枝一下子愣住了:“你……你是说……” “宋姑娘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楚越言只当她是高兴得一时反应不过来,“公主,三日后她就可以回去了。” 楚容云亦欣慰地说道:“这下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他们母子二人皆为此事高兴,再看金权,一颗心却是如附冰窟。 她要走了……她要走了……她可以回去了……今后将再也见不到宋晓……今后再也没有人会和我说那么多话……今后,我要重新回到一个人的日子…… 楚越言没有注意到她一瞬间变得僵硬的脸,径自说道:“虽然我用灵力暂时护住宋姑娘的魂魄,不过久了总是不好。幸而这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实在是万幸之至。” “多谢楚大哥。”金枝将满腹心事暂且抛到脑后,维持着平静的表情,说道:“宋姑娘若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喊楚越言大哥。注意到这称呼的变化,楚越言心道事情办成了就认我是大哥了?有心打趣几句,又觉得两人关系不算亲近,金枝终归日个女孩子,贸贸然说些总嫌太过轻佻,便说道:“不用客气,我也没出多大力,不过是翻翻书而已。” “那么,楚大哥现在可否将宋姑娘的魂魄唤醒了?马上告诉她这个消息,好让她安心。” “其实现在她的魂魄正在沉睡之中,期间她并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现在说,三天后再说也是一样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唤醒她便是——但她没有灵力,只能清醒片刻,便得重新沉睡过去,否则她的魂魄便会消散。” “我的意思是,还像前些日子那样,让她来使用我的身体——” 楚越言摇摇头,道:“公主,人人生来都是一个魂魄对应一个身体,彼此契合,若突然同别人换了,绝大多数人是不会适应的。公主,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她的魂魄能很轻易地进入你的身体?多日来还什么问题也没有?” 金枝愣愣道:“这……还有这种讲究?我以为魂魄换个身体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么说吧,公主,若将我娘亲的衣服换给你穿,你穿得下么?” 金枝转身看了看楚容云,道:“姨妈的身量虽然和我差不多,不过……还是不会很合身的。” 楚越言道:“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衣服若不合身,人也可以勉强穿起来,只是不大好看。身体若不契合,魂魄却无法长住,一时勉强忍住痛苦住下,不消多久,也会渐渐被排斥出来。” “可是,宋晓一直都没有说,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所以才难得啊。公主,你能将她的魂魄隔空招来,而她又能与你的身体全无阻碍的契合并操纵自如。两个不相干的人,能如此契合,实在万中无一。”楚越言说到此处,语气一转,道:“但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一个身体,不能有两个主人,而宋姑娘在你体内待了不短的时间,这个身体已经慢慢熟悉并接受了她。而现在你回来了,你的身体又要重新接受你。如果在这时候宋姑娘再回去,这个身体便会彻底地接受她,反过来排斥你这个主人。” 听到这里,金枝想了想,慢慢道:“就是说,现在再让宋晓使用我的身体,今后我就不能再回到这个身体里了?” “正是如此。” “那又如何将她送回去?” “到时我会对她的魂魄施术,让她重新回到她的时空。”楚越言道:“况且,现在只是告诉宋姑娘她可以回去了,只要让她清醒片刻即可,无需再有其他动作。” 这就是说,连与宋晓最后相处的时光,也不可得了? “既然如此,那便……那便只唤醒宋姑娘,与她说过这件事便是。”金枝微笑道:“总得告诉她一声,免得事到临头忙乱。” “那么,稍后我便施术。” “多谢楚大哥。”金枝再次道谢,脸上神情自适。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交握的双手上,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 各人心事 小七将缰绳放松一些,又将马鞭在空中一甩,打个响结,胯下马驹稍稍快了几步。他越过侍卫跑到前方谢流尘处,落下半个马身,问道:“少爷,还有多久到?” 不待谢流尘开口,他身后一个随行的人接口道:“约摸下午便可入青石城了。” 小七又问道:“那咱们是先去驿站还是先去王府?” 谢流尘失笑道:“你这么心急做什么?” “打听清楚了,才好作准备嘛。” 毕竟年纪不大,小七刚出门时因为担心停绿而焦急悒郁的心思,在谢流尘的一再保证下渐渐放开,赶了这二十多日的路后,早已恢复昔日嘻皮笑脸的模样。 眼下看着终于要到目换地了,小七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家少爷到了青石见了那小王爷之后,是如何正气凛然地斥责对方不守礼法荒唐行事,辜负天子圣恩有违人臣本份……然后那小王爷又是如何痛哭流涕,向北面伏地而拜,口中高呼“臣有罪,臣有罪”地认错。 自家少爷虽然不穿惯常的红色,但那身黑色的官服一样衬得少爷英姿勃发,卓然出群。至于那小王爷么……虽然没见过真人,小七往日也听过不少孟优坛的闲话,早已认定他是个酒色之徒,那日圣旨一下,孟优坛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降了不少,五官更是从原先的贼眉鼠眼不怀好意变得更加猥琐不堪。 在小七的想像之中,自家玉树临风的少爷,对上那个缩头缩脑的王爷,傻瓜都看得出来,谁是正义的一方。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少爷是如何教训那只差额头上写上“坏人”二字的王爷了。 谢流尘看他满脸兴奋,心道这小子还是欠些历练,心思过于单纯,想到什么都写在脸上。看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难道正在想青石城中有什么好玩的? 转念想到今日下午便可抵达目的地,施行他早已筹划好的计划。想到只待此事一成,谢家便可得到一大助力,再无人敢轻视谢家人丁单薄,独木难支,到时不知父亲会如何对自己刮目相看、称许不已。想到此处,谢流尘心中便豪气顿生,扬声道:“将速度放快些!稍后到了青石城先去驿站中沐浴更衣,随后便去王府传达圣旨!” 说罢将鞭子一抽,马儿吃痛,由原本的小跑甩开蹄子,沿着官道飞奔起来。 “少爷等等我!”受到谢流尘的感染,小七也连连催动马儿,提高马速跟了上去。 *********************** “楚大哥,就在这里施术么?”金枝问道。 楚越言笑了一笑,道:“请公主稍等片刻,我去请一个人来。”说着便向外面走去。 请谁?此间只有他们四人,现在楚容云也在屋内,要请的,自然是楚越人了。 楚容云道:“此事能有着落,也算是放下一件心事。不过阿言去叫他弟弟做什么?” 金枝沉默着,没有接话。她曾经拿楚越人半真半假地来打趣宋晓,这件事若放在几日前,她少不得事后要同宋晓开几句玩笑,可是现在,她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到院中,看着栅栏上因经霜而显出苍苍翠色的藤蔓,有小半已显出枯萎之相,衬着灰白色的栅栏,愈发显得凄凉。 原来冬天,真的已经到了。 金枝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恰好被眼尖的楚容云捕捉到这个动作,当即关切地问她:“冷么?我那里有棉袄,这就给你拿两件来。” “姨妈不用操心。”回答着长辈问话,金枝又是那个眉眼温婉,全无心事的公主模样:“这里是南方,比帝都暖和上许多呢,我不觉得冷。” “有太阳时还好,早晚还是要多穿些的。”楚容云坚持道:“你都喊我一声姨妈,那还客气什么呢?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和我说,回头冻出病来可不是好顽的。”说着,楚容云便向院外走去,为她拿棉袄去。 金枝推辞不得,只好看着她去了。一个人在屋里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果然还是冷,寒气顺着背脊,上上下下地游走。她便走到屋外阳光下,眯起眼,让阳光驱走身上寒意。 可是心中的寒气,仍然根深蒂固,死死地盘踞于心房之中,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宋晓……”金枝喃喃道,“如果当日来的不是你……如果当日我没有那么做……现在我是不是就不会难过了?” 楚越人默默跟在楚越言身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楚越言偷偷留意弟弟的神色,觉得实在拿不准,便试探道:“宋姑娘可以回去了。” 见他不接话,又道:“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只知她所在的世界,与我们的完全不同。这一去,不只是距离隔得远,时间也无法再次跨越。往日里听人说起‘三千微尘里’,总以为太过虚无缥缈,不想这回,却真是见识到了。”回头向楚越人道:“你觉得呢,小弟?” “‘三千微尘里’,大哥你还少说了一句。”楚越人语气冷淡地说道。 “哦?你为什么非要强调这一点呢?”楚越言笑道:“‘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昔日先辈说来,虽有出尘遗世之意,却未免太过冷硬。如今你也要学他这份心如槁木不成?况且,”楚越言故意放重了声音:“我刚才说的,是感慨这世间果然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小弟,你为什么要扯到那方面去呢?莫非你心中此时纠结的正是此事?” “大哥,我以为上次就与你说得很清楚了。”说话时,楚越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这是不可能的。” “是不愿?还是不能?” “……不可能的。”楚越人又重复一遍,语气一转,道:“大哥,两年不见,你怎变得如此婆妈?” “我是好意关心你!”楚越言最听不得这个词,几乎要跳脚:“都因为你是我弟弟!别人请我去管我还不愿呢!” “是么?我怎么觉得刚好相反?你是闲得没事做才满脑子无聊念头的吧?”楚越人毫不留情地说道:“大哥,再这么下去,箫姐回来后就要嫌你多嘴多舌,简直像个女人了。” 楚越言喝道:“胡说!她怎么会说这种话?!” 他看着楚越人面无表情的脸,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小箫她真的……” “箫姐曾说过,她最恨一个男子放着大好男儿不作,举止说话带有脂粉气,扭扭捏捏婆婆妈妈还自鸣得意。”楚越人慢慢道:“大哥,你可以试一试,看她是不是讨厌这样的人。” “……我怎么没听她说过?”楚越言虽然还是嘴硬了一句,接下来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楚越人依然跟在他身后,心中却没有往日成功戏弄了兄长之后的得意之感。 ****************** 有一缕光亮射入混沌的意识之中。 在这束自微弱逐渐转为明亮的光芒照耀之下,宋晓缓慢地,一点一点找回自己的意识。 在脑子完全清醒后,她睁开眼,照例指挥调动着手脚,命令它们解除休息状态,赶快动起来。 这时她感觉到一种异样,极其熟悉的异样,似乎曾在哪里经历过似的。宋晓使劲回想,不得要领。直到视线无意间落到自己身上时,才恍然大悟。 现在自己的身体是一种淡淡的,像要融化开去一般的半透明的颜色。她急忙打量四周,果然,一片浓郁的黑暗,却又可以在其中视物。但这片空空荡荡,唯有黑暗的领域之中,除了自己,她再看不到别的。 “……宋晓……宋晓……”不知所措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遥远地传来,似真似幻之间,仍然可以听出语气中的焦急之意,正急切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是在喊我吗?不是幻觉吗?迟疑着,宋晓大声应道:“谁在喊我?” 随着这句话,那刚才听起来遥远又缥缈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宋晓,你醒了?” 宋晓当即认出这是金枝的声音,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在我体内,宋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以回去了。” 随着金枝的话在她耳边想起,突然发生了奇妙的事:方才双眼不管看向哪里全都是一片漆黑,现在却可以见到另一些事物——桌椅、床铺、人……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房间的样子。而且,这图像随着她身体的转动而转动,并不像是突然在这漆黑的空间中出现的,反而像是一台可以跟随她转动的投影仪。 联想到之前金枝说的话,以及前一阵子金枝对她形容过的在身体之中的感觉,宋晓马上做出了判断:“就是说,我们的位置现在互换了对不对?” “是的。” 又确认道:“你是说,我可以回去了?”虽然竭力故作平静,却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是的。楚大哥已经找到法子,三日后便可以送你回去。”金枝如何听不出她语气中强自压抑的激动颤抖?“三日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 告诉她这个消息后,却久久没有听见她的回答,金枝轻声问道:“宋晓?宋晓?”隐约听见呜咽声,像是有人捂住嘴在抽泣,金枝便明白了。 楚越言道:“那么,我现在便将三日后的情况大致说一下,劳烦公主转达与宋姑娘,要她依言行事。” “等一会儿吧。”金枝笑得有些黯然:“宋姑娘……正喜极而泣呢,现在是听不进什么话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一 一波三折 “宋姑娘,你清醒的时间很短,我便不再客套,直接说了吧:三日之后,我会先将宋姑娘你的魂魄自公主体内取出,然后以我灵力为助,在我族祭坛施法,届时宋姑娘便可回到原来的地方。请闲姑娘记着,到时务必凝神静息,脑中不得有杂念。” 方才的一时失态,让宋晓有些不好意思。她静静听完金枝的转述,不像往天那么多话,只是简短地说:“嗯,记住了。”——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这时忽然在面前的“投影画像”中看到楚越人,嘴唇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正有些奇怪,又听金枝说道:“宋晓,楚公子说,这一路上多亏你细心打点,他在此谢过你。” “啊,没事没事。他一路护送,我也该谢谢他。”得到可以回家的确切答复之后,宋晓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安稳地放下,看谁谁顺眼,将往日这位楚公子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挥着手一点也不吝赞美之辞:“多亏他带路,我们才顺利到达了云梦泽,还得谢谢他呢。” 听到金枝转达的话,楚越人沉默一会儿,道:“宋姑娘,恭喜你得偿所愿,我们便就此别过。” “谢谢,你太客气了——”话还没说完,还不待金枝转达,宋晓便“看见”楚越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还真是就此别过啊。不知为何,宋晓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失落感来。 来不及细想,宋晓又将注意力放回方才的事情上,将刚刚听到的注意事项又重复一遍:“是说,那天我会脱离金枝的身体,然后由楚大公子你施术,我什么也不用干,只要凝神静息,不要胡思乱想就行了么?” 听完金枝的转述,楚越言道:“正是如此。” “可是——”知道这位楚大公子是长老,是祭司,手段肯定很高明,想事情肯定也很周到,但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是不能不问个明白:“楚大公子,我并没有什么灵力,要如何保证我的魂魄在脱离金枝身体后不会消散开去呢?” 金枝刚将这一番话转述完毕,顿时便看见楚越言的脸僵住了。 一阵集体性的沉默后,楚越言说:“……我忘了……” ………… 听完金枝同样语气僵硬的转达后,宋晓干笑道:“幸好羊未亡,现在被羊圈正是时候。” “是在下考虑不周。”楚越言干咳一声,道:“一时忘了,宋姑娘不是我族中人,” (以下为免重复,便不再特别注明金枝转述字样) 宋晓问道:“楚大公子,似乎是说,现在是你用灵力护住我魂魄不散的?” “是的。” “那么,到时你再用灵力护住我的话……” “不行,一旦人的魂魄受到外人灵力的影响,只有让魂魄失去意识才行。否则魂魄就会被灵力同化。” “同化?是什么意思?”宋晓追问道。 楚越言答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就此消散,另一种,便是性格扭曲,记忆模糊,简而言之,此后就算回到身体里,别人也会觉得,你不再是你,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感情灵力这支配还是个磁场,要想自己的魂魄不被扭曲,就得失去意识?否则还不定磁场怎么把你磁化了呢。话说这是个什么原理?无知不慌,无知不怪?失去意识后心思就不会受到干扰,磁场就失去效力了?宋晓也懒得问清楚了。 “那怎么办……”狂喜之后突然又蹦出这么一个难题,宋晓对这一波三折的进展十分无语:“总有个法子解决了吧?” 没有人接话,又是一阵沉默。 金枝想了想,说道:“宋晓于术法之道似乎有些天份,不如让她修行一阵,再施此法?”最后一句,是向楚越人说的。 按说这是个不错的选择,楚越人却摇了摇头,道:“公主,祭坛只能在每年特定时节能打开,刚好三日后是元正日。而下一次,春分时正是祭典之时,无法施行此术。若是等到夏天……宋姑娘的魂魄大概不能撑到那时候不散。现在我虽用灵力护住她,也只是权宜之计。” 这些话,每听一句,宋晓心便往下沉一分。待说完,她的整颗心已经泡在了冰水之中。 “那,怎么——”一语未毕,宋晓忽然感觉到一种自外袭来的力量汹涌而至,自身丝毫没有抗拒之法,更无抗拒之力。一瞬间那力量便淹没了她,意识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金枝听她话只说一半便没有了下文,等了又等,却再未听到宋晓开口,不由唤道:“宋晓?宋晓?宋晓?”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却一直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正焦虑间,只听楚越言说道:“应该是时间到了,宋姑娘重新进入沉睡。” 正主没了意识,可事情还得解决,并且就着落在她肩上。金枝问道:“楚大哥,你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么?” 自见面以来,这是楚越言首次看到她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心下有些歉然,还有许久都未曾有过的……他忽然说道:“你十分担心宋姑娘?” “当然。”金枝说道:“她是我的朋友。也希望楚大哥能尽力想想法子。” “这两日来,我已将族中典藏的术法书卷看了大半,但并没有关于这个——如何在用灵力护住普通人魂魄的同时,让对方保持意识清醒的术法。” “那么,如果不让她恢复意识,也就无法施术?” 楚越言点点头。 金枝沉默了。这是一个矛盾,左右为难,该如何解决? “能将她再唤醒一次么?她向来主意多,这次应该也会有办法的!”金枝想起往日宋晓那些奇奇怪怪又很有用的念头,眼前一亮:“快将她唤醒吧,她最有办法的。” “公主……”楚越言苦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只让她清醒那么一会儿就得重新沉睡?她自己的精神力很难保持魂魄的稳定,如果再醒过来耗费心神的话,就算三日后我们有法子上坛施术,宋姑娘也不能支持到施术完结。” 金枝错愕道:“竟然如此严重?” 楚越言点了点头。 “你当时是知道后果的?” 楚越言已经看出她的愤怒,但决定既已作下,便该承担起后果。于是,他还是点了头。 金枝一阵气苦,想要质问这人为什么明知结果当初还要将宋晓的魂魄提出,难道他竟一点也没为宋晓的安危考虑过? 但转念想到那一日楚容云说起旧事时黯然的脸色,渐渐地,那一种质问的动冲在金枝心中消失了。 如果杂夹了一个外人的话,姨妈是不会说出那些事情的。 但是为了听到那些陈年旧事,就一定要将宋晓置于危险之中? 可是姨妈……不能不与她相认。 一时间,金枝心乱如麻,说不出话来。楚越言也是低头不语。 满室寂然之中,楚容云捧着几件衣服过来,一进屋便感受到这怪异的氛围。 “怎么了?”楚容云想不出娴雅的金枝能与自家向来守礼有份的儿子有什么不快,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楚越言道:“公主,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再去看看,这三日内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也不等金枝回答,便匆匆走了。 感受到楚容云投过来疑惑的视线,金枝勉强笑了一笑,道:“没事,只是那件事有些周折,不过很快就能找出法子来的,姨妈,没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二 谢孟初会 经过一番急驰,谢流尘一行二十余人比原先预计的提早了一个多时辰赶到青石城。 远远看到城门,一行人便放缓了步子。只是随着越走越近,却看到城门紧闭,而城中竟然安安静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一时间不免疑惑横生。 千州算是九州中较繁华的州郡之一,一路行来,处处皆是繁华景像,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现在来到千州首府青石城,按说应该是繁华热闹更加上一倍才是,怎么会这么安静?都渐渐接近城门了,还是听不到什么声音。 随行的官吏皆惊疑不定,开始交头接耳。最后众人走到城门前十余步时,便不约而同地纷纷止步,看着那紧闭的城门,议论之声越来越大。 这一群人里官职最大的一个吏员出列,向单马立于队伍最前面的谢流尘说道:“驸马爷,您看这……怎么办?” 谢流尘冷声道:“难道他淮安王还敢私闭城门,不纳御使不成?给我敲门去!” 那吏员迟疑道:“驸马,此举恐怕不妥,许是另有陷情……” “那你们说怎么办?他不开门,我们就只在外面干看着?”谢流尘喝道:“护卫出列!敲门!敲到里面的人开门为止!” 五六个官吏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俱是一样:此行驸马最大,做决定的是他,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儿,找的也是他。就算有什么变故,有他这个显眼的目标在,那淮安王想来也不会找他们这些小角色的麻烦。 主意一定,便向两边退开去,让出一条路,让随行的护卫们打马向前。 十多名侍卫冲到城门下,纷纷下马来,刚准备拍打城门时,紧闭的二丈四尺高的桐木包铁大门忽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城门缓缓开启,逆光之中,一位锦衣玉冠的青年缓步而出,扬声说道:“小王恭迎御使者大驾!” 侍卫们慌忙避闪到一边,下跪行礼。谢流尘没有下马,笔直地坐在马头上看了他一会儿,道:“既知是迎接御使,为何不跪?” 孟优坛笑了一笑,声音中满是不解:“小王以为,皇上免去小王面圣时的跪拜之礼,已是天下皆知之事。怎么今日不过接个御史,却要下跪了?” 一旁的吏员脸色一变,张口就要喝斥,却被谢流尘抬手止住。 只见谢流尘翻身下马,道:“既然皇上有此恩典,那是谢某寡识了。还请王爷莫怪。” “好说好说。”孟优坛笑得洋洋得意。 谢流尘接过旁边官员递来的锦盒,拿起明黄的卷轴,并不立即展开,而是先大声道:“圣旨在此,着淮安王孟优坛接旨!” 孟优坛脸上笑意一僵,恨恨瞪向谢流尘。 谢流尘恍然未见,又大声说了一遍:“请淮安王孟优坛接旨!” 看着对方一脸不忿地跪下伏拜,三呼万岁之后,谢流尘方展开手上卷轴,朗声念道:“昔日先圣有云,礼者,极人道也,所以缘人情而制礼也;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恶而率善也。朕今惊闻淮安王者,礼制逾越,擅为法令,骄奢淫逸,横行州郡。朕心实痛之。然念尔年少失怙,无人督责,情有可原。今特着御史至此,督促尔改过陋习,明礼娴令。悉汝心,战战兢兢,乃惠乃顺,毋侗好轶,毋尔宵人,维法维则。书云:‘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后羞’。汝其戒之。” 语毕,孟优坛再拜伏首,道:“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请起。”谢流尘将圣旨放回锦盒,待他起身,递与他,道:“皇上的旨意,王爷可明白了?” “有劳谢大人,小王听得明明白白。”孟优坛又恢复之前那种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谢大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 “为皇上分忧,是臣子本份。”一边打着太极,谢流尘一边暗中观察对方的脸色,却并未找出预想中的愤恨、不甘、怒气……反倒是笑容满面,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谢流尘不禁奇怪起来。按他原先的预想,这位王爷听到圣旨之后要么哭诉自己如何冤枉,一定请御使大人仗义执言,禀报与皇上,千万要洗刷掉自己的不白之冤;要么骄狂不可一世,冷笑一声,直接就开骂。 然而孟优坛的反应却是最奇特的:他听完那道叔责的圣旨,起身后又是笑嘻嘻的一张脸,仿佛那道旨意并不是责备他,令他改过;反而是褒奖他,鼓励他好好做下去。 这个人……难道不是传言中那么轻浮,反而城府极深? 孟优坛并不知道谢流尘的肚皮官司,他微笑着侧过身,比个手势,道:“驸马请。” “王爷客气了。”谢流尘将手中缰绳丢与身后跟上来的小七,大步向城中走去,毫不客气。身后一队人马见他举动,连忙跟上。 甫一入城门,饶是谢流尘也不免愣了一愣,脸上悄悄变了颜色。 进入城中便可看见滔滔河水,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临水而筑。而城门之后是一块约三丈见方的平地,分为三条路:侧面的窄道往城墙左右两边延伸下去;而正对着城门的正道却是一架笔直的汉白玉的桥,架设于河水之上,一直往前方铺陈开去,粗略用眼一扫,约有十多二十丈长,算是少见的一座长桥。 不说桥首桥栏上雕凿的瑞兽是如何的玲珑可爱,单看桥身两侧开设的浅槽,填充以泥土,其中遍植杨柳。若是春日走在其间,必定是游丝千丈,柳絮飘飘的好景致。但现下也不差:叶片早已脱落殆尽的枝条上,被人用绿绦裁成叶片模样,串挂在枝条上。骤眼看去,几可乱真。 然而令谢流尘失神变色的不是这些。 过了长桥,便是一处较宽的街道。两边是各色店铺,门头招牌一水儿的黑底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酒楼上挑起的酒旗不时随风晃动,十分显眼。单看这商铺林立,便可想而知平日里的热闹场面。 是可想而知。因为现在,这些店铺都是关着门的,街上莫说人,连只猫也没有。 还有脚下道路之上铺陈的黄沙,极细,颜色极匀,铺得十分细致,犹如一张黄色的画卷,踏上去便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那沙子铺得不多不少,既不令人觉得太厚走路打滑,也不会因为太少落脚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总之,恰到好处。 这下子,那吏官再也忍不住,大声冲孟优坛道:“淮安王!谢驸马不过是从四品的金吾卫统领,你为何要用闭市清城、黄沙铺道的礼仪来迎接谢统领?你身为诸候王,难道不知此礼只有接驾时才能用么?!” “哎呀,正因为是谢驸马,才配得上这等礼仪么。”孟优坛以一种很无赖的语气说道:“这位大人,谢驸马可是代表皇上而来?可是奉圣旨而来?既然谢驸马代表的是皇上,小王用此礼,也不为逾过嘛。” 那吏官听得他这一番强词夺礼的话,几乎没气得昏过去,大声道:“谢驸马只是驸马!与皇上万乘之尊如何比得?莫说是驸马,就是公主到此、太子驾到,也不得使用这皇上才该用的礼仪!” 孟优坛道:“可是,单凭谢驸马这个‘谢’字,难道还当不得这一点礼仪么?”说罢转身谢流尘,语气殷勤地说道:“谢兄,你说是不是?” 谢流尘道:“王爷好意谢某心领,只是王爷此举逾礼,实在不妥,还请王爷先将这地扫净,收回让城中百姓闭门不出之令,谢某方敢入城。” “谢兄,小王一片好意——” “谢某心领。”谢流尘语气中尽是坚决之意:“但谢某消受不起。” 一边吏官便乘机道:“王爷听见没?驸马爷可是明白人,知道自个儿身份的。王爷这番好意,怕是白费了。” 孟优坛像是未听到他话中的暗讽一般,转身向不远处的随从大声道:“没听见驸马爷的话么?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人来清扫街道!再鸣锣通知城中所有人家,禁令取消!” 不多会儿,便有十几个人提着扫帚过来,开始清扫。一时间尘土飞扬,风又是向着城门这边刮的,几人猝不及防之下,均被呛得咳嗽起来。孟优坛举起袖子遮住脸,大声喊道:“停停停!没眼色的东西们!” 奉命赶来扫地的人不知所措地停下手,愣愣看着他。孟优坛压下气怒,面上堆笑,向谢流尘道:“谢兄,这些都依你的意思撤了,咱们就别站在这里挨灰了,先入府再说,如何?” 未待谢流尘说话,一旁那吏官又抢先道:“不行!得等这黄沙都扫干净了再说。” 孟优坛惊奇道:“这位大人,你官拜何职?竟作得了谢兄的主么?” 此言一出,不但那官吏张口结舌,支支吾吾,连谢流尘也是脸色难看。方才这人说的虽然都是自己想说的,但他一口一个从四品、配不上、知道自个儿身份等等,着实刺耳得很。 谢流尘不屑跟这种低阶小官吏计较,看也没看他一眼,向孟优坛道:“如此,便有劳王爷带路了。” 孟优坛立时眉开眼笑,道:“驸马这边请。” 小七与众侍卫见他走了,也跟上去。余下几个官吏,看看那吏员,踌躇一阵,也跟了上去。 城门处只余下那吏员一人,一脸坚决地站在飞扬的尘沙之中,等街道上的黄沙都被清扫干净之后,才迈步向城中走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三 王府督责 拒绝了孟优坛请他们到王府下榻的邀请,谢流尘等人先去到驿站休息,言道明日再去王府。 沐浴更衣之后,谢流尘擦着头发,慢慢梳理今日之事。 在城门外宣旨时看到孟优坛的反应,之后入城时那一场风波,加上后来同孟优坛短暂的交谈,都让他心头充满了疑惑。 孟优坛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无论是开始的异样,还是之后那逾制的迎接礼制。可是与他交谈,单听这小王爷的口气与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逢迎,似乎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孩子犯了错之后一心一意要讨好来惩罚他的那个人,却忘记去想,这些举动有没有犯下另一个错误。 可是,也有可能,这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 谢流尘只觉得头在隐隐作痛。 他以前非常厌恶这些官场上勾心斗角之事,少年之时还做过不少讽刺文赋。直到年长之后意识到自己世家独子所必须背负的责任,不情不愿地,也开始运用起这些手段来。 当他下定决心踏入官场之际,他正因为婚事与父亲僵持不下。是以之后自己遇到什么问题都是找好友一道商议,或者干脆自己拿定主意。不到一年时间,他便升到统领之职,在他看来,这是自己能力的证明:他只是不喜欢,一旦上手,决定去做,却能做得很好。于是,当他与父亲和解之后,仍然不怎么去请教父亲政事方面的问题。在他看来,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解决遇到的所有麻烦。 然而他忽略了一点:武官里凭家世与能力上位,简单直接;文官方面的争斗,可比武官那一派的复杂得多,他那一点浅薄的经验,是行不通的。 这次奉旨出使,出发前他听谢朝晖说得最多的就是小心、谨慎、遇事三思,莫要生事。他一一应下来,却并未追问这些要求之后的深意。 于是,现在谢流尘觉得孟优坛举止有异,不合常理。然而苦苦思索之下,他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般人接到督责的圣旨,不都是先要哭天抢地表白一番忠心,高呼几声‘我冤枉’么?他孟优坛倒好,是觉得这道旨意奈何不了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是觉得这只是走走过场,无须挂心?但听他后来所说的讨好的话语,又不大像。 忽然,一个念头悄悄浮了上来。 如果,楼定石的本意,是不惜舍弃孟优坛,也要拉自己一道下水呢? 想到此处,谢流尘先是一愣,尔后失笑。 这怎么可能呢?孟优坛虽不成器,他孟家昔年的嫡系却有大半还在,他若出大事,那帮人肯定第一拨跳出来。楼定石怎么会放任他向来极为重视的军队之中出现这种混乱的局面? 况且,以那所谓“十大罪”的折子,还有现在楼定石所下的圣旨,那些罪状一条也扯不到自己身上。他昔日也未曾与孟优坛有过什么来往。就算要借此事针对自己,那么,由头是什么呢? 有的没的想了一通,疑惑还是未能解决。 还有自己早已决定要对孟优坛实施的计划…… 谢流尘沉吟许久,想起父亲与好友一再叮嘱的“小心谨慎”四字,犹豫再三,心道反正这差使不是朝至暮还,此事暂缓几天,待摸清孟优坛底细后再做决定不迟。 决心定下之后,谢流尘才惊觉现在已是日暮时分。这一番深思,竟从午后直到现在,竟然想了这么久。 好在最后总算得出个结果。 ******************* 次日一早,谢流尘正在喝粥时,忽见驿丞进来报:“谢大人,王爷来了。” 不待谢流尘作出反应,便听到院中传来一声长笑:“谢兄,望恕小王不请自来之罪。”说着,一人锦衣玉冠,缓缓步入屋中,俊秀的脸上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身后还跟着几名随侍。 若是将那笑脸上的急迫减去几分,此人应该会更讨喜。 这位笑得带了几分急切,几分讨好的青年,正是淮安王孟优坛。 孟优坛是世袭的王爷,谢流尘家的世袭头衔却只是侯爵,况且现在,侯位还在他老爹头上,尚未轮到他。依礼循例,就算谢流尘是代天子使,孟优坛也不用主动上门拜访。 当然,对于孟优坛这不合常理的举动,结合他现在的情况,人们通常会称之为,心虚之下,意欲拉拢讨好。 “王爷言重了。此处是王爷的封地,谢某只算是客人,还管不到主人的行动。且谢某亦久闻王爷大名,今日得见,只觉名不虚传。既不会吃惊,更不会奇怪。” 谢流尘此话含沙射影,听到孟优坛耳里却像一粒沙子轻飘飘丢到水面上,莫说一声响,那水面连动也不动一下。 也不知孟优坛究竟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装傻,只见他依然是昨日那张笑嘻嘻的脸,道:“小王亦久闻谢兄大名,心中仰慕已久,只恨平日不得一见。如今谢兄大驾光临,实是小王之幸。小王已在府中备下水酒,万望谢兄莫要嫌弃,赏光一聚,不知谢兄——” 他这番邀请还未说完,便被那闻讯赶来的吏员打断了:“王爷,我等是逢圣上旨意来督责王爷改过,怎受得起王爷如此礼遇?更何况,王爷既已接到圣意,便当痛悔陈情,改过自新,方不辜负圣上一番苦心!” 孟优坛以一种不屑的口气说道:“你就是昨日那人?敢问大人官从几品?本王找谁说话,你有资格插嘴么?” 那吏员正容道:“下官虽品级不高,然而既是代圣上而来的御使,王爷便该以礼相待才是。” “御使?哈,御使不是只有谢兄么?你?你只好算个随从。”说完,孟优坛又换上近于谄媚的口气,向谢流尘道:“谢兄,方才小王所说之事,你意下如何?” 谢流尘将他方才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中已有了计较,只待再周旋一番,想来今日便可做下决定。听到他这一问,便说道:“原本昨日就说定,今日到王爷府上。” 不等面露喜色的孟优坛说什么,谢流尘语气一转,继续说道:“但此行只为公事,一概酒宴就请都免了。王爷切莫忘记,皇上对您的期许。” 听完这个转折句,孟优坛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身后一名随侍驸到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马上,他又眉开眼笑,向谢流尘说道:“一切都听谢兄的。”说着,侧身一让:“谢兄,请。” “王爷客气了。”谢流尘也不推辞,先行大步走出去。孟优坛跟在他身后,笑意更深几分。 ****************** 所谓督责,究竟该做些什么呢? 具体还是要看那位御使是怎么想的。 翻开史书,有的是“厉声喝问”,有的是“直言劝谰”,当然,也有拿了钱,随便转一圈就回去复命的。 谢流尘选的是长谈。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两位翩翩公子,就着壶清茶,一坐就是半天,肯定是好友长谈。除了一个始终面色淡然,一个常常满面堆笑有些怪异之外。 站在厅里侍候的小厮则是把眼睛都瞪直了。他们几时见过往日总是懒洋洋、举止没个正形的王爷现在这副说一句、应一句,问一句、答一句的样子?这可是连勇伯都拿他没办法的王爷啊! 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府中众人,有意无意地,没有差使也要特地绕到前厅附近走一遭,看看这难得的景像。 谢流尘首先发现不对。 “王爷,贵府可是有什么急事?”谢流尘示意孟优坛往外看:“怎么府中下人来往不断?” 想都不用想,孟优坛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下叹气之余,随口说道:“大约是正在为午膳做准备吧。”也不管做饭只合在厨房,干什么要跑到前院前历这边来。 “哦,原来如此。”谢流尘点了点头,心中又添一分笃定:连家事都管不好的一个王爷,能有什么能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四 王府赴宴 在孟优坛的一再邀请之下,谢流尘最终答应留下来吃饭。 虽然只有他们二人,这桌宴席却十分丰盛。谢流尘自是早已见惯了的,照例客套两句,便入了席。 宴席上,孟优坛十分殷勤,一一为谢流尘介绍过本地特有的菜肴,并将来历、典故等娓娓道来,其中不乏奇趣之事。谢流尘起先只是随意听着,听到后来居然也入了神。 一番话说下来,谢流尘虽然还是称他一声“王爷”,语气却已比初见时不知缓和了多少。孟优坛更是早早改口,一口一个“谢兄”、“小弟”。 “谢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孟优坛一反方才口若悬河的模样,吞吞吐吐道:“小弟此事……不知谢兄……” 谢流尘虽然已喝了不少,却还是清醒的,闻言,心下暗道正题来了,口上答道: “王爷有事但讲无妨。” “小王……咳,小弟也自知历来行事失之轻狂,但自认从未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怎么这次皇上他老人家会如此……如此严厉?”说着看向谢流尘道:“谢兄住在帝都中,常年在皇上面前走动,见识较小弟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万望谢啊为小弟指点迷津。” 谢流尘略微顿了一顿,道:“皇上差我往王爷这里走一趟,倒是没额外说过什么。” 不等孟优坛接口,又道:“只是当时脸色十分不好。” 孟优坛急忙问道:“皇上他老人家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谢流尘沉吟不语,面上浮上几分为难之色。 “谢兄!”孟优坛焦急之情全堆在脸上:“小弟身家性命,可全都干系在谢兄身上了!”说着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跪下。 谢流尘想不到这小王爷竟如此紧张,忙拦住他,道:“王爷切莫如此!” 孟优坛满面恳求之色看着谢流尘,道:“我只是不明白,皇上向来对我极好,怎么这次突然就……我在帝都也没什么可以照应的人,现只求谢兄为我解惑!” 见谢流尘犹自不语,他又喊道:“谢兄!” 听到他语气恳求哀切之至,谢流尘才慢慢道:“王爷,便是这个好字上招来的祸事啊。” 孟优坛满脸疑惑不解,道:“谢兄是什么意思?” 谢流尘不意他如此不开窍,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只得解释道:“总有小人起了嫉妒之心。” 这么一说,孟优坛终于恍然大悟,愤愤说道:“定是皇上为奸人谗言蒙蔽!这些个家伙构陷忠良,其举实在可恨,其意实在可恶,其人实在可诛!” 自倒一杯,一饮而尽,谢流尘没有接话。 孟优坛忽然正正衣冠,向谢流尘深深一辑。 “王爷这是做什么?”口中虽然说得惊讶,谢流尘却并没有阻止他的举动。 “想来谢兄也该知道,小弟自幼便是孤身一人,遇事从未有人提点,全仗皇上一点怜惜才活到今日。” 孟优坛说得动情,伸手擦了擦眼角。谢流尘也是听得恻然,旋即想到他往日行径,心中暗道这可是咎由自取了。但凡你往日肯上进些,以你的背景,今日怎会有这种事情? 不过,若你不是这个性子,便不会有这件事。若没有这件事,我岂不是少了一条捷径? 又听他说道:“本来以为此生有皇上庇佑便可无碍,未曾想到,今日皇上却听信谗言,如此声色俱厉斥责于我。若是异日再有谁说句什么,恐怕便要取我性命了。” 听到此处,谢流尘心道原来他昨日那副样子是强作镇定,实际上心中已经如此害怕。 其实楼定石语气虽然严厉,旨意里却没有说过什么要下狠手的话,只是命令孟优坛速速改过而已。 当然,这一点谢流尘是不会告诉这位紧张过度的小王爷的。 “我家世居于此,在帝都中并没有什么人,我不过每年去住一两个月。纵使知道有小人向皇上谗言构陷,也无计可施。”说到这里,孟优坛看向谢流尘,目中尽是哀求之色:“我与谢兄一见如故,犹如自己多了一个大哥一般亲切。大哥世居帝都,时时得见圣言。恳请大哥回去后替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不知大哥肯不肯帮小弟这个忙?” 不待谢流尘回答,又抢着说道:“小弟别无所求,只求大哥一句话。若大哥今日答应我此事,往后不管大哥要什么东西、要做什么事情,只要小弟我有的、能做到的,便立马双手奉上、马上办好,决无二话。” 说着,孟优坛转入内室,不多时,便见他捧着个檀木盒走出来。 “小弟有的东西,想来大哥也有,而且只有比小弟更多的份。但这点东西仅当是小弟一片心意,还望大哥笑纳。” 说罢他打开盒子,一时间,光华满屋,竟连屋外的阳光也显得黯然失色。 他将东西推到谢流尘面前,道:“这十颗火南珠,送于大哥赏玩,万望大哥切莫推辞。” 火南珠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珍珠,来历十分奇特。传说是一种叫青贝的、出生在北方极冷处的溟海的蚌,含了溟海的海砂之后,随着海水缓慢移动往南移动之时,其间海砂慢慢圆润起来,珍珠初具雏形。待最终来到炎热的南海后又过上十余年,蚌体内藏的珍珠方能育成。 这过程说起来看似简单,但实际上,从溟海到南海相去何止万里,青贝的行动又极为缓慢,能完成迁徙的,不过数十得一。而在迁徙途中,最后能耐得住从极冷到极热的温度变化存活下来的青贝更加稀少,更不要说在到达南海之后不被其他鱼类所食,能平安将珍珠孕育出来的机率。 一层一层算下来,这种珠子有多么难得,已可想而知。 而放在谢流尘面前这十颗火南珠,每粒皆有鸽蛋大小,外形圆润,毫无瘕疵。更难得的是十颗珠子大小一致,此刻整齐放在衬了黑色绒布的檀木盒之中,光华流转,令人一望之下便为之目眩,再舍不得移开双眼。 谢流尘虽然出生世家,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火南珠,一时之间,不禁亦为之失神。 “大哥可还喜欢这礼物?”孟优坛微笑道:“不是小弟自夸,只怕皇宫中都没有这么齐整的火南珠。” 他满有把握谢流尘会收下,不料谢流尘只是看了几眼,便又将檀木盒推回他面前,道:“王爷此宝,足以羡煞天下之人。” 孟优坛见他此举,奇怪道:“大哥你——” “王爷方才所说之事,谢某自当放在心上。” “真的?!多谢大哥!”孟优坛喜形于色,可一眼瞥到那盒珠子,又有些不知所措:“大哥,这……” “王爷此举,将我谢某人当成什么人了?”谢流尘扬眉一笑,纵然一旁异宝华光,亦不能减损他分毫魅力。 孟优坛讪讪道:“小弟久闻大哥大名,亦知大哥不是俗人。可是……此物并不俗气,堪可赏玩……” 谢流尘摇头道:“朋友所赠,无论贵贱,所看重的,都是其间情义。但我现在若收了你的东西,我同那些强逼勒索的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他之所以与孟优坛周旋,全是为了能从兵权中分一杯羹。至于其他无干紧要的事物,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何况,正如方才说所,若是现在要收下这十颗珠子,他自己这一关就先过不去。 “这……这是小弟一片心意,怎说是大哥那个,那个勒索呢?” 谢流尘板起脸,道:“若王爷再说此事,谢某可就要收回前言了。” 见他冷下脸来,孟优坛不敢再多说什么,忙拿起旁边酒壶,道:“那小弟敬大哥一杯,这个总成了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五 振作精神 送走谢流尘,转身回到内室,孟优坛面上虽然仍挂着微笑,却全无方才的恭敬谄谀,平添几分嘲讽之色。 房间中不只他一人,还有小高。 “小王爷,人家不肯收东西,怎么办?”小高虽然性子直,见不得龌龊事儿,却也知道要求个素昧平生的人开口帮你说话为你开脱,单凭几句话是打动不了人家的。这年头,办什么事,先看诚意如何。 但现在这份“诚意”还好好放在面前茶几上,由不得人不心急。 小高捧着那盒火南珠,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看了几眼,顿时觉得心驰目眩,又赶快将盒子闭好。 他小声嘟囔道:“这么好的东西,那位驸马爷竟然不要?难道真是眼界太高,还看不上这个?” 既然外人已走,孟优坛自然毫无顾忌,即使是在方正的太师椅上,他也能坐得毫无正形。只见他单手支颐,语气仍是往日一贯的懒散:“先收好吧,往后再说。” 小高说道:“也许人家不喜欢这个,要不换成那株七尺的珊瑚?” “然后大老远地带回帝都,昭告世人,这位御使是收了本王的贿赂,是么?” “这……”小高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于是又低头苦苦寻思,府中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 忽然注意到孟优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歪在椅子上全无形象,火气一下子又窜了上来:“小王爷!御使都到家里来了,礼物却还没送出去!您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 “人家眼界高,我有什么办法?”孟优坛顺手拿起高几上摆设的橘子,在手中抛来抛去地玩着,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可是干系到您一辈子的事儿啊!”小高恨铁不成钢:“若是没让人家满意,回头复命时在皇上面前说出些什么,您到时哭都来不及!” 孟优坛本来不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这耿直的侍卫一脸焦急,暗暗叹了口气,道:“你将那盒珠子保管好,改日我再让你送过去。” “可是那位驸马今天都没收,改日也……” “他不想收,也要让他收下。”孟优坛道:“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先收着,待时机一到,你依我的话去做便是,那时保管他收下。” “真的?”小高唯恐这又是自家小王爷耐不得自己教训随口打发的话。 “真的真的。”孟优坛语气十分恳切:“毕竟也是干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本王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下去也没意思了。小高决定,自己一定要记好这件事,若孟优坛一个不小心“忘记”了,由自己来提醒他便是。 看着小高捧着檀木盒走出房间,孟优坛敛去面上笑意,静静坐了一会儿,伸手拿起几上的白玉折扇,展开细细端详。 扇面已经着人换过,是新买的云光笺,写字不洇墨,纸质又极韧,内里衬以绢料,可反复收拢展开而不显出磨损痕迹。正适合做扇面。 孟优坛细细端详上面那个“安”字,看了半晌,轻声自言自语道:“不错,确实已得父亲精髓。”说着,他“刷”地一声,合拢了扇子,微笑着向房间外走去。 **************** 晚饭的时候,楚越言并未出现。 虽然小辈们都矢口否认,说没有什么事情。楚容云还是敏感地从气氛中察觉到了什么。现下见大儿子没有出来吃饭,问了一声他在做什么,便不再提起,转头招呼金枝不提。 往日用饭时,虽然有个闷不吭声的楚越人在,饭桌上的气氛却仍可算是融洽的。今日楚越言不在,金枝向楚越人看齐,一声不吭,默默吃着饭。楚容云也只是偶尔说句话,没有再多说什么。 匆匆吃完这顿沉闷的晚饭,金枝同楚容云说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客房之中。 冬天的夜来得很快,回房没多久,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今夜无月,半开的窗户照不进一点光线,只有不时的北风呼呼吹进来,吹得屋中暖意全无。 金枝也不去点灯,也不去关窗,似乎没看到黑暗的降临,没有感觉到北风的冷硬。就这么定定坐在桌旁,一动不动。 她的姿态比宋晓优雅庄重许多,单单一个看似随意的坐姿,也是脊背挺直,端端正正。 这正是楼定石对孩子的要求之一:无论何时,背脊都要挺直。他说,无论是谁,无论是怎样的身份,只有自己抬头挺胸,坐得端正,别人才不会轻视你。 这时,金枝忽然惊觉,原来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想到父皇了。 起先是时时处于紧张之下的,近似于逃亡一般的出走;而后虽得人相助,心中又增添了新的烦恼。无论是对前途的担心,还是因身边的陌生人而生出的不安,这一路行来,心中的忧虑都没有断过。等到好不容易抵达云梦,又忽然出现一位姨妈,并告之自己不少旧事,于是免不了又是一番思量。而现下,又有更大的烦恼。 自出得府中,算来已有二十余日,这些天里,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想起父皇来。之前偶有提及,却是顾虑着他发出的追兵,一带而过,不及多想。 直到现在,她才想到,离府之后,父皇是怎样的反应?震怒吗?担心吗?气恼吗?等回去之后,父皇还愿不愿认自己这个任性的女儿? 父皇看到留信之后,是怎样想的呢?虽然已经在信中说明此事与停绿无干,也将昔日父皇赐予自己的令牌交到她手上,可是也难保父皇盛怒之下不管不顾,拿停绿出气…… 还有,父皇平日虽然身体健壮,少有不适,但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国事又重,太子弟弟只有十二岁,还帮不了什么忙。父皇可千万别因为自己这次的出走,一气之下急出病来! 想到国事二字,自然而然地,金枝也想起谢流尘来。 真是奇怪。当年——呵,其实也就是一年之前,自己成日里就想着到处打听这个人的消息,一日没有听到什么新消息,那一夜定然是辗转难眠。可是,就算得到了新消息,自己也要睡不好,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单是想起他的名字,就跳得像要蹦出胸膛似的,可又忍不住不去想。 真是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无端端地,就住进你心里不走,为之欢喜为之哭泣,为之柔肠百结,为之黯然心伤。 我是那么喜欢他,我是那么在意他。 可是,也不过是花本无心莺自诉而已。 这次他奉旨出行,想来一路之上,肯定是看到铺天盖地寻找“公主府走失侍女”的告示了。说不定,也早已得知真相,知道出走的其实是自己。 到时,到回去之后,这个人,这个我喜欢的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向自己呢? 我虽然已答应宋晓忘了他,我虽然已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可是,这样的决心,在重新见到他时,真能坚持住么?我真的不会为了他轻视的目光再伤心么?我真能不在意么? 还有宋晓……为着自己的一时冲动,无端被牵扯到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时代。结果她却并不责怪自己,反而还开解自己的心事,一再地安慰自己。 但我呢?对她所遇到的麻烦,我竟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袖手旁观。 暗夜独坐,心事重重。金枝呆坐半晌,心道,若现在有宋晓在,肯定要说,这副情景好像闺中怨妇,再唱一两支幽怨的小曲就更完美了。 想到此处,金枝浅浅一笑,宋晓,我果然被你带坏了。往日想到这些心事,抑郁难解之余,也许还要悄悄流泪。可是,我现在却还能自嘲。 再静坐片刻,待心中纠结的诸般心事全都沉静之后,金枝起身关上窗子,点起蜡烛,走到铜镜前仔细察看,确定发髻未乱,衣饰整齐之后,吹灭烛灯,向院外走去。 单是胡思乱想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宋晓,这是你教会我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六 多年心结 夜深沉,无星无月。白日里清冷的村庄,现在犹如一头巨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每一个惊扰他睡眠的人,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金枝压下对黑暗本能的恐惧,睁大眼睛借着一点微光竭力分辨着道路,鼓励自己向前走下去。好在楚越言的房间离她的客房不算远。忽地,满目漆黑之中,一点明灯跃入眼帘。那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安慰人心,教人镇定下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那盏明灯的指引下,走到楚越言院中。 书房是在二楼。她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上前敲了敲虚掩的门。 半晌,没有人回应。但她分明听到屋中有人翻动书页的声音。 加重了手中力道,再敲一次,依然没有人来应门。 犹豫一下,金枝自行推开门,悄悄走了进去。 上次来时还是整洁干净的书房,现在已变得凌乱不堪。翻开的书卷堆满案几,地上胡乱堆放着一摞一摞的书,原本码放整齐的书架现在也是东倒西歪。整个房间如同经过一场浩劫。 而书房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到外人的进入,他坐在高椅上,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卷,但半晌也不见他翻动书页。再仔细看他眼神,才发觉他只是瞪着书在发呆而已。直到倏忽而至的冷风吹起桌上散乱摊开的书卷,一片书页快速翻动的“啪啪”声,他才猛然惊觉。这才注意到,房间中除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不知何时进来的人。 “公主。”楚越言神色淡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请你先回去休息,再等一等,好么?” 出乎他意料的,金枝摇了摇头,道:“两个人一起看总比一个人快些,只是不知,我有没有权力翻看这些典籍?” “这……”楚越言听到她的话,先是小小吃了一惊,尔后联想到一件事,因说道:“先容我问一句:不知我上次说的事情,公主意下如何?” 金枝乍听他说到此事,愣了一愣,道:“楚大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此时楚越言因专注而严肃的面孔已然放松下来,他微微一笑,道:“公主,此间典籍只有族中长老与侍卫可以查看。” “可是……” “若公主能答应此事,岂不正好两全其美?”楚越言语气温柔得几近盅惑:“至于我,好歹也算个历代长老,仍可全力协助公主办好此事。如何,公主?” 金枝默然良久,道:“楚大哥,为什么你一心一意要将此位让于我?”从他的语气神情来看,她很清楚,楚越言是认真的,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像他说的,这个念头已酝酿多年,一旦说出口便极为坚决,一力要求她答应。 虽然她已猜到他此举之后的心事,但她又有些拿不准,心道会不会是自己想得太多? “因为这长老之位本该是小姑的。”楚越言轻声说道:“她很好,非常好,术法又强,灵力又高,而且是个聪明又坚毅的人。本来,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该是也的才对。”说到此处,楚越言轻轻拍了拍那张因年代久远而泛出淡淡圆润黄色的竹椅。 “你是小姑的女儿,这位子正该交给你,由你来继承。” “只是因为我的身份?” 楚越言并未注意到金枝语气有异,答道:“这样还不够吗?” “楚大哥。”金枝忽然笑了一笑,她原本心事重重,现在这一笑,饱含许多无奈:“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你的想法,你觉得,以族人对我母亲的看法,他们会接受我么?” 闻言,楚越言呆了一呆,他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不过,他很快说道:“下一任长老的历来由此代长老指定,既然是我的意思,他们肯定不会说什么。”然而,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如同楚越人一般,族中诸人对楚锦繁的看法,多是认为此女爱慕荣华,背叛族人,投靠仇雠。而这中间又有一个转折点:若说在十八年前的战事发生之前,大家只是觉得小女孩受不住外面繁华引诱,做出嫁给仇人的事尚是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在她出嫁九年后的那一场战争,彻底扭转了这个观念。 楚越言自十五岁开始帮外公料理族中事务,直至两年前正式接任长老之职,族长皆对其赞誉有加,无不敬服。但每每遇到他试图为楚锦繁辩解,扭转族人心中观念时,得到的往往是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与冰冷的目光。 虽然碍着故去长老的面子不愿也不屑大骂,然而彼此目光中的轻视,心中的痛恨,却比破口大骂更加让人心惊。 这样无言的抗议之中,楚越言沉默了。他想,好吧,清者自清,反正族志中记得清清楚楚,日后定有人能理解她一片苦心。 可是现在,他在向金枝提出建议之前,却忘了考虑到她身份的另一面,忘了想一想,就算金枝真的答应他,之后事情又该如何进展下去?族人容得下她么?这个楚锦繁与楼定石的女儿。 见楚越言沉默不语,金枝又道:“楚大哥,听说你之前是见过我母亲的,是么?” “是……我十四岁那年,家母接到小姑的信件,说道料得来时无多,想再见一面,于是家母便带着我去了帝都。”楚越言道:“也就是在见到小姑后,我才明白,往日族中所言是多么偏颇。” 金枝点点头,道:“嗯,这件事姨妈对我说过。那时你也见过我吧?但我那时还小,已经不记得你和姨妈了。否则也不会直到现在才知道,母亲这边还有亲人尚在。”说到这里,金枝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姨妈还同我说,自那次回来之后,你就逐渐沉稳了,是么?” 楚越言失笑道:“是从那时开始么?我不太记得了,这些细微的事情,也只有娘才会记得。” “纵使你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方面的变化,那么,心境的改变总该记得吧,楚大哥?”金枝凝视着他,慢慢说道:“姨妈还说你少时自负高才,而自帝都回来之后,却一反常态,不再像往常那般用心修行。” 这时,楚越言已隐隐感觉到她将要揭开自己封尘已久,不敢想,不敢碰的一桩心事,错愕之下胡乱说道:“我是因为有事要做才耽误了修行……” “是什么事情,比接任长老所需的修行更加重要呢?”金枝语气温和,然而言语间却是步步紧逼,一寸不退。 楚越言一时哑然。金枝并不知道他们兄弟为了楚锦繁一个请求,暗中守护她十二年的事情。这下子,该怎样解释才好? 又听金枝说道:“楚大哥,你自从见过我娘,便心中自觉比不上她,是么?” “你娘那样的天份,谁比得上呢?” 毫不理会楚越言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金枝接着说道:“你觉得比不上她,于是索性自暴自弃,不想再上进了么?” “谁说的?”楚越言分辨道:“我对族中之事一直很上心,大家都说我做得不错!” “可是你心中还是为这件事不得安宁,一直烦燥不安,索性想着不做这个长老,以求心中平静。你觉得只要不做这个长老,就不用和我娘比较,不用再觉得自己不如人,不用再觉得现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不想要的缘故,不用再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你——” “住口!”楚越言霍然起身,将手中已然捏皱的书卷狠狠摔在地上,大声道:“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嫉恨她!凭什么她天份如此之高?!为什么她要为着个外人舍弃长老之位!若她真像其他人说的是个品行不端的人也罢了,为什么偏偏她实际上还是为着族人打算?!”多年压抑,连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一旦被人揭穿,楚越言既惶恐又愤怒。然而随着语无伦次的怒吼,将憋闷多年的话统统大声说出来,一时间又觉得心中轻快,难以言喻。 金枝并没有被他几近扭曲的神色吓到。她默默听着,静静看着,只是想到,这人果然和楚越人是兄弟,温文的外表下,也有暴跳如雷的烈性,生起气来一样的令人心惊。 那边,楚越言说着说着,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连我也是因为她不要这个位子才得以出生的……我只是个替身而已。却没尽到替身的职责,我不如她,我代替不了她,我的出生其实毫无用处——” 金枝原本只想将他心里话激出来,然后帮他解开这个心结。未曾想他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阴郁的想法,一时间不由手足无措,准备好的话哽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忽然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扬起手,狠狠向楚越言脸上甩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七 一念之间 “啪!” 随着这一声响,楚越言白皙文秀的脸上,立时肿起一块红印。 这清脆结实的一记耳光,不但打懵了楚越言,连金枝也是大吃一惊,尤其是当她看清来人之后。 只听她厉声道:“你说出这种话,置你父亲于何地?!置我于何地?!” 来人正是楚容云。 此刻她美丽的容颜已不复往日温婉安详的模样,而是乌云密布,满面愤然之色。方才楚越言那番话她尽数听入耳中。亲生儿子竟然有这种想法,实在让她愤怒异常。 一时之间,母子二人一个捂住脸不知所措,一个满面怒气,狠狠瞪着儿子。屋内似乎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只待一根引线,便将一触即发。 满室剑拔驽张的气氛之下,金枝看着楚容云虽然仍是怒气冲冲,却不像有再要动手的意思。来不及奇怪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她根本没有想到这番话会引来楚容云如此激烈的反应,但现在不是惊异的时候,自己挑起的头,便该由自己来了结。 只听金枝轻声说道:“楚大哥,你在心中这么想时,可有问过别人是怎么想的?”她转身向着楚容云,道:“不说别人,楚大哥,你问过姨妈没有?” 楚越言慢慢放下捂住脸的手,平日的干练敏捷全然不见,只愣愣看着自己的母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楚容云强忍住心头翻滚的怒火,声音变得暗哑之至:“阿言,先不说父母。你难道忘了外公以前是怎样对你的?难道他教你识字,指点你修行,闲时哄你玩,给你进故事……难道,这些都是当你是替身不成?你外公都是虚情假意不成?!” “我……我……” “还有你爹!他虽然看不见,但每次你拉着他要他做这做那时,他拒绝过你么?难道你也觉得,你爹是为着让你做长老,才对你这么好的?” 说到这里,楚容云声音渐渐和缓下来,只是语气仍然十分强势,不复平日的温柔:“阿言,这么多年,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当然不是!”楚越言脱口而出:“我只是……只是……” “只是在生出惭让之心后,走入迷障无法自拔么?”金枝接口说道:“楚大哥,世间人才济济,比你强的可多了去,你若要一个一个计较,只怕这辈子都莫想安生。”说到这里,她偷偷打量一下楚越言的神色,觉得他确实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又接着说道:“楚大哥,崇敬比你强的人是好事,但这份心思若转成了惧怕,那可是十分不妥。” 楚越言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只是少时与楚锦繁一见之下,震撼太过强烈,油然生出一种失落得几近自卑的感觉来。他又从不将这份心思说与别人知道,天长日久,无人开解,便郁结于心,未免钻了牛角尖。 而为着先前对行事考虑不周,将宋晓弄得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他平日里压制下的心魔又悄然抬头。说是回书房来查找典籍想法子,实际上,能静下心来的时候很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若是小姑在,肯定马上就能有法子解决此事。 所以,当刚才被金枝一语道破心事之后,他才会自暴自弃,同时带着解脱感大声承认。然后又因口不择言被母亲怒斥掌掴。现下他心中已隐隐有些明白,但因这件心事太过根深蒂固,纠结得太久,反而让他踌躇不已,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听金枝说到“十分不妥”,楚越言不由自主问道:“那该怎么办?” 听他这么一问,金枝悬了这半日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外公不是已经教过你了吗?” “外公……” “外公不是自你小时便开始教导你,身为长老,该做到哪些事情、该达到哪些要求么?楚大哥,你的心思,应该放在如何做好一个长老上面,不该纠缠于那些毫无用处之事。” 金枝言辞恳切,神情真挚:“楚大哥,虽然我与你并不熟悉。但想来,外公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将长老一职随便交给谁,哪怕这人是你。无论选定的人是谁,外公肯定都要仔细考校过,只有他认为合适的,才会授予此位。楚大哥,有外公把关,还不足以证明你的能力么?” “况且,就算你天赋真的不如我娘,但这是可以用勤奋来弥补的。” “再说,楚大哥,若你能力真的不足,会得到族人、得到姨妈的称赞吗?你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呢?不要过份看高自己,也不要过份低估自己。楚大哥,你好好想一想,你对自己的看法,是不是过于偏颇了?” 不要过份看高自己,也不要过份低估自己。 前者容易流于自负,后者容易失之自卑。 公正地给自己做出一个判断,并不比公正地给别人作出一个判断来得容易,或者更难。 但金枝相信楚越言可以。因为他是楚越言,是自己的表哥,是外公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外公既然能培养出像娘亲那样的女儿,肯定也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外孙。 楚越言闭目不语,细细思量金枝的话,再比照自己心境,发现竟然真的让金枝说中了。 当自己折服于楚锦繁的修为与心智时,同时也生畏缩之心,画地为牢,禁锢了自己。 因为对方的强大,而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这并不可耻,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陷入自卑的境地无法自拔,对方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心头,挣脱不开。 ——挣脱不开?真的挣脱不开么? 楚越言唇角一勾,低低笑出声来:既然关住自己的、束缚住自己的是自己,那么,有什么道理,自己没办法走出这自设的牢笼呢? 一直纠结不退的心魔,一瞬间被击溃,一瞬间,天地豁然开朗。回首旧时思绪,几多感慨,几分好笑。 世有渐悟,也有顿悟。心念纷烦难断,成佛成魔,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天堂地狱。 看到他紧绷的面孔突然放松,露出心事全消的笑容,楚容云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去。 “娘,方才那些话都是我口不择言,胡言乱语的,您千万不要当真了。”楚越言露出在母亲面前惯有的微笑,说道。 “一句胡言乱语就打发了么?”说着,楚容云转到门外,抬着一个托盘进来,递到楚越言手上:“知道错了,就把这饭统统吃完。” “这……太多了吧?”收到母亲少有的白眼,楚越言非常知趣地改口:“正好,正好。” 待他接过托盘后,楚容云又道:“饭菜都凉了,你拿去热过再吃。” 楚越言便依言下楼去了。 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楚容云回过身来,神色已回复成素日的平静,只是多添两分感慨与黯然。 “金枝,多谢你。”楚容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天天与这孩子在一起,竟然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段心事。” “天天在一起,有些事反而不会注意到。您无需自责。”金枝说道:“楚大哥是明白人,应该已经回转过来了。” “这孩子表面看着没他弟弟那么多心思,实际上还是……唉,日后我多注意些吧。不管怎样,金枝,这次多谢你,若不是有你开解,还真不知他要将这事捂到哪天呢。” 金枝听她再次道谢,忙道:“姨妈客气什么呢,我也没做什么,不过多嘴说了几句话而已。” 楚容云微笑道:“你这孩子,单是你这份细心,还有肯开解人的这份耐心,谢你一句又算什么呢?只还嫌轻了。” “姨妈您太抬举我了。”金枝得到这位面容酷似己母的长辈称许,不免有一种是母亲在夸奖的错觉,不由脱口道:“我知道事情闷在心里是什么滋味,幸好曾有人拉着我走了出来。现在我拉楚大哥一把,也算是积福。” 楚容云诧异道:“当年你娘同我说过,你爹——就是皇上,会好好照顾你,让我们放心。怎么,有你爹在,谁还敢给你气受不成?” “姨妈说的是。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或多或少,总有些不甘心,没办法的事情。”金枝正后悔口快,见楚容云还待再问的样子,忙说道:“楚大哥去了这半日,怎么还不回来呢?” 听她提起这话头,楚容云如何不知她是在转移话题?心中暗叹一声,对她怜惜更深了些,嘴上却应道:“灶间还有火,不需重新再生,想来应该快回来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八 闻迅而去 “督长,明日该往哪边去?”说话的是一名年过三十的男子,虽然外面的软铠已经脱下,但身上的褚色布衣仍可看出是军装的样式。他对着桌边的人垂首而立,神色恭敬。 跳跃的烛光,照亮桌边人的面容。这是一张坚毅而严肃的脸,望之便知这男子已过天命之年。但他的面上虽已明显带了风霜之色,却是威严不减。浓黑的卧蚕眉之下,已不复少年时清澈锐利的双眼眼神依然可震慑人心。 听到下属的问题,他开口说道:“我们今日刚进入吴郡之内,明日先往录川去。”语气平淡之余,还有几分冷硬的味道。 那名下属已追随他多年,跟着这位上司,令他学会不少东西。现下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又问道:“那属下现在便去传诸路在这附近的分队明日都着人去录川向您当面报告?” 男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多年的默契,那下属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便告退下去办事不提。 看着下属退出房间,男子脸上肃穆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松动。他坐得笔直,一望即知是军人出身。他双眼平视前方,那里正对着一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漆黑的夜空。 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却又像是透过虚空,看到了一些别人所不能见的东西。 一室俱寂,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声,连呼吸之声亦细不可闻。 忽然,屋外有人快步走来,“咚咚咚”,有力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向着这个房间的方向而来。间或夹杂着几句“奉命行事”之类的话,想来是在向门外值夜人说明缘由。 男子早已辨认出这是军中特有的铁掌皮靴的声音,且非一般士兵所能穿,有资格穿的人,职位或身份就那么几个…… 虽然心头瞬息间转过许多念头,男子却仍坐得稳如磐石,神情间不见半点动容。 终于,那独特的脚步声在他房间门口停下,稍顷,一个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林督长,小人乃金枝公主府中侍卫,奉命前来,有事禀报。” “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出现在门外的人赫然正是几日前去到帝都报信的赵姓侍卫。此番他虽是逢皇命赶来,对着昔日的上司却仍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不尊。 这位昔日的上司、他口中的“林督长”,正是被楼定石指派出来亲自打探女儿下落的飞羽营督长,林江。 赵侍卫知道他的性子,没有废话,简洁地说明来意后,林江接过他递来的那封密信,迅速看完。 虽然神色仍然平静得几近僵硬,赵侍卫还是眼尖地发现,林江拿信的手微微颤抖,似是激动,又似是欢喜。 “赵其。”他准确地叫出这个昔日在自己麾下的士兵的名字,没有离会他惊喜的眼神,只是简单说道:“你留下来,明日带路,去云梦泽!” ************************* 这一日,谢流尘行过例行的督责之职,刚要告辞时,便被孟优坛拦下:“谢兄此来,小弟竟然还没有好好招待过,实在抱歉之至。青石虽小,却也算得上是天华物宝,钟灵毓秀之地。若谢兄不嫌弃,今日便由小弟带路,好好赏玩一番这青石美景,如何?” “王爷好意,谢某心领。”虽然孟优坛一再表示不用客气,直呼自己表字便可,谢流尘却执意不允,仍然一口一个王爷。“但圣意难违,王爷这些日子,还是谨慎些的好。” “这……”孟优坛分辩道:“既有朋自远方来,便不该失了礼数。” 谢流尘道:“来日方长,王爷。” 因着这一句话,孟优坛露出释然的笑容来,不再坚持,说道:“谢兄为小弟之事一耽搁就是半日,想来也该倦了,小弟便不留客,请谢兄早些回去歇息吧。” 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谢流尘才终于从王府脱身出来。 他仍是一贯的不喜欢有下人跟随的性子,而此地道路极少,居民日常出门都惯行水路,甚至连不少商家也是一艘乌篷船载满全副身家,每日沿固定的路顺水而下。想买东西的也不必出门,估摸着时辰等到船家过来,自窗头放下一只篮子,说出自己想要的货物,船家便将篮中的银钱拿走,再将货物放回去。那以绳系住的篮子便又被主人拉起,收回窗中。 是以城中倒是桥比路更多些,许多桥面极窄,只容得一两人通过,根本无法骑马。于是,谢流尘往来于驿府与王府时便少有地靠步行。 眼下虽是初冬时节,这青石城却因地处南方,只要不下雨有日头的时候,都不会觉得冷。从府中出来时正是午后,冬日暖阳,晒得往来行人都微微眯了眼,一脸享受的表情。沿道上灰白的树枝上尚未落尽的枯叶,衬着两旁民居的白墙黑瓦,经这阳光一照,顿时生出一种冬日特有的暖意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桥下流水在阴处微微泛着寒意,夏日里碧波清浅的河面,现在是一种奇特的灰色,仍然是透澈的,看着却又多了几分深沉之意。似乎是将四季的沉淀,都一并在冬日铺陈开来。 往日走路都是大步流星的谢流尘不知不觉之中,放缓了步子,沿途赏玩着四周景致。 方才在府中孟优坛一番话,让他忽然惊觉,来到青石已有四日,他却尚未好好赏玩过这城中与别处不同的景致,实在是暴殄天珍。 他之所以拒绝孟优坛的邀请,除了避嫌,也是目前不愿与这位王爷走得太近——虽说这也算是拉拢的手段之一,但谢流尘自忖,如今已说得这小王爷心动,自己若一味凑上去,怕反而弄巧成拙。只有让对方主动求到自己头上,才有讲条件的余地。 将这些令人心烦的算计抛到一边,谢流尘没有沿回驿站的路走,而是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今日便在这城中好好赏玩一番,也算是忙里偷闲了。 既是想游赏青石城,怎可不坐船?谢流尘在一堆待客的小船里挑了一张最大的,随手甩过一串钱去,那船家一看,连忙说多了,谢流尘大手一挥,道:“余下的便算做是引路费,在城中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都为我一一指点便是!” 那船家便殷勤地招呼他上了船,恰好午后往来的船只略少一些,他又是个老手,往往两船之间窄窄的一道空隙,谢流尘只道是要让一让了,却见他将长篙一撑,,那船竟是意如使臂一般,轻轻巧巧便滑了过去,毫不费力。 不多会儿,小船行到一处地方,两侧都是靠岸而停的乌蓬船,紧紧地一张挨着一张,河中央露出的水面只容一张小船通过。 谢流尘看看那些船头都摆放着各色物品,心道这便是集市了。他虽是不知柴米价的世家公子,集市却没少逛过。只是这开设在水面上的集市还真是头一次见,四下看着,一时间只觉新奇无比。 只听船家说道:“那边是本地才有的一些小玩艺儿,公子可要去看看?” 谢流尘点点头,船家一撑长篙,滑出去数丈,稳稳地在他方才指向的那艘船边停下。 船头一块案板上琳琅满目,摆满各种小东西。谢流尘先去看离得最近的那一样事物,却是一块有半个巴掌大,形似元宝形,两头尖锐如牛角的不知什么材质的东西上,小小方寸间雕了一池碧荷,虽然线条简利,却极为传神。最大的那一朵半开的花瓣上还有一滴露珠,在花瓣上欲坠不坠。 见这东西小巧可爱,直而不拙,谢流尘忍不住将它拿起来,只觉入手轻飘飘的,较之同样大小的玉佩轻了许多。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不能确定这淡灰颜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质地,便问道:“这是——” “呵呵,是今年摘下的菱角晒干后雕成的。”货物的主人是位约摸五六十岁的大爷,见谢流尘满脸好奇,知道他是外地人,便多说了几句:“旁边还有串成的项链,小哥儿看看怎么样。” 谢流尘依言拿起旁边的项链,仔细端详。项链以透明的渔线串起,这一串上的菱角只有小指指甲盖那么大小,一串约有数十个,难得的是大小几乎完全一样,形状也很可爱。两头的尖被打磨平了,菱角身上两面都刻了一朵花,而每一只菱角上的花色都不一样。谢流尘看了一会儿,只认得出其中十几种来。 又听那老头说道:“都是讨姑娘小孩们喜欢的东西,小哥儿再看看别的。”原来他见谢流尘将项链放回原处,没有露出要买的意思,便这么说道。 不料听了他的这句话,这位小哥儿愣了一愣,又重新将项链拿起来,问道:“要多少?” “哎?”老头只当他突然又回转了心思,道:“随手做的,值不了多少,”他说了个数,谢流尘自怀里拿出一粒银豆来,老头连连说找不开。 谢流尘因说道:“那我便再挑几件。” 他说着,随意又拿了几样,随手塞进袖中,却单单将那串项链放入怀里。(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九 暗夜难眠 “还是……没有法子。”楚越言放下最后一卷族志,轻声说道。 金枝也不说话,只细细看着手中的书卷,不愿错过一字一句,哪怕一个句读。 两天前,经不住她一再恳求,楚越言再三告诫她不得外传书中内容后,终于同意她与自己一道查阅典籍,以寻良策。 良久,金枝无力地垂下手,方才摊开的典籍瞬间合上,明明白白地昭彰,它已经被看完了。 “没有……”金枝的语气犹如梦呓一般,虚弱无力。只轻轻说了这一句,便再无声音。 楚越言亦是默然无言。 今日已是第三日,还是找不到能让宋晓既保持三魂六魄不散,又能意识清醒的法子。 而明日便是祭坛开启之日,再也没有时间。纵然祭坛还有再一次开启的日子,宋晓却已等不了那么久。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静默半晌,楚越言低声道:“若我那日再谨慎些……” 此时金枝无力再去追究这该怪谁,她只茫然地想,宋晓怎么办? 纵然心头再难过,再不舍,再不愿与她分离,金枝也从来没有生出过劝宋晓留下来的念头。 虽然不经常提起,但金枝明白,宋晓对回家一事是如何的期待。她说,她双亲还在那边等她,还有她的朋友、同学……她的家在那边,她心爱的东西都在那边。而这一番千里奔波,不正是为着此事么?宋晓之所以敢于一个人踏上她并不熟悉的土地,不也是因为有回家这个念头在支撑? 如果她不能回去……如果她没有办法回去…… 金枝心头如同被谁绞紧一般的难过。此时她并未生出什么欢喜,虽然她曾那样强烈地,为着将要与宋晓分离而伤心过。现在心上唯一的念头就是,她就要回不去了,我却一点法子也没有? 楚越言沉吟半晌,慢慢说道:“公主,或许我们可以赌上一赌。” “赌上一赌?”金枝迟钝地重复着他的话,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若宋姑娘离开你的身体,倒也不会立即消散,只要我们在那之前便将术法施完,就没有问题了。” 想了想,金枝问道:“施展术法需要多久?” “约莫一刻钟。” “那么,魂魄离体,要多久才会消散?” “……时间不定,大多是也是一刻,也有久一点或短一点的。” 听到他的回答,金枝又沉默了。 许久,她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性命攸关之事,她赌不起。 “……” “……我知道了。”其实她也知道,问也无用。这三日来她也是成天待在这书房内,与楚越言一同查找,若真有什么法子,她也该知道才是。然而心头抱着那万分之一的希望,还是问了一句。虽然,最后得到的,依旧是失望。 金枝放下手中的书卷,刚站起身来,便觉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摔倒。勉强定了定神,数过四五息之后,这阵眩晕才慢慢散去。她也不去理会,只向楚越言说道:“楚大哥,夜深了,我去睡一会儿。你也早点歇下吧。” 楚越言无言地点点头。看着金枝离去的北影,他手一松,手中典籍重重摔在地上。书籍与木质地板相击的清脆声音在深夜里听来巨大异常,金枝也该是听到了。然而她并没有回头。 楚越言将脸深深埋入掌心之中,掌中所触,尽是胡须扎人的触感。这三日来几乎连吃饭都顾不上,哪里还有心思去整理仪容? 他苦笑一声,复又长叹一声。 想要不自卑,不迷惘,不生畏,真是困难得很。尤其,是在自己束手之策之时。 心魔虽已然除去,他此时却仍忍不住要想,小姑,若你在,你有办法么? 只是这一次,心头已不复当日的无力之感与自暴自弃,更多的,是焦虑与自责。 ********************** 说是要回房休息,然而金枝回身关上门后,却忘记将手中烛台放下,愣愣地站着,就这么出了神。 烛光在自窗缝中吹入的寒风中忽明忽暗,金枝绝美的容颜,于明灭之间,平添几分妖异之感。加上她飘忽不定的神情,若教旁人看去,定是见之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金枝一寸寸挪动僵硬的手臂,将烛台放到桌上,然后伸手拔下头上金钗。顿时,满头青丝如瀑,直泻而下。 她出府前打点的行装里,衣服皆是挑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裙,一应首饰俱无,只拿了两支不打眼的钗子。 现在,她将这毫不起眼的钗子紧紧握在手中,于这没有旁人的房间之中,轻轻开口说道:“你能出来与我一见么?” 她屏息静气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我知道你都看在眼里,也清楚现在出了什么事,难道你就不能出来帮帮我们吗?” ………… “喂?” ………… 她连唤几声,依然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有自己的影子,被烛光托得长长的,一直从脚下延伸到墙上,形状修长而古怪,暗夜中看来,这再平常不过的事物只令人觉得心惊。 难道这房间中本来就只有自己一人,她方才所问之话,不过是神情恍惚之下的自言自语? 金枝忽然微笑起来,烛光萤萤,照见她唇角上挑,艳色难以描摹,也为她黑沉沉的眼眸添上一双火焰,跳动不休。 她掀起左手衣袖,露出一条藕臂。即使是在夜中,依然望之如玉,触之温软。男子见之则心魂荡漾,若是女子见了,只恨不得这一条手臂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皇上的爱女,天家的公主,锦绣丛中养出的娇女,怎会不美? 但她的目光只是冷冷地从它上面扫过,随即,她毫不迟疑地扬起右手,手中握住的钗子在灯光下流溢出一抹金色,旋即,那抹金色向下流去,在她白玉般的手臂上一闪,自手壁向下,最后,在皓腕上凝成一点寒光。 毫无瑕疵的臂上,先是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纹,却是深红色的。随即,那一点红迅速扩大,鲜血无声地涌出,倾刻间便沾满手臂。有一缕顺着掌心的纹路慢慢流下,最后,在指尖凝出粒血红的珠子,啪地一声,碎在地上。 金枝看着这艳丽却令人想要作呕的颜色,伴着一种特有的腥味扑面而来,却分毫不为所动,连声音也没有一丝颤抖:“你说我有危险时您会出来保护我,那么,现在你可以出来了吧?” 口中说着话,她却并不等侍回答,素手一扬,带着一种狠绝之气,再次深深往臂上划去! 这一次划下的伤口,与方才那一下纵横交错,两条伤口交接的地方比原先撕裂了一倍不止,顿时,血流得更快了。方才只是一条血痕延掌心蜿蜒而下,现在,整只手都是通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沿指尖落下,迅速在地上积起一处血洼。 金枝再次扬起右手时,忽然觉得体内灵力激荡,原本服贴的气流似是感应到什么一般,叫嚣着在体内游走不休,竭尽全力也无法平复。 在这身体难受得想要爆裂开来之时,一团幽幽的蓝光从体内溢出,飘然飞到离金枝一尺之处,悬于空中不动。然后,那蓝光慢慢从上往下扩大,随着扩散的轨迹,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 鬓发、额头、眼、眉、鼻、唇、脖颈、肩头……随着那人的面容完整明晰起来,这时若有外人在,定能一眼看出,这神秘出现的女子,与金枝容貌竟有八分相像,只是眼神深邃,神情十分冷淡。 那女子的身形完全显现出来,纤细玲珑,宽大的衣袍无风自动,鬓角碎发飞扬,她抬起手,轻轻一挽。 只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已教人心驰神移,目不转晴。这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美,她整个人仿若聚天地之灵气而生,自然飘逸之中,别有一种华贵天成,让人不敢仰望,又忍不住要偷眼看去。 金枝虽已是绝色,但和她一比,还是尚未长开的小女孩。 那女子默默与金枝对视片刻,慢慢说道:“公主。” 随着这一声呼唤,金枝早在第一眼看见她便微微颤抖的手终于松开来,“当”地一声,金钗委地。 “娘?!”(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 决心已定 “我不是你娘。” 原本心生欢喜的金枝,为着这一句而彻底愣在当场。 “我只是你娘留下的一缕灵识,护你平安。虽是她的灵识,却不是她。”那容貌与楚锦繁一模一样的女子淡淡说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否则,我为何一直不出来见你?为何只有你在危险之时才出现?” 为着她话中所含的冷淡,金枝原本想要上前的身影蓦然止住。只是愣愣地看着这姿容与娘毫无二致的女子,听她用冷淡的语气,仿若陈述一件事实般慢慢道来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她想要反驳,却作声不得。她知道她是对的,娘早就已经不在了。虽然因为不放心自己而以灵力聚成一缕灵识,放入她的体内,护她平安,可是,这终究不是娘,她可以是护卫,可以是与娘相似的人,却绝不是娘。虽然因为灵力同缘的缘故,她有着与娘相似的性情,却没有娘的记忆,没有娘因岁月,因世事而沉淀下的许多往事。她只是一缕灵识,接受创造出自己的人的命令,奉命守护自己。 仅此而已。 这些都是自己早就知道的,然而,事到临头,看到她与娘一模一样的身姿面容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带了一点侥幸,开口唤她一声,娘。 然后,这一点侥幸,终于也幻灭了。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撇开心头愁绪,金枝将早已准备好的话问出:“你知道近日发生的事情么?” 那女子淡淡道:“就是让那位宋姑娘回魂之事?” “正是!”金枝焦急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公主当知,我的任务,只是负责保护你,其他人与我并不相干。” “有关!这是我惹出来的事,宋晓她现在还在我体内,怎么与我没有关系?”金枝急切地说道:“只有将她送回去,我才能放心!” “哦?”那女子丝毫不为她焦虑的神情所动,依旧是那淡然得近于冷漠的口吻:“公主,你所作的一切,只是因为责任?” 金枝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当下脱口而出:“当然不是!她也是我的朋友!她的心愿,我自然要帮她完成!” “如此说来,既为朋友之情,也为自责之故,公主是愿意为那位宋姑娘完成她的心愿了?” “是。”金枝只道是说动她了:“我一定要送她回去,不惜任何代价!”这句话说得语气坚定,掷地有声,与她娇弱的模样毫不相衬。 “那么……”女子直视她秀美的脸庞,慢慢说道:“如果我告诉你,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呢?” “!”震惊之下,金枝一时说不出话来。先前她所抱的满怀希望,突然之间触到坚硬的绝壁,碎成尘末,却犹自抗拒着,不肯随风而去。 “你……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金枝不肯相信:“是不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愿意的,我愿意的!无论怎样,我都愿意!” “公主,如果所要的并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女子忽然近前,素手抚上金枝面庞,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碰触:“你的身体呢?” “是要我的命么?” 听她语气中毫无退缩之意,那女子静默一会儿,道:“你不怕?” “我——” 不待她回答,女子便打断说道:“不要急着说,不要逞一时之勇。你先想想,你舍得下此间一切么?你的父皇,你的侍女,你身为公主的尊荣,还有,你所爱之人。”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其间,那女子一直看着金枝,看她表情忽悲忽喜,从迷茫、不舍、犹豫……最近定格为一个淡漠的表情。 “舍不得。”金枝声音极低,却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一个事实,配上她平静无波的面容,方才只与那女子有八分相像的容貌,现在竟像了个九成九,若不是容色尚嫌稚嫩,便几乎是一模一样了。 女子默默听着,并不接话。 “但是,必须舍得。” 听到这里,女子神色间依旧毫不动容,更不劝说或称许,只问了一句:“公主已下定决心?” “是。” 两人皆是淡然以对,倒不像是在讨论死生之事,而只是不太熟悉的人偶然闲话罢了。 “那么,我便实话告诉公主。公主,你并不需要舍弃性命,只是要舍弃你在此间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体,你再也不能回来,再也见不到熟悉的人。即使是这样,公主,你还是愿意么?” 不需要舍弃性命,而是舍弃一切。 失去性命是一瞬间的事,所惊惧的是死前的畏惧。而在那一瞬间之后,那可怖可惊的恐惧将不复存在——既然死亡是一切的终结,那么当然也是一切五感与思虑的终结,从你失去知觉那一刹那起,所有的惊惧恐怖便离你而去。死亡,一切至此,终将了结。 而舍弃身边一切将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劫难。且不说美屋华服,香车宝马,珍肴馐馔,只说身边的人。连离开身边熟悉的人,前往陌生的地方之时尚且会感到寂寞彷徨,更罔论是永远失去他们,不再相见。 这样的事情,单只是想一想,如金枝这般心思细腻敏感的人便忍不住要觉得伤感。 而亲身遭遇到这种事后,连宋晓这样大大咧咧的人,金枝也能不时察觉出她谈笑之下的寂廖。 然而将心比心。然而责在己身。 “我愿意。”声音清淡之中透出一往无回的绝决。 女子闻言,神情忽然一变。方才的她像是一声千年不融的玄冰,虽然会说会动,却冷冷的没有人气。现在,虽然眉目宛然如是,但眼神闪动间,却已平添了几分暖意。 “痴儿……”她叹息一声:“我一直希望我当年的预卜有错,没想到最终还是如此收场。” 看到她的变化,听到她声音不若刚才那样冷硬,而是近乎呢喃的低语,金枝下意识地掩住口,低呼一声:“你是……娘?” 女子轻声道:“我留下这缕灵识,不只为保护你,也为着这件事。如果你不怎么选择,现在,我也不会出现。”对上金枝疑惑的眼神,她轻轻一笑,道:“现在说的这些话,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留下以应今日之变的。傻孩子,我早死了,你哭什么呢?” ********************* 不管怎样漫长的黑夜终究都会过去,晨光每日降临人世,从未爽约。 往日都是金枝去书房找楚越言,今天,却是楚越言来敲客房的门。 “公主……”楚越言意外地发现,金枝面沉如水,虽然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却分毫不掩神情之中的平静。 那是一种已经下定决心的平静。 “楚大哥。”金枝看着楚越言不复往日因成竹在胸由心而生的一种智珠在握的气度,已于勉强的镇定之中悄悄带上一缕焦虑的脸,说道:“现在,已是可以施术的时辰了么?” 为他平静的神色所慑,楚越言原本烦乱的心思不知不觉之中被抚平许多,然而忧虑仍在:“但是,若要保住宋姑娘无恙的法子……” 金枝微笑着打断他:“法子我已经有了。” 说着,毫不理会楚越言意外的表情,又催问道:“时辰到了么?”祭坛的开启除了日期外,时辰也是分毫不能有差的。一旦错过那个时机,祭坛便只是一座普通普通的筑台,毫无特异之处。 “还有三个时辰——公主,是什么法子?这几日我们已翻遍族志,但我却对能有此用的术法毫无印象。你——” “楚大哥,施术前我想先找姨妈说会儿话,定定心。至于那法子……”金枝依然微笑着,道:“届时你不就知道了么?” ******************* 云梦楚氏所用的历法,大体与中原相同,只是中原人过的许多节日如上元、迎新、重九等,他们都是不过的。历法之中,又另有一种计算的法子,由长老算出每年族中固定节日折成历法该是哪一日,一一标注,于来年之前算好,交于族人传抄。 今日依楚氏代代相传的节日算来,正是元正。 冬季草木凋零,万物蛰息,诸事只待来年。在楚氏的传说中,冬季,正是辛苦一年之后得以归元休息的日子,是以名曰元正。 而元正日的正午时分,亦是每年四次之中,祭坛可以开启的日子之一。 现在只是巳时,离正午尚早,楚越人却已在祭坛边等候。 回到族中这几日,他每日里除了陪母亲说说话之外,便是修行练功,立志要将这近一个月来落下的进度赶上。有时经过楚越言的门前,听着屋中少有人语,唯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略站一会儿,便又静静走开。 一些反常的,略有浮动的心思,他并不在意,只当作没发生过。 比如那日听到楚越言说事情没有考虑周全,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之时,心中莫名升起的欢喜。 还有,今日,最后期限来临之际,他早早便候在祭坛处。 平日里,他并不愿意在修行之外的事情上花费过多的时间,更不会做出现在这种近似于浪费时间的举动。 然而现在,他只是想,既然来了,便等着好了。 但,自己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要来得那么早呢? 楚越人在空旷的祭坛边上静静站着,拒绝再深思下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一 淮安风流 接到飞鸽传信之后,谢流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呆呆立了许久,直到小七敲门问今日是不是不去王府时,才回过神来。 稍后去到王府,孟优坛亦察觉到谢流尘的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便试探着问道:“谢兄今日怎么满面喜气?莫非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有吗?”谢流尘闻言,随即敛容,遮掩道:“是王爷多心了。”他知道有时候解释反而会越说越乱,更加让旁人猜测不已,是以索性不去想什么借口,一句话便堵死了路。 孟优坛毕竟同他不熟,又还指着他办事,便不再追问,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结束例行公事回到驿站之后,随行的官员来报,说是向青石城的郡府问询过后,并无发现孟优坛历来行举有什么不妥之处,至多是风流一些罢了。至于奏本所陈的 “横行州郡” 什么的,是万万没有的。 而其他几项,诸如“居处无度,屋舆逾制”几条,都是明摆着的事儿,人人都看得见。就连那位一板一眼的吏员,在孟优坛的带领下绕着王府转了一圈,又检查过车马上设的伞盖的高度与颜色,确认无误之后,便埋头写折子去了,由得谢流尘一人去督责孟优坛,再不多话。 与谢流尘同行的这几人,都是些无名之辈。谢流尘出发之前便看过名单,已确认这这批人虽不是五族这边的,却也不是皇上那边的。或者说,这些人官位极低,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突出的才干引起高官们的重视。基本上,属朝中无人注目的一群。 带着这样一批人出来,实在算不上得心应手。然而也有好处:听话。 至少,他们是听懂了谢流尘的暗示:这位王爷历来深得皇上喜爱,现在赶着气头上,若是真查出点事来,皇上不好不办他。但保不准日后皇上后悔,那时就得让出来办事的这批人被拖出来背黑锅。 而对于谢流尘来说,这样做的好处十分明显:既卖了人情给孟优坛,又让楼定石无话可说——就算届时楼定石又找借口说他办事不力惩处不严什么的,至多也是个渎职罪,奈己如何! 于是,心领神会之间,事情办得无比迅速妥当:经过几日的奔走调查,证明对于孟优坛孟王爷的弹劾都是捕风捉影的夸大,实在是言过其实。这个结果该是皆大欢喜。皇上当是龙心大悦,小王爷也不过虚惊一场,这次奉旨出使的人回去后说不定还能打赏。 当然,谢流尘也是留了一手的。虽然令他意外的是,孟优坛此人虽然声名在外,却似乎真没什么大错,至少目前自己是没查出什么来的。不过不要紧,用些惯常的手段,小事也会变大事。虽然这些东西日后不一定会用到,但抓在手里,不怕孟优坛不记着——谢流尘并没有忘记露些口风给他。 即使在合作之时,也不要忘记留一手,于人于己都有好处。这正是官场的妙谛。 公事进展顺利,加之刚从帝都中得到的消息,令谢流尘十分高兴,当下便说由自己作东,找这青石城中最有名的酒家请所有随行的官员一聚。 这高兴显得有些过了头。直到谢流尘在众人一片“驸马爷英明神武、办事雷厉风行”的奉承声之中一杯接一杯,直喝到醉眼朦胧之后,才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这般高兴,究竟是为哪桩呢?是为着筹划之事进展顺利,还是为着那人终于有了下落……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随即,谢流尘便醉得不省人事。 ****************** “哦?中午便酩酊大醉了?”孟优坛向着禀报的侍卫笑吟吟说道:“小高,机会来了。” 正直的侍卫十分不解:“小王爷,您先前说留意着谢大人的举动,属下派人悄悄看了这几天,也不见他有什么异举,您说的机会……” “当然是送礼的机会。”孟优坛习惯性地要拿折扇摇一摇,往袖里一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已入冬了,成日还拿着把扇子实在不太对劲,前几日便收起来了。只得改为摸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详细地为小高解惑,或该称之为指派:“上次送他东西不是没送成么?今次趁他们这一干人都醉了,屋里肯定是一团乱,你赶快带上东西,给他放到他行李中去。” 小高迟疑道:“小王爷,送礼该是当面送吧?” “小高啊,你要知道,有些人口里说着不要,暗里手却早已伸出来了。你若不顺着给他递过去,过后他不会体谅他在暗处你没看见,反而会发作起来,觉得你太不上道。” “这……” 见他一脸震惊与不信,孟优坛又说道:“这世道可比你想的黑多了……不过你不用管这些,我既让你送去,你送去便是。” “……属下领命。” 看着小高捧着檀木盒走出屋子,孟优坛这才拿出方才收到的另一封情报,又看了一遍,低声一笑,将信笺揉成一团,丢到茶杯里,浇上茶水。 那纸团顺着脉络迅速洇湿,孟优坛看着上面的墨迹渐渐融到一处,再分辨不清是什么字,又拿起一旁的小瓷匙,在杯中一搅。那纸只是普通的毛宣,本已浸透了水,这下子顿时随着那搅动的瓷匙变成一绺一绺的。 直到杯中的碎屑已变成与茶水融成粘稠的液体而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样子时,孟优坛才罢手将瓷匙取出,再走到窗边将杯中颜色混浊的液体泼到外面泥土上。 他收回手,却没有立即转回身去。望着院中常青树,想到的却是方才在密报上看到的消息。 已探得公主下落。 这么一来,上面那位最后的一点顾忌,应该也消失了吧。 好戏就要开场了,不过,现在时候还差了那么一点点。这之间的空闲,自然应当…… 孟优坛微笑着换过外出的袍子,随手拿起下人早已备下的钱袋,向府外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青石风月场魁首檀牙令中。 解语一双纤纤玉手慢慢剥着瓜子,一片放到自己嘴里,一片放到孟优坛口中。 “王爷可真是许久没来看奴家了,可直教奴家望穿了秋水,泪湿了鲛绡。奴家还以为,王爷已将解语忘了呢。”她语气哀怨,配以似嗔似怨的眼神,十分楚楚动人。 孟优坛靠在美人膝上,懒洋洋地说道:“哦?本王可是听错了?青石城中素有青玉之称的解语姑娘,从来都是夜夜春宵,日日欢场。不想居然还有空念着本王,这可真是本王莫大的荣幸。” 解语嫣然一笑,伏在孟优坛耳畔道:“王爷这话说得可真是没良心,解语心心念念,不过王爷一人,这么多年,难道王爷还不明白?还是说,王爷心中,只得如是妹妹一人,其余不过是逢场作戏?”说着,伸手去拉孟优坛的耳朵。 孟优坛拉下她调皮的手,放在唇边,调笑道:“解语解语,你说这话,也算是没良心了,这三年来本王待你如何,你还不明白么?” “王爷待解语自然是极好的,可王爷待音莲、念兹、飞云也是极好的,待如是妹妹更是好上加好。王爷,解语没说错吧,您说可是?” 孟优坛一时语塞,看着解语一双大眼睛盈若秋水,脉脉含情之中又带了几分狡黠之色,衬着雪肤樱唇,一种成熟的气韵与少女的天真灵动混合而成的风韵看得他心头一荡。一个翻身将人带到身下,不顾解语惊呼,咬了咬她耳垂,笑道:“同解语比说话机巧,本王甘拜下风。现在本王想同解语比些别的,如何?” 解语吃吃笑着,伸手环上他的脖颈。 ………… 孟优坛一下一下摸着解语的头发,两人静静地儇依在一起,没有谁说话。 许久,孟优坛看着粉红的纱帐,说道:“解语,你想不想离了这里?” 感觉到怀中人身体蓦然变得僵硬,他又说道:“如今你虽有檀牙令花魁之名,可到底要为将来打算打算。” “王爷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解语声音有些游移。 “我初见你时,你才十六岁。”孟优坛忽然说到别的事上去,“到如今,已过了三年。” 解语静静听着,没有说话,眼角隐隐有水光在闪动,却无人注意。 “解语,你我也算有缘。本王可以为你赎身,再将你安置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你重新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你可愿意?” 听到这里,解语不顾身上光裸,一下坐起身来,道:“王爷可是嫌解语人老珠黄,服侍不周?楼下新来的姑娘多得是,王爷请便。”说着,转身下床,随意披了件袍子便摔门而去。 孟优坛被她这通无名火发作得愣在当场,直到门被重重甩上,才回过神来。 “不愿就算了,发那么大火做什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二 如此决定 随着日心一点点往上移,阳光越来越烈。虽然已是冬季,然而在云梦泽,近午之后毫无遮拦地站在阳光下,依然会觉得这热度太过强烈。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祭坛上,洁净光滑的坛身反射出串串粼光,耀人眼目。 金枝缓缓走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块楚氏族中圣地。 这座祭坛显然不若皇家祭坛那般雄伟气派,也没有其他附设的殿、宇、庙、坛等建筑。然而在崇尚自然,房屋皆为竹木制的村庄中,这祭坛却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存在。 圆形的祭坛通身用大块石料砌成,约一尺多高,宽四丈左右,坛面坛身看上去便是光滑无比,教人担心上去便要滑倒。金枝打量许久,也认不出那颜色如清水一般淡得快要融化的石块究竟是什么料子。 祭坛四周一根杂草也无,平整的地面上镶嵌着整整齐齐的石子,看上去十分空旷,望之便有一种洁净肃穆之感。 在前面带路的楚越言转过身来欲待说些什么,看到金枝的神色后愣了一愣,那话便没有说出口。 金枝神情淡淡的,似乎于万事全然不萦于心。但接触到她的眼神,看到她直视祭坛的双眼中微光乍现,无端地,心中便油然生出不安来。 楚越言压下心头莫明的情绪,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楚越人。看他被晒得微红的脸,应该是已经在那里站了一阵子了。此刻他见到他们,不说话,也没有挪动,依旧在那里站得笔直。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啊。楚越言心中微哂道。口是心非的小弟,还有神神秘秘卖关子的公主。 “可以开始了么?” 楚越言道:“公主,尚有一刻方是正午,此时让宋姑娘离体,恐怕她会支持不住。” 金枝微笑道:“楚大哥,我说过,我已经有法子了,决计不会有问题的,你不相信么?” 看她笑得镇定从容,楚越言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便说道:“既然公主已是成竹在胸,那么我便施术了。” 说着,沿祭坛侧面的青陛阶抬级而上,走到坛中心停下后,示意金枝也一同上来。 日影已快移到天心,正是一日之中阳光最烈之时。楚越言穿着族中惯常的白衣,站在莹光剔透的祭坛上,表情温和地对着金枝伸出手。白衣飘飘,被热烈的阳光一照,更衬出他的俊秀容颜,耀花人眼,不似凡人。 金枝眼中有一瞬间的迷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是公主,我是天家的金枝玉叶,我该在华服美屋中,闲时弄弄鱼儿,无事理理琴瑟,就这么悠游地过完一生。 但是,现在我在这里。这是我的选择,我该担的责任,我不能后退,也再无退路。 金枝勾起唇角,提起裙裾下摆,登上祭坛。 “稍后我会启动祭坛施术,若公主执意要此时便让宋姑娘离体,那么——”看到金枝微微一笑,楚越言知道不需要再说什么。气随意转,霎时之间,手中白芒大炽,他扬手一挥,掌中光芒立时向金枝飞去,迅速在她周身流转开来。 稍顷,游走于周身的白芒渐渐往金枝胸前涌去,白光越积越炽,在她胸前拉伸延长,隐隐地,光芒之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楚越人虽还站在坛下,目光却早已盯在金枝身上,看得目不转睛。眼看那缕白光一点点从金枝胸口涌出来,拉长,变大,人影逐渐明晰,楚越人的心不禁越跳越快,手掌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这一刻之后,该是永诀,所以……我…… 突然浮上脑中的念头,让楚越人猛然一惊。 然而来不及多想,就在他走神的这一刹那,眼角忽地捕捉到那抹白芒突然变了颜色,他条件反射地看过去,坛上的惊变直让他目瞪口呆。 本来为白芒所围绕,一点点浮出金枝体外的人影,现在又被拉回身体。速度较之离体时快得多,倏忽之间,那人影已被拉回金枝体内,那一抹白芒在她胸口一荡,随即消散开来。 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的蓝光,在金枝周身流转不休,最后,凝聚在胸口,一涌而出。 楚越言看到此景,早已脸色大变,一面失声喊道:“公主?!”一面伸手想要阻拦。 伸出的手最终僵在空中。 晚了,已经晚了。 脱离身体,浮于空中的那一片蓝光里,清晰地显现出金枝的身形。她并没有理会楚越言的叫喊,只看着自己留在原地的身体,目光闪动,似喜似悲。 “这是……”在看到魂魄上特有的灵光之时,楚越人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而自家兄长的面色为何会变得如此难看。 金枝——现在该称她为宋晓——缓缓睁开眼睛,表情迷茫,先是四下看了一看,然后又举起自己的手臂看个不住,最后抬头,一眼看见悬于空中的金枝,忙问道:“金枝,怎么回事?” 纵然是一模一样温软甜糯的声音,但金枝说话时是一种优雅的迟缓,而宋晓则更添几分清脆明快。 单听声音,也能分辨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至此,楚越言终于死心:宋晓,已经彻底地融入金枝身体之中,金枝已经无法再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 “宋晓,对不住,我没能找到可以送你回去的法子。” 宋晓早已将四下情形看得清楚,心中疑惑,声音之中充满惊疑:“那,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虽然你不能回去,我却是可以的,这样,也算是个了解此事的法子。”金枝浮在空中,比宋晓高了半个身子,她仰头看见金枝平静的面容,只觉心惊胆战:“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快下来!” “你不能回去,但我能。”金枝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道:“你应该明白的。” 看到宋晓一瞬间恍然大悟又无比震惊的表情,金枝微微一笑:“你猜到啦?” 宋晓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将眼前的烦恼统统赶走:“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知道,你向来脑子转得快,还非要我说清楚么?” “我……” “宋晓,今后你留在此处,我去到你处;我替你照顾你父母家人,你在此,也替我向父皇多尽些孝心。” “不要!”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听她明明白白说出来,宋晓还是觉得心中疼痛,比方才的慌乱不知难受多少倍。也不知是为着自己不能回去,还是为着金枝毫不在意地说出如此重要的决定。 心情激荡之下,来不及多想,脱口说出的,是本能的第一反应:“你替不了我,我也替不了你!金枝,不要擅自决定!快下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说着,她伸手去够金枝的手,然而眼看着堪堪将要触到,入手却是虚空,手臂直直地穿直金枝飘渺的灵体,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感觉不到。 金枝轻声道:“宋晓,没有用的,已经来不及了,这身体,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主人。” 见她仍然倔强地来够自己的衣角、丝带,甚至想捉住自己的脚,金枝苦笑一声,道:“宋晓,时候快到了,你想让我魂飞魄散么?” 果然,此言一出,宋晓立时住手,看着她愣愣道:“你……你不是有灵力可以维持不散么?” “但是此刻我已无容身之处,纵然我有些灵力,也支持不了多久。” 宋晓急道:“那你回来啊!回到你的身体来!” “宋晓,难道你要我余生都囿在那黑暗之中,再不得见天日么?” “你——我才不要你的身体!你快回来,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金枝摇摇头:“回不去了。”眼看宋晓又要跳脚,金枝示意她噤言,说道:“宋晓,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法子。我替你回去,替你照顾双亲;你留在此间,替我向父皇尽孝道。这样不是很好么?”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前因后果,但从她平静而不容辩驳的语气中,宋晓隐隐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认知到这一点,她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哭喊挽留,没有跳脚抱怨,想了一想,道:“可是你在那边会不习惯。” “我会慢慢适应的。” “你在那边没有认识的人!” “我会同他们慢慢熟悉的。” “你——你一点也不知道那边的事情!” “我会努力去学习的。” …… 金枝一一将宋晓不死心的挣扎消解,最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相互凝视不语。(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三 一眼万年 二人静静对视,悄然无声。 是怎样开始的,这段奇特的友情?相识至今,未及两个月,不满六十日,你我都不是什么轻易就能对别人投以感情的人,为什么即将分离的现在,心中却满满的,都是酸酸的疼? 犹记那日初见,一个满心凄凉,一个莫名其妙。呵,那该是次不愉快的会面吧。可是后来,又是怎样一步步变得深情厚谊了呢? 宋晓想,好吧,是我好色,我这个登徒子,见不得美人委屈难过,便先将这桩乌龙事的责任源头丢到一边。为了让她不自责,不再追究原由责任,只一心一意盘算着该怎样回家。而后……而后又为着她的心事,不知不觉之中,怜惜之心一生,只想劝她快快展颜,早早忘掉烦心事,更舍不得她不开心。 然而,真的只是因为同情?因为这廉价而泛滥的同情心,加上天时地利,才不得不相处至今? 那么,我为什么要在她伤心时开导她?为什么想要知道她的心事?为什么会去劝解她?这些与我毫无关系,我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上心? 金枝也在思索,怎么不知不觉之中,就对面前这女孩上了心?说是比自己大,可言行举止里还透着稚气,简单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机,所行所思,更是与自己并无共通之处,可怎么偏偏就是说得起话来呢?难道,连这也是命定之运的天意? 是因为寂寞么?因为她刚好在自己心情最为灰暗的时候出现,向自己伸出手来,于是就不由自主地靠近她,想近一点,再近一点,得到更多的温暖与鼓励。 难道,真只因为寂寞?因这寂寞,所以无论是谁,只要是温暖的,自己都会想要去靠近,以求寄托。真的,是这样吗? 两从皆是目光闪动,心绪万千。 不是的。宋晓想,同情心不会持续很久,同情一个人,时间一长总会发现他的可恨可厌之处。这时,原本就是堆筑在沙堆上的情感,便会迅速被涨潮的海水冲散,不知所踪。单单只是同情的话,现在也决不会有这么多的不舍与酸楚。 怎么会呢。金枝想,我的寂寞由来已久,若是真想随便找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么早该有了。不说别的,单为着公主这个身份,就不知会涌上多少人,近前来说我愿意。但是,我不愿意,所以我一直等。彷徨之间,我以为永不会出现的人,忽然就来了。 两人目光交汇在一处,电光火石之间,彼此就忽然都读懂了对方目光的含义。 花开刹那,缘灭缘生。 霎时间,所有的心思都被理平熨贴,不需要再想,再不用想。 宋晓看着面前飘然如仙,似乎随时会羽化飞去的金枝,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只是灵体幻像的裙裾,说道:“今后就不能再见了……” 金枝原本是浮在离地三四尺高的地方,现在慢慢降下来,降下来,直到与宋晓平视,看着这张原本属于自己、现在却沾染上别人的表情的脸,微微一笑:“想我的时候,就照照镜子吧。” “对啊!”宋晓拍手做恍然大悟状:“我怎么没想到?” “难道天下只有你的脑子转得快、主意多不成?” 宋晓便傻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以前一直想抱抱你来的。” 金枝微笑着张开手,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宋晓上前郑重地拥住她,金枝亦抬手回应。虽然手中感觉不到温度,也没有任何质感,心中却是满满的。方才的混乱疑惑,都一一散去,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人心中升起无限欢喜,无限满足,再容不下其他。 许久,身后传来楚越言已然恢复平静的声音:“公主,午时已到。” 不知是谁先松开手,两人依旧相视无言,只是这一次,彼此投注的目光都分外专注,深深地,深深地,想要将对方铭刻于心。 慢慢地,金枝一步,两步……向后退去,终于,决然转身,大步向祭坛正中走去。 宋晓忍不住喊道:“金枝!” 金枝应声停下,却没有回头:“宋晓,再见,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事情之一。” “我也是。不过,以后我们各自都会遇到更开心的事,遇到更好的人,对不对?” “你说的,很对。” “再见,金枝,能同你相处,我也很开心,非常开心!”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落,宋晓连忙抬手拭去,大声向金枝说道。 分离不一定需要眼泪,情深情浅,有时并不是靠泪水来衡量的。更何况,与其哭得泪眼迷朦,看不清东西,不如睁大眼睛,好好记住朋友最后的模样。 见金枝轻盈地走过来,周身蓝光盈盈流转,裙裾长袖无风自动,泠然若飞,楚越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公主,我这便施法。” “嗯,劳烦楚大哥了。”金枝微笑道:“事前未告知楚大哥此事,非是我存心。望楚大哥谅解。我已与姨妈话别,楚大哥不必担心。” 楚越言摇摇头,合闭双眼,双手飞快地上下翻舞,结出印法。 起初只是于掌心中出现一团游走不休的小小光球。随即,祭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楚越言脚下的一点上也开始放光,那光芒一圈一圈逐渐变大,最后透过石板直透冲天,形成一束约有三人方能合抱的光柱,直直向天上射去。仰之不见其端,似乎真的是一直谢入云端。虽然现在是正午阳光最烈之时,却仍不掩那光柱的灼灼光华。 奇特的是,这直抵云霄的光柱,耀眼却并不刺眼,即使直视,亦不会觉得眼中刺痛。 金枝再度轻盈地回升到空中,像是被无形的引力所牵引,缓缓朝着光柱中飘去。 宋晓睁大眼睛,死死看住眼前异像,不愿错过一分一毫。 楚越言衣摆与长发亦随着那无形的引力向上飞扬,他闭目凝神,双手翻飞,随着手势不断变换,手中光芒再现,化作细长的飞芒向光柱冲去。堪堪将要触及之时,笔直的光芒忽然弯曲,沿光柱盘旋而上。 这时,金枝已飞到光柱正中。她周身流转的蓝光被四周炽白的光芒所掩,只隐隐看得到一个淡淡的影子。 楚越言手中放出的光芒一直向上攀伸,直到它的顶端亦与光柱一道沿入云端之中时,本来已经耀眼无比的光源,忽然又炽烈了一倍。 这一下,直刺得人睁不开眼。宋晓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旋即又马上睁开,用力盯住眼前闪耀的白光,试图在这一片炽白之中,找到那熟悉的人影。 她的双眼瞪得大得不能再大,努力忍住在刺眼的光焰直射之下想要闭合的冲动,顾不得眼角已有因不堪刺激而流下的眼泪,滴滴不绝。 终于,于漫天炫人眼目的刺目白光之中,她终于捕捉到一抹淡淡蓝影,仿若随时会融开一般的淡蓝,正沿着光柱缓缓上升,意欲直抵天际。 宋晓一动不动,即使双眼刺痛,即使泪流不止,也不愿眨一眨眼,稍微错开一下。 因为,这一眼将成永远,此后亿万光年,亿万光辰,永不再见。 那淡淡的蓝毫无阻碍地一路上升,上升,升入天际,没入云端,终于,再也看不到。 随后,漫天耀眼的白光,慢慢变得柔和,不复方才的刺目。慢慢收拢,从遍布整个祭坛,一点点向坛心收缩。最后凝成一个圆白的光球,没入坛身之中,再看不见。 所有的痕迹都已消散,仿若此地仍是亘古不变的平静宁寂,从未发生过什么。 宋晓捂住眼,慢慢蹲下身去。 “金枝,再见。”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从指缝间溢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四 命中有定 楚容云用棉布醮着药水,一遍一遍,轻轻涂在宋晓的双眼上。 宋晓有些扭捏,道:“楚……呃,伯母,我自己来就好。” “你现在眼睛不方便,就不用客气了。” 宋晓便不再说话,静静坐着,任由对方细致地为自己敷药。 待药涂好后,楚容云又拿出一段白纱,将她的眼睛裹上。 “这……什么时候能取下来?” 楚容云柔声道:“你双眼受到的刺激虽大,好在时间不长,上了这药,等明早便可取下了。” “嗯,谢谢伯母。” 房间中忽地寂静下来。 此刻屋内除了她二人,楚越言与楚越人两兄弟也在,但不约而同的,两人都没有作声。 楚越言神色早已恢复平静,只是目光游连于窗外,若有所思。 楚越人低着头,一双手反复将已经平整无比的衣袖拉了又拉。 屋内流动着无声的心事,只为着一个人。 楚容云收拾起药钵,自一边几上拿起一封信,放到宋晓手中。 宋晓摸索着那质地,心中已隐隐猜到几分:“这是……她留下的?” 楚容云点点头,想起对方现下看不见,又道:“她……那孩子说,要对你说的话,全都在这里面了。” 宋晓慢慢将信郑重地放入怀中,又问道:“伯母,她还同您说过些什么?” “这也是她命中有定,你无需太过伤怀。” “命中有定?”听到这句,宋晓顿时想起那天楚锦繁的灵识对自己说的话来。 你能来到此间亦是命中有定。且随心行事,将来自有你的结果。 随行心事,将来自有结果。 难道,这就是结果? 楚容云柔声道:“昔年她的母亲便已为她卜出今日结果,只是没有告诉她。” 为着金枝的失误,她来到此处,心心念念只是想要回家。一路颠簸,一路辗转,最后,离开的却是金枝。 而现在又说,这其实是金枝命中有定。 命中注定金枝为情黯然伤怀?命中注定她会来到此地?命中注定两人会于这茫茫时空之中交错之后,再相互交换原本的轨迹? 宋晓心头混乱,一时之间,作声不得。 “当年,她母亲便说过,这孩子十七岁时自有缘法。只是过于惊骇,是以她也拿不定是否准确,是以犹豫着,没有告诉她。”还有,因犹豫而生出的担忧,是以才拜托他们暗中保护金枝,直到命运降临之时。 其实这些,当时楚锦繁也没有明说。直到今晨,金枝告诉她楚锦繁留下那一缕灵识说出的话后,两相合证,才推敲出来。 宋晓茫然看着面前姿容绝世、与金枝有七分相像的长辈,脱口而出:“这就是命运?” 楚容云沉默一会儿,道:“万物出于机,皆入于机。” “难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从出生之日起便无法选择?”宋晓想起那日金枝说,我们只能在某个范围之内,拥有限定的选择。 “宋姑娘,水只能往低处流。” 宋晓闻声回头,回答她的,是楚越言。 宋晓听不懂这话,只一昧追问:“既然是命运,那为什么你方才会有那种表情?”虽然看不见,但从他温和的语气中,她能听出他的表情已经转变。 楚越言自施术,到收术,脸色一直是紧绷的,目光更是异常的严肃。而现在,他目光已然平静,面上表情一如初见之时,温和宁煦,令人见之可亲,如沐春风。 顿了一顿,他答道:“只是没想到,她的命运是这样的。” 本是为了解惑而提出的问题,得到回答之后,反而更加困惑。宋晓摇摇头,不愿再想。她不懂什么命运,她只知道,从此她就要留在这个地方,而她在此处唯一的好友,已代替她回到原本的世界。 既然木已成舟,再追究前因已没有意义。往者不可追,请从今日始。从今往后,她会好好在这里活下去,并且,完成好友的嘱托。 想到这里,她伸手探到怀中,轻轻摸着那封信。 楚容云看她神情渐渐转为平静,猜她已经平定下来,便轻声道:“宋姑娘,一切缘由,那信中写得明明白白,你明日看过便知。”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明白一切已是于事无补,但,仍然忍不住想知道答案。就算命运如此,可最终的选择也在于人啊!为什么金枝会有如此选择? “你还没想明白么?”楚容云叹了一口气,道:“金枝说,是她连累了你。而你在那边,尚有父母亲人在,她说,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今后她会替你尽孝,你就不必太过挂心了。” 情理之中的答案。宋晓点了点头,许久,低声说道:“我想休息一会儿……” “那我们便出去了。若有事,到门口来喊一声就是。”说着,楚容云与两个儿子一道走出房间。 听到房门被轻轻合上,宋晓又在桌前静坐半晌,然后才摸索着起身,试探找到床的位置,重重躺了下去。 ***********************8 三人出了房间,楚容云自往一边去了,楚越言看着倚在院中树下的楚越人,问道:“你不回去?” 楚越人道:“我再待一会儿。” 若在往日,楚越言定然要打趣他一番,但今日,他带着温和的表情,静静站了一会儿,道:“没想到她会如此选择。” “不是说,这就是她的命运么?” “但也要她自己愿意。”楚越言道。 沉默一会儿,楚越人道:“因为她的性子如此,才有这样的选择么?” 楚越言微笑道:“她敢于担当,不愧是小姑的孩子。” 良久,楚越人轻轻应了一声:“是。但是,命运真是无法改变的么?” 楚越言奇道:“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为什么还要问?” 楚越人点点头,拾起原先的话头,道:“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性子。”往日只看到她柔弱无助地为情所困,未曾想到,那娇怯的表像之下,还有如此坚毅的一面。 楚越言又是一笑:“我说过很多次,小姑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的女儿自然也不差。你一直不信,现在——” “她是她,同她女儿何干?”楚越人冷冷打断他,道。 “你啊……”楚越言今日也无意再与他争执这陈年的恩怨,叹了一声,转身道:“我先走了。” 看着他走出小院,听那脚步声远去越远,楚越人倚在树上,依旧一动不动。 今日之事,实在超出他意料之外。他从未想过,那娇弱的公主,往日他看来只是行事说话还算得体,不料竟还有这样勇于担当的烈性。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不回脱托自己的错误,有勇气,有决心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但这究竟是命运的牵引,还是她本身的选择呢?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决定性格? 水只能往低处流。 楚越人慢慢理着衣襟,眼中少有地,透出强烈的迷茫之色。 许久,他忽然正身站好,深深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转身向院外走去。 ***************** “宋姑娘?既然她用着金枝的身子,自然还是要回帝都去的吧。”楚容云道。 “回去?她可以留在这里吧?” “你忘了金枝的身份是公主?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宋姑娘在此处并无亲友,能得个安安稳稳的去处,也是个好归宿。” “……那,届时再由我送她回去?” 楚容云想了想,道:“起先说你留下来参加祭典的,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这一来一回,春分前来得及赶回来么?” 迟疑一下,楚越人道:“我不用再留在帝都保护她么?” “该是不用了吧。”说到这里,楚容云回过味来:“你不是不喜欢这差使么?怎么今日反倒打听起来了?” “……毕竟那是公主的身体,纵然她魂魄已不在此处,日后……” 楚容云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当年你小姑向我提出这个请求时,并未明说是为什么。多年来我只当她是怕那位皇上有所疏忽,是以不免小心一些。直到此事发生,我才知道,她也是对她当日的预卜半信半疑,才说出那个请求。毕竟,变故发生之时,有我们族中人在,自然可处理妥当。如今,事情已然了结,依我看,你就无需再保护她了。” 顿了一顿,楚越人道:“娘说的是。那么,待我有空问过宋姑娘意向如何,再做打算。” “嗯。” “娘,我先过去了。” 楚容云不疑有他,道:“你去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五 何去何从 次日清晨,楚容云记着宋晓的伤,早早过来为她检查。 取下白纱后,宋晓将眼睛微微眯开,觉得光线刺眼,又赶忙闭起。待那酸痛感稍减,复又睁开,又闭上……如此试探着,过了一会儿,眼睛终于能完全睁开了。 “没什么问题。”宋晓四下打量,觉得眼珠可以灵活转动,看到的物体仍如往日一般清晰,道:“谢谢伯母。” 看到宋晓转着乌黑的眼珠,那熟悉的容颜不复往日的端庄优雅,另添几分俏皮灵动。纵然已是万事淡泊,顺其自然不萦于心的性子,楚容云也不免恍惚了一会儿。 又见她甚至不顾自己在场,迫不及待拿出昨日金枝的留信拆看便看,楚容云不觉失笑,说道:“那我便先走了,宋姑娘记着,这几日不要让眼睛太过疲劳,最好不要流泪。若有什么需要,往那边同我说便是。” 宋晓一心扑在信上,随口答应下来。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留信,呆呆坐了半晌,又重新拿起来放到眼前。只是这一次,看得很慢,是逐字逐句读去。 金枝已将事情的缘由写得很明白:让魂魄穿越时空的法子已经有了,但没有找到能保住她宋晓安全的法子。换句话说,载人卫星已经造好,但可供舱外行走的宇航服却没有着落。而时间太紧,错过这次机会的话,她将再也回不去,并且,也不能长期待在金枝体内,除非是沉睡,但那样的话,便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 看到这里,宋晓叹了口气,果真是人品问题么?只差这临门一脚,比赛结束的哨音就响了,至此结束,再无回转。 她又接着看下去。 感卿昔日所言,遂决成今日之事。此去之后,妾定当尽心侍奉卿之高堂,亦望卿代妾承欢于父皇膝下。卿切勿怪妾独断此事,此诚两全之事,可得两全之美。 侍奉……侍奉……宋晓托着下巴,想到金枝上了自己的身后,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会不会让老爹老娘以为自己是变傻了?往日大大咧咧的丫头,忽然变得温柔斯文起来,嗯,还有那帮子损友,到时不知怎么损人呢。金枝啊,希望你不要太计较他们的无礼喔,要知道,那也是感情好的表现嘛。 下面写的,便是叮咛嘱咐:有事不懂就问停绿;皇帝是个好父亲,只要不要太出格,事事都会回护;千万别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毕竟身份是公主,到时流言一起,事情就会变得相当复杂……等等。 诸多交待,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里面并没有提到她那位附马一句。 就是说,对那只沙文驸马,她以后可以随心行事了么?不过,就算有交待,金枝肯定也不会说什么你将就一点,凑合着同他过算了,反正他长得也还不错之类的话吧……就此决定,回去之后继续金枝未完成的事业:休夫! 下定决心的宋晓奸笑两声,本来是想为自己打气的,结果笑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之中,十分诡异。她忙捂住嘴,将信纸摊平在桌上,将脸挨了上去。 纵然昨日的离别已得到开解,自己也已想得透澈,知道接下去该怎样做是最好的。但那余下的一点悲哀,仍然时时萦绕心头,从未消散。 心上空空荡荡,似乎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洞,冷风进进出出,吹得人好不凄凉。 “爸,妈,以后她会代我孝敬您二老的,她是个好姑娘,你们千万要接受她。爸,今后记得少抽些烟;妈,日后你可千万别再动不动就哭了,虽然她也会安慰你,可是……可是……我还是想,你的眼泪,只有我和爸爸能看见……” 喃喃说到这里,宋晓只觉眼眶发热,抬手一擦,果然,手指上又是一抹盈盈泪光。 想起方才楚容云交待的话,她喃喃道:“只是一会儿,只哭一小会儿,应该不打紧吧……” 泪水无声地划过两颊,怎样也止不住心头酸楚。 ********************* 中午时,楚越言过来敲门:“宋姑娘,该用午膳了。”看到她微肿的眼睛,也不说破。 饭桌上的气氛还算融洽,楚越人照例不说话,但有楚容云的关怀和楚越言的妙语,宋晓这顿饭吃得很愉快。一顿饭下来,她已同这二人亲近了许多,觉得这云梦楚氏的人真是完美,人长得好,性子也温和,相处起来真是舒服——经过这几日的变故,她早将楚越人的恶行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饭后,待楚容云与楚越言先后离去,宋晓也欲待离开饭厅时,却被楚越人叫住:“宋姑娘,今后你有何打算?” 宋晓犹豫一下,道:“应该还是回去吧……”她的语气十分疑惑。 其实她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经楚越人这一问才想起来,自己也觉得犹豫不定。 按说,顶着个公主身份,回去好吃好喝混一辈子,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她这个大俗人自然也不会清高地说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的无趣多么的腐朽多么的笼中鸟镜中月水中花…… 但是,回去的话,除了富贵尊荣,还有身份带来的许多束缚与枷锁。想起那天在宫里强颜欢笑之事,宋晓咬住了嘴唇。这些,她能忍爱么?她忍受得了多久? 可是,不回去的话,又能去哪里呢?抛开别的不说,单说生计,她自府中出来时带的银钱已经用去了三分之一左右,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抛开公主名头做个平头百姓,这笔钱够做什么呢?她自认没有经商头脑,又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单干没门路,打工没出路。但人要吃饭、要穿衣,那怎么办呢?况且,还有皇帝诏告天下的寻人启事和许多源源不断的追兵。 楚越人默默看着宋晓面色游移不定,忽而苦恼忽而犯愁,也不催促,就这么袖手而立,只等她想出答案。 想来想去,宋晓觉得这就是个精神满足和物质满足的选择,最终,不出意料的,她当然是选择后者。 废话,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么,饿着肚子的民煮与自由,她这大俗人才不肯要呢。 而且,金枝还嘱托自己,不要将此事告诉她父亲,日后代她在父亲面前多尽些孝心。 金枝去到她那边,肯定是会好好孝顺她父母的。将心比心。单凭这一点,宋晓也不能甩手说走就走。 也许这只是借口吧,为自己的爱慕虚荣不劳而获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至于让自己看不起自己。宋晓自嘲。 楚越人看她面上神情渐渐变得坚定,俄尔露出一个微笑,不由问道:“宋姑娘可想好了?” “想得很清楚了。”宋晓对他笑道:“我要回去,回帝都去。” 未等楚越人说什么,忽地楚越言自门外进来,向着宋晓说道:“宋姑娘,宫中来人了。” “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一 日后打算 因天长日久而被踩得极硬实的红土官道上,遥遥行来一队人马。马车朴素,坐骑也不是什么良驹,并不抢眼。十几名侍卫打扮的青年看似随意地在前方纵马而行。然而仔细一看,却可看出他们神情机警,这十余骑的位置,正好从各个角度护住身后那辆马车。 马车后面松松散散跟着十余骑侍卫,同前面开路的一样,也是看似闲散随意之下,蕴含着一触即发的戒备与警惕。 当然,这些窍门,坐在那张半新不旧的桐木马车中的人,是看不懂的。她只是觉得,这样的排场无论如何,是与一个公主的身份不相衬的。但她也知道,公主离家出走的事情不宜公开,这般低调行事,自然也是考虑到种种因素才决定的。想要摆谱,还是等回到帝都再说吧。 不过,回去之后会被罚么?公主的话,应该是不用打板子的吧,至多抄抄女诫,禁个足什么的,应该也就完事了吧? 宋晓调整一下坐姿,以便能在颠簸的车厢中坐得更舒服一些,又继续神游天外。 可是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在这里毕竟是惊世骇俗的吧……哎,不知那皇帝会不会愤怒之下把自己打入天牢啊? 想到这里,宋晓拍拍脸,赶快将这可怕的念头打消掉。人哪,千万别自己吓自己,胡思乱想地把自己折磨得终日担惊受怕,很有趣么?何苦来呢。 还是想想既得利益吧~~公主哎,这次她可是从小庶民一跃升到食物链的最高层了,以后想吃嘛吃嘛,想穿嘛穿嘛。那什么满汉全席,咱摆两桌,吃一桌倒一桌;那什么天蚕丝衣,咱缝两件,穿一件撕一件…… 待从臆想中回过神来,宋晓才发觉自己方才的念头是多么的暴发户。这个……真丢脸啊,虽然没有外人在,但自己也觉得太那个了一点。 正当宋晓为着自己的小市民本色而脸红时,马车缓缓停下,一名侍卫在车外恭敬地说道:“请小姐下车用膳。” 宋晓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连忙收拾起脸上不该有的表情,打起帘子,对着那正兀自低头思故乡不敢直视的侍卫,摆出往日练习过的公主派头,道:“知道了。” 下得车来,走进路边陈设简朴的饭馆中,宋晓发现里面已经被清场了,不算太小的厅堂里,只有正面的餐桌旁垂手立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方形脸,卧蚕眉,面沉如水,目若深潭。正是那日到云梦泽中寻人的林江。 ********************* 那日林江接到楼定石的密信后,便日夜兼程往云梦泽赶去。因着昔时那条军士非诏不得入内的旨意,他虽有手信,却也不预张扬行事,遂令麾下亲兵改装易服,扮作平民模样,寻得当地老乡带路,找到楚氏人的村寨之中。 那天第一个见到他们的,是楚越言。待这位风神都雅的年青人说出自己身份,得知他是长老,林江也不客套暗示,劈头就是一句:“不知长老此处近日可曾来过一个女子?” 楚越言虽然年纪轻轻便已颇有历练,诸般事宜皆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毕竟从未遇上过什么大风浪,城府不够深。当下被人这么猝不及防地当头喝问,虽未回答,脸上的表情却已明明白白昭示了实情。 当下林江看他神色,心中便已然笃定,朝他抱拳道:“长老应知,我等已寻她多日,家中亦颇为记挂,还请长老为我指路。”说着向他一伸手,掌中赫然出现一块令牌。 楚越言既身为张老,如何认不出,这令牌是朝廷中的信物,并且,令牌上的花纹乃是今上楼定石还是太子时便在用的狴犴卷云纹。 即是说,面前之人是奉了楼定石的命令而来,所谓家中云云,当是代指。 都找到门上来了,虽然言语之间客客气气,但若推阻不见的话,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可是,怎能保证…… “阁下客气了,却不知阁下与那位姑娘有何干系?” 林江了然,答道:“在下姓林名江,奉那位姑娘长辈之命前来寻人,决无二心。” 楚越言仔细打量他,见他神情虽殊少波动,眼神气度却不似会作伪之人,沉吟片刻,心道无论如何,这身体毕竟还是金枝的,纵使内里魂魄不再,肉身与皇家的血缘关系却是斩不断的。当下便说道:“那便请林大人入内稍候,待我去告知她此事。” 林江示意一众亲兵在村寨外等候,只身随楚越言入村寨去了。楚越言将他带到一处厅堂等候,自去通知宋晓此事。 当下,宋晓听到这消息后也只是一瞬间的错愕,随即想通,暗叹这来得真巧,若是早一日来,那……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木已成舟的事会“如果”、“怎样”,向楚越言道:“楚大公子,既然宫里来人,那我便正好同他们回去。” 不待楚越言发话,便听楚越人道:“你决定了?” “由不得我吧。”宋晓说:“这身子里虽然现在是我,但别人看起来,却还是金枝,宫里自然要带我回去了。”又说:“其实这样对我也好,毕竟我在此地谁也不认识,要是没人认领我,只怕我就要饿死了。”说着,笑了一笑:“刚才我正想说,我会回去,这下正好,省得再考虑该怎么走了。” 听完她这番话,楚越人便不再作声。 楚越言道:“宋姑娘,那人自称是叫林江,你认识他么?” 宋晓摇摇头:“我连公主府里的人都认不全,更不要说皇帝的手下。” “我看过他的令牌,又打量过他的气度,倒不像是说谎之人,你——” “这铺天盖地的追兵,被找到是迟早的事,也不奇怪。”宋晓说:“应该不会有谁来冒认的吧?而且,据我所知,金枝此前并未碍着谁的路,不会有人想对付她。再说,还有楚大公子你把过关,那就更放心一层。” 楚越言笑道:“多谢宋姑娘如此信任在下的眼光。不过,宋姑娘真考虑好了么?” “还有别的办法会更好吗?”宋晓道:“反正,公主府我多少还熟悉些,去了也还住得惯。现在先回去,日后再做其他打算吧。” “既然宋姑娘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那人在前面厅堂中等候,宋姑娘现在就过去看看吗?” “多谢楚大公子。” 二人并肩同行之时,宋晓借机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楚大公子,感觉你对金枝亲切得很哪。”还有一句话没说:对我如此周到,也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公主与我们有旧,自然该鼎立以助。况且,我做的实在算不上什么。” 宋晓本意是,他与楚越人两兄弟,他如此客气周到,楚越人却是冷淡得几近厌恶,反差实在太大。楚越人的心思还好理解:他觉得金枝的娘背叛了族人,令人愤恨,自然连带着对她的女儿不待见,也是人之常情。而于楚越言的言行之中可以察觉得出,他对金枝温和的态度并不是表面客气,而是心中真的没有什么芥蒂,不带半分厌憎。 两兄弟之间,态度差别怎么这么大呢?宋晓有些好奇,顺着他的话,问道:“有旧?” “说来,她是——” 正说话之间,脚下一转,便可清楚看到前方厅堂之中,一人负手而立。身形高大,当是男子无疑。宋晓心道这人应该就是来使了。却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竟能让皇帝如此信任,派他来处理这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 这一走神,楚越言说了什么,她便没有听进去。 注意到她的变化,楚越言按下方才的话头,道:“那位林大人便在此处。”说着大步上前,欲待为二人引见。 深吸一口气,压下轻微的因面对未知而生出的颤抖,宋晓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入厅中,准备好好应付来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 取道吴郡 宋晓进得厅中,悄悄打量来人模样。 这是位中年大叔,看他样貌,已近天命之年,两鬓星星,精神却是极好,神情坚毅,腰板挺直,一望即知是行伍出身。虽然面有风尘之色,却仍掩不住他静若沉渊的气势。 见到宋晓,他不刻意回避目光,也不见他肃穆的神情有任何波动,只躬身为礼,道:“小姐可随我回去了么?家里人都很思念你。” 若不是看到他面目衣饰上均有赶路留下的风尘,宋晓几乎要以为,这句语气平平的话,是随侍的管家对踏青的贪玩小姐随口的劝说。 明明是赶紧赶慢地找上门来,见到本人却不动声色,只淡淡来这么一句,这位大叔够有个性啊。宋晓收回目光,心道难怪楚越言说看他神情气度不像是会说谎的人。确实,单看他周身散发的肃穆之感、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出敬畏,又予人极为可靠的感觉,便可以体会得到了。 宋晓可不知道,林江的一板一眼和极端的冷静,曾让楼定石发出过“想来天下只尔一人”的感叹。 “这位……林大人,你可有家父凭信?”既然是没见过又不认识的人,就算他看起来再怎么可靠无害,也是要小心些的,小心驶得万年船么。 林江闻言,伸手一递,道:“小姐请看。”掌心中正是方才楚越言看过的那块令牌。 看到牌上那眼熟的花纹,宋晓略一回想,便记起这与当日金枝指点她拿出来交与停绿、以防楼定石迁怒的那块令牌上的花纹是一模一样的。再仔细一看,大小质地等,与那块并无二致,只是上面的字样有所不同。金枝那块上刻着个“灵”字,这块上却是一个“羽”字。 单凭那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外形,已足够让人明白,两块令牌同出一源,决无虚假。 宋晓道:“确是家父凭信。” 见她认可了,林江道:“如此,还请小姐即刻动身。” 啊?这么心急?宋晓想了想,似乎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了,多住一两天也没什么意思,便说道:“还请林大人稍等片刻,我去收拾收拾东西。” “小姐请自便。”林江仍是面无表情,目送着她的离去。丝毫不见激动之色,仿佛刚才并没有完成皇上发布多日、为之备受斥责的密令。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宋晓很快便打点好包裹,往背上一背,来到前厅,向楚容云等人告别。 虽然相处的时间极短,虽然他们都是爱屋及乌,但确确实实是对自己照顾得很周到。宋晓先向楚容云道:“伯母,谢谢您为我敷药。” “算不得什么,宋姑娘不用如此客气。”楚容云叮嘱道:“往后到了帝都可要多加保重,万事留心。” “嗯,都记着了。”宋晓又向楚越言道:“楚大公子,多谢你诸般费心相助。” 楚越言温文道:“不过举手之劳,宋姑娘客气了。” 最后,转到楚越人前,宋晓张了张口,竟然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顿了一顿,道:“得你一路照顾护送,我……我很感激。” 楚越人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宋晓暗中有些失望,觉得他该说些什么,然而一时想起往日相处的情形,又觉得,这也算队伍他的性子。 带着一点微微的惆怅,宋晓道:“那,我便走了。伯母,还有两位楚公子,咱们就此别过。” 当日下午,宋晓便同林江一道,离开了云梦泽。 初见之时对此地钟灵毓秀、造化天成的惊艳,与昨日所发生的永生难忘之事的惊心,注定要让这宛如童话一般忧静美丽的地方,一辈子铭刻于心,永不能忘。 她坐在马上,由人牵着马往前一步一步走着,忍不住频频回头。远方青山如佳人黛眉,隐隐迢迢,衬得山脚的村寨越发小巧。随着渐行渐远,那间间精致的竹舍变得越来越小,令人生出可以伸手拿起,细细把玩的错觉。 这丹青难绘,宝墨难描的美景,美则美矣,却又似乎,还缺了一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宋晓回头久久凝视这即将远离的美景,仔细想着,到底缺了什么呢? 一旁林江将她的神情全看在眼里,半晌,打马上前,道:“小姐,道别之人已回去了。” “啊?”宋晓如梦初醒,道:“我不是……”一语未毕,猛地惊觉住口。 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在看离人,而是在看风景,对,只是在看风景。可是,又为什么无端地觉得,似乎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宋晓茫然地想着,侧身坐着,一直看向后方,直到渐行渐远,步入树林,转出山丘,那抹翠黛似的青山终于消失在眼中,再看不见。 **************** 那夜林江接到密信后便于次日匆匆往云梦泽赶来,其实单凭那一个徽记的线索,他也无有太大的把握。但天幸得意外之喜,一举便找到了要找的人。 然而接着又有新的烦恼:来的路上太过匆忙,连马辇也未曾备下,更不要说侍奉的婢女,而此地偏偏又人烟稀少,便是想就地寻找也不容易。于是,现在公主虽然已经找回来了,如何带回帝都却又是一个问题。 林江那日只怕再有变故,当日便带着公主离去。但走出云梦泽时天色已晚,只能在江边渔村中借宿,他未免担心会引得公主不快。结果看到公主浑不在意,随遇而安的模样,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他在当地买到一辆马车给公主乘坐。林江则提前出发,到前方安排诸般事宜。饶是他亲身前往,奈何地方太小,他在这里实在没什么嫡系,并且此地村民过得还算不错,年轻人也不愿离开家乡。林江在此处转了一天,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终,当傍晚公主赶到这预订的客栈下榻时,林江只得向刚下车的公主说道:“出门在外,诸事多有不便。小姐,属下还未找到合适的丫鬓,往后几日,请小姐多担待些。” “无妨。”宋晓于这方面是无所谓的,她觉得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无需再有什么下人帮忙。 虽说早就听过这位公主温柔娴淑,且凡事体让的名头,但眼下看到她如此痛快便答应下来,再细看她神情也不似是客套,而是一派坦然,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其实此刻他心中有许多疑问,比如,密报上说与她随行的还有一名男子,但昨日找到她时,她并没有提起这个人,在村中也没有见到除楚越言之外的人;还有,楼定石当时说许是在千州,为什么最后却跑到云梦泽来了;比如这一路之上,究竟是谁在施以援手,让这位娇弱的公主一路顺利地躲过了士兵的搜索……最大的疑问还是,为什么这位养在深闺的公主,忽然会私自出府,千里迢迢跑这么一趟。 这些疑虑,林江都没有问。听到公主的话后,他只说:“多谢小姐体谅。”便退到堂外,向亲兵安排夜中值班的各项事宜。 宋晓自然不知道这位中年大叔一张冷脸下的诸般心思,反正所有的事宜都被早早打点妥当,她乐得捡现成的。 用完晚膳后,宋晓便自觉自愿地回房歇息去了。单看门前门后那几排士兵,谁还有心思在外面晃来晃去?去到房里,好歹眼不见落个清静。况且,现在她并没有以前那样四下乱逛的好兴致。 因为是偏僻地方的客房,加之林江虽然心思缜密,却毕竟没伺候过女眷——就算他有心,也是难为无米之炊。是以房间只是洒扫一遍,换过新的被褥,便未再增添什么摆设。 这简朴得几近简陋的客房中,宋晓趴在桌上,歪着头看那盏油灯火焰轻巧地跳跃,心中一时间觉得空空荡荡,一时间又觉纷烦横生。 枯坐了一会儿,她推开窗子探出身去,想换换空气。这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宋晓回身四下看了一会儿,又伸出头张望一阵,却找不出什么问题,又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只得作罢。 冬日的夜空,月色浅淡,寒星稀疏。暗夜里远方的风景都变成模糊的灰黑,看不分明。宋晓低头在院子暗处玩找人游戏,结果看来看去只看到两三个人,又找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掩上窗户,爬去睡觉了。 第二天,用过早点准备赶路时,宋晓向林江问起昨晚想起来的一件事:“林大人,要走几天能到青石?” “青石?”林江道:“小姐,此行取道吴郡,并不入千州。” “咦?”本来宋晓想起那天在棋盘山处遇到的那位小王爷,想顺路过去看看,听林江这么一说,便问道:“为什么要从吴郡走?走千州不行吗?” 林江道:“此路较为快捷。” 宋晓出府之前研究过一阵地图,现在虽已忘得七七八八,但却还记得,从帝都到云梦泽最近的路肯定要经过千州,而从云梦泽回到帝都,自然也不例外。现下听到林江的回答,心头不免疑惑,但也不好细究,便道:“我知道了。这便出发吧。” “小姐请。”林江落在她身后,看着她坐入马车之中,才翻身上马而行。(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 知慕少艾 “小王这几日多得驸马提点,感激不尽。此杯敬过驸马。”说着,孟优坛举杯一仰头,向谢流尘覆杯以示。 “王爷客气了。”谢流尘也不推辞,亦是一饮而尽。 虽然夜已深沉,淮安王府正厅之中却仍是灯火通明,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酒酣耳热之际,更有纱帘后美人银筝款按,以助酒兴。 这次宴席,是孟优坛为谢流尘等人而设的饯别宴,日前谢流尘因说道此间事已查明,当回帝都向皇上禀奏,这就要启程离去。孟优坛照例客气挽留,推辞再三之后便订下今日夜宴,请御使一干人等务必赏光。 虽然此行的人除侍卫随从之外,人人都到了,但自始至终,孟优坛不过与他们稍作寒喧,只一直向谢流尘劝酒。余下品级较低的官使们也不气恼,自顾自吃酒听曲,隔帘悄悄欣赏美人。 这一场夜宴,直到二更天方散。谢流尘再三说明日便要上路,得早些休息。孟优坛留之不住,送到门外,看准无人注意之时,道:“谢兄,小弟此事——”方才在宴席上为避人耳目,他一直用尊称,现在无人之处,自然将平日的称呼都带了出来。 谢流尘今夜并未贪杯,此时只是眼睛较平日亮些,见孟优坛一脸忐忑期待之色,笑道:“王爷放心,此事包于谢某身上。” 听到他这话,孟优坛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这……非是小弟罗嗦,只是此事实在……关系到小弟前程,是以……” 谢流尘听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心中不免觉得好笑。但转念想到他如此郑重牵挂交付此事,转身却要被自己拿来作文章,一时间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对自己的鄙视之情。 这边孟优坛期期艾艾说了半日,忽地一眼看见谢流尘面色不愉,忙道:“谢兄?” “……无事。”谢流尘醒过神来,压下杂念,淡淡道:“只是一时酒气翻涌,有些失神。” “那小弟立即着人备轿——” “不用。”谢流尘道:“王爷好意,谢某心领。今日就此别过,更深露重,王爷还请早些回房。”说着,向孟优坛施礼之后,转身便走。 孟优坛追之不及,扬声说了句“驸马慢走”,看着他转过院墙,消失在视线之中。转过身来,眼角有意无意往一旁暗处瞥了一眼,才进门去了。 ********************* 谢流尘回到驿站房间中,见小七还在收拾行装,便道:“那些东西也不用分那么细,都别忘下就行。我要休息了,你也快回房歇着吧。” 小七于他的衣箱内看见一个露出一角的盒子,刚在回想这是什么东西,听谢流尘这么一说,便将此事抛下,合起衣箱,道:“少爷,那我便去了。” “嗯。” 待小七将要关上房门的一刹,谢流尘忽地想起一事,忙大声道:“小七!” 小七马上又将门打开:“少爷,什么事?” “找到停绿了。” 小七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重复道:“找……找……她了?” 谢流尘道:“我还会骗你不成?”见小七犹自一副呆愣愣的样子,满面不敢置信,较之平日的机灵模样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一时不由得笑出声来。 小七傻傻道:“少爷,你笑什么?” “小七,你愣什么?” 小七这才醒过神来他是拿自己傻乎乎的样儿取笑,当下尴尬不已,好在脸皮够厚,道:“少爷,您既然知道小七的心思,就该见怪不怪了。” “哦?你什么心思?少爷我还真不知道,说来听听。” “少爷。”小七面色无辜之极:“您要是真不知道,那干嘛告诉我这件事?” 谢流尘一时无言以对,遂笑骂道:“你这猴子,嘴上的功夫倒一点儿没落下!” “都是少爷您教导有方。”小七笑得得意洋洋,落在谢流尘眼中,又是摇头,又是好笑。 借着这一阵说笑,谢流尘矛盾的心思被冲淡许多。待小七退下后,他倒头很快便睡去,一夜无梦。 ********************* 楚越言手上拿着一封信,用边缘轻轻敲碰着桌面,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竭力忍下抚额的冲动。 只听楚容云声音十分疑惑地说道:“阿越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只留下这封信。” 咳,娘,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当然是因为—— 楚越言弱弱地说道:“娘,你真猜不到因由?” “因由?”楚容云愣了一愣,道:“你是说……他对那位宋姑娘……” 楚越言点点头。 楚容云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心头剧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她心中,楚越人还是个孩子,痴迷于修行,余事不管不顾,连吃饭也要人提醒。有时强行拉了他出去散心,他总是要板一会儿脸,觉得这耽误了他的时间,最后,又在谈笑间慢慢松懈,表情变得柔和。 他对那位宋姑娘…… 因着这句话,突然之间,楚容云意识到,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早已不是以前高高瘦瘦,成日闷不吭声的少年。 原来他在离开自己身边的这两年中,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悄然而迅速地长大了。 一时之间,楚容云心头似悲似喜,有不舍,也有欣慰,只觉五味陈杂。 旁边的楚越言并不能体会母亲突然意识到吾家有儿已长成的复杂心情,他只是有些郁闷,迟钝的小弟发现自己的心思后竟然就这么跑了,害得他都找不到人可以取笑。 “这……”半晌,楚容云定定心神,道:“怎么阿越之前也没透个口风出来?” “娘,小弟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在人前也会有说有笑,可转过身来,心里想的什么全不肯说,闷得跟什么似的。”楚越言早已判定小弟是在自己的开导下,加之被宋姑娘的离开刺激到,最终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又皮薄不好意思说,才来这么一招脚底抹油。 楚容云听他说得笃定,却还是有些疑惑:“可是这几日,他对金枝都是冷冷的……” “公主是公主,宋姑娘是宋姑娘。他历来对公主是怎么看的,您忘了?现下宋姑娘不走了,留下来了,他自然要追上去。” 他口气十二万分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由不得楚容云不相信。 “但,宋姑娘现在在金枝体内,已经成亲了呀。” 楚越言正暗自盘算日后见到楚越人后该怎么炮制他,听到这么一句,动作立时顿了一顿:“也是啊。” 二人静默片刻,楚越言道:“其实也未也就是,说不定他只是在帝都在尚有事未做完,所以……菲姑姑不是还在帝都么?也许是菲姑姑有事找他吧。” “一口咬定的是你,反口的也是你。”楚容云心中惊异之下,未免有些迁怒:“阿越虽然是个孝顺孩子,但男孩子家,有些事我做娘的也不好说,全仗着你这个做大哥的。你倒反连他的心事都看不明白了。” 楚越言有些委屈:“娘,我这不也是看着小弟这几日的举动推敲出来的吗?从他长大后,他什么时候对我说过心事了?” 确实,楚越人懂事之后,十分乖巧听话——当然,前提是你没有防碍到他修行——表面看来,除开自己的大哥外,他对谁都是恭敬有礼。当然,面对楚越言时才会有的尖刻也可解释为兄弟情深,就好比楚越言对着他也是全无长老风范一样。 但实际上,楚越人是用表面的温文有礼周到而冷淡地将自己与旁人划隔开来。而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看不起旁人,而是觉得,与人交往是一项很浪费时间花费功夫又于修行无益的举动,于是索性敬而远之。除了亲人之外,旁人再难得窥他的本性,都只夸他温文有礼,待人恭敬谦和,不愧是长老的弟弟,族中的护卫。 说到底,还是为着对修行的那一份执着。 他的这些心思,母亲与大哥都隐隐猜到几分,起初不知该如何劝解,而后天长日久,便也觉得习惯,渐渐视为理所当然,只道这孩子天性如此。 是以此番乍听楚越言说他再次离家是为着宋晓时,楚容云才会那么惊讶。四分为着突然惊觉孩子已经长大,开始慕少艾了;余下那六分却为着他会突然开窍,对一个“外人”上心而讶异不已。 半晌,楚越言不见楚容云发话,只是神情若有所思地坐着,便问道:“现在怎么办?” 楚容云目光投向他手中的信笺,道:“他不是说,祭典之前会回来么?” “那,不用去找他?” 楚容云微微一笑,道:“他已经长大了,做事自然有自己的决断。况且,这也是一种历练。” 孩子小的时候,大人不会因为怕他跌倒而不让他练习走路;现在,孩子长大了,当然也不能因为怕他受到伤害,而干涉他的决定。只要他的决定不违背原则,不是伤天害理之事,那么,大可不必惊惶失措,急急以我是为你好的名义阻止他。 这不是冷淡,不是不关心,而是一种尊重。并且,如同小时候练习走路一样,长大后,也要在一次次的跌倒中,学会更多的事情。 听到母亲这么说,楚越言当即会意:“正是。难得他对修行之外的事有兴趣,正该让他好好体会一番,这世间,并不只有修行才有趣味可言。”(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 蓄势待发 楼定石将手中密报递与徐杰安,道:“这就是你查出来的东西?” 在外人听来,他声音之中并无恼怒之意,但徐杰安侍奉他多年,焉能听不出他平静之下蕴含的怒气? 徐杰安低头道:“老仆着探子四处探察,确是只得这些。” 那薄薄的纸张上密密用正楷列出金枝自出宫之后每一次出府的行程,做过些什么事、见过些什么人……几张纸洋洋洒洒写下来,楼定石于其间找不出可疑之处的同时,亦不得不暗自感叹,女儿实在是过于乖巧。 通常说来,养在深宫中的公主,一旦被赐府出宫,多半要****游赏,踏遍曲径花深,看尽湖光山色,恨不得将过去难得游赏的景色一日看完。但金枝不是,出宫近一年的时间,她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去得最多的是城外庙里上香,偶尔去茶楼略坐一坐,在集市逛一逛,但也并不走远,几乎不出公主府坐落的崇义坊之中。 豆蔻年华的少女,纵然性子再如何沉静,也不会不向往世间繁华热闹。较之同龄的贵族少女,金枝如此深居简出,几乎像个上了年纪的贵妇。不,就连那些贵妇人,也会三五不时便设下宴筵,广发请帖,以求一乐。 但现在,感叹心疼之余,不得不说这份乖巧实在是件好事。 “去,将这单子上所有的人都调查一遍。”楼定石沉声道。 徐杰安犹豫道:“陛下,现在人手吃紧。” “这才要你查多少人?”楼定石负手而立,道:“况且,那件事,也差不多了。听说那小子回来了?” “是,昨日已经上路了。”徐杰安回道。 略一沉吟,楼定石道:“此事已差不多了,暂时用不到多少人。你立即集中人手彻查此事。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谁在暗中窜掇灵儿,又是谁,与灵儿一道上路,意图败坏她声名!”他缓缓说来,语气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老仆领命。”徐杰安不敢再说什么,躬身行礼,立即退下着手办事。 楼定石独自站在房内,面色不见愠恼之意,眼神却极是深沉。 昨日他接到林江的密报,说已顺利找到公主,平安无事。末了,不知有意无意,有一句“公主只身返回”。 本来,若是让林江暂缓几日,查清与灵儿同行之人究竟是谁,该最是方便不过。但虽已得知爱女下落,一日未见灵儿,楼定石仍觉一日不安。不放心将灵儿交予其他人护送,亦不放心将此事交予其他人调查——毕竟,事关灵儿名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后,楼定石只有放弃,命林江抛开其他事宜,速速将灵儿送回帝都来。 至于调查之事,说不得,只有自己从帝都这边入手,一一查找下去。 傍晚的余晖斜斜照出殿中,人立于光照之外,可清清楚楚看到,那束光柱之中有淡淡的灰尘,上下翻飞不止。 无论是在何处,任你贫贱卑下,亦或九五之尊,一些东西,总是扫之不尽,除之不完的。比如这漫天细小的飞尘,还有,险恶的人心。 楼定石面沉如水,心中杀气难抑。 无论是谁,既然胆敢定下如此毒计,意欲令灵儿身败名裂。就不要怪他楼定石辣手无情! ********************* “青华。” 孟优坛闻声回头,只见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屋内,转眼间多出一个人来,青衫黑发,英姿勃发。 “郭大哥!”孟优坛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郭旗。他负手侧身而立,看着孟优坛走过来,道:“我这几日皆在青石城中。” 心思一转,孟优坛便知道郭旗是暗中跟着谢流尘来到青石的,便问道:“那怎么今日才过来?” “总得避人耳目。”郭旗淡淡道:“今日见你一面,我马上就得赶回帝都去。” 这时,孟优坛才注意到他严肃的神情,不觉一愣,道:“大哥,有什么事么?” “无事,只是来看一看。” 听到他这句话,孟优坛挑了挑眉:无事?脸都板成那样了,还说没事?然而转念想到近日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听到郭旗的说教。孟优坛自然也不再会给他机会,偷眼打量着他的表情,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郭旗原本为着他近日不知收敛的举止十分头痛兼恼火,现下看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摇头,长叹一声,他道:“青华,你怎么总干些落人话柄之事?” 孟优坛心道那位谢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他在盘算些什么,竟然在听了自己一番陈情辩白之后会同意襄助自己。这结果虽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但事已至此,却正好将计就计。况且,这本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授人以柄,既完成了皇上的密令,也正好让谢流尘自以为拿住了他的短处。 因说道:“大哥,正件事,不正是要授人以柄么?” 郭旗一时语塞,半晌,道:“那也不差这一次。” “但这既然是在御使莅临之时发生的事,性质可是大大不同。” “那,前日你怎地竟将人请到这府上来了?”郭旗皱眉道:“公然将烟花女子召入王府之中,成何体统?” 对着这位古板又爱管头管脚——虽然效果不大——的大哥,孟优坛有时颇觉无力:“大哥,饯别宴上请位姑娘来弹弹琴唱唱曲什么的,已成惯例,我不过依例而循罢了。再说,当晚宴会散后她即刻便走了,我又没做什么。” “你倒是想做,人家肯么?”郭旗气极反笑:“摘星楼中应如是,淮安辗转求不得。以前我来去匆匆,竟然不知道这话早已传遍青石城中!” 孟优坛哑口无言,心道大哥在青石该是避人耳目深居简出才对,怎地竟将这话也听去了?难道此事真的已是人尽皆知? 又听他说道:“青华,你喜欢她,恰好她还是清倌,那么你便为她赎了身,收在身边做个侍妾,也好过现在闹出这许多笑话来。”想起前几日偶然间听到一干贩夫走卒,以一种轻佻艳羡的口吻,说起淮安王如何对摘星楼挂牌一年却坚持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应如是死缠烂打,却始终不得佳人青目。用词之下流,表情之猥琐,让他这个公认的温和宽厚人都生出杀人灭口之心来。 虽然自己明白此事其实另有内情,但孟优坛如何能讲?如果能说,早就对郭旗说了,也不至今日招来这一通教训。当下,只是低声下气地说道:“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改过现在时间很紧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看他一脸的低眉顺眼,虽知这是他惯常讨好,逃避责罚的模样,郭旗仍是不忍。 “算了。”郭旗冷声道:“你爱怎么胡闹就快闹吧,反正再过几日,你想闹也闹不成了!” 此言一出,郭旗才惊觉说得过了。他不安地看着孟优坛,却发现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笑嘻嘻的模样,口中应道:“大哥说的是。” 一时间,郭旗不由有些失神。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视若亲弟的青年,脸上常年挂了一张笑脸?微笑大笑苦笑轻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笑容万年不变?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满在不乎,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那双时常笑得半眯的桃花眼中,神色看不分明。他在笑的时候,眼睛里,透出的光芒真是笑意么? 那边厢,孟优坛并未察觉他的走神,仍然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貌若诚恳地说道:“大哥放心,无论之后怎样,我答应大哥,这段日子绝不再胡闹了。” 见他这副模样,郭旗无可奈何,左思右想,也只得暗叹一声:罢了罢了,少年人贪玩心性,日后再慢慢教导便是。 “三日前,一直在找的那人已经找到了。”虽然并无外人在场,也确定无人偷听,郭旗仍是一贯的小心谨慎,说得十分隐讳。 收去玩闹之色,孟优坛点点头,道:“嗯,我已知晓。” “也不知是谁在暗里动作,直到现在才找到她。”郭旗道:“不过,皇上迟早会查出来的。现下少了此事分心,加之这边已安排妥当。待那位一入帝都,可就要——”说到这里,郭旗看着孟优坛,目中尽是怜惜与不忍:“青华,你——” “大哥无须挂怀。”孟优坛笑笑,道:“此事早有圣意决断,早一日开始,正好可早一日了结。”(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 谁人与共 “此事早有圣意决断,早一日开始,正好可早一日了结。” 午后,正是孟优坛历来歇息的时辰,这习惯众人皆知,每日一到此时,便无人靠近他的院子半步。 院中落去大半枯叶的萧索树枝之下,泼啦啦洒下一地碎荫,几只小雀跳在地上啄食,不时发出清脆的呜叫,愈发衬得院中幽静。 屋内,满屋寂然,明亮的光线之中,清楚地照出孟优坛上勾的唇角与微挑的眼。郭旗看得分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孟优坛脸上没有一丝不甘或怨愤之意。 当然,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但不知为何,郭旗心中却涌出一种茫然得近于悲悯的情绪,挥之不去。 “你看得开,最好。”郭旗不知该怎样处理那些莫名的情绪,只得暂且置之不理,向孟优坛点点头,说道:“反正,陛下已筹划好此事,只是委屈你一阵子,并不会有什么。” 这些事情,都是他早说与孟优坛听过的,孟优坛也在楼定石密信之中得到过类似的暗示。但此刻,孟优坛依然微笑着听完,道:“大哥说的是,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欲待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最终,郭旗说道:“如有变故,立刻着人通知我。” 孟优坛轻笑道:“大哥也太小心了。能有什么变故呢?” “你记住此话便是。” “大哥的话,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孟优坛做个铭刻于心的动作。 郭旗深深看他一眼,道:“那么,我这便走了。青华,你多加小心。” “大哥放心,虽然我不怎么顶用,却还有勇伯在呢。”孟优坛打消他的顾虑:“此事一了,你我得空之时,咱们再一块儿喝酒。” “好!”郭旗沉声应下。 看着对方倏忽之间身影便消失不见,孟优坛又默默站了半晌,方轻笑一声,道:“大哥的功夫,真是越来越高了。” **************** 虽然那位林江大叔口中说着“出门在外,为避人耳目,一切从简,请小姐暂且忍耐几日”,可实际上呢? 车前车后的侍卫,看着只有二三十个,并不算多。但宋晓知道,实际是为着不引人注目,还有一部分先行,一部分殿后,隔一日便轮换一次。坐在车内无聊到极致的宋晓曾悄悄看过,三四天下来,这前前后后的侍卫换来换去,竟然没有一个是出现过两次的。 这得要多少人啊? 而在第三天,走到一个人口较多的县城后,林江大叔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丫头,说是要她不要嫌小地方的人粗笨,且将就一点,日后合适时再找伶俐的。 宋晓看着那俩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十分无语。当即就让林江把人退回去。开什么玩笑,她可没有始唤未成年儿童的癖好。 还有每天吃饭,总是前面先走的人早早为她开好道,待她行到那处预订下的酒楼时,酒楼早已被清场,只有几个穿着便服的侍卫三三两两扮成食客的样子暗中守卫。而好吃好喝的早就在包间里摆了一桌,专等着她。某次宋晓吃完上车时,无意听见有人抱怨,才知道他们竟是从早上就将酒楼包下,只等着她过来用午膳或晚膳。 这真的只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的作风么?小庶民宋晓举着筷子,深沉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假惺惺为这几日砸在自己身上的民脂民膏默哀三秒钟,继续吃菜。 嗯,这道百合桃真不错~~用百合包上豆沙做成蟠桃状,又以青梅为桃叶,山楂糕做桃尖,最后淋上糖汁,看起来如同桃身上带了自然凝结的露水。味道甜而不腻,又好看又好吃~~啊~~瓦真素有口福啊~~ 宋晓放下筷子,道:“这桃子再给我做几个带走。” 立马便有人应声下去,待宋晓吃完饭后回到车上时,车窗边小几上早就放着一个食盒。不用打开来看,也知道里面肯定放了自己想要的菜肴。 如今咱也算一呼百应了——呃,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那,呼奴使婢?好像也不对…… 懒得再去琢磨成语的用法,宋晓歪着头盯着那精致的食盒看了一会儿,伸手过去打开盖子,拿出一只百合桃。 原本是打算送到嘴边的,然而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自然而然地,她将那只桃子分成了两半,一半捏在手中,一半递了过去。 对面空空如也。 宋晓收回举过去的手,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为了抛开这种羞愧与怅然交织在一处的莫名情绪,她低头用力咬了一口桃子。 豆沙馅糯软甜香,尝得出,是用小火慢慢熬化,再一一加入猪膏、糖砂、玫瑰等物。份量恰到好处,既让红豆沙增加了香甜,又不会太腻。 宋晓慢慢咀嚼着,半日才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却不再想吃第二口。她转动着手中咬过一口的半拉桃子,想了想,拈下用青梅制成的桃叶,放入口中。 好酸! 宋晓皱着眉咽了下去,将没吃完的东西一鼓脑塞回食盒里,侧身躺到矮榻上。 很快,她便在有节奏的颠簸之中,陷在软枕里昏昏然然,只想睡去。 她现下乘的这辆车,可比来时搭的顺风车和后来雇的专车不知舒服多少,虽然外表不怎么华丽,但车架够大,防震性也好,且车内更是铺设了软褥绣枕,务求舒适。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随着一阵一阵的睡意涌来,意识被逐渐淹没,最终,她被带入深眠睡乡之中。 白日的睡眠,往往短暂而易惊醒。但宋晓这次却睡了很久,若有人此时到车厢内查看,还可以看到她唇角微翘,似乎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但侍卫们只是沉默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忠职守。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将这车中之人平安护送回帝都。至于这人是谁,他们全然不知,只知道,是极重要的人,必须一路护得她平安无恙。而他们也不想知道。多年的训练,早已让他们懂得,上司的命令只需遵从,不需也不能多问。 林江一手训练出的飞羽营确实极为出色,虽然今日林江跟随殿后的队伍行路,此时并不在这里,这三十余骑士兵却仍然保持各自的位置,整整齐齐地向前行进。不要说交头接耳之声,就连咳嗽声也没有。 在这一片整齐肃穆的沉默之中,宋晓无人打扰地做着自己的好梦。 空阔的山野之中,官道上数十骑拥着一辆马车,缓缓前行。偶然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地盯着这辆虽然不算崭新,却仍可看出车壁上精致雕纹与各种装饰的马车,再看看前后软铠齐整的侍卫,暗暗猜测着是谁家的女眷出行,竟如此小心。等再走一阵,看到另一队人马时,便立时将这一队忘了,继续猜测起下一队的来历。 傍晚时,马车缓缓在一家不起眼却整洁干净的的客栈前停下。侍卫们纷纷下马,驾双马车的人回头,也不掀起车帘,只低声道:“小姐,客栈到了。” 宋晓斜躺在矮榻上,慢慢从梦乡中清醒过来。半睡半醒之中,她喃喃道:“金枝,你醒着么?我刚才梦到一件好玩的事,我——” 一语未毕,意识逐渐清明,便自动将余下的话都咽回去,呆呆发愣。 下意识地翻了个身,左边手臂却忽然一阵刺痛宋晓闷哼一声,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转头一看,原来是手臂被身子压住了。她赶忙起身将手臂抽出,撩起袖子细细检查,见纱布上没有渗出血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手臂上的伤口极长,最初那两日,甚至连皮都是翻卷的,露出里面的肌肉。可想而知,下手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气。宋晓并不知道这伤由来,但却能猜到几分:看这伤口,不像是远距离攻击造成的,而先有楚越人保护,后又抵达楚氏村寨之中,还有谁能伤害、会伤害金枝呢? 但她也只能推理到这里。找不出什么理由,金枝会自己伤害自己,可想来,应当是迫不得已吧,否则,谁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宋晓放下卷起的长袖。慌乱过后,方才的梦境便忘了一大半。余下的一点片段却仍固执地盘踞在脑中不肯离去,令人恍惚失神。 半晌,直到车外传来请她下车的呼唤,才让她惊觉回神。她赶忙整理揉皱了的衣服,又顺顺头发。目光在落在方才不假思索自怀中拿出的那面小小菱花镜上,从镜中看到自己随手梳起的辫子,又是一愣。 “小姐?”想来是门外那人久久不见她有动静,再次出声相询。 “稍等一会儿。”宋晓说。但她坐在车厢中,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拿着那面镜子,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容颜,看着镜背上已被摸得光滑和软的花纹,又出了一会儿神,才起身准备下车。 还看什么呢,还有什么呢,那个人,已经走了。此后无论是分享愉悦还是互舔伤口,都只有影子能相依为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 两番心事 空气中有熟悉的灵力,在他周身游移着,只等一个肯定的吩咐。 楚越人闭目养神,不愿去理会。 奈何这一缕灵力甚是执着,许久都没有消散的打算,甚至隐隐还有增强的趋势。 皱着眉,楚越人起身,从墙角翻出一只碗,倒了些水进去。略一凝神,一抹绿光自指中溢出,与那缕灵力相融交汇成在一处。那缕灵力得到回应,像是有生命一般,自动没入墙角那只碗中。 浅浅的一碗水,如同活物一般,凝成细细一线,试探着爬出碗底,向空中延伸出来。 那条水线悬于半空,很快,原本的细线随着不断的源源而来的水变粗变大。随后,整碗水都浮到空中,而那随意的形状也在慢慢拉伸改变。最后,似乎是谁有意为之,仔细涂抹过一般,那原本奇形怪状的水迹,变成一个完整的圆形,薄薄一层悬于半空,十分均匀圆滑。 随着形状的改变,水镜的颜色也在变化。从原本的波光粼粼,变得漆黑如渊,尔后,又从中心荡开一点银芒,随着水波荡漾,这一点银色迅速扩及整个水面。最后,水镜变得透明,如无一物。 而后,水镜上慢慢显现出一个人影。 “深更半夜的,你想干什么?”楚越人语气十分不善。 楚越言不意他先声夺人,愣了一愣,才想起来道理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我想干什么?小弟,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我不是留了信么?”虽然小屋中并无烛光,但楚越言仍可看清楚越人的脸色很不好看,非常不好看。 哎呀哎呀,又闹别扭了么?“留信?为什么不当面说清楚?你知不知道娘很担心?”楚越言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果然,一击即中。 只见楚越人皱眉道:“我又没做什么危险的事,娘担心什么?” “因为你的举止太过反常。”楚越言一步一步地引他入彀。 而以楚越人之心思机变,因为有愧于先,竟也未察觉他的用心,而是顺着他的话头答道:“这……事急从权罢了。” 楚越言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瞬间的不自然,心中觉得有趣之极,脸上却仍是郑重的神色,摆出兄长的架势,斥责道:“有写信的时间,怎么也够当面说一声了。” 楚越人默然。 楚越言循循善诱:“小弟,不是说好留下来参加祭典么?怎么突然又想走呢?” “祭典在春分时,现在才是初冬,还来得及。”楚越人道。 “留下来多陪陪母亲不行吗?她已有两年没见你。” “……此事一了,我马上回去。” “还有什么事要了结?”近来楚越言已极少见到楚越人这种问一句答一句的乖巧模样,当下觉得十分欣慰:啊,小弟果然还是将我当成大哥的,有什么话还是肯对我说——他却忘了,是自己先用母亲挑起楚越人的愧疚之心,又一句一句地问些不太要紧的话,让楚越人逐步放下心防。不知不觉间,离楚越人的心事越来越近。虽然楚越言早已猜到他这么做的因由,却还是期待着,能听到他亲口承认。 楚越人顿了一顿,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楚越言明知故问。 “那个人虽有宫中信物,却不能保证他无有祸心。大哥,宫闱倾轧之事,你在帝都十年中,想来也该有所耳闻。她……保不准宫中有谁想谋算她。” 楚越言成功套出他的话来,心中无比欢喜,只是面上却还得端着,作道貌岸然状:“你说的是。”生怕一个不对,让小弟醒悟过来自己是在套话。 楚越人道:“大哥,既然你也认同,那母亲问起时,就请你代为解释吧。” “包在我身上。”楚越言又问道:“你现在在哪里?”楚越人传话的水镜不大,投到他这边水镜上,便只得一张脸与半个肩膀,其他再看不见什么。也不知楚越人现在在何处落脚,若是其他季节还好些,但已经入冬了,夜里休息不好的话极易染上风寒。他楚越言可是非常关心弟弟的好大哥,于这些方面,当然要问个明白,以免于这些琐事上马马虎虎得过且过的小弟又将自己弄出病来。 “……”楚越人道:“夜已深了,明日我还要赶路。大哥,下次再说吧。”也不等楚越言回答,那边便收了术。 “呃……”留下措不及手的楚越言这边,水镜内重归于一片漆黑。 楚越言作个导引的手势,让水镜重新化为流水,回到花瓶之中。随手抚着案上一本书的书页,他嘟囔道:“应该是没发现吧……”否则,依楚越人的性子,肯定又要刺他几句。 不过,能确定他的心意,就算是被刺上几句也值了。何况,这次成功地掏出他的话后还能全身而退。 高兴之余,楚越言也未免有些自艾自怨:这大哥也做得太失败了,关心一下小弟,还要冒着小弟恼羞成怒的危险。 算了算了,有个别扭的弟弟,虽然会有这种烦恼,但有时看着他恼别扭,也很可爱啊。 话说回来,小弟说他此事一了,该是说,将宋姑娘送到帝都之后,便会回来。但,他真的舍得回来么? 楚越言挑挑眉,脸上神情与他清秀得几近女气的外表殊为不符。 那么,明天便同菲姑姑说一声吧,若小弟真在帝都不肯回来,也好有个照应提点的。 好,就这么定了。 ************** 即使是阳光明媚的天气,深深殿宇之内依然多少带了些森冷之意。 九重凤厥,世人皆道黄金为瓦玉砌阶,琉璃作盏银烛照,富贵之极,尊荣之极。但又有几人知道,那重重殿宇之下,有多少事物终年不见天日。 纵是帝后之尊,人上之人,有些事,却是终身求不得。 不能求,也不想,再求。 “雪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歇起中觉,傅临安身上懒懒的,随口问道。 “回禀娘娘,现在是 时 刻。”雪梅伶俐地服侍皇后更衣,动作轻柔灵巧之极。 一时穿毕衣服,傅临安坐在铜镜前,看雪梅打开一盒珠花,随手指了一支,道:“梳个简单的,横竖这几日没什么人来。” “是。”雪梅是这承平宫中数得到的侍女,素来又是同这位随和的皇后说笑惯了的。当下一边梳头,便一边絮絮说起近日听来的趣事。 傅临安淡淡听着,偶尔会心一笑。 “……刚才淑妃还特特来了一趟,婢子说您正歇中觉呢,她便走了。听说又往扶芳殿去了。想来,该是为着皇上今早夸了三皇子一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依淑妃的脾气,不找几个人说说,只怕夜里都睡不好呢。” “雪梅,这些话在这殿里说说也罢了。”傅临安轻声道。 “婢子知道。”雪梅笑嘻嘻道:“娘娘还不放心婢子么?也就只在娘娘这儿这么一说,权当给您解闷。出了这殿门,打死婢子,婢子也不敢多一句话。” 听她如此信誓旦旦,傅临安不觉失笑:“你这丫头,惯爱贫嘴,多早晚拿针线缝起来才清静。” “娘娘舍得么?少了婢子这张嘴,谁给您逗乐解闷呢?”说着,雪梅放下梳子,从桌上捧起一面约有人面大小的铜镜,站到傅临安身后,调整一下角度,以便傅临安能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发髻的模样。 傅临安随意扫了一眼,道:“好了,就这么着吧。” 雪梅有些悻悻的:“娘娘,婢子尽心帮您梳头,您就这么一眼打发了?” “哦?莫非你还想要什么赏赐不成?” “婢子哪敢啊?”眼见傅临安起身,雪梅忙放下铜镜,转身跟在后面:“婢子是想说,娘娘您于打扮方面未免太过懈怠了。” “早就上了年纪,还时兴这些做什么?” “娘娘!”雪梅几乎要跳脚:“您怎么动不动就说这话?皇上上次还说您看着又年轻了呢!” “你于这些事上倒记得清楚。”说着话,傅临安走到外厅,道:“上些点心来。” 雪梅跑到屋外打发小丫头去了,回来站到她身后,轻轻为她捶着肩,道:“说起来,公主许久都没有过来了,难不成病还没好么?” 傅临安顿了一顿:“公主?” “自然是金枝公主啊。”雪梅道:“这个月她一次都没来过呢。她出宫后虽然比以前来得少许多,但每月总是要来两三次,看看您的。可自月初听说她病了之后,到现在一次也没来过。却也不见皇上赐药,娘娘,公主这病,要不要紧啊?要不,您出宫去看看她?” 听到此处,傅临安暗中摇头,这事做的实在不够周详。 “你这丫头又胡说了。”傅临安道:“哪里说是出宫就出宫的?” “您也不担心公主?”雪梅三年前来到承平宫当值,与自小由傅临安带大的金枝相处两年余,感情融洽,素日也知这对母女虽无血缘关系,感情却很好。当下见傅临安不以为意,觉得十分不解。 “她这是心病。”傅临安说得言简意骇。 “心病?”雪梅眼珠一转,有些明白了。感情是为着驸马出门办事,就觉得不自在,托病谢客了呀?等她再进宫,可得好好打趣她。 这时,忽地听门外宫人高声道:“皇上驾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 山雨欲来 楼定石刚在上首坐下,雪梅便立时捧了茶过来,笑嘻嘻道:“听见皇上来了,婢子巴巴赶着去泡了这壶阳羡,皇上尝尝看。” 楼定石依言揭起茶盏轻抿一口,道:“好,好。”放下茶盏,又道:“还是临安会调教人,朕记得你这丫头刚来的时候,当着朕的面打翻了一盆水,还是你家娘娘替你求的情。” “娘娘的栽培,婢子没齿难忘。” 听到此处,傅临安接口道:“雪梅,你去看一看,方才要的点心怎么还没送来。” “是。”雪梅清脆地答应着,转身轻快地出屋去了。 楼定石笑道:“都几年了,你这儿的丫头来来去去,却都是一个性子。” “这样不好么?省心省力。”傅临安道:“可惜雪梅如今也十八岁了,已经是该放出宫婚配的年纪。” “你既喜欢,多留几年也没什么。” 傅临安摇摇头,道:“女孩子的年纪,也就这几年金贵些。还是趁着这时,早早觅个良人的好。” 她这句话淡淡说来,却让楼定石沉默了。半晌,他道:“临安,这些年来,是朕对不住你。” “无端端的,陛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傅临安失笑:“臣妾早已说过,陛下侍臣妾,已经足够。” 楼定石深深看着她,道:“难道你就没怨过朕?” “怨什么呢?”傅临安道:“说句实话,陛下还是太子殿下时,臣妾便没奢望过什么。如今所得这一切,已是意外之喜。” 听完她这番话,楼定石苦笑道:“难怪当年灵儿说,你同她母妃很像。朕还一直疑惑,原来……”他摇摇头,道:“这性子,确实是有些像的。” 傅临安并不接过他的话头,而是说道:“陛下今日来此,想必不是要说这些的吧?” “真是瞒不过你。” “也是陛下无意对臣妾相螨。” 闻言,楼定石微微一笑,道:“找到灵儿了。” 傅临安并不意外,道:“此事臣妾已知晓。”又解释道:“她……此事当时陛下便已告诉过臣妾。后来这几日臣妾见陛下突然展眉,便知应该是灵儿已有了下落。” “……你倒看得仔细。”一瞬间,楼定石有些失神。结发夫妻,多年来相敬如宾。若不是当年遇上另一个女子,也许现在,他会认为对她的感情,便是爱吧。而不会知道,真正的爱,是一种焚心的火,忽尔烈烈扬扬,忽尔细煎慢熬,弹指间年华逝却,却依然不得解脱,也不愿、不想解脱。 即使如此,面前这眉眼温婉的女子,依然是自己此生最可信任的人之一。即使他爱的不是她;即使在她盛年之时,他的目光,他的心思,并不为她的芳华而惊艳。即使如此,她却依然毫无保留地,一直默默看着他,跟着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他做任何事情。 压下心头纷烦思绪,楼定石沉声道:“过几****回来后,便到你这里住一阵子。你准备一下。” 他说的准备,自然不是指宫舍给用,而是说,周围各色人等的清理。 各殿之中,总有几个人是别处派来的“斥候”。这种人,赶之不尽,打压不尽。聪明人都知道,这时最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事自己小心些,防着别让人偷窥去了便成;手段再高明些的,还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传出些想要让他们背后之人知道的东西。 楼定石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却仍然说出了这种话。 傅临安知道,他是要有大动作了。 但她并不追问,只是点头应道:“臣妾明白了。” 这时,雪梅举着托盘进来,将以冰纹玉瓷碟盛好的几碟点心一一摆到桌上,退后两步,道:“娘娘,方才见皇上来了,婢子便自作主张,多拿了两碟。” “你倒伶俐。”楼定石道:“那你便再跑一趟,吩咐御膳房,今日,朕要在此处用晚膳。” 听到这话,雪梅笑得更加开心,清脆地应着,又转身快步出去。看她轻盈的背影,像是快活得几乎要飞起来。 众人皆知,楼定石持身甚重,不怎么亲近后宫。一个月里倒有半个月是在自己的乾德殿独宿的,有时即使摆驾哪个妃子的宫殿,也只是看看皇子皇女,略坐一坐便走。 虽然因着后宫嫔妃原本就少,而楼定石总是不偏不倚,不至于太过冷落了哪位妃子。可匀下一圈来,大约每位妃子每月至多得睹一次天颜,有的甚至是两个月。 今儿个皇上摆驾承平宫,算上月初那次,已是两次了呢。雪梅乐滋滋地想着,也不指派比她阶位低的侍女,而是亲自去到御膳房传话。 负责御膳房事宜的内侍听她吩咐完后,亦是满面堆欢,迭声道“恭喜恭喜”。 这时,几个小内侍也跑过来凑趣,说了不少恭唯话,直将雪梅听得眉开眼笑,允诺改日每人赏他们一个荷包。 忽然,有人说道:“陛下这些年如此严谨持身,可听说原先可不是这么着。”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接话的人很不以为然。 有新来的内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奇地压低了嗓子:“原先怎么着?几位哥哥同我说说吧。” 本朝因着太祖楼重渊不禁民间谈论国事,连带着后宫之中也染上这种风气,只是将“国事”换成了“家事”——自然是皇帝的家事。不过宫中的内侍宫女们大都是知趣的,只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说说,真正遇上什么隐讳机要之事,都自觉选择烂在肚子里,谁也不会愿意为着一时嘴快而惹来麻烦。 当下便有人为这新来的小内侍解惑:“十多一二年前吧,有位锦贵妃,哎呀,那可生得是教人没法儿形容的好。我也学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话儿,这么跟你说吧,走遍天下,你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人来。” “这……这也太夸大了吧?” “小子!”那人斜乜有疑问的这人一眼,道:“锦贵妃咱们是没这个福份看了。可你总见过金枝公主吧?” 只听他一声惊呼:“金枝公主已是少有的美人,她竟比金枝公主还美?” “金枝公主便是这位锦贵妃的女儿,据服侍过锦贵妃的老人们说,金枝公主比起锦贵妃,尚逊几分颜色。你说,比得过比不过?” “啊?!天啊,那得是怎样的美人啊?” 听到意料之中的惊叹,说话的人更来了劲儿,洋洋得意地说道:“若不是如此,怎得陛下圣恩隆庞?锦贵妃自陛下未登基前便是太子侧妃,后来皇上登基后又册封她为贵妃,一直陪了陛下十多年。这些年里,陛下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天都是歇在锦贵妃殿中的。” 听他说话的人又是一阵惊叹。有几个虽然是知道这段旧事的,也忍不住再度唏嘘道:“可惜天妒红颜哪。锦贵妃去得早,陛下也是一颗心系在锦贵妃身上,难怪这些年再未选秀纳妃,对后宫娘娘们也不大亲近。” 这人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你们知道什么?我家娘娘说了,锦贵妃是楚氏人,她用妖术迷惑了皇上!”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一个约摸二十来岁的宫女,看她服饰品级,是四妃之中,某位妃子殿里的人。且经常出来走动,泼辣的名声早已在外,鲜有人愿意招惹。况且她方才毫无遮拦,说的话几乎可以列个不敬之罪。众人便都不再作声,三三两两分散开去,各自拣样事情做着。 那宫女见众人为着自己一句话便散开去,只道是自己一针见血,说得他们哑口无言。她径自洋洋得意,向在一边站着听了半日的雪梅道:“雪梅姐姐,这帮家伙说的话好不可笑,真个是没见识。我家娘娘早对我讲得明白——姐姐,皇后娘娘也该对你说过些什么吧?” 雪梅听她语气尖刻,且针对的又是金枝早逝的母亲,早已不快,但也素知此女心性为人,不欲同她计较,因说道:“我出来这半日,娘娘还等着我回话呢。管玲姑娘,咱们下次得空再说话。”说着便转身走了。 “喊,神气什么!就仗着皇上肯留在你家主子那儿?我家娘娘可是有皇子的人!”那宫女小声咒骂一句,又大声道:“你们听着,我家娘娘今日有些咳嗽,晚膳要碗煮雪烹云,那银耳要泡久一点,冰糖磨到最细。你们可别偷懒,要不,回头我家三皇子在皇上面前说你们怠慢淑妃娘娘,可有你们受的!” 走远的雪梅远远听着她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暗中摇了摇头。皇后娘娘说的对,话多一点不要紧,可得牢记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且,也该看看时候,看看地方,否则就该讨人嫌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八 回到帝都 屋角的香炉内新添上一把安息香,混合上白日余下的香屑,甜软之中带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重重帐帏之下,突然伸出一只素手,拔开锦帐,披衣而出。 等在外间的雪梅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像,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羞红了脸。她低下头,不敢直视面上潮红未退,额角鬓发散乱的傅临安,低声道:“娘娘,水已烧好备下了。” 傅临安便往旁边的隔间走去。 桧木浴桶内飘出蒸蔚的水汽,用指轻轻一搅,溅起一串浅碧色的水珠。这是加了药材熬成的浴汤,可保持肤理细腻,兼有强身健体之效。 两个侍女轻轻为傅临安擦洗着身子。虽然今年她已五十有二,一身肌肤却仍是细腻光泽,较之二八少女也不遑多让。一张脸更是平滑白皙,连皱纹也没有一条。单看她面容身姿,不过三十许。 雪梅亲自捧了衣物过来,目光刻意避开傅临安身上被水汽一蒸,更显殷红欲滴的点点红痕,说道:“娘娘,您还是往暖阁里去么?” 傅临安点了点头,起身示意侍女们为她擦身穿衣。 “娘娘……”来到承平宫侧殿暖阁里,雪梅小声劝道:“您还是回去吧,省得回头皇上又找人。” “他几时找过我?不过问一问罢了。”傅临安在早已熏暖的床上躺下,道:“我眯一会儿,你也快去歇着吧。再两三个时辰,天可就要亮了。” 每次楼定石在承平宫留宿之后,傅临安必定要于夜中起身沐浴更衣,另择睡处。雪梅虽早已习惯她这个举动,亦知道是劝不过来的。今日也只是不抱希望地说一说,当下见她仍不答应,自己也着实困得厉害,便告退歇息去了。 傅临安伸手从被褥中摸出那银制的暖球,轻轻抚摸着上面细密缠绕的花纹。拳头大小的精致的银球,按下机括后揭起顶端的盖子,加进压成梅花状的香碳,合好盖子后无论怎样转动,里面的碳也不会掉出来。多有调皮的女子,拿了它当球一般,抛来抛去。 傅临安早已过了那样的年纪,现在,她只是摸索着,将球捧到身侧放好,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拔弄着。 不必非得有另一个人,换了别的东西,一样可以得到温暖。 何况,你的温暖实在太容易让人乱心。 黑暗中,傅临安无声地勾起唇角,是一个微笑的弧度。 我早已放弃,如同今日我不去追究,你那一番话是为着打消我原本就没有的心结,让我一心一意替你把事做好;还是你真的,对我心存愧疚。 我早已不是当年为你一举一动而喜而悲的小女孩了。我早已决定,我的心,还是放回自己身上的好。 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更何况,你说的事,我没有一件不做得很好的。比如亲身教养你与她的女儿;比如,稳住这与朝堂成暗合之势的后宫。 ***************** 十日之后,楼定石下旨,因金枝公主独居无人陪伴,加之调理不当而体虚怯寒,久病不起。现着金枝公主回宫休养。 ***************** 行行复行行,道长且无趣。 在路上走了十多天后。宋晓终于从车里蹲+——停车吃饭——车里蹲——停车吃饭兼睡觉——车里蹲——停车吃饭……的日复一日无限循环中,得到一个if语句,条件成立,得以跳脱出来。 还在帝都十几里之外的郊野时,那位林江大叔便将她乘的车换成一顶青顶小轿。入城后七绕八绕,最后悄悄在一扇耳门边停下,宋晓便依着林江起先吩咐自己的话,轿子一落地,马上一溜小跑,钻进门里。身后立即有人将门关上,迅速将小轿撤走,不留一点痕迹。 这里是……宋晓打量着陌生的地方,心中暗忖,那位面瘫大叔该不会把自己给卖了吧? 看来看去,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接应的人,正当宋晓琢磨着该往哪边走时,忽地从前边小路上小跑过来一个人,越过石桥,绕过花坛,最终喘着气在自己面前停下,声音颤抖地喊道:“公主!” 来人正是徐杰安。 虽然一路行来,宋晓早已做好心理建设,筹划了好几套方案,盘算着在见到皇帝时该怎么蒙混过关。现下这突如其来的一个人,却全然在她预料之外,心虚加上心慌,一时便乱了阵脚。 “徐……徐公公……” 徐杰安欲待说些什么,却又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当下待紊乱的气息稍稍平复了些,急忙道:“公主快随老仆来!” 秉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宋晓闭紧嘴巴,听话地跟在这位********身后。 三转两绕之下,徐杰安将她带到一个院子里。宋晓认出这正是以前一直住着的卧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回到府里来了。也不敢多问,只放轻脚步跟了进去。 进得院子,便见徐杰安两手一挥,低声命令道:“快替公主梳洗打扮!” 不等宋晓反应过来,早有侍女左右上前,近似挟持一般扶着她走进内室里。 脱衣、下水、擦背、洗头……捞起、保养、穿衣、梳头……经过一系列快速迅捷的动作,宋晓在这帮训练有素的陌生侍女的巧手之下,已然晕乎乎软绵绵辨不清东南西北,乖乖地任人摆布。 待鬓间插上最后一朵珠花,徐杰安恰好出现在门口,指挥侍女为她扑粉描眉,又在唇上涂上不知是什么质地的一种淡黄色的液体。还没等宋晓感叹公公真是全才,连化妆都要学,便看到侍女们纷纷收拾起工具,似乎是守事儿了。有人捧出一面铜镜,放到她面前。 !!! 宋晓本以为会在里面看见一个美貌不可名状的绝世美女,但是—— 但是——咳,其实还是个美女,不过这美女是个病西施,脸色苍白,唇色极淡,只差没在额上绑根布条,就可以去出演病中卧床的林妹妹了。 徐杰安低声道:“自驸马爷走后,公主一直抱病在府。” 乍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宋晓思索片刻,才猛然回过味来。 这种藏头露尾一语双关的说话方式,正是宫里特有的。 果真是回来了。 宋晓道:“徐公公,现在……” “陛下忧心公主在宫外无人照料调养,是以特下诏,令公主回宫休养身子。”徐杰安轻声道。 这……这是要把她关进宫里禁足么?宋晓瑟缩一下,现在没了金枝提点,往后同宫里那帮人成天呆在一块儿,会不会穿帮啊? “徐公公,停绿可以同我一道进宫么?”宋晓努力地不放过每一根救命稻草。 徐杰安道:“公主放心,昨日停绿姑娘已先行入宫,为公主打点起居事宜。” 考虑得真周全啊,宋晓再找不出什么理由磨蹭。看徐杰安比个“请”的姿势,暗中提高警惕,竭力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注意着不要在脸上显露退缩害怕的神情。由两个侍女付着,以一派弱柳扶风的姿态向前院走去。 这一日,公主府合府上下,亲眼看着缠绵病榻许久的公主,在下人的搀扶下,步出养病的院子,上了皇上派来的由********徐公公亲自随同的马车,向皇宫中驶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九 父女重逢 宋晓很郁闷,后果不严重。 她的郁闷只能打击到自己,根本动不了郁闷的源头半根毫毛——那位可是真龙天子,稳稳当当坐在金銮殿上,她这一小只,还不够人家一根指头呢。 更要命的是徐杰安就坐在对面,还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时不时叹一声气,说一句“公主您又瘦了”,再说一句“皇上也瘦了。” 宋晓只能陪笑唯唯应着,还得随时注意控制脸上表情,不要露出什么不该有的神色。 这些天在路上的时候,她并没有闲着,早已计划好见到皇帝老爹后该怎么说,找什么借口,如何动之以情撒之以娇,最终让皇帝高高举起的板子以掸灰的力道轻轻落到身上。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呢,宋晓还想先找停绿问问,这些日子皇帝老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然后再根据对方反应决定采取第几套对应方案。可现在倒好,还没摸清对方的虚实呢,自己倒先被打包送上去了。 而且还是洗干净送过去的——打住打住,怎么又走神想到邪恶的方面去了? 郁闷够了,宋晓开始思考如何在现有条件下尽力争取到最大优势。 “徐公公,父皇他……”蛾眉轻蹙,欲言又止:“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他……我……” 徐杰安道:“陛下近来清减许多。”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大有责备之意。 宋晓低头作忏悔状:“是我不孝。” 徐杰安长叹一声,道:“论身份,老仆不该多嘴。论理,老仆却得说上一句。公主,您这次委实太过任性,陛下得到消息那一夜,可是整宿没睡啊。” “……是我一时冲动……父皇他,还在生我气吗?” “陛下是担心!”徐杰安道:“生气反在其次,您不见了,他是又气又急。气是气不过多久,可那份着急,却一直挂在心上!” 听到徐杰安说生气在其次,没气多久时,宋晓暗自松了口气。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否则,到时就算不是伏尸百万,单单伏她一个人的尸也够了。 放下心后,再听到他用责难的语气说出那句“着急”时,宋晓一时又觉得愧疚起来。 但是,这位公公真的没有夸张么?再怎么说,那位皇帝老爹,在老爹之前,他先是皇帝。自古以来,那些小说电视里,正史稗史中,有多少皇帝,是会将自己的儿女放在心上的呢? 为着和番啊拉拢啊什么的,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塞外,甚至嫁给比她大许多臣子这种例子不知凡几。更不要说为着皇权终日猜忌,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下令处决的冷酷。 再想想那些冲冠一怒为红颜,倾国倾城求一笑的戏码。宋晓嘀咕,感情是妻子如手足,儿女如衣裳啊。衣裳破,做(生)新的;手足断……嗯,这个比喻用在这里不恰当,因为显然是可续的——皇帝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嘛。只不过,也许皇帝怕过了这村没这店,日后找不到能与眼前佳人媲美的,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家抢到手OR讨人欢心? 但是……前两次见到的皇帝,是那么和蔼可亲的人,所以,他应该不是那种人吧?在因为成为皇帝而与所有人之间生出一道鸿沟,将他们都划为假想敌的同时,这位皇帝,应该依然保留了一份对女儿关心的慈爱吧? 可是,这样也很麻烦啊。 宋晓咬住了嘴唇。正主儿已经去到另一个世界,剩下她一个冒牌货。这有一种偷了本该是别人的东西的错觉。要知道,对方所有的慈爱与容忍,都是属于身体的原主人的。 左思右想,总是诸多顾虑,诸多疑难,令人很容易便心生畏惧绝望。 罢了!宋晓将心一横,暗想既然决定留下来,当日也想好了对策,过会儿随机应变就是。她就不相信,穿越的前辈们连初中生都会造原子弹了,她宋晓还连个宠爱女儿的皇帝都搞不定? 这边宋晓下定决心定要排除一切艰难险阻保住自己周全之际,那边徐杰安看她忽而满脸困惑,忽而密布愁容……最后,变成一脸坚毅。 公主应该是认识到自己的胡闹,在担心皇上的身体吧。徐杰安想,公主大约是一时受奸人蒙蔽,才做出这种举动来,本质上还是个招人怜爱的好孩子——不过,怎么那胆敢将主意打到公主头上的人,查来查去就是没个着落呢?公主这一年来接触过的人就那么几个,几乎都将他们的祖宗十八代查了个彻底,怎么还是找不出可疑的人? 莫非,是府里出了内奸?徐杰安一凛,随即回想安插在公主府中的人,近来有谁举止异常的。 一辆华丽的马车,载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很快便来到了皇宫之中。 ***************** 宋晓绞着衣摆,低头坐在椅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一副任人宰割听凭发落的模样。 徐杰安将她带到这间幽静华美的宫殿后,便躬身退下。宋晓提着一颗心往里走,却发现皇帝并没有在殿内等着她。 稍微放松一些的心弦,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度逐渐收缩,越绷越紧。 像是为了考验她的忍耐力、增加她的畏惧心一样,等了许久,谁也没有出现。几个宫女屏息敛声立侍一旁,偶然有人走动,也是悄无声息,跟猫似的。 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这样似乎连空气也要凝固的寂静之中,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破坏,以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这位皇帝老爹,还知道运用心理战术啊。宋晓苦中作乐地想,努力发散思维,不让情绪因陷入这沉闷之中而变得压抑。他是想先从精神上打压自己,让自己充分反省,并陷入不安慌乱之中,直到自己几近崩溃之时出现,再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训斥、责备、关怀、原谅……是这样的么?这可比打一顿有效多了,许多时候,精神上的恐惧远比肉体上的疼痛来得令人发狂、印象深刻。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还是选择精神痛苦好了,毕竟,肉体上的疼痛会引发出精神上的不快。但精神上的痛苦,嗯,只要不是抑郁症有自我伤害倾向的话,对肉体影响不大吧,当然,也许会致癌…… 就在宋晓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之时,忽然听到殿外传来有力的脚步声,长靴扣在地板上发出干脆的回响,正迅速地朝这边走近。 宫人们穿的都是软地的鞋子,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而能穿靴子,又向这里走来的,毫无疑问,正该是皇帝陛下。 听到脚步声后,宋晓心中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悄悄做个深呼吸,起身向殿外迎去。 “儿臣参见父皇。”迎着来人跪下,她小声说道。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揉和了不安、慌乱、无措、害怕一类的情绪。 脚步声顿了一顿,随即,一个威严的男声传来:“免礼。”听不出什么起伏,也无从判断皇帝的心情是怎样的。不过,看到离家出走多日的女儿重新出现在面前,无论谁都不会无动于衷吧。在他平静的表面下,装的究竟是什么情绪呢? 宋晓起身跟在前方高大的背影后,垂头小步走着。 楼定石落座之后见女儿还是站着,低头不语,肩膀微微有些颤抖,他沉默片刻,道:“灵儿,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首,楼定石默默打量着她。变瘦了,原本就单薄的身子,现在更加纤细;满头秀发也不如从前那般乌黑发亮;双眼中的愁绪倒是比之前淡了许多,却又新添上几分迷茫与不安。 就在楼定石仔细端详她时,宋晓也在悄悄打量皇帝,与上两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两相比较。眉间的纵纹比那时更深了几分;两鬓好像也冒出了几缕银白;脸色虽然看上去还不错,但从鼻到嘴的两条法令纹,似乎变得深刻不少。 半晌,楼定石道:“待会儿过去陪陪你母后,这一阵子,你就住在她那儿,你原来的地方都收拾好了。” “是。” 又是一阵静默,楼定石又说道:“去洗洗脸,把那些劳什子都洗了。” “是。” 口里刚应下,宋晓便见他起身往殿门那边走去:“朕先走了。” 咦?!这样就放过自己?宋晓几乎要以为她是在做梦,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啊?不要说打板子,甚至连重话也没说一句,不,甚至连问也没问一声! “父皇!”宋晓喊道:“儿臣……儿臣……”她原本是想问怎么不责罚自己,脱口而出后又觉得不该问这话,嗫嚅半晌,道:“儿臣知错了……” 楼定石停在门口,并没有回头。听到她这句话后,又站了一会儿,说道:“平安回来就好。”说罢,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 乍闻惊变 楼定石目光中所包含的复杂感情,让宋晓如遭雷亟,动弹不得。原本的疑惑,也因这一个眼神而恍然大悟。 自己担心的,是回来之后家长的打骂责罚。而身为父亲的对方,所担心的却是女儿的安危。眼下见女儿平安回来,虽然也有恼怒,也想教训,但更多的,却是因终于将悬了多日的心放下,而生出的释然与庆幸,甚至还有几分后怕。 这样的情绪下,对着素日心爱的女儿,纵然有责罚之意,又如何下得去手、狠得下心? 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恼怒,所有的惧怕……最后统统融在一处,只能说出一句:“平安回来就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 ****************** 北风一阵强似一阵,卷起几片枯瘦脆薄的黄叶,呼啸着越过朱红的宫墙,在院中盘旋一阵,又将叶片随手一丢,落在以圆润的小石子铺成的路径上,与地面原有的落叶混在一起,仿佛是原本便落于此地,再分不清谁是先来,谁是后到。 这处院子里的布局,与宫中别处大不相同。 不见九脊如龙的歇山顶,亦不见靛青翠绿的山节藻棁,立于花间水际的屋舍亭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不若别处的雄浑大气,富丽堂皇,另有一种清雅自然的味道。 只是目下正值冬季,院中早是草木凋零,却并没有换上可抗寒御冬的其他花卉。唯有几棵常青树苍翠劲秀,独占一点绿意。未免让这院中失之秀丽,另添了一种萧索之感。 远香堂中,一张红木高几旁二人对坐。感受到这阵冷冽的寒风,一人起身关上落地隔扇,轻声说道:“看这阵风,果然是冬天了。”声音圆润柔美,却带着几分倦意,像是多日未理的瑶琴,随手一拔,虽然音色宛然,却终失之清亮。 说话间她转过身来,屋外的光线透过精雕细刻的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影,却掩不住她修长的浓眉。乍眼一看,她还很年轻,但一双漆黑的眸子之中透出的浓浓疲倦之意,又是经过岁月沉淀才会有的。再仔细一看,她的额头、鼻侧,已有掩不住的细纹。竟是韶华已过,却风致犹存。 另一人说道:“菲姑姑,您今年就搬出去,等过了冬再回来吧。一个人住这院里,终是不妥。”声音清朗优雅,却又隐隐有种违和感。看他说话间探过身来,清秀的脸因斜挑的剑眉才不致被错认为女子,赫然正是楚越人。 又听被他称做“菲姑姑”的女子说道:“这些年都过来了,有什么不妥呢。” 楚越人道:“刚才进来时我听您在咳嗽,是不是染了风寒?这里没什么人气,天又冷,终归对身子不好。” “一点小毛病,不妨事的。” 楚越人看她神情冷冷的,并不在意,知道说不动她,便不再开口。 “阿越,事情怎样?灵儿她走的顺利么?” “……菲姑姑,您早就知道了?” 那女子点点头。 楚越人忍不住道:“那您为什么不早说?” 那女子冷声道:“这是她的命运,同你有什么关系?” 楚越人自悔失言。这位姑姑平日里虽然有求必应,但有时问到一些事情,她又会突然冷下脸来,丝毫不留情面地反诘回去。初时自己还多有尴尬,后来也就习惯了。 顿了一顿,他说道:“是,由我大哥于元正时启动祭坛施的术,公主与那位宋姑娘互换了身体,公主已被顺利送到宋姑娘原本所在的地方。” “好,好,也算是……”说到此处,她声音忽然低下去,楚越人依稀捕捉到“得以”、“不过”等几个词。猜不出她在低声呢喃的内容,但也不去打听。 稍顷,那女子道:“此间事已毕。阿越,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用再来。” “您不与我一同回去么?”楚越人问道。 这女子正是楚菲,楚锦繁多年的至交好友,十八年前族人被遣散纷纷避走他乡时,她来到帝都,入宫呆在楚锦繁身边。楚锦繁去世后又独自呆在她生前所居的芷汀苑里。转眼十二年,从未离开过。 楚越人虽对楚锦繁诸多不满,对楚菲却还算尊敬。以前以为,楚菲是放心不下金枝,才在楚锦繁去世后没有回族里,而是留了下来。现在听她话语里并没有提到自己的打算,是以有此一问。 “我不回去。” 楚越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在帝都这两年里他虽然一直呆在宫中,却并不同楚菲****相见,多半是有事才来这芷汀苑中找她。 说到底,他并不了解楚菲,至多只是知道,她似乎有一些忌讳不愿别人提起,否则就要冷脸。但平日里,不失为一个好相处的人。 “你大哥前些日子联系过我。”楚菲忽然说道:“他说,你也许不会立即回去,要我多照顾你。” 此言一出,楚越人立马将方才之事放下,奇怪地说道:“他怎么这么说?” “他说,你是为了一个女子。” 这话如果由楚越言来说,必定是挤眉弄眼,一副等着看他反应的模样;如果是由楚容云来说,必定是又欢喜又好奇,试探着想要探探口风;而现在从楚菲口中说出,却是淡然的不带半分多余的好奇与调侃,像是在陈述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 也正因为她这种语气,楚越人在一瞬间的错愕之后随即矢口否认道:“怎么会?他又在开我的玩笑了。” “是么。”楚菲并不追问,只是说道:“无论原因为何,只要你想留下来,就同我说一声。” “是。多谢菲姑姑关照。” 两人静坐一会儿,楚菲道:“时辰到了,若无事的话,你先走吧。如果要出宫,记得从老路走。” “那我便先走了,菲姑姑请多保重。” 回身掩上厅门之前,楚越人看到楚菲静静坐于一隅,面无表情,是一个他早已看惯的姿势。两年来,几乎从未改变。 不知此前十年,大哥在这里时,她是否也是如此? ****************** 楚越人从昔日走得惯了的那扇门出宫,守门的两名侍卫检查过他的腰牌,便挥手放行。出来后他握着还未收起的腰牌,忽然想到,回去之前,应该将这些事物先还给楚菲。 一瞬间,他有转身回去的冲动,然而脚步一顿,却并未转身,而是向前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楚越人出现在一幢华丽的府邸高耸的院墙之外。看准两旁无人,他伸手抵于墙上。霎时间,掌心中绿芒游走,墙身上飞快出现一处可容一人通过的大洞。他刚踏进去,那堵墙便立时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整整齐齐,连漆也未掉一块,一点也看不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沿着早已烂熟于心的道路,避开往来使作的丫环,躲开扫洒的小厮。一刻多钟后,来到一面内墙下。他仰头向那嵌有金漆铺首的朱红院门看去,门上匾额黑底金字,于挺拔之中带着温润秀气,书道“凤栖庭”三字。 犹豫片刻,他缓缓伸出手,抵在墙上,如法炮制进入院内。 前院影壁之处,除了清晨有人来打扫外,其他时候并不见什么人。但这一次,楚越人刚进得院内,便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迅速走到一旁的花坛后,蹲下身去,并不惊慌。 那人急急跑到门前,将门打开,甚至连门也来不及关便跑了出去。 听到那人急促的脚步声去得远了,楚越人若有所思地从花坛后起身,想了一想,放轻步子往内院里走去。 此院中下人不是很多,平日里更是进退有度,就算得闲也并不四处喧哗打闹,一般除当差的人外就没有多余的人走动。然而今日,楚越人一路行来,走得十分辛苦,要时刻留意四处动静。饶是他眼疾腿快,依然好几次险些与突然冲出房间的下人撞个正着。 走到靠近金枝日常起居的内院时,楚越人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便停下脚步,凝神细听。 “……怕?公主怎么会有事呢?”一个声音十分笃定地说道。 “别的事情好说,可这次是——现在驸马都下狱了,公主能脱得了干系吗?”这个声音显得焦虑无比。 又响起一个不以为然的声音:“驸马在外面犯的事,和公主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这一年来公主同驸马之间是个什么情形,这院里就连个瞎子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就算再怎么说,也牵扯不到公主身上。” 这话引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叹道:“果真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公主当时……唉,竟是预兆着今日之事么?” “你说驸马怎么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该不会是谣言吧?” “谣言?没见驸马身边那小七方才急眉赤眼地冲进来?跟他说公主不在他还不相信,硬是要冲进来看一看才肯走。若是往日,早该罚他冲撞之罪了。” …… 后面的话楚越人再没听下去。他凝神思索片刻,便急急转身离开,神情凝重。(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一 知一未二 数日过去,宋晓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起先她还心惊胆战地时刻提高戒备,只等对方一开口便要先声夺人。然而日复一日下来,皇帝虽然每天总要同她一起吃顿饭,席间却只问些起居之事;另一位天天面对面的皇后,话题只限于养生方面,再三叮嘱她要仔细调养,年纪轻轻落下病根不是好玩的云云,末了赏下一堆药材补品。几天下来,宋晓琢磨着自己可以去开家滋补药材专卖店,应该半年之内无断货之虞。 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让宋晓之前准备好的撒娇哭诉等手段全无用武之地。是以在觉得松了一口气之余,也未免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 这天同皇后一道用过午膳后,宋晓回到自己的寝宫之中。她现在住在金枝出阁之前住的地方,也就是皇后所居的承平宫之中的一处偏殿。虽与承平宫连在一处,却又另设有角门,不过宋晓从没用过就是了。 眼下的日子颇是无趣,但宋晓清楚这时候装乖讨好是首要任务,如果再生出其他事来,新帐旧债一起清算,那可是比无聊糟糕上不知多少倍的局面。 所以她一直安份守己,乖巧听话。比如现在,皇后一说灵儿,你病刚有起色,快回去歇一歇。她就告退回来了。 当然,阳奉阴违之事,她也是做得很顺手的。人嘛,总要善于在有限的格局里寻求最大限度的快乐,否则,那该是多么无趣滴人参啊~~ 不过限于条件有限,目前宋晓所找到的乐趣,也就是且仅仅是,听停绿说八卦。 那天楼定石走后她被宫人们簇拥着来到一处大气之中透着秀雅的宫殿——也就是现在所住的地方。刚一进门,一个身影便冲到她面前,同她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一头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 在这宫里,敢于并且能够做出这种事的人,自然只有停绿。 方才对视之时,宋晓早已看清,月余不见,这小姑娘原本像个大苹果一样圆圆的脸蛋瘦成了椭圆形。虽然气色还不错,神情之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惶惑担忧。 不用说也知道,这一个多月以来,停绿肯定为她担了不少的心,以她那性子,也不知都哭过多少回了。 当下宋晓抱住伏在她胸前嚎啕大哭的停绿,又是愧疚又是不安。 好不容易哄得停绿不哭了,看着她红红的大眼睛,宋晓几次话到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 我不是你家公主,你家公主已经不在了。 开这个口不难,难的是如何善后。自己现在还指着皇帝吃饭,禁不起再横生枝节。 最终,宋晓只是重新抱住停绿,郑重地对她说:“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欺骗就欺骗吧,只要往后自己好好侍她,也不算辜负她的一片忠心。 这天,宋晓一回到寝宫里,便拉过停绿,要她说说今天都听到些什么。 停绿收集八卦情报的能力不是盖的,当初她在几近封闭的公主府中都能将东家长西家短南家圆北家方打听得一清二楚,何况是来到这人口众多、是非横生的宫里? 现在宋晓每日里的消遣就是泡壶茶,抓把瓜子,听停绿将那些天晓得谁是谁的人的八卦一一道来。 这种行为确实不太雅观,但你要知道,目下既无连载小说可追,也无连续剧可看,架上放着的四书五经又看不懂,想要有故事可听可看,就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几天下来,宋晓已经可以迅速将刚到的只言片语迅速转化成为一个缠绵悱恻的狗血,不,感人故事。什么万人迷玛丽苏金手指的桥段一股脑全用上去,有时讲给停绿一听,直把小姑娘感动羡慕得不行。问说公主您这些故事是打哪儿看来的,宋晓便状若深沉地说道,很久很久之后,天地间万事万物都逐渐被人们一一探索明白。而对于这些知识,大家并不藏私,大大方方公之于众。对天下间万事万物心中抱有疑惑的人,都可以去到一个叫做天涯的地方通过探讨寻找答案,而想要去天涯,必须在起点处经过一条晋江……本宫便是在这几个地方看到这些新鲜有趣之事的。 昨天停绿说到太子与三皇子又在学堂里发生了冲突,太子泼了三皇子一身墨,三皇子当即甩袖便走。不知这桩事体今日怎样了?是三皇子向皇帝告状了呢,还是他那MS心眼很小的娘暗里对太子下了手?太子又会如何反击呢?…… 宋晓迫不及待要听到最新消息,好为她脑中自动生成的剧本添加线索,最终让事件走向决定,这本书是该叫《都是尼桑的错》呢,还是《喋血的权杖》。 剧本地基已经打好,只等停绿的添砖加瓦。 停绿今日看上去很是兴奋,不等她开口,便说道:“今日可有一桩喜事呢,停绿先卖个关子,请公主猜上一猜。” “喜事?”宋晓眼睛一亮:“皇……父皇放我出宫了?” “公主,您在说什么呢,这算什么喜事?” “呃……”宋晓自知失言,干笑两声,道:“我可猜不出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停绿笑道:“公主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又顿了一顿,见公主眼巴巴看着自己,才揭开答案,道:“公主,驸马回来啦!” “驸马?回来?” “是啊,今儿个上午,刚进了城门呢。”停绿道:“公主,驸马这次的差使办得怎样呢?” “……你问我,我问谁?”吊了半天胃口,原来竟是这件事。宋晓无语。 “也不知皇上会赏赐驸马什么。说起来,驸马爷现在还只是五品,皇上也许会给驸马升一升官职吧?到时公主面上也有光。”停绿说了半天,却不见公主应一声。仔细一看,她脸上没有分毫喜气,倒是一脸悻悻之色。 见她这副神色,停绿也有些讪讪的:“公主……” “你先同我说说别的事吧。”宋晓说。 “……是。” ***************** 同往常一样,晚膳时,皇上摆驾承平宫,同皇后与公主一道用膳。 例行的请安问好之后,宋晓陪着笑落了座,心中却隐隐带了几分紧张与期待。 午后停绿告诉她的消息,她一点儿也没有忘记。虽然当时表情别扭,还把话题岔开了,但她却悄悄在心中反复思量此事。 此次她是以独居无人,调理不便的名义入宫的,现下既然驸马回来了,那公主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虽说这几天住的还算自在,但一个皇帝天天在眼前来来去去的,纵然面目可亲,宋晓却还是担心,那桩离家出走的事尚悬而未决,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要是能离宫回府的话,至少隔得远了一点,不用天天见面、有意无意间让人家想起这件事来。说不定天长日久的,这件事就可以被淡忘了。 而且,自己还有休夫事宜没有进行哪——关于这件事,宋晓的设想是,先与谢流尘谈谈,先探探他口风,努力争取达成一致意见,共同进退。 两件事凑在一块儿,宋晓想要离开皇宫的心思便蹭蹭蹭直往上长。眼下她一面随口同皇帝说着话,一面琢磨该怎么开这个口,提这个话。 楼定石坐下同宋晓与皇后闲聊几句之后,晚膳便摆上来了。 席间言笑晏晏,楼定石看女儿今日是一反常态地殷勤,不住为他与傅临安布菜劝酒。也将她神情中几分急切尽收眼底,却只作不知。接着听她几句拙劣的试探,也是轻轻带过,不置可否。 一时饭毕,楼定石执了傅临安的手到旁厅用茶,眼角瞥见女儿绞着衣角跟在后面——若是往日,她早就借口退下,今日却巴巴跟了上来,用心已是不言自明。 果然是女生外向啊。楼定石暗自叹。不过,无论是谁,听到丈夫出事,自然是要问个清楚的。灵儿今日倒是沉得住气,他来到承平宫之前,本以为灵儿一见他就要上来哭诉陈情,不想却一直隐忍,只在言语间暗示,被他拔开话题后也不再坚持。 果真是长大了么,开始变得沉稳了。 楼定石在上首坐下,待傅临意在一旁落座后,道:“灵儿,站着做什么?” 宋晓往天吃过饭后都很自觉地避开,让这对第一夫妇有空说个体己话儿。今天光顾着想怎么开这个口,一时走神,吃完饭后居然也顺脚跟过来了,现在又不好再说走,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 楼定石拿起茶盏浅啜一口,说道:“这茶淡了,给朕再砌一壶来。” 一旁早有人应声而去。傅临安却又问道:“陛下可是有些醉了?臣妾给您烧碗醒酒汤来。”遂起身颔首以示,屋内一干宫女内侍等便不声不响地随着她出去了。 一时间,偌大的偏厅内空空荡荡,只余楼定石与宋晓二人。 宋晓见状正在惶惑间,听到楼定石淡淡道:“灵儿,父皇有话同你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二 夜半来客 “公主,您怎么了?打回来起就恹恹的,莫不是病——又不好了?”停绿猛然记起明面上的借口,险险地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宋晓顺口道:“不好。” “啊?!”停绿吓得要去探公主的额,这几日正是早晚冷暖不匀的时候,极易生病,公主可千万别染上风寒才好。 “你干什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往自己面前伸过来,宋晓抬手一挡,捉住了停绿的小手。 “公主可是不适?今晚您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刚才还说不好。” “没事没事,你听错了。”她这份忠心耿耿向来是宋晓内疚不安的根源,同时,与之相伴的草木皆兵,也令沉溺于心事的宋晓愈发无力:“我在想事呢,你不用管我。” “啊?可是……” “不用可是。” …… 好不容易哄走停绿,宋晓关上门把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转身之间,方才皇帝同她说的那番话又浮上耳畔,令她抚额不已,直有哭泣的冲动。 宋晓本来只道谢流尘回来了,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求搬回府内,借以避开一些麻烦,顺便解决一件事情。不想楼定石说出的话更为惊人,令她当场如遭雷亟。 ***************** “灵儿,今日谢流尘下狱之事,你该有所耳闻了吧?” 宋晓万万没料到皇帝支开众人不是找她兴师问罪,却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刚刚酝酿出的一点情绪随即被震惊冲走。半晌,才反应过来:“怎么会……” 虽然没有刻意打听过,但从平日里众人言语间带出的口风,再结合一些事情,宋晓已隐约知道谢流尘来头不小,背景不凡,按照她那会儿的说法,应该是个******一类的角色。 这种身份的少爷公子,只要犯的不是原则性的错误,司法机关历来都会网开一面,甚至装做没看见。更不要说以皇权统治天下、贵族们的权利凌驾于法理之上的古代。 所以刚才听到楼定石的话后,宋晓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要么是自己听错了。 不想楼定石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惊异:“难道你不知道?” “儿臣只知,驸……他是今日回来,是以,才想向父皇讨道恩旨,准儿臣出宫一聚……”震惊之后宋晓心知皇帝定然还有后话,这会儿也不敢再玩什么旁敲侧击,闻弦歌知雅意的把戏,直接便将打算说了出来。 “难怪……”楼定石失笑道。他在女儿面前并不会刻意控制表情隐瞒心事,较之在臣子面前要放松许多:“你知道他今日回来,却还不知,他在述职时因事被羁下狱之事。” “父皇,他,他究竟犯的是什么事?竟如此严重?” 楼定石摇了摇头,道:“朝堂上的事,你无需知道。” “父皇!”宋晓几乎要吐血:无需知道就别说啊,说了个头又不肯告诉尾,你究竟想怎样?! 宋晓焦急的表情落到楼定石眼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你无需担心。他并不会有事。” 宋晓这下彻底搞不懂了:关人进去肯定要得到您老人家的首肯,而您现在又说不会有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儿,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过,无需太过担心。”楼定石道:“此事一了,父皇保准谢流尘对你回心转意。” 听到此处,宋晓一惊:“父皇,您在说什么?”没记错的话,金枝一直在皇帝面前扮成夫妻感情很好的样子,哪里来回心转意之说? “傻孩子。”楼定石凝视着她,目光慈爱而怜惜:“你当父皇真不知道么?” 是了,金枝与谢流尘同府分居而住,平日鲜少照面,更无半点夫妻情份。金枝一度抑郁到几乎连命也不想要的地步,身为疼爱她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真会不知道么?想来,往日也是念着金枝一点不想引起争执的苦心,便装作没看见罢了。 可是,这与谢流尘下狱之事有何干系?为什么一直没有说破的事,却要在今日揭开? 面对女儿惊疑不定的表情,楼定石缓声说道:“父皇知道你一心替他着想,本来也不想管,只道你们还小,闹一阵别扭也就罢了。不想这都快一年了,却还是这么个样子。灵儿,你为人太过隐忍,那小子又太过狂傲,不打压一下,只怕他不肯醒悟。” 打压……宋晓有些明白了,迟疑着问道:“父皇,您是说……” 楼定石点点头,道:“灵儿,你向来聪明,应该想到了。” “可是——” “灵儿,你无需担心,此事父皇早已安排好。” “但是——” “不过教他吃些苦头,便能换得他对你回心转意,有何不好?” “儿臣——” “无需多言。”楼定石沉声道: “灵儿,你总是为他着想,可他为你着想过么?经此一事,让他知道你待他的好,知道是你救了他的命,他还敢不承你的情?” 看到皇帝冷下的脸,宋晓将那句“可是,我现在只想休了他”咽回去,缩起脖子不敢作声了。 随后,宋晓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中,也不知是怎样告退,怎样回到自己寝宫。待她仔细将楼定石的话梳理一遍,整理出中心思想之后,无语问苍天,几乎想要捶地嚎啕一番。 子啊!不带这么折腾人的吧?!我现在只想休了他休了他休了他!为什么突然要来这一出由皇帝执导的狗血家庭伦理剧啊啊啊?!我不想要他感激!我只想甩了他离他远远的! ***************** 怀着无比幽怨的心情,宋晓爬上精美无俦的雕花大床,咬着被角翻来覆去。 不过,天大的心事也抵不过睡意。折腾半晌,正当宋晓迷迷糊糊快要去见周公时,忽然听到似乎有谁在喊自己。 “……姑娘,宋姑娘!” “别吵,我要睡……”一语未毕,宋晓忽然清醒过来:来人喊的是宋姑娘,不是公主! 这个世界,会喊自己宋姑娘的,如果不是幻觉,那不只有—— 宋晓一轱辘坐起身来掀开帐子,借着旁边案几上未灭的银烛循声望去。 只见不甚明亮的烛光之下,影影绰绰照见一人立于床头五步开外之处,身姿清瘦中透着挺拔。烛光照上他的侧脸,映进他的双眸之中,仿若两簇燃烧的火焰,跳跃不休。 虽然那人有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宋晓却一眼就认出,来人正是楚越人。 “你——”宋晓突然觉得心跳悄悄快了许多,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空旷的殿中,心脏正以一种教人疑心要被旁人听得清清楚楚的节奏,有力而急促地跳动着,比长跑之后的律动更为急速。 宋晓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心脏便要跳出胸来,落到外面;又或者,其实是怕惊醒了梦境,面前的人影就此消失。 见她起身,楚越人停止了低声呼唤,却没有下一步的举动。既没有说明来意,也没有改变姿势,只是站在原地,亦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更让宋晓迷惑。床前巨大的铜制屏风之中烧着栗碳,寂静无声的夜里,几乎能听得到火星舔上碳块的噼啪声。屏风上缕刻的九九消寒梅,今早她用竹筷挟着填进梅蕊中的那一点红,此刻在黯淡的烛光下变成黑色。 九九八十一朵梅蕊,她只点了十几处。现在,那些蕊中的颜色,仿佛都拢到了一处,借着烛光,跳上楚越人的脸。半拢梅林的红蕊,尽教他一人夺尽。 宋晓为这秀色所惑,梦呓一般开口轻声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一只猫儿跃过积雪的水洼,又仿佛一片落叶打着转落到草地上。 “我……”这一开口,楚越人才注意到自己平日清明的声线突然沙哑得厉害。他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手肘擦到屏风上,一阵灼热的痛楚袭来,猝不及防之下,他低呼出声。 这一声惊呼之下,方才几分迷离几分旖旎尽数退去。宋晓突然之间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影并不是幻象,而是真的。 但那狂乱的心跳并未就此平复,而是愈演愈烈。宋晓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声音之中几分期许几分惊喜,连自己也分辨不清。 “宋姑娘。”楚越人整整衣袖,向那屏风旁挪了几步,道:“夤夜前来,实在冒昧,但在下有重要之事要告知姑娘,还望姑娘体谅。” 此时他声音已恢复平日里的清朗自持,语气也颇为郑重。宋晓听到耳中,那激烈的心跳忽然就慢慢平复了。带着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失落,她问道:“什么事?” 楚越人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侧过身去,说道:“说来话长……还请宋姑娘先正正衣冠。” 宋晓这才惊觉,因为自己不老实的睡相,一袭睡袍已皱得不成样子,胸口的系带也松了,险些就要走光。却因为屋中烧了地龙和暖屏,并不觉得寒冷,是以竟一时没有察觉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三 各执一辞 宋晓红着脸拢住胸口跳下床来,随手拿了件袍子披好,清清嗓子,说道:“楚公子,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楚越人也有些不自在,仍是侧身站着,眼睛往别处看去,不落在宋晓身上:“宋姑娘,驸马今日下狱了。” “啊?”宋晓一愣。谢流尘这么有人缘么?连这人也惊动了。 楚越人听到她疑惑的声音,只当她还不知道,便说得更详细些:“我是今日午后得到的消息,说是今晨早朝时,驸马述职未已,随行一名吏员突然出列弹劾他。引得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彻查此事到底,并随即将驸马收监下狱。宋姑娘自处深宫之中,或许还未曾听闻,外面却是已传遍了。” 这同楼定石说的又是另外一个片本啊。宋晓说道:“我知道。” 楚越人并不诧异,道:“哦?原来宋姑娘已从宫娥处得知了。” “不是。”宋晓摇摇头:“是皇帝告诉我的。” “皇帝?”楚越人闻言一惊,立即将方才的尴尬抛到九霄云外,转过身来向着她问道:“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 看到他神色凝重,宋晓不及多想,说道:“他的意思是,帮我——帮金枝教训一下谢流尘。” “教训?”楚越人追问道:“怎么回事?” “是说,现在我——金枝——不对,公主同谢驸马关系很不好,于是由皇帝来制造一个局面,让公主有机会美女救老公。经过这件事后,驸马一定会对公主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从此夫妻美满。” 饶是楚越人满腹心事,听到她这样的解说,也不禁笑了起来:“以身相许?亏你想得出。” “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么。” 那笑意转瞬即逝,楚越人神情重新变得凝重:“哪里有如此儿戏的事情?那位皇帝陛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怎么不可能?你别忘了,金枝可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宋晓说:“而且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先例?” “我们那边,有位叫做曹操的奸雄,他有一位姓蔡的朋友。后来经历战乱时,那朋友的女儿流落到塞外。她是个才女,感怀身世,自做《胡茄十八拍》。后来此曲传入中原,曹操听到后,问起作者的身世,得知她是老友的女儿,便将她从外族人手中赎了回来。” 楚越人知道必然还有下文,便静静听着,并不催促插话。 宋晓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曹操赐她田地金银,又为她指了一门亲事。那位姑爷是当时小有名气的人物,自恃才貌。虽然这位蔡文姬姑娘也很美很有才华,但毕竟饱受磨难,年纪也比他大一些,他自然是觉得不快,但又不敢驳回着曹操的意思——那时曹操的权势可比他大多了。这姑爷心怀不满,婚后同蔡文姬自然过得不是很愉快。某日,曹操忽然为着一件事情对这位姑爷大发雷霆,将他系枷下狱,声称要处死他。 “他确确实实是犯了法,虽然那件事于当时稍有权势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曹操以此为由办他,也是师出有名。旁人只是觉得曹操未免小题大做,那姑爷的一干朋友轮流到曹操面前求情,曹操只是不肯松口。后来就在他下狱数日,已定下处决日期之时,那天曹操正在宴饮宾客,忽然蔡文姬披发跣足,奔进堂中来,跪伏哭泣,说愿以自己的全部封地赏赐,换回自家相公一命。” 听到这里,楚越人已然明白了:“那么,那个曹操自然是同意她的要求了?” 宋晓点点头:“蔡文姬哭诉完后,曹操当场说,看在故人之女的面上,这次就饶过那位姑爷。” “于是后来,那姑爷就对蔡文姬回心转意了?” “是啊,他们俩后来过得很好,蔡文姬后来还编了一本书——呃,名字我忘了。”宋晓说:“其实这事也有争论,有人说以曹操那种‘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性子,怎么会做出这件事呢?肯定是巧合,一时心软顺水推舟而已。但是,从各方面来看,还是可以看出曹操早就计划好了。比如这件事的起因,曹操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驭下的标准,唯才是用,德行可的忽略不计。如果不是对他起了歹心,他肯定不会为着一点小事去苛责手下的人。再说,蔡文姬闯宴陈情这件事本身也可以看出来。曹操可是名满天下的权相,他在府里宴宾,自然少不了里里外外的护卫。蔡文姬一介弱女子,若不是事先有人关照过这些护卫,她怎么闯得进正厅?”宋晓总结道:“曹操想得很周到,他不可能对那姑爷说,对你夫人好些。先不说这话该不该由他说,就算说了,也不可能解决问题。人只有遇到险境时,才会牢牢记得施以援手的人的好。有了这样一份恩义,日后不用别人说,那姑爷自然也会待蔡文姬好的。” 她说完后,瞥见楚越人微微摇头,便问道:“怎么,你不同意?” “一次的经验未必在所有场合都适用,只能就事论事。”楚越人道:“你并不了解当今那位皇帝的性子,他做事,从来不会只为着这种理由。” “难道你很了解么?”宋晓不服气地辩驳道:“你不要说什么天家无情帝王无爱的,至少,这位皇帝对金枝真的很不错。别的不说,单说这次,普通人家的女儿离家出走都是一场轩然大波。他找回女儿后,却一句重话也没说,只说了一句‘平安回来就好’ 。” “他只怕是没空问你。”楚越人冷声道:“他不问你,自然会去问别人。你知道他暗中派出了多少人在查你的事?” “这……查一查也是应该的……” “那他为什么没有当面问你呢?纵然你不会说实话,但多少总会透出些蛛丝蚂迹,这样岂不比他发动人手从各方面去入手调查省事得多?”楚越人眼中闪过一抹光芒:“只怕他是不想你这阵子为别的事担心分心,他想要你将所有心思都放到谢流尘的身上去!” “说来说去,不是又绕回来了?”宋晓有些糊涂了:“你这一说,不正好证明了我刚才的话?那你何必还绕这么一圈、说这么一堆?” 楚越人沉声道:“因为我来之前,只当你入宫是为着避嫌兼对你——不,是向对谢流尘情深意重的公主封锁消息,不让她知道这件事,免去她为驸马求情的麻烦。待万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让公主出宫。没想到,这位皇上竟是连女儿的心思也算计了进去。” 宋晓听他语气慎重,又兼言之凿凿,不免尽疑道:“你……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事不简单?” “想来你也该知道,谢流尘出身不凡,他的家庭势力不小。”见宋晓点头,又道:“而且现在他还是驸马。能将这么一位有背景的人物下到狱里,你说会是什么罪名?” 宋晓思索片刻,迟疑着问道:“贪墨?” 楚越人摇了摇头:“单谢家世袭封地每年收的银钱,足够他家开销的。况且,这位驸马并不稀罕这些俗物。” “勾结权臣?”但谢流尘如此背景,周围定然尽是有权有势之人,这理由,似乎也不妥…… “说对了一半。”楚越人冷冷一笑:“今上找的借口当真稀奇有趣得很,那进言弹劾的吏员分明是受他指使,参的竟然是谢流尘勾结前朝乱臣之子与本朝将军之孙,意欲不轨!更好笑的是,未见一兵一卒,更不要说刀斧军械、人粮马草这些证据,只凭一个小小吏员所说的一面之辞,今上便大发雷霆,当场将谢流尘下狱,喝令待事情水落石出之日再作定夺!” 谋反?!罪名竟然是谋反?!宋晓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转念想到今晚所见的楼定石,仍是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对女儿慈爱怜惜。若不是现在听说,谁想得到他早朝时竟然曾有过雷霆震怒?虽未亲见,但凭楼定石的气势,不难想像他发作时是多么令人心惊胆战。 可是,谋反,并且是缺少证据的谋反?再想到起先楼定石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宋晓心乱如麻。纵使他真是为女儿设计,这罪名未免也太大。皇帝他究竟想做什么?若有别的用意,他为什么又要向我说那番话? 楚越人看他面色惊惧变幻不定,以为她害怕了,遂安慰道:“你放心,这火烧不到你身上。” “那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重重疑惑之中,宋晓蓦然想起方才被自己忽略掉的事情,她看着楚越人,一字一顿问道:“你关心这些做什么?还特意跑来告诉我,生怕我知道的不够清楚不够详细。你这么做,意欲为何?用心何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四 魔由心生 “意欲为何?用心何在?” 宋晓怀疑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到他耳中。 楚越人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这屋里太过温暖,薰香太过浓烈,烛光太过刺眼。总之,一切都让人很不舒服。 他拒绝承认,令他不舒服的,只是那人怀疑的语气。 其实也没什么,这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换了自己,任谁三更半夜摸到房间中来,说一堆意图颠覆自己以往印象看法的事情,他也要怀疑对方心存歹意。 其实,真的很正常啊,这种事,没什么关系的。有所怀疑,正是人之常情。自己大可不必觉得……觉得…… 收回不着边际的思绪,楚越人听到自己用平稳的声音说着:“……姑娘可还记得,昔日曾答应过我的事情?” “什么事?你是说——那次我找你问话时交换的条件?” 楚越人定了定神:“宋姑娘果然是信人。” 宋晓见他伸手一下一下拉着衣袖——那里因为起先扫过屏风,微微有些凌乱。这半日楚越人都未去注意,现在不知怎么忽然发现了,便想要将袖子抚平。 然而明明已经整理得很平整了,楚越人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仍旧几近机械化地、不停地重复着抚平拉伸的动作。 她还记得,这是楚越人心绪不宁之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轻轻呼出一口气,方才生出的那几分近乎凌厉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因为被对方突然转移话题而生出的怒气,忽然就在这个动作面前消散开来。 “楚公子。”宋晓放缓了语气:“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好么?请你将原委告诉我,说明白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你想要做什么。否则,纵然我答应了为你做事,但如果心结未解,想来事情也不会进展得太顺利的。” 柔和的语气落入楚越人耳中,却让他只想苦笑。 开诚布公?若我真的将因由说出来,只怕你当即就要变脸了吧。 楚越人拢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中已握成了拳,另一只还在麻木地、反复地拉伸着衣袖。 正心绪烦乱之际,又听宋晓说道:“不管此事内情如何,那皇帝究竟想怎样,这些我都无所谓。但你既然找上我,可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不过我不想做糊涂鬼,所以麻烦你把事情都说清楚,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样一来,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上你的忙。” 将这些本该意会的事说得如此直白,果然不愧是宋晓的风格。楚越人苦笑着,想要说点什么。 “……”他竭力想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想要状若轻松地,像以前那样,用他便给的口才说得宋晓将这件事忽略过去。但是,唇齿开合之间,他吐不出一个音节。 身体比心更先做出反应。 我不想骗她。 我不想再继续骗她。但是,我又不能告诉她。我……不敢,告诉她…… 可是,我为什么不想骗她?我为什么不敢告诉她? 楚越人额上已渗出了汗珠。 楚氏崇尚自然,处世淡泊,行事随意,没有中原人诸多规矩,却并不代表他们是随心所欲,全然没有原则。 实际上,楚氏比中原人来得更加注重原则。他们不若中原人,要特意用四书五经来约束,用明经心学来时刻提醒。楚氏一族,人人心中自有一条底线,无需旁人提醒,无需旁人督责,行事之前,自然而然会先在心中权衡一番,决不会轻越雷池一步。 楚越人心中自然也有这么一条底线。原本他自认二十二年来从未行差踏错过,可现在被宋晓要求他如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才蓦然惊觉,或许自己并不是毫无过错的。 他的性子里,温文的外表下是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悄悄隔开与别人的距离。他只是觉得人事太过麻烦,不想分了修行的心,却并不代表他会随便去欺骗谁。连他尖刻的毒舌,也只有在大哥面前才会显露——不,其实在她面前,也是有过的。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可以说得婉转一些,却偏偏要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 呵,这么说来,真是巧,自己不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还有,第一次的谎言,都一一落到面前这女子眼中耳中。 许是烛芯碰到了融化的蜡,烛光忽然跳了一下,闪了几闪,教人几乎要为它要就此熄灭,不料挣扎了一会儿,明明灭灭之间,它又慢慢变亮了。 楚越人凝视着面前的丽人。纵然烛光明灭,也不减她半分风华。冰雪为肤,星落为眸,翠黛如描,朱唇如花。毫无疑问,她的[容貌确实足以教天下大半男子为之油然生出呵护爱慕之心。 但是这些他都看不见。从她进入这副身体之后,他所见到的,唯有她的表情。不管是开心还是生气,郁闷还是发呆,他都可以轻易分辨得出,她的表情,与之前公主的表情,有何不同。 如果有人要他说,究竟是哪里不同,分明都是一模一样的脸,怎么看得出来呢?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但只需一眼,他就可以知道,究竟是不是她。就好像还在前往云梦泽的路上时,她先用丫头的模样,再换作村姑的模样。其实中间有几次,他并没有紧紧地跟着。可是走上街头,在小小的镇子里转一圈,在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人群里,他总能一眼看到,她就在那里。 想到在路上,想到那些日子,一副副画面忽然从他面前掠过。 微笑的她,咬牙的她,体贴的她,得意的她……把小吃分一半递给自己的她,说着他以为中原人永远不会说出的话的她,在草堆里笑得一脸幸福打滚的她……林林总部,都在他脑中一一闪现。 本以为只是吉光片羽,过后便是追之不及,不料竟早已悄悄铭记于心。 不想骗她。为什么不想骗她?不敢告诉她。为什么不敢告诉她? 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原来,真让大哥说中了啊。本来,我还当他又在胡说八道呢。 原来,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把她藏在心里。可笑可叹,我还一次次否认,为自己一次次的反常找尽借口。 原来,我心中,是有她的…… 心境已明,然而楚越人感受到的却不是想通心事之后的轻松。 我心中有她,那又怎样呢?命里有份,终究敌不过命中有定啊。 楚越人想起那天楚越言说,水只能往低处流。 水只能往低处流。不管它之前经过怎样回旋崎岖的路程,最终,方向只有一处,也只会、只能有一处。 且不说隔在我们之间的重重阻碍,单说你的心意。虽然这一路同行,你对我照顾有加,周到客气,但心中还是有戒备的吧?否则,那日在棋盘山下酒楼之上,你不会选择那样危险的举动,也不会那样大声地对我说“你走开”。这句话,其实是你一直想对我说的吧。 楚越人低下头,泛起一个无声的微笑。 既然注定无果,注定无望,那么,就让我亲手斩断这份妄念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五 狱中相见 宋晓从楚越人似笑非笑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觉得他目光闪动,似是在考虑自己的提议,于是便住口不去催促,只等他做出决定。 等侍之余,她也一直在想,楚越人关心这件事情干什么?好吧,他也算是有身份——云梦楚氏一族的护卫,长老的弟弟。可是据她这些日子得到的情报看,楚氏不过是一个少数民族一样的存在罢了,人口不多。虽然出了个贵妃,可也没听说在朝中有什么势力,否则当日金枝与自己便不需要选择独行,可以直接求助去了。 而且,似乎还曾因身怀异术而被朝廷围缴过。搞得至今族人们有家不能回,对朝廷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气,更不要说到朝里做官效忠什么的。而且,经此一役结下以人命累积的梁子,朝中也不可能重用楚氏出身的人为官。 楚氏给她的感觉,就是像个自治地带,自己人管自己人。朝廷上只下了箝制他们发展(不许人民聚集在一处)的旨意,或许还有暗中监视。但总的来讲,目前还相安无事。 这种情况下,楚越人究竟在想什么?而他突然提起上次交换的条件,又是想要自己去做什么? 宋晓悄悄叹了口气。政治真是复杂,连这看似无害的方外之人也要来走一趟混水,究竟是想摸条什么样的鱼呢? 她看着楚越人,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虽然相处的时日不算太短,但现在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拉着自己进入无人小院的人是他么?那个为自己疗伤的人是他么?那个烤得一手好鱼的人是他么?那个背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的人,是他么? 那些当时令自己觉得别扭尴尬郁闷的场景,现在想来,却是说不出的温暖。 但是这份温暖,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只是已美化过的回忆而已。 宋晓呆呆看着楚越人,没有留意到,自己从心底涌出的那种深深的无力与哀伤,是因何而生,为何而浓。 她看见他慢慢低下头去,隐没在暗处的唇角,似是勾起一抹笑意。 这是,决定了吗?已经决定的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宋晓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悄悄咬紧了唇,只等他抬头的那一刻,揭开答案。 ******************** 一名狱卒提着灯在前方带路,旁边狱卒长满面堆欢,恭声向王砚之说道:“王公子,您仔细脚下。” 王砚之皱眉道:“这里怎么一股怪味?” 狱卒长陪笑道:“哎哟王公子,咱们这儿可是最干净的一处了。人来了都是单独一间,里头也拾缀得干干净净的。毕竟来的都是贵人,说不准哪天又翻回身去了不是——”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这位王公子要去探看的那人的罪名,打了个寒噤,将那堆早已说得熟了的安慰讨赏话咽了回去。 谋逆之罪啊,虽然皇上没将他发作到天牢,而是弄来这收监皇亲权贵们的地儿,可保不准明天就被提去问罪处斩了呢? 他将方才说的话来来回回反复想了几遍,确定并没有失口说出会被认为是“同党”的话后,才悄悄擦了把汗,偷眼向王砚之看去。 这位平日清俊雍容的贵公子,现在脸上虽仍勉强维持着一贯的从容,却掩不住双眼之中的担忧与震惊。 像王砚之这样身份的世家公子,若在往常,以这狱卒长的身份只有远观的份。现下靠近了一看,觉得也不过是脸比别人长得俊些,穿得比别人好些,气度比别人更大方磊落些。 然而这些比旁人强的地方,在天威之下又有什么用呢?今日被押进来的那位驸马,不也是比他们这些人强出许多去?可现在,他能在值完夜班后到街口的小摊上喝碗豆浆,吃块饶饼,再回去美美睡一觉,醒后媳妇儿早做好了饭只等他动筷。而那位平日神气的驸马爷,只能窝在牢里等皇上下旨…… 那狱卒长正胡思乱想间,忽然瞥见前方那狱卒停了步子,忙收束起心神,说道:“王公子,就是那间了。” “嗯。”王砚之沉着脸,道:“你们先退下。” 打灯的那狱卒听了这话便匆匆退下,狱卒长磨蹭了一会儿,见王砚之投过来的目光已有不耐之意,心道又碰上个不懂规矩的世家公子,好在白日里那驸马府上的管家早就来打点过,酒钱已经给足。今晚这趟,便当是偶尔做个善事好了。 这么一想,竟是自己卖了个人情与这王公子。他隐隐有些自得,笑意止都止不住。他怕被看破,便告罪一声,也出去了。 王砚之压根没想到这狱卒长心中转的是这等念头。打远远看见铁栏后的那人起,他的心思便全副放在他身上,根本没功夫去想旁的事。 待那不知趣的狱卒长终于出去了,王砚之再摆不出故作镇定的样子,他急急跨上前,伸手攀上铁栏问道:“你怎么样?” 铁栏之中的谢流尘,看见他的到来也是神情微动,扬起一抹微笑:“行端,许久不见,想不到竟是在这里重会。” 说话间王砚之早已将他上下打量清楚,见他只是神情略有憔悴,衣饰发髻还是整整齐齐。虽然早就知道狱里的小卒不敢对他下手,却直到现在亲眼看到他无恙,才将悬了一天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但听到谢流尘这状似悠闲的口吻,王砚之因担心而被压下去的火气瞬间涨高。 “你究竟在外头干了些什么?!”他低声喝道:“只是到外面走一遭的功夫,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流尘挑眉道:“你怎么知道错在我?” “否则怎么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出?!”王砚之看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愈发生气。 “我倒是想做点什么,不过还没来得及。”谢流尘低声道,低得除了自己,谁也听不到。 勉强压下心头交织着担忧的怒火,王砚之沉声道:“你在外面做了什么,都给我说清楚!好想法子补救!” “补救?补救什么?”谢流尘反问道:“你真相信那小官参我的所谓罪状?” 王砚之愣了一愣,道:“总是无风不起浪,你——” 谢流尘打断他:“你相信?你相信我勾结折眉府里的那小先生、暗中联合前朝遗老,再加上一个只知风月的王爷,准备图谋江山?” “……” “这些一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也亏得他不嫌寒碜,借着这些就将我送到这里来。”谢流尘摇头笑道:“我倒想知道,到时他将我放回去时会用怎样的表情。” 虽未明说,王砚之亦知道,这个“他”,是今上楼定石。 关入狱中还能以这种不敬的口气说起皇上的人,恐怕也只有过一个谢流尘吧。 “你——都在这里了,你积些口德吧!” “行端,”谢流尘提醒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的冷静到哪里去了?” 王砚之不是蠢人,但事关好友,未免关心则乱。从他午后自下朝的父亲口中得到消息后到现在,他一心想到的只是谢流尘的安危。 虽然父亲与姑父都再三说,以谢流尘的身份,狱卒断然不敢对他动手。况且楼定石也只是下令将他收监,主审的人选尚未确定,不必担心会在审讯中用上刑具。 这些他都明白,但总要亲眼看到,才能安心。 直到现下见到谢流尘虽然被囚于狱中,精神却还不错,周身也完好无损。加上谢流尘方才的提醒,王砚之一直提紧的心才慢慢放下。 他定下心神,将此事从头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不解。 “荒唐!真是荒唐!”将每个关节想了一遍,王砚之忍不住脱口而出,旋即才意识到这里不是适合大声说话的地方,忙又压低了声音:“你一入帝都,连府里也没回去,就去述职了?” 看到好友终于恢复平日的冷静,谢流尘笑了一笑。纵然身处陋室,被囚于牢狱之中,他的笑颜仍不损半分张扬:“没错。昨日那小官对我说,今日起得早些,入城后正好早朝尚未完结,到时前去述职,好早早了却这桩公事。”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只是这次笑意变得冰冷无比:“现在想来,也是早已筹划好的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六 恐惧之心 “然后呢?”虽然已从王钟阁口中得知事情经过,王砚之还是要再问一遍。有些细节,只有当事人才会注意到。 “然后?然后我述职一毕,那吏员便突然出列,说什么有要事定要禀报陛下,又扯了一通不能让奸佞小人蒙蔽君王什么的。然后就是那封弹劾的奏章了。”谢流尘道:“枉我与他同行这段时日,竟未看出此人竟是下笔如刀,句句见血字字犀利。若他参的不是我,我也要赞一句好,说一句断不能让此等奸邪小人扰乱朝纲。” 王砚之道:“这道奏章父亲已转述给我听过,虽然言辞锋利,但毕竟只是一面之词,毫无旁证。怎地单凭这一道折子就将你发作到这里来?” “呵呵,那一句‘欲有所图’还不够么?” 王砚之顿时默然。那道奏章里虽未明言,但字字句句,意有所指,指的都是同一个方向:谢流尘勾结前朝余孽与今朝将门后人,欲图,谋反。 谋反。 楼定石的反应正是一个皇帝听到这个敏感的词语后该有的态度。这么说来,他待谢流尘算是客气的,只将他关押到这处皇亲权贵们犯事时才来“小住”一阵的牢狱。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拉入天牢先打个皮开肉绽,再细细拷打喝令他速速供出同伙,免得受罪吃苦。 但是,谋反?谢流尘会谋反?银钱粮草全然没有,所谓的前朝余孽与将门后人并不代表背后有千军万马——这些人甚至连家僮奴仆都凑不够一千人——什么都没有,如何谋反? 王砚之沉着脸,恨声道:“那胡说八道的家伙!这些条件,让他来谋逆看看!” 这回是谢流尘规劝他:“慎言,慎言,这可不是在你家府里。” 王砚之气结:“如今你倒沉得住气了。” 谢流尘一摊手,道:“谁让此事实在太过摸不着头脑?总得有人证吧?到时将折眉还有那小王爷召入帝都,当面对质。那时,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砚之皱眉道:“或许不是这么简单。” “哦?那你说说,单凭这种漏洞百出的理由,能把我怎么样?” “……所以此事才奇怪……”若是人证物证俱全,那反倒不奇怪了;可是正如谢流尘所说,现在单凭一个小小吏员的一面之辞,就将他这个谢家的独子、皇上的女婿下狱,的确是太过经率并且奇怪。几乎要教人疑心,楼定石是不是昏了头,要么是喝醉了酒。 “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后着?”王砚之压低声音,看着谢流尘道:“如果现在去调查,你所谓的这些罪状全有证据,那么……”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等证据集齐再发难。并在我辩驳之时,当廷一一摆开给我看,教我百口莫辩。” 谢流尘看王砚之皱眉苦思,便劝道:“放心,出不了什么大事,你无需太过操心。” “我不操心,就由着你在这里呆着不成?”王砚之没好气道:“你说的对,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也用不到我。只要将这消息向那位公主一说,不怕她不求那位马上将你放出来。” 听他说到“公主”二字,谢流尘神色不变微微一变,犹豫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她……怎么样?” “说是公主府中无人照料,以致久病不愈,便奉旨入宫调养去了——这些不是早对你说过了么?” “……她现在还在宫里?” “人家好得很,不用你操心!”王砚之不耐烦道:“倒是你,快好好想想,有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事情让人抓住了把柄?” “怎么会?”谢流尘不禁失笑:“行端,咱们好像掉了个个儿——往日都是你劝我稳重,如今却是我劝你——” 不等他说完,王砚之便转过身去,冷声道:“好!我听你的劝,这就走了!” 谢流尘亦听到牢门处传来的脚步声,便说道:“行端,替我对我爹说一声,保重身子,不要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事。” “哼,这会儿你倒装起孝子来了!”王砚之跺跺脚转身要走。堪堪将要转过拐角处时,又回头道:“你可别大意,记住,小心驶得万年船。” “知道知道。”许久不见好友生气而担忧的模样,知是因己而起,谢流尘有些歉然,更多的是感动:“放心吧。” 待王砚之消失在转角后,又听见狱卒长陪笑说了几句职责所在公子莫怪之类的话。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直至再听不见,谢流尘以手为枕,向木板床上一靠,发起呆来。 虽说此处是所有牢房之中最干净整齐的,但牢房毕竟是牢房,简陋自不必说,蚊鼠虫蚁等也没有清理干净。时不时地,谢流尘便看到墙上、地上飞快爬过几只不明物体。 也算是一桩有趣的经历……谢流尘想到此处,笑了一笑。那笑容随即隐没,转成冷厉的神情,方才同王砚之说话时平和甚至是微笑的神情也一并抹杀。 敢如此辱我,楼定石,他日我必当百倍奉还! ******************** 似乎只是一弹指,又似乎整个夜已经用尽,下一刻天边便要透出清光。宋晓终于等到楚越人扬起脸,冲她笑了一笑,说道:“宋姑娘,我便如实说了,宋姑娘可不要生气。” 看到他带了几分决绝之意的笑容,宋晓陡然间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模模糊糊想着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最后,她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像是没有注意到宋晓突然之间变得专注的目光,楚越人慢慢抚着衣袖,道:“宋姑娘也许不知道,我族曾在中原人手中吃过大亏。远的不说,单是本朝,前后两战,死伤逾万。而十八年前华方对云梦一次用兵,更令我族之人从此流落他乡,不得回到故土。” 宋晓轻声道:“我知道一点。” “由此可以想见,我族自然不会对中原有什么好气。”楚越人冷笑一声:“我也是一样。” “……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我们明明是楚氏人,我们的故乡在云梦,我们却不被允许光明正大地回到那片土地!甚至连族中十人以上的聚会也不能举行!我们只能偷偷摸摸地,在各地,在中原人的白眼下,在中原人允许我们可以居住的一小块地方,低着头过活!你不会知道,一个可以被外族随意欺辱的民族,他心中是什么滋味!” 宋晓看他神情激动,生怕他又像那日刚到云梦泽时一样,忘乎所已地跳过来掐住自己——毕竟这身体是金枝的,是他所痛恨的皇帝的女儿。但想要劝说几句,却又觉得无论什么安慰话说出来都十分轻浮。毕竟,她不曾体会过这样的屈辱,确实无法理解那仇恨有多深刻。 这时,楚越人像是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收敛了神色,说道:“我们不求什么,只求一个清静安稳而已。为什么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呵,其实这些说与你听也无用。” 宋晓看他神色松动,忙将话题往正路上引:“那,这与你打听那个驸马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楚越人此刻神情已渐渐平和下来,闻言答道:“宋姑娘可知本朝有五族?” “呃……隐约听过一些,但不详细。” “五族是指叶王谢苏容五家,谢流尘便是谢家的独子。” 宋晓点点头,道:“这五家权势很大么?” “本朝太诅开国,有他们一半功劳。”楚越人淡淡道。 “啊?”宋晓惊呼:“开国公?” “若无他们,那太祖楼重渊必定要经历一番苦战,再拖几年才能攻下庆国。五族暗中襄助他,令他不仅得国,还得名——谋逆窃国可比无道上位难听多了。” “所以,他们是功臣,权势很大?”宋晓想起初来第一次逛街时见到的那名王姓帅哥,那人姓王,也该是五族里的人物吧,难怪见了公主也可以不行跪礼。 “近几年已削弱了一些,早年曾大到几乎要架空皇权的地步。”楚越人道:“虽然如今已隐隐有式微之势,不过,毕竟是绵延数十世,历三朝而不倒的世族,该不会那么轻易便被今上拿下。” 感觉到宋晓惊疑的目光,楚越人笑了一笑,温文尽现:“宋姑娘可是奇怪,明明楚氏人都是淡泊的性子,我为什么却对局势如此关心?” 迟疑着,宋晓点点头,忽觉不妥,又摇了摇。她奇怪的是,楚越人不像是醉心权势,想要谋取什么的人,这么关心朝堂上的事,确实很奇怪。 楚越人并不在意她的前后矛盾,说道:“宋姑娘可知,如今这位皇上,乃是胸怀天下之人。” 似乎金枝曾提过一次,宋晓说:“皇帝么,谁不有点雄心壮志?” “可是他的雄心壮志是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的!”楚越人冷声道:“这些年他忙着拔除五族势力,并未再对外用兵。我却还记得,当年他领军四处征战的风采!”他在那风采二字上咬得特别重。 其实楚越人并未见过楼定石领兵亲征,幼年时对于战场的回忆,亦止于倒伏一地的族人遗体与浴血而亡的父亲。但来到帝都后他刻意打听过楼定石的事情,是以得知楼定石除了做皇帝颇有手腕外,早年还是位能征胜战的将领,自然也听了不少他往年的战绩。 听得越多,恨意愈深,而与之相伴悄悄滋生的,还有恐惧。 听到“领兵征战”时,宋晓心念电转间,已隐隐猜出了楚越人的意图,便问道:“所以,你觉得五族可以牵制他,不让他有精力分神来对外征战么?” “不错。”楚越人颔道直视宋晓:“只有皇帝与世家之间的争斗不停止,才能保证我族平安。” “可是……”宋晓犹豫着说道:“你也说最后一战是十八年前的事,当时你们也……也被招安,算是属于华方国了。过了这么久,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越人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你不明白……” 她未曾亲眼目睹在自己故乡中发生的惨剧,也不曾听闻楼定石的狠厉。她不会知道,对于经受过战火的人而言,有一个楼定石这样的敌人存在,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在听说了楼定石昔年那些所谓功绩之后,楚越人相信,只要楼定石一声令下,挥兵立马踏平云梦,屠尽楚氏,并不是难事。 况且,这些年来族人在针对楚氏的禁令上渐渐松懈下来。比如今年祭典,母亲就告诉自己说,可能会有一半以上的族人回来。 这些事情,想来楼定石都一一看在眼里,只是隐忍不发。待解决完五族后,他应该就会出手了吧…… 宋晓看他脸上忽然隐隐透出恐惧之色,当下错愕不已。在她心中,楚越人术法高强,头脑也不差,除了少些常识爱装无害外,一切都可以打90分以上。只有别人怕他的份,他怎么会去怕别人?然而,方才那抹神情,她看得清清楚楚,绝不是眼花。 将刚才的对话迅速重想一遍,宋晓试图找出些什么,好知晓楚越人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然而,也许是时间太短,不能深思,也许是自己太过粗心,不够仔细。一时之间,除了显而易见的“担心族人”这个原因外,宋晓找不出其他原因。但她并不认为,这能让楚越人露出那种神情。 那神情,分明是对什么怀有极大的恐惧。 能让楚越人这样的高手也惧怕的,究竟会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呢? 正当宋晓沉吟苦思之际,忽然听到楚越人问:“宋姑娘,你既已知道因由,便可答应我的要求了吧?” “什么要求?”宋晓下意识地问道。 楚越人沉声道:“你曾答应为我做两件事。现在,请你先答应我这件:保得谢流尘周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七 王谢长辈 “王家那小子回去了?”注意到有人进来,楼定石也不抬头,依旧批着奏折,只随口问了一句。 “回皇上,王砚之与谢流尘说了约小半个时辰的话,刚刚离开。”那暗探斟酌一下,又说道:“言语间并没有什么新情报,只是,只是……这两人言谈里对您有些不敬……” “哦?”楼定石正给紫毫新蘸朱砂,闻言抬起头来,目光落到那暗探身上。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虽然明知对皇上不敬的人不是自己,轮不到自己会有什么事,那暗探仍是背脊一阵发凉,心弦蓦然绷紧。 半晌,楼定石收回目光,提笔在折子上写了几行字,口中说道:“两个不成事的小辈,占些口头便宜,便由他去。难不成朕还效仿周厉王么?”说着,低声笑了起来。 他说的周厉王,是周时的一个君王,行事暴虐侈傲,国人多有不满抱怨。当时太的一个大臣叫做召康公的便进谏他劝他改过。厉王由是大怒,使巫士监国,言有敢毁谤者则告以杀之。由是民众皆不敢再言。厉王大喜,对召康公说,我能阻止他们对我的抱怨了。对着得意而无知的君王,召康公说出了那句千古名句:“防民之口,甚於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然而厉王仍旧不改其过,于是三年之后,他终于被愤怒的臣子与民众流放到当时一个叫做“彘”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楼定石用了这个典故,显然意在说笑。但那暗探方才被他目光一慑,哪里笑得出来?回了几句话后,见楼定石示意他退下,才全身松懈下来。走出去悄悄一摸,发现背上已全被冷汗打湿了。 明灯高照之下,楼定石继续披阅案头奏折。待他将最后一本折子合上,侍立多时的徐杰安忙上前问道:“皇上,可要用些夜宵?” 见他微微颔首,徐杰安便打帘出去吩咐门外的小内侍。 待徐杰安回到屋中,楼定石示意他为自己解开束发的玉冠。就在徐杰安轻柔地为他按摩被玉冠压了一日的头皮时,听到楼定石仿佛不经意地问他:“那姓谢的小子在牢里还傲气得很?” “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楼定石冷哼一声:“真当朕不敢对他动手不成?不过是为着灵儿罢了。” 徐杰安听他语气,并不是真的为谢流尘的态度而生气,只是有些不悦,便说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若驸马真有什么,公主必定要伤一辈子的心。” “你说灵儿中意谁不好?偏偏是这徒有其表的小子。”楼定石摇头叹道。 “姻缘之事,实在由不得人。”徐杰安道:“您该最清楚才是。” 听他提起旧事,楼定石目光中始有暖意:“阿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一时想起灵儿出走的日子里,自己所做下的决定,目光又转为黯然。像是发誓一般,他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说道:“无论如何,我这个做父皇的,一定要让她如意安乐才是。” “有陛下体恤,是公主福气。”徐杰安并不明白他的心事,只当他突然转变的神情是怕公主担心,便劝道:“陛下切莫焦心。公主是个体贴的孩子。既然您已对她说明白了,她当能体谅,不会因焦虑而弄坏了身子。” 知道他误会了,楼定石也无意澄清,只说道:“朕有些饿了,你去催催膳房。” “是。” 低头退下的徐杰安,并未察觉帝王那一抹深沉的眼神。 ******************** 王府一隅,自书房内透出橘色的烛光,将窗纸映成一片橘黄色,看之便有温暖之意。 房中却是气氛沉闷,与那跳跃的暖色殊不相衬。 王砚之低声道:“韶飞样子还好,没吃什么苦。只是……未免有些托大——” 王钟阁打断他,道:“心宽些有什么不好?只要别像某人,脸上端着,心里藏着,最后搞得一身内伤才好。” 谢朝晖恍若未闻,向王砚之说道:“砚之,你奔波一夜,先去歇着吧。” “姑父,我没那么弱气。”王砚之道:“再说,此事若无头绪,我也是休息不好的。” “阿尘有你这个兄弟,是他的幸运。但你——” 谢朝晖一语未毕,王钟阁便接口道:“幸好流尘不像他爹,嘴上说是兄弟,转身就见色忘友,忘得干干净净。” 今日下朝后谢朝晖便来到王府,与王钟阁一起在书房谈了一下午的事。王砚之本道在这惊变面前,父亲已经将姑姑的心结放下了,齐心与姑父一道解决事端。未想现在忽然又不时冒出几句讥讽。 “姑父……”王砚之有心打个圆场,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觉是父亲太过狷介,姑姑身体不好,产后虚弱去世,怪不得谁,怎么他却就认准了是姑父的错呢?况且姑姑去世后,姑父一直未曾续弦,甚至连妾室也未置,已是少有的长情人,父亲还有什么不满呢? 谢朝晖却不计较,只低声一叹,道:“我若不当你是朋友,现在怎么会在这里?”虽未指明,但这话显然是对着王钟阁说的。 王钟阁哼了一声,道:“你也就用得着的时候说我是朋友!” 他口中虽如此说,但神色早已平和许多。王砚之忙趁机将话题拉回正轨:“父亲,儿子想了一日,也未想通个中关窍,还请您解惑。” “先说说你都想到些什么。” “实是此事破绽太多。”王砚之随即说出心头诸多疑问:“若说是要针对韶飞,行事却太过草率;若说只是意外,那他为何要做出震怒之态,将韶飞打入牢中?儿子想来想出,总找不到一个周全的解释。” “简言之,便是猜不透那位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王钟阁道:“我同你姑父商量了这一下午,也觉他此次行事太过离奇。 “若说他是找借口先拿流尘开刀,这借口未免太过离奇草率。退一步说,就算他真要以谋逆之罪办了流尘,也该是将所有证据准备好,让人辩无可辩,不留一线反击的余地时再发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凭个小吏一张嘴,便迫不及待地下手——这份迫不及待,本身就透着古怪。” “韶飞也是这么说。” 王钟阁颔首道:“个中古怪,明眼人一看便知。”顿了一顿,他又道:“所以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位确实是暗中作下安排,却尚未周全。现下是那小吏急于邀功,或会错了意,提前揭开。那位若是斥责他言之不实,胡乱毁谤,那么日后他便不好再让人开这个口……”说到此处,他端起茶盏浅啜润喉。 王砚之一点即透,忙接口道:“所以只能将错就错,先将韶飞发落,再急急去安排所谓证据?” 谢朝晖道:“我同你爹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他素来神色冷清。今日堂上亲见独子乍遭惊变之时虽亦为之色变,经过半日的沉思,历来的修养功夫早占了上风。现在只见他神情安然,并不慌张失措,而是冷静沉着,条理分明。 听到两位长辈的推测,看到姑父安稳的神情,王砚之心中的焦虑不觉被冲淡许多。遂说道:“所以,事情不是太复杂,我们只要考虑如何在那位下手之前,将韶飞子虚乌有的罪名洗脱就行了,是么?” “不错。”王钟阁道:“今日朝堂之上那位听完那小吏所言之后当即勃然大怒,并说有敢求情者视为同谋,发作完流尘后便离朝而去。你叶伯伯近日又告病休养在家,是以一时措手不及,让流尘平白吃了这亏。”王钟阁目光转为深沉:“白日之时我已吩咐官员,明日联名上奏,为流尘洗脱这不白之冤!” “父亲既已筹划好,儿子便放心了。不过,此事不用告诉叶伯伯么?”王砚之说道。五族中叶家势力最大,是以历来为五族之首,余下四族有不明不决之事,都会去找叶家拿主意。 “他肯定已经知道了。”谢朝晖道:“我们既已想好应对之策,便不用再去惊动他,他还在养病呢。” 王砚之道:“但韶飞平白吃了这大亏,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叶浩然是叶家家主,且任朝中丞相。由他开口,楼定石纵不愿,也不得不低头。 不等谢朝晖回答,王钟阁便轻斥道:“小砚,你未免太过心急。这些都是日后之事,现在首要是将流尘带出来。”见儿子低头称是,又道:“你夜里来回跑了这一趟,又说了这半天的话,想来该累了,先回房歇着吧。” 待王砚之离去,谢朝晖道:“小辈们还是太过浮燥。经此一事,对阿尘也是一次磨练,望他日后能沉稳些。” 王钟阁道:“年少气盛是正常,谁不是慢慢历练出来的?用这种事来磨练,不要也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八 拦驾陈情 天边透出一抹微亮,天色似明未明之际,宋晓恹恹地从床上爬起来,掀开帐子。 听到动静凑上来准备服侍公主的停绿刚同她打了个照面,便不由自主一声惊叫:“公主!您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有多难看?”宋晓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只在天快亮时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所以听到停绿的话也不觉得意外。 下床走到镜前一照,只见面色发白,双眼无神,隐隐有两圈黑眼圈。整副模样看上去就是无精打采——这样的憔悴美人状倒是意外地符合今天的计划呢。 草草洗了把脸,停绿提议道:“是不是今日起早了?要不公主再歇一会儿?”今日公主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怪不得脸色不好。 宋晓摇摇头:“我今日有事要做——快传膳来。”不吃饱喝足,一会儿可没力气应付那些要体力的场面。 停绿跑出去吩咐完,又说:“要不上些粉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宋晓冲她呲牙一笑,停绿被她阴暗的气场一吓,乖乖地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昨晚楚越人走后,宋晓将事情反反复复梳理了几遍,却只觉得越想越糊涂。 虽然也曾看过不少官场小说,也曾看过不少历史要事分析,但那些永远只是纸上谈兵。而且,就连已经给出所有的条件,全景式的描写,所有人物的性格、行为都一清二楚的当时,她也要借助作者的分析才能搞明白,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最后指向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更不要说现在,她所知道的,不过是别人想要让她知道的,其余全是两眼一抹黑。 身处棋中,不见全局,再加上莫测的人心。宋晓自认她根本猜不到,这件原以为是父亲帮女儿教训女婿的事,背后还隐藏着怎样的深意。 停绿接过宫人送来的膳盒,打开黑底漆金的木盒,拿出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最后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公主。”见自家公主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停绿也不敢大声,只轻声提醒道“公主,天凉,吃完再想事儿吧。” “嗯。你也快去吃吧,我现在用不着人。”若是在公主府时,宋晓多半要拉停绿一起吃,停绿往往也会答应。但入宫后一举一动都要扣着规矩,停绿便坚持不肯,宋晓也只得让步:让她不要站着干等,到外间自己吃去。 停绿应声去了,房中便只剩下宋晓一人。入宫后她不习惯那些前呼后拥的宫人走哪儿跟哪儿、往屋里一坐四下就站满了人。遂回过皇后,借口自己病中喜欢清静,裁了不少人手。如今,眼前便只得停绿一人。 宋晓拿起细瓷调羹,浅浅舀起一勺粥送到口中。这碗清粥看来普普通通,味道却是极好,入口即化,一点梗米特有的香味和着甜香迅速在舌尖蔓延开来,暖意一直透到胃里。 这样一碗粥,也是费了心思才做出来的吧,更不要说满桌小巧玲珑,让人一见便口生馋涎又舍不得去吃的点心。 对着一桌美食,宋晓却没有什么胃口,搅了搅碗里的粥,舀到嘴边,又倒回碗里。 无意识地用调羹轻轻嗑着碗沿,敲出一片清脆断续的声音。宋晓就这么呆呆坐了半晌,猛然间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呆了一呆,不觉噗哧一笑:自己什么时候学起这种言情戏里女主动作来了? 食不下咽,随时发呆……可惜却不是为着风花雪月的浪漫。不,其实也有点关系吧。问题是她并不想玩什么美女救夫君的戏码,她只想早早同那家伙断绝关系。 子啊!为什么昨晚我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答应楚越人?!我不是早决定要赖掉当初答应的那两件事吗?!而且照楚越人所说的,这件事很不简单,我为什么还要去踩这趟浑水? 宋晓瘫在桌上,使劲咬着衣角。过了一会儿,她自我安慰道,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皇帝老爹,就照着他的暗示去做,再顺便答应楚越人的要求,刚好还可以抵消一个条件,不是正好么?至于那些背后的弯弯绕绕,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不要想太多,就接受皇帝的说辞好了,反正对自己没有什么妨害。 如是想着,重新打起精神的宋晓飞快地喝完碗里的粥,随便吃了两块点心,跑到外间向停绿问道:“现在什么时辰?”——没办法,来了这么久,无论是用香制成的计时器,还是钟漏,她都一直看不懂。 得到回答后又问:“皇上此时还未上朝吧?” “按时辰算,应该是在路上了吧。公主,您问这——” 一听到“在路上”,宋晓大惊失色:“糟糕糟糕,晚了晚了!”说着一把抓起件披风,胡乱往肩上一披,不等停绿反应过来,便跑了出去。 这几日宋晓虽然不大出来走动,却因怕无意中犯了什么规矩而露出马脚,而早早向停绿问了不少事,自然也知道这宫里有些什么路,哪条路是专给皇帝上朝走的。 当下她拿出跑800米的架势来,往皇帝专用的御道上飞奔而去,甩下沿路宫女内侍们的一路惊呼。闻声赶来的侍卫见到是她也是一愣,有人迟疑着去拦她,被她大喝一声“走开”,又吓得缩回去了。 远远地看见一抹明黄的轿顶,心中一松,想要提速,却发现不知是不是这个身体从未做过如此激烈运动的缘故,跑了这么一段,小腿已经重得不行。宋晓急忙扯下随便系着的披风扔在地上,觉得身上一轻,又忙继续向前跑。好在跑了一阵,身上发热,也不觉得扑面而来的寒风有多冷。 但她还是跑得太慢。眼看那顶明黄的大轿子就快要走到内城墙,宋晓心中发紧,一旦出了墙,就算是外殿了,内宫女眷非有旨意不得擅自出入。情急之下,宋晓高声喊道:“父皇!等一等!” ******************** 平日负责打理皇上朝服及上下朝车辇事宜的夏公公今早心里直打鼓。 今上出身军旅,身手不凡,上马杀敌下马治国那是没说的。也因为这个原因,往常除了雨雪天外,从内宫到外殿上早朝都是步行,说步辇颠来颠去的,比走路还慢。 这么着许多年下来,夏公公早已习惯,除非变天,便不预备步辇。 可今儿一早,皇上在洗漱时突然发话,说是今早要乘辇。这话一传出来,夏公公当即跳了脚,亲自带着人一溜小跑去取步辇。虽说平日里步辇都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可一来一回,从摆放的地方抬到乾德殿,也要花些功夫。 果然,等步辇抬过来时,皇上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夏公公当即诚惶诚恐地告罪,见皇上并不介意,才放下心来。但等皇上坐进辇里,夏公公又有了新烦恼:他看看天色,再算了算从这内宫走到外殿的功夫,心知早朝肯定是要耽误上一刻多钟了。 他跟在步辇旁,不时悄悄擦着汗:皇上这么些年从未误过朝事,更从未推迟过早朝。今日之事,恐怕要引来许多议论,到时那些官员若上折子说起来,这干系可都要落在自己头上。 他越想越急,拼命给那几个抬辇的小内侍始眼色,示意他们走快些。 忽然,步辇的帘子被掀开了,传出楼定石的声音:“停下。” 夏公公忙换上一张笑脸,凑上去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夏公公一愣:“回皇上,老仆——”一语未毕,他忽然听到后面远远传来一声呼喊:“父皇——父皇——” 是何人竟敢在宫里大呼小叫? 惊异之下,夏公公忘了回话,不由自主回身向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来,身后跟着一堆宫里的侍卫,神情颇为古怪。 夏公公一皱眉,正在训斥这胆大包天的女子时,一眼看清女子的脸,神情顿时变得同那群侍卫一样古怪起来。 这跑得满面通红,发髻散乱的女子,赫然正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正在宫里养病的金枝公主。 这、这、这成何体统啊这?!可谁敢上前阻拦? 目瞪口呆的夏公公总算还记得回头找皇上示下,却看见楼定石已下了步辇,站在一旁看着奔跑过来的女儿,面沉如水,袖手不语。 这边厢,宋晓看到那顶明黄的大轿子终于停下来,穿着龙袍的皇帝大人也站出来在路边等着,心下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拦下来了。 最后几步冲刺,她终于跑到皇帝面前停下站定,不等一口气喘平,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灵儿,你这样不顾礼仪地跑来,所为何事?” 听到楼定石低沉威严的声音,宋晓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不是您老人家暗示我把功夫做足,让那姓谢的看清楚我对他的“好”么?否则谁耐烦大冷天的来演这拦轿喊冤的苦情戏? 想归想,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不料,因为激烈运动后的喘息却还未平复,刚一开口宋晓便咳个不住。 楼定石神情微动,道:“灵儿,你还病着,快回去,有什么话待朕下朝再说。” 宋晓推开那几个上前想扶她起来的内侍,强忍住喉头的不适,大声道:“父皇,儿臣只想向您讨一道恩旨——请您放了驸马吧!儿臣用性命担保,他决无不臣之心!”(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九 行事不遂 日心渐渐东移高升,冬日特有的淡薄得几近惨淡的阳光,薄薄地涂在丹凤门上。 门下的文武百官已开始窃窃私语。 今上继位三十余年来,无论寒暑,除例行汤沐及年节假日外,从未有过不上早朝的时候。 莫非是圣体违和? 许是昨日之事……难以定决,甚为棘手,是以才迟才未到? 众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不时低声附耳说上几句。 有意无意间,许多目光自谢朝晖面上划过,似乎是想捕捉他的神情。 王钟阁也用眼角余光溜了一眼谢朝晖,只见对方面上神情一派淡然,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家伙,隐忍功夫倒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好!王钟阁暗哼一声。当年为着一个女子意欲同他王家退婚时闹成那样,过后那女子另嫁他人,大家都当他要撑不住了,他却若无其事,还反过来安慰去劝解他的人:无可奈何之事,伤心也无用。 如今他独生爱子遇上这种事,也不见他变脸。这姓谢的一手七情不上脸的功夫,平日里人人赞他清高自持洁身自好云云也就罢了;现下还不知收敛,就等着那些人改口说他多么铁石心肠吧! 忽然,一旁的偏门开了,一个紫衣人影走了出来。 紫衣代表内宫的最高品级,来人正是********徐杰安。 几个离得近的臣子连忙凑上前去:“徐公公,今日早朝——” 徐杰安向他们颔首以示,轻声道:“几位大人请稍等。”说着上前几步走上台阶,扬声说道:“传圣上口谕——今日罢朝——” 闻得此言,王钟阁面色一沉,他回头向身后一个官员使了个眼色。那官员会意,走上前来迎着往回走的徐杰安问道:“徐公公,圣上可从未罢过朝啊。” 徐杰安目有愁色:“可不是。” 那官员小心打量着他神情,看不出更多的端倪,便又试探道:“不知今日——” 徐杰安道:“天家之事,老仆不敢妄言。” 那官员碰了个软钉子,不死心地又说了几句,皆被徐杰安轻轻带过。最后无奈,只得客套几句,趋步回到王钟阁身后。 一旁王钟阁早将二人对话收入耳底,便不再开口询问。眼见徐杰安身影消失在偏门后,朱底铜钉的门扇缓缓和起。他眯了眯眼,转身欲走,忽然被那官员叫住:“王大人,这——” 王钟阁侧头一看,那官员右手并拢,指着自己的衣袖,又说了一声:“王大人,您看……” 他知道此人指的是按他昨日授意而写的为谢流尘陈情辨解的折子,略微沉吟一下,说道:“改日再说。”意思就是今日不用着人转呈与楼定石。 那官员会意,道:“下官明白。王大人放心。” 王钟阁向他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行至九门外,他跨入自家府中的马车,毫不意外地看见,谢朝晖已经等在里面了。 “如何?”王钟阁问道。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谢朝晖却知他所指,道:“是金枝公主。” 王钟阁“噫”了一声,道:“她做了什么?竟能让那位罢朝。” “她拦住准备上朝的皇上,哭诉陈情,后因过于激动引发旧疾,昏厥当场。皇上大惊,立即传唤太医,并亲自看护,是以罢朝。”谢朝晖道。 王钟阁皱眉道:“女流之辈,见识短浅。” “钟阁!”谢朝晖亦皱眉道:“她是一片苦心。” “虽该赞一声她有烈性痴心,此举实际却是坏事。”王钟阁冷笑道:“若无此事,今日朝堂上众人联合进言,流尘当即便可脱去这场牢狱之灾!现在又得多待一天了。” 谢朝晖默然半晌,道:“明日也是一样。” 王钟阁嗤之以鼻:“你的儿子,我不心疼。” ******************** “郡主,到帝都了。”说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的小脸让人看了就想摸一摸,但他双眼中透出的神情,以及在车厢中端坐的姿势,却都与这个年纪的孩子殊为不符。 车中另一人闻言,伸出纤纤素手,掀起帘子往外张望。 虽然还隔了一段路,远远看去,那高大的城墙却分毫不减压迫之感,灰白的墙身在淡薄的天光下显现出一种冷酷的庄严。 她轻轻呵出一团白雾,轻声道:“到帝都了呢。” 这是一辆四騑并驱的马车,车前马身上整齐鲜明的驭具,楠木车舆上悬挂的精致华美的帷缦,都令人一看即知车主人身份高贵。更不要说这辆华丽的马车之后,所跟随的百多人的侍从皆是鲜衣骏马,还有拉着主人衣物用具的十几辆辎车。 整个车队绵延数十丈,需得登高才能一览而尽。 这支显眼的车队,对帝都人来说并不陌生。路旁已有几个回城的行人在兴奋地相互转告:“看,天下第一美人折眉郡主今年又来帝都了!” 宇折眉收回手,那绣着折枝花的帘子因下面所坠的玉石迅速滑下指间恢复平整,仿佛从未有人掀开过。 她向方才说话的小男孩说道:“小晨……”刚唤出他的名,却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这孩子的父亲叶枫,曾是她庆国的臣子,虽是才高八斗,却因言行狂放而不得重用。楼氏改庆国为华方之后,他辞官而去,成日买酒长歌,且醉且呼,说些鸿鹄坠地,燕雀冲天之类的话,所作诗文中更是对今朝颇多讥讽。皇上本着爱才的心,并不发作他。由是反而令他愈发肆无忌惮,竟然在一篇登临怀古的赋文中直斥华方是伪朝,楼氏更是天下第一伪君子,既要窃国又要美名。 此言既出,结果可想而知。 叶枫被押赴刑场那天,宇折眉将他的独子叶晨接入自己府中。虽然自己的羽翼算不得厚实,但楼定石并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庇护一个小孩子,尚能做到。 无论如何,这人是为了庆国而死,不管他的举动是不是有沽名钓誉之嫌。 宇折眉出生时,庆国已然湮没,天下已改作楼姓。她对民间口诛笔罚的故国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回忆,甚至就连她的父亲——作为一个为显示今上仁慈而被留下继承香火看守宗祠的末世皇子,她也很少能看到他。 记忆中,父亲独居一院,不爱美人,不附风雅,唯好杯中之物。一年之中,总是醉眼迷朦,不问今夕何夕。 年幼时也曾怨过,也曾恨过,怨父亲无视自己,恨自己为何要生在这样的地方。小小的年纪,却因变故而早早知道世情,明白自己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可终身需得战战兢兢,唯上命是从。这与囚犯,又有什么区别呢? 直到父亲早逝,临去前用嘶哑的声音对自己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含糊。她想了许久,直到父亲葬下后,才依稀猜出来。 不要求得太多。 不要求得太多。所以,父亲一生,只耽于手中所有之物,不再其他。只要无所求,无所思,那么,痛苦便会轻一些吧? 可牢牢记下这句话的自己,后来还是没有忍住,向一个人说出了一生之中,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的请求。 谢大哥,你能与我共度一生么? 结果是他的婉拒。 但是不要紧,还能做他的妹妹,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今日踏入帝都之后,我便连他的妹妹也不能做。 恍惚之间,叶晨小小的手伸过来,递上一方手帕:“郡主,不要哭。” 闻言,宇折眉摸上脸,一手****,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叶晨见她不接,又道:“郡主,你不要担心,我不怕。” 往日高贵美艳的牡丹,而今经霜坠露,虽亦有楚楚动人之处,然而凄凉之色,却令人不忍再看。 看着叶晨担忧却故作坚定的脸,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虽是年少,行止却端方恭敬,已可预见将来的君子之风。宇折眉捂住嘴,死死压下呜咽声。 要我怎么说,要我怎么解释,我是个冷淡的人,刚才并不是为着你即将面对的阴谋与风险而伤心……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是在为自己哭……为了我自己,我连你这样的孩子都可以交出去,明知道你将要遇到的苦难,我却选择将你交出去……你该恨我的……你该痛斥我的。小晨。别因为年纪小,就对别人抱有太多的善意。 车伍继续前行,离城门越来越近。这时,若有人敢跑到那华丽的驷驾车舆前张望,便能听到车中传出的哽咽声。因为压抑的缘故,反而愈加哀痛,令人闻之顿生凄恻之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 绮思妄念 听到脚步声,谢流尘睁开闭起的双眼,向来人道:“你今日比昨日来的早。” “不是怕你等得心焦么。”来人正是王砚之:“如何,住得习惯么?” 谢流尘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你昨日不是还一脸自得?”话虽如此,王砚之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关切:“衣食被褥,都打点好了吧?”一进牢狱之中,他便觉得寒气顿生,阴冷无比。也不知谢流尘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今日才问……放心,张伯已经跑了两趟了。”谢流尘拍了拍厚实的棉被,说道。 王砚之放了些心,口中却说道:“我可没有过探监的经验,你还是第一人,未免失之疏忽,往后就不会了。” “哎,交友不慎啊!”谢流尘故意大声叹道:“你难道还指望我有下次?” 爽朗的声音虽然暂时冲淡了狱中的阴森之气,但声音消失之后,那寒气便又迅速反扑回来,甚至比方才还要厉害,瞬间便令人遍体生寒。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半晌,王砚之低声道:“你还要再多待一日。” 听了他的话,谢流尘并不奇怪,也不生气。今日他算着时辰,早朝结束之后又过了许久,还是没有人来到牢中,他便知道,此事今日是不成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谢流尘不欲让好友看到他泄气的一面,便笑道:“多一日便多一日吧,不过,今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既然王砚之昨日便来过,那么王伯父多半也插手了此事。不觉有些奇怪:“伯父他都放下旧隙与我爹一道出面了,这人情还讨不下来?” “今日罢朝。” “!”谢流尘惊异道:“难道——”是楼定石为了防止王谢二家联合百官上书求情,所以索性罢朝?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难道楼定石还能永远不上朝不成? 不等他说出口,王砚之便从他的语气里猜到了他的意思,打断他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公主——你那位公主,今日当众拦驾,说以性命担保,你决无罪过,求皇上为你洗冤、放你出狱!” 闻言,谢流尘一愣,心头蓦然涌上许多滋味,或茫然,或忧虑,还有隐约的欢喜。五味杂陈,无法言喻。自行冲出口的却是一句:“她不是病着么?” 王砚之掀眉冷笑:“当日说是侍女走失,在帝都临近州郡内大肆搜寻;刚巧,公主又因病闭门谢客;寻回侍女之后,公主便奉旨入宫休养——这种托辞你也信?” 看到谢流尘微愣的神情,王砚之不自觉收了讥讽的语气,道:“不过这回似乎是真病了,听说,公主因为太过激动,还未说完话便昏厥过去。皇上便是因此罢了早朝。” 说罢却不见谢流尘回应,王砚之看他神情,因知道这两人素日情状,多少也猜出一些缘由,便说道:“趁这两日有空,你好好想一想,你同她的事,出去之后也该有个结果了。” 结果?她的父亲刚对我做下这种事,你却劝我与她有个结果?怎样的结果?善果?恶果? 娇柔轻灵的女子,与目光深沉的帝王,两人的面孔在谢流尘脑中旋转不停,更迭不休。 两个声音轮流在他耳边低语,乱人心神,却是挥之不去。 一个循循善诱:那是她的父亲做的事。而且,嫁鸡与之飞,嫁狗与之走。自从嫁了你,她便不再是楼家的人,何况她还对你一往情深,你这般辜负她,不会心里有愧么? 另一个冷笑不屑:不是楼家的人?皇家的人,终身只为皇室打算!牵涉到皇家与五族的斗争时她肯定站在她父亲那边!说什么情深,正是她的所谓的深情让我不得不抛却长久的憧憬!若不是她,我大可从从容容,去寻找一个让我见之倾心的人。若不是她,说不定我现在已经与所爱之人举案齐眉、琴瑟合鸣! ………… 思绪纷杂。欲待快刀斩乱麻,利刃却切不断纠缠的心弦。只轻轻一碰,百练钢也被密密包裹,层层叠叠,再也挣脱不开。 谢流尘勉强一笑,英挺的眉间尽是悒色:“有什么好想的,我之前不是已经在做了?” “你啊……”王砚之无意在这种时候与他探讨家事,便说道:“对了,今日折眉到了。” “啊?”谢流尘心神不属之间,忽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一喜,顿时将心事抛开大半:“这丫头怎么现在才来?” “她往年不都是这几日来么?” “你不知道,今年她——”说到此处,谢流尘猛然省起此处不比家里,周围说不定就有楼定石的耳目,若将自己已先与折眉见过之事说出,指不定楼定石又会玩什么花样。便改口道:“她来得正好,那吏员不是说我勾结前朝余孽云云么?如今正可当面对质。折眉府里的那小先生远在沧郡,我出使千州,是如何隔了两个州郡去勾结他的!” 王砚之点头道:“嗯。明日折眉照例要入朝觐见,刚好可以为你作个见证。届时,更添一分胜算。”说着又笑道:“那么,等你开释之后,可要好好谢谢她的救命之恩。” “这个自然。”说话间,谢流尘方才的愁绪尽消,或者说,暂时被忘却,只等下一次被记起。他扬眉一笑,道:“到时我自然要好好谢她。那时由我做东,请你们到十里亭外喝桂花粥,将苏小三也叫上!” 自高窗射入狱中的天光早已黯淡,狱中点起的油灯也是忽明忽暗,却丝毫不损谢流尘飞扬的表情,令人见之夺目。 ******************** 锦绣罗被,软枕轻纱之中,睡着一个女孩子。 此时正是亥时,屋中静悄悄的,当值的侍女坐在榻边小几上,不时看几眼床上熟睡的人,又低下头去,目光无意识地四处游移。 太医开的药已熬成药汁,小心伺候一直沉睡不醒的公主服下去了。皇上听太医保证公主决无大碍之后,也离开去处理政事了,方才传了口谕,吩咐下人们好生照看着公主,那么,应该不会再过来了。今晚这份当值的差使,虽说无趣,却也算是清闲。等公主醒了,说不定还有赏赐呢。顶替忙了一天支持不住下去小歇一会儿的停绿的宫女如是想。 忽然,明亮的烛光像是被风吹到一样,闪烁了几下。那宫女起身走过去检查门窗,却在手触到门上扣环的时候,透过门缝向外看去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被迷惑一般,神情逐渐呆滞。她将原本准备关紧的门打开,然后走到一边桌旁,一言不发地坐下伏在桌上,不多时呼吸便沉重起来。竟是睡着了。 从被打开的门中,一个白衣黑发的身影迅速闪了进来,雕花的百格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从门外再看不出什么异常。 来人正是楚越人。 他蹑手蹑脚走到榻边,低头看着兀自熟睡的宋晓,目光微动。 昨夜他并未出宫,而是回到了原先在宫里时所居住的地方。 华丽雄伟、房间数目多到连皇帝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皇宫里,自然会有一些少人人迹的角落。这两年来,楚越人便是住在这样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不但不会引人注目,且出入方便。 由于已经月余无人居住,房中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楚越人也懒得去管,将就着歇了一夜。第二天他再次外出探听消息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宫人在绘声绘色地说着今早金枝公主当众拦驾为驸马求情,却因病体难支,昏迷不醒的事情。 知道公主生病只是托词借口的楚越人不禁愕然。一直以来宋晓给他的印象都与柔弱纤细沾不上边,今日怎么——想要亲眼去看一看,但公主殿内不但太医侍女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就连楼定石也罢了早朝,亲自守在昏迷不醒的女儿身边。 这种场合下,楚越人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出现,也找不到什么空隙可以接近沉睡的宋晓,只能隐于暗中,伺时而动。 一直等到现在,楚越人才终于找到机会,进入这间屋子。 看着床上因熟睡而面色绯红的女孩,楚越人伸出的手顿了又顿,许久才放到她的额上。 温度略高,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听她呼吸绵长,也不像有哪里不适的样子;但是为什么会昏睡了这么久…… 正当楚越人犹豫着要不要借助术法唤醒沉睡的宋晓时,忽然看到她手臂微微一动。 是要醒了么?楚越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宋晓却只是翻了一个身,接着沉沉睡去,并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楚越人心情有些复杂。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宋晓脸上,却意外地发现她一侧脸颊上有一点褐色的痕迹。因为姿势的关系,现在才看到。 大概是宫女忘了为她擦干净的药汁吧。 等一等,药汁? 楚越人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可是…… 犹豫半晌,终于因为放心不下又不愿唤醒宋晓,楚越人终于伏身下去,凑到宋晓脸畔。 一种淡淡的甜香瞬间充斥了楚越人的呼吸。 这个味道他并不陌生。与宋晓一起赶路的日子里,无论是先前迫不得己的共用一个房间,还是与李家父子同行之后为不引人疑心而同处一室。纵然隔了用就地取材的物什幻化出来的屏障,这味道还是会传到他那一边,若有似无,却经久不散。 是已经熟悉的味道。当日心如止水,恍若无物,现在却令心跳悄悄加速。 超出意想之外的反应,让楚越人有些不知所措。 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担心的心情占了上风。 没什么,只是要辨别一下药性而已。 这么想着,楚越人伸出舌尖,轻轻舔上她脸上那一点褐色的干涸的药汁。 黄柏、乳香、白芷、天花粉……都是宁神压惊之物啊……看样子,的确是没什么大碍…… 正当楚越人分辨着舌尖传来的滋味时,忽然觉得身下靠得极近的柔软身躯,又是微微一动。 像是猛然惊醒一般,楚越人蓦然直身往后急急退去,险些撞倒一旁高脚架上的美人耸肩瓶。 这是怎么了?虽然行举暖昧,但终究只是试药而已,我何必……如此慌张? 但虽然因为一手扶住架子,一手拦住花瓶,而无暇探看。单从感觉到的温度,楚越人也知道,自己的脸此刻比宋晓的还要红。 而引发慌乱的源头,却仍是睡得万事不知。看来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是不是也可以称为做贼心虚?而这贼,却是偷香窃玉的…… 察觉到不知何时冒出的古怪想法,楚越人匆匆摆好手中的东西,确定它们不会摔倒后,近乎逃一般,狼狈地向门外走去。险些忘记为那宫女解开暂时的禁制。 为什么会有这种几乎是绮思的想法忽然出现?我不是已经……已经……纵然我喜欢她,也不该会出现这种念头! 然而越是刻意想要忘记,反而越发清晰。刚才舌尖之上,除了苦香的药味,还有肌肤细腻而柔滑的触感。那药香已经逐渐淡去,那触感却愈发明显,并逐渐扩散,鲜明地充斥在楚越人的感官之中,甚至引发了别的反应。 楚越人飞快向着自己的住处跑去,好几次险些撞上巡逻的侍卫。当远远看到小屋的一角时,他再也忍受不住,拼命想将身上的变化压制下去的念头占了上风。他急切地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一股脑全倒进口里,使劲吞咽下去。 一种奇特的感觉顿时沿着筋脉游走开来,在克制住叫嚣不休的冲动之后,还一并夺走了他的力气。 他的速度渐渐变慢,最终,在还没有走到小屋里时便摔倒在地,随即人事不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十一 当廷对质 早朝。金銮殿中。 金柱盘龙,怒目欲飞;雀替如翅,扬风欲挥。 七重丹陛之上,金漆蟠龙澡井之下,楼定石端坐于镂空楠木金漆雕龙宝座之中,接受百官伏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视着跪拜的群臣,声音威严有力:“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例行的礼仪之后,便该进入今日的重头戏。 是谁先开始呢?楼定石扫视过殿中的臣子,目光沉静。 “诸卿有事上禀,无事退朝——”内侍拖长的尾音刚落,随即便有一人出列:“皇上,臣有本奏。” “爱卿直言。” 出列之人便从袖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念了起来。 奏章不长,没有什么绕圈子的废话,那官员很快便念完了。将手中奏章放入内侍端来的铺锦托盘中后,那官员行迄礼,站回列伍之中。 楼定石拿起内侍呈上来的折子。他方才已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又看了一遍,才放下问道:“方才所言之事,诸卿以为如何?” 有臣子马上出列,行礼说道:“臣以为,刘大人所言极是。老臣看来,此事疑点颇多,皇上万万不可偏听一面之辞。驸马从来以皇上之命唯听,忠君爱国之心拳拳可见。又怎会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呢?” 听他于“偏听”、“驸马”二字上咬得特别重,楼定石也不置可否,又问道:“还有哪位卿家有话要说?” “臣以为,两位大人所说正切中事理。臣——” “臣以为,此事确如刘大人所言,不合常理,疑点颇多——” “臣以为——” “臣以为——” …… 楼定石看着纷纷出列的官员,面上不动声色,就这么听着他们争先恐后地说出大同小异的说辞。 忽然,殿外太平台上侍奉的内侍走进殿中,下跪行礼,口中说道:“皇上,折眉郡主求见。” 正在滔滔不绝的一名官员顿了一顿,躬身道:“皇上,此事正好与折眉郡主有涉,不知稍后皇上可否下令向折眉郡主问询此事?” 楼定石道:“卿所言正是。”说罢向旁边的内侍颔首示意。 那内侍便拖长了嗓子大声说道:“宣折眉郡主觐见——” 声音传出殿外,又有一名内侍接着喊下去。如是几次,殿外传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于这等待的片刻静默之中,谢朝晖面色淡然。旁边的官员几次偷眼看他的神色,却看不出分毫端倪。只得暗自在心中感叹,这谢尚书端的沉得住气,儿子被系下狱时惊而不乱;如今眼看皇上将要收回旨意,届时定有安抚封赏,却还是不见他露出什么喜色。 殿外远远传来脚步声。因为地势的开旷与安静,所以传得分外远。随着声音渐渐走近,可以听出是个轻盈有力的声音,足以想像出主人的风采。 有几个因品级较低,而站在百官之尾靠近殿门的年轻官员,已忍不住悄悄往殿外看了过去。 但凡有资格入殿亲睹圣颜的官员,就算你上早朝的日子不满一年,也必定有人告诉过你,每年冬季,折眉郡主来到帝都后,总要于次日正式到金銮殿中参拜皇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宇折眉很有名。 她有名的原因不但因为她是前朝皇族末裔,更因为她的容貌数年来艳冠华方,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 本朝对女子的礼教束缚虽不若前朝那么严苛,但天家的公主却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如今有这么一位名副其实的天娇贵胄,又是名满天下的美人,自然引来许多人好奇关心。见过的想着再见一次,未曾得见的,只盼冬季快快到来,好见上一面。 随着宇折眉越走越近,甚至已有几位官员忘形地露出急切之色。 终于,一个纤细的身影在丹凤门前停下。清晨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托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宝殿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宇折眉神情自若,按郡主品级所穿戴的礼服与所佩的饰物华美端方,愈发烘托出她的高贵。衬着薄施脂粉的脸庞,那一种明艳生生令人不敢逼视。 先前引颈以待的几个官员,在她这种华贵的美丽之下,油然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一颗心几乎要低到尘土之中。 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宇折眉,她的美明烈张扬,让人见之心折,战战兢兢,唯恐亵渎。 她徐徐行到丹陛阶前,轻盈地拜倒下去:“折眉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定石看着这明艳的女子,声音比方才缓和几分:“平身。” “谢皇上。” “郡主远来辛苦,理当多歇息几日。但朕这里却有一件事,不得不请郡主解惑。” 宇折眉躬身道:“能为皇上分忧,是折眉之幸。皇上切莫如此说,这可是折杀折眉了。”声音清脆娇美,如玉珠落盘,却掩不住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人上之人的娇矜。 楼定石向内侍看了一眼,那内侍便忙奉上锦盘,里面放了一叠奏折。 有离得近的官员偷眼看去,最上面那一本正是前日谢流尘述职之时那吏员所上的弹劾奏章。 待楼定石向徐杰安示意,徐杰安便斜斜上前一步,问道:“请问郡主此行,府中可曾安顿好了?” “承蒙公公挂念,折眉临走前已打点妥当。沿路也未曾有人传过什么紧急消息,想来府中当是一切安好。”宇折眉从容答道。 “四年之前叶枫一案,郡主可还记得?” 宇折眉簌然一惊,顿了一顿,低声答道:“记得。”随即又略略提高声音说道:“叶枫妖言惑众,其罪当死。” 叶枫是庆国宇氏旧臣,为着直言指摘本朝而死。于楼氏而言,他是该铲除的异端;于宇氏而言,却是一名忠臣。 而如今,宇折眉却只能说,他其罪当死。 自然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毕竟,如今已是楼氏的天下了。至多因为看到美人不自然的神情,有大胆的在心中悄悄嘀咕几句罢了。 徐杰安仿佛没看到宇折眉一瞬间僵硬的神情,继续问道:“请问郡主,叶枫独子可是由郡主收养?” “是……那孩子已无亲族,是以才……但折眉当日已禀明过皇上。” “郡主宅心仁厚,令人敬佩。”徐杰安客套一句,又说道:“这孩子现在在郡主府中?” 宇折眉微微摇头,道:“折眉因怜他未曾出过沧郡,是以此次将他一并带在身边,以冀见识帝都繁华,开些眼界。” 此言一出,王钟阁当即神情微变。楼定石似是不经意地往他那边看去,恰恰止住他欲上前出列的步子。 徐杰安于这些暗流涌动似是全无所知,只继续向宇折眉问话:“那郡主可还记得,九月初三时,郡主身处何处?” 现在是十月中旬,宇折眉封地沧郡距帝都不算太远,往年她都是九月底动身出发,每年此时抵达帝都。 而今年宇折眉的回答却有一点不同:“折眉因闻宁州昆阳之中有冬来会,一心想去看看热闹,是以今年便提早出发。九月初那几日,折眉正在昆阳附近。” “哦?宁州离帝都也不算远,为何郡主直到现在才到帝都?” 宇折眉道:“因随行的叶家那孩子水土不服,路上走走停停,耽误了些时日。” 她话音刚落,冷不防一旁插入一个声音:“郡主确定?” 宇折眉闻声回头一看,认得说话的是王钟阁,脸上不免有些疑惑。偷偷看了看楼定石的脸色,见他不置可否,才答道:“王大人,折眉记得清清楚楚。” 这时,沉默半晌的楼定石终于发话了:“看来确是事出有因。” 事已至此,王钟阁一时失言,不好再让别人出头,索性出列躬身道:“皇上,此事疑点甚多,单凭这一点也不能证明什么。请皇上明察。” 楼定石颔首道:“王尚书所言甚是。那么,便将谢流尘带来堂中,当面说说,九月初那晚,他到底在哪里。” 王钟阁道:“皇上,前日他便已说过,奉命出使,不敢有误,皆是日日赶路不停。况且,诸多随行官吏侍从,众目睽睽之下,他能做什么呢?” 楼定石淡淡道:“王尚书,此事究竟如何,确非一面之辞所能决断。理当问个清楚才是。” 这话是刚才五族派系的官员反复说了好几遍的,王钟阁不意此时楼定石反而拿它来堵他的口,一时不好再说什么,行过一礼,道:“皇上圣明。”便又归于列中。 早有人奉旨传人去了。不多时,随着一声“启禀皇上,谢流尘带到”的通报,两名着甲的侍卫一左一右,将一个人带入殿中。 那人早已被除去外服,只着一身月白的中衣,鬓发微乱,容色略显憔悴,却仍不减半分英俊。倒是另添几分倔强,却更显得英挺张扬。正是谢流尘。 一旁的宇折眉一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早已暗中握紧了手,面上,却是一派平静,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惊异无措。(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二 言之凿凿 谢流尘刚入殿中,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出使回到帝都之后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就入殿述职。那日在殿中与父亲匆匆一见,旋即横生变故。这两日父亲也没有来探过他,算来,父子二人已有月余未曾见过了。 当下谢朝晖见了儿子,神情仍是未变,只是目光一直落在谢流尘身上。 谢流尘看着父亲平静的脸,却不像旁人那样感叹他的镇定功夫。血脉相连,谢流尘可以从谢朝晖的平静之下看出许多旁人无法察觉的东西。感受到目光中的关切之意时,被打入牢狱后从未产生过惶恐的心中,忽然就生出了愧疚。 他早已确信自己平安无事,是以并不惧怕,只是觉得愤怒。然而,直到这一刻,看到父亲的身影、感觉到他平静的神情之下所包含的关切与担忧之后,谢流尘才猛然惊觉,他忽略了父亲的感受。 即使知道儿子不会有事,即使确定儿子平安无恙,也不代表不会担心。之所以没有来看自己,是怕克制不住情感反而让儿子更添烦恼么? 这一刻,谢流尘暗暗发誓,日后自己定当万事小心,决不再让父亲为自己担心。 然后,他的目光依次滑过王钟阁、楼定石,最后落到宇折眉身上。 自然,他也看到了她的惊疑与关切。 不止父亲,还连累她担心了。谢流尘向她投以歉意的目光,宇折眉却像被什么刺痛了一样,急急转过头去。 谢流尘有睦奇怪,却来不及多想,便已被带到楼定石面前。 下跪见礼之后,楼定石并没有让他平身。 “驸马,九月初三时,你在何处?”问话的是徐杰安,因谢流尘嫌疑未脱,所以语气甚是严厉。 “微臣奉旨出使青石,一路不敢懈怠。九月初三时已入千州境内,留宿在一处叫做平元的地方。如有疑问,一问当地驿丞便可知微臣有没有说谎。”谢流臣将前日说过一次的话又说了一遍。 徐杰安又问道:“驸马,此行路上起居时日等另有专人记录,并不是你职责所在。你为何将这日子记得如此清楚?” 谢流尘道:“因为前日皇上已问过微臣那日之事,当日微臣便将延途行程回想一遍,回禀与皇上。是以自然记得清楚。” “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之事么?”徐杰安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 谢流尘道:“微臣一行人,一路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只顾赶路,无甚特别之事。” 其实他之所以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是刚入了千州境内,在平元县中落脚,的确是因为那天有件不太寻常的事。 那天正是他与宇折眉在路上偶然相遇的日子。出门在外,他乡遇故知,已足够令人惊喜,留下深刻的印象。何况那夜他还和宇折眉借着酒意,将往日的心结解了。这么一来,就算他不刻意去记,也是难以忘怀。 但这件事却不能说。他虽与折眉之间风光霁月,坦荡赤诚,可此事落到旁人眼中,却是孤男寡女,夜间独处,再加上包场的酒楼。已足够激发许多人过于丰富的联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吏员的折子里非要扣着这件事来指证,但他知道,那天与折眉相见之事不能宣之于口。否则,自己是男子还好些,折眉却还是待字闺中,一旦传出这种流言,她此后就算是毁了。 既已打定主意,谢流尘看着楼定石,面上一派坦然。 徐杰安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脸上又是这种神情,便从锦盘中拿出一份折子,递与他道:“请驸马先看看这份奏章,再好好想想。” 谢流尘不明所以,接过看完,脸色便渐渐变了。遂改口道:“是,微臣想起来了,那日收到一封请柬,是微臣一位老友,刚好在那县城中盘桓。那日见微臣入城,心喜之下便设宴相邀。” 那奏章落款是祥刑寺,正是朝中掌管要案之处。上面列出此次出使随行人员的证词,众口一词,皆道九月初三那日他们一行人到得平元县驿站之后,不多会儿便有人拿了信请驿卒转交谢流尘。随后谢流尘便打马出街,深夜方回,也未说是去何处。 谢流尘暗骂自己前日太心急,单想到不能坏了折眉清誉。却一时忘了,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出使,几十双眼睛,可都看见他那天出门去了。 如今也顾不得前后不一,徒招人疑,只有硬着头皮改口道:“微臣一时未省,请皇上明察。” 徐杰安颔首道:“驸马记起来就好。却不知,那日与驸马共饮的,又是何人?” 谢流尘胡诌了一个名字,道:“那是微臣数年前回封地时,在途中遇上的一位高士,因言语相投,便结为好友。” 徐杰安又道:“不知那人相貌如何?” “……那人已过不惑之年,清瘦,微须。” 这三个特征实在说不上特别,世上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不知凡几。但徐杰安并没有质疑:“驸马这次不会再记错了?” 谢流尘有些狼狈地瞪了这楼定石的心腹一眼,闷声道:“错不了。” “好。”徐杰安并不为他的无理而气恼:“有人说他也见过驸马的朋友,还请驸马也听听他的见闻。”说罢,向旁边的小内侍使个眼色,那小内侍便趋步出了殿门,应该是去带人了。 王钟阁站在下首冷眼看着,看楼定石若无其事地抛出一件又一件事情,明明只是小事,可结合起谢流尘的表现,却让人不由得不生疑。再看几个中立的所谓清流一派,已在蹙眉小声交换意见了。更不要说那一批亲皇派。 谢流尘也是头痛不已,怎么说着说着,又冒出个什么人证来?那日折眉约他时是包场的,自己骑的又是马,一路向酒家行去,并未耽误。就算有人尾随而至,也上不得楼,更进不了厢房。这却又是哪里来的什么人证?只怕是楼定石授意的。难道姓楼的除了自己,还要一并毁去折眉的名声?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过了一会儿,一名官吏跟在那小内侍身后入得殿来。 这大约是那官吏第一次得睹天颜,一进殿便扑通跪下,口呼万岁不止。声音颤抖不说,整个身子也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怕。 徐杰安道:“这位大人请起来回话。” 那官吏依言站了起来,仍是战栗不止。 徐杰安问过他姓名、籍贯、官职等,一问一答间,看他神情渐渐不再那么紧张,便示意他看向一旁,道:“莫侍书可认得这一位?” 那莫姓官吏依言看去,险些忘记这是在御驾面前,刚惊呼一声:“驸马?”旋即想起身处何处,忙跪下谢罪道:“微臣御前失仪,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楼定石道:“侍书不必如此紧张,起来回话。” 侍书只是从九品的小官,平日不要说面见圣颜,就连七品的官吏也不将他们放在眼中。这会儿莫侍书忽然得到皇帝这么和颜悦色的一句,激动之情可想而知。一面语气颤抖地说着:“微臣谢过皇上!”一面遵言起身,低头而立。 徐杰安向谢流尘说道:“却不知驸马可认得这位莫侍书?” “……他是随微臣出使的官员之一。” 得到他的答复,徐杰安又向莫侍书道:“莫侍书,出使期间,九月初三那日之事,你可还记得?” 这话前日便有人来问过他。他官阶虽低,朝中有什么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当下虽心中忐忑,不知这些大人物们之间的纷争怎么扯到自己头上来了,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对自己报复。却知道这节骨眼上不能隐瞒,遂老老实实说道:“微臣记得。”便将进入驿站下榻等事说了一遍,又道:“微臣那日恰巧带的纸笺快用完了,放好行李后便出去想买一些。因地方不熟,在街上转了许久才找到一处卖文墨的店铺。那店家为微臣包装选下的纸笺时,微臣无意向对街望了几眼,却见一家酒楼下站着几个人,口中说着‘天下总有个先来后道的道理’。微臣一时好奇,便过去看热闹。听了一会儿那些人说的话,才知道是有人包了这家酒楼的二、三两层,这几位食客便都被赶出来了。他们正在抱怨店家之际,忽然打楼里走出一个人来,说了一句‘有钱就是爷,不服的来和我说’。那几位食客嘴硬了几句,言语间得知是他包下酒楼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走了。微臣转回去拿了纸笺准备回去,还没走出那条街,便看见一人红衣怒马而来,竟是驸马爷。微臣便多看了几眼——驸马爷倒没看见微臣。后来微臣回了几次头,看见驸马爷将马往那酒楼里迎出来的小厮一丢,进楼去了。待微臣回到驿站后,同僚间说起刚才驸马接了封信,换了衣裳打马走了。微臣才知,驸马爷是赴宴去了。” 徐杰安道:“那你可看清那人样貌了?” 莫侍书道:“回公公话,微臣看得清楚,那人是个年轻汉子,魁梧彪悍,神情凶恶的。” 徐杰安道:“那人是下人么?” 夏侍书想了想,道:“回公公话,应该不是。微臣记得他穿着不俗,一套天青织锦缎,小富人家也穿不起。” 听到此处,徐杰安方侍开口,一旁有名官吏忽然插话道:“皇上,这位夏侍书虽是随驸马出行,但谁能保证,他说的话是真的呢?”众人循声一看,正是今日带头上折子为谢流尘求情的那一位。 楼定石道:“卿家言之有理,夏侍书,你怎么说?” 夏侍书满面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声音也有些急切:“微臣敢以性命担保,所言决无虚妄之处!若有一言不实,教微臣五雷轰顶而死!” 那官吏骤然听到如此毒誓,一时语塞,顿了一顿,斥责道:“你好大的胆子!皇上面前也敢妄言生死?”又向楼定石道:“皇上,此人言行无礼,满口荒唐,微臣恳请皇上治他御前不敬之罪,以儆百官!以正国法!”说着一躬到底。 徐杰安道:“夏侍书得睹天颜,一时失神忘形,却并无他意。大人言重了。” 他既然是楼定石的心腹,而且这番话当着楼定石的面说出来,楼定石也未呵斥,有眼色的便该知道,这就是楼定石的意思了。 那官吏能爬到今日之位,自然深谙个中关窍,便道:“公公说得是,是下官心急了。”因碍着王钟阁,不免说得讪讪的。 忽又听到杰安石一句:“卿家日后需谨言慎行。”语气虽然仍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却足已让他汗流浃背。 徐杰安向被冷落了半日的谢流尘道:“附马听了这许多,可曾又记起些什么来了?” 事情至此,谢流尘已隐隐明白,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了。楼定石已经做足了功夫,一心要将自己拿下。 其实要摆脱当下的困境也不难,只要说出那日与自己相约的是折眉便可,有折眉为证,当可洗去这陷害。但如果能说,那么他早说了。 只是,如果不说出真相,还有别的法子么?仓促之间又找不出什么借口…… 谢流尘下意识地向父亲看去,只见谢朝晖神情虽然还是平静,眼神之中的焦虑,却比方才更浓上许多。 谢流尘心头一紧,慌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说,还是不说? 一殿寂然,只余呼吸之声。所有的人都看向谢流尘,看他会说什么,等着他的,又是什么。 这时,殿中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娇美又不掩贵气的声音:“皇上,折眉忽然想起一事,想要奏禀皇上。” 折眉!谢流尘惊愕地抬头看向她,她却只是看着高座明堂的楼定石,一脸郑重。 “郡主请说。”楼定石缓缓道。(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三 尚书办案 金碧庄严的大殿之中,宇折眉如珠走玉盘的声音清脆镇定,字字浑圆。 “折眉于八月下旬,从沧郡出发,向帝都而行。沿途过了盐城郡,再过千州,九月初时,抵宁州郡。快到昆阳城之前,叶晨忽然发烧。折眉听大夫说他是水土不服,需得休息一两日再行赶路。 “但折眉此次提早出门,全是为去那昆阳的冬来会。因听说冬来会只有短短几日,折眉走到那里时,已经开始了。若再为叶晨耽搁两日,加上路上所需时日,那待折眉行抵昆阳时,那会便该结束了。 “欲待要去,叶晨却正病着;欲待不去,所行却正为此会。折眉正左右为难之际,叶晨便劝我,说他的病不要紧,休息两天就好,不用我陪在他身边。但叶晨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折眉又怎放心将他一人留下,独自前去玩乐? “这时却有一人向折眉打包票,说他会好好照顾叶晨,让折眉不需担心,自管放心去便是。 “这人是叶府的一个老家人,四年前折眉收留叶晨时,他是叶晨身边唯一没有走的下人。折眉念他忠诚,便也将他一并留下。此次来帝都,他亦一道同行。 “折眉知其素来忠心耿耿,一向对叶晨照顾得很好。加之叶晨的病的确并不严重。折眉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分留下一半的侍卫照看叶晨,自己则按原定行程,继续往昆阳赶路。” 徐杰安听到此处,问道:“郡主可还记得日子?” 宇折眉点点头,道:“折眉记得。叶晨生病那日恰巧是九月初一,次日折眉离开那里,又次日,抵达昆阳。” 她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折眉在昆阳留了两日,两日后侍从带着叶晨赶到昆阳与我会合。当折眉向他们询问叶晨两日来起居饮食如何时,有名侍从对折眉说了一件事。 “他说,折眉走后的次日,也就是赶到昆阳那一日,叶晨身边的那老仆忽然不见了。直到第二日才回来。问他去了何处,他只说出去闲逛,因道路不熟,当日天黑之前没能找到归路,是以次日方回。 “但他们落脚的那处地方只是一处极小的镇子,从头走至尾,用不了半个时辰。而镇上就那么一家客栈,如果那老仆真的迷路,他当晚又是住在哪里?况且,以他对叶晨的忠心,按常理说,断不会在叶晨生病之时放任不管,随意出去走动。 “当时折眉也曾将那人叫来盘问,但问来问去,他一口咬定原先的说辞。折眉也无计可施,兼之叶晨的病反反复复,一路上走走停停。折眉忧心此事,渐渐便将那日之事忘了。方才听徐公公与夏大人之言,提到一个日子,这才回想起来。” “那么,郡主抵达昆阳之日,正该是——” “没错。”宇折眉语气沉稳,吐字清晰:“方才折眉将时日推算了一下,那一日,正是九月初三。” 此言一出,殿中有一霎那,陷入寂然之中。 宇折眉目光直视前方丹陛阶,将阶沿上那张牙舞爪的戏珠金龙从龙角到鳞甲,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被那金黄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也不愿移开目光。 不愿,也不敢。 拢在袖中的双手交握。左手握住右手,右手握住左手,带来勉强能够支撑自己的力道同时,也将双手捏得生疼。 但这样的疼,比不上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目光往旁一寸,正是谢流尘。 一寸之隔,她能感觉到他讶异而愤怒的目光,刺得她遍体生寒,从身体的最深处开始战栗。 这样的目光之下,让她有锥心刺骨之寒。因着那目光的主人是谢流尘,而又更添三分凛冽,犹如凌迟。 但她根本没有想过避开。她在那目光里,反而于痛苦中升起一种快意。 是,我背叛了你,我出卖了你,你该恨我的!你一定要恨我!! 你的恨,是报复我的最好的方法。因为,我对你—— 只听徐杰安又问道:“郡主说那日在昆阳,不知有何为证?” 她听到自己带着几分羞涩答道:“折眉贪玩,颇在冬来会上买了不少玩艺儿;并且……并且还曾因一时不忿与一女子争执,此事……还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徐杰安道:“哦?可是那女子冲撞了郡主?” “……”宇折眉低下头,面有惭色,晕染双颊,于高贵明艳之中,忽然又添几分小儿女情态,更加夺目。 “折眉……折眉……是因那女子自夸美貌,却实是平平。是以,是以……便与她比了一回。” 她话虽然说得含糊,但旁人都听懂了。 但凡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自负容貌,何况是宇折眉这样的美人?听到有人胆敢在她面前自吹自擂,却又名不副实,自然会忍不住出言反讥,给对方一个教训。 连楼定石也带了几分笑意,道:“既有此事,想必定然有人记得郡主。” 听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随即露出会心的微笑。 方才宇折眉说此事还曾引得路人围观,既然主角是这样一个令人见之终身难忘的美人,那么,即使现在离九月已过去一个多月,也肯定还是有人记得宇折眉的。 若此事是真的,那么便足证宇折眉那日确是在昆阳,并未说谎。 殿内的气氛因这件事而松懈不少。宇折眉似乎是觉得此事颇为不雅,更兼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又添几分羞愧,一直低头不语,粉面含羞。百官见了,却只觉她现在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比先前的高贵更加引人注目。一时有不少人俱都看呆了。 楼定石环视殿中,以目示徐杰安,他会意地轻咳一声,唤回众人注意力,道:“郡主虽如此说,此事却还需再细细查证。” 徐杰安正说到这里,下方忽然有人出列,道:“皇上,臣有要事禀报。” “说。” 只听他大声道:“前日驸马因事未曾回府,昨日公主府中来人,说要收拾驸马此行所带衣物。微臣便着人带他去料理此事。不料,那仆从搬动衣箱时失足跌倒,却从箱中滚出了此物。”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锦盒:“请皇上过目。” 楼定石看着内侍接下锦盒,吩咐道:“就地打开。” 那内侍依言而行。锦盒刚一揭开,刹时流光如焰如水,流泻开来。众人一时被刺得睁不开眼。待眼睛适应光芒之后,眯眼看去,只见盒中宝珠盈盈,光华灿生。只看了一眼,便心神荡漾,几欲伸手去拿。百官皆不约而同地别目不敢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在这金碧辉煌的宝殿之中,那一盒宝珠却分毫不减其芒,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即使对珍宝毫无鉴赏力的人,也知道这盒宝珠价值不斐,珍贵难得。 看到这盒宝珠,楼定石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先前他一直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即使在见到宇折眉这样的女子时,也不过将说话的声音略略放缓几分。 只听他沉声道:“看看盒底!” 内侍依言看去,那盒底却是一个金漆纹记,似是篆印的模样,该是四个字。他虽不识字,这几个字几乎****得见,却是识得的。当即脸色大变,偷瞥楼定石一眼,又听他命令道:“念出来!”遂战战兢兢道:“回禀皇上,盒底上有‘大内御藏’四字。” 顿时,百官哗然。 楼定石面沉如井,向徐杰安吩咐道:“去看看!” 徐杰安依言走下丹陛阶,接过内侍手中的锦盒,仔细辨认后躬身道:“陛下,确实是内府造藏。”顿了一顿,又道:“老仆还记得,这十颗火南珠,是先皇赏赐孟老将军的。”即是孟优坛早已过身的祖父。 闻言,楼定石扫过从刚才起就一直低头跪着,面无表情的谢流尘,一字一句道:“驸马可否说说,先皇御赐孟府,亲命不得赏与外人的火南珠,为何会到了你的行囊之中?” 谢流尘却似乎像是没听到一般,径自垂头,不言不语,甚至连神色也分毫不动。 楼定石接过徐杰安呈上的锦盒,突地向前一丢,正正摔在谢流尘面前。锦盒大开,火南珠滚了一地。 “驸马,你有何话可说?” 满殿生华,宛如梦幻。谢流尘听到楼定石语气不善强按怒气的质问,却只是看着那犹自翻滚不休,最后撞到金柱才缓缓停下的宝珠,几乎痴了一般,仍是一言不发。 楼定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渐渐眯起了眼睛。这个表情,连不熟悉他的人也知道,他是动怒了。 天子震怒之下,无人敢攫其锋。这时,殿下却有一人说道:“皇上,单凭这一盒珠子,又能代表什么呢?驸马出身世家,赏玩珍宝美玉不知凡几,又怎会为一盒火南珠所迷呢?” 徐杰安道:“王大人,若是别的也罢了,这十颗火南珠乃先皇心爱之物。当年孟老将军寿诞之时,先皇赐下此珠。并亲嘱孟老将军,此珠既赐与孟家,便不得再行转赠。” 说话之人正是王钟阁。听了徐杰安的话,他道:“公公所言甚是,先皇所嘱,乃是孟老将军,且并未正式下旨颁诏。后人难免一时有所疏漏。且微臣听人言道,那孟小王爷品性——不羁,想来一时忘了此物是先皇所赐,明令不得转赠他人,也是有的。” 听到他这么说,楼定石面上缓和了一些,却仍余怒未消,沉声道:“王尚书言之有理。但此事还牵涉到驸马,理当调查清楚。众卿看,驸马之事,由谁来主办清查的好?” 众人顿时一凛,心知今日最重要的事情终于来了。 由谁办,怎么办,单这人选就几乎已决定了谢流尘最后的结果。 若是亲皇一派,自然是将这位驸马爷往死里整,所有似是而非的证据最后都会变得铁证如山,说不定还会新添不少。最后不判他个死罪,至少也要是流放。 若是五族一党,那条条线索追查下去,最终定然是全盘推翻,更指说是小人构陷,驸马何其无辜,含冤下狱。结果自然是谢流尘无罪开释。 至于所谓的中立清流,一旦被任命办理这种表面是案件,实际却是皇家权臣之争的事情,纵使此人初始坚持所谓公理正义,意欲禀公办理。但迟早,也要投靠某一方,按那方意愿行事。 这不是懦弱,只是一种规矩,既然身处朝堂之中,自然得按朝堂的规矩行事。想要清高自许独善其身,那又何必往官场这浑水中走? 不过,也只有极少数的官员想到这一层。大多数人仍是觉得,前日皇上发作谢流尘时虽显得仓促草率,今日当廷对质却又出乎意料,似是真有蹊跷在其中。再摊上皇帝多年圣眷有加的孟优坛孟小王爷不争气这事儿,两两相加,皇上只怕是下决心要教训一下不懂事的俩晚辈了。 那么,现在该往哪边站呢?是该顺应怒气未平的天子之意,还是该投向五族一方? 一些自诩清流的官员,已在心中打起了鼓。 而已有派系的官员,虽然知道该为谁效力,一时间却还未想好己方有谁可堪此大任。既能揣测上峰之意将事情办妥,又有手腕给予敌对派系狠狠的打击。 楼定石的目光从下方官员们脸上一一扫过。看着他们或诚惶诚恐,或强作平定的表情,缓缓道:“既然众卿家一时想不到有谁合适,那么朕举荐一人。” 接着,他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名字:“此案便交与吏部尚书王钟阁。着王尚书暂率祥刑寺,即日主办此案,尔等可有异议?”(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四 诸事不解 宋晓醒过来时,只觉浑身酸软。 她在那皇帝老爹的暗示下,跑去演了一出拦驾喊冤的戏码。犹记自己泪如雨下,呜咽陈辞。那说辞那表情,连自己回想起来都要觉得真个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好,很好,看来任务顺利完成——不过,怎么没有事后的记忆? 努力回想许久,依稀记起自己在哭得正伤心时,那皇帝老爹向自己伸过手来,看姿势似乎是要扶她起身。但就在他碰到自己的肩膀时,并没有往上使力扶她起来,而是停顿了一下,然后—— 然后那就是最后的记忆,再睁开眼,自己就躺在这里了。 转头看看窗外,天光已然大亮。不过,从身上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来看,宋晓可不认为她只是失去了一小会儿意识,身上的酸软无力,明显是饥饿与躺得太久造成的。 正时,忽然耳中飘进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带着颤抖的试探:“公主——”宋晓认得,这是停绿的声音。 “嗯?”一开口,宋晓才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便说道:“水……” 半晌,却不见停绿动作,宋晓心说莫非这小姑娘要闹罢工要求加薪么?又催了一句:“水!” “哎!”停绿这才反应过来,跑开去倒了一碗温水,又调了一勺蜂蜜。将宋晓扶起,一勺一勺喂着,说道:“方才停绿看您虽然眼睛是睁着的,可那里面一点神采也没有。停绿还以为,您是没全醒过来,所以一时反应慢了。” 宋晓喝下一碗甜甜的蜂蜜水,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问道:“我怎么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来,停绿眼睛便红了:“您已经昏了一天了!您昨日拦了皇上的御驾,后来说着说着便昏过去了。公主,您怎么这么莽撞?也不和停绿透个口风!昨日看见您人事不省地被送回来,停绿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儿!” 宋晓赶快连哄带骗地安抚下激动的小姑娘,又问道:“我是为什么昏过去的?太医怎么说?” 停绿道:“太医说您宿疾未愈,情绪又太过激动,是以一时气血攻心,才一下子没出了知觉。” “……”宿疾未愈?情绪激动?气血攻心?我哪来的病哪来的气?激动是激动了,可那都是装的呀。这帮见风说话的蒙古大夫! 停绿见她面色不善,忙安慰道:“公主,太医说您没什么大碍,只要多多休息,别累着就是。” “有你在,我想累也累不着。”宋晓无耻地支使比自己还小的女孩,说道:“扶我一把,我要下床走动走动。” 停绿依言上前扶住她的肩头,手上刚使劲准备扶她坐好,冷不防却听她“唉哟”一声,吓了一跳:“公主,您怎么了?” 宋晓也不扮柔弱了,反正为做戏自己已经躺了一天,这种没有观众的小细节就无需在意了。单手用力撑着坐起来,揉着刚才被停绿碰到的那边肩膀,不解地想,怎么这边一碰就酸疼起来?莫非是用同一个姿势睡得太久了?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蓦然闪过一副画面,是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楼定石一脸无奈地伸手扶住自己的肩头,是个准备扶她起来的姿势,却引而不发。 联系到之后的昏迷,宋晓明白了。感情是皇帝老爹作了手脚呀。也是,哭昏过去比哭哑了嗓子更感人,之后也容易收场,不必一直追着皇帝哭个不停。省却了在皇帝宫外跪上一天一夜,大雨倾盆,身心俱疲之时,皇帝撑着伞无奈地走到自己面前叹道:“朕允你便是”的功夫。 嗯,皇帝老爹真是很为女儿着想啊。 “公主。” 听出停绿声音中的小心翼翼,宋晓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便说道:“没事,只是睡久了全身没劲,出去走一走就好了——停绿,怎么还不为我拿衣服来?” “公主。”停绿一步未动,低头道:“驸马还没被放出来。” “……”宋晓顿了一顿,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好,父皇一时忘了这事儿?” 心里却在惨叫:不会吧?为那家伙求情我都昏了一回了,难道这还不够?莫非要升级到拿刀架上脖子上喊“父皇您放了他没他我活不下去”的高度? 宋晓开始考虑该到哪里找看起来锋利又不会伤到自己的匕首。 停绿小声道:“不是。今日早朝时百官也向皇上求情,但后来同驸马一同出行的官吏入殿作证,说弹劾驸马折子里的一件事儿是真的。后来还说从驸马的行李里搜出了什么东西。” 宋晓并不知道谢流尘具体的罪名是什么,忙问停绿,结果她也摇头说不清楚。 又问她还知道些什么,停绿又说:“不单有那官吏出面,听说连折眉郡主都禀了一条。” 折眉?郡主?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宋晓想了半天,问:“这两人出来作证时,驸马难道就没反驳?” “详情停绿也不太清楚,但若是驸马将他们驳倒的话,也不会被再带回狱中了。” “我说停绿,”宋晓语气凝重:“后宫不是不得干政么?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而且虽然听上去清楚,但说到细节却又一无所知。是有人刻意传进来,还是根本就是皇帝让人对她透出的口风,实际上是说给自己听的? 停绿有些扭怩:“公主听了可别生气——昨日是折眉郡主觐见之日,她虽然来到帝都,却居于宫外,宫里的人不大见得到她。所以才会那么留心。”看到宋晓呆滞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可是在停绿心中,您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那你还这么关心她的动向?”我说这名字怎么那么熟呢,原来之前停绿提过一回,然后在昆阳时还偶遇过一回,金枝也曾提到过。不过——原来是因为美人的力量大,所以宫里才传得那么快,这么说,谢流尘的消息还只是附带罗? 所以,这些事情并不是皇帝老爹想让她听到的吧。而她辛苦作戏到这份上,谢流尘却并没有像皇帝老爹暗示的那样,在她充分向世人展现过自己的痴情之后,便“完璧归赵”,从此成就一对神仙眷侣。 此刻的结果并不如她预期——虽然她也不喜欢那个结果,却更不喜欢现在的。 但也不能称之为结果吧,停绿所说的虽只是只言片语,然而足够令人明白,事情远远尚未结束。 那晚楚越人说过的话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哪里有如此儿戏的事情?那位皇帝陛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想到这里,原本站在床前的宋晓,重新缓缓坐回床上。 这位皇帝老爹,看来的确不是只为女儿着想。 怎么办呢?她并不知道其中牵涉到几方势力,甚至也不知道这事背后代表的意义是什么。线索如此之少,而之前她最大的烦恼只不过是考试和与同学说错话的尴尬。她什么时候遇到过如此复杂的局面?完全没有任何头绪,也没有任何经验。所有的,只是因为猜不透、看不破而产生的隐约的恐惧。 宋晓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下的锦被。 索性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皇帝让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不问,事情会不会就会变得简单一些呢? 子不是曾经曰过么,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最聪明的人,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装傻的。 但是,这样的决定并没有给宋晓带来安全感。她仍旧心乱如麻,忐忑不安。 如果……宋晓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转头对上停绿担忧的眼神,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示意她自己没事。 如果那家伙在这里就好了,至少,可以有个商量的对象。 说起来,那家伙得到自己的应承后便跑得无影无踪,自己昏过去也不见他露个面!这磨还没卸哪,他就准备杀……杀美女了么? 宋晓暗自祈祷某只赶快出现在自己面前,好为自己解惑。 然而盼了几天,宋晓却一直没能等到楚越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五 越人心事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药?”楚菲的声音并不严厉,然而却有一种长辈的气势,“你难道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说话时,她用指尖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下轻轻嗅着。 “六分延令草,三分朱玄果,再添一分的无根花。”楚菲冷冷道:“你这比便配得不错,分毫不差。我昨日已替你把过脉,看来你已服了不短的时日了吧?” 楚越人坐在她对面的圆椅上,垂头不语。 楚菲放缓了语气,道:“阿越,我性子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是你长辈,何况此地并无别的族人。你究竟为着什么难处,一直要服用此药,不妨说与我听,我可以为你想想别的办法。” 她十八年前便离开云梦来到帝都,其间极少回去,而平日她不怎么与楚越人谈天,是以完全想不出,一个年轻男子,为什么会甘愿服用这种药物。 楚越人依旧没有回答。 屋内寂然半晌,楚菲怒道:“做都做下了,还怕说么?你究竟是不是男人——还是这药用多了,你真的成了太监?!” 楚菲年轻时性子直爽,后虽因徒生变故,多年来变得沉默寡言,然而心中一份烈性,并没有随着时间磨灭。只是这些年来一直没再遇到什么令人恼怒之事,是以人们只道她是个沉静少言的老宫女。昨日她撞见倒在门外的楚越人,只当他遇到了什么危险,结果看到他手中残余的药末,反复确认之下,发现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住了两年的后生竟然在偷偷服用这种禁药,而且时日不短。楚越人醒后又是什么也不肯说。震惊加上恼怒,一时之间,怒气顿生,言语神情间,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模样。 楚越人以前从未见过这位长辈如此声色俱厉,也未曾听她说过如此直白的话。当下犹豫半晌,才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声音小到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大声点儿!”楚菲没好气道。 “……服用此药,只为克制欲念,集中精力修行……”楚越人神情十分不自在。 “修行是修行,同这有什么关系——”一语未毕,楚菲神色忽然古怪起来。停口不说,只上上下下打量楚越人。 楚越人愈发觉得不自在,几乎想要找个地洞钻下去。 片刻,楚菲带着了然的语气道:“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难怪如此。却是我疏忽了。” 听到这话,楚越人一时脸红得无以复加。 楚菲又道:“只是此事纯出乎天性,你怎么会想用药物强行压制下去?此次你因剂量服用得太多,身子经受不住才昏厥过去。若是昨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纵然能醒也要去了半条命。” “……是……谢过菲姑姑相救之恩……” “阿越。”知道了原因,也明白楚越人为何迟迟不愿开口,楚菲语气便缓和下来:“日后此药万万不可再用,就算你一直按照剂量服用,日久天长,药性逐渐累积,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我知你醉心修行一道,以药辅助修行,并非不可,但你也该知道,这种药是不能用的。” 见楚越人点头,又道:“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这边的事情已了,你便回到族中,刚好再过几日便是祭典。趁着那时人多,你快挑个中意的姑娘。” 这一次,楚越人却没有回答。 半晌,楚菲不见他点头,只当他害羞,遂道:“这两年我没怎么同你说过话,不过你的性子,我大概还是看出了一些。日后你也分分钻研术法的心,别成天哪里也不去,只知道闷在屋里。待有了意中人——” “菲姑姑。”楚越人打断她道:“我不想走。” “为什么?灵儿已经离开,不再需要你保护,你——”楚菲忽然想起一事,“难道你当真对现在的公主动心了?” 楚越人偏过头去,道:“没有。菲姑姑莫听我大哥胡说。” 楚菲虽然未曾嫁过人,也并不清楚他与宋晓之间的种种,但究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察言观色,已经明白了几分,不知露出了一点笑意:“没想到你如此害羞——先不要恼,我且问你,昨日你怎地突然加大了剂量?可是——克制不住了?” “菲姑姑!”楚越人羞恼不已。 “你药配得不错,自然也该知道一次该服多少才不至会有危险,可是昨日怎么一口气服了那么多?不是心神慌乱,又怎么会犯下这几乎要了命的错误?”楚菲道:“这有什么害羞的呢?不过是天性使然罢了,你——” “菲姑姑,”楚越人再次打断她,一字一顿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和她,绝对不可能。” 听他语气弟重,楚菲也敛起了笑容:“不可能?怎么……”思量片刻,恍然大悟道:“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出了嫁的公主么?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沉吟半晌,却见楚越人一脸淡漠,不由有些不满:“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板住张脸做什么?难道你就此退缩,一点法子也不愿想么?” “……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楚越人双手握得极紧,突出的关节已然发白,脸色也极为难看。 楚菲看他神情不对,忙问道:“还有别的隐情不成?你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见他犹自一脸惨白,却不肯开口,又劝了几句,才听楚越人低声道:“我不可能去喜欢任何人。” “……但是我看得出,你喜欢现在的公主,我提到她的时候,你眼神都变了。” “这是不应该的事。”楚越人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却全无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而是一个扭曲又惨淡的笑容:“是,我是喜欢她,但这是不应该的。” “有什么不应该?”楚菲轻声问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纵然她的处境对你们二人来说是有些棘手,但也并非全然无法可想。” 楚越人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嘴唇微微颤抖,开合几次,才将那句深藏已久的话说出来:“我根本不可能与任何人成亲。” “我的命运,当年外公同我说过的。” 楚越人慢慢将藏了多年的句子说出:“预卜里说,我一生无后。” 无后,为什么无后?成亲自然是会有孩子的。如果说无后的话,其实也就是等于说,此生无人相伴吧。 得到预卜的结果时他还小,看过便算,也不深思。慢慢长大后,因为一心记着父亲的遗言,一直努力修行,也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甚至想,一个人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二十岁那年,他代替大哥接手守护公主的任务来到帝都,初次立足这形胜繁华之地。他惊奇地发现,这里街头往来的人比他以前去小镇上卖药村时见过的要多得多;所贩卖的货物也有许多是之前从未见过的,更有许多新奇的事物,是个很热闹很有趣的地方。 他饶有兴致地在空闲时间在城中逛来逛去,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略带兴奋地打量着往日从未见过的繁华景像。 不管昔日再怎么沉迷于修行,再怎么不喜欢浪费时间,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少年而已,自然也会有好奇心,也会向往热闹繁华。 如果不是那件事发生的话,说不定,真如母亲所希望的,他的确会被帝都的繁华分去钻研术法的心。 那一日,他如往常一般,找了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兴致勃勃地开始游览。 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一条香味异常浓郁的街道上。 是卖香料的地方么?可看那些华丽的楼宇,又不大像。 正当他在打量一间叫做“杨柳岸”的说是酒楼又太过华丽的地方时,里面忽然娇笑着出来一个女子,一把拉住了他。 “来嘛来嘛,有你以前没见过的好东西喔。”听到她这说一说,他便跟着她进了楼。 她把他带到楼上一个房间里,他看到屋里有红色的轻纱围起来的大床,床上铺着艳丽的被褥,柔软舒适之外,似乎还带了几分别的意味。 等他不明所以地回过身时,女子已经将门关上了。 女子带着方才的娇笑,拉起他的手,慢慢倒在了床上。 随着衣物一件件被除去,发冠也被扯散开来。在她的指引下,他的本能被唤起。很快,他便沉迷在本能带来的愉悦之中,万事不知。 那是一种在经历时感觉如死过一次般的快乐。 过后却觉得分外空空荡荡。 事后女子拉着他,嘱咐他常来。他木然地穿好衣服,会过钞。等他再次站到人来人往的街头,走到再也看不到那间小楼的地方,仍是恍恍惚惚。 他如常回到宫里,如常去打探过公主的消息,平安无事。然后他如常回到自己的屋里,沉沉睡去。 似乎一切如常。但内心深处,有什么被唤醒了。 往常被他忽略的一些东西,也开始进入他的视野。 某日,他问一个以前说过几句话的小内侍,他为什么同当值处的一个宫女形迹暖昧,当着人也不避讳地笑闹。 那小内侍带着一点得意告诉他,他们是“对食”。 可是,你…… 虽然及时收口,小内侍还是领会了他的意思。 就算不能做真夫妻,有个伴也是好的啊。 小内侍这么说。 夫妻?做伴? 除了不能那个,不会有孩子,我和她同夫妻有什么区别呢? 忽然之间,他想起一直没有在意过的预卜。 一生无后。 原来,要夫妻才会有后。原来,要夫妻才能相伴。 之后他再没去过那条街,甚至连宫门出不出了,除了环境的改变,与每日需要留意公主的动向之外,一切同以前在云梦泽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仍是每日用功修行的楚越人。 但他时常会想起那个女子,他已记不清她的容貌,但还记得她身上的香,记得她柔软的手牵引着自己抚上她如丝绸一般光滑的身子。 每每想到这些,他便面红耳赤,无法再集中精神。 不是没有想过再去找她,但是,夫妻,孩子,相伴…… 最终,他回忆起一个药方,找齐药材,碾碎,磨细,按比例调匀,服用。 果然很有效。他想她的时间渐渐少了,最后几乎已经忘了她。他又是那个每日用功修行的楚越人。至于药粉所带来的副作用,比如胡子渐渐变得衡疏,声音不用刻意放柔也不会有人听出破绽等,都可以忽略不计。 反正他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就这么过吧,就自己一个人,不再需要有谁。 不想一年多后,他遇见了宋晓。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无法不去在意她的一举一动。 沉寂已久的心和身体,慢慢地发出不满的叫嚣。 下意识地,他一直不想承认,不愿面对。 因为他命中无后,无后的意思是,他不会有妻子。也就是说,他最后并不能得到她。 虽然没有过经验,但他本能地知道,将心放在一个人身上,却得不到对方回应的话,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既然如此,心动了将它压下去便是,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 反正,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纵使现在心如刀割,纵使现在痛苦不堪。 那也总比深陷泥潭不可自拔之后,再来想方设法以求忘却,要来的容易得多。(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六 怒斥折眉 “预卜里说,我一生无后。” 楚菲万万没有想到,得到的会是这个答案。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预卜之言,无论之前看起来怎样荒诞,最终一定会成真。近二十年来,她不旦证实了自己的,也看到了阿锦的。一度想要抗拒那个结果的阿锦,最终却因着自己,自愿向那个结果走去。 命运如此,你无需挂怀。阿锦还这么劝慰自己。 但怎么能不在意呢?一生的好友,却是被自己亲手推上早逝的命运。这种事情,真能用一句命运就能打发了吗? 一个勾起心事,满腹黯然;一个沉郁许久,颓丧自弃。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闷之中。 许久,楚菲毕竟年长许多,遂强压心事,打起精神说道:“阿越,也许不是你所想的这样。” “不是这样,又能怎样呢?”一时冲动之下,再上近来因为意识到自己喜欢宋晓后而产生出的恐惧绝望等等情绪交织着,终于不堪重负地说出心事的楚越人,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木然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解释么?” 看到他这样惨痛的表情,楚菲心里并不好受,但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因为了解,所以懂得,那是一种无力的痛。锥心刺骨,却无法可脱。 任何人都不能摆脱的预卜,任何人都不能扭转的天命。 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能说道:“阿越,回去吧。”回到族里,离开那个让你心痛的人,慢慢忘了她。这样,伤口可以痊愈得快些。 “不,此间还有事未了。” “……还有什么事呢?” 楚越人没有回答,只说:“我还得在宫里住上一阵子,劳烦菲姑姑替我安排一下。” 楚菲还待再劝他回去,却又怕惹得他更加心伤,遂想暂时顺着他的意好了,便说道:“这也没什么,你还住在老地方便是。” 楚菲没有追问楚越人打算去做什么。所以她不知道,楚越人已经决定不会回避宋晓。 纵然要****面对喜欢却不能相守的人,他也要等谢家之事平息,确定楼定石无暇分身之后再走。 ******** “快走!愣着做什么?!”狱卒大声喝斥道。 旁边的狱卒长闻言,赶紧给了他一下,向谢流尘赔笑道:“驸马,这小子不懂事儿!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流尘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径自直直向前走去。 从殿中被带出来,直到现在,他一直是恍惚不宁的,似乎是在出神,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发呆而已。 那狱卒长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敢再说什么,走到转角尽头,将铁栏上的锁打开,让到一边示意谢流尘进去。然而谢流尘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还是那狱卒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踉跄跨进里面。后面立时哗啦啦地落了锁。 铁锁与铁栏相击的声音,冰冷而坚硬。听着这声音,谢流尘忽然露出一种如梦初醒般的神情,然而没有人在意。那二人上完锁便匆匆走了。脚下拖出的长影,在转角处一顿,很快便消失了。 默默坐了许久,谢流尘抬头向高大的墙壁上那扇巴掌大小的气孔看去,那里定格了一抹青蓝的天,衬着静止的云,那色泽犹如上好的瓷器。 谢流尘仰头看了许久,低下头将面孔埋在掌中,无声地笑了。 果然不是梦。他从来不会去关心这样平凡的景致,也就从不会做这样的梦。他的梦里,只有踏马青郊,呼朋引伴的快意。他从不曾这样长久地凝视过天空,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折眉……”谢流尘喃喃念出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名字的主人,是他视若亲妹的女子。许多年来,无论分别多久,他们都可以在见面时笑得毫无隔阂,仿佛昨日才见过。 他一直以为,这一份感情永远不会变。就算再过许多年,齿摇发落,步覆蹒跚,他依然是她的大哥,她依然是他的小妹。 但是刚才,就在金殿之上,他的小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也当着楼定石的面,说出了令他几乎要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的话。 他还记得,自己听到那些话时惊异地睁大了眼,几乎要失口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就在目光触及到她的表情那一刻,只觉如鲠在喉,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疑问,再说不出口。 她脸上的表情平静之中带了几分不确定,正是一个担心自己被卷入风波而又怕不说清楚会招来更大麻烦的人所特有的。但谢流尘看到的,却是她目光之中,深藏的那一抹痛。 那份痛楚,与记忆中的一幕重叠了。 两年前,他尽力寻找最温和的字眼,绞尽脑汁想要将拒绝的话说得再婉转一些。但拒绝终归是拒绝。那时,她眼中露出的痛,让他介怀至今。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夜饮时,她说,大哥,日后我若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 九月初三,傍晚,千州,平元,五味轩。 九月初三,昆阳,冬来会,街头斗艳。 谢流尘再次无声地笑了起来。 原来,那时就已经开始了么? ******* 幽静的花园里,纵是隆冬,也遍植越冬花木。虽然草木颜色不及夏时来得娇嫩可喜,但深翠凝朱之间,倒别有一分可人。 乌木的抄手游廊下,站着一男一女。男子一袭淡雅蓝衣,尽显他身长玉立,皎若芝兰的风采。女子却是明珠宝饰,严服明妆,穿的却是礼服。从饰品与衣上所绣花纹看,她的身份该是郡主。 远远看去,这二人并肩立于一处,男子俊秀,女子美艳,端的是赏心悦目之至。 然而此刻若有人走近听到他二人的谈话,看清他二人的脸色,却不免要感叹先前想错了。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非但不融洽,甚至还有些剑拔驽张的意味。再仔细看,却是男子满面强压的怒气,女子虽然垂头听着,表情却并不羞惭。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王砚之饱含怒意的质问,宇折眉并不退让,道:“你看不出来么?” 王砚之再未料到她会说这种话,定定看了她半晌,道:“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你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听到“死”字,宇折眉瑟缩了一下,旋即反驳道:“死不了的。” 王砚之怒极反笑:“你怎么知道?” 宇折眉黯然不语。 “折眉,这些年来,四人中韶飞是待你最好的,我与苏小三都自认比不上他。如今他遇上这种事,不承望你施以援手也罢了,你反而还给他这么一下。你扪心自问,真不觉得自己有愧么?”王砚之放缓了语气,那话里所包含的责备却比方才更加强烈。 宇折眉将他这番话听入耳中,心中随即掀起了巨浪。然而,她面上却竭力镇定,用沉稳的声音说道:“这些话我不说,早晚也有别人来说。” “所以不如让你先说了,好记得一功,顺便让楼家看看你是如何的忠心?宇折眉,你就那么怕你这前朝皇室会被今朝斩尽杀绝?还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你就巴巴赶上去讨好了?只不知,楼氏肯不肯收你这个忠仆,往后又会不会一转眼便忘了你今日的好!”王砚之从未对人说过如此刻薄的话,但今日却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固然是为着担心谢流尘,更大的原因,却在于今次下手的人是宇折眉。 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这个被谢流尘视若亲妹,与他们从小玩到大的宇折眉。在朝上若无其事地说出叶枫之子叶晨形迹可疑,又暗示叶晨身旁的人有异样举止的时间,刚好是谢流尘被指与身份不明的人私下交接的那一日。 换作别人,他纵有怒气,也决不会像现在这般愤怒。可是,为什么偏偏不是别人,而是交情深厚,几乎与亲人无异的宇折眉,向谢流尘下的手? 听到王砚之尖刻的讥讽,宇折眉的脸一瞬间失却了血色。她呆了一呆,记起还有脂粉的掩盖,不必担心被看出异样。 “就算没有我,还有那火南珠之事。”她竭力不让声音发抖:“一起说出来,总好过日后再一件一件地零敲细打受折磨。” “你怎么不说数件可疑之事加诸在一起,原本只是三分的疑心,也要扩大到七分?”王砚之冷冷道,“那位正等着拿他错呢,你就巴巴送上个借口。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要一心置他于死地么?” “不会……不会有事……”接二连三的指责,宇折眉几乎无力再站稳,她下意识地低声而快速地说着,像是在回答面前的人,其实是为了安慰自己。“不会有事,决不会有事。他说过,不会伤他性命……不会,不会有事的……” 王砚之听她言语混乱,不知她话里所说的“他”又是谁。欲待问个清楚,却被两个急促赶来的人打断了话头。 “王公子,这位小哥儿说有要紧口讯要带给您。”前面那人因一路小跑而微微喘着气,王砚之认得,他是这郡主府里一个有些身份的下人。 再看他后头跟的那人,赫然正是谢流尘身边的小七。 “出了什么事?”王砚之心中一紧,只道是谢流尘又生了什么变故,随即上前一把抓住小七的肩膀,沉声问道。 小七被他捏得生疼,却顾不上理会,只焦急地说道:“小人跟着老爷去公子家的府上,我家老爷同王老爷说起事来,一时找不见您,让小人出来找找。小人一路打听,说您来了郡主这儿,便往这里来找您。” 王砚之尚未致仕,自然进不得朝堂。但他另有法子打听事情。今日他便是一直守在九门外,听到消息说谢流尘之事又生变数,且还有个宇折眉掺和在其中后,尚且不敢相信。便来到郡主府找她当面对质。宇折眉被他在府外堵个正着,连朝服也来不及换便被拉着说了半日的话。 然而令王砚之没想到的是,宇折眉不但承认她今日在朝上说出了对谢流尘不利的话,而且还一脸的若无其事。 正在气恼之间,听到小七的报信,也顾不上再追究什么。当下说一声“走”,再不理会宇折眉,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便径自离去。 小七不明就里,但自家少爷之事未决,也无心去打听这个平日与自家少爷交情甚好的郡主,为什么突然与王砚之不和。匆匆向她行了一礼,也跟着王砚之离开了。 对上小七临去前投来的疑惑眼神,宇折眉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容。 待这人都走远后,宇折眉挥袖掩住了脸,犹如面具的微笑终于崩溃。(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七 五族之首 王钟阁手里抛着一方青田印,眼睛看的却是茶几对面的谢朝晖 谢朝晖微微有些皱眉:“钟阁,那可是你去岁花了百金购得的青莲居士品画鉴。” 王钟阁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你儿子还在里面,你反而关心起我手上的东西来了?!” 见对方不接话,王钟阁更加生气:“你那副心肠是怎么生的?流尘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爹!” “钟阁。”谢朝晖并不为他的话而生气,脸色仍是一贯的平静:“若连我也不能保持冷静了,还有谁为他想办法呢?” 这一句话,让王钟阁的火气彻底熄灭下来。他随手将那枚印鉴放下,说道:“你怎么看?” “皇上不是令你主办,彻查此事么?” “所以才想不通。”怒气一过,王钟阁也慢慢恢复了冷静,道:“今日堂上把流尘逼到这个步地时,又突然来这么一手——安排我来做此案主审。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既然我是主审,那我就算是明日了结此案也无不可。”王钟阁皱眉道:“这事是他挑出来的,结果又将处置权放回我们手中,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个人——你忘了,还有一人协同你调查此事。” “你是说那个叫郭旗的小子?”王钟阁道:“他只是奉命去青石拿那孟王爷而已。” 谢朝晖道:“也要等他将人带来再说,否则,人证物证不到齐,怎么结案?若你一意孤行,就算阿尘出来,也难保不再进去——不将所有证据一一驳倒的话,日后还有翻案的机会,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被拿出来做文章。” 谢朝晖声音间不觉也带上了几分喟叹与忧虑:“想到这层顾虑,在那郭旗将孟王爷带来帝都之前,我们反而还不能为阿尘开释。” 王钟阁听到此处,有些不忿:“就是现在将流尘带出来,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你就是总是思前顾后,想得太过仔细,反而束手束脚。若是换了别家的公子少爷,家里求个情什么的,也会答应让他暂且出来的。” “阿尘现在背的,可不是一般的罪名。” “我知道。”王钟阁有些不耐烦:“但众人也都知道,此事另有蹊跷。但凡官场里的,谁不知道这是借着阿尘的由头在给五族找不自在?别废话了,你好好想想吧。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就去带阿尘回来。”身为所谓“谢流尘谋逆”一案的查证主办主审之人,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就算他没有这个头衔,凭着王家家长、吏部尚书的身份,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听到他王钟阁的催促,谢朝晖沉吟不语。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是为儿子开释的时候,然而从情感上,他又不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儿子呆在狱中。 那个高傲飞扬的孩子,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时间,谢朝晖沉吟不决。向来冷静自持的他,极少遇到现下这样两难的决断。 正在为难之时,书房中忽然走进一个人来,口中说道:“姑父,爹,你们找我有事?”正是王砚之。 “阿砚,”王钟阁示意他近前,将一封信递与他:“将此信送到你叶伯父家去,亲自交与你叶伯父。” 王砚之接过信,道:“可还要再说什么?” “不民。信中已经写明。” “爹,那我便去了。” “去吧,路上小心。”王钟目送他离开后,转头向谢朝晖道:“怎样?决定了么?” “我看,不必了。”谢朝晖缓缓道:“我们不能再留下什么把柄。” 王钟阁不料他还是这般固执,欲待再劝,又听他道:“钟阁,现在可不是以前了。私致疑犯于外,不要说皇上,连那些清流也不会置之不理。这种关头,就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王钟阁也知道他说的有理,但是:“我只是担心流尘受罪。” “……无妨,权当是他的历练吧。也好磨一磨他那性子。”看王钟阁还想再说什么,又道:“那郭旗今日领旨动身赶赴青石,一来一去,快则二十余日,慢则月余。其间我们也不能只是干等,已有的那些所谓证言证据,也要想法洗脱了才是。” “这还用你说。”王钟阁道:“也没什么,那些证辞虽然看似言之凿凿,却是经不起推敲,不过,那盒火南珠倒有些意外。”王钟阁笑道:“虽然那珠子也是难得的事物,但流尘以前同那王爷并无甚交情。以他的性子,怎么会收下一个外人那么贵重的赠礼呢?偏偏又说什么是皇家御赐,不得转赠旁人什么的。于是竟也成罪证了,还引得那位好大一通脾气,借题发挥说什么王爷有负圣恩实在顽劣可恶——这楼家还真是小气,东西赏赐了也就罢了,偏偏还这不许那不行的。流尘小时候淘气,比那再金贵的弄坏了,也没见你变过脸。” 听他语气轻松,谢朝晖明白老友意在开解自己,也不点破,也不接口。但目中所含的担忧,因这一番调侃,终是冲淡不少。 ***** 王砚之被下人领进客厅中,奉过茶后约等了一刻钟,看到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向厅中走来,面色慈蔼,气度雍容,正是久违的叶家家主,叶浩然。而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面容俊朗,神情冷峻的青年,却是叶家三少,叶家下任家主,叶历笙 远远看到这两人,王砚之便早已起身迎了上去,朗声道:“叶伯父,许久不见,您老人家的病好些没有?”又向叶历笙道:“叶大哥,许久不见。” 叶浩然已有近两月不上朝,正是借口年迈多病,需得好生调养一番。现下虽然看来气色甚好,精神矍铄,口中却说道:“老夫这病也没什么,不劳心劳力,静养便是。” 听他这话,王砚之微微一愣。还未等他琢磨出话里的意思,叶浩然已扶上了他的肩膀,道:“你们年轻人,也不想着来看看我这老头子。枉你小时候,我还经常带你出去玩。” 听到他半真半假的抱怨,王砚之只得苦笑道:“小侄正在准备明年的科举,是以分身乏术,在此向伯父告罪了。只望伯父莫怪。” 说话间,三人已走入厅中坐下。叶浩然端起下人新上的茶,笑得一团和气,道:“砚之既是在用功,又何罪之有?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啊。你自小于诗书一道颇有天份,明年定当蟾宫折桂,一偿夙愿。” 王砚之笑道:“只望届时不辜负伯父这一番期许。” 待叶浩然放下茶,王砚之起身走到他面前,自袖中拿出那封信,双手敬呈到叶浩然面前,道:“小侄今日为此信而来,家父吩咐我将此信将与伯父。”说着,向前一递。 叶浩然接过信,却并不拆看,只是拿在手中,道:“砚之,老夫养病这些日子,你是我第一个接待的客人。” 王砚之垂手恭身道:“此是小侄之幸。” “但大夫一再嘱咐,老夫的病,是万万不得再操心劳力的。” “伯父抱恙,小侄本不该打扰。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不单是一家之事,想来伯父也早有耳闻。”王砚之道:“还请伯父施以援手。” 叶浩然只是摇头,道:“有心无力,有心无力啊。” 王砚之看他神态不似客套,不由愕然。他万万没想到,叶浩然竟是如此答复。他素知这位伯父虽是面上一团和气,却是最不好说话,认定的事便不再改主意。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所谓医嘱、生病等只是托辞,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能有把握打动他的话 正当王砚之愣忡之际,又听叶浩然道:“好在老夫虽然没什么精神,却还有个好儿子。砚之,不管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只管找他便是。”说着,将那封信往桌上一放,竟然就这么走了。 未曾料到他有此举的王砚之,一时愣在当场,作声不得 一直没有说话,只在初见时向王砚之点头示意的叶历笙,这时拿起信,开口说道:“行端,你我不是外人,有话便直说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八 叶家新秀 “你叶伯父真是如此说的?”王钟阁皱眉问道。 “是。”王砚之俊秀的脸上,尚有疑惑之色未裉。“叶伯父将信交与叶大哥,说此事只管找他。然后就走了。” 王钟阁不解道:“浩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向谢朝晖道:“可是你近来得罪他了?” 谢朝晖哭笑不得:“我同浩然能有什么龃龉?更何况,他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 “阿砚,他后来没再说什么吗?” 王砚之道:“叶伯父当时便走了。之后我与叶大哥谈了半日,最后叶大哥说,明日会过来拜访您。” “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是。” ******************** 叶历笙见王砚之久久不语,便问道:“行端?” 回过神来的王砚之,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愉之色。 “叶伯父这是什么意思,叶大哥,你又是什么意思?”王砚之沉声道:“韶飞现下还在狱中,姑父与父亲他们又被那人反将一棋。如此紧要关头,叶伯父竟然打算不闻不问么?莫忘了咱们五家已去了半个容家!莫非还要再看着谢家没落不成么?” 听完他近乎责问的话语,叶历笙并未动怒,仍是面沉若水,语气平平:“行端,莫非你忘了,这两年我家大半事务都由我接手了么?” 王砚之道:“但是——”但是你的威望与人脉还远远比不上你父亲,如果由他亲自出面,这事会好办得多。你做来束手束脚的事情,他立即就可以办妥——慢着,个中关窍,既然他想到了,叶伯父便没有想不到的道理。那么方才的举动,如果不是不想管这件事的话,又是包含着什么深意在里面…… 不等他说完,叶历笙便打断他道:“难道你不信任我的能力?” 这时王砚之因想到一些不合常理却又想不通的地方,较方才已然冷静不少,遂向叶历笙道:“叶大哥,方才是我急燥了。但伯父心中做何是想,我还是想不明白。叶大哥可为我解惑么?” 叶历笙眼中露出一抹赞赏之意,道:“行端,你先坐下。” 王砚之依言坐下,道:“事出突然,一波三折。且韶飞未脱囹圄,是以我一时焦燥失礼,叶大哥莫怪。” “人之常情,况且我也是他大哥,亦能体谅。”叶历笙知道他与谢流尘既是表兄弟,又是自幼交好的朋友,深情厚谊不比寻常,自然不会去苛责他方才的无礼。 二人已是多年的交情,虽不若与谢流尘一般亲厚,却也是极好的朋友。王砚之便不再纠结方才的失态,略略整理一下思绪,道:“还请叶大哥解惑。” “行端,你可记得两月前之事?”叶历笙没有就事论事,却突然先问了他这么一句。 王砚之道:“自然记得。算来,那也是那位首次对叶家出手。”他心思敏捷,旋即联想到目前的情状:“这么说,那位是对付叶家不成,又转而去对付谢家?” 叶历笙道:“也对,也不对。行端,若你与他易位而处,要对付五族,现在该挑哪家下手?”他平日行事稳重端方,许多人赞他有君子之风,只未免面上冷了一些。然而现下说出与皇帝易位而处的话来,却是轻描淡写,浑不在意。足证他骨子里,仍然是脱不去的五族的骄傲。 王砚之想也未想,脱口便出:“先从容家下手。自容家叔叔过身后,容家乱了快一年,仍是没个结果。现在虽然外面架子还在,里面却已渐渐撑不住了。昔日的势力,因许久没个当家人领头,找不到主心骨,又相互不服气,已于观望之中渐渐疏远了容家。” “容家现在确是焦头烂额——但那位为什么不向容家下手呢?” 王砚之沉吟片刻,道:“容家现在虽为着家主、爵位而争得险些撕破面皮。但容老太太却还镇得住场面。这时节如果突然冒出个外人来,想要借机染指吞并容家,只怕倒正合了容老太太之意。届时只需向众人陈以利害,不怕那些子侄先放下内斗一致对外。这么一来,反而让现下一盘散沙的容家重新凝聚到一起。” 叶历笙点头道:“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你还忘了一点。” “哦?” “那位还是个好名的人。”叶历笙淡淡道:“现在削减容家地盘势力等,还会落下个人走茶凉,欺负孤儿寡母的恶名。是以不如索性坐等一阵子,等容家自己斗得差不多了,再坐收渔利。” 王砚之想了想,笑道:“不愧是叶大哥,果然遇事体察入微。” 对于他的赞赏,叶历笙置之一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凡事也会想得比这时多些的。” 王砚之不愿在别的话题上浪费时间,只说道:“所以两月之前,他才会转而对付叶家?” “那次只是试探。父亲不动声色以静制动,他一击不成,随即收手。”叶历笙道:“尔后父亲随即谢病告假,闭门谢客。是以他才暂时作罢。” 王砚之皱眉道:“那么,接下来该轮到王家才是吧,怎么却揪着韶飞了?” 叶历笙摇头道:“一来你尚未致仕,二来,却是韶飞让他有机可乘,忍无可忍了。” “这……韶飞虽有时做事莽撞些,却并未犯过什么事。况且,此次这些罪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行端,你要明白,所谓罪名只是一个借口。说到底,还是党争。”叶历笙道:“不过,此事还是与韶飞的性子与行事有关——行端,若是你的爱女嫁给一个男子,那男子却待她不好,你会如何?” “你这是什么比方——”一语未毕,王砚之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其实是为着公主之事?” “多少有一些。虽说主要是为着打压我五族,但若不是韶飞如此肆无忌惮,也不至这么快就向他下手。”叶历笙低不可闻地一叹:“前阵子他不愿见我们这些老友,却同外面一些人走得极近。虽只为纾解烦愁,但酒酣耳热之际,未免没有说出些什么。你当那位真的听不到么?不过是一直隐忍未发罢了。” 王砚之以前也想到过这一层,却从未想得如此深彻。经他这么一说,虽觉得也是因由之一,但是:“既然现在韶飞已经如此,再说这些也无用。叶大哥,我此次前来,是想请叶家出面,速速了结此事。”虽然没有看过父亲的信,但王砚之也能猜到信中所写。 “未有因,何有果?既知因,当可知果,当可解结。”叶历笙摇头道:“我本道你比韶飞稳重些,不想……罢了,你心急也是理所当然。这些因由,日后再说便是。” “……叶大哥,这些事请以后再说。我自知愚鲁,是以还请叶大哥指点迷津,目下该怎么办才是。”方才说话之时,王砚之又将来龙去脉想过两遍,虽大致已明白事出有因,却还是想不出如何化解眼下的局面,更想不通为什么叶浩然会向他明示不会插手此事。 叶历笙道:“你是关心则乱。便是无有叶家,王伯父与谢伯父也可保得韶飞平安无事。” “难道叶家真要置身事外不成?”说来说去,却总得不到答案,王砚之未免有些烦燥,语气又恢复了方才的不善。 “父亲已将此事交与我。”说了这半日的话,叶历笙神色仍一如初见,平板无波。只听他用稍嫌冷硬的语调说道:“明日我自当去王伯父府上拜访。行端,那些疑惑,你明日便知。” ******************** 听完王砚之的话,王、谢二人俱是若有所思。 谢朝晖稍显枯瘦的手轻轻敲着桌沿,想到的却是,三十余年过去,楼定石的脾气倒是分毫不改,一如当年自己随他密访云梦之时,仍是那般重情。说来,也是自己对不起她的女儿。虽然明知道金枝吃了苦,却碍着这门亲事当初就拂了阿尘的意愿,怕父子间闹得更僵,是以迟迟没有劝一劝阿尘。若是当时多开解开解他,或许现在——不,以楼定石的性子,这种事情,迟早都会向五族发难的。只是没想到,竟然先轮到了阿尘。 王钟阁却有些不满:“纵使浩然要栽培历笙,也不急于一时。” 谢朝晖回过神来,说道:“但既然他已经决定了,那便待明日,先听听历笙是怎么说的,再作打算。” “也只能如此——不过历笙倒真是历练出来了,阿砚,多学着点儿人家的沉稳。” 不待王砚之回答,谢朝晖便道:“砚之已经够老成了。但凡阿尘有他一半的稳重,我也就放心了。”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孩子。”听到他称许王砚之,王钟阁便却之不恭了。 听到父亲这么一说,饶是王砚之心事重重,也不由险些笑出声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九 风中凌乱 午后,阳光慵懒,人心闲散。 因为那华丽的一昏,宋晓原本每日要到皇后那里的晨昏定省都被免了。并且还被勒令好生静养,不得出屋。 以宋晓好动的个性,本来只是装病,这么一禁足,险些闷得真病了。可是为了要扮柔弱,要扮为丈夫心急如焚而一病不起的痴情公主,她只有忍。 要摆脱这样的状况,只能等谢流尘出狱吧。但宋晓不知道,那个皇帝老爹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才把他放出来。 自己要不要再推波助澜一把呢?到皇帝老爹的书房外长跪不起,或是用自己的性命要胁什么的。嗯,前一条太累,否定;后一条倒可以考虑考虑……对了,找幢两层的小楼,爬到二楼上,找个下面有花坛有泥土有草皮的栏杆坐下,然后说“父皇你再不允儿臣便跳下去”。对,这个办法好,够引人注目!而且比拿刀架在脖子上安全系数高多了。 记得一定要穿件罩轻纱拖长绫的衣裳,到时轻风阵阵,荡起白纱飘飘,面容苍白却不掩清丽之色的女子犹如谪仙,恍若随时便会随风羽化而去。黄袍金冠的帝王在下面焦急地呼喊:快下来!别冲动,别做傻事!朕什么都答应你。 女子轻轻一笑,如魔如幻的笑容让所有人都风中凌乱。这样的美丽,这样的风情,让所有人都忘了呼吸,忘了思考。直到许久之后,她身影微微一晃,才有人如梦初醒地惊呼道:救救公主!快去把驸马带来! 尔后是特写,记得一定要突出公主清纯中透着艳丽,高贵中透着青涩的特质。加上楚楚可怜惹人怜爱又坚毅执着令人钦佩的表情……所有人都陶醉而担忧地以CJ的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公主,她美丽高贵的身影会永远记在他们心中,至死不忘。然而他们自知身份卑微,甚至当不起公主的微微一笑,于是便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发誓:日后我一定要默默守护公主,守护公主的幸福,守护公主的快乐。公主,你不记得我不要紧,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不要紧。只要能偶尔看到你的笑容,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为此,我情愿付出性命! 哦对了,还有一个身份高贵的,皇帝大人。看着美得不似凡人,与她的母亲七分相似却有着更加灵动更加清澈更加深邃更加含情更加知性更加……的眼眸的女儿,年长成熟的帝王深深被迷惑了。他早将亡妻忘到了九霄云外,口中喃喃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多年来自私冷酷残忍无情的心中,在女儿倾国倾城的一笑中,突然生出一阵汹涌的爱意。这多年来再没有过的体会,这早已被他遗忘的感情,让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险些在一瞬间全盘崩溃。帝王捂住发疼的胸口,因岁月而愈显成熟俊朗的脸孔痛苦地扭曲着,口中无力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我是你父皇呢? 而引得这天下的主人为之心神俱碎的罪魁祸首并不自知,仍旧忧伤地望向远方,静静地等待着。 漫长的犹如时间凝固一般的等待之后,主角终于姗姗来迟。 那红衣金冠的青年因长久的牢狱生活,早已不复当日的锐气飞扬,另添的几分忧郁,却令他愈发引人注目。 这样的郎君,正该是天下少女们滴梦想呵~~ 但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远远的,他一眼便看见斜坐栏杆的女子,他为她的美丽与勇气而感动。得此佳人,夫复何求?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这样完美无暇集天地灵气于一身的女子,是属于自己的! 想到这里,他急切地走上前,情深意切地喊道:“金枝!” 女子向他嫣然一笑,光华流转,清纯美艳不可方物。 “驸马。”女子纵身一跃,引得众人一阵惊呼。然而预想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女子凌空一翻,轻盈地落到地上。 热烈的掌声之中,女子走到为己风采所折而失神的红衣青年面前。二人对视半晌,红衣青年轻声道:“我日后会好好对你。” 女子又是嫣然一笑,然后,素手一抬。 “啪!”当所有人都以为即将发生一个拥抱时,却是一记耳光落到他的脸上。 “哪里有什么以后!”女子甩袖而去,不顾身后众人的惊呼,不顾红衣青年“你为什么不爱我你冷酷你无情你自私你残忍……”的咆哮。 ………… “皇上驾到!” 宋晓正自己为自己讲催眠故事,正当她成功地挑起睡意即将与周公会晤之际,冷不防忽然响起这么一声。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人变得清醒万分。 今天应该会有最高指示吧。宋晓跪迎御驾时如是想。 一系列请安行礼,免礼问病,端茶上座的事宜之后,宋晓试探着问道:“父皇,那件事……” “灵儿,你先安心休养。”楼定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身体向来康健,这次一病,却缠绵良久,始终无有太大起色。可得好生耐心调养,千万不能大意,也莫心急。须知病来如山,病去抽丝。总得慢慢来。” 宋晓似懂非懂,依稀听出这是要她再等等,可是:“父皇,儿臣……儿臣心中不安。”她指的,自然是此事一日悬而未决,她便一日不得自由。 楼定石意会的,却是另一层意思:“灵儿莫急,年轻人,吃些苦不是坏事。受些挫折,日后也更懂得珍惜。” “……”我管他吃不吃苦的!我担心的是他不出来的话,我——他—— 一念及此,宋晓忽然愣住,是啊,我并不关心那姓谢的吃不吃苦,他早几天出来晚几天出来,同我有什么相干?我也不是耐不住过无聊日子的人。那么,我这么关心这件事,这么期盼这件事能尽快解决,是为什么呢? 那天晚上,被烛光映得清清楚楚的楚越人恐惧的眼神,再次在宋晓眼前闪现。虽然那只是一晃而过,但她看得分明,记得牢固。 是为了让他早些安心吧,但是,我—— “灵儿,怎么了?”楼定石见女儿低头不语,以为她仍是担忧,遂宽慰道:“不是有句话说,玉不琢,不成器么。这般打磨,于他日后自有好处。” 这么一打岔,宋晓暂时将那“我为什么想要他安心”的疑问放到一边,问道:“那,需要磨练多久呢?” 楼定石慈爱地一笑。 “到合适的时候。” ******************** 到合适的时候。 送走皇帝老爹的宋晓有些郁闷,这打太极的话说了根没说有什么区别? 不过说了这一会儿话,收获还是有的:自己以后不必再装出苦情咆哮的模样来,只借口病着躲在宫里享福就是。 但是除此之外,皇帝老爹再没透露什么有用的东西。算了,知道再多又有什么意思呢?反正自己只管做个米虫公主,那些事情轮不到她操心,也和她没关系,她只需要照皇帝老爹的指示去做就好了。 宋晓倒在床上,试图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午睡。 然而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不管她再给自己讲什么《会有清穿替我雷你》或《北京欢迎你》的故事,那一点睡意就是迟迟不肯来。 宋晓爬起来,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停绿!”她提高声音喊来外间的小姑娘,庄重地对她说:“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赶快给我打听这几天朝堂上发生什么了,尤其是关于驸马的,越详细越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 权势争斗 次日恰是百官休息的沐汤假 上午,叶历笙如约来到王府拜访 对着长辈,叶历笙严肃得近乎冷硬的脸并没有松动的迹象。若是初见的人,不免心中嘀咕,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性子便是如此,其实礼数恭谦周到,且是外冷内热之人 王钟阁笑道:“历笙可许久未到我府上来了。” 叶历笙道:“因家事繁冗,是以一直不得空。小侄在这里给伯父赔礼了。” “你忙于事务,分身乏术,有什么可怪的?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王钟阁呵呵一笑,道:“说起来,这两年你父亲都把担子一点点移交给你了啊。” “虽得父亲时时指正,小侄却仍觉许多事情颇为棘手,还需得二位伯父多多提携。” 他用冷硬的面孔说出这种官场上的客套话来颇为古怪,王钟阁笑着连连摇头。谢朝晖亦笑了一笑,道:“历笙,没的说这些做什么?还担心我们生你父亲的气不成?”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自家人。是以王钟阁便没有绕弯子,叶历笙说话也较平日直白许多:“此事父亲确有思量。” “你不必紧张,我和你王伯父多少也明白一些他的难处。” “那却是小侄多心了。”叶历笙坦言道 “说正事吧。”王钟阁道:“昨日接到委命至今,我还什么都没做,就是想等着听一听浩然的意见——历笙,你父亲既让你过来,你便说说,他是怎么想的。” “是。”叶历笙道:“二位伯父想必还记得两月之前我家削减封地之事。” 谢朝晖颔首,道:“自然记得。” “那一位蓄势已久,却并不急燥,只先小心试探,一击不中,随即罢手,却并不罢体。而家父的意思,想来二位世伯已经想到了:略作让步,暂避其锋。” “所以他这两月都没有理会朝堂之事,并闭门谢客。”王钟阁接话道:“但此次那位突然出手,并且步步相逼,非前次略作试探可比。这种情况下,你父亲仍要坚持一昧退让么?” 叶历笙道:“伯父以为,该当如何呢?”在叶浩然的放权下,此时他实际上已是半个家主,加之近年来周旋官场,打理家族,早已养出一种镇定沉稳的气度。此刻即使是对着长辈的质问,也并不见惶恐,仍旧镇静自若 昨日王钟阁与谢朝晖已就此事商讨了许久,均觉若得叶浩然支持,单凭他一国之相的身份,在朝堂上说上几句,此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和风细雨地解决。虽然昨日叶浩然已声明不管这件事,但他们只道是托词。未料方才听叶历笙话里透出的口风,竟然真是不打算出面了 王钟阁皱眉道:“五族以叶家为首,如今流尘遇上这种事,不说别的,单论他是长辈这一点,也该帮衬一把。怎么反而会如此推托?莫非,真教那道削地令给吓着了?”——不豫之下,他的冷嘲热讽又冒出来了 谢朝晖向来头疼他这性子,若是对着自己发作,自己当可一笑置之。如今对着个小辈,纵使对方不敢还嘴,也难免在心中留下不快,忙打圆场道:“钟阁,你先听历笙说完再作定论不迟。” 王钟阁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叶历笙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句话并未传入耳中:“此次之事,实际是借着这件事作个由头,欲削减五族势力。而朝廷所惧,非是五族各自的势力——虽然每族均有世袭爵位与封地食邑,但实际上并无多少实力——他所惧怕的,不是那些,而是多年来五族一直同气相连,一旦有事,必然同心协力,共御外敌。” 话说到这里,王钟阁与谢朝晖已由方才的疑惑转为隐隐的了然,却不约而同地没有说话,只等叶历笙继续说下去 只听他又说道:“那位一直没有下狠手,却并不是全无打击之力,实际上他还留了不少后着。想来他应该是不愿大动干戈,不欲让这权势之争波及到朝堂之外,将他辛苦打理起来的盛世毁了。他应该是想着,用和风细雨的法子,逐渐拔起各家的势力,直至我们即使联手,也无法与他相衡为止。” 在一旁默默听了许久的王砚之,忍不住插嘴道:“既然他担心朝堂与五族之争会牵涉到其他,那我们不是就可以利用他这一点不愿,来解决韶飞之事?” 叶历笙微微摇了摇头,道:“行端,我刚才只说了他隐忍的一面,你却忘了,他是怎样的出身。” “你是说他出身军旅,若是逼得太紧,说不定会有破釜沉舟之举?”王砚之心思敏捷,随即便想到关键所在 看到叶历笙神色略有松动,他知道那是一个赞许的神情,却犹有不解:“可是这些年但凡遇到什么事,我们五族都是一致向外,他应该已经习惯才是,又怎会为此发作——”一语未毕,他已然醒悟过来,不禁为自己方才说说的话羞惭不已:“我失言了。他正是因为不愿我们五族权势坐大,才悄悄积蓄实力,如今才会发难。” “正是如此。”叶历笙转向王、谢二人道:“二位世伯也该想到这一层了吧。” 听着他两人方才一番对答,王钟阁与谢朝晖心中浮起的那个念头,最后一层纱布也随之揭开,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 很显然,楼定石隐忍多年,如今朝堂上已有足够的威信,而五族势力是他心头多年的刺,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节骨眼上,若是叶浩然真为谢流尘出头的话,只怕会更加刺激到他。雷霆震怒之下,说不定他真要不管不顾,抛开原本还带着几分客气的原计划,放开手大干一场 而以五族现今的实力,纵然撑得过这一场对决,之后也定是元气大伤,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虽然楼定石那边也未必好受,但这样两败俱伤的结果,无论是哪一方,都不会想要的。 唯今之计,也只有将这尚附在双方表面上的虚假客气小心翼翼地继续维持下去,以免彻底撕破面皮,真落个两虎相争的结果。 想明白这层关节后,王钟阁与谢朝晖犹可,王砚之却忍不住有些焦燥。五族行事向来顺风顺水惯了,何曾有这么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之时?他之前为谢流尘奔走时所显露来的焦急,更大一部分是因为好友向来高傲,遇到这种事情,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早已笃定谢流尘不会有事,只是担心对方在狱中吃苦受气。巴不得早一日将他带出来,好好开解他。 “难道我们就要顺着他的意思,真把韶飞定罪处斩了不成?”王砚之长大后,从未有过如此焦燥之时。他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无论再怎么有权有势,还是会有不得不顾及的事。 “稍安勿燥,阿砚。”王钟阁脸色也是少有的严肃,但他毕竟是多年来人情世事里过来的人,自然要比晚辈来得沉稳许多。 谢朝晖亦道: “历笙,你父亲想得很周到。是我考虑不周了。” 叶历笙欠了欠身,答道:“伯父切莫如此,您是关心则乱。” “有子如此,浩然真是好福气。只盼经此一事,阿尘能变得稳重些。”谢朝晖脸上少有地出现了无奈。 “那现在怎么办?”虽然听从父亲的话,勉强按下起伏的情绪,心中充斥着不满与焦燥的王砚之却并不能清晰地思考,他不由看向两位长辈和比自己成熟许多的叶历笙,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助:“接下来该怎么做?” “此案由我主办,你无需担心流尘的安危。”王钟阁这话既是回答王砚之的,也是说给谢朝晖听的。此前他们本欲借助叶浩然在朝中的地位,让他出面为谢流尘说项。未料叶浩然想得更深一层。既有这般顾虑,那这条捷径是不能走了。 说不得,这件事,只能另觅他法。 “虽然不知那位出自何种考量,竟让我负责此案。但既是送上门来的机会,我我哪里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王钟阁缓缓道:“就让我带领祥刑寺一干人等,好好将此案彻查到底。”(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一 心事浮沉 停绿果然没有辜负宋晓的期许。 这几天来,虽然隔着内宫与外殿之间厚厚的城墙,她还是能将收集到的信息源源不断地转告给宋晓。 “驸马的案子是由王尚书主审的。” ………… “王尚书正传唤证人,重新审查口供呢。” ………… “听说今天该审那前朝乱臣之子了。” “前朝乱臣之子?”宋晓揉着额,心说这事儿怎么越闹越大了,竟然还扯上什么前朝余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啊?想起谢流尘顶着的那个罪名,宋晓叹了口气。再回想以前打过的几次照面,忍不住要叹一声蓝颜薄命,这位仁兄竟摊上这种事,真是时耶命耶。 停绿却会错了意,见宋晓叹气,忙安慰道:“王大人是吏部尚书,还是驸马家的表亲,一定会给驸马洗冤翻案的。公主,您就等着听好信儿吧!” 听到办案的是谢家亲戚,宋晓这才将心宽了一宽。不过,“停绿,你怎么知道驸马是被冤枉的?” “那人不是指证驸马勾结前朝乱臣之子么?停绿听说,那孩子今年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小孩就卷进了政治斗争?宋晓刚生出来的那一点安慰忽然又没了。不过,她对于停绿的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就是,十二岁的孩子懂什么?” “……公主,您忘啦,驸马不喜欢小孩子。”停绿说得很认真,“停绿记得是有一次,驸马被哪家的小少爷死拖着不放手。他家长辈哄来哄去的,结果蹭了驸马一身的口水眼泪,驸马为这事儿被他的朋友取笑了好久。从那以后驸马就很讨厌小孩子了。他怎么可能跟那姓叶的小孩有什么来往呢?所以说,驸马一定是被冤枉的。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你很好,很强大。”宋晓面无表情地表扬她:“为什么连一个小姑娘都看得出来的事实,那些人却非要揪着不撒手呢。” 两人正说着话,冷不防插进一个轻快的声音:“公主,停绿,你们在说什么呢?” 回头一看,却是皇后身边的侍女雪梅。宋晓入宫后得知这位姑娘服侍了皇后三年,以前同金枝的交情也不错,生怕露出马脚,起先还疏远着她。后来发现这姑娘是个有些粗枝大叶的人,这才放下心来。 “你怎么过来了?”宋晓招呼雪梅坐下,停绿也过去给她倒茶。 “不必客气!”雪梅止住停绿的动作:“放下东西就走,娘娘那边还有事儿呢。” “今天又送什么来了?”宋晓看看她手中的漆盒,有些无力:“这些东西我八辈子都吃不完。” 雪梅嗔道:“补药啊,总有用得到的时候,怎么还嫌多呢?”说着将一个盒子打开在宋晓面前晃了一晃:“这可是外番进贡的呢,要费数十人的力气才能得这么一小株。” 宋晓好奇道:“有什么功效?” “说是可纾解郁结。据那上贡的使臣讲,心中若有不快郁结之事,服之可消。”雪梅道:“先人云,宣草可忘忧。大约,这就是外番的萱草吧。不过他们那儿管这叫挑眉。” “……这描述怎么听着像鸦片呢。”宋晓嘀咕一声,不欲深究,示意停绿收下。 又说了几句闲话,雪梅便急着要走。宋晓犹豫一下,拉住她问道:“你在娘娘那边,消息要灵通些。你知不知道,驸马现在……” 雪梅入宫三年,深受傅临安宠爱,同金枝名为主仆,实则颇有几分朋友的味道。向来没大没小惯了,当下闻言,吃吃笑着驸上宋晓的耳朵道:“怎么,担心了?” “那还用说。” 听她这么回答,雪梅才发现这打趣打的不是时候,忙正色说道:“公主放心。这几天婢子听来的消息,都说有王尚书在,驸马不会有事儿,最多吃点儿小亏。”想了想,又说:“这几天王尚书正审那前朝乱臣的余孽呢,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吧。” “……我听说那还是个孩子?” “哎呀,原来公主知道的啊。”雪梅道:“虽说只有十二岁,可心怀不轨啊。听说还嘴硬得很,且看王尚书怎么收拾他。” 宋晓不意平日活泼大方的雪梅竟说出这等话来,忍不住说道:“但一个孩子,能知道些什么呢。听你这话,难道还用刑了?” “公主就是太过良善。”雪梅不以为然道:“他父亲可是前朝的乱臣,当年抵毁皇上被判的斩立决。皇上也是心念仁慈,好意为他家留下这一根独苗,未想这不识抬举的,竟然暗地里做下不轨之事,无论怎么对他,都不为过吧——” “照你这么说,他若是真的有不臣之心的话,现在既说他与驸马勾结,那不是说,驸马也有不臣之心?”宋晓打断她,说道。 雪梅愣了一愣,道:“这……是他攀咬驸马,往驸马身上泼脏水的吧。”说到底,在傅临安刻意的纵容下,她虽有谨慎的一面,骨子里却还是个单纯的小宫女,遇事从不深思,只人云亦云便是。 宋晓不想再说下去,遂道:“耽误了你这半日,那边不知怎么找你呢。你这大忙人快去吧,我就不留你吃茶了。” “真是晚了!”雪梅被她一提醒,顿时将方才说的话忘了大半,匆匆向宋晓行过礼,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宋晓心头五味杂陈,似是失望,似是沉重,似是迷茫,似是微痛,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任她再是政治白痴,经过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也明白此事并不简单。倒真让楚越人说对了:皇帝再怎么疼爱女儿,又怎会单为着替女儿出头而做出这种事来呢?如今看来,纵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为着女儿着想,但也只占小小一角而已。真正的用意,还是为着打压谢流尘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不过是一箭双雕或几雕罢了。 而且,还将小孩子也牵涉其中…… 虽然甚至连那孩子的名姓也不知道,但单听十二岁这个词语,便足以让人生出恻然之心。 十二岁,在自己的那个世界,只是刚刚小学毕业,正欢喜地为着入初中做着准备的孩子。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学习不好、零花不够、同学之间处得不好而已。就算哭泣伤心,也是带着几分矫情的。只需要过上一两个月,连本人都会奇怪,为什么当时会为着那种微不足道的理由难过。 可是在这里,却要为着别人的野心而承受无休止的盘问审讯,甚至是刑求。 而旁人竟然还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要拍手称快,连平日温柔可人的也不例外。 宋晓没有见过那所谓的王尚书,但她知道,若无楼定石的默许,那孩子不会落到王尚书手中。 想到楼定石,想到他一贯在自己——在女儿面前温和慈蔼的样子,宋晓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想像那个慈爱的面孔露出冷酷之色,轻贱人命时会是什么模样。 却因为想像不出,反而愈加恐惧惊慌。 这就是皇家么?这就是权势争斗么?这就是天下最有权最有势的人的真面目么?是不是任何人,一旦牵涉到这些争斗中,都会生出两副面孔,一善一恶,交替使用?或者说,是勾起了原本良善的人心中那份野心与邪恶的一面? 而身在其中的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她根本不想知道这些,更不想卷进是非之中。 然而已身在局中。 然而已不能自拔。 这个身体的身份是公主,嫁的人是谢流尘。单凭这两条,已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主……公主!” “啊?什么事?”宋晓定定神,问道。 “公主。”停绿问道:“这株‘挑眉’还是收起来吗?” 随着她的话语,宋晓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那精致的漆盒之上。小小一株瘦骨伶仃几近枯败的植物,真有能让人忘却忧愁烦恼的效力? 不如自己把它吃了吧,忘掉这些,什么也不知道,就能高高兴兴地过下去。所谓多知多虑,不外如是。 宋晓苦笑了一下,说道:“先收起来——”突地一个念头从心中掠过,马上改口道:“还是先搁在架子上好了,兴许有用。” “是。” 宋晓慢慢闭上了双眼。 然而比起那些,比起不知该如何在这旋涡之中立足的不安,心中更多的却是惶恐。 是不是所有的人,一旦沾上权势二字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性子逐渐扭曲,最后谁也不认识? 我不想他会因为这些事而改变,我不愿让他因为这些事而改变。 我—— 我想他一直是原来的他。 我——对那样的他—— 宋晓惊慌地起身,衣袖带倒了桌上的玉瓷白莲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二 孟府惊变 “哦?已经来了?”孟优坛笑了一笑:“真快。自帝都至青石,平日多需二十日,快则十余日,郭大哥竟然只花九天就赶到了——勇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吧?” 勇伯道:“还请小王爷放心,老仆早已安排妥贴。” “这就好,这些日子劳烦勇伯了。”孟优坛道:“往后我不在这些日子,还得劳您多费心。” “这是老仆的本份。”勇伯虽是年过六旬,一双眼睛却仍旧锐利得很。而此刻,平日不怒也含威的目中充满关切之意:“倒是小王爷,请您记得,无论遇到什么事,青石还有老仆和许多人在等您。” 孟优坛只觉双眼一热,忙掩饰地别开头去:“我记得。”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淮安王孟优坛者,目无国法,贿赂使臣,欺君罔上,实是罪无可赦。着细柳营统领郭旗押其回帝都听审!钦此!” “罪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优坛说罢,刚起身想要接下郭旗手中明黄的圣旨时,却突然从斜里冲出一人,将他拦在身后。 “郭旗,我素来佩服你年纪轻轻,行事却有侠气,有仁心。如今你这般行径所为何意?亏得小王爷一直将你当做最好的朋友!” 不待郭旗发话,孟优坛便先喝斥道:“小高!”说着吩咐道:“来人,将这目中无人胡言乱语的小子拖下去!” 却没有人动手。 孟优坛长眉一掀,大声怒斥道:“你们眼中还有我这个王爷么?!” 府里的家丁侍卫从未见过向来嘻笑轻佻的孟优坛这等声色俱厉的模样,迟疑一下,有两名侍卫上前想要架住小高,却因武功不及他,反被他一下甩开。 “小高!” 小高头也不回:“小王爷,我平日对您不敬惯了,请您再原谅我这一次。”说罢,长剑出鞘,轻斥一声,向郭旗攻去。 郭旗往后一闪,以避其锋。小高不待招式用老,改刺为推,脚步亦随之变换方位,寒光如星,直向郭旗而去。 郭旗似是来不及避让一般,脚下动也不动。眼看那团寒芒就要刺到他身上。堪堪似触未触之时,他忽然用手去挡来剑。 旁观的人只道他定是情急之下不及避让,才想也不想地用手去挡,已经做好看他血溅当场的准备。不料眼前突然一花,郭旗的手似乎是在剑脊上滑了一下,谁也没看清是怎样动作的。下一刻,只听“当”地一声,小高那柄精铁铸成的长剑,已经断成两截。 满院寂然。小高呆呆握着手中半柄断剑,眼中惊疑不定,似是不敢置信。 孟优坛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肩膀,小高条件反射地回头,正好将自己的脖颈送到孟优坛面前。孟优坛一记手刀下去,小高猝不及防之下,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郭大哥!”孟优坛毫不吃力地揽住失去意识的小高,向郭旗说道:“小高一时冲动,请郭大哥网开一面。” “我省得。”郭旗并不计较,只是心道此人虽对青华忠心耿耿,却是耿直冲动。此次将他打晕留在府中,正好不让他跟到帝都去碍事。 将小高交予家丁带走后,孟优坛这才接过圣旨,道:“罪臣接旨伏法。” 郭旗一个眼色,身后两名亲兵便向前将孟优坛推到此次所来的一队士兵之中。顿时,孟优坛身前身后、身侧两旁都密密站满了兵士,以防他逃脱。 孟优坛是在府中前院接的旨,在场家丁不多。刚才郭旗宣旨时因内容太过惊骇,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待现下看到孟优坛被兵士团团簇拥围起,才后知后觉地惊呼出来。有几个想拉孟优坛出来的,被兵士的长枪一指,又退缩回去。再看孟优坛神情坦然,毫无惊慌之色,好像那些围住他的兵士并不是要押解他,而是保护他一般。一时俱又糊涂起来。 “皇上有旨,押送淮安王回都听审,并查封王府。”郭旗语气并不严厉,却充满威严的压迫感。随着他一挥手,另有一支队伍出列,向王府内院走去。不多时,便听院中哭喊连天。 待兵士们将府中的人统统赶到前院后,郭旗负手而立,向面前这些惶惑惊恐战战兢兢的下人说道:“淮安王府中所有仆从下女等听令:凡家养下人和已签过死契的,就地拘于府中,不得出府半步。若是短工,拿出契约来,便可离去!” 又是一阵忙乱,有人在兵士的押解下跑回房拿契约的;有人欢喜地将契约掏出交给负责验看的兵士之后头也不回地跑出王府的。还有几人站在原地未动,神色却并不见惊恐绝望。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手中有短契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郭旗看着眼前仅余的稀稀落落的人,眉不由一皱:“偌大一个王府,怎地只有这么几个家养下人?” 一个满面沟壑却声洪体宽的老者躬身道:“回禀大人,因数月前有家养的仆从倚势欺人,小王爷震怒之下,便统统将他们撵走。后又忙于接待帝都来使,还未来得及采买下人,是以目下府中多是短工。” 郭旗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又向那队士兵道:“除起居的屋舍外,余下统统贴上封条!” ******************** 执戟披甲的士兵整齐地从王府中撤离,孟优坛被他们包围着一道走出来。正当两扇朱红大门徐徐合拢之际,忽然从里面传出一声焦急的呼喊。 “小王爷!” 孟优坛闻声回头,透过尚未闭拢的门扇,可以看到小高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却被勇伯箝住了手。也许是因为才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关系,他平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大半,垂下来遮住脸颊,更显慌乱狼狈,平日里强装出的大人模样已是荡然无存。孟优坛忽然想到,他还是个十九岁少年,比自己还小着一岁。 孟优坛深深看了一眼他年轻的护卫,随即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小王爷!” “小王爷!!” “小王爷!!!” 声嘶力竭的呼喊之中,孟优坛始终没有回头。 就在大门即将完全合上那一刹那,孟优坛忽然扬手一挥,将袖里的一样事物扔了出去。他并没有回头,那件东西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越过尚余几寸的门缝,落到院中挣扎的那人面前。 白玉为骨,素绫为面,展开来,是一个大大的“安”字,笔走龙蛇,气势雄浑,转折收梢处又另有圆润之意。 正是孟优坛多年随身携带的白玉折扇。 “此扇是父王留与本王,小高,你先帮本王保管,待日后再还予本王。”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大门哄然关闭,早有士兵备下封条。黄底黑字,贴在朱红金钉的大门上,无比刺目。 拥有清朗音色的青年驻足伫立片刻,负手若有所待。众人不知他意欲为何,却无人出声催促。郭旗默默看着,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听到门后传出的那一声“遵命”时,他才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 云堆玉倚的锦绣帐中,一只素手摸索着,揭起纱帐一角。指上的艳丽丹蔻和手里粉红的帐子,更衬出一双手犹如上好的羊脂玉雕成,令人恨不得摸上一摸。 接着,帐中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莫,给我打盆水来!” 外面的小丫头干脆地应了一声,便往外跑去。不多时,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神情却无半点稚气,眼角眉梢俱已透出风情的小女孩端着铜盆向里间走来:“姑娘,水端来了。” 帐中的丽人已经起身,只见她斜倚在床头,手中正挽起一捧青丝把玩,面上尚有倦意,却并不邋遢,反而却有一种慵懒之感。 单单这一个简单的姿势,便将她曼妙的胴体完全显现出来。而她令人见之便心生“艳丽”二字的脸上,偏偏生了一对若小兽一般灵动慧黠的大眼睛,另添几分稚气。那眼珠滴溜溜一转,透着天真,又浸着风情。少女纯真与少妇的气韵,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当好处。 这风情万种,引人心魂的女子,正是青石风月场的魁首,檀牙令的头牌,解语。从她十六岁入欢场至今,三年过去,她已不是这个行当里最鲜嫩水灵的年纪,却仍风头不减,艳名远播,。 那名唤小莫的小女孩眼中闪过一抹妒恨之色,口中却说道:“姑娘,水快冷了。” “哎,来了。”解语随手扯过件袍子披着,便趿着绣花鞋过来洗漱。 一旁小莫给她递着胰子,说道:“昨晚罗老爷走前吩咐说,今早给您送些银鱼来熬粥,鱼刚刚已经送来了,姑娘要现在做么?” 解语放下巾子,面上闪过不屑之色,说道:“他说喝粥就喝粥?” “那,姑娘……” “那鱼你们底下几个人分了吧。今儿早我懒待吃东西,给我拿碗豆浆来就成,别搁糖。” “是。”听到那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的银鱼被解语随口间赏了人,欣喜自己有口福之余,小莫妒忌之心更甚。 她掩饰着神情端起铜盆退出屋子,到底没忍住,冷哼一声,低低说道:“多早晚把你踩下去!”说罢,腾出手理了理鬓角,觉得比方才齐整些,这才下楼去了。 小莫刚从厨房里端了豆浆往外走,忽然看见院里闯进个人来,神情忙乱之中透着掩不住的兴奋。认得是平日跑街打听消息的小三儿,便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儿了?” 欢场里用皮肉讨生活的,无论黑白两道,总是有许多顾忌。这檀牙令当家的妈妈是个仔细人,特意雇了两名小厮,专门整日在城里转悠,若打听到什么事儿,马上回来禀报。 院里姑娘丫头们得闲时爱找他俩说话,听些新鲜事儿。这小莫同他早已熟络,当下笑道:“莫非是城头那家的母老虎又发威追着那老爷跑了半条街?” 小三儿气喘吁吁地说道:“比这……比这大多了!” “那是什么事儿?” “孟……孟小王爷,被钦差抓走啦!” “什么?”惊异之余,小莫心中生出几分窃喜,一个念头陡然生了出来。当下将那碗豆浆随手一搁,转向往解语楼上跑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三 怒掷百宝 “你说什么?!” 小莫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小三儿刚得来的消息,孟小王爷犯了事,被钦差押走了,说是要押去帝都审问,连王府都被封了。” 解语刚穿好衣裳,正在梳头。乍闻噩耗,她手中的象牙梳叮地一声落到地上,顿时折了一齿。 看着她震惊而不敢置信的神情,小莫觉得分外快意。解语平日口风虽紧,但她小莫是谁?有什么不知道的?早知道那孟小王爷是她心头的一块宝,如今,却变成根刺了。看她日后还得不得意!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赖着位不肯走,分明是存心不愿让她们这些小辈出头! 快哭啊!把眼睛哭瞎了最好! 这时,楼下一阵喧哗,逐渐变大。其中依稀夹杂着老鸨尖利的嗓门:“哎哟哟!竟出了这等大事!” 如梦初醒一般,解语猛地向房门外跑去。短短几步路,带倒了绣凳,碰翻了花架。却顾不得身后一片狼籍,一心只想找人问个明白,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谣言罢了。 楼里的姑娘听得消息,几乎都聚在了楼下。有人眼尖,看到解语下来,知道素日孟优坛是她熟客,忙迎上来打听道:“姐姐,孟小王爷犯的是什么事儿啊?” 解语一把推开她,走到老鸨面前,未等她开口,老鸨便道:“我的姑娘!出大事儿了!小王爷被朝廷里来的人带走了!这下子可又少了个阔绰的主顾!” 解语听得前面两句,只觉脑中嗡地一声,金星乱迸。勉强站稳了,问道:“这事儿——是真的?” “怎么不真?小人亲眼看见的。”小三儿口里说着话,眼中悄悄瞄着解语玲珑的身子,偷偷咽了口口水,道:“那些当兵的少说来了几百号人!个个高头大马,领头的那将军一声令下,立时围了王府。不多会儿,里面就哭爹喊娘地跑出多少下人来!最后小王爷也被他们押出来了,当场给王府上了封条,转身押了小王爷就走。现在只怕快出城了。” 一时间,解语只觉身上发冷,心里发酸,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待回过神后,她听到自己说:“……要走!” “要走?”老鸨道:“姑娘是要送那小王爷一程么?听妈妈一句劝,别惹这祸事儿上身的好,晦气又招疑的。妈妈知道你同他好了一场,心里不忍。可缘份只到这里就断了,也是命中注定,老天爷也没有法子。” “……有……” “姑娘,先回楼上歇着——” “老天爷没有,我有!” 随着解语这一声大喝,楼中俱都安静下来。众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声嘶力竭的模样,一时哑然无声,只愣愣地看着她。 老鸨这时也察觉不对了,到底是江湖风浪里走过半生的人。打量她眼神发直,神情呆滞,心中便有了数。当下冷笑一声,道:“姑娘想怎么办?” “怎么办?”解语呆了一呆,道:“我……” “若是想尽尽情份,不枉你们相识一场,那就担着被连坐的干系,大着胆子去送他一程。” “送……” 看她神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老鸨知她是回转过来了,忙趁热打铁道:“想好了就快去,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解语低下头去,似乎是在思考,见这一面值不值得,会不会惹来麻烦。 旁观的人见她镇定下来,知道无好戏可看,便又喧哗起来。无非是议论向来深受皇上宠爱的小王爷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儿,这一去不知不能不能回来云云。 满室喧闹中,老鸨忽然听到一句:“我要赎身。” 她愕然地向解语看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要、赎、身。”随着她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出这句话语,粉楼之中,再次重归于寂。 老鸨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赎身?小妮子胡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我把你买回来用了多少银子?这些年你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上好的?这又得多少钱?” 解语并不理会带着几分恼怒数落她的老鸨,自顾自转身往楼上走去。 待走到房中,犹自听到老鸨扯着嗓子在底下叫:“姑娘你可别做糊涂事儿!这可不比戏文里头唱的,你知道要吃多少苦?还未必得个善终。再说,人家是什么身份?那可是金尊玉贵的王爷,就算现在失势,也未必肯将你放在眼里。我说姑娘,这么些年你还没看明白么?可千万别把自个儿搭在一时意气上——” 言犹未已,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众人齐声惊呼。原来竟是解语手持妆奁站在楼头,将那匣中之物倾数往下倒尽。玉石清脆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龙嬉朱雀佩、双龙戏水珠花、玲珑坠、金点翠珠宝耳环……有链珠摔断了线头,拇指大的珍珠落到地板上,犹自弹跳翻滚不已。 楼里的姑娘们手头多少是有些私蓄的,然而又有谁的私蓄比得上花魁?几乎所有人,都对着那散落一地的珍宝看直了眼,看焦了舌,看哑了声。 “这些东西,够我赎身了么?” 老鸨面色变幻不定,直到解语又问了一遍,才醒过神来:“够……够了。” “好,我的卖身契拿来!” 老鸨招手叫来一个心腹的丫环,解下一串钥匙递与她。那丫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一堆珍宝,又惋惜地看看解语,才向后面去了。 ******************** 郭旗雷厉风行地处理完诸般事宜,当即便下令上路返回帝都,不愿再多耽误一日。 因旨中只说将孟优坛押回,并未说要戴枷系械,郭旗便为孟优坛安排了一辆小车,前后有数十骑兵士围拥。这样一来,既给孟优坛留了些体面,又不怕他会逃跑。 然而再怎么掩饰,也改变不了事实。 孟小王爷被钦差抓了,正要递解回帝都受审! 这个消息随着王府中逃散出的下人,迅速传满了附近的大街小巷。 不待郭旗与车里的孟优坛、随行的百余骑士兵走出城门,闻风而动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已密密麻麻站满了街道。 郭旗一骑当先,控马而行,百姓的窃窃私语不时飘入耳中。 “……不是一直受皇上宠爱么?怎么突然就……” “莫非是皇帝恼小王爷不学好,要教训他一顿?” “哪儿有这样教训的?” “也不知小王爷还会不会回来……” “可别另派个谁过来,孟王爷祖孙三代,对咱千州那是没话说……” ………… 他们议论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压得很低,但因有不少人在说话,那些窃窃私语混合到一起,便成了一种奇异的嗡嗡声,像是嘶哑的二胡,调子越拉越尖。 蓦然间,一个拔高的嗓音犹如清越的琵琶,干脆利落地切入这嗡哑的二胡声中,清越激澈。 “钦差大人!请留步!”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粗布长辫的女子,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朝郭旗一行跑来。 郭旗示意兵士停步,扬声问道:“姑娘所为何事?” “婢子是王爷的丫头,恐王爷路上无人照料。还请钦差大人网开一面,让婢子随行。” 郭旗正皱眉打量这面貌娇艳的女子,未及他发话,一旁孟优坛听到那珠圆玉润的声音,心中一惊,掀开车帘一看,赫然正是那人。 “解语?!”孟优坛失声惊呼道。 有离得近的人听到那个名字,当即喧然:“解语?是那个花魁解语?” “看这模样,一定是她!” “她几时又变成了小王府的丫环?” “小王爷向来是她的入幕之宾,此次小王爷有难,她竟然肯挺身而出。” “谁说凡尘中没有奇女子?” ………… 看到这出堪比戏文的场景,众人不觉都兴奋起来,议论之声也较方才大了许多。郭旗将那些话一一听入耳中,心里便有了数。几分感慨,几许喟叹,说到口边,却是冷硬而不近人情的:“待罪之人,要丫环何用?” 解语虽不明白孟优坛究竟犯了什么错,但凭着听来的一星半点,她当即反驳道:“钦差大人此言差矣,小王爷此次只是奉旨赴帝都,爵位封地等仍在,他仍是孟府王爷。以王爷之尊,便是奴仆成群也不为过。只是小王爷体谅此次钦差大人行路辛苦,是以减省排场,只用婢子一个丫环侍奉。请钦差大人明察。” 众人听了解语这一番话,皆在心中暗赞这女子果然伶牙利齿,机灵巧变,不负解语之名。 她因担心这钦差对孟优坛不利,是先点明了孟优坛此刻只是嫌犯,仍旧是王爷,暗示来人不可待慢;又将她的到来说成是孟优坛为行路便利而简省仆从的一番苦心,以博取同情好感。 郭旗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一笑,道:“姑娘说的不错。” 说着挥手示意,围在马车前的兵士便闪身让出一条道来。解语欣喜地说了一声“多谢钦差大人”,走到车前,揭开帘子坐了进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四 情深几许 刚进到车厢中,解语便忙急急上下打量孟优坛。见他衣冠整齐,显然没有吃到什么苦头,这略略放心了些。 孟优坛抚额道:“你来做什么?” “我……”解语一反方才的伶牙利齿,顿了一顿,才说道:“来伺候你。” “花魁娘子来做下人的事,真是暴殄天珍。”孟优坛柔声道:“解语,你送我这一程,我很感激。现在既已话别过,那你便回去吧。” 解语咬了咬唇,道:“我已经不是花魁了。” “咦?” “我今日为自己赎了身……”说着,她拿出一张略微泛黄的纸,看着上面那个鲜红的指印,出了一会儿神,从背上包袱里取出火石,将那张纸点燃了。 灰黑的余烬落到地上,薄薄地,宛如断翼的蝶,一吹就散。可就是这轻飘飘的一点灰烬,束缚了她那么久。 解语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余灰,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孟优坛说道:“你放心,我跟你到帝都,等你平安我就会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一直也没存地什么想头,可是这次我实在不放心……”她用手拭了一下眼角,强咽下哽咽,声音却已哑了:“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你平安了我就走……” 孟优坛忽然伸过手来,她觫然一惊,他的手却只是为她掠起散落的鬓发。 “我不值得的……”他轻声道,“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好。” 解语忽然微笑起来,泪痕依稀,笑颜如花,明明是娇柔的模样,却透出百折不回的坚决:“你也知道自己不好啊?可是没办法,谁让我就是——忘不掉你。” 方寸之间,两两相望。他近在咫尺的脸与过往的一幕幕慢慢重叠,一一涌上她心头。 那****端坐珠帘之后,听着下面人声喧闹嘈杂。那是在为她的初夜竞价。她木然地坐着,悲从中来之余,却有一点好笑:当日爹娘花了五十两就把她卖了,如今底下这些人,只为一夜风流,开的价可都是几百两,若是他们知道,定然要后悔的吧。 这么一分神,似乎心里好过了点。当竞价结束被送回房间后,她打量着如同洞房一般喜气洋洋,红被叠帐的铺陈装饰时,忍不住勾起了唇角。那是一个微笑的弧度。 “姑娘为何事而笑?”一个七分慵懒三分贵气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道。 是位锦衣玉冠的公子,身长玉立,风采翩翩,手持折扇,一双桃花眼笑得人脸红心跳。 但又有什么区别呢?皮相再好,所求所欲,无非是一样的。 不过,总比是个面目可憎的人好些。 次日醒来时,那个人早已走了,旁边的锦衾,早已凉透。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千州有名的孟王爷。 王爷又怎样?在这些事情上,同别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她入浴时看着身上的红痕,有些不以为然。 接过下一个客人后,她才发现,原来还是不一样的。至少,那个人不会这么粗暴。 但是,他不会再来了吧。她已经听过他风流的名声。这样的人,就是一只翩跹花丛的蜂,尝过一朵花儿上最甜的那一点蜜,便不再回头。 然而意料之外的,某夜她漫不经心地坐在阁里弹筝时,推开门的,是他。 “解语,我想你了。” 这样温柔缠绵的情话,纵然明白只是逢场作戏,从他口中说来,仍是忍不住为之心跳面红,分外蛊惑人心。 也许就是在那时沉沦的吧。但是等意识到自己的心事的一瞬间,她同时看到横亘于二人面前的鸿沟。 名叫做身份的鸿沟,不可逾越,无法漠视。若强行想要跨越,只会摔到底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那么,就让我慢慢忘掉他好了。把心意深深藏起,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把它消摩掉。 但是,你要知道,心弦从不由人意。 解语再忍不住,眼泪簌簌直往下落。虽然早已捂住了口,却还是有支离的语句从指缝间泄露出来。 “我……怎么……就……忘不了……你……” 看着她微笑,看着她茫然,看着她落泪。自始至终,孟优坛未发一言。只是抚在她发上的手微微颤抖。然而,泪眼迷蒙的解语没有察觉到他的震惊,亦未看到他动摇的眼神。 ******************** 当天幕笼上淡淡的灰色时,郭旗下令停止前进,就地住扎过夜。 亲兵送上煮好腊肉粥,郭旗令人退下,却没有动筷,而是举起食盘往帐外走去。 因为不是行军,所以帐子被褥之物只带了少许。郭旗是统领,独住一顶帐蓬。余下等级低的兵士们便只能在生起的火堆旁将就一夜。但因为孟优坛的身份,他也被分配到一顶帐蓬,同那自称是他待女的女子住在一起。 现在郭旗托着食盘,正是向孟优坛所在的帐子走去。 守在帐外的兵士见了他,也不出声,只利落地行了一礼。郭旗作个手势,他便悄无声息地走到七步开外。是个既可以继续守护,又不会听到帐中声音的位置。 郭旗刚要掀帘子进去,忽地想起一事,便开口先唤了一声:“青华!” “大哥么?请进。”清朗的声音之中带着万年不变的慵懒,从帐中传出。 进到帐中后,郭旗发现自己是多虑了:孟优坛端坐于帐中,那唤做解语的女子侧坐一隅,二人相距甚远。 看来青华虽然平日胡闹,关键时刻还是把持得住的。 见到他手中的食盘,解语连忙上前接下,道:“钦差大人客气了,这种小事,吩咐婢子一声,婢子自己去拿就是。” “无妨。” 孟优坛却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在车上时孟优坛便告诉过她,这位钦差是自己的大哥,不会有歹意。当下解语知他们定有一番话要说,便抢先道:“坐了一日的车,婢子身上乏得很,想出去走一走,请小王爷与钦差大人体谅。” 孟优坛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着点头目送她去了。 郭旗笑道:“青华,这位姑娘虽是风尘女子,却对你有情有义,真是羡煞旁人。” 孟优坛从未听这个大哥说过这样几近调侃的话语,有些转不过弯来:“大哥,你几时也学会打趣人了?” 郭旗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此次入帝都,虽皇上已令我嘱咐过你。但……或许会吃些苦,有这么个人陪着你,我也放心许多。” “大哥放心,刑不上大夫,我不会有什么皮肉之苦的。” “唉……你可知主审此案的是谁?” 郭旗自接旨之日,再行到千州,已过了近十日,孟优坛自然早得到了消息:“王家的家主。” 郭旗点点头,道:“当日我接旨时,也是出乎意料。未想皇上竟会让王家的人来主审,这不是明摆着让他徇私么?” 得到消息后孟优坛细细想了一遍,早已想通个中关节,当下却并不欲说出,只笑了一笑,道:“大哥放心,皇上运筹帷幄,这么做,定然自有深意。” 郭旗闻言,亦报以一笑:“我也是这么想。做好自己的事就行,管别人怎么回事的。说来,皇上倒真是体恤,知你我交情匪浅。这一趟若是别人来,我定然忧心无比。是以才着我来带你去帝都。” 大哥啊,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忠厚,只将事情往好处想。孟优坛心中暗自摇头,面上却笑道:“可不是,皇上真是宅心仁厚。” 他将末尾四字咬得稍重,郭旗也不曾察觉。指了指案上的粥,说道:“出门在外,将就一些吧——再不吃就快冷了。” 孟优坛点点头,道:“将解语也叫进来一块儿吃吧。” 说到解语,郭旗又嘱咐了他一通,无非是往后好好改掉那风流的习性,千万莫忘了人家雪中送炭的情份——在外人眼中,孟优坛可是引得天子震怒,喝令押送到帝都听审的人。慢说封号爵位,连生死也未可期。一般人若有朋友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多是要立即与这个朋友划清界限,生怕对方连累到自己。而解语一介弱女,竟能在此时挺身而出,虽未说出生死相随的誓言,然而所行所为里已包含了这一层意思。 郭旗说一句,孟优坛应一句。正分神筹划着到了帝都后该如何不着痕迹暗中照顾他的郭旗,并没有察觉他微笑之下的失神与心事。 待解语进来,三人一起慢慢喝着粥。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是难得的满室温馨。 郭旗因事情进展顺利,自然心情不错;解语虽然早间哭了一场,又心事起伏,但想到目下能陪在这个人身边,即便一生只能陪他走过这一程,也是好的,自然也是笑意盈盈;孟优坛则是从来不会让人觉得不快,纵然心事如积,也依然言语晏晏,一副万事无忧的模样。 一室馨然,暖意融融。孟优坛慢慢喝着香气四溢的粥,只盼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五 一箭双雕 深夜,星稀,月暗,天晦。 闭目而卧的孟优坛忽然像察觉到什么一样,蓦然睁开了双眼。 黑暗之中,借着帐外透进来的火光,他迅速扫视一遍帐中,除了解语,并未发现有其他人。 这一瞬间的功夫,背后的帐幔忽然被揭起一角,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进来。 孟优坛却分毫不见慌乱,电光火石之间,他已从身影上认出来人是谁。 “小王爷!” “杨四叔。”孟优坛道:“您怎么来了?”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脸用一角黑巾包住。虽看不清神情,眼中透出的焦急气愤之色却丝毫不差地传达出来。 “没想到郭旗竟是这种人!小王爷受委屈了,快随属下走吧!门外属下已料理好,也备下马车,小王爷一去,便可马上驶离千州。郭旗定然应变不及!”杨四叔说着,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急切。若不是顾虑着身份有别,早上前抓住人就走了。 孟优坛抬手比个稍安勿燥的手势,道:“杨四叔,郭大哥只是奉旨办事,并未做错什么。” “奉旨?哼,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奉旨?说不定,这事还是他进谗撺掇的!”认为自己被向来视做忠厚可靠的小辈欺骗的杨四叔,十分愤怒,有些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四叔,你冷静一下。”孟优坛无奈道:“郭大哥历来待我如何,你们也是看见的。他怎会害我呢?” 杨四叔低声啐了一口,道:“谁知道谁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这一阵谈话虽是压低了声音,但毕竟是在一个帐子里,解语被争执声惊醒,迷糊之中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谁在那里吵?” 杨四叔一惊,回身一旋,腰中的刀顿时架到了解语脖子上。因为解语是睡在帐角,那个方位恰好外面没有生火,帐里便没有显出黑影来。他因为心情激动,进来后一直未曾察觉帐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四叔不可!”孟优坛反应极快,眼见寒光一闪,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忙出声阻止对方。 “这是——” “……跟我出来的丫环,是个可靠人。” 听到他这么说,杨四叔刷地收回了刀,道:“她也要一并带走么?” 孟优坛有些紧张地向解语看去。虽然那边比较黑,但他已在黑暗中待了一阵,双目已能勉强辨别出一些东西来。只见解语一双翦水瞳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似乎并没有被吓得太厉害。 他安抚地朝她笑了一笑,也忘了对方此时是不是看得见,又转向杨四叔道:“四叔,你带了多少人来?” “我怕人多引人注目,手下那一骑来了一半。”杨四叔道:“小王爷放心,我们是悄悄潜进来的,没有正面跟他们对上。现在马上走,天亮之前他们都不会发现您不见了。” “四叔,你回去吧,你那一队人,都回家去住一阵子,我——” “小王爷,您究竟在想什么!”杨四叔的火气又上来了,当即打断他的话,道:“您可是老将军的嫡孙,怎么能受这种屈辱呢?莫非您是为着那姓郭的,怕他回去后受皇上责罚?哼!他既然如此待您,那也是他应得的!” “四叔,你听我说:现在圣旨已下,我若随你走了,便是抗旨不遵。本来无事,这下也要有事了。” 杨四叔激愤却忘了这一层,现在一听,不禁哑然,半晌才说道:“可是,也不能让您受如此折辱……” 孟优坛见他泄了气,这才放下心来。若是这位四叔火气上来,头脑一热拉上他就跑,那才是麻烦大了。 “放心。”孟优坛笑道:“皇上素来疼我,必定不会重罚我的。说不定,我还没走到帝都,宽赦的旨意就会下来了。” 杨四叔听后沉吟不语。他原本的一腔焦急与愤怒,在孟优坛从容地指出问题结症后,顿时消散了大半。他这才想到,若孟优坛真的根自己走了,那便是抗旨不遵,私自潜逃,到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但是,若让孟优坛就此随钦差离去,却不知他到帝都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他皱眉道:“上次那个什么驸马来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翻脸了?” 孟优坛心道因为那本就是皇帝做出的一场戏,不过自己比较幸运,是陪皇帝演戏的人,而不是被下套的人。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孟优坛道:“不是说皇上连那驸马也收监下狱了么,也许是为着驸马行止不检,他又算是半个皇亲,旁人不好作证,是以有些事儿要我指证,有些话想问我。”又道:“四叔放心,皇上只是一时发怒罢了。届时若怒气仍是未消,那不看我平日在他老人家面前的情分,也要顾念我爷爷和我爹的。” 这话半真半假,破绽颇多,但杨四叔只是个带兵的汉子,操练兵士在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全然不懂。闻言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回想他的话却又觉得合情合理,找不出不妥:“但……你同那驸马又不熟……” “前些日子他来青石时,我们相谈甚欢。”孟优坛温文一笑:“反正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我的机灵劲儿四叔都是知道的,还担心什么呢?” 话已至此,杨四叔再不好说什么,即使说了,也不能带来什么帮助,只能道:“那你万事小心,看皇上意思行事便是。若有什么事儿,就找郭旗——”一语未毕,想起此次押送孟优坛的正是郭旗,遂悻悻改口道:“当年老将军留下的人还在,不妨去找他们。” 孟优坛应下,又劝道:“四叔,郭大哥也是奉旨行事,您就别生他的气了。” 杨四叔知道这里不是争执之地,只冷冷哼了一声,道:“那我走了,此行请小王爷千万小心。” 目送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消失在夜色之中,孟优坛苦笑一下,前面一个小高,现在一个四叔,还有那些亲眼看见或听说的人,纵然有明白郭旗只是听命行事的,也难免不对他生出芥蒂之心。自己与郭旗是总角之交,这些年的往来,还有自己府中十八骑护卫与他的交情,想必那位都看在眼里吧。 这次派他来颁旨兼押送自己,可谓是一箭双雕:既绝了自己临阵反悔的心思,又在彼此之间留下了阴影。即使自己明白个中关窍不会怪郭旗,但手下人可不这么想。单看小高与四叔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那位可真谓是不愿留下一点可能的变数啊。 发了一会呆,孟优坛转过身来,正对上解语关切的眸子。 他随即换上带着几分歉然几分温柔的笑脸,轻声道:“抱歉,吓着你了吧?我代四叔给你赔个不是。” 微弱的光线之下,已适应黑暗的双眼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解语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道:“王爷不想笑的话,就不用笑。” “呵,解语何出此言?”虽然目下处境可称得上狼狈,平白从万人之上的王爷落到个待罪之身,孟优坛行止容色间仍不减往日的倜傥。一句反问被他轻轻说来,温柔之中带着笑意,调笑之间带着懒散。那一种无可言说的风流,教人直以为现在他仍是坐在锦堂画屏之上,持金爵品丝竹,赋诗文赏金石,与绝色的女子谈笑调情。 这样风流天成的态度,起初他还需要强装笑脸,刻意为之;而现在早已浑然天成,信手拈来。 看着他的模样,解语只觉茫然无措。这样一个人,他其实是不需要自己的吧?他有他忠心的属下,有从容的态度,更像他所说,此行其实不会有什么问题,不需要担心。 那么,自己的到来是多余的么? 不,这么多年,她自信有些事情,没人能比她看得更明白。 解语轻声道:“解语看不透王爷的心,但解语能感觉得到,王爷现在是不想笑的。” 此言一出,孟优坛虽是笑意未减,眼神却黯了两分,一时默然。 半晌,他低低道:“时候不早了,快歇下吧。”说着,往自己的床铺上重新躺下。 解语看着他睡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也睡下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六 若有所动 这一日,王砚之是在白天来探望谢流尘的。 “怎么,不准备看书考你的状元了?”谢流尘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看他。 王砚之冷笑道:“你几时听我说要考状元?” “不是考状元么?”谢流尘佯装苦思半晌,道:“那,难道是榜眼?” “我还连中三元呢!” 说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爽朗之中强自压抑着焦虑的笑声,回荡在深长曲折的狱中,听上去颇有几分怪异。 半晌,王砚之止住笑意,低声说道:“我爹还在审讯叶晨。” “说这个做什么。”谢流尘面上仍带着笑容,道:“你可有两天没来看我了,我还说你被哪家的姑娘绊住了脚呢。” 王砚之不理会他的调侃,道:“不是有叶大哥来过了么?” “你也知道叶大哥那个人,虽然心是热的,却总板着一张脸——况且他官可比我大,长官面前,我怎敢造次?哪儿有和你相处来得自在?” 王砚之挑眉道:“原来你与我相交,就是为着我是布衣之身,好衬托你这大统领的威风?” “啊哟,说漏嘴了!”谢流尘故作惊恐地说道。 两人为着冲淡心事,心不在焉地说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焦虑。 王砚之轻声道:“韶飞,你放心。” “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唉,你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 谢流尘又是一笑,道:“莫非你要我愁眉苦脸不成?可惜那样做我又不能出去,若是能出去,不用你说,我肯定天天愁得像被债主追着跑的赌鬼。” “你——”王砚之没好气道:“是,你气定神闲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渊停岳峙,你临危不惧遇事不慌胸有成竹!” 谢流尘笑了两声,忽然止住笑意,犹豫再三,问道:“她……折眉怎样了?” 一听他提到这个名字,王砚之登时沉下脸道:“你还记着她?是记着她那天入殿陈言的风采,还是记着她处心积虑的苦心?” 谢流尘一愣:“苦心?”心道那日与折眉相见之事他从未告诉过旁人,行端又是如何得知的? “前脚那吏员才呈上参你的折子,后脚她就带着所谓的余孽来了,不是处心积虑是什么?”几件事情摆到一起,稍加琢磨便知,只恨当初没有想到这一层。王砚之说着说着渐渐动了真气:“只怕连日子也是掐算好的吧?正好赶着她上殿觐见时带你对质!倒不知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事先一字一句写下背出来的?” “行端……”谢流尘道:“她也是迫不得已,你体谅她些吧。” “体谅?先看看这些年你待她的情份!”王砚之冷冷道:“你既如此怜香惜玉,当日怎么不娶了她?” 谢流尘默然。这些日子他在狱中,虽王砚之****来探望,却并不能整日都守着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一个人发呆中过去的。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容易去想很多东西。谢流尘已将宇折眉那晚说过的话和这次的举动想过几遍,纵然每想一次就是不可抑制的心痛。 怎么能不痛呢?向来重视的,犹如亲人一般的人,忽然向自己露出了毒牙。 而因为是这样重视的人,所以那心伤得也分外地深。 但在痛苦之余,谢流尘发觉自己并不恨宇折眉。 虽然他现在的心情绝不能说可以就这么微笑着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却并不恨她。 他能体谅她,以前朝皇族末裔的身份,需得仰仗今上的鼻息而活。况且,那****流露出来的痛苦并不是虚假的。 但是又不能因为体谅而可以就此原谅。 谢流尘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能体谅,一方面,他不原谅。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原谅实在太过轻率。这并不是被不相干的人冒犯之后的大度,可以一笑置之。如果能轻易原谅的话,可以说是因为感情很深,但也可以说是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 可是,若是看重对方的话,不是应该对对方更加宽容么? 但是,正因为看重对方,所以才要求严苛。 这些日子,谢流尘左思右想,总是无法调合自己矛盾的心情。 算了吧,来日方长。现在并不是追究这些儿女情怀的时候。 “现在,怎样了?” 虽然并未明指,但王砚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遂收起对宇折眉的不快,说道:“那叶晨一直没有松口,仍是坚持前几日的说法,说自己病了,什么也不知道。” 叶晨被指认为是与谢流尘勾结的前朝乱臣之子,但他却矢口否认此事。按理说,这是好事,但谢流尘却皱起了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此子是那位安排下的,却又坚持这种明显对我有利的口供,究竟是何意?” 王砚之亦是神色凝重。他虽未任职,不得亲自到场听审,但从每日看到父亲略带焦燥的眼神,还是能体会得到事情的诡异与几乎全无进展的停滞:“现在只能从那个所谓的老仆从身上下手。”王砚之沉声道:“但此人入城后随即消失,自我父亲接手此案到今日已有十日,仍是没能找到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流尘每日根据探狱人所带来的新消息,试图将事情拼凑起来。然而迄今为止,虽已将目前台面上的和自己所想到的事情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却仍是无法预测此事未来的走向。 那端坐高堂的君王,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 直到这时,谢流尘才不得不承认,以前的自己是过于托大了。总觉得那皇帝只是个莽夫,这些年的政绩不过是先皇替他打下的根基,而他只是个贪心又力有未足的人。 原来过去一直是自己小看他了。 若说这场风波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就是自己可以如父亲所愿,从此变得谨慎一些吧。谢流尘苦中作乐地想。 王砚之又道:“那一****已同你说过。叶伯伯的意思,是我们应当示之以弱,然后再顺势导之,见机行事。”他苦笑:“当日说来何等缜密,何等轻松,只以为能就此了结。谁想实际做起来,只觉迷雾重重。此事证据不足,就此将你放出也没什么。只是实在摸不透那位的用意,并未到结束之时,还得继续周旋下去……还得苦你在这里多待几日。” 谢流尘安慰他道:“无妨,正好父亲老嫌我不够稳重。这几日哪里也去不得,只好打坐。待出去后你看看,是不是比从前沉稳些了。”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王砚之心中略微好受一点,应景笑了一声,道:“如今钦差奉命去带那孟王爷,已走了十多日。他脚程快,想来也快回来了。到时人证到齐,事情就该有转机了吧。” “反正,我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便等着看看,那位究竟要做些什么吧。” 闻言,王砚之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但此次他行事实在有违常理……会不会,到时就向你下了狠手?” 这下谢流尘是真的笑了出来:“行端,你这回可真是杞人忧天了。你想,我是什么身份?他真能向我下手?” “但是,他此次所为不就为着打压五族么?若真将你正法了,那岂不是对五族的一大打击?” 看着因担心而陷入无谓恐惧之中的好友,谢流尘又是感激又是愧疚,连忙安慰道:“怎么可能?除非他是想立时与五族撕破脸直接对上——但你那日不是说,伯父和我爹他们都认为,那位不会用激烈手段么?况且,就算他真的动了这个念头,公主也会阻拦的吧?”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时为恐惧所摄的王砚之这才缓和过来,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太过异想天开,脸上有些发热,忙顺着他的话掩饰道:“可不是,别人不说,公主就第一个不答应。她对你真是不错,上次拦驾后,激动惊吓过度,听说还在调养,也不知好了没有。”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王砚之看时辰差不多了,叮嘱几句便走了。 被独自留下的谢流尘,静静坐了一会儿,诸事又开始在心头翻涌。一时想到折眉那晚说的话,一时想到金枝往日痴缠的眼神,一时又想到她如今也不知病得怎样。 往日在府里时她有什么事他从不理会,而今,欲想一见,却终不可得。 想到这里,谢流尘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七 咄咄逼人 宋晓一直没有等到楚越人。他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现过。 如果不是还记得因为他那晚的眼神,说不定,宋晓也会把那一夜的事当成一个梦。 皇帝仍是每日来看自己一面,却只叮嘱些好生休养之类的话,若是问到谢流尘的事,总是用话岔开。 而据停绿打听来的消息看,谢流尘谢驸马仍旧在蹲牢房,而他那个表亲王尚书审理案件的工作,近来一直没有进展,嫌犯正在追捕之中。 目前看来,似乎事情是正在平缓地进行着。但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又说不清,这表面的缓和之下,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汹涌暗流。 想来想去,宋晓觉得自己有些自找烦恼:按说现在皇帝并没有给她指派什么任务,她可以休生养息一段时间,再等最后尘埃落定之时露个面,做个深情款款的模样,得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更正,应该是旁人看来皆大欢喜的结果:公主倾力相救,驸马沉冤昭雪,最后大团圆,至此剧终。 既然皇帝老爹已经安排好了,那么就静静等着,等到需要自己上场的时候就好了。 但是宋晓心中无法平静。 不是为那什么驸马担心,也不是为自己的无聊生活而抱怨。那焦燥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任何时候都无法忽略,随时随地都无法释怀。 而起因是为什么,她虽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却不能判断。 从椅上坐到床上,从屋里跑到屋外,无论在哪里,那种似乎是在为什么事担心却又无法确认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情的焦燥怎样也无法消弭。 坐卧不宁之间,她突然记起了那天想到的事情。 ………… 我不想他会因为这些事而改变,我不愿让他因为这些事而改变。 我—— 我想他一直是原来的他。 我——对那样的他—— ………… 不会真是那样的吧?我是那种需要依赖别人的人么? 大概只是出于朋友的立场,不想他变成那种为着权利而面目狰狞的模样吧。 肯定是这样的。宋晓如是想着,但心中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一旁停绿看了她整日坐卧不安,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又若有所思的模样,揣测许久,试探道:“公主,若您真担心驸马,那便去看看他好了。” “谁在担心他?我只是——”说到这里,宋晓心中一动:谢流尘虽被收押在牢中,却并不禁止人探望。听说这些日子他的一干朋友都去看过他,进进出出之间,肯定是会说了些消息给他听吧。 那么就去问问他,这场争斗究竟要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 不及深思,她便立即说道:“停绿,我要去看看驸马。” ******************** 关押谢流尘的监狱据说是皇亲国戚专用的,就位于禁城北边。 不知是不是监狱特有的气场,还没等走到监狱门前,便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森肃杀之气使人如坐针毡。单是看到两侧高大地灰墙,就令人心头蓦然沉重起来。 “到了么?” “回公主的话,还有一小段呢。” 宋晓放下车帘,径自盘算着待会儿见到驸马爷该说些什么。但心总是静不下来。方才听到停绿提议后当即便说要来的那份急切,现在回想起来仍未免有些脸红。 我这是怎么了,知道这些又没有益处,反而还陷得更深,我干嘛要来走这一趟?现在我应该是在养病的啊! 有个隐约的念头,但她不愿去碰,不愿将那份隐密摊开来,去一探究竟。 正胡思乱想之间,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了,最后完全停下。 “公主,到了。”宫女扶着她的手,引她踩在脚踏上,稳当小心地走下车来。 说是监狱,却也像别处一样,有高墙朱门,飞檐重楼。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虽然外观看起来与别的官府相差不大,却总有一种冷厉的仿佛杀气一样的东西,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宋晓转身向车旁的侍卫说道:“你们便在留在这里。” 随行的宫女道:“公主,此间不干净,公主金尊玉贵之身,恐禁受不住。还是让婢子同您一块儿进去吧。” “也好。”宋晓点了点头。 早有人进去通报,说着话的当口,一位青袍黑帽的官员走了出来,自称今日留守的只有自己,失仪怠慢之处请公主见谅云云。 宋晓道:“本宫是来探看驸马的。” “请公主随我来。”也许是不敢在天家女着太过饶舌,也许是本性不善言辞,那官员并未再说什么,只是亲自给她带路。 到得关押刑犯之地,那官员停下脚步,躬身道:“驸马便在此间。” “多谢大人。” 待那人退下,接下宫女手中的食盒,宋晓示意她留在外间,悄悄做个深呼吸,独自走进这光线不甚明亮的牢房之中。 说是皇亲国戚专用,比别处自然要好些,比如没有想像中的肮脏,也没有例行的凶神恶煞贪财无厌的狱卒挥舞着鞭子恐吓囚犯。而这一间,似乎还是个单间,想来条件应该更好吧。 但走过不算太长的甬道,看着两边狭小的气孔透下的黯淡光线,宋晓还是无端觉得有些恐惧。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向最后一个转角走去。 大步走过那个转角,赦然便是一道铁栏,栏后端坐之人,正是谢流尘。只见他面有惊异,似乎是未想到来人是她。猝不及防之下,宋晓对上他的眼神。 虽然身陷牢狱已有十几日,面前这人仍是眉目英挺,只略有些憔悴。而双目之中,较之从前的飞扬自信,却另添了几分沉稳,还有掩不住的悒郁。 谢流尘眸中一一闪过惊讶、了解、感动、矛盾,最后,面上浮起一个微笑:“金枝,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金枝”将宋晓从一时恍惚中唤醒,她忙调整一下表情,做出一个关切的样子,说道:“驸马,我来看一看你。”说着将食盒从空隙中递进去:“这里不比外面,这些东西你切莫嫌弃。” 谢流尘道:“怎敢轻弃金枝一片心意。” 说完这话,双方俱都不约而同静默下来。谢流尘是因突然想到这话是有一语双关之嫌,不免有些尴尬;宋晓却是在想该怎么开口同他打听消息。 过了片刻,两人异口同声道:“我——” 宋晓当即道:“你先说。” “尘前日听闻金枝抱恙,不知现下好些了么?” “劳烦驸马挂心,本宫已然大好了。”宋晓道:“倒是驸马在这里,实在令人心焦不已。” “金枝无需担心,尘在此间尚好。”谢流尘微笑道:“日前听说金枝为尘而病,尘亦心中牵念。多谢金枝心意,尘定永生不忘。” 看着面前笑意之中带了几许温柔的英俊男子,宋晓想到个中内情,觉得这声道谢实在受之有愧,话里便不免有些心虚:“驸马客气了,本宫……本宫没什么。” 谢流尘见她神情不自然,以为是她因为求情无用,所以未免沮丧,便安慰道:“只望金枝此后保重身体,莫再如此行事。” 咦?“但是,驸马还在此间……”莫非你已经预定日期可以出去了?宋晓眼前一亮。 谢流尘轻笑道:“这些事情,本该在朝堂之上解决。金枝无需为此忧虑,调养好自己身子便是。”不知不觉中,他神色和悦,言语温柔,竟是从未有过的对金枝的和声细语。 宋晓却压根没注意到这些,只抓住他的话追问道:“如此说来,驸马可是已有主意了?” 谢流尘看着她急切的神情,本来已经很柔软的心中又涌起一阵怜惜。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这阵子只怕是夹在他和她的父亲之间左右为难吧。看她因消瘦而显得愈大的眼睛里,从前的抑郁淡了许多,已变做焦急不安。 这样的神情,他也曾在另一个女子眼中见过……想起折眉,谢流尘心中又是一黯。 这些日子他虽然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告诉自己她是迫不得已。然而那种被背叛的痛苦,却一直留在心间,从未淡忘过。现下正借着面前美丽女子双眸中似曾相识的神情,又涌上心头。 看着她明若秋水的双瞳之中透出的焦虑,与故作镇定的神情,谢流尘感动感慨之情油然而生,不由脱口而出:“金枝放心,尘不会有事。日后我俩还有长路要走,尘决不会中道而离。” 这隐晦的告白甫一出口,谢流尘瞬间便微红了俊颜。他从未与谁说过这样的话,羞涩之余,却又有如释重负之感。 也许这话早就深藏于心,只是往日一直不肯承认,不愿深究,才掩埋至今。否则,今日哪里能说得如此自然而然又顺畅无滞? 早该如此决定了,这样美丽又痴情,灵秀又聪慧的女子,任谁也不该辜负她的一脏痴情。 往日那些执着的外物,比如血缘,权力争斗等等,在下定决心后,才发现其实荒唐得可笑。 虽是心声,谢流尘却还是觉得有些羞涩。抬头一眼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话而吃了一惊,随即又听她连声问道:“这么说,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但是你哪里来的自信?”神情虽然不变,但仍可看出她目中较之方才添了几分光采。 她也是害羞吧……谢流尘也正好乐得岔开话题,道:“家父与世伯都在想法子,应是无碍。” “嗯,本宫亦已知道,正是王尚书主管此事。”宋晓继续追问:“但是,父皇那边……已经有办法了么?” 说起悬心多日之事,谢流尘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不悦与傲然:“最后还是会妥协吧,毕竟,那……皇上并不欲取我性命。” “可是,王尚书近日并不见有什么举动,你还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谢流尘又是一笑,这次却不是方才的温柔,明明白白显露出的,是冷厉的眼神与满面的嘲讽:“金枝,这么多年,你难道没有看出你父皇对五族的打压之意么?如今我在他手中,不借机向五族提出交换的筹码,他又怎肯放我出去?” 这些事情,宋晓已隐隐猜到一点,但看着他神情从温和而一瞬间转为嘲弄,加上几近凌厉的眼神,还是有一瞬间的愣忡。 她能理解一个人被当做筹码时的愤怒,但是…… 半晌,她勉强说道:“那你……” “我自然不会束手以待。”谢流尘索性将话说开了:“类似的事情或许日后还会一再发生,金枝,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但也是天家的公主。要站在谁的那一边,你决定好了吗?”理智告诉他,这些话不该现在仓促地说出来,但谢流尘不欲再体会一次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即使明白对方的处境,即使能够体谅她的不得已,却并不代表他愿一再承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不能各自退让一步么?”宋晓无法理解,庞大的国家,操控它的人,既已凌驾芸芸众生之上,又何必贪心地想要独占利益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同别人分享一下会怎样呢? 莫非权利的诱惑真的如此之大?凡是尝过滋味的人,再不能忘记,被卷入其中的人,迟早也要深陷而不可自拔? 这么说,难道连他也不能逃离权利的魔力么?那个人也会像楼定石与谢流尘一样,嘴上说一套,手里做另一套;明明方才还言语温和,下一瞬间却咄咄逼人,是这样的么?而他的本来面目,也会在野心的膨胀之下逐渐消散,最后,变成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纹路都写满算计的所谓权臣? “让步?这一步之后是下一步,只要退了这一步,就永无止境!政权里永远容不得软弱与天真!”谢流尘直视面前已然面色发白的女子,目光灼灼:“金枝,你要想好,该站在哪一边!”(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八 乍闻惊讯 走出暗晦的牢房,宋晓立于阳光之下,愣愣看着庭前常青的树木,恍若隔世。 向阳草木,欣欣如蓬。 草木只要得到阳光与水源,便能很好地活下去,抽出枝条,长出嫩叶,开出一树繁花,尽情展现自己的生命。 可是人呢,所求所欲,所行所言,总是想要抓住更多的利益。因为欲望,而变得面目扭曲狰狞,却犹不自知。 或许是自己苛责了吧。但是,从谢流尘今日所说的话来看,现在他虽然只为求自保,但迟早也会变成那种所谓老谋深算的人吧。 一开始只是想自保,然后逐步深陷,甚至变得乐在其中。骄傲的谢流尘如此,那个人,也会变成这样么…… “公主……”宫女看她神情有异,轻声提醒她道:“先回宫歇息一会儿吧?” 宋晓木然地点点头,任她轻轻扶持着自己离开。 走出大门之后,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森森庭院,踏入车中。 一路无话。回到寝宫之后,停绿看她神色不对,只当她见了被押的驸马心里不快,也不敢问详情如何,只捡些宫里听到的趣事来说,以博她一笑。 宋晓心不在焉地听了半晌,忽然打断她的话问道:“停绿,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姓陈的内侍?” “姓陈?宫里姓陈的人多了,公主是说谁呢?” “他……以前我入宫面见父皇是,是他引的路。” “哦,那得是五品以上的公公吧,可是五品以上的不少,而且里面也有许多姓陈啊。”停绿回想道:“公主还记不记得那人相貌如何?” “清秀……”说到这里,宋晓也知此事查找起来甚是渺茫。说不定,只是借了谁的身份一用。因此便不欲再说。 但是,除了这里,又有到哪里去找楚越人呢?或者明天求皇帝让自己出宫走走,到伏波堂去找他? 停绿见她神情有些萎靡,便提议道:“公主,要不要到花园里走走,散散心?” “不用。”宋晓摇摇头,道:“待会儿你同母后说一声,今日晚膳我便不去她那里了。” “公主是想吩咐御膳房单独做些小菜么?” “不,我今天不想吃饭。母后那里,你同她说一声,别让母后担心——”忽然有什么在心头一闪而过,她凝神想了一会儿,竟是抓到了一个线索,忙问停绿:“母妃……我是说娘亲她以前住的地方,现在没赐给别人吧?” “当然没有,皇上还吩咐了人定期修整打扫呢。” “那,那里可还有母妃身边的宫人在?” “虽说锦娘娘过身之前就将众人遣散了,但不是还有位姑姑不愿离去,守在芷汀苑么?”停绿道:“当年皇上怕您触景伤情,自来到皇后娘娘这里后便不再让您去芷汀苑。这么些年过去,您一时忘了那位姑姑也是有的。” “她……是母妃身边的人么?” 停绿摇摇头,道:“这个停绿就不清楚了。不过,能一直为锦娘娘守在那里的,应该是与锦娘娘极为亲厚的人吧。” “好!”宋晓蓦然起身,道:“停绿,我要去芷汀苑!” ******************** 看着紧闭的大门,停绿看了一下方位,领着宋晓绕到宫墙后,那里果然有扇小小角门。轻轻推了一下,是闩上的,敲了几次,力道逐渐放大,还提高声音问了几句,却还是不见有人来应门。 “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来吧。”停绿转身道:“公主,就快用晚膳了,要不,咱们明日再来?” 宋晓摇摇头,示意她让开,然后拉起门环使劲地重复推——拉——推——拉这个动作。 许是许久无人走过这道角门的关系,随着门面摇晃,许多陈灰抖落下来。停绿顾不得为自己擦上一把,忙举起袖子拦在公主头上:“公主,您这是做什么?” 这时,门已经从刚开始能推进半指的空隙,扩大到可以推进三指了。宋晓又摇了几次,直到确认门缝中可容一只手通过,才停止摇晃的动作。 “角门都是用铁链缠绕后插上铁销的,并没有用锁。”宋晓解释道,“这么一晃,铁链会掉下几圈来,就有了松动的余地。”说着,宋晓刚要伸手进去拔那铁销时,却听到里面有铁链抖动的声音。 随着多年没有涂过油的门轴发出刺耳的磨擦声,角门被里面的人打开了。 开门的白衣女子惊愕地看着宋晓,脱口而出:“公主,你怎么来了?” ******************** “方才在后院收拾衣物,一时未听到这边的动静,还请公主恕罪。”这显然已年纪不小,却仍风致犹存的女子,口中虽说着告罪的话,眼神却是无波无澜,静若渊潭。 方才惊呼之后,那女子便立刻向宋晓见礼,迎着她和停绿进了院中。 芷汀苑苑如其名,是极雅致的所在。在大气雄浑的宫殿之中,这座令人一见便想起江南小桥,柳絮风堤,流水桃花的院子,静静偏于一隅。 虽不及云梦泽那般,有遗世独立的美好,但那份素雅洁净,却也不遑多让。 但现在宋晓无心欣赏美景,此刻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 “请问,你是侍奉先母的人么?”宋晓问道。 听到“先母”二字时,那女子垂下了眼眸:“是。” “你可是姓楚?” “是。” “停绿。”宋晓道:“方才楚姑姑说正在收捡晾晒的衣物,你去帮个忙,我还有话想问一问楚姑姑。” 停绿清脆地应着,便走出厅堂,向后院转去。 支开了不知情的人,宋晓也没有心思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便问她道:“阁下既然在此间守了许多年,又是楚姓,想来当与贵妃交情极深。也该知道我的事情吧?” 楚姑姑淡淡道:“无论你之前是谁,但你现在是公主。” 果然是知情人。宋晓只觉心跳个不停,掌心中似乎也渗出了汗水。她竭力稳住声音,却还是有一丝颤抖:“请问您知道楚越人在哪里么?” 这女子自然是楚菲。那日楚越人从昏迷中醒来,对她说出深藏的心事后,便再没露过面。但她知道他还在宫中,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知道,楚越人并没有再去找那女子。看来,是决心早早斩断了。那么,现在这女子找上门来,自己应该帮他挡下才是。 楚菲道:“公主找她做什么?” “我……”宋晓停顿了片刻,说道:“上次他要我办的事,有些头绪了,我想同他说一声。” “公主不妨将事情告诉我,由我转达便是。”楚菲不欲再让两人相见,反正最后注定只有一个结果,又何必横生枝节,再牵扯许多,最后陡增心伤。 宋晓犹豫道:“这……恐怕还是当面对他说好吧。” “公主不必疑虑,我是那孩子的长辈,不会害他,也不会泄漏他的秘密。” 她虽然语气淡淡,并没有指天划地地发什么毒誓说自己是如何可靠,却自有一种从容的气质,让人由不得不信。 可是,宋晓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坚持:“我想见他一面,难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楚菲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见他呢?由我转达,不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么?” 宋晓一时语塞。 看着面前年轻秀丽的女孩眼中不自觉露出恳求之色,楚菲几乎要心软了。旋即,她镇定心神,告诫自己,与其让他们牵扯纠缠,日后更添痛苦,不如趁现在就斩断这份情感。 何况,她看这女孩的神情,急切多过哀求,迷茫多过坚定。想来,她并不与楚越人有着相同的心意。 那么更该早早了却这件事,天命难违,与其逆水行舟,强与天争,不若及早抽身,方得心头一片空明。 楚菲想到这里,说道:“你有什么事情是非当着他的面说不可的么?” “……”宋晓摇摇头。 楚菲又道:“莫不是你想找个人陪你说话?你身边都是不知情的人,有许多话不能同别人说,所以你才想同知道你来历的阿越见面,是么?” 她这些年来虽因为压着心事,不大与外人打交道,然而此刻看着面前的女孩,纵然知道这熟悉的身体里住着的是另一个灵魂,已经与她毫无干系。却因为这一具身体,还有想要让楚越人及早从这场无果的爱恋中抽身的念头,便不由得对宋晓亲切起来。 “我记得,姑娘是姓宋,是么?” 宋晓听了她那番话后,一时呆在原地。 原来我是因为寂寞才对楚越人如此挂心,一心想要完成他的心愿么?所以,我才会不希望他因为卷入权势斗争中而改变,才会希望谢流尘的案子快些结束,好让他不再挂心,回到从前那个他:纵然刻薄,纵然令人生气,却……不会让人讨厌。 可是于明了的瞬间,却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似乎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因为她…… 正径自发愣间,忽然听到楚菲的问话,忙答道:“是,我姓宋,叫宋晓。” “此间没有外人,我便唤你一声宋姑娘吧。”楚菲道。 “啊,您请便。” 宋晓还是不死心,想要再说几句让对方改变主意,便搭讪着道:“楚姑姑,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楚菲略略点头。 “这么大一间院子,您一个人不会害怕么?”宋晓心道说不定楚越人也住在这院中哪间偏房里,这念头一起,便想要找个借口走出厅堂,到处去转一转。 遂说道:“这里的景致较宫中别处另有一番意趣,不知我能不能游览一番?” “宋姑娘请便。”说着,楚菲起身在前面带路。 天色已然黯淡下来,实在不是游园的时候。但宋晓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也不管这些,只顾捡些关心的话来说,希望能与楚菲搞好关系打好基础,让她告诉自己楚越人在哪里。 “楚姑姑,院子维持得不错么,都是您做的?” “宫中自有人来扫洒修整。” “您愿意留在这里,想来是不放心金枝吧。” “嗯。” “金枝真受欢迎啊,不过,那么好的女孩子,谁能不喜欢她?却不知她到我那边过的怎么样,希望还能适应,过得愉快。”原本是想拉近两人关系的,没想到说着说着便将心事也说出来了,语气不由带了几分怅然:“她临走前托我在她父皇面前尽孝,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该怎么做。皇帝似乎什么都有了,没有的也会自己去挣,我还能给他什么呢?可是金枝走前说了好几次,若是我就这么将这件事丢开,是对不起她;但要让我去做,我又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而且,以现在的局面看,也没有心思去扮什么孝子。 楚菲似是被她的话勾动心事,低声道:“纵然权势滔天,也有不称意的事情。” “那当然,人生在世,若什么都称意了,反倒奇怪了。”宋晓说道:“无非是谁称意的事多些,便过得开心;谁诸事不顺,便窝火。” “你说的有道理。”楚菲不欲在这件事上再多说什么,便道:“你同金枝难得如此投缘。” 能有机会与人分享一段秘密的回忆,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宋晓大力点头,道:“这就叫有缘千年来相会。” 楚菲愣了一愣,随即莞尔一笑:原来,当日阿锦为金枝所做的预卜里,那句“离亲离所,终身不复蹈故土”,也是可以用“有缘”来解释的么。 不知不觉,心情似乎轻松了一些。 宋晓看她神情舒展了一些,忙趁热打铁道:“按理说,您是她长辈,为什么当时金枝却没对我说过您?” “我一直在这里,没怎么见过她。” “那,她的消息都是楚公子打听了告诉您的吗?” 楚菲道:“嗯。” 宋晓本意是想将话题往楚越人身上拐,不料却得到这意料之外的回答,不由奇怪道:“虽是一族里的人,可终究男女有别,您居然就让楚公子去——打探金枝的动静?”那“偷窥”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楚菲却并不在意:“他二人是表兄妹,况且,阿越不会做出不轨之事。” 走了几步,却不见宋晓跟上,便问道:“宋姑娘?” “您说……您说金枝同楚公子是表兄妹?” “阿越的娘亲是金枝母亲的姐姐。”楚菲道:“阿越比金枝大五岁,他二人自然是表兄妹。宋姑娘?” “我……停绿过来了,我得走了。”宋晓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天色已晚,您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拜访。”(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九 两般思量 “公主,您真的不用晚膳了么?” “不用,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坐会儿。” “公主,多少还是得吃一些的。停绿帮您去煮碗粥如何?” “不用,你出去。” 停绿还待再劝,却在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呆了一呆,无声地退下了。 似悲似喜的目光中,既有新生的希望,也有劫尽的余灰。希望虽好,却抵不住厚重的灰烬。挣扎着想要奋起,却最终颓然倒下。 在这样的目光面前,任何人都会意识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对方的心意。 听到停绿从外面关上门的声音,宋晓从芷汀苑一直忍回寝宫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一头扑到被子上,大滴大滴的眼泪迅速浸染了锦被上玲珑的浮绣。 他二人是表兄妹……他二人是表兄妹……他二人是表兄妹…… 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回响在她心中,犹如一支利箭,反复穿射同一个地方,新伤旧伤,钻心地疼痛;又如同一柄重锤,被无形的手举起,一下一下敲下来,直敲得她头晕眼花。 人的感情,不经意间一点一滴积累下来,潜移默化却犹不自知。一直要等到有外力介入,才会被激发出来。仿佛茶壶中的水,原本是平静无波,却在震荡之下泼洒出来。 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看待你的。 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我对你有着与别不同的心思。 说什么是因为来到这举目陌生之地,疏离寂寞无从排遣,难得有一个知道自己来历的人。于是不想他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于是想要抹去他眼中不知因何而起的惊惧,所以才会去刻意打听消息,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忙不迭想要去告诉他。 绞尽脑汁,找尽借口,其实,真正的理由,如此简单。 我喜欢你。 只是这样而已。不必费心去找许多借口,不必费心去为自己反常的举动找种种理由,就是这样,只是这样。 我喜欢你。 宋晓死死咬住嘴唇,想要止住眼泪,却无法自抑。眼泪宛如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自顾自在脸上流成行,压根不在乎主人的意愿。 我喜欢上一个人,我终于有了喜欢的人,但是,我却无法高兴,无法欢欣。 是了,是因为那个人说,我和他是表兄妹——确切地说,是金枝与楚越人是表兄妹。然而现在用着金枝身体的人,是自己,所以,所以…… 宋晓用力捂住嘴,却还是没能掩住那一声呜咽。 表兄妹……表兄妹……古代有那么多表兄妹,有那么多他们的佳话。在这里,表兄妹是可以自由成亲,并能得到旁人羡慕与祝福的吧?可是做为自小就知道的、对遗传问题有着根深蒂固观念的千年之后的现代人,这样的事情,与乱伦无异。 或许,可以用灵魂不同来安慰自己、鼓励自己。但是,就物质层面——身体而言,这具身体,流着与楚越人相同的血。 能忍受么?能忍受血亲乱伦的不洁与为之而必须承担的后果么?能忍受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便有先天缺陷,甚至终身残疾么? 单是想一想,便要令人战栗起来的污秽。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 将整个人都蜷到被子里,脸颊两旁柔软的被子,不多时便湿了,用手一蹭,几乎滴得下水来。 记忆里,从未有哭得如此伤心惨烈的时候。几乎是无声的,只有眼泪大滴大滴流出来,怎样也止不住。 哭泣并不能解决问题,可是…… 现在除了哭泣,又能做什么呢?这并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事情。 ******************** 坐中发清思,永夜不能寐。 一夜不得安眠的,不止宋晓一人,还有谢流尘。 自下午见过金枝后,谢流尘便一直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之中。 不能多想,不敢多想。当时的情形与脱口而出的话语一旦回想起来,总是要再次脸红。 但又忍不住不去想,即使喝令自己分开心思也不能成功。甚至连数着铁栏,数得十三元的韵脚,想要凝神作诗,也是想了前句忘了后句,令人越人尴尬。 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拉锯似地磨了半日,最后,谢流尘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吧。 思绪便如决了堤的春汛,一涌而发,不可收拾。 日后我俩还有长路要走,尘决不会中道而离。 于他来说,这便是誓言了。然而说出口的瞬间,并不觉得后悔,也不觉得草率,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向对方吐露自己的心声。 心声?往日我不是从不愿正视她,几乎是厌恶她的么?是几时,我对她有了别样的心思。最终,结成今日的心声向她倾吐? 那么,便一点一点来回想吧。 初见她时,只是觉得这位公主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养在深宫,折眉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该归谁,实在很难说。 折眉是高贵艳丽的美,她却是美的灵动清华,有洁净出尘的气质,完美精致的容貌。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想要将她拉入尘世,拥她入怀。 虽然她极少抛头露面,曾与她见过的几个世家子,却是兹兹念念,难以忘怀。有时聚会,品评帝都名门闺秀的品貌时,经常有人提起她,说一声,赞一声;赞一声,叹一声,只说如此佳人,又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是决计轮不到自己了。 但那个时候,自己顶多是好奇而已,并没有其他的念头。 等某日他入宫时,忽然转出一个蓝裙白衫的女孩,虽已施了粉,却掩不住红霞染颊,抖着手将一个荷包递给自己,待自己接下,红着脸走开。 临去前眼波里一抹欣喜,他犹记至今。 但是,如果说当时曾为她的赠荷包的举动有过小小的感动与得意,那么,在接到圣旨后,那一点感觉便烟消云散,尽数化做愤怒。 对着闻讯而赶来道恭喜、称羡他好运艳福的人,他只想大笑。 他谢流尘是谁?需要用这种手段攀爬上位么?好运?他才不稀罕!况且,自少年时他便暗暗立誓,一定要像父亲那般,一生一爱,三千一饮,一世相伴,纵使阴阳永隔,也决不辜负。 所以他一定要自己去找,好好找一个值得自己对她这么好的人。 公主?公主又怎样?虽有个看似高贵的身份,却永远无法改变她血缘不纯的事实! 他抗旨再三,原以为父亲会站在自己这边。父亲多年对早逝的母亲情深意重,应该是懂得他的执着的。 结果,却是父亲代他应下了第三道圣旨。 愤怒、伤心、失落……可想而知。 成亲后大半年,他几乎从未正眼看过她,甚至连起居也是分院而住。最长的时候,有几个月没有见过面。 然而,偶尔的照面里,看到她茫然忧郁却犹自克制的神情时,心中不是没有愧疚的。 或许她不要这么主动,给他一点时间,再多些相处的机会,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木已成舟。种下的刺,刻下的伤,已然无法合拢。 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妥协。 而等他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份是比自己想像中来得更有力的筹码时,做下“即使是假扮也要对她好”的决定的那一刻,心里真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么? 那些温和软语,款款以对的时刻,他就真能保证没有哪怕一刹那,是发自内心的? 可越是接近,越是明白她身份会给自己带来的宜处,他的骄傲反而又抑制了他悄悄生长的心思。 是假的,是假的!我只是在演戏而已! 他一再这么对自己说。 但是,在知道她下落不明后日夜滋生的担忧与焦心,瞒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之后得知她安然无恙时的喜悦和失态的醉酒,也骗不了自己。 而在听到她为自己求情而昏蕨当场时,心中生出的痛惜与担忧,已是令他避无可避。 所以,今日才会脱口说出那样近于誓言的话吧? 没有思考太多,只是凭着本能,凭着心意,便脱口而出…… 谢流尘只觉得脸上发烫,不由得捂住了脸,却掩不住唇边一抹笑意。 手臂一动,带起怀中某样事物轻轻撞击的声响。 他将那样东西取出来,对着一线天光细细看了会儿,又收回怀里。 出去之后,我会好好待她,不辜负她一片心意。谢流尘想。 虽然还有五族与楼定石的争斗……但她对自己一片痴心,定然会站在自己这一方的,不需担心。不过,就算她不忍割舍父女之情,那也没什么。争斗嘛,本来就该是男人间的事情,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希冀靠着裙带关系来上位。 她那双干净明澈的眼眸中,以后不会再有忧郁惆怅。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让她眼里只有我。 而以她对我的真心,我永远不必担心她的背叛。 隔着衣物碰到那方才拿出来的事物,谢流尘笑得更加明朗,一扫近日的阴霾。(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 激烈表白 虽然没有暗夜的掩护,楚越人依然在这精雅的朱门深户中来去自如,浑然不惧。 这府里虽有许多护院与仆从来来往往,但楚越人借着术法,很快便来到了目的地。 他隐身在屋后一处假山暗隙中,凝神屏息,捕捉着屋中的动静。 只听一个雍容而淡然的声音说道:“宋伯,他怎么样?”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爷,少爷今日瞧着比往日开朗了些,往天少爷虽总笑着说没事,神情却闷闷不乐的。今日却似是有什么喜气一样,眉目舒展的,跟在家里一样。” 先前那个声音有些诧异:“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苍老的声音答道:“还是让老仆转告您保重身子,勿以为念。” 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这孩子,这次横祸倒教他懂事了些。不过——老宋,你真没看错,他看起来挺高兴的?” “老爷,老仆人虽老了,眼却还没花。”顿了一顿,又问道:“可是少爷知道事情顺利妥当?” “顺利妥当?”那声音里带了些许苦涩,不仔细分辨根本听不出来:“还是云里雾里,僵持不下。” “那,少爷还得再在牢里待一阵子?” 似乎是得到对方无声的默认,那苍老的声音又说道:“老爷,少爷会平安吧?” “当然会。” “老爷……”不知为什么,苍老的声音有些踌躇:“您真不去看看少爷么?” 默然片刻,那雍容而淡然的声音说道:“还是劳烦你多跑几趟吧。” 接着便有脚步声从屋里传出来。 楚越人往假山后一缩,等那脚步声去得远了,才稍微放松一些。思索片刻,便转身离开了小院。 不多会儿,他已重新站回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很快融到人海之中。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知道,他刚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 宋晓目光无意识地直视帐顶,流苏锦帐上百花折枝缠绵,却没有一朵入到她眼中。 方才停绿悄悄来过,她不想说话,于是便装做睡着了。感觉到停绿为自己拉上被褥,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之后,再次睁开眼睛。 对这个单纯的小姑娘来说,公主便是她的一切吧,可是她不知道,公主的身体里早就住进了另一个冒牌货。并且,这个冒牌货这两天想的全是想要抛弃这个身体,重新再找一个的念头。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用着公主的身体,顶着公主的名头,一辈子锦衣玉食,人上之人,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知足?那种念头单是连想一想都要招来忌妒的人一顿爆打。 所以说,陷入情网的人,智商便要立刻降为负数,犹如害着热病一般头脑不清不醒,总要等到吃够了亏受够了苦,才恍若梦醒,后悔当初付出太多,太不值得。 但是感情的事真有值得不值得的计算方法么? 当然有。宋晓想,昔日有女嫁邻,东家子貌寝而财多,西家子貌美而贫寒。父母问那女子,女子说,愿食在东家,宿在西家。 那女子所说的,自然是对她最有利的方案——能成与否姑且不论——但,这难道还不是计算么?趋利避害,自古就是人类本能啊。 那么,照这个思路,自己就该断了某些念头,安份守己地做这个公主。有时听听皇帝老爹的安排,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和那驸马成就一段人间佳话。 反正,那家伙也算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单看脸的话,也足够了。 至于今日的心情,过个十年二十年回头再看,肯定轻得不值一提。当然,也有得不到的永远是白月光或朱砂痣的说法。那么,反正自己有钱有权,实在忍不住的话,偷偷弄个和楚越人长得像的面首来,悄悄养着玩,也是不错。 想到这里,宋晓蒙住眼,低声笑了起来。 谁说不能计算?谁说不愿计算?这不,刚才不是连排遣寂寞心事的法子都想好了么? 笑着笑着,她忽然坐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凝成一个近乎哭泣的表情。 或许十年二十年后,这段感情真的会变得不值一提,不值一钱。可是,现在,它还在心里生着根,想要撬起便是要将心一道拔去的疼。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对谁生出这么深的情感。而且,其中还有种种阻碍艰难。 最难的还是血缘的关系。这是永生无法克服的障碍。 但是又不愿轻言放弃。 宋晓有些烦燥地抓住床单,揉成一团,又放手松开。 这时,忽然察觉到屋中似乎多了什么,宋晓随即抬头看去,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人。 “楚——楚公子!” 楚越人神情温雅,在盈盈烛火下看来,真真当得起蒹葭玉树这四字。 明明是已经看惯了的人,在明了自己的心思后,宋晓却忍不住要脸红,忙别过头去。可又舍不得不看,又慢慢转过来。 在宋晓悄悄埋怨自己无用时,楚越人也是心绪翻涌。 面前的女子,如花如玉,伸手而触,定是********。可他知道,一切不过是幻像,再过些时日,便会烟消云散。 何必将心力放在一份终究注定分离的情感上呢?那不是既消耗心神,又平白浪费时间么?他历来是惜时如金的修行者,从不愿做浪费时间的事。 但即使在没有看到她的日子里,他因发呆走神而浪费的时间,却一日比一日多。 今日一见,不知回去会不会入梦,会不会又生出更深的思念来? 或许今日,他本不该来。 定了定神,压下纷乱的愁思,楚越人低声道:“宋姑娘,上次我向你提出的那件事,便到此为止吧。” “咦?”宋晓不料他竟然这么说,不禁惊愕道:“你上次不是很着急吗?我不答应都不行?” “是我愚昧了。”楚越人大方承认道:“当日我听说谢流尘突然下狱,只道五族大势已去,是以焦急——其实我对朝堂上的事所知不过了了。而这几****私下打探,探得此事自有五族里的人为之奔走出力,而皇上似乎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打压下他们来,所以……此事不必再劳烦宋姑娘。” “那你……”宋晓想起上次看到的,他所流露出来的恐惧的眼神,心中疑惑:那样的神情下所隐藏的心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会消解的吧。但为什么他又突然不要自己帮忙了呢?身份摆在那里,好歹自己还是有点用处的嘛。莫非这家伙又有了什么门路,要甩开我了? 这么想着,她忽然觉得有些生气。 楚越人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仍旧继续说道:“上次宋姑娘为此事而卧病不起,我实在过意不去,宋姑娘还请好生休养,这是我配制的——” 宋晓忍不住打断他道:“你就只有这些好说?” 楚越人愕然道:“宋姑娘……” “你这家伙知不知道,我!我……”说到这里,宋晓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什么?说我为你大哭一场,明知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问题永远无法解决,却还是无法斩断这份感情?只怕说出来也只会落得这家伙冷冷一句“承蒙宋姑娘错爱,在下无以为报”吧?! 最好的选择,还是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慢慢将他忘了的好! 楚越人看她满面通红,神情激动,却又不说话,心中一惊,道:“可是病又反复了?”说着便要探她额头。 滚烫的脸颊被略带凉意的手触碰到时,宋晓心中架设起的所有防线刹时哄然崩溃。种种顾虑皆被抛至九霄云外,世间虽大,尘世虽扰,却只得这一双手,是自己想要握住的;只得这一个人,是自己想要相守的。 她一把拉下搭在额头上的手,用力握紧,对上他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楚越人,你听好,我喜欢你。” 半晌,见楚越人不言不语,似乎是震惊得呆住了,不觉心中微微有些得意:在你手里吃了那么多次亏,总算你也被我将住过一次。 便又靠近他几分,低声道:“我很喜欢你,你呢?”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楚越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感觉到手被覆盖的温度,看到她期待又紧张的眼神,听到那一句“你呢”,心中便有种子破土而出,霎时生成漫天的枝桠,生出无数的嫩叶,每一片,每一叶上都密密写着:我也是!我也是! 他伸出另一只手,盅惑般想要抚上她的脸颊,却在堪堪将要触及之时,猛然惊觉。方向一变,那手便轻轻拔开了宋晓握住自己的双手。 “宋姑娘说笑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是稳当的,没有丝毫颤抖。 宋晓略有焦急地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楚越人从来没有拒绝别人的经验,况且是要强忍住自己的心意拒绝对方。慌乱黯然之下,只道让对方觉得自己不好,从而对自己生气乃至痛恨,便可以斩断这份孽缘,遂说道:“宋姑娘莫非忘了我上次说过的话?” “你上次说了什么?” “我——”他突然想起来,上次的确是没有说过——当时说起旧事太过激动,所以竟一时忘了。 罢了,今日再说也是一样。 他慢慢道:“宋姑娘,当日你曾质疑,为什么我会在那个节骨眼上提议你去云梦泽,并怀疑我另有阴谋。你还记不记得?” 宋晓点点头,道:“但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 “我说的话,有时是做不得准的。难道你以前没有被人骗过么?”楚越人强迫自己不去看她惊愕的表情,沉声说道:“当日我提议你去云梦泽,也是为着朝堂之事——自金枝嫁入谢家后,皇上对五族又渐渐开始容让。数月前虽有过一次行动,却随即又收回了成命。再这样下去,只怕皇帝和五族就要握手言和了,所以我才在那时告诉你,云梦泽有可以送你回去的人。而那时正是谢流尘出使之际,等公主失踪的消息传到皇帝耳中,他自然会怀疑五族在玩什么花样,从而重新挑起他对五族的忌惮。”说到这里,他声音已变得嘶哑:“这就是我的用心!我是在利用你!我骗了你!” ——其实当日是楚菲命他“将有奇遇的公主带到云梦泽,让祭司想想办法”。挑起楼定石与五族之间的猜忌什么的,也是他上路之后才突然想到,可以顺势为之。不过,也由此可以看出,楚越人实在对政治一窍不通,但却不能不说是歪打正着。 咬着牙将这番话说完,他扭头不再去看宋晓。心中掠过的,却是当日在棋盘山下时,宋晓焦急地质问他“我可不可以信任你”的场景。 无论是谁,都会讨厌被欺骗被利用的吧。那么,这下她该讨厌自己了吧。而那份自己不敢去碰触的心意,也会被她一并收回了吧。 想到这里,纵然心中已做好准备,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抽搐疼痛。 “那——那又怎么样?” 他几乎又要疑心听错了,转过头来,却正对上宋晓坚决的眼神。眼睛因为激动的关系瞪得比平时更大,倔强地抿住嘴。 是他熟悉的表情,令他可以在如海万人中轻易认出是她。 “但是路上你是保护了我的对不对?你并没有想要我的命,对不对?虽然还是有些不爽,不过,我不在乎!”宋晓瞪着他,坚决之下,有不确定的恐惧:“你——你是想让我讨厌你么?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你纵然不喜欢我,却也是对我有好感的?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可以等你把好感转为喜欢,你——” 这样直白的话,楚越人从未听过。在她坚定而执着的表白下,他几乎要丢盔弃甲,让她如意攻城掠地。 够了!再听下去,他只怕真要不顾一切,投身到这场注定最终是离散的恋情中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一 心急如焚 “皇上,郭统领一行已经走到宁州郡,不日便可抵达帝都。” 楼定石轻轻颔首,道:“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暗探恭声道:“平安无事。” “青石那十八骑——” “自上月起孟王爷便命他们回家休整,至今未有召回之令。” 楼定石“嗯”了一声,道:“这就罢了。还有其他事么?” 暗探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递给一旁的徐杰安:“这是皇上前次另行吩咐下的任务。属下查来查去,目前只得这一点。” 那密信只有一张纸,楼定石迅速看完,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一皱。待那密探退下后,他向徐杰安道:“芷汀苑那边现在如何?” 徐杰安不意他竟问起这个,仔细回想一下,道:“依旧每年按时拔人去修整,锦娘娘当年的贴身丫环依然守在里面。” 楼定石沉吟一下,道:“朕还记得这个丫环……似乎也是姓楚?” “是。老仆记得,当年锦娘娘说想收个族里人在身边。”徐杰安道。 楼定石“唔”了一声,目光再次转回那纸密信上,眼睛黑沉沉地,看出不思绪。 半晌,他将手中密信递给徐杰安,道:“你看看这个。” 看罢,徐杰安眼皮一跳,不等他说什么,便听楼定石问道:“你练出来的那批人可靠么?” 楼定石手下的暗探斥候一流,皆是由徐杰安一手挑选训练出来。楼定石向来相信他的忠诚,也相信徐杰安的眼光。这还是第一次对他提出质疑。 徐杰安方才看过密信,知道他所指为何,遂躬身答道:“老仆从未误过陛下大事。这批人虽是过了老仆的手,却是直接为陛下效力的。是真是假,陛下自然明白。” 这话可说是有些不客气了,但楼定石并不以为意,他能理解徐杰安被他如此质问的不快。他与徐杰安相处多年,名为君臣主仆,实际上却还有一种类似亲人与伙伴的感觉。他知道,徐杰安对他忠心耿耿,不会欺瞒于他。那么,这事该是真的了。 “朕也知道,这话是白问,但朕心里却总抱了个万一的念头,希望这次只是误会。” 这么多年,能让睿智深沉的君王犹豫不决甚至产生如此荒唐念头的,除了女儿,再没有别人。 但这次让他心生退缩之意的,却不是女儿,而是那密报上的一个名字。 “属下多方打探,这间伏波堂早已转卖到他人名下,原主人现在是新房主的伙计。是以许多人并不知道,伏波堂已换了主人。” “查得新主人姓楚,女子,四十岁上。据偶然遗留的物件继续追查,查得是宫中空殿芷汀苑中独居宫女,名楚菲。” 楚菲。徐杰安不知道楼定石还记得她多少,自己却还记得,她是在锦贵妃来到宫中近十年之后忽然出现的。锦贵妃说,日后她便留在宫中。 以锦贵妃所受的宠爱来说,收留一个女子入宫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很快,那女子便成了锦贵妃除皇上之外最亲近的人。 或许,她之于锦贵妃,是连皇上也比不过的亲近吧。徐杰安记得,有许多次,他看到锦贵妃在好言劝慰不知为何总是沉郁不乐的楚菲。这可是连皇上也没有“享受”过的“福份”。 但除开这些,楚菲再无什么特别之处。 沉默少言,郁郁寡欢,若不是锦贵妃待她亲如姐妹,这样的女子,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的。 “这些年她一直在宫中?” 徐杰安自对往事的追思中清醒过来,忙答道:“老仆今年抽查内务府帐目时,还见到俸银造册里有她的名字。” 自楚锦繁去世,至今已近十八年。当年楼定石因伤心而欲封掉芷汀苑时,楚菲说,总归是娘娘生前居处,还是留个人的好。而之后楼定石再没有踏足芷汀苑半步,并勒令女儿也不准去。 他不是怕自己也像女儿一样会触景生情。对他来说,楚锦繁这个人早已刻在他骨子里,早已与呼吸唇齿融为一体,无需触什么景,感什么怀,才会所谓伤情。 靠外物才能思念一个人,对他而言,是笑话,是借口。 故人已去,悠悠经年。许多年里,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除了少数几个外,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渐渐地,已经不再有人提起楚锦繁。纵然楼定石从未忘记过她,也不指望别人记住她,却仍不免有种凄凉无奈。 未想十八年之后,突然又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霎时间,仿佛又回到当年,自己处理完政事后还有那座小桥流水院落可去。可以在那里暂时忘却肩上的责任,只在她面前,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男子,与心爱的女子做些琐碎的事,说些家常的话,并肩共看斜阳晚照。 回忆起往昔的欢愉,楼定石不堪重负地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再睁开,他又是杀伐决断的天子。 刚才收到的密报,既已写明女儿离宫之事与这叫楚菲的女子干系匪浅,自是不能放任不管。 独守空院十八载,不算功高,也算劳苦。虽然她心念旧主令人感佩,但,既然动了他的底线,那便不要怪他无情。 “杰安,同朕去芷汀宛。” “是。”说着,徐杰安便要去招呼人打灯开路。楼定石抬手止住他:“罢了,就你随朕去。” “是。” 说到底,毕竟算是故人。若是别有隐情,到时也有回寰余地。 ******************** 宋晓的告白,犹如暗夜里的一堆雄雄烈火,吸引着疲惫的旅人为之驻足。 这份温暖,是楚越人无法抗拒的。他在长久以来的压抑与明了心事后的绝望之间徘徊得太久,饥寒交迫。 在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在这样的寒冷中挣扎时,突然看到对岸有这样一份温暖,他心爱的人,已经敞开了怀抱,只待拥他入怀。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暖,谁能抗拒? 他全身都在叫嚣着,都在渴望着。 宋晓看到他目光中有迷离之色,神情越来越温柔专注,以为他心动了,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楚越人接下来的举动惊呆了。 楚越人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他的脸向她低下来,逐渐接近,能感觉得到彼此的气息,甚至还有他长长的睫毛拂过她脸庞的错觉。 傻子也知道,这是一个亲吻的姿势。 这这这——进展太快了吧?眼看他的脸越来越近,宋晓仅余的还能活动的大脑疯狂运作中。只有我告白了啊,他还什么都没说哪!难道是无声胜有声?可是好歹也得说一声me too吧?但即使是这样,这进展不嫌太快了么?明明连小手都还没拉过,怎么就亲上了?怎么办怎么办,要阻止他么?……可是,又有些舍不得。 正当宋晓心中天人交战之际,却被楚越人用力推开,等她几个踉跄站稳之后,楚越人早已冲出房门。 这……这又是唱的哪出?宋晓目瞪口呆地看着楚越人消失在门外。等她反应过来也跑出去追人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冬夜,冷风如割。宋晓独立在门外,却丝毫不觉得冷。 方才,他的举动,他的眼神,分明也是对自己有意的吧,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跑掉了? 难道他还害羞不成?宋晓想到这唯一的解释,不禁有些黑线。 在门口踱了几圈,宋晓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傻,仿佛一个空守深闺的女子,长夜锦衾凉,披衣怅望月。 空守……可是,“守”的话,说明那人还是会回来吧。而自己并不能肯定,楚越人还会不会再来。 想到这里,宋晓有些心慌。她知道他家在云梦泽,他的母亲和哥哥都在那里,可是她等不及,等不及如果他真的不来,那么她要走那么久才能见到他;也不确定找到那里时,能不能真的见到他。 而在这偌大的皇宫中之,哪一处屋檐是属于他的呢? 宋晓越想越心慌。 看来,只能去找那唯一的知情人了。 理智告诉宋晓,无论从礼貌还是别的方面来说,她现在应该回去睡觉,老老实实等到天明,然后再去找楚菲。 但是等不了。也许是这两天为这份感情中的禁忌迟疑不决得太久,被那犹如烈火焚心一般的感觉煎熬折磨得太痛苦。如今一旦决心冲破樊笼,将诸般顾忌都置之脑后,踏在脚下。又在解脱的畅快中,升起强烈的急不可耐。 我要找到他,我想在就要见到他,我想对他说很多很多话,我想他也能回应我。 这是宋晓现在,无法抑制的渴望。 ********** 新书《珠光宝气万人迷》,望请各位投上一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二 年少轻狂 大约一个时辰后,故伎重施的宋晓,重新站到楚菲的面前。 寂静的夜里,又是因无人而愈显空旷的院子,一点细微的响动可以传得很远。 当听到动静起身查看的楚菲举着风灯打开角门时,见到的就是寒风中冻得小脸通红的宋晓。 “宋姑娘,你这是——”听到宋晓打了个喷嚏,楚菲也顾不上再问,先将人迎到生着火盆的屋里。 “我知道我这样很不礼貌,但除了您,我也没别人可找。”宋晓道:“楚姑姑,请您务必告诉我,楚越人在哪里。” “……你深夜前来,是为了找他?” “嗯。”宋晓大力点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看着这年轻的面宠所透出的欢喜与期待,曾经看过同样神情的楚菲,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却还是问道:“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么?” 宋晓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方才还在我那里,只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了。但是话还没说完,我……我没法子等到明天。” 她眼中羞涩,却又流露出掩不住的欢喜,那一种脉脉的不可言说的娇羞与欢欣,落在楚菲眼中却只觉苦涩。 这孩子说,刚才阿越与她是在一起的。莫非,阿越改变主意了么?宁可拼着最后的心伤,也要留下一份甜美的回忆。纵然日后,这份甜美会因结果的苦涩而变得残酷。 阿越真的想好了吗?既然如此,自己是不是该尊重他们的选择呢? 但是……看着宋晓期待的眼神,楚菲轻声道:“宋姑娘,阿越就住在宫中。” “您能带我去么?”宋晓摸摸头:“对不起,我知道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 “宋姑娘,”楚菲低声打断她:“这个没关系。不过,我有些事情想说与你听。如果你听后还是不改决定的话,我会带你去见他的。”若是知道最后的结果,想来决定时便会更多几分谨慎吧。也许现在自己告诉她实情后,她会连这仅有的一点相处时间也要生出惊惧犹豫来;但若是不告诉她,日后不是伤得更深么? 那样含羞带怯,眼角眉梢又带着春意的表情,她曾远远地,在金枝脸上见到过。后来金枝的黯然伤心,她也见过。 无法开解金枝心事的话,至少不要再让现在的“金枝”再经历一回心伤。况且,自己也不愿预见阿越将来的痛苦。 “哎?可是我想现在就……”接触到楚菲的眼神后,宋晓不自觉地住了口。 “宋姑娘,我要说的事很长,你先坐下吧。” 宋晓点点头,随意坐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绣布圆凳上。因楚菲所露出的无奈又悲悯的眼神,她想要立刻见到楚越人的急切也被冲淡几分。 既然是有求于人家,那人家现在让自己听她说话,也是应该的。 见宋晓落座,楚菲也在一旁坐下。沉吟片刻,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几十年的事了,也不知该从哪里起头……我便尽量讲得简省些好了。” ******************** 徐杰安敲过门,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应门。用力再敲一回,再等片刻,仍是无人应答。 “陛下……”回身时看到楼定石有些空茫的表情,徐杰安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想了想,说道:“陛下,此间大门看来久未启用,走偏门吧。” 楼定石沉默着点点头,随徐杰安来到一处偏门前。那是平日里宫人起居送饭送煤等时候用的,夜间当然上了锁。 徐杰安欲待再敲门时,楼定石摇了摇头,道:“不要惊动别人。” 他走这一趟,专为查问那叫做楚菲的女子与金枝私下在宫外接触是何居心。但来到这包含并埋葬了他一生的深情的地方,亲眼看见那梦中时时流连的雕檐画角,他几乎要忘了自己原本的来意。只想将脚步放轻一些,再轻一些,细细看一看,这十余年未曾再踏足的苑宇。 徐杰安低声答道:“老仆明白。”说着,伸手往门缝里那铜闩上一捻,铜铸的门闩立时无声地断成两半。轻轻一推,小门便开了。 楼定石在门外又默默立了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提步走了进去。 ******************** “……阿锦来到帝都一年多后,便嫁与了太子,后太子登基,封为贵妃,号锦。此后,又是九年过去,阿锦那时二十五岁,比我大着一岁……” 宋晓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个深夜中,在一间整洁而陈旧的房间里,坐在火炉旁听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用淡淡的略带惆怅的语气说起对方昔年旧事。只觉似梦还真,有些茫然,有些期待。 她听楚菲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等了又等,却不见她再说,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楚菲带着如梦初醒的神情,说道:“后来,那年族中就出了事。” 她本意是想用自己所见所闻告诉宋晓,天命决不可违,提醒她莫为一时之快误己误人,落得最后惨淡收场。但说着说着,说到自己一生中最为后悔难堪之事时,不免带了几分茫然。本欲轻轻揭过,却因长久以来未曾将这段心事与谁说过,反带了几分想要倾诉的欲望。 “那年吴郡新任刺史路过云梦,说久仰我们那里的风土人物,想要小住几日。族里便答应了他。谁知,那人却是个衣冠禽兽!竟然对我欲图不轨,我严辞拒绝他后,他还使出了龌龊手段,幸亏大家机警,我才没落到他手里!”虽已事隔多年,楚菲说来却犹有怒意,两颊也染了淡淡的红晕,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气愤与不齿。 她话说得含糊,宋晓却不糊涂,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这类事件是她历来痛恨的,当即她便接口道:“这种人渣,该给他个教训才是!最好把他浸猪笼,先拿火烤成半熟的巴比Q,再装到铁笼里丢下水去——一定要找一处污水死水塘,让他臭在里面!”正说得兴起,不经意间抬眼看到楚菲惊讶的眼神,一时醒悟,讪讪道:“哈哈,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不过,这都是我的心声。” 楚菲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正当宋晓以为她要说自己性情暴燥心肠歹毒之时,却听对方带了一点笑意说道:“宋姑娘,你这性子,倒和我年轻时有几分相像。” “啊?”宋晓闻言,忍不住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楚菲给宋晓的印象就是那种沉静中带了点淡漠的人,虽不至于清高孤傲不好相处,说话也是和声细气的,却自有一种隐隐的距人于外的冷淡。 换句话说,是个冷静得近于冷淡的人。这样的人,居然说她年轻时是和自己一样毛燥的性子?宋晓将她看了又看,心道别是我年纪大了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吧?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这算是成熟懂事,还是被什么事情磨成了这种性情? 不等她深想下去,便又听楚菲叹息一声,尽是怅然后悔之意:“宋姑娘,我仗着年纪比你大些,这里劝你一句:以后遇事,得多想一想,千万莫一时冲动,免得做下终身后悔之事。” 宋晓记得,在云梦时曾听楚家的人和金枝话里透出的口风,似乎十几年前朝廷曾对云梦用过兵,那一役血流成河,是楚氏不可磨灭的苦难。 听楚菲刚才的话,难道是说,此役与她有关? 宋晓不敢多想,只静静坐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人被揭破他的龌龊行径后,却愈发厚颜无耻地说了一堆颠倒黑白的话,大家都非常生气,但最后也只是将他赶出去了。”说到这里,楚菲又沉默下来。 宋晓看见她搭在桌面上的手微微颤抖,筋络凸现,显是心绪起伏不定,强自压抑。 半晌,才听她缓缓说道:“我那时年少气盛,总觉得这口气怎么咽也不下去,十分不甘,便在他与那几个恶仆被赶出去后,悄悄跟在了后面,想伺机整治他们——我虽没什么力气,又不会术法,却借地利之便,让他们颇受了些罪。 “若是到此为止,我见好就收,返身回到族里,他不会再恼上加怒,也许后来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可我偏偏被得意冲昏了头,竟然跑到那人面前,斥责了他一番,说日后若他再起歹心,我定要变本加厉地教训他,比这次要更厉害得多。 “年少气盛,年少轻狂……我明知道他身后靠山不小,却还是凭着一时意气做下此事,并埋下后来的祸根……”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惨然一笑,道:“结果,为着我一时快意,朝中大军压境,族里战死一千二百六十一人。” ********** 新书《珠光宝气万人迷>,恳请各位投上一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三 昔年繁花 明烛高悬,炉火烈烈。在这明亮又温暖的屋里,宋晓却只觉遍体生寒,几乎要颤抖起来。 千余人的性命,只因自己一时任性而葬送。宋晓并不能体会这种沉重的罪恶感,但单从楚菲的神情,便可以知道,这十八年来,她从未有一日或忘过自己犯下的错。那么多人的性命,一直压在她心头,滴着血,带着恨,****夜夜,啃啮她的心。 难怪她会从原本的任性毛燥,得成如今的静若深渊。而表面的平静之下,她的内心,只怕一日也没有安生过。 默然对坐许久,宋晓看着她的眼神与神情,从惨然切齿,变成无尽的懊悔自弃。想要劝解几句,想来想去,却只找出一句:“是那个人的错……” “却也与我脱不了干系。”楚菲低声道,她的眼神变幻不定,最后,慢慢回复原本深若寒潭,死气沉沉的样子。 宋晓看得心惊,胸口亦随之难受起来。然而她却无法劝解,无法安慰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样太过轻描淡写,连她这旁观者都觉得太过轻忽。 那千余条的性命,在她心中,都是自己的罪孽,今生今世,再不能释然。即便是至亲之人也无法开解,何况是宋晓。 片刻后,楚菲说道:“此役之后,朝中便下了遣散令。我便是那时来到帝都,来到阿锦身边的。” 宋晓听她语气已转为起初的平静淡然,虽然知道这只是她强作镇定,却也无法可想,该怎样化解她的心事。只得将那些事情暂且放到一边,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既然大错已铸,无法回头,只求能尽力补救挽回。我想得很简单,阿锦既然嫁给了皇帝,那么由她出面向皇帝说明前后因果,让皇帝惩罚那小人,收回遣散我族人的命令,该是轻而易举之事。” 说到这里,楚菲细不可微地叹了一声:“那时实在是天真,我单单想到,以阿锦那时的地位,做什么都是手到擒来。却没有想过,她一言一行,有多少人忌恨,有多少人刁难。我满怀希望跑来帝都找到她,只道能立即将遣散令撤回。不想,阿锦却说,皇帝不允,她会再尽力周旋,要我等一等。 “我那时非但不能体谅她,反而对她口出恶言,甚至还问她,是不是出来后享了荣华富贵,就忘了故土,忘了亲族? “她却什么也没说,只说要我再等等,然后就走了。 “我便在帝都找了住处,日复一日,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每每计算着族人又该走了多少,去向何方,只觉心中凄凉郁解,无法言说。 “自然而然地,那生出的怨气,因不愿单有自己是罪人,便指向了阿锦。那段时间,我每次与她见面都是冷嘲热讽,分毫不顾念从小到大的情份,更从不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事情,只捡最狠最利的话来说。似乎这样一来,她也成了共犯,我心的愧疚自责,就可以有另一个人来分担,不会再那么重。” 她的情绪再没有失控,声音平缓淡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干的事。然而宋晓听到耳中,却觉得胸口愈发痛闷。 “后来,我又遇见当时惹事的那小人,他再次对我生了歹念,诸般威逼利诱。我不知所措,在此地又只认得一个阿锦,只有厚着脸皮去请她帮忙。她一点又没计较我这些日子的无礼,反而替我想了个法子:住到宫中,对外说是她的宫女,暂且避开风头,待事情过去后再说。 “只没想到,这一入宫门,便是为人半生。 “我住到阿锦宫里——也就是此处。与她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日子并不如我想像那般光鲜。或许表面看来,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风光无限,荣华尊贵。可是私下里,又是另一番模样。这宫里虽然妃子不多,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单是头两个月,我就已看着阿锦吃了不少暗亏。当时我便劝她说,既然此间日子不好过,那咱们就回去吧——那时我已明白了一些阿锦的苦处,便再没逼问她要她去求皇帝收回遣散令。 “阿锦听说半晌没说话,只说,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 “我知道的阿锦并不是爱慕荣华的人,入宫之后也没有变过。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阿锦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到这后宫来受气。一直追问,她也不肯说。我想,她也许是真心喜欢那皇帝吧。那皇帝待她很好,非常好,确实值得她喜欢。 “我这么想着,便没有再提过要她走的话。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快要一年,阿锦也一直没能求到皇帝的赦令,我想这件事大概是没指望了。经过这一年,我明白了一些事:对皇帝来说,纵使他对阿锦再好,有些事也是决对不会答应她的。我刚想说要回去时,阿锦却对我说,她想要个孩子。” 听她说到这里,宋晓隐隐觉得,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却又抓不着头绪,只得问道:“金枝,就是这样出生的吗?” 楚菲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当时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嫁给皇帝九年,她却直到现在才想要孩子。但也没有多想,便答应她留下来。因为她说,自己的孩子,要交给自己人才放心。 “没过多久,她果然怀孕了。”说到这里,楚菲淡然的语气中也不免带了一点追思和怀想:“那段日子,是族中生变之后,我所渡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成日就四处打听,什么方子对孕妇好,又该有些什么忌讳。其实这些事,皇帝早已安排下人手,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去做。因为我是阿锦的好友,这孩子出生后就是我的侄儿,我怎么能不关心呢? “对了,那段日子以来,我也逐渐对皇帝放下了心结。你知道,因为战争的关系,虽然知道罪魁祸首不是他,但我心中对他多少是有些蒂芥的。可是那些天,看着他明明已经年纪不小,孩子也已经有不止一个了,却还是对阿锦关怀备至,嘘寒问暖,直到无微不至的地步。甚至连百姓家里的丈夫,也比不过他的小心。更何况,他还是一国的皇帝。 “那时我就想,阿锦此生得了这么一个人,也是福气。什么国仇家恨的,若他能一直好好对阿锦,便不用再提了。 “皇帝很高兴,我很高兴,这苑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高兴,可是,只有阿锦是若有所思的。在人前虽然看不出来,可是暗地里,我见过好几次她蹙眉不展的样子。 “当时我以为她是第一次当娘的缘故,还自以为是地去安慰——呵,分明我自己也是没做过娘的——她也不戳破我,只是点头听着我的劝。 “直到六年之后,也就是灵儿五岁时,在阿锦过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阿锦所想所思的,根本不是那些,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不是这样,那是……”这明明是听起来很温馨的事情啊,两个人相爱并相守了,然后就有了孩子。明明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又会有什么别的内情的?宋晓无法想像。 楚菲顿了一顿,道:“这五年时光,也不必赘述……我不止一次想过,若时光能停在那一刻,该多好。虽然也有些烦恼,也有些不遂意的事儿,可现在回头看来,甚至连那烦恼里,也是透着快活的。 “因为,那时阿锦还同我们在一起。” ********** 新书《珠光宝气万人迷>,恳请各位投上一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四 天意弄人 金枝四岁多时,楚锦繁的身体渐渐变得虚弱起来。 先是类似于风寒一样的低烧、浑身无力,请遍太医院的老太医,却统统说不出有什么异症,只说天寒体虚,好生调养。等大家都惊觉不对时,她已经不能起身了,甚至也没有力气再抱一抱自己的女儿。 看着日渐消瘦的好友,楚菲前痕自己的无能:既不会医术,也不会术法。就连照顾好友,也自有利落能干的宫女。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 每次听到年幼无知的金枝执拗地问为什么母妃不再和自己一起去花园时,楚菲总是忍住眼泪,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等一等,再过几天,你娘就会好起来,很快的。 与之相应的,楼定石也一天天沉默消瘦下去。只有在楚锦繁的病榻前,眼中才会有些神采。楚菲看着他执起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小事。说起院中白芷花又开了,等你好些,咱们一起去看。这时楚菲便扭头离去,只怕眼泪当场就落下来。 什么国仇家恨,都一边去吧!他对你很好,真的很好。阿锦,单是为着他,你也要努力好起来啊! 然而,神并没有听到她日复一日的祈祷。 一日,楼定石还未下朝,楚锦繁忽然屏退左右,对楚菲说:“时间不多了,你帮我去找个人吧。” 楚菲听到这话,心中顿时难过起来,脸上却强笑道:“胡说什么呢?什么叫不多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啊,怎么总看不开呢?” 楚菲心里一急,刚想开口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却在目光触及她唇边那抹微笑时止住了。 楚锦繁生性冷淡,莫说从不见大喜大悲之色,就连笑也是极少的。昔年还在云梦泽时,楚菲尚说她“没事儿别总板着张脸,多笑一笑”。来到帝都后,楚菲才发现,她的笑颜,比之那时更加金贵。 权倾天下的帝王的宠爱不能让她展颜,女儿的诞生也未能让她开怀。百现在,说起生死时,她却从容地笑了。 楚菲忽然明白,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从然楚锦繁口中应下,可那话并不能到达她心中。 当楚容云带着自己十四岁的儿子赶到帝都、来到楚锦繁病榻前时。楚菲看着长大的楚越言有些恍惚。 她离乡时,楚越言不过九岁,经年不见,昔日小小孩童,如今已经长大了,言行举止间,开始有了大人的风范。 让她在意的,是楚越言那张酷似其父的脸。 楚菲还记得,当年是自己起的头,总爱起哄说,楚千帆楚锦繁,名字里都有个字念“帆”,何况,一个长老,一个护卫,天生就该在一起。 不想多年之后,楚锦繁远走帝都,嫁入深宫;楚千帆也很快便娶了她的双生姐姐楚容云,转眼就生下两个孩子。 转眼,物是人非。连当年的小小孩童,也早已长大成人。 楚菲看着楚云容与楚越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知道族里经过六年前那一役,对楚锦繁颇多误解。面前这两人,虽说是她的血亲,可焉知会不会也抱了那般念头呢? 却见卧床多日的楚锦繁,第一次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撑起了身子,看向他两人:“你们来了。”神情虽有是冷淡的,微微前倾的姿势却已表露出她的激动。 不等楚菲说叙,楚容云便跨步上前,一把扶住楚锦繁:“不要强动。”她轻声说着,带着责备与关切,毫无多年隔阂的距离。 站在一边的楚菲一时有些茫然若失。她记得,即使是在当年,这对被分开抚养的双生花,亦不见得多亲厚。然而此时她们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中间大段的错落与聚散起伏,似乎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份骨子里透出的亲昵与温馨的气氛,是谁也不能比、谁也不能插足的。 楚菲正发呆时,忽然听到楚锦繁说:“小菲,你能拿壶茶来么?” 此次楚容云与楚越言入宫的事,全是秘密进行,除楚菲与她外,谁也没有惊动。现在见面,身边自然也没有留下宫女侍候。 长途跋涉来的人,理当为他们奉上一杯茶。楚菲便去旁边的小厨房里,烧水,砌茶。 等她回到屋里,听她姐妹二人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当年极琐碎的事。本来无甚可讲,然而此情此景,却又由不得人不黯然:这分明,是在追忆过去,交待后事了。 待楚容云母子二人走后,楚锦繁对她说,过几****便同窜云一起回去吧。 楚菲拼命摇着头,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那么烫,那么多,一串串顺着两颊流下,怎么也止不住。 数日后,正是开春的早晨,楚锦繁病逝。 木然地经过头七、祭拜、出灵……楚菲只觉得恍恍惚惚地,像是陷入一个恶梦,却怎么也无法醒来。 在检收遗物时,楚菲看到一只小小的竹盒。细腻泛黄的光泽,断头处别致的纹理,她认得,这是楚锦繁自小便在用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用竹盒来装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以前是糖果、小草编成的玩具,后来是长老传下的秘芨、每年生辰收到的礼物。 现在,这竹盒里装的,会是什么呢? 记得她临去前几日交待过,等她走后,这竹盒便一道烧给她。 小巧的竹盒,没有上锁,只用竹条拴上,轻轻一拉就可以揭开。楚菲的手在竹盒上游移不定。 最终,她打开了竹盒。 她宁愿自己没有打开过它,却又无法想像,自己没有打开过它。 ******************** 宋晓等了很久,却不见楚菲出声,实在忍不住,便轻声问道:“楚姑姑,她便是在金枝五岁那年过世的么?” “是。”楚菲犹自沉浸在回忆之中,用梦呓一般的口吻说道:“就是那一年,她走了。那一年,她不过三十一岁……就这么丢下五岁的小灵儿走了……”说到这里,猛然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离那些事、离那个人已经很遥远了,方才只是在回忆,而此时从在面前的,只是一个不知情不相干的外人。 强压下心头酸痛,楚菲定了定神,语气凝重地说道:“宋姑娘,接下来的事,正是我今日说这许多话的本意。” 受她态度的感染,宋晓亦郑重地说道:“您请说。” “宋姑娘也许不知道,我族历来有一种传统:每个新生的婴孩,都要由长老为其祈福,并进行预卜之式。 “所谓预卜,便是由长老施行术法,替这孩子算出一生命势。” “原先我也听金枝这么说过。但是,命运真的是早已决定的吗?既然已经知道结果,那么遇到坏事时不会避开么?”宋晓问道。 楚菲对着满心的疑惑宋晓,缓缓摇了摇头:“所谓命运,便是避无可避。我一生如是,阿锦一生,亦如是——金枝她不也是如此么?你也曾亲眼看到过的。” 宋晓不喜欢这样的宿命论,欲待反驳,却又无从辩解,只得满心郁郁地听她说下去。 “你知道么,阿锦原本并不想要孩子,我也曾亲眼见她吃过不会得子的药,可为什么后来她又会生下金枝?直到她过身后,我没有遵从她的遗愿,而是偷看了她留下的东西,结果才发现,原来她的早逝,也与我有莫大的干系。 “她遗留下的事物里,有一张卜词,那是她父亲为她写下的。上说,得一女,数载后亡。 “那天我拿着那张卜词、还有几张她似是随手写下的草稿看了很久,将这些年被我忽略掉的点点滴滴,一点一点回想拼凑起来,终于发现,原来我才是将阿锦推向这个结局的罪魁祸首。 “你说得没错,既知结果,当可避开。想来阿锦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吧:既然生了孩子便要付出性命,那么就不要这个孩子。我入宫后与她同住此苑,起居坐卧,自然亲近无比。当时我便发现她隔几日便要避开别人,服一种药。我问她这是什么,她不肯说,我便悄悄拿了一点找人验过,那医师说,这是妇人不想育子时所服用的药物。 “这些年在宫里,我也渐渐懂得一些中原人的规矩。在这里,一个出嫁女人如果没有孩子,是要被别人看不起的。阿锦当时已嫁了皇帝九年有余,却一直不肯要孩子,私底下不知被人嚼了多少舌根。 “当时我想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什么,虽然我未成亲,却也知道孩子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但又不好过问。而没过多久,她却对我说,她想要个孩子。 “我只当她是回转过来了,也就不提我知道的那些事儿。后来,便有了金枝。 “再后来,是阿锦去世。 “也是在那时,看到她留下的遗物,我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多年一直吃那种药,为什么一直不肯要孩子,为什么后来又想要生下金枝。”说到这里,她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是她长久以来的隐痛,从未对人言说,从未有人知晓。斯人已誓,再听不到忏悔,再不能向她告解。 “在这宫里,无论你如何得势,如何受宠,对一个女人、一个嫔妃来说,最重要的,是孩子。有了孩子,便有了终身的指望。就算年华老去,荣宠不再,看在孩子的份上,皇帝多少也会记得你,说不定偶尔还会来看看你。 “阿锦当然是不在乎这些的。她在乎的,只是我族的安危。 “‘天伦之乐,莫过父子人伦。夫妇之情,终不免色衰爱驰。况此佳丽三千之地,天下共主之尊’……我当时为什么要对阿锦苦苦相逼呢?为什么我就不能体谅她,那件事做不到并不是她的错,为什么我就看不到这一点呢……” 听到此处,宋晓失声惊呼道:“难道她——她是为族人才想要孩子的?” 楚菲闭上双眼,串串泪珠从眼角落下。 “是的。”她轻声说着,仿佛不愿惊醒一个迷梦般轻悄,又仿佛不忍回首不堪的无奈:“那个傻瓜,连我这外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她是如何的情深意重。她身在其中,反而顾虑太多,看不清楚,看不明白……可是最后那几日,你也是后悔了吧,但那时说什么都晚了……”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 宋晓看到她满脸泪水,虽然没有崩溃般放声大哭,像这样默默流泪,却更令人心碎。她转过了头,不忍再看,心中一片黯然。 不用再问,不用再追究。已经说得很清楚,只消稍微一想就可以明白:十八年前云梦引来一场无妄之灾,兵逼城中,族中死去许多人。之后楚菲想起昔日好友现在已是皇帝的枕边人,便来找她,想请对方向皇帝进言,免去对族人的惩罚性的旨意。 但楚锦繁没有做到。宋晓可以想像她哀求皇帝的样子,为了她的家人,为了她的朋友,为了和她同出一源的人,她放下自尊,放下高傲,苦苦向她的丈夫哀求。 但她的丈夫——皇帝,却一直不肯松口。 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也许是形势不允许。但被好友质问指责的楚锦繁,在焦虑与失望之中,很容易把族人遭受的苦难都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同时,也会对皇帝产生质疑:你不是说喜欢我的么?为什么却让我的族人吃这种苦? 自责与怀疑之下,很容易让人做出破釜沉舟的举动。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色未衰,爱已驰。 但楚锦繁此时感到的并不是身为女人的悲哀,让她焦心的,是族人的安危。 那么,生个孩子吧。有了这个孩子,兴许皇帝便可以念在亲情份上,对这孩子的亲族手下留情吧。那么,纵然是要以性命来交换,我也是愿意的。 宋晓将脸埋在手掌中,死死咬住嘴唇,不敢松懈。只怕一不小心,便要失声痛哭。 金枝,原来你是为着这样的原因才出生的么。 金枝金枝,你人如其名,金枝玉叶,天家皇子,娇贵荣华,恩庞无双。可谁又知道,你的出身,只是为着这样无奈的因由?甚至无法责怪你母亲的狠心,却免不了要叹息一声。天家纵然凌驾众生之上,掌控万万人之死生,却反而连本该最亲密的人之间,也要勾心斗角,步步为营。那句当日看来只觉矫情的喟叹,今日只觉苦涩无奈已全然凝于其中,却犹嫌愤恨不足! 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之家。 金枝,我突然很庆幸你已经走了,已经远远地离开这里。否则,今日听到这样令人难堪的理由后,不知你又该如何黯然伤神,郁结于心。 “我说这些旧事,并不是要博人同情,引人叹息。我只想告诉你,命定之运,谁也无法跳脱开来。纵然你预先知道、下定决心要避开它,最后反而是你有意为之的举动,将你带上了原本的道路。” 宋晓听着她业已恢复平静的声音,木然说道:“但是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与阿越走得很近,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宋晓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听了方才的事情,现在已经不会脸红。但心中,却有暖流划过。而为之微微加快了跃动速度的心脏,却在听到下一个句子时,凝结当场。 “他也很喜欢你。因为你,甚至连药物都抑制不住他的渴望。” 宋晓顿时屏住了呼吸:“你——你怎么——你说的——真的?”太过令人惊喜的话语,反而令人不知所措,连完整的句子也无法说出。 楚菲缓缓地,说出今日最重要的话:“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宋晓欣喜之下,却突然又听见这么一句,不由一时愣怔。 “你知道阿越的预卜中,说的是什么吗?”楚菲道:“一生无后!” “……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在一起,那么一定会有孩子。但是既然如此说,那么可见你们将来决无可能在一起。反正最后注定是分离,又何必还要当初的相守?那也只会在日后徒增痛苦而已。” 看到宋晓不服气的神情,显然没有被她劝动,楚菲也不着急:“你是想说,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何况子嗣之事最为虚缈,多多求医访药,便可如意,是不是?” 她顿了一顿,不待宋晓回答,又道:“十余年来,我独居于此,虽明知再不能挽回什么,却一直在钻研医道,至今也算有所小成。 “我方才说过,你的所作所为,反而是在为天命造势,最终,只会将自己推向原本的命运。 “比如阿锦,她不想早死,不想要孩子,所以一直在服用药物。可最终兜兜转转,仍逃不过命运——不,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你再说不迟。 “难道你没有奇怪过吗?阿锦在这皇宫之中,要什么药材没有?何况天下名医尽聚于此,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她为什么在产后五年就去世了? 说到这里,楚菲竟低声笑了出来,但那笑容里决不是快意,而是极端的苦涩:“又有谁能想得到,早年她为避子所服下的药物,后来竟会成了催命符?十年的药性啊,早已深入肺腑,如何也无法消弭——为了逃避,最终却又因为自己所为而亲手将自己推上祭坛——对了,再加上我这推波助澜的人——你说,天命是不是避无可避?你越想要躲开它,它却离你越近!最后,你还是要亲自走上那条路。既然如此,起先又何必挣扎呢?” 宋晓早听得呆了,过了良久才想起这话并不适用于自己:“可是——” “喀!”蓦地,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本来极小的响动,因为是在静夜,却显得无比巨大。 “谁?”楚菲循着声响起身前去察看,并籍此平复波动的情绪。 今晚这些话,她藏在心头多年,反复思量,反复怅恨。今日一旦说出口,却一点也不觉得有所解脱,反而于重新回忆的痛苦里升起空虚之感。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逝者已矣,说再多,做再多,再也不会回转。即使有人听了她的事情,为她哭为她叹,那又如何呢?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个表面冷淡内里执拗的人,真的需要别人的理解与怜惜么? 重新回到屋中掩上门时,楚菲已然恢复与宋晓初见之时的平静:“宋姑娘,我今日说这些话,或许交浅言深了些。但是,阿越是我族中的孩子,你现在的身份也仍是阿锦的女儿。我便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多说几句,盼你好好想想,切莫行差踏错。” 宋晓见她回来,刚想继续将刚才未说完的话说下去,听她一句“交浅言深”,犹豫一下,便改了主意。 “楚姑姑,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可以么?” 楚菲沉默片刻,道:“我会转告阿越,只是,见与不见,却在他。” “我知道了。谢谢楚姑姑。”宋晓这晚听了许多旧事,虽与己无干,却是心中翻涌不已。她并没有楚菲的城府,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整理一下烦乱的思绪。因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便回去了。” “公主一路小心。” 这一句“公主”,便代表楚菲已从方才的长谈中脱离出来,彼此又恢复了原本的身份——纵然知道那是假的。 见她冷淡,宋晓也不在意,若是两人演起一见如故的戏码,那才是咄咄怪事。 “楚姑姑请留步,亦请早些安歇。” ********** 新书《珠光宝气万人迷>,恳请各位投上一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五 不欲人知 满目漆黑,唯有惨白月光照亮水面,折射出冷冷微光的的禁苑之中,楼定石悄然立于唯一透出灯光的小厅外,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漫长的伫立中,似乎连心与随着身体一并麻木了。 为什么即使做了这天下的主人,心却还是会痛?却还是有求不得?不需千般万般的人事,只需一个人,只需一件事,就可以让他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楼定石忽然低声道:“回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徐杰安自然也陪着他将屋中人的话从头听到了尾,从“我曾亲眼见她吃过不会得子的药”直听到“她为什么在产后五年就去世”,当下只觉心中焦急不已。楼定石对楚锦繁的深情他一直看在眼中,眼下忽然听到这么令人心寒的事情,饶是他已经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也不禁心生愕然,又惊又痛——这痛为着楼定石,也为着楚锦繁。 毕竟,楚锦繁纵是聪明绝顶,却限于出身,并不能理解朝中权势平衡之事。当日五族坐大,并不像如今这般已逞颓势,楼定石纵身为帝王,也无法发作容家的长子、下任家主。只得隐忍,却又不能对楚锦繁明说。而楚锦繁心急之下,生也那样的念头来,却也怪她不得。 说到底,也只能叹一声天意弄人。 然而纵是天意,也不能抹杀楚锦繁的对楼定石的狠绝。 徐杰安没有去看楼定石,虽然他亦主亦友的帝王就在他前方半步,他只要稍微转过头去就可以看清对方的神情。但徐杰安一直没有看。 他不敢。 被一生最心爱的人构陷,最心爱的女儿竟是在她的算计之下出生……这样的情感,这样的背叛…… 徐杰安几乎已经预见到楼定石怒发冲冠目疵欲裂,却掩不住痛彻心扉的模样。他不敢,也不忍去看。 但是,在听到这样令人措手不及的真相之后,楼定石却只是平平地说了一句,“回去”。 惊异之下,徐杰安多年的涵养险些崩于一溃,差一点便惊呼出声。他错愕地看向楼定石,却只看到他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表情,那双眸子暗沉沉地,些微的月光根本照不进那份深沉之中,令人无从看清。 没有理会反应迟钝的徐杰安,楼定石自顾自向前走去。然而刚才出一步,便听到脚下“喀”地一声。徐杰安低头一看,方才他站过的地方,青石铺就的平阶已裂出细密的裂纹。却因石上本身也有花纹,不仔细看便难以察觉,哪些纹路是原本的,哪些纹路是新生的。 这细密得犹如蜘网一般的伤痕,像是本能一般,自发地深深隐藏起来,不欲为人所见,不欲为人所知。 对这一声轻响恍若未觉,楼定石脚下一步也不停,继续向前走去。待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时,他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跟在他身后的徐杰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唯一透出光亮的屋子。那刚踏足此地时透出温馨暖意的地方,现在看来,却令人心头生寒。 而方才他们站立过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那女子来了却又去了,仍是空空荡荡。 ******************** 自那天夜里之后,又是三日过去。 这三天时间里,宋晓再未见过楼定石一面。原本每日共进晚膳的惯例,似乎是被打破了,而哪天会恢复过来,宋晓并不知道。 这三天以来,她也再未见过楚越人。 将楚菲当日的话与郑重的劝诫想了又想,宋晓心上于恻然叹息之余,又隐隐生出惧意来。 纵然知道,以自己的情况与想法而言,那个所谓楚越人此生无后的预言,应该是另一种解释。然而,眼看他人缠缠绕绕纠葛半生却仍逃不过的劫数,还是忍不住遍体生寒,几乎就要对着那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命运低伏下拜。 这命运的高贵与凡人的低微,教她忍不住要潸然泪下。 心魔横生,心乱如麻。这样的时候,最渴望的,是一个人的拥抱。 然而她等待并渴望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身后传来轻悄得几近于无的脚步声,小心地站到她身后,低声道:“公主。”声音里带着熟悉的担忧与关怀,正是停绿。 宋晓迅速收拾起愁容,勉强露出一个笑脸,问道:“有什么事吗?”她可不愿让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为自己担心。 “公主。”停绿看着她强作欢颜的脸,只道她正在为谢流尘担心,连忙说道:“好消息呢,公主。孟王爷到了。” “孟王爷?” “皇上命郭统领去带到帝都来的淮安王孟王爷啊。王尚书那边一直没什么进展,他这一来,正好该问着和他有关的事儿。问问他,怎么会糊涂到把先皇御赐的珠子给驸马的。”停绿所知不少,“这种事情,要怪也只该怪送礼人啊,驸马怎么知道那盒珠子是先皇所赐,不得转赠的呢?皇上也是气这个吧,等问明白了,皇上就该明白该怪的人是孟王爷了。” 宋晓听她说得天真,勉强笑了一笑,道:“你这些话同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同旁人讲起。” “公主放心,停绿省得。”停绿道:“看来驸马很快就可以出来了,公主切莫心焦,急坏了身子可不划算。” 然而听过她带来的新消息的宋晓,并没有如她期待那样展颜开怀,反而更添心事。 怎么还牵扯进个什么王爷来呢?这出戏,究竟要唱到什么时候?对着女儿总是慈爱可亲的皇帝,又想要其中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她都不知道。这些,她都不关心。 她只想要一生的平淡温馨,那些起高楼宴宾客楼榻了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想要。 但是,这偌大的宫中,容得下她这一点小小的希冀么? ******************** 因为多带了一辆马车的缘故,郭旗返回的路上用了十二日,比之前去青石所用的时间多了一些。即便如此,自接到圣旨后,二十余日便在帝都与青石之间走了一个来回,依然是极快的速度。若是平常,这二十余日只够走个单边。 郭旗入宫面圣述职后,还未走出禁城,便在中途遇到了王钟阁。 依官品礼制,他品级比已是尚书的王钟阁低得多,当即便单膝点地,向他行了一礼。 却半晌未听到那句“郭统领不必多礼”。 王钟阁站在这英挺的青年面前,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他。 他此前并未与这年轻人有过什么交集,一来对方品衔太低,不值得自己折节相交;二来,他老子是镇关将军,并且还是楼定石一手栽培起来的嫡系。老子站在哪边,儿子自然也不会有例外。既是楼定石的人,自己便没必要去拉拢了。与其花力气下功夫把人争取过来,不如重新再培养一个。 但没有交集并不代表王钟阁对他一无所知,只是在王钟阁以往的认知里,这年轻人除了有个当将军的爹外,其余并无甚显眼的地方。虽说年纪轻轻便做到统领,但流尘不比他更年轻么?若不是那日楼定石下令着此人去青石将孟优坛带回帝都听审,他几乎便要忘了这个人。 毕竟,这只是个从五品的统领,不值得他这朝中要员费心。 如今看来,竟是自己小看了这人?虽说他此行迅捷该是奉了楼定石之命,但能被楼定石委以如此重任,应该不会是个庸碌之人。 想到此处,王钟阁让自己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郭旗脸上。看见对方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跪了好一会儿,却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腰虽然是微微向下倾的,却并不显佝楼,而是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随时可以拉弦上箭。 “郭统领辛苦了。”甩下这句话,王钟阁便径自去了。 待他走远后,郭旗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向禁宫城门走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六 青华入狱 禁城十二宫墙之外,十余名胄甲鲜明的兵士,执枪列戟,守卫在一辆半旧的薄壁马车旁。 也许,说是看守更恰当一些。 车内有两人对坐,静默无言。 郭旗方才入宫时,原本准备带孟优坛一道进去,却为孟优坛所止。 “大哥,毕竟皇上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我此次虽是奉旨而来,旨意可不大体面。”他笑了笑,道:“还是请大哥先进去探探皇上口风,若气已消了些,我便再去面圣;若正等着拿我作筏子,那说不得,我就只好躲了。” 郭旗是知道内情的,听了他的话十分不解,几乎要当场说漏嘴。但看了看一旁的解语,又将话强忍下去,改口道:“皇上向来疼你,你入宫后向他认个错,求个情,将这事揭过,岂不好?” 孟优坛仍旧摇头。 郭旗劝了几句,总是说不动他。虽有疑惑,却碍着旁边有外人在,不好问他,只得带着疑惑,独自入宫面圣去了。 解语独坐于车中一隅,始终一言不发。 自从上路来以来,她细致地为孟优坛打点着一切。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一点不妥当的地方。若不是还算清醒,知道自己没有做梦,连孟优坛也几乎要以为,解语真的是自己的丫环。 但是解语不怎么说话,除了必要时,她总是一言不发。虽然两人一直共处于这间小小车厢内,她的双眼一直看着孟优坛。但接受到她眼神的孟优坛,却觉得她的目光是穿透自己,穿透这狭小的车壁,投向未明的远方的。 而孟优坛也一反平日的口才便给,似乎是要与解散语对抗一般,也是常常一言不发。清晨往车中一坐,沉默能持续到傍晚下车的时候。 下车歇息,对着郭旗时,他又俨然是那谈笑风生、无忧无虑的小王爷,天大的事也满不在乎,一副自有人会替他摆平的模样。 但二人间的诡异气氛,还是被郭旗察觉到了。 “是不是你欺负她了?”某日,郭旗乘解语不在时,低声盘问孟优坛。 孟优坛当即喊起冤来:“我哪里敢啊?大哥你知道,我素日最是怜香惜玉的。对着美人,我真个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小心紧张到极点。我怎么可能去欺负美人呢?我爱惜她都还来不及呢!你知道,我向来——” “够了够了!”郭旗被他涛涛不绝的一番话说得头疼,忙抬手打断他:“我知道,你没期负她,我知道了。但你们之间又是怎么回事?莫说笑脸,连句话都没有。” 孟优坛无奈地一摊手:“我怎么知道?美人不开心么,我也是心急如焚啊。” “美人?”郭旗状似无意地问道:“如今你还只当她是个美人,与其他人并无二致么?” 有那么一瞬间,孟优坛脸上的微笑不自然地僵硬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甚至连郭旗都没有捕捉到的,短短一瞬。孟优坛随即大笑道:“解语如此对我,又怎会与别人相同呢?” 郭旗看他这个样子,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一眼瞥到听到他二人声响而探身进来察看的解语,只得作罢。 而余下的这几日里,孟优坛与解语仍是我行我素,那诡异的相处情形一点也没有改变。让人看得摸不着头脑。 若说是生气不愿和对方说话,人家还是有问有答的,言语之间也自然得很,看不出什么不对;若说这两人历来便是如此相处,那郭旗第一个不信:抛开孟优坛的能言善辩不说,解语的伶牙利齿他那日也已领教过。 那么,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郭旗看了一路,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么一路沉闷着,今日,一行人便到了帝都。郭旗命亲兵从营中调来人手,又令此次出行的兵士归队回营。 最后,郭旗独自入宫,孟优坛与解语仍旧坐在车中。 “解语。”孟优坛忽然出声,打破二人之间多日来隐而未说的沉默隔阂。“稍后你——” “不要说!”解语突然打断他,“不要说!”她往日圆润柔美的声音变得低哑沉黯,那重重的心事顺着她的心,一直爬到了喉咙,爬上了舌尖,缠住她不肯放开。 “不要说……不要说……”不知不觉,她容色虽还算平静,眼神中却已透出掩不住的惶恐。 孟优坛定定看着她慌乱的眼神,一瞬不瞬。许久,她才平复下来。 “抱歉,小王爷。”解语抬起头回望他,下意识地咬住下唇:“不要打发我,好么?等你平安之后,我就会走。” “解语。”孟优坛这一声呼唤中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这短短十几天里,他亦是心事重重。方才郭旗说要他一起入宫,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把这出戏做好做足,让楼定石满意。但他却拒绝了。 这最后仅有的一点时光,他只想最后再多看一会儿解语。 明明她娇艳的样貌已经深深刻在他心中,他却还是害怕一个转身便要忘记。于是只想多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 然后,他会记着她的样貌,她的话语,在接下来一个人的日子里,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一些他以为一生都不用去面对的事情。 “解语。”他轻声道:“我只是想说,稍后你跟大哥走,他会安顿你的。” 解语抿了抿唇,低下头去:“那你呢?” “我?我得由皇帝陛下来安排。”对上解语担忧的眼神,孟优坛安抚地一笑:“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还有你在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真的吗?” “我几时骗过你?” 在他温柔的神色中,解语迟疑着,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静默,气氛却比往日柔和许多。 孟优坛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犹豫着要不要对解语说点什么,却又拿不准该不该开这个口。 他很少有这种犹豫不决的时候。正举棋不定之间,忽然车壁外被人一敲,有人唤道:“青华。” 正是郭旗的声音。 “大哥。” 掀起车帘时,他宛然又是无懈可击的孟优坛。 郭旗道:“解语姑娘先下来。” 解语依言下车后,郭旗向她说道:“解语姑娘,这几****便代青华照顾你。委屈姑娘暂且到我府上住下。” 在路上时解语便已听说他是镇关将军之子,虽然平日待人温和,算不得严厉。然而言语之中,隐隐带有一种发号施令的气势,正是将门中人所有的习惯。 当下,解语说道:“郭大人言重了,婢子但凭大人之意安排便是。只是小王爷他……” “他自有他的去处。”说着,郭旗吩咐一旁的亲兵,道:“你先去通知祥刑寺,说有要人带到,着他们准备一下。” 祥刑寺?! 刚一听到这名字,解语便一下白了脸,她回头看着孟优坛,却发现他仍是神色自若。 看到她煞白的脸与惶恐的表情,他甚至还微笑着安慰她道:“不要紧的,不必为我担心。” 再看郭旗,他面色虽然不若她一般难看,却也透出几分紧张。 “青华,”郭旗语气凝重地嘱咐道:“到了里面,收收平日的脾气,皇上这次——唉!” 孟优坛早已知道这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但看到解语愈女苍白惨淡的面容时,只觉一阵怅然的心痛,一时便忘了要接口,只愣愣看着她。 “青华,可记住了?” “是,大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孟优坛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他已换上惯常轻佻懒散的笑容:“大哥放心,皇上他老人家素日疼我,说不定,我还没走到祥刑寺,他老人家的旨意就到了。”说着,确认一般看向郭旗。 郭旗却微微别开了头,道:“但愿如此。” 说着,翻身上马,示意兵士驾车而行。 “解语姑娘。”郭旗拦下想要跟上去的解语,道:“请姑娘在此稍等片刻,我送送他便回来。” 接触到他严厉的目光,解语瑟缩一下,低声道:“是。” 她让到一旁,目送着那辆半新不旧的马车驶入禁城,很快便消失在重重宫墙之后,再看不见。 这天晚上时,消息灵通的官员们便已听到孟优坛赶赴进京,却不得见皇上一面就被发落到祥刑寺收监之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七 开堂审理 “父亲。”王砚之迎上前去,“您回来了。” 王钟阁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仍旧向着院中走去,便走边示意随从为自己脱下肩上的大氅。 看到他的神情,王砚之心里便有了数。 虽然已有了准备,心中却还是不免一阵失望。多日的焦虑沉积下来,现在已尽数化为不安。初时他只是担心,还有恼怒谢流尘竟然受此折辱。但日复一日过去,转眼,出事至今已有二十余日,诸事却仍未有头绪。他有时会想,谢流尘究竟还能不能重新站到他面前…… 正愣怔间,忽然听到王钟阁道:“阿砚。” 他这才发现,自己走神的当儿,父亲已经走到里院了,此刻正屏退了仆从,示意自己跟进去。 “父亲。”王砚之走进书房,亲手为父亲笼上一炉安神香。 王钟阁在外绷得紧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疲惫。 沉默许久,王砚之听他说道:“你还是日日去看流尘?” “是。” “明日你去时对他说,暂且忍耐,千万莫要冲动。” “是。”王砚之忍不住问道:“父亲,今日究竟出什么事了?” “今日他与那姓孟的小子对质,那小子一直不松口,有意无意地,还说了几句相激的话,我看流尘的神情,已经快要沉不住气了。”王钟阁露出一丝苦笑:“这孩子,怎么仍是锐气不减啊?若是松了口,往后只是于他无利。” 王砚之一惊:“韶飞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说到这里,他也觉得不对,又补充道:“但他分得清轻重急缓——” “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逞强,什么时候不能,是么?”王钟阁摇摇头:“他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傲气,不屑不义之事,眼里甚至容不得一颗沙子。近来虽说比以前圆润了些,内里却还是老样子,性子一上来,利害关系全不考虑,梗着脖子就上了。” “父亲,韶飞究竟想认什么?” 王钟阁冷笑道:“也是那位孟小王爷起的头牵的话,还有那位的嫡系,端的好口才,难怪那位会让他来做这件事。” 他自接手此案后,因考虑到近来楼定石对五族志在必得的动作,与谢朝晖、叶历笙商量后,决定要将这案子结得漂漂亮亮,让人无话可说,抓不到半点把柄——本来么,谢流尘就是冤枉的,正应该这么做。 但正式开始办理后他才发现,楼定石发作谢流尘的那些所谓证据,全是似是而非。看似言之凿凿,仔细一梳理,却又实不说不上铁证如山,能扎扎实实站住脚;若要驳倒,却又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郭旗将孟优坛带到帝都之前,王钟阁把手头仅有几个证人问了又问。宇折眉是郡主之尊,虽然明知她定是受楼定石示意才指的证,却苦无没有证据,且她所说的证词只是一个佐证,并不是直接证据。王钟阁问了她一回,便客客气气将人送走,再未见过。 而另外两个低品的官员,一个是佐证,问了几次问不出名堂,只得作罢;另一个正是弹劾谢流尘的吏员,谁都知道,他是按楼定石的吩咐做事,王钟阁也不好将他怎样——况且也问不出什么来,只能走个过场了事。 幸好还有个叶晨。 但是,这被指与当朝驸马勾结,意图不轨的前朝乱臣之子一口咬定他什么也不知道,而他身边涉嫌的老仆人又去向不明,四处发动人手,也一直未能找到。王钟阁反复审问无果,气恼之余也只能自承倒霉,难不成他还能真对这小孩子用刑拷打?就算他狠得下心,看叶晨那身子骨,只怕连最轻的杖刑也只能挨得十几下就要去掉半条命。 是以十几日来,整个案情一直胶着,毫无进展,王钟阁无处着力的焦急可想而知。 但两日前孟优坛押送祥刑寺后,王钟阁并没有急着从他这里下手。 原来他有意杀杀这小王爷的威风。因想着这官宦人家的子弟,从小娇生惯养的,如今进了这牢里,即便后面有楼定石示意,也定然是惴惴不安,受不得这牢狱之苦的。于是,他依旧审着那除了“小子实不知情”之外无话可说的叶晨,对孟优坛不闻不问,先关了两日。 今日下朝后,他才吩咐官吏:“将孟王爷请到这里来。” 祥刑寺就是前朝大理寺,专断刑讼审判之事。因此,办公的正厅建成高大而富于压迫感,连说话都带有低低的回声。审案的官员坐在高阶台案之后,带进来的犯人即使抬起头来也无法看清对方的脸,更添心中惶恐之感。加上厅堂本身给人带来的压迫感,进来的犯人无不战战兢兢,心中打鼓。更有些胆小的,没问完话便要昏过去。 孟优坛被带进来后,先是一阵大呼小叫,说自己是王爷,是奸人嫉妒皇上对自己的恩宠才陷害于他,反而要求王钟阁为他作主。 王钟阁命人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正当孟优坛重申自己为人构陷冤屈云云之时,王钟阁打断他道:“今日有件要紧的案子,请小王爷稍等片刻。” 然后,便当着孟优坛的面,让祥刑寺一名侍郎审理起别的案子来。 审的却是帝都某富家的少爷,在花楼争风时,喝令家丁打伤了一名外乡士子,那士子近日来到帝都,等着参加明年开春时的科举。原是预备早早熟悉一下环境,以免临时水土不服,不想让帝都繁华迷了眼,成日东逛西看只嫌不足。前日在花楼正握着美人红酥手时,同这富家少爷争驰起来。一个仗着有财有势,向来横行惯了,最见不得有人说个“不”字;一个仗着自己是读书人,明年便要登科做官,封候拜相,更不愿在美人前失了颜面。 一来二去,便从争吵升级为全武行。那士子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家丁们的对手?当下被打了个头破血流。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一纸诉状,告到了帝都兆尹处。 一方是本地有财有势的富豪,另一方却也不容小窥。那士子颇有几个有力的同窗替他奔走出头。官司打了近一月,兆尹大人审了一回,结果双方都不服气,便又告到祥刑寺来。 当下那侍郎一一传来此案事主证人,详细将事情问了一遍。双方自是各执一词,只说自己是冤枉的,错不干己,只在对方,还不时就对方说的话讽刺打击几句。 孟优坛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微笑不已。王钟阁看他一副已经忘了自己和境的模样,便向堂上侍郎使了个眼色。 那侍朗当即说道:“堂下众人噤言!” 待厅中安静下来之后,他便宣判,那富家子仗势欺人,该给那士子当众赔礼道歉,并赔偿对方延请医师、抓药煎服的银两,并依律再加二十杖刑。 还未等士子那方叩谢“大人英明”,只听那侍郎话风一转,说道:“自称读书人,却毫无读书人该有的洁身自持,流连烟花之地,亦责二十杖刑。” 这同当日兆尹所判的差不多,不过添了富家子除道歉外需得赔银子,并且,双方都要施以刑杖。 这么一说,双方都不服气,当即争先恐后地喊起“大人明鉴,小人才是苦主,都是那厮先惹的事”来。 那侍郎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沉声道:“此案已决,不得有异。” 又说了一遍,那两拔人却仍是喊个不住。那侍郎便又加了一句:“咆哮公堂,再加十杖。” 说完,自有手持水火棍的公人上前架住两名事主,拖到堂外便要开打。 那富家子挣扎着大喊道:“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姐夫是谁?你个从四品的小官!竟然也敢打我?!” 那侍郎本已在低砂写案呈,听到富家子大叫大嚷的话,抬头慢慢说道:“纵是王子犯法,也得与庶民同罪。既入了这里,便得听本官发落。” 厅里低沉回荡的余音尚未消失,门外那二人便已被按倒开打。方才还神气活现侃侃而谈的两个人,随着一记又一记结实的棍子落到臀背上,开始还能哭喊几声,渐渐地便只会呼痛了。 王钟阁瞥了一眼孟优坛,只见他已收敛了笑意,直直看着厅外那两人身下渐渐渗出的血水,面色有些苍白。 待那两人被发落完拖走后,审案的侍郎拿起案上公文,向王钟阁行了一礼,道:“下官事体已毕,请尚书大人自便。” 孟优坛下意识地看着那侍郎离开的背影,听到王钟阁缓声道:“孟王爷,您也该知道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此案关系到我朝根本,半刻也耽误不得,还请孟王爷体谅本官失礼之处。” “尚书大人言重了。”孟优坛道:“但凭大人吩咐,小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八 孟谢同审 孟优坛似乎真是被刚才那一幕震慑到了,一反刚到时大呼小叫的模样。王钟阁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有问必答,毕恭毕敬 问到谢流尘上月去青石之事时,孟优坛道:“驸马奉旨行事,小王听皇命而行。无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唯恐有负圣恩 很正常的回答,但是,实在过于正常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一切只是奉命行事,再无其他。本来只是一句客套得近于万金油的话,但此时由孟优坛说出来,却令人觉得别扭。因为按他的立场,实在很有必要将自己与谢流尘的交情说得再亲厚些,这样一来,才能坐实了谢流尘与他勾结的罪名 好在不合常理之事在此案中已不是一次两次,王钟阁听罢他的回答,也不追问 而再问到那条谢流尘与他勾结欲有所图的罪名时,孟优坛大呼冤枉 “这怎么可能呢?小王向来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昭日月可证。多年来治理千州亦是秉公执法,既无冤狱之案,亦无逼索民财之事。小王与谢流尘以前虽见过几面,但却只是点头之交。上月谢流尘去青石,小王也只是遵秉圣旨奉命行事,与他更无私交!小王一颗心里,全是忠君爱民之意,哪里来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定是有奸人暗中构陷,尚书大人可要查个明白,替小王讨回公道!” 一番套话听下来,王钟阁有些不耐烦:难道此人又要像那叶晨一样,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然后反复要求朝廷替自己洗冤? 表面看来,他们这么说是与谢流尘站在一边的。但问题在于,起先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楼定石捏造出来的,而被牵涉到的这两人,显而易见,也是受楼定石的指派。按常理来说,这两人都应该使劲往谢流尘身上泼脏水才是。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二人都是异口同声地喊冤。但也只是喊冤,先前那些证据,可是一桩都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仍旧指向谢流尘有娣疑 楼定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多日来无法参透的疑问又浮上心头,王钟阁一时有些烦燥 心中急归急,王钟阁表面仍然神色如常,令人看不出端倪,只顺着孟优坛的话说道:“孟王爷一片赤诚,本官定会禀明皇上。” “多谢尚书大人。”孟优坛脸上急切辩白之色褪去一些,露出一个略微有些讨好的笑容 “此乃本官职责所在,孟王爷无需放在心上。” “尚书大人高义,小王定当铭记于心” 这时,一旁随早的官员问道:“孟王爷,既然你与谢流尘不是好友,亦非亲非故,那先皇御赐孟家的火南珠,为何会到了谢流尘手上?” “火南珠?”孟优坛正与王钟阁客气,一听这词儿,当即脱口而出:“小王也不想啊,要不是谢流尘——”说到这里,他猛然住口,脸上露出“糟糕,说漏嘴了”的表情 “要不是什么?”那官员抓住破绽,紧追不舍 “要不是——要不是——”孟优坛眼睛溜来溜去,结结巴巴道:“要不是……本王那日喝醉了,也不会……也不会为着谢流尘……夸……赞着那珠子好,就随手把它送人了。” 这个理由虽然合理,但孟优坛的表情与语气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别人:我是在说谎 那官员忽然一拍桌子,看着闻声而惊的孟优坛,沉声喝道:“孟王爷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本王——” “史侍郎,孟王爷千金之尊,受不得你如此相逼。”另一名官员见王钟阁暗自皱眉,连忙开脱 那被称做史侍郎的人听了这话,却是笑了一笑,隐隐有不屑之意:“方才那位大人不是说了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还不是王子,到了这里,全得看诸位大人如何裁断。” 他在“诸位大人”那四字上咬得特别重,在场的人都听出味道来,却无一人接话 孟优坛将头一低,表面看上去是畏缩怯怕,实际却是在忍笑 静默片刻,王钟阁道:“此事——” “尚书大人且慢。”史侍郎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尚书大人,今日之事,下官有一提议:此案既与谢流尘有关,那也该听听他的供词。这二十多日来,尚书大人可是只审过他两次。不若趁着今日孟王爷在此,一起问个清楚” 此次祥刑寺中被调拔给王钟阁专审此案的官员中,既有五族派,也有亲皇派,还有明哲保身不偏不倚的中庸一派。平日面上虽一团和气,私下里却少不了你来我往的使绊子。现下提出建议的史姓侍郎,算是个中立派。现在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来,那两派便不免猜疑,这人究竟是不是被对方暗地里给拉拢了 一时之间,两派的人都没有说话,屋内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沉默片刻,王钟阁缓缓道:“史侍郎此议甚好,便将那谢流尘带来堂上吧” 谢流尘被带上来之后,不等王钟阁发话,那史侍郎便抢先问道:“谢流尘,那日殿上呈上的火南珠,你从何处得来?” 谢流尘方才进来时一眼便看到了一边低头端坐的孟优坛,心中微凛,顾不上奇怪,便照早先被盘问时说过的话说道:“那盒火南珠孟王爷曾与谢某一道赏玩过,但之后孟王爷便已收起。谢某也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到了谢某的行囊之中。” 史侍郎道:“你记清楚了?” 这确实是实话,谢流尘面上一派坦荡:“不错。” 史侍郎向他微微前倾:“孟王爷可都说了,你就不改口?” “史侍郎——”不等方才与他抬杠的那名官员把那句“你这是诱供”说出口,便听孟优坛略显惊慌的声音道:“本王说什么了?” “难道王爷方才什么都没说么?”史侍郎飞快地问道。 “本王——说了——没说——”孟优坛似是想辩解,自己虽然说了关于火南珠的话,却不是像对方暗示的那样,已经“出卖”了谢流尘。却因为着急,反而说得夹杂不清 不等他说清楚,史侍郎又向谢流尘道:“本官亦曾听闻你一诺千金的名声,怎么今日,却是敢做不敢认了呢?” 前两次被提审时,都是由王钟阁主持,问了些事情,录过笔供,便客客气气将他送回去,哪有今日这般胡搅蛮缠?谢流尘心道,果真是虎落平阳 “本来便是无事,又有何可认? 听到他的话后,史侍郎却没有接着问下去,反而转头向孟优坛道:“孟王爷,既然他如此说,那便是你在说谎了? 孟优坛一脸茫然,似乎是被他问得呆住了:“说谎?本王说什么谎了? “王爷说的话,他不肯承认,那么,其中定然有一人在说谎。”史侍郎一本正经地说道:“谢家公子重然诺轻山岳之名,是帝都中人人知道的。既然他否认,那么,便是王爷在说谎。” “本王——本王说什么谎了?”孟优坛看上去有些慌乱有些气恼:“这可是事关本王身家性命之事,本王怎会说谎?你这人,休要胡搅蛮缠!” 本要喝斥史侍郎的那官员,听到孟优坛的话后,便住口不语,只等他两人自己扯去 那史侍郎被孟优坛这么一喝,当即竖起了眉毛:“孟王爷!莫忘记现在是在祥刑寺,本官奉皇上旨意审案,若有胆敢咆哮公堂者,定要依律杖责,严惩不怠!” 孟优坛哽了一下,刚要强嘴,却似乎是想起了方才被打的那两人,脸色一白,嘟囔一句“不和你一般见识”便悻悻地住了口 见他安静下来,史侍郎又道:“那么,王爷可是承认,方才说所的话作不得准?” “谁承认了?本王所说的每一句话,绝无半分虚假。” “但是——”史侍郎向谢流尘一抬下巴:“他却说,本无一事。” “这——”孟优坛转了转眼珠:“或许是驸马那日喝多了,忘了这件事。” “那照这么来说,谢流尘,是你在说谎了?谢公子,这可是干系到孟王爷清誉的大事,你可要想好,莫要又记错了。”他在那“又”字上咬得很重,显然是在讽刺谢流尘,那日殿上翻供反悔之事。 谢流尘暗暗咬牙:“谢某——” 他刚开了个头,却被孟优坛打断:“谢流尘,不就是一盒珠子么?拿错了有什么干系?你可千万不要信口指认,让本王蒙污啊!”似乎是方才史侍郎的话提醒了他,让他在着急之下惊呼出来,生怕自己被这顶着谋逆之名的人拖下水 暗中握紧了拳头,谢流尘缓缓道:“谢某记得清清楚楚,当日王爷你要赠珠于我,我一再推辞,最终也没有收下。至于这珠子后来又是如何到了我这里,我还想请孟王爷解惑!” “当日?谢流尘,你既要辩解,那便说清楚,当日是哪一日?地点在何处?旁边还有何人可为证?”史侍郎问到这里,放缓了语调:“又是为着什么事,孟王爷会将如此贵重之物赠送于你?” 他所问的细节,谢流尘早有准备,当下一一答来,本该清楚明白,却有个孟优坛在一旁不住口地说“谢流尘,谢兄,本王当日对你也算周到,你如今何苦不认?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认下又会如何?” 等谢流尘回答完史侍郎的问话后,孟优坛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看着这夹杂不清的场景,王钟阁深深皱起了眉头。然而未等他发话,便有一人开口说道:“孟王爷言之有理。谢流尘,你可想好了再开口。”说话这人,正是亲皇派的一员 当下便有另一人反驳道:“这位大人,方才驸马已经说得很清楚,明明是他推辞了孟王爷相赠。难道你没听见?” “哦?既是已经拒绝,那珠子又怎会跑到了他的行囊之中?莫非是自己长脚了不成?” “……” 听着两派的你来我往,史侍郎说道:“谢流尘,你还未回答本官,究竟是为着什么事,孟王爷会将如此贵重之物赠送于你?” 刚刚将对手反驳得哑口无言的官员当即大声道:“是啊,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隐情?” “明明是没有的事,怎么……” “人证物证已在,还想抵赖不成?” “你——” …… 祥刑寺大堂之上,全然不复往日的肃穆威严,两派的官员你来我往,吵得口滞横飞,不可开交,只差没有卷袖子动手。 “够了!” 冷眼半日的王钟阁大声喝斥道:“诸位都是国家栋梁,怎地如此全无风范仪态?” 看着官员们渐渐冷静下来,他又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将人带下,明日再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九 青楼怅望 暮色四合,楚越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 冬日的夜来得分外早,每天这个时候,路人都是行色匆匆,只盼早一刻赶回家中,喝一碗热汤,抚慰一下劳作整日的疲惫。 游荡一般的步子,目有茫然之色的楚越人,显得与这匆忙的人群格格不入。 天边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夜幕慢慢笼罩大地。两旁的店铺亦纷纷关门,一盏盏带着暖意的灯光,逐渐被门板掩起,连着主人的笑颜温语,一并被收拢到屋里。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盏灯,和属于自己的一个房间。 楚越人对周身一切恍若未觉,仍是魂不守舍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漫无目的。 那****推开宋晓,逃一般地跑出皇宫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既没有再见过楚菲,更没有再去见过宋晓。 他已不记得自己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但那份骨子里透出的绝望与险些无法抑制的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却仍在心间挥之不去。 他下意识地举起自己的手,在微弱的天光下看了半晌。 这是一双修长的手,骨节圆润,指节修长,应该算得上好看吧。 那一夜,只要将这双手伸出去,就可以拥抱那个自己喜欢的人,感受她的温暖,汲取她的芬芳,有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 错觉,只是错觉。不管此时的拥抱如何温暖如何真实,最后,都必然是分离。 他知道,他清楚地知道,所以,那夜他推开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他苦苦忍住心中汹涌如狂的想要返身拥她入怀的冲动,用此生最大的意志力命令自己离开。 虽然他喜欢她,虽然她喜欢他。但既然最后注定的是分离,那么,这过程再甜蜜、这拥抱再温暖,也是令人心碎的。 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发生的好。 他已经决定,不会再回去,不会再去见她。 从今往后,只希望时间能淡化消磨一切,自己和她,都能从这情热中走出来,忘记对方,回到原来平静的生活。 恍惚之间,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攀上了楚越人的胳膊:“小哥哥,什么事不开心呢?让奴家为你解解闷可好?” 楚越人在她甜腻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之中,自己走到了一个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处处可闻莺啼燕嗔的地方。 他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如今的他,自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但他还是有一瞬间的失神。因为,他看到面前华丽的粉楼上,大大的牌匾上写着“杨柳岸”。 一瞬间,他生出时光倒转的错觉。 正在失神时,那女子已经娇笑着腻到了他身上,柔软的身体,轻轻蹭着他,带着脂粉香的热气扑在他耳旁:“小哥哥,咱们进去说话,好不好?” 楚越人低头向她看去,看到一张清秀的脸,笑得甜美可人。 “我……”楚越人道:“她还在不在这里?” “小哥哥说谁呢?” “她——”楚越人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知道当年那女子的名字。 欢场中人,察言观色的功夫都是一流,那女子笑道:“那小哥哥说说,她长得怎生模样,是个怎样的美人,奴家帮小哥哥想想。” 长什么样……楚越人摇了摇头。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犹如比绸一般光滑的身子,还有……还有…… 感觉到他一瞬间升高的温度,女子了解地挽起了他的手臂:“小哥哥找奴家也是一样的嘛,咱们进去说话,好不好?” 迟疑之间,楚越人被她半拉着踏入楼中。 一样的轻纱飞扬,一样的酒气蒸腾着脂粉香味。来来往往的人,眼中透出的光,也是一样的。 一切仿佛又回到当年,他木然跟在那女子身后,随她穿过人群,上楼,走过长长的走廊,最后来到一个房间。 “小哥哥,就在这里好不好?”虽然是询问的话语,女子却早已将门关上了。 他慢慢打量着四周,甚至,连布置也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红色的轻纱围起来的大床,床上铺着艳丽的被褥,一看便知柔软舒适,又带了几分别的意味。 如今的他已经知道,那几分别的味道,叫做旖旎。 梦耶?真耶?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而自己,究竟是当年无知青涩的少年,还是如今饱受煎熬的青年? 朦胧中,似乎有谁在说着什么,却都不是他想听的。过了片刻,一只清凉柔软的手放到他身上,沿着他的脖颈,探上他的锁骨,抚上他的胸膛,慢慢滑进他的衣襟。 游走的手缓解了身上的燥热。他闭上了眼睛。 他希望,这只手能缓解他身上的火,也能压下他心里的火。 然而在女子的挑逗下,楚越人的身体却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连刚才升高的体温,也降低下来。 “你——”女子咬着唇,伸手刚想往下探去,却被忽然睁开眼睛的楚越人一把捉住了手。 看到他摇头,女子有些不高兴:“小哥哥,都来到这里了,难道你还在害羞?” “害羞?”楚越人忽然笑了一笑,俊秀的容颜如水一般伸展,霎时间看呆了那女子。 “不。”他的声音也是清朗好听的,却带着一点忧郁:“只是你解不了我的渴……” “渴?那就喝水啊。”她试图用天真可爱的态度吸引住他的目光,但他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我的渴,除了她,谁也解不了。” ******************** “朝晖,不是我不愿帮这个忙,但实在是……”苏同蹙眉长叹,面有豫色:“你也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我手下那拔人倒有一半被各种借口由头给调走,有些干脆就犯了事儿,我虽能压下来,暂时却还不得再用。” 谢朝晖沉默片刻,道:“原是我心急,让你为难了。” 拒绝了自幼相交好友的请求,便是已经在官场中炼成了精的苏同,也破天荒地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随即又想到这事儿虽然急,却还有叶浩然、王钟阁等人在,少自己一个谅来也无事,遂半是为自己辩解、半是安慰对方地说道:“朝晖,此事我从头看到尾,也思思想过。依我看,不会有事儿,皇上无非是想让咱们退让几步,但说到底也不会真下狠手——你睦,虽然流尘被扣了这么个罪名,但若换了别人,不早就被判个斩立决了?可见他只是想以此为由,换得咱们让步的筹码。朝晖,你素日是个明白人,又不计较那些虚利,便是暂让一步又何妨呢?日后再见机拿回来便是。” 暂让一步?若是要我让步便也无妨,可楼定石要的却是—— 谢朝晖垂下眼,颔首道:“我虽也是如此想,但心中总是不安,只盼早一日解决,早一日把心放下。” 苏同见他没有再提要自己出头的话,悄悄松了一口气,道:“流尘这孩子不会有事的,只是需得你费些周折罢了。若有什么难处,便同我说说,兴许我还能想些法子。” 苏同不说能为他出力,只说能为他想法子,加上方才那一番话,已是摆明了不会做出实质的帮忙。 也难怪苏同如此紧张,他不若名衔风光、品级高然的谢朝晖那般,只是任个头衔不低,实质却没有多少油水可捞的职位。苏同任的是太府寺卿,掌财货、廪藏、贸易,总帝都四市、左右藏、常平,凡四方贡赋、百官俸禄,均谨其出纳。这么一个职位,单看职责所在,便可知其中大大有利可图。 苏同上任不足三年,颇费了些心思才将底下的人插入不少亲信,今年以来这些苦心安插进去的人却接而连三地出了岔子,折腾了近一年,如今才眼看着局面暂时安稳了些。这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的当口,苏同说什么也是不愿再搅进是非里的。而且,他素日虽政绩不错,在这银钱经营调度上当得上游刃有余四字,也曾得楼定石赞许,但说到底他还是五族的人。说不定,他刚开口为谢流尘说了一句半句,楼定石便要借机发作了他。 精于算计的苏同,自然不愿做这没把握的事情。 不是我不仗义,但还有叶浩然在,他可是丞相,可比我能说得上话。 这么想着,又看谢朝晖对于自己的拒绝并不在意的样子,苏同心中那几分愧疚之意便又去了大半。 他又与谢朝晖聊了一阵子,便告辞去了。 送走苏同的谢朝晖重新回到书房,如往常一般坐到书案前,脸上却露出了突起见的疲惫与凝重。 昨日下朝后,楼定石留下自己,在偏殿中说的那一席话,又重新涌上他的心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 出面说情 这天,宋晓少见地穿了比较正式的宫装,还特意化了点淡妆,带着停绿与殿中几名宫人,一路分花拂柳,穿庭越殿,往楼定石处而去。 自从那一夜后,楚越人便失去了踪迹,再未出现在她面前。不单是他,甚至连楼定石也再没有来看过她。向停绿打听的结果,似乎是因为那重要的人证小王爷已经被带到帝都,正忙着审问。 好吧,虽然这事儿不会由皇帝老爹亲自动手,但毕竟是他起的局。想来他和对方都正在博奕的紧要关头,分身无暇,可以理解。 那么,自己这个配角就先站到一边,等轮到自己时再出场好了。 但宋晓实在不想这么等下去。 起初两日,她脑中满是再去找找楚菲,催一催她为自己去找楚越人,或者带自己去见他的念头。 但这件事当时既没有一气呵成地去做,在反复思量间,便渐渐要生出许多顾虑来。 姑且不论不赞成自己与楚越人之间有感情的楚菲会不会带自己去找人,单是说,自己见到楚越人后该说什么好呢? 那日告白之后,楚越人的反应是突然离去,并且之后再没有出现过。 虽然楚菲说他也是对自己有意的,但不管怎么说,一个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后,就算再有其他顾虑让楚越人裹足不前,他也不会一次也不来见自己吧。 呃,虽然那家伙某方面的确不是正常人,但就思维方面,应该还是一个正常人没错…… 既然他选择对自己避而不见,那么是不是说明,除了楚菲所说的什么天命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在里面?比如说,他的喜欢并不是那么深,一旦知道还有“天命”这种阻碍,犹豫一下,叹息一声,便将自己剔除了。 这样的推论未免让人感到沮丧,尤其是在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的情况下。 但宋晓还是想见楚越人一面。 纵然经过这几日独处的沉淀反思,已让她将当日因告白而产生的近于激动的热情压下不少,头脑较当日清醒许多,她还是坚持那时的决定。 她已经冷静下来,可以理智地去分析目前的处境——虽然也只是稍微理智一点,你要知道,在对一个人抱有好感时,是很难完全客观地去思考和他有关的事情的。 那天宋晓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将诸多顾虑置之度外,一心只想对楚越人说出那句话,却忘了去想,说出口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当时冲动情热之下,她根本就没想到被对方拒绝的可能。或者说,她认为唯一的障碍是自己和楚越人的血缘关系,还有目前彼此的身份所带来的可预见的种种困难。 她完全没有想过,如果对方拒绝自己会怎么样——呃,其实也不是拒绝吧,至少,他没有把话说死啊。越想越泄气的宋晓无力地为自己打气。 但是,即使自己会被对方拒绝,也不代表就是一锤定音嘛。宋晓想,反正我的脸皮很厚,就给他磨啊磨的,一直磨到他点头不就好了? 所以说呢,不管对方是不是拒绝,不管自己是不是要打持久战,都得在见过楚越人之后才能决定该走哪一条路,该做哪一手准备。 可是就这样白眉赤眼地去见他,又不大合适(宋晓:……我承认,我是怕被他发好人卡没有面子,所以得找个借口再去见他。) 宋晓没想多久,便发出了奸笑:谢流尘的事不就正是个绝好的借口么? 虽然上次楚越人说收回当日的话,让自己不必再关注这件事。但是,那一夜他恐惧的眼神,宋晓从没有忘记过。 那天听完楚菲所说的旧时恩怨,再加上以前听来的零星的只言片语,宋晓已经可以大概推断出,楚越人的恐惧从何而来。 应该是一个被侵犯的民族对着强势而蛮横的敌人所怀有的畏惧心理吧。虽然楚越人偶尔提起当今皇上时,口气多是嘲讽的,但,也许他正是用这种看似不屑的口气来掩饰真正的心思。 因为他不想承认,以他性子里的倔强与要强来说,他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无耻的侵略者竟然怀有畏惧之心。 但并不是说,他不承认就没有。听金枝以前所说的,再结合自己亲眼看见的,宋晓确定,那个皇帝老爹绝对是个厉害角色。听说当年还领兵打过仗的——或许,他当年曾亲自领兵攻打过云梦楚氏?反正,不管有没有,“敌人是强大的,我族甚至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这一个念头,想来已经深深刻在了楚越人的认知里。 所以他才会屡次失态吧。之前在云梦时他怒吼着对金枝动了手,还有那天夜里,眼中强自掩饰却仍是避无可避的惧意。 想到这里,本来带着一种“自己能洞彻人心”的隐约的骄傲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宋晓心情变得黯然而怜惜。 那天楚越人说她不必再插手此事的理由,并不能让宋晓放心,宋晓并不认为,他经年积下的怨忿与恐惧,会突然之间就被化解。 但,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说出那番话的,我却只想让他彻底安心,我想让他不用再受畏惧的折磨。纵使……纵使他最后还是会拒绝我…… 于是,宋晓决定去找楼定石,再为谢流尘求个情。 这算是怎样一回事呢?外人看来,我是金枝,是在为自己深爱的驸马又一次的求情;而我知道,我是宋晓,我是为了另一个人,才向皇帝老爹开口。 宋晓想了一下,决定放弃研究这个关系到精神与肉体孰为优先的养活无数哲学家的深刻复杂问题。 而说到皇帝老爹,宋晓自然而然想起那晚楚菲说的话来。 在楚菲的叙述里,楼定石对金枝的母亲是真心实意的,但金枝的母亲却并不信任他。或者说,平日算是相安无事,但一旦有事,并且是关系到自己的族人,那永远无法抹去的入侵者所带来的伤痕,便伴随着多年的隐忧,一并爆发了。 但是金枝的母亲并不是只会哭恼的女子,也许她知道那没有用,她的眼泪打动不了万人之上的君主所下的决定。 于是才有了金枝……宋晓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为认为,一个男人对女儿的爱要来得比母亲的爱深,从而可以用女儿来打动他,无声地提醒他:对楚氏好些,女儿与他们有同样的血统。 宋晓不能理解这种想法,但如今看来,她似乎是成功了,皇帝老爹对女儿的确疼爱有加。但,焉知不是因为爱人的死去,让情感无处寄托,才将爱意化为慈爱,倾注到女儿身上呢? 想到这里,宋晓打了个寒噤:不会吧,金枝的母亲应该不会想到这一步的。照那位楚姑姑的说法,她是命中注定生了孩子就会去世。那么,她应该不是明知皇帝老爹对她一往情深,却还是选择死去,要让他为她愧疚一辈子,追悔一生,善待她的族人。 ……应该……不会这样……吧? 摇摇头,想将这阴暗的想法赶开,思绪听话地转到了皇帝老爹身上,却仍是令人不得释怀。 如果……如果真的……那最可怜的不是他么?一心爱着的人,却这样对待自己,甚至连一向疼爱的女儿,也变成了爱人算计自己的手段……如果真的…… 想到这一层,宋晓原本就对楼定石复杂的感想顿时变得更加复杂。 在金枝眼中,他是慈爱的父亲;在楚越人眼中,他是可怖的侵略者;在五族眼中,他是步步为营的帝王;在楚菲眼中,他是个值得同情的敌人;在金枝母亲的眼中……在自己的眼中…… 这样复杂的一个人…… 直到换好衣裳,上好妆,走到御书房外时,宋晓还是没想明白,皇帝老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公主。”门外侍奉的小内侍见到她的到来,赶忙跪下磕头行礼。 “免礼。”回过神来的宋晓连忙制止了他的举动。虽说来到这儿的日子也不算短,她还是无法适应别人动不动就要向自己下跪,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她也对楼定石跪过,但后来因“病体难支”,她已经被免了跪礼。从此便更加不喜欢别人向她如此行礼。 “父皇在里面么?”宋晓打住胡思乱想,轻声问那小内侍。 对方点点头,道:“待小人去为公主通报。” “有劳你了。”眼见他进去以后,宋晓转身接过停绿手中的食盒,道:“你在外候着吧。” 说罢,便见帘子一掀,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徐杰安亲自迎了出来。 “公主!” 看到他的表情,宋晓有些奇怪。虽说这位公公平日对自己——也就是对金枝是很不错的,但……这么热情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啊。 不明所以的宋晓,在徐杰安热情得过份的迎接下,带着些许疑惑,走进了御书房。(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一 夙夜在公 脚步声在狭长深邃的走道上回响,被这熟悉的声音吸引住的谢流尘尚未回过神来,便看到了一个多日不见的人。 “父亲?!”谢流尘惊呼道:“您怎么来了?” 自他被下狱近三十日以来,谢朝晖从未来探望过自己的儿子。此时,他看着前后已有两个月未见的孩子,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在此间过得如何?” 短暂的欣喜过后,谢流尘打量着多日不见的父亲,注意到他鬓角上新添的白发,顿时涌起愧疚之心。 “父亲不必担心,儿子并无不妥。”谢流尘若无其事地说道。因为过于刻意,所以反而有几分虚假。 谢朝晖并未戳穿他的强装笑颜,却说道:“我看你却瘦了些。” 谢流尘只觉鼻尖一酸,忙别过头去,故作轻松地说道:“父亲看错了吧?成日吃了不动,该是胖了才对。” “是么。”吐出这两个字,谢朝晖便沉默下去。对面铁栏之后的谢流尘一时也不右该说什么才好。 许久,谢流尘终于想出一个话题,打破这沉闷的静默,道:“父亲,小七还好么?” “好。”谢朝晖顿了一顿,道:“只是记挂着你,往日的机灵劲儿都不见了。” “那小子!”谢流尘笑道:“枉他跟着我这么些年,竟一点也沉不住气!” 谢朝晖看着他,缓缓道:“阿尘,如今你倒比以前沉稳些了。” 听到父亲难得的夸奖,谢流尘有些不自在:“儿子也大了,自然是该懂事。否则像什么话?” 谢朝晖颔首道:“偶尔受些磨难并不是坏事,这能令你日后受益匪浅。” “是。儿子记下了。” 又一阵沉默之后,依然是谢流尘先开了口:“父亲,您……身体还好么?” “很好。今年宋伯打听到一张方子,天气阴寒时关节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那就好……” 而后又是静默,但气氛并不是相对无言的尴尬。谢流尘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好,却还得为自己奔走操心,而自觉有愧,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谢朝晖与儿子多日不见,纵然性子淡然,脸上看不出来,胸中却是充满混杂了担忧与包容的复杂感情,但却因为接下来将要去做的一件事压在心头而默然。 孩子,若我去做了,想必你知道后会再一次与我疏远吧。只是,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我罔顾你的心意而气恼。而是,你会看不起我这个父亲的所作所为。 我也会看不起自己。但是比起违背自己的原则,我更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身陷囹圄,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孩子,到时候你……要恨便恨吧。我不会怪你。 许久,谢朝晖低声道:“阿尘,记得,过刚易折,过洁世嫌。” 虽然不太明白父亲后面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谢流尘还是点头应道:“是。” “记住我的话。”谢朝晖少有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最后深深地看了谢流尘一眼:“我走了。” “父亲慢走,记得保重身体。” 目送着谢朝晖背影的谢流尘,再一次在心中发誓,今后再也不让父亲为自己担忧操心。 ******************** 承平宫。 淡妆严服的傅临安端起玉瓷碗,慢慢喝着每日例行的补品,完全当做一旁的徐杰安不存在似的。 徐杰安坐在下首,看着她放下碗,接过旁边的宫女递来的绫帕,细细擦拭完嘴唇,又吩咐了今晚的菜色,然后又安排了因某位侍女告假而缺出的人手该从哪里调拔。这时又有人来报,说冬至的元宵节可还是按往年惯例举行,需不需要增加或减少预算。 直到眼看傅临安快要将明年的事儿也一并安排妥当,徐杰安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娘娘。”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恳求。 傅临安闻声略略偏过头一看,见到他脸上也带着祈求之色。 这些年来,能让这********露出如此神情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 “徐公公,”傅临安打发走来问事的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慢慢说道:“你成日跟着皇上,若说这宫中有谁最明白皇上的心思,定然非你莫属。连你也解不了皇上的怀,还有谁呢?” “娘娘!”徐杰安神情恳切:“老仆只是个下人。论情份,说人伦,哪儿比得上皇上和娘娘您的?老仆说十句也不顶用的,娘娘使个眼色就化解了。” 傅临安闻言一笑:“一听你这话就知道准没好事儿。” 徐杰安陪笑道:“这事儿除了您再也没人能成。” “哦?本宫知道,徐公公你不是打诳的人,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来这事儿可真是难办得很。” 徐杰安见她神色松动,忙说道:“其实对娘娘您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说着,近前低声说了几句。 傅临安一听,微微皱了皱眉:“皇上……皇上多年来皆是自制自克,凡事皆有分寸,怎会做下这有损龙体之事?徐公公,莫不是你——” 徐杰安忙道:“老仆怎敢说假话?难道娘娘就没听说,这几日来,皇上埋头国事,夜夜留宿御书房?老仆劝了几次也没用,还是请娘娘出面劝一劝吧。” 楼定石虽于女色上极淡,但向来每月总有一半时间是会轮流到后宫中各嫔妃之处的。而近日却接连几日独宿御书房,再不进后宫半步,已跳过了三个“轮值”的妃子。此时正是天下太平的盛世,既无边关战事,也无天灾流民,朝堂上虽有些摩擦,却还不到需要楼定石夜以继日,夙夜在公的地步。更兼之楼定石向来是个极有规律的人,除非有急事,决不轻易更改预定下的安排。 最初那两日,大家只道皇上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可接下来几日,楼定石仍然未临幸后宫。这么一来,后宫众人私下便开始对他反常的举动议论纷纷。 这些事情傅临安也知道,但她以为楼定石是在全力处理五族之事,未免冷落了后宫诸人。不想今日,徐杰安突然找上门来,说是皇上近日不顾龙体,操劳过度,还请她出面劝说。 傅临安沉吟片刻,道:“怎么突然……本宫前两日听说,连金枝也被皇上斥责了?” “可不是!”徐杰安叹道:“那日公主端着亲手做的酒酿珍珠,来请皇上品尝。结果没说上几句话,皇上便勃然大怒,当场砸了碗,将公主赶了出去,并下令公主禁足。” “徐公公,金枝当时说了什么话?” “还能是什么。”对于这位跟随楼定石多年的发妻面前,徐杰安有着仅次于楼定石的尊敬,况且这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也不欲隐瞒说谎:“公主又为驸马求情了。” 听他提到驸马,傅临安道:“兴许是皇上一时烦心吧,只可惜金枝正撞在气头上。”说罢以目相徇示意。 徐杰安会意,却出乎她意料地摇了摇头。 傅临安这才吃了一惊。徐杰安是楼定石的心腹,自然也该知道楼定石的计划。如果自己没会错意的话,徐杰安的意思是,楼定石喝斥金枝这件事并不是如她所想,是楼定石刻意为之的佯装作戏,而是真的对金枝动了怒。 “皇上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了?”傅临安讶然地问道。 徐杰安自然知道为什么,但他怎么可能说出口?尤其询问的人是傅临安。纵然她多年来对楚锦繁没有表现出一点敌意,甚至还将她留下的女儿抚养成人。但徐杰安多年来在宫中见多了女人因妒生恨的模样,知道有时候最深的恨意是隐藏在最若无其事的表情之下。他自认摸不透傅临安的想法,况且,就算傅临真的表里如一,谁又能保证她知道实情的下一刻不会突然爆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斯人已矣。只要楼定石熬过这一阵子,之后应该一生也不会再提此事。那么,这件事没有必要再让其他人知道。 况且,楼定石也不会乐见再有谁知道这件事。即使对方是他的发妻,多年来无怨无尤的傅临安。 徐杰安敛眉低身道:“老仆不知。还请娘娘想法子劝劝陛下。” 傅临安颔首,道:“本宫明白。” 徐杰安知道,她这是答应下来了。遂躬身行礼,道:“有劳娘娘费心。” “应该的。”傅临安轻笑一声,听到徐杰安耳中,居然仍是当年的清脆与坦荡,只是似乎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喟叹,再仔细一听,却又没了。 “应该的。”傅临安重复一遍,声音变得极低,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谁让我嫁了他呢?” =========================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一点。(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二 以智角力 次日,巳时末。 结束了早朝,楼定石照例来到御书房,准备处理今日的政务。 走进书房后,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到檀木太座上,而是脚下一转,走到了后面那间供他小憩的耳房内。 这间耳房较往日而言有了一些变化,榻上被褥铺得更加厚实,上面的软枕是他惯用的那个;两旁还多添了暖炉。 皇上已经在这里住了近十日,说不定还要继续住下去,内侍们自然要布置得舒服无比,不让皇上感到不快。 楼定石走到榻前,双目往榻上一扫,头也不回地问道:“朕放在上面的东西呢?” 徐杰安不在,此时随侍的是另一个惯用的内侍,也是极为机灵的人,忙恭声道:“皇上问的是那支镂花银镯吧?老仆收到这里来了——”说着将床边小几的抽屉一拉,里面有些楼定石随身的玉佩玉指等物,那只已有些黯淡的银镯,赫然便在其中。 不待那内侍伸手,楼定石便跨前一步,将镯子拿到了手中。 那内侍已在楼定石面前侍候了不短的时日,知道这支不怎么打眼的、在奇珍异宝汇聚的皇宫中甚至可说得上是寒酸的镯子是楼定石心爱之物。虽从不见他拿出来把玩,却一直随身带着。即使银质的镯身已因年岁日久而显出灰色,不复往日的银泽,也不见楼定石嫌弃。而他似乎也没有将镯子交与银匠重新打磨光亮的打算,就这么带着身边。 而这几日,楼定石对这镯子的态度却变得古怪起来。那内侍还记得,一天夜里,楼定石忽然在子时来到御书房,将那几本明明不是很重要的折子统统连夜批阅完。而那时已过了寅时,楼定石却并不去抓紧时间歇息一下,为天明后的早朝养足精神,而是依旧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本折子,却半天也不翻动,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大事,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那内侍偷偷将一个接一个的哈欠硬生生忍回去,陪着君王熬了一夜。 次日上午,他补完觉回书房侍候时,有个小内侍举着样东西跑到他面前:“您看这是什么,该怎么处置?” 他一看,正是楼定石随身的那支已经黯淡的银镯,忙问道:“哪里来的?”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还用袖子擦了几下并不存在的灰尘。 “当值的人扫洒时在角落里捡到的。” 内侍们贪财的多,想来此物一是因为落在御书房内,扫洒的内侍不敢贪墨;二来,它实在不值什么,尤其是在宫里。 待楼定石下朝后,他献宝一样将银镯呈到皇上面前,不料楼定石只淡淡扫了一眼,随口吩咐道:“放着吧。” 那内侍满心疑惑,却又不能问,便将那银镯依言放在桌上,退到一边侍立。 那一天,楼定石批折子直到深夜,似乎昨夜的一夜未眠,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精力。待他终于到后面歇下了,那内侍想起白天的事,便往桌上一看,那只银镯赦然还在白日他放下的地方。 皇上是要丢掉这镯子了么? 接下来的几日,楼定石依然****勤于政事,夜夜宿于书房。而让那内侍挂心的镯子,楼定石的态度却很奇怪。 若是说已经不重视了,偏偏错眼不见时总是要问起;若是说还是珍视,却并不像往日那样,总是随身带着。 而两日前楼定石发作了金枝公主,将人统统赶出书房,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半晌,直到掌灯后才叫人进去伺候。当他陪着小心问皇上晚膳想用什么时,眼角余光扫到楼定石手中一抹银光,而案头上的折子,仍然是早间的模样,一动也未动。 难道皇上竟是对着那镯子看了半天不成? 那内侍虚扶着小巧的抽屉,脑中转过许多疑惑,脸上却是低眉敛目,毫无端倪。 楼定石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看了那镯子半晌,直到听到门外有人传报:“皇上,谢尚书求见!”才收回目光,转身向外走去。 那内侍再次看了一眼那静静放着的不打眼的银镯,带着满心疑惑,合起了抽屉。 ******************** 谢朝晖进到书房,一眼便看见檀木高案之后的楼定石,正低头看着什么,听到他进来,连头也未抬。 “微臣参见皇上。” “谢尚书平身。” “谢皇上。” 半晌,楼定石翻过一面折子,依旧头也不抬地说道:“尚书有话但讲无妨。” 谢朝晖沉声道:“微臣有密事禀奏。” 楼定石会意,微微抬了抬手,屋内几名侍从便纷纷退出门外。转眼间,御书房内便只剩他与谢朝晖二人。 这时,楼定石终于抬起了头,深渊一般的目光在谢朝晖面上打了个转,看不出喜怒:“说吧。” 谢朝晖垂下了眼,躬身道:“微臣有愧,未能完成皇上旨意,请皇上责罚。” “哦?”楼定石目光一闪,道:“尚书不必惶恐,坐下说话便是。”说着,他向一旁下设的高椅一指:“朕与你也不算外人,无需拘礼。” 谢朝晖自然不会反驳说那不知方才是谁端了半日的谱向我施压,他谢过恩,却没有过去坐下,而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尚书所说有罪,是指——” “微臣有负圣恩,未能说服苏大人。请皇上降旨重责微臣之罪。” 楼定石这才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尚书大人是指此事。” 谢朝晖告完罪便垂手而立,低头无语,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尚书,你这可是让朕难办了。”楼定石缓缓说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假话:“若是苏大人不同意,那——” “皇上,微臣还可以做别的事。”谢朝晖忽然打断楼定石的话,说道:“微臣虽年朽无德,不若苏大人年富力强,才高德重,却依然能为皇上分忧解难。” 闻言,楼定石对上他的双眼,两双不再清澈年轻的眼彼此对视片刻,他说道:“今年北方因遇旱,免去一年税赋之事,尚书该是知晓。” 谢朝晖当即道:“微臣明白,今年微臣封地正好丰收,百姓皆感皇恩浩荡,自愿同别地一样向朝廷上交税赋。” 楼定石道:“那是尚书世袭封地,历来不必对朝廷缴赋,此举——” “此举纯是百姓自发自愿,正是皇上仁慈之心光化黎民百姓之果。” 楼定石点了点头,道:“既然百姓有此意,那朕便成全他们。改日还请尚书率礼部诸人做颂文一篇,昭明百姓拳拳忠君爱国之心,以志此事。” “微臣谨记。” 楼定石看着谢朝晖低眉敛目,容色平静的脸,忽地升起一股烦燥来。 这么多年,这人怎么一点也没变过! 当年他也是这样,妄想着阿锦,在家里为解除婚约闹得天翻地覆,转眼又若无其事地跑到阿锦那里献殷勤。然后再故意引人说与阿锦知晓,妄图引得阿锦心软心动! 那又怎样?饶你费尽心机,阿锦最后还是不我的么?! 想到楚锦繁,自然绕不开那晚听到的话。想到那些话,楼定石的眼神又深沉了几分。 这时,只听谢朝晖道:“皇上,犬子之事,经王尚书查证,证据实是暖昧不明。况且我谢家满门无不对皇上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做下那泼天祸事。请皇上明察。” 起先所说的遭旱献赋云云,不过是一个姿态。楼定石并不稀罕那一点税赋,他要的,只是向百官、向五族、向天下证明,五族之中的谢家,已经向他低了头。 谢朝晖本道自己既然应下这件事来,间接向楼定石服了软,那么作为交换,谢流尘便该被开释出来。不料却听楼定石道:“朕知尚书忠心为国,但驸马究竟年轻,年少不知事,未必像尚书这般明白事理。” 楼定石也知道自己是在找碴,找人发泄怒气,但却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这么做。 究竟要被逼到何种地步,这人才会脱下那******八风不动的面具呢?楼定石忽然有些好奇。说起来自己年轻时同这人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那时他并不像现在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平静得若无其事。那时他虽然自持,却仍不掩喜怒哀乐之情。不像现在,七情不显。 带着揉合了好奇与迁怒的心情,楼定石说道:“不过也难怪,尚书从政多年,颇有清誉。这你这么一位父亲,驸马年轻气盛之下,想也有些不服气,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赶越于你。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谅解。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尚书眼前这一切,将来终归是年轻人的。与其处处压制,不若让他放手干一场,又孰知不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不可限量呢?” 不等谢朝晖接话,楼定石又道:“但若尚书仍在,却未免令人束手束脚,纵有满腹才华,也因心有顾虑,不得尽情施展——”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看向谢朝晖。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楼定石想让谢朝晖现在就让出家主之位,让谢流尘取而代之。 这无疑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纵然是年长谢流尘五岁、早早便踏入官场的叶历笙,也是在叶浩然的带领下,花了三四年的功夫,才勉强让自己的才能取得叶家人的认可,并被叶家人与外人接受,堪堪可为叶家下任家主。 即使谢家不若叶家枝繁叶茂,亲族众多,关系复杂,单以谢流尘目前的的性情资历而言,年轻冲动、没有经验的他根本不可能接下谢家家主之位。若真将这位子给了他,只怕谢家顿时便要元气大伤。 楼定石笃定,谢朝晖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 但是他会怎么说呢?向来平静得几近冷漠的谢朝晖,对于自己提出的这个实质上是以谢家未来交换谢流尘开释的条件,他会怎么应对呢? 然而楼定石并没有如愿看到谢朝晖失色。 他仍是平日那副平静得几近冷漠的表情,好像楼定石方才提出的条件只是不值一晒的小事。 莫非是在想如何还击么? “皇上。”谢朝晖微微躬身,道:“微臣另有一事想禀奏皇上。” “说。” 烦燥已被迁怒的快意冲淡不少的楼定石,不自觉地侧过了身,想听一听对方要如何说服自己。 但谢朝晖接下来所说的话,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犬子奉旨出使期间,微臣心念公主独自住于府中未免诸多不便,是以特在家中挑选了六名靠得住的家养年长侍女,送到公主府中,以供公主驱使,只盼能为公主稍解烦愁。 “未料微臣府中管家早间刚将众侍女送入公主府,午后便众人便齐齐回来。管家质问之下,只是吱唔,说内有隐情,要当面禀与微臣。 “微臣只道是公主嫌这几人粗鄙不堪使唤,未想却真是另有隐情。” 说到这里,谢朝晖抬头直视楼定石,缓缓道:“原来犬子走后第二日,公主亦走失不见。微臣心中焦虑不安,急急发动家丁去找,并四处打听可有人见过与公主形貌相仿之人。不想却得知令人更加惊骇之事。 “有十数人皆道见过形貌与公主相似之人,做妇人打扮,身旁还有一男子,二人形容亲密,不避人言——” 说到这里,只听楼定石怒喝道:“大胆!公主分明抱病在府!出走的只是她的侍女!你竟抵毁她清誉!” “微臣亦不敢相信。”迎着楼定石的火气,谢朝晖并不退缩:“但此事确有人证,且不止一人,又由不得微臣不疑。还请皇上为微臣解惑。” ================ 厚着脸皮求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三 毫不退让 楼定石近年来已极少将怒气外现,但此时却不再压制。若此时有人踏进房间,那迎面而来的帝王盛怒,足以令人双股战战,心惊胆跳。 然而直接领略他怒气的谢朝晖,却还是一派淡然处之,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平日并无二致。仿佛已忍不住起身而立站在他面前怒气冲冲的人,并不是天下的君王,只是一个不值得费心的无名小卒罢了。 楼定石瞪视谢朝晖半晌,冷冷道:“谢朝晖,朕此时就可以治你抵毁王室之罪!” 盛怒之下,他对谢朝晖直呼其名,毫不客气。 谢朝晖却是毫不退让:“皇上,微臣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与把握,又怎会开这个口?微臣渺渺之身,如何能与公主金尊玉贵之躯相比?非是微臣胆大妄为,实是此事未决,心实不安。” 他说的“此事”,自然是一语双关,意指谢流尘之事。 “谢朝晖,”楼定石怒极反笑:“朕记得你当年不是这样的人。” “情急之下,计无所出。”谢朝晖淡淡道。 话既说到这份上,也算是扯破了那层薄薄的纸。楼定石道:“朕不会拿他怎样,你何必如此?” 谢朝晖忽然笑了,他很少笑,偶尔对着老友与儿子,露出的温柔的笑更是难得。而此时他却笑得讽刺:“皇上,我若说我不会拿公主怎样,你信么?” 楼定石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他慢慢说道:“那是她的女儿。” 这话听来没头没尾,谢朝晖却一下便听懂了。 但他仍然脸色不变,只轻声道:“事急从权。” 楼定石定定看着他,眼神复杂。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还记得,记得眼前这当年名动帝都的少年谢郎,是如何对楚锦繁嘘寒问暖,呵护备至,暗中为她做了许多事,挡去许多麻烦,却偏偏不欲她知道。不求她感激,不求她回报,见了面,说话永远是亲而不昵,态度永远是敬而不狎。连自己这嫌他多余碍眼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谢朝晖实在是翩翩君子。 甚至连他为着楚锦繁欲与自小订亲的王家小姐退婚,在家中折腾得人仰马翻之时,也从未在楚锦繁面前提过一个字。最后还是楚锦繁从旁人口中得知。 楼定石虽然表面总认为此人虚伪至极,清高架子十足。暗地里却不得不承认,谢朝晖确是对楚锦繁用情至深。 然而就是当年对楚锦繁至情至义的谢朝晖,现在却正用她女儿的名誉来威胁自己。 是该说,自己看错人了么?就如同阿锦一样,原以为,她起初再冷淡,再不甘,十多年来也该被自己给软化了。却原来……却原来……连灵儿也是她为族人留下的一片苦心…… 看着楼定石神色古怪,隐隐竟有痛苦之意,谢朝晖犹豫一下,低声道:“以皇上爱护公主的心思,也当能体谅微臣护子心切。” 爱护公主?护子心切?这么说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在自己哪!楼定石忽然大笑起来。 昔日谦谦君子的谢朝晖为了孩子可以不择手段;当年的自己万万没想到今日的自己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那楚锦繁呢?其实自己一早开始便该知道,她为了自己的族人,也是可以不择手段。 孩子……灵儿……他亲眼看着她从皱巴巴的小小孩团,长成圆润讨喜的小孩子,再慢慢显现出来自母亲的风华,最终长亭亭玉立的佳人。 这是他的女儿,这是他与她的女儿。以往想起这点,心中虽然痛惜阿锦的早逝,却又欣慰犹有灵儿尉籍。 然而那夜却有人说,灵儿不过是她赌上自己的性命,换来牵制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爱护? 楼定石止住笑声,看向谢朝晖,一字一句道:“朕若是不能体谅呢?” 如同楼定石没料到谢朝晖会用金枝的名誉要挟自己一般,谢朝晖也万万没想到,楼定石会说出这种话来。再看楼定石有些涣散的眼神,他心中一沉,知道对方没有说谎,并不是在以退为进。 自踏入这个房间以来,谢朝晖首次感到没有把握。 谢朝晖也知道,楼定石上次向自己提出的条件:说服苏同告病,移交手中权力是不可能的事。他也知道楼定石必然会再提出其他条件,但他不知道,楼定石的要求会不会超过自己的底线。于是他借着金枝出走之事,布置一番,准备在必要时候,用金枝来反制楼定石。 他相信,以楼定石对金枝的关爱,必然会受到自己的要胁。 但现在,显然是他想错了。 错愕之下,谢朝晖脱口而出:“那是你的女儿!” 听他这么说,楼定石浓眉一轩,刚欲待说什么,却听外面内侍拖长了声音说道:“皇后娘娘驾到——” 似乎是让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唤醒了理智,意识到自己现在何处,面对的是谁,楼定石闭起双眼,片刻之后再睁开时,已然回复成平日镇定沉稳的君王。只是仔细看他眼眸深处,依稀仍有疲惫与痛苦的痕迹。 “尚书先下去吧,此事以后再议。” 说话间,傅临安已经走了进来,向楼定石拜毕礼迄,起身向谢朝晖道:“原来尚书大人也在此处。” 谢朝晖躬身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又看了已经恢复镇定的楼定石一眼,道:“皇上,微臣告退。” 待谢朝晖出去后,默然片刻,楼定石道:“你今日怎么来了?”自他登基以来,除了有突发的大事与必须请他裁断之事外,傅临安从未主动来过御书房。若说今日是有事,看她神情安然,气度闲适,却又不像。是以有此一问。 傅临安抿唇一笑,道:“陛下几日未往臣妾那边去,臣妾心中记挂,特来一看。” “……朕近日政务繁多,无暇分身。” 傅临安了然地点点头:“臣妾亦知陛下近来劳心政事,夜以继日。我朝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实乃天下之福,百姓之幸。” 楼定石看了她半晌:“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了?” 傅临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笑了一笑,道:“陛下如此操劳,臣妾却还要来打扰,实是惶恐之至。只是这事需得向陛下讨个明示,是以臣妾便厚着脸皮来了。” “何事?” “下月便是冬至,按旧例该设宴以庆,这宴席之上有些事儿,还需得陛下定夺才是。” “什么事?” 傅临安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还请陛下晚膳时到臣妾处,待臣妾细细讲来。” 楼定石看着她,一时没有做声。 傅临安统临后宫近三十年,大宴小宴不知操办了多少,这样一个节令小宴如何就需要请他的示下了?但他知道,这是傅临安见他近日反常,欲待以别的事分分他的心,解解他的烦。不欲拂了她的好意,遂道:“朕知道了,稍后便会去你那里。” “多谢陛下,臣妾便先告退了。”既得到准信,傅临安躬身为礼,退出书房。 楼定石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却仍保持着那个姿势,负手而立良久。 傅临安无疑是个很好的妻子,很称职的皇后,从未让他操过什么心,相反,还帮了他不少忙。 但是,他并不爱她。 最初成亲时也只是觉得,这女孩安静沉稳,会是一个好妻子。几十年的相处,如今更添了一种亲人般的亲厚感。 但这并不是爱。 为什么不爱呢?若爱的人是她,岂不是很完满的一件事?现在也无需、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陛下。” 正愣怔间,徐杰安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灵陷寺的小沙弥已经带到。陛下?” 在他略带疑惑的询问声中,楼定石猛然回过神来,道:“人呢?” “现在已收在可靠的地方,只待陛下示意。” “先将他带到——”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楼定石突然改变了主意:“算了,先待着吧,需要时朕再对你说。” “是。”徐杰安略有些疑惑:这个人证一旦抛出来,驸马的娣便要更重上几分,与五族谈判时,可更添筹码,为何陛下反应如此冷淡呢?难道是同方才来过的皇后娘娘有关? 想归想,他并没有问出来,只悄悄打量着楼定石的神色。 只见楼定石从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变成往日的威严谨持。 按下心中烦思,楼定石转身走回案几后坐下,开始凝神批阅今日的奏折。 他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无论何时,都不该让私情凌驾于国事之上。 ================ 厚着脸皮求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四 血浓于水 犹豫数日之后,楚越人最终回到了宫中。 但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去见宋晓。 那夜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来得比自己原以为的要深,甚至于已经无法去抱别的女子之后,惊愕与无奈便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 本来以为分开之后时日一久,自然就可以忘了她,不料,自己竟然用情如此之深。 原本已经做下的决定,因突然的发现而重新打乱。 楚越人心乱如麻。 勉强抑制住的渴望,也因这一发现而重新叫嚣。 理知告诉他,他们不应该再见面。 然而情感却不允许。 那么,要不要去见他? 楚越人走在冬日特有的淡白阳光下,看着满地堆积黄叶,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一种洁净的感觉,却仍不能消解他心头的纷乱。 我很想见她,可是……可是…… 转过一条抄手游廊,走到一处月洞门前时,他忽然听到有低语声从门后传来,便下意识地停止了脚步。 “……因为驸马?” “可是皇上往日那么疼公主的,怎么可能为这个迁怒她?你是不是听错了?” “错什么?我是听和御书房那院里候的小李子一屋的小张说的。那日公主才进去没说几句话,刚提到驸马二字,便被皇上砸了盅子撵出来。”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不对不对,公主分明没提过驸马,就被皇上发作了!我可是听伺候笔墨的阿贵说的!” “你胡说什么?公主是因为替驸马求情才被皇上斥责的!” “谁告诉你的?你亲耳听到的?根本就没有!” “有!” “没有!” “好了好了,不管有没有,公主这次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儿被皇上斥责嘛,还被禁足了。” “是啊,连她随身的侍女都不得出入宫苑,跟着一起被禁足了。” “皇上怎么突然就发那么大火呢?”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驸马吧,驸马那是什么罪名?公主竟敢为他去说情,一次两次犹可,多了皇上当然要不耐烦了。饶是对着素来最疼的公主,也要拉下脸来。” “那你说皇上这气要多久才能消啊?公主被禁足三天了,皇上那边还是一点信儿都没有。该不会,从此往后就再不疼公主了吧?” “管她做什么?又不是咱们的主子。” “说的也是。” …… 正当三名宫女逐渐转向别的话题时,月洞门后忽然转过一个人来。 “你们在说什么?” 来人竟是位年轻公子,清俊文秀,带着几分飘逸之气。只是看服饰却不是宫里的人,也不是可以出入宫闺的皇室子弟。 “你——”对上他的宛若深潭般的双眼,未等那宫女将那句“你是什么人”说完,那宫女只觉得一阵恍惚,瞬间,便将方才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软软地倒了下去。 未等另外两人反应过来,其中又有一人如同先前那人一般倒了下去。仅余的那一名宫女战栗着想要逃走,却连惊呼也未发出,眼神便开始呆滞。神情也从骇然转为麻木的平静。 “告诉我,你们方才在说什么?还有,金枝公主出什么事了?”楚越人向那突然间变得犹如木塑泥造一般的宫女柔声说道。 ******************** 掌灯时分,楼定石摆驾承平宫。 傅临安笑吟吟地迎上来,赶着给他解下挡风的厚氅,说道:“今日天冷,臣妾准备了一道紫气东来,并着几样暖胃的小菜,请陛下尝尝。” 楼定石道:“你备下的东西,定然是好的。” “陛下还是先尝过再作品鉴吧。”傅临安奉他坐了上座,亲自斟了一碗双手递过去:“陛下请趁热喝。” 只见玉瓷碗中盛着澄清的汤,浮着半透明的紫菜与舒展开来的紫梢花,还有切成小块的仙灵脾,并着汤底剥得完整的虾仁,看之便令人食指大动。 楼定石尝了一口,道:“好鲜。”又道:“你亲自做的?” “想不到陛下还记得臣妾的手艺。”傅临安笑道。 “吃了这么多年,怎么不记得?” 两人说过些家常话,傅临安又赶着问了几件冬至宴上的事情,都是些无干紧要的小事。楼定石知道她意不在此,今日将自己找来是想为自己散心的,也是随口应着,说了句“一切依旧例便是”。 喝过开胃的汤后,便该上菜了。傅临安道:“陛下,今日臣妾备下的是拨霞供。” 拨霞供即是后世的火锅。《山家清供》中载曰,“师云: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活之。以风炉安桌上,用水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而所谓拨霞供,取的是“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之意,算是以美景入美食的一个雅俗共赏的文字游戏。 这种吃法自民间传入大内,由来已久,但用具、汤料、并涮食的各色蔬菜肉类等,自然要比民间来得精美细致许多。 傅临安看着楼定石点头表示知道后,又道:“吃这东西全在一个热闹,单陛下与臣妾二人只怕嫌人少了些。” “哦?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把金枝也一块儿叫上吧,人多热闹些。”说着,傅临安小心打量着楼定石的神色:“不知陛下……” 她昨日受到徐杰安禀求后,思来想去,只道楼定石近日的不快是为着五族之事。但她并不关心政局,也不明白具体内情如何。沉吟许久,觉得楼定石看见金枝应该会高兴一些。只是几日前楼定石刚在面上发作了金枝,此时自然需要一个台阶来下。于是,傅临安便决定,今日由自己来做这个台阶。 她本以为楼定石会当即允应,不料待她说完后,楼定石却许久没有接话。 半晌,傅临安试探地说道:“陛下?” 楼定石仍旧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 傅临安看他神情有些不对,心忖难道这次连金枝都解不了他的烦恼?然而话已说出口,也只得吩咐道:“雪梅,你去将公主请来。” 金枝的寝宫便在承平宫之中,不多时,一个宫妆少女便在雪梅的带领下出现在楼定石面前,向楼定石一福:“儿臣参见父皇。”又向傅临安福了一福,道:“儿臣参见母后。” “金枝不必多礼。”傅临安口中说着话,眼角眉梢却在留意楼定石的神情。见他面上淡淡的,分毫没有往日看到金枝时的慈爱之色,心中暗暗纳罕,又不能多问。便迎上前接着金枝坐下,故意将声音略放高了些,说道:“怎么又瘦了一圈?脸也白了,难道身子又不好了?” 这话一出口,果然引得楼定石侧目。他打量了女儿几眼,觉得的确是瘦了,即使是穿得不少的冬天,也有一种弱不胜衣之感。而原本就白皙的脸,现在在灯下看来更苍白了几分。 “送去的补品难道没吃?”他问道。 “吃了,都吃了。”宋晓赶忙回答,又向傅临安道:“母妃,您不是昨日才见着儿臣吗?儿臣哪能一天就瘦这么多呢?” “还嘴硬!”傅临安瞥见楼定石的神色,心中一松,拧了拧金枝的脸,道:“看看,脸上都没落下二两肉来!你啊,多早晚才长得大、才会照顾自己?” “不是还有父皇和母后么?有您二老疼,儿臣做什么要自己操心?” “有你这句话,看来我不疼你也不行了。”傅临安笑着,向楼定石道:“那陛下呢?肯不肯应了小金枝这句话?” 对上发妻笑语盈盈的模样和女儿忐忑期盼的眼神,楼定石心上那副重担不自觉便轻了许多。他神情缓和下来,道:“朕的女儿,朕不疼,谁疼?” ==== COS成熊猫状滚来滚去求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五 两心始同 带着近月来难得的好心情,宋晓愉快地往寝宫走去。 一时想起方才皇帝老爹说的那句“朕不疼,谁疼”,又偷笑了一会儿。 父母嘛,永远都是这样,纵然一时呵斥,说到底,心里还是永远盼着自家孩子好的。 当楼定石带着明显松动软化的表情,说出算是和好的话时,那一瞬间宋晓真的有想落泪的冲动。 算是移情作用吧。宋晓偏偏头,想起了分离那天金枝说过的话。 往后我代你孝敬双亲,你待我侍奉父皇。 双亲……想到这里,宋晓原本明亮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随即连忙振作起来。 金枝肯定会代自己照顾好他们的,自己就不要老是介怀了;投桃报李,自己也该好好孝敬金枝的皇帝老爹才是。而且,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皇帝老爹实在是个很慈爱的父亲啊,只除了……不过,他是皇帝么,这也是应该的。再说,皇帝也有求不得的事…… 转头想起心事,宋晓悄悄叹了口气。 就如自己永远不会让楼定石知道,他心爱的女儿体内已换了别人的魂魄这件事一样,宋晓也希望楼定石永远不要知道,他心爱的女子曾经算计过他。 就算欺骗、隐瞒,又有什么关系呢?所谓事实,不过是同一件事情看到不同的人的眼中,而得出的不同结论。 在楼定石眼中,金枝的母亲是因病去世的,留下一个女儿,做为彼此感情的见证。 这就够了,还需要让他知道些什么呢? 宋晓决定改天一定得找机会向楚菲说一声,请她千万别把这件事再告诉任何人。 然而虽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宋晓心中却无法恢复方才的轻快。 皇帝老爹和金枝的母亲,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她所听到的楚菲那夜的话一直在心头萦绕不散。如果说之前她对楼定石的印象只是“对女儿很好的皇帝老爹”的话,现在又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似是同情,似是喟叹的情感。 是不是因为他一往情深的女子,实际上并没有全心全意地回报他呢? 唉,这种深情付向流水去的完美大叔,的确很容易令人同情啊。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不知不觉中宋晓已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来不及漱洗御妆,宋晓先扑向妆台前,先将头上那两支分量不轻的钗子拔下——虽然一直不习惯头上有多余重量的感觉,但没办法,在皇帝面前总不能打扮得太素不是? 满头青丝随着钗子的滑落而飞散开来。将钗子放回匣中,宋晓才腾出手撩起一边的长发,拖长了声喊:“停绿~~”快来帮我理理头发! 然而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却仍然不见往日应声而来的停绿出现。 “这孩子,该不会是早恋去了吧?”宋晓嘀咕着,决定自己动手。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着长发,不经意间向镜中一瞥,随即瞪大了眼睛。 这是—— 她死死捏住手中的齿梳,浑然不觉它细密的刻齿扎痛了自己的手,带着难以置信与生怕是在梦境中的恐惧,慢慢转过身去。 镜中映出的那人影,赫然正在五步之外,明亮的宫灯将他的影子一直拉到她的脚下。 终于再一次见到他。 霎时间,所有感情呼啸而来。方才只是略微带了些惆怅与悒郁的心中,瞬时充叉着强烈的想要溢出来的情感。她有要抱紧他,让心中的情感蔓延到他身上,一直将他淹没的冲动。 然而双腿却无比沉重,令她动弹不得。 那是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不要动,不要动,一动,这梦就该醒了。 却是他先开的口:“我听说你被皇帝斥责禁足了,没事吧?”清朗的声音不复往日的从容,带着掩不住的焦虑。 “你——”即使是梦,也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倾诉,但是,说到口边却只得一句:“你怎么来了?” 楚越人看她神情恍惚,从得知消息后便升起的心焦,与一直等不到她的恐惧瞬间高涨。他快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皇帝没对你怎样吧?” 看着他近在咫迟的脸,宋晓下意识地摇摇头。 楚越人追问道:“难道不是他因为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才将你禁足?” 肩头逐渐加大的力道让她有些不适,然而宋晓并不在意。她下意识地举起手抚过他的脸庞,是温热的。 “原来不是梦啊。”宋晓梦呓般说道。 下一个瞬间,她猛然收回了手,结结巴巴地大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到消息,以为你有事……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楚越人松开她肩上的手,后退两步,脸上忧心的神情亦随之隐去,变成他们初见时的周到而冷漠:“既然宋姑娘无事,在下便安心了。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宋姑娘——” 一语未毕,便被宋晓大声打断:“你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楚越人顿了一顿,道:“无事,看宋姑娘精神不错,想来是在下多心了。” 他以摄魂术问过几名宫人,确认宋晓被楼定石斥责并禁足之事后,心中便不可自抑地升起恐惧之感:在帝都这两年,他冷眼旁观,很清楚楼定石有多么疼爱这个女儿。现下出了这样的事,由不得他不想,是不是宋晓的身份败露了? 顿时心急如焚。 然而等他潜到承平宫公主居处时,却又正赶上宋晓被传去用晚膳。于是,无计可施之下,他只有等。 他从来不知道,时间可以过得如此之慢。那水滴的钟漏,燃香的刻时,仿佛永远都不会动,时间也跟着就此止步,再不肯往前。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个女孩,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冲到正殿去找人时,她终于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 再看到她懵懂的神情,他全然没有愤怒与不快,只在长长放下心事之余,由衷感谢神祗,她没有出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而一旁的宋晓,并不是真的要他解释清楚什么。她只是看到他挥袖欲要离开的模样,情急之下胡乱找了个借口,想拖延一下时间,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跟他说。 虽然无数次设想过再见之后她该说什么才好,但等她真的站在他面前,那些准备好的话语顿时不翼而飞。 好在他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虽然没有说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踌躇半晌,几乎暗中扯破了衣袖,宋晓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我都知道了。” “什么?”正在默默看着她,想要将这最后一面铭记于心的楚越人冷不妨听她这么一句,不由有些奇怪。 告白这种事情,历来半吐半露半遮半掩才是王道。然而宋晓清楚,有心结在的楚越人,如果真拿些暖昧不明的话来对他讲的话,他一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混过去了。既然如此,说不得,只有自己大方一些了。 好吧,反正在他面前丢人也不差这一遭了。大不了,以后叫他说更多的好话来回给自己听! 这么想着的宋晓,带着豁出去的决心,直视楚越人的双眼,沉声说道:“我去找过楚姑姑,她都告诉我了。她说,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胡——胡说什么?”楚越人知道,自己该用大声而坚决的语气将这句话说出来,然后冷冷地嘲讽她,像过去许多次那样,将她刺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平日的才思敏捷却统统消失不见。这一刹那,他头脑一片空白,只能狼狈地说着无力的违心话。 宋晓看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的表情,更加笃定。一直悬着的心也悄悄放下大半,接下来只要告诉他,不需要在意那个什么预言就好了。沉郁多日以来,宋晓终于看见了一点希望的曙光。 “你听我说,楚姑姑对我说了,她说你就是在顾忌那个预言、那什么‘此生无后’,你就是掂记着这个,才不肯承认,对不对?”说着说着,急切的宋晓不自觉提高了语气。 面对步步逼近的宋晓,楚越人也在一瞬间失控了。 他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没错!你要我怎么做?你要我怎么说?难道我要在明知不可能的前提下,还不负责任地给你什么誓言?然后等一切成空的那天再抱着你说对不起我们来生再续?!” 然而宋晓却并没有如他预想那般退缩,相反,听完他的话后她甚至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我就知道你在顾忌这个。可是,所谓‘此生无后’不是那种解释。” 话既已说开,楚越人反而镇定了一些,既然已到这个地步,不如把一切都摊开的好。 “那你说该有什么解释?两个人在一起,难道会没有孩子么?宋晓,我命中有定,此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你却不同,除了我,你还可以有其他的人。”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宋晓,两个单节,自然而然地从他舌尖吐出,却没有半分旖旎与温柔,只有苦涩与无奈。这让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楚越人,你听好。”宋晓握着他的手,定定看着他,声音十分坚定:“我——确切地说是金枝的这具身体,与你是表兄妹,对不对?” 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的楚越人,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在你们这边是怎么样的,但是,根据我那边的规矩,表兄妹是不可以成亲的。但是这是出于优生优育的考虑——”宋晓想要解释得更清楚一些,然而终于可以亲手揭去预言“诅咒”的兴奋,与期待他快快打消顾虑的急切绊住了她的舌头,她费了许多力气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说道:“就是说,表兄妹在一起的话,生出的孩子多半会有先天的残疾——虽然也有是天才的,可是机率很小很小,难得碰上。大多数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不是脑子就是身体有先天残疾。所以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们那边才禁止血缘相近的人成亲——你明白么?我说这些的意思,你明白么?”宋晓迫切地抬头看他。 她说的这一番话,起初楚越人并没有仔细去听。但在接触到她因兴奋而异样明亮的双眼后,心中激荡的情绪暂时被压抑,不自觉地便凝神细听。 楚越人本是心思灵动之人,宋晓所说的话或许对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来说过于匪思所夷,但他是楚氏人,自幼便接受着对中原人来说玄之又玄的术法、修行等的教导。是以当下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宋晓话里的意思。 但,他却并没有露出欢喜之色。眸子里反而透出几分迷蒙,几分茫然。 宋晓看到他的表情,手指顿时变得僵硬。但旋即明白他在想什么。 “你……我知道你也许一时接受不了,不过没关系,你好好想一想,我等你。” 宋晓凝视着他,目光诚挚,仿佛可以一直看到他心中最深处:“我等你。” 接触到她的目光,楚越人眼睫一颤,仿若舞动的蝶翼。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没关系,我相信,只要你说的,我全都相信。不用再等,我们现在就可以在一起! 然而多年的心结与抑郁并不是片刻就能消解的。他挣扎许久,最终,说出口的只是:“我知道了。” 只是一句简单的回答,却让宋晓随即展开了笑颜。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紧握一下他的手,然后放开。 随着覆在掌上那片温暖的离开,楚越人垂下了眼。 二人静立片刻,宋晓忽然注意到,自己另一只手中还抓着梳子。她尴尬地一笑,刚想将它放到桌上,却被楚越人接了过去。 “你的头发……我帮你梳吧。” 那把乌木的梳子衬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陡然生出几分夺目的艳色来。宋晓看了一眼便忙忙别开头去,不敢再看。 “好么?” 听到他低声相询,宋晓红着脸点了点头。 青丝,情丝。绾青丝,挽情丝。镜中映出的一双人影,女子娇美,男子俊秀。灵巧的手指温柔地抚过黑亮的长发,刹那间,是谁的脸悄悄红了?是谁的心偷偷乱了? 这一刻,只觉岁月静好。此生,也只求这一个现世安稳。(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六 往事已矣 这一夜,楼定石虽宿于承平宫中,却没有与傅临安同寝。 傅临安并不在意,伺候着楼定石睡下合上眼后,便去了偏殿。 她并不知道,在她走后,看似疲惫的帝王又睁开了双眼。而眼中的神采却不复平日的明了得失的清明与杀伐决断的冷厉。 楼定石默默在纹龙金帐铸铜床上躺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忽然坐起身来。 当值的内侍见状,立即过来轻声道:“皇上?”是一个问询的语气。 楼定石道:“替朕更衣。” 这时已过了二更天,除了当值的人以外,这宫中所有人都已沉沉睡去,连草木也恹恹地,似是陷入深眠之中。 楼定石呵出一团白雾,道:“都下去吧。” 众内侍面面相窥,尚未反应过来,楼定石便已接过掌灯内侍手中的风灯,径自走远了。 看着那一点橙黄没入重重飞檐画斗之后,有人小声道:“真让皇上自己出去?” “宫里谁不识得圣颜?”品阶最高的那内侍想了想,道:“既然皇上如此吩咐,那咱们就不要凑上去讨没趣儿吧。” * 白日富丽堂皇,繁锦如织的皇家御苑,在暗夜之中却显出凄凉与萧索来。手中一盏半明半灭的灯,只照得见脚下的路。稍远些的花木石草,宫墙禁苑仍笼在黑暗之中,微弱的星光将它们照得影影绰绰,好似剪纸映出的影,稍稍一动,便要变形消失。 如果一旁有人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楼定石虽然手里有灯,却几乎不往脚下看,只管大步向前走着,而在曲径幽折的小路之间,他甚至连草也没有踩到一根。 这条路他许多年未曾走过,但却仍旧熟悉得好像昨日才踏着此间的青草,带着宁静的喜悦,去到那人所在的地方。 那个人,他强行把她从原本的世界中拉出来,带到自己身边。他想要给她许多东西,想要让她在自己怀中展颜,想要让她做这世间最幸福快乐的女子…… 他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 然而…… 看到熟悉的宫墙,楼定石停下脚步。 真是奇怪,虽然因觉得这宫中暮气沉沉的建筑不衬她,而特意造了这处院子;但碍着祖制,外墙仍是同别处并无二致的宫墙,他却一眼便能认出,这里,是曾属于她的居所。 楼定石的目光投在白玉藻纹的墙面上,久久没有移开,脚步也未再挪动一步。 * 当徐杰安闻讯找到这里时,天边已经透出了清澄的光亮,长夜已逝。 “陛下……”看着楼定石的背影,徐杰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始至终旁观的他,因为太过了解,所以劝解安慰的话反而更加难以轻易地说出口。 楼定石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徐杰安惊讶地发现,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平日智珠在握的从容镇定。 “走吧。”楼定石向这忠心的仆从笑了一笑,道:“该上朝了。” ******************** 殿中百官林列,高高在上的君王逐一俯视自己的臣子。 毫不意外地,文官队列中没有谢朝晖的身影。 目光由远及近逐层检视收回之间,楼定石却忽然发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叶浩然。 这告病多日的丞相,今日终于按捺不住了么?那么,就让朕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虽然一夜未眠,楼定石却丝毫不显疲态。方才他扫视众臣子时目光里不动声色的威压,已让不少人低下头去,暗中提起了精神。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随着内侍拖长的音调落下,便有一人出列:“皇上,臣有奏请。”正是叶浩然。 “丞相请说。”楼定石缓缓道。 抱病告假的叶丞相,忽然又出现在殿上,并且,有事要当廷禀奏皇上。 殿中所有人都不由自在屏住了呼吸,好奇这位年长的权相会说些什么。 叶浩然恍若未觉那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从容出列,微微鞠了一躬,也不见他拿出折奏,也不见他参看笏板,只略低了头,道:“皇上,臣老朽无德,年迈体弱,已不堪任用,还请皇上准臣辞去朝中官职,归乡静养。” 竟是要辞官?此言一出,立时便有人按捺不住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怎么可能呢?他手中权势有多大!舍得么? 舍不舍得姑且不论,先不说他丞相的身份,单是五族默认领袖这一点,就由不得他独善其身!这一招,只怕是以退为进吧! 退? 兄台怎如此糊涂?最近朝中大事是什么? 你说谢家—— 应该就是为这个了。 但是,皇上不是已下定决心了么? 那就看叶相怎么说了。 ………… 楼定石面沉若水,臣子们看不出半点端倪;又转头去看叶浩然,只见他神情恳切,一副真心实意想辞官归隐,躬耕南亩,不闻尘世的模样。只有极少数人看得出,他眼中殊无异色,亦是平静无波。 在这两人看似平静实则暗流光涌的对视之下,殿中刻意放低的议论声渐渐消失了。 待殿中完全寂静,又过了半晌,楼定石方道:“丞相正当盛年,如何便说起辞官之事?若少了丞相,朕可谓是折去肱骨。还望丞相切莫再提起此事。” 叶浩然道:“臣才德俱疏,却错蒙皇上亲厚信爱,多年来一直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只愿靠着勤勉补去才德不足。只是天资所限,力不从心。忝居相位多年,愧无寸功。全仗皇上仁慈,才勉强支持至今。如今臣已老朽,更觉心力交猝,万不敢再腆颜尸位素餐。只盼皇上宽洪仁厚,不计臣昏愦无能,准臣所奏。” 这番话不过是惯例的套话而已,然而由叶浩然说来,却并不令人觉得虚伪。单是听他言语中的诚恳,足以让不知内情的人真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辞官。 楼定石听罢,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为难:“丞相如此说来,是真不愿再为朕效力,一心要归隐林泉了?” 叶浩然躬身为礼,并不接话,算是默认了。 楼定石沉吟片刻,道:“此事……改日再议吧。” 叶浩然闻言,行礼后重新退回官列之中,并没有坚持对方现在就给个明确的批覆。 站在他身后的王钟阁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将最后一点惊讶小心地藏好,继续若无其事地听人禀奏别的事情——至少,表面上是若无其事的。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叶浩然会有方才的举动。 他到底在想什么? 楼定石没有料到,暗中皱眉的不仅是他,还有五族中余下的两家家主与五族亲信。 叶浩然今日此举,事前根本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 “叶相。”散朝后,王钟阁不动声色便截住了叶浩然的脚步,带着惯常的略带讥讽的笑容向对方说道:“下官有政务要请教,不知可否叨扰?” “自然无妨。”叶浩然笑呵呵道:“再差人去将谢大人一并请来,老夫正好有些事要说。” 闻言,王钟阁笑意更深了几分:“如此,下官便不客气了。” “呵呵,无妨,无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七 老凤当伏 待谢朝晖接到叶浩然口信,赶到叶府时,叶、王二人已较他先一步抵达,正在厅中喝茶。 见他来了,王钟阁当即道:“朝晖,你说大哥他是怎么了?莫不是真病糊涂了?”言语之中,全然当叶浩然没有坐在一旁。 谢朝晖知道他的脾气,随即明白,定是叶浩然做出了什么惊人之举。当下说道:“这个可得问问大哥才知道。”说着,向端坐一旁的叶浩然道:“大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未等叶浩然将手中茶盏放下答话,王钟阁又抢着说道:“朝晖你记着,大哥今后不是丞相了。往后见了他,可别再给他行礼。” 叶浩然笑道:“但诏令未下之前,你还是得对我恭恭敬敬的。” 这玩笑一般轻松自在的话语,里面所包含的内容却让谢朝晖吃了一惊:“大哥,你被罢官了?”心念一转,又道:“不对,该是你主动请辞?” 看到叶浩然依旧笑得乐呵呵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谢朝晖缓缓坐到椅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钟阁没好气道:“没头没脑的,这是唱的哪出?” “难道不许我以退为进?” “你进?”王钟阁冷笑:“上次不是你家孩子才说过,你进的话反而只会让眼下的局面更加混乱么?” “你倒记得清楚。”叶浩然并不在意他的抢白,依旧笑眯眯地。 转眼看到一旁谢朝晖欲言又止的模样,叶浩然便向他道:“朝晖,你无需多想。此事不单是你谢家的事,与我们也有关系。” 谢朝晖乍闻消息之下,只道叶浩然是知道了自己昨日与楼定石的密谈才有此决定,是以不免错愕。待惊异过去之后,脑中稍稍明白了一些,再听叶浩然这么一说,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对方并不知道,昨日楼定石对自己所提的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求。 但是,“叶大哥,你难道是真的……”叶浩然起先便说明,若自己插手此事的话多半要激得楼定石反弹,是以才一直抱病谢客,袖手旁观。然而今日却做下如此决定,那么,指向的答案只有一个:叶浩然是真心想要辞官退隐。 叶浩然点了点头,道:“真的。” 此时,王钟阁的气也平了一些,语气便平和下来:“叶大哥,你真决定了?难道你真打算将一切交给历笙?”他方才生气,并不是为着叶浩然辞官会引来可以预想的动荡,从而冲消五族势力。还在朝堂上时,王钟阁便已猜到叶浩然的心思。他只是有些不高兴,叶浩然做这样重大的决定,竟然没有知会自己一声。、亏他们还是从小到大、亲逾兄弟的交情。 叶浩然道:“几年了,我也该放手让他自己闯闯了。” 谢朝晖道:“可是……”虽然叶历笙确是老成持重,小辈中难得的人物,但毕竟年纪资历放在那里,纵然这几年他行事还算顺遂,却说不清有几分是看在他父亲——也就是叶浩然的面子上。依谢朝晖看,叶历笙想要独当一面,至少还得再历练个两三年。如今叶浩然这般仓促地想要移位于他,自然和自己现在这场未完的祸事脱不了干系。 是以,谢朝晖不免有些内疚,他难得地蹙起了眉,道:“叶大哥,我看此事你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叶浩然察言观色,加之对方是多年相交的好友,轻轻一瞥之下,早已知道他在顾虑什么,遂笑道:“朝晖,你要知道,急的不是我,是那位。只是他着急了,我却仍旧慢吞吞的反应不过来,说不定就要吃上更大的亏。” “但也无需由你——” “朝晖。”叶浩然打断他的话,道:“若不是我,是谁呢?我算是咱们这一拔里站得最顶尖的那一个,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他犹有不甘,还想再加点别的什么;或是觉得理所当然,更加得寸进尺。如今我主动提出来辞官,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大的疑惑与极好的机会,他定然会答应。而且,我退下来后,他至少有一阵时日不会再下手。” 听到这里,王钟阁终是觉得这次输了一筹,有些气闷,说道:“但想来想去,还是咱们亏了。若是就这么耗着,他也不敢拿流尘如何。” 谢朝晖默然不语,叶浩然却摇头道:“孩子在他手上,说句不详的,若他真的动了杀心,我们也是挡不住——纵使要拦,得到消息时,只怕已经晚了。那位一旦脾气上来,颇有几分不管不顾的烈性,这些年虽没有发作过,可怎么能拿孩子来冒这个险呢?还是早一日了结,早一日省心。” 王钟阁方才一时失言,看到谢朝晖带了黯然的神情,后悔自己口快,但他素来在旁人面前傲惯了,道歉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含糊地说了一句:“叶大哥说的是。” 但谢朝晖却并没有留心他的话,只是径自出神。回想起昨日楼定石说“朕若是不能体谅呢”时的神情,谢朝晖心中有些发苦。纵使他原本就有不喜受人要挟,与其忍气退让,不如放手一搏的性情,那也是自己逼出来的。谢朝晖自己可以昧着良心去拿自己一生挚爱唯一的女儿作为交换的筹码,但在看到对方被他逼得性起同样不管不顾时,仍会感到难过。那种挥之不却的自我厌恶与不洁感,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阴暗,有意被自己传给了别人,激起对方同样的阴暗面。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谢朝晖收拾起心思,道:“叶大哥,你说的虽然有理,但,这么一来,只怕得不偿失。” “原本他拿住流尘的意思,就是要换些好处,让咱们屈服。难不成还有别的?”叶浩然知他心中定然是为着事因在己却牵惹到别人而内疚,遂缓声安慰道:“朝晖,眼下虽看着是那位一时得势,压过咱们这头,可天长日久,却还未知鹿死谁和哪。” “叶大哥是说——” 这一次,却是王钟阁接过话头,道:“难道你忘了,阿砚明年参加科考之事?” 谢朝晖听他提起这事来,想了一想,因联想到他平日一些举动,便有些明白了:“你是说,走皇子这条路?” “不错。”王钟阁道:“以阿砚的学识,做个帝师当不在话下。不过,不一定是太子。”说着,他伸手一晃,竖起三根指头。 谢朝晖顿时了然。 太子与三皇子出生时日相差无多,生母家世也相去无几,都不是正宫皇后所出。两人如今不过十二岁,但品性才情已堪品评。太子虽可称得上聪颖,却是个易怒的暴烈性子,丝毫不懂忍让,只一昧要强。而三皇子却是有名的小大人,小小年纪,已颇有君子之风,为人谦和有礼,稳重端方。 虽然太子目前还算坐得安稳,但废立之事,自古有之,只需因势顺导,找些“失德、不孝”之类的借口,堵一堵天下人的口,便也就揭过去了。 说来说去,也无非是看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罢了,端看谁的劲道更强。 叶浩然笑道:“反正,往后终究是年轻人的天地,这一次提前放手,也不过让他多吃两年的苦,于他反而是件好事。” 谢朝晖知道他这是不欲让自己内疚,虽然心中仍不能释怀,却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遂道:“如此,我便代阿尘谢过你们两位长辈了。” “说什么呢?”王钟阁佯作不悦道:“你莫忘记,他是你儿子,也是我侄子。” “是。”谢朝晖顿了一顿,道:“幸亏有你这舅舅在。”说着,唇角勾起,眉眼柔和,宛然是个微笑的模样。 他这些年来笑得极少,总是一张冷淡的面孔,看似疏远清淡,但熟识他的人却知道,那下面藏了无限心事,无限心伤。此时这一笑,分外难得之余,依稀可见几分当年帝都谢郎的风采。因着独子终于可以脱险,而生出少有的高兴。 王钟阁见他微笑,却只觉心中黯然。当年谢朝晖痴恋楚锦繁,一心要与他妹子退婚,他毂然大怒之下,其实并不是真的很生气。他也见过那女子,知道她当得起谢朝晖如此待她。只是因为觉得面子被削,才摆出怒气冲冲的模样,甚至还放话说谢朝晖再提这话,从此便要与他割袍断义。 结果呢? 楚锦繁最终选择了楼定石,嫁入宫中。 他还记得那一阵子,谢朝晖面上若无其事,但脸色却一天比一天苍白,身子也渐渐瘦下去,短短月余的功夫,竟是形销骨立。 而他的妹妹,执意要依照婚期嫁给谢朝晖。 “为什么?”他问她,虽然这门亲事他乐见其成,“你明知道他对你——” “我知道。”从小就总是低眉顺眼,温婉到极致也乏味到极致的妹妹,以少有的坚持说道:“但我若是不嫁他,他只怕……只怕……” 活不长了。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是王钟阁明白。 依谢朝晖那段时日的模样,的确是令人心惊,担心他随时就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王钟阁当然不想谢朝晖死。如果有妻室的话,依着他的性子,有了牵挂与责任,当然不会再糟践自己。 于是王钟阁说服了余怒未消的父母,又去劝说谢朝晖。他只用了一句话:“我妹子是打小指给你的,你若退了婚,她日后怎么办?” 谢朝晖顿时默然。数月后,王钟阁如愿看到他穿上红色喜服,牵起自家妹子的手,拜倒在两家长辈面前。 这样就好了。 但是在他松懈下来的时候,没有察觉谢朝晖已经慢慢改变了。昔日的他虽然冷淡自持,但总算会大笑发怒,露出该有的情绪。如今的谢朝晖,却是木无表情,用冷淡的彬彬有礼隔开了与旁人的关系。 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哪一****就真是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可以得登大道,吸风饮露,御风泠然而行了。第无数次劝说,却一如继往只得到“我没事,钟阁你多心了”的答复后,王钟阁生着闷气回到自家房中时,苦中作乐地想到。 自己的妹妹留住了他的人,可是,他的心却已经死了。 不过不要紧,只要有身体在,心,还是会回来的吧。 又过了两年,妹妹诞下一子后,缠绵病榻,不久便撒手人寰。 从那天起,原本还有一个人能接近他的谢朝晖,便彻底隔绝了与外人的干系,连见了一干老友,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 也是从那天起,王钟阁开始对着自己多年的好友冷嘲热讽,说着平日绝对不会说的话。 旁人只道他是痛心妹妹的早逝,迁怒他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想要激起谢朝晖的怒气,起码,让他有些人气。 但许多年过去,甚至连他们的孩子也已长大成人,到了他们当年的年纪,谢朝晖却从未被他激怒过。 王钟阁看着谢朝晖那一抹微笑,心中掠过的是这许多年的事情。 原来,还是有人可以走进这人的内心的。原来,他并不是全无挂碍的。 足够了,足够了。 “……阁、钟阁?” 随着谢朝晖略略放大的声音的呼唤,拉回了王钟阁走远的思绪。他定了定神,道:“叶大哥想必都已计划好了。” 叶浩然并没有察觉他的失神,颔首道:“陈情书我已写好,明日递上去便是。” “不。”谢朝晖忽然说道:“叶大哥将书交与我,由我递交吧。” “这……”叶浩然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毕竟是切身干系到你的事。” 又道:“今日难得一聚,待会儿咱们可得好好喝几杯。” “好!”王钟阁驸应道:“既然诸事已决,今日定要不醉无归!”(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八 解语折眉 时间还是午时末,未时初,地方还是御书房,房中还是只有楼定石与谢朝晖。 然而气氛较之那日,却是完全不同。 楼定石纠结数日的心事已经化解,此刻他俨然又是那智珠在握,决策千里的明君;而谢朝晖也因终于找到了有足够把握打动楼定石的法子,心中轻松不少,面上虽然冷淡,却多多少少也带了一点轻快。 楼定石接过他递上的折子,迅速看了一遍,合上后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丞相是一心想要辞官?” “是。”谢朝晖道:“叶相年迈体弱,自觉不能再为皇上分忧,是以甘愿引退。” 楼定石又沉默不语。 正如谢朝晖与王钟阁参不透他为什么会将那些证据造得漏洞百出一般,楼定石此时也有些吃不准,叶浩然这一手究竟是不是以退为进。此时他虽故作大方,焉知他日会不会又借势东山再起? 然而这毕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他起先拿下谢流尘,一则是代表从此正式开始打压五族;二则,自然也有替女儿教训他的意思。 现在得到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就好像一个人挖了一条蚯蚓垂钩而钓,原本只打算钓起一条够一顿的鱼儿,未料却引来了按说要以更好更大的香饵才能钓上的大鱼。 可是,焉知上钩的不是条食人鱼? 那又怎样?难道自己还怕了不成?他想东山再起,也要有这个机会! 楼定石屈伸几下手指,心中已有了决断。 “丞相既如此殷切恳请,朕便允了他。”楼定石提起朱笔,当着谢朝晖的面,在上面批下“阅毕,准卿所奏”几字。 谢朝晖躬身道:“微臣代浩然谢过皇上。”既然已经批允,那叶浩然便不再是丞相,是以他当即便改了口。 楼定石正想着如何同他说谢流尘之事,是现在就说还是过一两日再开口,便听谢朝晖道:“臣另有事禀奏皇上。” “尚书请说。”楼定石心道,让他主动提起也好。 不料,谢朝晖说的却是:“日前臣所奏之事,已经办妥,不日税赋便可运到,还请皇上留神,届时着人查收入库。”说的却是那日楼定石所提的纳税示好之事。 楼定石不意他竟还记着这个,欲待说不,转念一想,便道:“有劳尚书了。” 谢朝晖又道:“臣还有一事。”说着,竟跪了下去。 楼定石不意他行如此大礼,说道:“尚书这是做什么?”按说虽未明说,条件却已经谈妥,还怕自己懒帐不将谢流尘开释不成?但直觉告诉他,谢朝晖将要说的,也不会是谢流尘的事情。 那么,会是什么事? 不等他多想,谢朝晖自己揭开了答案:“日前微臣曾以公主之事禀奏皇上,语多不敬,还请皇上恕罪。” 说到这件事,便引来楼定石一阵沉默。他虽然已经想通了,但说分毫未有芥蒂,却是假的。 许久,谢朝晖才听楼定石说道:“尚书平身,此事朕便当作从未听过。”语气淡然,话里的意思,却是要将此事揭过不再追究了。 谢朝晖却没有依言起身,只依旧跪着,低声道:“微臣那日所说人证物证等全是诳骗,亦请皇上恕罪。” 空城计么?“无论内情如何,此事不用再提。” 看着他终于站起身来,楼定石收回目光,道:“驸马之事,朕近日定当给尚书一个交待。” 谢朝晖道:“多谢皇上宽宏仁慈。”犹豫一下,又道:“公主之事,微臣定不会再向任何人提起。” 楼定石听他一再提起,心中十分不悦,但转念一想,自己拿住了他的儿子,虽不是真的起了杀心,却也确是让他提心多时,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他虽是九五之尊,于有些事上的看法却从未变过。当下心中立即释然,便说道:“尚书爱子心切,朕可谅解,不过,尚书可要记得今日之话。” “微臣决不敢或忘。” 该说的既已说完,便再无甚好说。谢朝晖告退后,楼定石唤来徐杰安,道:“诸事已毕,收拾残局吧。” 徐杰安看他面上虽然仍是庄重,双眼中却有掩不住的光采。毕竟,一场布时良久的局,如今终于可以收场,甚至还有意料之外的收益,即便是楼定石,也难免掩不住兴奋。 他却并不说什么“恭喜皇上,皇上智计无双,运筹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废话,反而问道:“陛下,老仆有一事不解。” “哦?什么事难得住你?” “陛下所做安排虽然足以令人注目,却不够细致周密,请问……” 楼定石闻言笑道:“杰安,你这可真是糊涂了。那些人既是朕派出的,要他们说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陛下是说——” “毕竟他还是灵儿的夫婿,总不能将事做得太绝。况且,日后翻起帐来也是麻烦。”楼定石轻笑道:“不过,也算他们识趣。若真是冥顽不灵,朕自然也能将那些疏漏百出的话变得水泼不进!” ******************** 禁城之中的牢狱,并不是人人都能靠近的。但是,这其中绝不包括郭旗。 郭旗收起令牌,看也不看那看到牌子便立即变得恭敬无比的卫兵,向身后跟着的人说道:“解语姑娘,我不方便进去,你便自己去吧。” 解语点了点头,感激地说道:“多谢郭统领。”她也知道,郭旗带前来探望孟优坛,纵然自己没有进去,但日后若孟优坛真有什么万一,他也是难以洗脱干系,说不定就要被牵连。 看来,这位郭统领真如孟优坛所说,的确是他的大哥一般的人物,否则,怎么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解语再三致谢,便挽着篮子走进那令人见之生畏的大门之中。 因有郭旗在,狱卒没有刁难便将她引到门口,叮嘱她不可逗留太久之后,便走开了。 怀着忧心与忐忑,穿过曲折的长廊,解语终于看到了孟优坛。 只着月白中衣的孟优坛,虽然是在不见天日的牢中,看起来精神却还不错,正径自闭目养神。脸上神情闲适,若不是亲眼看到他身处铁栏之后,解语几乎要错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解语隔着铁栏看他,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这十几日来她寄住在郭旗府上,虽然郭旗向府里的人说她是小住的客人,对她照顾有加,她却无法有片刻的平定安心。往往在人前强作笑语,人后便是不能自已的忧心如焚。顾不得郭旗会做如何想,她苦苦求了郭旗许久,今日才说得对方松口,答应让自己来探一探她。 可是,也许他是不需要她关心的。 解语看着孟优坛,之前的忧心已尽数化做苦涩。 这个人,这个人,即使没有身份的差别,也是自己不能够得到的吧。他的心思,实在令人无从捉摸。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胸有成竹,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根本不需要旁人的帮助,也……不稀罕旁人的关心。 何况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所谓的心意,在这人面前,大概也是多余的麻烦吧。 一瞬间,解语几乎有掉头离去的冲动。 然而下一瞬,孟优坛便睁开了眼,略带惊奇的“咦”了一声:“解语,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低唤,解语冰凉的心中霎时又鲜活起来。 “我,我来看看你。”解语顾不上矜持,细细打量着他:“王爷,你瘦了。” 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孟优坛感动之余,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笑道:“你才是瘦了,眼睛又大了一圈。怎么,郭大哥克扣你的口粮了?” 他意在说笑,但心焦之下的解语全然没有平日的机灵劲儿,而是连忙解释道:“郭统领待我很好,我哪里瘦了?王爷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好。”说着,将手中竹篮从铁栏空隙中递进去,道:“虽然此处比别处好些,但毕竟是在……我借了厨房,赶着做了些王爷素日爱吃的东西,王爷先吃着,下次我再送来。” 这种细致体贴的关心,孟优坛已有多年未曾感受到。 他双亲去得早,虽然那时已能记事,但对于母亲却并无多少温柔的记忆。印象里的母亲,总是围在父亲身边,细心地留意丈夫的一举一动,片刻也不愿离开。于是,年幼的孩子便自然而然被忽略了。 而他的父亲,体弱多病的孟长平,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在精神略好的时候也会抱抱自己的孩子,同他说说话,有一次特别高兴的时候,还写了那副“安”字的扇面给他。然而,那样的时候毕竟不多。 而府中纵然另有其他人,如徐伯等忠仆,待他再好,却究竟替不了父母。加上都是些粗豪汉子,即便对他关心爱护,也绝称不上体贴。是以自小到大,外人看着孟优坛锦衣玉食,神采飞扬,个中内情,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但现在的孟优坛已经不是当年的孟优坛。当他还小时,也曾躲起来偷偷流过泪,想着为什么单单是自己没有父母,甚至连个下人都有娘亲的疼爱的父亲的拥抱,自己却……多年后他曾想,如果那时有哪个女子待他好的话,说不定,如今他会不顾她的年岁样貌,便娶了她。 但是,没有,一直没有。 等到有女子开始温柔细致周到地讨好他时,他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她们对他的好,也不过为着他的地位与身家,或许,还该再加上这张长得还算不错的脸。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点温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回报的无助的孩子。 因为明白,所以只觉厌倦。 然而却偏偏还是舍不得那一个个温暖的怀抱,也为着教帝都那人放心,于是半推半就地,做出一副风月浪子的模样。 但也只是舍不得而已。况且,谁不一样?他对谁都一样的好,一样的温柔款款,而离开时,从不带半分留恋。 用银子堆积起来的虚情假意,一饷贪欢,你情我愿,过后便是一拍两散。孟优坛向来如此认为。 可是,解语很明显地在这个认知之外。 这不免令孟优坛有手足无措之感。他留恋她待自己的好,却又因不知该如何应对,而本能地想要逃避。 解语待他,是用银子买不到的真心。而真心,自然只有用真心来换。 但是自己…… 分神之际,解语的声音变得遥远而飘忽不定:“……统领说你没事。但是没事的话,怎么会一直待在这种地方?王爷,你随行的人不在帝都。你于此间缺少什么,便同我说一声,我虽无用,这点小事还是可以打理好的。” 孟优坛定了定神,轻笑道:“谁说解语无用?你在这里,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这是他难得的真心话,然而解语听了却只是勉强一笑,道:“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还有心思说笑……”在她看来,孟优坛在这样的处境下轻松含笑讲出来的话,自然是做不得准的。或者,他已有了保全自己的把握,只是不愿告诉自己而已。 也罢,认真说来,自己算不得他的什么人。他不放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孟优坛看她神情黯然,只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便说道:“解语放心,我无事。过些日子,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去。” “可是,照现下的情形……”来之前她便打听过,知道孟优坛现在正与主审的尚书僵持不下,虽未用刑,但听说那尚书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若是真的……她不敢再想像下去。她无法想像,鲜衣怒马,折扇风流的孟优坛如果被受到刑求,会是怎样不堪的光景。 孟优坛看她仍是蹙眉不展,遂道:“解语,我几时骗过你?你还不放心么?” 闻言,解语抬头看了他半晌,心中虽仍是不安,却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见她还是待信不信的模样,孟优坛一时也无计可施。顿了一顿,便挑些轻松的话题说了起来。解语见他仍有这般兴致,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两人皆是刻意拣着无干紧要的事情,故意说得轻松有趣,不多时,便是言笑晏晏。 说着说着,解语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又是身处青石,漫长写意的午后,于竹音茶香之间,与孟优坛对坐谈天,兴之所至,随心任意。直到暮色悄临,才惊觉流光飞逝,相对一笑,携手同归。 孟优坛的眼神也带上迷蒙之色。他原本是坐在白布木榻上,却在不知不觉之间,离铁栏越来越近。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都停止了说话,只是慢慢地靠近。最终,与解语不过三寸的距离,甚至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极近极近的距离,孟优坛深深看到解语眼中。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虽然已施过脂粉,却仍没有掩住她脉脉秋水一般的双瞳之中,细细的血丝和微肿的眼睑。而往日灵动慧黠的眸子,更是平添忧思。 “傻瓜……”孟优坛喃喃低语,也不知说的是她,还是自己。 二人就这样默默相视,眼神交汇间,只觉世间一切都在不断远去,唯得面前这一个人,是自己唯一可以把握的所在。 许久许久,直到门口传来狱卒重重的咳嗽声,解语才惊醒过来。 “我该走了。” 孟优坛没有再开口,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 踏出牢门的解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有脱力之感。虽然这里收押的都是皇亲国戚,条件比别处要好上许多,然而监狱毕竟是监狱,单是它的名字所带来的威压,便足以让人凛然生畏。 任何人都想快快离开这里吧,但她却想留下。因为,这里有他。 但,不得不走。 延着来时的路,她慢慢向前走去。在转过屏风画石时,却因为面前的人影而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是名女子。确切地说,是位很美很美的女子,单是一个侧面,便有足以令人失神。 似乎是感觉到她惊异的视线,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解语看清她的脸,只觉呼吸一窒:天下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华美端丽,艳冠群芳,单是周身雍容气度,便可倾倒众生。 她的美,是属于凛不可犯的高贵,令人有膜拜的冲动。然而,解语却在她神情中捕捉到了一抹本该不属于她的悒郁。 片刻之后,解语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来,一想到自己竟呆呆地盯着一个陌生人发呆,便觉脸上发烧。但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是女子的缘故,那女子并没有对自己的无礼露出不悦的神色。 解语匆匆点头示意,举步正想离开,却被那女子唤住:“这位姑娘,你来此间探望人么?” 原本因看她衣饰华美,想来非富即贵,解语便不欲同她说话,以免再惹事端。然而现在对方主动开口,亦不好不答,便说道:“是。” 那女子得到回答之后,面上悒悒之色更重。解语想起近日打听到的消息,再看她周身的气派,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应该是公主吧。因担心驸马而来,却又踌躇不决徘徊不入的公主。 早先解语也曾听说过这位金枝公主的一些事情,或许是同样怀着对一个男子痴心倾情的爱恋让她心生感触。本不欲多事的解语忍不住说道:“您也是来看人的么?” 那女子点了点头,轻声道:“但是……也许他并不想见到我。” 解语想了想,说道:“但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一看的好吧。说不定,他也在想你。” “想我?”女子惨然一笑:“纵使想我,也是在恨我吧。” “但是,这只是你这么认为。”解语轻声道:“有什么纠结,当面说清楚不好么?省得心事****压在心里。”她原本想说,夫妻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但想到自己一个外人,说这话未免造次,便换了一种隐晦的说法:“与其日夜悬心,不若就次把心事了结。况且,你也不放心他吧。” 女子听了她这番话后,低头不语。半晌,向解语笑了一笑,道:“多谢姑娘劝解。”但是,还是没有说,要不要进去。 解语与她只是萍水相逢,自然不会一昧苦劝,当下说了句再会,便转身离去。 而留在她身后的女子,依旧在院中徘徊犹豫。许久,看着萧索的山石,长叹一声,还是转身出了院门,走到高高的围墙之外。 无论以怎样的借口,也不能抹杀自己做过的一切。现在再出现在他面前,连自己也要觉得虚伪可笑。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我也不想面对你嘲讽冰冷的目光。 谢大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九 秋后算帐 五日之后,令百官议论纷纷的谢流尘一案告结。 这案子来得莫明其妙:一无名小吏单凭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指摘谢流尘形迹可疑,似是欲有所图,便被皇上收监并严令追查。尔后指派查案的,的却是五族一派的中流砥柱,其中更牵扯到前朝皇室末裔与本朝开国功臣之后。 当然,也可以解释为,自古帝王对谋逆之案都极为重视,只要一听到动静,不论有无,先抓起来细细审问再说。至于迟迟不动手么,一来碍着谢流尘的驸马身份;二来自然是因为五族。若说谢流尘有意谋反,那五族肯定也脱不了干系,但目前皇上并没有将五族一网打尽的能量。是以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众人心中惶惶,以为将要掀起更大的波澜之起,此事却匆匆收了尾,同起因一样莫明其妙——总之,起先言之凿凿,证人接二连三出现的那些所谓证据,经查证都只是巧合。最终,谢流尘因收受贿赂,行止不检被令闭门思过三月,其间不得出府;孟优坛则因无视祖训,胡闹挥霍而被喝令罚俸二千石,并减去一年例行岁时赏赐;宇折眉虽无过,却因御下不严而被责备;叶晨年幼无知,赦其无罪,但日后终身不得出仕。 这样的惩处,比起开初的雷霆震怒来,几乎是如同春雨一般的温柔了。 就在众人议论不休之时,惊变又出。 叶浩然力辞丞相之位,皇上挽留再三,只是坚持。无奈之下,皇上准其所奏。 随着叶浩然辞去相位而来的,是朝中官员的一轮换洗。休过年假之后,百官再次站到金銮殿上之时,发现诸人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动。原本叶浩然手下的几名嫡系,明升实降,被迁到了看似尊贵实则实权不大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又是另外一些人,其中便有郑传云,他已从御史升到侍郎,尚不到不惑之年,可称年轻有为。 对于楼定石的这些安排,五族却没有其他表示。看来这一局,是皇上胜了。已有大臣在暗自考虑要不要倒戈。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当谢流尘走出禁铟自己近一月的牢笼,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时,未免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眯起眼向前看去,不远的前方,他的好友都在等他。王砚之微笑着向他看来,叶历笙亦是难得的神色和缓;苏小三更是忘形地一直朝他挥手。谢流尘一一看去,嘴角也泛起了笑。 然而他视线旁移,看到一旁捧着安抚赏赐的内侍,看到久违的执戟着甲巡视而过的金吾卫,看到好奇地朝这边探头探脑的新来的狱卒,却没有看到隐隐期待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关了这么些天,该不会是傻了吧?”苏岚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面上虽然笑嘻嘻的,目光却极为关切。 看着不知何时跑近的人,谢流尘悄悄隐去心中若有似无的失落感,向他笑道:“苏小三,谁能傻得过你?” “枉我还特意来接你,结果你就说这个?”苏岚回身向叶历笙与王砚之道:“他好得很,咱们不用担心,还是赶快回去各做各的事吧。” 王砚之笑道:“哦?静停你有什么事?莫不是又新藏了什么好酒,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品鉴?” 苏岚警惕地看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阁下难道不知道,随意打探别人的事情是件很失礼的事情么?” “在下以为,这只是在下对亲如手足的苏兄表示关心。” “去去去。”苏岚恨声道:“每次你一关心,我的珍藏就要少上一两坛!” 越过一直很孩子气的苏岚和难得孩子气的王砚之,叶历笙走到谢流尘面前说道:“你回来了。” 谢流尘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既是兄弟,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流尘转身向还在斗嘴的王砚之与苏岚大声说道:“你们就这么来接我的?” 他二人的动作齐刷刷停下,苏岚笑道:“小人早已替您备下车马,少爷您这边请。” 谢流尘道:“嗯,你这小子还算懂事。回头找他给你打赏去。”说着向王砚之一指。 王砚之苦着脸道:“少爷,这个月的帐还没平哪。再说小苏平日也有月俸,这是他份内之事,便不要再额外打赏了吧。” 谢流尘佯怒道:“用的是本少爷的钱,又不要你的,你心疼什么?快拿给他!” 苏岚便向王砚之伸出手去,眼巴巴看着他。叶历笙在一旁看着,勾了勾唇角,刹时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四人说笑着向外走去,将阴暗的狱牢甩在身后,迎向早已为他们备下的宝马雕鞍。近午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汇成一处,亲密无间。 ******************** 被开释之后,孟优坛并没有去找郭旗,而是去了他在帝都置的一处小院。往年他到帝都时,便是在此处下榻。 像是早算到他会先来这里一样,待他行到府外巷口时,远远便看到一人青衫挺拔的身影,还有他身边一位娇俏纤盈的姑娘。 似乎对方也看到了他,不等孟优坛走过去,那两人便大步向他迎上来。 孟优坛对上他们欣慰的眼神,看看含笑的郭旗,再看看已重展笑颜的解语,心头一热,平生第一次,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来。 解语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刚挨近他便忘情地拉起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省起这是在外面,此举太过招摇,粉面瞬间发红,却又舍不得放手,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轻轻放下。 而事先知道内情的郭旗,并没有解语那般强烈的担忧。在他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甚至连孟优坛也只被禁了比预期更短的时间。 但布局多日的事情一旦完成,虽然自己只是其中一个小卒子,郭旗也有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当下只觉心情愉悦,甚至难得地向孟优坛挤挤眼,又溜了一眼解语,满脸猝狭之色,无声地打趣他。 三人在路口站了许久,也不说话。空气中流动的,是足以令人陶醉的温暖。尘埃落定,最牵挂的人完好地站回自己面前,再也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所以,一时失神,也是可以情理之中的吧。 ******************** 大事既毕,就该算算小事了——其实,这相对而言的小事,在楼定石心中却与那大事一样重要,不过是之前时机不对,一时隐忍未发罢了。 楼定石先看了新呈上的奏报,又拿出当日那张引出后来令他心绪震动的密信,重新看了一遍,随手放到桌上。 徐杰安还记得密信中的内容,当下心中便有了数。只是看楼定石神色却是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在转着什么念头。 “孟优坛,”楼定石的指屈成节,轻轻敲在那素白的信笺上,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当日他曾与灵儿和另一人在同一酒楼中相遇,那他是有意放走了灵儿,还是完全不知呢……不过,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应该也是听到什么了吧。”楼定石忽然笑了一笑:“以那小子的精滑,只怕当时便察觉了。”他用的虽是推测的说法,语气却极是笃定。 近日虽忙于朝中之事,徐杰安却并没有忘记当日楼定石令他追查金枝出走那些日子的行踪之事。新呈上的情报是他一手整理,他自然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斟酌一下,徐杰安道:“这……孟小王爷想来是一时糊涂吧。” “哦?难得你会为别人说项。看来孟家这小子,同你交情匪浅哪!” 虽然听着是打趣的话,但配着他看不出喜怒的脸,多半会令人以为是在说反话。若换了其他人,早就跪下向楼定石陈情辩白,但徐杰安依旧站着,语气里也不见什么惊慌之色,只平平说道:“孟小王爷纵然聪慧,但公主一路行去皆未露行藏,小王爷也不见得就认出了她。”说着悄悄看了一眼楼定石的神情,觉得他不像是要追究的样子,便又说道:“再说,一事刚毕,如果追究起来,未免冷了小王爷的心。” “看来这小子人缘倒好。”楼定石低笑一声,道:“放心吧,朕不会拿他怎么样。不过,该做的还是免不了。”楼定石的面色霎时变得冷肃:“还有那姓楚的小子!该他的,都要一样样算回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 各有所思 回到家中的谢流尘,在经历了小七的哽咽、宋伯的老泪纵横,与合府上下的家仆欢天喜地的迎接之后,又同好友一道用了午膳。其间王砚之、苏岚轮番向他敬酒,几乎令他撑不住了。当他请叶历笙拿出兄长架势来管一管那兴奋过头的两个人时,叶历笙非但没有帮他,反而自己斟了一杯,向他举标示意。谢流尘自然不能不给他的面子,只得又多喝了一杯。 一顿午饭用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才意犹未尽的散去,走前苏岚还说,今日在家里喝得不痛快,待谢流尘禁足令解了之后,由自己作东,到外面再好好痛饮一次,以贺谢流尘大难不死,后福绵延。 当谢流尘送走这帮朋友时,脚步已有些凌乱。小七问他要不要歇一会儿,他却摇摇头,喝了杯茶,含下醒酒石坐了一会儿,便往书房那边去了。 被风一吹,他走到书房时酒气已消了大半。还在门外,便看到一个清矍瘦削的熟悉身影,正是他的父亲,谢朝晖。 方才午膳时谢朝晖也在,不过他只略略动了下筷便走了,体贴地将空间让给小辈们,让他们可以纵情饮乐。 “父亲。”谢流尘说完这一句,便静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心中有经历大变后的思索与明了,也有对自己给父亲带来麻烦而产生的不安与愧疚。当日还在狱中时所下的那些决心,至今仍未变过,但他并不是能将情感大方宣之于口的人。谢流尘向来认为,与其说得天花乱坠,不若埋头将事做好才是正道。 而且,对于为自己操心奔走的父亲来说,道谢未免太过轻忽太过生疏。 谢流尘不知所措之时,谢朝晖却在细细打量他。半晌,说道:“不错,经此一堑,倒是比以前长进些了。” “……确是。这些日子儿子想了许多,许多以前不懂的话,现在都明白了。”谢流尘低声道。 谢朝晖颔首,道:“吃一次亏没什么大不了,令人头疼的是你没法从中得到教训。” 谢流尘点头称是。 父子二人大变重逢,较往常多说了些话。然而谢朝晖素来冷清,纵然心中关切,也不喜多言;谢流尘是与他一脉相承的性子,平日虽比他父亲话多些,但一旦在要紧关头,亦是极少坦率陈明心意。 都是一样的性子,所以,不多时,便将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但是,父子之间的情感,并不因言寡而变淡。 对坐片刻,谢朝晖道:“我还有些东西要看。”谢流尘知道,这是父亲历来送客的话,便说道:“那儿子便不打扰父亲了。” 谢朝晖道:“你先去宋伯那儿。”谢流尘经此一事,先不说精神,单是身体就瘦了许多,谢朝晖不擅安排这些琐事,不过他知道,宋伯定然会打理得十分周到。从安排食谱到采买补品,假以时日,定然能将谢流尘养回来。只是谢流尘于这些事上历来不大上心,是以才嘱了他这么一句。 不料,原本应痛快答应的谢流尘,却顿了一顿,反而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父亲,这三个月,我住家里么?” 略一沉吟,谢朝晖心里便有了数:“你许久不回,还是先到那边看看吧。这边有我在,不妨事。”所谓“那边”,自然是公主府。 谢流尘问得含糊,却未想到父亲一下便戳穿了自己的心事,不觉有些脸红,忙掩饰道:“也不急于一时。” “不急?”谢朝晖眼中带了些笑意,在他身上一转,谢流尘顿时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正暗自狼狈,又听父亲说道:“去吧。”声音里满是了然。 若再一昧推托,未免落了下乘,况且,自己心里也…… “那,儿子这便去了。” 当他走到门外时,忽然听谢朝晖在身后道:“阿尘。” 谢流尘闻声转回身去。刚刚被门外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竟一时看不清父亲的模样。只听他说道:“金枝是个好孩子,你待她好些。” 谢流尘看不清父亲的神情,只听他语气是平常的淡然,想来只是句惯掌的嘱托,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这一次他却答得心甘情愿:“是。” * 然而,回到公主府上的谢流尘,见到的除了带着欣喜迎出来的张伯与一干下人外,并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听着张伯絮叨半晌之后,谢流尘终于按捺不住,便半夜作不经意地问道:“府里一直是空的么?” “可不是!”张伯带着几分欣慰与喟叹说道:“您走后,公主病了,过了些时日便进宫调养。若不是您今日回来,还不知道这府里要空空荡荡到什么时候哪!” 谢流尘一颗心沉了下去,一日以来的欢喜也被冲淡许多。 张伯看他脸色不大好,只道他是累着了,忙着安排沐浴等事,又问过谢流尘晚膳想吃什么,便催促着他赶快去歇着。 ******************** 还留在宫中的宋晓,自然也知道了近日来发生的事,也知道今日正是谢流尘被无罪释放的日子。 虽然有些奇怪皇帝老爹为什么没有发布让自己出宫回府的诏令,但连日来心情大好的宋晓,很快便将这小小的疑惑抛到了脑后。 那天楚越人虽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却已露出了会认真考虑的意思。 单凭这一点,便是让宋晓忍不住的欢喜,令之前的辗转忧思一扫而空。 说来或许有些琼瑶,但宋晓真的觉得,从那天晚上开始,自己见到什么都觉得是好的美的。早已熟悉的宫舍变得更加华美精致,惹人流连;经行之处的花草石木无不生机勃勃,引人注目;甚至连来来往往的宫人,都陡然变得可爱起来。 这就是恋爱么。没有经历之前,虽有好奇,更多的却是不解,不明白身陷其中的人那些可称之为怪异的举动。然而一旦自己也陷入情网,才突然明白,原来,只是情不自禁;原来,是真地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 怎么会这么奇妙呢,单只是为一个人,整个世界便闪闪发亮起来。 为他发呆,为他失神,甚至随时随地,都会想起他的一举一动,便不由自如地露出傻笑来。 啊——是不是身体年纪重新变小的缘故,连心也重新变得少女起来了?这种心神不宁的模样,真是,真是好没面子! 宋晓抱着枕头别扭一阵,又忍不住开始偷笑。 周围的人自然也察觉到她的欢喜,却只道她是为着谢流尘平安无恙之故,向来同她没大没惯了的停绿,还不时打趣她几句。宋晓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欲待辩解,却是越描越黑,索性便不去管。 等我把他休掉的那一日,一定要看看你们掉下来的下巴! 虽然楚越人产没有给出答复,但宋晓已经认定,楚越人是不会跑的啦。他对自己有意,现在不过是需要点时间来解消心结罢了。待他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也就是他们HE的日子。 于是,休掉谢流尘的事宜便被早早提上议程。 但,或许是太过兴奋的缘故,宋晓现在无法集中精力去想出什么好法子可以摆平皇帝老爹答应这个要求。一次又一次,总是刚将所有条件列好,还没找出解程式的法子,注意力便溜到一边去了。确切地说,是溜到肖想——不对,是带着粉红泡泡的情怀中去了。 算了算了,既然没法集中精神,那就改天再想好了。宋晓安慰自己。要不,等与谢流尘碰个面达成共识后一起想好了,反正那家伙也不想做驸马的说——至于那日谢流尘同学在狱中的告白,因为太过隐晦,所以完全被宋晓同学无视了。所以说,古典含蓄主义害死人呀,同志们! 然而,宋晓没有想到的是,还未等自己见到谢流尘,另一个麻烦便找上了自己。(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一 优坛入宫 被开释两日之后,有宫中内侍到孟府传话,着他入宫觐见 恰好解语也在,虽碍着外人不便明言,但目光之中的担心却是任谁也看得清楚 “定是皇上想起我这个晚辈了。”孟优坛笑道:“我可得好生哄得他老人家欢喜,好讨些宝贝回来。” 传话的内侍似乎与孟优坛颇为熟稔,闻言笑道:“孟王爷还是这么风趣。难怪每次皇上见了您,都是高高兴兴的。” 孟优坛却叹道:“只是这次小王却惹得他老人家不快了,不知该怎样补救的好。” “呵呵,凭孟王爷素日在皇上面前的情份,皇上怎会舍得真的对您怎么样?不过生几天气罢了,等孟王爷再说几句软话也就丢开了。” “那就承公公吉言了。”孟优坛一个眼色,旁边自有侍从捧了银锭递与那内侍:“些许心意,公公留着吃茶。” “孟王爷客气了。”那内侍口中客气,手下却一点也不慢。 一问一答,解语听得明白,担忧减去不少,却总觉得不能彻底安心。她不欲让孟优坛再为自己分心,便说道:“既是面圣,总得换过衣裳再去。”说着便转到内院,为孟优坛拿来常年备下的正服。正要侍候他在后厅更衣时,却被孟优坛抬手止住:“放着我来吧。”自那日在青石起,他在她面前,便不再自称本王、小王,只称我。反是解语,言行间再无了往常的那份亲密,总是恭谦有礼,敬称时时挂在嘴边。 解语抿了抿唇,道:“那小王爷自理吧。”说着便避让出去了 孟优坛不是没看到她黯淡的眼神,不是没见到她时时若有所失的神情。有心要扶住她的肩头,让她安心,可往往手还没有伸出去,心中已开始摇头 虽感激她一片深情,然而自己的心情尚未理清。若是现在握住了解语的手,日后又想反悔,那才是害人 可是,自己的心情……为何总也看不清呢? 听到前屋隐隐传来的说话声,孟优坛不再去想别的,伸手拿起正服,待一一穿好后,心思已是一片澄明 其实,也只不过是将心事暂时压下来罢了。心中深藏的茫然,终有一日,还是会跳脱出来,逼得主人不得不正视它 * 马车驶入禁宫之中,又有别的内侍上来引路。孟优坛自幼在宫中行走,对宫里路程已极为熟悉,当下看到这内侍引的是往御书房去的路,不由讶然:以往,楼定石总是在自己起居的乾德殿中见他,亦是他荣宠的证明。 而今……孟优坛垂下眼睑,长长的眼睫遮住了微睁的双眸,旁人无从知晓他的心事。 远远看着,御书房到了。而这次迎上来的,却是徐杰安。 孟优坛有些意外,却仍然笑得风度翩翩:“徐公公,好久不见。” 徐杰安是楼定石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非等闲人还轻易见不到他的面,更罔论是由他亲自引路。然而他为人却总是谦逊有礼,礼数做足十分,从不倚势凌人。 当下见到孟优坛,亦微微一笑,衬着他略显富态的面容,极是和蔼可亲,若不是身着紫色的宫服,便是一个普通的面目慈祥和气的中年人。 “孟王爷,”徐杰安微微躬身,“皇上此刻在院子里,您往这边请。” 孟优坛跟在他身后,沿着白石砌就的小径,眼中欣赏着四周遍植的奇花异草,口中和声说道:“又是一年不见,公公头痛的病可好些了?” 若是别人问这个话,徐杰安多半是回一句“旧年宿疾,劳您操心”便打发过去。但这次他却答道:“劳小王爷掂记,还是那么着,略吹了风就疼。” 虽然对方走在前方看不到,孟优坛还是点了点头:“想来是您过于操劳之故。今年夏时小王偶遇一名游医,虽名不见经传,医术却是极为高明的。小王府中也有宿疾不愈的人,经他妙手,虽暂未断根,症候却比往常轻上许多。小王想起公公的病,便向他讨了个方子,回头公公差人到我府上拿便是。” 徐杰安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单听声音也不见惊喜,只淡淡道:“多谢小王爷。” “公公客气了。”孟优坛轻笑道:“早年您到青石去时,小王还喊您一声叔叔呢。”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难为小王爷还记得。” “公公不也没忘么。” 正说话间,脚下一转,走过一处飞檐,面前豁然开朗,是一处草木疏落的院子,一眼便可见到负手而立的楼定石 徐杰安让到一边,孟优坛低声道过谢,独自向楼定石走去 感觉到身后有人走来,楼定石也不回头,只问道:“朕欲在此处设一座艮岳,优坛,你看如何。” 此院中花木疏落,陛下若想添景增色,还需得连这些也一并添了才是。”说着,走到离楼定石半步的地方,比了个大致方向:“逢石留景,见树当荫。若此时动工,选些已经长成的树木,待明年夏时,陛下便可于此赏月乘荫,听风观景了。 他并未下跪行礼,这般自然而然的行径,仿佛是楼定石的朋友,而不是他的晚辈 楼定石却丝毫不责备他失礼:“朕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却已想到这个地步了。” 孟优坛恭声道:“小子不能为人臣替陛下解忧,便当在其他事上尽力替陛下分忧。” “唔。你做得不错。”这话,却是一语双关了 孟优坛朗声道:“谢陛下褒奖。” 楼定石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冰冷:“不过,有一件事情,朕却要好好问问你。” “陛下请说,小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楼定石沉声道:“九月上旬,棋盘山,落子楼。” 孟优坛有些迷茫:“陛下,这是什么?” 楼定石盯着他神情看了半晌:“你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这……”在他的视线下,孟优坛略略低了头:“若是做过的,自然是记得的。” “一件也不会忘?” “若是……若是酒醉之后,便难说了。”说到这里,孟优坛语气尴尬。 他仍是恭谦的表情,只略略带了些迷惑,似是在奇怪,楼定石为何要问起这没头没脑的事情;却又按捺下好奇心,不敢多问。 楼定石又端详他片刻,道:“那便罢了。”若他真的曾遇到过灵儿,那定然听得懂方才自己话里的意思。他虽未承认,但这一问却已有足够的警告效果——反正,且不论孟优坛经此一事,自己欠了他些;便单是自己与他父亲的交情,也不能真的惩戒他。就算他承认,也只能是警告罢了。 ** 楼定石走后,孟优坛看了看日头,估摸着自己已在宫里呆了两个时辰左右的样子。想来不用等明日,皇上面见孟小王爷,并说了两个时辰的话的消息,就该传遍各处。这么一来,因日前的事情对自己生出轻篾之心的人,又该半妒半羡地说,无非是仗着祖上一点余荫,博得皇上心软罢了 不过,事实不正是如此么? 孟优坛轻笑着,习惯性地去摸袖里的折扇,却摸了个空,才猛然省起扇子已经留给小高了 想起小高,自然也想起勇伯,想起勇伯,也想起了当日嘱托勇伯办的那些事 哎呀哎呀,自己会不会太过小心了些?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但过分小心翼翼,却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啊 孟优坛想像了一下若是当初没有做下那些为自己留条后路的准备,会是怎样 结论是,即使现在平安无事,中间却要白担上许多不必要的心 所以,为求心安,日后还是继续小心吧。孟优坛想 转过重檐之后,孟优坛并没有在方才的地方看到徐杰安,甚至没看到任何一名宫人。想来是觉得自己对路径已足够熟悉,不用人引路,便一时疏忽了吧 孟优坛四下看了一看,拣了一个离附近的禁宫门最近的方向走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二 公主王爷 人一旦独处,脑中总会很容易便想起很多事情来。孟优坛独自走在小径上,此刻想的,是楼定石方才对他说的话。 不是后来说的那些近似于闲聊的话,是起初那句“九月上旬,棋盘山,落子楼”。 因为变故太多,孟优坛早将当日之事忘到了脑后,是以一问之下,并没有想起来。等楼定石沉默地看着他时,他才猛然想起,某日的确在那处偶遇过一个人。 但确定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好装得若无其事。好在楼定石并不想对他追究到底,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想到此处,孟优坛轻轻呼了一口气。 是该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该说没有皇帝陛下不知道的事?这么一件小事,他居然也查证得如此细备。 不过,其中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此事干系到那位公主吧。 天下皆知,金枝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孩子,甚至更甚于太子。亦有人惋叹,言道若公主是男子之身,那便该是有史以来最得皇上欢心、行事最为顺利的太子。 但孟优坛并不这样看:一旦牵涉到权利,有谁还能保持那一份亲情呢?当初只是单纯的喜爱,所以想将最好的送给孩子。可之后必然要在漩涡之中猜疑横生,彼此隔阂越来越深,最终,甚至反目成仇。 该是金枝幸运才对,有幸生成女儿身,又受到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宠爱。 想到金枝,孟优坛便想起那日酒楼中所见的那女子,是与传言与印象全然不同的人呢。柔弱的外表下竟隐藏着那样的激烈——呃,或许叫泼辣?按以前见过贩次留下的印象来看,她可不是这种人。是什么缘故,让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或者说,这也是她的本性,只是为了某些事才突然激发出来? 是与那日与她一起随行的那名文秀男子有关么?可是她不是已嫁与谢流尘了么?那男子纵然文秀雅然,光华内敛,在贵气与张扬上却不如俊朗挺拔的谢流尘——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谢流尘不若那男子的温文可亲。 不知不觉中,目前暂时落得无事一身轻的孟优坛,将自己的烦恼放到一边,开始津津有味地琢磨起金枝公主的八卦来了。而且,已经将月前被悄悄掩盖的公主的出走归结为,情感纠葛。 想到出走二字,孟优坛又有些庆幸方才娄定石为着金枝的名誉着想没有深究。否则,以他爱护女儿的心思,纵然这次自己出力颇多,楼定石肯定也是不管不顾,要拿他问罪了。 正胡思乱想间,孟优坛走到一处活水引来的池边。他记得,这池子名曰金液,绕过这池子再走一段路,便是禁宫墙下了。 夏日新荷并举的池面在冬季时分显得有些空旷。留得秋日听雨的残荷也早已被宫人拔尽,湖面干干净净地在暖阳下泛着波光,有一种洁净的冷冽之感。 孟优坛不由驻足看了一会儿,却在湖心鉴波亭之中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 远远看着,那人的容貌看不分明,只知道是个女子。看她身上穿的虽不华丽,却并不是宫女统一的妆束;发髻上的步摇偶尔在阳光下流过耀眼的光芒,彰示了不菲的价值。 这里已出内宫墙苑,嫔妃们纵使游赏院景,也不会走到此处;而宫中旧例,若是无事便不允许嫔妃娘家的女眷出入。那么,这人会是谁呢? 孟优坛勾起唇角,心中已有了答案。 虽然有些好奇,但他不想多事,又略站了一会儿,刚想走开之时,忽然看见水亭之中原本坐着的女子站起身来,朝着这边招了招手。 这边——似乎只有自己一个? 未等孟优坛想好该装着没看见走开,还是走到亭中去问她有什么事,那女子已经步出水亭,沿着竹木搭成的水栈向他走来。 这么一来,若是掉头离去的话,未免太着了痕迹。孟优坛干脆迎上去,遥遥施了一礼,道:“不知公主在此,小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来人赫然正是金枝公主。 她走到孟优坛身前,说道:“王爷不必多礼。这池子既然建在此间,自然有人来人往,王爷又何罪之有?” “多谢公主宽宏大量。”孟优坛原本不欲与楼定石的这宝贝女儿再有什么牵连,然而目下人家都已经走到面前来了,再说自己也带着好奇心,便没有托词走开。他行毕礼之后,端立一旁,面色肃然,心里却在想,不知她叫住自己要说什么。 只听她略带欣喜地说道:“方才本宫远远看见王爷,还怕是认错人了。走近一看,果然不错。” 孟优坛听了不觉有些奇怪,他能认出对方,是因为对宫制和内宫人口的熟悉。而她却是凭什么认出自己的?遂问道:“相去数丈,公主如何识得便是小王?” 她笑而不答,顿了一顿,说道:“本宫有事请教王爷,若王爷肯赐教,本宫也定不吝啬。” 这便是说,要交换条件?孟优坛道:“悉听公主吩咐。” 她却不急着发问,而是说道:“还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孟优坛便跟在她身后,向鉴波亭走去。 竹木搭成的栈道随着脚步发出吱呀声,她似是有些不惯走这路,脚步微微有些飘浮,却更显得身姿娉婷,袅娜无比。单是一个背影,便可引人生出许多遐想。 方才因为惊奇而被孟优坛忽略的风采,此刻正徐徐在他面前展现。 但孟优坛并没有想入非非,只是单纯地欣赏着美人,好奇着她想问自己什么。 到亭中落了座,金枝看向孟优坛,眼中满是好奇之色,问道:“王爷可否告知本宫,那日是如何识得本宫行藏的?” “那日?哪日?”孟优坛心道这公主莫非是个草包?这事换了别人遮遮掩掩都来不及,她却当面就问了上来。 “就是山下那一日。” “哪座山下?” “棋盘山。” “哦,原来是那里。”孟优坛做出了然的神情,又迟疑道:“可是那山绵延数十里,且远在千州,公主身处深宫之中,又怎会出现在那里?公主可是记错了?” 只见她愣了一愣,眨了眨眼,秀丽无双的面容因这个动作而显出分外的稚气,虽不复方才的端主,却平添了几分可爱。 看到她的表情,孟优坛愈发笃定她是个被宠得天真不知险恶的孩子,那日的激烈决绝,想来只是为达成目的使出的任性手段吧。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要再和她扯上干系,却忍不住柔声道:“公主以后可得想好了再说,免得说错了。” 她眼中慢慢露出了悟的神情,突然向孟优坛露齿一笑,道:“本宫虽身处深宫,有些事情却还是知道的。比如说,本宫就知道,王爷是决不会将现在的这番话再告知外人的,对不对?” “那是自然。小王怎会——” “不。”她打断孟优坛的话,悠然道:“不是不会,是不能,也是——”她菱唇无声开合,孟优坛看出,是无声的“不敢”二字。 “公主此话怎讲?” “王爷的事,本宫也曾略有耳闻。是以便知,王爷对父皇忠心耿耿,是决不会做出对父皇不利的事,当然,也不会对本宫不利,对不对?”虽说是不会,但谁都听得出来,她实际上是说,有皇帝看着你,你敢怎么样? 面前的女子还是那张秀雅端丽的面容,孟优坛对着她,却已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他早该想到,当时能说出“我在这里出事与王爷你定然脱不了干系,能拉个王爷垫背,何乐不为”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是天真单纯的? 对方盯着他看个不住,似乎是在好奇,方才还笑容可掬的佳公子俊王爷,怎么一瞬间脸就变得僵硬了。 半晌,孟优坛道:“不知公主想问什么。” “本宫方才便说过了。”她提醒因自觉看走眼而生出沮丧之心的人。 “那件事么?”孟优坛忽然心情又好了起来:纵然有几分小聪明,也还是敌不过王爷我嘛。 “公主千万记得,若想隐藏身份的话,千万不要再用原本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要用。” “哎?可是本宫当时确实没有用宫里的物品啊。” “公主再好好想想,当真什么也没有用?” 她摇摇头:“想不起来。” “凝脂。”孟优坛笑吟吟地揭开答案:“那凝脂是番外进贡之物,只有皇室之人才能有。”当初他也分到两盒,回去后便换了盒子在买醉时送出去了。但无论如何,决不会落到当时那打扮得像村姑一样的女子手中。嗅到香味,联想起那几日公主走失的消息,再想到皇室中无论本宗或分枝都没有年纪在十七八岁之间的女子,只除了一人。 不是金枝还能有谁?(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三 谢过当日 “原来是这个啊。”她皱了皱眉,有些不服气:“你鼻子还真灵!” 因着她脸上太过生动的表情,孟优坛又觉得自己判断有误。一时间便迷惑起来:这女子,说她天真烂漫,分明又是看得清厉害分得清好歹的;说她深沉,看着那童稚的表情,自己第一个就不相信。 正沉吟间,又听她说道:“单凭这个?” “自然不是。”既然话都摊开了,那便讲个清楚。孟优坛道:“当时公主虽打扮朴素,毫不起眼,甚至连面容也已改变。但是脖颈、手背之处,却仍是——” “我知道了!”带着恍然大悟的兴奋,她甚至忘了尊称,“就是细节!” 孟优坛看她欣喜得直欲手舞足蹈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这一次,却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平常如同面具一般的笑容 面前这个女孩,实在很有影响别人情绪的本领 孟优坛正微笑间,听她道:“你不问我了?” “问什么?” 她扬起下巴一示意:“离了那么远怎么认出你来的。” 看着她带着几分急切似是想要扳回一局,孟优坛暗暗好笑,便从善如流:“正要请教。” “其实也没什么。”她笑眯眯地说道:“我记得你的这个——”她向孟优坛头上一指。 孟优坛道:“发冠?” “没错。特别是中间嵌的那颗大珍珠,太阳底下一站,直晃得人眼花,让人想认不出来也难。” 孟优坛干咳一声,道:“小王以为,向来打扮还算朴素。” “嗯。跟另一个人比起来,的确是朴素极了。”她笑道:“金冠红衣的,比你打眼多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有人比你更素。”这句话虽压低了声音,但因两人坐得较近,孟优坛还是听见了。 世间金冠红衣的人何其之多,但公主会说到的,自然只有一个。 想起之前的猜测,孟优坛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公主所说的,可是驸马?” 她点点头,道:“你看,只说说特征你就知道是他。” 孟优坛又问道:“那另一人是——” 这一次,她仍是微笑着,却没有回答。孟优坛便知趣地没有再问。 静坐片刻,孟优坛看看天色将晚,想到府中解语的忧心,正欲待告辞之时,忽然听金枝说道:“王爷,本宫之前想去找你,但却没有机会。” “哦?不知公主找小王何事?” “……就是那天……”她脸倏地红了,连忙别过头去,小声说道:“谢谢你那天没有同我计较,若是你认真起来,我可真是什么法子也没有。”当然,后来楚越人告诉她若是她不说那番话,自己也会出手的。但是既然承了人家的情,就该说一声谢谢 “公主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孟优坛轻笑道:“那天是哪天?小王可一点也不记得了。” 迎着她惊异的眼神,孟优坛又说道:“小王腆颜说一句,请公主务必记得:有些事过了就该忘了,再提起来,只是于己无利。” 因着那一声谢,他瞬间明了,这女孩或许是聪慧的,但却未免失之天真。这虽是她的长处,然而在这宫中,却注定要成为她致命的弱点。纵有楼定石,但谁能保证万无一失?自己既同她有缘,那便提点她一句好了 只见她听完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孟优坛知道她是明白了,微微一笑,道:“时候不早,小王先行一步,公主也请早些回去吧。” “王爷走好,一路小心。” 转身之前,孟优坛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道:“公主,陛下近日大约会问你一些事情。” “咦?”未等她再仔细问个清楚,孟优坛早已大步走开。天边绚丽的夕阳照在他秀挺修长的身影上,拢起乌髻的白玉冠上镶嵌的珍珠亦折射出耀眼的光,刺得她合上了眼睛 等再睁开双眼时,孟优坛已经消失在重重飞檐之后,再看不见了 ** 宋晓回到内宫时,正是晚膳时分。她像往常一样去到傅临安处,却发现今日八仙桌边只得傅临安一人。 “父皇他……” “今日约是不来了吧,就你我一道用膳了。” “哦。” 晚膳后回到寝宫,宋晓无事可做,正想要不要出去散个步,按在贵妃榻上的手却碰到了一个硬块 这是什么?宋晓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封信。殿开一看,秀气圆润的字体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写。先看落款,竟是楚菲。再看内容,却是要她现在就去见她 莫非是——楚越人同她说了,但她这个长辈却不同意她和楚越人之间的事情 宋晓脑中瞬间浮现出八点档中贵妇们呈三十度扬起的下巴和不屑的眼神与尖刻的话语 ……这么想真是失礼啊。宋晓为自己过于丰富的联想检讨,觉得自己挺对不住那位风韵犹存的美女 借口今日逛得乏了,想要早些歇下。屏退左右后,宋晓又等了一会儿,掐着当夜班的宫人与白班的宫人交接的时刻,沿着阴暗处溜了出去 凭着上次去的记忆,磕磕绊绊走了些冤枉路后,也算是顺得抵达 今次并不用宋晓费力去解决那门锁。她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走进院中没几步,便看到了秉烛而待的楚菲 “楚姑姑。”礼多人不怪,一路上左思右想想不出楚菲找自己做什么的宋晓决定先打好关系,待会儿真有什么也可以讲讲情面 盈盈烛光之下,楚菲表情严肃。宋晓想起上次来时她还是淡然而不失温和的模样,当下便愈发觉得这次是鸿门——会 只听楚菲道:“宋姑娘,上次我考虑不周,有件事忘了同你说。” “您请说。” “上次出行之事,皇上有问过你么?” “没有。怎么了?” 楚菲道:“皇上今日却来找过我,问起此事。” 宋晓奇道:“这事儿同您有什么关系?”一时又想起白日间孟优坛对自己说的话,难道他说的皇上会问起一些事情,指的就是这件事? “那天约你与金枝见面的那家店,是我安排的;阿越也是我做了手脚收进宫的。” 宋晓点点头,但还是觉得不对,想了想问道:“难道当初是您——” “是我。”楚菲颔首道:“是我让阿越送你们去的。” 想起上次她说她与金枝的母亲是好朋友,宋晓恍然大悟。虽然尚有些细枝末节的疑惑未有解答,但只要稍稍一想便可明了。当下便不再纠缠这件事:“皇帝一直没同我提过这件事,我还以为他忘了。” “怎么可能。”楚菲露出一个苦笑:“也是我考虑不周,竟忘了在外人看来,当时你们却是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这种事情,他岂有不追究的道理?” “……”想起自己“已婚”的身份,宋晓无语 又听楚菲道:“今日他问起来时,我托辞公主得知云梦尚有亲人在世,十分思念,想要一见。又不敢禀告皇上,借口请求无果,情急无奈之下,便出此下策。” 宋晓想了想,这套说辞的确说得通,又问道:“那,楚越人他……” “他是护送你的表兄。”楚菲道:“宋姑娘,我是对皇上这么说的,你记下来,届时若是问起对质,你也这么说便是。” 看着宋晓点头答应,楚菲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同阿越说的话,阿越也说给我听过了。只是这事还得从长计议,现在决不是在皇上面前求取的时候。况且,”她看了宋晓一眼,略微错开头去,似有不忍:“阿越还没决定。” “……我明白。”宋晓闻言低下头去,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又仰头向楚菲笑道:“楚姑姑放心,我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 楚菲也无他法,虽然有些同情,但口中也只能说道:“待这事儿结了就好了。” “嗯。”宋晓大力点着头,道:“希望它快些结束。” 这时,宋晓眼角忽然搏捉到一抹光亮,连忙转头去看,却是追之不及。她疑心是自己眼花了,但迟疑片刻,还是朝刚才的方向一指,向楚菲道:“楚姑姑,我方才似乎看到那边有光亮,是不是走水了?” 楚菲朝她所指的方向一看,再听完她说的话,脸色立时就变了,当即转身向那边奔去 宋晓疑惑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进了门,冲到一张靠墙的几案上,拿起手中的烛台四处照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几案上只有一个陶白的花盆,里面装满土,却什么也没有种 半晌,楚菲用指从花盆中拈起一点灰黑的粉末,蹙眉道:“竟如此着急……” “楚姑姑,出什么事了?”一旁宋晓看她神情不对,忙问道。 “阿越,是阿越出事了。” “什么?!”宋晓失声惊呼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族中传讯用的焰草。”楚菲指了指花盆,示意她过来看。宋晓依言上前,看到盆中那棕褐的土上面,有一些灰黑的粉末,十分显眼。 “这是——” “焰草一株双生,放在阿越那里的,是这株的另一半——焰草已经引燃了,你现在是看不到了。此草功效在于,事情紧急之时,以意念相催,便可瞬间引燃,瞬间灭烬。而那株草引燃之后,又会引得同根相生的另一株草同样燃烧,以做传讯之用。” “那方才我看到的,就是它烧起来的光亮?” “没错。” “那他是出什么事了?能看出来么?”宋晓焦急地追问。 楚菲轻声道:“阿越在宫里住了两年,之前他哥哥阿言住了十年,一直无事。这宫中我自信打点得不错,阿锦之前安排下的人也决无叛变之虞——再者,就算有人生出二心,也奈不了阿越如何。这宫里,还没有人是阿越的对手。” “可是他现在出事了!”宋晓看到一旁有茶,走过去端起来,顾不得冷,仰头一饮而尽,借此稍稍将胸中翻滚的焦急浇灭了一些。借着茶的凉意,她开始梳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既然没人是他的对手,那就是说,要么是有人来阴的,要么是他自愿——不,应该是虽不情愿,却不得不跟那人走。”宋晓沉声道。又想了一会儿,向楚菲道:“他应该没有同人结过仇吧?” 楚菲道:“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在宫里让他有所顾忌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眼前掠过楚越人那日恐惧的眼神,宋晓轻轻吐出两个字:“皇帝。”(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四 兄妹之情 乾德殿。 殿前两侧白玉阶上,如列的宫女手执铜罩明灯,将殿外照得如白昼一般。 宋晓走到殿前,扬声说道:“父皇,儿臣求见!” 片刻,高大的殿门徐徐展开。宋晓撩起裙摆,跨过数寸高的门槛,殿门随即在身后合上。 深深大殿,高耸的殿顶上是一幅巨大的蛟龙盘珠。金粉细腻地勾勒出龙身的每一根线条,令它看上去昂扬欲飞。猛地一看,几乎要以为它是活的。 楼定石端坐于高炉香鼎之后,重重烟霭隐去他的面容。宋晓极力想透过那烟雾看清他的神情,却终究把握不住。她忽然发现,原来尽管经常见面,事到临头,她还是无法清晰地描绘出,这君临天下的帝王是怎样的眉目与姿态。 隔着烟霭,连声音也似乎变得迷蒙起来。宋晓听到他略带一点回音的声音响起:“时辰不早了,灵儿有什么事么?” 赶过来的路途中宋晓心中已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生出多少种说辞。然而等此刻真的站在这里,纷乱的心思反而平静许多,她沉默一会儿,开口说道:“父皇,儿臣想向您求个情。” “求情?谢家那小子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父皇明知儿臣说的不是他。” “不是他?那你想为谁说情?”楼定石缓缓道:“除了你丈夫,还有谁,你想替他说情?” “……他虽不是丈夫,却是儿臣的表哥,也是姨妈的儿子。”宋晓知道,在皇帝面前玩心机什么的只会是笑话,是以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不过,她还是玩了一点小手段,刻意提起“姨妈”二字,若有若无地点明,楚越人是楚锦繁的侄子。 但这话引来的却是沉默。隔着烟去缭绕,宋晓可以感觉到楼定石打量的目光,但她却无法看清对方的神色。被看穿的压迫感,与看不穿的焦急渐渐交融到一起,令她险些维持不住面上平静的表情。 沉默许久,楼定石终于发话:“只是表哥?” “……是。”宋晓低下了头 随即,她听到楼定石爽朗的笑声:“灵儿何需紧张,父皇只是找他来问些事情。” 随着主人一笑,这深殿重宇所带来的重重威压,似乎也被减轻不少。楼定石微笑着说道:“来,同父皇说说,你此行所闻所见。” 宋晓低声道:“是。”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讲的都是沿途趣事,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想,楼定石不时插话问上一两句。若是单听她说话,谁都会以为是外出游玩归来的女儿正在给父亲讲旅途见闻,做父亲的听得津津有味,真是一派父慈子孝的天伦之画 事实上,两人间的气氛也有这个味道。然而,一人高高端坐,一个垂手而立,相距数丈之远,这种情形下说这种话,只显得怪异 宋晓从离开帝都说起,已经讲到进入云梦 “……儿臣见到了姨妈,还见到另一位表哥,他们都很好,是很温柔的人,待儿臣很亲切。彼处风光亦是别处所不能见的。儿臣只觉,不虚此行。” 楼定石听到此处,笑道:“你这一路实在见到不少东西,回来后见你也长进了些。本来父皇也该向你道一声喜,只是规矩却不能坏。” “是。儿臣自知行事鲁莽,虽事出有因,却也从未妄想过逃避责罚。该如何惩处,还请父皇定夺。”宋晓语气恳切无比,任谁听到,都要被她话里流露出来的真心实意的忏悔所打动 楼定石道:“既然灵儿已有此觉悟,那父皇便不再说教——你少时的书屋还在,从今直到明年开春,你便****在其中读书吧。再将法华经抄写二十遍,回头父皇替你在祭祖时供奉到祖宗灵位前。” “是。”宋晓躬身答道 楼定石合上眼睛,片刻之后重新睁开:“夜深了,灵儿为何还不去歇息?” “父皇,儿臣求您的事情,您还未应准。”宋晓答道。开什么玩笑,巴巴地跑过来可不是领罚的,若是挨了罚还不能达成目的,那这亏本的生意还得再斟酌斟酌 听她这么一说,楼定石蓦然冷下脸来。方才他言行之中对女儿虽不若平日的亲密,然而公主私自出走,并且还同旁人有了暖昧,这种大事怎样处理也不为过。楼定石却只是冷脸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那闭门读书,抄写经文的决定甚至连惩罚都算不上 他虽因当初在决策时将女儿安危置之一旁,首先考虑大局之事而对女儿生出愧疚之心,却并不代表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让步。 “灵儿,你方才说什么了?”楼定石声音缓慢,虽不见恼怒之意,却带着学生而凌厉的压迫感,令人无法轻视。但是,这也是他给女儿的台阶。 出乎意料之外地,女儿却殊无惧色,甚至抬头仰视着他,清晰地说道:“儿臣恳请父皇开恩,放了表哥。” 楼定石瞪眼看着胆大妄为的女儿,却没有成功地威吓到她,她依旧仰着脸与自己对视,小脸上满是倔强。 “纵然他与你有姻亲之分,该受的惩罚绝不能少。”楼定石索性将话说开。纵然那小子是阿锦的侄子,也算与他有些姻亲干系,但既然他有胆做出拐带灵儿的事情,那就得承受后果。 默然片刻,宋晓沉声道:“此事与表哥无干,是儿臣央求他带我随行的。” “你求他?”楼定石冷笑:“你与他多年来从未谋面,名为亲戚,却毫无情分可言。若不是他存心引诱,他怎会答应你的要求?”楼定石越说越气,原本看在故去的楚锦繁的面子、楚菲再三保证之下被压下去的火气瞬间又升了起来:“我看那小子就是妄想从你身上打个口子,欲图捞些好处,或者——”他盯着女儿绝美的容颜,硬生生将“贪图美色”四字咽了回去。然而心中的怒火,却因此更加炽盛。 “父皇,他不是那种人!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宋晓首次见到楼定石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冷厉的神情,却顾不上害怕,一心只是要为楚越人求个保证。 怒气冲冲的楼定石不欲再多说什么,冷声道:“他是怎样的人,朕比你看得清楚!”说着向身后一抬手,便有两名内侍走到宋晓身边,架住她就要往外拖。 至此,宋晓终于大惊失色。她原以为只要自己说清楚出宫之事全是自己的决定,并无旁人引诱,楼定石便会放了楚越人。不料,楼定石却变得这样的声色俱厉。看那神情,若说他想将楚越人置于死地,旁人也不会意外。 楚越人?死?他是皇上,自然有这个权力! 想到这里,瞬间便蜂涌而上的恐惧感,顿时便将宋晓淹没。她在内侍的手下奋力挣扎着,不顾仪态地大喊道:“父皇——父皇——您不相信儿臣说的吗?” 在她的挣扎之下,那两名内侍怕将她弄伤,也不敢真的下狠手,只好松了手劲,任她跑到楼定石面前。 “父皇,儿臣本以为此生只得您一个亲人了,可是见到姨妈和表哥的那天,儿臣忽然觉得,空了许多年的心又渐渐变满了。他们是儿臣的亲族,他们都待儿臣很好,儿臣不想看见表哥受伤害——父皇,儿臣求你了!”宋晓本欲动之以情,然而焦急之下却说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自己听了更觉着急。然而越是着急,话就越讲不畅利。 楼定石看着她急切的神情,听到她零乱的话语,却并没有如宋晓所预期一般被感染而心软。实际上,他一颗心瞬间变得冷硬起来。 自己这女儿的脾气,他如何有不知道的道理?她向来隐忍要强,纵使吃了亏,受了委屈,也总是笑着的。而以她的性子,也从未曾因为任何一样事物,或任何一个人,失态至如此地步。 甚至,连月前谢流尘被收监时她也未曾如此激烈地请求过! 这一切的反常,无不向楼定石彰示着那个他最不希望的答案。 定定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焦急面容,楼定石冷声说道:“你与他,真只是表兄妹之情?”(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五 父女对峙 乍听到这么一问,急切之下的宋晓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当然,当然是!” 得到她的回答,楼定石却仍是定定看着她,没有错开目光。 在他平静得宛若深潭的注视之下,宋晓承受不住那巨大的无声的压力,狼狈地别过头去,试图再找句什么话来撑撑底气。 不等她开口,楼定石便收回了视线。然而还不等宋晓松下一口气来,便听他说道:“灵儿,有件事,父皇一直没对你说过。” “……” “你实在不会说谎。”楼定石说着,轻轻拔开她挡在面前的身体,起身向殿后走去。 眼看他就要消失在锦屏之后,一直未想出说辞的宋晓再顾不得许多,大叫一声:“父皇!” 楼定石脚步停也不停,恍若未闻般继续向前走去。 “父皇!”宋晓向他跑去,试图抓住他的手臂,却被自己长长的绫裙给绊倒在地。 听到身后人摔倒的声音,楼定石终于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您说得没错。”宋晓慢慢爬起身来,轻声说道:“他——我对他——不仅是兄妹之情。”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女儿承认的楼定石,还是蓦然转过来身,脸上是掩不住的怒气。 想要掩饰的事情既已脱口而出,宋晓索性横下心来讲个清楚:“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但是……等后来发现时,我才发现,我已经不可能忘记他了。” “我也奇怪,怎么就有这么一个人呢,突然就跑到你心里,不请自来,再也赶不走。一时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要是见不到,又觉得难过,做什么都心神不宁。一心只想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恨不得立时就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 “我……没法忘了他。一想到他,我便打从心眼里高兴,纵然——”纵然他现在还不属于我,但我仍旧愿意为他做许多事,甚至是任何事。 听完她梦呓一般的告白,楼定石缓缓回身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沉默一会,说道:“是真的?” 宋晓点点头。 对着她认真的表情,楼定石也知道自己是白问。但是,“去年这个时候,你对朕说起谢流尘时,也是认真的。” 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间宋晓也不知该如何分辨,说什么?说谢流尘是金枝喜欢的,我是宋晓,喜欢的是楚越人——而且金枝后来也决定要忘了谢流尘? 她抿唇不知如何作答的神情落到楼定石眼中,便成了踌躇与迷茫的佐证。 “灵儿。”楼定石放缓声音说道:“不要被一时的心动迷惑,你怎知道,你不是因为见到与母亲有相同血缘的人,而错将亲厚感认作了好感?” 不等宋晓辩解“我从没将那家伙看作是亲戚过”,便又听楼定石说道:“想想谢流尘,想想你从前说过的话。说起来,你们也有月余未见了,你准备一下,明日便回府吧。”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父皇!”宋晓拉住他的衣角,然而在对上他温和却不掩严厉的眸子时,有一瞬间的畏缩。 最激烈的一刻过去之后,她才意识到,面前这人是操有生杀大权的帝王,一个不小心的话,家庭伦理剧就要变成宫廷悲情剧。 “那个……读书抄经的事情……”最终,她只呐呐地吐出这么一句。 “暂缓。”楼定石看到女儿恍惚的神情,终是有些不忍,便安慰道:“放心,朕不会拿他怎么样,再怎么说,他也是你母妃的亲族。”但惩戒一顿是必不可少的。楼定石在心里说道。 宋晓呆呆地点了点头,看着楼定石的衣角从自己指尖滑开,消失于重帏之后。 ******************** 时隔一月多,公主府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从华丽的马车上走下,对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仆从,宋晓勉强笑了笑:“都起来吧。” 有个下颔微须,满面精干之色的中年男子上来行礼,自称是新来的管家。 “于叔呢?”一旁的停绿问道。 那人恭敬地答道:“于叔家中有事,已回故乡去了。小人姓段,今后便代于叔打理公主府中事宜。若有失仪逾矩之处,还请姑娘教诲。” 旁边的宋晓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但她并不在意一个不相熟的人的去留,随口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打发过去了。 “公主,隔了这么久才回来,这里都有些眼生了,您要不要四下去走走?”停绿对住了近一年的公主府还是很有感情的。 宋晓摇摇头,道:“我先歇会儿,你要去便去吧。” 停绿看她无精打采,神色恹恹的模样,顿时便收起了游园的心思,鞍前马后的伺候起主子来。一会儿问公主要不要捶背,一会儿问要不要吃蜜渍胶梨,一会儿问午膳要备些什么,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初时宋晓还觉得被她问得不耐烦,后来悒郁的心思在她的东问西问间渐渐冲淡不少,便开始暗自庆幸,幸好还有这可爱的小姑娘在,聊可解怀。 正当停绿拿出尘封多日的首饰盒,又将衣箱一一打开,询问公主下月的冬至宴上准备穿什么衣裳配什么头饰时,忽然有人来报,说驸马过来看公主,已进了院。 不等停绿将堆了一桌一榻的衣服首饰收起,谢流尘便踏进了屋子。往日他都要等通报,今日他却自然而然便走了进来。 一眼看见满屋的琳琅美服华饰,谢流尘近前拿起一支双股绞金猫眼钗,说道:“这支钗我先前在进贡的礼单中见过,未想在你这里。也是,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它。”说罢,转身向宋晓微微一笑,道:“金枝,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心情刚好了一些的宋晓,看着眼前这芥蒂仍在的家伙,虽仍有不快,却已没有力气再去纠缠。 “本宫过得很好。” 停绿见到谢流尘,笑着福了一福,便借口去添茶水,脚底抹油溜了。宋晓追之不及,刚才还在想这姑娘可爱,这会儿却又恨起她的伶俐来。 将他二人独自留在一屋里,用脚趾想也能知道那姑娘想到些什么,可惜她想岔了。谢流尘对如今的公主我——宋晓来说,不比一块芙蓉糕更可爱。 可惜芙蓉糕还能吃,这家伙却一点作用也没有。 罢了罢了,既然回到府中,往后这些事是少不了的。正好可以作为让自己努力的刺激——努力休夫,争取早日与楚越人远早高飞——不过,楚越人会答应么?再说,楚越人能平安逃出楼定石的魔掌么? 但凡面对变故的人最没有安全感,宋晓在经历了昨日那一场同楼定石的对峙后,虽然一再为自己打气,安慰自己不要紧,楚越人不会有事,但却总是不敢深想。而她又没有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自然也就没有人来安慰她。连贴身的停绿也不知道这一段公案,还当所有的变故已经过去,从此自家主子就该同驸马好好过日子了,成日说些“公主如此待驸马,驸马定然是放在心上的”、“若是没有公主,驸马还不知怎样呢,今后公主就等好吧”之类的话。宋晓只盼她不要再说这些,哪还指望她能体贴的安慰? 明白自己没有肩膀可靠的宋晓自哀自怨了一会儿,便打起精神应付谢流尘。 在她走神的片刻,谢流尘已经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堆了一桌的华服,问道:“金枝在做什么?” 宋晓道:“在选冬至宴上的衣服。” “哦?”谢流尘道:“怎么不新做呢?” “冬至宴不过是内宫家宴罢了,无需多么庄重正式。这些衣裳还没穿遍呢,何必再费时做新的?”其实宋晓就是舍不得钱,每年公主的汤沐费啊、首饰衣裳钱啊,虽然都在月俸之外另有赏赐,但是——但是——省下来就是自己的啊! 就算身处暂时看不到光明的逆境之中,也不要自暴自弃,遇事还是要为着以后打算。 正在为日后的幸福生活(虽然现在还摸不到边)打算的宋晓,当然要奉行能省则省的信则。 再说,这些华服她的确没有穿遍。说起来,若自己真能同楚越人在一起的话,肯定是不能呆在帝都了吧,那去哪里好呢?云梦?宋晓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面前的华服上流连不已。若是去到那边,这些衣服大约就没有机会穿了吧。 宋晓想像一下自己严妆宝相长袖出尘地出现在清雅都然的云梦的模样,觉得实在是违和得很有喜感,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一旁的谢流尘完全不知她已经打算到了“改嫁”后该穿什么的地步,见她盈盈浅笑,也觉得心情愉悦,便问道:“金枝想起什么有趣之事了?” 被这个声音拉回现实的宋晓笑容一僵,这才省悟到,旁边还有个麻烦没打发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六 层层心结 宋晓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今日强打着精神回了府,熬过了头反而又不想睡了。抱着隐隐作痛的头,不敢再想那些事,只想些有趣的事来分分神,让心思变轻松些,只盼身体上的疲劳感能变轻一些。 这招很有效,加上喜爱华服美饰是女人的天性(而且这些好东西都是自己的)。在与停绿翻看衣服首饰的过程中,宋晓觉得心情愉快不少。 哪知半路却杀出了一个谢流尘来,虽然近日无仇,却是往日有冤,而且还赖着不走了! 身体和精神双重疲惫之下的宋晓,喜好憎恶的表现度比平时直白许多,当下虽然没有在脸上露出“你很碍事”四个字来,却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不能为GDP增长、恩格尔系数变低、城乡收入差距减小、安居房指标翻倍做出贡献的家伙赶出去——她却忘了想,就算赶出去人家也还会再来。毕竟,目前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谢流尘见她忽然敛去笑容,低头不语,一时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早已决定日后要好好对待金枝,却反而被这个“好”字绊住了脚。他不太明白该怎样讨一个女子的欢心,往日听到的人多半说,送女人胭脂水粉、首饰衣裙等物,定然能博对方欢颜。然而金枝平日不施脂粉,送之无用;而说到首饰、衣裙——谢流尘看到满屋铺陈的事物后,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况且,金枝刚才还说不想做新的。 总之,谢流尘于讨女孩子欢心这方面,完全没有什么经验。虽然有个算是青梅竹马的宇折眉,但他平日并不考虑要如何讨她欢心待她好,只是自自然然地相处,当然也就没什么经验可以借鉴。 想来想去,谢流尘决定投其所好,便问道:“金枝平日喜欢些什么?” 正在苦思退敌良策的宋晓顺口答道:“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那,金枝有何心愿呢?” “心愿嘛,就是自己没法达成的东西,还得靠别人帮忙。”宋晓说着说着,勾起心事,心里又开始慌乱起来,于是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耐烦:“不过,你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谢流尘奇道:“究竟是什么事,金枝不妨说来听听。尘自信还是有睦能力的。” 宋晓冷笑一声,道:“这事儿要父皇点头才能成,你就别管了。” 昨夜被乾殿殿中的内侍名为送实则架地带回自己的寝宫后,今日一早便有楼定石的圣旨传到,那传旨的内侍软硬不吃,一意只督促着她快些出宫。无奈之下,宋晓只得先回公主府。 她心中挂着楚越人的安危,正心心念念该怎样说服楼定石。又没个可以商量倚靠的人——楚菲虽然是知情人,但本身却没什么势力,而楼定石若是还念着她的旧情,也不会在下午找过她问话之后便连夜将楚越人带走。 宋晓只觉一筹莫展,正在没好气的当口,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说话也不会太好听。 谢流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却并不觉得生气,只是想到能令金枝露出这样的表情,那这件事一定不会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当下更加好奇,也带了些对她的担心,便追问道:“尚未做过,怎知成与不成?金枝说一说,到底是什么事。” 宋晓听他犹自追问,正不耐烦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道:“驸马,上次你说答应帮我做一件事,现在还算数么?” “自然。”谢流尘道:“金枝可是愿说了么?” 宋晓摇了摇头。刚才想起那个承诺的时候,也一并想起了计划中的休夫事宜。但现在若是提起这个来,纵然谢流尘同意,皇帝老爹那边也必定是火上浇油,说不得,只有等一等了。便向谢流尘道:“本宫再仔细想想,若是真需要驸马帮忙,那便再告诉驸马不迟。” 谢流尘见她不肯说,也不好勉强,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快,道:“随金枝的意。”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谢流尘见对方无精打采,只道她是出宫的路上累着了,便推辞离开,让她得空休息。 ******************** 带着焦虑与忧心缠绕交织的纷乱杂思,宋晓睡了一觉,但就连梦里也是纠纠缠缠的心事,不得安宁。一觉醒来,倒觉得比睡前还累。 正坐在床上发呆时,忽然看见停绿坐在一旁,脸红红的,没有像往常一样迎过来问东问西,便问道:“停绿。” 连叫几声,停绿才回过神来:“啊?公主您醒了?” “怎么回事?”待她近得身来,宋晓抚上她的额头,觉得温度有些高,但也没到发烧的地步:“不舒服么?脸红成这样,还发呆了。” “呃——我——”听到这知,停绿的脸突然变得更红了,头也垂了下去,甚至连露出的耳朵也是通红的。 “怎么了这是?”看到停绿从未有过的模样,宋晓紧张起来,连心事也被暂时抛到一边。一直以来这姑娘对自己照顾良多,她自然不能对她的变化熟视无睹,置之不理。 在宋晓的再三催促下,停绿才用低若蚁讷的声音说道:“……喜欢……” “什么?”宋晓没听清:“你说什么?大声点儿。” “刚才小七说他喜欢我!”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停绿立马将脸埋到手肘里,从露出的部分来看,她的温度已经可以烧开水了。 宋晓眨眨眼,将这话消化下去之后,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吓了我一跳。”旋即又向停绿说道:“这是好事啊,有人喜欢证明你魅力大,害羞什么?” 停绿见她没有取笑之意,那掩着脸的衣袖便稍稍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一双大眼睛来,转了半晌,才小声问道:“公主,那我该怎么跟他讲?” “怎么说?怎么说全看你的意思嘛。看你喜不喜欢他罗。” 这“喜欢”二字又让小姑娘倏地一下把眼藏到衣袖后面。许久,传出闷闷的声音:“只是这样?” “就是这样。”宋晓耐心地开解纯情的小姑娘:“两个人在一起嘛,最重要的还是相互有好感,不然一辈子怎么过下去?对着个不喜欢的人,肯定心情不好。” “那……不是该凭父母之命么?”停绿的衣袖又放下来一点:“我没有父母,那应该听公主的话才是。” “小傻瓜。”宋晓很想在她的小脸上拧一把,又怕她再受到惊吓,只好不去理会发痒的手,继续为她做心理建设:“自己一辈子的事,怎么该由别人来决定呢?应该是自己拿主意才对。别人对你再好,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你的想法和感受,更不能代你体会到一些微妙的事情,而喜欢这种感情——”她用手比了个心形:“偏偏就在于这些微妙的事情上。”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那……要是公主不喜欢……” “你选出来的人,我怎么会不喜欢?”话说出口,宋晓又觉得不太对,便往回找话:“要是我真的不喜欢,那你就要告诉我,那个人有什么好,对你怎么样,一样一样说出来,把我不喜欢的理由驳倒。” “可是,这不是违背了公主的心意么?” 宋晓终于没能忍住,伸手将她拉过来,拉下她挡住脸的手,在她滑嫩的小脸上边捏边说:“刚才我不是说过了么,要选择另一个人的,是你自己,别人的意见可供参考,但他们不能为你做出决定。如果你心里已经决定了,那管别人怎么说的。不过,如果是你很重要的人反对的话,那就该好好向他说明你的决定,让他接受才是。只要是真心关心你爱护你的人,最终肯定是会愿意你得到幸福的。” 停绿听到这话与往常所知道的很不相同,但她向来以公主之命惟事,当下便认定以前听到的那些才是不对的。不过,还是确认了一句:“即使父母不同意?” 宋晓点点头,道:“即使父母不同意——”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联想起自己的事情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一心所想的就是怎样让楚越人安全,怎样说服楼定石放过楚越人,却没有好好去想一想事情的结症所在。 现在想来,以楼定石对女儿的关爱,肯定是觉得楚越人是想拐骗宝贝女儿的无赖,而自己就是那无知的被狼引诱的小红帽。这么一想,完全可以理解楼定石的怒气从何而来。 而自己只想着该怎样让楚越人安全,却忘了心结还需人解。这种事情不是单凭一句“他没有错,他没有骗我,一切因我而起”就能解释得清的——这么说来,昨夜自己说的那些话,实在是与被坑骗的女子尚在痴心时说出的话完全一样。也难怪皇帝老爹会不答应。事实上,他没有更加生气,还承诺不会对楚越人下狠手,已经是极力忍耐的结果了吧。 要想让皇帝老爹转变态度的话,还是得从他担心的事宜上下手啊。一定得好好解释清楚,自己同楚越人是——嗯,尚未是恋人关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并没有谁刻意去引诱了谁。而且那家伙虽然有点小坏,总的来说,却还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想到这里,宋晓微笑起来,只觉眼前一切都豁然开朗。 “公主……” 随着这可怜巴巴的呼唤,宋晓才惊觉,停绿的小脸还在自己不安份的爪子里。 心情大好的宋晓想也不想,顺手捧起停绿的脸就MUA了一口,看着受惊的小白兔无辜懵懂的眼神,露出了大灰狼特有的招牌笑容。 “来来来,好好同本宫说说,你同那什么小七,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笑眯眯地加了一根胡萝卜:“说清楚了,本宫便送你一份大大的嫁妆喔~~”(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七 休夫进行 既然已经找到方向,接下来思绪便清晰得多。宋晓精神顿时好了许多,她开始设身处地同皇帝老爹易位而处,试着去体会端摩他的心思,力求准备的说辞能一击即中。 拿出当年写论文的劲头来,借鉴古往今来N多恋爱剧里同父母交锋的场景,宋晓将备下的台词以贾岛作诗的精神改了又改,力求字字落实,句句煽情,只求这篇台词能达到百炼钢也成绕指柔的水准。 可惜宋晓一直写不好毛笔字,只得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打着腹稿。她直从申时初奋斗到酉时末,终于大功告成。 “呼——”宋晓作挥汗如雨状:“总算准备好了!” 她伸伸懒腰,这才发现肚子饿得厉害。人在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总会忽略身体上的感受,这下既然醒过神来,那就没有必要再虐待自己了。 “停绿~~”宋晓懒得动弹,拖长了声音向门外喊道。 门外应声走进一个人来,正是停绿小姑娘:“公主,您冥想完了么?”刚才宋晓当完临时爱情心理咨询师后,便借口自己要凝神冥想,修身养性一番,哄停绿到外面坐着,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正好,停绿小姑娘也需要时间消化一下她所说的东西:宋晓说,就看你喜不喜欢那人,若你愿意,等我考查过他的人品,就为你促成这门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停绿红着脸想了半天,最后期期艾艾地说,自己不知道…… “那么你好好想想吧。正好陪我一块儿想。”宋晓笑眯眯地将人推到了外间。 这一想就是两个时辰。 宋晓问道:“晚膳呢?” 停绿道:“方才传膳的人来了,我见公主您还没出来,就让他们先备着,待会儿再说。公主可是要现在用么?” “嗯。”宋晓点点头:“就摆在前厅吧,我懒得再走了。” 停绿应着,刚要去厨房吩咐,转身时却正好迎上院门那儿的丫头。 “公主,驸马打发人来问您用过晚膳没,若还未用过,驸马备了几道清淡的小菜,请您过去。” 怎么又是他? 宋晓虽然有些不耐烦,但鉴于已经想出了解决麻烦的法子,心情正好,言语间便客气了许多:“告诉驸马,本宫今日有些不舒服,就不赴他的约了。” 她一面吩咐,一面在心中暗自嘀咕:这人的态度有些奇怪啊,今早过来时明显也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丝毫没有以前的盛气凌人。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没事扮出这种样子来做什么—— 慢着,似乎,好像,前一阵子自己还上演过拦轿求情,当道昏厥的戏码哪。这人该不会真是就要以身相许了吧?! 想到这里,因诸事烦冗而早就那件事置之脑后的宋晓默了一默。 子啊,为什么这人情不是用在楚越人身上的!这样的话自己也不用烦恼他最后会不会拒绝自己,直接用让他报恩的借口压倒他不就好了?! 等等,报恩? 嗅到一丝有利可图味道的宋晓连忙叫住那书走到院外的丫环:“你且等一等。” “是。”那丫环应声转回宋晓面前:“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宋晓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说起来,不算这一次,再加上上一次将他从水里救起来的人情,按四舍五入法算的话,谢流尘可算是欠了自己两条命——咳,其中的水分就不要计较得那么清楚了。 用两条命的恩情来让他答应和自己离婚,他应该会同意吧?反正,他不是一向对这门亲事不满么?正好一拍两散。 而自己这边,如果能拿着离婚协议去见皇帝老爹的话,他应该会感觉得到自己的决心吧?以他对女儿的疼爱,就算会发脾气,到最后肯定也会同意的吧。说来这也是一着破釜沉舟,成功的机率应该……也许……很大? 但是又不能保证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惹得皇帝老爹更加生气。 到底要不要挑这个节骨眼上去说? 宋晓犹豫半晌,最终决定,先在这边把事情办妥,然后再拿着协议去找皇帝老爹,届时视老爹的心情而定,要不要把协议拿给他看。 对,就这么办了。 “告诉驸马,既承驸马盛情邀请,本宫这就过去。”宋晓向那小丫环露齿一笑。 ** 待宋晓赶过去,谢流尘已在厅中等候多时。 冬日天黑得早,厅中却被明灯照得雪亮,他的金冠在烛光下析出流光,耀人眼目。惯常的红衣是彩裳坊的新品,更衬得他身材颀秀,英姿勃发。 然而比衣饰更耀眼的是人。英朗的面容因带了温煦的笑容,更加令人注目。连已看惯他风采的下人都不由自主地失了神。被他不经意地一瞥,猛然面上发烫,急急别过头做若无其事状,却到底舍不得不看,又悄悄斜过眼去。 “金枝。”他起身迎向厅外行来的女子:“身上觉得好些了么?” 宋晓正琢磨着怎么开这个口,闻言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早上我见你时,你面色有些苍白,精神也十分不济。”谢流尘说着,手臂一动,似是想去揽她,宋晓下意识地让开之后,才反应过来。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又向自己笑了笑:“不舒服也要吃些东西,否则更伤身。今日我备的都是清淡之物,你便勉强吃一些吧。” 看到他眼中所包含的温柔,宋晓愣住了。 这人……难道来真的? 再添一桩心事的宋晓随他入了座,食不知味地吃着他挟过来的菜品,待思绪整理好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流尘是挨着自己坐的。 “你——”宋晓蹙眉看了看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谢流尘本是世家子,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虽不一定会遵循,但也不会觉得奇怪。于是,在沉默之中,两人吃完了这顿饭。 见她放下筷子,用过漱口的茶,谢流尘问道:“金枝可要再坐一会儿?” 宋晓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躲闪:“本宫……那便坐一会儿吧。” 谢流尘欣然而起:“请。” 经他引路,宋晓跟在他身后走到另一处院落中的一间厅室。 甫一进门,便觉一阵暖香扑面而来,令人顿觉浑身松软,只想在这暖意融香之中沉沉睡去。 看到她目中有询问之意,谢流尘道:“此院中有温泉流过,院里的屋子便沾了光,比别处暖上许多。” 宋晓点点头,又听他说道:“旁边还筑有浴室,那道温泉便凿池聚于其间。这种天气最适合泡温泉,金枝可要一试?” “改日再说吧。”宋晓还有一肚皮的官司要同他打,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做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哦,你今日累了,改日也好。温泉虽能解乏,精神不济时却会伤身。” 说话间,两人已坐到了屋里。 续过三杯茶,添过一回水后,宋晓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知为什么,这种事情虽然想来理直气壮,但做起来却又总觉得像是什么亏心事一般,而且,他还是那种眼神…… 宋晓暗自摇头,甩去这些瞻前顾后的顾虑,向谢流尘道:“多谢驸马今日相邀,其实本宫此次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请驸马帮忙。” “金枝请说,不必客气。”谢流尘摸了摸衣袖,微笑道:“其实尘也有一事要说与金枝听。不过,还请你先说。” 宋晓没在意他后面的话:“数月前驸马曾答应为我做一件事,对不对?”她没有单刀直入,而是先提起以前的事情,步步迂回。 “今早尘便已说过,尘许下的承诺,永无更改。” “那,”市恩以挟的事宋晓第一次做,未免有些不适应,顿了一顿才重新将语言组织好:“此次驸马之事,本宫亦有周旋,耗神颇多——”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到底在想什么事?谢流尘疑惑间,看她一脸吞吞吐吐的模样,似乎是觉得说这种话很难为情,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看自己,便又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怜惜,遂说道:“金枝搭救之性,尘铭感五内,自当结环衔草以报。” “呵呵,不必那么夸张,不必那么夸张。”宋晓干笑道:“此事对驸马来说,可算轻而易举之至。” “那,是什么事?” 宋晓敛去笑意,正色看着他,说道:“请驸马休了我。”(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八 激烈争执 请驸马休了我。 短短六个字,落到谢流尘耳中,却令他如遭雷亟。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当他回视对方,清楚地看到她面上的坚定与决心之后,他知道,这不是幻觉。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瞬间变得暗哑。 她直视着他,缓缓道:“平心而论,你觉得需要问为什么吗?” 两人静静对视半晌,谢流尘忽地拍案而起。 “荒谬!哪里有这种事情!金枝,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看着他一只手几乎指到自己鼻尖前,宋晓起身避让开去,道:“荒谬?哪里荒谬?成亲一载分院而住荒不荒谬?夫妻之间连一起吃个饭也要用请的,荒不荒谬?”宋晓直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新婚之夜拂袖而去,荒不荒谬?” 原本盛怒欲发的谢流尘,在听到她的话之后,那怒气像被无形的手抽着,一点一点消散开去。 “金枝。”他放缓了声音,诚恳地看着她,道:“那些事,我们都忘了,好不好?” “你说忘了就忘了?”宋晓冷笑道,“覆水难收,碎玉难全,你说得倒轻巧!” 因为金枝的缘故,她对谢流尘虽无恨,却是有怨的。往时因考虑着重重因素,不得不压抑下来,勉强笑脸以对,然而压抑得太久,爆发起来反而更加激烈。方才那一点犹豫不决,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不等谢流尘说话,宋晓又道:“你要说你无辜,明明是我想要嫁你,到头来却还怪到你头上,是么?那你当初怎么不说清楚?当着我的面,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心中没有我,你不想娶我!说一句话很难么?真是难为你了,为了省去这一句话,竟同我委委屈屈地过了一年。你真是委屈了,天下间谁有你辛苦?!” 谢流尘从不知道,向来温婉的金枝发作起来竟如此激烈。看着她激动的神情,嘲讽的神色,谢流尘张口欲待辩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甚至根本不用细想就可以知道,她说的话,竟然一句也没有错。 自己只是一昧地责怪,她为什么厚着脸皮一定要嫁给自己,父亲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直到一切无法挽回之后,他把怒气都撒在了她身上,冷眼相待,冷语相讥,竟是从未有一日给过她好声色! 他竟从来没有为她想过,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只是憧憬着想嫁一个心仪之人,纵然自己不能回应她,却也不该这样待她,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从来没为她想过。 直到她当面怒斥,在她的愤怒之下,他才猛然惊觉,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已做错了这么多。 谢流尘捺下翻涌的歉意,轻声道:“金枝,从前的事,我们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往后我们重新来过,我一定好好待你,决不再教你受半分委屈。”虽然知道自己有错,但他却拉不下面子来认错。况且,当时也不能全怪自己吧。那种情形下,自己又是这样的性子,若能为她着想,那才是怪事。谢流尘歉然地看着她,却没有将道歉的话说出口。 “重新来过?”宋晓忽然笑了:“重新来过?你同谁重新来过?” “自然是与你。” “我是谁?” “金枝。我谢流尘,与金枝重新来过。”谢流尘沉声道。 宋晓定定看了她半晌,闭上了眼睛:“我不是金枝。” 片刻之后,双眼又慢慢睁开来:“我不是。以前那个爱你的金枝,早就不在了。”说到这里,她方才苦苦忍住的眼泪再终于夺眶而出。 “怎么会?你不是还好好在这里?金枝,我知道你在生气。可是我已经决定往后好好待你了,你——”谢流尘说着,向前想要抱住她。 “滚!”宋晓狠狠一把推开他。猝不及防之下,谢流尘撞到高几,几上的茶具随即应声落下,茶汤四溅,泼到他脚上。 谢流尘却似是感受不到那茶水的烫意一般,重新向她伸出手去:“你真的很生气?” “废话!”宋晓胡乱擦着眼泪,但却怎么也止不住。心中生起一阵巨大的悲哀,似在悲鸣,似在叹息,又有隐约的轻松与释然。 这不是她的感情,这份疼痛,是属于金枝的。她的心曾那么痛过,甚至连她离去之后,她的身体依然没有忘记,轻易便可引出共鸣。 透过朦胧的双眼,宋晓看到谢流尘伸过来的手。这是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宽厚,一看便令人心安。 可是这双手的主人,却给金枝带来过那么多的眼泪与那么深的疼痛。 宋晓走到他面前,仰头与他对视,深深地,深深地,以似乎要将他的脸刻进心中一般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面宠。 谢流尘被她的目光慑住,一时动弹不得,只呆呆向她眼中看去。 她眼中,竟然盛了这么多悲伤么。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不,他是知道的,然而每次看到,他只是别过头不去理会。 但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转身,我不会再离开你,我—— 谢流尘的手慢慢平移,在堪堪将要触及她肩头的那一刹那,忽觉脸上一片火热。只听“啪”地一声,他的手亦应声落下。 宋晓收回扬起的巴掌,擦干最后的眼泪,沉声道:“这一掌,是代她打的——以前的金枝。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没有任何干系!” 默然片刻,谢流尘亦沉声道:“没有任何干系?莫忘了你我还是夫妇!” “夫妇?过了今夜就不是了。姓谢的,你但凡还有一分愧疚之心,就快把休书给我写了!”本来,按离婚理由来说,应该是自己写的,但休夫所要出的风头实在太大。考虑再三,宋晓没有选择。 “我若是不与呢?” “你——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么?” “那是以前。”谢流尘的脸色十分难看。从小到大,没有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方才忽然挨了这么一下,纵然明白起因在于自己,仍是有些不忿。勉强压下怒气,他沉声道:“我现在改主意了。” “你不是自翊然诺一许值千金么?看在我救过你命的份上,你就成全了我吧!权当行个好,饶过我!” 谢流尘未想她会用这话来挤兑自己,有心反驳,然而,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正是他向来自负之处。咬牙半晌,才道:“我怎么知道你是要求这种事?”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向她看来:“难道你在那时就有了这种想法?” “不错!”宋晓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你——那你何必偷偷出去找我?当日又何必为我求情?” 宋晓一时语塞,只能在心中大叫:这都是皇帝老爹安排的啊!你以为我想? 不过:“谁说我出去是为找你?” “难道不是?”谢朝晖并没有向儿子说过她出走的细节,谢流尘便一直以为,事情是如同自己所想的那样:“我走前那日,你欲言又止,话里有话,难道不是事先听到了什么,一心想跟着我出去、保我安全?你被留于府中之后,若不是挂念我的安危,又怎会离府出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自恋的人? 宋晓瞪视着他,气愤之外,还有些郁闷:“谁说我是为了你?我是去云梦看姨妈!” 说出这件事后,谢流尘态度反而从容下来,脸上的急燥也消去不少。 宋晓看他一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爱之深才责之切”的模样,几欲吐血。她实在没有想到,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这人却还有这种念头。该说他太过自恋自信,还是自己说的话不够有说服力? 其实,这是一个习惯性的问题。谢流尘已经习惯了金枝对自己的爱,以往虽然他没有回应她,但一旦想到有一个人深深爱着自己,在恼怒她所带来的麻烦之余,心中还隐隐有些得意。是以当他发现自己对她亦不是无意后,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遭到拒绝。在他心中,金枝是一直喜欢自己的,如今能够得到自己的回应,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计较之前的事情? 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休夫”,令毫无准备的他在一瞬间失态。后又因金枝的直指斥责而乱了心神。直到想起那两件事后,心才慢慢定了下来。 他相信,金枝只是发发脾气,最终,还是会变回那个温婉可人的女子的。 既如此,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同一个女子计较许多。 想到这里,谢流尘甚至带上了微笑,说道:“金枝,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有些话不能乱说。今晚我便陪着你,你要说什么我都听。待过了今晚,这些事你休再提起。” 他的口气虽然是自信的,然而藏的袖中的手,却始终在微微颤抖。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九 出手相助 母之!诚彼娘之非悦! 宋晓黑着脸将枕头砸到地上,就着垫了厚厚棉垫的床榻,狠狠地捶了半晌。 今天总算见识到什么叫鸡同鸭讲了! 事情究竟是哪里开始出错的?分明是去谈分手,怎么最后变成了自己是想回到人家的怀抱却觉得没有面子要闹一闹别扭才心满意足? 啊啊啊——到底要怎么说这家伙才会听话啊? 就在宋晓咬被角挠墙的当口,另一个院子里的谢流尘躺在床上,却没有睡着。 他一动不动躺了很久,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许久,他慢慢从尚未换下的外衣中掏出一件事物。 借着透进窗格的清冷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串小巧玲珑的,串成项链的菱角,菱身上刻的花纹依稀可辨。 谢流尘拿着它轻轻摩挲一阵,将它凑近唇边。 唇齿开合间,传出他的低语:“她只是在生气,她说的都是气话……对不对?等她气消了,我再将你送给她……她会喜欢吧,这些小东西,不是最讨女孩子喜欢么……” ******************** 既然有阳光,那一定就会有阴影。即使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光鲜的外表之下,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 楚越人倚墙而坐,双眼半阖半开,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沉思。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 听到这阵轻巧的脚步声,楚越人倏然抬头,面带讶色地朝着脚步声传来的细狭甬道上看去。 两边墙上打出浅浅的壁洞,内置油灯,虽不甚明亮,却堪可照明。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亮,楚越人远远便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虽已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奇怪,站起身迎上去问道:“菲姑姑,你怎么来了?” 出现在这本该是绝密之地的暗牢中的人,赫然正是楚菲。 楚菲穿过长长的甬道,看见尽头处是一处铁栏,栏杆犹如小儿手臂般粗细,而牢房本身却是一个天然的石洞,单看那裸露的石面,便可知这种石头质地极为坚硬,纵有工具也不易穿凿。人关在这牢房之中想要逃走的话,既无法挖地洞,那铁栏也轻易撬不开。更兼之这暗牢只有一处出口,早已被侍卫材材守住,可谓是插翅难飞。 然而对着这样一座暗牢,楚菲皱着眉说出的话却是:“阿越,你怎么不出来?” 楚越人道:“我不能出去。” “你知不知道皇帝会怎样对你?我虽告诉他你只是公主的表兄,对公主决无非份之想,但他却根本不相信,否则也不会才找我问完话就将你拿来此地。”楚菲道:“你在帝都这两年,难道还不知道皇帝待公主如何吗?这番既然触到了他的逆鳞,你竟还这般托大!” 她素来总是冷冷的,楚越人从未见过她这般焦急的模样,当下十分感动她的心意,却仍然坚持道:“菲姑姑,我有足够的能力自保。若事情真的不妙,我也不会束手以待。” 楚菲也知道他的本事,只是不知他为何甘愿束手就擒。乍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先占据了大部分心神:毕竟,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可不能让侄辈的孩子在自己身边出事儿。若真有什么,先不说如何向他的母亲交待,单是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现在既见到楚越人安然无恙,担忧之意稍减,便有空想其他事情了。当下略一沉吟,便隐隐知道了答案:“你是怕宋姑娘不好交待?” “是。”楚越人道:“无论如何,此事毕竟干系到她的名誉,我若是就此消失,岂不是坐实了皇帝的猜测?到时只怕她要吃些苦头。” 楚菲看他神情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情意,顿了一顿,问道:“阿越,你决定了?” 她虽未明指,楚越人却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沉默片刻,他答道:“尚未。”说着,他抬头向楚菲道:“菲姑姑,你说,我能相信么?” 这一回,轮到楚菲沉默了。 她自然是不相信的。已经看过的,亲身经历的,族中口耳相传的,层层叠叠,都沉沉压在她心头,让她如何能信? 她想对楚越人说,别再想那么多了,回去吧,回到家乡,与她两两相忘,这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结局。 但是她说不出口。楚越人的眼神,她看得分明。与他眼中的情意相比,所谓天命之说虽然一样沉重,却并不是固不可翻。 而且,她也有些迷惑,楚越人的命运,真的可以像那位宋姑娘所说的一样,可以做那种解释么? 不知过了多久,楚越人开口打破了寂静:“菲姑姑,她怎么样?” “听到消息当晚就赶着为你说情去了。”楚菲声音轻轻的,听不分明里面的情绪:“不过,好像没说动皇帝。你们两个啊……”看来真是不能分开了。出事也不为自己考虑,只顾虑着会不会对对方有损。 “这个傻瓜。”楚越人低声道。她难道不知道我很厉害吗?谁能伤得了我?又何必赶在这种时候去对皇帝的怒气?要是被发现……那怎么办? 楚菲看着他脸上闪过懊恼、无奈、叹息……最后凝成一抹微笑。那抹笑容,是知道这世间尚有其他人牵挂他,待他如同待己身一样好的人,所特有的,安心的,温柔的微笑。 “阿越,你想好没有?”楚菲忽然问道。 “什么……” “你不是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答应她么?现在决定没有?” 楚越人脸蓦然一红:“我……” 楚菲轻轻一笑,道:“都做到这份上了,还是不愿说?” “我……我……”楚越人脸红得更厉害,却讷讷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楚菲也不说话,就这么含笑看着他。楚越人被她看得局促得别过头去,然而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那目光柔和却又坚定,带着了然的笑意,让他有被看透的错觉。 慌乱羞涩之后,楚越人渐渐镇定下来。 决定没有? 他合上眼,根本不用去想,心中便有了答案。 他理了理衣袍,掸了掸长袖,这才看向楚菲,说道:“我决定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决,任谁都能感觉到他的决心:“我要和她在一起,不止现在,还有以后,直到此生尽。” 听到他坚定的回答,楚菲反而敛去了笑意,沉声问道:“决定了?” “心意已决。” “不后悔?” “若分开才会后悔。” “好。”楚菲点点头,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不在意天命,可还有世俗的阻碍。你们要面对的,可是皇帝,还有,公主的夫婿。” 楚越人毫不退缩,迎着她几近逼视的目光,坦然道:“如果真下了决心,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何况,我并不是无用之人。” 近日他眼中笼罩的迷茫,全因下定决心而消散开去,眼神变得坚定无畏。他整个人的气势也变了。明明不久之前周身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游移与落寞。然而就在他说出“我决定了”的那一瞬间,他陡然变得坚如磐石,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剑,斗志昂扬,百折不回。 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心,这样的爱恋……楚菲道:“你既然已下了这样的决心,我便帮你一把。” 楚越人不禁愣住:“菲姑姑,我以为你……” “以为我还是会继续反对,是么?”楚菲淡淡道:“我还是认为你们分开最好,但既然不愿,那就努力去做吧。反正,你那位宋姑娘所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她笑了笑:“我还没想过,你的天命,可以作这种解释。” “我也没想到过。”楚越人道:“其实我也不确定,不确定是不是将来真能如此。但是,不去试一试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与其抑郁一生,不如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果然还是年轻人才有的勇气。”楚菲摇摇头:“我却老了。不过,这件事上还是能帮你一把。” “菲姑姑……” 对上他担忧的眼神,楚菲道:“我好歹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年,多少总有些办法。否则,你以为我这不会术法的人,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似乎是被楚越人的勇气感染了一样,楚菲许下承诺之时,渐渐觉得自己体内沉睡的某些部分被唤醒了。顾盼投止之间,似乎又是当年那个一往无前,泼辣大胆的女子。 老房子着火么。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向楚越人道:“你便先在这儿等着,想一想稍后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楚越人茫然道。 “你以为什么也不说,皇帝就会把宝贝女儿交给你么?”楚菲转过身向出口走去,同时朗声向留在身后的楚越人说道:“好好想一想,该说什么话,才能让老泰山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你。”(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 父之所欲 次日。 顶着公主头衔,宋晓很顺利地来到皇帝老爹的御书房外,刚好与出来的徐杰安迎个正着。 “徐公公。”宋晓问:“父皇可在此处?” 她这两日的事情和楼定石的所为,徐楼定岂有不知?眼见昨日楼定石早早将女儿打发出宫之后,虽未露出不悦的神色,但处置那几个旧相嫡系时,怎么看都太重了一些,难保不是迁怒之故 而忙碌一天之后,临歇息之前楼定石才问起徐杰安,楚越人如何 “也没闹,也没喊,就静静在里面待着,一句话也没说。”听到答覆后,楼定石沉默片刻,道:“知道了。” 知道了。就这么一句话,却没有指示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就这么继续关着,还是该给他点儿教训? 徐杰安也知道他的心思:虽然楼定石对女儿说得无情,但说到底,还是顾念着楚越人与楚锦繁那几分血缘关系的。可又实在咽不下他“拐带”女儿这口气,说是要给他教训,却还没想好要怎么拿捏这教训的程度。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实在有些为难。加之这几日朝廷里的事情还有不少,楼定石将这事暂缓一缓也是情有可原的:反正人已经拿在手里了,该怎么对付,等闲时再说也不迟 却是要让公主焦心一阵子了。今日她过来,定然也是为那小子说情的吧 想到楼定石案头还堆得高高的公务,徐杰安犹豫着要不要找个什么借口先将公主哄回去 还未等他将托辞说出口,便听到楼定石在屋中扬声问道:“杰安,谁来了?” 既然能劳动皇帝亲自开口相询,那么肯定是知道来人是谁,也只有一个意思 徐杰安向公主一躬身,道:“公主请。” “多谢公公。”宋晓悄悄作个深呼吸,抿了抿唇,准备正式迎接今日这一声硬仗 进到书房后,映入宋晓眼帘的,首先是案上高得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文件。包着明黄锦底的袱皮,应该是奏折吧 皇帝老爹每天都要批这么多折子么?忙着管理一个国家的政务,同时还要为自己操心,这样是不是太辛苦了? 在她发呆的这一会儿,楼定石已挥退了左右,甚至连徐杰安也退了出去。等宋晓回过神来时,才惊觉屋中只剩自己与皇帝老爹两个人。已经放下手中朱笔的皇帝向自己看过来,口中说道:“想说什么,,说吧。”语气淡然,没有一丝的不耐烦,但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太阳穴 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宋晓不假思索地走过去,等她反应过来时,她的手已经放在皇帝的头上了。 “父皇。”宋晓顿了一顿,“儿臣为您揉揉,解解乏。” “呵呵,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得灵儿这一番服侍,不知等会儿要被讹去什么东西呢。”话虽如此,楼定石却是调侃的语气。 宋晓知道他在说笑,便笑道:“难道在父皇心中,儿臣就只在有求于父皇时才巴巴跑来献殷勤不成?” “是与不是,你自个儿明白。” “父皇怎么说这种话!” 缓缓为这天下之主揉捏着解乏的穴道,看着他神情逐渐和缓,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逐渐松懈、变得柔和,宋晓的心也慢慢变得柔软。想起那天她说“皇帝什么都有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实在有负金枝的拜托”,心中不禁轻笑起来 即使贵拥天下,他也还是一个人啊。而因为要肩负天下,也比一般人来得更累。他自然也会渴望亲情,渴望被温存以待。自己能给他的,虽然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于他却是弥足珍贵的 一份不带机心,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对父亲的关心 忽然之间,宋晓突然就明白了皇帝为什么对金枝这么好。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但潜意识之中,还是为自己寻找了一处可以放心休息的地方 现在,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做女儿;而之前,叫做楚锦繁 想到楚锦繁,宋晓顿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童话里公主遇到王子,重重波折后便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童话之所以美好,只是因为它从来只停在最美好的地方 它从来不告诉世人,两个不同背景下生长起来的人,走到一起之后所将要遇到的重重磨合。更遑论他们原本怀抱的不同理念…… 她只盼望,楼定石此生永远不要知道楚锦繁所做的一切 许是走神的缘故,手下略略重了些。楼定石立时便察觉到了,他抬眼看看忽然神不守舍的女儿,暗叹了一口气,道:“差不多了。灵儿,朕知道你今日所为何事。” “……父皇。”因想到令人怅然的事情,宋晓声音变得闷闷的:“您说,感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楼定石愣了一愣:“东西?它可不是东西。”他略一顿,说道:“说到底,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罢了。” “命?父皇难道是认命的人?不信人定胜天。” 楼定石缓慢但坚决地摇摇头:“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明白,事上有些事真是永远也求不得。” 他话里略有苦涩之意,宋晓并没有听出来,只道他意有所指,便说道:“求都没求过,就说求不到,这怎么行?” 楼定石许久不见女儿这般模样,不觉一笑,柔声道:“那你要怎么求?” “自然是求父皇。”宋晓从后面将头埋在楼定石肩头,用撒娇耍赖的语气央求道:“父皇,您就答应儿臣吧~~” “若父皇不答应呢?” “难道您忍心看儿臣天天以泪洗面?” “灵儿。”楼定石声音里有些无奈:“莫要忘记,你已经是有夫婿的人了。” 以她目下的情况,提出这种要求来可谓是匪夷所思,然而楼定石一心宠她,自然不会骂她不守妇道****无耻之类的话,只当她是一时迷惑,劝一劝就好了 宋晓听他提起谢流尘,顿时想起昨晚鸡同鸭讲的事情来,当即脸就黑了:“父皇,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放不开。” 楼定石听她语气认真,也想起那****说“是真的”之时坚定的眼神,却仍旧劝说道:“灵儿,感情之事不是身随心走,既然你已嫁为人妻,便该知道有所克制,你要记住,你府中还有人在等待,你不再是自由之身,可随心所欲。” 这番庆说得很在理,若在平日,宋晓肯定要鼓掌赞成。但问题是,她同谢流尘之间的事情,完全不是像这样的啊 宋晓低声道:“事到如今,儿臣也不避讳这些了。父皇可知,自儿臣出阁之后,一直与驸马分院而居。” 这话虽说得隐讳,但略一思索便知道了。楼定石更是早已知道内情,便说道:“你们还年轻,起初闹一阵别扭也是有的。现在不就好起来了么?” 听到这里,宋晓才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楼定石不答应的原因,不单只为对楚越人不放心,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是有夫之妇,不能再对其他人有什么非份之想 她想说选择错误的话至少该给一次修正的机会,不该就这么一锤定音,让人闹一辈子的心。她想说合则合不合则分也没什么,人最重要的是过得幸福而不是在旁人的目光中忍耐将就,直到退无可退,才下定决心或干脆就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她想说…… 她想说的秀多,然而话涌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与楼定石之间相隔的,不单只是因半途而来,所以并不同出一源的灵魂,而且还隔了一个世界 正如自己的世界观决不可能迁就变成这个世界的观点,作为一个心智坚定的皇帝,楼定石自然也不会向她妥协 如同昨日她与谢流尘的鸡同鸭讲。她从未想过,男人自大自恋起来,竟然也会到这个地步。但是,这也与时代背景有关吧? 这一瞬间,宋晓忽然很绝望:自己真的可以说服对方么?她真的可以达成心愿么? 不如私奔了事算了。反正楚越人有术法,足够躲得过追兵。但是这样一走了之并不符合自己的性格:且不说金枝已经拜托她代为向楼定石尽孝,也不说楚越人要是真的走了但他的母亲和哥哥,还有楚氏一族,全都要沦为待宰羔羊。单说楚越人的心意,他可还没有答应自己呢。若是为情势所逼,迫不得已答应与自己在一起,这样的话,迟早要生怨的。自己要的,是对方心甘情愿,并不是以逼迫得到的承诺。 楼定石看着女儿变得黯淡的脸,心中一阵不忍,他从未拂过她的心意,这次更兼着内疚,几乎便要脱口答应下来,却又生生忍住 他知道灵儿与谢流尘至今尚未圆房,于情于礼,说要改嫁也无不可。但他认为,谢流尘过去虽素行不良,经过这一番事情,定然有所改变,肯定会善待灵儿,与她有个善果。而灵儿若真改嫁与那楚越人,且不说他无甚地位、楚氏与自己之间的恩恩怨怨,单是灵儿日后所要遭遇的闲言碎语,只是想像一下,便令他无法忍受 之前宫中嫔妃对于灵儿身世血缘的种种议论,他不是没听过,但他知道这都是那些女人因不受宠而生出的妒恨,若是自己下了旨明令禁止她们再生出这些啄言谣诟,保不齐她们怨恨无处无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来。 反正只是说说而已,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且由得他们去。自己留意一下,不让灵儿知道就好了。 虽然后来他听才发现,自己一番苦心并没有遂意。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灵儿耳中。而灵儿在自己面前虽总是微笑着的,暗里却是独自伤感,无法遣怀。 这件事令他后悔无比,早知如此,当初便该下狠手才是。 然而已经无法挽回。 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无法追回。但在往后的时日里,他决不允许再出现类似情况,再让灵儿受到伤害。 楼定石清楚,公主休夫再嫁,自古从未有之。若是真这么做了,便不只是后宫议论,甚至连全天下也要生起轩然大波。说不定,过上个几十年来,还会有人津津乐道此事。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灵儿就该是纯净无遐,一直在他的关爱之下,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即使她现在伤心难过,过上些日子,也会渐渐忘了的。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打定主意,桉定石将心头那一点怜惜硬硬地抹去,对低头不语的女儿说道:“朕之前所说的话不会改变。你无需再为他担心,也别再和他见面。”他沉声道:“若是让朕知道你与他私下交接的话,休要怪朕下狠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一 两代相思 宽敞华丽的马车减慢速度,缓缓在朱红三开大门前停下。 车中人掀开帘子,脚刚落地还未站稳,便有一双大手将她楼过拥进怀中。 “干什么?!”宋晓吃惊之下使劲推了几下却推不开,便不假思索地狠狠往对方脚背上踩去。 果然,那人倒吸着冷气放开了手。 还未转身,便瞥见一角火红的衣袖,宋晓心中的惊吓瞬间化为怒火,她怒瞪着来人:“你有病啊?!” 谢流尘没有答话,只是定定看着她。宋晓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气焰不知不觉消减了许多。半晌,才听他说道:“你去哪里了?” “与你无关。”宋晓说着,绕开他往大门里走去,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 “放手!”力气大小不在一个层次上,她甩了几次也没能如意甩开他,心中那把火不由又烧了起来:“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对上她怒气冲冲的脸庞,谢流尘抿了抿唇,缓缓放开了手。 宋晓冷哼一声,再不多看他一眼,甩袖便往府中走去,理也不理跟在身后的人。 她往自己所居的凤栖庭走去,不料踏进院门后谢流尘竟也跟了进来,不由大为光火:“驸马爷走错地方了,快回去吧!” “该用午膳了,我已吩咐他们将菜送来这里。” “你怎么还不走?” 谢流尘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说着:“你仕女图画得最好,待用完午膳,你来帮我看幅画,可好?” 宋晓这两天正是诸事不顺心头不爽之时,谢流尘这般自说自话的行径,分毫不会让她觉得感动,只是更加火大。 她冷笑着说:“本宫是尚未开化的蛮夷之人,哪里懂得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驸马爷还是令请高明吧!” “金枝,”谢流尘深深看着她,柔声道:“不要再说这些气话来为难我,何苦呢?我知道说这些话时,你心里也不好受。” 这番话犹如往滔天的怒火上烧了一盆水,宋晓心上的那把火只黯淡了那么一瞬间,随即更加高涨。 也许是气过头了,她反而说不出辛辣的话来反唇相讥,同时,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来了。 瞪着面前这个人,宋晓实在很有踹他一脚的冲动:看他一脸聪明样,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呢?! 还是说,他都是只捡自己想听的话来听,遇上不遂意的,也能自动曲解成符合自己要求的? 要是跟这么一个人吵下去,宋晓没有把握最后不会变成人参鸡汤。 算了,天干物燥的,补品还是少用为妙。 想到这里,宋晓狠狠瞪了他一眼,折身往院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 “同你有什么相干?” 说话间,宋晓加快脚步,转过回廊影壁,两脚生风地跑出了公主府的大门,冲着正将马车往偏门赶的车夫喊道:“转头!本宫还要出去!” “金枝!”紧紧跟在她身后的谢流尘见状,便想过来拉她的手。 宋晓闪身避过:“驸马爷也要出门?本宫还记得,您该闭门思过三月,其间不得外出。驸马爷可是想要抗旨?” 谢流尘一下子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手中动作一缓。 趁着这一个空隙,宋晓跳进折返过来的马车,吩咐车夫:“快一些,本宫有急事要办。” 车夫恭声答了声“是”,扬鞭一甩,并驱的四匹白马便齐齐扬蹄加快了速度,向巷口而去。 坐在车中,宋晓犹能感受到一道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目光死死盯着马车,穿透车壁,一直落到她身上,令她如芒在刺,不得安生。 直到转过街角,那道灼热的目光才渐渐消散开去。宋晓呼出一口气,绷得紧紧的身子蓦然放松下来。 “我这造的是什么孽?”宋晓喃喃道:“看这家伙平时一副拽得二万八五的样子,怎么转过身来会是这种德性?难道那些八点档里演的都是真的?世上真有那种自行其是听不进别人话的家伙?” ******************** 宋晓离开后,楼定石拿起朱笔,继续打理政事。 然而女儿临去之前黯然的神色却一直在他面前挥之不去,连带着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还犹豫什么呢?这样决定是对她最好的。这么想着的楼定石,却并不能将心头那个细小却坚决的声音消抹掉。 最后,他缓缓放下朱笔,决定先出去走走,回头再处理政事。 就在他放下朱笔准备起身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通报:“皇上,芷汀苑宫女楚菲求见。” 这名字犹如一个引子,一头牵着那个令楼定石铭刻于骨的人,另一头现在落到了他手中。他轻轻一碰,那明明已经放稳的巨石,又开始摇摇欲坠。 不知不觉中,楼定石握紧了手。半晌,他缓缓闭上眼睛。 今天来的人还真不少。 “传她进来。” “是,皇上。” 片刻之后,一道轻巧的足音停在门外,顿了一顿,跨入房中。 “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楼定石没有去看她的脸,只将目光放在案上的奏折上,淡淡问道:“你有何事禀报?” 楚菲答道:“皇上应知。” “为什么朕该知道?”这种对答实在不是他平日会说出口的,然而楼定石却管不住自己的口。一旦遇上与那人有关的人事,大半理智总要自动让位。 楚菲闻言,微微一笑:“皇上既如此说,当然是知道的。” 楼定石被她这么一说,反而沉下心来:“既然你知道朕明白,那么你也应该明白。” “婢子明白。但这种事情,不是用明白就可以解释的。” “楚菲。”楼定石忽然唤出她的名字,语气平平,却带着足以让人浑身一凛的冷厉:“不要仗着昔日的情份想要妄图什么。” “婢子不敢。”楚菲一躬身:“但,皇上该最清楚个中滋味才是。”她轻声道:“这种事情,越是压抑,越是难忘。最后,兴许还会玉石俱焚。” “你在威胁朕?” “不。婢子只是想说,皇上当年也在这‘情’之一字中亲身走过一遭,将心比心,您忍心公主郁郁终身么?” 果如她所料,这话引得楼定石一阵沉默。 然而,与她所想并不相同,楼定石所想起的,并不是共鸣与心动,却是心酸与悲凉。 虽然早在伫立故人苑外的那一夜他已经决定,将那夜听到的一切统统忘掉,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什么也不知道,从不曾听到过楚锦繁的真实心意。她在自己心中还是旧时模样:既不亲近,也不拒绝。然而他可以安慰自己:以她的能力,既不拒绝,就是默许了。 说到底,不过是强自为自己留下一点念想罢了。只是,却是自欺欺人。 但是,自欺欺人又怎样呢?他不信,十余年来,哪怕只是一天、哪怕只是一个时辰、哪怕只是一刻钟、一刹那,楚锦繁都从未对自己有过片刻的真心。 只要有这一点余光,便足以支持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情感。 而这样的爱恋,他自己虽甘之如饴,却并不准备让自己心爱的女儿再次涉足。 若将情感比作十分,那么情到深处,皆是九分苦一分甜,因那九分的苦,衬得这一分愈发的甜。众人皆忙着追逐那一分的甜,小心翼翼地捧着,唯恐一不留神就要丢失。却忘了想一想,这一分甜,到底值不值得用九分的苦来换?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楚菲的声音恰在这个时候响起:“公主之事,该由公主自己定夺。也许皇上觉得公主是在任性胡闹,可怎么没有想一想,是怎样的一个人,值得公主付出这样的深情?皇上不能代公主过一辈子,皇上觉得好的东西,却未必合公主的意。我不敢保证公主此生定然全是欢欣喜乐,毫无忧愁,只是人人皆该苦乐自当。若是公主愿意下这个决心,既然皇上做得到,为什么不帮她一把呢?” 值不值,也要看各人自己所想所感……是么? 一时间,女儿执着与黯然交替的眼神重新在楼定石脑中再现。 许久,楼定石道:“你先下去吧。” =========== 金枝马上就完结了。青梅三月PK新书《良家男的奋斗史》,还请各位多多支持!(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二 楼头偶遇 驷驾的马车在偏道上犹可行走,一旦进入闹市,顿时变得极为缓慢。宋晓看着车外那些纷纷避让的小贩与行人,心中也觉得过意不去,便让车夫将车找个地方停下,自己下车步行。 但是,该去哪里好呢? 站在帝都街头的宋晓,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蓦然发现,自己虽已来到这里好几个月,然而对这发生了许多事情的帝都,却还是全然的陌生。 她身上还穿着早间进宫时的华服,明珠美饰,衬着绝色的容颜,于街头独伫踌躇。早有许多人偷眼看向这盛装丽人,纷纷猜测着是哪家的千金闺秀,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宋晓别过头去,随便选了一条路缓缓走着。 四周的人来了又去,都有自己的方向。她却像一尾失了群的鱼,茫然地看着别的鱼成群结队从她身边掠过,吐出几个气泡。却没有人过来说一声,嗨,你也一个人?那么我们一起吧。 楼定石的不可说服、楚越人的处境堪虞、谢流尘的胡搅蛮缠……许多事一鼓脑搅在一起,宋晓只觉束手无策。 自来到这个时空以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她总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摆脱沮丧的情绪,乐观地为自己加油打气,勇于直面问题。还从来没有哪一次,悲观忧愁的情绪会像现在这样,在她心中停留如此之久。 或许,是因为那时有金枝在的缘故。虽然她不一定会帮上她什么忙,但能将心事与别人分享,这本身就能得到极大的安慰与鼓励。 自己在这时空之中,竟然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将心事托付的人了么? 一涌而上的孤独感,瞬间将宋晓淹没。不知不觉之中,她已停下了机械迈动的脚步,一时只觉心中思绪纷乱,似乎所有的过往都齐齐跳出来,抓住她要她一一回顾;又似乎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脑中安静空白得犹如深夜的雪地,茫茫然一眼看不到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回过神一看,是个伙计打扮的人,正向她说道:“……来么?喝杯茶暖暖身子。” 来?她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茶楼正门处,正好挡住了正门。也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想来若不是衣饰名贵,这伙计早就跳脚骂着撵人了。 名贵。 想到这一点的宋晓暗暗对自己说,纵然有许多不如意,我还是有路可退的,锦衣玉食的烦恼比衣不蔽体的焦急要好得太多。 这么一想,整颗心似乎又慢慢变得温活起来。 有时,心意确在一念之间便可翻转,立时顿悟。也许,这正是人的一项自我保护机能,让人不要总在烦恼的事情上纠结钻牛角尖。 心情好转一些的宋晓当即向那伙计微微一笑:“我要个雅座,给我来一壶茶,上几碟零嘴。” 被她这一笑夺了心神的伙计,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晕晕乎乎地跑去张罗。 * 这茶楼竟然出乎意料地热闹。宋晓本来坐在三楼的雅座上,听楼下阵阵说笑声,觉得好奇,便将座位挪到了楼梯口,悄悄做个愉听人,听楼下的茶客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谈天说地。 不知不觉,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宋晓看看窗外渐渐西移的日影,知道时候不早了,她没有吃午饭,却并不觉得饿。也不想回去,甚至懒得再给自己续一杯茶,拈一颗松子,就这么木木地坐着。 正发呆间,忽然听到二楼往三楼的楼梯响了。来人脚步声有些拖,一下一下重重地往上面走来。不知为什么,宋晓觉得这人的脚步本来该是轻快的,不该是这个样子。 这想法实在来得莫明其妙,宋晓便忍不住扭头向来人看去。一看之下,她瞬间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你?” 那人闻言亦向她看来,也是一愣:“公主?” “王爷。”宋晓觉得这称呼实在很对仗,不由一笑,说道:“好巧。” 来人正是孟优坛。 他走到宋晓面前坐下,亦回以一笑:“的确巧得很。想不到公主还有如此雅兴,可惜小王却错过了妙音姑娘的好琴艺。” “妙音?”宋晓想了想,问道:“她在这里弹琴?她很有名?” “公主不知道?”孟优坛奇道:“此楼两年前籍籍无名,某日茶楼老板无意中救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感激他的恩情,便留下来在楼中做了一名琴师。不想她琴艺高超无匹,一时帝都中人皆奔相走告,说此间的琴师可称国手。从此这里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转眼已有两年,却仍是鼎盛不衰。每日来听琴的人络绎不绝,****巳时皆是座无虚席。” “这琴师就是妙音姑娘?” “正是。” 宋晓轻轻拍拍手掌:“真是个好故事,好心人总有好报,人人都有个好归宿。” 孟优坛颔首道:“确是一段佳话,至今尤为人津津乐道——比如方才。” “看来人人都喜欢结局完美的故事。” “那是不是可以说,正因为现实中美满的结局实在可遇不可求,所以大家都喜闻乐见?” “嗯。”宋晓说道:“佳话之所以佳,正因为少见。大家听过之后,多少也会再生出一点期待来,会活得更有盼头。所以大家都喜欢听。”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都静默下来。半晌,孟优坛道:“公主今日似乎有心事?” “你不也有?”宋晓朝脸上一比:“起先你上来还没见到我时,脸板得根什么似的。我喊了你一声,你才摆出这副笑脸来。” “难道不是因为得见公主风华,小王原本的悒郁之情才一扫而空?”孟优坛桃花眼一弯,笑道。 “随你怎么说。”宋晓模模糊糊知道,这人是不愿让别人看到他除了笑脸以外的表情的,便没有再提这件事。 又是一阵沉默,忽然,孟优坛轻声说道:“我方才,去送了一个人。” 宋晓没有接话,只默默听他说着。 顿了一顿,孟优坛又继续道:“我知道她心里想留下来,但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说,只任由我安排,还向我道谢。”他又是一笑:“其实,该是我谢她才对。可是……若只是谢的话,我还不能将她留下。”说到此处,他伸手为自己倒了杯已经冷却的茶,一饮而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没头没脑地说着,又没头没脑地住了口,实在莫明其妙得很,宋晓却没有追问。 看着孟优坛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宋晓才开口道:“我早上去见了一个人。我很愿意亲近他,但有些事情,我不知该怎么说服他。他待我虽好,可是很明显,在许多事情上我们都没有一致的看法。他坚持他的,我坚持我的。但他比我有力量,所以我既说服不了他,就只能暗自生气。” 孟优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她前因后果。 对坐许久,宋晓忽然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愿意回头,是不是件好事?” 历来浪子回头的故事总被人们大加赞扬。一个人若是肯翻然悔悟,大家都会微笑着原谅他之前所做下的一切,并要指责不肯原谅的人心怀不够宽大。 孟优坛却答道:“这也要看时机吧。 “若是尚未铸成大错,自然是件好事,只要当事人肯原谅,那也没什么。但若是一切已然无法挽回,那么——” “若是有资格原谅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呢?” 孟优坛摇了摇头:“那么,回头又有什么意义呢?” “的确是没什么意义了。” 两人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说了些风物人情之类的闲话,最后在夕阳余晖里微笑着道别。 谁都没有再提那些无头无尾的话。 ===== 三月PK新书良家男,请各位多多支持小梁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三 翁婿相见 天下间的牢狱,无论是谁造的、造于哪个时代,似乎都是一个模样。昏暗,阴森,轻易就能让人心生惧意,遍体生寒。 就着半明半灭的油灯,楼定石打量着这被囚于前朝所建地牢之中的青年。 被囚禁在铁狱之中的青年站得笔直,目光坦然地与楼定石对视,并无加避,也无丝毫恳求哀切的神色。 说起来,这还是楼定石第一次见到楚越人。 楼定石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被关押了近三天,分毫不见神情慌乱,依旧仪表整洁,眼神清澈。 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早知道灵儿会为他求情?所以才有恃无恐? 想到这一层,楼定石眸色转为深沉,冷冷哼了一声。 那青年却迎上他冷厉的眼神,微微鞠了一躬:“云梦楚越人,见过皇上。” 楼定石冷着脸,没有作声。 “不想山野之人,竟也能劳动天听。”青年的声音依然很稳定,没有一丝颤抖,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冷淡。仿佛面对的不是面色不豫的天下之主,只是一个寻常的陌生人,因为偶有交集,所以得要客套几句。 “楚越人。”楼定石缓缓道:“你也不必拐弯抹角,你该知道,朕将你关于此处所为何事。”面对这令他不快的青年时,他全然不想用朝中迂回曲折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当。 朝中那套勾心斗角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把戏,虽然够狠毒够隐蔽,说不定将人剐了他还当你是个好人,却实在与楼定石的本性不符。对于这有胆将主意打到自己女儿头上的青年,他无意隐藏自己的怒气。 “你想要什么?权势?珍宝?对了,楚氏都是清心寡欲的,那么,你想要复仇?”楼定石口中说着话,锐利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楚越人,不错过他每一点细微的神情。 听到“复仇”二字,楚越人陡然冷了脸。 他现在距这人有多近?两丈?还是一丈六七?这么近的距离,只要自己出手,他绝不会躲不开! 楚越人呼吸慢慢变得浊重,他似乎已经看见楼定石被他一击即中,倒地不起,鲜血汩汩流淌,直至干竭的模样。 这场景令他十分快意,但也……有些恶心。似乎与他五岁所见的那一幕重叠了。 可是这一点小小的恶心算得了什么?手刃仇人的欢欣与狂喜足以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感觉淹没! 楼定石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青年的眼神变了。 这种眼神,行伍出身的楼定石并不陌生。 这是带着杀意的,只有用鲜血才能浇灭心头业火的眼神。 楼定石当然知道云梦楚氏中,还有少数人习得那神秘的术法。那么,这青年难道也是其中之一? 他还记得当年为楚千帆所伤之时,心中涌起的不信与无力。当然,还有恐惧。面前的青年面目是与楚千帆一样的文秀,甚至带着些柔弱感。他却知道,人不可貌相。 而现在,这地牢中所有护卫皆在十丈之外——纵然他们都在身前,也未必能挡得住青年的一击。 这种情况下,楼定石却仍然镇定自如。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随即,楚越人原本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手的气势便缓缓松懈下来。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弓,掌弓的手慢慢松开,随着力道一点点消失,绷紧的弦重新变得松驰。 “你若出手,置你的族人于何地?” 短短一句话,便令楚越人浑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时,这句话也激起了他心中的滔天巨浪。霎时间,他将自己的本意忘得干干净净,充斥胸臆的,只有十余年来高积于心头的愤恨。 而那份与愤恨并存的恐惧,在激荡的心情之下,一时被抛开了。 “果然不愧是中原的帝王!一国的君主!”楚越人死死盯着楼定石,字字句句,皆是痛彻心扉,“你一统中原,是你的事情,我族向来避世而居,与世无争,何曾妨过你的事?碍过你的路?却是一次又一次,被你们侵犯凌辱!你这高位者,只需一道命令,便轻易带走许多人的性命!难道你从来不曾为这些无辜的人命感到心头不安?!还是说!你这英明的君主,从不曾将他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只将他们当作阶梯,以彻成你通天的宝座?!” 面对他激烈的指责,楼定石却只是默然。 他没有辩解本朝开国以来只对云梦用过两次兵,而且第二次还是因世族骄纵少爷擅调驻军造成的。他对于云梦的态度,一则因为自己的理念,二则因为楚锦繁,总是宽厚以待的。单看当日情势所逼之下所下的遣散令,这些年来都没有认真履行,偶有人将楚氏违反禁令擅自聚会之事奏到他面前,他也是不闻不问。 有些事情,虽不是他做下的,却得由他来承担责任。 因为,这江山是他的,所发生的国事,无论出自何人之手,皆是他能力不够、责察不严之故。 半晌,楼定石看着犹自双目欲呲的楚越人,沉声道:“所以,为了向朕说这一番话、有接近朕做行刺之事的机会,你才刻意接近灵儿?” 心中恨意难言的楚越人乍一听到这句话,当即大声道:“谁说的?!自然不是!” 楼定石目光如刀锋般冷厉,寸寸向楚越人割去,似是欲将他的心剖出来看个究竟:“不是最好!若你真敢动她,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带着澈骨的寒意,一字一句敲在楚越人心头。楚越人闻言,却突然笑了:“我?动她?我怎么能?我怎么会?我只眼离她远远的!” 他原本恨意宛然的双眼,慢慢变得柔和:“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要离开,离她远远的,不要再见她。可是……我的心却由不得我……奇怪,明明以前二十多年都过来了,可是如今只要一想到回到过去那种日子,单是想一想也令我不安。我不想……我要她在我身边……” 他本是内向的人,从未这般将自己藏得的心事向旁人吐露,况且还是被他视若仇雠的人。但之前他一番激烈的倾诉之下,心神剧烈激荡,不知不觉便将深藏的心事说了出来。虽说得零乱不堪,却足以令听者心惊。 明明以前二十多年都过来了…… 可是如今只要一想到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单是想一想也令我不安…… 我不想……我要她在我身边…… 这些心思,楼定石当年也有过。 当年他执意要娶楚锦繁,令楼重渊十分不快。但在他的坚持之下,最终父亲还是答应了。 那时,他心头日夜流转的,可不就是这些心思? 明知不妥,却无法收回自己的心意。明知不当,却仍坚持要一意孤行。 在楚越人温柔而略带挣扎的双眼中,楼定石恍然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年轻人,对灵儿是认真的。 良久,楼定石沉声问道:“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如此恨朕,又怎会对她有好感?” 这时楚越人已经回过神来,涣散的心神略略收拢了一些。听到楼定石这么问,本不欲回答,却在楼定石沉静如水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开口答道:“你是你,她是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朕的女儿。” “但她不会做下与你相同的事情。” 楼定石忽然有些气恼:他怎么能答得这么理所当然,这么毫不犹豫?就好像……好像当年的自己与父亲。 看着他一脸坚定的表情,楼定石忽然说道:“那么,若是朕不允你们呢?” 闻言,楚越人顿时一僵。 他记着楚菲说的话,原本准备像所有初见岳父的女婿那样,做出种种保证,许下诸多诺言,让楼定石同意将女儿交到自己手中。 但一心只在考虑这件事的他却忘了,或者说,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楼定石本是掌控楚氏杀生宰予大权之人,更是他恨了十余年的人。 若是没有想起这一点,那么或许他还会对楼定石说上些软话,甚至讨好他——然而,这刻骨的仇恨,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即使楚越人当时下意识地不肯深思,在见到对方的那一刹,依旧会席卷而来。 这个时候,再要楚越人去说些什么“请放心将女儿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此生不负”之类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想要与宋晓在一起,楼定石这关是一定要过的。 看到楚越人青白交加的脸色,楼定石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哈哈大笑起来。 “朕的女儿,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交给外人的。” 说完这句话,楼定石便转身离去。 ===== COS成熊猫状滚来滚去踩独轮跳火圈,请各位为良家男投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四 雪夜抱恙 重新回到府中,宋晓扬着头走回自己的院子,吃了些点心,稍稍歇息一下,便到了掌灯时分。 直到吃完晚饭,谢流尘也没有再出现。 本已做好被纠缠到底准备的宋晓,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觉得有些不忿起来。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还是金枝,那她又该伤心了。姓谢的那家伙实在是没有常性,明明早上还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这会儿却连影都不见一个。 既然如此,昨天又摆出那副情圣样子来做甚?看他的眼神听他说的话,她都以他是想要回头了。不料一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差如此之大,实在令人怀疑他的诚意。如果在这里的是金枝,肯定会被他昨夜那可称真挚赤诚的告白所打动吧。那么,现在这种情形,不是又要伤心了? 不过,若真是金枝的话,说不定昨夜就已经和那姓谢的来一出抱头痛哭言归于好的戏码了吧? 算了,管他究竟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隐情,与她宋晓都不相干。反正,他现在不来,还落个清静呢。 散完步准备回房休息的宋晓刚踏进寝室的小院,就被门前的黑影吓了一跳。 屋门敞开,烛光流泻而出。门前那人虽背光而立,但单是那一袭红得在暗夜中也无比显眼的衣裳,便足以让人轻易让出他是谁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宋晓立时冷下脸,只当作没看见他这个人,径自去到屋中反身就想关门。 就在镂刻着流云瑞兽的门扇即将合拢的那一刹,有一只手抵住了门扉。 寸许宽的门缝中,谢流尘深深看着她。宋晓不甘示弱地瞪视回去,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宋晓忽然觉得自己同一个没好感的人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实在是浪费时间,便在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冷声道:“本宫要歇息了,驸马请自重。” 闻言,谢流尘缓缓放下手。感觉他抵着的力道刚一消失,宋晓便飞快甩了上门,还闩上门销。 大半个时辰之后,忽然有人敲门,极轻极快,带着一声低唤:“公主?” 宋晓还没有睡着,听见这声音是停绿的,便下床开了门。 停绿手中提着炭篮,进屋后先拔弄一下铜炉里的余碳,又加了几块进去,说道:“公主,屋中既烧着碳,您可别把门窗关严了。” “别担心,窗户还留着一扇呢。” 四下一打量,停绿便走到那扇大开着的窗户前:“倒也不用开这么大,回头冷风进来怎么办?” “风嘛,留一条缝还不是照样钻进来?”宋晓不在意地说着,忽然觉得睡意上涌,打个哈欠:“停绿,今晚没事了,你也早点去休息吧。” 说罢,她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盖好。 但是半晌过去,却没有听到停绿离开的声音。 宋晓睁开眼朝窗户那边一看,奇道:“停绿,你站那儿发什么呆呢?” 听到她的话,停绿回过头来,宋晓看到,她脸上是惊异不安地:“公主……” “怎么了?” “您看——” 见停绿一手指着窗外,脸上的惊疑仍未消失,宋晓心中突然生起不好的预感来。 她跳下床走到窗前一看,一秒钟之后,“啪”地合上了窗子。 “公主……驸马他……”停绿声音中饱含不安。 宋晓喝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停绿被她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见宋晓又催着她快去休息,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走了。 再次躺回床上的宋晓,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几分睡意已然不翼而飞。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儿,索性将被子蒙到头上,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我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没错,她刚才只是关窗户而已,她没有往外看,没有看见廊下正对着窗户负手而立的一个红衣人!她什么都没看见! 宋晓浮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小子,玩这一手实在太嫩了,你不吭不响站在那里算什么?如果是在现代,我早就报警了。要不要我教你几招?比如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向女孩子跪下,拿出戒指或花什么的,求婚或求原谅。这种攻势之下,纵然女孩子本身还有几分不情愿,也会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答应你的要求。 压下授业解惑的念头,宋晓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困劲儿渐渐上来,便合上了已然上沉重的眼皮,不多时,便会周公去了。 * 次日,当停绿送进洗漱用具来时,宋晓像往常一样,已经起床了。 停绿却没有像往日那样迎上来替宋晓挽袖拢发,而是问道:“公主,您昨夜歇得可好?” “好,怎么不好。”这么回答着的宋晓,却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么。 她懒得去想,只道是刚起床还没完全清醒,便问道:“今天这寒气一丝丝地冒,变天了?” 停绿点点头:“昨夜下雪了。” 说到下雪二字时,她神情有些怪异,但宋晓并没有注意到。 麻利地穿好外衣,洗濑完毕之后,宋晓将手揣在怀里,问停绿今早吃什么。 食盒送过来,一碟一碟往桌上摆的时候,宋晓才发现停绿的神情挺奇怪的,像是欲言又止,还带着几分犹豫不决。 “怎么了?你想好怎么回复那个小七了?”想来想去,近日与停绿有关的事情也只有这一件。 停绿脸倏然红了,却是摇头。 “那是什么事?” 期期艾艾一阵,停绿终于说道:“昨夜……驸马……” 宋晓的笑脸霎时冷了:“他又怎么了?” 停绿窥着公主的神色,小心翼翼答道:“驸马直在院中站到半夜……被那边的人找回去时,已经落了一身的雪……” 见公主犹自不动声色,停绿又轻声道:“听说发烧了,现在还是——” “冬天嘛,偶染风寒也是正常的。”宋晓打断她的话,拿起调羹,朝对面的座位一扬下巴:“天冷,再不吃就快凉了,你也快坐下吧。” 看着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停绿刚开口想劝几句,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之后,将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来,尝尝这个。”见她坐下,宋晓挟了一块酥点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甜而不腻,香而不燥,上品喔。” * 不得不说,八卦的传播速度是惊人的。 还没到午时,就有人造访公主府来了。 来人是谢流尘的老爹,谢朝晖。他自然是听到儿子生病的事情才赶来的。 于情于理,宋晓都该出面招呼这个长辈。 听到下人的传报之后,宋晓理了理衣服,磨蹭一下,才带着几分不情不愿往前厅赶去。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谢流尘的家人。也不知会是怎样一位大叔,能教出这么一个傲气儿子。难道两人会是一脉相承的性子?所谓有其子必有其父? 不过,来看儿子就看吧,还得先在自己这里客套一番才能过去,这些礼节真是够可以的。幸好姓谢的只是感冒发烧,要是摊上什么重病,等礼数做足了再去,只怕已经晚了。宋晓没好气地想着。说起来,大冷天的,自己为什么要舍下房中温暖的火炉和烤得香香的小年糕,跑去接待不认识的人呢? 胡思乱想着,宋晓已踏进了前厅。 坐在梨花弹墨袱高椅上的人看见她的到来,起身向她迎来,躬身为礼道:“臣参见公主。” “您无需多礼!”宋晓连忙说道。当初自己同那个什么王公子见面时,对方可都没这么恭敬,而面前这人,按辈份还是自己的公公,按说随意也没什么,不想却是如此多礼。 在暗自讶异对方多礼的同时,宋晓也在悄悄打量他,只觉这个人与自己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他身形不算高大,肩膀也不宽厚,透着几分单薄。清癯的面容,两鬓星星,下颔微须,面色苍白文秀,却仍可见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名中年矜持的文士,而他浑身透着淡然从容的气息,与谢流尘的张扬却是南辕北辙。 但宋晓想,若是偶然在街上遇见,她也能一眼看出对方与谢流尘关系匪浅。 不只是因为他与谢流尘相似的眉眼,而是,他们周身都有一种类似的气息。虽然表面看来,两人的性子并无相似之处。但宋晓却能感觉到,对方淡然的表面下,是不会轻易放下的雍容自持。 这份自持,谢流尘身上也有。也许,这正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人特有的气息。 “……天寒地冻,您一路行来一定冷得厉害,还请移步旁厅,那里暖和一些。”宋晓笑吟吟地说道。 方才她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将那一声“父亲”喊出口。 除却在原来世界中的血亲,她现在,只得楼定石一位父亲。 ===== 站在广电局门口抢河蟹,请各位支持良家男一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五 可怜之处 宋晓本以为谢朝晖客气几句就会去谢流尘那边,毕竟,这才是他今天过来的目的。不料两人让到暖阁后,已经添了两回茶水,谢朝晖却还是没有露出要过去的意思。却也没说多少话。两人说一句,默半晌,宋晓只觉实在是浪费时间。 她同谢朝晖不熟,也不想同他有什么交集,况且这样的谈话实在是无趣,是以说道:“驸马突然病倒,实在令人忧心。”所以你快去看看你儿子吧,说起来他刚从牢里出来就生了病,你若不担心也不会大雪天地跑过来,只是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去见他、非得在这里同我干耗? 谢朝晖颔首道:“阿尘向来身体极好,极少生病。” “人吃五谷,偶染病疾,也是在所难免。”你还不快去? “不知公主可否陪同老夫一道去探探他?” “本宫便不打扰父子天伦了。”宋晓说。 一直神情平淡得近于冷漠的谢朝晖,听到她这么说后却没有像方才那样附合一声,再加上几句“多谢公主体谅”的客套话,而是说道:“公主是不愿么?” “本宫要探他,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打扰的好。” 谢朝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起身告辞,却是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目光看向宋晓,方才眼中的冷淡逐渐被惘然所取代。 一时半会儿犹可,可他竟然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刻钟。原本低头垂目扮出一副端庄公主样的宋晓慢慢察觉到他的目光,只觉奇怪,又不好提醒。最后实在是如坐针毡,便轻咳一声,身子微微向旁挪了一寸。 这一声咳嗽将谢朝晖神志唤回,他匆匆别开头去,掩饰一般拿起茶盏。宋晓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等谢朝晖将茶盏放下后,神情间已恢复从容平静,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两分,俨然又是方才自持清淡的模样。 宋晓正在琢磨他刚才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时,便听他说道:“公主。” 宋晓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谢朝晖却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道:“阿尘年少轻狂,往日对公主多有不敬之处,还请公主宽宏大量,莫要同他计较。” 宋晓听到他这话,当即蹙起了眉头:就算那姓谢的是你儿子,你也不必如此偏坦吧? 她并不知道当时是谢朝晖答应的这门亲事,并因此父子间曾有一段时日形同陌路,谢流尘再也不回家看望老父。。只是觉得,谢流尘对公主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么久过去,如今谢流尘落了难,这位公公才来说这种话,未免有些过了。 谢朝晖又说道:“老夫已斥责过他,他亦保证定会痛改前非。” ……这算是遥相呼应么?姓谢的自己说了不算,又让长辈来出面。 如果真是可以调解的矛盾的话,现在无疑是个很好的台阶。公主应该温良贤淑地说一句“劳您费心了,驸马与本宫并无不妥”。这么一来,算是默许原谅,一场家庭风波便被揭过。 可惜坐在这里的是她宋晓。 只听她说道:“本宫家事,让长辈操心了。” 这话音里带着些强硬,谢朝晖听了却并未变色,只说道:“只望公主体谅。” 宋晓虽然有些不满他护短的态度,但也不欲同他争辩,将事情闹大。 说到底,她宋晓要的是尽快甩了谢流尘,除此便再没有其他打算。她本人对谢流尘虽有不快之处,却并无深仇大恨,既不想祥林嫂附体四处哭诉以求同情,也不想当着许多人的面狠狠羞辱谢流尘,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至多是讨厌谢流尘此人,却还不到恨之欲其死的地步。 她答道:“本宫省得。” 谢朝晖忽然说道:“公主若仍有不愉之处,也是理所当然,老夫明白。” ?这又是什么意思?刚才让我做圣母的是你,现在又是什么?故作大方? 宋晓不欲深究,便胡乱点了点头。 谢朝晖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公主,老夫这便往阿尘那边去了。” “您慢走。来人啊,为谢大人引路!” * “公主,谢大人已经走了。婢子从驸马那边过来时,驸马让婢子捎句话给您:他的病不重,很快就好了。” “谁问他好不好了?”宋晓嗤之以鼻,挥手让那侍女下去,端起蜂蜜炖梨来慢慢吃着。 看着她慢条期理地将那一小盅点心吃完,放下盅子满意地拭拭唇,将所有事情都看在眼中的停绿忍不住了:“公主,您真不去看看驸马么?” “他那边没人了么?要我去看?”宋晓反问道。 “您这是怎么了?前一阵子您还为驸马担心得吃不下睡不好,怎么一转眼——” 个中内情实在复杂,且不足为外人道,宋晓便严肃道:“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还有,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停绿听她说得斩钉截铁,话里却极是含糊,也不敢再细问,只自己在一旁苦苦思索起来。 忽然,停绿一拍手:“公主,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宋晓奇道。 停绿俯下手子,凑到她耳旁,以神秘而兴奋的语调说道:“停绿以前听说,两个人之间,不能总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千依百顺,否则渐渐地就会被对方当成理所当然,不再感激,不再放在心上。公主——您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才以退为进的吧?” 饶是宋晓定力了得,听到这话也险些一口血喷出来:谢流尘个自恋自大的自说自话说自己是以退为进闹别扭也就罢了,怎么连跟在自己身边的停绿也这么想啊? 停绿见宋晓瞪着自己,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中更是笃定:“公主,停绿说对了吧?聪不聪明?” 宋晓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露齿一笑。 “你很聪明。”她拍拍停绿的肩膀:“聪明的小姑娘,给我拿件斗蓬来。” “公主要去哪里?” “看、驸、马。” 其实宋晓真正想说的是—— 你才以退为进!你们全家都以退为进! * 当宋晓去到谢流尘的流光苑时,小七立时迎了上来。却没将她迎进谢流尘的卧室,而是带她到了另一间屋子。 “驸马呢?”刚才宋晓一时赌气之下说出要来看谢流尘的话,还没出屋就后悔了:这一过来,谢流尘心里不乐开花了?然而对着停绿带着促狭的目光,反悔的话她一定要偷笑,那一声“我不去了”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硬着头皮来到这里,却没有见到谢流尘,宋晓心中顿时轻快起来,也不待小七回话,便自顾自问道:“可是用了药需要得静养、旁人不得打扰?” 小七偷眼看着跟在她身后的停绿,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回公主的话,驸马吩咐过,若公主来了,就到此间稍等,驸马随后便到。” “他不是病着么?” 小七还未回答,便听门外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既然公主亲临,尘当然不能失了礼仪。” 正是谢流尘。他披着一件织锦夹毛的毡氅,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声音较平日来得沙哑,却分毫不损他的风采。他向宋晓看过来,眼神晶亮。 宋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人长得真是祸害。再想到他昨夜独伫院中,以致染病之事,若是换成旁的女子,只怕现在一颗芳心就要沦陷。 不过,可惜她心里已经有人了。 谢流尘走到宋晓面前,开口刚想说什么,又急急转过身去,随即,便是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传来。 不知何时,小七与停绿皆已退下,自然不会有人嘘寒问暖。谢流尘却并不在意宋晓冷淡的神情:“你果然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谢流尘笑而不答,神情中却竟是笃定。 宋晓更加郁闷了。但对着个病人,又不好大吼大叫。默然半晌,问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流尘没有回答,只是脸色似乎更红了几分。见宋晓盯着他看个不住,忙别过头去,带着几分不自在。 这这这——这不是典型的“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表情么?他竟是认真的? 其实答案已昭然若揭,就在前夜他们对峙之时,宋晓便睦得一清二楚。谢流尘的眼神,不是能够伪装的。所以她当时才会为这迟来的感情而震怒。 怒气已过,此时对着面前强支病体的人,宋晓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有几分恼怒几分迷茫,还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因为,从某方面来说,这家伙也是个可怜人。 ========= 站在书市上赠送小谢回忆录,请支持良家男一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六 一纸休书 小七与停绿齐齐站在廊下,天气很冷,停绿却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现在定然是红得能滴下血来的模样。 “你——”停绿咬住唇:“不要老看我!” “啊?哦哦!”小七忙听话地转过头去,正对着垂下冰棱的重檐,果然没再看她。 看到小七如此从善如流,不知为什么,停绿忽然又生出一丝怅然来,便不自觉看着小七的后脑勺出了神。 静默良久,小七忽然回过头来:“停绿——” 这下却是停绿急急扭回头来,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半晌,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道:“什么?” “上——上——次——问你——你你你——的——”短短一句话,小七说得结结巴巴,听上去殊为可笑。 停绿却并不觉得好笑。其实,她现在心里有一些羞涩,更多的却是欢喜。却故作不知地问道:“你说什么?说清楚些。” 小七的脸色看上去简直紧张得快昏倒了。他深吸几口气,闭上眼大声道:“停绿,我——” “停绿!”这时,却有一个甜美的声音从屋中传出,停绿当即撇下小七转身走过去:“公主,有何吩咐?” “该回去了。”说着,宋晓一提裙摆,跨过门槛走向屋外。 停绿偷眼向她身后看去,看到谢流尘背向而立,一动不动,也看不清神色究竟怎样。 不知方才公主和驸马都说了些什么?自己离得不算远,却因他们声音不高,只听到零星几个字眼。要不,问问另一个人有没有听到?一想到“另一个人”,停绿本已褪色的脸瞬间又红了。 见她犹自不动,宋晓又问道:“停绿?” “是。”停绿一凛,收起心思,跟在公主身后。 这时,只听屋中传来一声大喊:“金枝!” 停绿回头看看追出门外的面色苍白的驸马,又看看因这一声呼唤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的公主,不知所措。 “金枝,我——” 宋晓当即打断他:“要说的话我刚才已经说完了,你不必再自欺欺人。谢流尘,你应该知道,我是认真的。”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却让他瞬间脸色更白几分。 “我不信……金枝,为什么会这样呢?” 宋晓默然片刻,说道:“错过了就是错过,没有其他办法。” 闻言,谢流尘声音愈发嘶哑:“我决不会如你所愿!再说,你难道真忘得了我?” “早已忘掉了。”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谢流尘面色大变,看他神情,似是想要冲出来拉回宋晓,不知为何,却没有这么做。 “这就是你的愿望?”他惨然问道。 “不错。我的愿望就是,请你离开我。” 说完,宋晓振振衣袂,向院外走去。丝毫没有理会身后震惊的侍从与侍女,更没有向那面色灰败的青年看上一眼。 * “当”! 宋晓循声看去,凉凉说道:“这一个时辰里,你已经打碎了一个茶杯两只花瓶三盒胭脂四个薄荷缸……还好这只香炉是铜铸的。停绿,你这月的月钱只怕都要赔光啦!” 被点名的人却对宋晓的调侃恍若未闻,继续抖着手擦拭多宝格上的各色物什。 宋晓摇摇头:真是,自己说的话有这么大的威力么?比迷魂药失神引还管用。 “公主……”停绿气若游丝地问道:“这盒药——” “什么药?”宋晓见她手中的漆盒有几分眼熟,想了一想,忽然记起,这是还在宫里时皇后赐下来的一种药,说是可以忘忧,名字似乎是叫……挑眉? 宋晓当时就不相信这药真有功效,当下见了,便说道:“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搁着吧。” “公主,这是什么药?若日后要用到的话,得好生收起来才是。”干系到自己的职责,停绿呆滞的表情渐渐消散。 宋晓挥挥手:“骗人的。就算真有效,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芙蓉土不就是让人抽了后飘飘欲仙忘尽忧烦么?可它的副作用是要人的命。 停绿歪着头打量那盒子片刻,忽然道:“公主,我想起来了,当时雪梅姐姐说,这药是外番进贡的呢,又是皇后娘娘亲赐,可得好好收起来!” “没功效的东西,有什么好稀奇的?”宋晓不以为然道:“这盒子还蛮漂亮的,拿去装别的东西好了。至于那株破草,丢掉算了。” “公主怎么说这种话?若是真的无效,皇后娘娘怎么会特赐给您?肯定是难得的。” 宋晓沉吟道:“这么说也对……忘忧……挑眉……”她不在意地说道:“那你便放着吧——” 一语未毕,她猛然站起身来。停绿冷不防,吓了一跳:“公主?” 宋晓接过她手中的盒子,打开一看,锦袱之中,一株瘦小伶仃毫不起眼的小草连叶带根,静静躺着。 她眼中神色变幻不定,突然将那草药拿起来,扯下一片叶子,不顾停绿惊呼,就往口中塞去。 “公主?!”停绿紧张得语无伦次:“药可不能乱吃啊——这,快吐出来——不,别咽下去。” 宋晓没有理会她,她吞下那片叶子后,就一动不动站着。停绿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又不敢惊动她,只得紧张地盯着她。 半晌,宋晓长长叹了一口气:“假的!”她满腹心事一点也没忘掉,还是在心头沉沉甸甸地压着。 但是,宋晓并没有将药草放回去。 她盯着那株不起眼的小草看了许久,最终,伸手将它拿起,放入袖中。 ******************** 清晨。谢流尘卧室中。 因服药而沉睡一夜的谢流尘,在满室清晖之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少爷!”看他想要撑起身子,小七连忙迎上去扶住他,口中不忘说道:“少爷,昨夜您睡得沉,怎么叫也叫不醒。公主可是打天蒙蒙亮就在这儿守着您呢。” 谢流尘的目光缓缓移到面前蓝衫白裘的女子身上,眼神却不复平日的清澄明澈。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皱眉道:“你是谁?” 迎上他疑惑的目光,那女子却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他答道:“我姓谢,双怀流尘。” “什么身份?” “吾乃金吾卫扶风营统领,亦是长亭侯礼部尚书之子。” “那么,”那女子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妻子又是谁?” 闻言,谢流尘蹙起了眉:“尘尚未婚配,何来妻子?” 女子听罢,神情有些复杂,似是愣忡,似是无措,又似乎,有些喜悦。 良久,她嫣然一笑,说不尽的清致出尘,秀丽无双。谢流尘却别开双目:“姑娘是谁?何以一早便擅闯尘之寝室?” 女子轻轻推开一旁张口结舌的小七:“非是本宫有意打扰谢公子高眠,实是公子尚欠我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不错,谢公子曾许诺,可帮我做一件事。”女子点头。 “不知姑娘想做什么?”谢流尘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自己不认识她,却答应为她做一件事情。 女子又是一笑,自袖中拿出一张纸,徐徐展开,递到他面前:“谢公子只需在这一纸文书上按个手印,写个名儿就成了。” * “进宫?” “是。皇上口谕,宣公主您入宫。”内侍恭声答道。 宋晓扬眉一笑:“正好,我也有事要面见父皇。”她笑得明快:“公公,请带路。” * “少爷!”小七哭丧着脸:“您怎么连看也不看就画了押捺了手印?”刚才他虽然被隔在公主身后,可那大大的“休书”二字,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不料少爷竟看也不看,二话不说就拿起笔写了自己大名,还用朱砂按了印。 天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 “少爷,您认得我么?” 谢流尘笑骂道:“你这猴子,又在玩什么花样了?” 语气、神情,无一不是自己熟悉的少爷特有的模样,可是:“您还记得些什么人?” “莫名其妙问这个做什么?”谢流尘不悦道。 “您还记不记得公主?” “公主?什么公主?”谢流尘道:“好了,快将我官服取来,今日我还该去宫里当值呢。” “不会吧?!您连被禁足之事都忘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七 前事尽忘 再一次站到楼定石面前,宋晓觉得心中无比平静。 是出事以来,从未感受过的平静。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就……反正,总要说到皇帝老爹点头为止。她不会再为任何外力所动摇,不会再理会任何令自己分神沮丧的理由,一心一意,一定要将这个心愿达成。 这样不惜一切也要达成愿望的觉悟,她是第一次。 或许,是同谢流尘之事有关。虽然是她亲手将挑眉放到药汤里,也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心中却绝不是没有感慨的。 如果有一天,我也被这样……难道也会轻易便将楚越人忘了么? 不,不要。一定要赶在那之前,紧紧牵起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面对女儿坚定的表情,楼定石与她对视许久,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宋晓无声地点点头。 “那么——”楼定石示意她拊耳过来,然后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宋晓一下子瞪大了眼,显得十分傻气。 楼定石却是气定神闲:“记住了?” “可是……您为什么……” “还是又反悔了?” “没有,绝对没有!”宋晓头摇得跟拔浪鼓一样,突然觉得这样的反应不对,又赶忙连连点头,却还是觉得不对,又改回摇头。最后,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看着女儿一忽儿点头一忽儿摇头,冒着傻气,双颊被激动染红的模样,楼定石不觉笑出声来。 宋晓停止思考到底是该点头还是摇头的问题,愣愣看着笑得开怀的楼定石,终于将疑问问出:“父皇,为什么同意了?” “你不就等着朕这句话么?” “可是……”宋晓抓抓头皮:“您至少得来个考验啊什么的吧?”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呢? 楼定石忽然止住笑声:“谁说朕就这么答应你了?” “那您——” “灵儿记着——”楼定石凑到女儿耳边,低声吩咐着什么。只见宋晓将本来已经瞪得很大的眼睛硬生生又睁大了几分,眸中透出讶然,最后,转而化为阴笑。 “父皇放心。”宋晓兴奋地答道:“儿臣绝对做得到!” “若是不成的话……”楼定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宋晓心中一紧,稍稍敛去笑意,抿了抿唇,随即笑得更加灿烂:“他敢!” 楼定石也笑了:“你这丫头,这份倔强就从没改过!” * 这一天,宫中皆知皇上召公主入宫,镇日长谈,公主近晚方归。 没人知道,君王和他最疼爱的女儿都说了些什么,但大家都看见,公主离宫时,是一路笑着走的。那笑容里饱含着欢喜与希冀,每一个看见公主微笑的人,都在心中深深记下了这抹笑容。 ******************** 公主府中。 宽敞的房间一下子挤进四个大男人,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苏岚捏着一张药方,看看桌上那只药碗,挑起一点残渣来,煞有介事地放到鼻下嗅着,口中嘀咕道:“防风、川芎、黄连……” 王砚之不耐道:“苏小三,你懂医术么?” 他少有这般语气严厉的时候,苏岚也没像平时那样大呼小叫,说道:“我弄过药酒,这些东西多少认得一些。” “认得又怎么样?你看得出名堂来?” “那你有什么别的办法?” 王砚之一时语塞。 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说道:“小岚,放下药碗,找张纸将残渣包好。”正是叶历笙。 苏岚看向他:“但总不能将这事儿宣扬出去吧?” “由我去找可靠的大夫检验,若有疑惑,也只问得到我,干系不到小尘。” “对啊!你不说大夫怎么知道是谢哥喝的药?”苏岚恍然大悟地一拍头,随即向谢流尘看去:“谢哥你放心,叶大哥一定能想出法子找出原因来,治好你的病!” 听完他的话,坐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谢流尘眯起了眼:“我有什么病?” “你不认得人了……” “你是苏小三,爱喝酒,爱瞎逛,明年夏天就要娶媳妇儿;那个是行端,也是你未来的姻亲,看起来文质彬彬,下起棋来却爱捉弄人;还有叶大哥,是咱们中最能干的人。”他随手点着,将三人一一介绍完毕。 苏岚被噎了一下:“你是认得我们,可认不得其他人。” 谢流尘道:“哦?其他人?还有谁我不认得?” 要不要说出,他忘掉的是公主呢?今天小七大惊失色地跑去找了王砚之,恰巧叶历笙也在王府上,后来也通知了他苏岚。待他赶到谢府时,叶、王二人已将事情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谢流尘昨日生病,傍晚发烧时喝了过退烧药就一直睡到了今早。结果醒来后死活不认识守在他面前的公主——纵然这三人都是少爷的好友,小七也没把那休书的事情说出来。毕竟,这实在是令人震惊得要跳脚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不知会怎样呢。小七想,还是等少爷明白过来再做打算吧。 三人当即令煎药的人将昨日的药渣拿过来,又找来方子仔细看了许久,却仍然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又不好叫大夫,便只能干坐着另想他法。 苏岚最心急,抓着谢流尘问个不住。谢流尘有问必答,三人发现他在其他事情上都记得分毫不差。只在金枝的事情上忘得一干二净,丝毫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妻子。 大家也不知要不要告诉他实情,想着也许对他说了,他受到刺激就能将回想起来。但他们都不是大夫,拿不准这么做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叶历笙一针见血:“听小七说,今早他刚醒来,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却丝毫不认得。活人他尚且不认,几句话……想来也不会有用。” 王砚之道:“可是……难道就这样?” “还能怎样?”苏岚悻悻道:“还是让叶大哥先将药拿去验验,咱们叫小七多留神一些,说不定突然又好了呢?真是!生个病就出这种怪事!从没听说过——对了,是不是谢哥冲撞了什么?要不要请人来做做法?” 三人正面面相窥,考虑着可行性之时,一旁传来谢流尘不悦的声音:“你们几个,难得来看我,就是这么背着我嘀咕的?” “哪儿能啊谢哥!”苏岚回头向他一笑:“我们正在商量,你既不能出府,咱们这一聚,在府中都做些什么好呢!” ******************* 当宋晓回到公主府时,叶历笙等三人都已经走了。宋晓边换衣服边听停绿絮絮叨叨说帝都四公子今儿可都聚齐了,真是难得。但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幸好她及时打听到了,借着送酒菜的借口,跑去看了一眼,四人同侪,真是轩轩然如朝霞举啊~~ 宋晓想了想,问道:“后来呢?出什么事没有?”她还是有些担心,那草的效力会很快过去,谢流尘翻悔又来纠缠自己。 停绿瞪大了眼睛:“四公子聚到一齐就是最大的事儿啊,还有什么事儿?” 古代也有追星族啊。宋晓心道若那药的效力真过去了,谢流尘现在肯定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了,既然他没来,那就说明一切OK。这么想着,她放下心来。又想到今天楼定石一口允诺自己的事情,还仔细为她谋划了善后事宜,顿时又觉得高兴起来,忍不住幸福地抱着枕头蹭来蹭去, ======== 无花式求,请支持良家男一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八 谈婚论嫁 那日见过楼定石之后,次日楚越人便被侍卫带出了地牢 他本以为楼定石是要将自己换个地方,或者已经决定了要怎么处置自己,正暗中盘算着什么时候脱身比较合适时,却因那侍卫的一句话而懵了 “皇上有旨,你可以走了。” “走?” “爱去哪儿去哪儿!这边没你事儿了,回家去吧!” 见楚越人仍是一副呆愣的样子,那侍卫以为他被关傻了,语气便放缓了一些:“皇上既将你放了,你就快些出宫吧。” 楚越人实在摸不着头脑。 昨天那人不是还气势汹汹地喝斥了自己一顿么?怎么转眼又说要放了他? 他摇摇头,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决不能就这么走了。他隐隐觉得,若是就此离开,自己与宋晓从此就会再无干系。 好不容易克服对天命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决定相守,而且,他还没有亲口回应她的心意,怎么能听话离开呢? 他对那侍卫说:“我要见皇上。” “你这人!皇上是你想见就见的么?”那侍卫的火气又上来了,大声斥责道:“没事儿就快滚吧!当心再进去连命都没了!” 楚越人没有为他的恶言恶语生气,而是平静地又说了一遍:“我要见皇上。” “你——”那侍卫见他神情坚决,敛去恼怒之色,说道:“皇上曾说,若你坚持要再见他,就让我告诉你一句话:若一意孤行,终身不得再见。” 楚越人顿时默然,身形如石塑一般,一动也不动。 那侍卫看他这副模样,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了。 楚越人在原地伫立良久,最终转过身,向宫门处走去。 此后几日,他先去到宋晓寝宫处,但却意外地看到殿外有上面人的士兵看守。他睚忖不能在一瞬间放倒这么多人而不惊动旁人;想要从别处进去,悄悄探看一圈,却发现这寝宫已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一时之间,他找不出任何空隙。 无计可施之余,他只能看着那灯火幢幢的宫中,想像着宋晓现在如何了。 后来他又想去找楼定石,却发现楼定石那边侍卫比宋晓这里更多。而且无论他都到哪里,殿里殿外都是一堆人侍候着,亦是毫无可乘之机。 他日日在宋晓与楼定石两处来回奔走,只盼找到一点机会,然而,却始终犹如困兽一般,左突右撞,毫无出路。 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 这段时日,是楚越人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 ** 冬至前一日。 谢流尘还是没有想起金枝来。谢朝晖亦早知此事,但他登门来看了谢流尘两次,却仍是毫无助宜。 谢流尘却并不觉得奇怪。他既没有追问为什么自己会住在这个院子、而不是住在自家谢府,也没有对下人侍奉来往间不经意露出的口风起疑。 除了将金枝忘掉这一点之外,他其余地方与往常并无二致。实际上,就连还记得金枝时,他也是只当金枝这个人不存在,在府里总是独来独往。所以,他现在的样子与以前相比,也没有什么分别。 于是,连原本整日提心吊胆的小七也慢慢松懈下来。 这天,谢流尘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晒着太阳看书时,忽然察觉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足音。 他随口吩咐道:“茶点放到屋里去。” 那侍女却没有照他的吩咐去做,而是走到了他面前。 他正看到一页要紧的地方,语气便有些不耐:“怎么了?” 那侍女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离开。 谢流尘终于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向来人看去。 那女子容貌秀美,仪态出尘,有几分眼熟。他想了想,问道:“你是那天早上的的人?” 那女子仍然没有说话,只将一双妙目默默看着他。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姑娘是何人?为何在我府中来去自如?” 那女子垂下眼眸,低声道:“看来……你真不记得我了。” “姑娘是谁?我原本认得你么?” “不。”女子抬头,向他笑了笑:“我只是无干紧要的人,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 “那——” “打扰谢公子雅兴,实在对不住。我这就告辞。” 说着,女子向他一福,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的是,她走之后,谢流尘虽埋首书卷,却始终没有再翻过一页。 * 从谢流尘那边回来以后,宋晓将停绿叫到面前,还返身关上了门。 “公主……”停绿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定是有事要说,忙问道:“公主,出什么事了吗?” 宋晓摇摇头,将停绿按到自己面前坐下,向她微微一笑:“没事,你不要紧张。” 对着停绿疑惑的眼神,宋晓笑道:“离那天也有段日子了,你老实跟我说,想好了没有?” “那天?公主说的是哪天?” “自然是你同我说——”宋晓用手比了个七字,停绿立即反应过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公主!” “怎么又害羞了?”宋晓哄着她:“别怕别怕,是同你家公主我说,又不是同外人说,扭捏什么?” 停绿垂头咬了半天的唇,才将已然可以与蕃茄媲美的大红脸抬了起来,迟疑着,点了点头。 看到她承认,宋晓不知为什么反倒生出一点惘然来。她知道这小姑娘是如何的天真,如何的赤诚。分明还是一个孩子,怎么一转眼,也开始明白了相思? 不过,这不正是她推波助澜的么? 停绿看她默然不语,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公主。” 宋晓醒过神来,大骂自己学文青学得不是时候,摸摸她的小脸,说道:“那人我私下看过,看着倒还可以,对你也是真心。既然你也同意,那再好不过。” 停绿红着脸点点头。 宋晓又说道:“你记着,若是日后他敢欺负你,你就说,你是公主身边出来的人,敢对你不敬,就是对公主不敬;对公主不敬,就是对皇上不敬。若他实在混帐,那就休了他,重新找个好的!” 停绿吓了一跳:“这……还得先准备休离?” “能不休当然最好别休。”宋晓一本正经地说道:“否则你先前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不就是白费了?不过,实在过不下去了,也别舍不得就是。” 停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记下。 宋晓转身捧过一个首饰盒来,放在她面前:“这是你的嫁妆。” 看看她,又看看锦盒,停绿慢慢伸手打开盒子,顿时,呼吸一窒:“公主!”她声音里全是惶恐:“这么贵重?!停绿不能收!” “这是你应得的。”宋晓虽然在某些时候很抠门很会精打细算,在该花的地方却绝不小气:“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若单以情份论,我实在应该打个与你一般大小的金人儿送你。可惜你家公主我穷,只能送你这么多。” 停绿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却还是犹豫着:“若说赏赐的话,一套首饰也尽够了,怎么……”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宋晓硬将盒子放到她怀里:“有了钱女人才有底气。不过,你千万记着,这是公主给你的,不是给你丈夫的。若是他无理向你要,比如要去赌钱什么的,你可千万不能给。” 看停绿还在迟疑,宋晓板起脸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停绿条件反射地答道,却在下一瞬间,看到宋晓笑得得意的脸:“这才乖嘛~~” 捧着首饰盒,停绿不知所措,刚稍稍向前一递,就见宋晓又板起了脸:“你刚才不是说记住了么?” 小白兔怯生生地答道:“我……我只是想先放回桌上……太重了,我拿不动。”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九 “青灯古佛” 冬至。循旧例,皇室子弟皆至宫中赴宴,送冬迎春。 靖和二十七年的冬至宴上,变故横生。 皇上的掌上明珠,金枝公主,在所有宗室面前,声言自己已看破红尘,不愿再堕尘网。从今往后,唯愿落发去欲,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诸人哗然,皇上剧震。 众人劝之再三,公主只是坚持原意不肯改口,并当众绞发,以明其志。 皇上问道:“欲置附马何地?” 公主自怀中取出一纸文书,遍示众人,道:“一入佛门,再世为人,从此与尘世再无半点相干。” 众人传阅未毕,皆大哗,原来竟是休书。足见公主心意已决。 皇上凝视爱女许久,见其神志甚坚,诸般劝说无用。太息不已,拂袖而去。 五日后,公主至青云山,建梵净庵。粗茶淡饭,褐衣麻鞋,带发修行,余生再未下山半步,世人徒闻其慧质兰心,姿德并称,却终无缘得见。 长叹曰:再世金钚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 ——《华方姝丽抄》兰陵惜红轩主人著 ******************** 走进简朴得近于简陋的房间,宋晓拿下披风,有些担心地向一直没说过一句话的停绿看去。 冬至前一夜,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这小姑娘自己的决定。一来是怕她哭,二来是怕自己架不住她的眼泪攻势——万一她提出“公主去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的话,那就糟糕了。 宋晓当然也舍不得她,但是,并没有把她一辈子带着身边的念头。姑娘家么,哪有一辈子跟着别人跑腿当下人的道理? 不料,却引发了另一种反应。 那天她人还没回府,要出家的消息就传了回去。等她回到府上时,还没进去,就见人头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她头一次知道,这府里原来竟有这么多人。 拿出公主的威严连哄带吓将人都摒退后,还剩下一个最难以应付的。 这自然就是停绿。 然而出乎宋晓意料之外的是,停绿既没哭也没质问她,仍然做着她的本职工作,鞍前马后服侍着宋晓。但是,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从那天到今天,六天以来,平日活泼爱说笑的停绿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看着她这副模样,宋晓只觉心在一天天收紧。 这孩子,该不会是打击过大得自闭症了吧? 宋晓自觉对不住她,兼之她又是这不言不语的模样,便一直小心翼翼的。这六天来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小心,然而,停绿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张跟比蚌壳还紧,愣是一个字也没说过。 今天她按计划来到青云山,为求保密,马车送到山下就停了。她带着停绿一直爬到山上靠近山顶的地方。其间歇息了两次,每次宋晓都有意抱怨山路道走脚被石头咯得疼什么的。停绿却一反平日紧张兮兮嘘寒问暖的模样,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说。不过,她还是蹲下身来,默默地为宋晓揉着脚踝。 就这么在宋晓的自说自话中,两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偷看了一眼闷不作声的停绿,宋晓摸摸鼻子:“被子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不过床只有一张,你晚上就跟我睡吧。” 停绿默默听着,仍旧一声不吭。 很快,夜晚便降临了。 宋晓生了个火盆,同停绿分食完打包带上来的点心,烧些水随便洗洗,便睡了。 冬天还没过去,山风不小,夜间自然很冷。起先睡时宋晓还同停绿分了两个被窝,最后实在抗不住了,便说道:“咱们一起睡,把你那床加到头上来,底下再多垫一床——我就不信了,垫了两床盖了三床还会冷。” 停绿便默不作声地照办了。 折腾完这一番,果然暖和了不少。也许是身体分外靠近的缘故,宋晓觉得自己同停绿之间的隔阂似乎也在悄悄消解。她试探着摸到停绿的手握在手中,感觉停绿抖了一下,随即便不动了。 感觉对方的手在自己掌心中变得温热,宋晓轻声说道:“你恨我么?” 这是她第一次向停绿说这种重话,果然,过了一会儿,停绿闷声道:“婢子不敢。” “还说不恨……”宋晓苦笑。平时停绿在她面前都是“我”来“我”去的,言行间可以说是没大没小。 “我知道是我不好,没提早将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可以告诉别人,但是对着你……” 自金枝离去后,在这个时空里,与宋晓最亲密的就是停绿。或许是太过亲近的缘故,所以有些话反而更不容易说出口。 若是平时,宋晓也不会将这份别扭的心思说出口。但是,眼看她就要离开了,而且,也许是黑暗之中,心防变低,许多平时说不出口的话都可以轻易说出。顿了一顿,宋晓又继续说下去。 “你跟我这么亲,跟了我那么久,甚至比父母陪伴我的时间还要久,说是我最亲密的人,也不为过。而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那个……惊世骇俗,我越是想该怎样对你说你才不会震惊,就越是想不出法子,最后,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儿,停绿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公主,您多心了。无论您做什么决定,只要您过得高兴,每天能常常带着笑,停绿哪会阻拦?就算您要去做坏事,停绿也一定帮您打下手。” 宋晓极少听到这样的话,顿时红了脸,幸好黑夜之中没人看得到。为了掩饰尴尬,她刻意笑道:“干坏事?干什么坏事?你磨得动刀么?拦路打劫,你会拉绊马索么?” “公主!你又小瞧人!” “这么说你真做过?” “谁说的?” “不然哪儿来的自信?” “要不信的话,您马上就占个山头——不,明日就到山脚下官道上去拦几个人试试!看我帮不帮得了您。” “好好好,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停绿大王的能耐,一定是威风凛凛,所向披靡,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 说笑一阵,两人俱都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宋晓轻声道:“停绿,谢谢你明白我。” “不,该说停绿太粗心,那么久都没发现公主的心事。”停绿也将声音放得很轻:“公主早就变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总是蹙着眉,白着脸,变得爱说爱笑了。公主,您是从那时候就决定了么?” “嗯……算是吧。不过,也是因为后来……遇到他,我才彻底下定决心的。” “能让公主这么高兴,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他?哼,总爱装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来,不让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心眼又爱睚眦必报。乍一看以为是清高受,靠近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女王受。” “哈哈。” “喂,他是这种人你还笑?” “虽然公主口气不大好,但是,您说起他来,连声音都不同了呢。可见,他或许虽有些不好,但公主您就是放不下他。” “……” “公主,你们约好明日走么?日后你还回不回来?” “有机会的话会回来的,毕竟父王还在这里啊。停绿,时间太紧,我不能亲眼看着你嫁给小七,对不住了。” “这有什么?您别放在心上,日后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正经——对了,公主,您难道不想带我去吗?” “他只是个普通人,我们要去的地方……嗯,反正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也要开开心心过下去才对。遇到麻困难时就想,还有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看你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是。公主就别为我操心了,还是好好想想您以后的日子吧。说起来,您怎么什么都没带啊?” “谁说的?我的金银细软可都带出来啦!否则你说我怎么今天抓个山就喘成这样?都是钱给压的。” “……” ………… 然而宋晓心中,并不像语气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开朗。 楚越人,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明天会不会来呢?我只带了三天的食物,若是你一直没有来的话—— 那我就只好去刨冬眠的松鼠藏起来的小粮库,继续等下去。要是等我刨完第十个树洞你还没来的话—— 对不住,过时不候! ======== 最后一次,请各位支持良家男!有票投票,没票收藏,藏过的留言!青梅感谢不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八十 明日天涯 第二天. 宋晓早早便醒了,她起身时,停绿犹自睡得迷糊。 看着门外灰蒙蒙的天色,裹紧了衣襟,宋晓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呵了呵手心,她提起木桶出去打水。 提着水回来时,停绿已经起身了,看见她的动作,惊得连带子也顾不得系,小跑过来:“公主,您怎么做起这些事来?” “哎哎,早上冷,快穿好衣裳,当心着凉。”宋晓挡住她,自顾自将桶提到屋里,放在地上。 停绿跺了跺脚,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出去生火了。 两人就着开水随便吃完早点,停绿看到有干肉菜案和锅碗什么的,又张罗着说要煮午饭时的汤。宋晓不顾她的反对,坚持为她打下手。 等她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捧着一碗热汤慢慢吹时,太阳已经移到树尖正对的地方了。灿烂的阳光照着周围的常青松柏和未融的积雪,灼人眼目。 停绿喝了半碗汤,擦擦嘴,终于将早就想问的话问了出来:“公主,那人什么时候来?” “……很快。”宋晓向她一笑:“只要他明白,只要他愿意,他很快就会来。” 日影一点一点偏移,最后落下西山,周遭再次被寒气包裹。停绿欲言又止,宋晓抖开被子,若无其事地说道:“还是像昨夜那样睡,好不好?” 这一天,没有人来。 ………… 次日,依旧谁也没有来。 ………… 第三天,宋晓说:“我去捡柴。” 停绿看看茅屋后一直快堆到屋顶的柴垛,说道:“公主,山里容易迷路,一起去吧。” 宋晓点点头,同她一起往林子里走去。 停绿故意大呼小叫,直追着宋晓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宋晓起先还有些心不在焉,最后也投入起来。两人都是繁华世界里长大的,从未到过这么幽静的深山老林,皆是兴致勃勃,觉得任何事物都新奇有趣,连一棵老松上松脂结成的球也要研究半天。 当她们看够了新鲜准备回去时,手上都是空空如也,别说柴,别根草也没有。但是,气氛比来时不知开朗了多少。 “公主,早上水好像用完了,还得去打水呢。”远远看见茅屋,停绿说道。 “什么?!”宋晓惨叫,玩了一早,来回又走了不算近的路,她现在只想躺一躺:“休息一下再去打好不好?” “公主放心,停绿去就可以了。” “你也休息——你看,气都喘成这样了。” 两人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前升起的一缕白烟。 离茅屋越来越近,眼看还有一步之遥时,宋晓不禁欢呼一声:“啊!总算到了!” 正当她急切地向屋门走去准备直扑向床铺时,忽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身形骤然停顿。 “公主,怎么……”一语未毕,停绿已看见了门前半蹲的俊秀青年。他手里举着一串鱼,放在火上烤。但他的眼睛却并不在手中的食物上,而是直直看着面前的女子,嘴唇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三人不知静峙了多久,还是停绿先反应过来。她上前说道:“公子,让我来吧。”那青年径自出神,直到手上的鱼串被她拿走,才后知后觉地带着些许迷茫,看了她一眼。 停绿又向宋晓道:“公主,快请人到里面坐呀。” “里面……里面……”宋晓愣愣说着,下意识地矮身拉起青年,两人牵着手往里面走去,表情都有些迷茫,魂不守舍,似是疑在梦中。 看着木门在面前打开,又重新合拢,停绿无声地笑了一笑,抬头看天,随即眯起了眼。 太阳那么耀眼,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呢。 不过……再好的天气也有烦恼。 停绿看看手里的鱼串,又看看脚旁的火堆,再看看身后紧闭的小门,想了又想,试探着将那鱼串挨近火堆上。 不多时,一股焦味从火中传出,随风而扬,很快便弥漫了四周。 停绿瞪着手中焦了半边的鱼,忍了又忍,终于将句早该说的话喊了出来:“公主!鱼该怎么烤啊?!” * “你——” “你——” “你先说。”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 “……你来做什么?” “你真要出家?” “怎么可能!” “那,你——” “哎哎!你……做什么……” “跟我走,好不好?” “去哪里?” “去云梦好不好?现在动身的话,刚好赶得上族中盛会。我娘说,今年会上来的人特别多呢。” “那,我算你什么人?” “……” “见了你娘,你打算怎么介绍我?” “……” “喂,抱也抱过了,说一句话很难么?” “……我……” (屏息静气期待ING:快说啊快说啊!) “宋姑娘,在下身家清白,小有积蓄,并有一技之长,足以保得妻儿安康喜乐,衣食无虞。若是你肯下嫁于我,我决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有一点不快活。你,愿意么?” “……” “宋姑娘?” “叫我宋晓。” “宋晓,你愿意么?” “我……愿意。” **** 十里长亭。大雪纷扬。 一夜之间,天地皆被盖上了一床纯白的大被。眼看这被子已将河山统统盖住,老天却还嫌不够似地仍在不停地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和着冷利的风,直吹得人面颊生疼,睁不开眼。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是出行的时候。若不是有急事,大家都愿意在家里把炕烧得暖暖地。或是围炉而坐,温上一壶酒,配上几碟小菜,偷这浮生半日闲。 而这长亭之外,荒郊之处,平时就少见人迹,如今更是寂然无声。除了冷风挟着雪花的呼啸声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天色暗沉得像是要压下来一般,满地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才勉强有一点白日的意味。 长亭畔唯一的酒肆中,掌柜的打个哈欠,拿起铁筷子将面前的炉火又拨得旺了些。 这苍凉的天地间,除了飞雪风声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那马行得极快,才听到马蹄声,转眼就来到了面前。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也是一匹白马,映在这苍茫白雪之中,几乎要分辨不出哪里是白雪、哪里是骏马。 马上那人披了一件黑色的斗蓬,现在也被团团雪珠染成了黑白交织的颜色。 听着那客人下了马,往店中走来,掌柜的才懒洋洋地睁开眼:“客官想用点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来人,蓦地眼前一亮,开口刚想招呼,却随即想起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事,一句“驸马”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何掌柜,这大雪天的,我还当你不开门了呢。”那人说话间将斗篷一脱,随手扔在桌上。只见他金冠红衣,玉面剑眉,不是谢流尘又是谁? “呵呵,公子更是好兴致,出来赏雪景么?” 谢流尘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何掌柜送上温酒和小菜后,偷眼打量他,见他虽是笑着,眉目间却有挥之不却的悒郁,正看着门外茫茫大雪,不知出神在想什么。 何掌柜见状,知趣地没有再说话。 默默坐了一会儿,何掌柜忽然又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他铺子门前停下。 下雪天的,这些人怪有兴致。他嘀咕着,恋恋不舍地离开炉火上前招呼:“客棺,要酒还是要菜?“ 只听来人说道:“掌柜的,要你桂花粥的方子,你给不给?” 何掌柜一愣,随即大笑道:“郡主有命,本该欣然遵从,怎奈小老儿全仗这张祖传方子养活一家老小,若是就这么给了郡主,只怕从此就要关门大吉,喝西北风去了。” “你这人,我又不拿它去做买卖,我只在自己府上做,不行么?” “郡主虽无此心,可难保做粥的师傅不起贪念。再说,郡主府上的丫环小子们都是一等一的机灵,单看采买拣择材料就可以将这方子揣得透透的。这知道的人一多,到时——” “到时大家都自己做,不来找你吃了,是么?” “小老儿多谢郡主体谅!” “哼,这话你都说了多少年了?” 那人口中虽在说笑,眼睛却是看向单手支颐而坐的谢流尘,眼中又是欢喜,又是不信,又是怯懦。 却见谢流尘慢慢转过头来,向她笑了笑:“站在风口做什么?折眉,快过来坐。” 闻言,宇折眉蓦地屏住呼吸,脚下一动,却没有挪步。 见她不动,谢流尘又笑道:“怎么?我还没说你来迟了,你倒拿乔了?” “谢……大哥,”宇折眉迟疑道:“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谢流尘道:“你怎么也同苏小三一样,无缘无故老问这个?” 在他的注视下,宇折眉别过脸,悄悄擦干眼泪,强笑道:“没什么。” 她走到谢流尘面前坐下,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心中无限欢喜,无限感激,之前那些疑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目光如此热烈,谢流尘却像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为她斟了一杯酒后,便又径自出起神来。 宇折眉从未想过还有能同他一起对坐饮酒的时刻,心中被喜悦涨满,满心感谢上天还来不及,也无暇注意他异常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宇折眉忽然听到门外有马蹄与车轮碾过冰雪的声音传来。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正正在店门外停下。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带着满身风雪进来,扬声问道:“老板,有什么好打包的东西么?” 那声音清朗温澈,宇折眉忍不住向来人多看了几眼,只见低压的帽檐下露出秀气的眉眼,竟是个颇为俊秀的男子。 何掌柜道:“这位小哥儿,今日风雪,来的客人少,小老儿这边只做了些粥食,馒头烙饼什么的都没备下。” 听到掌柜这么回答,那男子转身出去,听传来的声音,似是揭开车帘与车中人低声商量着什么。不多时,便见他拿了一个带盖的盅子进来,递与何掌柜,道:“那便请帮我盛一份。” 何掌柜道:“粥还欠些火候,请您稍等片刻。” 男子点点头,却并不在屋中坐下,而是重新走到马车旁,与车中人说着些什么。 蓦地,只听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嗔,因风啸雪舞,待传到屋中时,只余下“我说明天”这四字可勉强听清,余下的皆已消散在风里。但单凭这几字,已可听出女子声音甜美圆润,令人不禁遥想她的风采,是否堪与那俊秀的男子匹配。 只是宇折眉却觉得,这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无意看向谢流尘,却发现他原本虚握在杯子上的手已经握得死紧,骨节突出,青筋暴现。 宇折眉一愣,刚想询问时,却听何掌柜招呼道:“小哥儿!粥好了!” 门外那男子闻声而入,接过掌柜递来的盅子,会过钞便走了。 这时,风声小了一些,门外的对话便清清楚楚地传进屋里:“好了?那就走吧。对了,你也上车来,大雪天的,就不要在外面吹风了。” “马怎么办?” “路这么宽,你还怕掉到沟里去不成?” 又听那男子一笑,似乎是默许了。 宇折眉再看向谢流尘时,只见他眸中黯沉,似有许多心事缠杂交绕,困不得解。 “……谢大哥,你真忘了吗?” 谢流尘缓缓松开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低声道:“该忘的,都忘了。” 宇折眉愣愣看着他,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公子、郡主,尝尝用今年桂花做的粥!”何掌柜殷勤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桂花粥。 门外,只听马步踢踏,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喝粥吧。”谢流尘拿起调羹。 不知是因热气熏腾,抑或是别的原因,他低头那一瞬,一颗泪珠滴下,迅速融进粥中。 接着,又是一颗。短短一瞬间,他英挺的脸庞便蜿蜒出一片泪痕。 他却恍若未觉,慢慢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今年这粥不错,桂花比去年的香。” ==== 剧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