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秋》 第一章 “你一个人在家里洗澡,猜一个人名。” “我猜不出来。” “是朱自清。” “朱自清?干啥的?” “是个作家。” “作家?写了啥?” “《背影》。” “《背影》讲的啥啊?” “讲的是一个父亲对他儿子深刻的爱,还有他有多爱他的父亲。” “那朱自清可真了不起。” “那有什么的,我以后也给你写。写你有多爱我,我也有多爱你,我写它个几万字!” “哈哈哈!好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萧瑟无人的街道只能听到树枝与干风撕扯的声音,1968年小满过后,麦类作物本应该开始饱满,然而什么也没有满,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县的整个大叶村都充斥着干瘪与空荡,村里流淌不息的河两岸也没有了唠嗑的村民。又是一年的饥饿,人们对下半年没有任何的期待,都期盼在感知到饥饿之前赶紧入睡。 然而佟富伟家却没有那么早休息,饥饿的人们不知是幻听还是真切的声音,听到从他家院里传来一声声短促的呜咽声,一声接一声。原来,佟家养的那条大狗下了一窝小狗崽,饥荒年代任何一条生命带来的负担都是沉重的,于是佟家年仅十岁的幼子佟兴发和三哥佟兴财正一个接一个的将小狗往大门口的石头上摔,而性格软弱的老四佟兴元在里屋一边抚摸大狗,一边偷偷的抹眼泪…… 在那个年代的人命都是贱的,更何况是狗命呢,没有饿过穷过,就不会懂那时的残忍。佟富伟是个被人打了都不敢还口的老实人,家里几代雇农,幸亏共产党给了他地位,让他也能抬头看人了,又娶了村里漂亮能干的小脚女人刘槐妹,生了七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也算和睦。佟兴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排行老七,刚出生就被他爹差点在河里溺死,幸亏兴发的大伯的来的及时,要走了老大兴茂,留下了小儿子的命,兴发这一代是兴字辈,老大佟兴茂六岁时过继给大伯家养了,从今以后是死是活都不关这家人的事儿了,父母都让几个弟弟不能对这个大哥过亲,免得街坊说闲话。还有两个姐姐,后来我问了好久佟家的男丁他们都不记得这俩姐姐的名字,查了很久才知道叫兴荷和兴兰。 家里的人最疼的就是最坏的小儿子兴发,许是被惯的,从小就干坏事,不爱学习,一上课就睡觉,就喊饿,老师说啥他都对着干,老师说左他举右手,老师说毛主席说过:“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坚决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坚决拥护”,兴发更是饶了半天也没有绕过来,总是搭配错,老师气得脸都红了,把他赶回家,又被他娘用扫帚打着赶回学校,学校的其他小孩看了笑的前仰后合,可兴发就是不喜欢学校。他在家也不安生,看见四哥兴元就是直接一绊一个跟头撂倒在院子里,然后在一旁哈哈大笑,四哥这个时候就抹着鼻涕眼泪的跑到里屋告娘去了,娘这种机敏能干的人就讨厌兴元这样随他爹的磨叽软弱的性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的说:“去去去,院子里玩去,别在这儿烦我,那么大的小子了整天哭哭啼啼”。兴元胆怯的挪到屋子门口,一探脑袋,哎,小弟不见了,高兴地就跑到院子里蹦蹦跳跳,过一会儿一看兴发从东屋卧室出来了,正穿着娘给自己做的上学穿的新衣服,飞一样的跑出院子,兴元气得去追,无奈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只得作罢,又跑到地里找爹告状去了。 这边兴发跑了一会儿也停了,他太饿了,这么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十岁小孩,哪儿扛得住饿啊,他不知不觉的就走进了生产队的院里,想看看能不能顺走点啥吃的,虚掩的门里是是生产大队的队长朱玉山平时办公的地方。此时朱玉山正与会计说话,兴发趴在门上仔细听着。 “那你说咋办么?今年还得饿死人啊!” “饿死也么办法,村村都这样,你给国家不缴粮了吗?” “那不是去年开始上头管的就没有那么严了吗?粮食产量该多少报多少,少交点,让咱村里人多吃点粮食不行么” “你说的轻巧,上头规定没有明确下来你敢随便定啊,你光说去年,去年之前的几年要求的那么严,你敢少交?你那么会定你咋不上中央呢?出事你担着啊。” 办公室里面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兴发好多都听不懂,但是他听到要给国家缴粮,担心那片苞谷地又会变得空无一物,自己却落不着什么,他害怕看到那些面黄浮肿的人,他不想再把肚子悬到高处忍饿,他忘不了有一次他娘煮了榆树皮粉熬成的糊糊,邻居葛老三看到烟囱冒出的烟冲进屋里来端起碗就喝,结果被进到胃里没断头的榆树皮糊糊当场烫死。他也怕饿,也受够了在蹲在茅坑里几个小时都拉不出来的困窘,他突然意识到饿死的都是老实人,感受到一股自求生本能完全将他占据,他年幼的脑袋里酝酿了一出可能会害死他的计划…… 兴发跑回家从杂物间里拿了一个麻袋藏在柴房,紧张的等待天黑,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他下定决心打死也不连累家里人,我们常说这就是命,兴发就是个农民,这一辈子都没有改变他的本性,中国的农民是老实又朴实的,他们一生都在围绕土地和房子,这就是兴发的命,如果他没有了土地,那就是他转变抗命的开始…… 天终于黑了,集体土地上的人陆续磨完洋工回来了,晚饭兴发依旧吃了一点点的红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喊饿,而是静悄悄的离开饭桌,说是要到外边乘凉,家里人也没有太在意。兴发走出院门饶了一圈又沿着墙边蹑手蹑脚的走到柴房门前,他走进柴房,准确的找到了藏着麻袋的柴堆位置,将整个麻袋从柴堆里扯了出来,将麻袋贴身裹到自己衣服里面,就像又穿了一件衣服一般。麻袋贴着细嫩的身体的感觉很扎,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站在狭小的柴房里,看着开着的房门,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个怎样的结局,他有点想放弃,因为他害怕被批斗,那些头上蒙着铁桶脖子上挂着牌子的人,无措的在高台上左右晃荡,最后被一脚踢下高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汩汩的鲜血从桶里流出……他不想成为这些人,他脚下一软躺在了柴堆上,看着头顶破旧的土块和稻草交杂在一起铺在上方,他从柴房窗口投来的星光下看着屋顶,他觉得那有一种奇怪的纹路,一种不规律,又很有韵味的纹路,他尚未成熟的小脑瓜里仿佛看到几千年来中国农民艰苦生存而谱写的图腾,稻草和黄土都是那么普通的东西,掺在一起糊在墙上确实那样的厚重,那样的粗糙,他想到了他爹,他爹厚重的脚底板和布满老茧的手掌,他觉得农民就是黄土和稻草,都是这么粗糙,但是却耐看,他还想了一些有的没的,蓦然间,他突然放松了,他站起来又把麻袋又裹紧了一些,坚定的走出柴房,冲进黑暗…… 当兴发走进村里那片茂密的苞谷地时,仰头看着比自己还要高的苞谷,一种难以描述的敬仰席卷了他的身心,他觉得自己就像闰土一样守护者这块地,尽管这块地并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村里任何一个个体,但他觉得,这些苞谷就是赐给他的礼物,因为他是这块土地最虔诚的信徒。来不及多想,他从腰间解下麻袋,将周围的苞谷一棵一课的拔下来,塞进麻袋,他有些惊叹于自己的力气,他的速度快的手都被划伤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快速的、猛烈的扫荡周围的苞谷,一直到苞谷压得他有些直不起腰,汗水蒙蔽了他的双眼,他才停下来,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走出玉米地,从村里最隐蔽的小道,往家里走,这一路他都粗重的喘息,他有些后悔偷了那么多的苞谷,但他不敢停下来,更不敢将苞谷扔出来几个。兴发也忘记走了多久,他拖动双腿走路似乎产生了幻觉,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看见了他出生那会儿宣传单上图画的实物,后背沉甸甸的苞米苞谷好像真的能带他飞上天,苞米苞谷饱满的全中国人一人啃一口都吃不完一棵…… 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院子门口的槐树,走到里屋后,终于体力不支的晕倒在地,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家人。 “爹!这可咋办啊!我们要被兴发害死了!”爱哭的老四兴元又开始抹眼泪了。 “哎爹,这可得留下啊,拿都拿回来了,吃饱肚子再说啊!”精明的老三兴财满眼痴狂的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苞谷苞谷。 “你咋就知道吃呢!落后!爹,不管咋说咱不能拿集体的东西,咱得赶紧把这苞谷放火里烧了,万一查出来就说咱不知道。” 两个姐姐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苞谷,顿时躲在娘身后,眼里泛着泪光,吓得不敢出来了。 “槐妹啊,你先把小儿抱到屋里去,让他歇一会儿”佟富伟仿佛没有看见地上的苞谷一般,面无表情的告诉刘槐妹。 “他爹,那这苞谷……” “你先别管,照我说的做,你们其他人,快去上床睡觉。” 不情愿的、一步三回头的,屋里总算也只剩佟富伟一个人了,他看着那些饿的路都走不稳的一大家人,感觉那份理智与朴实被击败了,于是快速的将地上散落的苞谷装回了麻袋,将麻袋背到身上,他有些惊讶,十岁的小儿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佟富伟将麻袋扛到家里空荡了许久的羊圈,将苞谷埋了进去…… 生产大队后来发现丢了玉米,他们闹哄哄的挨家挨户的搜查,最后啥也没搜到,反而是搜到了各种可怕的“食物”,能吃的、不能吃的,大家也都一块收起来藏着了,看着有些触目惊心。佟富伟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家里几个快成年的孩子也都在村里口碑挺好,队长朱玉山和佟富伟俩人关系也不错,碍于面子也没怎么使劲搜过佟家。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个冬天异常难熬,缺乏食物的人们吃光了村里能吃的所有东西,又死了不少人。连佟家也不例外,诚实俊俏的老二兴胜无论如何也不吃偷来的苞米,他就去山里从层层的雪里挖出来坏掉的红薯,也没多少犹豫就吃了,当天夜里,就疼得哭爹喊娘,富伟夫妻二人连夜推着车把兴胜往县里送,这夜的雪下得异常的大,他们都不记得滑到过几次了,只记得嘎吱嘎吱的脚踩在雪上的声音,伴着不灵活的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很刺耳,而兴胜的哀号也越来越弱,槐妹冻得嘴唇发紫,眼泪都冻成冰粒子了,但还是把身上的衣服往兴胜身上盖, “孩啊,在挺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这一次她没有得到回应,她看到不远处洁白厚重的雪被一阵风卷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空中的雪似乎是个人形,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她被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打垮,直接跪在了地上,推车失去了重心,车上的兴胜僵硬的滑下了车,连最后的一声娘也没叫出口,就跟着风吹雪,离开了这个让人饥饿的世界。 这之后佟富伟的话更少了,他老有一种做了叛徒的罪恶感。总是抽着他的旱烟,有空就跟周围人说,“要不是我家小儿,我家哪能活下这么多人”,人家听不懂追问,佟富伟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人们也都当做戏话了。 佟兴发后来常常跟女儿云英将自己小时候干过的坏事,但是云英觉得父亲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偷生产大队苞米这事了。 1976年,佟富伟身体越来越虚弱,他像是憋话一样憋着自己的病,却也常常在夜间躺在床上疼得呻吟不止,旁边一向机敏能干的槐妹却也不知所措,只不停的给富伟端热水,可佟富伟一直放凉了也没喝一口的力气。 六年前佟富伟被查出肝硬化,医院说不住院活不了几个月,可是佟家没钱,只能托邻村赤脚医生开了几幅中药,一来二去,药吃的也杂,最后竟然挂着这条命又混了六年。但这次佟富伟觉得是熬不过去了,他有些难过,家里虽然还是穷,但是孩子们都懂事啊,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过继出去的老大兴茂日子过得挺宽敞,老三兴财去济南当兵了,前阵子才寄回来几个闪闪亮亮的毛主席勋章,把村里人羡慕的不行,老四兴元虽然没什么大的志向,种地也不好,但从不干坏事,安分守己,孝敬父母倒是村里没人能说不的。就剩最小的儿,虽然早早退学,却能吃苦,富伟总感觉小儿兴发跟家里人都不一样,他觉得小儿会飞出这座大山,觉得小儿能改变他们佟家祖祖辈辈的穷命、贱命。他这么想着,对自己的几个孩子感到无比骄傲,但是他又不想跟别人炫耀,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炫耀。他朴实的本性让他只能偷偷乐。但是他还是放心不下啊,他想抱孙子,他想守着老婆儿女,想给儿子们盖房子,他还想有一天他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然而天不遂人愿啊,拖垮了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快要死了。于是走到村西头的自留地里,里面种着十来棵树苗,他趴在地上摸着一棵小树苗的根,这是他给小儿种的树,等这树长大了就能卖钱了,兴发可以用卖树的钱娶媳妇,富伟果然还是放不下最小的儿,他坚信这小儿是苦命,以后还得吃很多的苦,他是看着小儿长大的,知道小儿不够心胸开阔,一个会吃苦的人如果没有能够知足的心,那这人可不就是苦命吗?富伟的眼泪滴到树根上,他想站起来回家去跟兴发说会儿话,却猛然的咳嗽,一直到咳出血,也没能站起来…… 第二章 大雪纷飞席卷着长清县,这是新的一年,贫穷的佟家今年虽然没有了那个朴实的老汉,但家里也不算太冷清,老三兴财带来了部队上认识的姑娘,这姑娘叫赵一露,家里条件还不错,长得也算水灵,刘槐妹高兴的拉着赵一露的手亲热的叫着人家的名字,跟她说就跟待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说着就笑着走到饭屋去端肉了,兴元和兴发一道去帮忙了。 老三兴财满脸骄傲的看了看自己未来的媳妇,又看看两个满眼羡慕的怂弟弟,就感觉自己特别了不起,他虽然是只念到初中,但是早早就去济南市部队上当兵,他这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这一趟见了不少世面,回来就觉得家里人真是太土了,拖了他的后腿。他在部队上认识了卫生院小赵,跟她吹了几次牛,卖弄了一下自己的文化,就让这姑娘被自己完全吸引,这还认识没多久,就旁敲侧击的说想要去他家过年,这送上门的媳妇不要白不要,兴财觉得像他这样胸怀大志的,就只要一个听他话的媳妇就可以了,给他管好家里事,大丈夫不拘小节,哪管自己爱不爱啊。这次当兵后回家,还是村长给了自己一个好差事,让他帮忙来当村里的会计,大叶村虽然穷,但是最有油水的活儿,就数这个会计了…… “吃肉啦!”槐妹从饭屋端出来几碗肉 “你看娘来回跑了好几趟,这赵一露都没说起来帮一下,就坐在那儿像个客人一样,这女人真不行。”兴发在饭屋一边忙活一边低声向兴元抱怨道。 “嘘,小点声,别让三嫂听到了。”兴元立刻左顾右盼的紧张起来 “呦,看你这个怂样子,三嫂都叫上了,啥时间给我带来个四嫂啊!” “去去去,帮娘盛肉去!”老四兴元有些不好意思的推着兴发。 “娘,我来帮你盛肉。”兴发走到娘身边。 “不用!你去桌上坐着去,让你三嫂先吃,等会我端过去就行,你别瞎操心了。” 兴发有些不甘心的一边回头一边往饭桌上走。不一会儿,饭桌上就摆满了菜,虽然跟城里人家没法比,但也是佟家能拿出来的最好的待客菜了。 兴发拿起筷子拨弄自己碗里的肉,只表面几块肉,下面全是白菜粉条,他又有坏点子了。 “三嫂,咱俩换一下吧,我吃你那碗。” “行啊!”赵一露听着小叔叫自己三嫂,也没想太多,高兴的就把碗递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三嫂这碗里都是肉,粉条和白菜几乎没有,兴发高兴的把肉一块接一块的往嘴里送,嚼的满嘴油。 一旁的周槐妹,气得脸都绿了,她知道这是赵一露第一次来他家,得一定招待好,特意从儿子们的碗里省出来的肉,全盛到赵一露碗里了,被这小儿一捣乱,儿媳万一嫌家穷咋办?周槐妹又不好发作,只得隐了下来。 吃完饭后,兴财和一露坐在屋里说话,兴发跑去放炮,兴元害怕炮声就帮娘一块收拾房子,点灯。槐妹回里屋想休息一会儿,一进屋,就看到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碗,里面还有大半碗肉……都是肥的,槐妹牙不好,只能吃肥肉,家里人都爱吃肥肉,因为肥肉香,小儿就把瘦肉咬掉了,给娘留了一碗肥肉,槐妹的眼泪顿时就扑腾扑腾的落下来了。 大年初一早上,茂盛一大早就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了。这是他过继来的第十五个年头了,他刚给三年前就去世的大伯大娘烧过香,就回里屋啪嗒啪嗒的抽起烟斗,媳妇周江兰将几碗猪肉炒的菜端上饭桌,这大过年的,就家倒显得有些空荡了,“他爹,你说,咱要不要给娘送点吃的过去,爹走了,就咱娘和几个弟弟了,咱得照应点啊!” “闭上你的嘴!我爹娘早死了,晌午才烧过香,你给谁送吃的啊!”说着脱下踩着的鞋就抡向周江兰,却也故意偏了点方向。“他爹,你别生气啊,我就是那么一说,咱不送了,咱自己吃行吗?”说着将鞋子捡起来走到兴茂脚边,替他穿好了鞋子,又把筷子递给他。兴茂叹了口气,看着媳妇年轻又乖巧的面庞,也不忍心在说什么了。周江兰是一年前被家里人打怕了跑到大叶村的,她当时就跪在兴茂面前,求兴茂让她留下来,她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他一辈子。村里人都说这样的姑娘不可靠,是来骗兴茂的,毕竟兴茂继承了大伯留下的遗产,又只有一个人,可是兴茂当时就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收留下了江兰,让她做了自己的媳妇,也希望能给这空荡的房屋造点人气出来。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还是挺满足的,于是心情转好了一些,两人也就这么凑合着吃完了这顿年饭。 吃过饭后,江兰去厨房收拾了,兴茂站在家门口,淋着雪,看着家家户户传来热闹的欢笑声,兴茂心里有些不是个滋味,他六岁后的每一天都不是滋味,虽然大伯大娘对他很好,但他总觉得孤单,这边生活也比那边富裕,但他总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他们能抢着穿衣服,能兄弟互相打闹,能跟爹娘耍赖皮,可是这些他都不能,他有的时候看见村里几个弟弟一块玩,他也想跟去一块玩,但是弟弟一见他就跑,说他一个人享福去吧,他也无法跟爹娘撒娇,因为他总感觉挺拘束。 兴茂一定程度上是恨自己爹娘的,恨他们把自己送给了大伯一家,尽管那时穷,可是他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被那个人丁兴旺的家抛弃了,他宁可要穷,少吃,也想要个能说话的兄弟和允许他任性的爹娘。他一定程度上是讨厌最小的弟弟兴发,他甚至希望当初大伯去晚一点,这样就可以把兴发溺死了,这样可能他就不会被送走,都是因为那小子抢走了自己的名额,却可以得到爹娘的偏爱。已经成家的兴茂对那个穷家只有冷漠与仇恨,没有任何的渴望了。 后来有一天,几个弟弟轮着棒子跑到他家让他跟着他们一块去找大姐夫复仇,他疑惑的问“为啥要复仇?”,冲在最前面红着眼睛的兴发说兴荷大姐被婆婆打骂,想不开,用自己和小外甥反抗,两人一块儿喝农药自杀了。娘已经哭得倒在床上起不来了,他们得让大姐夫以命换命…… 兴茂有些麻木的说:“你们去吧!我去身份也不符,你们都是亲弟弟,我一个外人去了人家说呢。” 兴发气得轮着苞谷就准备打兴茂,嘴里喊着:“你这个杂种,她不是你姐吗?!” 幸亏被三个大哥拦下来了,三个大哥连劝带骂的把兴发拖出了兴茂的院子,兴茂依旧面不改色的看着他们闹哄哄的离开,突然,一个七尺大男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俺的姐啊!俺姐啊!你咋这么想不开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兴发也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偷偷来大哥这儿要吃的。 兴荷死后,槐妹变得有些苍老了,她还是想不通为啥这个女子有事不先跟她商量啊,她有那么多的弟弟,还怕没有人给她出头吗?她不明白这个女子咋这么想不开,兴荷从小就听话懂事,咋就嫁到婆家一年多,就喝了农药。得到死讯之后,二女儿从夫家赶来陪着娘,照顾娘。可是槐妹一看见兴兰,就仿佛看到了她姐姐,哭得更凶了。她一遍一遍的问,为啥兴荷想不开啊。云英也追问过父亲为什么姑姑会想不开,兴发也说不清,可能那个年代的妇女,从做姑娘开始,就没有被关注过,兴发的爹娘、姐夫都不知道他姐姐的性格,可能兴荷也是个遇事想不开的姑娘,可是没有人关注,于是她年轻的生命,和更加年轻的儿子的生命,也就匆匆逝去了。云英问过父亲当初为什么要去暴打姐夫一家,是出于对姐姐生命逝去的惋惜,还是维护佟家的尊严。兴发也说不清了。 那个时候的村里姑娘,当然,可能现在很多农村也是这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娘家得到疼惜的姑娘嫁出去后地位一落千丈,她们无处诉苦,没有退路,只能用最绝对、也最有效的方法,来反抗婆家。 兴发感觉有些烦躁,他已经是个二十的小伙儿了,却还没对象。他自己也有些急了。大哥兴茂虽然已经跟他家断了往来,但是血液上也算是个大哥,大哥白赚了一个媳妇不说,现在日子过得也好,大侄子佟云龙已经四岁了,小侄子佟云虎还不满周岁,一家人过得倒也融洽,就是侄子见到他不叫叔,见到娘当然也不叫奶奶,每次娘看见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老想抱抱,可小孩儿看见奶奶就跑,嘴里还喊着巫婆巫婆,弄得老人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兴发想让娘享天伦之乐,可是自己家这边,三个兴财实在不是个东西,他自从当上会计之后,对三嫂不管不顾,整日就是白天跑到县里骗吃骗喝,晚上回来在家里又跟那些个托他办事的村民喝酒喝到晚上两三点,三嫂就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哭。三哥家虽然已经分出去了,但是离娘这儿还是近,他每天晚上都能看见三哥跟人家喝酒吃肉的样子,可就是不把酒肉往娘这儿送点来,他天天晚上听见那边划拳大笑,馋的压根就睡不着。三哥自打从部队回来,就对他们像变了个样子,动不动就对娘又吼又叫,嫌娘话多。在村里人面前更是说自己和四哥的坏话,说自己和四哥丢了他的人。 可他们怎么丢人了,三哥才真真丢人了,都已经是一双儿女的爹了,云梅和云海都已经两岁了,他还把镇上小卖部张老汉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的肚子都搞大了,当真是让村里人看尽了笑话,那张老汉跑到大叶村,就在他家门口从早上就开始骂,一直骂到晚上,第二天又来骂,娘在屋里闹着要上吊,兴发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赔,最后把被子都赔给人家了,人家还不放过,三哥那头,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样搂着老婆唱小曲,兴发恨不得打这个哥哥。最后实在是没办法,让二姐兴兰从婆家借来钱才算把这个张老汉打发走,张老汉临走,还不忘在他家门口撒了一泡尿,脱下自己满是补丁的破鞋,从墙的外边,扔进了院里。兴发有些恨三哥,他把娘气得半死,还糟蹋了人家姐妹俩,这让张老汉和家里的两个女子以后咋么活人啊。 兴发虽然穿的破烂,但有啥办法,三哥的钱从来不往这边送,三哥出的这档子事儿又让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看家里日子苦,就跟堂哥刘汉亭跑到济南市里的建筑工地给人打工,搬石头搬砖头,和水泥,掏了大力气,包工头就压榨他们这些村里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干就是两个月。兴发从济南回来后病了好几天。过了几天,又跑到济南给人家掏力气了。娘每次心疼的直掉泪。 除此之外,他还蹬着自行车给死人的家里抬尸体,他不偷不抢,这又有啥丢人的。而且他从来都不怕死人,有一次夜里捆着死人的绳子没绑紧,这死人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滚下小上坡,他也没害怕,大半夜的在山下找了几个小时,才把尸体又找到了,重新捆到自行车,又给人家送过去。 村里没人愿意做这个,可是兴发愿意,这个送一次挣的钱够家里人吃一个礼拜的,他有的时候走累了,就把自行车停在山路上,坐在地上,看着山外,抽一根主家给的烟,想一会儿事,那死人就跟他一块,他也没有吓得尿裤子,倒是他那个胆小的四个,每次都吓得不敢靠近。 他的自行车时间久了就被压坏了,轮子都不转了,村里办事的人给三哥送了个自行车,三哥直接就把车送给村里的吴家寡妇,人家问他说“兴发自行车不是坏了么?”他还气势汹汹的说,“坏了才好,省的给我丢人了。” 他长得挺高,快一米八的个头,可长得不好看,人家姑娘都说他长得让人看了害怕,就是一张木讷的严肃脸。家里长得好看的就二哥,可是二哥死得早,家里也穷,老说不上媳妇。四哥也说不上媳妇,四哥一见姑娘就心慌出汗,四哥还个矮,胆小又不敢出远门。这娘三命苦啊。村里人背地里说他家:三个寡妇,把他娘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 兴发不想在这样待下去了,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能赚钱的地方,去讨个媳妇回来,去挣钱给娘盖房子,他在村里实在是太憋屈了。这里虽然都是熟人,可他总想要重新开始,他觉得虽然家里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但是或许他可以摆脱这里,虽然他自己没文化,但是他有力气,又肯吃苦,或者让自己的下一代好好学习,搞不好能当佟家第一个大学生,想到下一代,他又有些脸红了,他还是想要先找个媳妇在想那么多。 兴发立刻去找汉亭,汉亭现在跟自己的大伯住一块,汉亭他爹他娘在新疆打工。 “汉亭,你跟我说说,新疆远吗?”兴发拽着汉亭问道。 “远!坐火车三天三夜都到不了啊!” “那舅咋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爹说,新疆现在那个叫个兵团还是啥的搞得挺好,要人多,他们就过去挣钱了,河南也饿人,待在新疆不饿,我爹说,你吃那儿的西瓜都能吃撑!还有羊肉吃也吃不完,但就一点,你可不能吃猪肉,你要是吃猪肉,大街上的人得用刀砍你呢!” 兴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他对新疆实在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见过新疆人,只一点,他知道这个地方很远很远。他突然有些期待,为啥不去个远点的地方呢挣钱,再带个媳妇回来给哥哥们都看看。 济南远,但是挣钱比村里多,新疆更远,挣钱能少吗?他不知道自己这个逻辑从哪儿冒出来的,反正他就是对遥远的地方产生了一种期待,那地方没人认识他,他掏力气也不怕被熟人看到,那多自在。舅舅在新疆还能照应他,而且他在济南看电视上说,要每一个祖国的人才去建设大西北。他想自己也可以和人才一起去出力,或者说,自己也能成为人才呢…… 那份对遥远的好奇与当下的屈辱感,让这个年轻人,决定踏上西去的征途,殊不知,这一次,将他的人生,或者他下一代的人生彻底扭转。 槐妹在听了兴发的想法后,沉默不语。她有些自责,家里人变成了这样,也没给两个小儿子说上媳妇,兴发能来征求她的意见已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了。 槐妹就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兴发坚定地说:“娘,让我闯一闯吧,我不出去闯一闯我就不知道一个人得有多难。” 槐妹没有再说话,她叫醒已经睡着了的兴元,让他帮忙给自己在新疆的弟弟写信,交代一下让他们照顾一下儿子。 过了一个多月回信到了,兴发舅舅那头答应了这边的请求,并附上地址。兴发看着这个信封上陌生的地址,他觉得自己已经感受到了新疆的影子。 第三章 “哥!还没睡啊?”兴发敲敲兴元的门。 “没!等会儿啊兄弟!”兴元着急一翻身从床上就滚下来了,撞倒了一旁的尿桶,也没管那么多,就去开门了。 门外的兴发听到屋里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不由得又笑出声来。 一进屋看见尿也撒了一地,倒也不急着说事,又和往常一样开始数落哥哥了。 兴元倒也不回嘴,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你不回嘴还好,一回嘴准得打起来。 听了一会儿,兴发终于也不说了,他说,“四哥,来,坐!” 兴元听话的坐在了床上,“咋了?兄弟。” “哥啊,我明天就走了,家里就你和娘了,你得照顾好娘啊,大哥不管咱了,三哥又不成器,姐姐嫁出去了由不得咱了,就咱俩,可得把这个娘守好。”兴发说着有些哽咽了。 “兄弟,这还用你说,我肯定能把娘照顾好。” 兴发是相信兴元这句话的,从小到大,兴元就缠着娘,娘虽然有的时候看不上兴元,但总归是对这个老实巴交的儿子挺好的。兴元依赖娘,是宁可不娶媳妇都不愿意离开娘的人,兴发把娘留给兴元照顾,他肯定放心。他就是怕,娘心里有话,不知道该给谁说啊。 俩人聊了一会儿,兴发就回屋睡觉了。 兴发离开后,兴元有些难过,这个小弟就要离开自己跑到那个什么新疆去了,他们几个兄弟从小一块长大,几乎人人都能欺负兴元,但就这个小弟,兴元最舍不得。兴发虽然也欺负他,但是每次村里别人家的小孩欺负自己的时候,兴发就打这些小孩,打的他们以后见了自己就绕道走。 他觉得自己的弟弟就是能保护自己的人,兴发和他性格差很多。他是个认命的人,不管有啥苦就受着,因为认命,所以有些事很容易看开,他是那种有一块肉吃就不羡慕人家有两块肉的,因为比起那些没肉吃的人自己简直太幸福了。但也就是这份没脑子的不懂人情世故,他常常容易得罪别人。他不明白的是,明明自己和兴发都是好人,但村里人人都说兴发是好人,而对自己却都摇头。 兴发和自己不同,他总是在看别人。他看到的是别人的两块肉,因此在吃自己的那一块肉时都是愤懑的,结果自己那块肉啥味道都不知道。兴元知道兴发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这次去新疆,他哪能舍得让兴发走。他甚至想要抓着兴发的胳膊,让他带他一块走,可是毕竟都老大不小了,家里还有老娘得靠自己照顾。而且要让自己离开这块住了二十多年的土地,他倒有些放不下心了,想到这儿,他又觉得兴发比自己强了。 槐妹在给兴发包饺子,离家要吃饺子,这小儿,从小她和他爹最疼的小儿,明天就得离开家了,以后出去还不知道得受多少苦,爹娘都不在身边,这可咋熬啊,她眼泪又掉到饺子馅里了。她赶紧擦干净继续包饺子。 槐妹想起来那个狠心老头子以前告诉过他,这兴发和几个哥哥不一样,他能飞出去,槐妹觉得还真让这个死老头子说中了,这小儿翅膀真硬了,佟家人跑的最远的就是济南,他还想往新疆跑,新疆是哪儿啊,这还没听过。她想到这屋以后又得少一个人,她的心里又空落落的。以前家里穷孩子多,挤得睡一块儿,一到晚上叽叽喳喳谁都不睡,现在呢,安静的连房檐上挂的冰柱化的滴水声音都听不见。这么多的孩子,咋就一个一个飞走了? 我的小儿啊,我那不安分的小儿啊,娘想让你以后能少吃点苦啊! 兴发的娘靠着椅子咪了一会儿,她一会儿梦到兴发带着媳妇回来看她,甜甜的跟兴发一块儿喊娘,一会儿又梦到兴发在新疆受到当地人的欺负,没人诉苦。一会儿又梦到兴发的孩子拉着她上北京天安门了,兴发的孩子考上大学了! 就这样时哭时笑,槐妹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兴发就上路了,大哥没来,但是大嫂却带来了前一天晚上摊好的煎饼让他拿到路上吃,二姐也带来大葱烙饼之类的往兴发的包裹里塞,三哥前一天晚上喝的醉醺醺压根就没起来,三嫂来了之后发现就自己空着手有些尴尬,看到有饺子,云梅云海兄妹俩也喊着要吃。 槐妹一大早就起来给兴发下了些饺子,槐妹心里真的难受,感觉心脏被人撕开了一样,当年老三兴财去当兵也没有那么难受,这感觉就像当初兴胜离开时候一样。想到这儿槐妹赶紧掐了一下自己,小儿这是出去挣钱,哪能跟老二一样。她又趁三媳妇赵一露不注意往兴发包里塞了五十块钱,给他使眼色让他放好了。兴发推辞了半天,最后也接受了 兴发有些激动的领着自己的包裹,把车票裹好。坐上了二姐夫朱立文的拖拉机去火车站。“娘!我走了!你保重啊!”兴发的声音比拖拉机的声音还要洪亮,槐妹终于忍不住泪水,在黑暗中哭个不停。 等兴发赶到火车站后,天已经亮了,立文姐夫帮他送进火车站。“兴发啊,到了新疆给家里写信联系啊,照顾好自己。” “行,你照顾好我兴兰姐和小天外甥啊。我走了姐夫。”兴发急匆匆的答应就想上火车。 兴发和拥挤的人群一起挤上了火车,他找了个空位站着,把行李抱在自己怀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看着周围。 “开往郑州的火车即将发车,请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兴发去新疆要先得坐到郑州,再从郑州到兰州,最后从兰州再到乌鲁木齐。这一路下来要花不少时间。兴发买不起坐票,就买了张站票,他一向不怕累。又把行李放到地上,然后坐到行李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屁股下微微有了晃动,他感觉到火车已经开了。他猛地站起来,看向窗外,窗外的人浪都在挥舞双手,目送亲人的离开。兴发突然想起了娘,他好想再看娘一眼,可是娘没来火车站。火车逐渐加速,兴发的心跳也随之加速。 兴发后来跟女儿云英说,那火车一开,他心里就后悔离开山东了。云英假装不满的抱怨,“你要是后悔,那哪儿有我啊?”兴发也只能饱含深意的微笑。 云英读过书,听父亲描述这一段后,想到的是食指的一首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我的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火车的声音太大了,车厢很拥挤,佟兴发和行李一起缩成了一团,他有些迷茫了,他只知道自己离家越来越远。他全然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列车员报的站名他越来越不陌生。他就这样抱着行李蜷缩着,尽量占据最小的空间,他收起长腿,将膝盖高高抬起,膝盖上放着沉重的行李,长长的胳膊在行李的上方扶住。他被行李挡住了前方的视线,他有些饿,却腾不出地方来拿编织袋里的煎饼,他的腰与车厢的墙壁之间空了一大块,腰有些酸了,腿也麻了,胳膊也没地放了。兴元想要是时间回到刚上火车,他一定不用这么难受的姿势,但是他也想不出有什么舒适的姿势了。 他连说了几声对不起,才终于从包里把煎饼拿出来,也没空拿葱了,就这么凑合着吃了几口。噎得连水都喝不上,他剧烈的咳嗽,咳嗽的眼泪都出来了,他也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噎得。每当身边有人去上厕所,空出来的那一小块地方,一瞬间就又被塞满了。兴发也不敢喝太多的水了。 硬座的人每次站起来去上厕所,他们的位置就被那些站票的人坐了,等他回来就一脸骄傲的在座位旁站着,坐在那儿没有坐票的人还跟没看见似的,你不骂他,他就不起来。然而兴发却无法这样,他在火车上窝里一天一夜后,终于也坐到了人家的座位,腿也得到了放松,坐下的一瞬间觉得特别舒服,如新生一般。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如坐针毡了。他无法像那些站票的人那样厚脸皮的安心享受。他觉得那些坐着的人用鄙视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偷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堪地、不自在地,最后兴发抱着他的行李,又站起来了,他刚一站起来,那些站着的人,一窝蜂的涌上他空出的座位。 兴发叹了口气,走到了一个更狭小的位置,将行李贴身放着,又站着一动不动了。他想,什么时候,自己能买张坐票啊。 火车是第二天晚上才到的郑州站,而去往兰州的火车第二天早上才发车,他刚下火车,看着往来匆匆的人,就蒙了,他临行前听到很多关于火车站的可怕故事,他不怕死人,但是有些怕别人会害他,他害怕有人会偷自己的钱,害怕会发现一个弃婴,那他到底要不要收养那个弃婴啊,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就在郑州火车站熬到了天亮,又上了去兰州的火车。 从兰州到乌鲁木齐,这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兰新铁路沿线的风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火车向西行驶跨越黄河,翻越海拔3000米的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过玉门、疏勒河,跨过红柳河进入新疆境内,最后,在达坂城穿过天山到乌鲁木齐市。沿线水草丰美的河西走廊,都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沙滩,兴发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植物,芨芨草,他不明白这草怎么能在这样没有水的地方存活。他还看到了白杨树,那树象征着新疆兵团人的精神:“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他被沿路的风景震惊到了,这就是新疆?一个环境恶劣,充满艰难的地方?会扼杀一切充满生机的动物和植物? 虽然兴发一直在说自己是个山东人,但是一直到死,他才明白,那份芨芨草和白杨精神,早已融入到他的血液,不轻易向环境低头,不轻易屈服,要顽强不息地-活下去。 历经了五天,终于,他听到一阵儿欢快的音乐,火车达到乌鲁木齐站,也就是今天的乌鲁木齐南站,这音乐他从未听过,后来知道,这就是少数民族音乐。 火车即将到站的时候,兴发有些紧张,他接下来的任务更加艰巨,他要靠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土地上,找到舅舅一家,他使劲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嗯,信封还在,他拎起行李,看着陌生的窗外,等火车停稳的时候,异常坚定地走下了火车…… 1986年的乌鲁木齐,和现在的差别还很大,没有很高的楼,大多是低矮的小楼或者平房,抬头就能望见博格达峰带雪的山头,街头散落着的供销社或者合作社,跑着老旧的轿车,就像电影里的旧上海一样,铰接式大容量公交车在街上慢慢的蠕动。只要你能看到汉语的地方,它下边就是一排维语。 这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新兴城市,真正的开发于建国后,国家在这里建立了生产建设兵团,开始对占祖国面积六分之一的新疆全面开发,那些了不起的兵团人,在这里扎下了根,用生命与年轻的热血,奉献给了祖国的边疆,他们讲戈壁变成了良田,开垦戍边,让新疆这块被祖国遗忘了几千年的土地,焕发出新的生机。 也正是因为它的偏远,它有幸躲过了中国的几次动荡,让这座城市能够在动荡中依旧发展,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祖国千千万万的优秀儿女,去建设边疆。“新疆”,多少人魂牵梦萦的名字,开弓守卫祖国、垦荒种植作物。“疆”字太复杂了,兴发一直都不会写,他的文化水平不会知道,这个“疆”字的右半边,就是新疆的地形,不过兴发也不在意这些,他关注的,只有自己脚下这一方土地。 下了火车,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兴发背着自己的编织袋,他和一起下火车的一群农民工一样,一样的匆匆忙忙。他走出火车站,陷入了迷茫,舅舅舅妈此时正在家里等他,他没好意思麻烦人家来接他,就谎报了自己的到期。 他按照地址询问路人,一位好心的老大爷告诉他,让他往前到第一个路口右拐,去坐2路汽车到二工站下来。他有些惊讶于新疆这个地方的人竟然说左右而不说东西南北。谢过老大爷后就照着他说的走了,车站等车的人很多,没一会儿来了一辆2路汽车,却没有停下就开走了,一看是车上人太多了。又等了二十分钟,此时的雨下得更大了,终于车来了,兴发和这群人一块挤上了车。 第四章 “到哪儿去?”售票员问他 “二工。”兴发赶紧说。 “五毛。” “哎好,麻烦你了同志。”兴发连忙将兜里的零钱掏出来递给售票员。 此刻兴发站在车里,车里有些凉,但是他感觉到一种安全感,他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找到家了,离开家的这几天,他剧烈的思念家人,他渴望与家人团聚,尽管他与舅舅一家也不是很熟,但那总归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来,二工到了,下车的人赶紧收拾一下准备下车了!” 兴发赶紧背起背包,车还没停稳,就急匆匆的冲下车。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兴发几乎是睁不开眼睛了,他左右看着,想再问问路,却看不见一个路人。也是,这种天,谁不回家躲雨啊。想到这儿,兴发的情绪有了很大的波动,他想娘,想娘烧的热乎乎的屋,想吃娘做的热饭。 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走,也没有人可以问。几天没有合眼的疲惫完全击垮了兴发,他颓然倒地,趴在自己的编织袋上就大哭起来。泪水、雨水和着自己的口水一块流在地上,兴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虽然是他自己把自己抛弃的。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一阵儿“一二一,一二一”的口号声,他赶紧坐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啊,果然,看到一队在雨中奔跑的解放军同志。兴发从小就听村里的长辈说,你在外面遇到困难,只要找到解放军同志,就有救了。 兴发连忙跑到解放军的旁边,刚站稳准备开口,解放军同志们又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他连忙又跟上,干脆就跟着他们一起跑了。跑了一会儿,领头的人回头看见了兴发,把他从队里拎出来。 “哎!这位同志,你跟着我们干啥啊!”那位带头兵问道。 “同志,我找不到家了,您帮我看看,我再往哪儿走啊?” 雨中,他从怀里拿出那个被雨打湿的信封,虽然上面的字迹有些散开了,但好在不至于完全消失。 “立正!”领头兵下了命令。 队伍整齐划一的停下了,在瓢泼大雨中就像……对!就像他路上看到的白杨树一样挺拔。 “你们谁知道这地方在哪儿啊?北站二工区三建中心。” “报告!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我去过那儿。”在队伍中间的一个矮个小兵洪亮的回复。 “就你了!把这位小兄弟带过去,然后你晚点再归队!”领头兵下了命令。 “是!” “其他人,跑步走!” “同志!谢谢你。”兴发的话音还没落,这些穿军装的人,就消失在了雨中。 “小同志,麻烦你了。”兴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没事,大哥,我领你去,离这儿不远。”矮个小兵热情的就准备把编织袋扛到自己身上。 “哎哎哎不用不用,你给我带路已经够麻烦了,咋还能让你给我拿东西,这可不行。” 两人在雨中推搡了半天,最后行李还是被兴发背在身上。兴发感觉一阵暖流涌上心头,他想到自己刚才在雨里哭成那个怂样子,就像抽自己。 “大哥,你从这个楼上去,上到二楼就是了。”矮个小兵指着面前这个矮小破旧的楼房。 “行,唉,我真不知道该咋感谢你了。”兴发想拿点吃的感激一下人家,又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人家虽然个子矮,但也不是小孩儿啊。况且那些被雨水泡胀了的玩意儿,哪里能拿得出手。 没有多想,他就从贴身口袋里拿出来五块钱,往小兄弟手里塞。“这钱你可得拿着,大哥也没啥好东西,这钱你拿去买点吃的!大哥真谢谢你了!” “行了大哥!你挣钱也不容易,我就是举手之劳,我先走了。”说着把钱又塞到兴发手里,跟他的那些伙伴一样,消失在雨里了。 一直到很多年后,兴发还是坚信当兵的都是好人啊,都是能帮人民大忙的好人。 兴发的舅舅刘灰洋是刘家第一个走出山东的人,而且很少回去,家都成在新疆了。兴发记忆里,每次舅舅回来都能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舅舅初中文化,他常常给村里的小辈吹牛说,“我去建设新疆了,我是带着一腔革命热情和理想去的新疆。”兴发每次都不屑一顾,兴发的娘告诉兴发,舅舅分明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在家里快饿死了,饿的没办法才跑到新疆来谋生。 “快饿死的人,哪来的热情,哪儿来的理想。”槐妹每次都背地里这么讽刺,兴发每次听了都笑的前仰后合。兴发的舅舅赶上好时候了,去了一家兵团企业给人家烧锅炉,因为会说话,有眼色,写得一手好字,又被提拔到一个小办公室帮人家抄名字,但也算是个办公室里的人了。 兴发紧张的站在门口,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他胳膊上的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脚下湿了一块地。他不知道万一里面的人不是舅舅和舅母,他又该去哪儿啊,他连电话也没有,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再回山东吗?不!不可能!他宁可在这里睡大街,也不能一无所获的回去…… “几点了?”传来里面人的说话声。是了!那就是舅舅的声音,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山东口音。兴发高兴的快要蹦起来了。他在门口左右转着喜悦的不知道给怎么办。对了!先敲门!他赶紧敲门,不敢太使劲,也不敢太轻。 门吱呀一声开了。 “咦?这是?”舅母在门口试探性的问道。似乎知道答案,却又不太确定。 “徐荣舅母!是我啊!兴发啊!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兴发激动的喊着。 “哎呀!是兴发啊,咋来了也不说一声,自己跑来了,我们去接你啊!”徐荣赶紧把兴发往屋里迎,喊着里屋的刘灰洋。 “哎呀!兴发咋么长这么高啊!好小伙儿。”刚午觉睡醒的刘灰洋不紧不慢的从里屋走出来。 徐荣赶紧走到厨房去给兴发做饭。“舅母,你可别再饭屋里忙了。我不饿,咱说会儿话就行。” “嘿嘿,还饭屋呢,咱新疆叫厨房,你以后要改口的地方还多着呢,可不兴这么土。”舅舅开玩笑似的告诉兴发。 “哎好嘞舅舅。”兴发赶紧答应下来,心里却有些可笑。 舅母晚饭做的新疆拉条子,兴发第一次吃,感觉硬的跟铁丝一样嚼不动,但是他太饿了,他迫切需要那份饱腹感,就一口气不停的吃了三碗。晚上跟舅舅舅母聊了一会儿就洗了个澡睡了。 兴发本想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可这拉条子真不好消化,在胃里堵得严严实实的,许是兴发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了,这下把他的胃可疼坏了。 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兴发早起,他一大早就起来帮舅母扫地,劝都劝不住,按照前一天晚上舅舅说的,今天就带兴发去烧锅炉的地方看看了,他高兴的不行,想能早点挣到钱,给娘寄回去。 像兴发这一代的年轻人,他们真不知道哪来得那么大的精神,不怕饿,不怕困,不怕累,仿佛有掏不尽的力气,你给他合适的工钱,他就掏心掏肺的给你干活,很少抱怨。他们那一代人,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雨过之后的空气有一点点的潮湿,可是兴发还是感觉鼻子干,他想山东就在海边,可这个什么新疆,离海那么远,还都是山,把那些个水汽挡得严严实实,空气可不就得干吗? 凭借舅舅的身份,兴发很快就在工厂锅炉房里安定下来,他白天就在锅炉房里上班,跟同事小吴说会子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看着燃烧了火,想着心里的事,饭点就去食堂,晚上再回舅舅家睡觉。日子过得倒也还安逸,就是孤独。他想,一存下钱,就给娘寄回去些。 在锅炉房一待就是三年,兴发已经是个三十岁的人了,可媳妇还没个谱,他虽然平时就在留意厂子里的女工,可人家是正式职工,哪看得上他这个一脸死人相的锅炉汉。舅舅也劝他别老往家里寄钱,得给自己存点钱,带人家姑娘出去玩可不得花钱嘛。可兴发就是觉得娘比较重要,娘在家里受苦,他咋能安心在外面大手大脚的花钱。这一来二去,可就奔到三十也没说上媳妇。 兴发和舅舅大吵一架后,在自己房里躺着,他厌恶这种生活了,三年没有回山东过年了,因为他没有娶到媳妇,他就不好意思回家过年。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舅舅一个月前给他介绍了个姑娘,条件还不错,他差点就想跟人家过日子了,后来才发现,人家肚子里已经有了个孩子,真是打脸,兴发气得找舅舅理论,舅舅却是个知情人,还不紧不慢的跟他说:“不就是个孩子吗?你用钱流掉就行了。又不是啥大事,你还要不要媳妇了。” 兴发听舅舅这么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跟舅舅吵完架,他觉得这是对自己赤裸裸的侮辱,舅舅根本就是瞧不起他。兴发骨子里还是个保守的人,他想这姑娘要是被人逼得倒也能接受,要是自愿的那算咋回事。 兴发觉得自己没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他想再换个地方,和一块儿干活的小吴一块去北站打工,那儿有地方要人,还包吃住。“我还有力气,我还年轻。”兴发自言自语的睡着了。 第二天,兴发就跟舅舅舅母说了自己要离开的决定,舅舅舅母倒也没说太多挽留的话,了解了一下那边的情况,就默许了。临走时,要给兴发塞二百块钱,兴发左推右推,就是不收这钱。 “舅,舅母!我兴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这三年对我的照顾。以后报答!”说着就走出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屋。 小吴和兴发坐上了公交车,兴发看着窗外,短短三年,这里就有了那么大的变化,有了几座高楼,车上跑的车也多了,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他这三年收获到了什么呢?兴发觉得,最大的就是独立。他虽然出来的时候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但是,却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出来,就是第一次的磨练。他不知道夜里喊娘哭醒过多少次,也忍耐一个人待在锅炉房只有火燃烧的声音带来的寂寞,他不会思考人生,因为他的经历与知识让他没有能力这么做,他想要的,就只是挣钱、娶媳妇、带媳妇回大叶村安家。可是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兴发啊兴发,你当真找不到媳妇了吗? 等到了北站,小吴领他找到了工作的地方,这是给一家大工厂和水泥的活儿,很累很重,但工资还挺好。又去看了住的地方,这是大通铺,三十多个汉子睡一块,兴发倒也不计较,这样还不孤单呢。屋里就摆着几个用砖垒起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出声音,但也就是这个破旧的收音机,给兴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每天繁重的工作之后,一块工作的人回来就躺下睡了,只有那个收音机发出的声音,许是想听听文化人的声音,都没有人关掉它,悠长的声音一说就是一晚上,那是中央电视台每晚读的小说,收音机一响就是一晚上。兴发趴在床上很累,打工带来的伤口还很疼,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咬牙听着每一个字眼,虽然他有些没有听懂,但还是努力去听这些和自己一样的农民,是怎样顽强的生存,怎样努力的爆发体内最大的力量。那种光着脚底板,挥汗如雨,永远不会停歇,永远不言放弃的景象。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们去追寻自己信仰的步伐。信仰即土地、房屋、妻儿,除此之外,他们这些没文化的农村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你们那个时候听得书太土了,理想在哪儿呢。”云英跟父亲调侃道。 “哪里土,还被改编成电视剧了呢?” “什么电视剧?” “平凡的世界” “……” 云英陷入了沉默,她看过这本书,她知道为什么这本书会触发自己老爹的共鸣。云英说过父亲是个有理想的人,兴发就笑的合不拢嘴,“种地的有啥理想啊!”云英认为父亲有着中国人最优秀的品质,即坚韧,这是他骨子里留下的农民精神,但也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不向贫穷低头,不屈服于命运,这就是理想,云英觉得父亲比有些城里的文化人更厉害,因为那些文化人二者压根就没有一点是占的。吃苦与不屈,就是父亲最宝贵的财富,在任何的生存环境下,都不会击垮他,这就是父亲留给她最好的基因。 这一待又是四年过去了,兴发每天的生活枯燥又粗俗,流汗、流血,吃饭、睡觉,他和孙少平不一样,他不识几个大字,更不要说看书了。七年没有回家了,但是兴发还是没有停止给家里寄钱,似乎这是他活着的证据。一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儿,还是没有对象,他是彻底没有脸回去了,四哥兴元也没有讨到对象,这下回家还不是把娘的脸都丢尽了。他感到有些绝望,娶媳妇似乎是没有希望的事儿了,要能娶到早就娶到了啊,何至于等到今天,他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儿,娘也见不了,兄弟关系也不好,没有媳妇,没有儿女,无依无靠。 这天干完活,他又准备睡觉。包工头把他叫出去,兴发赶紧就披好衣服出去了。 “你还没有对象?”包工头老李问。 “是啊,李大哥” “我给你说一个,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哎,您说。” “我们下面这个中远村,有个老户,叫孙木林,跟我关系还挺好,家里人也不少,他媳妇生老大的时候吃错药了,老大生下来就脑子不行,缺弦,但其他都行,做饭炒菜你以后教他,生个大胖小子也没问题啊。人家里人多,条件也还好,就想找个女婿上门,不要多有钱的,就老实巴交的就行,平时就让我多留意着,你看要能接受我带你去看看!” 第五章 兴发没有说话,默默的走回到自己睡觉的平房,进去后躺在床上,要是四年前的他,准得把包工头骂一顿,可现在他还能骂吗?有什么资格骂啊,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人家好心给自己介绍,他有啥本事骂人家。兴发啊,你得落魄成啥样,才能娶个缺弦的人当老婆。不管咋说也不能娶,这辈子不就被这个女人拖垮了吗?!但是包工头好心给自己介绍了,刚才也没来得及说谢谢,老李的面子还是得给,不然以后人家还给自己介绍对象吗?对!明天得跟着老李下去看看,给孙家提点东西,以后认识一家人,有事也好帮忙啥的。 这是李贵香嫁给木林的第二十二个年头了,贵香16岁那年跟着自己一家人从陕西榆林的山沟沟里来新疆逃荒,那时候贵香已经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了,贵香的爹有一天在地头问她:你是跟你的少友哥成亲,跟你大姐一样,待在我们村里,还是跟我们一块走啊?”贵香在村里从小就有个一块长大,互相喜欢的邻居大哥,本来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少友家催了好几次,那时候村里穷,人人都喊饿,越饿越要生孩子,越生孩子越饿。贵香看看不远处锄地的少友哥,哭着跟他爹说:“爹!俺也走!”于是,贵香最后也背叛了这段好多年的爱情,跟着爹娘大姐小弟一块来了新疆。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从河南来的孙木林,那个当时就土里吧唧,粗俗不堪的孙木林,但是他有新疆户口,有地,贵香就心安理得的嫁给他了。刚嫁过去的日子不好受,孙木林上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个个都是狠角色,看不起贵香这个外来户,变着法的整她,使唤她。木林的爹娘也嫌这个媳妇家穷,看不上他。木林压根也懒得管,他惧怕这三个哥哥,也就任由他们欺负这个乖巧的媳妇。那时候贵香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烧火,做饭,把爹娘哥哥嫂嫂的尿盆都倒了,然后扫院子,收拾房子,这家人的房子里可不讲卫生,贵香一天一打扫都顾不及,下地干活,放羊,一天都没个时间休息,可孙家也不领情,还嫌她这也做不好,那儿也做不好,贵香压根就没处说,就天天哭,木林一见她哭就打她,她也只能偷偷哭。贵香想着,还不如当年跟好友哥留在榆林呢。唉,算了,再熬一熬吧,等有了孩子,看这家里人再好意思糟蹋自己。 贵香怀老大雨雁快临产的时候,那重活也一天也没有停下来,下雪天的,贵香在外面一待就是一天,这一家人,全都在家烤火。她终于熬不住了,病倒了,发烧到了四十度,又快生了,这可得吃药,木林一家不舍得给她买贵药,就翻箱倒柜的找了几盒不知道是过期还是别人给他家免费发的药,贵香一吃,肚子就更疼了,赶紧送到镇上的卫生所,结果雨雁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了。 “我要分家。”贵香听护士说了孩子的情况后冷冷的告诉木林。贵香看着怀里胖乎乎的姑娘,这么可爱的孩子却是个脑子缺弦的。贵香的心冷到了极点。她对这孩子没有任何的愧疚,她觉得是这孩子毁了她的希望,毁了她在这个家立足的希望。这下不仅这家人会嘲笑她,整个村里的人都会看不起她,这一切都是这个孩子带来的。无奈她又不能掐死这个孩子,虽然她真的很想掐死这个小崽子。 雨雁出生后,贵香就像变了个人,她变得很厉害,很强势,得理不饶人的那种,也就奇怪了。本来孙家对她虐待就没有止过,她这一厉害起来,一在门口骂街大哭,这家人倒也怕了她了,毕竟孙家是老户,丢不起这个人,人家说他家虐待媳妇那也够丢人的。贵香这一变,非但在家里反而没人敢招惹她了,连木林也乖乖听他的了,他发现这媳妇有的时候办事还挺有主见,这下又给自己省了不少劲。 “人就是贱啊!”贵香心痛不已,心也更凉了。后来陆续的,又给孙家添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正常的孩子,这孙家老太太倒也识趣些了,贵香的几个嫂子,也没再好意思使唤贵香了。后来木林跟哥哥爹娘分家后,当上村里会计,在军师贵香的指导下,挣了些钱,倒盖起了村里没人盖得起的砖房。 “你看,就是这家!”老李向前指着。 兴发看了一路的土块房,终于看到这么个砖瓦房了。 “大哥、大嫂,这是兴发,我手下干活的人。”老李使了个眼色,木林贵香就赶紧把兴发往屋里领,赶紧就端茶倒水了。 “叔、婶,你们可别忙了,我自己来!”兴发一想到自己是来相亲的,就有些尴尬。 上桌吃饭的时候,兴发大量了一下坐在自己旁边的雨雁,长得很丰满却不肥胖,一头自来卷发,皮肤白皙,长得还算俊俏,唉,如果没有这个脑病,那可算捡到了一个好媳妇。命不由人啊。 吃过饭后,贵香执意推着兴发和雨雁让去里屋,两人聊聊天互相熟悉一下,兴发哭笑不得,心里想着跟这样一个脑子缺弦的人有啥能说的啊,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又跟着雨雁进到了里屋。雨雁啥也不知道,自己就坐到床上去了,兴发尴尬的坐到另一张床上。雨雁突然站起来冲向兴发,兴发下了一跳,生怕这个勺子会伤害自己,雨雁走近后,用牛大的力气把兴发拽起来,然后也不管他,就在那儿铺他坐过的床,将兴发坐出来的屁股印又铺展了。 兴发长舒一口气,这才仔细看看刚才坐的床,足有十公分厚的棉絮上铺着厚重的干净的毛毯,毛毯上又铺着颜色鲜艳的床单,当真是舒服极了,他好奇的又走向雨雁坐着的床,那床板分明是几根圆柱拼在一起的,中间缝隙还很大,圆柱上就铺着薄的跟衣服一样的破棉絮,棉絮上还有几个洞,在上面是一张脏兮兮的床单。这哪儿是床啊,分明就是个狗都不睡的地方。 “你睡这个床?” 雨雁有些害怕的点点头。 “那你咋不睡这个床?”兴发又指着那张漂亮的床。 “不我,这是海燕的。” “什么?”兴发听着雨雁混沌模糊的声音,也没听清,原来雨雁不光是脑子有障碍,口齿也不请啊。 “海燕睡的。”雨雁又重复了一遍。雨雁挺喜欢面前这个男人的,他一来家里人就做好吃的了,还让她也上桌吃,还给她夹肉,吃完饭也不用她洗碗。她宁可这个男人天天来。这男人在她面前也不笑她,也不打骂她。 我们不要质疑雨雁作为一个智障妇女怎么能有这么复杂的想法,以后的雨雁,可是越来越聪明了。 “哦……”兴发明白了,这是雨雁的小两岁妹妹海燕的床,同样都是女儿,这个傻女儿睡圆柱床板,那个聪明女儿就睡木板铺厚棉絮。兴发当真是觉得憋屈的不行了,一看雨雁,又开始自顾自的在墙上用手指随便花着玩了。 兴发抓住雨雁在墙上画着的手,撸起她宽松的袖子,雨雁白嫩的胳膊上,都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兴发眼睛都红了。 他问雨雁说:“这家里谁打你啊?” 雨雁又不说话了,收回胳膊,继续在墙上画着诡异的图案。 兴发和老李回到了宿舍。“你还满意吗?”老李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让我再想想,明天跟你说。” 兴发竟然没有一句话回绝,老李看这事儿还有眉目,就由他想去了。 这天夜里,外面已经有些凉了,兴发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难做的决定,是要还是不要啊。他已经三十四岁了,也没攒下多少钱,有钱就都给娘寄回去了,沉重的劳动让他变得更丑了,他肯定自己是再也遇不到女人了,除了雨雁,还有谁愿意嫁给自己啊,要长相没长相,要钱没钱。找不到媳妇就不敢回家,不回家还想娘,娘岁数也大了,能见面的次数也少了啊。想到这儿他就直掉眼泪。可是真的要娶那个女人吗?这以后日子咋过啊,他得一边顾家,一边干活,那可有得忙了。这么胡思乱想着,天已经有些亮了,兴发留了一地的烟头,他想清楚了,他得要雨雁,自己不就想要个家吗?他眼前又浮现出今天木林叔和贵香婶子热切的目光,孙家也是个庞大的家族了,树大根深,以后也能给自己留个挡雨的地方,四个孩子就数雨雁条件不行,以后也肯定会多照顾雨雁,他还怕受委屈吗?对了,得有个家啊,雨雁不行,可是以后有了孩子就有希望了啊,跟雨雁结婚,还能早早回家看娘,对了!就是雨雁,他仿佛看到今天白天在贵香婶子家看到雨雁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面充斥着恐惧与迷茫,他也要救下这个可怜的女人…… 雨雁和兴发的婚礼办得可红火了。鞭炮声响彻整个中远村。雨雁被掐的嗷嗷叫,才安静的坐下来让人往自己脸上抹来抹去,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由恐惧,转为了好笑,对着镜子一直笑个不停。请来的宾客很多,都得益于贵香和木林的庞大亲属团,宾客一看这新郎,个头还挺高,长得虽然不好看,可看着也算是能过日子的面相,不管以后咋样,反正他这辈子得被孙家拴住了,宾客窃窃私语。雨雁出来的时候,宾客都叫好啊,这贵香的大女儿平时穿着破破烂烂的、身上也脏脏的,可这打扮起来,倒还真像这么一回事,也是,这李贵香生下的孩子,哪有长得丑的啊。宾客又开始鼓掌欢呼起来,待客吃的也挺像回事。 贵香看着热闹的结婚现场,她这一次可是铺张了不少,就是想要让这些平时看不起她的村民看看,她李贵香虽然生了个傻子,但是照样也有人娶,照样也办得起婚礼! 兴发没有房子,结婚后也就住在了孙家院子里的一个小偏房,家具都是孙家给置办的,兴发就花钱买了些生活用品。婚房里最气派的就数那个彩色电视了,那可1992年的农村啊,木林家就有了小彩电,还豪气的放到女儿家,亲戚朋友看到后都啧啧称奇,说孙家对这个大女儿和女婿真是好的没话说。 忙活了一天,客人也都散尽了,孙家一大家子就坐在新房里新奇的看着电视节目。里面正播放一个小品,雨雁从来都没看过电视,她也觉得新奇啊,看到电视里的模糊的人影摔倒后,雨雁豪放的哈哈大笑,这一笑,兴发觉得倒没什么。可是坐在雨雁旁边的海燕确实下意识的、立刻坐起来,在雨雁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个傻子!”雨雁一阵龇牙咧嘴又不敢叫疼,赶紧闭嘴,缩到了一边,家里人仿佛没有看见一般 兴发的脸立刻就掉下来了,他默默的走到海燕面前,扬起手就是一耳光,响亮的声音把整个屋里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到兴发面前,海燕一脸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兴发,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被打了,她长那么大就没有挨过打,平时更是要什么爸妈就给什么,在学校成绩优秀老师也喜欢她,弟弟怕二姐把把坏事告诉爸妈也都讨好她,她跟这个傻子住一个屋里,有事没事就打骂她来派遣无聊,今天就跟往常一样,却被这个新来的“姐夫”给打了! “我告诉你孙海燕,你以前怎么打雨雁我不管,可以后你要是再敢打她骂她,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小逼妮儿!”兴发指着海燕的鼻子骂道。 满屋子的人都震惊在那儿一动不动,尤其是雨雁,她茫然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影,只有电视机的声音还在响着…… “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睡吧。我们回屋了”贵香冷冷的说道,使了个颜色,满屋子的人除了兴发和雨雁,都走出去了。 “都怪你!我们本来还能看电视的。哼!”十四岁的大儿子孙保安抱怨道。 “哎呦,以后你们这些小孩儿可打不了老大姐喽”木林调侃道。他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不打雨雁的人,当然,他也懒得保护雨雁,雨雁被打怕了往她怀里躲的时候,他也只是冷冷的跟打雨雁的人说,“行了,差不多行了。”木林对雨雁就像对其他三个孩子一样,一样的漠不关心,但他不嫌弃雨雁,只要给了其他三个孩子的东西,也会留一份给雨雁。 “哼!他才来了几天啊!还敢打我!以后让他看看我的厉害”海燕气势汹汹的说道。 “行了,那可是大姐夫!你有啥厉害的!”十二岁的小儿子孙保定说。 “呦!那你以后自己洗碗啊!有本事雨雁洗完的碗你别再吃饭前拿开水又烫一遍啊!你哪来的少爷架子!” “你!” “行了行了!哼,他以为他来了就能对这个家指手画脚的了吗?这个彩电也不是他的,明天早上就给我搬过来!”孙贵香站出来说话了。“来,海燕,让妈看看你的脸,疼不疼啊。”贵香又对她这个二女儿心疼的不行了。 新房里的兴发有些烦躁的关了电视,他不知道他刚才做的对不对,但是就觉得自己不想看媳妇被人欺负了。 “雨雁你放心,以后有我家,没人敢欺负你!” 雨雁也没回他。唉,真是娶了个木头! “我们睡觉吧。” 雨雁乖乖地躺到床上,这床可真舒服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兴发叹了口气,关了灯,给雨雁盖好了被子,也睡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彩电就搬到木林两口子屋里了,兴发倒也不在意这些,这屋里哪个东西是他的啊。他既然“嫁”到孙家,就不该有过分的奢望,木林带他去看了他和雨雁的那份地,村里分地的时候,木林两口子是大人地,一人三亩无可厚非,当时分地的时候啊,雨雁的年龄正好过了成人的要求,刚好超过一个月,于是也拿到了三亩地,就是海燕、保安、保定这三人,一人拿了1.7亩。 “这地可得好好种啊。我们两口子年纪大了,三个孩子都还小,你能帮持着就帮着。地会种吗?” “爸!你放心,我会种地,我在老家就种的可好了。”兴发入乡随俗,也和这儿的人一块叫爸叫妈。 “那你工地就别去了,安心在这儿种地就行了。” 第六章 “行!”兴发也觉得这么来回跑太麻烦了,而且他需要时间熟悉一下村里的人,熟悉一下这边的地该怎么种,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兴发和雨雁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雨雁倒也没有打他咬他,更多的时候表现的很乖巧,但也很冷漠。更令兴发难受的是,和雨雁结婚后,他觉得孙家并没有像婚前一样把他当恩人对待,反而对他一下子温度降了下来,海燕从不叫他姐夫这他可以理解,毕竟打了人家嘛。两个小舅子年纪也小,他最失望的是木林两口子,这木林他冷漠倒也算了,因为听村里人说,木林对谁都是这个死样子。可是家里掌事的贵香这么对他就有点想不通了,贵香是雨雁的亲娘啊,又是这个家的实际掌权者,她的一举一动就是整个家的风向了。可这贵香对这个大女儿,简直就跟仇人一般,兴发在的时候,不好打她,就用眼睛一眼一眼的剜她,兴发不在的时候,又老打她。兴发真是想不通,怎么说也是亲娘啊,咋心这么狠啊。他娶雨雁之前,也是贵香怂恿几个儿女,老大不听话就打,所以雨雁在这个家的地位,连个狗都不如。 兴发和雨雁在屋里说话都不敢大声,一大声,贵香就在自己屋里吼开:“小点声,让不让人睡觉了!”雨雁就冲着兴发傻笑,做出嘘的手势,看着痴呆的雨雁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怀里躲,他就把话又忍了下来。 还有说是让兴发帮忙种地,可这哪里是帮忙,明明就是自己要把一大家子的地都种了,风雨无阻,天天来地里浇水除草。种地的事,雨雁也帮不上啥大忙,就都是他自己,白天忙,晚上有时候也不放心,睡到一半还得跑过来看看。大热天的,一大家子人就在凉爽的屋里吃西瓜看电视,只有自己跑来地里,连午饭也没得及吃,当然也没人管他吃没吃,望着眼前一片茫茫土地,他觉得自己好像逃不开这种地的命了,从大叶村种到中远村,他不知道离开家是不是错误的决定,但他现在是真正明白了除了爹娘,世界上没有人真心对自己好。自己是被这家人锁住了,做了个受尽委屈的上门女婿,走也走不了了。这么想着,他左右看着周围也没人,就放声大哭开了,哭得肝肠寸断。 过一会儿,他感觉有人拍了拍,抬头一看,是满脸傻笑的雨雁,怀里揣着个大碗,碗里是满满一碗米饭菜。兴发心里一热。 “妈让你端来的?”兴发问。 雨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妈让我蹲在厨房吃,我吃完饭,就把饭端过来了。” “你吃过了吗?”兴发问 “嗯。”雨雁点了点头。 兴发明白了,这哪里是那个丈母娘端来的,分明就是雨雁自己端过来的。她看着雨雁有些粗糙的手上被烫红了一块,就把碗放到地上,拉着雨雁走到灌地的渠边,往她手上撩水,撩着撩着,就使坏就往雨雁脸上撩,雨雁胆小,又够不到水来还手,只能哼哼唧唧的抱怨,但是凉水到脸上又很舒服,没一会儿就只有咯咯笑的份了。 兴发和雨雁结婚的第二个年头,提出想回老家看看。木林夫妻俩大吃一惊,虽然夫妻俩已经结婚两年了,但是夫妻俩还是不放心,老害怕他会跑回老家把媳妇扔在这儿了。 “我带着雨雁一块回去看看。过个年就回来了。让雨雁认认老家,让家里娘和哥哥见见弟媳。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吧”这个要求确实不过分,木林老两口也不好说什么,就允许了。雨雁第一次出远门,老两口本想多嘱咐几句,但看见雨雁兴奋的跟着兴发跑前跑后,几乎寸步不离,也就没多操心,雨雁已经完全离不开兴发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当年的雨雁,就是兴发的小迷妹。 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兴发看着窗外,兰新沿线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多了几个发电的风车,这次是坐票,雨雁坐在火车上,新奇的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兴发,笑的合不拢嘴。她紧紧地挽着兴发的胳膊,兴发上个厕所她也想跟着。兴发吼了一句让她乖乖坐着,雨雁无奈就只好坐着不动,却歪着身子整个上半身都横在走廊了,紧张的盯着厕所门,兴发一出来,就看见雨雁这别扭的姿势,哭笑不得。 离家已经十年了,兴发看着窗外,感慨万千,他现在已经有了媳妇,才得以回家去见娘,他虽然穷,也没法待在家里尽孝,但是坚持把每个月挣得一半的钱都赞起来,寄给娘。他想这次回去一定得给娘跪下来磕个头,表达自己的不孝。时间过得太快了,他已经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儿,变成这么个糙汉了,生活并未使他放弃,反而让他更加顽强,像芨芨草一般。 三天的舟车劳顿,他终于下了火车,坐着姐夫的三轮车,颠簸的前往大叶村,刚进村头,就村里已经有了些许变化,年轻人已经很少了,大多都出去打工了,他看着这个待了很多年的村庄,又离开了很多年的村庄,有一种强烈的亲切。他跟姐夫说要下来走回家,雨雁也赶紧下来了,紧紧跟着兴发,姐夫就拉着行李,先回去安置了。兴发快步往回走,想找回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他看到从前自己上过的小学,他把老师气哭的场景,又看到不远处的村西头的小树林,有爹死之前给自己种下的树,让他卖了娶媳妇。还有那片他小时候潜进去偷东西的苞谷地。他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 “小儿!你回来了!” 突然有声音把他从回忆的思绪中拉出来,那是熟悉的声音,声音里有难以压抑的兴奋。 他向前一看,是娘!那是娘的身影!他把手上的行李往地上一扔,就迎上去了! “娘!儿子回来了!儿子不孝啊!”他像个孩子一般的扑到娘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流出来了。娘老了啊,头发都白完了。 槐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用粗糙的双手一遍又一遍的摸着这个从小就心疼的小儿的脸,黝黑又消瘦的脸。 “行了,娘,先让兴发回去吧,你俩不冷,雨雁还不冷吗?”兴财从后面赶来说。说完走到雨雁面前,拎过她手里的行李,问道:“冷么?”雨雁也没有理他。 这一大家子人终于坐到了一起吃饭,姐姐也过来了,姐姐家的三个孩子,大哥家的三个儿子,三哥家的一对儿女,佟家的下一辈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槐妹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心理高兴得不行。兴发见大哥已经老了很多了,大嫂还是那么贤惠能干。可是三哥还三嫂却没有那么咋咋呼呼了,反而都安静下来了。整个屋里坐的满满的,饭菜更是摆满了一大桌,今天可以说是刘槐妹这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天,吃的自然不必说,都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了。 兴发信里大概说了雨雁的情况,家里人就问了雨雁几个简单的问题,但雨雁只能看着兴发,也不知道该说啥。槐妹笑的有些尴尬,全家人笑的都有些尴尬了。 夜里,兴发把雨雁安排到屋里让她先睡。兴发、娘还有兴元就坐在屋里说话。 “小儿,你告诉娘,那边人有没有欺负你啊。”槐妹心疼的问。 兴发沉默了一会儿,“娘,你放心,雨雁家里人都挺好,对我也好,把我当恩人一样,啥好吃的好喝的都给我呢。” “那就好。”槐妹抹了抹眼泪。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各自说去睡觉了,兴发回到屋里,拿了一盒烟,就又准备出去。雨雁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拉住兴发。 “你去哪儿?不睡觉。” 兴发心里有些烦躁,他没敢跟娘说自己这几年收的委屈,还有雨雁的家人。就甩手要走 雨雁从床上下来,乱吼乱叫:“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兴发更加烦躁了,他想雨雁咋这么不懂事。甩了半天也没甩开雨雁的手。他一股火涌上心头,另一只手,顺势就甩到了雨雁的脸上,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房屋。 每次兴发骄傲的跟云英炫耀说,结婚那么多年,被孙家欺负了那么多年,却从来都没有打过雨雁一下。雨雁就会接嘴,“谁说没有!回老家的那次,你就打了我一巴掌。”云英相信,父亲还是极少打母亲的,不然母亲也不至于把那一次挨打记得那么清楚。 兴发在台阶上蹲了一会儿,心里很烦,他看着侄子外甥都已经那么大了,自己还是没有下一代。心里的委屈也没法跟娘说,他就深夜走到父亲的坟前,父亲旁边就是二哥的坟,他说到很晚,把自己心里想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的说尽了。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然后就回去了,假装自己没有来过这里,他决定要明早一大早来给父亲和二哥烧纸。 兴发走到四哥房屋门口,也不管四哥睡了没,就敲门,对这个四哥,兴发从来都是霸道又不讲理的,兴元也一向惯着,任由他胡闹。兴发想跟四哥了解一下,这几年家里发生的状况。 从四哥房里出来已经快四点了。兴发回到自己屋里,雨雁就坐在床上,也不睡,看他进来了,也没理他,兴发脱了衣服,拉灭灯,说了句:“睡吧。”雨雁就安心躺下了,不一会儿,就打起呼来。 但是兴发却睡不着,家里的变化超乎他的想象。大哥这几年都没怎么看过娘,大哥儿子都挺有出息,老大佟云龙在村里包了个池塘,养鱼挣了不少钱,后来囤起猪圈,又赚了不少钱,还把房子也盖起来了。老二佟云虎也不差,把村里的菜都集中收购,拿到济南市去卖,做着做着,生意反而还做大了。大哥现在是村里的首富了。可尽管如此,也没有对娘表示亲近,将钱都拿去给死去的大伯大娘搞面子工程了,这很明显就是做给娘看的,娘心里说不出的苦。云虎和云龙都不叫奶奶。槐妹只能把爱都倾注给兴财的一双儿女,谁知,这俩孩子随他爹,云梅去济南市上职业学校,被人把肚子搞大了,人家是学校的老师,还是个有有妇之夫。长得跟花一样漂亮的云梅,被兴财用皮带抽着打了两天,最后都爬不起来,又找了个私人诊所把肚子里的孩子流了。学是上不了了,只能找了个山野匹夫嫁了,还是个结巴,家里也穷。小山村的流言飞起,都说这是当年兴财睡了人家镇上双胞胎姑娘的报应,旧事重提,槐妹被狠狠地打击了一下,精神都恍惚了。兴财的儿子云海也没法提,他看上了来村里调研的城里姑娘,像个哈巴狗一样天天跟着人家姑娘身后转,人家姑娘不主动也不明确拒绝,云海最后是一点便宜也没占到,被人家姑娘把钱都骗光了,姑娘却跑的没影了。兴元这边呢,媳妇无望了,还是光棍一条。因为三哥整的这出事儿,家里的钱又都赔光了,三哥还善做主张,把爹种给自己的树也卖了,去买种子种地。兴发觉得这就是他家的命,怨不得谁。 第二天一早,兴发带着雨雁去拜访村里的老人,娘在前面走,一听后面脚步声没有跟上来,转头一看,兴发正在帮雨雁系裤腰带,雨雁连裤腰带都系不好。老太太的眼泪一下子就没忍住,她想着小儿的日子得过成啥样啊。这就是个累赘啊。自己都照顾不好,哪能给小儿爱啊。 兴发和雨雁一待就是半个月,几乎天天吃的都是好的。兴发正想自己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这天晚上,兴财来到兴发屋里,跟他闲聊了几句,又扯到雨雁。兴财说;“你在这儿待得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人娘家那头挂挂着呢。”“是,这我知道” “娘岁数也大了,哪能天天伺候你们吃,伺候你们喝,再说,雨雁这个样子,娘心里也不舒服。” 兴发心里一沉,“啥?娘不舒服,娘为啥心里不舒服?”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娶了这么个女人,娘还高兴啊?!” 蓦的,兴发仿佛当头一棒,他也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娘也会嫌弃自己的媳妇,这个女人,娘家嫌弃她,婆家也嫌弃她。兴发实在想不通,他来这儿就是想要得到娘的理解与安慰,可是没有想到,娘竟然也会嫌弃这个媳妇,嫌弃雨雁,不也就是嫌弃他了么。兴发感觉自己内心彻底崩塌了。娘不好意思跟自己说,可是三哥却知道。肯定是娘跟三哥说了,果然娘也不能理解自己。他心心念念的娘啊,却也看不起他了。 后来三哥说了什么兴发也听不进去了,他匆匆送走三哥,就在屋里陷入了沉思。 “你回去么?”兴发问雨雁。 “回去干啥啊。这儿吃的多好,回去挨饿!”兴发摇了摇头,他更加坚定了想回去的决心。他在这儿天天吃娘的,自己又整天跟着娘出去吃,当地的习俗,你们只要一招待人的吃饭,就得找两个陪客。这陪客就是陪着吃的人。那么多张嘴,把娘都给吃穷了,就算是去别人家吃的,以后人家也得到娘这儿再吃回来,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哪能负担的起这么多顿。兴发也知道,尽管娘不说,可这几顿饭的肉,明显没有刚来时候做得多了,这是娘还在尽最后一份力,去让儿子吃好啊。 跟娘说了自己马上就要走了。娘还希望兴发能留在大叶村。兴发也想留,这里虽然穷,可家在这儿,但也正是因为穷,他得改变,村里已经挣不下钱了,得出去啊,趁着自己年轻,还能挣钱。兴发自从昨晚跟三哥聊过之后始终无法正视娘,他有一种屈辱感,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娘,因为害怕听到娘说出他不能接受的话。他甚至觉得,娘现在对他的挽留,其实都是虚情假意的,巴不得他走,别再村里给她丢人了。 第七章 明天就要回新疆了,下次来还不知道是啥时候呢。兴发的这次归来,以充满期望开始,以失望告终。 “儿啊,睡了没,你明天就要走了,娘跟你说会子话。”槐妹苍老的声音在窗外想起。 兴发觉得内心一阵冰冷,他想让娘再不要装了。他什么都知道。兴发用冰冷的语调,“娘,别说了,我们明天就走,今天想早点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窗外的槐妹迟疑了一会儿,就默然的回屋了。 兴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晚槐妹,流了多少眼泪。兴发和娘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兴发对于大叶村而言,只能是个客了,兴发、兴发的下一代,都不再属于这里了。很多年后,兴发才觉得,是三哥怕他在那儿花钱,在娘和自己之间,倒了一嘴。 第二天一早,兴发和雨雁吃过娘包的饺子,就准备离开了。房间一片寂静。槐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种每个母亲都有的预感,她觉得这是自己与兴发的最后一面了。她觉得此刻说什么都很苍白无力,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只想往常一样做饭、打扫屋子,其实心,已经碎完了。 “娘,我走了,你保重身体。”兴发说完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雨雁不懂丈夫在做什么,也跪在地上磕头。 “孩子,快起来,路上小心,可得好好吃饭睡觉。”槐妹哽咽了。 兴发坐在姐夫的三轮车上,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看娘。槐妹腿脚不方便,但就一直跟着三轮车,跟到看不见三轮车了,还在沿着三轮车走过的轮胎印往前走。 “我以后挣钱给娘盖房子,给娘娶媳妇,让娘抱孙子!”槐妹想起兴发小时候说的话,她现在不想要房子、不想要媳妇、不想要孙子。她只想让这个最心疼的小儿,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可这一切,是她能决定的吗? “我的儿,你以后的日子可得自己过好。”槐妹在村头自言自语,泪水再一次打湿了苍老的脸颊。 兴发又回到这个令他饱受屈辱的家。他依旧每天上地里干活,晚上回来小声说话。这天,贵香突然跑到兴发面前,让他赶紧和两个小舅子一块,去找海燕。原来,这海燕和学校一个处了五年对象的男娃,快谈婚论嫁的时候,人家男方家里不同意,人男方是铁路上的高干,家里资产近百万,可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薛伟均,当然也就看不上这个穷乡僻野的野丫头当他家的儿媳妇,海燕是真心喜欢人家伟均,伟均又不敢跟家里对着干,海燕处在尴尬的境地,就离家出走。 兴发实在不明白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孙家二小姐哪儿来的那么多事,那么大的人了能跑到哪儿去,禁不住丈母娘的催促,就跟着两个小舅子大半夜的满村找。薛伟均也慌了,跟家里人明确说明,就是要非娶海燕不可!除了海燕谁都不娶!你不让我娶,我也离家出走。 薛家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好好!你想娶就娶!管不了你了还。” 就这样,消息一放出去,海燕乖乖地从昌吉同学家出现了,海燕这几天日子过得那是滋润啊,到可怜兴发和保安保定三人了,贵香在家里天天哭女儿,饭也不做,天天把他们往家外赶,让他们去找女儿,几天都没睡个好觉。 “这孙海燕,真是不叫人省心。”兴发心里头想着。 很快就开始着手准备海燕的婚礼了。贵香为了让女儿在新家吃得开,把存款都拿出来置办嫁妆了。 保安气愤的说:“行了,妈把钱都给姐了。我也不用结婚了。” 保定在一旁哈哈直笑。 海燕嫁出去后,兴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别样的念头,他想把家分出去了。雨雁有自己的一块宅基地荒废着,兴发想在那儿自己盖房子,房子再破再烂,那也自由啊。俩人过得也快活,想做啥做啥,还怕这老两口压制吗?不管咋说,得再存些钱,好买地,买砖盖房。 这个念头产生后,兴发更加拼命的在地上下功夫了,他在雨雁的那块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种了葡萄,每天顾完大地顾小地,一刻也不歇着。冬天的时候,拉着雨雁,给人家村里挖厕所,这是个脏活,木林夫妻俩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雨雁过去干,但是雨雁哪听爸妈的话了,早胳膊肘拐到兴发这儿了,一看兴发拿起铁锹,自己也赶紧拿着铁锹跟着一块走了。兴发用尽力气,把村里厕所粪便上的冰块砸碎,然后雨雁在帮着一铁锹一铁锹的铲到推车上,然后俩人一块把车推到地头,把车里的污秽倒在地里。路人看见了都捂着鼻子绕着走,可兴发满不在乎,他还是那意思,我不偷不抢,我光荣。而且他现在,还担负着盖房子的理想,干的更是有劲了。 这天,兴发刚把冰都打碎了,准备铲的时候,脚下一滑,就掉进了粪坑里,这里面的粪便都已经化开,兴发猝不及防的开始下滑,就像深陷沼泽的人一样,根本不能自已。粪便迅速到了自己的腰部,兴发左右挥舞双臂就是上不来。他大喊雨雁的名字,雨雁一回头看见兴发整个胸口以下的部位都沉下去了,吓得赶紧冲过来,她把铁锹的一段递给兴发,兴发抓住后,跟雨雁大喊:“往上拽!”结果依然没有用,兴发还是在往下沉,这个时候她看见雨雁把铁锹另一端松开了。兴发暗叫一声不好。这个傻女人,不会把自己扔这儿了吧。 兴发感到悲凉,他竟然是被粪便溺死的,说出去真是丢人。他把手高高举起,闭上眼睛,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这个时候,一个丰满的手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兴发睁开眼一看,是雨雁!聪明的人类聪明之处在于会使用工具,雨雁的脑子不能接受工具。就把铁锹扔到了一边,一脚踩着地面,一脚踩着粪坑上方的墙,两只手紧紧的抓住兴发,用力的,憋紫了脸,把兴发拉了出来…… “吃饭的时候能不讲这事嘛?”云英抱怨。 “这有啥的,要不是你妈,我就死在厕所里了。”兴发笑着说。 地里种的韭菜买了不少钱,兴发自己单独照顾的葡萄也有了收获。兴发也不乱花钱,平时丈母娘做饭就吃,不做饭他也不去下馆子,就酱油拌面条将就吃两口,就又跑到地里去了。雨雁赶紧三下五除二的把碗洗了,就去追兴发,兴发故意放慢脚步,等着雨雁追上来,拉住他的手。 钱也攒了一些了,又问孙家老人借了一些,兴发就准备着手盖房子的事儿了。木林建议他说,你钱不够,就盖土块房。兴发却不同意,要盖就盖砖房,以后也省事。不用今天防雨,明天掉土的。最好一块弄好这些。木林极度不屑,你这个穷小子,咋还有这么高的要求,村里的老户都没几家能盖砖房的,你还想盖砖房,你有那么多砖吗。 兴发计划一半砖靠买,另一半靠捡,捡人家丢掉不要的砖,捡那些废墟里的砖。 于是每天天不亮,贵香和木林老两口就听见兴发屋已经起来了,他们开着借来的拖拉机,早饭也顾不得吃,就出去捡砖了。这拖拉机每天开到不一样的地方,雨雁最爱坐着拖拉机,兴发在前面开,她坐在车斗上,她不敢坐下,怕仰下去,就站在车斗上,紧紧车斗上的把手,他一会儿看看正前方的兴发,一会儿看看周围。拖拉机开动带来的风扑打在雨雁的脸上,她舒服的眯起眼。然而拖拉机一停下来,就不那么轻松了,她和兴发每天暴晒在阳光下的废墟中,吸食着废墟中的尘土、闻着各种酸臭的味道,还要不间断地弯腰、抬头、徒手去刨,只为了找到比较完整的砖,那汗水就没有停下来过。 有的时候跑大老远,只有几块砖,有的时候却挺多。兴发跟雨雁说:“你好好搬,等砖攒够了,我给你盖房子,咱俩搬出去住。”雨雁像是听懂了一样的点头。搬砖的时候也会出意外,雨雁就在一次捡砖的时候没抓住,砖掉下来砸到了右脚的脚趾,雨雁右脚的大拇指狠狠的向左偏了四十五度,兴发后来调侃,你这脚,就是妖怪的脚,但语气里,慢慢的都是感激之情。 每天早起晚睡,雨雁会抱怨,但这并没有阻止她跟着兴发,兴发要是哪天不早起,她也不起。兴发起多早,她就起多早。房子的材料也基本备齐了,兴发雇来包工头,自己也充当了一个小工,买了猪肉,放了鞭炮,盖房子,也可以算是正式开工了。村里好多人都跑来看,这个外来的穷小子,还能盖得起砖房?他们看见兴发满脸都是土,跟着小工们一块出力,想到他掏厕所、捡砖的时候。就对着兴发点头竖大拇指。 “好啊!孙木林这个女婿,好啊!” 又经过一个多月的劳累,房子终于盖起来了,这房子在院子的东侧,有四十来平,现在看来不大,但在那个时候,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房子了,这可不是住一大家子人,就人家夫妻俩,住那么大的房子! 兴发与雨雁把东西都搬到新屋里了,这新房离孙家不远,两个大门间只有二百来米。住进来的第一天夜里,兴发跟雨雁说,“你不要怕,大声说话,大声笑!再没人敢说你了。”说着示范性的,“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雨雁跟着兴发一块笑了。 怀孕两个月的海燕又哭着跑回了娘家,薛家人太厉害了,这城里人,根本就看不起她这个农村里的。海燕在孙家一向地位尊贵,可是到了婆家,那根本就是奴隶一样,海燕说尽了公公的坏话,可兴发不这么觉得,薛念国是个文化人,上过战场,打过美国大兵,他跟像木林和海燕这样的文化人不一样,有一种兴发很敬佩的气质,低调谨慎,不像孙木林,当了个红卫兵去过一次天安门就把牛吹上天了。海燕结婚的时候,没人招待兴发,他正茫然的不知道往哪儿坐的时候,薛念国走过来,亲切的拍着他的后背。 “你是兴发吧?我听伟均说过你,去孙家的时候你下地干活了,就没见着你。”薛念国慈祥的说着。 兴发觉得一阵感动,他从没有跟这么有地位的领导说过话。紧张的就赶紧叫叔。 “你这个小伙子了不起啊。来,跟我上这儿坐。”薛念国把兴发领到自己坐的那桌,这桌上的人一看就跟别的桌不一样,都是各个部门的领到,兴发赶紧站着点头。这桌的菜也特别丰盛,但兴发不想表现的没出息让人看不起,他也和其他几个领到一样,每样菜吃一点点,而且总是最后一个动筷子的。每一个细致的举动,都赢得了薛念国对他的肯定。薛念国知道,除了兴发,孙家不管哪个人上这桌,都显得没出息。他太了解这家人了。 兴发继续听着海燕的抱怨,公公每天早上要喝茶,她哪有泡茶的习惯啊,给公公泡了两个月的茶,就被骂了两个月,也不说哪不好,就把茶往地上一倒,她还得来打扫。做饭也不合口味,薛家祖籍江苏,口味清淡,海燕怎么做都不符合口味,公公的脸就掉下来了。尤其是大姑姐,那才是个难惹的,她嫁给公安局厅长,每次回家对谁都谦卑,就是对海燕,趾高气扬,那火焰盛的不行。 贵香只能心疼的安慰女儿,然后赶紧到屋里切肉去要给女儿做好的。兴发嗤之以鼻,就拍拍屁股会自己家去了。兴发觉得有自己的家就是好啊,多自由! “妈,雨雁家的屋子盖起来了?”海燕问道。 “是啊,人家嫌我们老两口了,搬走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贵香在厨房回道。 “房产证名字可得改啊。傻大姐不懂,这房子以后被那个男的卖了,再把雨雁扔给你,你哭都没地哭去。” 厨房的切菜声戛然而止。 贵香走出来,说:“可这房产证上,就是老大的名字啊。” “老大老大,老大现在还听你的吗?这房子就是人家的了,你得把名字改成您二老或者弟弟的,才安全!”海燕伶牙俐齿的回答说。 贵香不说话了,若有所思。 这天,兴发和雨雁正在新屋里用葱就着干面条吃完饭呢,贵香不请自来。她坐下后跟兴发说明了来意,这房产证的名字能不能改。 “倒不是我不相信你,这房子还是你们住着,以后再盖我们帮你跑腿,以后要能出租,你们收这钱,就是这名字,得改成保安的。” “凭什么写保安的名字,我盖得房子,当然是写我家的名字,这孙保安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兴发气愤的把筷子一扔。他简直不敢相信,丈母娘竟然提出这么个无理的要求,这房子,就是他的命啊,孙家一点忙都没有帮,现在还要来占这个房子! “你看你,你吼啥,又不是要抢你的房子,我说了,房子的使用权都归你,我们也不给你偷着卖了。雨雁是我的女儿,我还能骗她的房子吗?” “哼!你有没有把她当女儿,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贵香脸都气红了,摔门就走了,兴发气得又吃不下饭,把碗一扔,倒头就睡了。 这两个月,老两口轮番来找兴发,都让他把房产证拿出来,兴发都气愤的回绝,他不明白这家人咋这么狠心,他和雨雁就想好好过日子,这家人咋就不肯放了自己。孙家老两口也是,他们不好意思把自己的顾虑说出口,总不至于说:“我怕你把我们的傻女儿留下,自己跑回老家。”于是就一次又一次的要房产证,又搪塞的不说理由。 这天,兴发忍无可忍,他走到木林家,一推开门,看见海燕就在屋里,挺着个大肚子跟贵香不知道说啥。兴发坐在椅子上,不等木林夫妻俩开口,就说:“我再说最后一遍,房子我是不会改名字的。”屋里一片沉默。海燕最先打破沉默,她是这个屋里最骄傲的人。 第八章 “你凭啥想尽法子不给房产证啊,你想拿这房产证干啥用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算盘。”海燕阴阳怪气的说道。 几乎话音刚落,兴发抄起旁边的塑料凳子,向海燕抡过去,凳子砸到墙上,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就差五公分,就打到海燕的肚子了。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跟两个老人的事,你少在中间插话。”兴发大吼。 海燕惊魂未定,慢慢的滑到沙发上,坐着不敢吭声了。 “房产证,我不改名字!”说罢,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然而这房产证,兴发还是没有留住,他白天去地里灌水回来,雨雁告诉他说妈上午来了。 “来干啥?”兴发问。 “问我有没有一个红色的本子。” “你给她了?!”兴发瞪大双眼看着雨雁。 雨雁没有说话。 兴发赶紧踩着抽屉,打开最高处的柜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面空无一物。兴发愣住了,失去重心,从抽屉上脚下一滑,跌坐在地。 兴发被雨雁扛到了床上,他连骂雨雁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意识还很清醒,他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疲惫,一种孤军作战的疲惫。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跟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雨雁啥都不知道,自己也没有个亲人在这儿,一边要顾地里的事,一边得回家。丈母娘竟然用这么不齿的手段,他为了这个房子劳累了一年,他们就这么轻松的,把它占为己有,一群人欺负他这么一个人,他是真的累了,好想就这么死过去……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雨雁就哭了三天,他也懒得安慰雨雁了。雨雁哭着哭着,就开始干呕。 “你咋了?”兴发无力的问着。 “我难受。” 兴发突然睁开眼睛,他记得,雨雁好像已经两个月没来身上了……他立刻坐起来,拉着雨雁就去卫生所。 卫生所的走廊里,兴发被无数人撞来撞去,他手里拿着化验单,他看不懂上面的字,但是刚才小护士告诉她,是怀孕了。兴发的内心很复杂,时而平静,时而澎湃。他要做爸爸了?结婚四年,雨雁终于怀孕了。那份丢失房产证的痛苦,瞬间就没了,他赶紧跑到孙家,跑的很快,贵香从他跑进院子里就看到他了,不要命的向前冲,吓得赶紧把门从里面锁上了,她可不知道这个疯女婿咋跟自己拼命呢。 “妈!你开门啊!雨雁怀孕了,你去看看啊”门外的兴发大喊道。 贵香也震惊了,这个傻老大,怀孕了…… 几个月后,一个小生命降落在了这个世界上,是她告诉了我这个故事,佟云英,佟兴发和孙红雁唯一的女儿。她出生后,贵香抱着这个皱巴巴的小女孩,兴发激动的想接过来,左转右转,就是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小肉球接过来,贵香嫌弃这个一向利落的女婿咋一下子变得这么笨手笨脚。 兴发整个人完全被幸福包围,他抱起来是一条生命,这就是他生命的延续,这就是他的命。兴发发誓,要把自己的全部,都赠予这个小天使。从此那个安静的小屋不再安静,里面充满了孩童的哭闹声,以及兴发和雨雁的欢笑。她就是上天赐予这对夫妻,最好的礼物。 海燕比雨雁早生五个月,薛念国的夫人吴静就在医院焦躁不安的等着,薛念国在家看报纸,倒是一点也不急。等到老太太回来,薛念国就淡淡地问:“男孩女孩?” “女孩。”吴静小心翼翼的说。 “哼!”薛老把手里的报纸一合,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门,出去遛弯了。 海燕坐月子的时候,伟均陪在身边,薛家只有老太太来了,大姑姐和薛老都没有来过她。 半年后,海燕怀了第二胎,她满心的希望这一胎能是个男孩,一定得是个男孩,就天天去各种寺庙拜,求男孩。肚里的孩子两个月大的时候,薛念国叫了一大家人,带着海燕去了一家私人医院,做了检查。后来又私下给了医生三千块钱。得到了海燕肚子里孩子的信息。 “女孩。还是女孩。” 回家后,伟均走到海燕面前,抓住她的手。“我们去把孩子打掉吧。” “这是你爸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海燕满眼通红。 “我爸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海燕崩溃似的在屋里乱砸一通,她哭着抓着伟均的领子。“你当年有本事跟你爸反抗说娶我,你现在怎么没本事了!你连我们的孩子都保不住!你当年为什么要反抗。为什么要娶我?”海燕摔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力气。 伟均也不说话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默默的抽起了烟。把这个班花娶到手后,纯洁的爱情变成了亲情,很多东西也一并变得没有那么纯粹了。 最终海燕还是流掉了肚子的二女儿,后来肚子没有动静了。一直到女儿薛雅楠八岁那年,再次怀孕,生下来后,是个瘦弱的男孩,取名薛亚东。 转眼间云英就已经三岁了。长得又丑又黑,但是兴发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小孩子哪儿看得出来啊,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兴发在云英一岁那年把照片寄回家去了,槐妹看了非说是个孙子,任谁说都不信是个女子。 “这长得就是个男孩嘛”槐妹笑个不停。 兴发和雨雁白天要去地里干活,就把小云英托给贵香老太太帮忙看,老太太就把云英放在自己开的小卖部钱的桌球案上晒太阳。云英白天很乖,就在桌球案上自己爬,爬累了就坐一会儿,坐的很直,太阳很大,她也不哭不闹,就是把皮肤晒得黝黑。老太太也不怎么管,直到人家买完东西的人走到门口一看,“哎呀婶子,雨雁家的小孩儿都会走路了啊!” 贵香赶紧从商店走出来一看,云英正专注的在桌球案上左右摇晃着走来走去。走到桌子边上,就自觉往中间走了,摔倒了,也不哭。 晚上是兴发带,他现在不咋种地了,帮着村头的工厂烧锅炉去了,这工厂是城里大老板盖得,白天烧,晚上有的时候也烧,兴发晚上一个人待在锅炉房,寂寞了就跑回家。敲敲卧室的窗户,雨雁就喊;“谁啊?” 兴发说:“我。” 雨雁就把窗帘拉开,透着月光,兴发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他就满心的幸福,看了一会儿,就舍不得的走了。 他晚上在家里睡得时候,这云英就使劲闹,玩累了才睡觉。睡了还蹬被子,一晚上兴发起来几十次都盖不及,后来兴发想了个好法子,他用一根很长的绳子,把这个一米二的床从上到下绑了一圈,云英的被子就连着床一块绑起来了。云英晚上又蹬被子,蹬了几下,也没蹬开。 云英给这个家带来的不仅仅是欢乐,还有沉重的经济负担。也不知道为啥,云英从小就体弱多病,几乎每个月都得去诊所打吊针,看着云英满手的针眼,兴发就心疼,每年光看病打针,云英就能花掉家里几乎所有的收入。兴发没办法,只能借钱。 2000年这一年过年,兴发连过年的钱都没了。贵香也看不下去,就送来二百块钱,让他先把年过了。 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雨雁和海燕一家都回了孙家。雨雁家近一大早就到了,木林就吊着脸,让兴发帮忙去扫雪,兴发哼哧哼哧的扫了半个上午,刚想进屋暖和会儿,木林又把电焊给他让他去把保安的车底下焊一下,兴发心里不是个滋味了,大年初二来你家过年来了,还给你干活了吗?一年的活儿全攒到今天了是吧。 雨雁也在外面冻着,坐在货车的旁边,谁叫也不进去。焊到一半,躺在车底的兴发快要冻僵了,胳膊也麻了,他就在车底下,从车底,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是海燕两口子两了,这木林跑到大门口来接,哈哈大笑着迎接伟均进屋,伟均路过雨雁,说:“走了雨雁,进屋了。” 雨雁说:“我不进,我等兴发。”说着指了指车底。 伟均弯腰一看,果然兴发躺在车底焊东西。下了一跳。 兴发恨不得找个地缝,他多希望伟均没有看到他啊。两人都是孙家的女婿,就是因为自己穷,就得到了跟伟均相比差别那么大的待遇。不过木林啊,我家对你女儿啥样,伟均家对你女儿啥样,就这,你还不领情。还这么糟践我。就是因为我穷,所以就得被你这样糟蹋吗?” “行了姐夫,出来吧,外面太冷了,咱进去说会儿话。” 兴发赶紧从车底爬出来,说回家换身干净衣服就过去。雨雁也没进屋,跟着兴发一块回家换衣服了。兴发又一次被这家人的冷漠打击了,这已经不是冷漠了,这就是虐待啊。但今天是大年初二,他也不好发作,女儿还得让人家里帮忙看,得罪了也不行。 兴发换好衣服回到老丈人家,此时几个男人都已经做到客厅了,贵香、海燕还有孙家的两个新媳妇都在厨房忙活,云英和姐姐雅楠在一旁的地毯上撕报纸玩,兴发看着穿着破烂,皮肤黝黑的女儿和雅楠坐在一块,就觉得有点对不起女儿了,他也没钱给女儿买个好点的衣服,还买衣服呢,能吃饱就不错了,两个身材差不多的孩子,海燕从来没说过把雅楠不能穿的衣服给云英送两件来。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佟兴法也没让女儿光着屁股满大街跑!兴发心里咆哮着。云英好像感觉到爸爸在看自己,就抬起头,对着爸爸甜甜的一笑。 兴发找了个角落坐着,房子里有别人送给木林的高档烟,兴发不好意思拿,也没人给他递,他家孙家,永远也不能做到像伟均那样从容不破,烟灰随意乱弹,吃西瓜也就每块只吃两口就扔了,吃西瓜最甜的部分,兴发觉得那就是浪费,可孙家人呢,看二姐夫这么做,都跟着学,吃两口带着红瓤就扔,每次只有兴发,就当没看见,把自己手里的西瓜啃到只剩一层薄薄的皮。打肿脸充胖子,兴发这么想着这家人。 吃过午饭,几个男人又做一块聊天,兴发也接不上啥话,就在那儿安静的听着。雅楠坐在沙发上玩新买的挂历,看着上边漂亮的姐姐,折来折去。 “姐姐,给我玩会儿嘛。”云英缠着姐姐说。 “不给你玩,我还没有玩好呢。” 又过了一会儿,雅楠玩累了,就把挂历扔到一旁,跑去吃糖了。 云英赶紧拿起来姐姐扔下的挂历,欢喜的拿在了手上,刚准备玩呢。木林一把就夺过来了。 “去去去!玩别的去。你把新买的挂历玩坏了怎么办!” 兴发顿时一股火就冲到了头顶,凭什么雅楠玩就玩不坏,我家云英一拿起来就玩坏了!兴发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云英面前。 “谁让你乱动别人家的东西的!走!跟我回家!”说着拽着云英就要走。 云英却不走,就往后躲,撒开了爸爸的手,躲到了床底下,兴发跑到床边吼:“你给我出来!” “我不回家!家里冷!家里没吃的!家里没姐姐跟我玩!” 兴发感觉自己的自尊心被这个宝贝女儿狠狠的踩在脚下了,他有些下不来台了。毕竟屋里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他连哄带骗地把云英从床底下骗出来了。一把抓住她,没让她又溜进去,扛到肩上,云英哭个不停。兴发也不管,扬长而去,雨雁紧紧的跟着。留屋子里的人一片尴尬。 兴发觉得这个年是他过得最惨的一个年,然而更惨的事他后来才知道,槐妹去世了。娘是在过年前的一个月走的。她是积劳成疾,兴元在娘死前的几个月一直悉心照顾,寸步不离。娘还有意识的时候,跟家里人说,先别把这事告诉兴发,兴发在新疆也受委屈,得让他过好这个年。这是槐妹有意识的时候,等到槐妹没有意识的时候,她就不停的唤着小儿的名字,边哭边唤。满屋的人都动容了。一直到咽气,槐妹也没忘了自己的小儿子。 槐妹去世后,兴元业来了新疆,投靠兴发。兴元找了个包吃住的活儿,干装修的,工资不高,但是吃的是真没话说。于是三个大人,一块守着云英这个小独苗,守着她茁壮成长。 云英一年级的时候,学校例行体检,查出来得了心脏病,先天性心脏病,二尖瓣轻度关闭不全。兴发明白为啥云英从小就老生病了,用医生的话说,就是免疫力低下。这个病对这个脆弱的小家而言,就是晴天霹雳。兴发宁可这病得在自己身上,都不想让宝贝女儿受到伤害。她是他的命啊。 兴发又一次跑到木林家要房产证,他这十多年都不知道跑了几次了。 “哎呀你咋又说这事,你是不是想卖了房子跑啊!”贵香不满的抱怨。 “是!我是要卖房子!我卖房子给女儿治病!我倾家荡产要饭也得把英英这个病治好!” 木林老两口也不知道说啥了。 “你们要是不让我卖房。我房子也不要了!我带着英英回老家!把雨雁给你们老两口扔下!”兴发知道两个老人怕什么,怕什么他就说什么! “哎呀你先冷静一下嘛”贵香赶紧说。 “我们明天陪你一块去医院,问问医生现在适不适合动手术,英英还小,心脏哪是你说动就动的。” 第九章 兴发也冷静下来了,也是,自己就是个大老粗,明天让丈母娘和有文化的小舅子一块去听听医生咋说,也给自己翻译一下。 第二天英英庞大的亲人团就跑去了医院,孙家人人都关心这事,英英的病,可直接关系着她家的房子。卖房子,这还得给他们找住的地方,两个儿子已经把院子都住满了,那儿还有地方给兴发一家住啊。 医生说,孩子还小,现在暂时不需要动手术,而且心脏的很多部位还没有发育全,要动手术也要等到长大些,器官都长好了再动。 贵香一家松了一口气。兴发也决定不卖房子了,他没有文化,看不懂书,但是一有机会,就跟人打听心脏病是咋么回事。要咋治,有的时候听到的回复,把他自己都吓一大跳。每一年带着英英做复查,都是一样的结果,没有奇迹发生,兴发就得难受好几天。他在以后的人生中,每一天都在担心英英的身体。 后来高中那几年云英就断了复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一直到高考完,云英忙完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终于闲下来了,她想去做个复查吧,让父亲心心念念十几年的病,到底发展成啥样了。检查结果出来后,英英拿着那张检查结果,她很多也看不懂,但是最下方的诊断结果清晰的写着:正常。是了,随着自己的成长,英英的心脏长好了。她顿时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也哭出来了。虽然自己从未在意过这个病,她更多的是一种逃避。可是她知道父亲每一天都在意,每一天都紧张。她很想很想把化验单给父亲看看,她要扑在父亲怀里说自己好了,自己是个正常的小孩,想让父亲不要再担心自己了。可这愿望,也没法达成了,英英想,如果父亲此时在她身边,一定会高兴的跳起来。 兴发烧锅炉的地方倒闭了,他也不想种地了,种地挣钱不够养家的。公公木林给他介绍了个家具厂的活,不用出大力,就在办公室里,帮人写名字,记一下数据啥的,挺简单的活儿,小学生都会做。可是兴发不会,他只会写几个简单的字,名字的写的歪七扭八的。每次去银行给家里汇钱,都最怕签字,他一签字,就手抖,手一抖,就忘了咋写的,柜台里的漂亮小姐,就满脸不耐烦。兴发也想坐在办公室里,工资还高,可是他干不了啊。他小时候没好好学习,天天喊饿,现在才是真正吃了没文化的亏。这工作最后被孙保安的媳妇赵秀玲给顶替了,兴发也没办法,自己没文化能怪谁啊。兴发只能跟着那些外来打工的小伙子,一块跑到车间里刷漆、扛家具掏力气了。 再说保安这个媳妇赵秀玲,家原在新疆木垒,后来全家搬到中远村来了,经人介绍给了孙保安。秀玲家穷,但是能干,做饭干家务都是一把好手,秀玲聪明啊,她和兴发不一样,她在孙家是只做事,不说话,孙家老两口以为娶到了好媳妇,可是时间一长,发现端倪了,这媳妇分明就是向着娘家,婆家的好东西,都偷着拿回娘家了,有心里话也跟娘家说了。这孙保安是个混小子,好打麻将赌博,一个劲地输钱一个劲地玩,家都顾不着回,这秀玲也不管,心思就没再保安身上,天天把自己工资往娘家送,把保安的钱也往娘家拿,好吃的好喝的,都拿过去了。家里的儿子孙元杰,也扔给老两口不管了。 有一件事是彻底的让贵香对这个媳妇失望了,保安有一辆大货车,给人拉货挣钱,就是我们之前说的兴发大年初二焊的车。秀玲唯一的弟弟赵小福就仗着姐夫有车,天天蹭着开,也给人拉货挣钱。保安也不懂这些,就让人家开了,结果疲劳驾驶,撞死人了。找小福撞人之后弃车而逃,又被警察抓了。 秀玲在保安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不管,我倾家荡产也得保小福。” 贵香气得脸都绿了,你倾谁的家荡谁的产啊。弟弟出事,秀玲姐妹三个,钱都是秀玲出的,秀玲爸妈一分钱也没掏。就这样,保安赔了那辆三十万的车,还借了二十万,最后让小福只判了十年。从那以后,保安家就变穷了,保安也没运货的工作了,更沉迷打牌了。 贵香家为了接济儿子,帮着找工作、还钱。可这保安家的日子,过得还是那么浑浑噩噩。儿子照样不务正业,媳妇还是向着娘家,贵香觉得真是让人操碎了心。她的这些举动,引起了保定媳妇刘卓霞的不满。 刘卓霞娘家有钱啊。刘卓霞她妈生了五个女儿,人称五朵金花,各个肤白貌美,刘卓霞排行最小,也是姐妹五个最漂亮的一个,性格也最跋扈。卓霞的爸死得早,留了一笔大房产,房租费就够五个女儿吃的了。上头几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嫁的好,尤其是三姐,人在北京三环都买了两套房。卓霞看上保定,就是喜欢他这份帅气和细心,想让这个男人照顾自己一辈子。结果这保定也还真争气,当上了村长,收入虽然没有几个姐夫高,但是很有主见,也开始买地皮盖房子。不光如此,关键是疼老婆,卓霞嫁过来后,衣服是婆婆洗,饭和家务是保定做,自己只要花钱就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虽然没有几个姐姐条件那么好,但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成功女人了。然而卓霞无法忍受的是,婆婆给嫂子擦了那么多次屁股,就算嫂子家里条件不好,那也不能这样,卓霞不是心疼钱,她生气的是,自己不是家里的中心。 这两个媳妇闹得贵香心焦无比,一个心狠不说话,一个心善说话毒,两个媳妇左右夹击,贵香整的左右不是人。秀玲以为婆婆嫌自己家穷看不起自己,偏心小媳妇,可我家穷,你咋不看看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你咋不看我给你生了个孙子呢。卓霞想的是婆婆嫌自己不干家务,嫌自己没生孩子,可我要是想干这些,我能看上你儿子吗?两个媳妇各有所想,都觉得婆婆偏心。 兴发也懒得管木林家的事儿了,他专心挣钱,国家收购了他那一小块经营葡萄的地,倒是挣了两万块钱,孙家的其他三个孩子嫉妒的不行。“哼!现在羡慕,当时咋不在地上下功夫呢?这是我应得的。”兴发现在有国家补偿的钱,他自己的工资也不用寄回老家了,还有四哥在这儿把工资也暂时给他保管,兴发决定再把房子盖一下,背面再盖一排屋,自己住一间,其他的都出租,还能收房费,他这次没有和雨雁出去捡砖,而是都自己花钱买了。 村里人一看兴发又要盖房子了,都惊讶了。劝他说:“你就这么一个女儿,你盖那么大的房子干啥呀,留给谁啊。” 兴发听了这话很不屑,就一个女儿咋了,照样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命。以前兴发没有英英的时候看人家溺爱女儿也觉得没必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有了英英以后,他就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这个小丫头片子,管她能不能传承自己的血脉,男孩女孩都一样!都给她留着! 随着英英年纪的增长,英英上到初中了,贵香木林也对她好起来了。雨雁对英英更是没的说,这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像守护者兴发一样守护者英英。她看着英英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长到那么大了。雨雁现在不能跟兴发一块去上班,也没有地可以种了,她就在大屋子里,整日一个人待在家,等着英英放学,等着兴发下班,那一等,就等了十多年,日子好过了,身材也发福了很多。雨雁的念头里,只有兴发和英英两个人。她偶尔回娘家也只是坐一会儿,把爸妈家的好吃的偷偷带回家,自己也不吃,就留给英英。老两口看到这一幕,也没心在说什么了。兴发要是对雨雁不好,她何至于这么全身心的对兴发父女俩这么好。 而英英却对母亲始终是一种矛盾的心理,她知道母亲粘着她缠着她,知道母亲很可怜,但她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个女人,英英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不忍心让母亲难受,但又情不自禁的冲母亲发火。然而这也不能全怪英英,她还是个孩子,有着强烈的自尊心,英英的好朋友来家里找她的时候,雨雁就常常犯病,她觉得这些人是来抢女儿的,就冲着人家翻白眼,往地上吐口水。把小伙伴吓跑,雨雁就高兴了。英英这个时候,就难以置信的望着母亲,然后重重的把卧室门锁上,趴在床上嚎啕大哭。雨雁也不知道做错什么了,就茫然的守在门口。雨雁如果出去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她把包放在床上,出去了个手的功夫,母亲就已经把包都给她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英英真的很想对母亲动手,她真的很让自己恼火。英英放假的时候,母亲就在耳边喋喋不休,谁谁谁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英英根本没法学习,也没法让母亲闭嘴,终于有一次忍无可忍,英英顺手拿起手边的铅笔盒,扔向了母亲,砸中了母亲的胸口,雨雁嚎啕大哭,英英也跟着一块哭。哭着哭着,雨雁又不哭了。跑去给英英做饭了。 但是母亲的很爱自己啊。英英这么觉得。她始终忘不了那天下午,母亲就在她回家必备的天桥上,撑着伞等她,这个画面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还会在自己睡着了之后,偷偷亲自己的脸颊。这是一份小心翼翼的爱。雨雁对英英的爱,从来都是小心翼翼,英英也在对母亲的极度的矛盾中,度过每一天。 兴发的身体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得了胃病,也是,从小到大的饭就没有准时准点过。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现在吃了点什么好东西,胃就疼得整夜睡不着了。真是受苦的命。雨雁也得了高血压,每天被迫吃那些不好吃的芹菜降血压。时光拖垮了曾经坚强能干的夫妻俩,这时间可真是毫不留情,他磨尽了每个人身上的锐气,让生活趋于平淡,同时,让下一代人的锐气逐渐闪出。 这天,云英刚放学回家,爸爸正好和她一块回来了,看院子里放了一只鸡。 “妈,这鸡哪儿来的啊?” “我爸拿来的,让我们杀了送过去。”雨雁说道。 兴发也没说什么,就走到厨房准备拿刀杀鸡了。 云英站在院子里,紧紧地咬住下唇,她都不知道这是第几十次了,姥爷拎着鸡过来让爸爸给他杀,然后拔鸡毛,掏内脏,弄得臭烘烘脏兮兮的,最后把一只收拾干净的鸡送过去,而父亲,只能落得一地污秽,连口鸡肉都吃不上。父亲就是从每一件这样的小事,被人家欺负。 父亲过来正准备抓鸡,英英拦住了父亲,她还伸手准备把鸡拎起来,但是试了半天,也吓得没敢拎起来。 “妈,你把鸡拎起来,跟我走。”英英不甘示弱的跟母亲说。 雨雁听英英的话,就真的拿起鸡跟着英英走了,兴发茫然的,看着女儿带着雨雁,走到了木林家的大门口,他一下知道了什么。他害怕英英会说错话,想追回来,但一想,英英是上过学的人,哪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英英走到姥姥家门口,姥姥开的门。 英英开门见山的说,“奶奶啊,我爸回来了,但是他胃疼,今天上班也累,鸡是杀不了了,不好意思啊,我给您放这儿了啊。”说着使了个颜色,雨雁就把绑着双脚的鸡扔在了门口。 “奶奶我回去写作业了啊!奶奶再见!”英英转身就潇洒的走了。 雨雁赶紧追上去,然后又折回来,摘了根贵香门口种的花瓜,就又跟着了英英。英英拿过黄瓜,仿佛胜利的果实一般,也没洗,就狠狠的咬了一口。 贵香还呆在原地,去叫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孙保安。 “杀鸡去!” “咋了?姐夫不杀?”保安不耐烦的说。 “人家不杀,你不吃你也别杀了!”说着气汹汹的回屋里躺着了。 平淡的生活又过了很多年,下一代也渐渐长大,保定的二女儿孙景萱也出生了,她是这个大家庭里最小的姑娘,错过了他五个哥哥姐姐的童年,却出生在孙家最富庶的时候,得到孙家每个人的疼爱,却失去朴实的童年。雅楠和云英都上了高中,雅楠的高中全市排第一,英英的高中排第五,贵香有些欣赏大女儿家的英英了,她也上了年纪,想明白了很多事,她已经明白了大女婿是个怎样的人,也开始忏悔自己当初的一些行为了。 她对英英更是有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喜欢。从兴发常常跑到她屋里随口说,英英又考了全班第一开始,或者她在大街上串门路过雨雁房子的时候,不管她哪一次进去,这姑娘就是在桌子上趴着学习,不玩电脑,不玩手机,就是在学习上较劲。兴发最爱开英英的家长会了,虽然要请假扣钱,但是家长会上,英英的老师从不吝啬于对英英的赞美,兴发都有些飘飘然了。贵香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从小没有得到过她多少爱的女孩,确实真正让贵香害怕的。一方面她没有兴发那样咋咋呼呼的逞一时口舌一块,另一方面又不像雨雁那样啥都不知道。她从来都是奶奶长奶奶短,舅舅好,姨妈好的,聪慧机敏。但是她在不经意间,总能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贵香总觉得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经历了太多,兴发是个没人知心话的人,就在英英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英英,也不管孩子能不能接受,英英也不反驳,就安静地在那儿,听父亲把话说完。英英知道这个大家族所有的事。虽然这两年兴发不再跟他们两个人对着干了,但是他觉得英英好像再用一种更高明手段报复孙家。 上次把鸡还回来是一桩,还有一次在车上,海燕随口就跟着贵香一块叫了小佟。车里人都没说啥,爸爸正准备接话,英英却说,“姨姨,小佟是谁?咋跟我一样的姓呀?” 海燕当时就尴尬的说:“啊!我说的是你爸爸,我叫错了,哈哈。” 车里人都笑了。 贵香就从车上的镜子,看见坐在后排的英英,眼里都是笑意,笑意的深处就是冷漠,这是贵香对这个女孩的恐惧所在。她很想压一压这个女孩的气焰,但是找不到借口,英英在别人眼里表现的就是个孩子,自己根本找不到茬,但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兴发把自己的仇恨掩埋起来了,埋在了英英心里了。 她很想证明英英就是个普通的小孩,但是那两个孙子孙女简直就提不成。孙元杰托他老子老娘的福,从小没人管。现在都上了初中,玩手机,玩电脑,就是不学习,爱睡懒觉不爱干活。爸妈也不管。保定家的大女儿孙月萱,那是脑子笨,别人学一遍的就会的东西,她得听三四遍,看起来好像一直都在学习,但效率低啊。人家一个小时就能做完的作业,她得做三四个小时。雅楠和英英都上高中了,成绩都好,雅楠晚上十点多就把作业写完了,跟朋友出去玩了。英英作业也十点多写完,跟爸妈缩在一起看电视,这个上小学的月萱,作业能写到十二点多,你信吗?就是磨叽,那上高中咋办,还不睡觉了?而且从小娇生惯养,见了人就躲,连公交车也不敢坐,简直就是家里的一大笑话。这样两个孙子孙女,咋跟那两个外孙女比呢。贵香想不明白,雅楠和亚东继承他妈的聪明了,可这英英,是哪儿来的脑子呢? 第十章 贵香有些害怕,第三代的小孩都已经初步有了自己的性格,三岁看七十,他现在就已经可以看出来,两个女儿家的孩子,以后得欺负儿孙子孙女啊,可是自己哪能管的了那么多呢,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孩子们也不听他的。雅楠和亚东跟人家的爷爷奶奶那头亲,英英没了爷爷奶奶,但是因为父亲的遭遇,跟自己也是面和心不合。只有这两个孙子孙女,还扶不上墙。贵香觉得是不是自己的人生有些失败。 英英不喜欢父亲跟他讲那些过去的事儿,那些故事充满着艰辛与泪水,充满着父亲的屈辱与无奈,这个一个人与一个家族,斗智斗勇二十年却也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故事。她从小听到的就是父亲的埋怨。甚至有的时候英英睡着了,父亲也要走到他房间把她叫醒,要跟他说话,英英只能坐起来听父亲说这些年受的委屈。说着说着就哭了,父亲哭着说自己没人疼啊。英英也不接话,就安静的听着,听到父亲说累了,她才去睡觉,第二天再早起上学,父亲第二天就会后悔跟英英说了那么多,这些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接受的啊,可是没过几天,他又忍不住跟英英说了起来。兴发心里憋屈,只能跟英英说啊。 英英不认命,他知道父亲这一代是完全输给了孙家,输给了村里的哥哥们,可是她会长大啊,她会接受高等教育,会提高情商,会用自己的方式报复这些伤害她最爱的父亲的人。她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要抱着自己的孩子,自怨自艾。 英英就隔三差五的用自己的方式给孙家来一个地雷,不留任何痕迹的。 很快,英英就要升到高三了。父亲又一次胃不舒服了,这次持续的时间很长,而且很严重。父亲不想吃东西,乏力没劲,胃部也会疼。周末英英跟着父亲一起去了医院,做了各种肠胃检查,年轻的女医生都说结果都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又给开了一堆治胃病的药。她和父亲正准备离开医生办公室。 旁边的老专家对这个年轻的女医生说,“你不会看看他的脸色吗?胃上没大毛病,肯定在别的地方,你看他脸上发黄,不应该去查一下肝吗?” 英英和父亲都站稳了脚步,女医生羞愧的低下了头,给开了一张查肝功的单子,还有几项别的检查,又开了几张检查肝的单子。当天下午有一项就已经出了结果,但是医生已经下班了,英英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检查结果单,眼神就停在了那儿了。但是很快,她就又若无其事的看向别的地方了。 兴发说:“你明天回学校吧。我自己来找医生看就行了。” “嗯。”英英不走心的答应道。 英英又去住校了,她周一上午没怎么听进去课,他满脑子都是化验单上的诊断结果;疑似肝硬化。她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她只知道今天不能让父亲下午一个人去看病。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文老师的课,她走到老师面前,扭扭捏捏说自己想请假。这是重要的高二期末,任何一个请假都要有充分的理由,老师并不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 “为什么要请假?”文老师问道 “我爸爸今天要去医院看病,我想跟他一块去。”这是什么理由啊,英英有些后悔,老师万一要问你妈妈为什么不去怎么办啊。 “好,你可以去”文老师竟然爽快的答应了。英英有些吃惊。 “这本来就是个正当的理由,女儿带父亲看病,没有什么的。” “谢谢老师!我快去快回!”英英就跟一阵风似的没了影子。 班主任笑着摇摇头。 “喂,爸爸,我下午是自习课,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去医院啊,看完病你能不能带我去吃八楼的烤猪蹄!”英英撒了个谎,她不知道的是,这是她即将撒的弥天大谎的开始。 兴发当然就答应了,兴发不喜欢一个人,有这么个有文化的漂亮女儿陪着他当然高兴了。而且带女儿吃个好的,也没啥的。 拿到了诊断结果后,他们去找了医生,医生看了一眼说,“没啥大事,肝硬化,住院吧。现在没有床位,得等两天。” “住院?”兴发惊讶了,要住多久啊?要动手术吗?家里可怎么办? “是,住院,我先开个住院申请书,你填一下,暂时不用缴费。行了,你出去等一会儿吧,女儿在这儿写就行了。”医生平淡的说。 “啊对,爸,我们先填个申请书,今天又不让你住进去。呵呵,我先填个单子,这里面人太多了”英英跟爸爸说。 “哦,行。”兴发走出来了,他也得想想住院的事儿。 办公室的英英还在紧张的填写父亲的信息。 “是肝癌。”医生平淡的说。 “从甲胎蛋白的指标就已经基本可以确认,是肝癌。”英英整个人就木在那儿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你是他家人吧,先把信息填好,然后交到门口的护士那儿,有铺位会优先联系你。” 英英的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就继续抖着手,填写那些信息。 “谢谢医生,那我先走了。”英英努力让自己站稳,她的内心没有悲痛,或者还没来得及悲痛,就是一整块的空白。她准备拉开门的时候有些犹豫,她知道她现在还没有哭,但她不知道能不能忍住,唯一要做的是,先不能让父亲知道这些…… 她拉开门,父亲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口,闭目休息呢。她看着父亲安静的坐在那儿,真的不忍心打扰他,英英深吸了一口气,摸了下眼睛,确定眼睛是干的。叫了一声:“爸。”她一叫出口,就感觉声音颤抖了,连她自己也也惊讶了。父亲睁开眼睛,看她出来了也站起来了,英英赶紧假装咳嗽了两声,然后赶紧转身把申请单放在了护士台,就拉着爸爸走出医院大厅。 “唉,现在医院真是,动不动就让人住院,又没啥大毛病。真是的”英英抱怨道。 “嗯,医生咋跟你说的,住院要手术吗?” “哎呀,哪有什么手术啊,又不是大毛病,她说住院就是打吊针,我说我们自己把药水拿回去让诊所的人打不行吗?人家说不行,国家现在不让这样。想的我们住得远来回跑着打针不方便,就想让我们住院。”英英一口气编了那么多,她完全不考虑后果了,按照平时她撒下那么多谎言早就愧疚的不行,可是现在她完全没有愧疚,她只想赶紧让父亲回家,她得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嗷!打针啊!打针来回跑是有点远,还耽误时间。还不让拿回去打!医院怎么这个样子!那住院不是啥事都耽误了。”兴发一听住院是为了打针就放心了。 英英却是大脑飞转。她迫切想要远离父亲,父亲在她旁边要击垮她了。 “嗯,爸,医生说会再问问药能不能给我们单独开了我们自己回去打,我明天再联系她就行了。”英英的谎言越说越没边了。 “好!那你回去问问啊。走,爸爸带你吃猪蹄去。” 英英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她只想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嚎啕大哭,再去想下一步要怎么办。 “不了爸爸,学校老师布置作业了,我作业写不完了,我得回去写作业了,咱下次再吃吧。我坐车回学校了!”英英勉强扯出来了微笑对父亲说。 兴发知道自己在英英的学习方面根本帮不上忙,就更不能添乱了。于是就答应了。那你这个周末回来,我给你买好,你回家吃啊。”兴发说着。 “行,爸,你等我回家。”英英说着就走到医院门口车站了,医学院站离学校不远,只有两站路,而回家的车站,则是在对面。兴发陪着英英一块等车。 “回学校好好照顾自己啊,别舍不得花钱。” “嗯嗯。”英英敷衍的答应着,她此刻只希望车赶紧来。谢天谢地,公交车终于来了,英英跳上了公交车,也就是上公交车的那一刻,英英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留个不停,她的嗓子一阵疼,那是发出了想要叫喊的信号,但英英现在还不能哭叫。他看着车外面的父亲,蹒跚的往马路对面的公交车走,多少次了,父亲就这样把她送到车站,然后自己再走。中远村的公交车一个小时一趟,父亲没有私家车,他就骑着自己的摩托车,为身后的英英挡下迎面的风,把她带到靠近城市的公交车站,然后把摩托车停下,跟着英英走到公交车站,看着她上车自己才离开。父亲看到的,永远是英英的背影,一个女儿长大了的背影。但这次,英英上了公交车也看向窗外,在父亲看了她的背影之后,她也看了父亲的背影。也是那一次,英英第一次懂得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为什么那么叫人心碎了,英英就站在公交车上,把头埋在胳臂里,认眼泪流个不停。一下车,她就像疯了一样的往学校冲,往宿舍冲,撞了路人也不停下来,人家不懂这么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有什么可着急的事。 英英跑进宿舍,把门狠狠的摔上后,就腿一软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了,她忍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可以放肆哭了。刚才医生跟她说了什么?癌症?为什么是父亲得了癌症,他怎么能得这种病。这个一家之主,怎么能得下这个病。英英不懂医,但她知道只要是癌症,就基本下了死刑,父亲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了吗?丢下自己和母亲两个人。她现在整个人都被绝望笼罩了,她从来都没有过这么痛苦的感觉,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她根本就无力承受。英英哭到抽搐,哭到嘴里也咸咸的,她吐出一看,是一口血,自己还会吐血吗?这不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吗?哭到整个五脏六腑都疼了。哭到头也疼了,直到放学的铃声想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用力地、哭了一个多小时了。 英英扶着旁边的椅子,慢慢的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她终于哭累了,整个头埋到了腿上,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了。不行!英英重新坐起来了,舍友马上就要回来了,她得离开这里,她要重新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英英得先去教室拿手机,她以为这个时间教室已经没人了,一开门看见几个同学正围着文老师问题,英英像是没看见一般走到自己座位上,假装在收拾书包,把书放进去,又掏出来,然后背着书包准备走。文老师走过来,问了一句,“爸爸的检查怎么样啊?”不问还好,这一问,本来已经苦累了的英英感到小腹的一股热流又涌到了头顶,班里还有同学在,她只能坐下趴在桌子上又开始流泪了。 文老师看出来蹊跷了。“好了,今天就到这儿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会还有事。” 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走了,看见趴在桌子上不动的云英,也就没再缠着老师了。同学们都已经走完了,再一看身边的英英,校服的袖子已经湿透了。 “你跟我来。”文老师拉起英英就走到办公室了。 文老师有个私人的小办公室在楼道的尽头,这办公室只有文老师和一个不常来的男老师再用。英英一进来,就哭出声音了。 “跟我说说,什么情况?” 英英又哭了好久,每次都是刚一张口又被哭腔憋得说不出话来了。“医……医生说,是肝癌。”最后一个字还没完全落地,英英就又开始哭泣了。 文老师此刻也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可怜的小人儿,英英在班里一向活泼开朗,今天哭成这样,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文老师也觉得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但她知道现在云英的情绪是崩溃的,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文老师就坐在她旁边听她哭泣,听到后面,心都也要跟着碎了。 “老师,你说,这是为什么啊?凭什么是我爸啊?”英英刚一说出口就又哭了起来。 文老师很想知道详细情况,但是云英现在的状况,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今天晚上可以留在这儿,等下了晚自习再回宿舍,或者可以回我家,给我打电话我可以来接你。电脑连着网,你可以查你想要的信息,现在我不打扰你了,你想哭就哭一会儿吧。记得,擦眼泪不要太使劲。轻轻地蘸着擦”文老师说完,就把这个小办公室完全的留给了英英,自己则出去了。 英英不知道她这一晚上是怎么过的,她坐着哭一会儿,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着哭一会儿,又站起来哭一会儿,再走着哭一会儿,就这么循环了好几次,她又一次苦累了,觉得自己要理智一些。就坐到电脑前,在百度上搜了“肝癌”这个字眼,看一会儿,哭一会儿。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马上就要闭楼了,她才离开这里,回到宿舍,舍友都睡了,她费力的爬上自己的床,躲在墙角,缩在被子里,可怜兮兮的样子,胡思乱想着,就昏迷了。 第二天,英英就躺在宿舍也不去教室,她跟舍友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已经跟老师请假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从被窝里出来,因为她的脸很疼,她昨天根本就没有记得蘸着擦眼泪,她的眼睛很重,她感觉就像两个眼珠子上挂着两块铁一样,宿舍就又剩她一个人了。英英又哭了一会儿,直到哭不出来,她才坐起来,想要好好理一下头绪。现在的问题时,下一步该怎么走?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谁? 妈妈?不行!妈妈根本就不懂这是什么情况。四大伯?也不行!四伯年纪也大了,而且什么都依赖父亲,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姥姥舅舅家吗?英英陷入沉思,不行!父亲是个小心眼的人,他要是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肯定就受到打击,心态不好的人怎么能好好治病。对,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那就谁都不能先告诉,除了自己,她谁也不相信能帮她保密。除了自己,她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谁也信不过。除了自己,她还能24小时监控谁不把这个秘密说给父亲听。对,先保密。然后下一步该怎么做,英英的脑袋飞快转动。对了,要再确诊。换一家医院再查一下,明天得把父亲叫出来换个医院查一下,对喽,今天不能再哭了,不然让父亲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肯定会怀疑,那要编个怎样的借口把父亲再骗到医院呢?……一整天,英英都在琢磨这些事。 第十一章 晚上,英英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电话,“爸爸,我今天听我们班一个同学说,他哥哥啥病都没有,医学院非跟他说生病了,结果硬是让住院,最后骗走了几千块钱,啥病都没有。明天咱们再去二院查一下呗,看看人家医生咋说,要是不用住院咱医学院也不住了。” “行”兴发一口答应,倒不是他没脑子,只是他对英英百分百的信任。英英这么一说,更是觉得宝贝女儿有主见,有想法,对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要复查一下呢,万一被医学院骗了呢。唉,念过书就是不一样。 第二天,父亲在检查室里检查,英英就双手合十,窝在一起,她第一次这么诚恳的希望,这个世界能对他父亲好一些,放过她这个不堪一击的小家。如果这个家没有了父亲,她觉得自己家也活不下去了。 检查做完后,英英跟着父亲一块回家了,说是想回家吃好的了。检查结果过了两天才出来,英英和父亲正准备去医院催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来,是做检查的大夫带来了,他们看过结果了,是肝癌无误,还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英英就把电话挂了。然后自言自语:“啊好,没大病就行,打针就好了是吧?行,谢谢医生。” 然后笑的很坦荡的跟父亲说:“医生说了,不严重,打吊针就好了。” 骗完父亲后,英英走到家里荒废很久的地里,坐在地头,看着这块地,就是这块地,让父亲攒了钱,盖了房子,还供自己上学。也是因为这块地,她小时候多少次舍不得的跟父亲分别,那时候英英就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趴在屋里的窗台上,期望听到父亲砰砰砰的拖拉机声音,拖拉机的声音就是父亲归来的声音,然而往往是等到睡着了,也没有等到,再次迷糊的听到拖拉机声音的时候,就是父亲开着拖拉机又下地干活的声音。现在这块地荒了,就等着国家来征购了。她突然有些眷恋这块土地了,那个时候,虽然父亲没有时间陪自己,可是,父亲那时候多年轻,多伟岸,一个无所不能的小伙子,现在却得了这么个病。英英知道,时间匆匆,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兴发还是知道自己得了啥病了,但是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英英替他隐瞒了两个月病情之后了。 兴发知道自己病情之后,想要把楼房盖起来的愿望更强烈了,他想给英英多留下些东西,他想盖起一个楼房,自己死了之后,也能让英英母子俩衣食无忧。可是又没有那么多钱,就找小舅子帮忙找了个投资商,兴发出地皮,那人掏钱,挣得房租两家五五分,最后把一个四层的小楼框架盖起来了,好家伙,足足有七百多平米。过往行人看到了,都把头高高扬起,羡慕的久久不愿低下。 2015年8月份,兴发已经去了中医院接受了第一次穿刺技术的治疗,医生了解兴发家里情况后,跟他说,“你家女儿很坚强。” “是啊,坚强,从查出我的病之后,就没见她在我面前掉过眼泪。” 此时英英就在父亲床边,努力的咬住下唇,咬出了血,也没让自己哭出来。 那时候英英也是绝望的,她白天在学校刷题,中午的时候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去病房,看父亲疼得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下午放学后再赶回家看母亲,母亲只信自己和父亲,如今她和父亲同时消失,母亲就在家里闹,她走进空荡荡的房屋,里面只有母亲一人,母亲一见到自己就哭,问她兴发去哪儿了。英英也没有力气跟母亲解释,就倒在床上,不理母亲了。她真羡慕母亲,明明是个当妈的人,还是可以这么任性,想哭就哭,想闹就闹,可自己,却要承受这么多,哭也得看时候,闹也不能闹。这都是命啊,她甚至想到最坏的结果,父亲死了,母亲都接受得了吗?她又要怎么跟母亲解释,可是,谁又能给她解释一下。 穿刺技术的治疗效果不是很好,但父亲还是出院了,他出院后,好像什么病都没有了,生活过的还挺好,也就是那时候,英英知道了,癌症虽然一定会死,但是死亡时间可以延长,有人得了癌症二十多年才死,那父亲怎么就是那个快死的人呢。而且父亲现在很少疼痛,吃饭也挺好。现在坚持中药治疗,效果也还不错,贵香弟弟就得了两种癌症,已经查出来十五年了,现在还是活的很好。英英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悲观。父亲住院期间沉寂了很久的小屋,再次热闹起来。 “雨雁,我带你看我们以后住的房子。”父亲现在也不上班了,专心在家吃药,他没事就带着母亲走到新盖的楼房,走到属于自己住的那个房子,“这是厕所,这是卧室,还有这儿。这么大的房子,以后就我们三口人住。”说得多了,雨雁也开心,有的时候没事干了,就拉着兴发带她去看大房子。不工作的父亲就整日陪着母亲,母亲很高兴,当年俩人一起下地,一起捡砖、一起挖粪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只不过现在,日子过得好了。雨雁也不在一个人孤单的在屋里等着兴发下班回来了。 英英看着母亲因为父亲的陪伴而开心的样子,就很感动,她觉得这就是真正的夫妻,互相接纳,互相体谅,彼此忠诚。 10.13,那是个星期一,英英正在上英语课,班主任突然打开了门,她飞快的用眼神扫视班里同学,英英觉得,她就是在找自己,这种感觉很熟悉。果然,“佟云英,你出来一下。”班主任说。 英英走出教室,勉强的笑着说:“老师,你不要这样,我在梦里梦到你这样。”是的,英英梦到过,梦里老师就是这样把自己叫出去,然后告诉她一个噩耗。英英每次离开家都是恐惧的,她害怕在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父亲会出事,然后她就再也没有爸爸了,所以每次给父亲打手机,只要父亲很长时间不接,英英就紧张起来。 “别磨蹭了,你现在快去县医院,快点。”英英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她赶紧跑回宿舍,拿出手机,果然,上面全是未接来电,他把父亲的电话打过去,电话通了,很久没有说话。 “英英,你快来,你妈她出事了。”是爸爸的声音。 等英英赶到医院的时候,是父亲跑到门口接的自己,父亲此刻头发很乱,额头也都是血。身上是污秽的呕吐物。“你妈她突发脑出血,已经昏迷了两个多小时了,医生说可能是不行了,你去那儿叫叫她,你看能不能把她叫醒。”兴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英英木讷的走进急诊室,病床上躺着她的母亲。周围围了一圈孙家的人,雨雁带着呼吸机,粗重的喘着。 “妈!妈你醒醒啊!”英英哭喊着,然而也没有再喊醒她的母亲。 雨雁有高血压,兴发后来打扫房子的时候,搬开沙发才看见,以前给她的降血压药她嫌难吃,都偷偷扔到沙发缝里,这一数,足有一百来颗。雨雁死去的那天早上,兴发去医院开药,他出发的很早,雨雁还是坐起来,看着兴发,兴发说:“等我回来买好菜一块做午饭。”等兴发提着菜回来的时候,村头就已经停了一辆救护车,而他的雨雁,就躺在人群中间,闭着眼抽抽着一个劲的往外吐。兴发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就托起了雨雁,她怕雨雁咬到舌头,把自己的手指放到雨雁的嘴里,雨雁一咬,兴发就叫了一声,她仿佛听到了兴发的叫声,就松口了。这个村头,就是雨雁每天等兴发回家的地方。兴发额头的血,也是给医生下跪磕头的时候留下的。 英英后来再走到那个村头的时候,就想起来她离开母亲回学校的时候,母亲也坐在村头,看着自己上了公交车,她当时在公交车上,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情不自禁的一直转着头往后看母亲,母亲也一动不动看着她,这个眼神,英英一辈子也忘不了了。每次父亲送自己去学校的时候,英英总是只记得父亲送别自己时候的样子,可是母亲何尝不是对自己恋恋不舍,她也默默的再后面跟着,目送着她们父女俩的离开,直到跟不上摩托车为止。雨雁用了自己的一辈子,去守护这两个,她深爱的人,也只有这两个,完全的得到了雨雁的信任与感激。虽然雨雁不会说,但是英英和兴发能够感受的到。 我的妈!你要走好! 雨雁的离去给贵香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几乎要了她的半条命,她整日以泪洗面。她从雨雁小时候,就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母爱,反而虐待她,折磨她,如今女儿死了,也如了她的愿了,可是母子连心,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份打击确实贵香接受不了的。她整日活在对女儿的愧疚与恐惧之中。刚刚三岁的瑾萱一向由贵香照看,瑾萱从小就和这个大姑亲,她谁都不让抱,就只让雨雁抱。可是自从雨雁离开后,这孩子,晚上睡觉就死活不让关灯,一关灯,就哭个不停。贵香也有些害怕了。 她想到女儿就难受,就懊悔,可这一切有什么用呢?她这个母亲对于雨雁来说,就是个噩梦。反而是佟家这两个外来人,对雨雁是好的没话说,这个大女儿,从小受了那么多委屈,家里好的东西都给了海燕,海燕还不领情,给雨雁一点好东西,她就高兴的直笑个不停。想到这儿,贵香心又碎了。 他只能通过对女婿和外孙女好来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 第十二章 兴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雨雁的离去对他的打击也不小,虽然他从来没有虐待过雨雁,但是二十多年了,雨雁就对他从不不离。雨雁是傻,是缺弦,可是自己也没本事,有穷又丑,雨雁还不嫌弃他,愿意跟他一起吃苦,从一无所有,白手起家,到现在房子都盖到四层了,要是没有雨雁,能有他的今天?房产,地契全是雨雁的,自己就是个外户人,能有这些东西吗?雨雁还给他生了孩子,雨雁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恩人。是她,给了自己一个家。如今身边突然没了这么一个“胖胖”,他有些不适应了,虽然她离去后的几天,英英在家寸步不离的陪着他,安慰他,可是英英以后还得上学不是,这个家,又只有自己了。想到这儿,兴发就难受啊。那个陪了自己二十多年,风雨同舟,不喊苦不喊累的雨雁,你得等我,等我下辈子,我还娶你! 兴发常常带英英来看新房子,“看啦,我们再过几个月就能搬过来了,咱们俩也能住,以后也能找个上门女婿,哈哈。”兴发笑着说。英英也笑了,老实说,她不喜欢这个大房子,他还是喜欢以前被拆掉的小屋,那屋子挺小,但是冬暖夏凉,这个房子虽然大,可是没有了家人,那就只能是个房子,而不是家了。 英英有丰富的想象力,她一度笑称自己能够预知到未来,可是这次她不管怎么努力的想,也想象不出自己和父亲住在这个屋里的画面。或许,未来就没有这样的画面。 确实没有,兴发的病情恶化在五月份,英英即将高考的前一个月,兴发病倒了,这次是最严重的一次,医生告诉英英:“最多就一个月了。”英英虽然已经与父亲共同抗击癌症了一年,可是这个噩耗来临的时候,英英还是有些承受不住。这一天来得太快了。英英又恢复了背着父亲以泪洗面的日子。 兴发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是在兴元的照顾下度过的。英英是个女孩,好多事儿不方便,而且即将高考学校的事情还有很多,那一个月,兴发的病情很严重,每天都要使用吗啡片来减轻疼痛,而且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现象,他好多人都不认识了,只有英英,他跟别人说:“这是我女儿,今年就要考大学了。” 那时候兴发大小便也失禁了。英英跑到病房门口,看见了光着下半身的父亲,兴元大伯正在帮他擦洗,兴发眯着眼睛也感觉不到了什么了。那也是英英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生殖器,她一下子就流了眼泪,一生都自尊心极重的父亲,无所不能的父亲,竟然要以这样的姿态示人了。生命,你竟是如此的脆弱。人类,不管多么坚韧的人类,在死亡面前,都会变得无力。 英英后来跟我说,电视里都是骗人的,那些临终的人,说了一大堆话还不死。而自己的爸妈就是典型啊,人都要死了,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爱英英胜过爱自己的雨雁和兴发,都没有留下什么警示名言给英英。英英说,那些话,他们平时就已经说了啊,干嘛还要等到死的时候再说。爱一个人也是这样,要说你早点说,平时就说,等你要死的时候,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2016.6.4英英流着泪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悲伤与堕落,就被拖去了高考考场。 那是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每个学子都结束了自己的十二年苦读。英英也是,她的幸福,也就此完结了。 英英的高考考砸了,但是也没有砸到哪儿去,上了一本线。英英一个人在报志愿的前一天通宵了一晚上,她不想留在这里了,薛之谦的那首歌“这城市怎么都是你?可你在哪里?”高三这一年,她经历了太多,她迫切的想要,换个城市,换个心情,重新开始。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孙家的人才知道英英考去了哪里,之前说是西安,然而真正去的,确实北京。英英想,北京,这个充满冷漠与速度的城市,就是自己想要的。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特别的,没有人会停下来看自己。这个城市也足够陌生,能让自己重新开始。 放假的时候,英英就住在了姥姥家,她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搬到了姥姥家,两个舅舅一个对门,一个楼上,都对她无微不至的好。舅舅但凡买了给自己家孩子吃的东西,就一定会给英英买一份。弟弟妹妹发现英英想吃什么东西,就告诉爸妈说,自己想吃什么,而不说姐姐想吃什么,等舅舅买回来的时候,弟弟妹妹已经把吃的爽朗的扔到自己面前了。弟弟妹妹对她,就像对亲姐姐一般好,连三岁的小妹,在自己去北京的时候,还哭着不让自己走。 姥姥一把年纪了还每天给自己做饭,英英已经不想追究她是真心对自己好还是因为愧疚。英英一有空,就帮姥姥舅舅家做家务,一出去旅游,就给孙家寄特产。她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感动着孙家的每个人,一向冷漠的外公,也从新疆寄了馕给英英。 英英想,就这么过去吧,每个人都不应该活在过去的仇恨与不甘中,只有珍惜当下,才是最正确的决定。她不想去追究每个行为的原因,因为那样太累,太让自己绝望,人至察则无徒。她也明白了人情世故,要么你就装傻,要么你就真傻,才能过的快乐。 当英英从火车上下来,天已经黑了,她看着这个霓虹灯下的城市,想到了自己在山东的那么多哥哥姐姐,最后也都留在了农村,而自己得益于父亲,却可以来这个国际性的大都市看一看,作为一个大学生而来。英英的心里有些慌张,因为这个地方太陌生了,没有任何亲人。 不过,那有怎样,父亲也是差不多的年级,踏上了新疆这块陌生的土地,开始了自己一生的奋斗,永不言弃,永不屈服。“我就是个农民”父亲说过。那我也是农民,我也不会恐惧前方也停下脚步。 “我可是兴发的女儿,怎么会不勇敢。”英英这么想着,也笑着拉着行李箱,走向前方…… 父亲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就像个哲学家一般,跟英英说:“人活一生,草木一秋。你懂么?” 现在,英英想说,“我懂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