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这样深切爱过你》 第1章 交锋(1) 他的手总是比别人的要凉一些,这是顾衿很早之前就知道的,那种带着寡淡凉意的温度覆上她额头的一瞬间,好像能一直渗到她心底去,让顾衿欲罢不能。 南江花园是b市数一数二的餐厅,白天从不营业,晚上六点准时开门,从环城北街一直到它的门前,全是给客人划出来的停车场。每天来这儿用餐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贵,其实真正来吃东西的人很少,大多是掏钱买个环境和名气。 二楼包厢里,傅安常端着杯子,白净文弱的脸颊上有两块潮红,连着镜片儿后头的一双眼睛喝得都有点涣散了。 “张……张总,我代表我们客户部所有人再敬您一杯,不为别的,就为您这么长时间对我们的照顾,不管这桩生意成不成,您张总对我们真是没说的!” 傅安常踉踉跄跄地走到对面一个看起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面前。 对方也是个老滑头,看见傅安常来了,忙让身边的秘书把人扶住,笑呵呵地拿起酒杯跟他碰了碰,也不先喝,等着傅安常把半杯白酒都干下去了,才慢慢抿了一小口笑着跟他道:“傅老弟啊,你们这些日子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但是上头有规矩,我们也是预算有限。你们茂柏的创意向来是些大手笔,这样,等我明天回去,我再跟老总说一说,你放心,这单生意能给你们肯定跑不了。” 傅安常激动,又往杯里倒了半杯酒,声音高了八度:“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可等着您的好消息啊!” 一屋子的人看他这么喝酒都跟着胆战心惊的,有几个刚来客户部的年轻人忍不住站起来去劝他:“傅总……” “没事儿没事儿。”傅安常显然也是到了极限,捂着嘴往门口走,临走时还不忘兴致盎然地跟几个年轻人嘱咐,务必陪好张总,让他喝得尽兴。 男士洗手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紧邻着一大盆一人多高的盆栽。 傅安常从包厢出来,一改刚才在屋里的窘态,径直朝着盆栽后面走去。 顾衿刚刚挂掉电话,手里还拿着从公司带来的合同,傅安常看着她,满眼清明,除了一身浓重的酒气外,看不出半点喝高的样子。 “怎么样?对方怎么说?” 顾衿抿着嘴唇,不大乐观地摇了摇头:“刚和张天集团的业务总监确认过,华朗的报价比我们低了一个点,签约仪式就定在下个星期,这次老东西肯定不会把合同给我们了。” 傅安常很淡定:“意料之中。” “我们请的代言是什么分量,他们嫌广告投入太多,又想花最少的钱尽到最大的力度,这些是制造商的通病。” 顾衿冷笑:“得了吧。”她指了指傅安常明显酒精过敏的脸,“谁不知道你为了这一单忙了多长时间,刚才在桌上我看你跟他客套说的那些话都恶心得要吐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不痛快。”顾衿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脾气全写在脸上,她把合同随手扔在玻璃茶几上。 “胜败乃兵家常事。”傅安常顺势坐在了茶几上,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来醒酒,他目光落到顾衿身上,笑了笑,“我看从你进去开始,张天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说不定一会儿你进去跟他喝两杯,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傅安常不咸不淡地跟顾衿开着玩笑,看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奓毛。 “呸!用美人计这一套你还是换别人吧,我现在是有夫之妇,不中用了,得注意影响。” 傅安常闻言笑了笑,瞥见顾衿无名指上那颗闪闪发亮的钻石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下去。 他和顾衿在一起工作有两年了,说起来也算是巧合。 当初顾衿在财经大学还是大一新生的时候,傅安常就是她所在的商管学院的学生会主席,那时候他被学校当作优秀学生在新生开学典礼上致辞,之后顾衿参加学生会,就在傅安常手底下打打杂混个学分。顾衿这个人用她导师的话说,就是小聪明有余,奈何性子太懒。 她对学校的一切都不太关心,懒得去攀那些人际关系,也懒得去老师跟前献殷勤刷脸熟,从来不搞背后小动作那一套,反倒和底下调皮捣蛋的那帮同学打成一片。顾衿从小长在北方,生得漂亮,人也爽脆,不到一年时间,商管二班的顾美人就在学校出了名儿。因此,傅安常也就格外关注欣赏这个师妹。 后来,傅安常毕业前夕,跟学校推荐顾衿,硬是让她坐到了商管学院学生会副主席的位置。当时为了感谢傅安常,顾衿特地和一帮同学请他吃了顿散伙饭。离校以后傅安常一心专注在b市谋生路找工作,自此和顾衿的联系就慢慢少了。 两个人再次见面,已经是两年以后顾衿毕业的时候了。 她去b市知名的创意巨头公司应聘,傅安常是她面试部门的主管,一进办公室,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了。屋里还有公司其他部门的同事,傅安常作为主面试官,虚伪地挡住嘴唇咳嗽了两声,问了顾衿一个十分不走心的问题。 “顾小姐,如果你有幸成为茂柏集团的一员,你希望今后的薪酬是多少?” 那时候顾衿刚大学毕业,每年比自己学历高学位高的同行一抓一大把,在茂柏这样的大公司能碰见熟人实在是她几辈子撞来的大运,何况傅安常明显已经有放水的意味。当时顾衿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对薪酬没要求。” 说完她可能觉得不太诚恳,又补了一句:“真的,你给多少我要多少。” 当时在场的一屋子人都被她这句话逗乐了,有财务部门的大姐感慨:“这年头,年轻人找个工作也真是不容易。”傅安常也跟着大家笑,倒是顾衿觉得坐立难安不好意思起来。 等笑够了,傅安常就给了她一张复试表:“下个星期去做身体检查,没什么问题五号就可以来上班了,实习期两个月,按最低底薪计算。” 所以,顾衿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了傅安常所在客户部的一员。她知道这其中有他照顾自己的成分,因此,在跟着傅安常工作的这两年,顾衿格外努力,客户部的业绩将近一半是她的小组拿下来的。顾衿这个人要强,怕外人说自己和傅安常的闲话,怕自己辜负了这份薪水这个职位。 茂柏集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总监以上职位的高层,每四年一次考核调动。对于傅安常来说,张天集团这个案子正好是他第四年面临考核的一个重要转折,整个客户部都明白这一点,傅安常自己也知道。 看到顾衿愁眉苦脸的,傅安常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又不是真的让你冲锋陷阵,至于吗?” 顾衿在职场锻炼了两年,虽然见过的风浪不少,行事作风也干练果断,但是面对傅安常时,难免带了些对他的担忧:“马上要考核了,你这么拼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吗?我听说上海那边空出一个区域经理的位置,这次够资格的人也不多,你就不心动?” 傅安常家境不好,母亲去世得早,家里还有一个重病长期住院的父亲,他一个人在b市上学闯荡这些年不容易,对于这样的升迁机会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他没说话,反而敲打顾衿:“有这闲工夫还是惦记惦记你自己吧。前一阵病假、婚假、蜜月假,再到现在,你算算给自己多放了多少天,上头问起两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圆这个谎。” 顾衿毫不在意:“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大不了扣奖金,实在不行我就下岗回家,专心做我的阔太太。” 顾衿一面这么说,一面暗自想了下自己失业在家每天败金花钱那种情景,如果他知道的话……该会被气死吧。 傅安常神情一滞,脸忽然冷了下来,他嘲讽地看了顾衿一会儿,开口问她:“你这么说是安慰自己呢,还是给旁政找一个看起来很爱你的借口?” 顾衿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傅安常斟酌了半分钟,忍不住出言提醒她:“顾衿,旁家和你永远不是一个层次的,不要把自己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旁政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你知道他是怎么起家做到现在的?你知道圈子里的人怎么说他?你才工作几年,你对他了解多少?你……”有些话,他一直没来得及说。 “傅总监。”顾衿面无表情地看着傅安常,漂亮白皙的脸上淡淡的,神情也不似刚才那般,“他是我丈夫,不是我的商业对手,我用不着知道那些。” 屋里有人出来叫傅安常回去喝酒,傅安常立刻做出一副不胜酒力迷迷糊糊的样子,他含混答应着,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给顾衿:“自欺欺人。” 顾衿站在他背后,看不出喜怒。 待傅安常走远了,顾衿的手机叮一声来了条短信息。她慢慢拿起来,划开屏幕。 是旁政发给她的信息,只有五个字:“我到了,下来。” 顾衿没和傅安常打招呼,也没和一屋子的客户、同事打招呼,一个人收拾好合同以后静悄悄地从楼梯走了。在南江花园门前,相同品牌和颜色的豪车真的是太多了,晚上风大,顾衿抓紧了衣服领口,站在路边瑟瑟发抖张望了好久也没看到旁政的车。 正当顾衿要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对面的马路上忽然传来两声短促鸣笛。 一辆崭新的奥迪a7正停在路边不远处,锃亮的黑色车身在路灯下反射出南江花园的霓虹招牌,车窗半降着,露出旁政的半张脸。 那是顾衿最熟悉的他的样子。 可能是车里温度高,他就穿了一件衬衫,衣领处的扣子被扯开了一颗,露出的头发也不像电视里赶时髦的那些明星一样梳着发胶背头,或者是弄一些烫发染了颜色,旁政永远是理着最干净的平头。他曾经跟她说过,这是小时候部队大院儿里孩子的标配,没有别的选择余地,永远根根分明,利索见底,这些年都习惯了。 他正漫不经心靠在座椅上抽烟看景儿,听见高跟鞋的动静,懒懒地把手从车窗里伸出来,弹了弹烟灰。 风一吹,烟灰散在空中,沾了些在顾衿的裙子上。 这条裙子是顾衿为了见客户特地换的,当初买的时候花了她两个月的奖金,结果呢,今天晚上合同让人中途撬走,和傅安常的对话又算不上愉快,顾衿心里正堵得慌,抬腿就往他车门上踹了一脚。 “找不痛快呢你!” 尖细尖细的鞋跟踢在车门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旁政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淡淡皱眉:“咱俩谁找不痛快?我大晚上的好心来接你一趟,你不领情也就算了,拿车撒什么火啊。” 车里一股子混合着冷空气的烟味,顾衿心情更差,出声呛他:“以前不知道把车借给了谁差点撞报废也不见你心疼。怎么,现在踢了一脚就跟我这儿甩脸子?”她扭头瞪他,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到底是旁大少爷您心情不好啊,还是我压根就惹了您烦怎么做都来气啊?” 女人这张嘴,尤其是顾衿这张嘴啊。 旁政两边的太阳穴隐隐地疼,他一点儿也不想跟她吵,干脆摆手认怂[美编造字]:“得,得。您顾大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就一车门儿吗,回头您要是高兴了我给您拿桶汽油,您把它点了,但凡谁眉头皱一下谁就是孙子。” 旁政是地道北京城根下长大的,生气的时候甩京片子总是不自觉尾音上扬,听在耳朵里总是感觉带着一半痞气一半挑衅。 他越这样,顾衿便越觉得是自己无理取闹。 他微抿着唇一言不发开车的德行,活脱脱像在跟顾衿说:我就这么静静看着你到底能作成什么样儿。 车里气氛一下冷下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顾衿烦躁,一时心里闷闷的,脚底下噌噌冒凉气,小腹隐隐有些不舒服,便把头靠在玻璃上看着窗外发呆。 眼下快入冬了,深秋的天顾衿只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外套,里头是条大红色露肩裙子,裙摆刚刚到膝盖,底下光着一双连袜子都没穿的匀称小腿。 旁政开车间隙斜眼打量她一眼,也沉着脸。 许是大门大户养出来的男孩多少有些大男子主义,旁政特别不能理解像顾衿这样为了风度不要温度的女人,大冷的天儿穿成这样在外头晃,且不说自己的身体禁不禁得住,光是在大庭广众下可就够引人注目的。再说了,满大街都是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姑娘,他也没觉着难看到哪儿去。 两个人一路无言,旁政在地库把车停好熄了火,见顾衿依然没什么动静,以为她还在闹脾气。 他拔了车钥匙,打开门:“下车。” 顾衿坐在那儿还是没动,旁政扶着门框探进头,没好气儿地又跟她重复了一遍:“下车回家。” 顾衿好像这才回过神儿,冷冷看了旁政一眼,头也不回地摔上门走了,高跟鞋在地下停车场发出一连串空旷清晰的咔嗒声,顾衿腰板儿挺得笔直,走得那叫一个顾盼生姿。 以往两个人很少有一起回家的时候,就是有那么一两次,也都是各忙各的。 旁政的习惯是不管多晚回来,都是先冲个澡,在书房待一会儿就回去睡。但是顾衿不一样,她每天晚上不管这屋里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总要固定看那几个无聊乏味的综艺频道,摆上一茶几零食,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铺上一块毯子跟着电脑做瑜伽、跑跑步,总之,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房间里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旁政擦着头发上的水,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今天这屋里,静得吓人,没有一点声音。 按照以往的规律,顾衿就算不在客厅,也该捧着手机看着电视剧在屋里傻乐,可是今天客厅旁边的卧室门紧闭。 旁政擦头发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试探地叫了一声:“顾衿?” 没人应答。 旁政这下彻底感觉出不对了,拿起干净清爽的家居服套上,走到顾衿门前,轻轻敲了敲。确定屋里没人说话之后,旁政拧开把手走进去。 他的一颗心瞬间落了回来。 屋里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床头开了盏昏黄的小灯,顾衿背对着他,披着刚刚吹干的头发,好像已经睡着了。 这是旁政第一次见到顾衿安静的样子,她裹着厚厚的被子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呼吸轻浅。这样的顾衿,没有了白天的伶牙俐齿盛气凌人,倒还更让人觉得喜欢一点。 第2章 交锋(2) 两人结婚有几个月了,一直是按照顾衿的要求分开睡的。她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她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旁政失笑,问她:“你怎么这么矫情?”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当时顾衿正襟危坐一脸严肃郑重,说:“我做好了和你结婚的准备,但是还没做好和你一起生活的准备。” 现在人好好地睡在床上,旁政暗啐自己多管闲事,明明人家什么事儿都没有,自己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转身出去,瞥到床头上那杯喝了一半的姜水,想了想,还是走了回来。 顾衿的脸色比往常要白上几分,她今天上车的时候旁政就看见了,起初他还以为她是冻的。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在腿上敲了敲,好像正在纠结,然后,旁政轻轻地俯身压在顾衿床边,把手覆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在确定顾衿没有发烧之后,他才重新掩好门走出去。 屋里重归一室昏暗平静,顾衿一点点松开了被子下紧攥着的手,然后默默睁开眼睛。 他的手总是比别人的要凉一些,这是顾衿很早之前就知道的,那种带着寡淡凉意的温度覆上她的额头的一瞬间,好像能一直渗到她心底去,让顾衿欲罢不能。 顾衿怔怔地想着傅安常晚上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在被窝里蜷得更加严实了。 旁政不爱她,她早就知道了,早在结婚之前,两个人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 顾衿醒过来的时候,早上六点天光刚亮,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这一晚上睡得不好,浑浑噩噩做了好多梦。她哀怨地看着镜子里不修边幅的自己,打算好好化个妆,元气满满地去上班。 这个时间旁政应该正睡得舒服,他这人毛病多,屋里有点大的声响就会醒,因此顾衿收拾的时候格外轻手轻脚。 她记得那时候两个人刚搬到一起不久,顾衿跟着网上的同步剧场追美剧,到半夜肚子空空的,便去厨房摸零食,餐厅和客厅之间有两级台阶做隔断,她当时看剧看得兴奋心里又着急,脚下没注意,扑通一声趴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她这一趴不要紧,顺带着把桌上的瓶瓶罐罐全拽了下来,噼里啪啦好大的动静。 顾衿磕得下巴都麻了,还没等她爬起来,旁政就从卧室里冲了出来,显然是被声音给吓醒了,他半睁着眼睛,连睡衣扣子都没扣紧。 顾衿以为他好歹会关心一下自己,没想到他冲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怒气冲冲带着质问的:“你干什么?” 顾衿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一时被吓住了,缓过嘴唇那阵疼,半天才讷讷地说:“没注意台阶,不小心绊倒了……吵着你了,对不起啊。”顾衿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旁政脸色稍有和缓,站在原地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了情绪:“摔着哪儿了?” 顾衿背对着他,把地下的瓶瓶罐罐捡起来:“哪儿都没有。” 旁政也懒得多问,见她胳膊、腿都还能正常活动也像真没什么大事儿,就转身回去了。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看着灯下顾衿窸窸窣窣的动静解释道:“我神经衰弱,以后你半夜出来尽量动静小点儿,刚才不是冲你。” 顾衿用手蹭了一下刚才咬破的嘴唇,抓起餐桌上的一罐牛奶和饼干:“知道了。” 那是顾衿第一次深刻领悟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谚语的含义。 早上六点半,顾衿收拾妥当,在门口换了高跟鞋离开家门。她看了眼表,想着快点走兴许还能赶上去后街拐角的早餐铺子吃烧麦。 这幢公寓在b市的黄金地段,就是俗称的高档小区,物业管理很严格,进出的基本全是私家车,周围除了几家大型商场和超市以外,没什么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但是顾衿是什么人,那可是刚入学一个月就能写出份长达十三页的校园小吃攻略的人。她在一个星期内,就迅速把这条街摸了个门清儿,从小区后门出去,走五六分钟是一家小学校,小学校旁边就是一对儿老夫妇开的早餐铺子,里面除了十几样热粥茶点之外,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就是甜甜的玉米烧麦。 顾衿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从来没有那种早起给老公准备早餐的觉悟,平时连觉都睡不饱呢,更别提让她牺牲掉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来做饭了。何况旁政也从来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两个人在这件事上,像是形成了某种默契似的,谁都不管谁。 今天机会难得,顾衿脚下生风一路小跑着到了早点摊儿。 旁政把车从小区后门拐出来,一眼就看见顾衿了。她手里捧个纸袋,也不知道是在吃什么呢,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可能是烫着了,嘴里直冒白气。 旁政没想到她今儿也醒得这么早,昨天他和一家合作公司的老总约好了早上打球,走的时候特地没吵她,没想到,她倒是一人儿跑这觅食来了。 到底是知道冷暖的,顾衿一改昨天的装扮,穿着厚厚的驼色大衣,一头浓密乌黑的鬈发被清晨的风吹得飞起来,背着大大的包,充满了朝气。 他小孩心性儿上来,故意放慢车速跟了她一会儿。 顾衿走着走着就感觉出来了,她回头看他,旁政坐在一辆白色的suv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笑容里带着些嘲笑意味。 这厮又换车了,顾衿心里骂他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土财主,可是转念一想,他昨天的车被她踢出了个坑,她心里顿时没了底气。 旁政把车窗降下来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立领的夹克衫让他看上去英俊异常:“早啊。” 顾衿把嘴里的烧麦咽下去,故作镇静:“早啊。” 旁政的目光在她脸上和手上徘徊,顾衿觉得有点尴尬,把手里的纸袋递出去象征性地问他:“吃吗?新买的,还热着呢。” 说着,她不忘从里面拿出一个又塞进嘴里。 旁政嫌弃地摇摇头。早上的气温确实不高,顾衿手指冻得发红,这儿离地铁还有一段路程,他忽然大发善心:“上来,我送你。” 顾衿想也不想地拒绝:“不用了,你忙你的,我时间来得及。”为了充分表达自己的抗拒,顾衿还往后退了一小步。 旁政顿时觉得这闲事儿管得真没意思,脸上挂不住,讪讪的:“随你便吧,我走了。” 车窗慢慢升上去,顾衿站在窗外笑得眼睛弯弯的,跟他招手:“注意安全。” 旁政脚底下油门加大,一溜烟儿走了。 顾衿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终成一个小小的点,旁政握紧了方向盘,忽然有那么一点儿不忍心。 好歹,她是他的妻子。 之前是想过给她买辆车的,结婚之前旁政就提过,奈何顾衿太犟说什么都不要。旁政以为她是跟他做姿态,怕他觉得她是贪图财产爱慕虚荣的人,后来结婚了旁政又跟她提过一次,顾衿还是不要。 他问她为什么,顾大小姐直接甩出仨字儿“不会开”,硬是把旁政噎了回去。 他问她:“你大学有那么多寒、暑假,不少学生都趁这个时间去练,你怎么不去?” 顾衿正在沙发上贴着面膜翻杂志,听到他这句话十分认真地转头看着他:“旁少爷,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认识你是我大学毕业之后的事情了,不是之前,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所以也没人给我买车开。” 说完顾衿特别忧伤地叹了口气,好像特别遗憾:“那个时候去考驾照练车的,都是家里有现成的等着他们去开,就算没有,以后人家也是有买车打算的。但是我没有,他们每天开着车满城乱转的时候我要准备各种各样的专业考试,去做各种兼职养活我自己。” 旁政说可以找私人教练跟着她现在练,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上路了。 顾衿还是不同意,她撕掉面膜,慢吞吞地用精妙的手法推着脸上的精华液。她说:“旁政,你不用这么对我,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什么。我喜欢坐地铁乘公交,那样我觉得我还是顾衿,而不是被你们旁家圈养起来的旁太太。” 旁政听完她这句话,便不再说什么,之后再也没提过关于给她买车的事情。 地铁西站离茂柏的写字楼只有五站,顾衿打卡的时候还差几分钟才算迟到。她一路乘电梯到二十三层,一进客户部,就感觉气氛诡异。 所有人都坐在自己格子间的位置上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出声。 顾衿回到座位上,脱掉大衣,左右看了一下:“怎么了?” 她的助手lily抱着文件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顾组长,咱们跟的那个案子又出事儿了。” 顾衿蒙了:“哪个?” “就是和鼎元合作的那个企划案啊,本来说好了今天是做企宣路演的,谁想到一大早鼎元就来人说要违约。算上张天集团的,这已经是咱们部里弄砸的第二个案子了,老板直接从三十三楼下来了,这不……”lily指了指里面的总监办公室,压低声音,“傅总监正在里面挨骂呢。” 顾衿气得想骂人,张天集团的案子中途让人撬走的事儿还没完,现在又来了一个签完约又落跑的。 恰巧,这两个案子还都是傅安常带着自己所在的小组做的。 顾衿觉得这事儿太邪了,偏偏赶在傅安常要考核提拔的这个当口,怎么接二连三全奔着他的客户部来了? 顾衿是个很仗义的人,虽然昨天和傅安常闹得不太愉快,但是一码归一码,以前傅安常在学校里就很护着顾衿,现在终究问题是出在她的小组,顾衿自然不能让他一个人顶了这个黑锅。 她拿起桌上的工作卡戴在脖子上,翻出和鼎元合作的资料,直接去了总监办公室敲门。 大老板正坐在傅安常的位置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傅安常看到顾衿站在门口,皱起眉:“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再说,你先出去!” 顾衿不在乎那个,干脆推开门走进来。 “钱总,跟鼎元合作的事情一直是我们小组跟进的,出了问题也是我们下面的人和对方衔接沟通得不够清楚,我来跟您承认错误。” 顾衿规矩地把几个企划案放到钱总面前:“当时他们说希望在媒体上提前放出风声,我们也在这一块做了很大投入,现在马上要进行路演宣传了,对方选择换公司,很明显是利用了我们的媒介资源然后想一脚把我们踢开,只怪我们负责跟进的人不够严谨。” 在有规模有实力的企业里,最忌讳的就是越级申诉或者自以为是地辩白。顾衿深谙这一点,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去老板办公室里大大咧咧地承担傅安常的责任,这样只会让老板更加反感,作为负责人,她能做的就是尽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然后想办法去弥补。 毕竟钱总钱总,钱才是关键。 果不其然,钱齐峰听后愠色稍退,对于顾衿的工作实力他还是了解一些的:“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顾衿抿了抿嘴唇,看了傅安常一眼:“我去想办法。” “我问的是结果。”钱齐峰叹了口气,“鼎元这个时候跑,很明显是找好了下家,最近你们客户部接二连三给我丢人,对公司影响很大啊。” 顾衿攥紧了拳头,硬着头皮说:“我保证,鼎元的合作案还是我们的。不管用什么办法。” 钱齐峰满意地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就今天一天,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他走到顾衿和傅安常面前,一语双关:“傅总监,你们这个顾组长,很能干啊。上头马上要来人做考核了,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么点儿错误就失去这个机会,你自己好好把握吧。” 待办公室的门重新合上,傅安常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顾衿:“谁让你进来的?” “还有别的办法吗?”顾衿质问他,“难道你想重新做回一个业务员每个月领着三千八百块的薪水去还房贷?” 顾衿踩着高跟鞋走到门边,扶着门把手,眼神坚定:“相信我。” 顾衿在座位上想了很久,脑子里计划了n个方案,但是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妥。 鼎元怎么说也算是家大公司,既然敢在这个时候违约,就说明已经做足了赔偿违约金的打算,如果拿着合同去找人谈判,非但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很可能还会把事情搞砸。 顾衿眼珠转了一圈,去了集公司八卦和人脉为一体的公关部。 公关部副总监尹白露是顾衿的铁瓷儿闺密,俩人同年来的公司。尹白露人长得惊艳,身材也火辣,性格又十分活泼外向,尤其是在谈生意拢人脉上,用同事的话说,这姑娘天生一副狐媚样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整个创意公关的圈子里,提起尹白露,就没有不知道的。 顾衿风风火火地杀到十八楼,尹白露正在打电话,一只手掐着腰,笑得那叫一个假。见到顾衿来了,她指了指椅子,示意她先坐。 对方可能是尹白露一个老客户,想要约她晚上吃饭,她嗯啊应了两声就敷衍着把电话挂了。 “怎么了?”尹白露看着顾衿,伸出两根手指挑起顾衿的下巴,啧啧两下,“看这小脸拧巴的,又碰上什么麻烦事儿了?” 顾衿开门见山:“鼎元的合作案,今天早上跑单了。” 尹白露松了口气,往椅子后头躺了躺:“我还以为你怀孕了,吓我一跳。” “别说风凉话,我问你,”顾衿盯着尹白露,“肯定不是报价的关系,对方也是家4a公司,之前一直合作得好好的,这里有内幕。” 尹白露莫名其妙:“跑了就跑了呗,上头就是怪罪下来也是找傅安常的麻烦,你这么上心干吗?” “好白露,你既然知道就告诉我呗。”顾衿绕过办公桌,走到尹白露身后给她捏肩捶腿,十分讨好,“连着丢了俩买卖,再这样下去,饭碗不保啊。” 尹白露嫌弃地拿开她的手,起身去倒水:“真见不得你这副德行!前一阵子部里招新人,我忙没腾出工夫去找你,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鼎元的韩总今年有五十岁了吧?” 顾衿点点头:“五十二岁了。” “这就对了。”尹白露坐到顾衿旁边,声音小下来,“上回我和客户吃饭,他们带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就是鼎元的韩总。那么大岁数身边儿硬是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小丫头嫩得,皮肤一掐就是一汪水,俩人在桌上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那叫一个腻乎。” 顾衿惊讶,没想到看上去那么正派的韩总竟然也有这一手。 第3章 交锋(3) “那小姑娘就是你说的那家4a公司的业务员,我以为是他新养的情人,就没在意。今天听你这么一说,估计就是小丫头业绩额没满,韩总拿鼎元的生意讨她欢心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 有了这么个突破口,顾衿一肚子的鬼心眼儿全跑出来了。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尹白露,双手合十:“好白露,帮帮我吧。” 两人共事这么长时间,尹白露太了解顾衿了,一时脑中警铃大作:“你想都别想!” “求求你了。”顾衿软着声音跟她哀求,“要不然就被扣奖金了,没钱吃饭了,马上过冬了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了……” “你少哭穷!”尹白露自知交友不慎,用尖尖的美甲去戳顾衿,“你嫁的可是旁政啊!要是连你都穷我们就该去二环地铁里要饭了!要不要我给旁总打个电话,问问他天天都做些什么生意让我们顾小姐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 顾衿蹙眉:“你别什么事儿都扯上他行吗。我的工作,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看,一说这个你就这样,真不知道你这婚结得有什么意思。”尹白露白了顾衿一眼,“顾衿,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最清楚,想帮傅安常我能理解你,但是你不能……” “你到底帮不帮我?”顾衿打断她接下来的话,不高兴了,“小气鬼,不帮算了,我自己去。” 尹白露拗不过她,气得不行:“帮帮帮!这个时候不行,中午,中午打听好他在哪儿,我跟你去。” 顾衿喜笑颜开,飞快地在尹白露脸上留下了个口红印:“你最好了!”她站在门口,露出一颗小脑袋,“中午不见不散。” 到了中午午休的时候,尹白露不知道用了什么神通打听到鼎元韩总吃饭的地方,和顾衿约好在写字楼的负一层见面。 鼎元这边毁约,今天自然是要和新东家一起庆祝,顾衿暗喜自己得了个这么好的机会。 她和尹白露坐在车里,仰头看着高高的酒店大楼。 “手机准备好了吗?” “好了。” 尹白露拉开车门:“在三十楼的鸿雁包厢,走。” “白露!”顾衿叫住她,把手机塞进她手里,“你录,我来。” “得了吧你。”尹白露不同意,“好歹你是个已婚妇女,跟他扯上算怎么回事儿啊!我尹白露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就是真闹起来了也都以为是为了生意,没人会当真。” “不行。”顾衿坚决地摇头。 尹白露见顾衿不听劝,放出个撒手锏:“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还有旁政呢。回头真让哪个嘴欠的说出去,名声要不要了?” 一句话,让顾衿忽然沉默下来。 尹白露拉着顾衿上了电梯,一路走至三十楼鸿雁包厢的门口,安慰地拍拍她:“真的不用想太多。准备好了啊。” 尹白露对着走廊的镜子又风情万种地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了拉衣领。顾衿深吸一口气,把手机调成录像模式。 尹白露用手指比画着:一、二、三。 包厢的门被尹白露猛地从外面推开,顾衿紧随其后,包厢内的圆桌上围了满满十几个人,都被俩姑娘开门的阵势吓愣了。 尹白露直接就奔着坐在中间的韩总去了,他旁边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 桌上的高脚杯里放着红酒,尹白露抄起来,哗啦一声泼在了韩总头上。深红色的酒液顺着韩总稀薄的头发往下淌,他还是一副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表情,微张着嘴。那模样,险些让顾衿笑出声来。 见这么两个神经病女人进来闹场,桌上的人正要起来制止,尹白露率先气势慑人地哭了起来,指着韩总歇斯底里:“韩滨你个禽兽!当初你说好把这个策划案给我做的,那天晚上在桌上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都忘了啊?现在我那么尽心尽力地帮你做宣传,拉赞助,转脸你就不认人!你说!这个小狐狸精是谁!” 尹白露气势汹汹地指着韩滨旁边坐着的人,眼里的妒火能杀人:“为了她你就毁约?她哪里比我好?” “你是……”被泼了一脸红酒的韩滨一头雾水,他压根就不认识尹白露,但是尹白露说得这么逼真,又让他有一瞬间的空白。 在座的人一听尹白露这么说,只当是韩总外头的哪笔风流债没处理干净,如今人家姑娘找上门来了。 尹白露见韩滨这么问她,哭声更大,直接揪着韩滨的领子把他往外扯:“你说我是谁?几天前你还跟我在一起呢现在你问我是谁?我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 “都是你!”尹白露仿佛崩溃了,把矛头指向韩滨旁边的女孩子,“要不是你,他也不会把给我的合同给你!” 同样一杯红酒尹白露也送给了那个年轻姑娘。那个女孩儿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脾气也很暴烈,被泼了酒第一反应不是哭不是躲,而是去跟尹白露撕扯。 一边撕扯女孩儿还一边回头泪眼婆娑地质问韩滨:“你不是说除了我你再没有别的女人了吗?那桩生意你到底给了几个人!” 尹白露从来就不是吃亏的主,见女孩冲过来顺势扇了她好几个嘴巴。 几十平方米的包厢内充斥着男人的怒吼、两个女人的尖叫,一时在座的拉架的拉架,走人的走人,包厢门口的服务员见状纷纷去找保安和大堂经理,场面混乱极了。 顾衿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机一帧不落地拍了下来。 见情形差不多了,她冲进去想拉尹白露走。 一直被两个女人抓着出气的韩滨认出了顾衿,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你”。 “你什么你!”顾衿把手机塞回包里,趁乱踢了他一脚,“始乱终弃早晚有一天遭报应!” 尹白露和那个女孩打得正酣,头发也乱了鞋子也丢了,本来是出戏现在闹得倒有点像真的了。女孩被打了几记耳光心里窝火,冷不防抓着一个杯子就往尹白露头上砸,顾衿吓得心都提起来了。 尹白露看她那张脸比命都重要啊!这要是被划花了,顾衿估计下一个毁容的就是自己。 顾衿冲过去死死地抓住那女孩的手,使了吃奶的劲儿推了尹白露一把。 高脚杯磕在墙边炸开,溅起来迸在顾衿的额头上,有血慢慢淌下来。 “顾衿!”尹白露惊慌地叫了她一声,忙用手去捂她的头。本身伤口不大也不深,血流得也不多,但是被尹白露那么惊慌地一叫,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全往顾衿身上看去。 顾衿站起来,有点尴尬地攥住尹白露,小声安抚她:“没事儿。” 顾衿抹了把额头,疼得直咬牙:“韩总,咱谈谈行吗?”她把手机里刚才录的视频给韩滨看,手指上还沾着血,“这些要是让您夫人看到了,恐怕……” 韩滨仗着夫人娘家的第一桶金混到现在,惧内的名声是无人不知的。 韩滨气得脸都白了,好像在做着什么权衡,发福的肚子不断地一起一伏。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有脚步声停在包厢门口,接着传来一道年轻男人极为惊讶的声音:“嫂子?” 顾衿扭头看着门口的陈湛北,无声骂了句脏话。 她压根就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熟人。 陈湛北,北洲国际酒店的太子爷,旁政的好兄弟。 屋里的人听见陈湛北这一声“嫂子”,神态各异,连韩滨都变了脸色。 陈湛北今天难得来酒店视察工作,没承想在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说三十层有人闹事,在包厢里打起来了。 最新奇的是,听底下人说还是俩女的,好像是去捉奸的。 陈湛北这人没别的爱好,就爱瞎打听,一拍大腿带着保安就上来看热闹了,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闹事儿的人是……顾衿。 他就见过顾衿两次,一次是在旁政的脱单派对上,一次是在旁政的婚礼上。 按理说客人在他的酒店遭到了殴打,为了维护客人利益和酒店名声,原则上来讲怎么着都该报警抓人的,但是这人是顾衿,旁政的老婆,陈湛北就得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一进门儿他就喊了顾衿声“嫂子”,就是为了给众人听,这人跟我沾亲带故,你们别太过分。 b市能把生意做到这么大的人不多,陈家的酒店行业在国内是首屈一指的,陈湛北小太子爷的名声很响,但是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陈湛北家就他一个儿子,压根就没哥哥,能让他这么毕恭毕敬叫嫂子的,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因此,大家看顾衿的眼神都带了点儿打量和怪异。 尹白露看着房门紧闭的包厢,有点坐立不安,陈湛北坐在她对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哎,哎,我叫你呢。” 尹白露长得漂亮,是近乎妖娆的那种漂亮,陈湛北这人就对美女有兴趣:“你叫什么啊?跟顾衿什么关系?” “你跟顾衿什么关系?”尹白露反问他。 陈湛北一愣:“我跟旁政是朋友。” 尹白露淡淡地说:“我跟顾衿也是朋友。”她刚打完架,脸上还带着点儿红,头发也乱乱的。 陈湛北看她心不在焉,出声宽解她:“放心吧,她出不了事儿。” “你俩今天到底为什么?那韩滨真是你……” “我呸!”尹白露啐他,“我看起来是那么不长眼的人吗?” 陈湛北心里松了口气:“就说嘛,现在美女的眼光还没时髦到那种程度。” 尹白露把事情始末给陈湛北说了个大概,陈湛北听完也跟着乐:“这损招儿你别说,还真就顾衿能想出来。” 他掏出手机,眼神热络:“哎,我看你眼熟,难为咱俩今天认识一回,加个微信,留个电话呗?” 尹白露没心思跟他胡扯,不耐烦地站起身,赶巧顾衿这时候出来了。陈湛北讪讪地收回手机,跟着尹白露迎上去。 “怎么样?” 顾衿如释重负:“明天重新做路演,他答应给我们百分之五的误工赔偿。” 尹白露得意起来:“总算对得起我被那个贱人拽掉的一把头发了。” 顾衿余光看到陈湛北,自觉尴尬,挠了挠头:“那个……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嘿,这算什么。”陈湛北嘴甜,他最近还有事儿求着旁政,得供着顾衿,“后面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你们去哪儿,用不用我送你们?” “不用不用。”顾衿觉着今天太险了,心有余悸,拉着尹白露赶紧走,“车就停在外面。” 两个姑娘上了车,一齐拉下遮光板照镜子。 尹白露拿起粉盒补妆梳头,顾衿拿着纸巾擦额头上那道伤口,伤口结了痂,深色的痕迹和顾衿白皙的肤色形成了强烈对比,看着挺吓人。 “送你去医院?” “不用。”顾衿合上镜子,忽然变得病恹恹的,“回去上点白药就好了。你把合同带公司去吧,告诉傅安常一声就行了,我下午想回家睡觉。” 尹白露睨她一眼:“是真想睡觉还是怕他们看见你这道口子啊?” 顾衿坦然自若地把头发往额前拨了拨,开门下车:“都是。” 顾衿的家和公司是两个方向,尹白露送她得绕一大圈。 “我打车回去,你快走吧。”顾衿迅速跑到路边叫车,尹白露怎么叫她都不回头。 上了车,顾衿靠在后排座椅上,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 今天这一架打得真痛快。 她记得刚到公司的时候,她和尹白露只是实习生,每个月领着微薄的薪水,除了房租就不剩下什么了,每到月末,两个人就把剩下的钱凑到一起出去打牙祭。 顾衿在公司受了哪个部门的气,尹白露一准儿找碴帮她讨回来。尹白露在公关部受那些美女的排挤,顾衿就利用手中那点儿小人脉给尹白露提供机会,让她涨业绩。这一晃,都两年过去了。 时间可真快啊。 顾衿下了车,掏出手机给尹白露发信息,一边走,一边抿唇偷偷笑:“白露,谢谢你哦。” 还没等发送,顾衿一下愣住了。 在公寓楼下,旁政正靠着车门抽烟,寒气和烟雾白花花一片,让顾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看到顾衿过来,旁政掐了烟,朝她走过去。 顾衿为了遮掩挡在额头上的头发被风一吹,有几缕拂到旁政的夹克上,顾衿心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额头上那一道伤口,让她看起来特别滑稽。 旁政看着她的眼睛,说不出是赞赏还是嘲讽:“你可真勇敢。” “你可真勇敢”,这句话顾衿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之前,他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是带着夸奖的,不是现在这样,有着浅浅的讽刺,还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在里面。 双氧水擦在额头上,又疼又辣,顾衿对着镜子又是一阵咬牙切齿,陈湛北这个大嘴巴! 旁政从衣帽间换了衣服出来,顾衿瞥他一眼,觉得奇怪:“你今天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以往别说下午,旁政回家的时间能赶在晚上十点之前的情况都很少,更别提在家楼下碰见这样小概率的事情了。 洗手间的水龙头哗啦啦响着,他仔细地冲着手,平静地说:“回来拿东西。” “哦。那你怎么知道我回来?”顾衿后知后觉地问他。 旁政用毛巾擦干了手,把里面穿的衬衫袖子卷起来,十分漫不经心:“尹白露说的。” 顾衿奇怪:“你怎么有白露的……” “给我。” 她抬起头,眼神茫然:“什么?” 下午阳光正足,透过客厅的窗大片大片地打进来,顾衿背对着光,仰起脸的时候被太阳刺得微微眯起眼。旁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她手里拿走了棉签,一只手顺势托着顾衿的下颔,不让她低头。 他手凉,手指很长,略显粗粝的指肚摩挲着顾衿颈下温热细腻的肌肤时,顾衿心里忽然不能自抑地颤了颤。 有一瞬间,顾衿以为,就算是被他这么掐死,她都愿意。 顾衿皮肤很白,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很清澈干净的肤色。旁政垂下眼,手离她又近了点儿。 “呀——”顾衿恼怒地睁开眼,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轻点儿行吗!” 旁政离她很近很近,近到顾衿能数清他浓黑的眉毛。“不疼不长记性。”他虽这么说着,手上的力道却放松了些。 一时他专心给她擦着伤口,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他的呼吸喷到顾衿脸上,渐渐地,顾衿可耻地发现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 屋里很静,静到让顾衿有一瞬间的鼻酸。 起初和尹白露从酒店出来的时候,顾衿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还有种打赢了场战争的骄傲感,可是现在被旁政这样捧着的时候,心底那些女人特有的情绪就涌出来了。 第4章 交锋(4) 她豁出了脸面,为了一桩对自己来说可有可无的生意挨了打,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儿,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委屈的。这种委屈不能跟人说,只能自己往下咽。那是四下无人时特有的,自己心疼自己的矫情。 小时候,顾衿在外吃了亏,从来不敢找人倾诉或者回家跟家人大哭一场。她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去世得又早,母亲一个人带着她,每天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顾衿,你要懂事,不能让你妈再为你操心了,你要体谅她。” 久而久之,顾衿就记住了,不管出了什么事儿,要体谅别人,至于自己呢,那就是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三尺打不穿的脸皮。 时间好像是过了几十秒,又好像是过了几分钟,旁政忽然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傅安常有多大本事,不过就是让女人出去给他卖命的能耐罢了。” 顾衿一怔,随即挣开旁政:“你别这么说。这次是我自己疏忽,跟他没关系。” 顾衿发现旁政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明明什么都不关心,偏偏又什么都知道。这让顾衿觉得她在他面前一点隐私都没有,这很不公平。 他扯了扯嘴角:“这朋友当得可真仗义。” “顾衿,你为谁、为什么,我管不着你,但是今天这事儿你最好别再有第二次。”旁政扔了手里的棉球,出声警告她,还是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顾衿和他对视,眼睛里除了有不被理解的愤怒以外,还有明显的受伤。 “给你丢人了是吗?”她一下炸了,“我不该去陈湛北的酒店闹事儿,找人去要案子的事情上不得台面,给你抹黑了。以后再有这样的麻烦我肯定先打听好那人祖宗八代跟你有没有关系,你放心,下回我一准儿避开你!” 旁政急了:“你还想有下回?” 顾衿站起来,想让自己看起来和他更平等一些:“旁政,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无论什么事儿都正大光明,你想要什么不用说就有大批的人亲手给你端到面前。我就这样,你不接受当初就别要,现在后悔了?我告诉你,晚——了。” “顾衿,你有病吧。”旁政看着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特别不可思议,他觉得她莫名其妙,一点儿也不想再跟她交流下去了。 他转身去书房拿东西,然后穿上鞋,开门。 挺拔修长的背影在玄关处停了停,旁政扭头又看了顾衿一眼,她正站在沙发上,憋着一张通红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创可贴贴在她干干净净的脑门上很突兀,忽然显得顾衿有点儿可怜。 顾衿这一仗打得一举成名,不仅在公司里声名大噪,她和尹白露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声也传了出去。钱齐峰高兴,月末发薪水的时候特地吩咐财务给顾衿多包了一千块钱的红包。 顾衿拿着工资条从财务签了字出来,用手机迅速操作着什么。 尹白露跟在她身后,趁她不注意猛地拍了她一下,吓了顾衿一跳。 尹白露看着她手机上转账的界面:“又给咱妈转钱?”又看了眼金额,蹙眉,“不是吧你,多发的那一千块钱也打过去了?” “嗯。”顾衿按了绿色的确认键,“我也没什么花销,前阵子她说今年冬天想跟着几个同事去新西兰,给她拿个路费。” 尹白露认识顾衿两年,之前怎么样她不知道,但是不管在谁眼里,顾衿都是一个特别孝顺的孩子。亲近的人都知道顾衿是单亲,工作以后,每次发了薪水她都要给顾妈妈打过去一部分,后来顾衿赚得多了,又结了婚,不能常常陪在顾妈妈身边,在物质方面给母亲补贴得就越发勤了。 这边顾衿话音刚落,顾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妈?怎么了?” 顾妈妈正在家里炖汤,听到顾衿的声音很高兴:“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儿就回家里来吃吧?叫上旁政。” “他……工作忙。我去吧,下了班过去。”顾衿踟蹰着,“妈,你不用准备太多。” 看顾衿把电话撂下,尹白露赶紧跟顾衿打听:“你和旁政闹别扭了?” 顾衿不太自然:“没有啊。” “得了吧。”尹白露调侃她,一脸八卦,“陈湛北把事儿告诉他以后,他回家指不定怎么跟你发火呢,那厮多要面子啊,你俩……我估计怎么着也得战个一百零八回吧?说说,谁赢了?有没有吵着吵着就化怒气为欲望直接闹到床上去?” “说得好像你多了解他一样。”顾衿白了她一眼,迅速抓住了问题的重心,“不对,尹白露。” 她眯着眼睛审视着尹白露:“你最近好像跟陈湛北走得很近啊。” 这下换成尹白露不自然了,她跟顾衿打着哈哈,一会儿说今天天气不好雾霾很大,一会儿又说食堂的饭不好吃,没几分钟,就消失在了顾衿眼前。 这个时候快要下班了,大厦里很静,顾衿站在走廊的楼梯间,看着尹白露的身影,表情慢慢垮下来。 尹白露一语中的,她可不就是跟旁政闹别扭了吗。 他从那天以后好几天晚上没回来了,顾衿端着不给他打电话,他也不给她打。两个人就这么冷战着,谁也不主动联系谁。 其实顾衿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一脸冰霜说她有病的样子,以至于顾衿真的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患上了什么病,比如偏执、敏感的毛病,那种毛病只在她单独对着旁政的时候才有,只对他一个人才有。 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好,旁政从机场出来在外头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就感觉身上都是灰。他刚进办公室,秘书戚琳就极有眼色地接过他的大衣,给他换了一件新外套。 陈湛北半躺在旁政办公室的沙发上,啧啧两声:“瞧给您爱干净的。你这两天是去哪儿了?来公司可找你好几趟了。” “无锡。”旁政倒了一杯水含在嘴里,嗓子发干,“入冬了,打算把那边航运的几条线停了。” 旁政的盛恒集团最早是做化工和航运起家的,后来生意做大,旁政渐渐把重心放到了地产和科技研发上,最早创立的企业只留了名下一家化工研究中心和一支远洋船队。 旁政这人念旧,纵然现在生意做大了,也还是不忍心把当初起家的行当扔下,每年不管盈亏,只当留个念想。 陈湛北是知道这其中缘由的:“冬天事故率少,而且五六年了都没什么事儿,现在还这么小心?” 旁政叹气:“老爷子前两天就打过电话的,停就停了,也不指着它挣钱,就当让他心安了。” 旁政的父亲旁磊是海军的一名副司令员,十七岁的时候就在海岛当兵,一当就当了几十年,二十年前因为一次出任务途中突发事故,旁磊捡了一条命,因此对于海上船上这样的事情便格外敏感。 旁政小时候身体不好,一家人都很宠他,旁政的妈妈又心疼儿子,当初说什么都拒绝旁磊要送儿子去当兵的提议,后来旁政留学回来挣了第一桶金,创建了现在的盛恒,旁爸爸对他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在海上的生意要千万注意,小心驶得万年船。 旁爸爸出事故的季节就是冬天,旁政那时候年纪小也不在父母身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这件事儿给一家人造成的心理阴影很大。 第5章 交锋(5) 陈湛北听了觉得可笑,意有所指:“为了你们家老爷子心安你做得可是够多了,自己都赔进去了,差不多得了。” 旁政沉默不语。 陈湛北看旁政发怔,往前凑了凑,好像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哎,你跟……白,你俩,真不联系了?” “你到底有事没事?”旁政有点不耐烦地起身,觉得陈湛北今天话特别多。 “有啊!”冷不丁提起他今天来的目的,陈湛北变得精神抖擞,“你觉着我跟尹白露有戏吗?” 旁政摇头,惜字如金:“不知道。”顿了顿又说,“你俩合不合适得你说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是说,我是说凭你对她的了解,你觉得可能吗?” 旁政冷笑:“我说不可能,你就不追了?” 再晚走一会儿二环上就该堵车了,旁政拿起衣架上的大衣要离开。陈湛北还沉浸在对尹白露的算计里,看见旁政衣冠楚楚的,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咱晚上哪儿吃去啊?上回那家海鲜?” “改天吧。”旁政拉开门,“今晚不行。” 顾妈妈住在b市最南边的一片小区里,那片小区是当年工厂盖的家属楼。当初买这套房子是为了照顾顾衿上大学,家乡二线小城市和b市比到底是差了一些的,顾妈妈为了让她有更稳定的发展,决定给顾衿在这里安个家,因此,不惜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和丈夫的一部分抚恤金买了现在这套房子。 顾衿坐地铁又转了公交,绕了大半座城市才回来。 她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属楼里几乎每户都点起了灯,窗户上因为温差蒙上了一层霜,热气蒸腾,远远看去人间烟火一片。 顾衿上了三楼,敲了敲门。 顾妈妈闻声拿着铲子来开门,一见到她就埋怨:“怎么来得这么晚?” 顾衿在门口把水果放下,低头脱鞋:“三线车今天坏在半路了,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香,顾衿吸了吸鼻子,眼睛都亮了,“你做了酱排骨?” 顾妈妈宠爱地拍了拍顾衿:“快进屋吧,马上开饭了。旁政都已经来半天了,刚才还说下去接你呢。” 顾衿脱衣服的手一顿,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我下午多事给旁政打了电话,就知道你这丫头图省事儿没告诉他!”顾妈妈嗔怪地瞪了顾衿一眼,又跑着回厨房照看汤锅。 旁政正端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很高兴看到顾衿发呆的蠢样子。 他笑意盎然地跟着顾妈妈去厨房,十分体贴地接过她手里的桌椅,听话得跟亲儿子似的:“妈,我来。” 他一直叫顾妈妈“妈”,两个人结婚以后就改了口,不像顾衿,一直扳不过来叫旁政的妈妈“阿姨”的毛病。 这套房子不大,四五十平方米,旁政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站在母女二人这个小窝里,显得有点别扭。 顾衿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见到他一时有点犯傻,但是更多的,是欣喜。 顾衿是典型的自我安慰自我愉悦主义那一类人,不管在外头遭受了什么,但凡遇上什么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就能马上把之前的不愉快忘了。 此时此刻,她是感激他的。 顾妈妈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有顾衿爱吃的酱排骨、蒸山药、丸子汤,还有一大早就去水产市场买的鲜虾和石斑鱼。 “旁政,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这鱼是今天的新鲜的,你尝尝看。”旁政一共就来了这里三次,算上这次是第二次吃饭,顾妈妈摸不准他的胃口,一时有点忐忑。 旁政用碟子接过来,跟顾妈妈道谢。顾衿正在啃排骨,甜甜的酱汁沾在脸上,她吃得不亦乐乎:“妈,你别管他,他怕麻烦不爱吃鱼。” 呵,倒是不记仇。旁政不动声色地看了顾衿一眼,嘴边笑意渐浓。 顾妈妈笑得慈爱:“胡说!姑娘家的吃没个吃相,让旁政看了笑话。” 旁政是一个很受长辈喜欢的人,在饭桌上从不冷场,知道顾妈妈喜欢听什么。顾衿啃着肉喝着汤,百无聊赖地听着旁政跟妈妈谈股票和菜价。 顾衿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着一个连菜市场都没去过的人,能聊得这么起劲儿也真难为他了。 她吃饱了就自觉地起身收拾桌子去厨房洗碗,留下妈妈和旁政在餐厅说话,其间还给两个人添了两次热茶水。 “衿衿有的时候脾气坏了点,你要多包容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回来告诉我。” “她很好。” 顾衿鼓起嘴。真虚伪,前一阵子不还说她有病来着? “这孩子都让我惯坏了,爱犯懒,就是不爱干活。” “没有,她挺勤快的。” 顾衿把盘子擦干净,挑了挑眉毛,一个星期回家都有数的人,怎么知道她勤不勤快? “你俩结婚也半年了,有没有要个孩子的打算?” 哗啦一下发出声脆响,顾妈妈和旁政一齐扭头看向顾衿,两个人的目光中,有着相同的茫然。 顾衿戴着手套,先是局促地和旁政对视了一眼,随即像被烫着似的躲开他的目光:“妈……”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结婚半年了。你们俩别怪我,现在到底是老了,总想着有个孩子能帮着你们带一带,图个热闹。” 这下,旁政没有再说话。顾衿站在厨房尴尬不已,不知道该怎么接妈妈的话茬。 见小夫妻两个如此沉默,顾妈妈笑了,便不再问了:“说到底也是你们年轻人的主意,妈不干涉了,你收拾好就和旁政回家吧。时间晚了,我这里地方小,也不好留你们住。” 临走的时候,旁政又帮着顾妈妈把餐厅的折叠木桌搬回了阳台,顾衿看到下意识地想帮他一把,被旁政躲开了。 他做事情不喜欢让女人帮忙,是他变态的绅士原则之一。 顾妈妈一直把顾衿和旁政送到楼下。小区院里破旧,旁政的车停在家属楼外面不远的地方,离顾衿以前的大学非常近。两个人告别了顾妈妈一起沿着小区的石子路往外走,晚上风很凉,顾衿冻得直缩脖子,旁政和她并排,俩人倒是动作一致地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 今天晚上两个人很少有正经说话的时候,顾衿踩着石子路上圆滑的鹅卵石,低着头:“今天谢谢你能来哦,我没想到妈会给你打电话。” 旁政沉默着没说话。 顾衿以为这人小心眼儿,还在因为上次的事儿跟她置气,一时有点挫败:“哎,别这么不阴不阳的行吗?气性还没过去呢?多大的事儿啊,你至于吗。” 已经冷战一个多星期了,顾衿是个喜欢什么事情什么误会都及时处理的人,旁政这样,让她很郁闷。他不说话,顾衿脾气也上来了,直接甩下他一个人往前走。 顾衿脚还没迈出去,胳膊却被人一把扯住拽了回来。 在路灯下,旁政穿着和她一样的深色大衣,戴着手套,一只手钳制着顾衿的胳膊,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要贴在一起。 昏黄色的灯光照在顾衿白皙的脸上,被旁政修长的身影挡住了一半。 顾衿慌张了,高中时候看的言情小说里面演绎的桥段此时此刻一股脑儿地跑了出来:路灯下,寒风中,一对恋人深情拥吻,男人温暖有力的怀抱…… 不行了不行了! 越想心就跳得越快,顾衿一双黑眼珠滴溜溜乱转,就是不敢看他。 旁政抬起手,质感上乘的羊皮手套覆在她的额头上,顾衿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旁政忽然乐了,他的声音在四下无人的小区里低沉而性感:“顾衿,你在想象什么?” 第6章 初识(1) 他一双内敛深邃的眼睛看向桌边站着的女孩,表情淡淡的,两个人目光交会,他隔着桌子朝她伸出手,礼貌地握了一下:“你好,旁政。” 顾衿恼怒地睁开眼,能看出来旁政真的是特别开心,笑得连眼角的浅浅纹路都清晰可察。 顾衿觉得自己被他戏弄了,啪一声打开旁政的手,想转头就走,奈何他一直攥着她的手臂。顾衿彻底认输,反正在他面前,她那点面子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你到底想干吗?” 旁政抿着嘴唇,忽然摘了手套,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顾衿的额角,意有所指地往下压了压。 顾衿恍然大悟,那是之前被划破的地方,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落了一层痂,露出了新长的肌肤,只剩下一道很浅很浅的痕迹了。 “那天我说的话,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顾衿语塞,一下变得迟钝起来,她没想到他会再提起这件事。旁政淡淡地收回手,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揣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顾衿的手小而细瘦,捏在掌心里软绵绵的。 “陈湛北给我打电话也不是想跟我告状,他是怕你吃亏,自己又不好插手。” 旁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跟她解释这个,他对于顾衿,向来一切坚持着不干涉不插手的原则,至于她好与不好,她生活中的那些琐碎,他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但是每每闲暇时想起她的时候,旁政总是忘不了她气焰嚣张地站在沙发上跟他说话的样子,气呼呼的,带着隐忍、委屈。 “顾衿,还是那句话,我不在乎你在外面到底干了什么,你杀人放火都无所谓,更谈不上给不给我丢人这一说。” 是啊,都无所谓,他什么都无所谓。当初结婚的时候除了他身边熟悉的朋友、两家的亲戚以外,知道两个人在一起的简直少之又少,可不是什么都无所谓嘛。万一有一天自己真杀人放火了,估计他旁大少爷也是跟警察摆摆手说:“这女的,我不认识。” 顾衿抬了抬眼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旁政伸手掰过她的脸,探究地盯着她:“我是说我生气的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你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琢磨什么呢?” 好像被看穿了,顾衿心虚,嘴硬道:“没琢磨什么,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的解决方式有什么问题,挨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跟着不忿什么啊……”不心疼就算了,还说风凉话。当然,这后半句顾衿没敢说。 好家伙,旁政被她这种神逻辑都气乐了:“合着我跟你就没什么关系,你让人打了我也无所谓是吧?当初结婚的时候咱俩是说好了互不干涉,但是不代表我对你没责任。不指望你在外面能多聪明,但好歹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他又说:“解决问题的方式很多,可你总是选择最不计后果最愚蠢的那种。” 旁政比顾衿大六岁,每次两个人一谈到什么技术上的问题时他总是这副德行,不跟她争辩,但是也不容许她反驳,总是站在比她多吃了几年白饭的年龄高度上对她进行教诲。 顾衿想为自己辩白:“可是每个人思考问题的方法是不一样的,你不能用你的思维来衡量我啊,再说了……” “闭嘴。”旁政威胁她,搁在他大衣口袋里的她的手也被他警告似的攥得更死了,“告诉你你就听着,哪儿这么多废话。” 顾衿被他拉着往小区外面走,他步子很大,顾衿总是落后他半拍。跟在旁政身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顾衿忽然偷偷地笑了。那种笑容,是满足的,是能够让这些日子的阴霾都一挥而散的。 旁政的车停在财经大学门口,顾衿对这附近很熟悉,天冷,顾衿便带着他特地从母校里面的一条小道抄近路。 路上两人闲聊,旁政问她:“你大学四年就是在这儿念的?” “对。”顾衿点头,“当初本想报理工来着,但是差了三分没考上,就被财大收走了。” 她熟门熟路地指着学校里的几栋建筑给他介绍:“这边是商管学院,那边是研究生和金融系上课的地方。学校对他们特重视,夏天空调冬天暖气,到了我们,上个课还得自备电风扇和热水袋。” 提起大学生活,顾衿兴致勃勃的。旁政不忍扫兴,便接着问道:“那你平常吃食堂?还是回家住?” 他大学是在北京那边念的,天天不怎么正经上课,也从来不住校,上学放学都自己开车,没念两年就出国去了澳大利亚,所以对这种普通的大学生活,旁政其实还挺有兴致。 顾衿摇摇头:“食堂不怎么吃,大一的时候去过几次,后来就叫外卖,在寝室里偷着弄个电饭锅,偶尔跟室友打牙祭。每周周末或者课不多的时候回家,帮我妈洗洗衣服干点活什么的。” 两人牵着手,从几幢看上去略破旧的灰色楼群中穿过,经过一片片用来遮挡视线的树丛。顾衿给他普及知识:“这边是宿舍,一幢男寝一幢女寝,怕夏天楼距太近不方便,就用树挡着窗户。喏,左边这幢,就是我住的三公寓。” 晚上八点多钟,学生都在寝室休息,灯火一片,偶有从外面吃过饭回来的情侣,正站在公寓楼下腻歪道别。顾衿带着旁政拐过一个弯儿,刚好碰上一对儿亲得难舍难分的。 顾衿瞥了一眼,脸上发热,迅速低着头拉着旁政走得快了些。 旁政慢吞吞跟在后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他往回扯顾衿,又八卦地回头看了那对年轻情侣一眼,大大咧咧,“没见过世面,你大学时候就没跟人谈过恋爱?” 顾衿无语,她走得快是不想打扰人家好吗!都是从二十出头的年纪过来的,知道这个时候被人看见尴尬的心情。她翻了个白眼:“咱俩谁没见过世面?我是不想像你一样当电灯泡。” 旁政抓住问题重点,又问她:“你就没跟人这么亲过?” 顾衿目不斜视,干脆地说:“没有,我大学的时候没谈过恋爱。” 她语速很快,像是故意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心虚一样。一个十八岁进入大学校园念了整整四年书的姑娘,其中最好的时光缺了恋爱这一项,说出来,总是觉着有点别扭的。在校园里和恋人手牵手漫步,一起吃饭,一起在教室里发短信吐槽老师,一起在公寓楼下接吻,这些平常琐碎的温馨小事儿,对顾衿来说,只在十八岁以前有过期盼,上了大学以后,那些期盼渐渐都变成了心里的一个遗憾。 旁政一脸不信,看出她的局促:“傅安常不是?” “他大我三届,我入校的时候他都快毕业了。” 顾衿说这话的时候,脸颊微红,语气很生硬。 冬天落了几场雪,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不厚,但是走上去非常滑,顾衿一直很小心地盯着脚下的路,不再说话。旁政跟着她静默地走了几秒,心里生出坏水儿,不着痕迹地在后面用脚绊了顾衿一下。 顾衿穿着长靴,脚底打滑,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抓住旁政。 旁政顺势攥紧了大衣兜里她的那只手,用胳膊抬了她一下。 因为左手被他揣在兜里,右手被他架着,两人的位置变成了面对面,顾衿惊魂未定,眼睛瞪得圆圆的。 旁政的一只手还牢牢握在她的胳膊上,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俩人站在公寓楼后的路灯下,周围甚少有人走过,他没头没脑地问她:“是不是特遗憾?” 他盯她盯得很紧,顾衿有点不自在,咽了咽口水:“什么?” 顾衿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和傅安常的事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旁政也没解释,反而舔着嘴角笑了一下,偏了偏头,目光意有所指地往身后树林里那对正在接吻的情侣扫了一下。顾衿明白了,他说的特遗憾,不是指傅安常。 “你住几楼?” 他转变思维模式太快,顾衿有些迟钝,半天才讷讷说了一句:“三楼。”说完,还呆萌地用手指了指头顶那盏亮着灯的窗口:“就那个。” 旁政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这片小树林。他脑中构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学生时期的顾衿,吃过了晚饭,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悠悠看着楼下分别的情侣,眼神平淡。 他忽然也想试试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旁政嘴边呼出淡淡的白色冷雾,顾衿因为仰头给他指窗户,微微张着唇瓣,他顺势低头吻住。 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亲吻,带着凉意,钻进顾衿的口腔。 他吻得很恶劣,一只手放在她后颈,迫使她不低下头,为了不让她出声,他撬开她的牙关,唇瓣相抵,柔软,陌生,带着冷意,还有一点点心悸。 顾衿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来就没有和旁政有过如此深切的唇齿交流,最多只是稍纵即逝或者他不太走心的安抚拥抱,那感觉,像哄一只小狗似的。 他亲得认真,似乎很沉迷这种感觉,半垂着眼。顾衿很紧张,都忘了闭眼,两只手握成拳放在他背后,唇上的感觉忽然被无限放大。 那感觉,和婚礼上他对她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不一样,这次,深切,没了那么多人看着,少了做戏成分,更多了几分温情。 顾衿慢慢闭上眼,试探着,小心地沿着他的唇舔了一下,换来他更用力的回应。 学校昏黄的路灯下,灰色老旧的公寓楼拐角,身后两三人路过,看到他们,相视一笑,无声加快脚步离开。顾衿被旁政半拥着,像校园里最寻常不过的恩爱情侣。 半晌,旁政放开她,就着路边灯光看着她因为亲吻而红润饱满的两片唇瓣,不着痕迹地笑。 吻技生涩,还真没撒谎。 他抓起她冻得通红的手,再度揣进大衣口袋,面色如常地往前走,大步流星,好像经历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回家。” 顾衿脸色通红地跟在他身后,嘴边难掩愉悦笑意。 在学校门口取了车回家,旁政意外地没有再出去,连手机都没响过。顾衿也洗了澡换了衣服,趴在客厅地上百无聊赖地玩飞行棋。 阳台上有两盆花该换土了,这几天旁政不在家,那两盆花也不出预料地快要干死了。当初这花是她要买的,买了她又不养,就扔在阳台上每天晒太阳,美其名曰进行光合作用培养氧气。天气冷了,旁政换好了土就把它们拿到北边那个小阳台去,那外头有一层玻璃罩子,像个小温室。 顾衿趴在地上懒洋洋的,看着旁政忙上忙下,她开始耍嘴上功夫:“旁政,你记得施肥哦!不要那个绿色袋子的,过季了,要用那个粉色袋子的。 “然后你把花盆下面的桌子擦一擦,昨天我去看的时候上面落了一层灰,早起来不及了,就给忘了。 “旁政,你换好了把脏衣服放洗衣筐啊,不要乱扔!上次就跟我的睡衣搅在一起了!我洗了两遍呢!” 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也不出力,飞行棋玩腻了就翻个身,歪在地毯上看杂志。旁政半天没动静,等顾衿快要睡着了,他才两只手沾满土从外面进来,一开门,就带了一身寒气。 顾衿拿开杂志,露出两只眼睛:“脏死了你!” “好像这都是你的活儿吧?” 顾衿唰啦啦地翻着杂志,学着他的样子懒洋洋道:“能者多劳嘛。” 旁政举着手,本来是想去浴室洗澡的,进去想了想,把手洗干净,又出来了。顾衿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她卸了妆,皮肤剔透,浑身都带着一种干净舒服的味道。 旁政存了心想逗逗她,俯下身,故意和她的脸离得特别近。顾衿睁眼看他:“干什么?” “今天晚上寝室楼下,你闭着眼睛到底想什么呢?”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慢慢把头凑过去,双手抓住顾衿的胳膊往头上举,一只手探进她的腰,“不会……” 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近,旁政低着头,望着她不沾任何脂粉气息的嘴唇,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顾衿身上的味道他说不出来,不是香水味,他却最熟悉,每次离她近一点就能闻到,是洗发水混合着她身上淡淡体香的味道。 顾衿此刻紧张得身体都绷起来了,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上去跟只待宰的羔羊没什么两样。她想,这个时候就算旁政真想干什么,她也是不会拒绝的。 气氛一下变得暧昧起来,他一只手抓着她的两只胳膊高举到头顶,整个人半压在顾衿身上。他的眼睛很黑,黑到顾衿能清楚地从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他身上有外面空气 的冰凉气息,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儿。 两个人对视长达十几秒,顾衿猛地想起今天顾妈妈问他的,关于孩子的事。 她紧张到吞了一口口水。 “还真是这么想的……”旁政闷笑,一下拉开自己和顾衿的距离。 “放屁,我是怕你打我!” 旁政皱眉:“不许说脏话!” “没说脏话!这不算!”顾衿一骨碌翻身而起,险些磕着旁政的下巴,她控诉旁政,“你身上的香水味太重了,熏得人眼睛疼。说,去哪里鬼混过?” 旁政被她推倒,大大咧咧地用一只手撑着地,满不在乎:“你怎么知道是别人的,就不是你的?” 顾衿掐腰,抽着嘴角冷笑,十分骄傲:“因为一闻就没我的贵。”她低头又凑过去在他衣领的地方嗅了嗅,像只小猫儿,“你们还接过吻。” 她是陈述句,旁政没回答,依旧满不在乎地看着她。 顾衿盯了他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拍拍屁股回房去了。 她卧室的门发出轻微上锁的声音,隔着一扇门,门内门外的人皆换了一副表情。 顾衿紧紧贴着门板,然后缓慢地带着轻微颤抖地闭上了眼睛。和他不过一墙之隔,顾衿今晚强撑着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她差一点,差一点向旁政妥协。 她可以对他多日的行踪不闻不问,可以不管他今日明日到底宿在何处,陪在他身旁的人究竟是谁,但是受不了他对她有一点点好。那种好,会让顾衿产生错觉,产生他爱她的错觉,哪怕那是他出于责任的保护,出于顽劣心态的调侃。 在她对旁政长达数百个日夜的执念里,顾衿一直以为,爱他,是她一个人的事。 偌大的客厅里,旁政还是之前被顾衿推开的姿势,他慢慢沉下嘴角,半晌又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是讥讽的、自嘲的、无奈的。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试探顾衿,他在赌她的反应,她没躲,甚至没抗拒,这是旁政最怕的事情。 第7章 初识(2) 记得婚礼前夕,他和陈湛北几个人一起吃饭,席间提起他的婚礼,他们调侃他得了个年轻貌美的好姑娘。陈湛北喝多了,勾着他的脖子说:“旁政,顾衿这女的心眼儿直,你不拦着她她能一条道跑到黑,信我一句话,要么你就别碰她,等找个合适的机会一拍两散谁也不耽误谁,要是你碰了,她就能沾你一辈子。” 旁政当时不太高兴,虽然还没娶顾衿,但是听别人这么说她,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陈湛北摆摆手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说顾衿沾手,是你自己,光你自己心里这关你就放不下。咱们太了解你了,也不是咒你,要是你和顾衿真到那一天了,一旦有这层关系你想想你还能不能走得那么利索。” 旁政舔着嘴角不死心,与其说他不死心,倒不如说他不信邪。 后来结了婚,他和顾衿真的分房而睡,或者说,是他在伺机而动。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自己和顾衿发生关系而不会觉得心不安的机会。 可是直到今天机会来了,旁政才猛然发觉,他以为可以到的那一步,他和顾衿,永远到不了。 如果有人问顾衿:“你现在后悔在自己年纪尚好的时候选择毫不犹豫地嫁人吗?也许你未来还能遇到很多更好的人,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会遇到比旁政对你还好的人,你后悔吗?” 顾衿的答案一定是,不。 她知道如果再等一等,可能会碰上一个比旁政爱自己多一万倍的丈夫,但是顾衿也知道,她再也没有机会碰上一个能够令自己如此掏心掏肺的爱人。 其实她和旁政认识的时间没有多长,算上结婚的这半年,也就一年多一点。 那时候顾衿刚刚大学毕业,正忙着找工作,每天焦头烂额起早贪黑。顾妈妈在顾衿上大学的时候,一直是在家乡c城住的,只偶尔在顾衿放假的时候坐火车过来照顾她。 后来顾衿毕业了,顾妈妈不放心她,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吃亏,便搬过来和她一起住。 那段日子顾衿每天早早离家,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回来,顾妈妈为了给她补身体,白天的时候就去离家很远的菜市场给她买好吃的。那是个早晨,顾衿早起时咕哝了一句想喝牡蛎汤,顾妈妈就记在心里了。 中午在水产市场逛着逛着,顾妈妈就听到有人叫她:“若萍?” 顾妈妈姓冯,叫冯若萍,今年刚刚办了提前退休,之前一直在c城一家报社当时报总编辑,冷不丁听见这一声还以为是之前采访过的朋友,一回头,才发现离她几步的地方站着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妇人。 六月初的天气,妇人挽着昂贵的包包,穿着家常的淡紫色真丝裙子,头发在后面梳了个大方的发髻,面容保养得很是年轻,身后还跟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家政阿姨,家政阿姨一双手提满了蔬菜瓜果。 顾妈妈一下愣住了,觉着面前这个人很熟悉,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或者说隔了太多年,她没敢认。 穿着淡紫色裙子的妇人又上前两步,抓着顾妈妈的手,有点激动:“若萍!还真是你啊!” 顾妈妈也有点惊讶,不确定地问了一声:“您是,旁副舰长的爱人?” 两个人同时哎呀一声,好像遇见了什么天大的惊喜。上了岁数的人,对于年轻时的旧友格外认亲,何况旁夫人心里一直有愧。 旁、顾两家的渊源,还要从十几年前的一次沉船事故说起。 那时候,顾衿的爸爸顾永明也是一名海军,是时任副舰长旁磊的部下,主要负责船上的日常供给。顾永明为人老实忠厚,人缘很好,和旁磊的关系也不错,两家住在海岛上同一栋家属楼,偶尔有了什么难得的给养补贴,旁磊总是叫上顾永明一家人来吃饭。 后来有一次部队派发了紧急任务,岛上的所有官兵都在为那次任务忙碌,顾永明更是一个星期都没回家,因为涉及保密。出海那天,码头上站满了来送行的家属,顾妈妈抱着顾衿,远远地跟顾永明招手,那时候顾衿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短短的花裤子,冲爸爸软糯地喊话,等着爸爸回来给她带五颜六色的石子和贝壳。 在一片号角和汽笛声中,顾衿和她妈妈,送走了爸爸,和这岛上许多平日里对她和蔼慈祥的叔叔伯伯。 变故发生在五天后,顾妈妈下了班从学校接了顾衿回来,还没走到家门口,就隐隐感觉气氛不对。平常永远热闹的家属大院儿里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沉默,单元楼前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旁磊和身穿白色海军军服的首长在一边等着。 看到顾衿和她妈妈,旁磊先是让女兵抱走了顾衿,然后才一脸沉重地看着冯若萍。 “作为永明的上级,我很沉痛,也很抱歉。” 看着旁磊紧蹙的双眉和哀恸的眼神,顾妈妈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脑中轰一声,仿佛天都塌了。 沉船事故,下落不明。在车往事故发生地开的途中,这八个字压在顾妈妈的心口,让她险些崩溃。基地首长劝她不要带着顾衿,可是才六岁的小姑娘已经预感到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号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让冯若萍一个人走。 那天江上有浓浓的水雾,又是个阴霾天,快要临近黄昏的水面上镀了一层昏黄,远处依然有汽笛长长鸣叫着驶过,江岸上拉着长长的警戒线,有重型打捞船只在上面作业。 那是在找顾衿的爸爸和一同遇险的士兵。 旁磊站在顾妈妈身边,满面悔恨愧疚。 “我和他一起被分到另一艘船上协同作业,没想到出了事故船被打翻了,他为了保护船上的给养物资给我争取时间,砸破了舷窗让我先跳出去,连氧气瓶都……”旁磊说不下去了,他看着顾永明的军装眼泪纵横,那衣服上湿漉漉的,除了冰凉的海水以外,再无其他。 搜救活动进行了整整一天一夜,顾永明的遗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顾妈妈死死捂住顾衿的眼睛,终于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之后就是葬礼,在海岛上的一个小礼堂,顾衿和妈妈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爸爸的遗体前接受吊唁。 基地首长说组织今后会安排冯若萍和顾衿的工作和学校,让烈士走得没有后顾之忧,旁磊和夫人也在葬礼上痛哭,跟母女二人一再保证以后有他们旁家在,不会让她们受一点委屈。 可是顾妈妈看着被白花簇拥着的顾永明,知道有些事情是怎么弥补都改不了的,比如她失去了一直当成顶梁柱定心丸一样的丈夫,比如顾衿失去了保护神一样的父亲,那是不管日后多么顺遂都无法改变的。 基地给顾家发放了一笔抚恤金,不小的数目,那是他们能够为母女两个争取到最多的了。当时出了事故旁磊要接受调查,顾妈妈就在这个时候收拾好了行李,带着顾衿回了远在c城的老家,一同带走的,还有顾永明的骨灰。 她不想一辈子靠着“烈士家属”这个字眼过活,也不想让顾衿被家属楼里那些尚且天真的孩子说成是没爸的孩子,而且家里有父母和公公婆婆要照顾,承受丧子之痛的他们总要有人去安慰。顾妈妈断了和海岛这边的一切联系,部队也来人找过她几次,都被她拒绝了。 就这样,三十几岁的冯若萍承担起了所有的重担,一个人拉扯着顾衿在c城生活,一面怀着对亡夫的思念照顾他的父母,一面承担着生活的压力抚养着女儿长大。 十几年过去,旁夫人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到顾妈妈,她抓着顾妈妈的手不肯撒开,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 旁夫人语速极快:“这些年一直在打听你们娘俩去哪儿了,老旁后来被调到湛江去了,前几年我跟他才回到b市,这老旁啊……每逢过年就私下里跟我念叨你们,生怕你们过得不好。” 顾妈妈笑了笑,眼角皱纹明显要比对面的妇人多很多:“难为您这么想着我们,当时走的时候没打招呼,带着女儿回去探望探望爸妈和公公婆婆,老顾刚去,怕他们年岁大了需要人照料,就把家搬回去了。” 同样是女人,都是过去的年代一起经历风雨的,也都是在每天早上六点就吹起床号的部队家属楼一起生活过的,可是十几年的时间后,境地却是这么不一样。 旁夫人听到顾妈妈这么说,不禁唏嘘:“你呀,就是性格太要强……” 今天难得碰上,说什么也不能再让顾妈妈走了,旁夫人一路把她请上车,直接接回了家。 如今旁家住的也再不是当年的红瓦大院了,换成了独栋别墅,门口有专人站岗,连司机和车子,都是和当年不一样的。 旁家是世家,早在旁磊的父亲那一辈就是在海上为国家做贡献的军人,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光景,也是顺理成章。 正逢旁磊下班回来,见到顾妈妈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才感慨万分地把人请进了书房,到了晚上觉得谈得意犹未尽,硬要留她在家吃晚饭。 顾妈妈推辞:“衿衿就要下班了,我回去还得给她做饭。” 提起顾衿,旁磊眼睛又是一亮,十分高兴:“衿衿也在b市?现在算算都该……大学毕业了吧?都成大姑娘了,有男朋友了吗?在哪里上班?” 这对母女一别这些年没有音信,旁磊是从心底觉得亏歉的,他一直以为可能顾家这两个人会是自己一辈子的遗憾了,没想到还能有再度见面的一天,他是由衷地希望自己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还没有男朋友,现在一直专心找工作,每天我都抓不到她人。”顾妈妈还是如之前一样和善平静,她站起来,“老旁,我知道你心里在意什么,但是这些年我和闺女都挺过来了,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说到底老顾也是出了意外,你不必……那么自责。” 到底是烈士的妻子,一身风骨和傲气这些年一点没变。 顾妈妈不想让旁磊觉得自己是上门来讨债的,相对于这种见面方式,她更愿意自己是一个和他们久别重逢的朋友。旁磊夫妇不用多言就明白了顾妈妈的意思:“那就留在这里吃个晚饭,叫上衿衿,我跟她阿姨这么多年没见到她了也很想她,就当两家叙叙旧。”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顾妈妈没有再推辞,给顾衿打了电话,旁磊特地让自己的司机去接。 旁家上下就住了旁磊夫妇二人,整个家里都因为顾家母女的到来忙了起来,旁夫人更是亲自下厨做饭。 顾衿对旁磊的印象有些模糊了,顾永明去世的时候顾衿才六岁,顾妈妈当初也没有把父亲去世的具体原因告诉顾衿,在顾衿的印象里,隐约只记得旁磊是住在隔壁楼上的旁叔叔,每次出海回来都会拿一些新鲜的海鲜给自己吃。 旁磊在席间怎么看顾衿怎么喜欢,多年不见,当初梳着两个羊角辫的丫头已经成长得亭亭玉立,性格也很好,见到多年没见的长辈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尤其是一笑起来,嘴角轻轻上翘,眼睛弯起来,很讨喜。 “衿衿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二十三岁了。” “真好。”旁磊感慨,“你身边多亏有这么个丫头跟你做伴儿,不像我跟老沈,养了个儿子在外头天天不着家,岁数也不小了,现在还没成个家有个着落。” 那时候旁磊在海岛当兵,爷爷不忍心让孙子跟着去受苦,就把孙子留在了身边,所以顾妈妈只是听说过旁家有一个男孩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 顾衿眼观鼻鼻观心地吃饭,顾妈妈看着自己的女儿笑了笑:“都一样,将来女儿嫁出去了也是不能留在身边的。” 旁磊有意提起顾衿的个人问题:“衿衿,现在上了班,在外头有没有男朋友?之前在学校的也算。” 顾衿很诚实地说自己还不着急。旁磊笑得意味深长,在座的,除了顾衿,三位家长心里都像装了块明镜儿似的。 门口忽然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阿姨去门口开门,没过多久就听见她在门外高兴地喊了一声:“真是不禁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 满桌子的人都抬头往门口看去,那是顾衿第一次见到旁政。 他理着最有男人味的平头,身材颀长,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手里拎着黑色的西装外套,一边走一边低头回着信息,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到餐厅里的人时稍有收敛,似乎没想到家里有客人。 他得体地朝着顾衿和顾妈妈问好,声音略微低哑,好像有点感冒。 旁磊见到儿子以后满脸喜悦,拉着他介绍:“这是我以前战友的爱人,就是跟你提起过的顾永明[见上面批注,名字统一。]顾叔叔,还有他的女儿。”说完又跟顾家母女介绍,“衿衿、若萍,这是我儿子。” 他一双内敛深邃的眼睛看向桌边站着的女孩,表情淡淡的,两个人目光交会,他隔着桌子朝她伸出手,礼貌地握了一下:“你好,旁政。” 吃过晚饭,旁磊以天色太晚为由让旁政送顾衿母女回家,顾妈妈推辞了几次,奈何旁磊态度坚决:“这么晚了让你们娘俩自己回去算怎么回事儿,这小子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你就拿他当自己亲儿子使唤!” 旁政也拿了车钥匙站在门口等,帮忙劝道:“这么晚了回去确实不安全,我送您。” 顾妈妈见状实在不好拒绝,只好一面念叨着“这多不好意思”一面和旁磊夫妇寒暄着出来。 旁政先他们走了几步,十分有教养地替顾妈妈拉开车门。 待顾妈妈坐进车里,旁磊和夫人站在窗外握着她的手:“若萍,你现在也在b市安了家,以后一定多过来看看,现在老沈身体不好也退休了,我平常下基层不在家,你们俩好歹像以前似的做个伴儿。”说完不放心,旁磊老两口又回头紧紧攥着顾衿的手嘱咐,“好闺女,以后有空常来看看叔叔阿姨,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有什么事儿你就找旁政,记住了,什么事儿都行,千万别抹不开说!” 隔着一个车身,站在车子两侧的顾衿和旁政几乎是同时抬眼看了下彼此,顾衿迅速别开眼睛,跟旁磊夫妇乖巧地告别。 旁政的车很干净,车里没有刺鼻的香水味,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他开车的时候很专注,换挡的时候手会不自觉懒散地搭在上面,露出修长的手指和腕表,他穿的白衬衫是车里全黑色的配饰里唯一出挑的颜色,晚上路灯晃过,便衬得他格外沉稳。顾衿和妈妈坐在后排,气氛很安静,只有顾妈妈和他偶尔讲话闲聊的声音。 第8章 初识(3) “旁政你比顾衿要大一些吧?” “是,过了年二十九岁,奔三十了。” “现在在哪里上班?也在b市吗?” “我自己给自己打工,有时候忙起来什么地儿都待,现在我爸妈岁数大了,就留在这边长住。” 顾妈妈点点头:“一看就是个孝顺儿子,真好。你妈妈以前在海岛的时候总跟我念叨,说家里那个淘小子长大就好了,结果也就一晃的工夫,可不就是长大了吗。” “嘿,您这是夸我了,我妈现在还念叨我不省心呢。”旁政透过后视镜往后面扫了一眼,顾衿端坐在后面,正微微出神。 他把车沿着南城老旧的街道拐了个弯,状似无意地问:“顾小姐现在在做什么?也工作了?” 顾妈妈接过话来:“这不是前一阵子一直忙着找吗,这两天刚上班。” “什么地方?” 顾衿回过神:“在茂柏,一家创意公关公司。” “很厉害。”旁政的手指敲在方向盘上,“同行的4a公司里它一直很有优势。” 顾衿惊喜起来:“你也是做这个的吗?” “不是。”他简短否认,“之前茂柏给我做过一次广告预案,但是很可惜没被通过。” 旁政把车停在家属区门外,下车给顾妈妈拉开车门。他可能真是不太舒服,脸色在夜风中有点苍白。 顾妈妈拍拍他的胳膊,带着长辈的心疼:“好孩子,家里住得偏还难为你大晚上折腾一趟,快回去吧,听你说话有点感冒,别被风吹着再严重了。” “应该的。”旁政推开小区有些年头的铁门,把母女二人让进去。 顾妈妈率先走的,顾衿留在后面,有点拘谨地跟他道谢:“今天真的麻烦你了。”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有机会面对面地这样打量对方。个子不矮,皮肤很白,很干净,这是顾衿给旁政的第一印象。 旁政笑了笑,试着叫她的名字:“顾……” “顾衿。” “哪个jin?‘今天’的‘今’还是‘金子’的‘金’?”他问她。 “‘青青子衿’的‘衿’。” 旁政不再追问了,而是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卡片。卡片是黑色的,上面是用铂金烫上去的字,那是秘书戚琳之前一直逼着他带在身上的,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打给我。” 顾衿接过来,上面只工工整整印着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关于身份的赘述。在他的名字上方,印着苍劲有力的前缀。 “盛恒集团。”顾衿默念。 第一次见面,他很聪明地给彼此留了余地,既没有直接逾越地要她的号码,也没有过多热情地挽留,既做到了父母的要求,又绅士地给顾衿一个看起来很适宜的结束见面的方式,滴水不露。 顾衿跟他说了谢谢,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她又回过身来,旁政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正斜倚着车身目送她。 “橘子皮和生姜。” 旁政没听清,微微眯起眼:“什么?” “橘子皮和生姜一起泡水喝,感冒很快就能好。”顾衿轻快地又说了一遍,微笑着跟他招手,“再见啦。” 在六月的晚风中,顾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颜色陈旧的楼群里。 旁政送顾家母女回去后,也没有再和那些狐朋狗友接着开夜车,而是老老实实回了家。一进家门,不出预料,自己爹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 见他回来,旁夫人忙迎了上去:“你今天一进门我就听出来你有点感冒,是不是这几天连着在外头喝酒了?晚上回去也不好好心疼自个儿,快喝点热水,我给你找药。” 旁政扔了车钥匙,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有果盘,正好放着几个桃子和橘子,这季节不是吃橘子的时候,摆着图好看罢了,他顺手拿一个剥了起来。 “送回去了?”旁磊推了推老花镜,问道。 “回了。” “她们娘俩现在住哪儿?” “老四方街那边,第三机械厂的家属楼。” 旁磊叹了口气:“那头都是老房子了,少说也有二十年了,估计在这儿置办一套房子娘俩把手头的积蓄都花了啊……” 旁夫人端着药也感慨:“可不是吗,这些年不见,若萍变化太大了。想当年在海岛,她领着孩子去写生,她在前头走,穿着裙子,那帮小崽就跟在后头闹啊喊啊,可是咱们岛上最好看的景儿了。” 旁政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啪一声把剥好的橘子皮扔到了杯子里,兴致勃勃地看着青绿色的果皮在杯子里沉浮。 “哎——你这孩子!”旁夫人不满,“有药你不吃,又是跟什么地方学来的怪招。” “张嫂,给我切两块儿姜。”旁政没理旁夫人的话,回头跟厨房忙活的家政阿姨淡淡道。 “他不爱吃药,喝点姜水祛祛寒气也好。”旁磊摆摆手示意夫人安静下来,他也不喜欢男孩儿那么娇惯,有点头疼脑热的就吃药养着,“我问你,你对顾衿印象怎么样?” 旁政正低头玩手机,躺在沙发里懒懒的:“嗯?什么怎么样?” “我是问你,这女孩子你感觉怎么样?要是还行,我瞧着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你跟她处着试试?” “哪儿哪儿都好?”旁政把话重复了一遍,半晌才从手机中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道,“您这是杨白劳,想把我当喜儿抵债啊。” 旁磊被戳中了心事,脸上过意不去:“胡说八道你!那么好一个闺女给你,身家清清白白的,我跟你妈也知根知底儿,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旁政这小子反骨,属于典型的气死他爹不偿命那种:“倒是不委屈我,我就怕把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给委屈了,我多脏啊。” 旁磊气结,摆出一副“今天不谈明白咱俩誓不罢休”的架势来:“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问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能守着那白梓卿过一辈子?那姑娘我跟你妈当初是怎么都瞧不上的,你们说要结婚我们尊重你也没拦着,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现在怎么着,哦,你要因为这么个人不过日子了?单着一辈子?” 旁政听到“白梓卿”这个名字时,脸一下就变了:“好端端的您提她干什么。爸,咱俩当初可是说好的,我在外头不给您惹麻烦规规矩矩做生意,您老也别管我的事儿,这刚多长时间啊,就反悔了?” 旁夫人怕父子两个因为这事儿掐起来,赶紧中间调停:“你爸这不也是惦记你,心想着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就处着试试,再说了,顾衿那丫头确实不错,这些年跟她妈过得苦,也没说让你马上就跟她结婚,先当朋友聊着,合适不合适的,咱以后再说。” 旁磊听到夫人这么说,表情缓和不少,似乎十分赞同。 旁政把桌上那杯泡了橘子皮和姜片儿的水端起来一口干了,答应得很干脆:“行啊。” 旁磊和夫人面露喜色,不无惊讶:“真的?” “您二老这么前赴后继地说服我,说什么我也不能让您失望啊,但您要想用我来平您心里对顾家的那点儿愧疚——”旁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拿起手机往楼上走,“劝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别回头跟战友的债没还清又让您儿子糟蹋了人家闺女,这情,欠得可就更大了。” 旁磊夫妇有意把旁政和顾衿凑成一对儿,很大一部分原因当然是想报答顾衿的爸爸对旁磊的救命之恩,另外说起来,就是旁磊这个当爹的有私心了。 旁政这小子打从娘胎生下来没在自己身边待过几年,放在他爷爷身边养那些年养出了一身公子哥儿的坏习气。这些年他在外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是个人的私生活虽谈不上混乱也确实是旁磊夫妇很头疼的一件事。 旁政身边的朋友大多数也是家里的二世祖,每天就知道花天酒地,成家立业的人甚少,旁磊担心旁政跟着这帮不成器的小子混久了,把自己也给耽误了。这两年惦记旁家这个儿子的人不少,甚至跟旁磊搭班子的政委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进来,但是奈何旁政心思压根就不在这上头,怎么说都没用。 如今正好得了这么个机会,顾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世家,好在清白,旁磊这人耿直,不求什么姻缘结亲拉拢势力那一套,但求对方是个懂事善良的,能在旁政身边让他收心就行。 其一,顾衿要是真能嫁进来,他们旁家能代替顾永明好好照顾她,弥补当年的愧疚。其二,旁磊看这两个孩子倒像是真有点缘分,旁政平日里再浑蛋再想着前段感情,对顾衿,忌讳着两家的关系,多少也能有所收敛。 旁磊把自己的想法跟夫人一说,俩人正好不谋而合,于是,便迅速在私下安排起来。 首先就是创造机会让两人见面。 旁夫人隔三岔五就给顾衿打电话邀她来家里吃饭,起初顾衿觉得不合适推辞过几次,可是奈何次数多了再拒绝就会显得不礼貌,她偶尔也会提着礼物去看看旁夫人。 每次去,都是恰逢旁政在家的时候。吃完饭,旁夫人都会让他送自己回家。 几次之后,顾衿都觉得这种巧合已经巧得近乎尴尬了。 这晚,旁妈妈故意又留顾衿迟了一点儿,等到不管是公交还是地铁的末班车都走了的时候,她才让旁政送她回去。路上车很少,顾衿又是个没话时绝对不会主动找话的主儿,车里气氛很静谧,一种诡异的静谧。 几次和旁政接触下来,顾衿发现他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很注重生活质量的人。 比如,在顾衿和他仅有的几次照面里,旁政的衣服从来都不是邋遢的、重复的,每一次都是衣装笔挺,哪怕是在家里穿的最随意的休闲装。 比如,他车里的cd大多数是老歌,有二十世纪美国好莱坞的电影经典配乐,有德国古典管弦乐队的演奏。有一次车里放的恰好是顾衿很熟悉的一首,她几乎脱口而出:“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现)?” 旁政笑了笑:“现在喜欢老歌的人可不多了,难得。” “你也喜欢这个?”顾衿问他。 “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年龄大了。” 旁政的目光落到车里放着cd的显示屏上,不知道是说给顾衿听还是自言自语:“一个朋友放在这儿的,一直忘了拿走。” 后来顾衿把这些细节跟尹白露当作闺密之间的话题聊起来的时候,尹白露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她:“这种男人之前不可能没感情经历,尤其是旁政这种有家世还有钱的,搞不好啊,现在外头也还养着什么‘白月光’之类的。顾衿同学,你不要被这种充满了铜臭味儿的外表所迷惑。” 顾衿知道,尹白露说得都对。她不能,就这样被旁政所诱惑。 这次到了顾衿家楼下的时候,顾衿意外地没有下车。 旁政也坐在位置上没动,两个人像是说好了一样,对峙般,谁也没先开口。已经是盛夏,车里开着空调,顾衿无端感觉有点冷。 “旁政。” 他侧脸看她,似乎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顾衿抿了抿唇,斟酌着接下来该说的话:“我知道旁妈妈的意思。所以,所以你不必这样。” 最难说出口的话都说了,顾衿一下子豁然起来。她也转头看着旁政,和他对视,眼神很坦诚:“现在挺别扭的,每次去你家的时候看到你我也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让旁妈妈失望。” 她牙一咬心一横,硬生生挤出句话:“其实咱俩……不太合适。” 顾衿如何不知旁政的心思呢,每次看上去他都没有拒绝旁妈妈提出让他送她回家的要求,但是她也明白,那最多就是出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绅士举动,出于一个长辈的要求,他对自己,没有半点儿想法。 旁政这个人,看似礼貌、热情,不会让你冷场,但是隐藏在其表象下的,是他的不宜靠近,是他的寡淡,是他任谁也无法窥探到其内心的真实情绪。既然如此,自己直接把话说开了不是更好。 “有男朋友吗?”察觉到顾衿冷了,旁政把空调关掉,降下车里的窗子,似乎并没有过多关注她刚才说的话。 顾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愣了。顿了片刻,她反问他:“那你有女朋友吗?” 旁政轻轻地笑,不接她的话,车内气氛好像一下变得轻松多了。 “我不太喜欢把感情建立在某种不得已的关系上。” “我也是。”顾衿点点头,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住,“那我走了?” 旁政下车给她开门:“好,注意安全。” 两个人就像就这件事达成了某种默契,关系似乎也从某种尴尬的地步一下子变得坦然起来。 两个人达成一致,以后旁夫人再打电话来的时候,为了不让长辈失望,顾衿通常会硬着头皮应付。偶尔家里逼着旁政和顾衿出去见面约会什么的,两个人也心照不宣,嘴上答应,却从来不曾在私下里见过一面,就算联系过一两次,也都是像接头似的圆谎。 两人再见面的时候,却是已从盛夏到了隆冬。 那是茂柏公司一年一度的公司年会,为了欢迎顾衿这帮新入职的员工,会餐特地选在了一家口碑很好的餐厅,能容纳数百人的宴会厅里不分部门职能,大家随意坐。为了活跃气氛,成箱成箱的酒码了一面墙那么高。 顾衿是新人,被客户部的同事欺负着一连灌了几杯酒,要不是傅安常拦着,估计早就歇菜了。她趁乱去洗手间躲避大家一波高过一波的热情,想着一会儿回去碰碰手气争取抽个奖,正走神,咣一声撞上个人。 本来那人没当回事儿都走过去了,可是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旁政回头,顾衿也回头。 她喝了酒,脸颊红红的,穿着黑色的小礼服,头发也松松地绾了起来,险些让旁政不认识。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冷气,原本紧绷的神色在看到顾衿以后缓和了些。 顾衿大方地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他也点头:“来吃饭?” “公司年会。”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对面的包厢忽然探出个人头,朝着这边喊:“旁政!你干吗呢?就等你了还磨叽什么?” 陈湛北好奇地走出来看,嘴里絮絮叨叨的:“嘿!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怎么在哪儿都能碰上姑娘搭讪啊!” 身后那人还想出来看看旁政在和谁说话,顾衿觉得不自在,忙跟他道别:“你忙吧,我走了。” 还没等旁政留她,顾衿已经走远了。 第9章 初识(4) 身后的陈湛北正好上前来搭着旁政的肩膀,眯眼看着顾衿走远的方向:“艳福不浅呢,刚走个白梓卿这么快就又找上门来一个?” 旁政不悦,踢了他一脚:“滚。” 那天旁政喝了很多,心情也是近一年中最差的一次。几个朋友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谁也没劝他,甚至有人为了讨好他,特地找来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坐在他身边,旁政一个都没搭理,整晚除了喝酒以外,就是低头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等散了以后,陈湛北提出去开二茬接着闹,旁政也淡淡拒绝了,明明没有一点醉酒的意思,还是一人抛下他们走了。 “他这是怎么了?老爷子又不大好了?” “少乌鸦嘴啊!回头听见了没你好果子吃。”陈湛北了解旁政,招呼着众人,“别管他,谁知道抽了什么风,走走走玩儿咱的去。” 顾衿接到旁政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她已经收拾好睡下了。 她从睡梦中坐起来,揉着眼睛,看到手机时迅速清醒了。那串号码,是她背过无数次早就烂熟于心却还是在通讯录里没有任何显示的。 “喂?”顾衿迟疑着接起来,感觉紧张到话都不会说了。 对方的呼吸声在听筒中清晰可闻,接着是持续静默。顾衿拿着手机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打错了。 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我是旁政。” “我知道。”顾衿静静听着,他的呼吸好像比以往粗重了些,应该是喝了酒。 又是一阵沉默。 “我在你楼下。” 顾衿从床上起来,她小小的卧室里有一扇窗正对着楼下大门,透过窗帘的缝隙,能清楚地看到路灯下站着的人。 在顾衿近乎一片空白的感情世界里,“我在你楼下”这样的话是足以让她遐想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暗示,但是顾衿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她一直强装着对旁政的冷漠与生疏终于在这一秒,分崩离析。 她顾不得什么女人的矜持,抓起床边的外套,为了不吵醒母亲,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 旁政就站在单元门前的感应灯下,顾衿一推开门就看到了,两个人隔着几步,旁政打量着她。 应该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脚上还穿着卡通的棉拖鞋,一身浅色睡衣外罩着厚厚的外套,她卸了妆,和几个小时前在酒店里见到时不太一样,浓密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未施粉黛,很干净。 他上前一步,斜斜的影子笼住她。顾衿望着他,并没有后退:“你喝酒了?” “嗯,喝了很多。”他很诚实,“但是我接下来说的话,是清醒的。” 旁政微微低下头,迎着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再问你最后一次,有男朋友吗?” 在寂静无声的凌晨,一个男人来一个女人的楼下问她有没有男朋友,顾衿就是再傻,也明白旁政的意思了。 “没有。”顾衿清透的一双眸子映出旁政的身影,她毫不躲闪,“你呢,你有女朋友吗?过去,现在,都算。” 他看着她,目光渐深。顾衿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好像一眼就能见到底,可是对于她来说,旁政就像是一个黑洞,深不可测,一旦踏进去,会万劫不复的。 顾衿在这样的眼神中心跳加快,冻得脸色发白,她在等。 “没有。” 然后在顾衿的期待中,在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抱有一丝紧张和忐忑的时候,旁政忽然伸出手,轻轻压在她的脑后,让顾衿靠近他。 她额头刚好抵在他肩膀往下一点的地方,旁政摸着她浓密的头发,似在安抚,又似乎是宠爱。 他抱着她,一把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在这个夜晚让顾衿猝不及防:“考虑一下,和我试试。” 那是顾衿和旁政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也是迄今唯一一个。 不管是结婚之前两个人的交往,还是结婚之后两个人的同居,那么温情那么悸动的怀抱也只有那一次,顾衿甚至一度怀疑,旁政那天晚上可能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 如果说在答应和旁政交往之前,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是生疏的,偶有暧昧,那么在和他交往之后,完全就是变了一个画风。 顾衿以为的旁政,脱去那层风度翩翩的外表,实际上毒舌又讨人厌。 他带她出去吃饭,在服务员面前,他可以一边慢条斯理地签单一边体贴地问顾衿:“真的不需要再加什么了吗?”等服务员走了以后,他又可以跷着二郎腿注视着满桌的盘子悠悠调侃道:“你一个女的怎么能吃这么多?” 偶有一次兴致来了,他陪着她去逛商场,当顾衿纠结鞋子是买黑色还是蓝色的时候,他可以给出两双都买的建设性意见并且去付账,又可以在顾衿拎着纸袋满心欣喜的时候不疾不徐地打击她:“这么难看的款式你竟然能同时喜欢上两个,真是太可怕了。” 望着他傲娇离开的背影,顾衿觉得似乎没什么是能让这个男人提起兴趣的。她也问过他:“旁政,你觉得生活里有什么是让你觉得特别感兴趣,或者值得你去付出心血和注意力的东西吗?” 他当时皱眉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了两个字:“没有。” 顾衿不死心:“真的就一点都没有吗?”他把车子倒进车库,只专注于后面玻璃上倒映出的那一方天地。顾衿挫败。 就连求婚的时候,他都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那一年的清明,旁政的爷爷在医院住了已经有半个月了,参与会诊的医生专家都说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不好,康复的希望也不大。顾衿陪着他从医院出来,不管是天气还是旁政的神情,气压低得让顾衿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知道旁政从小是由老人家一手带大的,祖孙两个感情很深,那种相依为命的情感顾衿深有体会,而且旁爷爷是个很乐观和善的人,每次在医院时对着医院的大夫护士愁眉苦脸的,可是一见到她和旁政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说自己不舒服,瘦瘦的老人躺在那里,谁看了都难过。 晚上旁政开车送她回家,顾衿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只能恳切地安慰他:“爷爷一定会好的,上了年纪的人有血栓梗塞也是正常的,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他开着车,对顾衿的话恍若未闻,半天才开口说了一句话:“等这个月过去,五一结婚吧。” 顾衿蒙了。 旁政把车停在路边,摸出一支烟来抽:“爷爷早年出海中过弹,当时医疗条件不好,弹片有一半儿留在脑子里,这次复查情况很糟糕,而且也不单单是脑梗的问题。所以,我想趁着他还清醒的时候亲眼看到我结婚。” 看着自己唯一的孙子成家立业,是旁爷爷几十年前就有的愿望。 他回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顾衿,第一次觉得有点束手无策:“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可能很不公平,但是顾衿,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结婚对象了,当然,这不是强迫你。” 他狭长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压迫感很强,似乎急于要一个答案。 顾衿对他应该是有感觉的,这是旁政一开始就能确定的。但是这也是顾衿在两个人开始的这段恋情里一直顾忌的,旁政知道自己投入的情感有多少,可是自始至终,主导权都在他那里,就连婚姻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做了决定。 顾衿知道,那不是他不够重视自己,而是太过于自信。 顾衿也知道,自己绝对不是旁政心里那个最理想的能和他步入婚姻殿堂的人,包括在那个夜晚他对她提出试试。可能自己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在家里的重压之下,在亲情的胁迫之际,他身边正好站着的那个人。 顾衿知道这不公平,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可是感情里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 所以对于旁政提出的这个请求,顾衿最后选择了孤注一掷。 两个人要结婚,旁家自然是欣喜若狂的,旁爷爷在听说婚讯以后病情一度好转,甚至主动配合医生治疗在两次大手术下成功取出遗留在脑中的弹片。 当所有人都热情地准备两个人的婚礼的时候,婚礼前夕,顾衿曾经和旁政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在茂柏一楼的咖啡厅里,中午午休的时候,旁政来找她,顾衿捧着一杯热咖啡窝在窗边发呆,脖子上还挂着没来得及取下来的工作卡。 “什么事儿这么急?”旁政对着她坐下,十分仓促。最近刚把爷爷送到海南的疗养院去做康复,家里、公司里需要旁政处理的事情很多。 顾衿坐起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旁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看得出他应该是从公司或者什么会议上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笔挺的正装。 “旁政,我不是你真正愿意接受的结婚对象,对吗?” 顾衿难得有这么认真严肃的时候,旁政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你跟我结婚只是迫于爷爷的病情,迫于叔叔阿姨给你的压力,你之前有一个印象很深刻的爱人,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你们没能在一起,直到现在你也无法释怀。” “顾衿。”他出声叫她的名字,神情严肃起来,“我不喜欢别人揣测我。” “可你也不喜欢我。”顾衿近乎偏执地看着他,“旁政,现在爷爷的病也恢复了,如果你不想结婚的话,我可以去和你家里说,我不想我们……” 旁政忽然把手按在顾衿的手上,终止她接下来的话。他倾过身来,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不要质疑我和你结婚的目的。” 他的眼睛狭长而深邃,顾衿能看到他轻轻蹙眉时隐藏着的内双眼皮。 “顾衿,我的过去和你无关,我保证也不会影响和你之间的未来。至于爷爷的病情,可能只是一个催化我们婚姻进程的原因,不管他怎么样,我们之间的这个结果,不会变。” 我和你之间会有未来吗?顾衿出神地想着,一双眸子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太过于严肃,旁政放开她,轻松地对她笑了笑:“我就当你是婚前恐惧症。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也来得及,大不了你那件婚纱让给别人穿。” 那婚纱是旁夫人带着顾衿特地去上海找老手艺师傅做的,价值连城。 他故意说话激她,顾衿恼怒,像是赌气似的:“你敢?” “这我有什么不敢的?” 顾衿挫败,想了想说:“那结婚以后分开睡!” 旁政失笑:“你怎么这么矫情?” “我做好了和你结婚的准备,但是还没做好和你一起生活的准备,鬼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怪癖好。” 说完,顾衿抬起头一脸戒备:“旁政,你不要占我便宜。” “你们女人对自己总是有一种神秘的自信。”旁政叹了口气,“随便你吧。”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起身:“我下午还有事儿,晚上接你回家吃饭。” 路过顾衿,旁政还很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顾衿上班穿着工作装的样子他第一次见,很干练,他轻佻地摸了摸她的脸,夸她:“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顾衿凶巴巴地回头瞪他,旁政顺手拿走了她捧着的热咖啡:“当中午陪你的报酬了,早上就没吃。” 顾衿心又软了:“那我去给你买三明治。” “不用。”旁政按住她的肩膀,丝毫不顾忌地就着她喝过的地方仰头灌了一口,推门走了。 望着旁政离去的背影,顾衿有一瞬间自欺欺人地想,也许旁政是真的打算和她认真过一辈子的,她不该,那么恶意地揣测他。 那是她和他的婚前谈判,以顾衿失败告终。 叮一声,茶水间的热水器发出提示水杯已满的清脆响声,让顾衿回了神。 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无端端想起和旁政结婚之前的那些往事,说是往事,却也没有太久远,曾经发生的一幕幕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旁政旁政,这段时间被这个人占据的空间太多了,以至于连打水的时候都会发呆。 第10章 初识(5) 顾衿暗骂自己没出息,热乎乎的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让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个月是上面来人做考核的重要日子,考核的这几天整个茂柏都人心动荡。今天正好轮到客户部,傅安常一大早就被考核小组叫到了三十三楼,客户部的人都无心工作,和傅安常交好的同事都希望他能一举成功调任上海当区域经理,可是心里又担忧傅安常走了自己和新总监之间的关系。 顾衿也是,她一直是希望傅安常这次可以调动成功的,薪金翻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多些傍身之物,总是没错的。 看着顾衿望着楼下发呆,傅安常敲了敲门:“想什么呢?” 顾衿眼睛一下亮了,赶紧凑过去打探情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别装了行吗,大家都跟你这儿提心吊胆呢!”顾衿戳了戳傅安常脖子上的总监卡,“什么结果啊!” 傅安常走到咖啡机旁边,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很是闲适。 顾衿以为他成功了,脸上雀跃:“晚上请客啊你。” “我拒绝了。” “什么意思?”顾衿愣了,笑容一下僵住了,“拒,拒绝了?” 傅安常吹开杯子里的奶油泡沫,似乎极不在意:“是啊。” “傅安常你有毛病吧?年薪八十万元啊!这么好的机会你拒绝了?你中彩票了?发财了?还是一夜暴富?干什么你别跟钱过不去啊,上海那边有单独的经理公寓,你把你爸爸接到那边去治疗不是更好?”顾衿连环炮弹似的数落傅安常,满脸莫名其妙。 “我跟他们推举新总监让你来做,可是已经内定了让老钱的侄子来当,那人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心里都有数吧,让我的人给他打工,我不甘心,干脆就拒绝了。” 老钱的侄子整个公司都有耳闻,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富二代,在公司谋个闲职,每天除了跟年轻漂亮的女同事搭讪扯闲篇以外就不会别的了,公司一大半的人受过他的骚扰。 顾衿委顿:“说得也没错,那人确实不太老实。可是你也太大公无私了,走都走了还管我们干什么。你这样,就不怕老钱找你麻烦?” “他不敢。”傅安常冷笑,“客户部掌握着茂柏将近一半的生意人脉,把我得罪了,他这个执行人也干不长。” “那你爸爸最近还好吗?” 傅安常神情严峻地摇了摇头:“不太好,做了两期化疗了癌细胞还是没控制住,我打算下个月把他接到这边来。” 这种事安慰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快要午休了,大家都无心工作,尹白露给顾衿发信息说一起吃午饭,顾衿晃了晃手机:“白露约吃午饭,一起?” “不了。”傅安常放下杯子,“你呢,你最近还好吗?” 顾衿点点头:“挺好的啊。” 傅安常沉默着看了顾衿一会儿,冲她摆摆手:“快去吃饭吧,下午开会别迟到了。” 顾衿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下楼找尹白露吃饭去了。等顾衿走远了,傅安常才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捏了捏眉心,眼底一片深重。 他不走,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他舍不得。 顾衿把傅安常放弃区域经理的事情说给尹白露听,尹白露利索地把虾剥皮蘸上芥末,顾衿奇怪她怎么都没什么反应。 尹白露被芥末辣得直淌眼泪:“我要有什么反应啊,也不是为了我放弃的。” 顾衿往嘴里塞了个寿司,没心没肺的:“我是说他现在情况这么艰难还能为了我们牺牲自己,也是难得。” “顾衿,你是真傻啊,还是跟我装傻?”尹白露擦了擦嘴,“你跟傅安常两年大学同学、两年同事,他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 看到顾衿迷茫的眼神,尹白露恨铁不成钢:“你当傅安常真是为了你们?屁!那就是为了你!老钱那侄子是什么人,就是头种猪,见谁都能发情!说到底谁来当这个总监跟傅安常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能拿钱走人就得了。他之所以不走是放不下你,他怕你给老钱那侄子卖命,怕你吃亏。” 顾衿噎住了,周围都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她急忙去堵尹白露的嘴:“别乱说啊你!” “谁乱说了。”尹白露说话从来都没忌讳,她往前凑了凑,朝顾衿勾了勾手指头,“他对你心怀鬼胎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中途你让旁政截了和,搞不好你们俩都成一家子了。我就不信,傅安常这两年对你怎样你就一丁点都没感觉到。” 察觉到顾衿的沉默,尹白露笑得很是狡黠:“所以嘛,别给他戴那么高的帽子了,人都是自私的,傅大总监虽然在工作上很拼,但是这种一面打着冠冕堂皇的借口谋私欲一面还让你们这帮没脑子的对他感恩戴德,也确实够伪君子的。” “我发现你跟旁政可能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顾衿幽幽地道,“这话他以前也说过。” 那时候部门聚会,闹得很晚,恰逢晚上暴雨,有车的几个同事怎么也不能把人全捎回家,外面又不好打车,本来说好傅安常带上顾衿,没想到旁政那晚没什么事儿,顺路过来把她接回去。吃饭的酒店雨伞全被借光了,怕顾衿淋着雨,傅安常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罩在头上,一路护送她上车才算完事儿。 顾衿上了车,旁政什么也没说,就对傅安常三个字评价:伪君子。 顾衿当时还因为这个跟他急过:“好端端的你干吗这么说?” 旁政冷笑:“看不顺眼,我说着痛快痛快嘴行吗?” 现在想想,可能旁政和尹白露一样,都是外貌协会的,第一眼看着不舒服的人,不管人家做什么,都觉得硌硬。 尹白露翻了个白眼:“那是我跟他英雄所见略同。我告诉你顾衿,以后你干什么给自己留个心眼儿,别一脑门子热血地去给傅安常卖命,当初是他把你招进来的不假,但是这些年你对他也够意思了,就是报恩也得有个头吧?适当保持点距离,好歹也是结了婚的人了,走得那么近你让别人怎么想?何况他可没少利用你。” 顾衿觉得心塞,只闷头吃饭:“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辩解:“他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条件就不好,好歹也是几年的学长,本来也没什么,你们怎么想得那么……” “停!”尹白露做了个手势,“有心疼别人那工夫你先心疼心疼自己吧,你为了拿韩滨那个案子都见血挂彩了吧?结果呢?我中午回客户部交合同的时候人家又谈了个新合作,早把你出去卖命的事儿给忘了。不过话说回来,傅安常也算是为这遭报应了,你知道吗,上头因为你受伤跟老钱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个顾衿倒是从来不知道,她纳闷:“怕我伤着脑子算工伤?” 尹白露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工伤?工伤值得上海总部亲自给老钱办公室打电话?据说把老钱训得满脑门儿汗。知道为什么后来傅安常再也不安排你跑业务了吗?” 顾衿恍然大悟,难怪。 最近这两个月她带的小组一直在忙文案写策划,日常跑业务联系都不要她跟着了。起初顾衿以为是自己脑门上挂着彩形象不好,现在想想,那道小口子早就好了,根本就不是这个原因。 顾衿心里隐约明白了几分。 尹白露故作神秘:“听说有人为这个事儿发了好大脾气,连john都惊动了。那个人还说啊……” john是茂柏的创始人,也是创意策划界首屈一指的大佬。 顾衿抓起桌上的饭团一下堵住尹白露的嘴,十分局促:“吃你的饭吧!” 看着顾衿腾一下红起来的脸,尹白露嚷嚷:“哎?你真不想知道他说什么了?” “不想。”顾衿穿上外套,起身欲走。 “那晚上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我知道有个地儿新开了家港式餐厅,团购特便宜。” “算了吧。”顾衿摇摇头,“晚上约了人去游泳。” 尹白露撇撇嘴:“不!解!风!情!” 顾衿风情万种地朝着尹白露撩了撩头发,和她招手:“拜拜。” 顾衿最近报了个游泳班,每周有三天的训练课程,地方就在离家不远的健身会所里。游泳教练是一个体育大学刚毕业的学生,一身肌肉块,穿着平角的游泳裤在泳池里一扎就是一朵儿浪花,引得来学游泳的学生上至顾衿这样的已婚妇女下至五六岁的小娃娃挤满了泳池。 只不过…… 顾衿第六次从水里闷气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了,连在水中一直托着她的教练都没了信心。 顾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泳镜卡到帽子上,气喘吁吁:“还是不行吗?” 年轻的教练晃了晃手上的秒表,快哭了:“才七秒。” 顾衿叹了口气,手撑在泳池边一跃坐了上去,摆摆手:“算了,我休息一会儿,你先带他们去吧。” 年轻的教练为难地挠了挠头,露出一口大白牙:“其实你不用太有压力,也不要那么害怕,你看那么小的姑娘都能游得这么好,你也一定行的。” 顾衿把目光放到隔壁泳道去,那是一帮五六岁的小学生,穿着可爱的泳衣,在水里游得自由而熟练,像一尾尾灵巧活泼的鱼。 顾衿不服气地哼哼,心想着谁不会啊,我六七岁的时候游得比他们还好呢!还能在海里游呢!一米高的浪花打过来眼都不眨一下的!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毕竟她现在是个连憋气都挺不过十秒的菜鸟。 教练看顾衿不上进的样子,挠挠头,直接游到对面去了。 顾衿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泳池边,开始发呆。 已经来了几次了,每次都是这样,在水里待上十分钟然后在岸上坐半个小时那种。顾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记得自己两三岁的时候爸爸偶尔休息,她总是穿着白底印着小红花的泳衣跟着爸爸去海边游泳。 起初她不敢,可是爸爸告诉她说他是一名海军,天生就是征服大海的人,作为他的女儿怕水是很丢脸的事情。 小小的顾衿把爸爸当成保护神,所以有爸爸在身边她天不怕地不怕,后来没有几个月,小丫头游泳的本事就在海上出了名,像是一种天赋一样,她只要进了海就像是鱼儿回了家,岛上的叔叔甚至跟顾永明商量,等顾衿再大一些,就把她送到市里的游泳队去,以后当个为国争光的运动员。 可是后来呢,后来顾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面对这四尺见方不及人高的泳池都难以呼吸,更别提像以前一样了。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泳池里都是放了学家长带来玩儿的孩子,十分吵闹,几次简单的基础训练也做不好,顾衿兴致缺缺,起身裹了浴巾回家。 家里依然是黑漆漆的,旁政还没回来,顾衿感觉情绪更差,踢踢踏踏地故意把自己的长靴踩在门口擦得乌黑锃亮的皮鞋上,算是发泄自己的不痛快。晚上没吃饭,顾衿也没心思看电视、做瑜伽,从冰箱里抓出袋速食拉面当了晚餐。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旁政回来的时候几近深夜,晚上有一家合作地产公司做东请吃饭,怕他不来还特地托关系找了几个他相熟的朋友,怎么也推不掉。大家都是很久没见,一时酒喝得多了些。 他把手机和钥匙扔在玄关,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速食拉面的味道,餐桌上不出所料放着顾衿吃了一半的碗。旁政无奈顾衿这种摧残自己的生活习惯,也懒得去管她。 晚上被风一吹,他脑仁疼得厉害。 躺在床上眯了没多久,意识正模糊的时候,旁政忽然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这屋里有动静,那声音好像是,顾衿的。 以前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不管在外头跟那帮人闹得多疯多晚,回了家倒头就睡,从来不用在意别的,就算出了天大的事都吵不醒他。现在就不同了,屋里多了顾衿这么个麻烦,旁政总是能轻易惊醒。 在黑暗里,旁政屏住呼吸又听了听,晚上那点儿酒意也被那种细微啜泣的声响弄得烟消云散。 他一把掀开被子走出去,连拖鞋都忘了穿,他能确定,是顾衿在哭。 第11章 端倪(1) 旁政的侧脸在夜色中轮廓分明,沉静如水,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他终于在这个晚上,正视了那个名字。 顾衿感觉自己现在正处于一种溺水状态,四周全是冰冷的海水,不管自己如何挣扎,身体沉重得就像是挂了一块石头在慢慢下沉,她难以呼吸,也没有任何能够让她当作救命稻草抓住的东西。 她哭喊,有水顺着她的鼻腔灌进去,那是濒临死亡的味道,顾衿绝望了。恍惚中她又忽然看到了旁政,他在拼命朝着自己游过来,似乎是想抓住她的手,顾衿用力地伸出手臂想要触碰他,在马上要握住他的手的那一瞬间,他又消失不见了。 接着画面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她远远地站在码头边上,周围有很多穿着橘黄色救援标识衣服的人在走来走去,风很大,远处传来绵长尖锐的汽笛声和轮船轰鸣的声音,还有全身包裹着白布躺在快艇上的父亲。 他脸色惨白,全身浮肿,被水泡得面目全非。 耳边响起母亲近乎崩溃的哭喊,顾衿站在母亲身边,似乎还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她想冲过去拉住母亲,但是迈不开步子,任凭她如何呐喊如何挥舞自己的手,就是没人理她。 旁政看着双眼紧闭不断呓语的顾衿,眉头紧蹙,就着床头昏暗的灯,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顾衿,醒醒。” 像是被噩梦魇住了,顾衿依然在哭,旁政被她搅得烦躁,干脆攥住她不安分的胳膊,又微微用力拍了她几下:“顾衿?” 顾衿慢慢睁开眼睛,意识尚未清明,披散在脑后的头发有几缕被眼泪打湿了黏在脸上,看着旁政的眼神茫然而空洞。 见她醒了,旁政松了口气:“做噩梦了?” 顾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心脏狂跳,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旁政穿着灰色的睡衣,正坐在床边低头盯着她看,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两只胳膊。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在噩梦中梦见遇到危险的人,醒来的时候见他还安然无恙地在自己身边,那种感觉不亚于劫后余生的庆幸。 顾衿撑着枕头坐起来,声音中还带着啜泣过后的齆声齆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旁政松开她:“刚回来没多久。” 因为哭过鼻子红红的,顾衿用手背抹了把脸,也不说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旁政不放,显然还对刚才梦中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 旁政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两个人像是较劲似的。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伸手把顾衿揽过来:“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顾衿得逞地把脸埋在旁政温热的颈窝里,湿漉漉的睫毛颤动着:“梦见你把我推进海里了,还不救我,幸灾乐祸的。” 要是真梦见把她推海里她醒过来不打人就不错了,还能像现在这样这么老实地趴自己怀里扯谎? 旁政环着她,哄小孩儿似的一下一下摸着顾衿浓密的头发,十分配合:“这么恶劣?” “嗯。”顾衿吸了吸鼻子,抱着他的手圈得更用力了,“你就这么恶劣。” 鼻间全是旁政熟悉的、她身上温软的味道,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两个人难得有这样温馨的气氛。顾衿窝在他肩膀上,收起了平常的张牙舞爪,乖顺得不像话。 许是身边有人陪着就没那么害怕了,许是搭在顾衿腰上的手给了她一种心安的力量,在旁政漫不经心地抚着她头发的动作中,顾衿又慢慢睡着了。 小巧的鼻翼轻微呼吸,喷在旁政的脖子上,痒痒的。 这样坐着睡不舒服,旁政换了个姿势让顾衿躺在自己腿上,依旧把手垫在她的脑后半环着她,这样,顾衿的睡颜便悉数落在旁政眼底。 望着睡得毫无防备的顾衿,旁政渐渐沉默,忽然想起半年前的一件事。 顾衿,应该怕水。 那是两个人婚后的第一个星期,顾衿有半个月的婚假,两个人说好用剩下的十天出去度蜜月。 其实说是度蜜月,对顾衿来说就是找个远点儿的地方玩两天,她在家做了两天攻略,最后跃跃欲试地想去南非看狮子和斑马。那时候恰逢旁政带着人竞标一家科技中心的研发案,整个团队没日没夜地忙了好几天,他当时累得不行,听了顾衿这个提议,懒洋洋地道:“去非洲?你精力可真够旺盛的。” 顾衿当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对那片辽阔土地的向往中:“看动物大迁徙啊,那么多大象、犀牛、斑马,去吧去吧。” 旁政充耳不闻,觉得顾衿在某些时候简直有点反人类。 女孩子嘛,喜欢的不外乎沙滩、潜水、西餐之类的,旁政想了想:“塞班岛?” 顾衿垮下脸,扔了手里的杂志。 “巴厘岛?” 顾衿还是不说话,两个人僵持着。半天顾衿又心软了,他连着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可能非洲对他来说确实挺有挑战性的,何况旁政是个十分不喜欢被人强迫的人,蜜月嘛,只要他人在身边陪着,随便去哪儿都好啦。 顾衿向他妥协,两个人最后还是去了一个很没新意的地方——马尔代夫。 但是顾衿没想到,度蜜月的第一天,就由二人行演变为集体度假的场面。 陈湛北和旁政的一个发小宋方淮不知道是约好了还是怎的,竟然把顾衿和旁政堵在了机场,看着顾衿诧异的脸,旁政也只是提着行李三言两语地解释:“陈湛北和方淮在这儿搞个项目,算是碰巧。” 陈湛北家里是做酒店的,在这儿寻个挣钱的门道也不奇怪。好端端的一场蜜月行因为这些人的加入变得热闹异常,顾衿虽然觉得别扭,也不是什么矫情的,想着一起玩儿就一起玩儿呗,吃饭还有陈湛北这个冤大头埋单,除了……一帮不知道谁招来的比基尼美女以外,顾衿都挺满意的。 旁政工作的时候衣冠楚楚,有板有眼的,但是脱了西装,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世家公子爱玩儿爱闹的本质就暴露了。 陈湛北和宋方淮都是单身汉,身边白皮肤蓝眼睛的美女变着样儿地换,那长腿细腰看得顾衿都觉得养眼。其间有人来跟旁政示好,碍着顾衿,旁政一个没招惹,反倒叽里咕噜一大串外语把人家美女哄得心花怒放。 顾衿掐着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跟她说什么呢?” 旁政龇牙咧嘴地躲:“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啊?” “放屁!”顾衿急了,怒瞪他,“英语我当然听得懂,你说的是俄语!俄语!” 旁政存心逗她,一把抓住顾衿的脚踝把她拖进水里。他戴着全套的潜水设备,身上还背着氧气瓶,顾衿身上只穿了一件露背的泳衣,连帽子和泳镜都没有。 那是顾衿第一次和旁政发脾气,也是两个人首次爆发战争,用小学语文老师的话说,这次战争,也为两个人婚后无数次你来我往的战役奠定了里程碑似的基础。 顾衿被旁政拖进水,呼吸受到阻碍,吓得她在水里对他又踢又打,憋得脸色涨红。起初旁政以为她在跟他闹脾气,可是渐渐地,顾衿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儿,旁政这才摘了氧气瓶给她扣上,迅速浮了上去。 顾衿上了岸呼吸到新鲜的氧气,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反手狠狠打了旁政一拳头,却跟棉花似的:“有毛病啊你!” 旁政也蒙了,他没想到,顾衿不会游泳。 “你不会游泳?”他问这话的时候,是带着疑惑和质问的,“你不是在海岛上长大的吗?” “岛上长大的怎么了?岛上长大的就得会游泳啊?那些住在海拔高的地方的人是不是插上俩翅膀还能飞啊?”顾衿呛了两口水,跟吃了炸药一样,“你以为谁都跟您似的见着水就恨不得浪到天上去?” “还真是第一次见给自己笨找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的。”本来瞧着她那难受样旁政还觉得心里挺过意不去,可是听着顾衿这一番得理不饶人的话,他又觉得她压根就不需要道歉和同情。 “我笨?我哪儿笨?旁政,是你自己拿那种变态的优越感来衡量别人行吗?”顾衿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旁政是被人捧着长大的,让他放下面子去跟顾衿服软也不可能,两个人越吵越僵,顾衿恼火,扔下旁政一个人回去了。 直到下午大家闹着出海钓鱼的时候,顾衿都没出现。 陈湛北和宋方淮打算去房间请顾衿出来,旁政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不用管她”,自己带着几个外国美女开着快艇出海了。 顾衿回住的地方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戴着墨镜远远地坐在沙滩上看着,看着旁政的快艇在海浪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白浪,看着他技巧熟练地在海上和陈湛北、宋方淮拼速度,听着艇上一帮人欢呼鼓掌,听着他们开香槟庆祝。 她一坐就是一下午。 等到太阳快要落幕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才提着钓上来的鱼回来。 宋方淮是旁政的发小,两个人从初中就读一所学校,从船上下来的时候宋方淮还兴致勃勃地给陈湛北普及旁政的光辉事迹。 “怎么样?咱们旁大公子的海上功夫不是盖的吧?” “厉害,心服口服。”陈湛北跟旁政作揖,“哎,什么时候得闲儿了,教我两招啊。” 宋方淮摆摆手:“这算什么啊,等回了北京,让你看看他打枪,那姿势那准头。” 陈湛北惋惜:“这明明是块当兵的好材料啊,怎么下海经商跟我们抢生意来了呢。” “家里不同意呗。”宋方淮接话,“他爷爷拿他当心肝宝贝儿,说什么也不舍得送到部队去。我记着那时候高三快毕业了,《加勒比海盗》才刚出,我跟他逃课去学校后头的录像馆看,看完之后哥们就魔怔了,得了机会就嘴里叼根草背着老爷子上舰艇去溜达,估计这开快艇的本事,就是那时候练的。” 一帮人调侃着旁政学生时代的旧事,旁政只是跟着笑,任宋方淮胡说八道。 顾衿在他们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听着他们说有关旁政的事情,感觉自己就像个局外人,这场蜜月,似乎也与自己无关。 她就站在他身后,他却连头都不曾回一回。 晚上在海边烤鱼,顾衿陪着他们坐了一会儿就兴致缺缺地回了房间。因为好歹也是夫妻两个第一次一起出远门,和宋方淮他们闹归闹,人家很有眼力见儿,住的酒店虽然是同一家,房间却是相隔很远的。 陈湛北举着刚烤好的鱼片不解:“刚开始她就撤了?这才几点啊,困了?” 旁政没答陈湛北的话,把生火的树枝一次全扔进去,火噌一下蹿起来,他拍拍手上的灰:“你们先玩儿着,我回去看看。” “哎哎哎!” “行了别叫唤了。”宋方淮开了一桶啤酒,不疾不徐地点拨陈湛北这个情商低的,“他跟顾衿不是闹别扭了吗,晾了一下午,这是装不住了。” 陈湛北咂咂嘴,叹息了一声:“女人啊,就是麻烦。” 旁政沿着木栈桥一路走回了房间,不知道是顾衿报复他还是怎的,两个人的行李箱,她的那个整理得规规矩矩立在墙角,他的那个大敞四开地摊在地上,衣服和鞋扔得满地都是。 屋里没人,就卧室开了一盏灯,桌上还扔着顾衿的房卡和手机。 人肯定没走远,旁政环顾了一圈,去了房间后面连着海的泳池找她。 不出所料,顾衿果然泡在里面。 她把头发高高团成一个球儿,穿了件很普通的u形黑色泳衣,双手死死抓着楼梯栏杆使自己浮在海面上,好像在憋气。 呵,还挺上进。 旁政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绕到她后面去,悠闲地看着热闹,看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顾衿是真挺倔。 她在水里坚持不了几秒就挣扎着出来,明明怕得要命,就是不愿意放弃,笨手笨脚地学着踩水也学不会。反复几次下来,旁政就没了看下去的耐心,他想下去教她,但是转念想想,就她那个脾气和自尊心,教了也白教,回头两个人要是因为这个再吵一架就没意思了。 顾衿一个人在海里又泡了十几分钟,大概是实在没劲儿了,才冲了个澡有气无力地回来。 她似乎没想到旁政也在屋里,擦着头发的手停了停,然后白了他一眼接着擦。 顾衿个子不矮,瘦高瘦高的,今天白天看她换泳衣的时候,出于男人的劣性旁政还状似无意地在她胸口扫了几眼,别看平常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想到,该有的还真有。 她刚洗完澡身上就围了一块浴巾,旁政倚在门口,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她。 嗯,除了脾气坏了点儿,都挺好的。 顾衿脸皮再厚也经不住两个人这么诡异地对视,她转过身拿了一件衣服套上,背对着他。 “我给你叫了晚餐,一会儿送过来。”旁政收回目光,毫不在意。 假好心。顾衿无声地骂了他一句,做了好几个鬼脸来发泄自己整整一下午的不痛快。 不知道旁政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背后,低低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吓了顾衿一跳:“又骂我什么呢?” 顾衿做贼心虚,眼睛滴溜溜乱转:“谁骂你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站在她身后,高出她一头,远远看过去,好像是他从后面抱着顾衿似的。 她刚洗完澡,晚上有海风吹进来,味道很好闻。旁政故意逗她,顺着她的肩膀一直摸到她的手腕,声音越来越低:“顾衿。” 顾衿紧张得不敢说话,耳根忽地烧得通红,那一瞬间,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的声音。 “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顾衿一口气没提上来,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羞得差点没钻到地缝里。 她身上那件白色t恤松松垮垮地盖到大腿的位置,图案和款式皆是偏男性化的。顾衿回来的时候怎么想旁政怎么不顺眼,整理他的行李整理到一半的时候就撒手不管了,屋里乱七八糟扔得一片狼藉,刚才穿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的。 顾衿羞愤,就要脱下来,旁政故意摆出大方的姿态:“别啊,这刚晚上就这么直白?好歹拉上窗帘。” “还有。”他望着顾衿通红的脸,笑得不能自抑,趁她还没发作迅速又补了一刀,“划水的时候是左腿右手,不是左手,你顺拐了。” 你……顺……拐……了…… 顾衿觉得自己彻底没脸了,双眼冒火地盯着旁政,转身去了浴室,把木质结构的房间跺得震天响。 看着顾衿气冲冲的背影,旁政调侃她:“你轻着点儿,回头房子塌了咱俩掉水里我可不救你啊。” 一件白色t恤从浴室里扔出来,带着顾衿愤怒的咆哮:“滚!” 第12章 端倪(2) 旁政挑了挑眉把衣服捡起来,随手扔到一边,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顾衿在浴室里换了自己的衣服,吹干了头发,心里渐渐平静,本来憋了一下午的怨气经刚才那么一闹,竟然消散得七七八八了。其实她有好多话想和旁政说,毕竟这是两个人婚姻的伊始,顾衿不愿意和他每天就这么在别扭斗嘴中度过。她妄图,让旁政对自己更了解一点。 对着镜子,顾衿大着胆子叫了他一声:“旁政?” 一室沉默,顾衿以为他在听,从浴室里磨蹭着出来,低着头:“我不是不会游泳,我怕水。” 她犹豫了一会儿,始终不敢抬头正视他,像是下了好大决心,顾衿才决意把自己人生中最晦涩黑暗的一个秘密说出来:“我小时候在海岛和我爸妈一起住的时候,确实游得挺好,可是后来我亲眼看到我爸被人从海里捞出来的情景,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能游了,算是……心理障碍吧。” 顾衿鼓起勇气说出来,希望旁政能理解她,她不需要他的同情,她只希望他能够对她今天忽然发脾气的事情释怀。 可是,依然一室沉默。 旁政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根本就不在屋里。 顾衿瞬间觉得自己傻透了,掏心掏肺说了这些话,结果压根就没人听。幸好幸好,自己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顾衿暗自庆幸抬头抬得及时,不断安慰自己旁政不在更好,好歹犯傻的时候没人笑话她。 门口有服务员敲门进来送晚餐,顾衿一头扎进被子里,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再也不想起来了。 可能是到了下半夜,顾衿只记得自己睁开眼的时候,旁政已经躺在她身边了。床很大,两个人之间还有很大一片空隙,顾衿心里不忿,趁他睡熟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旁政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伸手把她拖进怀里牢牢抱住,嘴里含混了一句:“别闹了。” 别闹了。 像是恩爱多年的情侣,在挨过了大的风浪吵过了无数架之后,晚上熟睡时他依然把她当成最爱的人。那一句无意识的呢喃,是比多少甜言蜜语都能让人妥协的。 顾衿耳朵贴在他胸口,轻轻呼吸着,打着呵欠困顿地想着,和旁政,就这样吧。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同床共枕。 算上今晚顾衿做噩梦这次,是第二次。 顾衿渐渐睡熟了,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顾衿柔软的唇瓣,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歉疚,和她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有如此怯弱害怕的事情。 第二天天光大亮。 旁政从顾衿的卧室里走出来,睡眼惺忪。 顾衿正在厨房做早餐,煎蛋锅在刺啦啦地往外溅着油花,她一只手拿着铲子时不时凑过去翻个面,躲得老远。 旁政走过去,平底锅里只有一个鸡蛋:“给我也煎一个。” “想吃自己做,煎一个就够要命了。”顾衿如临大敌地用铲子把煎蛋弄出来,口气十分不友好。 旁政不乐意了:“好歹昨儿晚上还陪你睡了一宿,这么快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连个枕头都没有,将就着在她脚边躺了一夜,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都怪了。想起早起时旁政那个奇奇怪怪的姿势,顾衿心头一暖。 “我又没让你陪着我,难不成你以前每天早上起来都向前一天晚上跟你睡过的人要早餐吃?算回报?” 嘿!合着她这是把自己当陪睡的? 大早上起来就非得惹他不痛快,旁政恨得牙痒痒,故意和顾衿恶言相向:“要早餐多掉价啊,一般是别人倒贴我,我愿意不愿意还两说呢。咱俩熟人好办事,昨儿个算我给你打折,钱就算了。” 他窸窸窣窣地去浴室洗脸刷牙,顾衿鼓了鼓嘴,又趁热往锅里敲了个鸡蛋。 两个人坐在餐桌两头吃早饭,一时气氛静谧,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你最近在学游泳?” “你怎么知道?” 洗手间晾着泳衣是当他瞎呢以为他看不见?早上起来洗脸刷牙的时候他还拿过来看了一眼,那设计,估计大半个后背都露在外头。 “在哪儿练呢?” “小区后面那个健身馆,就你平常去打球那家。”顾衿声音小下来,怕他发现自己拿了他的会员卡去充值。 他一口干了牛奶,皱着眉,擦了擦嘴:“下次等着跟我一起去。” 早上七点半有司机准时来接,他穿好外套,打算出门:“妈让周末晚上去她那儿吃饭,下了班你记得直接过去。” 顾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啊。” 旁政走到门口,忽然叫了顾衿一声。顾衿咬着面包:“干吗?”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隔空朝顾衿抛过去。顾衿利索地抓住,摊开掌心,是一把车钥匙,上面四个圈圈套在一起,奥迪的经典标识。 “昨天戚琳从4s店修好刚拿回来,在楼下地库停着,给你的。” 顾衿低着头没说话,呆呆地看着那把车钥匙。 旁政讥讽她:“是不是特后悔上回踢它那一脚?” 顾衿腾一下脸红了,不肯服软:“是我踢它那一脚之后你不想要了吧?” 得了便宜还卖乖。顾衿想笑又忍着和他强装严肃的表情,就像个小孩。 旁政感觉自己心情特别好:“过两天就下雪了,公交不好挤,妈已经跟我念叨好几回了,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找个教练跟你上路练练,车里有保险公司的电话,万一撞上了出车祸记着打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滚!” 旁政闷笑着下楼走了,留下顾衿一个人在屋里。不知不觉间,掌心的钥匙被她焐得很热。不管这辆车是他不想要了还是真的想送给她,最起码,顾衿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可能并不是那么无关紧要的人。 他和她正在向夫妻这条路,慢慢靠近。 顾衿找了一个脾气好技术高的女教练跟着练了几天以后,勉强能磕磕绊绊地把车从单位开回家了。她崭新的座驾在公司引起不小的轰动,整个客户部都传言说顾衿找了有钱有势的下家,要跳槽了。 傅安常早上和她一起从负一层乘电梯上来,路过她的车时,也不忘从头到尾走一圈认真打量打量。 尹白露坐在驾驶座,脚下油门踩得又快又狠:“你别说,土豪的东西就是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好,真过瘾啊。” 今天周末,俩人说好一起出来逛街的。 尹白露生猛,在市区硬是飙出了在高速的速度,顾衿紧紧抓着扶手:“前面有交警,这个月你都扣了四分了!” 前头是红灯,尹白露想也没想就闯了过去,顾衿尖叫:“尹白露!” 车速慢慢降下来,尹白露舒服地叹了口气,把车停在了路边:“瞧你那点儿出息。罚款也有旁政给你交,喊个什么劲啊。” 尹白露今天不像往常话多,情绪也十分低落,干什么事儿好像都没什么心思,顾衿觉得不对,试探着问她:“你是又和谁分手了?” 尹白露变脸了,顾衿赶紧改口:“不对不对,这个月没来例假?” “你才怀孕呢!”尹白露彻底奓毛了。 顾衿被她胳肢得连连告饶:“错了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过了片刻,顾衿又问:“那你倒是跟我说啊,到底怎么了?” 俩人这么一闹,尹白露情绪好了不少,她重重地往座椅上一靠,叹了口气:“我后爹住院了。” 顾衿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呛着:“好歹在一起也过了这么多年呢,你积点口德吧。” 尹白露口中的后爹,是抚养了她十几年的继父,一个性格温和的知识分子。 尹白露的亲生父亲早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和她母亲离婚,另外再娶了,尹白露的妈妈一个人带着她生活艰难,不得已将她放在了外婆家养着,等尹白露上小学的时候,外婆病重去世,尹白露的妈妈才又把她接走。 等到了新家的时候,尹白露才渐渐明白,原来早在父母离婚那年她妈妈就再嫁给了一个重点学校的语文老师,之所以把她寄养在姥姥家,是怕年幼的尹白露接受不了妈妈再嫁的事实。 尹白露的继父也是离异的,身边有一个前妻留下的女儿,比尹白露大一岁,母亲再嫁过去之后,为了讨好老师一家人,对那个女孩格外好,因此,尹白露就更像是一个外人了。这件事在尹白露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也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外漂泊不愿回家的原因。 这些事情,都是两个人认识以后尹白露告诉顾衿的。 “什么病?很严重吗?” “初查怀疑是肺病,怎么治都没效果,后来转到这边的海军总院才知道是肿瘤二期,每天医药费就够我一个月工资了。” b市海军总院的肿瘤专科是很厉害的,顾衿曾经陪着旁政的妈妈去那里体检过,有所耳闻。 尹白露这个人很重感情,她妈妈自从嫁给这个人以后就在家做专职太太,所以这些年尹白露的学费花销都是继父出的,这个时候他住院了,她自然是要出一份力的。 顾衿隐约感觉到尹白露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了:“要不,我这儿还有……” “不用你。”尹白露打断她的话,“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何况也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是命。” 她要强,顾衿想安慰她:“那你姐姐呢?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尹白露继父的女儿,她的继姐,好像是一个略有名气的舞蹈家,前几年一直在国外学习进修,尹白露很少跟她提起这个姐姐,顾衿知道她有心结,也从来不多问。 听到顾衿提起她,尹白露表情一滞,随即迅速短促地冷哼一声:“除了趴在她爹床头哭得梨花带雨以外,我没看出来能帮什么忙。不过她出演一场舞蹈就够一次手术费倒是真的,现在就是她出钱,我跟我妈在医院出力,偶尔陪陪夜什么的。刚手术完两天,现在正在icu(重症监护室)躺着呢,至于能不能挺过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尹白露启动车子,慢慢沿着路边开:“我给你停到院门口行吗?” “行。”顾衿干脆地说,“你一会儿去医院要不把车开走吧,明天上班再给我。” “不用。”尹白露解了安全带,在路边跟顾衿告别。 顾衿今天去婆婆家吃饭,尹白露知道分寸,目送着顾衿走远了,神情才骤然垮下来。她坐在台阶上,手指不断摩挲着通讯录里陈湛北的名字,被折磨得几近崩溃。 一只手是她当作知己的闺密朋友,另一只手是她自己的尊严和感情。 可是她自私,两只手,都不想失去。 今天难得回旁家吃顿晚餐,顾衿特地来得早一点,想着能帮上什么忙,进了门没想到旁夫人早就和家里的阿姨忙开了。 看见顾衿回来,旁妈妈喜滋滋的:“盼了你们小两口半个多月,总算是来了。” 顾衿跟婆婆问好,脱了外套也跟进厨房去帮忙,厨房里都是切好的半成品,旁妈妈说什么也不让顾衿插手:“大周末难得休息,你去屋里坐着吧。最近怎么样?旁政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对我挺好的。”顾衿想到做噩梦的那天晚上,脸不自觉地热起来。 旁夫人见顾衿腼腆,以为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甜蜜,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拉着顾衿话起家常:“最近工作怎么样?累吗?” “快过年公司做盘点,会忙一点儿。”顾衿站在阿姨身边,把她洗好的菜沥干装好,偶尔应上两句。 “对了,妈,您知道海军总院的肿瘤科吗?那边医疗条件怎么样?” 旁妈妈熟练地剥着海螺:“海总的肿瘤科在咱们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医疗条件那当然是没说的,有不少外地医院看不了的疑难杂症都会转到这边来。我记着谁来着……好像是你爸单位一个机关干事,当初诊断的时候说是肿瘤二期,结果开了刀,这都两年过去了,跟好人儿似的。” “怎么了?”旁妈妈回头看了顾衿一眼,眼神很是关切,“谁病了?” “哦不是我。”顾衿忙解释,“是我一个朋友的爸爸,也是肿瘤二期,我帮着打听打听。” “嘿!”旁妈妈松了口气,“海总床位一直紧张,平头老百姓想要认认真真排个号不定等到猴年马月去,要是关系好的朋友,你也别不好意思,直接跟旁政说让他帮忙。你爸前几年体检他跟着去的,好像认识一个肿瘤科的主任,关系处得还不错。” 顾衿点头应下,一时跟着旁妈妈在厨房忙活起来。 到了饭点儿,旁磊是和旁政一起进家门的。恰逢顾衿和旁妈妈端着菜出来,旁妈妈嘴里还絮叨着:“旁政这小子太难伺候,回来吃一顿饭我和你阿姨就像迎接皇上似的,爱吃的那几样儿都得给他摆齐了,口味一样儿不对了就不吃。” 旁政正在门口脱衣服,闻声看过来:“妈,背后说人坏话,您这可不讲究啊。” 旁妈妈吓了一跳,抚着心口:“我说你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对,您说什么都对。”桌上都是刚做好的饭菜,看见顾衿手里端着汤,旁政自然地接过去,漫不经心地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 “车停得不错。” 他意指她的倒车水平,挨着她在桌旁坐下。 就四个人吃饭也没多热闹,饭桌上大多是听旁妈妈说一些家长里短,偶尔旁政跟旁磊谈些政治话题,顾衿也插不上嘴,只专心吃饭。 旁妈妈用辣酱炒的海螺是她的绝活,顾衿特别喜欢吃,忍不住多夹了几个。 “咱们隔壁赵姐,她儿媳妇最近怀了二胎,前两天在门口我碰上,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得了那么大个胖孙子不说,这又来了一个。”旁夫人心有感慨,不禁把目标放到旁政身上,“你跟衿衿也努努力,争取今年怀上一个。” 瞥见旁夫人热切期待的眼神,旁政淡淡的:“您别光看我啊,又不是我一人儿就能怀的。” 他话刚落,顾衿忽然拽住了他衬衫的袖子,一只手捂着嘴,紧紧蹙着眉,好像特别难受。 旁妈妈喜出望外,一下子惊呼出声:“这么灵?” 一桌人都愣了,旁政也愣了,下意识地扶住顾衿的肩膀,皱眉盯着她:“怎么了?” 旁磊放下筷子:“是不是烫着了?咬舌头了?” 顾衿依然捂着嘴,呜呜地拽着旁政的袖子就是不说话。旁政急了,伸手掰她的胳膊:“你把手拿开!” 顾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半晌,才极不情愿地慢慢把手放下来。 只见顾衿原本两片粉嫩饱满的唇瓣此刻红肿异常,上唇快要翻上去了,那模样滑稽又可怜。 旁政憋不住一下乐了,捏着顾衿的脸,满脸匪夷所思:“你吃什么了?” 第13章 端倪(3) 顾衿又疼又痒,脑子里晕乎乎的,她呜呜地拍开旁政的手,指着盘子里的海螺口齿不清,难受得快哭出来了。 以前跟他吵架的时候伶牙俐齿的,冷不丁瞧见顾衿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旁政乐不可支,把手机掏出来给她拍照:“你不总羡慕那些女明星厚嘴唇吗,现在不用了,你这个比她们那个强多了,子弹我估计都打不穿。” 顾衿恼火,又说不出话,狠狠挠了他一下。 旁妈妈也没想到顾衿对海螺过敏,一时哭笑不得:“你可把妈给吓死了,没事儿没事儿,一会儿拿冰敷敷就好了。” 旁磊骂旁政:“都这样了还不赶紧给你媳妇拿药去!贫什么贫!” 旁政慢悠悠地起身去客厅的药箱里找脱敏药给她。看着旁政手机屏幕里反射出的自己的脸,顾衿被丑得眼泪唰一下就掉出来了。 幸好家里各类药品都是常备着的,顾衿吃了药也不能再吃饭了,嘴唇肿得吓人,旁妈妈便让旁政去厨房拿了冰块给她敷。 旁政下手没个轻重,顾衿嘴唇只要一碰就又疼又痒,她跟泥鳅似的躲着旁政,张牙舞爪的,说什么也不就范。 旁政试着给她敷了两下,奈何顾衿不安分,他没了耐心,手下用力把她按住,低声警告:“别动啊。” 顾衿呜呜着,愁眉苦脸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戒备地看着旁政。 “看我也没用。”旁政拎起冰袋,毫不留情地敷在顾衿嘴上,“妈在外头听着呢,要不你就出去让她帮你弄。” 顾衿眼睛倏地睁得圆圆的,那种又木又麻的感觉让她脸都憋红了,旁政怕她乱动,一只胳膊还横在她脖子下面压着。 可能觉着两人离得太近了,旁政放开抵住顾衿的手,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 厨房的拉门一半开着一半掩着,两个人站在冰箱后头,在餐厅的位置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 听着厨房里的声音渐渐小下来,旁妈妈冲着丈夫会心一笑,小声跟旁磊念叨:“我看小两口处得还行,旁政对顾衿挺好的,以后啊,不愁抱孙子。” 旁磊是个正直忠厚的性子,听见妻子这么说,慢慢放下手里的碗,脸上难得带了点欣慰笑容:“衿衿这孩子不错,起初我怕这小子辜负了她,现在这么瞧着,我对老顾也算有个交代,心里踏实不少。” “你哟。”旁妈妈又回头往厨房探了一眼,随即转过身来,“但愿吧,这俩孩子能和和美美把日子过顺当了。” 旁磊夫妇的小声对话厨房里是能听见一点儿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沉默着。只不过,旁政是一脸的坦然自若,顾衿……则有点尴尬。 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这对顾衿来说,是她和旁政结婚以来,一个羞耻的、掩藏在心底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她心虚地看他,他还是之前那副样子,没什么表情地托着冰袋,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旁政的眼睛很黑,是那种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直视人心的,毫不躲藏的黑,和他对视着,顾衿觉得他这人就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的时候,也会像现在这么坦荡,那种不知道是自信还是无所谓的眼神,让顾衿觉得很挫败。 顾衿觉得这气氛太诡异了,动了动脑袋,示意旁政把冰袋拿开:“你去换一个,我自己来吧。” 旁政依言拿走冰袋,见她嘴唇的红肿确实比刚才消了不少,才放开顾衿转身去取新冰块。 顾衿把他的手机举起来,左照照右照照,怎么都觉得别扭,刚想张口说什么,旁政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嗡嗡的振动声一下接着一下,上面显示的号码没有任何名字备注。 “喂,你的手机响了。” “你先接起来。”他背对着她正在密封袋子,腾不出手。 “哦。”顾衿迟疑着划开锁屏,放到耳边喂了一声:“您好,哪位?” 可能是顾衿还有点口齿不清,对方没听清楚,试探着叫了一声:“阿政?” 这回换成顾衿没动静了,对方显然是不确定电话这方的人是谁,清清嗓子换了称呼,嗓音轻慢柔婉,又极为有礼:“请问,是旁政吗?” “我不是。” 旁政察觉到不对,疑惑地转身,恰好与顾衿看过来的目光撞上。 他走过去从顾衿手里抽走电话,顺势把手里的冰袋递给她。 顾衿不出所料地看到旁政在听到那人说话之后脚步一顿,随即走到厨房后面的阳台上去了。大冷的天儿,他只穿着单衣站在风口,顾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甚至忘了拿在手里的冰袋。 对话很简单,不过一两分钟的样子,旁政大多数是在听,偶尔应上一声,最后他朝那端的人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挂掉了电话。 他回来关好阳台的门,还没说话,顾衿先他一步说:“是个女的。” 她说得神秘兮兮,像是抓住了小三的正室妻子。 旁政把手机放回裤兜,大大方方承认:“是。” “什么事?是不是约你去私会?”顾衿不依不饶,“前女友?还是哪个新认识的红颜知己?说!” 旁政不置可否,低头看着她:“我出去一趟。一个朋友遇上点麻烦,请我帮个忙。” 顾衿像是一脚踩空了,心里咯噔一下,以往他偶尔有事突然需要离开的时候,通常会简单告诉她原因,或者是临时会议或者是突然有应酬,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 身上的过敏症状还没完全消退,脸上涨涨热热的,这么站在旁政面前如果继续问那种自讨没趣的问题,顾衿觉得自己特蠢。 她舔了舔嘴唇:“外面好像要下雪了,你路上小心。” “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她趿拉着拖鞋往外走,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得知旁政忽然要走,旁磊不太高兴,一连问了他好几次到底什么要紧的事,旁妈妈见顾衿一个人在这儿,心里不忍,便极力留顾衿在这里住。顾衿不自在,心想着要是旁政晚上不回来住,第二天就该在公婆面前露馅了,拒绝了旁夫人之后,她自己都被自己这么大无畏的精神感动了一把。 晚上七点半的天气预报又一次说了最近两天有暴雪,顾衿怕晚了不好走,便跟公公婆婆告别。 回公寓的路上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孤零零的只有顾衿的一台车子在跑,看着后视镜里宽阔的马路,顾衿慢慢地把车停在路边。 她没想到晚上的海螺过敏竟然那么厉害,原本消退的过敏反应此时开始加剧,顾衿感觉自己的脑子正渐渐变得迟钝,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她闭上眼想缓一会儿,脑中却又忽然蹦出一道女声。 那女声礼貌又熟稔,对她说:“你是顾衿吧?你好,我是白梓卿。” 那把嗓音,几乎让顾衿在脑中勾画出了她的容貌。 其实接旁政电话的时候,顾衿回答对方的问题时是带着点挑衅的,那人明知道接电话的人并不是旁政,却还是要叫他的名字,顾衿气不过,便故意给她难堪说:“我不是。” 但是顾衿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她说:“你是顾衿吧?” 她知道自己是谁,顾衿却对她一无所知,那感觉,真的糟糕透了。 在顾衿的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挺理直气壮的,好歹她也是和旁政有法律手续、他明媒正娶过来的妻子,所以偶尔有场合跟别人介绍她的时候,都会说上一句,这是旁太太,旁家的儿媳妇。 那时候顾衿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带着探究和怜悯,现在顾衿懂了,其实,那种目光大部分是带着嘲笑的吧。 她以为自己是最名正言顺的旁太太,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并不是。因为她对旁政这个名字以外的东西,一无所知。 海军总院。 旁政穿着浅灰色的外套,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正从二楼的滚梯上下来,他听得十分认真,身形挺拔地站在高处,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滚梯缓缓下降,他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一楼的指示牌下面握手道别。 “这样的案例很多,不能说完全成活,但是术后恢复的成功概率还是有一些的。” 旁政拍了拍那医生的肩膀:“那就拜托你了,今天晚上我有事,改天联系,请你吃饭。” “嘿,跟我你还客气什么。”那个医生随和地笑笑,从左侧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小瓶药,“这是刚才你跟我说的脱敏药,对接触性神经过敏效果很好。我看你也没有症状啊,是老爷子?” “不是。”旁政接过来,“是我太太。” 医生和旁政认识有几年了,跟他的关系也还算不错,当初旁政结婚的时候他也是收到请柬的。他调侃旁政,意有所指:“保重啊。” 时间不早了,旁政出了医院大门一路往停车场走,空中隐隐飘起了雪花,他心里有事装着,一时脚步又加快了些。 车子刚刚驶出医院大门,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声:“阿政!” 旁政闻声瞥向后视镜,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只见医院路灯下,一个穿着白色羊绒大衣的女人正朝他小跑着追来,在寒风中,纤细苗条的身段显得女人楚楚可怜。 旁政下意识地踩了急刹车,车子在雪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同一时间停下的,除了车,还有女人的脚步。一人一车,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旁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后视镜里那个身影,他甚至能想象到她脸上的表情。 礼貌,温柔,永远饱含深情,或者是之前他见过太多次那种决绝,骄傲,偏执。 两人各自在原地,时间就这么静止了一分钟,黑色的车子忽然重新启动,毫不留恋地开走了。 旁政的侧脸在夜色中轮廓分明,沉静如水,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他终于在这个晚上,正视了那个名字。 一个曾经抛弃他就像他现在抛弃她一样的女人。 白梓卿。 顾衿的过敏症状连吃了三天的药才好转,尹白露听说了她过敏的原因之后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你确定?顾衿,长这么大我真第一次听说女人是因为没有性生活才过敏啊!” “拜托你小点声行吗!”顾衿紧张得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而且跟你说了多少次!不是没有性生活!是荷尔蒙激素水平低!” 尹白露嗤之以鼻:“性质是一样的。” 提起这个顾衿就觉得没脸见人,过敏症状一直不见好,顾衿早上上班的时候顺路去了医院做检查,谁知道一上午又是扎针又是抽血的,报告拿到大夫那里,人家扫了一眼,就把单子轻飘飘地扔回来了。 “你这个,不是什么大事儿,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大啊?结婚了吗?夫妻生活和谐吗?体内荷尔蒙激素水平低,可能和饮食中某些营养物质产生化学作用导致的,尤其是海鲜。吃点药,调节调节心情就好了。说白了,就是雌激素少,内分泌紊乱。” 顾衿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还咬牙切齿的,庸医!你才雌激素少呢!你才紊乱呢!她“姨妈”一个月来一次不要太正常好不好哦。 尹白露很不赞同她这种安慰自己的说法:“你别偷换概念,过敏是偶然,但是这个紊乱一定是必然。顾衿我告诉你,女人嘛要适当变通一点,别总天天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你得常常撒撒娇卖个萌,这样旁政才对你欲罢不能,那方面自然就和谐了。” 尹白露朝顾衿挤眉弄眼,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顾衿漫不经心地搅着咖啡杯里的小勺,情绪一下就垮了。她最近正在和旁政吵架冷战,还撒娇卖萌呢,现在每天两个人回家只要看上对方一眼,都恨不得立刻转过脸去谁都不搭理谁。 那天他回来已经是半夜了,顾衿一个人在家里总是睡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间越晚,她就越精神。她总是不自觉地想旁政在哪儿,在做什么,到后来,她都觉得自己和古代的深宫怨妇没什么两样。 她好不容易浑浑噩噩地睡着了,再醒过来时却是被外面的烟味呛的。 顾衿披了外套出去看,客厅没开灯,只有外面阳台上有星星点点的烟头在燃着,旁政无声地站在黑夜中,偶尔偏头抽烟,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顾衿。 “我吵醒你了?” 顾衿看了一眼表,十二点半:“你朋友的事情处理完了?很严重吗?” 旁政掐了烟,没答她的话,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早点睡吧,桌上的药你记着明天早上吃了。” 顾衿看了一眼茶几,淡绿色的标签,是国外一种进口的舒敏药。 顾衿忽然觉得特别讽刺,一言不发地回卧室重新躺下。还不到一分钟,床另一侧塌陷下去,旁政略带凉意的身体钻了进来。 他的手沿着顾衿凹下去的腰线渐渐上移,顾衿惊得腾一下坐起来了:“你干吗?” “睡觉啊。”旁政躺在枕头上,没有丝毫不自在,他懒懒地翻了个身,把手枕在脑后,“你晚上要再做噩梦怎么办?过敏休克了怎么办?再说了,你这床上放俩枕头,不就是给我准备的吗?” “谁给你准备了?”顾衿觉得莫名其妙,她晚上睡觉的坏毛病,枕头一直是枕一个抱一个的。 旁政看着她,别有深意地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往上,半垂着眼,模样深沉又诱人。 第14章 端倪(4) “有区别吗?” 怎么没区别!区别大了!顾衿不是一个矫情到睡一起都会奓毛的人,但是今天不一样,她忘不了电话那边的那道轻慢女声,忘不了旁政因为一通电话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又摆出说什么都要睡在这里的架势,顾衿心里郁结,起身离开:“我走。” “顾衿,这么晚你作什么?”旁政终于不悦起来,半眯着眼看她。 “我作?”她指着自己,倔得要命,“旁政,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是因为刚才见了前女友对我心怀愧疚?还是在她那里吃了瘪来我这儿寻求安慰?” 旁政没想到顾衿会知道白梓卿这人,神情一下冷了:“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说罢他想了想,脸色稍缓,又轻笑起来:“我妈?知道得不少啊,她还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还告诉你怕我跟你结婚以后出轨,要把我看得牢一点儿?” “旁政,你可真恶劣。”顾衿瞪着他,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在你面前提起我的时候,你也会这么不高兴吗?” “哦不,她可能根本就不会提起我。”顾衿自言自语,叹了口气,“你俩再续前缘都来不及呢,哪有时间谈我。她叫你什么来着,阿政?是阿政吧?” 看着顾衿幽幽的样子,旁政顿时觉得这婚结得真没意思。 他掀开她的被子,上面还有她沐浴露淡淡的花香味道:“顾衿,当初结婚说互相不了解跟我拿乔要分开睡的是你,现在跟我阴阳怪气闹脾气耍性子的也是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旁政低下头,凑得离顾衿近了一点,语气似乎很疑惑:“不让我碰你,你又想端出架子来跟我要感情,你拿我当什么?灵魂伴侣?韩剧看多了吧。” 他轻飘飘扔下一句话,把她卧室的门关得震天响。 顾衿木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凳子上,慢慢把自己蜷起来。 她终于,当着他提出了那个一直在心底像一根刺一样扎进去的名字,提到了他的过去,提到了两个人之间,最心照不宣的东西。 其实对于两个人结婚,在顾衿的印象里一直是很神圣很奇妙的一件事,两个相互陌生的人,慢慢通过了解和沟通彼此产生感情,从而确定与之共度一生,组建家庭,这是每个女孩自成年之后都会放在心底充满了甜蜜幻想的秘密。 可是直到结婚之后,顾衿才明白,她的婚姻是和别人反过来的,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了解她的丈夫,她有的,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和对旁政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 顾衿苦恼地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给尹白露听,尹白露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你活该。前女友是什么人?那是‘白月光’,是‘红玫瑰’!你像个泼妇似的在你老公面前跟前女友争风吃醋,你能落着什么好儿?” “我没争风吃醋。”顾衿狡辩。 “得了吧你!”尹白露吐出一口浊气,“都把人从你屋里撵出去了那还不是争风吃醋?男人都是感官动物,他们才不跟你讲究什么水到渠成,你连床都不让人家上还指望人家能对你有好脸色?听我的,今晚上换上件睡衣,往他床上一躺,保证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换件睡衣躺在他的床上?顾衿一闭眼睛就能想象出旁政那副讥讽冷漠的表情,她打了个寒噤,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午公关部要开一次很重要的会议,尹白露收拾东西要走,临走时还不忘折回来冲着顾衿意味深长地来上一句:“你在给你自己留余地。” 顾衿惊愕,猛地抬起头来看尹白露。尹白露神仙似的拍拍她的脸,老神在在:“我都能看出来,旁政当然也能看出来。结婚这种事,总要有一个人豁出去的,衿衿,你可千万不要等别人豁出去。” 看到顾衿不出意外地怔住,尹白露轻轻吹了声口哨,扭着腰走了。 留余地。 这是顾衿在结婚之前一直藏在心底的,一个小秘密。 她可以义无反顾地和一个看上去尚且没那么爱自己的人结婚,她做好了和旁政这个人相濡以沫一辈子的打算,也做好了随时随地抽身离开的打算。 所以她不敢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给旁政,她怕她的毫无保留换来今后更加深刻的伤筋动骨。 她赌旁政爱她,或者不爱她。 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只不过她太笨了,总是惹得旁政生气,让两个人陷入一种尴尬冷战的境地。 最近这几天,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几乎为零,他回了家就钻书房里,常常一夜都不出来,她偷偷等过几次,可是一直找不到能够和缓关系的台阶下。 顾衿烦恼地抓抓头发,趴在桌子上叹气。放在手边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 “喂?”她有气无力地接起来。 傅安常听到她的声音时明显一愣:“病了?” 顾衿坐起来,迅速换上一副很正式的语气:“没有。怎么了?” 傅安常默了默:“三十三楼,马上上来开会。” 三十三楼是公司接待重要客户或者年会总结时才会动用的地方,傅安常语气很严肃,顾衿立刻意识到,出大事儿了。 顾衿去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人,除了财务和后勤,公司几乎所有一线的高层都在,会议桌为首的位置上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看上去身份不太一般,连老钱这样的人物都站在一边儿毕恭毕敬的。 顾衿猫着腰进去,看到傅安常正在里面跟她轻轻递眼色,示意她过去。 找了座位坐下,顾衿打开随身的记事本,唰唰在上面写字:“什么情况?” 傅安常低下头咳嗽一声:“大案子。” 顾衿撇撇嘴,又写下几个字:“奖金能翻倍吗?” 傅安常摇头:“不止。” 顾衿还想再打听打听,钱齐峰拍了拍手,打断正在底下小声交谈的员工:“好了好了,都安静点儿。” 一时肃静,老钱整了整西装,平日里跟员工吹胡子瞪眼的德行全收起来了,冲着会议桌为首的年轻男人询问:“宋总监,我们开始?” 那男人看上去岁数不大,但是气势派头很足,听见老钱的话只不耐烦地点了下头,便靠在皮椅上不再说话了。 老钱清了清嗓子,从会议桌最右侧开始介绍起来:“我们茂柏集团成立于1982年,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从最开始的广告策划演变为如今集创意、危机公关、设计的多元化公司,我们的团队遍布中国十三座城市,其中您现在所看到的,就是我们精英团队的一部分,也是我们参与这次竞争的主力军。” 钱齐峰说到这里颇为得意,依次让几个部门总监站起来简单述职。轮到客户部的时候,傅安常站起来说:“客户部总监傅安常,从业四年,我们客户部可以说是公司核心部门,也曾多次负责过……” “钱总。”男人不紧不慢地压住傅安常的话,“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听你们茂柏的员工多么才华出众能力过人,这次和你们一起竞争华邑澜湾后期的还有其他三家公司,其中一家还是美国老牌的4a,我要这么一个个听下去,还真没那么多闲工夫。” “是是是。小傅,你先坐下。”老钱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强横,只能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要不您直接看看我们给您设计的方案?” 一整排的遮光窗帘全落下,墙上的高清投影亮起来。 傅安常干这行四年,自认为什么样的客户都接触过,碰壁也是常事,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给合作公司没脸的客户,还是第一次。他挺直了脊背站在位置上,神色冷硬。 顾衿看到他垂在裤腿上的手握了握,又握了握。 客户部跟来的几个人不断朝顾衿使眼色,顾衿打量了一眼那个男人,在底下悄悄扯了扯傅安常的衣角让他坐下。 这个时候较劲,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气氛一瞬间变得很微妙,偌大的会议室里,同事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情绪,只专心听着设计部的人讲解方案。 茂柏几十年的历史不是白说的,尤其是在创意设计这方面,自诩甚少有对手,总监是从事这行的老手。方案演示完了,顾衿才弄清楚这次会议的目的。 对方的项目叫华邑澜湾,是集cbd和住宅为一体的soho新地标建筑,这块地皮毗邻b市市中心,能把这个地方拿下来的人肯定身价不菲,几家策划公司一直盯着这块肥肉,一旦能做这块地的宣传,且不说其中的利润有多少,光名气就要噌噌往上涨的。 难怪这么横,顾衿腹诽,财大气粗嘛。 直到会议散场,对方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老钱带着几个部门经理一直给送到公司楼下,那殷勤劲儿,就跟看见财神爷似的。 年轻男人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记录的文案秘书,一个司机,三个人一水儿的职业正装,虽然态度傲慢,但是看得出来身上是有些资本的。 临走时,对方和老钱握手,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明天公司有一个高层评审,我们再见。” 顾衿跟在后头偷偷问傅安常:“哪家公司,这么大排场?” 傅安常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老钱的大嗓门就传来一阵爽朗笑声:“还是很感谢宋总监百忙之中来我们茂柏,也请您回去转达,茂柏公司还是很希望能够和你们盛恒集团合作的,我也相信,我的员工不会让你们失望。” 盛恒集团。 顾衿唰一下抬起头。 傅安常讥诮地笑了笑:“盛恒集团宣传部总监,宋宇飞。一个小小的宣传总监就让我们这么趋之若鹜,好大的排场。” 顾衿一肚子吐槽的话在嘴里转了个圈儿又默默地咽回去了。她眨了眨眼,心想难怪看着那男人那股傲慢劲儿觉得似曾相识。 旁政的人,跟他一个德行。 送走了宋宇飞,老钱又抓着设计和客户两个部门单独开了个小会,态度十分强硬:这个案子,抛头颅洒热血,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必须弄到手。 干设计这一行的多少有点恃才傲物,因不满刚才宋宇飞的态度,有人心里不平:“除了那家老牌的美国公司以外,我们茂柏这点自信心还是有的,用不着这么主动吧?” “你懂什么?”老钱发怒了,把手里的文件敲得震天响,“今年年会john也会从上海来参加,我们作为东道主手里没有点真成绩哪儿还有脸?盛恒手里的这个华邑澜湾很受市政府重视,而且他们老板也非常有手腕,听说是一路给开了绿灯的,这个项目我们一旦拿下来就能解决现在资金匮乏的燃眉之急,你们都给我严肃起来。” 老钱用手指敲了敲傅安常的桌面,提醒他:“明天你就带着你的人去盛恒,手头的活儿都停下来,趁热打铁,务必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傅安常手里玩着工作卡,没说话。 钱齐峰知道他在为刚才会上的事情不悦,像过来人似的安抚他:“都是当初从业务员过来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谁让人家有本事咱得靠着人家吃饭呢,回头把这单子拿下来,年底我给你月薪翻倍。” 说罢,钱齐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傅安常道:“带着顾衿一起去。” 傅安常蹙眉:“顾衿的业务水平还不够,对盛恒这样的大案子我怕她……” “带着顾衿去。”钱齐峰又把话说了一遍,语气重了点。他提点傅安常,“人,得学会投其所好。” 公司政治之一,物尽所能,人尽其用。 在茂柏里,知道顾衿结婚的人很少,知道顾衿嫁给旁政的人更少,钱齐峰对这个刚来公司两年的小业务组长一开始并不重视,直到那次顾衿受伤,钱齐峰才知道她的厉害。 总部john受朋友之托,亲自过问此事,虽然没说太多,钱齐峰也从侧面隐隐打听到顾衿似乎和盛恒中的某位高管关系匪浅,而盛恒恰好是茂柏一直趋之若鹜的大客户,如今这是个机会,虽然不知道她认识盛恒里的哪尊大佛,但是一来,说不定就能利用她促成这件事;二来,钱齐峰也想试试这个小丫头水有多深。 第二天上午,四家竞争公司一同去盛恒参加评审[],为了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钱齐峰特地让客户部先去打头阵。 顾衿坐在车里翻看华邑澜湾的相关资料,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老天这是眷顾她还是在嘲笑她,刚和旁政冷战没多久,就来了这样一个机会。而且还是这么没尊严的,求着给人家投怀送抱的机会。 电脑上显示的是盛恒近年来的发展资料,顾衿一条一条看过去,感觉就像看个陌生人似的。 傅安常坐在她旁边,看着车缓缓驶入盛恒的大门,轻勾嘴角:“很紧张?” “谁紧张?”顾衿瞄了他一眼,把头扭过去装作看景。 窗外是盛恒主楼,通体玻璃建筑,明灿灿的阳光一照直晃人眼。商务车缓缓驶入停车位,傅安常拉开车门,状似无意地问:“你该不是第一次来吧?” 快零摄氏度的天气,为了充分贯彻老钱的要求,所有女员工展现公司风貌只穿了黑色套裙和丝袜,顾衿踩着高跟鞋下了车,冻得直哆嗦。 她抖着嘴唇:“当然不是。” 她这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连大门都没进去。 第15章 冰裂(1) 旁政躺在她左手边,心里不快,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她。是她老公?是她丈夫?不行,太肉麻了,他说不出来。想来想去,他抿唇挤出两个字:“旁政。”顾衿翻了个身,小声嘟囔:“旁政是个王八蛋。” 盛恒的管理模式很专业,负责决议的高层和底下一线跑销售业务的员工办公区是分开的,中间隔着三层会议室,大堂入口处有五六个打卡门禁,傅安常递上名片报了家门,就有保安过来刷卡带他们上电梯。 电梯很大,无声运作,听不见一点杂音,不像茂柏那个三天两头就把人关在里面的铁笼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卡壳了。 顾衿站在里面默不作声地透过电梯门上的镜子审视自己。 不紧张吗?不可能,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 套装是茂柏为了门面特地请了一个意大利轻奢品牌按照每个人的尺寸定做的,顾衿个子高挑,身材匀称,黑色又是最显气质打扮的颜色,更衬得她玲珑有致,早上出门时她还特地化了正式的妆,哑光红色的唇彩,描得精致的眉毛,看起来似乎无懈可击。 一起来的同事大部分是第一次来盛恒这样的公司谈业务,进了电梯也没外人,便开始闲聊八卦。 “以前觉着咱们茂柏在公关界就够气派了,现在出来见得多了才算开眼,咱算什么啊,说白了就是给这些企业资本家打工的,人家说什么咱就得干什么。” “别妄自菲薄嘛,啤酒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早晚有一天,这些,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正在补妆的小刘睨了说话的人一眼,“你也不问问你家那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能不能装下。” 她合上粉盒,往前凑了两步:“哎,老大,听说这盛恒的老板好像有背景,是正儿八经的二代,岁数也不大,也不知道结婚了没有,这样的世家子弟好像那方面都挺乱的,你知道啥内幕不?给我们这些大龄女青年也普及普及啊!” 傅安常闻言一笑,目光似无意地从顾衿身上扫过去,脸上淡淡的:“这个,真不知道。” 小刘不死心:“老大,嘴别这么严嘛,你见多识广的,好歹也说一点儿。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透过电梯门上的镜子,傅安常能清楚地看到顾衿的样子,她提着公文包站在他身后,没什么表情。 傅安常遗憾地挑了挑眉,转而朝小刘开玩笑道:“确实很有背景,至于是不是单身我就不好说了,这种男人,就算结婚了应该在外面也是什么都不耽误的吧?” 一电梯的人听了傅安常这话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顾衿蓦地抬头看了傅安常一眼,眼神冷冷的。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位面容姣好的前台小姐。 上午的高层评审会定在十点,茂柏一行人怎么也没想到,刚九点各家前来争取这个项目的人就已经把盛恒几个主管、总监的办公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到电梯里这五六个人,前台都无奈地笑了:“您好,是来参加华邑澜湾项目评审的吗?” 傅安常又一次递上名片:“茂柏客户部。” 前台小姐礼貌地带他们走到办公室的走廊前,指了指里面:“几位总监正在开早上的碰头会,这些都是各家来参加评审会的,麻烦各位稍等,等总监出来,我就会为您安排。” 走廊里站满了人,不少是茂柏熟悉的老面孔,都是之前打过无数次交道的竞争对手,面面相觑,一时有点尴尬。 里面是员工的办公区,不能打扰人家正常工作,又不能影响正在开会的几位财神爷,顾衿他们连座位都没有,只能找了窗边的位置站着等,谁也不敢大声交谈。 戚琳从楼上下来拿文件,看到走廊里的景象皱起眉。 前台看见戚琳,马上笑着迎上去:“戚秘书。”老板身边的首席助理,公司一半的生杀大权握在她手里,底下人难得见到她,讨好还来不及,“文件我们送上去就行了,怎么您还亲自下来拿?” 戚琳雷厉风行地接过文件夹,指了指里面那黑压压一片:“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人?” “华邑澜湾项目招标,都是来参加评审的。” “怎么不找会议室把人请进去,都挤在这里像什么话?” 前台面露难色,小声解释:“几家都是公关界的死对头,宋总监他们正开会呢,也不知道要先见谁……” 戚琳办事能力极强,匆匆几眼就看到走廊尽头站着的人,她不确定地眯起眼:“把来访人员名单给我,茂柏的。” 顾衿今天和之前几次见的时候不太一样,又隔得远,戚琳一时不敢确定。 前台忙翻出来递给她:“一共六个人,几分钟前刚到。” 戚琳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指甲一一从名单上划过,不出意外地看见“顾衿”两个字。 戚琳啪一声把名单合上,深吸口气:“不用等宋宇飞他们了,马上把人安排到楼上会议室去坐。” “呃,戚秘书?” 戚琳没理她,径直又往前走了几步。 顾衿靠在窗边正低着头和同事研究什么,手里捧着几摞厚厚的资料,她化着精致好看的妆,和之前自己印象中那个年纪轻轻像个邻家女孩儿一样的她,大相径庭。 本想走过去打招呼的,戚琳转念一想,似乎不太妥当,还是拿着文件迅速走了。 旁政正在开会,今天是几家装修设计公司给华邑澜湾做的一期室内装潢,具体采用哪种方案需要他来亲自拍板确认,陪着他的人不多,只有两个装潢师拿着电脑在给他讲解,气氛十分安静。 戚琳穿着职业装,礼貌地敲门进来,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屋里光线昏暗,旁政窝在宽大的椅子里,支着下巴,投影仪上的灯光晃过,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 闻声他转过头来,反应有点慢,好像在想戚琳口中的太太是谁:“顾衿?” 戚琳为她老板这种迟疑的态度汗颜:“是……” 旁政从椅子上坐直身,忽然变得饶有兴致:“在哪儿?” “楼下宋总监那里,代表茂柏来跟我们谈项目的,一起的还有她客户部的总监和同事。” 华邑澜湾后期竞标进行公关宣传,没想到茂柏也参与其中。旁政又懒洋洋地靠了回去,兴致缺缺:“知道了。” 戚琳一愣:“是否要通知他们给……” “不用。”他冷冷地打断,“你先出去吧。” 戚琳不知道这位老板又是刮哪门子风,阴晴不定的,只好把文件放到他面前又轻手轻脚地走了。 装潢师还口若悬河地指着电脑在说些什么,液晶屏幕上显示的装修风格奢侈豪华又不显庸俗,旁政听着听着,开始不自觉地走神,手机握在手里,心不在焉地转啊转的。 好几天没见,他还以为她是挺不住自己送上门来了。 其实那天晚上两个人不欢而散之后,旁政自己也是后悔的,他或许不该那么对她。女人嘛,旁政向来是大方的,包容的,多一点耐心哄哄就好了,其实真没必要摆出一副那么较真的架势来,可是偏偏那人是顾衿。 她昂着头怎么也不肯低头服软的样子让他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 无形中,可能连旁政自己都不知道,在婚姻这座天平中,他已经从开始不屑一顾看着顾衿剃头挑子一头热,慢慢演变为不断加上自己最沉重的砝码来与她抗衡。 连续几天冷战,前天晚上他故意在外面和陈湛北他们玩到凌晨才回家,他特别喜欢那种在她沉睡中忽然一声关门响动把她弄醒的样子。她恼怒,又憋着劲儿不肯和他说话,那模样,旁政怎么看怎么舒心。 可是回了家,要大力拉上门把手那一瞬间,他又迟疑了。 客厅开着一盏地灯,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她穿着薄薄的睡衣睡在客厅里,因为冷,瘦瘦的身体缩成一团。 搭在门上的手动了动,怎么也狠不下心,最后,他轻轻地把门掩上,走到她旁边。 她睡得大大咧咧,手机上还放着最近电视台很火的一部宫廷狗血剧。 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鼻尖凉凉的,也不知是怎么了,他鬼使神差地想把她抱起来放到卧室里去。可是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发现她有渐醒的趋势,他慌忙离开几步。果不其然,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那神情就像是看见了苍蝇,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又风风火火地踩着拖鞋回了房间,学着他之前那样把门摔得震天响。 他瞬间觉得自己那点儿同情心真多余。 这就是顾衿,一个每次在他想低头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的时候,就一秒变身蝙蝠侠、金刚的女战士。 “旁总?旁总?” 他猛地回神,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站起来了。 装潢师以为自己设计的方案他不满意,惊慌紧张地看着他。 旁政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示意副总:“我出去一趟,你把最后选定的几个方案送到我办公室。” 门口候着的戚琳见老板出来,以为会议结束,忙拿起日程pad跟在他身后汇报:“您上午十点和明珠鼎盛的老总有约,我让司机等在楼下了。” 旁政一言不发地进了电梯,没按一层,反而按了二十二层。 戚琳见状,便识相地不再说话。 另一边的招标评审已经开始,会议室里划分出两个区域,一面是盛恒在座的高层,另一面则是今天来竞标的四家公司。 主持会议的是公司资历很深的广告总监,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顾衿挨着傅安常坐在下面,专心核对项目数据和资料,因为声音不能太高,两人头挨着头,离得十分近。 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主持会议的广告总监不悦,放下麦克风要出去查看情况,还没走两步,只见对面的盛恒高层全部站起来,神情拘谨而严肃,一齐冲着门口打招呼:“旁总。” 顾衿闻声懵懂抬头,猝不及防地与旁政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旁政今天穿着正装,里面是一件雪白崭新的衬衫,没打领带,领口开了颗扣子,外面的西装是藏蓝色的,烫着暗金色的大方格纹路,看上去绅士又挺拔。 他悠闲地站在门口,背着手,身后只跟着戚琳一个人。 顾衿和他正好面对面,她坐着,身边紧挨着傅安常,他目光也只在她脸上停留几秒,随即淡淡转开,伸手随意地往下压了压,示意站起来的高层坐下:“都坐。我路过,顺便来凑个热闹。” 宋宇飞见旁政进来,忙拉开自己位置上的椅子请他过去,旁政也不让,大大咧咧地坐下,丝毫不认为自己已经给这一屋子人带来了拘谨气氛。 会议室里来参加评审的几家公司怎么也没想到碰上老板亲自光临,坐在顾衿旁边的小刘亢奋起来,抓着顾衿的手背,小声嘟囔:“真的好帅啊!” 顾衿撩了撩眼皮,默默看着被小刘死死抓着的手,悄无声息地松开了自己紧紧攥着的另一只手。 帅……吗? 顾衿心里感叹,小姑娘到底是年轻啊,等过了两年变成自己一样的岁数,可能她就不这么想了。想当年,刚刚毕业第一次见到旁政的顾衿,也觉得他很帅。 那时候自己眼皮浅,见的世面少,以至于看到旁政的时候还深深体验了一把传说中心跳漏了两拍的感觉。 旁政不是那种很耀眼的长相,是很低调的,很沉稳的,他有着典型的浓眉毛和高鼻梁,眼睛是内敛的双眼皮,思考问题时嘴唇总是不自觉地往下抿,加上他永远理得干干净净的平头和身高,就是一个大写的男人味儿。 可是和这人日子过久了,顾衿渐渐发现自己那些少女春心真是喂了狗了。 他和自己发脾气耍性子的时候,那双眉毛拧起来看着她,满脸不乐意;自己做了什么事儿触了他霉头的时候,那双眼睛微微向上挑,嘴角弯起来,充满了嘲讽。 总之,那些曾让顾衿深为着迷的东西,现在渐渐地,都变成了一把把捅进她心口的杀猪刀。 他每一个微妙的表情变化,都能让她坐立不安。 就像现在这样。 宋宇飞在给旁政介绍会议室里各家公司的负责人,其中有几位是盛恒合作过多次的老朋友,他多少也打过交道,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唯独茂柏是新合作的对象,需要正式跟旁政交代。 “这是茂柏客户部的傅总监,傅安常,旁边是他的得力干将,客户三组的顾组长,顾衿。” 得力干将? “您好,旁总。”傅安常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顾衿,斯文地起身。 旁政大大方方地把目光落到顾衿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绾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红唇,丝袜,她跟傅安常并排坐在一起,两个人身上穿的是相同款式的套装,垂着眼,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收回目光,朝着傅安常扯了扯嘴角:“你好。” 那笑容,一半意味不明,一半挑衅。 两个男人眼神交锋迟迟不动,一时屋内没人说话,气氛诡异,还是主持会议的总监迟疑地握着麦克风,轻声问了一句:“旁总,那我们开始?” 旁政把手机扔到桌上,舒服地靠在椅子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了。 竞选名额的一共四家公司,茂柏很不幸被排在最后一个。评审规则是每家公司有十分钟的展示时间,剩下的十分钟用来回答评审高层的问题。 十分钟阐述时间可根据自身设计方案和掌握的客户资料随意安排,其中有一家是大牌,阐述过程只用了三分钟就精准地抓住了项目核心,那个美国老头不知道是和旁政有什么交情,上台以后竟然只说了一句“as always(一如既往)”就微笑了事。 茂柏擅长的地方在于设计和危机公关,这个时候想要让评审方耳目一新,之前的设计方案阐述就显得格外重要,好巧不巧,顾衿就是今天代表茂柏在设计师展示方案之前的阐述人。 傅安常俯首在顾衿耳边,眼睛盯着台上:“就紧张成这样?” 顾衿动了动嘴唇,十分专注的模样:“谁紧张?” “从他进来到现在,你这姿势可有半个小时了,一会儿上台,我怕你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在想该说什么才能让我们显得不像他们那么庸俗。” 恰逢第三家公司展示完毕,顾衿在一片掌声中抄起桌上的文件夹朝傅安常微微一笑,优雅起身。 脚下的高跟鞋稳稳踩在会议室柔软的地毯上,顾衿在底下众多人的目光注视中,走到台上。 在这个时刻,她比谁都紧张,比谁都局促,可是她更不想让他看扁了自己。 第16章 冰裂(2) 顾衿闯荡业界两年多,也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在台上虽然做不到心无旁骛,但是口齿伶俐思维清晰还是没问题的。 尤其是看到台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顾衿攥紧了拳头,只感觉一股熊熊斗志喷涌而出。 她落落大方地鞠躬,微笑:“很荣幸今天能够代表茂柏站在这里参与华邑澜湾的项目评审,关于设计方案,我们的设计师和风险公关一共有四条设想,第一……” 设计方案是来之前就和几位设计师再三确认过的,顾衿为了这个案子在网上查了很多项目资料,所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她得体的表现和清晰的口齿为茂柏加了很多印象分。因为是女将,底下参与评审的高层都很绅士地没有再为难,因为大家对茂柏独特的创意方案都很满意,只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就作罢。 顾衿收拾好一一摊开的文件,正要下台,坐在听众席左侧的人忽然朝她抛出了一个问题:“顾小姐,整个项目宣传的预算是多少?” 顾衿手一僵。 旁政坐在下面,没什么表情,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顾衿是客户部的,预算是财务总监的事儿,她哪里知道这个。 “对不起旁总,我只负责方案和推介,您说的预算问题,”顾衿镇定地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我需要和财务确认过才能告诉您。” 倒是挺诚实。 旁政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意味深长,他盯了顾衿一会儿,忽然转头看那个美国老头:“david?” 美国老头伸出手指,比画了一个三。三千万元。 旁政瞥向另外两家公司,各家跟着来的人纷纷站起来报价,一个两千七百万元,一个两千三百万元。 旁政摊了摊手,似乎爱莫能助。 这样的情况下顾衿被晾在台上是很难堪的事情,傅安常坐不住了:“旁总,我们茂柏规定,财务是独立于各高层之上的部门,为了防止我们出现乱用私用的问题,具体预算会有专业的会计师来跟您……” “我在问她,不是你,傅总监。” 这下盛恒的人能感觉出一些端倪了,老板似乎,很不喜欢这个茂柏啊。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很足,顾衿怕傅安常冲动,急忙出声报了一个数字:“初步预算是在两千五百万元到两千七百万元之间。” “之间?”旁政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语气生疏,似乎从来不认识顾衿,“顾小姐,到底是两千五百万元还是两千七百万元?你这一句之间,差价我可以在滨江世贸的天窗上足足打上两个月的屏幕广告。” 底下有人轻声笑,大部分人是等着看顾衿的笑话。 旁政甚少这样没风度地为难合作方,几位项目总监吃不准他的心思,谁也不敢说话圆场。 顾衿脸变得红一阵白一阵,捏着激光笔的指尖泛白,她忽然明白了,他是故意的。 他不是出于偶然来听这个评审会,也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他是故意来这儿看她的笑话,当着这么多同行和同事的面,让她难堪。 顾衿骨子里就是个不肯认输的个性,她红着脸,特想把笔扔到旁政脸上,可是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何况的确是她做的准备工作不足,没有及时去财务那里确认具体款项,这桩生意很有可能就因为自己冲动泡汤了。 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尴尬,顾衿强撑着自己这张脸皮道歉:“是我准备不够充分,旁总,真对不……” 她话还没说完,旁政已经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身后呼啦一大帮人也跟着站起来,似乎没人关注台上的顾衿了。 “今天就这样吧,具体评审资料你让人整理好了送到楼上。”他拿起手机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交代着宋宇飞,与顾衿漠然相对。 几家公司讨好着簇拥他出去,都想留个好印象。 一时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只留下了茂柏的六个人面面相觑。 “不就是个二世祖吗,有什么牛的!” “就是啊,至于这么横吗!” “我怎么觉着好像是冲着顾衿去的啊……”有人懵懂地提了一嘴。 傅安常低斥了一声:“闭嘴!” 他望着台上脸色苍白的顾衿,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没做足功课,就不能怪人家挑毛病。” 这仗打得窝囊,回去的路上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个个都蔫了。出了电梯,一行人相对无言地往停车场走,忽然傅安常用力拍了拍手,满脸阳光笑容:“都别垂头丧气的,多大的事儿,今天下午我带着你们翘班,请你们喝酒!” 一帮年轻人一听有酒喝,有热闹凑,瞬间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确实是忙了好几天需要放松一下,好坏都有傅安常挡在前头,大家都兴冲冲的。 “总监!说话算话啊!” “不醉不归!总监,您再发发慈悲给捎带着介绍个姑娘呗!” “滚蛋!” “就是就是,不算个什么事儿,大不了回去让老钱扣奖金呗!走走走!” 公司的商务车缓缓开过来,傅安常招呼大家上车,顾衿站在人群最后,风一吹,显得她特单薄。 傅安常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给她披上,在她身后虚扶了一下,带着轻快的语气:“去咱们学校附近的那家小肆酒馆,以前学生会聚餐你们最喜欢去的那家。” 他刻意不提案子的事情,顾衿心头一暖,自责的情绪更甚:“师兄,我……” 傅安常没说什么,只十分绅士地给她拉开车门,示意她上车。关上车门的时候,傅安常状似无意地仰头看了一眼面前气势不小的盛恒大厦,这一仗虽然输了,却比哪一次赢了都要让傅安常高兴。 小肆酒馆是顾衿大学时期常去的那家,也是周边所有餐馆里最出名的一家,老板娘和老板是早年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小夫妻,做日料很有一套。 好几年没去了,再回去的时候依然感觉很亲切。 老板见到顾衿和傅安常也是满面笑容,下午客人不多,他特地把包厢的拉门打通拼了四五张小木桌在一起让他们坐。 大家吃得都很尽兴,梅子泡的清酒也很合胃口,一时都多喝了些。等到了晚上客人渐渐多起来,气氛也变得越发热络。 几个同事喝得东倒西歪躺在榻榻米上,口齿不清地问傅安常:“老大,听老板说您和顾组长是大学同学啊?” 傅安常盘腿端坐在桌旁,正拿了小瓷罐温酒,闻言望了眼对面的顾衿,轻轻一笑:“是。” 或许是屋里热,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顾衿的脸颊红扑扑的,她正专心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没注意到他。 每天在格子间工作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八卦因子,见傅安常承认了,几个小子都打挺坐到他身边瞎打听:“那您当年怎么没跟咱们顾组长凑一对儿啊?就她这模样、脾气,别的不敢说,咱公司还真挑不出几个来。” “哎,顾组!”小刘喊了顾衿一声,隔着两张桌子也问她一样的话,“您那时候跟咱们傅总监是校友,又是一个专业的,怎么没考虑考虑他当男朋友啊?” 顾衿对话被打断,一脸茫然,似乎没招架住这个问题。 傅安常笑着给几个人斟上酒,说了一句让人难以捉摸的话:“你们顾组长入校那年我都快大四毕业了,人家正是专心学习的年纪,压根也不合适。” “哎——那时候不合适,现在多合适啊!”大家起哄,隐约听出傅安常的意思了。 “那您的意思是,怕耽误了顾组长?” “那时候碍着人家学习现在又不碍,你俩天天公司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干脆凑合凑合得了。” “顾组长,要不您考虑考虑咱们傅总?” 大家这话中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傅安常虽然不言语,但是多少也摆出了一副静观其变的态度来试探顾衿。 别人不知道她结婚了,但是傅安常是知道的,顾衿觉得他的反应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她也不傻,她虽然开得起玩笑,但是有些事儿是绝对不能模棱两可让人误会的。 “这玩笑你们以后就别开了。”她放下杯子,“我……” 她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设计部的一个主管忽然摆摆手示意大家噤声,举起手机:“老钱的电话,接吗?” 搞砸了案子,下午集体翘班去喝酒,光这两条罪名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电话铃声一遍一遍催命似的响着,大家也不开玩笑了,彼此对视,都蔫了。 屋里气氛闷得人难受,顾衿拿了手袋,轻声说了一句“去洗手间”,起身离开包厢。 还是有一定负疚感的,全公司为了这桩生意不眠不休地忙了几天,却没想到最后砸在自己手里,还是因为被人故意找碴。 顾衿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站在台上那短短几分钟的心情,一直以来,她希望自己在旁政面前的形象是自信的、无畏的,而不是无措的、没底气的。 从见到他那一刻起,顾衿就觉得自己心虚,可是为什么心虚她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他看着自己和傅安常的眼神,可能是因为他时不时望着自己冷漠嘲讽的笑意。他在底下当着那么多人让她下不来台,在外人眼里是严苛专业,可是在自己眼里,他就是仗势欺人。 对,她就是这么不讲理。 为了报复,顾衿把旁政的一切联系方式拖到了黑名单里。 开会之前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一直搁在包里没动过,现在拿出来看看,除了老钱给自己打的两个未接来电以外,再无其他。 “在看有没有人给你打电话?” 顾衿吓了一跳,傅安常手臂上搭着外套,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酒店前台。他从衣袋里拿出钱夹,跟收银的服务员说道:“4号包厢埋单。” “这位小姐已经埋过了……”服务员手里还拿着顾衿的卡,一时为难。 顾衿在银联单上唰唰签字:“今天连累你们跟着我一起背这个黑锅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来吧。” 日式的木制小灯下,她低着头,脸颊微红,头发披在肩上,无端多了两分平日里见不到的妩媚。 傅安常不自在地转过头,咳嗽了一声:“你和他平常都是这种相处模式?” 顾衿签字的手一顿,把账单递回到收银小姐面前:“什么模式?” 傅安常直说:“他从来就没把你当回事儿。”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行吗!”顾衿终于爆发,扔了手里的笔,恨恨地盯着傅安常,眼眶有渐红的趋势。 从下午就郁结在心里的情绪爆发,顾衿深吸一口气捂住脸,慢慢蹲下来:“对不起,我不是跟你发火。” “我知道。”傅安常弯腰把她拉起来,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说喝得不尽兴,要去隔壁‘pub’接着闹,一起吗?” 顾衿把手机扔回手袋,赌气似的:“好啊。” 顾衿心情不好,在酒吧也是难得放开自己,逮着谁就逼着谁喝酒,那架势不依不饶的,在今天晚上破天荒地刷新了大家以往那点浅得可怜的酒量纪录的同时,她也不出意外地喝多了。 整整闹到半夜,一行人才算尽兴。 门口出租车停成一排,大家顺路的三三两两一起走了,傅安常扶着顾衿,想送她回家。 说是醉酒,其实也还差那么点意思,因为长期从事这份工作需要陪客户的原因,顾衿的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喝多了也不吵不闹,反正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但是熟悉她的人看她一眼就知道,这是强装着呢。 傅安常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去,顾衿推他,不让他上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十分镇定:“你别上来,我不认识你。” 傅安常无奈发笑,知道她这是喝大了:“我就送你回家,到家门口就走。” 顾衿坚持:“不行——”她小声嘀咕,振振有词的,“旁政看了会生气的。” “你这样子大家都不放心,我就送你到小区门口,看你安全到家了行不行?”傅安常捏紧了车门,又是拿身份证证明自己又是让同事帮忙,跟她说了半天还是没用。 好在开出租的是个大姐,见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心里也怕傅安常是坏人:“得了,人家姑娘不让您上车您就别上了,回头告诉我地址,保证给她送回家。放心吧。” 出租车一溜烟开走了,傅安常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方向默默出神。 晚上十二点半。 墙上挂着的钟一圈一圈走着,屋里静得吓人,旁政躺在沙发上,烦躁地扔了手里的杂志。 行,真行,都敢夜不归宿了。 晚上他推了一个合作商的酒会直接就奔家了,在门口还端着站了一会儿,结果敲门硬是没人给开,讪讪地按了密码进屋,里外走了一圈,才发现家里压根就没人。 给她打的几个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发了微信才知道她竟然把他拉黑了。 这是跟他示威呢。 杂志厚重的书脊跟茶几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他心情烦闷,狠踢了茶几一脚。 “咝——”脚趾传来钝痛,旁政瞬间疼得龇牙咧嘴。 从下午到现在他一顿饭也没吃,弄得满屋狼藉,这是旁政头一回感觉一个人在家里待着这么抓心挠肝。 其实他知道自己今天做得过分了,可就是控制不住。本来听戚琳说她来了的时候心里是高兴的,两人每天在家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本来冷战的气氛就够压抑的,可偏偏她是为了别的事儿来的,压根就不是来跟他服软的。 尤其是一进会议室就看见她跟傅安常头碰着头说话的德行,那表情,那眼神,那种只有两个人长期打交道才会有的默契,看了实在是很刺眼。华邑澜湾这个项目不是他一手经管,最后这个宣传阶段其实也没那么重要,给谁都一样,可是他就是故意摆明了态度想为难她。 坦白说,和顾衿在一起生活这么久,旁政从来就不知道顾衿的底线在哪里。他也总是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试图找到她的命门,可是每一次两人吵架的时候,好像真正心里赌气郁闷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她,她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都不惧怕,第二天一早,她依然能哼哼着歌儿兴高采烈地出门。 直到看到她站在台上下意识望向傅安常的眼光,旁政才知道自己做得过火了。他让她下不来台,可是她那个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依然不是自己,她也依然不想向他低头。 所以他迅速离开,他怕自己听到她的道歉以后事情变得更不可收拾。看着大厦楼下那个在寒风中瘦瘦的身影,旁政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心疼她。 不对,是很心疼。 可是没想到啊,旁大少爷放下脸面好不容易早回家一趟寻思哄哄媳妇,顾衿这货竟然给他吃了闭门羹。 时间过了凌晨一点。 第17章 冰裂(3) 楼道里终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这是独门独户的单元楼,旁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迅速冲到玄关一把拉开大门。 他拧着眉毛,怒气冲冲的,还没等顾衿抬头,就是一句劈头盖脸的质问:“这么晚你到底去哪儿了!” 走廊的感应灯大概也被旁政这一嗓门儿给吓着了,灯泡明明灭灭地闪,空旷的玄关处依稀还有着他吼过之后的回声。 顾衿还没找着钥匙,闻声惊恐地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转着,显然心有余悸。 她把包抱在胸前,歪着头,喃喃自语:“咦?你怎么在家?” 脑子里晕乎乎的,她似乎压根就没听见旁政对自己的质问,自顾自往屋里走。 路过旁政,高跟鞋尖尖的跟踩在他脚上,顾衿大大咧咧的,也没感觉到,还顺势推了他一把:“你走开。” 回了家,顾衿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就断了,强按住的酒劲儿也上来了,她脱掉大衣,一骨碌栽倒在沙发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沙发上还扔着旁政的手机和几本杂志,顾衿嫌硌得慌,一股脑踢到地上。 旁政一口气憋在心里,好像刚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不知所措,连脚上的疼都忘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悻悻地把门关上。 就着客厅开着的大灯,旁政才发现顾衿跟平常不太一样,像是喝了酒,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也有点涣散。 他耐着性子捡起她的外套,走到沙发旁边,低头又问了她一遍:“这么晚,你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这回比刚才态度好多了,顾衿蹙着眉,盯着旁政看了一会儿,半天才小声咕哝一句:“去喝酒了。” “为什么喝酒?” 顾衿眨了眨眼,听话得像个小孩儿,好像真在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去喝酒。 “因为……因为……因为傅安常请客。”她眼神一下亮了,猛地拍了下手,“对!傅安常请客,去我们学校门口那家酒馆。” 喝成这样,原来是和傅安常在一起。 旁政在她手边坐下来,怕她一个翻身掉在地上:“他为什么请客?” 顾衿想了想,垮下一张小脸儿,愁云惨淡的:“因为我弄丢了案子啊。”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她开始自言自语,“都准备了那么多天,结果因为我搞砸了,大家心情不好,当然要去喝酒啊。” “你不知道!”顾衿揪住旁政的衣领吃力地坐起来,头发乱蓬蓬的,“这次我一定会连累大家被扣奖金的,因为老钱特别特别生气,他生气的时候啊,是这样的……” 顾衿鼓着腮帮子,学着老钱平日里上班和他们吹胡子瞪眼的德行,自己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笑着笑着,她就又苦着脸,一副悲从中来的神情:“明天他会骂死我的,然后扣光我这个月的奖金,哦不,是三个月的,也可能是半年的。” 顾衿晃着旁政的脖子,晕乎乎的:“你别晃行吗?我恶心。” “……” 旁政把顾衿的两只手攥起来,让她消停一点,继续对她循循善诱:“那你为什么要把案子搞砸呢?” 这个问题就像触发了顾衿心里的火药桶,她噌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速度快得旁政都来不及躲,她攥着拳头,义愤填膺的:“因为旁政那个王八蛋啊!” “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难我,问我压根就不知道的问题。”说着说着,顾衿又觉着自己委屈了,坐下来蜷腿抱着自己,歪着头看旁政,“你不知道他有多坏。他对我一点儿也不好,不给开后门也就算了,还故意给我难堪,让我连累同事,老钱扣光了我的钱,我没钱,就没办法买那只小熊吊环了,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顾衿贼兮兮的,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还有旁政就要过生日了,本来要给他准备生日礼物的,现在他捣乱,我就什么都不送给他了!嗯!” 她歪头看他,头发从耳侧垂下来挡住了半张脸,她又弯着眼睛,因为喝了酒,两颗眼珠亮晶晶的,看上去很乖顺。 旁政望着她,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好像喉间有东西堵住了。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摸顾衿的头发,手掌贴着她的脸轻轻摩挲。 直到现在,他才确定顾衿是真的喝多了,因为清醒时候的顾衿,是从来不会和他说这些话的:“他这么坏,你打算怎么办?” 顾衿直挺挺地又躺回到沙发上,镇静地小声说道:“我要和他离婚,然后分光他的家产,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 旁政炸了:“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顾衿瞪着眼睛,越说气焰越盛,还手舞足蹈的,“我要趁他睡着打昏他,偷走他钱包里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改掉他公司法人的名字,嘿嘿。他不是惦记着他前女友吗?那就让他和他前女友在一起,等他变成穷光蛋,看谁还能和他……” “嗯——”顾衿说不下去了,因为嘴让人咬住了。 对,不是吻,是咬。 旁政气得脸都变色了,他一只手还掐在她的后颈上,整个人半压在顾衿身上,半强迫她仰着头。 顾衿嘴唇触感很好,很软,很饱满,口腔里还有淡淡梅子酒的香气,他泄愤似的咬住她的嘴唇,疼得顾衿哇哇直叫。 她胡乱推着他,想伸手抓他的头发,奈何旁政的头发总是剃得很短,根本抓不住,不像她,只要手指在上面缠一圈,就能牢牢地控制住。 今天顾衿身上穿的是套装,外套脱了,里面只有一件白色丝质的衬衫,因为她刚才张牙舞爪地一闹,已经开了两颗扣子。一开始旁政没注意,可是这么把她拖在怀里压着,他就开始心猿意马。 本来只是想让她闭嘴,结果脑子一热就低头咬了一口,可是咬着咬着,旁政就有点控制不住了。他放轻了力道,试着在她唇上啄了两下,手也不老实地伸到她衬衫和裙子中间的衔接缝隙里,企图脱了她的衣服。 灼热的呼吸喷在顾衿脸上,顾衿没见过世面似的,不敢动了。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旁政。 旁政的手停住,也微微离了她的嘴唇,撑起身体看着她,喘着粗气。 俩人都清醒了。 顾衿鬓发散乱,面色酡红,衣衫不整,浑身散发着女人特有的妩媚气息,她紧张得绷直身体,讷讷地说:“我想喝水。” 旁政没动。他在挣扎。 顾衿舔了舔嘴唇,声音小猫儿似的:“渴……” 旁政妥协,起身去给她倒水。趁着他离开,顾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浴室,连鞋都没穿,那速度,比兔子都快。 浴室的门紧闭,仿佛能透过门看到顾衿懊恼又不知所措的神情,旁政失笑,把水放在桌上。 一室静谧,忽然有手机振动声。 环顾一周,是在顾衿扔在地上的包里,旁政捡起来,拿出她的手机,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傅安常的名字。 旁政使坏,故意不把手机按掉或者送进去给顾衿,反而大大方方地接起来:“喂?” 傅安常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衿衿,你到家了吗?” 旁政讥诮地笑了笑,懒洋洋地说:“到了啊。” 傅安常这才发现接电话的人不是顾衿,明显在那端愣了愣,随即恢复正常声调:“旁总,我是傅安常,今天晚上几个同事在一起聚餐,顾衿喝得有点多了,大家都惦记着她到家了没有,我多事打个电话来问一问,顺便跟她嘱咐一下明天的工作。” “不劳费心。”旁政用肩膀和耳朵夹着顾衿的手机,弯腰把她散了一地的钥匙、口红、钱包捡起来,望着浴室里传出的暖色灯光,他恶劣一笑,“她在洗澡,今儿个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这个时间谈工作恐怕不太合适。” 傅安常沉默半晌:“那好,再见。” 旁政按了电话扔在一边,随手拿起顾衿的钱包,里面大概有两千多块现金,还有三张信用卡,他叹了口气,翻出自己的钱夹,拿了平常惯用的一张卡塞进去。 视线扫过夹照片的地方,旁政停了停,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背景是一大片海,那时候顾衿看上去也就三四岁的样子,笑得很开心,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旁边站着她妈妈。 男人穿着白色的海军军装,笑容朴实,应该是她爸爸。旁政从未见过的岳父。 不知怎的,旁政忽地就想起顾衿以前跟他吵架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旁政,你别拿自己变态的优越感来衡量别人行吗? 其实想想,很多在他们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比如亲情的完整,比如一个家庭的温馨和睦。 不作声地收好顾衿的包,他去轻敲浴室的门:“顾衿?” 里面只有哗哗的水声,旁政喊了一声:“你不说话我可进去了啊?”她喝大了,里面又有水汽,别时间长了晕在里头。 拧开门,旁政失笑。顾衿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浴缸边上睡着了,水已经放了一半儿,她穿着厚厚的浴袍,露出一截光裸的小腿。 旁政无奈,轻手轻脚地关了水,又把她抱起来送到卧室里去睡。摸到床,顾衿卷上被子,睁开眼看了看他。 她无意识而戒备地问他:“你是谁?” 旁政躺在她左手边,心里不快,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她。是她老公?是她丈夫?不行,太肉麻了,他说不出来。 想来想去,他抿唇挤出两个字:“旁政。” 顾衿翻了个身,小声嘟囔:“旁政是个王八蛋。” 就着床头暖色的灯光,旁政枕着手臂沉默地打量她,巴掌大的脸睡得正熟,瘦瘦的肩膀,在浴袍中若隐若现的胸线,平坦的腰,笔直的两条腿,这是顾衿,一个和他朝夕相处却依然在某个领域上处于陌生的妻子。 不遗憾吗,其实还是有点遗憾的,吻着她的时候明明有莫名的欲望喷薄而出,可是还是被她的怯懦给躲过去了。还是等到下次吧,毕竟这事儿讲究的是一个水到渠成,乘人之危也不是旁政的作风。 等到下次,等到她更清醒一点的时候,等到她心甘情愿。 关掉台灯,旁政俯身去吻顾衿的额头,做贼心虚似的,他闭着眼睛,无声地和她说了一句:“晚安。” 第二天是周五,顾衿一觉醒来都上午九点多了,家里只剩她自己,上午的太阳把被子晒得很温暖,床头的闹钟没响,手机的闹钟也没响,她迷迷糊糊地瞄了眼时间,一下就精神了。 因为醉宿,脑仁还有点疼,顾衿坐起来想了半天,才依稀记起一些片段。 昨天和傅安常他们一起去喝酒,然后不尽兴又去了酒吧,再然后,自己喝多了,怎么回来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顾衿记得,回家之后好像有人跟她大喊大叫来着。 那人拧着眉毛,高高的个子,站在门口跟堵墙似的。 后来他跟她说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唯有一件事,顾衿没忘。 就是昨天晚上俩人在沙发上那一遭,那个算不上亲吻的亲吻。 虽然是在酒后,虽然是在她意识模糊尚未清醒的时候,但是跟旁政有关系的,在她的潜意识里是非常深刻的,无关名姓,是那种特殊的,只有旁政才能给她的感觉。 估计都要把他气疯了吧,顾衿惴惴地想,她酒品向来算不上好,每次喝多了撒酒疯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德行,反正肯定不会太消停。 在顾衿的记忆里,醉酒的时候真不多,但好像仅有的几次,都让旁政赶上了。 最近一回,应该是俩人的婚宴上。 那天旁家的亲戚朋友来得最多,其次是旁政的发小和同学。婚礼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新郎新娘下台来敬宾客酒的时候,其实那杯里装的都是水,象征性地抿两口意思意思就行了。但是旁家不一样。 旁家祖上三代行伍出身,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大多是老爷子和旁磊部队上的朋友,官儿都不小,这样一来,都是长辈,旁家又看重面子,敬酒自然不能糊弄,顾衿不能喝也不敢说,只能跟在旁政身边硬着头皮往下咽。 好不容易逮上婚礼这么个大日子,年轻人又都盼着找个由头热闹热闹,旁政的一帮朋友也不肯放过俩人,就这样,顾衿又赶鸭子上架地喝了几杯。 挨到晚上十二点多,一帮活祖宗才大发慈悲纷纷散了,那天俩人的婚房设在宴会厅的楼上,是酒店特地腾出来的顶层套间。起初旁政以为顾衿酒量不浅,没想到认识她这么久,她原来是深藏不漏,谁知道带着她回了房间,才知道这姑娘是个纸老虎,一进门,就栽了。 合着闹了半天,这一晚上都强撑着呢。 后来那一夜,据说顾衿折腾了旁政半宿没睡觉,吐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惨不忍睹。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窝在窗台下头那张老人椅上闭眼假寐,顾衿横在床上,阳台上还晾着她的礼服和他的西装,湿淋淋的。 那是结婚第一天,他就没给她好脸色。 顾衿对着镜子刷着牙,嘴唇上沾了一些牙膏泡沫,她随手抹掉,冲好之后,又下意识地把手指抵在嘴唇上,她懊恼地发誓,以后再也不乱喝酒了。 今天迟到不说,她还扔下那么一个乱摊子没去公司收拾,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匆匆收拾好一路飞奔到茂柏,风风火火地刷开门禁,本来都做好了去三十三楼挨骂辞职的准备,谁知一进客户部的大门,整个格子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鼓掌。 顾衿蒙了。 见顾衿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大家更热烈,有的甚者还吹起了口哨。 跟在顾衿手下的三组是最高兴的,见状一窝蜂地去拉她进来。 “顾姐!咱客户部托了您的大福,这个月工资翻倍,奖金乘三,就这个,还不算年前和元旦的补助!” “老钱高兴得快疯了,说元旦请全公司去度假。顾组,没看出来,您道行不浅,怎么跟我们还瞒着啊?” “哎哎哎,现在该改口了啊,什么顾组!叫顾副总监!” “哎哟瞧我这张破嘴!可不是,现在得叫顾副总监了。总监,以后咱们三组还跟着您干啊,您说往哪儿就往哪儿。” 顾衿被人拉扯着往屋里走,包也不知道被谁接过去了,耳边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她听得头都快炸了。 “停!”她伸手比画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儿,抓过助理lily,倒吸口冷气,“你说,什么情况?” “您还不知道?” 顾衿很严肃地摇头。 lily惊呼:“咱们跟盛恒集团那个案子成了啊!” “啊?” 第18章 冰裂(4) “今天一大早敲下来的合同,盛恒那边特地派了人来谈的,钱总知道这事儿以后直接就下楼来了,给咱们加薪不说,还通知人事升任您为副总监,说您功不可没。现在别说咱们客户部了,整个参与这个案子的几个部门都包了红包,大家快感激死您了。” 盛恒集团?案子成了?副总监? 顾衿脑子里就跟炸了个雷似的,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她迅速回想昨天到底跟旁政说过什么没有。 傅安常站在办公室门口抱着手臂看热闹,脸上不咸不淡的。顾衿挤开人群走过去,压低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傅安常淡淡的,丝毫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的喜悦情绪:“就你助理说的那样,案子谈成了。几个部门都跟着你升职加薪了。”他把人事换好的工作卡吊在手指上,在顾衿眼前一晃一晃的,“我得恭喜你啊,顾总监,咱俩的办公室终于对门了。” 顾衿一把扯下傅安常手上的胸卡,粗粗扫了一眼,上面确确实实写着:gu jin customer user officer(客户部总监 顾衿)。 她终于知道这不是同事跟她开的玩笑了。 傅安常幽幽叹气,拍了拍顾衿的肩膀:“喜忧参半,一半流言蜚语,一半权力生杀,顾总监,你可要挺住啊。” 顾衿心情纠结,五味杂陈:“别说风凉话了。” 傅安常大概情绪也不是很好,一下冷了脸:“那我怎么说?我手底下的人比我这个总监还要能干,我们一帮人忙了几天几夜的成果不比你一个晚上来得容易,说白了也是你跟你们家那位旁总的家务事,早知道来得这么简单,你昨天又何苦费劲演那一出?” “你拿我当什么人了?”顾衿恼火,她没想到傅安常会说这样的话。 傅安常垂下嘴角,摆出一副僵持的态度。 顾衿这个职升得莫名其妙,最关键的不是来自公司的风言风语,首要影响就是傅安常。大总监一手带出来的组长,做出什么成绩原则上来讲都该是算在傅安常头上的,可这回摆明了是向着顾衿来的,如果有有心人借着这次挑拨傅安常和顾衿的关系,接下来的工作是非常难做的。 傅安常迟迟不表态也不说话,顾衿注视着他,挑衅似的把胸卡挂在脖子上,转身走了。 这是新晋总监跟高管之间的战争,格子间那股热情劲儿过去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插话,气氛变得很微妙。 傅安常抬头,见员工都在原地站着观察着自己,严肃地咳嗽了两声:“都看我干什么?工作啊。lily。” 被点名的lily一激灵:“总监。” 傅安常指了指顾衿的桌子:“下午联系后勤的人帮顾总监搬办公室,还有,”他眼神平静地环顾了偌大的办公间一圈,面色无波地训话,“不管别的部门怎么说,这次我们能拿下这个案子顾总监确实功不可没,也是大家一起奋斗得来的结果,希望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起努力,团结在一起,不要在背后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顾衿上了三十三楼,本来是想去找总裁办的熟人问个清楚,没想到恰逢钱齐峰带着人出来,好巧不巧地与戚琳打了个照面。戚琳身后还跟着盛恒负责这个案子的几位高层,顾衿自知来得不合时宜,没想到戚琳却先一步叫住她:“顾小姐?” 钱齐峰看见顾衿喜笑颜开,忙招呼她过来跟几位财神爷打招呼。 戚琳很职业化地朝她伸出手,像不认识她似的:“顾小姐您好,昨天我们几位高层经过决议之后,一致认为您的解说非常出色,贵公司设计的方案也很出众,我们旁总特地交代我这个案子一定要交给茂柏,交给您亲自来做。” “旁总”“特地”这两个词被戚琳无意中加重了语气。 钱齐峰在一旁信誓旦旦地跟戚琳打保证,感恩戴德的:“是是是,还请戚秘书回去转告旁总,非常感谢他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一定会好好做这个案子,不会让他失望。” “您这位顾组长工作能力很厉害,一个组长,屈才了。”戚琳状似无意地看了顾衿一眼,玩笑道。 钱齐峰是商场上的老油条了,当然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最近公司的职位都在调动,小顾这些年确实为公司付出了很多,我们已经打算提拔她当客户部的副总监了。” “那顾小姐,我们期待您的表现了?” 戚琳越这样,顾衿越心虚。她刻意装作和她不认识,顾衿也只能配合着和她握手道别:“谢谢信任,我会尽全力做好这个案子的。” “那就到这儿吧,别送了。” 戚琳站在电梯里,身边有人为她按了按钮,趁着和顾衿面对面的时候,她偷偷朝着顾衿眨了下眼睛,有几分熟稔俏皮。 电梯门关上,一直跟这个案子的宋宇飞趁着没外人,赶紧凑到戚琳身边套话:“戚姐,旁总跟这位顾小姐关系不浅吧?” 戚琳直视前方:“打听老板的私生活,胆子不小。” 宋宇飞不死心:“您就偷偷告诉我,旁总这次这么偏心,傻子都能看出来。” 旁总昨天在评审会上出人意料地来旁听捣乱不说,今天一大早还吩咐他们推掉之前一直合作的美国公司,急匆匆地拟定和茂柏签约的合同,这里面,肯定有事儿。再说了,戚琳在外头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几乎就是旁政的意思,如此殷勤地帮着合作方一个小组长说话升职,还真是“活久见”。 宋宇飞想了一下顾衿的身段、长相,试探着问了一声:“他……外头养的情人?” 顾衿是旁政在外头养的情人。 这消息不知道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谁从哪儿最先开始传的,有人说顾衿被盛恒的老板包养,一个月好几万元的生活费;有人说顾衿是哪家隐婚的豪门阔太太,连盛恒这样的公司都要给她三分薄面;有人说顾衿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官二代,在外头下基层体验生活。总之,从顾衿坐上副总监的位置那一刻起,风言风语就没停过。 顾衿对这些充耳不闻,在洗手间听了,也只是笑一笑淡定地推门走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只不过这火不是顾衿烧的,是底下人烧的,各种各样需要处理交接的案子和资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折腾得她精疲力竭。 晚上约了和尹白露一起做spa,顾衿脸上戴着厚厚的一层面膜趴在床上,有气无力的:“今天我去财务那儿签确认书,碰上郁桦,你猜她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啊,我都不用猜,肯定没什么好话,她那人浑身上下就写了仨字儿——优越感。”尹白露躺在她旁边做背部保养,眯着眼睛,身上就围了条浴巾,在一片白花花的水雾下头跟只妖精似的,“自认为跟着john在美国喝了几年洋墨水谁都不放在眼里,想当初我在公关部跟她争总监的时候,可没少给我穿小鞋。怎么说都快三 十岁的人了,天天愤世嫉俗阴阳怪气的,也不怕哪天就绝经了。” 顾衿被尹白露逗笑,伸出胳膊去掐她的脸:“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你这张嘴上。” “别,全指着我这张嘴吃饭呢。你看,我前天刚做的冷光美白,白不?”尹白露张着嘴龇着牙,都能看见她那小舌头。顾衿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儿。 “哎,哎,叫你呢。” “干吗?” “说说,当官儿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啊,行了吧你,别人这么问就算了,你怎么也凑这个热闹。” “我呸!”尹白露唾她,“我问的是旁政,你别装傻。” “你们集体去盛恒那天,老钱在公司急得上蹿下跳,尤其是听说在评审会上你直接让人家问得下不来台以后,整个公司都在等着看你们的笑话。郁桦不说是自己没给你们预算报表,为了推脱责任全栽到你们客户部头上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啊……旁政那厮跟陈湛北一个德行,就愿意用手里那点可怜的优越感难为咱小老百姓,你回家到底用了什么家法让他这么老实?” 顾衿坦白:“那天我和傅安常他们在一起喝酒都断片儿了,回家之后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了,你信吗?” “我信。那你就没问问他?” 顾衿撕掉面膜,沉默半晌:“没问。” 如果说之前绷着不联系他是因为两个人在冷战,拉不下脸,那现在,就是顾衿很单纯地尴尬害羞。 她没脸问他,也不敢去问,她怕这通电话打了,两人见了面他又会摆出一副嘲讽冷漠的架势来笑她自作多情。他旁大少爷心情好的时候,怎么都行,心情不好的时候,红的都能变成黑的。 尹白露晚上要去继父的医院探病,顾衿就顺路送了她一程,想着她继父病了这么久,身为好友,不去看望一下怎么都说不过去,谁知到了医院,尹白露说什么也不让顾衿下车。 “那儿重症监护,本身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身上手上戴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他总睡觉,意识也不清醒,你去了也没法跟你说话,还不够添乱的。” “还这么严重吗?”顾衿问她,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我问我婆婆,她说旁政好像认识一个很厉害的肿瘤专家,要不要我回去帮你联系一下?” 尹白露一怔,迅速拒绝:“不用。他女儿在这边医院也托了熟人,上个星期做了两次开放性治疗,效果还行,已经在慢慢好转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早点康复,你和阿姨的负担也能少一些。” 尹白露笑她:“你就别惦记我了,照顾好你自己才是正经的,我这边好坏都有人陪着,再不济……”她苦涩低头,“衿衿,活了这么多年,这段时间我才算是活明白,人不可能面面俱到,珍惜自己拥有的,是最重要的。” 尹白露很少跟她说这么严肃的话,顾衿以为她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压力大,只顺着她说:“嗯,我知道了。” “知道个屁,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空多回去看看你妈,讨好讨好你婆婆,跟旁政也别那么端着了,就冲他给公司这个单子,不管你怎么狡辩,他要是不拿你当回事儿不拿你当老婆神经病才会这么做。主动一点,上上心!” 又来了。 顾衿感觉自己跟被套了紧箍咒似的,忙赶尹白露下车:“你走行吗?” 尹白露笑嘻嘻地在车门外跟她招手,顾衿也趴在窗户上跟她挥手,一直目送她进了住院处的大门。 晚上七点多是医院门外最热闹的时候,救护车送来急救的,送外卖的,探病的,都挑在这么个晚饭的高峰期。 顾衿的车停在住院处大门口不远的地方,目送尹白露走的时候,身后有一辆白色的cooper停过来,车身上还贴了几个很卡通的装饰物,一看就是女孩儿开的。 车里的司机大概是生手,倒车倒了几次也没成功,顾衿停在她前面,大概是挡住了她倒车的路,车主走下车,敲了敲顾衿的车窗。 玻璃上镀了一层深颜色的膜,在外面看不见里面,在里面却能很清楚地看到外面。 顾衿抬头,车窗外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不,应该说是女人。女人梳着简单的马尾,穿着白色的羊绒大衣,很清秀,也很瘦,细细高高的鼻梁,大眼睛,有一种很古典的气质美。 那女人笑得似乎很开心,弯着眼睛,很热情地在跟顾衿挥手,她在说着什么,外面都是嘈杂的喇叭声,顾衿没听清。 顾衿降下车窗,礼貌地问了一声:“你好?” 那女人看到顾衿一张干净略显茫然的脸,表情一下顿住了,那神情好像是吃惊,好像是错愕,好像是尴尬,反正顾衿也说不清。 她慢慢放下手,看着顾衿没说话。顾衿又问了她一声:“你好,有事儿吗?” “哦,哦。”女人回过神,状似无意地打量了一下车里副驾驶的位置,朝着顾衿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你的车跟我一个朋友的很像,我认错人了,对不起啊,打扰你了。” 顾衿松了口气:“没关系。” 窗外的女人直起腰,腰板挺得非常直,她很友好地望着顾衿:“小姐,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把车往前动一动。” 她指着后面那辆白色cooper,有些腼腆:“我是新手,不太会停车。” 顾衿看了眼后视镜,都是女司机,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很爽快地答应:“行,我这就走了。” 她发动车子打了转向灯,又探出头,傻里傻气地好心给那位漂亮的女人指点:“你一会儿把方向盘向左打半圈,车头摆正就差不多了。” 女人微微笑了笑,礼貌地和顾衿道谢,楚楚的神情在夜色中十分动人。顾衿走了还忍不住感慨,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最漂亮的人,只有更漂亮的。 她一直觉得不管自己是在学校还是踏入社会,见过的形形色色美女中,尹白露算是上乘了,那只女妖精一颦一笑都带着勾魂的劲儿。顾衿一度以她是自己的好闺密为荣深深骄傲了一把,但是没想到,今天碰上了比尹白露还要出挑的。 顾衿八婆地趁着红灯的当口给尹白露发微信:“你知道吗,刚才送你在医院门口碰上个美女,超级漂亮超级有气质那种。” “能比我好看?别做梦了。(冷漠脸)” “(讨好)(讨好)你俩差不多,哎,现在想想,好像真的有点像。” “你懂什么?漂亮女人都漂亮得雷同,只有你们这些丑的才能丑出五花八门参差不齐。” 尹白露拿着手机站在监护室的门廊上,楼层非常安静,叮一声,不远处的电梯里走出一个女人,穿着白色的大衣,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很轻,很有教养。 她迅速在屏幕上敲了几个字,敛起之前与顾衿聊天时的笑意,与那女人漠然相对。 女人对尹白露冷漠不屑的表情见怪不怪,自顾自进了病房套间放下饭盒和水果,招呼她进来吃饭,趁着尹白露的妈妈进洗手间洗手准备餐具的空当,女人朝着尹白露开口:“别总看敌人似的看着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没比我多光彩。我买了你爱吃的小排骨,要不要吃一点?” 尹白露咬牙切齿:“好歹我没心怀鬼胎妄想抢别人的丈夫,更不会用得了绝症的爹博同情。” “不是你爸爸你当然会说风凉话。”女人用热毛巾擦了擦手,若无其事地打开饭盒的盖子,体贴地摆了三双筷子,“白露,我们是一路人。” “谁跟你是一路人!”尹白露压低声音,怒火中烧。 第19章 冰裂(5) 女人轻慢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讥讽:“不想让我乘人之危,你怎么不去求陈湛北?这么为你的好姐妹抱不平你怎么不去告诉她我和你的关系?你怎么不去告诉她我和旁政的关系?尹白露,你和我一样自私,就别给自己贴上什么仗义的标签了。” 尹白露正要发作,恰逢她妈妈从监护室出来,两人一齐闭嘴收声,尹白露站在门边胸口起伏不定,那女人见状笑意盈盈地站起来,冲着尹白露的妈妈柔声道:“妈,我买了你和白露爱吃的菜,忙了一天,快来坐会儿吧。” 妇人慈爱地看着两个女儿,只觉得忙了一天终于得了些安慰。 年轻漂亮的女人和自己的母亲面对面坐着,共享一顿晚餐,一时气氛静谧温馨,尹白露默默看着,忽然觉得心里那个膨胀得快要爆炸的气球,一下泄了气。 顾衿开着车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转悠,快要年末,各家商场都打着促销的名义招揽顾客,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放着喜庆的音乐,很吸引人。每年的这个时候顾衿最有购物欲望,心念一动,她去了城中最大的一家购物中心。 顾衿走进商场门口位置的一家表行,有穿着黑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小姐微笑着跟她说“欢迎光临”。 她回以微笑,走到之前看过好多次的一个柜台。 那只表依然高高在上地摆在那里,没有因为任何节日的到来而打折扣。 劳力士潜航者的经典款。 顾衿摸了摸荷包,最普通配置的也要七万多元,一笔不小的数字。想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下狠心给自己买过这么贵的东西,也没给妈妈买过,她闭着眼睛想了想,一瞬间脑子转得很快。 她想起尹白露跟她说过的话,想起那天晚上他压在自己身上那个不算亲吻的亲吻,想起茂柏接到单子时自己的震惊,想起往日种种他对自己算不上好的好,心一横,不就是半年的工资嘛,不就是几个月的奖金嘛,买! 顾衿刷了自己的两张信用卡,提着包装精良的盒子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忐忑的,她一面苦兮兮地想着接下来几个月自己都要过着吃土的生活,一面惊恐地把东西收在包里,生怕让别人抢走了。 晚上很多人出来逛街,有一家三口,有年轻的情侣,有带着宝宝的妈妈,顾衿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就打了一个电话出去。 电话响了好多声却一直没接通,顾衿等了半天,最后挂断了。 手机响了好多声,旁政拿在手里等了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挂掉。陈湛北好奇:“谁给你打的?” “管得着吗?”他坐在副驾驶位上,嘴角上翘,心情明显不错,“爷外头养的情人打的。” 陈湛北啐他:“不吹你能死?别人我不敢保证,就你,养什么我都信,女人,不可能。” “你骂谁呢?” “这可不是骂你,我这是夸你。” 旁政不接话,手机攥在手里,又开始漫不经心地转来转去。 那是他琢磨事儿时候的经典动作,陈湛北开着车又瞟了他一眼,戳破他:“看你那模样表情就知道,除了顾衿没别人。” 旁政冷哼一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哎哎,你还能装得再像一点吗?好不容易给你打个电话,你心里不定怎么美呢吧。不好好说话,还晾着?啧。”陈湛北叹气,他比旁政小几岁,总觉着思维跟他好像差了二十岁,“真不明白你俩这种过日子的生活模式,谁也不管谁,可偏偏心里又都惦记着,这么晚了她给你打电话你好歹也问问人家吃饭了没有啊。听说你前儿个大发慈悲给了茂柏一个大买卖,还让你那个女秘书去人家公司捣乱了?” 旁政拿起陈湛北车里的挂件放在手里摆弄,没把陈湛北的话当回事儿:“你跟尹白露不当侦探都可惜了,天天就指望打听别人的八卦活着呢吧。” 旁政有意讪他,陈湛北脸皮厚,装没听见:“怎么着今天也算是给你过生日,要是心情好我跟你说件事行吗?” “说。” 旁政的注意力似乎全在手里那个小玩意儿上,陈湛北斟酌了半天,才哼哼一句:“好像今天吃饭,大禹哥也在。” 旁政面无波澜:“谁找来的?” “宋方淮他们。” 说完,车里一片死寂。 陈湛北就怕旁政这样,挠头劝他:“哥?咱别不说话啊。” 陈湛北装模作样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睨了眼旁政:“我就说不能让我张嘴,回回都是我当炮灰,宋方淮那孙子跟我耍心眼儿,明明局是他攒的,人也是他找的,不落好挨骂的事儿从来都是我的!” 旁政把东西给陈湛北扔了回去,淡淡地道:“来就来吧,我跟他也有几年没见了。” 陈湛北心里松了一口气,越发兴奋期待。 陈湛北是北洲国际的太子爷,老子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身价不低,但是这些年熟识他的人都知道,小太子爷身边的朋友大都是从北京那边来的子弟,反倒和那些富二代、三代疏远。有人问过陈湛北,陈湛北闻言也不生气,反而坦然相告,因为他们玩得脏。 他自小跟在父亲身边,有钱人见得太多了,也见过太多穷人乍富之后的寻欢作乐,从某种角度来说,陈湛北是瞧不上这些人的。他心气儿高,自小就羡慕旁政这样长在高墙大院的人,这样的人,不管有没有本事,在外头干了什么荒唐事,骨子里是正派的,心里是有原则的。 其实他和旁政的交情也有四五年了,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从成都老家搬来b市算初来乍到,因为一次朋友之间的饭局认识了旁政,从那以后,就一直有事儿没事儿跟着他混,对旁政的私人生活知道得不算少。 旁政那年还在北京,身边有一帮固定的发小,都是他在他爷爷身边上学时候的朋友,有初中的,有高中的,以宋方淮为首,算上旁政,一共四个人,曾经在八号大院儿是出了名的闹腾。 之前提到过的大禹,本名谭禹,和旁政十几岁上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俩人淘气捣乱一起挨过板子,考试不及格互相改过名儿,老师抓逃课也彼此打过掩护。就这么穿一条开裆裤的交情,硬生生在几年前让一个女人搅和掰了。 据说,谭禹惦记旁政的前任女友白梓卿曾经长达三年之久。 据说,谭禹曾经背叛兄弟,抢了人家的女友远走高飞不说,还抢了旁政创业初期的第一笔资金和成果。 那是旁政从澳洲毕业回来的第二年,正是创建盛恒最艰难的时候,恰逢被家里送到美国的谭禹也学成归来,两个人手里捉襟见肘的资金情况都差不多,兄弟见面把想法一说,就起了合伙的主意。谭禹当时在国外主修医用化学,想利用自身专业建立一家药厂,旁政从他爷爷那里拿了一笔钱,又跟朋友四处借了点,第二年年末,药厂就建立起来并且开始盈利了。 谭禹很有才华,药厂在那一年有好几项申请了医疗界从来没涉足过的专利项目,那时候兄弟两个几乎天天泡在一起。旁政把盛恒用来运转的很大一部分资金也用来给谭禹搞科研,他又不懂这些医学专业,几乎把药厂交给谭禹全权经营。 谁知,就在旁政专心筹备和未婚妻的婚礼的时候,忽然有消息传来说谭禹变卖了药厂所有股份,打算远赴国外。 最重要的,谭禹一齐带走的,除了本该属于旁政的百分之五十的股权和他投入的全部资金以外,还有旁政的未婚妻,白梓卿。 在机场,一帮发小亲眼见证了从小玩得最好的两个兄弟大打出手,从那以后,这伙人里永远少了一个,再也没凑齐过。 这么多年过去,旁政把原来被谭禹卖掉的那家药厂高价买回,又建立起了一家庞大的化工中心。关于谭禹的事情,只有宋方淮他们这样的好友会偶尔提起,或者感慨或者宽慰,旁政都只是一笑了之,从来没给过回应。 那大概是旁政二十几岁的青春岁月中发生得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在一个男人的成长生涯中不算严重,但也确实足够让人脱胎换骨。 “哥,其实你也知道,当年大禹走是有苦衷的,他爸让人一封信检举查封了全部家产,那时候他要不卖药厂带着资金走,搞不好会连累你也一起下水,至于白梓卿……”陈湛北为难,“甭管当年什么样儿,现在你都结婚了,谭禹他俩也没成,女人是祸水,走了就走了,别影响兄弟之间的感情。” 旁政摸出支烟衔在嘴里,眯着眼降下窗户:“宋方淮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陈湛北模棱两可:“本来大禹是在北京,知道你过生日,下午特地飞过来直奔这儿。” 可是估计所有人都忘了,当年谭禹带着白梓卿远走高飞那天,也是旁政生日。 车沿着主干道拐入一个停车场,那是他们之前聚会的老窝,北洲国际旗下的一家会所,旁政掐了烟下车,看见那块招牌还恍惚了一会儿。 陈湛北跟着他停下来:“怎么了?” “这馄饨馆怎么还没改?” 会所在b市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周边全是知名的酒店餐饮,唯独挨着北洲会所旁边这家,是家名不见经传的馄饨馆,一对老夫妻早在这片城区还没改造的时候就留下来的一个门店,手艺相当不错。 之前旁政带着顾衿来这儿吃过夜宵,她特别喜欢。 他记着陈湛北说过,打算会所扩建的时候跟人家商量着把门店买下来。 “老头老太太都在这儿开了三十多年了,我没忍心,挺多人都认准他家这块招牌了,这损阴德的事儿,我寻思着就没干。” 旁政挑了挑眉毛,似乎很意外发现了陈湛北的人性。 门口有人等他们多时,见两人下车,远远地就拉开了会所大门。宋方淮拿着手机迎出来,揽着旁政的肩膀往包厢走,不无紧张:“大禹等你一个多小时了,都是老熟人,有几个是特地从外地赶回来的,你绷着点儿,今天给你过生日,好坏别让咱下不来台。” 说话间就有服务员拉开包厢两侧的大门请人进去,脚还没迈进去,就有人在里面吹口哨鼓掌。 整整几十平方米的包厢三张茶几并排,光是各色洋酒就堆了老长,屋子里人都快坐满了,男男女女好不热闹,都是上学时候一起调皮捣蛋的玩伴,见着旁政站在门口,都站起来接他,众星捧月似的,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肆意妄为的时候。 人堆里,一个男人从最后面缓步走出,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瘦削,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他和旁政身高相似,目光从旁政进来那一刻就没离开过他。 屋里声音渐渐小下来,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身上,谁都没敢大声说话。 第20章 冰裂(6) 谭禹注视着旁政,旁政也站在门口和他对视,他穿着平日里最常穿的白衬衫,身材颀长,凛冽淡漠。 两个男人,一黑一白,目光较量,谭禹慢慢朝他伸出手,终于妥协。 两只手不轻不重地握在一起,像以前一样极有默契地撞了下肩膀。 “欢迎回来。” “谢谢,生日快乐。” 顾衿今天是老夫妇店里最后一个客人,她咬着浓浓的蟹黄馅从馄饨店里出来,觉得不远处那辆跑车有点眼熟。 再一看车牌,她果断掏出手机拍照发给尹白露。 晚上给旁政打了电话以后她不想回家,在外头又百无聊赖地晃了一会儿,路过这家店,干脆跑进来吃夜宵解馋,没想到,抓了陈湛北在外面花天酒地的现行。 这会所里面的莺莺燕燕是b市里有名的,各种各样的小模特、三四线小明星在这里一抓就是一大把,顾衿想着也报复一把陈湛北。没想到刚走了几分钟,顾衿就不走了。 “今天晚上的主角可不是我。”随着尹白露一串嚣张的笑脸表情,紧接着的是一张照片。 照片中光线模糊,看得出来是在某个包厢中拍的,旁政坐在一排沙发正中间的位置,正仰头喝酒。最重要的是,在他左右手边分别坐着几个年轻的女孩儿,仔细辨认长相,有几个是顾衿刷微博时见过的热度很高的网红,那下巴、脸型,跟机器克隆出来的似的。 其中有一个,快要把自己贴到旁政身上了。 顾衿闭着眼,只觉得胸口有股气血在不停翻滚,头皮都要炸了。 顾衿对着车里的遮光镜化妆,选了颜色最艳最打眼的一支红色唇彩,她本身皮肤就白,不用刻意打理五官就显得十分出挑。 她看了看自己,不太满意,又随手把脑后绑成一团的头发拆了。 这样一来,黑发红唇,眉目流转,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 打扮好了,顾衿又觉得这样很没趣儿。去干吗呢?抓奸?还是主动送上门挑衅?她坐了一会儿,心里挣扎,不进去吧,不甘心,进去吧,又怕尴尬。 手机屏幕上还亮着那张照片,那几个女孩年轻的面孔和不安分挽在旁政身上的手瞬间刺激了顾衿的好胜欲。管他去干吗呢,总得去看看再说。 她在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地给他准备礼物,结果呢,人家旁少爷自己不言不语地带着一大票人过生日,拿她当什么了? 一不做二不休,顾衿直接踩着高跟鞋杀到了二楼。这一路上,她走得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光是架势,就底气十足。 二楼尽头的vip包厢是会所一直给陈湛北空出来的,就是怕这太子爷心血来潮要招待什么客人。站在门口都不用进去,顾衿仿佛就能望见里面声色犬马的景象。 里面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正在唱歌儿,那嗲声嗲气的动静,顾衿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抬手想敲门,可是想了想,觉得敲门无济于事,可能根本都听不见,她正打算推门进去,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门里、门外,两人皆是一怔。 宋方淮拿着手机似乎正要出去,看见顾衿,手一哆嗦,话都不会说了。 “顾……” 不行,旁政在,按照辈分得叫声嫂子。 “嫂……” 也不对,看顾衿这打扮这气势,叫嫂子都够呛能搭理他。 今天也没人说旁政还带着家属来啊!宋方淮脑子转得飞快,身子往顾衿面前挡了挡,迅速换上一副熟络的笑:“哎哟,大晚上您怎么一人儿来了,告诉小的,我让人接您去啊。” 说完宋方淮还高声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旁政!你家顾大小姐来了!” 这一嗓子喊下去,屋里动静小了不少。 里面打麻将的也不打了,唱歌的也不唱了,喝酒的也把杯子放下了,一齐往门口看。 陈湛北手里摸着一张三饼,刚要和牌,瞧见顾衿,嘴里叼着的烟啪嗒一声掉了。 坏了,这祖宗怎么来了? 顾衿推开挡门的宋方淮,一步一步往屋里走,旁政坐在沙发正中央,微微抬头,两人目光交会,顾衿站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双手随意拢在大衣两侧的兜里,一米六八的身高加上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配上那一脸高贵冷艳,反倒让别人有了丝压迫感。 旁政的一只胳膊一直懒洋洋地搭在沙发后面的椅背上,虽然看上去是把那个小模特虚拢在怀里,但实际上并没碰到,他另一只手拿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转着杯沿儿,不说话也不表态,只似笑非笑地盯着顾衿。 坐在旁政对面的谭禹玩着手里的打火机,虽然不明就里,也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幕。 有几个旁政身边玩的死党,熟识顾衿的见状已经心虚自觉地起身给她让座:“那个……嫂子,你坐我这儿。” “不用。”顾衿轻轻翘起唇角,把眼风落到旁政身边的两个女孩儿身上,笑得纯良,“姑娘,方便把你那爪子从他身上拿下来,给我腾个地儿吗?” 旁政身边那俩模特是今年一本时尚杂志的新宠,最近凭着两场选秀风头正盛,在圈子里自认见过的世面不少,见旁政迟迟不表态,以为顾衿是谁带来搅局的,一时冲着顾衿也没客气:“你谁啊?” 顾衿磨着后槽牙,眼里凶光乍现。 气氛太诡异,陈湛北生怕顾衿一个不高兴把场子砸了,想赶紧过来撵人圆场,没想到这时,旁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酒杯站了起来。 在包厢内明亮的水晶灯下,顾衿被他高高的个子罩在阴影里。 他手指顺着她的衣领渐渐往下,摸到她黑色大衣外面的腰带,动手给她解开,薄薄的羊绒质感很好,柔软又细腻,在手里滑过,很容易想到女人的皮肤。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一只手那么远,旁政垂着眼睛,顾衿微微仰头,虽没有任何言语交谈,但无形中,两人之间就是有一种特殊的暧昧在周围流淌。 腰带解开,旁政又把双手扶到顾衿的肩膀上,体贴地为她脱掉外套。 顾衿里面只穿了一件香槟色及膝深v连衣裙,那裙子不知道什么质地,软滑软滑的,把顾衿的好身形勾勒得一览无遗,可真是应了那句“身高腿长”的话。 旁政手一顿,脸上一僵。 顾衿得逞,抿着嘴唇得意地笑,眸子亮晶晶的,如愿看到旁政眼里掩饰不住的震惊。 谭禹坐在卡座上,支着长腿,颇有兴味地看着顾衿。 两人眼神对视三秒,旁政沉默吸气,把她的大衣搭在手臂上,伸出手去揽顾衿的腰,力道不轻不重。 顾衿半靠在他怀里,听他坦然自若地跟众人介绍自己:“我太太——顾衿。” 这一句话点明顾衿的身份,屋里一直观望没敢说话的众人终于把气氛再度热起来。闹了半天这就是名正言顺的旁家儿媳,传说中旁家老爷子钦点的人。 今天来的,有几个旁政的同学是第一次见顾衿,当初俩人结婚的时候都因为工作或者学业没能出席,如今见到真人了,都争先恐后地跑到顾衿面前自我介绍,开起不轻不重的玩笑。 “弟妹,我是于培成,大旁高中的师哥,当初你俩结婚的时候我在国外出公差,没赶上,这回总算看见你了。我说旁政这小子怎么一直不带你出来见我们,这么漂亮,搁我我也藏家里。” “你少来,别看见弟妹就走不动道儿,嫂子,我叫张平津,对,就是‘平津战役’那个‘平津’,我跟旁政是幼儿园的时候认识的,他老欺负我。今天来给这孙子过生日,屋里这几个美女都是我带来的,我哥可真是对你忠心耿耿,你可千万别误会。” “对对对!这都是他带来的!”陈湛北赶紧接过话头,上去拽张平津的手,“行了,握一会儿就得了,赶紧撒开,让人坐下。” 张平津讪讪地松开顾衿的手,给夫妇俩让路。 旁政搂着顾衿的手没松,也没有走的意思。他看着一直坐在原位没动的谭禹,意味深长。 众人顺着旁政的眼神也回头看谭禹,明白这是较劲儿呢。 谭禹今天能来给旁政过生日,自然是有低头求和的意思,但是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俩人心里对当年那件事心里都有疙瘩,谁也没放下。既然顾衿来了,谭禹就得拿出态度来,这个时候对顾衿的尊重,比对旁政的更重要。 谭禹在一片目光的压迫中慢慢起身,走到顾衿面前,顾衿这才注意到他。 一身黑色,无端给人一种阴郁的倦意。 他朝顾衿伸出手:“你好,谭禹。我是旁政的初中同学,也是他的……好兄弟。” 顾衿礼貌地伸手回握住,对方手指冰凉,她下意识地往旁政怀里靠了靠,心灵感应似的,旁政搂着顾衿的手也紧了几分。 “你好。” 谭禹察觉到顾衿细微的反应,轻轻松开她,对着旁政一语双关:“很不错啊。” 几年没见,看女人的眼光依然那么毒。 顾衿的到来给今天晚上这个派对添了色彩,算是意外惊喜,有人兴致高涨,提出玩点游戏热场。 旁政答应了:“行啊,玩什么?” 陈湛北:“21点?” 宋方淮:“真三俗。” 陈湛北不乐意了:“那你说个不俗的。” 宋方淮想了想:“真心话大冒险?” 陈湛北骂他:“你比我更三俗!俗不可耐!” 大家七嘴八舌一人一个主意,谁也想不出靠谱的,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坐着看热闹的谭禹忽然淡淡来了一句:“i never(从来没有)吧。” i never,夜场最经典的游戏,最适合人多的时候玩儿,其游戏规则类似于真心话,但是比真心话尺度更大,大概就是由一个人开始,说一件自己从来没做过的事,在场参与游戏的如果谁做过这件事情,那就喝酒,如果谁都没做过,那么说的这个人就要受罚喝酒。这个过程没什么新奇的,最刺激的是问问题的过程。 每次玩,都能知道一些你从来不知道的东西。 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是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大家纷纷同意,开始围着茶几坐成一个圈儿。 为了加码更有意思一点,连杯里的酒都是混合兑了好几种的。 谭禹恰好和顾衿面对面,他越过桌子给顾衿倒酒,顾衿刚要拒绝,旁政已经先她一步用手挡住她的杯口。 谭禹挑眉:“怎么?” “她不喝酒。”旁政面不改色,把顾衿的杯子拿到自己面前斟满,“我一人儿罚俩,她喝别的。” 众人起哄:“这么护着媳妇啊!” “行,今天你生日,你最大。”谭禹收回手,目光环视一圈,在顾衿脸上稍作停留,“那就从我开始吧。” 他放下手里的酒瓶,看着旁政似笑非笑,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地用英文说了一句话:“i never getid with my ex-girl friend.(我从来没和我的前女友上过床)” 第21章 心动(1)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同居的含义。不是在一个屋子里和他共同呼吸就是同居,是你们之间的相处方式,那种除了亲人之外第二个人接触你的隐私,是那种毫无保留日渐重合的生活习惯,你试着接触他生活的全部,他也愿意交给你打理,以最亲密的关系。 谭禹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有意无意地用眼光瞄着旁政。 照理说,这问题没什么大不了,都是常年在夜场玩儿惯了的,比这厉害让人招架不住的问题都经历过,可偏偏…… 谁都知道,谭禹当年带着白梓卿远走高飞,之后再没找过女朋友,大家也都知道,在旁政和顾衿结婚以前,唯一公开正式交往的对象,也是白梓卿。 一句“前任”,中伤了两个当事人。不对,是三个。 宋方淮开始后悔今天自己多事找来了谭禹,他也想不通谭禹为什么这么做,这是干吗呢,自己挖坑自己埋?还是为了寻个机会告诉旁政,当年他没对不起他,虽然抢了他未婚妻但是他没碰她? 还是当着顾衿的面? 谭禹盯着旁政面前整整两大杯加了料的酒,不疾不徐:“谁撒谎谁断子绝孙不孕不育啊。” 顾衿坐在旁政手边,脸色如常,坦然回视每一个看向她的眼神。 她忽然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和室友窝在寝室里看的一部日本老电影《追捕》,电影中,矢村站在楼顶对杜丘说:“跳啊,你倒是跳啊,昭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吧!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 顾衿此时想变成那个热血的矢村警长,对着罪行累累的旁政咆哮:“你喝啊!你倒是喝啊!” 她不露声色地攥紧了自己的手,然后在一片口哨和掌声中,看到了旁政仰头,毫不犹豫面不改色地干掉了他面前那两杯酒。 顾衿的手一下就松开了,她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长久以来一直困在心里的怪兽,好像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她放过了她自己。 不是他亲口所说,却是用另一种方式向她,向很多人承认了这个事实。 放下杯,旁政懒洋洋地伸了个腰,与谭禹对视,顺势把手揽在顾衿腰上,大掌在她腰侧蹭来蹭去。好像是心虚,顾衿扭头看他,忽然冲他嫣然一笑:“你很得意啊。” 顾衿这句话说得……特别引人遐想,一半娇嗔一半恼火,还带着那么点儿无理取闹,看起来就像是吃醋了的妻子在不满丈夫之前的风流韵事。 所有人都等着看顾衿的反应,可顾衿是聪明的,她一进来就能察觉到谭禹和旁政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能察觉到这一屋子的人看见自己神态各异的眼神,这个时候,不刨根问底,做足一副小女人的姿态,就是给旁政面子。 宋方淮、陈湛北敬旁政是条汉子,纷纷跟着认输喝酒,在场的所有男性除了谭禹都不出意外地被他拉下了水。 于培成是带着未婚妻来的,他惺惺相惜地跟宋方淮碰杯。他未婚妻站在他身后掐他,不依不饶,清脆的京片子跟竹筒倒豆儿似的:“于培成,咱俩过完年结婚的事儿我想再考虑考虑,你觉着呢?” 于培成的未婚妻小了于培成将近十岁,于培成哄着她,急忙给自己找补:“我在利比亚一待就这些年,上个女朋友都是大二时候谈的了,你那时候才多大?别说风就是雨的。”说完他还踢了谭禹一脚,脸色很不爽,“就你厉害,一竿子打死我们一船人,差不多得了。” 谭禹还是之前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该你了。” 旁政搂着顾衿的手不放,舔了舔嘴角,想了几秒:“我从来没穿过婚纱。” 谭禹变脸,旁政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谁撒谎谁断子绝孙不孕不育啊。” 十几个人,只有两个人拿起杯。 一个是谭禹,一个是顾衿。 众人唏嘘:“您还有这爱好呢……” 谭禹把酒杯扔在桌上,黑着脸,不再像刚才那么淡定地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反而有点局促。 游戏接着往下,话题也越来不着边际。 陈湛北:“我从来没结过婚。” 只有旁政和顾衿喝了酒。 宋方淮:“我从来没跟这屋里任何一个姑娘发生过关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为了确认对方的长相似的。陈湛北因为有几个小模特长得太像一时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挠头琢磨了半天。 这种事儿都记不住,大家臊他,说什么都得罚他几杯,陈湛北被人捏着鼻子灌了酒,才后知后觉地一拍大腿,指着看热闹的顾衿和旁政:“不对啊!你俩在这儿干什么呢!怎么不喝啊?” “还有你俩。”他话锋一转,又对着于培成和他未婚妻,“怎么也不喝啊,看我热闹是吧?” 于培成大大方方摊手:“我是守法好公民,跟嘉嘉没扯证,不能先办事儿。” 陈湛北啧啧两声没再问,脑门一热,回头神经兮兮地看着旁政和顾衿:“你俩,也没有?” 谭禹坐在对面玩着打火机,饶有兴致地打量顾衿,似乎这个问题的结果也很出乎他的意料。 顾衿被陈湛北盯得坐立不安,脸上发热。 她慌了,下意识望向旁政。旁政傲娇病犯了,故意移开目光不看顾衿,好像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让你跟我分居,让你跟我分床睡,让你往外撵我,我看你怎么办。 陈湛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会吧,没有?没有?” 当着他这么多朋友的面儿,在一帮人八卦的眼神轰炸中,顾衿有点装不住了。 她明白了,旁政在用不说话不解释这么流氓的方式逼她。 顾衿沉默认输,拿起杯子一干而尽。 她这杯水喝得心慌,毕竟撒谎是要不孕不育的啊! 见顾衿喝了,旁政唇角漾着笑,不动声色地一连干了两杯酒。 屋里人开始起哄:“吁——” 宋方淮抚着心口:“我就说不可能,当初蜜月俩人一个屋里睡了好几天呢,白天叫都叫不起来,这要是真的我今天这罪过可就大了。” 后来又玩了两轮,门口有服务员敲门进来送蛋糕,大家这才恍然已经快晚上十二点了。 蛋糕是会所特地准备的,有三层,上面又是蜡烛又是奶油的,旁政由着一帮人把他推到蛋糕跟前儿,戴上帽子,要他许愿。 每年过生日基本都是回家吃顿饭,旁夫人给他煮碗面条儿就算完事了,很少有这么正规的时候,他有点不自在:“这都是小姑娘玩儿的东西,算了吧。” “不行,特地给你准备的,得有头有尾啊。” 旁政闭上眼睛,停了几秒。陈湛北小声嘀咕:“哎哎,猜猜这孙子许什么愿呢?” 宋方淮:“还能有什么啊,活得长,生儿子,纳小妾。” 旁政睁开眼睛啐他:“要不说你找不着女朋友呢,活该单身一辈子。” 有人把刀递过去,让他吹蜡烛切蛋糕,他接过来,不忘回头看一眼:“我媳妇呢?” 人围得太多,顾衿站在包围圈的外面,离他很远,旁政放下刀,走过去牵她进来。他包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几乎快要被他整只攥在手里。 顾衿惊诧:“你干吗?” “一起呗。”旁政专注地看着蛋糕上面那个造型小人儿,把顾衿搂在胸前,让她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旁政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想不想知道我刚才许了什么愿?” 顾衿蒙了,想起以前看过的中年男人三大幸事,一时嘴比脑子反应快:“升官发财死老婆?” 旁政闷笑。 刀尖儿顺着往下划,蛋糕被一分为二,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 “我刚才……”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砰几声,屋里一片尖叫。于培成、张平津他们一人手里拿了一大瓶香槟狂摇,木塞炸开崩在墙壁上,香槟的泡沫飞洒得哪儿哪儿都是,像是商量好了的,一齐往旁政身上泼。 旁政身上穿的衬衫很快就被浇透了,顾衿也被捎带着淋了点儿酒。 陈湛北踩在茶几上,疯狂地晃着酒瓶子,一脸嘚瑟地嚷嚷:“哎——咱给他们两口子洗个香槟浴怎么样?” “成嘞!” 旁政被浇得措手不及,有点狼狈,他抹了把脸,迅速混进主战场。 不多一会儿。 “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叫爹,叫爹我就松开你。” “我不叫。” “嘿——欠收拾!” “行行行,我叫我叫!” 一帮大男人闹成一团,不知道谁那么缺德瞄准了蛋糕,抄起一层就要往旁政脸上抹,旁政压根就不是个吃亏的主儿,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顾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陈湛北和宋方淮不断鬼哭狼嚎。 战斗又持续了半个小时,以陈湛北一伙人惨败而告终。 散伙儿的时候,旁政没开车,只能搭顾衿的车回去,三三两两地告别后,旁政拉开副驾驶位的门,愣了一下。 副驾驶座上扔着顾衿换下来的白毛衣和一个很精致的纸袋,外面很黑,就着灯光旁政也没看清那袋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啊?”他弯腰想拿起来看。 顾衿脑中警铃大作,迅速伸手抢过来:“要你管!” 她把袋子和毛衣一股脑地塞进包里,气鼓鼓的。 这姑娘的脾气,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他讪讪地收回手,老实地坐进车里。 晚上的酒劲儿很大,刚开始不觉得怎么,可这会儿从包厢出来,在车里静处的时候,旁政才感觉有点头疼。 顾衿在他左手边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耳边有几缕头发垂下来落到脸边,他心一痒痒,趁着顾衿换挡的时候把她的手搁在自己手心儿里,捏啊捏的,带着很明显的某种暗示。 顾衿虽然板着脸不说话,却也从那轻轻翘起的嘴角泄露了情绪。 见她不理自己,旁政笑着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摸出烟来抽,心情好像还挺不错。 顾衿恼怒,脚底下油门加快,一溜烟闯了个红灯。 车子一路飞快驶入公寓楼下的停车场,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然后上电梯。 顾衿用钥匙开门,室内一片漆黑,她踢掉高跟鞋,想去摸墙上的壁灯开关,还没等伸手,忽然感觉自己被一双手臂抱离原地,咚一声,撞在了墙上。 顾衿撞在门板上,后背凸起的两块蝴蝶骨磕得生疼。 旁政心急,下手没轻没重。摸着黑,两人在一室黑暗中面面相觑,他顺着她大衣的领口把手探进去,抓着她堪堪一握的腰。 “我的生日礼物呢?” 顾衿一脸镇静:“什么生日礼物?” 旁政掐着她的腰,开始毫无章法地扯她的大衣,露出里面那条香槟色的小裙子。他垂下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胸口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无声地用眼神示意她,好像是一种嘲笑和羞辱。透过窗外的路灯和月光,顾衿身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泽,他越发控制不住。 “打扮成这模样儿,大老远从银泰折腾到东环,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就为了去凑个热闹。” 看到她出现在包厢门口的时候他不是不惊讶,但更多的是,惊讶过后来自心底的愉悦。 手开始顺着顾衿的腰线上移,一路停到她v领领口,顿了几秒,旁政忽然不轻不重地捏住她一侧的柔软,从牙缝中低低挤出几个字:“还真空上阵?嗯?” 那领子快一直开到肚脐了,看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果不其然,还真是。 他声音低哑,呼吸灼热,为了配合他的验证结果,手上还故意下力气又捏了两下,那软软滑滑的料子透过他掌心的温度摩擦着胸前的皮肤,顾衿敏感,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她恨自己这么没出息,于是偏过头不看他,死死咬着嘴唇。 旁政笑得不能自抑,凑过去用鼻子蹭她的鼻尖,诱哄着又问了她一遍:“生日礼物?” “没有。”顾衿深呼吸,坦荡地望着他的眼睛,一点儿也不害羞了,“我就是礼物。” 旁政依然在笑,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腰,在黑暗中,他的笑容无声,却又摄人心神,好像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他知道她在等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也在等这一刻。 顾衿急了。 她伸手圈住旁政的脖子,双眼明亮。 穿着高跟鞋的腿慢慢顺着旁政的西裤往上缠,裙子旁边的开衩随着顾衿的动作露出大片春光,她的腿笔直而修长。 这么明显带有急切的邀请,他还是揽着她不动,嘴角似笑非笑,就这么看着顾衿越发难耐不安。 顾衿觉得坚持不下去了。 她蹙着眉,故意委屈地松开他,作势欲走:“不要算了……” 咣一下,又是十分沉闷的一声响。 顾衿猛地被推撞在墙上,旁政把她压住,手上用力让她更加迎合自己,忽然低头狠狠亲上去:“不要?谁跟你说不要的?” 他咬着她的嘴唇发力地吮,手不老实地抓着她肩膀两边的带子往下脱,衣衫落地,顾衿便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他眼前。 他抱着她,衬衫上的扣子硌着她身上的皮肤,她浑身软绵绵的,只要稍微一动,都能让他越发不安。这个时候,深埋在男人骨中的野蛮力和欲望才算真正爆发,大概是忍了太久,大概是手中的触感太好,旁政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 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比当初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更甚。 凌晨三点,旁政起床拿烟,顾衿困倦,用脚小幅度踢了踢他:“我想喝水。” 顾衿窝在床边,裹着被子,声音还有明显的沙哑。她虚弱喘息,小声骂他:“旁政,你不要脸。” 他随意拿过她的浴袍穿在身上,起床去厨房倒水。 “起来。”旁政拿了水回来,拍拍她的脸。 顾衿睁开眼,不愿意动,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拿开。” 旁政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躺下来靠在床头,自然而然地把她捞过来搁在怀里抱着,一下一下摩挲着她两片水盈盈的唇瓣。 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奇怪的习惯,他似乎对顾衿这两片嘴唇特别迷恋。 啪一声,他眯眼点了一支烟。 淡淡的烟雾飘散出来,顾衿呛得咳嗽了两声,厌恶地睁开眼。他垂眼看她,眸子黑漆漆的,把烟拿得离她远了点:“马上。” 她一直不喜欢他在屋里抽烟,每次都把他撵到书房里或者阳台上。阳台还是冷阳台,说去了暖阳台会熏死她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顾衿是真的没力气了,任他像哄小狗似的摸着自己,失神地盯着卧室的地板。 “想什么呢?” 顾衿眨了眨眼,不太走心:“想你啊。” 第22章 心动(2) 旁政漫不经心地抽了口烟,笑得恶劣:“还回味呢?” “我是在想,白给你睡了一回,以后离婚了,我好像更吃亏。” 旁政呛着了,剧烈咳嗽几下,脸咳得通红。顾衿枕在他胸口,听他胸腔振动,忽然感觉心情好了几分。 “合着当初你嫁给我就是为了离婚分财产是吧?” 他有时候是真摸不着她的脑回路,跟个神经病似的,说不准兴致一起就能想起什么。办了这种事儿以后,还能兴致勃勃地跟他谈离婚,还谈得一本正经的,她估计是头一个。 “顾衿,你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怎么?”嘴唇很干,顾衿伸出舌头舔了舔,“跟你那个前任不一样是吧,一般这时候她都跟你聊点儿什么啊?人生?梦想?” 旁政恨恨地在烟灰缸里灭了烟。顾衿忽然饶有兴致地用手撑着他的大腿支起身体:“哎,我忘了问你。你和你那个好兄弟,叫什么来着……” 旁政吐出两个字:“谭禹。” “对,就是他。”顾衿眼睛亮了,一副打听八卦的表情,“你们俩以前是不是闹翻过?还是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抢过你女朋友对不对?” 那句“前任”,绝对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么简单。 旁政觉得很不可思议:“你确定大半夜的你要跟我谈这个?” 顾衿眼神动了一下,有很明显的受伤意味在里面。 不想说啊……那就算了……前任很重要……不能和别人分享噢…… 旁政心软,把她按回来,艰难地想了想:“我跟大禹是初中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一起住在八号院儿里,后来一起混到大二,因为上学,我去了澳洲,他去了美国学医药。” 顾衿专心听着。 “毕业回来那年,我刚成立盛恒,手头缺合作缺人才,正好碰上他回来想开研究类的药厂,拉我投资,我一想他是学这个专业的,又认识那么多年,很多事儿不用我操心,就答应了。药厂开的第一年申请了几个专利,卖了几个项目,赚了不少钱,结果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卖了全部股权带着钱走了。” 顾衿仰头:“连你的也卖了?” “对。”他苦涩地笑了笑,想起自己最捉襟见肘的那一段日子,“那时候盛恒好几个项目都等着那笔分红启动,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光带走了我所有的股份,还有我……” 顾衿飞快地接了一句,帮他说:“你女朋友。” “不是,是未婚妻。”旁政顿了顿,“那是年末,本来打算开了春就结婚的。” 顾衿沉默半晌:“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留学的时候。” “她在悉尼大学学舞蹈,是个很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我去澳洲第一年认识的她,她那个时候在悉尼已经很出名了,在一起有四年吧,本来说好一起回北京,她考国家大剧院,结果我爸调职到b市,我没办法,她就牺牲了考试陪我来这边。” 顾衿听得心里发闷,尤其是听旁政讲自己完全不认识他的时候的事情,那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她一点也不想听下去了。 “结果在剧团跳了一年,她收到了北京那边的邀请函,然后……” “好了我困了。”顾衿皱眉打断旁政的话,翻了个身,“明天周末,你别叫醒我,有事儿走的话也别告诉我。” 她像一只树袋熊动作笨拙地在被窝里动了动,背对着他:“有句话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说。”旁政在她身后,安静地等着。 顾衿不一会儿从被子里举起胳膊,用手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生日快乐。” 一室长久静默。 顾衿困倦地揉揉眼睛,终于慢慢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因为身上还有些不舒服,是蜷起身体的,瘦瘦小小的,能清楚地看到她后背凸起的两块骨头,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撞的,还有瘀青。 这是顾衿,他结婚一年的妻子,真真正正的妻子。 她看上去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能在和他做爱之后依然面不改色地与他讨论他的前任。可是旁政没办法忘了,刚才的几个小时里,她抱着自己小声嘤咛那副模样。 夜色深沉,他关掉台灯,慢慢地,自身后拥她入怀。 有句话说得好:睡过一觉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 顾衿就是这样。 给旁政改善了一顿“伙食”,旁先生先是名正言顺中气十足地搬回了原来属于他的卧室,然后迅速抢占了卧室里间的半壁江山。那德行,一点都不见外。 同样不见外的,还有他越来越不要脸的生活习惯。 以前两个人一直分着用浴室、厕所,现在他搬回来住了,洗手台上堆的除了顾衿的瓶瓶罐罐以外,还有他的毛巾、牙刷、剃须刀。 某天晚上,顾衿洗衣服的时候,他从浴室门口走过去,想了想,又走回来,往水池里扔了块儿布。 顾衿用沾满泡沫的手指挑起他的内裤,满脸惊恐:“什么东西?” “反正你也占着手,给洗了呗。”他说得大言不惭。 顾衿蹙眉,以前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洗的! 顾衿有气无力地哼哼:“您倒是不嫌我脏了。” 他这人有洁癖,她刚搬进这房子的时候,需要整理自己的行李,动他东西的时候都得先洗手,当时他往门上一靠,那一脸矜贵的表情,顾衿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旁政好像忘了那档子事儿,面不改色地道:“外面还有双袜子,你也想着一起洗了。” 顾衿不作声,用力搓着手上那块布,泄愤似的。 行啊,一起,肯定给你放一起洗。 旁政微微一笑:“我说的是一起洗,没让你放一块儿洗。” “滚出去行吗?” 她站在洗手池旁边,头发松松地绑在脑后,穿着和他同样颜色的家居服,看他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看电视,顾衿气得鼓起脸。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同居的含义。 不是在一个屋子里和他共同呼吸就是同居,是你们之间的相处方式,那种除了亲人之外第二个人接触你的隐私,是那种毫无保留日渐重合的生活习惯,你试着接触他生活的全部,他也愿意交给你打理,以最亲密的关系。 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忽然就向前迈了一大步。 这种微妙的变化,连不常常见到他们的旁家二老都看出来了。 过年前夕,旁政带着顾衿回家吃饭,一进门,旁大少爷就笑得满面春风的,先是极为亲切地喊了一声“妈”,又破天荒地对着旁磊喊了一声“爸”。 老两口正对着下棋,闻声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答应。 顾衿和婆婆在厨房准备晚餐,洗菜的工夫,他也得来捣乱。 他站在顾衿身后,一会儿趁着没人注意从她围裙里伸进一只手捏捏她的腰,一会儿又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她后背撩拨。当着婆婆的面儿,顾衿不能发作,只能朝他干瞪眼。 旁夫人就算再不注意也瞧出了小夫妻之间的一些端倪,她当年轻人过日子的情趣,十分有眼色地背过身去切菜,笑得合不拢嘴。 吃过饭,旁磊的秘书打来电话,说有一位重要客人要来拜访旁磊。这个时候顾衿在场不合适,她便自觉地上楼。 她刚打开旁政卧室的房门,他紧接着就跟来了。 顾衿吓一跳:“你怎么不在楼下陪着爸?” 旁政关上门,上了锁:“人还没来,着什么急。” 这卧室还是旁政单身的时候住的,虽然他回家的次数不多,但是家里给他准备的东西很齐,还是能看出来他住过的一些痕迹。 顾衿嫁进旁家,满打满算也就来过这间卧室两三回。 屋里铺着毛茸茸的地毯,顾衿脱掉鞋,慢悠悠地在屋里参观。 很大一间卧室,中间放着一张大床,上面铺着干净的格子床单,旁妈妈心疼儿子,把床特意铺得很软很高。 床对面的墙边是一张书桌和一整排书架,上面杂乱无章地堆了很多书,顾衿粗粗扫了一眼,大多数是有些年头的国外原版名著。 书架左侧的地上,乱七八糟地放了很多cd和游戏碟片。 旁政盘腿坐在地上,随意拿出一张碟片放到xbox里:“玩儿吗?我教你。” 旁政酷爱打游戏,平常周末他不忙的时候,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家里的书房也有一台类似的机器,比这个看上去要更高级。 顾衿也盘腿坐在他旁边,摇头拒绝:“不玩儿。” “这东西有年头了,现在不太听使唤。”旁政专心鼓捣着手柄,特别认真,“把桌上的螺丝刀给我拿过来。” 顾衿跪在地毯上,倾身找了半天:“给。” 他接过来,拧开手柄后面的盖子,给她讲故事:“这东西刚出的时候,我磨了老爷子好几天他才答应给我买,当初买回来,我恨不得让勤务兵端着它围着大院儿走几圈才算完。” 顾衿嘲笑他:“虚荣心。” “是真的。”旁政蹙起眉,带着几分孩子气,“它当时刚发售没多长时间,我爷爷特地托了人从美国弄回来的,满大院儿的孩子谁都没有,宋方淮和谭禹他们天天放了学就趴在我家门口,想找机会溜进来。” 后盖拿下来,旁政举起来晃了晃,叹了口气,又扔在一边:“年头太长了,里面都落灰了。” 顾衿捡起来,低头摆弄了几下:“修不好了吗?是不是没电了?” “不会,电池我换了好几次了。”他仰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伸直了腿,“别管它了。” 顾衿好奇心被激发,不服输,又拿起螺丝刀撬了撬:“短路了?是不是进过水啊……” “可能吧。”旁政没耐心听她自言自语,拉起顾衿的一只胳膊把她往后扯。 “哎——”顾衿没了平衡,扑通一声仰头倒在他旁边。 怕她磕着后脑勺,旁政还用手垫了一下。 地毯干净又柔软,顾衿也不挣扎,干脆枕着旁政的手臂躺下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玫红色的高领毛衣,毛茸茸的质感,像只可爱的兔子。躺着躺着,旁政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他探进她毛衣里,摸来摸去。 顾衿紧张起来,抗拒地推他:“一会儿家里来客人,爸妈还在楼下呢!” 旁政吮着她细腻的颈侧皮肤恍若未闻,含混了一句:“锁了门,他们听不见。” “那也不行。”顾衿被他刺激得一颤,抓住他停在自己胸前的手,有点恼火,“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能想这个?脑子里还有别的吗?” 以前顾衿总觉得尹白露是个女流氓,她跟自己说的那些所谓金科玉律都不靠谱,现在身体力行实践了,顾衿才发现她是对的。 男人,确实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时候都能迅速切换成禽兽模式分分钟想到跟床有关系的事情。 这几天旁政几乎就没消停过,顾衿被他折腾得明显有了黑眼圈。她记着前天晚上自己实在受不住,哼哼着咬他:“你是憋了几百年吗?” 他当时一身汗,就是磨着她不放。 憋了几百年不至于,但是确实有一段日子了。 顾衿好奇地问他:“你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傲娇地扭过脸不回答她,顾衿不依不饶地缠上去,非逼着他说。最后旁政没办法,再度压上去才威胁顾衿乖乖闭了嘴。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这哪能让她知道。 可能,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大概是……和她交往之后? 细思恐极,旁政认真回忆起来都深深为自己的控制力赞叹了一把,还真是,和她认识以后。 那个时候两人在交往,虽然有这方面的需求,但是他想着结婚是早晚的事儿,碍着两家的关系,碍着脸皮,他寻思着忍一忍吧。 再后来,他没想到顾衿跟他提出了分开住。 陈湛北几个哥们曾经喝多了跟他开过玩笑,说他结了婚的待遇还不如他们这些单身的。也有别有用心的人曾经一起去夜场玩儿的时候给他安排过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老实说,他动摇过,也犹豫过。 可是最后,旁政都按捺住了。 年轻荒唐,没成家之前怎么玩儿都不过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虽然那个时候两个人关系生疏,偶尔吵架冷战,他对这段婚姻也确实存在过怀疑和破罐破摔的态度,但是他始终没忘了顾衿。 他怕自己心亏。 毕竟这种事,讲的就是一个心安理得。 婚后出轨这种名声,说出去不太好听啊……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所以旁政现在的心情,就像久旱逢甘霖。 顾衿和他在地毯上闹,俩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肯就范,最后还是旁夫人在楼下喊了他一声。 顾衿神经兮兮地踢他:“快下楼,客人来了。” 旁政叹气,不情不愿地起来整理衣服。 来的人似乎很重要,旁政和旁磊在楼下谈了将近一个小时,顾衿为了打发时间先是拿了一本书看,可是她那大学四六级的英文水平实在有限,没看两页就昏昏欲睡,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旁政才把她叫醒。 “完了?”顾衿困顿地揉眼睛。 “完了。”他拿起外套给她穿上,戴上帽子,然后是围巾,最后牵着她下楼,跟领着个瞎子似的。 上了车,车里凉气重,顾衿打了个激灵,慢慢清醒过来。 旁政车开得很快,顾衿扭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问:“来的客人很重要吗?” “爷爷的一个部下。” 顾衿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没事儿。”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抿着嘴唇,看不出表情,“我过几天可能得出去一趟。老爷子在三亚待腻歪了,想回来过年。” 顾衿松了口气,旁政的爷爷今年有八十六岁了,上次做完手术以后一直静心养着,冷不丁来了消息,她还以为老人家身体出了什么差池:“那接爷爷回来,要我陪你去吗?” 旁政摇头:“不用,我争取当天来回,你别跟着折腾了。” 顾衿把头靠在车窗上,没再说话。 过了好久,她把手塞进旁政的另一只手里,强迫他握着自己的手,然后攥紧,好像在安慰他:“爷爷一定没事儿,你不要担心。” 顾衿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晨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回家,雷打不动。为此旁政嘲笑了她好几次:“你现在就是脑门一热,等过几天犯懒不跑了,腿会越来越粗。” 顾衿正在穿运动服,不为所动,利索地把头发绑成马尾:“我才不怕腿粗,再说了,我也不是为了减肥。” 旁政被她吵醒,趴在床上,眼睛半睁不睁地哼唧:“那是为了什么?” “练肺活量啊。”她在屋里蹦跶着,“教练说我肺活量不高,心肺年龄比实际年龄要老好几岁,我可不想老那么快。” 旁政睁开眼:“哪个教练?” “游泳教练啊。” 第23章 心动(3) “你还去学游泳?”他皱眉,不太乐意,“都告诉你等我有时间教你,还找那劳什子教练干什么?” 他上周周末晚上闲着,陪着她去过那个健身会所一次。游泳和器械训练是分开的,他练了一个小时,冲完澡就去后面的泳池看她。 当时她穿着泳衣,那个年轻的教练用手托着她的后背和腹部,正试图把她往水里压。 她害怕,偶有挣扎,教练一边劝她入水一边怕她呛着,两人在池子里手舞足蹈跟跳探戈似的。 他冷哼,一个猛子扎下去,拿开那个小伙子的手,直接把她按进水底。 不可避免地,顾衿呛了两口水,但是憋气的时间明显比之前哪一次都要长。 “哼,等你教我?”顾衿想起上次的经历心有余悸,“我是嫌命太长了吗?” 她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枕头,随手砸在旁政头上,走了。 每天从小区大门沿着中央植物公园里那条公路跑,到了小学门口再折返,刚好一个小时。 顾衿戴上耳机,调好公里数,开始跑步。 植物公园里这个时间都是打太极锻炼身体的老人,气氛极静,跑了没多久,顾衿感觉身后有脚步声。 那声音轻慢,一直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顾衿出于女人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的警觉,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是女性,也在跑步,手里还牵着一条体积很大通体雪白的爱斯基摩犬。 望到顾衿看过来的目光,女人朝她友好地招手,脚步加快朝她跑来。 女人长得高挑,穿着很专业的运动装,虽然是冬天,一点也不臃肿,能看出来身材非常好。 远远瞧着,顾衿觉得她有点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一时放慢了脚步等她跑过来:“嘿,你也在晨跑吗?” “是啊。”女人跑得有点急,手里还牵着一只估计体重比她都要沉的爱斯基摩犬,气喘吁吁,“我刚搬到这附近没多久,之前一直有跑步的习惯,知道这里有个公园,今天是第一天。” “正好也能捎带着遛遛它。”女人扯着链子,示意顾衿看,“这家伙特别懒,有时候一天都不动一下。” 那条白色的爱斯基摩犬瞪着黑漆漆豆儿似的眼睛,正在顾衿脚边蹭来蹭去,好像是在分辨她是敌是友。 顾衿低头注视了那只爱斯基摩犬几秒钟,没有说话。 女人以为顾衿是害怕,笑着往回扯了扯狗链:“它不咬人的,很温和。” “我知道。”顾衿抬头迎上那女人的目光,“我不是害怕,是觉得它和我丈夫之前养的那只狗很像,都是爱斯基摩犬,体积也……差不多大。” “是吗?”女人把狗换到自己的左手牵,逗着它,“爱斯基摩犬嘛,你知道的,长得几乎都一个样子。” “它叫什么?” 顾衿因为跟女人聊天,开始慢慢把速度放下来,改为走步。 “l——”女人舌尖顶在上牙,想要发出一个英文单词。顾衿歪着头看着那只爱斯基摩犬,越发有种熟悉感:“什么?” “利奥,leo。” “利奥?”顾衿轻轻念了一遍,半开玩笑地说道,“真巧,之前我家里那只叫莱昂,搞不好和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女人摸着爱斯基摩犬的毛,十分宠爱:“我姓白,他们都叫我小白,你呢?” “我姓顾。” “顾小姐,你家里的那只狗狗还在吗?是公的还是母的?哪天可以把它牵出来和利奥一起玩儿啊。” 顾衿望着利奥,目光变得悠远,心里一声遗憾的叹息:“不在了,很早之前就送人了。” 那只和利奥十分相像的爱斯基摩犬,是旁政还不认识顾衿的时候就养在身边的,据说养了好多年。 那是顾衿和旁政交往之后,第一次去他住的单身公寓,就是两个人现在住的地方。 进门的时候,他告诉她家里有一只小宠物,问她怕不怕。顾衿从小就很少接触动物,也没什么概念,以为旁政养的宠物不外乎体积很小的泰迪犬之类的,没想到一开门,顾衿就被迎面扑来的莱昂刷新了对小宠物的定义。 那只狗蹿到她身上,把前爪搭在她肩上,在她脸上嗅来嗅去,顾衿当时都蒙了。 “莱昂!下来!” 要不是旁政在边上叫了它一声,顾衿感觉自己能被它压昏过去。 莱昂好像兴致勃勃,并不想从顾衿身上离开,还示威地朝顾衿叫了两声。 旁政从顾衿肩膀上抓它下来,把它赶到阳台去,关好栅栏:“好长时间没见生人了,有点闹腾,别介意。” 顾衿没想到旁政看上去这么大男子主义的一个人还有如此居家的一面,久久没缓过神:“它叫莱昂?” “对,在外头留学的时候养的,本来为了打发时间,后来慢慢有感情了,就带回来了。” 莱昂听到旁政的声音,蠢萌蠢萌地把爪子搭在栅栏上,讨好地伸着舌头。 顾衿试着用手摸了它几下,虽然它不太愿意,但碍着旁政的威胁,也乖乖坐回了窝。 后来旁政要出差,需要离家三五天,就让顾衿搬到公寓里去住,帮忙照顾莱昂。 顾衿听到以后,惊愕地瞪大眼睛:“你这么信任我?” “你总比我妈强,上次我去加拿大,把莱昂带过去让她养,才一个星期,回去的时候它都快饿死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连狗都征服不了,还怎么征服他的人?顾衿为了在旁政面前树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养得了人训得了狗的光辉形象,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起初几天,莱昂和她的交流模式还算友好,一人一狗谁也不搭理谁,到了饭点儿顾衿就给这位爷准备它爱吃的饼干、骨头和橙汁,对没错,橙汁,一种从泰国进口来的果汁,一瓶比顾衿一天的伙食费还要贵的东西。 晚上旁政不忙的时候会发face time过来,顾衿就推着书房的椅子把莱昂从狗窝请到座位上,再把它推回电脑前面,那时候,这爷就会一改之前面对顾衿时候的高冷德行,盯着屏幕里的旁政恨不得舔上一万遍,那贱兮兮的样子,让顾衿一度怀疑莱昂的真实性别。 变故出现在最后一天,顾衿给它准备晚饭,把饼干倒进食盒里的时候掉了几块在地板上,她想捡起来扔掉,手刚碰到,莱昂忽然变了脸,狂叫着朝顾衿冲过来,顾衿还没反应过来,它已经一口咬在她胳膊上。 顾衿疼得脸都白了,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越来越多。 饼干掉在地上,莱昂嗅了嗅,又叼回了食盒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旁政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这一幕。 客厅的地上触目惊心地淌了一摊血,莱昂撅着屁股正哼哧哼哧吃食,但是屋里看不到顾衿的影子。他当时吓得出了一身汗,第一反应还以为顾衿被这孙子吃了。 他赶紧喊她,才发现她在厕所冲着伤口,一边冲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疼的,也是吓的。 好在莱昂有按时打针,每个月也都去兽医那里做检查和清理,没出什么大危险,顾衿处理好伤口,在医院打了疫苗,又打了破伤风和抗生素,再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快下半夜了。 旁政听了顾衿挨咬的经过,才明白过来:“它大概是觉得你跟它抢吃的。” 跟它抢食?顾衿架着胳膊,眼睛肿得像桃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大半夜把莱昂从窝里提溜出来,一人一狗对视,旁政板着脸非常生气,莱昂渐渐低下头去,呜咽两声。 “那个。”跟它好歹也朝夕相处了几天,顾衿心软,帮它求情,“你别打它了吧。” 过了一会儿,旁政无奈叹气:“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是打它,它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顾衿没有再去过旁政的公寓,等快结婚她不得不搬东西进去的时候,他才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解开了她的心结:“莱昂啊,我把它送人了。” 一只养在身边很多年的狗,不亚于一位久伴的朋友或者爱人,因为自己,他不得不把它送人,顾衿心里不是不内疚、感动的。 这么长时间过去,要是今天没有见到这只酷似莱昂的爱斯基摩犬,顾衿都快忘了这件事,她手臂上,到现在都还有莱昂咬的两道浅浅痕迹。 她和利奥的主人一直走到小学门口才分别,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要买早饭?” “对。”顾衿微笑,“你不吃一点吗?” 女人看着早餐铺里的早餐,似乎很遗憾:“怕胖,真的太油腻了,工作原因,我必须保持身材。” “那好吧,再见了。” “再见。”女人对着顾衿热情地挥手道别,“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利奥很喜欢你。” 因为利奥的关系,顾衿心里再度勾起了对旁政的愧疚,买早餐的时候还特地给他买了很多。 旁政起床收拾好了,夹起一个小笼包:“怎么买这么多?” 顾衿抱着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饭,戚戚的:“因为看到一只狗,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你。” 旁政一下被小笼包噎住了,看着顾衿的眼神变得非常复杂:“……” “我今天跑步遇上一个女人,她牵着一只和莱昂非常像的狗,也是爱斯基摩犬,我就想起它了。”顾衿趴在桌上,心情低落,“我一直忘记问你了,你把莱昂送给谁了?” 说完她一下从桌上抬起头,目露凶光:“不会是卖了吧?还是你跟陈湛北那几个王八蛋给炖掉吃了?” 旁政沉默几秒:“送给一个朋友了,莱昂现在养得挺好的。” 顾衿觉得良心稍安,但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一直在心头缭绕不散,她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旁政的爷爷前几天从三亚接回来以后没去北京,而是直接来了b市。年纪大了,经过大手术之后又几经奔波,今天是约了去海军总院给老人家体检的日子,旁政得去全程陪着。 两人一前一后开车离开家门,顾衿跟在旁政后面,脑中琢磨着爷爷体检的事情。开着开着,她忽然想起今天看到的那个女人到底在哪里见过了。 海军总院,对,海军总院的大门口。 那个开着cooper让她帮忙挪车的女人。 第24章 心动(4) 旁政的爷爷体检的阵势很大,一早就有医院的几位专家和主任等在门口,护士推着轮椅拿着毛毯,旁政的车从医院大门一直开到特殊通道上,老爷子瞧见这阵仗还不满地哼哼两声。 “嗬,连轮椅都用上了,怎么,看我老头儿不中用了?”老人家戴着灰色帽子,穿着厚厚的海军制式棉服,虽然没有了领章军衔,看上去依然有那么种风骨在。他用拐杖敲了敲轮椅,中气十足,“给我拿走,用不着这玩意!” 旁政扶着他,知道老爷子这是要强,上天入地半辈子,老了连体检都得用轮椅,难免不忿。 他劝道:“医院人多,不是怕您腿脚不行,万一磕了碰了的他们也不好交代,您就将就将就。” 身后有护士搀着旁老爷子坐上轮椅,推着他进大楼,负责这次体检的主治医师拿着病历,一边走一边跟旁政交代:“三亚疗养院那边拿过来的数据我看过了,有些东西不太准确,用不上,我也无法判断老爷子现在颅内是否有术后并发症存在,你说的偶尔有失语、不认人的状态也不排除是他年纪大了的关系。” 主治医生和旁政之前打过几次交道,也算相熟:“全面、系统的检查怎么也得做一天,你要有事儿就先去忙,这边我们跟着老首长,不用惦记。” 旁政对老人家的事情向来上心:“还是跟着吧,他岁数大了,性格也越来越不好捉摸,说不准什么时候跟你们犯脾气,我在这儿,他能安心。” 主治医生体谅地笑笑,两人径直快步往体检中心走。 一系列的抽血化验,老爷子被折腾得够呛。旁政全程寸步不离,一直跟在他身边,脱鞋的时候他就蹲下来细心地给老人家解鞋带,需要脱掉衣服听心脏的时候他就拿着老人家的棉袄站在一旁安静候着,等检查完毕又第一时间给爷爷穿好,生怕他着了凉。 旁政听话得就像普通人家里再孝顺耐心不过的小辈,丝毫没有那些风传的二世祖荒诞傲慢的做派。 中途医院的院长来看望老爷子,见状也夸旁政:“您老这辈子没白奔波,得了个好孙子。当初劝您把他送到部队里,您说什么也不同意,现在我们才算看明白,留在身边,这时候派上用场比什么都强。” 老爷子听了十分高兴,笑呵呵的,瞧着旁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骄傲:“这小子不行,天生就不是打仗的料,不比你家那个。” 因为有项测试需要去骨科用一种专门的仪器来做,而那种仪器偏偏只有门诊才有,旁政便先去给老爷子安排。 进了门诊大厅,迎面走来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长及脚踝的水蓝色大衣,披着头发,声音惊喜又轻柔:“阿政?” 旁政闻声回头,脚步一顿。 白梓卿手里拿着片子和一些票据,正牢牢望着他,极为意外。她小跑两步,急急走到旁政面前:“你怎么在这里?病了吗?” 甚久没有谋面的人以一种如此突然的方式相见,说不措手不及是不可能的。 旁政看了白梓卿几秒,淡淡弯弯的眉毛,杏眼,细而高的鼻梁,一切都是认识她那时候的样子,几年过去,并无变化。 他淡淡地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没有,我来陪爷爷做体检。”看到她手里的ct(x射线影像)和病历,他开口问,“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白梓卿把ct片往身后拿了拿:“老毛病,来做个复查。” 白梓卿是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她所说的老毛病,是当年练舞的时候造成韧带撕裂的旧疾,每到换季的时候或者阴天下雨,脚踝会浮肿。 旁政点点头,不欲再问。两人这么面对面站着,一时也没有更多话题可聊,气氛微妙而尴尬。 又等了几秒,旁政先说:“你爸的病好点了吗?” 一提起这个,白梓卿神色一黯,力不从心地摇头:“已经在进行二期治疗了,一直在用药物控制着,希望能有效果吧。说起来真的要感谢你,要是没有你帮忙找医生,恐怕不能维持这么久。” “举手之劳。”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旁政转头看了眼窗外,又收回目光:“我先走了。” “阿政!”白梓卿失声叫住他,脸上有明显的无措失落,“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像陌生人一样交流吗?一定要这么客套生疏吗?这样折磨我你会觉得好过吗?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对当年的事情无法释怀,我跟你说过,我是有苦衷的——”白梓卿越说越难以控制,最后几个字都带了隐隐的哭音。 她上前抓住旁政的手臂,眼泪簌簌而落:“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和谭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很多事情都在那段时间发生,我真的没办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阿政,现在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我们……” “梓卿。”旁政背对着她,脊背挺直,淡漠地制止她,“我结婚了。” 白梓卿愣怔,喃喃地说:“所以呢?” “你爸爸碍着自己的战友情谊逼着你娶的那个女人?你要忠贞不二地照顾她一辈子?旁政,你爱她吗?”她拉起他的手,执拗地放在他胸口,“你敢摸着自己的心,跟我说你爱她吗?” 旁政注视着白梓卿通红的眼眶,慢慢开口:“爱。” 拉着他的手忽然没了力气:“那我算什么?我跟你在一起那几年算什么呢?因为我曾经一段时间的离开,你就赌气和别的女人结婚,这样对我公平吗?对你自己公平吗?” “曾经一段时间的离开?”旁政看着白梓卿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悲悯,“原来你是这么定义的。” 那一年里,他的兄弟带着他的未婚妻远走高飞,留给他的,除了一个渴望安定温暖的空虚灵魂以外,还有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和无数等着他去处理的烂摊子。 他在心里无数次给过自己希望,他以为她会回来,他以为他和她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时间留给了他什么呢,是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对背叛的不容忍不认输,是作为一个骄傲男人对感情特有的精神洁癖和未婚妻对他的不信任。 他相信她是有苦衷的,他也知道,但是他无法接受这个理由。 白梓卿哭得梨花带雨,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去排练室里看她演出的时候,她因为失误崴了脚,被舞团剥夺了领舞资格,那时候她也是在自己怀里这么哭着。 时过境迁,佳人易变。 纵然什么都不变,当初的那份青涩情怀也终是不在了的。 旁政无奈叹息,伸手去抹她脸上的眼泪。医院里人来人往,时有人侧目。 “梓卿,不要把时间放在一件无谓的事情上。” 白梓卿倔强地瞪他,慢慢又低下头,待平复了情绪,才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自己和旁政的距离。 “好,那我们都成熟一点。”她深呼吸,“阿政,我希望有机会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一次,跟别的没关系,我想把当初的事情跟你解释清楚,不让我心里留遗憾。” 旁政不置可否:“有机会吧。” 一楼的大门外好像有人在叫她,白梓卿看了一眼,匆忙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我舞团的经纪人还在外面等我,回来后一直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在b市有公演,一共十场,每周周末在音乐厅,有空可以带着你太太来看。” “等等。”旁政叫住她。 白梓卿略带希冀地回头:“怎么?” 他斟酌几秒:“莱昂,还在你那里吗?” “哦,你说它啊。”白梓卿微笑了一下,“我留在北京的家里了,现在很健康,就是有点老了,很懒。” 旁政不动声色地点头。 待他看着白梓卿出了医院的大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浑厚的呼唤。 旁老爷子被护士推着,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旁政心里一紧,快步走去:“您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弄好了我去接您吗?” 老爷子眼神不好,眯着眼睛往大门口看了半天:“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一个朋友。”旁政不愿多谈,从护士手里接过轮椅,推着爷爷往里走,“您不认识。” 老头发火了,拿起拐杖就往旁政身上乱打一气:“你胡说八道!白梓卿我会不认识?跟你谈了好几年,往家里寄过照片的人,我能不认识?” 旁政想躲又不敢躲,硬生生挨了几下,疼得龇牙咧嘴。 “老头儿,您跟我说实话,您到底有没有后遗症。”他抓住爷爷的拐杖,抢到自己手里,“护士说您在那边记忆力不太好,总忘事儿,我看您这记性挺好的啊。” 老爷子气得哼哼两声,双眼炯炯有神:“别的我忘了,但是你小子的事儿,我就是躺棺材里都忘不了!” “你三岁那年让你妈送到我家,第一天就把家里作了个天翻地覆,你奶奶抱着你哄了一宿都没好。你八岁上小学爬墙头打人家玻璃,让老师抓了现行,我正开着会呢,把我叫到学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育。还有你上初中,和宋方淮那帮小子打着我的名义偷着去研究院看模型……”老爷子越说越起劲儿,如数家珍,说着说着老人家才意识到自己偏题了,“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现在是老了记性不好,但是我不糊涂,谁是谁我能分出来。我问你,你怎么还和那姓白的姑娘有联系?你是结婚有媳妇的人了知不知道?” 老爷子一辈子作风正直,最见不得旁政这个德行:“我问你,顾衿那丫头不好?日子过得不顺心?” 旁政跟老爷子从来不撒谎,大方坦白:“您想哪儿去了,我和她无意碰上的,她爸得了癌症在这儿治病,我帮忙找的大夫,就这么简单。” “癌症啊。”老爷子唏嘘,“也蛮可怜,但是人情这个东西有来就有往,你能保证以后和她就再也不联系?” 旁政不作声。 “所以啊,你更得洁身自好,已经娶媳妇的人了,不要在外面惹那些不痛快,刚才我瞧着那姑娘身子骨可薄,你要是敢对不起衿衿,我第一个收拾你!” “您倒是向着她。” 提起顾衿,老爷子就呵呵笑:“喜欢,怎么不喜欢,那丫头性子爽利,不扭捏,对你也不错,你俩最近过得还挺好?” 一想起顾衿那张没心没肺的脸,旁政嘴边也不自觉带了笑意:“好。特别好。” 第25章 新年(1) 这回顾衿看见了。不仅仅是漫天的烟花,还有院外那一片人间灯火,车流涌动。在这个一年只此一次的夜晚,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对她说,新年快乐。 今年b市的冬天意外地冷,下过了两场暴雪,立春以后气温还没有回暖的趋势,空气寒冷而凛冽。 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最近办公室的白领们都没什么心思上班,整个格子间每天谈论的除了年终奖以外净是些家长里短。 “哎,咱放假到初七还是初六?你二姨给你介绍那个男朋友还有戏没戏?” “哎,过年你老公带着你去哪儿玩啊?塞班岛还是日本?” “哎,你过年买了新衣服没有?听说芭莎打折,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哎,今年三十怎么过?是去你妈妈那里还是你婆婆那儿?” 这些问题以往顾衿在格子间的时候也会跟着同事八卦,可是今年她搬到了独立的办公室,和大家的交流明显变得少了。自她升职以后,曾经一起吃员工食堂交好的朋友也因为工作日渐疏远,每天关在那一方小天地里,马不停蹄地处理各种各样的业务,弄得她非常烦躁。 今天只上半天班,大家上午来走个过场,从会计那里领了钱就欢天喜地地放假了。尹白露这厮被总部抓壮丁,外派去海南谈一个很大的案子,每天沙滩海浪度假村,不停地给顾衿发照片拉仇恨。 看起来是一个家家团聚的节日,只有顾衿明白,加班对尹白露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一个重组家庭,继父重病在床,与继姐关系也不怎么样,和母亲长久以来就有的生疏和埋怨,这对一个从小就被父母的婚姻深深伤害过的女儿来说,应该是最不愿意面对的。 快中午了,顾衿又翻了翻尹白露的几张自拍,关掉电脑,打算出去和同事们一一道别提前说声新年快乐。 她刚站起来,就有人敲门。 傅安常站在门口,穿着灰色羽绒服,运动衫,提着一小包行李,和平常工作穿正装的形象有点反差。 两个人自顾衿担任副总监以后交流甚少,一直这么生分着,虽然顾衿上任以后傅安常明里暗里没少帮她,可除了每周一起开例会以外,在电梯里或者办公室里碰到,两人再也不像往常一样熟稔了。说顾衿故意的也行,刻意的也罢,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对傅安常生了几分隔阂出来。 “还生气呢?”傅安常率先打破两人之间尴尬的关系,笑着看顾衿,“这都一个多月了,怎么着,还真因为那几句话打算跟我血战到底杀个你死我活?” 他这么一说,倒显得顾衿有点小心眼儿了。 “没有。”她不自然地拢了拢头发,看着傅安常提的小行李包,“要回家了吗?” “是,下午的火车。” 傅安常的老家离b市很远,坐飞机也得五六个小时,那个行李包还是他大学时候用的没有牌子的灰蓝色帆布包,边角都磨旧了,顾衿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好像见过几次。 其实扔开工作,生活中的傅安常非常节俭,除了工作必要的昂贵行头之外,他几乎很少花销,每个月的工资、奖金、外快除了还房贷以外大都寄给了老家病重的父亲,连回家的交通都选择最经济的火车。 她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酸酸的。 和傅安常怎么也认识五六年了,他对于顾衿来说,不仅仅是熟识的学长,一个帮助过她的上司,更是她曾经青春时光的一个标志性人物,除了同是外地来打拼的惺惺相惜以外,还有同样对一件事情不服输的热忱。 之前因为一个职位和他闹得这样僵,实在不该。 顾衿无措地站在门口,抓了抓头发:“那个,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给叔叔带个好儿。” 傅安常问她:“你过年去哪里?不回去看看你妈?” “不回,我妈前几天去新西兰旅游了,有一个远房姨妈在那边,说想散散心。” 顾妈妈辛苦半辈子,几乎都在为顾衿的爸爸和顾衿操劳,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想法,顾衿当然全力支持。 妈妈不在,那当然是在婆家了。 傅安常没继续问下去,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印有公司公章的信封,装得很鼓:“这是财务一直拖着没给你的薪差还有一些相对应的职位补贴。” 顾衿惊讶:“不是说从下个月开始吗?” 她记得去财务签调动关系的确认书时自己提过这个,财务经理郁桦当时特地当着一屋子会计的面儿嘲讽她心急,但是几千块钱她又抹不开面子去申诉,只好算了。 傅安常冷笑出声:“郁桦仗着关系在公司欺负人不是一天两天了,欺负人可以,但是不能拿客户部开刀,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当总监护着你们?” 顾衿心头一热,下意识地把信封推回去:“你拿着吧,上学的时候叔叔总让你给我们带特产吃,这回当我代他们几个孝敬他的。” 傅安常不悦:“怎么?当了总监这么大方?” 他有自尊心,顾衿知道这是他的雷区,只好悻悻地收回来。 傅安常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递给她:“过年了,给你准备了个小礼物。”说完他怕顾衿不要,又特地追加了一句,“部里女同胞都有。” 拿了钱又收礼物,顾衿觉得自己有点心亏,狗腿地拉开办公室大门,送傅安常下楼。 路过外面的办公间,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跟两位上司起哄互相道新年快乐,气氛轻松温馨。 站在大楼下,傅安常拦车,趁着这会儿工夫,顾衿怕尴尬,赶紧找机会跟他把话说开:“前一阵儿我情绪不太好,您傅大总监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出租车缓缓停在路边,傅安常叹口气:“等你跟别人服软,还真少见。” “行了吧你,差不多得了,别装了。”顾衿厚脸皮,迅速不耐烦起来。 傅安常笑了起来:“这就走了?大过节的,你也没点表示?” 顾衿一愣:“啊?” 刚才给他的红包他也没要啊。 不能让出租车司机久等,顾衿愣神的空当傅安常迅速伸手抱了她一下,时间很短很短,短到顾衿都没来得及反应。 后面有几声急促的喇叭声传来。 傅安常拉开车门坐进去,隔着车窗跟她挥手,扬着大大的笑容:“就当过年礼物了。” 顾衿喊他:“喂!” 出租车迅速开走了。 顾衿站在原地无奈地发笑,注视着那辆出租车,心里一下轻松了很多。 嘀嘀两声,依然有汽车在路边鸣笛,而且一下比一下急促,似乎是带着情绪的。 顾衿奇怪地回头,发现旁政坐在车里,正拧着眉毛看着她,隔得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嘴跟神经病一样不停在动,那表情,愤天愤地的。 约好了他来接她下班,顾衿差点给忘了。 她小跑几步蹿上他的车,车门还没关严实,他就劈头盖脸地问:“干吗呢?干吗呢?我问你,刚才你跟他干吗呢?” 旁政这人有个习惯,在跟顾衿吵架或者讲理的时候,从来不好好说话,总是用京城根儿里小祖宗那一套来对付她,就乐意跟她甩京片子。有些生僻词顾衿听不懂,他讲得又顺溜又得意,常常能把顾衿气得半死。 他刚才一着急,京片子说得有点儿走音,顾衿笑嘻嘻的:“哟,您还会说天津话呢?” 旁政抓了把头发,气急败坏:“不是,大白天的,就这么在路边抱一块儿?啊?我是不是来早了,再晚点儿来兴许还能看见你俩吻别啊?” 顾衿故意气他:“对啊,你再来晚点儿,我就跟他私奔回老家了。” 满大街挂的都是红灯笼,顾衿讨喜庆,斜背了一个很流行的红色小猪包,戴了顶红色贝雷帽,她歪着头,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俏皮。 看着她那模样儿,旁政心里的不痛快散了几分,板着脸发动车子走人。 一路上他心里怎么琢磨都不对,明明上回给她那个案子是为了搅和她跟傅安常,这怎么还给他人做嫁衣,俩人关系越来越好了呢? 顾衿专心摆弄他车上的cd,最近她越来越懒,不想自己开车,就天天蹭他的,车里的歌儿也被她恶趣味地换得差不多了,什么中国娃娃、凤凰传奇,怎么听怎么像楼下跳广场舞的。 “一会儿干什么去啊?” 顾衿想了想:“吃顿好的?” 智商低的人通常要求也很容易被满足。 旁政想起他跟顾衿第一次单独出去见面的情景了,对,只能算单独见面,根本构不成约会。那时候他问她想去哪儿,当时她也是这么很认真地想了想,也是这副试探的表情:“咱俩,吃顿好的?” 他带她去吃了一家意大利菜,出来的时候顾衿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的肚皮,仰头盯着旁政:“哎,你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最帅吗?” 旁政漫不经心,专注地转头看着后风挡玻璃倒车,一只手搭在她椅背上:“现在?” 顾衿傲娇:“才不是。” 旁政对她难得严肃一回:“床上的时候?” 顾衿一下蹙起眉,很夸张地扶着车门:“恶心,旁政,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有内涵啊?” 他局促:“到底是什么?” 顾衿指着前方的商场,旁政明白了,是刷卡埋单的时候。 大年三十,旁政带着顾衿回家。 每年的今天家里是最热闹的,旁家旁支出来的亲戚很多,加上旁政的爷爷今年来了b市,算上往日里因为工作关系来走访拜年的客人,近的远的,几乎都奔着这儿来了。 旁政和顾衿拎着在商场给家里长辈准备的礼物,大包小裹的,一进门,就有两三个小东西堵着门管旁政要红包,一口一个“舅舅”“叔叔”地叫。 旁爷爷笑呵呵地坐在沙发上,怂恿几个孩子:“对,管他要,不给红包不让他进门。” 旁政放下东西,拎起一个小丫头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蛋儿:“芋头儿,再叫舅舅一声,叫好听了舅舅就把红包给你。” 小丫头看起来也就两岁出头,长得水灵灵胖乎乎的,梳着个娃娃齐刘海儿。她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搂着旁政脆生生叫了一声:“舅舅。” 叫完小姑娘十分机灵地看着顾衿,也甜甜喊了她一声:“小舅妈。” 旁政心情大好,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份量不轻的红包塞给她:“乖,玩儿去吧。” 旁政是旁老爷子唯一的亲孙子,也是这些小辈儿里最受重视的一个,每年他作为家里的长子,总是得面面俱到,照顾到每一个人。 给几个侄子、外甥发了红包进了门,他跟顾衿去给老爷子和父母拜年。 顾衿抱着拳头,冲着老头就是一大串吉利话儿:“爷爷,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呀。” 老爷子喜欢顾衿,她就是什么都不说,喜气洋洋地往那儿一站他也能笑得合不拢嘴。 “也祝你们两口子新年快乐。”老爷子今天特地换上了一件红色棉坎肩,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信封给顾衿,“来,爷爷给的压岁钱。” 那信封摸着不是一般厚,顾衿喜滋滋地收下。旁政也伸手要:“老头儿,您还没给我呢。” 旁爷爷推了推老花镜,故意眼神发愣地看了旁政半天:“你?哎哟,岁数大记不住事儿了,你是谁来着?我不认识你,这红包可不能随便给。” 嘿!上个礼拜才鞍前马后伺候着您体检去,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满屋子的人被老爷子的耍宝逗得哈哈笑。 “给你媳妇就是给你了,这么大的人了不孝敬我不说还追着要钱,也不害臊。” 家里根正苗红的嫡子就这待遇,旁政叹气,又去给家里几个亲戚长辈一一问好拜年。路过客厅,他特地停了一会儿,跟站在楼梯旁边的男人说话:“哥,过年好。” 男人是刚才抱着旁政叫舅舅那个小丫头的爸爸,旁家旁支的亲戚,旁政的堂哥,叫杨忱,是一名空军战斗机飞行员。 他比旁政看上去略大,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里面是件浅蓝色的军衬,五官英俊斯文,他朝着顾衿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顾衿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见他们兄弟之间有话要说,就懂事儿地去了外面跟几个孩子一起玩儿。 兄弟两个坐一起,低声交谈了很久。 “今年不值班?” 杨忱转着手里的手机,眼睛一直盯在女儿小芋头身上:“休到初二,初三就得回基地了,年后在西北有场大演习。” 小芋头似乎很黏着顾衿,穿着个白色兜兜正被她逗得合不拢嘴。 旁政也喜欢这个小外甥女,注视着一大一小的目光渐渐放柔:“那芋头就放这儿吧,基地条件太苦,等过了年,我再把她送回去。” 杨忱的家庭情况说起来有点复杂,芋头的母亲在她生下来半年之后就为了事业出国了,杨忱一直当个单身爸爸,因为工作关系,一面有繁重的飞行任务一面又要照顾年幼的女儿,实在分身乏术。 芋头虽然年幼,可是已经跟着他辗转生活了两三座城市。 杨忱疲倦地叹气,语气中有几分歉意:“这几天可能真得麻烦你们两口子帮着带她了,小东西毛病多,不是熟人说什么都不跟着,前阵子把她送到一个女干事家待了两天,结果硬是哭了两天。” 旁政心疼小姑娘:“干什么送到外人那儿养着?我妈我爸拿她宝贝着呢,家里也不是没有她住的地方。” 杨忱一哂:“总麻烦你们不合适,你跟顾衿也得正经过日子,何况最近老太太松口了,兴许过了这个年,就能把芋头接回去了。” 杨忱口中的老太太是他母亲,旁夫人的亲大姐。 当初因为杨忱的婚事她不同意,母子两个硬是闹掰了关系,老太太放出话来,以后这儿子在外头是死是活她都不管了。以至于每年年节杨忱只能带着女儿来旁夫人这里,实行曲线救国。 杨忱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顾衿挺喜欢孩子的,什么时候抓紧生一个,我们芋头也有个伴儿。” 一帮小家伙跟顾衿在院子里玩雪玩疯了,顾衿高高举着芋头,像个孩子王,两个人尖叫声、笑声不断。 旁政淡笑。衬着满目白雪皑皑,顾衿蹲下身子,给刚及她膝盖高的几个孩子掸掉衣服上的雪,好像笑容里都在发光。 那种画面感很奇妙。 他忽然迫不及待,想要做一个父亲了。 年夜饭准备得很丰盛,两张餐桌拼在一起,大的小的算在一起硬是挤了将近二十个人。 坐在桌首的是旁爷爷,依次是旁磊夫妇、旁政和顾衿,然后是一些亲戚和孩子。 热热闹闹地吃过饭,女眷们就开始包饺子,旁政、杨忱和几个堂兄弟凑了一桌麻将。 第26章 新年(2) 配合着电视里欢腾的春晚,一大家子人总算有了那么些过年的气氛。 旁夫人往饺子里填馅,顾衿给她擀皮,两人时不时闲聊几句。 “衿衿,你妈妈走了没有?” “走了,大前天走的,昨天还给我发了消息。” “唉——”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感慨道,“你妈这辈子过得辛苦,出去散散心也是好事儿,你们当小辈的别拦着,国外的生活环境跟咱们这儿完全不一样,兴许出去这一趟能换换心情,人也年轻些。” 饺子馅包了三种,因为旁政嘴刁,特地准备了一种他爱吃的。旁夫人正跟顾衿抱怨着,有人在外头用手指敲了敲玻璃。 窗外站着几个人,指着屋里正在打麻将的一桌人手舞足蹈。 “哟,那不是老赵家的俩儿子吗?还有你沈伯伯家的小孙子。”旁夫人放下手里的饺子,去开窗户。 都是一个院子里住的邻居,也算亲近,几个小子跟旁夫人打了个千儿拜年,热情高涨地撺掇着旁政出门。 “大旁!隔壁弄了好几箱炮仗和烟花,说是从湖南那边运过来的,稀罕物,走啊!一起出去凑热闹!” 旁政正叼着烟洗牌,听着这么一说,兴致被勾起来了,急忙扔了手里的麻将:“行啊!等着我,马上出来。” 男人骨子里再怎么成熟都是有孩子本性的,小时候在八号院儿住的时候管得严,一到年三十就爬墙头看警卫用火药做简易炮仗的事情是旁政童年里很深刻的记忆。 他起身要出门,顾衿站在餐桌旁边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往她这边瞧,两个人目光一对,心有灵犀似的。 旁妈妈看出顾衿的心思,笑了笑,放人:“带着衿衿一起出去玩吧。小心点儿,点火的时候别让她离得太近。” “得嘞。” 顾衿放下饺子,笑眯眯地穿外套。 她那外套毛茸茸的,旁政不让她穿:“回头要是着起来火星子哪儿都是,保不齐扑到你身上就给你点了。” 芋头站在门口,仰头用小手拽着旁政:“舅舅,我能一起去吗?” “你就别跟着裹乱了,舅舅照顾你小舅妈都照顾不过来呢。”旁政拿起自己以前放在家里的厚重的羽绒服给顾衿套上,十分有经验,“穿这个,没那么多讲究,还暖和。” 顾衿让他裹得像一只熊,他牵着媳妇,低头摸了摸小芋头的脑瓜:“站在窗台上看着舅舅啊,一会儿舅舅给你变魔术。” 不知道是谁家儿子这么爱玩,出去的时候,院子的地上、花坛的台阶上、房顶上,铺的全是各种各样的鞭炮。 院子东边的土坡上有一排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墙,最早还是没安铁丝电网的时候防盗用的。 因为这墙位置特殊,建得又高,有人摆了整整几米长的造型烟花,只要一点火,不仅院子里这些住家都能看到,院外少说几十里以外的人也能看到。 赵家的两个儿子,还有隔壁的邻居,几个人一人手里拿了一个打火机,见旁政来了,也扔给他一个。 “咱一人点三个,比的就是速度,必须整齐划一,得给我爹整出当年看分列式的阵势来!” “别磨叽了,赶紧的吧。” 放个烟花也得玩出态度来,墙头梯子上一帮人,墙下还有一帮人,对好了表,开始倒计时。 几个男人拿着火儿,利索地点燃引信,一秒一个,毫不犹豫,手法镇定熟练。 引信冒着火光迅速燃烧变短,旁政开始拔腿往远一点的地方跑。 三。 二。 一。 无比响亮的,咣一声。 向来安静严肃的大院像是忽然炸了,墙头上火光冲天,同时往天上蹿了数百朵烟花,红的蓝的紫的,争先恐后,震耳欲聋,接连不断。 头上绽开各种各样颜色形状的花朵,脚下是噼里啪啦红火热闹的鞭炮,几乎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时不时还有兴奋的口哨声助兴。 旁政捂着顾衿的耳朵,笑得连眼角的纹路都能看见。 他真的是特别开心。 他弯腰,让顾衿骑在他脖颈上,把她架得高高的,朝着她喊:“看得见吗?” 顾衿被震得都耳鸣了:“你说什么?” 旁政也不问了,干脆举着她跑起来。顾衿吓得搂着他的脑袋哇哇直叫。他费力地爬上那个土坡,站在梯子上,又问了她一遍:“看得见吗?” 这回顾衿看见了。 不仅仅是漫天的烟花,还有院外那一片人间灯火,车流涌动。 在这个一年只此一次的夜晚,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对她说,新年快乐。 烟花足足燃烧了半个多小时才完,院子里升腾着灰烬过后的呛人白烟,大家还沉浸在刚才高涨的情绪中,一行人三两做伴地一起往家走。旁政牵着顾衿,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不远处两声短促响亮的喇叭声。 一辆颜色极为亮眼的橙色跑车停在旁家大门外几米的地方,车门两侧斜上大开,气势嚣张。 谭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靠在车前,夜色正深,看不清他的表情,路灯下他的身影被拉得修长,在这个冬季寒冷的晚上,无端给人一种孤独阴鸷之感。 很明显,他是来找旁政的。 顾衿下意识地攥紧了旁政的手,不安地望着他。 夫妻俩相携归来的画面实在刺眼,谭禹笑了笑,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因为寒冷,他嘴里冒着大团大团白色冷气。 “哟,这大晚上可真够浪漫的。”他意有所指地把目光挪到两人相握的手上,又慢慢落在旁政脸上,“大过年的,有空吗?” 旁政四两拨千斤地把话打回去,淡淡的:“你说呢,大过年的,我能有空吗。” 谭禹自嘲:“也是,您这拖家带口的,你们家老爷子还在屋里等你回去享天伦之乐呢吧?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啧啧,想想就舒坦。” 两人都是话里藏刀阴阳怪气的,顾衿自从上回在会所见过谭禹一次之后,尤其是在旁政那里听说了有关他的一些旧事以后,对这人总是没什么好印象,因此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生疏和敌意。 旁政对他这番嘲讽的话不为所动:“有事儿就说。” “没什么事儿。”谭禹咧嘴笑了笑,把手往身后一扬,指着自己那辆车,“我一人儿在家里闲着,听说南山开了条新盘山公路,咱俩去剪个彩?” 旁政沉默几秒:“行啊。” 顾衿瞬间扭头去看他。 旁政转身给顾衿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安抚她:“你先回家,就说我出去一趟,晚上十二点以前肯定赶回来。” 夜深人静的,给一条盘山公路剪彩,顾衿就是再傻也听出谭禹的真正用意了,她担忧地抓着旁政:“不行,你别去。” “听话。” “那我跟着你去。” 谭禹一副看好戏的架势站在两人面前,眼神嘲讽。 “咝——”旁政不高兴了,板着脸斥了顾衿一句,“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黏人啊。听话,快点回去。” “放心吧小嫂子。”谭禹懒懒开口,注视着顾衿那张白皙紧张的脸饶有兴致,好似在认真打量,“这人怎么跟我走的,我怎么把他还回来。” “万一出了事儿——”他故意拉长了最后几个字,朝着顾衿热络地凑过去,“你下半辈子我肯定负责到底。” 顾衿十分伤人自尊地迅速冷哼一声,表情不善:“等你照顾我?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下半辈子也就直接搭进去吧,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愤愤地瞪着旁政,终于狠心回家。 走了几步,她又不放心地回头。 旁政也回头,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点进屋。 直到亲眼看着顾衿进了旁家大门,旁政才终于严肃起来,静默站立,与谭禹对峙。 这么晚,他单枪匹马地杀过来,显然是有备而来,就是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说吧,怎么玩儿?” “老规矩。” “好,输赢呢?” “你赢了,我把当年欠你的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你要是输了的话……”谭禹垂下眼睛,想了想,“你输过我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吧。” 旁政摸出车钥匙,往车上走:“南山公路口,只等你一分钟。” 谭禹钻进自己的跑车,恶意地用大灯晃了晃旁政:“谁等谁还不一定呢。” 话音未落,只听见车轮与雪地发出接连几下刺耳的摩擦声,旁政的车几乎带着怒意地噌一下蹿了出去。 顾衿回了家,旁妈妈奇怪地问她:“旁政呢?这么晚还没玩儿够?” “有朋友找他一起出去,说晚点回来。” 旁妈妈絮叨着:“眼看着就吃饺子了,谁家孩子这么没眼力见儿!陈家那小子过年不在这边,跟他好的就那几个人,是谁啊?” 顾衿脱掉外套,不知道该怎么答,她磨蹭着凑到婆婆身边,特地挑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跟她说:“是谭禹。” 旁妈妈擀着饺子皮的手一停,也有点吃惊,显然她是知道当年两人之间的事情的:“那小子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 “有一段时间了,上次旁政生日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顾衿挠挠头,有点不安,“妈,他……旁政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旁妈妈想了想,又拿起擀面杖熟练地擀起皮来:“嘿,他们那帮大小伙子之间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衿衿,看你这样子,是阿政跟你说过了?” “知道一点,不算多。” 旁夫人叹了口气:“其实当年是他们谭家做得不对,谭禹再怎么说都不该带着人又带着钱走,不管有什么苦衷,这事儿总归是他先欠了阿政的。你不知道,旁政那段日子过得……我这个当妈的现在想起来心里都难受,他什么事儿都自己挺着,从来不跟家里说,也不跟他爸张嘴让帮忙,张罗了好几年的对象说黄就黄了,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儿啊!” 说着说着旁夫人眼眶渐红,偷着用手擦了擦:“你看我,怎么跟你提起这个来了。不说了不说了,今天老爷子也在,别让他惦记,一会儿你就告诉他旁政和宋方淮那几个孩子出去了,咱们吃饭,不等他。” 顾衿答应下来,犹豫了半天:“妈,旁政和他之前的女朋友,感情很好是不是?” 顾衿想起自己之前和他吵架的那晚,就是他接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扔下她一个人先走,后来他冷着脸问:“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而这些事情,恰恰是他身边的人都隐瞒着她的,顾衿对此,只能从旁政愿意告诉她的只言片语中慢慢感悟,感悟这些事情对他的影响,对未来两个人生活的影响。 这种感觉很不好,让顾衿非常压抑。 旁夫人意识到自己在顾衿面前提了不该提的人,赶紧宽慰她:“没什么好不好的,这么多年过去,阿政肯定早就淡了。那女孩儿姓白,他在外头留学的时候认识的,是个舞蹈演员,事业心非常重,我跟你爸都不喜欢。要说这姻缘天注定,俩人不合适,分开也是早晚的事儿。” 说完旁夫人怕顾衿有心结,还特地握了握她的手:“衿衿,妈能看出来,旁政现在对你很上心,再说了,咱们旁家就只认你一个儿媳妇,别想那么多,都过去了咱也不提了,安安心心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呢?” 厨房外一家老小都喜气洋洋的,顾衿不愿意让老人失望,她暗骂自己小心眼儿,对旁妈妈扯出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 毕竟都过去了。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旁政没能回来陪着爷爷吃新年饺子,顾衿怕老人家不高兴,特地围着他逗他开心,一口气讲了好几个时下流行的段子才让老爷子高高兴兴地上楼睡觉了。 晚上十二点一过,来串门的都告辞回家,留宿在旁家的几位亲属也都去了客房。顾衿在厨房帮忙收拾妥当,一个人进了旁政的卧室等他回家。 万簌俱寂,她躺在床上,却越发担心起来。 与此同时,距离市区十几公里的南山公路上,两辆车正在极速狂飙。 显然跑在前头的橙色跑车占了上风,黑色越野吉普被落了几百米远,两排车道,两车咬得死紧,谁也不让谁。 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太公平的比赛,谭禹故意开了一辆性能、速度皆是上品的赛车来,显然有挑衅意味在里面。 虽然在硬件上差了一截,但是旁政依然胸有成竹。 他抿着唇,一只手控制着方向盘,漆黑如水的眼眸中平静无波。 伴随着夜晚的阵阵凛冽寒风和耳边轰鸣的马达声,他在越来越快的速度中渐渐想起了以前的一些岁月。 哪些岁月呢?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那时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因为成长环境的关系,身上难免沾染了一些公子哥的坏习气,那时候的旁政尚未经受过挫折失败,远没有现在这么内敛成熟。 仗着旁老爷子无暇看管自己,每天除了和宋方淮他们在夜场胡闹,就是趁着夜晚交通拥堵的时候招摇过市。 他抽着昂贵的烟,穿着时下最奢侈的衣服和鞋,他们张狂得意地开过大街小巷,眼里没人,心里也没人。 在那个小圈子里,他们只有自己,只有暗地里谁也不服谁的无声较量。 那个年代,一帮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青春正盛,胸腔里装的全是热血和傲慢。 曾经的自己,和谭禹是最难解难分的对手。 他与他一同长大,也是之后很多年再也无法用一壶烈酒泯恩仇的旧友。 南山公路有整整三十公里长,两人仪表盘上的时速显示都在百公里以上,中途几次超车旁政能明显地感觉到车子已经不受控制在偏离方向,险些与谭禹的车碰上。 路过他,谭禹嚣张地按喇叭跟他示威,像是在嘲笑。 旁政攥紧方向盘,脚下油门越踩越狠,忘掉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他忘了还有父母,忘了还有妻子,忘了肩上担负的无数重担责任,相反,在脑中愈渐清晰的是曾经的被抛弃、被背叛、被隐瞒。 十二分四十六秒,黑色越野带着车轮与柏油路的剧烈摩擦声迅速刹在白线上。 十二分四十七秒,橙色跑车紧随其后,几乎是同一时间压在了指示牌的终点。 仅仅差了一秒,却比哪一次都来得让人窝囊。谭禹死死地捏着方向盘呼吸起伏,忽然抬手狠砸了一拳。 旁政坐在车里,平视前方。等了几秒,两人同一时间开门下车。 “就一秒。” 旁政微笑:“一秒也是输。” 谭禹骂了句脏话,颓废地靠在车前盖上:“至于吗,为了赢我,连命都不要了?” 他不解地皱眉,那桀骜不驯的模样,和当初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追问不停的弟弟十分相似。 一辆每天在市区时速不超过七十迈的车,硬是飙出了专业赛车的速度。中途几次因为失速偏离重心,一旦翻车就是万劫不复。 第27章 新年(3) 旁政摘下手套,低头从烟盒里咬出一支烟,偏头点燃。 他和他并排靠在车前,深深吸了口烟,半晌吐出一片浓白烟雾。 “要是输了,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这句话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分量沉重。 之前哪次都能让着你,唯独这次不行。 谭禹也从兜里摸出烟来抽,吸了两口,他忽然垂下眼叫了旁政一声:“哥。” 旁政夹着烟的手指一顿。 谭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无限疲倦感慨:“当年我一声不响地走了,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恨吗? 旁政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一年灰蒙蒙的冬末,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气候无端地让人感到心寒,那种寒意能一直渗透到四肢百骸,让人生机全无。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谭禹要走的。 当时宋方淮给他打电话,他翻开手机才看到律师给他打的十几通未接电话和短信。他药厂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一夜之间被全部转卖给陌生名姓的人,数千万元资金不知去向,最当头棒喝的,是股权转让书上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签上的名字。 大概是之前需要签署的文件太多,大概是他太信任谭禹,所以对药厂传来的东西从来看都不看就签名。 旁政连袜子都没穿,一路超车赶到机场,站在机场大门口,隔着人来人往遥遥相望,谭禹臂弯里挽着的是白梓卿的手,她依偎在他肩头,他搂着她的腰,好像他俩才是最相爱的那一对儿。 旁政得意了二十几年,骄傲了二十几年,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谭禹身边围着三四个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们看到旁政,纷纷上前挡住两人,生怕闹出什么大事来。 旁政死死地盯着谭禹,眼睛通红。 不知是昨晚与他通宵喝酒的宿醉,还是气得失去了理智,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越过不知道是谁想要拦他的手,对着谭禹的脸就是重重一拳。 谭禹被打得往后踉跄几步,依然是风平浪静的模样,那模样是在无声地告诉旁政,他认。 “为什么?” “这个啊。”谭禹摸着嘴角的血无所谓地笑笑,转开头,刻意回避他的眼神,“没钱了,卖你的股份当路费,要不我怎么活。” “谁他妈问你这个!” 眼看着旁政又要发作,宋方淮、张平津他们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拉旁政,彼此喘着粗气,嘴里嚷嚷。 “大禹你能别火上浇油了吗?” “十几年的兄弟该怎么回事儿就怎么回事儿,有难处你跟哥儿几个说,这么做,你可太不地道了。” “就是,咱都冷静冷静,旁政,大禹这里头肯定有原因。” 旁政被人死死地从身后钳制着,胸口剧烈起伏。 “行。”右手的五个关节不知刚才混乱中蹭到了哪里,往外渗着血,他依然不依不饶地盯着谭禹,“我听你说。” 谭禹终于敢用目光正视他,一字一句:“我、没、什、么、可、说、的。” 他摊了摊手,黑色毛衣显得他格外桀骜不驯:“就是你们现在瞧见这样,我卖了药厂给一家南方企业当流水线,卖了我手里的全部股份,还有他那百分之五十。我不想再干了,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现在我要出国。哦对了,还要带着你未婚妻一起。我们俩,一起走。” 他故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旁政彻底毛了,他冲开众人的桎梏,上去又是一拳:“你再说一遍。” 谭禹这回被打得彻底倒在地上,他干脆坐在原地没动,坦然起来:“我再说十遍也还是这样。旁政,我是真他妈受够你了。从上初中起,我就是你的小跟班,学习比不上你,考试比不上你,就连泡妞、飙车我都永远输你一截,你有个厉害爷爷,有个司令爸爸,我呢?我有什么?大家都一个院儿里住着,但是这个圈子谁不知道人要分三六九等,就连从美国回来了我都要跟在你屁股后面帮着你打工!” 最后一句话谭禹是带着怨恨吼出来的。 “我一个堂堂医学研究生,每天操心着经营销售的买卖,你扪心自问,自从投资这家药厂以来,你除了给我拿钱以外过问过别的吗?项目研发、专利申请,哪一样不是我亲力亲为,可到头来呢?股份你不还是占了一半?就这样,外面还都在传——”谭禹用手指狠狠点着自己,“说我谭禹多亏了你,没有你旁政就没有我的今天,说我和你是最佳搭档,我是你的好助手、好兄弟。” 谭禹大吼:“你们听听,我先是好助手,好的赚钱机器,最后才是你的好兄弟。这年头儿,谁跟谁混没钱不行啊,你有钱,他们都向着你,都围着你转,我呢?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旁政一言不发地听着谭禹的控诉,忽然觉得心里有块地方正在慢慢变得荒凉、干涸。 白梓卿一直站在一边,始终没有出声,她弯腰去扶谭禹起来,披散在肩上的头发垂落下来,挡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那你呢?”旁政动了动嘴,声音沙哑,终于平静下来。他看向白梓卿,又问了一遍,“你呢?” 白梓卿抬起头,她穿着白色的羊绒外套,依然那么楚楚动人。她缓缓开口,把旁政彻底推下地狱:“阿政,国外的确更适合我发展。我和谭禹……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是我一直瞒着你。” 旁政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圆满了,在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同时遭到了朋友和爱人毫不留情的背叛。 这得积了几辈子大德。 白梓卿不忍见到旁政这样,试图上前去抓他的手,眼睛里隐隐有泪光:“阿政,阿政……你不要这样。我是真的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了,我已经为你放弃过一次报考国家大剧院的机会,这次我真的不能……我……” 她话还没说完,谭禹已经先一步把她扯回怀里:“所以你明白了吗?之前为什么你们家筹备婚礼细节梓卿都没参加,因为她和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逃离你的计划。旁政,做人不要太自以为是。” 那一瞬间,旁政终于心灰意懒。 他没有精力去追问更多细节和原因,谭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扎进他的心口,而他曾经以为会和自己在一起一辈子的恋人,为了所谓的更好的发展机会也离开了他,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把已经红肿的手插进裤兜里,眼睛酸涩,似有热泪滚出:“那就走吧。” 旁政看着推车上几大箱子行李,慢慢地精疲力竭地说:“那你们就走吧。” 他转身离开,自顾自走着,走出机场大门,走出人山人海,背影看上去疲倦而寂寥。 身后的几个朋友放心不下想跟着旁政,又放心不下谭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知道,只怕旁政这个人,要就此一蹶不振了。 那是旁政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天。 时隔这么久远再想起来,忽然变得没那么耿耿于怀了。 旁政手中的烟快要燃尽了,他偏头又抽了一口,垂眼把烟头按灭:“不恨。事儿都过去了。” 当初被卖掉的药厂如今建立起了盛恒的化工研究中心,当初赤贫如洗的日子也都挨过去了,他结了婚有了妻子,渐渐在这些岁月中学会了沉默忍让,学会了包容接纳,看起来甚至比当年还要顺遂。 如果说一定介怀的话,大概就是刚才和他飙车那一瞬间了。 他一直以来需要的,都只是这样一个让自己宣泄的机会,一个平复当年还是男孩时的自尊和骄傲的机会。 谭禹知道旁政这话是真的。 他向来,永远,是比自己成熟的。 “我是真的没办法,哥,那个时候我不得不走。” 谭禹淡淡呼出一口烟气,那段时光对旁政来说是耻辱,是煎熬,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父亲因为工作失误锒铛入狱,家产全部被查封,他作为唯一的儿子,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不是不知道。他狠心卖掉药厂,那几天每天想的就是如何能够全身而退不连累他人半分。 “其实我卖股份那段时间你是太忙了,忙着筹备和白梓卿的婚礼,忙着你的盛恒,你只要有空回来多关注一下这边的情况,就能察觉到异样。我爸出事儿之前我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那是他在家待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叫我到书房,告诉我让我快走,什么都不要想,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彻底跟过去的人和事告别。 旁政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虽然是在他走了很久以后。 那时候如果谭禹不走,别说那家药厂,他跟他合伙,名下所有的资产都会被彻底清查一遍,说不准还会连累家人。 他卖掉他的股份,一部分原因是这样,一部分原因也确实是他需要钱。 只是万万没想到,在他要走的前夕,白梓卿竟然找上了门。 谭禹叹气:“我也没想到她会找我,大半夜的,她在我家门口就差给我跪下了,把话说得一点退路都没有。当时我就想啊,这黑锅我背一个也是背,背两个也是背,反正在你们眼里我已经那样了,也不差这一条罪名。” 旁政不说话,谭禹睨了他一眼,坏笑:“是不是觉着我挺坏的,这事儿憋了这么多年没说,一定要等这时候告诉你?” 旁政动了动,淡淡道:“那就别说了。” 他是真不想知道了。 “她得了病。”谭禹阻拦住旁政要去开车门的手,大喊了一声。 旁政不出意外地停下,隔着车看着谭禹。 “可能……以前跳舞的时候伤着了吧,也可能是你们要结婚之前检查身体查出来的,子宫异位,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明白。”说这个的时候谭禹尴尬地挠头,“反正你也知道,舞蹈演员嘛,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避孕吃药保持身材什么的,大夫说以后都怀不了孕了。你妈也不知道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海总医院遍地是你家老太太的眼线,她曾经找过她,话说得很不留余地,大概意思就是让她走。” 旁政眼神震动:“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你准备婚礼那段时间,恰好那时候国外有个舞团找她做女独舞,机会难得,其实选择已经很明显了,她要是瞒着这事儿跟你结婚,以后日子肯定不好过,你们家老太太那脾气不能给她好果子吃。她跳舞跳了小半辈子,干这行的,你知道,要说牺牲最廉价的东西可能就是家庭,爱情算个屁。至少,你们旁家和舞蹈,她总得抓住一个啊。 “她哭了挺长时间,看得我心里都不太舒服,应该做决定的时候心里也不好受。白梓卿岁数也不小了,不趁着这个机会往上走一走,以后也就是个大学客座舞蹈讲师的命,所以她找不着离开你更好的理由,就去找了我想让我帮她做戏。正赶上我在家收拾行李,被她撞了个正着,不得不把实话告诉她,所以就有了你在机场看见的那一幕。” 婚前检查,不孕,旁夫人去找过白梓卿,而这些事情自己竟然从来不知道。 旁政烦躁,下意识地去摸烟,烟盒空空如也,他一把将其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谭禹一股脑地把当初的苦水倒出来,如释重负:“她走了以后一直后悔,精神最后都有点抑郁了。后来在国外我陪着她又检查过一次,我也不想干这么缺德的事儿,如果当时大夫说还有余地,我一定想办法把她送回来,结果……” 谭禹没有再往下说,旁政也明白了。 结果她毅然决然地去了国外,当了一直梦寐以求的女独舞。 到了这一步,谭禹终于跟旁政服软,道出了心声:“哥,你说我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当初的事儿我现在一点保留都没有地告诉你了。我回北京的头一年,方淮他们就来找我想让我跟你认个错,可是我一直放不下面子,直到他们跟我说你把药厂买回来以后我才动了回来的心思。现在叫你一声哥,你应不应的,我不管,但是我自己这关,过去了。” 他摸着心口,苦笑:“欠你那几千万元,这些年我在外头成立了研究室都投进去了,等回本儿了,我加倍还你。” 说这话的时候谭禹立着眉毛,下意识用左边尖利的虎牙去咬嘴唇,那是小时候他爹揍他他又不愿意认错时的习惯表情。 纵使如今已而立,莫负昔日少年心。 男人之间的情感总是比女人来得要直接,没有那么多爱恨,争的无非一个高低。 旁政笑了笑:“就当我送你了,回头在国外吃点好的,挺大个男人,别总跟人家玩儿什么街头艺术穿婚纱挣钱了。” 他当年在国外生活艰难,为了挣钱,跟着一个艺术团队穿婚纱上街头走秀。上次旁政过生日的时候,玩儿i never他故意问的那个问题,也是在间接和谭禹说他在国外的情况其实自己都知道,谭禹不傻,当然听得出来。 谭禹上了车,见旁政站在原地没动,他又降下车窗来:“我跟你说这些话不是想搅和你,我不知道白梓卿为什么忽然回来,但是我觉得大男人别吃回头草,你这人心软,现在婚都结了,我怕她拿着当年的事跟你胡说八道。” “知道,我心里有数。”旁政拍拍他的车门,“滚吧。” 几近凌晨。 旁政慢慢驱车回家,家里除了客厅点的一盏大红灯笼外,四处静悄悄的。 桌上还有旁夫人给他留的饺子,特地用保温盒装好了。旁政拉开椅子,在餐桌旁边坐了一会儿,抽了支烟,脑中不自觉地又想起谭禹跟他说过的话。 白梓卿……白梓卿…… 唇齿间默念了这个名字几遍,似乎心头那个一直缭绕不散的结也打开了。 本意应该是去找母亲把当初的事情问个清楚的,可是静下来想一想,似乎又很多余,过去的都过去了,他相信周围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难言的苦衷,至于方式的对错,别人受伤害的多少,日后都留给他自己找个合适的机会慢慢去弥补吧。 毕竟,他现在有了更值得去珍惜的东西。 楼上顾衿正清浅地睡在他原来的卧室里,眉头轻蹙,显然睡得不太安稳。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睡衣,她去他衣柜里随便摸了件半袖t恤出来。 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 旁政坐在床边盯了她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后怕来。 今天飙车,如果他大意一分,再豁出去一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心念至此,他俯身去亲顾衿的嘴唇,磨着她柔软香甜的两片唇瓣不依不饶。顾衿被他弄醒,挣扎着去推旁政的头:“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她蒙眬醒来,声音还有浅眠过后的娇软惺忪。 第28章 新年(4) 旁政把手伸进被子里,去掀她薄薄的t恤:“又穿我的衣服?” 他记得跟她度蜜月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穿着他的衣服在屋里晃来晃去,当时他盯着她的两条腿瞟,空荡荡的下摆,松松垮垮的肩膀,混合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 他刚从外面回来,手很凉,顾衿被他撩得全身发软,一双手地无力推他:“你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儿。”他侧过头去咬她的脖子,旁政密密实实地压在她身上,被刺激得眼里直冒火。 耳鬓厮磨间,顾衿揽着旁政的脖子,忽然眼角潮湿地叫他:“旁政。” 他把手插进她微微汗湿的头发里,强迫她仰起头:“嗯?” 顾衿微微喘息着,双手用力在他后背抓出几条道子:“你爱我吗?” 他吸吮着她皮肤的动作一顿,随即而来的是更加狂风暴雨的折磨。 他爱她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没有她,一刻都不行。 春节一过,气温也迅速回暖,冰雪消融,脱了厚厚的棉衣,人的心情仿佛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小芋头的爸爸因为需要回部队训练,她在旁夫人家里寄养了几天,奈何小东西人小精力大,每天在屋里上蹿下跳,搞得旁夫人常常应接不暇,没有两天,就给旁政打电话让他把小丫头接到他那里折腾。 顾衿还有几天才上班,他又是个甩手掌柜,本来想好好过几天二人世界,没想到来了芋头这么个麻烦。 顾衿很喜欢小姑娘,不顾旁政叽歪,芋头一来,就迅速兴高采烈地和小丫头玩儿成了一伙。 连睡觉,都在一起。 晚上顾衿在浴室给小丫头洗澡,俩人在浴缸里玩儿泡泡,顾衿把泡泡在芋头的脑瓜上堆得高高的,弄成王冠的样子,给她披上长长的毛巾,逗她是公主,芋头乐个不停,搂着顾衿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开。 旁政一脸郁闷地拿走自己的枕头,摆上侄女的hello kitty,摆上她的粉拖鞋,嘴里念念有词的:“俩都是公主,一个大公主,一个小公主,哪个都得罪不起。” 刚搬回来几天啊,就这么让别人抢了地盘儿,床都没睡热乎呢。 小芋头湿淋淋地出来,顾衿用吹风机给她吹头发,拿了自己的浴巾给她裹好塞进被窝里,旁政和她一左一右躺在芋头旁边,温声细语地哄着小祖宗睡觉。 今天白天俩人带着她打游戏,又吃了些平常她爹不让她吃的垃圾食品,小丫头玩儿累了,一到睡觉的点儿就迷迷糊糊的有些睁不开眼睛。芋头牵着顾衿放在床边的一只手,忽然怯怯地搂了搂顾衿:“小舅妈?” “嗯,怎么了?”顾衿声音很轻,温柔地用手摸了摸小丫头的齐刘海儿。 芋头把头拱进顾衿怀里,软糯地跟她打着商量:“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顾衿下意识地看了旁政一眼,旁政也同样在朝她看,两个人眼神中有着同样的悲悯。 顾衿抱紧了小芋头:“可以呀,你把小舅妈当妈妈,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 小芋头把脸又往顾衿怀里蹭了蹭,童言无忌地说道:“那你可以跟我爸爸结婚,这样芋头就有爸爸,也有妈妈,就能天天跟你在一起了。” 顾衿被小芋头逗笑。 “嘿!”旁政倒抽了口冷气,把小丫头从顾衿怀里拎出来,谆谆教诲,“她跟你爸结婚,那小舅舅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芋头眨了眨大眼睛,没听懂旁政的意思。 旁政耐心地给芋头梳理关系:“你看啊,小舅妈是小舅舅的媳妇,你让小舅妈跟你爸爸结婚,那小舅舅的媳妇就没有了,你也没有小舅妈了。” 小芋头洗了澡白胖白胖的,身上穿了一件印着大黄鸭的半袖和短裤,她一骨碌从床上起来,也学着旁政盘腿坐在床上,奈何肚子吃得太鼓,有点费劲儿。 “瞧把您能耐的。”旁政捉起她的脚丫,帮着她把腿盘上去。 “小舅妈嫁给我爸爸,小舅舅可以再找一个小舅妈呀。” 扑哧—— 旁政的脸色一瞬间风云变幻,那表情,好像是一不小心吃了他最讨厌的香菜、芹菜,好像是发现擦得锃亮的皮鞋上明晃晃地印着顾衿的高跟鞋印,总之,特别精彩。 顾衿笑得眯起眼睛,吧唧在芋头脸蛋上亲了一口,也附和着她:“对,让小舅舅再给你找一个小舅妈,找一个比我漂亮的,能教芋头弹钢琴练舞蹈的小舅妈,好不好?” “弹钢琴练舞蹈”这几个字被顾衿咬得特别重。 恰逢旁政放在外面的手机响,他下床穿拖鞋,走过床边,一只手掐着芋头的脸一只手掐着顾衿的脸,不忘讪讪地咕哝一句:“醋坛子。” 电话是杨忱打来的,旁政笑着接起来:“怎么着,大晚上打电话查岗啊,你闺女好着呢,都学会撬我媳妇儿给她当妈了,你听——” 屋里芋头和顾衿的笑声、尖叫声不断,很容易就能听到。 杨忱听了一会儿,眉间稍有松动:“你找个没人的地方。” “什么事儿啊,还得背着人?”旁政窸窣起身,掩上阳台的门。 杨忱嗓子稍哑,等了几秒,声音低低地说:“后天芋头她妈回来,想见见孩子。” 旁政敛起笑:“温乔?回b市?” “嗯。” 旁政骂了声,说:“不是,你那意思是,让我带着孩子去见?” 杨忱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走了两年多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当初走的时候想什么了?现在想见孩子,她怎么不问问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我不去,再说了,这事儿要让你们家老太太知道,不扒我层皮?” 杨忱似乎很疲倦,他一个人站在宿舍楼的走廊里,窗外是大西北一览无遗的空旷夜景,狂风呼啸,天空是干燥而纯粹的墨黑。 “旁政,她毕竟是芋头的妈妈。” 旁政为难,也为他不平:“那她要带走芋头?” 要是带走他可不同意,老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要是真想把芋头从杨忱身边带走,他还真就犯浑了。 “当然不是。”杨忱飞快地否认,“她就是想……看看孩子。她这回回来,就不走了。” 旁政明白了,人家两口子这是变相和好呢。 杨忱这人什么都好,是个温柔耐心的爸爸,是个成熟坚忍的男人,是个骄傲出色的飞行员,唯独在对女人这事儿上,太过于心软犹豫。 他一个外人,能说什么啊,答应呗:“什么时候见?我让顾衿带着孩子去。” “周末中午吧,省音乐厅,她在那儿面试。” 得,又是一个工作狂,旁政冷哼一声:“行了,没事儿我挂了,还得哄你家闺女睡觉呢。” “旁政。”杨忱叫住他,声音中有着浓浓的无奈,“早晚有一天,你会慢慢理解这种感觉。” 那种被旧日情感深深拉扯着的挣扎,那种为了心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妥协,那种身为人父之后被种种温情包裹着的温暖,它让你变得越来越广阔,越来越忍耐,最后与世界握手言和。 那种言和,是要扔掉昔日的自尊和骄傲,蜕变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旁政叹了口气,显然没怎么听进去:“这感觉我可不要,跟您似的,人远在大西北,还操心家里这些麻烦事儿。” 杨忱笑了笑,拿旁政当不懂事儿的孩子:“回去吧,我一会儿要飞夜航,挂了。” 收了线,旁政轻手轻脚地回屋,芋头已经睡着了。顾衿拍着他,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芋头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睡相十分可爱,旁政蹲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俯身亲了亲她的脸蛋,示意顾衿出来。 顾衿把床头灯拧暗,掩上门。 “怎么了?” “芋头的妈妈回来了,想见见她,这周末中午在省音乐厅,你带着她去一趟。” 顾衿惊讶:“是要带走她?” “不是,估计是想和杨忱好好过日子了,好歹也是母女,不能一直这么生分着。” 顾衿慢慢点头:“行,你回头把她的手机号和名字告诉我,我带着芋头去。” 冷不丁知道这么个消息,顾衿心里有点不舒服,跟芋头在一起这两天生出感情,这下知道她要走,还真不舍得。 看出顾衿不高兴,旁政让她躺在自己腿上,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开导:“芋头还小,趁着不明白事儿,一家人在一起也挺好的。” 刚才那孩子搂着顾衿叫妈妈,听得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 顾衿玩儿着旁政的手指头,不说话。 她垂着眼睛,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旁政不禁想起白天她和芋头在一起的画面,那时候的顾衿温柔、体贴,像芋头最好的伙伴,浑身充满了母性光辉。 心念一动,他低头磨蹭着她的嘴唇,暧昧至极:“衿衿,咱俩……也要个孩子?”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顾衿听得浑身一震。“衿衿”这两个字从他唇中吐出,低沉优雅,带着无限缱绻。 顾衿被他吻得天昏地暗,挣扎着捶他:“不行……还得回去和芋头睡觉呢。” “她都睡着了。” 旁政恍若未闻,直接打横把人往客房里抱。 “她一个人不行啊,半夜醒了怎么办?” “我一个人才不行呢。” “咝……你把手拿开。” “不拿。” “……” 自又是一夜好眠。 到了周末,一大早旁政就约了人去打球,顾衿用不怎么样的厨艺给芋头做了顿十分丰盛的午餐,芋头一边喝着牛奶,一边让顾衿给她绑辫子。 她厨艺虽然不好,但是这些还是很拿手的。 “小舅妈,今天你要带我出去吗?” “是啊。”顾衿熟练地给她编好辫子,在发尾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啊?” 顾衿拿着孩子的小外套,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带你去见你的……妈妈。” 芋头歪着头:“咦,你不就是吗?” “那是昨天开玩笑的。”顾衿穿上大衣,拿起门口的车钥匙,蹲下来与芋头平视,“小舅妈是你的临时妈妈,只能陪你几天,今天见的是芋头自己的妈妈,以后永远与你和爸爸在一起的人,也是怀了你十个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那她以前怎么不在?” “以前……”顾衿挠头,“以前妈妈出差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要给芋头赚奶粉钱啊。” 赚奶粉钱,这是旁政平时总对小丫头说的话。她一问小舅舅去哪里,旁政就贱兮兮地说:“我去哪儿,我还能去哪儿,你一天吃那么多,当然是去给你赚奶粉钱啊。” 芋头懵懂:“那她比你好吗?也比你漂亮吗?也能带着我去游乐园吃肯德基吗?” 顾衿没见过芋头的妈妈,只能含糊着猜想,杨忱的眼光一定不会差:“嗯,她比小舅妈要漂亮,比小舅妈对你还要好。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好!”芋头兴高采烈地拍着手,“去找妈妈喽!” 省音乐厅在b市市中心,不是很难找,顾衿把芋头绑到安全座椅里,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找到了。 离约定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了,顾衿看着没心没肺啃蛋糕的芋头,无端有点紧张。 她望着车外,一直盯着音乐厅的大门不放。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演出散场,开始有大批大批的人出来,有的拿着乐器,有的三三两两在一起交谈。 顾衿等了等,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个气质十分温婉的女人。 温乔穿着米色的风衣,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左右张望了一下。 顾衿眼神一亮,就是她。 她开门下车,朝着女人招手:“嫂子?” 温乔闻声看见顾衿,也朝她招手回应,一路小跑过来。顾衿看清了她的五官,真的是一个美人,不是那种明艳夺目的,而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柔美。 她跟自己握手,很亲切:“衿衿吧,我是温乔。” 顾衿无法联想这么一个美人当初会抛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一时五味杂陈:“嫂子……” 察觉到顾衿不太习惯这个称呼,温乔率先开口:“今天在这里要面试几场舞蹈演员,实在脱不开身,真是麻烦你跑这一趟了。” 怕场面尴尬,顾衿指了指车里:“没关系的,芋头在里面玩儿,我这就把她带出来。”她绕过副驾驶位那一侧,把小姑娘叫到温乔身边。 见到孩子,温乔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第29章 新年(5) 顾衿耐心哄着芋头,让她大胆一点给温乔抱一抱,到底是亲母女,一眼就能看出模样相似的地方,温乔也不着急,一直温柔地看着女儿。 好不容易两人关系渐缓,芋头主动带温乔到车里让她看顾衿给自己买的玩具和零食,顾衿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外头晃,忽然眼尖地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从音乐厅出来,挺着笔直的腰板,个子高挑,身材纤瘦。 这副姿态,这个长相,让顾衿印象很深刻。 脑子一热,顾衿去敲玻璃,趁着温乔和女儿玩儿的空当,指着路边那个开着cooper的女人问道:“嫂子,你认识她吗?” 温乔眯了眯眼,好像是在确认,看到女人开的车了然一笑。 “噢,那是我今天面试的舞蹈演员啊,加拿大柯博尔的女独舞,很出色,叫白梓卿。怎么,你认识?” 顾衿慢慢直起身,捏着车窗的手被风吹得冰凉。 她朝着温乔微笑,淡淡地注视着那辆车驶离。 认识啊,怎么不认识。 三月刚刚开始,芋头就被温乔接走了,据说是要带着她去找爸爸。临别前,因为盛恒旗下的远航船队有几条航运线有了新订单,旁政也去外地出差了,只有顾衿一个人送她们母女。 顾衿在机场不舍地抱着小姑娘,险些掉了眼泪。 温乔劝她,来日方长,等杨忱工作不忙,会带着芋头在b市多住一段时间,有机会再见。 分别是为了一个家庭更好地团聚,顾衿站在机场闸口和芋头、温乔挥手道别。 第二天是正式上班的日子,休息这几天攒下来的案子太多,压得人喘不上来气儿,早上接连开了几场例会,接着就是不停地去各个部门跑流程做交接,明明是隔了一个新年没见到的同事,却只来得及趁着倒茶水的工夫匆匆点个头。 顾衿和傅安常在走廊遇上,两个人脖子上都挂着总监卡,忙得都没时间抬眼问候彼此。 “你看这里,时间上需要再和乙方确认一下,哪有合同上写区间的。”助手跟在顾衿身后唰唰用笔记本记下,时而问她几个需要敲定的问题。 傅安常带着秘书从顾衿眼前走过去,拿着手机回复消息。 顾衿合上文件夹,让助手稍等,叫住傅安常。 “怎么?”傅安常回头,眉眼清明。 “上次三合机械给我们的那个合作宣传还要继续做吗?合约到期了。” “不用,三年期,没提前收到他们续约的通知。” 顾衿朝助手点了下头,助手得到确认,迅速走了。 隔了半个月傅安常看上去好像瘦了很多,尤其是穿着那一身黑色的工作装,脸色也不好。 “瞧这身板,病了啊?” 顾衿嬉皮笑脸,珠圆玉润的好气色全写在脸上,傅安常反唇相讥:“过年没少吃吧?腰看着粗了一圈。” 女人最忌讳被人说胖,顾衿收起笑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她没走多远,傅安常在她身后嘱咐了一声:“中午食堂,请你咖喱饭,别忘了啊。” 茂柏的员工食堂和高层食堂是分开的,餐补金额也不一样。高层高层,顾名思义,吃得当然要比下属好一点,其中以咖喱海鲜饭为例,只在高层食堂每周二发放一次,还不接受刷餐卡,只现付,一次就要二百大洋。顾衿曾经蹭着尹白露吃过一次,以前还没混入高层这个行列里的时候,她常常是攒上几个礼拜才拜托尹大总监帮她买回来,还得接受尹白露不要脸的一起分享的要求。 早上起来就没吃饭,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顾衿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 她坐到窗边等傅安常,没想到傅安常没等来,尹白露却踩着高跟鞋顾盼生姿地扭着腰出现了。她嗲着嗓子,学着之前哄客户那一套恶心顾衿:“这位美丽的小姐,我可以坐在这里跟你共进午餐吗?” 顾衿翻了个白眼儿:“怎么回来这么早啊,我还以为您得等入夏了才愿意从三亚纡尊回来呢。” “别提了。”尹白露皱着眉,立刻换了大大咧咧的语气在顾衿对面坐下,“那老东西鸡贼得很,跟我们打了好几天太极就不愿意答应咱们的报价,每天陪着他洗海澡,我皮都泡皱了,你看。”她伸出胳膊,夸张地给顾衿看她白得跟雪似的皮肤。 顾衿嫌恶,故意扭头不看她,尹白露笑嘻嘻地收回手,十分豪气地一拍胸脯:“怎么着,跟个傻子似的坐这儿也不买饭,想吃什么啊,姐姐请你。” 她话刚落下,傅安常嘴里叼着钱包端着两大盘海鲜饭就来了。 他看到尹白露一愣,似乎没想到。 顾衿接过他手里的盘子,伸出三根手指发誓:“真不是我叫她来的。” “我说怎么看见我爱答不理的呢,合着我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是吧!”尹白露站起来作势要走,傅安常赶紧拦住她。 他潜意识里有点怕尹白露:“得,碰上你算我今天活该破财倒霉,姑奶奶你吃什么,我这就给你买去。” 海鲜饭滋滋冒着香气,龙虾肉被剥干净了浇上浓浓的咖喱汁,尹白露吸了吸鼻子,毫不客气地拿顾衿的勺子挖了一大口送进嘴里。 她眨巴着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傅安常:“跟她一样,别忘了再加一杯奶茶哦。” 一顿饭宰了傅安常小一千块,尹白露却吃得津津有味。顾衿隔着桌子在底下踢了尹白露一脚,威胁她别太过分。 尹白露得意地扬着眉毛,故意跟傅安常没话找话:“老傅,怎么感觉这十几天没见,瞧着你瘦了不少呢。” 傅安常吃相斯文,他擦了擦嘴:“整个新年都没怎么过好,家里出了点事儿。” “什么事儿?”顾衿接话。 他又埋头吃了几口饭:“老家那边的医院医疗条件跟不上,我爸三十那天晚上报了两次病危,我把他接到这边来治了,可能不适应环境,入院当天就又抢救了一次。” 这个话题严肃,尹白露也不敢再开他的玩笑了,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吃饭。傅安常和尹白露挨着坐,顾衿瞅了瞅他俩,忽然觉得俩人挺惺惺相惜的。 “哎。”顾衿小声叫她,“你爸,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还那样呗。”尹白露兴致缺缺地扒拉着米饭,“跟他爹差不多,半死不活的,每天用药物维持着。” 离下午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仨人也不吃了,都看着窗外发呆。 都这样了,还让傅安常花了这么多钱请客,顾衿觉得很过意不去,蔫蔫的:“老傅,下周二、下下周二,我请你吧。” 傅安常勉强扯出个笑:“你寒碜谁呢,这点儿钱我还有。也不知道年后咱还有没有补助奖金了。我上午听老钱说广州那边接了个大案子,要是顺利的话,明天飞过去,谈成了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顾衿抓住问题中心:“要出差?”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估计下午人事会通知你吧,明天早上七点四十的飞机。” 真剥削人啊,为了机票便宜,连航班都买一大早的。午休时间到点了,三个人一起走出食堂,本来中午有事儿想和尹白露说的,但是碍着傅安常在,顾衿一时给忘了。恰好尹白露约她吃晚饭,似乎也有事情想和她聊。 顾衿想了想拒绝道:“今天晚上不行,等我从广州回来吧。” “为什么不行?旁政出差了,你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顾衿鼓着脸憋了半天:“就是不行……” “你犯什么毛病?” 尹白露奇怪地盯着顾衿看了半天,不知道她又琢磨什么坏呢,公关部在客户部楼上,她打卡的点儿到了没时间多问,只匆匆答应下来。 傅安常和顾衿上了电梯,一路回了客户部,电梯和办公的地方中间有一道防火通道,趁着没人,傅安常拽了顾衿一把,把她拉到防火通道门背后。 顾衿吓了一跳:“你干吗?” “小点声儿。”傅安常局促道,“实在是没招了,求你帮个忙。” 顾衿后背都吓出汗来了,这走廊鬼都看不见一个,她紧张兮兮的:“什么忙?” 似乎是很难开口的一件事情,傅安常解开西装扣子,扯了扯领带,就是说不出口。 顾衿隐隐猜到几分:“是不是……缺钱?” 傅安常深吸口气,下了好大决心道:“这边医院说得动一次大手术,我爸的瘫痪恢复的可能性会更大,仪器是国外进口来的,一次算下来医药费怎么也得二十万元,我交了一半儿,还差十万元,你手里要是有闲钱的话就先借我,等广州这笔单子下来,我马上就还你。” 世上最难的就是让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向女人低头借钱,傅安常又是个把自己的尊严面子看得极为重要的人,顾衿知道,他要不是山穷水尽了,是不会跟她张这个口的。 可是,顾衿最近的经济状况也不太乐观啊。 年前透支了信用卡给某人买表的钱上个月刚刚还清,算上母亲在新西兰的一些开销,顾衿手里的存款是远远不够这个数的。 傅安常见顾衿半天没说话,有点尴尬:“算了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拉开通道的门要走,顾衿不忍:“我下午找个时间给你汇过去行吗?” “你要是为难的话就别……” “不为难。”顾衿摇摇头,朝傅安常笑了一下,“等你有了还给我就行。” 她记得钱包里有张卡,那是某家私人银行专门给旁政办理的高限额透支黑卡,她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进她钱包里的,也可能是某次她和他一起去商场买东西结账过后顺手放在里面的,总之她一直没用过。 本来是顾衿自己的事情,不该这么做,可是她实在很难拒绝傅安常,何况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这点她还是信得过的。 毕竟一个人如果因为钱不能尽孝道去挽救家人的生命,真是太遗憾的一件事了。 因为过年那段时间贪吃,顾衿真的胖了两斤,虽然没有傅安常说的那么夸张,她总觉得多出了很多肉,于是又捡起了跑步的习惯,只不过因为早上时间紧张,她改成了晚上。 下班一回到家,她就卸了妆洗了脸,利落地换上一套干净的运动装,把头发绑得精神干练。 出了门,她沿着植物公园那条路慢慢跑着,偶尔来个深呼吸,心情十分平静。 跑了两公里,她在路边的石凳上压腿,伸腰,做了一系列舒展动作之后,坐在石椅上,开始静静地等待。 其间,她还接了旁政一个电话。 他人在外地,通话背景很嘈杂,偶尔还有长长的汽轮声,顾衿对这个声音非常敏感。 她问他:“你在哪儿?” 旁政回答:“在港口。” 顾衿没有说话,她总是很厌恶“港口”这两个字。察觉到顾衿的沉默,旁政故意想说点轻松的话题逗她开心:“想我了吗?” 顾衿扫他的兴:“你才走几天啊,不想。”说完她还特地补了一句,“明天我要去广州出差,你记得回家的时候拿钥匙。”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最近一段时间回家总是不带钥匙,有时候在外头应酬晚了,顾衿还得困顿着起来给他开门,说过他几次,他还总是振振有词。 回家回家,拿了钥匙才能进去的地方,还能叫家? “广州啊……”旁政慢慢重复了一遍,迅速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在逛街?” 他思维模式转变得太快,顾衿一时没跟上:“没有啊,上了一天班,我刚回家。” “你在外面。”旁政皱眉,语气很严肃,“家里座机没人接。” 远处出现一个身穿白色运动套装的女人,手里牵着一只爱斯基摩犬,正在朝这个方向跑来。 顾衿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一下沸腾起来,她心跳得极快,同时也异常兴奋。 那种兴奋和喜悦无关,是即将揭晓一件事的刺激、等待,和好奇。尽管她知道,那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她握着手机,镇定地冲着手机那端说:“我在跑步,就在家附近那个植物公园。” 那个植物公园旁政知道,之前偶尔几次吃多了他和她一起去散过步,那里一到晚上全是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虽然热闹,可是仍然不太安全:“别跑了,赶紧回家。” 顾衿恍若未闻,一直盯着那两道白色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旁政还在电话那端说着什么,顾衿已经没有心情去听了,她挂掉电话,迎上那个正在朝自己亲切招手的女人。 “顾小姐,好久不见了!” 顾衿看着白梓卿和她手中的那只大狗,露出贝齿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啊,白小姐。” 第30章 暗涌(1) 等着等着,她忽然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滚出两颗眼泪,那眼泪温度滚烫,能灼伤人心。顾衿知道,她和旁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白梓卿今天打扮得很有青春活力,看上去就跟大学里还没毕业的小姑娘似的,白色拉链衫的链子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黑色的背心和清晰突兀的锁骨,一条bvlgari b.zero1(宝格丽)的链子坠在锁骨中间,细碎钻石的光芒流转,那线条,真好看。 她仍然牵着那只叫利奥的大狗,它一见到顾衿,就围着顾衿的裤腿嗅来嗅去,好像在判断她的危险性。 “最近晨跑一直不见你,怎么,改在晚上了?” 顾衿笑容不减,像跟一位老朋友聊天儿似的:“是啊,太懒了,早上起不来。” 白梓卿摸着利奥的毛,跟它玩耍,那一身毛雪白而浓密,看得出是精心打理过的:“我也是,早上时间太匆忙了,只能改在晚上遛它,没想到又碰到你了。” 利奥蠢笨地伸出舌头,顾衿不经意间望见它那一排牙,失神了几秒。 她回神,跟白梓卿并排坐在石凳上:“白小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白梓卿大大方方也不掩饰,相反,还有点骄傲:“舞蹈演员。” “难怪身材这么好呢!”顾衿吃惊地打量着白梓卿,一副艳羡之色,“我从小就特崇拜舞蹈演员,小时候住的地方偏僻,那儿常常有部队文工团下来慰问,当时我在底下坐着,看着她们在台上跳舞,就跟我妈说以后想当个舞蹈家。” 白梓卿听得很有兴致:“那怎么没去学呢?” “没办法,身板太硬,何况我妈说舞蹈演员是吃青春饭的,早晚有跳不动的那一天,等老了落下一身病,我吃不了那个苦。”顾衿没心没肺地说着,丝毫没注意到白梓卿听到她讲“落下一身病”之后不自然的表情。 “也不能这么说。”白梓卿微笑着反驳她,“我就跳了十几年,现在年龄也不小了,可是我是加拿大柯博尔舞团的女领舞,一领就领了三年,这个不在岁数的多少,关键在于技艺精湛与否。” 白梓卿带着典型南方女孩的特质,相貌就不说了,讲话的时候也很温柔,很有力量,慢条斯理的,不管说什么,总是让人有耐心听下去并且特别信服。 “柯博尔舞团啊……”顾衿小声重复了一遍。 白梓卿眼睛亮了:“怎么?你知道?那个《湖畔清晨的少女》就是我跳的。” 顾衿遗憾地摇摇头:“不知道。” “……” 白梓卿笑一笑不再说话,也没有因为顾衿刚才的话觉得没面子,她妥帖地往那儿一坐,礼貌又得体。 顾衿觉得自己特别没文化,特别拿不出手。 柯博尔,她乍一听,还以为是德国那个澳网公开赛的女冠军呢。 为了不冷场,顾衿抓了抓头发,朝着白梓卿嘿嘿一笑:“你别介意啊,我这人心直口快。” “没关系的。顾小姐,认识这么久一直见你一个人,天晚不安全,怎么不见你丈夫陪着你?” 顾衿:“他忙,出差了。你呢,结婚了,还是单身?” 白梓卿低头逗着利奥,动人一笑:“还是单身,不过有爱人,可惜我们因为一些原因没能在一起,所以这些年一直一个人。” 说完,她还抬头深深看了顾衿一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衿眨了眨眼:“明白。” “其实我很羡慕你,顾小姐。”白梓卿幽幽感慨,“大概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结婚嫁人了,早一点的,宝宝都有了,我呢,每天只守着一个空荡荡的排练室,无止境地跳啊跳啊,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可也割舍不下。要么就是回家面对这么一只大狗,和它面面相觑。” 一只大狗,好歹它是毫无保留地真心待你。 好歹它能在你晚上出行的时候一直牢牢陪在你身边,它单纯,一心一意,它眼里只有一个主人。 “那你还在等你那位爱人吗?” “在,一直在等啊。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顾衿望着她:“如果他已经结婚娶妻了呢?也许他已经不再等你了。” “不会的。”白梓卿很坚定,“他心里是有我的位置的。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那时候在澳洲,我们会每个周末一起跟着当地的朋友听道做礼拜,一起打义工,照顾流浪的动物,做一些兼职赚零花钱,等毕业了,我和他一起来北京,后来他因为家庭关系去了另一座城市,我就跟着他去。我为他牺牲了那么多,他都知道的。” 顾衿觉得自己嗓子发紧:“从来都是你为他付出吗?” 一个在一段感情里一直把自己放在中心的人,从来只考虑自己付出不问别人牺牲的人,注定无法在两人惺惺相惜中学会信任和体谅。 “不,他也为我做了很多。”白梓卿当然知道,她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儿,没有显赫的名声和家世,如果没有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是万万不可能走到今天的。 “所以啊,”白梓卿心情好像晴朗了一些,语气轻快,“我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他注定是要和我在一起的。” 远处有晚上来遛弯儿的行人渐渐走来,也牵着家里的宠物,利奥见了朝着白梓卿摇着尾巴,急切地想要过去玩儿。 白梓卿松开利奥脖子上的链子,温柔地拍了拍它的头:“去吧,不要欺负人家。” 利奥迈着爪子迅速跑远了。 晚风最不近人情,刮得人心里发冷,手也发冷。 顾衿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他结婚了呢?” 她这次问得很生硬,白梓卿听出她话中的异样,转头和顾衿对视,生疏冷漠了很多:“顾小姐,这和你有关吗?” 顾衿眼睛很平静,波澜不惊,她沉默不语,似乎很想知道白梓卿的答案。 白梓卿转过头不看她:“就算结婚了一定也是不得已,他可以离婚,也可以再婚。” 这最后一句话是威胁,也是挑衅。 顾衿翘起唇角,不动声色地笑了。 远处利奥和一只棕色的导盲犬玩儿得正欢,它追着人家的尾巴,讨好似的伸出舌头。看吧,动物的情感世界总是很单纯,它一眼遇到的伙伴,可以迅速和对方成为朋友。它坚信对方是善良的,不会伤害自己。 很像顾衿以前看待这个世界的观念。 顾衿望着那只爱斯基摩犬,举起一只胳膊停在空中,等了几秒,忽然朝远方大喊了一声:“莱昂!” 远处一直追着金毛玩儿的爱斯基摩犬听到有人在召唤自己,迅速朝着这边蹿过来。它乖顺地在顾衿脚边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她和白梓卿中间。 它吐着舌头,搭起两只前爪,一对儿黑漆漆的眼珠左看右看,似乎在辨别主人,它分不清是谁喊它。 是leon,不是leo,从来就不是。 白梓卿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特别僵硬,那表情是惊慌失措,是出乎意料,是打死都不会想到。 真痛快啊。 顾衿亲切地抓起莱昂的两只前爪,让它搭在自己腿上,伸出手去挠它的下巴:“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忽然被喊了一声名字的莱昂变得异常兴奋,它蹿到顾衿腿上,舔着她的手指。 “忘恩负义的东西,还真不记得了啊?怎么说也养了你小半个月,你给我咬的疤现在还在呢,你瞧。” 顾衿拉起右手的衣袖,凑到莱昂眼前儿,好像它真能看懂似的。 那半条白皙光滑的小臂内侧,就着路边昏暗的灯光,依稀还能看出星点浅色痕迹。顾衿摸着它那颗小脑袋搂在怀里稀罕了一会儿,把它放到地上。 白梓卿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 等莱昂再度跑远了,顾衿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了,第一次是在海军总院的门口,哦不,是在电话里。白小姐,我是不是应该重新和你介绍一下自己?” 像你之前在电话里那样。 顾衿整了整衣服,上面沾了不少莱昂的毛。她扭头冲白梓卿笑了一下,很正式:“你好,我是顾衿,旁政的妻子。” 白梓卿眼光落在别处,淡淡的:“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顾衿自嘲:“丈夫的前女友啊,带着俩人以前的小定情信物每天在你身边神出鬼没时不时打着交朋友的旗号跟你聊天,是个女人都有第六感,再察觉不出来对方是敌是友,您是真把我当傻子了。” 和旁政在一起混久了,顾衿就连说话也深得他真传,地道京腔一口气说下来慢条斯理的,她勾着一边的嘴角,似笑非笑。 她这话一半说自己,一半不着痕迹地骂白梓卿。 天色晚了,顾衿要早点回家洗个澡睡觉,明天还要赶飞机。她站起来,快一米七的个子,俯视着白梓卿。 “白小姐,我不知道你接近我是什么目的,可能是出于你前女友的身份为了炫耀?或者是满足你对别人婚姻生活奇怪的知晓欲?总之,你和旁政的过去我管不着,但是你要再拿着以前和他那点事儿来恶心我,总是飘忽不定地出现在我周围,我一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顾衿嚣张,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她转身欲走,白梓卿忽然叫住她,神情悯然:“我真可怜你。” “你说什么?”顾衿回头。 白梓卿也站起来,和她平视,还是之前温柔的、慢慢的语气:“我说我真可怜你。你说你是旁政的妻子,可你除了有旁家儿媳妇这个称号之外还有什么?旁家那个刁钻老太太的宠爱?你真正得到过旁政吗?你了解他吗?” 顾衿的背影在夜色中静止了几秒,她攥起来的拳头又不露声色地放开:“我真没真正得到过他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至少你现在没有得到过。” 她回头,与白梓卿面对面,一字一句:“而且你以后也不会得到。” 白梓卿脸色变得青白,无数的话滚到嘴边想要说出来,又被她的理智按了下去,第一次,她心中迸发出无比浓烈的不快和恨意。 顾衿朝她微笑着招手:“白小姐,再见了。” 这条公路蜿蜒而漫长,顾衿一步步走着,表情在夜色中渐渐清晰起来。她敛起笑容,嘴角轻轻抿着,那是一个很悲伤的样子。她想努力高兴一点,却又显得很滑稽。 赢了吗,没赢。 输了吗,也没输。 心里痛快吗,痛快,但是也疼。 她长久以来生活在旁政身边,日益与他一同喜怒哀乐,两人同睡一张床,分享同一床被子,妻子这个名讳在她心里慢慢扎根发芽,她变得温柔,敏感,和这芸芸众生一样贪心,她渴望有一个家,她想守护自己珍视的一切。 可是她忘了,她也是顾衿,一个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能肩扛万丈重山直面深渊海啸的人,她脸皮厚,胆子大,她谁都不在乎,她容不得自己吃一点儿亏。 旁政在外头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是远洋船队今年签的最大一单生意,负责项目的老总不敢单独拿主意,特地给他打电话请他过来。 案子是之前就谈过几次的,和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合作,向非洲出口大量的日常医用品和医疗器械,租用船队运输,整个远洋公司三分之二的货轮出动,需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除了必要的租赁费用以外,还需要向当地申请手续和护航。 之前一直因为细节方面敲不定合同,旁政最后又耐着性子磨了两天,跟对方喝了顿大酒,谈拢价格以后把后续留给了无锡方面的负责人,紧赶慢赶,想着连夜回家看顾衿一眼,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本来是晚上九点多的飞机,中途遇上雷雨天气,只能迫降在天津,旁政跟着航空公司的车入住酒店,到了地方已经凌晨两点了。 好不容易换乘早上六点的航班回来,到站八点半,舟车劳顿,酒店简陋的休息环境加上一夜失眠,旁政脸色非常不好。 戚琳带了公司最近几天着急需要处理的文件来接他,一见面,就跟个复读机似的:“华邑澜湾的二期城建图纸出来了,上面的排污工程和绿化面积都根据您的意思做了调整,芯片科研阶段,我们和电子大学的两个研究室都做了接洽,刘导说最晚五一假期之前就能给您答复。还有年前我们给威尔投行的那笔贷款申请也批下来了,对方表示非常看重这个项目,财务款项一直没动,二期扩建等着动工,您看是不是……” 戚琳语速很快,这是常年跟在旁政身边锻炼出来的结果,不管说什么事儿总是非常有条理,以前旁政觉着她这是个好习惯,可现在这么听着,又无端感到一阵烦躁。 天天这么多事情压着,从来就没能让人舒坦喘口气的时候。 “戚琳。”旁政站在车门前,阴着脸。 戚琳以为他有什么安排,迅速划开pad做好准备:“旁总?” 旁政觉着自己脑仁儿疼:“你把那东西收起来成吗,能不能有一天,就一天,别拿这些破事儿烦我,让我消停地睡个整觉。” 他坐进车里,闹脾气似的咣一声关上车门。 和戚琳一起来接旁政的司机见状跟她低声私语,俩人都是跟了他几年的,对他的脾气秉性摸得差不多,工作的时候人模狗样有板有眼的,私下里,跟小孩儿没两样。 “可能昨天没睡好,要不就是早上这班飞机没给他升舱,有情绪了。” 戚琳也猜到几成:“那怎么办?一会儿还送他回公司?” “送什么公司!你还想再挨训?直接送家去吧。” 司机把油门踩得又快又稳,直接把车里这尊佛往家请。戚琳坐在前排,本来不想说话的,可是想着想着,有件事儿不说又不行。 “旁总?” 没人接话。 旁政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好像快睡着了。 “旁总?旁总?” “没死,听着呢。” 戚琳面不改色:“昨天华荣银行的财务经理打过电话,说在您那里有一笔十万元的透支款项,因为之前近两个月一直没有消费信息,对方担心您的账户被盗,来跟我确认。” 旁政睁开眼,想起昨天收到的那条银行短信:“尊敬的客户您好,您的借记卡账户xxxx于本月11号下午14点23分向建设银行账户xxxx汇款十万元整交易成功。” 他依旧仰着头,哼了一声:“谁账户被盗就透十万块钱啊,卡没丢,你想着还了就行。” “好。”戚琳应下,“对了,您昨天给我那个账户我查到了,对方姓傅,叫傅安常。他之前来过咱们盛恒,好像是茂柏创意的总监。” 旁政合上眼,嗯了一声:“知道了。” 司机把旁政送到家楼下,他一个人拎着行李袋上楼,输密码,按指纹,开门进屋。 第31章 暗涌(2) 一进屋,旁政还以为家里让人偷了。 满屋子都是扔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和鞋,衣帽间的门敞着,餐桌上还有喝了一半的牛奶杯和几个发圈。 明显是早上起晚了的杰作。 他也懒得收拾,把行李随便扔在门口,扯了领带、腕表、皮带,然后脱掉衣服,一股脑扎在床上。 被子没叠,上面还扔着顾衿的睡衣,旁政用手指挑起来看了一眼,蒙头给顾衿发微信,只有四个字:“落地通话。” 发完他扔掉手机,倦意袭来,眼睛酸涩。 他真的特别困,也特别累。那种累说不出来,带着隐隐不安,他总觉得,顾衿不在家,好像她再也不回来了一样。 可真够没出息的,他暗骂自己,终于混沌睡去。 广州的气温比b市要舒服很多,阳光明媚,街上每一个人都穿着轻快的春装。 到了目的地,已经下午两三点钟了,对方公司要给顾衿和傅安常接风洗尘,定在珠江的邮轮上,中间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两人回了房,开始为案子做一些准备。 到了晚上,顾衿换上正式的衣服,和傅安常一起乘电梯下楼。傅安常今天一改沉闷的黑色,一身灰色亚麻的休闲西装,正在门口等她。 见顾衿出来,他举起双手:“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顾衿无所谓地笑笑:“走吧。”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袖灰色连衣裙,剪裁得很有质感,一头妩媚风情的大鬈发披散着。两人从一楼大堂出来,有车送他们到西堤码头,一见面洽谈的负责经理就打趣他们:“知道的是茂柏派来的精兵悍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度假的小情侣。” 对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因为长居香港,说话有很重的粤语口音。 傅安常对这单生意非常上心,也必须得到,摸清了对方老板的底细,他在顾衿耳边耳语:“就说你单身,在和我谈恋爱。” “为什么?” 傅安常嘴唇不动,趁着人家喝酒吃菜的工夫低低说道:“你看不出来吗,这老头挺爱给别人拉皮条的。给他哄高兴了,这单子咱今天晚上就能拿。” “……”顾衿挣扎,吐出几个字,“我不干。” “不干你就别等着我还钱了,那十万元算打水漂。” 顾衿咬牙切齿,死死抠了傅安常一下。下一秒,傅安常就把手搭在了顾衿腰上:“来,陈总,这杯算我们敬您的,还希望在这个常春藤项目上您能多多帮助,我俩的前程可就全靠您了。” 陈总笑吟吟的:“小傅啊,你和小顾在一起几年啦?” “六年了。”傅安常自然而然地接话,“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一起在b市打拼,现在攒钱打算结婚买房子呢。” “年轻人,有干劲有冲劲,好的。”陈总似乎很喜欢傅安常,在酒桌上俩人把酒言欢,喝到七八分的时候,傅安常趁热打铁,说了很多茂柏的丰功伟绩,对方果然同意了第二天签合同的事情。 陈总是从香港来的,需要再赶回去,既然事情敲定他便留下一个负责人跟进,乘车走了。顾衿和傅安常站在车窗外朝他挥手送别,一派恩爱亲密之相。 待车走远了,顾衿耸了耸肩:“成了,别装了,手拿下来吧。” 傅安常淡笑着收回手,指着前面一大片夜景:“走走?” 顾衿第一次来广州,也是头一回看见珠江,便点头。 空气中是沁人心脾的凉爽,她和傅安常慢慢散着步,朝着酒店的方向去,走了一会儿累了,便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 不用担心明天早起,不用惦记堵车迟到,心情莫名放松了很多。 两个人一路无话,只目光放空地望着前方。江边有各种各样的船只停靠,偶尔有声音低沉的汽笛声从江上划过,江对岸是一片璀璨灯火,还有一眼就能看到的小蛮腰。 “真美啊。”顾衿由衷赞叹。 傅安常把手搭在腿上,微微弓着腰,也附和了一声:“是,真漂亮。” 对面的led灯屏正在打新一季香奈儿的广告,模特穿着羽毛和轻纱,红唇魅惑。 顾衿笑:“我说的是这小蛮腰,你说什么呢?” 傅安常转过头,望定顾衿,很郑重:“我说你。” 在他眼里,不管是这小蛮腰还是这金发碧眼的长腿模特,都不及此时这一个顾衿。 她没有红唇,没穿那么华丽昂贵的衣服,但是就是让傅安常移不开眼。 顾衿变了脸色,企图开玩笑缓解沉默气氛:“别拍马屁啊,我长得漂亮我知道,不用你说。” “顾衿,跟我私奔吧。”傅安常注视着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往身后长椅的椅背上倚了倚,忽然感慨了一声,“跟我走,不回b市了,坐船去香港,我有足够的船票,能养你,我也不会丢下你。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怎么样?”傅安常扭头,很认真道,“敢离开旁政吗?敢扔掉你那些别人羡慕的头衔和名牌包跟我走吗?” 顾衿站起来要走,一脸不可思议:“傅安常我看你真是疯了。” 他攥住顾衿的手腕,能感觉到她在细微发抖,他自嘲地笑笑:“我是疯了,从喜欢上你那一秒我就疯了。顾衿,其实你只要再等等,你嫁的人应该是我。我只是,比旁政,晚了点儿。” 傅安常是一个骨子里有点文艺的男人,那种文艺在外人眼里是他独特的生活情调,在顾衿眼里,是他对这个社会无能为力时保持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 他跟顾衿说他有足够的船票,他让自己和他私奔,顾衿明白,他暗指自己是电影里的周慕云,可她并不是苏丽珍。 顾衿背对着傅安常,始终以沉默应他。 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大概是在大学的时候吧,在她还是十九岁的年纪,穿着白毛衣牛仔裤,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应聘学生会的职位的时候;或者是临毕业与她面对面站在学校门口那个短暂却让他温暖很久的告别拥抱的时候;再或者,是她误打误撞走进茂柏面试与他对视那一瞬间。 总之,顾衿符合傅安常心里所有对未来另一半的想象。她干净,纯粹,坚忍,顽强,有孩子的顽劣,也有一个女人天塌于我皆不动的大气。 他不能自拔地爱上了她。 于是他把她安排在自己带的客户三组,他能处处照顾她护着她,他想等到时机更成熟一点,等自己有了足够安稳的生活条件,就向她求婚。 后来,公司有传闻说顾衿恋爱了,说她认识了某个有身份有背景的富二代,有人曾在大厦楼下看见过一辆黑色奔驰amg来接她,隔天又是白色lexus ls(雷克萨斯),始终车窗紧闭,看不清驾驶座上那人的长相。 傅安常慌了,他私下里问过她几次,她始终不愿多谈,只承认自己确实恋爱了。他问她,是为钱?在潜意识里,他竟然从来不知道顾衿是一个如此追求物质的女人,她和这世上万千年轻的女孩一样,会对社会上那种小开趋之若鹜。 他以为这种事情长久不了,他以为顾衿迟早会被甩掉。 谁知道,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顾衿手上忽然多出了一枚戒指,她神秘兮兮地扔给他一盒巧克力,是包装精美的godiva(歌帝梵),上面还有金灿灿的丝带。 她说:“老傅,我嫁人了,给你偷了盒喜糖出来,这玩意限量的,省着吃啊,贵着呢。” 他以为她开玩笑,坐在办公室里打开那个盒子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她忘记拿走喜糖里特殊定制的卡片,上面烫金的花体清清楚楚地印着婚礼对戒的照片,还有两个人的名字。 顾衿,旁政。 他恍然大悟,他追悔莫及,可是在刺眼的请柬和名字面前,他无能为力。至此,傅安常只能不露声色地收起那些情感,在她左右,像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朋友。 “我不知道你和旁政是怎么认识的,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他结婚,但是衿衿,我能看出来,你是真不快乐。他可能对你很好,比我还要好,他动动手指松个口就能让你拿下我们准备那么长时间的案子,他带你出去,别人尊着他更尊着你,他给你买东西送礼物,出手就是我一年的工资,可是衿衿,你真爱他吗?你觉着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 顾衿重重叹气:“傅安常,认识你这么久,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衡量人的标准自始至终都只是钱。” 她回头看他,朝他明眸皓齿地笑:“当初在学校你没少帮我,进了茂柏以后你也没少护着我,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这人向来也是知恩图报的,但是安常,唯独感情这事儿,是不能这么衡量的。每个女孩心里都有个英雄情结,我也有,我打小儿就想找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谈恋爱结婚,他可以对我没那么好,可以没那么爱我,但必须是我喜欢的,旁政,就是我的英雄。就算旁政一分钱都没有,他是穷光蛋,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如果他再跟我求婚,我还是会嫁给他,任何犹豫都不会有的那种。” 傅安常抓住顾衿的话,不死心:“你说的这些,如果没有他家里给他的那些先天条件,他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你不要拿你的世界观来衡量别人行吗!”顾衿话中有明显的怒意,“不是你没有的别人也没有!扔掉你那些见鬼的自卑心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一个大男人整天活在别人的阴影下,整天纠结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觉得这样的生活你快乐吗?” 吼出来心里痛快了很多,顾衿偏过头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真的,就算有一天我和旁政分开了,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安常,我真希望我们和以前一样还是朋友,也只是朋友。” 对面的高楼大厦霓虹灯渐灭,珠江江头有潮湿的风吹过,吹得周围空气一片安谧,时间已经很晚了,顾衿快步走到路边去拦出租车。 她拉开车门,看着傅安常沉默的背影,犹豫了几秒,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回到酒店房间,刷开房门,还不放心地将门从里面反锁,待这些都做好之后,顾衿踢掉高跟鞋,缓慢地蹲下,靠着门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现在觉得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她无比想家,也无比想念自己熟悉的人。 她走到床边去翻自己的包,摸出手机,上面有十几通电话,一通尹白露的,剩下的全是旁政打来的,手指一一往下划,排在最下面的,是早上九点发来的一条微信:“落地通话。” 顾衿迟疑了一会儿,内心在尹白露和旁政之间挣扎了好几次,正做心里斗争的时候,好像老天已经帮她做了决定似的,电话又响了。 她心里头一亮,迅速接了起来:“喂?” “你干吗呢?跟我玩儿失踪呢?打了你多少遍电话你都不接,问询处说飞机下午就到了,给你发的信息也没看见,这么大人了下飞机报平安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这人总是这样,一着急说话就劈头盖脸的。 “手机设了静音,所以一直没听到。”顾衿倚在露天的阳台门上,看着大片城市星火,一下就平静了很多。 她的声音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顾衿说话不管是生气还是高兴,永远底气十足,而不是现在这样有气无力的。 旁政悬了一晚上的心落了一半,语气缓和不少:“吃饭了吗?” “……”顾衿有点脑子短路,半天才应了一声,“吃了,在船上吃的。”她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你呢?” “快了。”旁政翻箱倒柜半天才找出冰箱里剩的一盒速食面,他用嘴咬着包装的一角,撕开,把面饼扔进锅里,“正煮着呢。” 他睡醒的时候天都黑了,躺床上愣了半天才觉出自己在哪儿,喊了两声她的名字,没人说话。他迷糊着起来胡乱套条裤子就去厨房摸吃的,一边找一边给她打电话,打了十几遍都没人接,刚动了去找人的念头,她就接通了。 锅里的开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旁政哪儿给自己做过饭吃,他琢磨着以前她吃面时候的模样,效仿着切了个西红柿扔进去,想了想,又往里扔了一把叫不出名字的蔬菜。这些,都是她走之前家里剩的。 顾衿听着他在那边窸窸窣窣的响声没说话,一直专心地听。旁政弄好了就把锅盖儿一盖,也不管,拿了烟去阳台抽。 他啪一声摇开打火机,眯眼问她:“怎么不说话?” 顾衿漫不经心:“在等你说话。” 醇厚浓烈的烟雾吸进去在肺里过一遭儿,旁政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生出几分严肃来:“去广州,傅安常跟你去的?” “对。”顾衿垂眼,报复似的恶心他,“他就住我隔壁,刚才一起吃过饭,还夜游珠江呢。珠江你知道吗?就是特别长特别……” “顾衿。”旁政敛眉,淡淡弹了弹烟灰,“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一定拧成川字,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举着电话。也许他会坐在阳台的那张美人榻上,也许他正站着看楼下的景儿。 顾衿想象着他现在的样子,悠悠地道:“旁政,你出过轨吗?” 旁政一顿:“什么意思?” 顾衿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面不改色地问他:“你跟我结婚以后,出过轨吗?跟别的女人上床、吃饭、买东西、逛商场,你跟我做过的这些事,都算。” 说完顾衿又后悔了,飞快补了一句:“你要是有就不用告诉我了。”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静默,静到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仿佛带着热气儿拂在耳边。顾衿等啊等,等到紧张忐忑都磨得消失殆尽的时候,等到心里只剩下一层漫过一层的悲凉的时候,旁政才说话。 他很果断,很干脆:“没有,从来没有。” 顾衿弯起眼睛笑了,他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 “旁政,我走之前,见过白梓卿。她牵着莱昂,就在小区那个植物公园里,莱昂长大了不少,她骗我说那只狗叫利奥,可是我知道莱昂的前爪上有道疤,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和她说了很多话,她也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是我说的话都很难听,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只要你说。 旁政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他低头抽了口烟,半晌沙哑开口:“好。等你回来,我都告诉你。” 第32章 暗涌(3) 顾衿不声不响地挂掉电话,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还是在她妈妈家楼下,她以为他要吻自己的时候。她光着脚踩在阳台的地砖上,能感觉到自己想要迅速回家的愿望是如此令人羞耻。 顾衿用手机订最快从广州回b市的机票,她想回到他身边,她想听他解释,她想和旁政长相厮守,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旁政坐在阳台那张美人榻上久久不动,上面还扔着顾衿常盖的一条毛毯,那是好多年前他跟一帮二世祖胡混的时候,burberry(巴宝莉)为他私人定制的围巾。他嫌颜色太艳,从来没戴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翻了出来。 围巾质感非常柔软,旁政拿起来放在手里摩挲,风一吹,好像还带着顾衿身上的味道。 锅里速食面早就煮烂了,黏糊糊的一堆,混合着西红柿,颜色十分诡异。旁政关了火,倒掉,把锅洗干净,然后赤脚走回客厅拿起手机按了一串号码。 忙音只响了两三秒,就迅速被人接了起来。 白梓卿觉得意外又惊喜:“阿政?” 旁政抿着嘴唇,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明天如果有空的话,见一面。” 顾衿乘了最早一班飞机回b市,她到机场换登机牌的时候傅安常打电话来,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愠怒。 “你什么意思!” 顾衿一只手拿着电话,冲前台空姐礼貌地笑笑:“没什么意思,合同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你一个人完全可以,我家里有事儿,就先走一步。” 傅安常气坏了:“顾衿,你肚量就这么小?至于吗,一句话就给你吓成这样,你这不是走,是逃。” 早上他来敲门找她一起下去吃早餐,结果碰上整理客房的服务员,这才知道她早在两个小时前就退房了,甚至都没跟他打个招呼。 顾衿步履匆匆,需要安检,她一股脑地把包扔进篮子里:“你一定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说了,我真的有事。就先这样,我挂了。” “喂?喂?顾衿?” 顾衿把手机按掉,漫不经心地扔进篮子。 不知怎的,这一路上眼皮总是在跳,跳得人心烦意乱。 好在这趟一切平安,飞机落地,到达b市的时间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b市比广州气温明显低了很多,天空灰蒙蒙的,还飘了点小雨,但这丝毫不能影响顾衿的好心情。 顾衿从行李袋里翻出一件风衣外套罩在身上,站在候车口拦出租。因为知道那天要出差,她把自己的车留在公司停车场没开,她计划好了路线,想着先回茂柏去取,然后回家。 茂柏坐落在b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离旁政的公寓很远,坐地铁起码也要半个小时,加上今天下雨,路上不好开,这一路停停走走,顾衿便有点没了耐心。 可能是这两天一直在天上折腾,气温转变太快,顾衿总是一阵一阵地打寒战,小腹也隐隐作痛,估计是快来“大姨妈”的前兆,她在路边寻摸着哪里有咖啡店,想进去给自己买杯热饮。 开着开着,她就觉着不远处那玻璃窗里坐着的两个人有点眼熟。 顾衿放慢了油门,打转向,踩刹车,无声无息地停在路边。她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看着。 那是一家看上去格调很高的茶馆,叫雁南归。古色古香的装修,旁政和白梓卿面对面坐着,中间摆着一张红木小桌,桌上的泥炉正烧着水。隔着一片淡淡水雾,顾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解开安全带,越过身子去擦副驾驶位的车窗,视线清明,顾衿这回彻底看清了。 那人就是旁政。 他今天没穿正装,是一套休闲宽松的灰色运动衫,脚上穿着的是一双黑色小牛皮鞋,马衔扣,船形,顾衿一眼就认出来了,gi(古驰)去年秋季发售的,当时买了两双,她有一双一样的。 他应该是从公寓直接过来的,没去上班。 白梓卿穿着一条裙子,外面罩着大衣,一如既往的样子。 隔着窗户,顾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旁政的表情来看,似乎两人相谈甚欢。 昨天刚给他打电话说自己见过白梓卿,今天两个人就凑在一块儿了,怎么,商量对策?还是琢磨着怎么串通谎言骗自己? 顾衿生出几分恶趣味来,就在车里看着,她想知道两个人会聊多久,一会儿又要去哪里。 她知道这么做很不光明,她甚至病态地想抓到两个人偷情的证据,但是又隐隐希望不是那样。 旁政和白梓卿约了折中见面的地方,她白天去音乐厅练舞,离这里不远。 看得出白梓卿是这里的常客,进门就直接点了壶百合花茶。她微笑着看着他,十分体贴:“你睡眠不是不好吗,喝一点,这个对安神很有效,也可以驱寒。” 旁政的心思不在这壶茶上,他直接开门见山:“有些事儿,我觉得应该跟你说清楚。” 白梓卿依然斟着茶,柔荑拿着一柄小泥壶,姿态优雅:“是吗,我也觉得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茶水倒了斗笠碗儿的三分之二,茶汤浅浅,温度正好,“自从我回来以后,你从来没跟我像现在这样好好聊聊,阿政,我认为我们应该有得聊的。” 旁政别开眼,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白梓卿失笑,眉眼间有不可思议,“凭什么过去?你知道那几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被你妈妈赶出家门,忍着清白和谭禹出国,我人生地不熟,我每天排练到凌晨……” “可你也选择了不相信我。”旁政打断她的话,话中压了几分怒意,“我妈找你,你去医院做检查,这些事儿你当初告诉过我一个字吗?是你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会离开你,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白梓卿咬着嘴唇,望着旁政,好像有无限委屈。 旁政烦躁地摸了一把头发,压下心中的不快,转而严肃地问她:“你见过顾衿是吗?” 白梓卿一怔,然后悠悠笑了笑,从包里拿出烟来抽,衔在嘴里,点上火,动作熟练。 她吐出烟圈,十分平静:“对。我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姑娘,没想到,也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 白梓卿有意嘲讽顾衿,反倒说话大方起来:“回到b市以后,我一直租房住,没想到就在你们家附近。莱昂被我从北京接回来,需要天天遛它,结果碰上她晨跑,怕生出误会,所以我故意跟她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是她可能认识莱昂,猜出我的身份,所以让她误会了。” 旁政盯着白梓卿,这几年,长相还是那个长相,模样也还是那个模样,唯独这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多了那么几分气盛和风尘。 他叹息一声,和她对视:“不单单是误会吧?如果你不故意去招惹她,顾衿不会这么做,我了解她。记得那次在医院吗?我问你莱昂在哪儿,你跟我说在北京,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不止一次刻意出现在她面前了。” 旁政不动声色:“你不该这么做,我也说过,我和你之间不可能了。” 白梓卿夹着烟的手轻微颤抖:“是因为顾衿?你对她有责任,所以不可能吗?是这个原因吗?” “不止。”旁政看着她,冷静地吐出几个字,“不仅仅是责任。” 烟灰落在白色的大衣上,飘飘洒洒。 白梓卿的眼泪唰一下就流出来了:“那我们呢?旁政,你就真的,对我一点点感情都没有了吗?我们在一起七年啊……” 第33章 暗涌(4) “所以咱俩谁也不欠谁的。”旁政拿捏着白梓卿的情绪,冷静开口,“梓卿,跟你在一起七年,欠你的、对不起你的地方我都还了,至于结果是好是坏,都是我跟你自己选的,谁也别抱怨。你比顾衿要大,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比其他女人要成熟很多的人,你能忍耐别人不能忍的东西,吃别人不能吃的苦,因为我知道你可以,但是顾衿不行,她这人吃不了一点儿亏,眼里也揉不了沙子。之前我对不起你,现在我不能对不起她。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你还爱我,是不甘心,你不甘心我忽然结婚,不甘心我没等你,不甘心我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分开,可是梓卿,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就该朝着那个方向去发展的。” 旁政灭掉她的烟,淡淡地道:“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也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想你能有好生活。” 那种好,是完全脱离开他,和他无关的日子。 这么温情的一句话,带着最明显的冷情拒绝。 白梓卿这个人,看上去傲慢,漂亮,满腹心思,但是剖开她自信虚妄的外表,她的灵魂也是如同万千女孩一样细腻和脆弱。 顾衿说她不要尊严不要骄傲像只癞皮狗一样在别人生活的周围,她听着面不改色,其实心里何尝没有触动呢,每次这样和她“偶遇”,看着那个女人清透坚决的眼神,白梓卿都觉得自己是心虚的。 她知道,顾衿有的,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白梓卿深吸口气,勉强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说出事实:“旁政,你爱顾衿对吗?” 旁政转头去看雾蒙蒙的窗外,淡淡地说:“每天跟她在一起,有感情了。” 女人惨淡一笑,难掩哀伤:“有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就会想,我们到底为什么没在一起。现在想清楚了,可能不是输在性格上,也不是输在我不能怀孕却隐瞒你这件事儿上,是输在时间。我没在你最会爱一个人的时候在你身边,所以让别人捡了这个机会。”她伤感一笑,无尽酸楚,“其实我……”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电话却在此时响起,拿起一看,是尹白露的。 她甚少给自己打电话,白梓卿接起来放到耳边,刚“喂”了一声,尹白露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焦急,毫不拖泥带水:“快点回来,医院打电话说你爸病危,现在在抢救,要不行了。” 白梓卿不知所措地噌一下站起来,差点打翻了桌上的茶盏。她举着手机,慌张地看着旁政:“阿政……” “怎么了?”旁政察觉她情绪不对,也严肃起来。 白梓卿抓着他的手,彻底崩溃地哭出声:“我爸不行了……” 一个癌症病人,扛过了化疗和二期,这个时候说抢救,八成是真的够呛了。旁政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十分冷静:“走,去医院。” 两个人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拥着出来,白梓卿把头埋在旁政胸前,顾衿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看见旁政把她塞进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抿着唇走到另一侧,然后疾驰而去。 他连头都不曾回一回。 顾衿发动车子,也鬼使神差地跟上去。她不知道两个人要去哪里,是不是去开房。 好像浑身发冷的症状更严重了,她哆嗦着攥紧方向盘,在车流中穿梭,旁政超车,她也超车,旁政闯红灯,她也闯红灯。 顾衿第一次把车开得这么快,也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有当赛车手的潜质。车速这么快,她脸不红心不慌,甚至做好了一会儿到了目的地见到两人之后的准备。 车一路沿着东三环下桥,到了南惠街左转,然后直行了两个路口,是一条并排宽的八车道。车道对面,是海军总院。 为了省时间,旁政把车停在路边,似乎是想不掉头直接穿人行道走过去。 他和白梓卿从车上下来,白梓卿满脸泪痕,急急跑了两步。旁政始终在她旁边。 然后,顾衿看到了尹白露。 她也是一副匆忙之色,她站在两个人对面,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白色单据,朝着旁政和白梓卿焦急地招手,似乎急于把什么东西给他们。 尹白露,白梓卿。 顾衿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脑中开始高速运转,忽然想起了这些年和尹白露相识的点点滴滴。 她说你要和旁政好好的,不要总闹别扭。她说衿衿,我现在真特累,说不出来为什么累,咱俩一定要坚持住,别被生活打垮。她说衿衿,你嫁给旁政之前要想清楚啊,他这种人,在外面不可能没“白月光”的。她说…… 她说了太多,顾衿满脑子都是过去的画面,她不受控制地开着车,车头越来越偏,车速也越来越快。 那一双眼睛里,包含着的全是白梓卿的身影。 顾衿觉得自己疯了。 周围的车见到这辆黑色奥迪都下意识地鸣喇叭往路边避让,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车里的女人。 白梓卿看到那辆明晃晃朝着自己奔过来的车,大惊失色。 车距离她只有十几米,正以不可控制的速度朝白梓卿冲过去,尹白露尖叫,旁政也在大声吼着,众多私家车都吓得按起了喇叭,声音刺耳又响亮。 顾衿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了。 可是车头离白梓卿越发近了,她想躲闪,她在慌张地往后退。 八米、三米,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顾衿猛地将方向盘左打,刹车带和道路摩擦发出难听的尖叫,只听得轰一声! 顾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冲,咚一下撞在方向盘上又重重地弹回来。 黑色轿车直直扎进了路边的石头花坛,车头凹进去一大块,引擎盖冒着滚滚浓烟,同时夹杂的,还有来自身后的一声闷响。 白梓卿被右侧车道一辆躲闪不及的白色面包撞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她轻飘飘地躺在那里,一直抓着旁政的胳膊,好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隔着车窗,顾衿看到旁政抱起白梓卿,和尹白露说着什么,接着尹白露迅速朝着医院方向跑了,然后顾衿看到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不可思议的,荒唐的,带着巨大愤怒的。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那种表情顾衿从来没见过,真吓人。 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迅速将这里围成了一个圈,他们对白梓卿指指点点,对顾衿指指点点,对那个撞了人的面包车司机指指点点,好像在判定究竟是谁的责任。 很快对面就有医生拿着担架和急救包赶来,旁政放下白梓卿,阴沉着脸朝她走来,一把拉开车门:“下车。” 顾衿镇定地摇头,面色如常:“不下。我要等交警来做事故处理。” 旁政怒了,探进车里伸手拉她出来,动作粗暴:“我他妈让你下车!” 顾衿手腕被他捏在手里,瘦成一把骨头。旁政下意识地松了松手劲儿,顾衿脱离了他的桎梏,顺势往后砰一声关了车门,迅速落了锁。 她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像个做错事跟家长对着干的孩子。 远处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走过来,拍旁政的肩:“情况不太好,过去看看。” 旁政紧抿着唇,死死盯着顾衿,等了几秒,才转身离开。 浩浩荡荡的医生和护士抬着白梓卿往医院大楼里进,旁政跟在后面,那道高大灰色的身影离这个混乱的事故现场越来越远。 顾衿强忍住身上四肢百骸的疼,去拿抽屉里的保险名片,她记得他当时给她这辆车的时候就说过,保险公司的电话在车里,出了车祸你记着打。 这回,真应验了。 顾衿理智地跟保险公司说清了情况和地址,然后埋首在方向盘里等待。 等着等着,她忽然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滚出两颗眼泪,那眼泪温度滚烫,能灼伤人心。 顾衿知道,她和旁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34章 两难(1) 顾衿感觉胸前的毛衣有滚烫的眼泪渗进来,温度灼人。旁政搂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收紧,她听到他笃定的声音,像一个幼稚的孩子:“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你是我的。” 顾衿醒过来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遮光窗帘拉得很严实,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壁灯,她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换上了病号服,还是挺时髦的条纹风,不知道洗过多少次了,上面有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儿。 可能睡的时间太长了,此时此刻她才慢吞吞地觉出有点头疼,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可还是手脚冰冷。 尹白露坐在那盏昏黄的壁灯下,握着她静点扎针的那只手,正在无声啜泣。 她没化妆,穿着最普通的毛衣,一头妩媚大鬈发也披散着,看上去好像很久没打理过了。那样子,让顾衿想起她和她最早认识的时候。 她一个人租房子住,顾衿去帮忙,两个人收拾了一天都灰头土脸的,忙完了,就一人捧着一桶泡面坐在地上吃,稀里呼噜的,那时候她们都还不会化精致的妆,也都没谈恋爱,没有那么多事情瞒着彼此。顾衿以为,这辈子尹白露是她最好的朋友。 就算世界上她一个亲人都没有,她也会安慰自己说,不怕,我有尹白露,有一个刀架脖子上都能面不改色跟人家砍价的尹白露。 可是现在呢,尹白露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只是无声地哭,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淌出眼泪,是歉意,是心疼,是无奈。 “醒了?感觉好一点儿没有……” 顾衿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张了张嘴,嗓子沙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尹白露松开她,紧张地去茶几上倒了杯温开水,然后把手垫在顾衿脑后扶她起来:“来,喝点儿水。” 其实顾衿特别抗拒她这样,她总觉得现在不管她做什么,都透着那么股虚伪。 她就着杯沿儿抿了一小口水,喉咙才清亮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顾衿记着保险公司负责人来了以后,她下了车,把车钥匙给了对方,然后还一脸镇定地让那个小伙子帮忙送她上救护车。 保险公司来的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业务员,他瞧着顾衿煞白煞白的脸,还以为她借着车祸要骗保。 人家说:“大姐,您别吓唬我啊,您哪儿不舒服?这对面就是海总,您要是真受伤了我马上送您过去,干吗还叫救护车啊?” 顾衿疼得弯下腰,她特庆幸自己今天穿的这一身黑衣裳。她咬牙切齿地威胁那个小伙儿:“你少废话,我就不想去海总治病,我就是死,都不死在这家医院。” 后来有人把她弄上担架,一直拉到市二院,有护士问她:“你怎么淌这么多血啊?腿伤了?” 再往后的事儿,她有点印象,她被推进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头顶上安的全是无影灯,然后乱七八糟的仪器在她身上照来照去,有个跟她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女人给她做手术,推出来的时候,门口那保险小哥还一脸心有余悸地等着。 他说:“大姐,刚才事故现场打电话了,这个是您全责,咱保险也就能给您报医药费、住院费,道路抢修什么的,您自己还是要承担一部分的。” 说完小伙儿看着顾衿那瘦瘦的模样躺在病床上,有点不忍心。 他说:“大姐,您有家属吗?我给您打电话让您家属来照顾您吧。” 顾衿本来想问问他我买的全险怎么就不能给都报销呢,她还想提着一口气问他你管谁叫大姐,但是一听他提“家属”俩字儿,她就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把人给赶走了。 都折腾一下午了,人家也不愿意在医院蹚这浑水,事主既然都发话了,小伙儿一溜烟就走了。 医院病房紧张,顾衿又算是急诊大厅加塞进来的,大夫推着床跟她打商量:“按理说你这情况应该在妇科住一宿观察观察的,但是现在产妇多,你情况也相对稳定,就是以后注意卫生和加强营养,现在实在没病房,你报的车祸,也是担心你有内出血、脑震荡什么的,将就将就在内科住吧。” 顾衿明白人家的意思,现在医院看病难,病床紧也是常态。就这么,她被送了进来,护士给她打过消炎药、营养针之后,一睡,就到了现在。 尹白露看顾衿神情如常,心里更难受了:“我刚来一会儿,衿衿,你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她从来没这么软地跟自己说过话,顾衿躺下,不愿意看她,用被子把自己蒙住。 过了很久,顾衿闷闷出声:“白梓卿呢?” 想起白梓卿,尹白露神情又低落几分:“在住院,右手骨折,踝骨挫伤,还有脑震荡。” 幸好啊。 顾衿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要背上这条人命了呢。 “衿衿……”尹白露颤抖着叫了她一声,把脸埋在手里,“她爸死了,死的时候她在手术,都没见上最后一面。” 她忘不了白梓卿醒过来的时候悲痛欲绝的表情和撕心裂肺的哀号,在场的医生、护士无不动容。 “也是你爸爸对吗?”顾衿睁着眼睛,情绪没有起伏,“你和白梓卿是姐妹,是你七八岁就在一起生活的人,你们,是一家人。” 终于提到了一直扎在尹白露心里的这根刺。 她依然坐在那里,话中压抑着隐隐的颤抖:“我没想骗你的,衿衿,真的。我和她交集不多,她十二岁就被送到了学校封闭学舞蹈,只有假期才回来,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在北京比赛考试,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在悉尼,后来她回国,我才算见过旁政一次。衿衿,我真的没想过我会认识你……” 顾衿咧了咧嘴:“认识我挺不幸的吧。” “不是!”尹白露语无伦次,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助,“我是没想过你会认识旁政,更没想过你会嫁给他。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后来你把他介绍给我,我们在一起吃饭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认识他有三四年了,我给他打电话,威胁他要是不能好好对你就趁早放开你,要不然我就把他和白梓卿的事情告诉你。” 尹白露哽咽:“可是我没想到旁政是认真的,他说他不在乎,我看你那么喜欢他恨不得一头扎进去的样子,就犹豫了,我以为你们会好好在一起的,毕竟他和白梓卿已经分手了。可是……” 顾衿心如死灰:“可是你低估了你姐姐。” 对,可是她低估了白梓卿。尹白露没想到她从国外回来以后依然对旁政有那么强烈的目的性。从她背着别人给旁政打电话的时候尹白露才发现。后来她爸爸住院,白梓卿得了这么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求他帮忙,尹白露开始深深陷入左右为难的沼泽中。 她告诉顾衿两个人之间的往事,伤害的是一桩婚姻,是顾衿;她不说,保护的是一个家庭的完整,是白梓卿的脸面。 如果继父没住院,她可以站在顾衿好朋友的角度在白梓卿每次心怀不轨的时候加以打击和威胁,可是继父住院了,什么都得以人命为先,尹白露没有朋友没有人脉,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梓卿去找旁政。看到她打电话的那个眼神,尹白露就知道,完了。 她也试图劝过白梓卿适可而止,也试图对顾衿旁敲侧击,可是每每这时候,她都像个废物换来两头嘲讽。 尹白露心存侥幸,她以为就这么瞒下去可以一切风平浪静,可是她没想到,终究到了爆发的这天。 还是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 尹白露抓着顾衿的手,泪流满面:“衿衿,白梓卿付出代价了……你原谅我们好不好……” 白梓卿是付出代价了。 那她自己付出的代价呢? 顾衿感受着尹白露细微的颤抖和温度,讷讷地说:“白露,在我和你姐姐之间,你曾经有过一瞬间是倾向于她的,对吗?” 尹白露不作声,只是用含满热泪的眼睛看着顾衿。顾衿舔了舔嘴唇,语气很平和:“我不怪你,真的。” 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家人,要是她,也许也会这么做,何况是从小就缺失了很多亲情的尹白露。 抛开一切来讲,她相信白梓卿会是一个很合格的继姐。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世界上谁伤害我你都不会伤害我,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衿说,“可是白露,这回我真的过不去。” 她抽回被尹白露握着的手:“可能我以后会慢慢想通,但是现在,我真的不需要你了。” 继父刚去世,白梓卿又重伤住院,她妈妈一个人在医院,需要处理的后事那么多,一定需要她帮忙。 顾衿闭上眼睛,因为感冒,声音齆声齆气的:“你走吧。” “顾衿……” “你走吧,我困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尹白露站在床边望着她,眉间伤感,等了半晌,才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 陈湛北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等着,嘴里衔着一支烟,也不点燃,见尹白露出来,他慌忙把烟拿出来朝尹白露走过去:“怎么着了?” “陈湛北。”尹白露红着眼眶看他,哇一声就哭了,“她不原谅我……说什么都不肯原谅我……我快恨死我自己了……” 尹白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真难受了。 陈湛北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后背,笨手笨脚的,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女人之间的友谊他不懂,也看不透。 等温声哄着尹白露稳定了情绪,他牵着她慢慢往医院外头走,把她塞进跑车里,车里空间狭小沉闷,他又拿自己的夹克把尹白露裹住,把敞篷放下来透气。 “顾衿还成吗?” “不好。”尹白露睫毛上挂着眼泪,摇摇头,“看上去没什么伤,我去问护士,护士只说是从车祸现场转过来观察的,但是就感觉她好像生了很严重的病,躺在那儿,一点生气都没有。” “唉——”陈湛北叹气。 这回这两口子,可真够受的。 尹白露恹恹的:“旁政他爷爷怎么样?” 陈湛北也摇头:“不知道,估计也不大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医院躺着一个不说,家里又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老爷子那么大岁数,脑出血昏迷长时间才被发现,真挺危险的。 两个人在车里坐着,一时无话,心情都很沉重。陈湛北想,这三月可真不是个好季节,阴沉沉的。 医院大门口有车呼啸而入,速度快得哪怕见到拦路的感应杆也一点没减,就那么硬生生闯进来了。 黑色的越野车打着斜停在车位上,旁政开门下来。 陈湛北拿起车座后头的文件袋,利索地下车。 旁政还穿着昨天穿的灰色运动服,站在台阶上,眉间阴沉疲惫。 陈湛北着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旁政抿着嘴角,情绪很低沉:“二次出血又开了一次颅,能不能挺过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陈湛北总瞧着旁政嘴角有点肿,凑近了一看,还真是:“你……挨揍了?” 旁政不回答,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让你问的事儿问清楚了吗?” 陈湛北把文件袋给他递过去:“清楚了。那什么,先跟你说一声啊,她爸走了,下午两点走的,现在在南屏苑等着火化呢,她受了点伤,说严重也不严重,说轻也不轻,一条胳膊骨折了,脚踝骨也崴伤了,以后能不能跳舞大夫说得看恢复。” 听到陈湛北说“她爸走了”四个字时旁政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迅速问道:“顾衿呢?” “在楼上住着呢,大夫怕脑震荡内出血,得观察。”陈湛北挠了挠头,“交警把车拖走了,说是做事故痕迹鉴定。也走了保险,那边有人跟着。” 旁政紧皱眉头:“她没撞人,为什么要事故鉴定?” “我知道人不是她撞的,但是怎么说也影响公共交通了,调了录像带看了几次,都不能确定跟她完全没关系。” 旁政脸色越来越不好,语气不容置疑:“她不是事故责任人。” 陈湛北怕他发火,赶紧补了两句:“是,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哥们也挺背,就是个超市送货的,现在让人押着呢。白露说白梓卿不想追究对方责任,她也没心思,回头我去趟交警队,跟他们当私事儿处理就完了。” 旁政低头看了几眼事故现场照片,车头撞得七零八落,当时那么大动静,他真以为那一瞬间车是要爆炸的。 他把东西扔给陈湛北,发自内心地跟他说了声“谢谢”。 等陈湛北走了,旁政坐电梯一路升至十七层,径直走到那间小小的病房外面,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开门进去。 顾衿正在睡觉,呼吸声很浅,映着墙上那道壁光,能看到她额头上的一大块瘀青。 针头已经拔走了,细瘦的手搭在被子外面,还贴着刺眼的白胶带。 旁政悄无声息的目光扫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最后是身体,他想不通,明明这么瘦弱的一个身板,怎么好像总是藏着一股巨大的无所畏惧的力量。 她甚至连死都不怕。 旁政去拿她床尾挂着的病历卡,认真看了几眼。顾衿依然在清浅呼吸着,笔挺地躺在床上,睡姿端正。 旁政放下病历卡,忽然走到床边唰一下拉开了遮光窗帘。阳光从四面八方打进来,刺得顾衿一下眯起了眼睛。 她睡觉的时候永远是头向一侧歪着,他深谙她这个习惯。 旁政背对着她,声线清冷淡漠:“顾衿,咱俩谈谈。” 旁政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白梓卿车祸,送到手术室没有十分钟,他刚想出去看顾衿的情况时,就被一通电话拦住了脚。 电话那端是一直照顾旁老爷子的阿姨打来的,惊慌失措。 老爷子下午想出去遛弯儿,到了时间阿姨去书房叫他,谁知道一开门才发现他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怎么叫都没反应。阿姨按照培训时学的急救措施给把爷子安置好,给海军总院负责他病情的医生说了情况,这才六神无主起来。 旁磊因为工作繁重,平日谁也不敢打扰,恰赶上旁夫人也不在家,这下彻底乱成一团。 旁爷爷被送到楼上的特殊病房抢救,检查了几分钟才说是脑出血,需要二次开颅,各方得知消息的人纷纷来医院探病,旁政忙于应付,紧接着手术半个小时签了两张病危通知单,一时他算是彻底把顾衿忘到了脑后,就更别提白梓卿家里那档子麻烦事了。 第35章 两难(2) 北京那边得知消息都特意动了直升机派人过来探病,连旁磊都从远在b市几十公里外的桥山岛赶了回来,老爷子生死难说这个紧要关头,旁政碍于长子的身份,碍于家里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更是不能离开半步的。 抢救长达十几个小时,院长戴着口罩从手术室走出来,语气冷凝:“因为出血,血块压制了老爷子部分功能区神经,手术虽然成功,但是老首长身体能不能挺过来真的难说,只能送到重症监护室先监控着。” 旁爷爷被浩浩荡荡地送进了icu,旁磊带着夫人跟各方来慰问的领导一一交谈之后,这才腾出空来拍拍旁政的肩膀。 旁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跟我出来。” 旁夫人年轻的时候是b市海总医院的行政主任,这医院遍地是她的部下,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知道,更别提在医院大门口那起子都能上新闻的车祸了。 外面传得风言风语,说旁家大公子在外面养了小的,让正室太太遇上,这是不忿开车要撞死人呢。 旁磊跟旁政一前一后地进了监护室外面的小隔间,拉上百叶窗帘,不怒自威:“我问你,顾衿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儿媳妇竟然不在场陪着,更坐实了那些谣言。 旁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顾衿来。 旁磊见他不说话,心中怒气更盛,抬手就狠狠给了旁政几下。那手是年轻时摸过武器扛过枪的,打得旁政这么硬骨头的一个人愣是压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嘴角见了血,脸也肿了,可依然那么直直地站着,毫不躲闪。 旁磊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他隐忍大骂:“你可真是我旁磊的好儿子!你爷爷现在在里头躺着生死不明,你媳妇出了车祸外头风言风语,旁家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这些年我不管你,不问你,唯一给你安排的事儿就是让你娶了顾衿,可是你自己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连一向护着儿子的旁夫人也冷了脸,拿着手帕给旁政擦嘴角的血,无奈又心疼:“儿子,咱就非得跟那个白梓卿牵扯不清吗?她到底哪儿好?妈不懂你们年轻人那些感情,但是老一辈留下的道理就是这个,你娶了谁就得一辈子对谁好,三心二意那是没良心,将来背后是要有人戳你脊梁骨的呀……” 和白梓卿一起来医院,她爸病危,不管是出于相识多年的情分还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既然听到了消息,谁都会那么做,所有人都认定他在外面跟初恋女友牵扯不清,却从来没人在意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旁政不知道该跟谁解释,也不想解释。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疼得钻心:“妈,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们想的什么样?”旁夫人瞪着眼,拿出了很多年不曾有过的教育孩子的狠架势,“我就知道那姓白的女人是个扫把星,你只要一沾上她准没好事儿!衿衿出了车祸是事实,你爷爷现在这样也是事实,旁政,算妈求你了,安稳下来好好过日子吧,行吗?咱们家现在是个坎儿,你爷爷现在这样,你爸也老了,你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可千万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 旁磊解开军装的扣子,拉开旁夫人,自己站到旁政面前去。父子两个身高相似,虽然旁磊老了,但是身上的威严一点不输:“你现在这样做,让我没脸去见顾衿死去的爹。就算将来我躺在地下,都没底气找我那些牺牲的战友去叙旧,我已经欠了人家一条命苟活了这么些年,现在我旁磊的儿子也不仁义,没照顾好人家闺女,这是咱们老旁家的孽啊。” 从来都是这样,旁政闭了闭眼,冷笑出声:“收起您所谓的战友情谊吧。” 旁磊一怔,身体晃了晃。 旁政一副浑样子,抹了把嘴角的血:“顾衿和她妈当初在海岛走了那么多年,您想过去找她们吗?她跟她妈在a市一个月领一千块钱工资养活四五口人的时候您在哪儿?她妈为了在b市买房子四处朝亲戚借钱的时候您在哪儿?您在湛江当您的作战参谋,在海南当您的舰队长,您忙着当您的副司令,您活得顺风顺水,那时候您想起过当年还有为了救您丢了一条命的战友吗?要不是我妈能碰上她们娘儿俩,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吧?” 旁磊气得呼吸急促,恶狠狠地指着旁政:“你给我再说一遍!!少给老子推卸责任!你自己的婚姻经营不好,每天琢磨着那些花花肠子,反倒怪起我来了?” 父子两个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场面越来越不可控制,旁政像小时候故意惹毛父亲的顽劣孩童,慢条斯理净捡伤人的话说:“到底是谁推卸责任?您老自己欠的债,拿儿子去还,您怎么不脱了您这身衣裳跟您那些战友以身明志啊?” 旁磊抬手狠狠又抽了旁政一耳刮子,部队里养出来的那一身正气让他凛然,他恨不得一巴掌打死旁政这个不孝子。 “老旁!”旁妈妈挡住丈夫的手,死死揪着儿子的衣领,都带了哭音,“你能不能别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懂事儿一点吧,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啊……” 那一巴掌打得旁磊手心都麻了,打得旁政心里的阴郁不快也终于散了几分。他靠墙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 从开始顾衿出车祸,到眼睁睁经历一个癌症病人的死亡,然后再到自己亲爷爷被推进手术室被告知生死不明,旁政心底压抑了太多情绪,那种情绪作为一个男人是不能宣泄于口的,有承受,有恐慌,有害怕,他唯有用这种看似荒唐的方式来让自己清醒。 或者说是一种惩罚。 旁爷爷自手术后又出现了两次危险情况,等一切稳定下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来访的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旁磊因为工作不得不离开,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是要做出表率来。 旁政给母亲盖上毛毯,才疲惫地仰着脖子离开病房。 一路飞车赶到医院,直到看见顾衿完好地躺在病床上,病历卡上仅仅有“怀疑脑震荡”五个字的时候,他一直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一半。 听着她装睡而节奏紊乱的呼吸,他说:“顾衿,咱们谈谈。” 顾衿睁开眼睛,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丝毫没有装睡被抓包的窘迫:“好啊,你想谈什么。” “谈我们。”旁政依然背对着她,“谈以后。” 顾衿很果断:“我们还能有以后吗?”她偏过头不去看他的背影,好像自言自语,“你觉得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我还能自欺欺人地跟你在一起聊以后吗?” 她嘲讽他:“你可真异想天开。” 旁政转身,隐隐怒火中烧:“为什么没有?我承认,之前瞒着你白梓卿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也说过,有些事儿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是你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脑子一热去撞人,顾衿,你知道一旦撞下去的后果吗?” 他问得咬牙切齿,撞车那瞬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来都会心有余悸。 顾衿心里有被重伤之后的报复快意,她撑着床坐起来,脸色苍白可依然伶牙俐齿:“我知道啊。我害得白梓卿可能以后都不能跳舞了,我害得她爸死之前都没能让他们父女见上最后一面,她凄凄惨惨地躺在那儿,你们所有人看她都是怜悯的,可是我仍然觉着不够,我恨不得她比现在还惨,恨不得她一辈子没好下场。现在她这样,我都觉着自己吃亏了。” 旁政看着顾衿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特别不可思议。 顾衿浅浅扯出一个微笑,像是在复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旁政,我这么坏这么恶毒,是不是咱俩没办法继续在一起了?” 旁政别开自己看顾衿的眼睛,深呼吸:“我不想听你说气话。” “这不是气话。”顾衿冷静地望着他,“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气话,旁政,我是真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她坐在床上,喃喃地说:“在我看到白梓卿牵着那只狗的时候,就不想了。当初你把莱昂送走,我以为你是为了我,以为我害怕,其实现在想想,你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养着它,你想保留你和白梓卿的情感。看哪,一个多好的爱情见证啊,它守着你和她的美好回忆,守着你跟她心里那块净土。 “后来在你家,她给你打电话,你扔下我头也不回就走了,我还天真地以为你是真有朋友出了什么事儿。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开车回家,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我还奇怪为什么整条路只有我一个人在跑,第二天等过敏症状消退了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条单行道,我一直在逆行。 “旁政,你说那天晚上我要是被撞死了,你会觉得后悔吗?会像昨天抱着白梓卿那么抱着我吗?” 旁政听得心慌,下意识叫她的名字:“顾衿……”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顾衿强忍住鼻酸,歪着头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顾衿吗?” 旁政缓缓摇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它是指思念有情人,古代女子出嫁时候的一种礼节,代表一种向往。”她轻描淡写地笑了下,“其实旁政,我妈骨子里是一个特保守的女人,她非常依赖我爸也很忠于自己的婚姻,她觉得男人是天,是家庭的全部,从她给我起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她多想我以后嫁一个好人家,所以我潜意识里特别排斥这个。我从小就活得很生猛很独立,我怕我像我妈一样,对婚姻寄予的希望太多,失望就越大。” 顾衿说得认真,让人不忍心打扰。 “嫁给你之前,我妈在家里曾经很严肃地问过我一次,她说衿衿,你是真的想嫁给旁政吗?她劝我不要嫁给你,让我再想想,她说她不希望我跟你的感情是基于父辈的关系,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出嫁,那感觉好像是……卖女求荣?可是我说妈,我愿意嫁给旁政,我爱他,哪怕这是一堵南墙我也撞了,我死都不回头,哪怕人家说顾家这个女儿为了钱为了名声高攀了旁家我都不在乎。” 顾衿眼睛亮晶晶的,头枕在胳膊上,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旁政,你这堵南墙撞了我才知道后悔,真的太疼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流出来了:“我知道你是不情愿娶我的,那个时候如果不是爷爷病危,家里逼着你,你是根本不会对我说出结婚那样的话的。但我还是自欺欺人地答应了,我以为我嫁给你,哪怕你不爱我,至少是真心待我的,我相信你会对我好,我以为咱俩在一起时间长了,早晚你会被我感化,不管什么前女友还是‘白月光’,你身边的那朵玫瑰花只能是我。我甚至想就算哪一天你出轨了我都不跟你离婚,我要花你的钱分你的财产,理所当然地享受旁太太的身份,我死都不让这个位置。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其实根本不是谁插足了我们的婚姻,是你对我的隐瞒,我对你的隐瞒,是我们都藏着心意却依然睡在同一张床上。旁政,其实咱俩结婚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你带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带着敷衍家里的心态,你把我跟你的感情放在以后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中的最末位。” 她字字珠玑,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顾衿伸手抹了一把眼角,嘲笑自己:“那个时候是真天真,我把很多问题都想得太简单了,结了婚以后我怕我花你的钱你会觉得我物质,我怕对你好你会觉得我倒贴,所以我一直跟你绷着,但是只要你对我和平常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我心里都能乐出花儿来。” 听着顾衿失魂落魄的声音,旁政心里像刀剜似的疼,他伸手去捧她的脸,不顾一切去擦她的眼泪,把她用力搂进自己怀里。 他沙哑着嗓子:“别说了行吗,求你了。” 他身上的味道是顾衿最熟悉的hugo boss(雨果博斯),他特有的,先是芫荽,后调是雪松木,还混合着一点大卫杜夫的冷水。 他从来不用香水,也厌恶这种行为,但是顾衿喜欢,所以每次洗衣服的时候都会洒一点进去,不会太浓烈,等衣裳晾干了,被太阳晒过之后,那种味道就会在他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时流露出来,只有离他特别近的时候才闻得到。或者说,只有自己才闻得到。 顾衿记得以前躺在他腿上玩手机的时候,他总是用一只手挡在她鼻子的位置,那味道就顺着鼻腔往里钻,顾衿心满意足得像只小京巴似的嗅上几口,问他:“你堵我鼻子干吗?” 他不说话,只是无声地这么挡着,后来顾衿才迟钝地明白过来,他是怕手机掉下来砸到她的脸。 那个时候,她真以为他是爱她的,爱到眼睛里只有她,再也容不下别人。 眼泪的湿意一层层渗入到衣裳的布料里,泅开一大团水渍。旁政搂着她,像是搂着一个宝贝。 可顾衿始终不曾抬手抱住他。 她平静重复这个早在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结局:“旁政,咱俩分开吧,协议离婚,或者去民政局,随便怎么做,我只要我们分开。” 他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也是坚决淡漠的态度:“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顾衿那双眼睛望着他,仰着头,用沉默与他对抗。 旁政转过头不看她,然后关上门,脚步越来越快。先是穿过走廊,然后是医院的大厅,然后是停车场,然后是一片四下无人的小花园,他越走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等到终于走不动的时候,他终于慢慢坐下来。 他不敢继续和她待下去了,因为他知道,顾衿说的都是真的,她说的,也都会做到。 她相信会用自己感化他,现在她做到了。 她说她要离开他,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旁政望着下午日渐下落的太阳,忽然抬手挡住眼睛。 他想起刚才病房里顾衿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你知道那种被背叛的滋味吗,就是你沾沾自喜以为得到的一切到头来一转身,才发现他们贴的都是别人的标签。比如你,比如白露。但是这些东西我都可以撒手不要,旁政,我相信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白梓卿的爸爸的葬礼就在他去世的三天以后,来吊唁的人很少,只有生前一同工作的几个同事和家里为数不多的亲属。白梓卿坐着轮椅,戴着墨镜,独自默默面对墓碑良久,既不给来参加告别仪式的客人还礼,也不说话。 尹白露搀扶着自己的母亲站在前排,心里也是一番滋味。 第36章 两难(3) 当初母亲再嫁,为了寻求个家庭的依靠,不昔放弃自己到别人家去当继母,勤勤恳恳战战兢兢十几年,到头来,人走了,夫妻劳燕分飞,她又是孤身一个,还是要和自己相依为命。 房子是去世的继父的,尹白露的性格是断不肯让母亲继续住在那里的,自己在b市的房子是租的,这样一来,买房的经济重担就都压在了自己肩膀上。 母亲紧紧地握着尹白露的手,不知道是愧疚还是难过。 简单的葬礼结束,仿佛两个家庭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 尹白露走到白梓卿背后:“要我送你回家吗?” “回谁的家?”白梓卿反问她,“你们的家,还是我的家?” 尹白露飞快地回答她:“你家,你和你爸爸的家。我跟我妈会尽快从那里搬出去的,你放心,这些年他们夫妻两个人财产一直是透明的,我妈半辈子没工作,白叔去世前家里的存折里还有七万多元,算上补发的二十个月工资,一共十八万多,我一分没动,全留在白叔书房的抽屉里了。” 白梓卿摘下墨镜,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天,声无波澜:“白露,你是不是挺恨我的?恨我毁了你和顾衿的关系,恨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活得比你优秀,恨我……很多你看不惯的事情。” 尹白露的目光落到墓碑上继父的照片上,眼神悠远:“恨。但是现在造成的一切后果也都是我咎由自取。白梓卿,我对你真一丁点感情都没有,之所以忍耐你,全是看在白叔的分儿上。他对我好,比亲爹都好,我不能看他生病见死不救,所以我眼睁睁看着你拿亲爹的命去博旁政的同情,现在顾衿跟我这样,全是我活该,我认。但是你要知道,这不是因为你是我名义上的姐姐,我跟你永远不可能是一路人。” 白梓卿笑了笑:“真好,我也讨厌你,我们都一样。” “房子我不要,那是阿姨照顾我爸这么多年应得的,钱我会拿走,以后就这样吧。”她转动轮椅,一个人慢慢淡出尹白露的视线,好像是在做告别,“尹白露,再见了。” 以前回b市,是因为b市有父亲,有她想见的人,现在父亲去世了,想见的人也终究没得到,她再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望着父亲的照片的时候,白梓卿总是在想,如果她当初没有把那么多精力放到别人的婚姻里,多拿出一点时间来陪陪自己的父亲,是不是这一切都会是另一个结局? 她不会连父亲去世之前最后的遗言都没听到,甚至都没时间去碰一碰他慢慢失去温度的手。 这样反复思量,白梓卿还是去找了顾衿。 那是一个充满阳光的上午,顾衿换了病号服,正在病房收拾出院的行李,一天三千块钱的高间里待了五天,她整个人看上去清瘦又苍白。 旁政自那天来过一次之后就再没出现,电话也没有打一通,像是刻意回避着顾衿。病房里一直有位阿姨照顾她,那是之前照顾旁老爷子的,旁夫人听说顾衿住院的事情隔天就带着她过来了。 旁夫人姓沈,闺名沈瑞谷,只不过嫁给旁磊这么些年,人人都叫她旁夫人,几乎快忘了她的名字。 她在病床前疼爱地看着顾衿,眼底难掩伤感之色。她说衿衿,这次是旁政不对,你们两个年轻,不要总是把分手离婚这样的话放在嘴边,伤感情的呀。 她说你公公已经教训过旁政了,他脸上的伤你也看见了,脱了衣服身上也全是瘀青,我养了这小子快三十年,真是第一次见他爸发这么大的火。你们小两口过年的时候还好好的,我当时还觉着特别欣慰,你说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她说衿衿,你妈现在不在,你爸又走了,把你托付给我们家,现在是这个结果,将来你让你公公有什么脸面去见你的父母啊。算妈求你了,有些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就是这么过的,那白梓卿她爸也走了,再不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了,有妈给你看着她,你放心,谁也不敢来欺负你,你就原谅他吧。 做母亲的总是站在儿子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旁夫人以为顾衿是掐着正室的一口傲气,容不下旁政外头那些枝枝蔓蔓的破事儿。 顾衿垂下眼也不说话,只是藏在被子下的一只手指甲越发抠进手心里。 那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儿,以前总是生机勃勃的,看谁眼睛都能笑弯成一条缝儿,现在了无生气,我见犹怜。 旁夫人知道多说也没趣,斟酌着顾衿的脸色,心里猜到了八九分,便起身走了,临走时站在门口,还叹气宽慰她:“前几天你爷爷脑出血做了个大手术,现在还在icu里监护,旁政忙着家里那边的事情没时间来看你,等你出院了,我让他来接你。” 顾衿这才抬眼:“爷爷很严重吗?” 婆婆一言难尽,跟阿姨吩咐照顾好顾衿之后便红着眼眶走了。 阿姨话很少,顾衿问她旁爷爷的事情也说不太清楚,始终在病房外面的沙发上静静坐着,每天只是到了吃饭的点儿进来送饭,都是家里食堂开的小灶,准备得非常用心。 顾衿在医院又待了两天,觉得身体实在恢复得差不多了,也不想这么虚张声势地住下去,便准备提前出院。 如今,看到白梓卿拄着拐站在病房外头,阿姨十分警觉地挡在顾衿前面,语气不善:“您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顾小姐需要休息。” 旁夫人带来的人,自是之前交代过一番的,分得清好人坏人。 白梓卿对阿姨视而不见,直接朝里面的顾衿问道:“旁政不在?” “他在你还会来吗?”顾衿轻描淡写地说,把缴费票据扔进自己包里,看都不看白梓卿一眼,“找他你来错地方了。” 白梓卿拄着拐一蹦一蹦地进屋,参观着病房里的摆设:“不,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 顾衿穿着黑色毛衣,黑色牛仔裤,长发一直披着,瘦瘦高高的,她给阿姨一个放心的眼神,阿姨这才轻轻掩上门出去。 白梓卿盯着顾衿:“你就没什么跟我说的吗?”她胳膊上还戴着黑纱,很刺眼,“我出来的时候,我爸被推进太平间,从冷柜里拉出来都冻透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吗?” 顾衿停止收拾东西的动作,从胸间呼出一口浊气,终于直起腰板来看白梓卿:“那滋味儿我比你清楚。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就是你活该,至少我没有拿着得了癌症的爸去当筹码,而且还是带着最不可告人的目的。” 白梓卿愤怒,拖着一条腿几步冲到顾衿面前,银牙咬碎:“你以为你自己就很高尚吗?我用我爸博同情,你还不是用了你爸的一条命换了旁政和你结婚?一个死去的爹,一桩和旁家结亲的好姻缘,这主意你跟你妈可打得真好。”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空气瞬间凝结。 顾衿细瘦的手还微微发抖,手心通红。 白梓卿被打得侧过头去,白皙的脸上迅速浮出一片红印子。 这是顾衿第一次打人,打得脸不红心不跳,好像用尽了毕生力气,这一巴掌打下去,心里一直憋着的那口气好像才终于消散,痛快淋漓。 顾衿望着白梓卿,坦荡发声,铿锵有力:“我从来没用我爸的命去换任何东西,我不是你,我知道因为我你没见到你爸最后一眼,我也知道因为我你断了胳膊折了腿,可是我宁愿这些东西是可以等价来换的,哪怕我卸掉自己一只胳膊一条腿还给你,但是我知道这样不行。白梓卿,这回是我做错了,我欠你的,但是我也因此付出了代价,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咱俩是扯平的。” 这样的对话无关男人,纯属于两个女人之间的挣扎较量。到头来,你来我往,却是两败俱伤。 白梓卿怔怔的,忽然问了顾衿一句话:“你会和旁政分开吗?” 顾衿点头:“会。” 她反问她:“你会和旁政在一起吗?” 白梓卿想了想,脸颊红肿,莫测一笑:“谁知道呢。” 她拄着拐,像进来的时候一样一蹦一蹦地离开,她说:“顾衿,咱俩扯平了。” 咱俩扯平,最后,我们谁都没和旁政在一起。可是我知道,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得彻头彻尾。 顾衿注视着白梓卿的背影,看着她慢慢走出病房、走廊,然后是楼梯拐角,良久,她才回头拿起自己的包,穿上大衣,一个人离开医院。 阿姨想让她等一等,等她给旁政打电话让他来接她,也被顾衿拒绝了。 她回了原来和旁政的家,家里似乎好多天没人来过了,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沙发上,自己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就是什么样,甚至更甚。 顾衿脱掉鞋子,开始沉默地整理起来。 先是自己的衣服,全部叠好装箱,然后是旁政的,要洗的分类塞进洗衣筐,干净的重新叠好挂好放进衣帽间。进了浴室,她把镜子上面最上一层的东西扫下来,那是她的洗面奶、化妆品、香水、指甲油。 再然后是书房,她拔掉笔记本的电源,把充电线一圈一圈缠好,打包,扔进行李箱。 拉开抽屉,有两个并排挨着的纸盒,里面分别放着两个人的护照、户口本、结婚证,以及各种各样的通行证和签证单。 顾衿拿走右侧的,又回头翻了翻,那本暗红色的结婚证上印着烫金的字,浅浅翻开,是两个人头碰着头的照片。 登记那天,之前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他早上给她打电话问,能抽出一个小时时间吗?她问他干吗,他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领证。 她说,好,然后在自己的小衣柜里迅速挑起衣服来。那天温度特别好,一件白色真丝衬衫,浅浅的淡妆,头发柔顺地披在脑后,带着顾衿小小的少女心。 她觉得两个人结婚证上的照片一定要干净,一眼看上去就特别般配幸福那种,毕竟一辈子就这一张,再也没有换的机会了。 到了时间,旁政到她家楼下来接她,坐在车里看着她笑。 他穿着藏蓝色的西装外套,暗金色的大格纹,里面是一件ermenegildo zegna(杰尼亚)的白衬衫。 那天民政局领证的特别多,他牵着她小心地在走廊躲开人群,然后拍照,摄影师说:“头碰头,来,朝我笑一笑。” 这张照片是顾衿最满意的,于是她自恋地偷偷管摄影师多要了一张,放在钱包里,就在那张全家福的后面。 顾衿是真舍不得啊。 她摸着那照片,蹲在书房的地上硬是看了五分钟,再站起来的时候腿都麻了。 这房子两百平方米,可是清理自己的痕迹时连半个小时都用不上。 她拖着两个箱子,在门口放下自己的房门钥匙、物业卡片,还有那张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口袋里的黑卡。 箱子吱呀吱呀在小区的石子路上发出绵延的响声,顾衿头也不回地走了。楼下保安见到她礼貌地打招呼:“顾小姐,是要出远门啊?带的东西可真不少。” 顾衿微笑:“是的,出一趟远门。” 她回到了自己和妈妈以前住的老房子,擦了地,换上了新的床单被罩,然后打开邮箱查看几十封未读邮件。 有原来的合作客户的,有公司hr(人力资源)的,有傅安常的,有很多询问她病情的同事的,她一一点过,最后停在钱齐峰的账户上,发了一封辞职邮件。邮件发出去没多久,她的手机开始有无数个电话打进来,第一通就是傅安常的。 顾衿关掉手机,将其扔在一边。自始至终,她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得就像是最自然的事情一样。 她知道,自己是在理智地跟过去的一切告别。 顾衿蜷在被子里盯着漆黑的电脑屏幕慢慢睡着了。她困顿地想,等第二天起来,一定要去医院看旁爷爷。 老房子停了供暖,屋子里阴冷,狭小的空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墙上那个老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顾衿不知道睡了多久,床头放着的座机忽然响了起来。 顾衿惊醒,迅速拧亮了床头灯。 电话铃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很突兀,一遍一遍,总是带着不好的预感。知道家里这个座机号码的人很少,顾衿以为是妈妈出了什么事情。 她紧张地接起来,在一片静谧中屏息等待着:“喂?” “……” 电话那端长久静默,没人说话,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顾衿又问了一遍,小心翼翼的:“您好?” 过了好久,才从电话那端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衿衿……” 那声音压抑着无限痛楚,带着旁政最熟悉的声线传入顾衿耳中。 那声音太惊人心,顾衿抓紧了被子,下意识地应他:“我在。” 她的温柔回应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寒冷夜里给了旁政莫大安慰,他在车里,仰头望着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子,无比疲惫:“爷爷走了……” 旁爷爷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遭受任何折磨痛苦,好像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他醒过来的时候旁政正在外间窗户下面的沙发上发呆,忽然就有护士急匆匆跑出来说了一声:“老首长醒了,想见家属。” 他回神,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这一句想见家属,让人心里已经猜到几分,旁磊听闻消息赶来,医院病房门外挡着大量前来探病的媒体和访客。 病床前老爷子还罩着呼吸面罩,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儿子这一家子人,吃力地指了指自己。 旁政会意,上前拿掉老爷子的呼吸器。 一声长长的叹息,老爷子已经有些混沌的双眼望着旁政:“这些天……辛苦你们一家子了。” 旁夫人只是捂着嘴哭,眼眶通红。老爷子见着这个过门将近四十年的儿媳妇,笑嗔道:“瑞谷,哭什么,人有生老病死,我这是岁数到了,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看不透。” 旁夫人彻底痛哭出声,旁磊强忍哀恸,也颤抖着叫了一声:“爸……” 老爷子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儿子身上的军装和星星,缓了口气儿,脸上依然是欣慰的笑容:“我这一辈子,吃过苦,也享过福,和你妈就生了你这一个儿子……当年觉着一个小子不够,还想再给咱们老旁家多开枝散叶,结果那几年我东西南北四处调工作,居无定所,你奶奶不忍心你跟着我遭罪,所以我跟你妈一年也见不上两面儿,后来好不容易稳定了,你也长大了,也没有那个精力了。” 人在弥留之际,总是愿意回忆自己的一生。 老爷子抬手摸着儿子肩上的肩章,体力已然到了极限:“当初我不让你考北大的中文系,硬生生把你塞进了潜艇学院,我也知道你恨我……” 第37章 两难(4) 旁磊抓着老父亲的手老泪纵横,拼命地摇头:“爸,我不恨,不恨。” 老爷子摆手,坚持说下去:“可人这一辈子有很多无可奈何……咱们老旁家的历史和荣誉不能丢啊,你不做,总要有人来做,我相信到头来,你总会感激我的。现在你都做到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撑到现在也就算值得了,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这些年教你的,你都记在心里,和瑞谷到老了相互扶持着,我也就放心了。” 老爷子慢慢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件人生大事似的。 “跟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本来想着我走以后,你找个适合的天气把我的骨灰撒了,可是活到现在,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你记着我下葬以后,把你妈从老家那边接过来,我要跟她放在一起。” 旁磊蹲在病床前,和老父亲的手紧紧相握,像是做承诺似的:“爸,我记住了,都记住了。” “至于他。”旁爷爷目光落到病床前站着的旁政身上,又是一声叹息,“我是操心不动了,留给你吧。” 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老爷子拍了拍床边示意旁政坐过来,跟旁磊吩咐:“你带着瑞谷先出去,我有话和他说。” “爸……” 老爷子坚持着:“出去吧,外头应付的事情比这儿多,这是我们爷俩单独说的,不能给别人听,我身边有他一个,够了。” 旁磊给旁政一个不放心的眼神,带着夫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在病房门前,像是留恋似的,又深深看了老爷子一眼。 房门打开又合上,旁政坐在老爷子身边,终于有机会低头轻轻叫他一声:“爷爷。” “哎。”老爷子虚弱地应了一声,望着旁政的眼神里全是慈爱不舍,“爷爷老了,不中用了,再也不能像以前把你扛到肩膀上耍威风了。” 眼前的小孙子早已经成长为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成年男子的样子,老爷子叹息。 “我还记着你小时候在院儿里缠着你奶奶给你做肉圆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你也就这么高。”旁爷爷用手比画了一下,欣慰地微笑,“你奶奶心疼你,不舍得你跟你爸去海岛遭罪受苦,所以把你留在身边的时候我就常常在想啊……这对你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爸从小我就不常在他身边,对孩子,我一直是不太负责任的,我怕把你养得不成样子,将来成个烂秧苗儿,又怕对你太狠把你给委屈了,好不容易把你盼成人了,又惦记着你将来成家立业。天底下所有长辈对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我是这么对你,你老子也是,不要总是和他置气。 “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你都要记在心里,时不时拿出来念。” “我都记得。”旁政扶着爷爷的手,声音压抑,“哪句都没忘。” 临危不惧,途穷志存。 名利居后,理愿驰骋。 功高勿傲,事常反省。 举止如一,立言必行。 这位自小就在他身边将他养大的老人,对他来说情感来得甚至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深重。他教自己做人,教自己更平和冷静地看待这个社会,教自己摒弃那些男孩时期身上沾染的傲气和戾气,他像一个严师,更是一个亲手将他抚养成人的长辈,如今看他在自己面前日渐衰弱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亲眼见证他的死亡,那滋味儿,比什么都要难受。 旁政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哭,也不能哭,只能红着眼眶像他当初哄自己一样来哄他:“爷爷……” “这些话你都记着就行了,爷爷对你没别的要求,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现在你生意做起来了,更得和你媳妇在一起安安稳稳把日子过好。衿衿是个好妻子,她对你好我能看出来,将来要是有了孩子,你不仅仅是丈夫,更得承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来。” 说起这个,老爷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人来,他环顾屋里一圈,始终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旁政心里翻涌着愧疚,只低着头半晌不说话。 老爷子无力地闭上眼睛。 “准是你小子又闯了什么祸,惹得人家不高兴了。”他声音微弱,有渐渐安静下来的趋势,旁政见状想把呼吸面罩给他戴上,让他缓缓,却被老爷子拦住了。 老头死死地抓着旁政的手,动了动嘴:“好好的……和你爸妈,和衿衿,都好好的……你是大人了,要照顾好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旁政胡乱答应着,无措地望着爷爷,眼神茫然而痛苦。 那双手瘦弱干枯,布满了老年斑,开始慢慢失去温度。 旁爷爷瞳孔没了焦距,只在病床上发出绵长而虚弱的呼吸声。 病房外的人安静肃立在一旁,都在静静等待着。 过了几十秒,也可能是几分钟,终于听到病房里旁政的一声痛呼,那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悲伤,无比低沉嘶哑。 在场所有身着军装的人都无声脱帽朝着病房的方向敬礼,旁磊沉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他的父亲,这位戎马一生,贡献无数的老人,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告别了自己这辉煌而又辛苦的一生,与世长辞。 旁爷爷的告别仪式举行得隆重而庄严,整个过程不仅有人专业操办,还有各行各业老爷子曾经的部下来慰问吊唁。 告别大厅里,旁磊夫妇站在前排一一回礼鞠躬答谢,左手边站着旁政和顾衿,两个人皆是一身黑色。 好像经历了亲人离世,人也会成长得更快些,顾衿脑中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去世的样子,当初她也是这样被妈妈牵在身边,麻木地朝着每一个来握手的人鞠躬致谢。 她也没想到,如今这样的画面竟然又一次在自己人生中重演。明明上个月还笑眯眯地跟自己聊天说话的人,这一刻就躺在了冷冰冰的棺材里。 她懊悔自己没能见到老爷子最后一面,可是又什么都表达不出来,唯有无声低头默哀以致自己的歉意。那种后悔又懊恼的疼,细细密密地绵延在心里,让人无端鼻酸。 旁政在她身边,不发一言,始终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 他穿着黑色毛衣,黑色大衣,高高地站在那里,背影孤独又寂寥。 告别仪式之后,是下葬仪式,老爷子按照常理该是要葬到北京的八宝山公墓的,可是旁磊说老爷子一辈子不图虚名,临走还是不要车马劳顿折腾他才是,入土为安最好。 墓地是旁政给老爷子买的,在b市远郊,按照风水讲,背靠着青山,环抱着一汪活泉水,清澈见底,是块清净的好地方。 老话儿讲,老人入土亲人莫回头,一路往前走,好让逝者安息。 旁磊和夫人走在最前头,旁政跟在后头,再往后是旁家的一些外系亲属,众人沉重安静地前行,走着走着,旁政忽然停住,猛地回了一下头。 顾衿站在人群最后面,低着头,风吹起她的头发,乱蓬蓬拂在脸上,让人更觉得怜惜。 他大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穿过人群。 旁夫人斥他:“旁政!告诉你别回头,又发什么神经?” 被大声训斥,旁政也恍若未闻,用一只手牢牢攥着她才安心。顾衿跟在他身边,往来时的车上走,走着走着,她忽然很轻地跟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含了很多意思。 旁政的背影有一瞬间停滞,随即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第38章 两难(5) 到了晚上,有很多从外地赶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没走,旁家一夜灯火通明。很多重要的客人旁磊在楼上亲自招待,楼下那些亲近些的亲属和朋友就由旁政照顾。 这个时候,已经不仅仅是去世一位长辈这么简单的事情了,这其中包含着老爷子生前的地位、成绩、贡献,包含着一个家族种种的兴衰荣辱。 顾衿默默看着他妥帖地跟对方回礼,看着他面无波澜地接受人家的安慰,看着他眉眼间不曾流露出一点难过的表情,心如刀绞。 顾衿知道,在他尚未用成年的冷漠面孔示人之前,旁政心里,一直是住着一个小孩子的。 她知道“爷爷”这两个字对于他的全部含义,不仅仅是他人生中一个慈爱的长辈,更是他灵魂依赖的支柱。 她想去安慰他,可是又不知以何立场,该如何开口。 大门外有几辆车开进来,是宋方淮、张平津这些一起和他玩儿到大的发小,旁政见到他们,这才稍微将情绪表露出来。 兄弟几个沉默拥抱,自有一种无声默契在。 顾衿不愿打扰他们,收住想要过去的脚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去了后院坐着。三月的晚风很凉,后院有一张小石头桌和两张石凳。 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她还在这里和旁爷爷下过棋。 老头耍赖,她不依,最后老头无奈地咂咂嘴,才不情不愿地把偷着藏起来的几个棋子儿都给她。 后院对着那层小二楼的窗子是旁政卧室的,顾衿仰着头,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 她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旁政盘腿坐在地上打游戏,他说那台游戏机大概是时间太长了,手柄进了灰尘,怎么也修不好。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总是带着一点无奈叹息,恐怕那个时候,他心里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吧。 游戏机更新换代,早晚有一天会被淘汰,人也是这样,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种种无力的现实,慢慢离开我们身边。 想着想着,顾衿就哭了。 不是真正心里迸发的那种压抑痛苦的情绪,而是默默的,不知不觉之间,就有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 她伸手抹了一把,才发觉旁政正在她身后注视着她。 他手里拿着自己的大衣外套,轻缓地给她披在肩上,然后面对着她在石凳上坐下来。 他伸直了两条腿,望着远处,幽幽地道:“怎么几天没看见你,好像人瘦了一圈儿。” 风一吹,都能吹跑了。 顾衿问他:“客人都走了?” “没有,方淮他们在照应着,我出来抽烟。”旁政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在桌上,摸出一根细长的烟卷衔在唇间。 风大,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打不着,顾衿不忍,见状便伸出手去帮他挡着,小小两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温热。 啪—— 淡蓝色的火苗应声而出。 顾衿收回手。 旁政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刚才那温度,跟打火机里的火苗一样,转瞬即逝。 浓重的烟雾从鼻中喷出来,带着他的气息,让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得到放松,旁政扭头看着顾衿的侧脸,声音醇厚地开口,就像回忆往事似的:“我小时候,总带着宋方淮、张平津他们一起惹老爷子生气。那时候他在研究所上班,每天早出晚归的,我奶奶走得早,没人管我,我就天天逃课,下午和方淮他们去学校后面的台球厅,或者那个小录影棚里看电影。等到下午四点半,再爬墙回来,假装刚从学校放学。” 他自顾自聊着,十分沉浸其中:“结果被学校的老师发现,老头儿被叫到学校里去挨骂。他在部队颐指气使半辈子,哪儿受过这个啊,回了家就把气儿全撒我身上,一开始是拿笤帚打,打不过瘾又拿他那个木板凳,举起来的时候看看我,看看板凳,又给放下了,估计是舍不得。 “后来长大了,学会狐假虎威打架了,当时八号院儿分俩阵营,一个是我和方淮他们,一个是参谋长家那帮孩子,我们两伙整天谁也不服谁,没事儿就在院子后面那片杨树林里约架。有一次对方手潮,用酒瓶子给我开了瓢,当时脑袋后面伤口特深,老头儿知道以后什么也没说,领着我去医院包扎,等伤好了就带我去门口那理发馆儿剃头,剃得特短。他说这样以后一照镜子就能看见那道疤,告诉我以此为耻辱,不要总瞎跟人家约架,要么就把对方打趴下,要么就再也别逞能摆阵势,这平头的习惯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说得认真,顾衿听得入迷,轻轻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旁政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好像想起件特别骄傲的事情,“后来那帮孙子再也没敢找我们麻烦,没一年工夫,就从院儿里搬出去了。 “再往后,我爸从岛上调回来要接我回去,临走那天我跟着老头儿车屁股后面哭了那么长时间,他也不理我,假装看不见,把我送到广州就坐飞机回去,连头都没回。” 他弹了弹烟灰,神情慢慢落寞下来:“其实老爷子这些年对我付出的心血比对我爸都多。我说我不想当兵想做生意,其实他当时特不高兴,但是也冷着脸同意了,后来生意起来了,结果让谭禹坑了一把,穷得叮当响,又没脸跟我爸借钱,眼看着盛恒就要倒了,老爷子拿出个存折给我,里头是他这些年攒下来的全部家底儿,为了给我凑钱,他还卖了我奶奶当初陪嫁的一对儿镯子。当时我就想啊,这辈子我就是砸锅卖铁都得让老头过舒坦了,再也不让他为我操心。” 烟燃尽了,旁政把烟头碾灭在石桌上:“其实从他去三亚疗养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的,他不愿意去,但是为了让我安心,还是去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没亲人,没朋友,护士打电话来说他状况不对,时不时忘事儿,不认人,我还以为他是跟我闹脾气。” “我早该想到的……”他越说越哽咽,眼底一片悔恨,“我早就该想到可能是上次手术出了问题,如果发现得更早,可能他就……” “旁政。”顾衿声音沙哑地叫他的名字,“这不是你的错。生老病死,谁也不能免俗。爷爷走了,对他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顾衿走到他面前,低下头,很温柔:“他对你好,一定从来没想过要你回报他,他唯一希望的事情大概就是你能过得更好。自始至终放不下这件事,觉得自己亏欠他的人,是你。” 旁政坐在石凳上,仰头望着她,眼神茫然,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会吗?他会原谅我吗?” “会。”顾衿肯定地点头,“这世界上你犯的每一个过错都会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即使不能被原谅,最终也都会释怀。” 她外面罩着他的大衣,更显得瘦弱,可是偏偏这样一个人,在夜里给了他无尽的温暖和安慰。 他抱着顾衿,把头埋在她怀里,感受着她温热的身体:“那你呢?你原谅我了吗?” 顾衿沉默半晌,“离婚”两个字怎么也不忍心说出口,她伸手去摸他漆黑精短的头发,声音缥缈:“旁政,我要走了。” 他低声乞求她:“别走行吗,我答应过爷爷,要好好照顾你。” 顾衿心里像被千万只手撕扯着,她特别想抱抱他,但是她知道,这样不行。 “放开我。”她声音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件无法改变的事实。 顾衿感觉胸前的毛衣有滚烫的眼泪渗进来,温度灼人。 旁政搂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收紧,她听到他笃定的声音,像一个幼稚的孩子:“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你是我的。” 是我一个人的。 第39章 分离(1) 隔着千山万水,顾衿听见她在跟自己说,不要回头。 顾衿还是走了,她走的那天春寒料峭,寒意刺骨,好像熬过这一场寒风,万物都要迎来春暖花开的模样。 她走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像是临时起意一样,拿起很早之前就收拾好的行李,穿好衣服,锁上老房子的铁门,然后静静离开。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有气色一点,她甚至还精心化了一个淡妆。 她还记得那天去公司办理辞职手续。 傅安常站在一楼大堂等她,两人许久未见,一时无话。 “他们都说你出车祸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公司同事曾经去看过你,但是都被旁家的人挡在外头了。顾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你非得要走辞职这一步,工作不要了,家也不要了?” 窗外的阳光太刺眼,顾衿转了转身,语气很平静:“在b市待久了,想出去散散心。” 傅安常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别问了行吗?”顾衿没什么情绪,脸色苍白,“我不想我人生走的每一步都跟人报备,安常,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傅安常坚持着:“可是你现在这样的状态很让人放心不下。顾衿,以前你一直是一个特别有方向有朝气的女孩子,但是现在呢,你看看你。”他拉她到大堂的一面装饰镜子前,逼她审视自己。 镜子里的人比之前的顾衿要瘦上很多,似乎是很早以前自己就追求的那种身材,但是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嘴唇没有了口红的装饰,更让人觉得多了几分憔悴。 傅安常捏着她的肩膀,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顾衿,你可以走,也可以去追求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别折磨自己,好吗?我关心你也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不管是从朋友的角度还是同事的角度,哪怕最后你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也还是希望你好。在我的记忆里,顾衿从来不是这样的。” 经历人生几番起落波折,再难回到当初青涩模样。 “安常。”顾衿淡淡的,抬眼看他,“你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傅安常从镜子里审视自己,忽然来了一句:“可人总得有希望,对吧?” “今天的不一样,是为了将来能生活得更好。我们都不可避免地要丢掉身上一些东西,去换对另一些东西的理解。”他放开顾衿,往后退了一步,“不管走多远,走多长时间,你可一定得回来啊。” 傅安常指着自己,微笑着:“我还欠你钱没还呢。” 顾衿也朝着他微笑,说:“好。” 她转身离开,逆着阳光跟傅安常招手,像是在跟过去的种种,都温和告别。 顾衿买了一张去北京的机票,她觉得北京这个地方,像是一个巨大的中转站,不仅能收容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有梦想的年轻人,也能收容像她这样不知方向没有目的的漂泊者。 她想,不管自己下一站是哪儿,在哪儿生存,总该去这样一座城市看一看。 带的行李很少,伴身的只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和一个随身的小包,顾衿吃力地把箱子办理了托运,一转身,就看到了旁政。 他和她三四米的距离,穿着浅色的衬衫和外套,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人来人往,人聚人散,在他眼前一一走过,可他眼里只有一个顾衿。 他开车跟着她一路来机场,看着她拖着箱子在大厅里穿梭,跟空姐微笑拿自己的登机牌,看着她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顾衿无措地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 他定定地看着她:“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顾衿把机票往身后拿了拿,“走到哪儿算哪儿,总有值得停下来的地方。” 旁政垂眼:“还回来吗?” “不一定,也许吧。” 严格来说,顾衿并不知道这个所谓“回来”的定义,现在b市并没有她的亲人,她的妈妈在国外,她的爸爸去世了,而她真正的家乡是远在千里之外的c城。 旁政执拗:“那我跟你一起走。”说着,他就从外套里面的夹层里去拿钱夹,要去买机票,“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你不回来我就不回来,什么时候你愿意回来了,我陪着你。” “旁政!”顾衿恼怒地抓住他的手臂,脸上终于见了多日以来一直没有的波动情绪,“你成熟点行吗!” “我和你不一样。”顾衿望着他,“你有家人,有朋友,有盛恒,你要承担的比原来还要多,这里有太多你割舍不掉的东西,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那你就负责任吗!”他咬牙低吼,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你没有家,没有亲人?现在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算什么?” 顾衿慢慢否认:“我没有家,我的家不在这里。” “你有我。” “可你不是我的。” 顾衿静静地站在他对面,一只手还抓在他的胳膊上,可脸上依然是那副淡淡的、坚定的样子。 旁政挫败,心里有一股无处宣泄的恐慌渐渐聚积起来,让他不知所措。 他猛地伸手去抱她,把她牢牢地禁锢在胸口,像是即将分别的恋人在做最后的道别。 “不管去哪儿都让我知道行吗,哪怕只有一个字,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平安。”他喃喃地说,像个小孩子,“离婚协议我不会签,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多长时间我都等,我不娶别人,我只要你。” 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熟悉的味道缭绕鼻间,让人眼眶发酸。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坚持要走,但你要走我就给你时间,等你在外面玩儿够了,想开了,不那么恨我了,就回来找我。” 旁政把手按在她背上,像是做承诺似的:“咱俩是分别,不是分离。” 分别是即将重逢,分离才是再也不见。 顾衿放任自己被他这么抱着,等了好久,才迟钝地伸手去回应他,她在他耳边轻缓地说了一句话,旁政的身体瞬间僵住。 顾衿推开他,倒退着往安检口走。 一边走一边望着他,旁政站在原地,渐渐地,在她的视线中变成了一个极小的点。 离上机还有一个多小时时间,顾衿起得早,也没来得及吃饭,为了打发时间,她走进一家小小的面馆,点了一份七十八块钱的牛肉面。 几乎没人会在这样冤大头的地方填饱肚子,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年轻的老板坐在前台煮咖啡,浓郁的咖啡香气从四面八方溢出来,大概是察觉气氛不错,他又随手放了一张cd来听。 空灵动人的女声响起,是顾衿很熟悉的一首歌——《心动》。 有多久没见你 以为你在哪里 原来就住在我心底 陪伴着我呼吸 有多远的距离 以为闻不到你气息 谁知道你背影这么长 回头就看到你 过去让它过去 来不及从头喜欢你 白云缠绕着蓝天 如果不能够永远走在一起 也至少给我们 怀念的勇气 服务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上来,顾衿低头吃了两口,忽然就掉了眼泪。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旁政的样子。 那是她大一上学期的冬天,也是在机场。 十一假期刚过去没多久,c城奶奶病重,她从b市赶回家去探病,好在奶奶脱险一切平安,母亲心疼她火车上来回奔波,也是为了不让她耽误学业,特地拿钱让她坐飞机回去。 出了闸口,意外碰上机场大厅骚乱,有身着警服的人在外面维持秩序,在驱赶看热闹的人。 顾衿背着包,出于好奇,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了一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男人大打出手,穿白色衬衫的那个狼狈弯腰,喘着粗气盯着地上那个,似乎在忍耐一件极为突破底线的事情。 周围有几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在拉扯着两人,避免发生更大的争端。 顾衿站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渐渐得出了一个结论。 大概又是晚上八点档三角恋的故事。 她退出人群,走到外面去拦出租车,走着走着,身后就被人撞了一下,她回头,是刚才在包围圈中和人打架的那个男人,他穿着白衬衫,眼睛通红,脊背挺得笔直,走得失魂落魄,不为一切所动。 他就那么一直往前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那是顾衿第一次对一个异性生出那种陌生的感觉。 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她才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孤独,那是一种共鸣,是一种心动,是一种莫名的疼痛。 后来她回了学校,渐渐忙碌起来,可是每每提起和机场有关的字眼,总是不自觉会想起那天下午的那个背影,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孤独男人。 室友嘲笑她是春心萌动,是想谈恋爱的典型症候,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念念不忘,是痴心妄想。 顾衿也以为自己是少女怀春的一见钟情,这种东西大多算不得数,可能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直到大四的暑假,学校安排的实习任务,她和几个同学被派到一家广告公司做实习生,说是实习生,其实就是个听使唤的力工,什么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去干。 那天广告公司给一家六星级酒店做推广路演,他们负责去布置展台。b市八月份三十几摄氏度的天气,几个女孩子中午没吃饭,硬是在太阳底下挨了几个小时。 有一块广告布是需要在高处挂起来的,当时四下没有闲人,负责的项目经理便把这个活儿给了顾衿和几个工人。 工人负责爬高,顾衿则需要把一块纯金属的广告牌从下面递上去。 谁知脚手架钉得不牢,工人上去以后晃了几下眼看就要摔下来,广告牌也没拿稳,顾衿下意识伸手去扶梯子抓人,这样一来,还在上头的广告牌摇摇欲坠,直接咣当咣当几声就朝顾衿砸了下来。 顾衿当时闭上了眼,死死蜷着身体,只求千万别砸到脑袋。 预期的剧痛没有袭来,顾衿慢吞吞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广告牌被一个男人用手接住了。 旁政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两只手高高扶住广告牌的边缘,有点吃力,陈湛北跟在他后头吓出一身汗,赶紧接了一把。 “哥?没事儿吧?砸着没有?” 旁政把广告牌递给门口来帮忙的保安,拍了拍手上的灰:“没事儿,酒店今天有活动?” “可能是吧。”陈湛北心有余悸,又端详了旁政一会儿,这才跟负责展台的经理发脾气,“都瞎啊?怎么干的活儿啊?这是今天让咱们旁少爷给接住了,要是接不住呢,砸了胳膊伤了腿,你们罪过就大了知道吗!” 一帮人都过来看旁政手上那几道细小的伤口,众星捧月的,经理点头哈腰跟他赔不是,又忙着让医务室出来送药和创可贴。 他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朝正扶着工人起来的顾衿吹了声口哨:“嘿,怎么着,伤着没有啊?” 他跟陈湛北本来是过来谈个生意的,没想到,他连酒店大门都没进去就碰上了这起麻烦事儿。那女孩看上去年纪不大,脑子还挺一根筋,眼瞅着那牌子砸下来也不躲,死命用手护着梯子怕人摔下来,倒是个不要命的主儿。 顾衿愣愣地看了他半天,才魂儿丢了似的跟他道谢:“没有,刚才谢谢你啊。” 旁政手里钩着车钥匙,穿着烟灰色的休闲装,一身矜贵模样,和顾衿那天在机场见到他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女孩一圈,也不知道是夸她还是讽刺她,不紧不慢地说:“你可真勇敢。” 大热的天气,顾衿脸颊被晒得红彤彤的,她自觉狼狈尴尬,尤其是听了这样的话之后,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人已经和他的同伴消失在酒店旋转门后面,只留给她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那个背影,顾衿到死都忘不了。 女歌手轻柔婉转的嗓音依然在cd机里唱着。 那歌词一句一句,直抵人心。 如果不能够永远走在一起 也至少给我们 怀念的勇气 拥抱的权利 好让你明白 我心动的痕迹 顾衿想起她最开始那一秒的心动,想起在机场时那个孤独的白色背影,想起那个炎炎烈日下,他漫不经心却又确确实实保护了她的举动。她想起两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夜晚,他和她隔着一张桌子,朝她伸出那只干净温热的手掌。 他说,你好,旁政。 其实那个时候,他一定不曾记得见过自己,也一定不知道,曾有这样一个女孩在和他仅有过几面之缘后,情根就此深种。 她相信这世界上的一切巧合重逢,也相信这千回百转的奇妙缘分。她庆幸自己有机会和他得了这样一桩婚姻,也万分感激上天给了两人在一起生活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一切还是落得这样两败俱伤的境地。 一大碗面,已经被她狼吞虎咽地吃空了,顾衿大大咧咧地伸手抹了一把脸,手背冰凉一片。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块纸币放在桌上,起身离开,身后的音乐声似乎越来越远,隔着千山万水,顾衿听见她在跟自己说,不要回头。 经历了一场变故,好像很多人都成长起来了。 旁爷爷病逝百天之后,旁磊的工作再度得到调动升迁,举家搬至北京,就住在原来老爷子的故居,这样一来,b市就剩了旁政一个人。 第40章 分离(2) 旁夫人劝他跟着一起走,旁政听见这样的话,不发表意见,也不说去还是不去,始终用沉默跟母亲对抗。最了解儿子的还是老子,最后还是旁磊发了话,好歹b市也是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很多老朋友老根基都在,何况盛恒还有那么多员工要靠着他吃饭,既然他坚持不走,那就留他在这儿一个人反省反省也好。 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而立之年,现在又是单身一人,每天半死不活的德行,旁夫人心里有千般惦记也是憋在心头不能去说,最后只能跟旁政千叮咛万嘱咐后走了。 旁政一个人在b市,开始专心带着手底下的人做生意投项目,先是把原来半死不活的远洋公司接连签了两个对外出口的大单给盘活了,又趁着风头正盛让之前一直运作的华邑澜湾地产项目全部投入市场,一时间,盛恒身价大增,旁政这个名字更是红透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圈子。 茶余饭后,院里院外那些子弟每每提起旁政,第一反应都是,哦,不是当初八号院儿那个打架不要命的大旁吗?说完了,才咂咂嘴感慨一句,听说他现在好像离婚了,一直单着呢,我有俩堂妹,家里一直撺掇着想给他介绍。 宋方淮和陈湛北他们也曾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跟旁政打听,哎,你和顾衿,真离了? 当时旁政面沉如水,冷冷问一句谁跟你们说的,就把人都给堵回去了。 哥儿几个明眼人马上就瞧出来了,得,这是顾衿把他给甩了,心里正过不去这个坎儿呢。每天早八晚五,除了必要不得不去的应酬以外,旁政日子过得就跟小白领似的那么规矩。 六月中旬了,气温渐渐回暖,白天也开始慢慢长了起来。 那天陈湛北拎了酒店厨子打包好的菜和酒,叫上宋方淮,特地去他家里杀个措手不及,想着喝一顿大酒,宽慰宽慰苦哈哈似的旁政。 谁知上了楼进了门,才发现他正盘腿坐在阳台的地板上浇花。 夕阳之下,他穿着灰色的家居服,低着头,认真用毛巾擦着叶子上的水。不知道那是一株什么花,白色的花骨朵在一片绿油油的掩盖中,含苞待放。 那花是顾衿之前拉着他逛早市的时候花十块钱买的,每天早上五点老太太都准时在早市摆上一个小板凳,售卖这些自家养的花花草草。 她当时脑门一热,蹲地上跟人家老太太聊了半天,指着这个问问拿起那个瞧瞧,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给她讲了好多养花技巧,她典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买了三四盆回来,倒是让他给记住了。 没想到寒了一冬的花,原本以为快要死了,竟然在这个初夏生出了骨朵。 陈湛北碰着宋方淮,小声嘀咕:“都说结了婚的人容易性情大变,我看他现在不是性格有问题了,精神好像也不太正常。” 宋方淮环顾着屋子里的摆设,也配合着点头:“是有点不正常。” 那天兄弟三个喝了很多酒,陈湛北从他爹的酒柜里偷出来的两瓶都喝空了之后,旁政又去家里酒柜拿了两瓶特供陈酿出来,最后仨人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发上。 陈湛北搂着宋方淮的脚丫子,大着舌头跟他说话:“哎,你还记着他结婚以前,咱一起喝的那顿酒吗?当时这孙子也喝了不少,怎么劝都劝不住,那时候他是什么心思啊,是不乐意结婚,是被家里逼得没办法,他是打心眼儿里排斥顾衿,是用酒消愁,现在呢,你看看……” 宋方淮仰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旁政,他闭着眼睛,显然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现在他也是借酒消愁。” “是啊……”陈湛北叹气,“你说这人怎么变化能这么大呢,刚和顾衿在一起几年啊,现在这模样还不抵当初白梓卿走的时候呢,那时候他也没这么痛苦啊。” 宋方淮踢了他一脚,陈湛北自知失言,干脆倒在地上不说话了。 一时屋里只有三个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一片寂静。 夜里,因为酒精灼烧,旁政嗓子干哑,下意识地嘟囔了句话,说了半天没人回应他,只有粗重恼人的呼噜声,他猛地睁开眼,心里怅然若失的感觉才渐渐涌了出来。 他绕过地上的陈湛北和宋方淮,拿了烟去阳台,坐在那张美人榻上开始发呆,晚上风大,吹得人冷,旁政想了想,又拿起那条毯子裹在身上。 一晃,顾衿都走了三个月了。 起初她走的时候他特不适应,每天在外面恨不得待到天快亮才回来,进屋扎进被子里就睡,什么也不想,可是闭上眼睛又怎么都睡不着。 他想起有一回搂着她睡觉,可能是伤风着了凉,到了夜里嗓子发痒,不受控制地想咳嗽,她窝在他怀里,怕震醒她,旁政下意识地用手挡在自己的胸腔和她脑袋之间,可能是察觉到他胸口剧烈震动,她一下就醒了。 当时顾衿迷迷糊糊揉着眼睛问他,病啦?他说了句没事儿,想接着哄她睡,谁知道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丫去外面的药箱里拿药,进来的时候依然迷瞪着眼睛,把温水和药片递给他。 那时候旁政吃了药躺在被窝里就想啊,家里有个媳妇,真挺好。 他睡不着的时候就在屋里转悠,企图找到一切她还存在的证明。 临走的时候,她有一部分衣服没拿走,一直打包好了放在衣帽间里,旁政拿出来一件一件重新摆好,搁在他衣柜的另一侧,还有鞋柜里顾衿那些恨天高,跟钉子似的,一双一双,让人很容易就想到她牙尖嘴利的那张嘴。 书房里有她随手乱涂乱画的便利贴,其中有一张贴在电脑上,边角的折痕都有点旧了,应该是被人反复涂抹看过的。他撕下来看,上面画着个南瓜鬼脸,恶狠狠写着“旁政是个王八蛋”,结尾还打了三个惊叹号。 旁政看着那个别别扭扭的字体失笑,又小心翼翼地慢慢给粘了回去。 这栋房子里还有星星点点她生活过的痕迹,那么温暖,带着顾衿这个人特有个性的痕迹,可是直到刚才他失声喊她名字却没人回应的时候,旁政才幡然醒悟,顾衿,是真的不在他身边了。 和陈湛北、宋方淮喝了那顿酒以后,旁政似乎又变了一些。 他不再像之前那么封闭自己,偶尔也会和几个难得相聚的发小兄弟凑到一起打牌扯淡,闲暇的周末会飞到北京待上几天陪陪爹妈,结识一些工作或者私人原因必须结识的朋友。 那天一家合作公司请他吃饭,特地选在陈湛北的会所,旁政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腻歪,便找了借口先走,刚出大门,就看见了尹白露。 尹白露瘦了很多,素颜,干干净净的,跟之前那个风情万种的公关总监大相径庭,她梳着马尾,穿着简单的衬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脱了高跟鞋,脚上是一双白球鞋。 旁政很意外,自从出了白梓卿家里那档子事儿以后,他跟她从来没见过,最近一直也没她的消息。 尹白露往前走了两步,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有顾衿的消息吗?” 她问得严肃,旁政心里发慌,敛眉问道:“没有,怎么了?” 尹白露眼神黯了下来,她踢了一脚他的车轮,讷讷地说:“你有时间吗?咱俩聊聊。” 抛开白梓卿那层关系,之前碍于工作,旁政跟尹白露也没少打交道,这女的心狠,豁得出去,因为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在公关界名声很响,因为这个,她也没少在这行遭罪受委屈。 他对她印象谈不上坏,也足够熟,所以没多废话,直接开车去了个空旷安静适合聊天的地方。 下了车,尹白露就靠在引擎盖上发呆,旁政在一边抽烟等她,也不着急,等他半支烟抽完了,她才伸手管他要了一支也含在唇间。 葱白纤细的手指夹着烟卷,熟练地摇开火机点火,一看就是个老手。 抽了一口烟,半天,尹白露才讷讷地开口:“之前我去她家找过她几次,她都不在,打电话也不接,操办完我继父的葬礼以后我回公司才知道她走了,我问傅安常,问hr,问跟她关系好的几个同事,都说不知道。” 她揉了揉鼻子,低下头:“我给她妈打过一次电话,冯姨也说她不在,我怕冯姨多想,也没敢多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道找到她以后说什么,就是想知道她好不好,觉着心里特愧得慌。” “旁政——”尹白露低低叫他的名字,“你找过她吗?” “找过。”旁政淡淡地道,也挨着她靠在车前,“但我也没找到。” 她存了心不想让人打扰,不想让人发现,那他就不找,给她自由。 尹白露又狠狠抽了几口烟,用脚把烟头踩灭。旁政瞥了她一眼,觉着她状态实在不好,便多嘴问了一句:“你现在跟陈湛北……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黄了呗。”尹白露动了动睫毛,满不在乎的语气,“他妈要给我三百万元,让我有多远滚多远,还说如果继续跟他在一起的话,让我在公关这行永远混不下去。” 旁政问她:“钱你拿了?” 尹白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我是缺钱,我也贱,但我不至于为了那点钱连脸都不要。她上午去茂柏找我,下午钱齐峰就免了我的职,外面站着看热闹的全是以前我手底下带出来的小姑娘,我干脆就辞职了。这行不好混,我也混够了,借着他妈妈给我这个机会,干点别的也不是件坏事儿。” 陈湛北的母亲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女强人,跟他爸一辈子不对付,旁政猜到几分尹白露的难处。 “那陈湛北也没找过你?” “找过啊。一开始是站在我家楼下等,见天儿地那么等,我不回去他就不走,后来挨了家里一顿揍,在医院躺了几天,消停了,我趁着那几天搬出来在外头又找了个房子,除了我妈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换了手机号,他就再也没来过。”尹白露有点自嘲,挠挠头发,“旁政,其实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也从来没想过嫁进陈家当少奶奶什么的,最开始和他在一起真是觉着他对我挺好的,后来可能有点飘起来了,想要的有点多。他想给我,可是又有很多无可奈何,既然这么为难,我就果断点儿,离开他的视线,这样时间长了,就什么都过去了,他也就把我忘了。” 她说得潇洒又自然,好像一点也不难受:“在我心里,像你们这样的大少爷娶的应该都是那种门当户对的女孩儿,可以长得不漂亮,但是一定要有气质,有涵养,家里的情况也都和你们相当,这样的婚姻关系才公平,才能得以继续生存下去对吗?” 旁政两难,他想宽慰尹白露几句,又想帮陈湛北说话,半天才挤了一句出来:“尹白露,很多东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有的时候不光是出于感情,还有责任,他从娘胎里生出来就背着的责任。” 尹白露仿佛没听见,摇头:“你知道吗,其实你和顾衿的婚姻就特别不公平。” 旁政沉默了半天,问:“你什么意思?” 她垂眼:“任何责任都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你们男人总是喜欢打着这个旗号来欺骗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其说是顾衿答应和你结婚,倒不如说是你选择了她,她从起点付出的感情比你多得多。在这么一段不平等的婚姻关系里,男人总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不要说公平,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从你和顾衿提出结婚那一刻起,你就把感情投入进去了,只不过是循序渐进由少变多而已。你们这样的人,是根本不会服从于某种规则的,嘴上总是说着有很多无可奈何,可是到头来,你们伤害的,都是心甘情愿去爱你们的人。” “我也是这样。”尹白露低微叹气,“旁政,我和你,我们,都是伤害了顾衿的人。” 尹白露说话总是能一语道破天机,这样的女人好像在世上活了一遭已经看透红尘,明明自己才涉世未深,做出的事说出的话甚至比他们这些混迹江湖多年的男人都来得决绝。 晚上有夜航的飞机从头上呼啸而过,两个人一起仰头去看。 飞机上的灯光一闪一闪的。 风吹起尹白露的发尾,她仰头看着飞机,自言自语:“顾衿走了。” 旁政说:“我知道。” 尹白露接着问:“那她还会回来吗?” 旁政想起在机场顾衿和他分别时说的话,喉结滚动:“会,一定会。” 空气中凝结着安静沉默的气氛,旁政脑中不断回放顾衿的模样,她说:“旁政,我真的期待自己能开始一段没有你的新生活,也不会抗拒途中任何一个可能会忘记你的机会。” 她用这种最冷漠残忍的方式道别,用这么赌气的话来告诉他,在之前的日子里他究竟有多过分。 飞机渐渐离开视线范围,耳边是风声呼啸,预示着今晚暴风雨的来临。 尹白露拂落脸上的头发,声音在风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说:“旁政,我是真希望你和衿衿可以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那种未来,可能是她倾其一生都在追求,却又无法得到的东西。 第41章 生死(1) 顾衿脑中轰一声,忽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她朝着暴风过后平静的海面哭喊,她冲进一层漫过一层的海浪,撕心裂肺地喊:“旁——政——” 非洲南部,德兰士瓦省,这里因为绝大部分地区是热带草原气候,温度全年基本相差无多,只是因为毗连山脉,早晚温差相对会大一些。 勒邦博山脉地区。 临近山脚以南,有一块半荒废的草原,这里甚少有人烟,空旷巨大的空间里偶有风声流淌,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湿润的土腥味儿。 风刮过来是凉的,可是气候是闷热的。 雷西戴着一顶典型带有西部牛仔风格的草帽,嘴里叼着烟卷,正一张一张看着今天白天在公园里拍的照片,翻了一会儿,大概是挑选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把电脑合上,懒懒地问旁边的人:“张教授,还有吃的吗?” 张教授在随身的包里翻了翻,拿出两个面包递过去,眼神很无奈:“就剩这个了,将就将就,明天去了市里就好了。” 雷西接过来,看了看营地上的三位女性,又将其塞回了那个小布包:“算了,扛一晚上,留着明天你们三个当早餐吃吧。” 雷西是h省摄影协会的老牌摄影师,今年四十岁,曾获过很多中外驰名的摄影奖项,他留着长头发和一撮小黑胡,体型高大健壮,人又非常幽默绅士。 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漫无目的地在这块小小的营地闲逛起来。路过那顶草绿色的帐篷,他蹲下来跟帐篷的主人闲聊:“今天拍了多少?” 顾衿穿着深色的牛仔裤,身上裹了一件黑白相间的冲锋衣,因为刮风,她把一半脸埋在夹克的衣领里,正专心翻着相机。 听见雷西问话,她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又迅速按了几下方向键:“大概……四百多张吧。” 雷西探头往相机屏幕上扫了一眼,忍不住笑话她:“哟嗬,都过去半个多月了你还回味呢?” 顾衿沉浸于相机里面的东西,没心思理他:“你刚才不也在选片吗?” “我那是要准备参赛。”雷西从她手里拿过相机,掂了掂份量,佳能5d,24-105mm变焦镜头,市价怎么也得小两万元。 相机不错,就是人业余了点儿。 他把镜头卸下来,拧了几下光圈,习惯性地对镜头和相机衔接处进行擦拭:“你还真行,一般人吃不了这苦,这非洲我来了三年,也带过不少像你们这样的年轻小姑娘,都是三天新鲜,不到一个礼拜,早早就坐飞机走了。” 顾衿问他:“她们也来看动物大迁徙?” 雷西笑了一声,很嘲讽:“什么动物大迁徙,那是赶得巧,都是附近国家的留学生,趁着暑假来玩儿,不知道从哪儿看了纪录片就过来跟着捣乱,个个都是拿着手机拍完就走的主儿,能蹲下来守着的,少之又少。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心太浮。” 本来当初在机场带上她的时候没想这姑娘能跟着他们这么久,一路从内罗毕到安布塞利,从博格里亚到纳库鲁,她跟着他们这帮人爬山,攀岩,下泥潭,什么苦都能吃,从来没一句怨言。七八月份最热的季节为了能完整地捕捉到动物迁徙的镜头,也不惜身上裹着厚厚的伪装外衣在树林里一趴就是几个小时。 同行的几位师傅是摄影界的老人了,见此都对她比画大拇指。有时候一行人晚上坐下来开玩笑,人家也会说,老雷,咱这可是造孽啊,当初人家小顾来的时候白白净净一个姑娘,现在你瞧,跟咱们学的,吃东西洗手那干净规矩都没了。 雷西当时只是笑笑,本来嘛,在外头既然决定吃了这个苦想做这件事就别穷讲究那么多,但是心里,他其实还是很欣赏这个姑娘的。 他用刷子细细密密地清理着镜头的灰尘,手法熟练,清理完了,又重新把镜头给顾衿装回去放好。 “行了。”雷西拍拍身上的土,起身走了,“今天还得委屈你住一宿帐篷,张教授晚上和萨娜睡,明天一早咱们起程去开普敦,到时候带你打牙祭。早点休息吧。” 帐篷很大,晚上有风不断刮过,顾衿伸直腿躺在里面,舒服地叹了口气,又拿起相机。 里面有她在非洲这两个多月的全部记忆,从最开始只会茫然对焦按快门的生手,她渐渐学会了调光圈,调焦距,她知道什么角度最适合拍用脖子打架的长颈鹿,也知道用什么距离去记录靠鼻子打架的大象才不危险。 照片一张张翻过去,看上去跟梦似的。 她离开b市以后,漫无目的地在北京游荡了一个月,每天睁开眼面对的除了帝都永无止境的雾霾就是从早上七点半开始堵车的东三环。顾衿觉着这里除了比b市人口更多,建筑楼群更密集以外,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于是她申请了签证,又买了机票,去了新西兰看母亲。 冯若萍住在表妹那里,位于奥克兰北端的一幢别墅。见到顾衿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冯若萍吃了一惊。 冯若萍的表妹嫁给了当地一位历史老师,有一个儿子和一对孙子孙女,一家人对顾衿非常友好。母女两人晚上住在她的小房间里,顾衿抱着妈妈,什么也不说,过了好久,她才闷闷地开口:“妈,我和旁政分开了。” 冯若萍摸着顾衿头发的手停了一下,接着温柔地拍她:“妈猜到了。” 顾衿鼻子一酸,趴在母亲怀里无声地哭了。 冯若萍还是很温柔的样子:“两个星期以前旁政给我打过电话,问我你在不在,我当时就感觉到可能你们之间有了什么矛盾,加上之前你跟我通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样子我就更肯定了。 “你脾气跟你爸一个样儿,又倔又不听话,你说你在外面出差,我能拿你怎么办呢。你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我们老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当初你和旁政结婚的时候我就劝过你要慎重,结果闹成了现在这样,唉……” 冯若萍擦着女儿脸上的眼泪,心酸又无奈:“你和旁政……是他外头有别人了?” 顾衿只是呜呜地哭,搂着妈妈拼命摇头。 冯若萍也跟着掉眼泪,等顾衿哭过了情绪好了,她安慰她:“不想回去就先别回去,留在这儿散散心。婚姻里面谁都不可能是全错的,你自己想一想,不要那么轻率地说离婚,等想明白了,是留还是走,妈都支持你。” 就这么,顾衿又在新西兰生活了两个月。 直到有天上网,看到一个旅行帖子,她才生了去非洲的想法。上面有一张在荒漠群狮狂奔的配图,下面写着:动物大迁徙。 每年六月到九月,在肯尼亚马赛马拉大草原上上演着百万草原野生动物的大迁徙,一直被誉为世界上不可错过的五十大自然奇迹之一。 顾衿想起她结婚的那个蜜月,她趴在沙发边上恳求旁政,她说咱俩去非洲吧,看看动物大迁徙。那时候电视里放着的纪录片正好是那一期,他当时对着电视发呆了一个多小时,顾衿一直以为他是很喜欢那里的。 有关非洲那片神秘而又富饶的土地,始终是顾衿心里一个小小的梦想。 她渴望站在群山之巅,朝着夕阳手舞足蹈,她向往那种高山阔水,敬畏崇拜每一个比她顽强的生灵,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洒脱的就是那群无穷无尽在草原上奔跑的动物。 它们相互依赖厮杀,它们有自己的生存准则,不会被任何人撼动,不会因任何人改变。 于是顾衿收拾好行李,再一次出发了。她走的时候,冯若萍送她到机场,泪眼婆娑,她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 顾衿绑着乱蓬蓬的辫子,穿着卡通t恤和牛仔裤,跟妈妈挥手道别,脸上终于有了多日不曾见过的灿烂笑容。 起初出师不利,她吃了很多苦。 先是在新西兰出境,又从香港地区转机到内罗毕,因为需要提前注射黄热病疫苗,她又从香港到深圳,其间又被人偷了手机。 辗转两天好不容易到了内罗毕,她又毫无头绪,本来想着找到一家类似华人旅店的地方先住下,却意外地在机场碰到了一行人,六七个的样子,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t恤衫,有男有女,上面印着白色的“自由者摄影协会”字样。 顾衿眼神一亮,迅速趁着等行李的机会去和对方聊天。 第一个跟她说话的人就是雷西,他蓄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问她:“中国人?哪儿来的啊?”顾衿面不改色老老实实地回答他:“c城人,你们是去拍野生动物迁徙的吗?”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几岁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大的妇人,脖子上挎着专业的相机,闻言笑着点头:“是啊,我们是摄影协会的会员,每年这个时候肯尼亚都会有大批中国摄影师来搞比赛作品。小姑娘,你也是干这行的?” 顾衿摇摇头,又跟他们恳求:“你们能带上我吗,我人生地不熟,就是想来看看这个,我保证不会添麻烦,不耽误你们的吃住。” 听她这么说,几个人都笑了。妇人旁边的老头说:“姑娘你可想清楚了,我们不是那种到哪儿都有车接车送的人,跟着我们可吃苦啊。” 顾衿说我不怕吃苦,什么苦都能吃。 看她这么坚决,别人不好再劝,只把这个麻烦扔给带队的那个小黑胡子。 雷西从头到脚打量了顾衿一番,一拍大腿:“行吧。但是你跟着我们不能有那么多事,吃住大家都是aa制,但是有时候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可能没地方住的时候自己钉个帐篷钻个睡袋就算完,而且拍动物有危险,搞不好命都能搭进去。” 顾衿万万没想到他们能答应,欢天喜地的。 雷西又看了她一眼,从箱子里拽了件衣服扔到她头上:“跟着我们你这身行头就不行,还有你这箱子,能装多少东西啊?” 于是顾衿听话地买了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换了衣服,跟着他们拼车去市里的酒店住下。 上车的时候,雷西看着她的空箱子十分不满:“这东西你拿着它干吗?带着累赘,扔了吧。” 那箱子是她以前在马尔代夫度蜜月时买的,跟着她走过很多地方。顾衿拖着拉杆,小心翼翼地跟他打商量:“你让我带着行吗?累了能当椅子坐,还能放杂物,我自己看着,不给你们添麻烦。” 雷西瞄了眼箱子商标,rimowa(日默瓦),怪不得不舍得扔呢,他冷哼,摆头示意她上车。 在一起几天,顾衿对这几个人了解了个大概。 机场那对和她讲话的老夫妇是国内某知名大学的摄影系教授,作品曾经多次上过美国《国家地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雷西,就是老夫妇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四十二岁,已婚丧妻,家里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女儿。 另外两个一个是他们在来的路上遇见的熟人,某时报编辑胡澎,另一个是两年前雷西结识的一个当地黑人女孩儿,在上海留学,学哲学,叫萨娜。 刚开始在一起走的时候,需要磨合,顾衿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也怕自己做错什么事。他们都是专业的,知道什么时候拍摄最合适,知道去哪儿拍最合适,为了找到最好的拍摄角度,他们甚至彻夜不眠。 直到真正迎来大迁徙那一天,顾衿才知道,之前所有的等待,吃过的苦,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一天是安博塞利的象群,他们坐在当地人租来的越野车里,几十只大象从车旁跑过,沙尘漫天,带着象群与生俱来的雄厚,场面无比壮观。顾衿从天窗中探出头,满嘴尘土,可依然咧嘴笑着。 然后是博格里亚的火烈鸟,是纳库鲁的犀牛、斑马、豹子、长颈鹿,它们成群结队呼啸而过的画面,顾衿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那种即将跳出屏幕的生命力。 那种生命力,让人血脉偾张。 她躺在帐篷里,周围的人都窸窸窣窣睡下了,耳畔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动物叫声,顾衿望着头顶一片漆黑寂静的苍穹,北辰星拱,斗转星移,忽然很想与人分享这一刻。 她拿出手机,关掉闪光灯,对着漆黑的夜幕按下快门。 旷野的信号非常不好,她晃了晃,网络图标挣扎着闪了又闪,然后她打开许久不用的微信。 上面数百条留言,她手指划过,找到一个人,然后轻轻点了发送。 网络传输太慢了,百分之一……百分之十三……百分之二十七……顾衿等得渐渐睡着了…… 凌晨三点,尹白露趴在木桌上,四周都是杂乱的油漆和木材,这是她开的一间小餐馆,正在装修。 放在手边的电话叮咚一响,她从睡梦中惊醒,披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茫然环顾四周。 清醒了一点儿,她揉揉眼睛,从桌上拿起手机,凌晨发来的消息,不是欠费短信就是诈骗信息。 划开屏幕,软件自动跳转到微信那一栏。 只见半年没有跳出来的对话框此时排在第一个,尹白露深吸一口气,心脏狂跳,手微微颤抖着点开那个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头像,内容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只有漆黑夜幕和一片静谧星空,那不是中国。 尹白露望着那张照片久久不动,然后把脸埋在手里,终于小声哭了起来。 美美睡了好长一觉。 顾衿感觉有人在拍她的帐篷,小声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迅速套上夹克,拉开门上的拉链:“怎么了?” 雷西头上滴着水珠,换了一件白色的t恤,应该是刚从湖边洗脸回来,他指着外面,邀请她:“看不看日出?” 被惊醒,睡意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她从帐篷里钻出去,外面三三两两的人都起来了,萨娜和胡澎在整理行李和露营的东西,张教授在烧水,清晨的第一抹阳光还未上升,天空正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浅蓝色。 雷西带她往山上走,大概走了十分钟,来至山中一处废弃的观景台。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早上六点一刻,远处渐渐有灿烂的金黄色慢慢腾起,越来越大,光芒也越来越强烈。顾衿屏息,然后太阳露出一角,越升越高。 她惊喜:“雷西,是犀牛!” 雷西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克鲁格公园丛林的一角,浅声回应:“对,是犀牛。” 十几只犀牛像是刚睡醒,在前头母犀牛的带领下慢悠悠地散步,去湖边汲水。 太阳出来了一半,光芒渐盛,给草原披了大片耀眼金色,似一种神秘召唤,越来越多的斑马、大象也从密林深处走出来,开始往草原中心聚集。 它们之间没有争执,没有撕咬,像是朋友的聚会,在彼此身旁走来走去。 终于,太阳全部升起。 第42章 生死(2) 预示着新一天的来临。 “喂——”顾衿朝着远处招手,和它们打招呼,她手舞足蹈地在朝阳下欢呼,无端从心里生出喜悦。 “真难得。”她很真诚地感慨,“这些以前我从来没看到过。” “是。”雷西举着相机,咔咔的快门声响起,“我也没看到过。” 风吹起顾衿乱蓬蓬的头发,她的侧脸也被朝阳的余光镀上一层金黄,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她穿着冲锋衣,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球鞋上都是干涸的泥浆,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雷西手中快门不断,忽然问她:“我给你拍张照吧?” 顾衿问:“你不是一直在拍吗?” “不是拍它们,是拍你。”雷西上前几步,从兜里拿出一张储存卡换到相机里,屏幕上显示着数十张不同面孔的女孩。 她们站在沙漠里,站在瀑布的岩石上,站在原始丛林,脸上抹着斑驳的色彩,或者素颜,但都是出奇一致的年轻,她们不着寸缕,尽情地展示着少女的活力和专属于她们的柔美胴体。 雷西的摄影作品除了风景以外,他最擅长的,就是女像。 顾衿摇摇头:“不了。如果往前两年,或者三年,可能我会答应。” 雷西反问:“怕我居心不良?” “不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顾衿羞涩一笑。 雷西不轻易妥协,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任何贪念:“你今年才二十五岁,是一个女孩最好的年纪。” “是二十六岁。”顾衿反驳,“过了昨天,我二十六岁了。” “我没办法像她们一样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她说着,转身往山下走,抗拒的意味非常明显。 雷西不再说服她,两人沉默着往营地回,气氛有点尴尬。 今天有旅行团的车来,他们需要早早收拾好搭顺风车去开普敦,然后租船到海豹岛和企鹅滩,最后去好望角,那是他们一行人的最后一站。也是顾衿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站。 到开普敦市里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找家靠谱的酒店。 折腾了十天,睡床的机会实在太少。奈何现在是旅行旺季,又没有事先预订,找了三家都没有空房,最后还是萨娜用当地人语言沟通,才在港口附近一家民居旅店找了三间空房。 虽然没有酒店那么舒适,但是好在离港口近,方便租船出行,而且民居外有个非常大的露天草坪,草坪后面是树林,临着一汪清澈的泉水。 下午雷西跟着胡澎几个男人去港口找老板租船谈价钱,张教授、顾衿、萨娜就在港口附近的小咖啡厅坐着休息。 因为游人很多,不少黑人小孩儿都趁机跟外地游客合影拍照以此讨钱。 街上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正因为被一位白人先生合影而不给钱在苦苦哀求,那胳膊,顾衿伸出手比了比,也就自己的手腕那么粗。 非洲这地方,因为气候和自然条件,贫瘠,高温,湿热,总是很容易感染各种病毒,顾衿这一路上见过太多因为贫穷或者得了病而无力医治的小孩。 小男孩跟在白人先生屁股后面,不依不饶地伸着手,却始终没人理,跟了几米,那位先生大概是烦了,直接踢了小男孩儿一脚。 顾衿站起来。 张教授惊愕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小顾?怎么了?” 顾衿盯着那个小男孩,他穿着宽大的白色背心和红色短裤,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张教授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慈祥地笑了笑:“小顾,你应该很喜欢孩子吧?” 顾衿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讪讪坐下:“还行……”她又往小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是觉得这些小孩儿挺可怜的。” 小男孩在往回走,眼睛一直在寻找下一个拍照目标,顾衿举起手,男孩眼睛一亮,迅速朝她跑过来。 萨娜瞪大了眼,忙按住顾衿的手,满脸写满了荒谬:“顾!不能!no!no!” 她飞快地用中文讲着:“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一个知道了有这样的机会,接着会来非常非常多小孩,真的,你相信我,这只是他们剥削游客赚钱的一种方式,并不是真的没钱吃饭。” 在肯尼亚就是这样,走在街上,总是会有上来讨钱的黑人,因为队伍里有成年男人,多少能有些震慑作用,可是一换成小孩,顾衿总是第一个从口袋里拿零钱,为此,雷西曾经冷着脸跟她说过很多回。 可是来不及了。 小男孩一溜烟跑到顾衿面前,伸出一只手,用不太熟练的英语问:dy, need a photo with me?(女士,需要和我拍一张照片吗?)” “no.(不)”顾衿笑眯眯的,从牛仔裤兜里找出一张十兰特的钞票,“please buy a cup of coffee.(请帮我买一杯咖啡。)” 小男孩高兴地点点头,拿着钱跑远了。 萨娜朝顾衿翻了个白眼,一头小辫都跟着她的脑袋晃动,在发泄对她的不满:“他不会买的,而且会带来更多想和你合影的人。” 顾衿满不在乎,她戴着太阳帽,依然笑眯眯的:“我相信他。” 小孩子的眼神总是真挚清澈的,渴望也总是比大人要来得更直白透彻,他需要钱,并且愿意为钱做一些事情,所以顾衿也愿意相信他。 不一会儿,小男孩端着一杯咖啡慢慢从街对面走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放到顾衿面前,摊手给她看自己手里的硬币,顾衿微笑着摆手,小男孩瞬间笑了。 他牙齿非常白,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感激的光。 他把手里的砂糖和奶袋放在顾衿手里,高兴地跑远了。 一直坐在顾衿对面的张教授始终没说话,一直在观望顾衿。 起初,她以为顾衿是富家小姐,出手阔绰,学着那些电视、小说里的人没事儿跑出来看看广阔天地,后来接触多了,她发现这个小姑娘有她自己的故事。她很少说话,也很少炫耀或者谈起自己的家庭环境,甚至很少谈自己的来处,她望着那些孩子的眼神里,除了同情以外,更多的是悲悯,是那种来自于女性天生的母性光环。 已经下午三点了,码头有不少货船停靠卸货,船工涌动,很嘈杂,雷西他们顶着太阳从港口回来,脸上情况不容乐观。 “最近两趟出租的船也得三天以后才会来,船老板鸡贼得很,现在价格上涨,一艘一天要一千兰特,还不算押金。” 萨娜问:“那怎么办?我们转车去德班看看?” 张教授的爱人苏教授不同意:“折腾了这么多天,老骨头实在撑不住了,干脆在开普敦休息几天缓缓神儿,什么时候有船什么时候走吧。” 苏教授是雷西的启蒙老师,他非常尊重他,雷西征求其他人的意见:“胡澎、顾衿,你们呢?” 顾衿闲人一个,随便怎么都行,胡澎平常被工作束缚着,难得出来一趟,也答应了。 于是大家商定这几天就在开普敦休息闲逛,白天由雷西和胡澎来港口盯着消息,什么时候有了闲船,马上就走。 在小咖啡店买了几个三明治吃过当晚饭之后,六个人沿着港口往租住的民居走。 开普敦港是南非最大的航运中心,每天有数百艘货轮停靠,港口非常热闹。三号卸货通道上有七八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搬运工正把今天这一批集装箱卸货,谭禹戴着墨镜,穿着沙滩裤和老人衫,正和船上的负责人清点数目。 “我要的那几箱药你们运过来了没有?” “运了,特地从无锡药厂给装的箱,报关单里也有,还有您要的那批化验仪器,这次都跟船一起来了。”船上的负责人挠头一笑,“还有我们旁总让我给您带句话。” 谭禹垂眼在单子上签字:“说。” “他说非洲这地方病毒多,您小心,别回头感染了什么毛病,英年早逝……” 话没说完船工屁股就狠狠挨了一脚,谭禹把清单扔给他,笑骂:“滚蛋。” 实验室急需这批药做实验,谭禹叫了几个人把药装车,自己靠在小吉普前头抽烟,火儿刚点着,就不动了。 远远过来六七个人,因为黑头发黄皮肤,和自己一样带着亚洲特征,很容易让人辨认出来,人群中间站着一个姑娘,瘦瘦高高的个子,戴着棒球帽,背着双肩包,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们从他面前走过,谭禹认出来了。 她晒黑了点,可是笑起来时上翘的嘴角和那双黑漆漆生动得跟画儿似的眼睛,谭禹记忆非常深刻。 她一直在跟她旁边那个长头发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说话,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其他地方。 谭禹伸手跟个愣头小子似的想跟她打招呼:“顾……” “衿”字还没出口,那群人已经从他眼皮底下走过去了,顾衿的背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 谭禹盯着他们良久,心中不忿,他叼着烟,拧动钥匙,小吉普在开普敦的夕阳里嗖一下开了出去。 晚上住的民居旅店有个小型的篝火派对。 树上挂着长长一圈灯带,拾来的木枝用红砖垫了铺成高高的小塔,淋上汽油,火光明亮,为了营造气氛,老板还特地烤了一只火鸡送给大家吃。 滋滋肉香伴随着浓浓的篝火气息,住店的旅客三两坐在一起谈笑,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热闹异常。 酒是当地自产的啤酒,后劲很大,顾衿跟着大家干了几口就觉得隐隐有点飘乎乎的。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脸颊有点红。 难得气氛这么好,算上旅店里其他几个中国旅客,十几个人围在一起聊天儿。 “张教授,您这次跟着拍大迁徙,是打算参加今年的哈苏国际大赛?” “都六十多岁了,还参加什么比赛,这次是西子硬要我们老两口来的,你苏伯伯这几年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想着趁他还行再过来看一次,拍点作品回去给学生。” 胡澎点点头,问对面坐着的几个年轻男女:“你们都从哪儿来啊?咱们张教授和西子是上海人,我是北京人,小顾是c城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四川的。” “江西的。” “沈阳的。” 几种略带方言的普通话夹杂在一起,听得人发笑。雷西盘腿坐在顾衿旁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c城的小吃不错,什么时候去了,能当个向导吗?” 顾衿一怔:“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之前一直是跟我妈在b市生活的。”怕雷西觉得她是在有意推辞,顾衿又说,“不过前几年商业街还不发达的时候有几个地方小吃确实不错,你要去的话,我把地图攻略发给你啊。” 雷西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意味深长。 “哎,西子!有人问你跟你媳妇是怎么认识的呢!”对面有人喊了一嗓子,“张教授跟苏教授是一九七二年在学校联谊会上认识的。你们都说说,说说。” 雷西从顾衿脸上移开目光,讪讪地道:“怎么想起聊这个了。” 雷西是这十几个人里较为特立独行的,一把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蓄着画报上极具男人味儿的经典胡子,加上一身健硕肌肉和不矮的身高,想让人不留意都难。 对面的沈阳姑娘很豪爽:“一帮大姑娘小伙子的,不聊这个还聊什么啊。再说了,这不也是给你们变相打听消息提供机会嘛!这异国他乡月黑风高的,小酒一喝,情怀来了,办事儿也方便。那个……顾……顾什么来着,实在不好意思,我没记住。” 顾衿无所谓地笑笑,大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顾——衿。” “对!顾衿!”沈阳姑娘一挥手,霸气十足,“你单身吗?有男朋友了没?我看我旁边这哥们儿可盯你半天了。” 坐在沈阳姑娘旁边那男孩看上去也就是个大学生,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戴着黑框眼镜,让顾衿忽然想起了傅安常。 她看着那个男生,礼貌一笑:“我结过婚了。” “噢……”一片唏嘘之声。 有人不经意地往顾衿手指上看了一下。沈阳姑娘又把目标放在雷西身上:“雷哥?你呢?成家了没有?” 大家心照不宣地嘿嘿笑。胡澎摆摆手:“问别人都行,西子就算了吧。要不先从我开始?” 沈阳姑娘不依不饶:“为什么雷哥不行啊?” 胡澎也来劲了:“嘿,小姑娘你较什么真儿啊,别说你雷哥有媳妇,就是没有,今儿个你俩也没戏!”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眼看着火药味渐浓,雷西忽然吹了声口哨:“行了行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俩先掐起来了。” “就是——”沈阳姑娘剜了胡澎一眼,“多管闲事。” 雷西仰头灌了两口啤酒,待缓过胃里灼烧那股劲,低沉开口:“我妻子去世有七年了。” 大家集体沉默下来。 好像在等雷西的下文,好像是表达刚才自己不礼貌发问的歉意。 雷西不在意地笑笑:“我跟她是一九九七年在北京进修的时候认识的,她老家在c城,家庭条件也不好,考上大学全家好不容易来北京玩一次。那时候故宫门口照一次合影十五块钱一张,她就在天安门城楼底下跟人讲价,小姑娘穿着白衬衫,一条毛呢料子的裙子,梳着娃娃头,我当时一眼就瞄准了。” 情怀总是让人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雷西比画着相机:“那时候用的还是尼康fm2,我跟老师去故宫采风,趁老师不注意我过去问她,我说我能给你照相吗,不要钱的,等照完你给我个地址,我把照片给你寄回去。” “小伙子心机颇深啊……” 不知道谁调侃了一句,大家小声笑起来,气氛开始变得轻松。 雷西也笑:“她一开始以为我是骗子,我拿了摄影学院的学生证给她她才信,给她拍了十几张,临走留下地址,我俩就开始通信了。先是打着寄照片的名义问好,然后熟了就聊工作、学习环境,聊家庭,最后谈感情,等她大学毕业我接她来上海,才算是安了家,结婚第二年,我们就有了女儿。” “那后来怎么……” 雷西眼神黯淡下来:“她一直在变电所工作,一次暴雨,变电所后山有十几个总闸和实验室都开着,那天正好她值班,去后山关闸的时候遇上电击,出了事故,那时候我正在贵州一个自治县拍作品,回去的时候就剩一盒骨灰了。” 人群沉默良久,沈阳姑娘喃喃自语:“世事难料啊。” 第43章 生死(3) “对啊,世事难料。”雷西笑了笑,难得正经一把,“那时候我天南地北地忙着比赛,忙着采风,忙着拍照,一年回家的次数非常少,女儿都是我媳妇在带。冷不丁她走了,我才发现家里没了她,我什么都做不好。所以你们这些小孩儿要珍惜日子,好好对身边的人,别成天因为点儿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作,因为说不准哪天他就离开你了,后悔都来不及。” 这话说得人莫名伤感。 旅店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出了大音响,在露天草坪上开始放唱片,萨娜说,那是非洲的传统民谣。 沙哑悠扬的男声在低低吟唱,像二十世纪优雅的探戈舞曲。 萨娜从背包里拿出随身的一只小鼓,跟着节奏开始击打。 沈阳姑娘站起来,说:“我想跳舞了。” 旁边的江西男孩也站起来,胡澎紧跟着,然后是张教授夫妇,再然后,是许许多多在草坪上围着篝火闲聊的人。 他们来自各个国家,两两成对,不顾彼此身份,像是最友好的朋友。 雷西也站起来,朝顾衿伸出一只手:“跳舞吗?” 顾衿无措:“我不会啊。” “没事儿,这里面跳的没几个会的。”他借力把顾衿拉起来往人群中央走,“融入这个气氛,就什么都会了。” 那支民谣唱完,老板换了一支更欢快的曲子,类似于那种奔放的巴西桑巴。 顾衿把手放在雷西的手上,雷西也很绅士地把手搭在她腰上,顾衿跟着他漫无目的地晃,偶尔撞上人还挑衅似的抢人家地盘,渐渐地,顾衿放开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披散着头发,头发上有一种草木清香,在篝火的映衬下她的脸颊像两颗红彤彤的苹果,眼神明亮。 夜色渐浓。 雷西附在她耳边:“你很美。” 音乐声太大了,顾衿沉浸其中,没听清他说话:“什么?” 雷西干脆带着她走到人群外,来到一棵粗壮的树旁,音乐声依然响着,虽然远了一点,但是更有朦胧暧昧之感。 顾衿觉出不对了。 雷西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很美。” 她身上有女人和女孩之间那种气质,活泼,成熟,无声,却又细腻。有时候看东西那一个眼神,能让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妻子的样子,那是生涩的,懵懂的,无畏的。 他离她非常近,有意无意地用手去撩拨顾衿的头发,隔着一只手的距离,顾衿能感觉到来自雷西身上的热力,强烈的,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敢不敢和我试试?” 顾衿脑中轰一声。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句话,想起了很久很久未曾想起的一个人。 他在那个猝不及防的夜晚,也是这么抱着她,他说,考虑一下,和我试试。 顾衿站在原地,心脏狂跳,甚至忘了躲避。 雷西的手还放在她腰上,开始有逐步加重力道的趋势。那腰不堪一握,柔韧,性感,带着她身上的温度。 他的嘴唇渐渐凑近,似乎想要吻她。 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吻到了。 顾衿猛地偏头躲开了。 雷西的脸尴尬静止了一瞬。 顾衿挣开他的手,远远后退了几步,有点语无伦次:“雷西,对不起,不行,这样不行。” 雷西抄着手,很冷静:“为什么不行?” “我结婚了,你有你的妻子,有女儿,而且……而且……”顾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脑子里晕乎乎的,“对不起,雷西,真的,真的,这样不行,我……” “这不是理由。”雷西语气坚定,条理清晰,“这跟你结过婚有什么关系,你们分开了不是吗,如果没分开,为什么你来这边三个月连一通电话都没有,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顾衿左手无名指上光秃秃的,有一道很浅很浅的圈状痕迹。 “你这一路上跟着我,拍照,看大迁徙,登山,等日出,不就是想寻找自己的新生活吗?”他说话很不容反驳,试图让她接受自己,“顾衿,新生活,也包括一段新感情。” 不管雷西说什么,顾衿始终在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她又往后退了两步,冷静下来,“雷西,我很感激这一路上你对我的照顾,但不代表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 雷西跟她争辩:“不是偿还,跟这些没关系,我说过,我是认真的。顾衿,你身上有很多我欣赏的东西——” “不可能,雷西。”顾衿静静地望着他,很镇定道,“你很好,真的,但是我没办法接受你,至少现在不能。” 雷西眼神变得非常犀利:“是不能接受我,还是除了某个人以外的任何男人。” 顾衿不说话了。 雷西明白了,他说:“ok。”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像寻常语气一样:“明天早上要去码头租船,听说有安哥拉的渔船来,能起早的话,一起去看看热闹吧。” 顾衿点头:“好。” 雷西的身影渐渐混入欢乐的人群中,他很快跟萨娜跳起舞来。 起风了,篝火被吹得摇动,空中飞舞着火星,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清新原始的味道。 顾衿靠着草坪一角安静地坐下来,背对着众人,然后慢慢把自己蜷成一团,闭上眼睛。 她终于,在这个夜晚,正视了整整半年都在刻意回避的人和事。 那人不想不问不提,从来不会出现在她脑海里,可是一旦那个契机出现,他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迅速吞噬她心里建立起的全部防线。 直到现在,顾衿才悲哀地发现,除了他,她依然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企图进入她生活的男人。 她走前对他说的那些狠话,在这一刻,在刚才雷西看着她不解愤怒的眼神里,全变成了一把捅进心口的尖刀。 她做不到。 她抗拒任何男人的触碰,抗拒任何男人的示好,那会让她从心底涌出恶心。 她依然爱着旁政。 那种爱深入骨髓,融入血液。她不自知,可是她身体的每一寸感知和灵魂都写满了这个名字,她痛恨这样的自己。 第二天早上七点,胡澎就来敲她的房门让她起床。 雷西从房间出来,和顾衿打了个照面,脸上淡淡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衿今天换了一件白色的半袖t恤,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牛仔裤,绑着马尾。她跟他不自然地微笑,他面无表情地从她面前走过,走了几步,忽然扭头也朝她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属于老男人的沧桑笑容,笑容里有无奈,有宽容,还有一丝宠溺,像对孩子似的。 吃过了早饭,他们起程去港口看渔船靠岸。 渔船还没来,雷西和胡澎先去船老板那里打听消息,顾衿靠在码头岸边的矮石墙上等。 谭禹从车上下来,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边,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 他跟着顾衿的目光望向码头,悠悠问道:“那个留着小胡子的,是你的新相好儿?” 顾衿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扭头,谭禹低头瞧着她,歪着嘴坏笑,似乎正在等她的答案。 她愣了愣,也只是愣了愣,随即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跟我没关系啊。”谭禹斜着个膀子,吊儿郎当的,学着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好歹你也算我半个嫂子,当初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我们这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外头有人了,留下旁政一人儿跟个痴汉子似的在家里等,一走走半年。怎么,还不兴人问问?” 谭禹说话的时候晃悠着腿,漫不经心的,语气凉薄,顾衿听出来了,他这是变相嘲讽自己不负责任,给他的好兄弟打抱不平。 顾衿不想搭理他,直勾勾地盯着港口靠岸的船。 谭禹用手指碰了碰墨镜,露出一双眼睛来:“生气了?别不说话啊。” “跟你说真的呢,留着小黑胡那个。”他用手比画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瞧你俩这一道都有说有笑的,好上了?” 顾衿问他:“你跟谁都这么自来熟吗?” 谭禹还真寻思了一会儿:“不一定,也分人。” 真够不要脸的。 顾衿无语。 实在拗不过他,顾衿说了一嘴:“那是我们一起同行的领队,叫雷西,h省摄影协会的摄影师。” 谭禹慢吞吞噢了一声:“怪不得呢。脖子上天天挎个相机,逮什么拍什么,跟多没见过世面似的。” 顾衿以前对谭禹的印象仅限于沉默、阴沉、桀骜,她很少听他这么挖苦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跟一个人特别像,都那么招人厌。 他戴着雷朋飞行员系列墨镜,穿着嬉皮涂鸦的半袖衫,人字拖鞋,看上去和大男孩没什么两样。 他喋喋不休,像个话痨:“我跟你说啊,别看这帮摄影师打着发现灵魂发现美的旗号,其实一个个心里都脏着呢,指不定天天算计什么。你一姑娘家,不对,你一半老徐娘,虽然是个已婚妇女,但是好歹也风韵犹存,受点情伤,再有点阴影,最容易上当受骗了……” 顾衿冷着脸:“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以前?以前你是认识我认识得太晚,你要早嫁给旁政几年啊,你就能对我有个深入的了解了,其实我们几个里旁政才是最能说的,有时候哥儿几个凑一块聊大天儿,我谁都不服,就服他,那嘴………” 顾衿不咸不淡地盯着他,眼神静得跟一汪水似的。 谭禹讪讪地闭了嘴。 两个人并排坐在港口上面的矮石墙上,远处安哥拉的渔船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黑人提溜着条金枪鱼,体形很大,周围人在岸上欢呼,庆祝这个难得的战利品,一窝蜂拥上去。 谭禹把一直衔在嘴里的烟点着了,问她:“你来非洲干什么?” 顾衿:“看动物大迁徙。” “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了。” 顾衿反问他:“你来非洲干什么?” “做研究,做药理研究。” “研究什么?”顾衿奇怪,感觉他一本正经说的话像天方夜谭。 谭禹拧着眉,深深抽了口烟,磕掉烟灰:“研究艾滋,研究疟疾,研究这里高发的传染性病毒,这是我毕业以后一直在做的课题。” 他是在国外深造的医学高才生,有他一直以来不可动摇的梦想。 “全世界感染hiv(艾滋病)的有上千万人,这儿是发病人数最多的地方。艾滋就像寻常感冒,得不到重视,也没什么人愿意来研究,得了病,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瘦,越来越干枯,一双大眼睛就那么看着你,好像是在责怪所有人,又好像谁都没怪,临死的时候蜷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他说得动容,前所未有地认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些孩子总是无辜的,活了七八岁,世上走一遭,就被这病活生生给折磨死了。他们也不懂反抗,你一去,齐刷刷地站在村口等你,好像把你当成救命稻草,说叔叔,你能救我们吗?我能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我想说我就是去取个水样,但是你看着他们真不忍心拒绝,就冲我答应他们那句话,我也得把这个做了。” “那你做成了吗?”顾衿轻轻问他。 “不知道。”谭禹掐掉烟,“当地医院特地给我们腾出了一个研究实验室,我在美国的两个师哥师姐在这儿,带着那边最新的研究成果,我们想利用药理作用合成一种活性抑制素,每天都在干这个。” 顾衿说:“你不怕吗?” 他嗤之以鼻:“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把它当成病毒,别把那些人当成病人,把自己想象成悬壶济世的大圣人,使命感来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研究进行到后面部分了,很快就能拿到美国做最终临床确认,昨天托人从国内运了几箱这边没有的药,我来码头接,就是在那儿看见你的。” 阳光照在码头正上方,谭禹指着前面,顾衿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也不想家吗?” “不想。我爸号儿里蹲着呢,我妈早在他垮台那年就带着钱跑了,我光棍一条,没老婆没孩子,哪儿都能安家。” 这说的是真话。 他拧头瞥她一眼,问得别有深意:“你不想家?” “我妈在新西兰,挺好的。” 谭禹盯着她:“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旁政一直在等你。” 顾衿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拍拍屁股,从石阶上站起来:“我想去看鱼了。” 她跟萨娜招手,示意自己马上过去。走了两步,顾衿回头望着他,说了句实话:“谭禹,其实你没我想的那么坏。” 谭禹闻言嬉皮笑脸地站起来,跺了跺脚:“真不容易能从你嘴里听见夸我的话。” 顾衿绑着马尾辫,穿着半袖,露出两条胳膊和突兀性感的锁骨,锁骨中间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 她跟他露出微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眼睛弯弯的。 谭禹知道旁政为什么喜欢顾衿了,喜欢得这么死心塌地。 她刚才说:“你一定会有个家的。” 顾衿走远了,远处传来货轮靠岸的鸣笛声,谭禹清醒过来,开始沿着石阶跑,越跑越快,他想追上顾衿:“顾衿——” 顾衿站在石阶下面,隔着十几米,仰望着他:“什么?” 谭禹兴奋地指着港口那三艘货轮,跟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你看!” 三艘货轮朝着港口靠近,处在两人视线中间,顾衿在这边,谭禹在那边,船身上威风凛凛地印着中文,有船工站在围栏上准备放锚绳。 顾衿朝他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没懂他的意思,以为他是让她看后面那些满载而归的渔船。她跳起来跟他挥了挥手,倒退着走远了。 那阵兴奋劲渐渐过去,谭禹放下手,站在原地眺望船身上“盛恒集团”四个大字,朝着顾衿无声言语:“你也会有一个家的,这艘船,它的来处,它的主人,都是带你回家的。” 天公不作美,像是故意不让他们走似的。 当天开普敦就下了场暴雨,电闪雷鸣,整整一天一夜。 港口水位升高,离岸、靠岸的船都走不了,风雨飘摇,数十艘货轮、快艇停在泊位上,船工下了船,躲在街对面商家的店里,玻璃上映着他们渴望的眼神,都祈求着这场暴风雨快点过去。 海上漂泊的人都知道,暴风雨一过,会迎来一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晴朗天气。 顾衿一行人窝在民居旅店里,百无聊赖。 张教授夫妇一直在房间里休息,雷西在外面的休息厅蹭wi-fi(无线网络)修片子,胡澎拿了副扑克在教民居老板打牌,一嘴的京片子,唬得人家一愣一愣的。 “你看啊,这四张一样的牌你知道叫什么吗?按我们中国话讲啊,叫炸!” “zha?” 胖胖的黑人老板用生硬的中文重读,用手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这样?” 第44章 生死(4) “哎,对了!”胡澎赞赏地哎了一声,顺势从老板手里抽走两张牌放在自己这边儿,“你看,刚才你出的这些,我就能用这四张炸。炸完你管不上我,我接着出,现在我手里没牌了,你就输了。” 胡澎跟哄孩子似的从老板的钱堆儿里拿出几十兰特,在他跟前晃了晃:“这是我赢了,赢——了,拿走了啊!” 老板还在琢磨那四张牌的玩儿法,皱着眉头。胡澎占了便宜,从吧台上跳下来搂着顾衿转了一圈,面露得意:“中午请你吃好的啊!” “我不吃,这钱你也不怕赢得亏心。”顾衿笑着啐他。 “你懂什么,这叫中非娱乐文化的合理交流。”胡澎振振有词,又跑过去跟雷西捣乱。雷西从电脑里抬起头,无意和顾衿对视一眼,带着尚未掩好的笑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带着即将分别的味道。 顾衿知道,租了这趟船,去了好望角,他们就要分别了。 雷西要准备作品参赛,胡澎要写关于这次大迁徙的长篇稿件,张教授夫妇要回上海指导学生的毕业作品,萨娜也要开始自己新的哲学课程。 所有人都有了一个新起点。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和谭禹分别以后,顾衿心里总是隐隐不安,她后来也没再见过他。 暴风雨停在了一个黄昏,夕阳压在黑漆漆的云层下头,天空一半乌灰一半赤红金黄,整个港口披上了一层特别奇妙的瑰丽颜色。 雷西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过来,很兴奋:“快,收拾东西!有两艘船刚回来,老板答应租给我们了。” 在开普敦窝了整整五天,这个消息十分振奋人心,大家纷纷起来收拾行李,一窝蜂地徒步往港口走。 到了口岸,雷西分给他们一人一个面包,说是留着晚上充饥。他则跟胡澎登港去看船上的具体情况,跟老板砍价。 开普敦离好望角有六十公里,如果早上四五点钟走,当天下午之前就能到。 顾衿脖子上挂着相机,背了一个快跟她差不多高的登山包,拖着箱子,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塞进箱子里,咬着面包,坐在上面静等。 过了一会儿,胡澎骂骂咧咧地跟雷西回来了。 顾衿站起来,张教授迎上去问情况:“怎么了?不租吗?” “租!他妈的坐地起价,收了一千五兰特不说,船上基本的航海设施要什么没什么!还是最老的罗盘和指南针,连个热水壶都没,眼看着明儿早就走了,买也来不及!” 一筹莫展的时候,雷西想了个主意:“听说那边三号港都是咱们中国来出口的货轮,他们船上的东西肯定全,咱俩过去跟人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帮上忙。” 胡澎犹豫:“行吗……” “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不行的,里面肯定有行家。” 胡澎从地上站起来,呸呸吐掉嘴里的烟,大手一挥:“走!” 俩人在港口的暮色中渐渐走远。 不一会儿,萨娜跑过来带了消息说,雷西和胡澎在船上找到了可以帮忙的水手和船工,正在上头拾掇,等天亮就能走。 顾衿放下心来。 夜色渐深,张教授夫妇去了从旅店老板那里租来的吉普车上休息。不愿打扰,顾衿只能坐在石阶上发呆,身边放着大大的行李箱。 下了一场暴雨,空气中燥热的温度消散几分,风拂过,舒人心脾。 顾衿漫无目的地按着相机方向键,翻看着里面存的照片。 从旅店出来的时候她刚刚洗过澡,头发披散着,跟一头浓密的海藻似的散发着淡淡的香。 不知道看了多久,可能翻了有几百张,她身后忽然有人出声问:“这些都是在肯尼亚拍的?” 那人的身影在港口路灯下淡淡笼罩住顾衿,声音低沉,熟悉。 顾衿背对着那人,以为是雷西,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对,你不是知道吗……” 顾衿住口,手也停了。 不对,不是雷西,雷西知道这些照片都是在哪儿拍的。 她坐在箱子上,后知后觉地仰头去看。 然后她对上那人漆黑平静的眼眸。 那人蓄着干净利索的平头,嘴角噙笑,穿着白色半袖衫,高高地站在她身后,两只手插在裤兜里,露出手腕和一截表带。 顾衿认识那块表,劳力士潜航者。 映衬着港口昏黄的路灯,她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茫然迟钝的表情。 顾衿仰着头,眼神茫然,毫无防备。 因为仰着头的关系,她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和一条细细的银链,风一吹,头发从颈窝拂开,细细密密的触感撩得人皮肤发痒。 旁政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两人目光相对,交缠了十几秒。 半晌,旁政悠闲地插着兜,往石阶下迈了两步,和她并排坐在那个银色的行李箱上。 顾衿手里还拿着相机,屏幕上停留的画面是她站在一片草原上的背影,逆着光,她回头,似乎不知道有人在拍她,眼睛眯起来,笑得开怀。 旁政从她手里拿过相机,也不说话,自顾自一张一张翻照片。 越看,他嘴角噙着的笑意越深。 顾衿局促,一时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想和他说话,可是张了张嘴,又发现说什么都不对,都没气势。 旁政看照片的速度很快,遇到那些风景和动物时他都极快略过,只有翻到人像时他才会微微停顿一下。 里面顾衿的照片不多,大部分是雷西不忙的时候或者萨娜给她拍的。 端详了一会儿,旁政从兜里摸出支烟含在唇间,啪一声点燃了。 抽了一口,他淡淡喷出浅白色的烟雾,用拇指点了点屏幕。 屏幕上是他们一行人在离开肯尼亚时的合照,她和雷西站在最前面,他拇指点在雷西身上,问得漫不经心,有点居高临下:“这小胡子,是你新相好儿?” 顾衿蓦地抬眼去看他,心里明白几分。他也和她坦荡对视。 顾衿哼了一声,别开眼睛看向别处:“你跟谭禹可真是好朋友。” 明明是一句嘲讽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多了点赌气意味,旁政嘴边笑意渐浓,他把相机递过去还给她。 顾衿伸手去接,拿了一下,他没松手,顾衿鼓着脸又使劲拽了一下,旁政松开了。 转而,他又把手抓在她手上。 他右手整只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温热,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她手上的肌肤。那手的触感一如既往,纤细的,软绵绵的,他都不用费什么劲儿就能都攥在掌心里。 旁政用拇指和食指去捏她的手,粗粝的指腹在顾衿细腻的皮肤上划着,那力道不轻不重,暧昧至极。 顾衿挣扎了一下:“撒手。” 旁政抬起左手抽了口烟,眯着眼,挑衅似的把烟雾全喷在她脸上:“不。” 他揉着她的手的力道越来越重,带着某种暗示,腕子上那块表在灯光的折射下十分显眼,像是故意给顾衿看似的。 天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顾衿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烧着了。 不知道是晚上气温低还是怎的,顾衿全身开始细微颤抖起来。 她未施粉黛,披散着头发,身上有沐浴露的清香和刚才沾染上的他的烟味儿,穿着贴身的半袖t恤,深蓝色的牛仔裤,擦得干干净净的白球鞋,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旁政都不用摸就知道,一定是凉的。 她身上的一切,都让人觉得蠢蠢欲动。 这是旁政最熟悉的顾衿,也是相隔半年再见时,觉得陌生让人却步的顾衿。 她头发长得长了一点,瘦了一点,但是看上去,比记忆中她走的时候要健康一些。没有那么苍白了。 旁政一直深深盯着她,顾衿在他无声的眼神里,无处躲藏。 他靠她越来越近,始终用右手抓着她不放,虽然坐在箱子这侧,可他上半身一直是朝她压过去的,左手撑在箱子的边缘,手指夹着烟。 他凑近她的耳朵,若有似无地用舌尖去舔她软软的洁白的耳垂,远远看去,好似耳语一般:“你长本事了啊……” 热热的呼吸喷在耳边,顾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还没等人走近,先听到胡澎的大嗓门:“嘿!哥们儿,你干吗呢?到处找你找不见人!” 顾衿一缩,猛地推开旁政。 旁政被推了一把,大大咧咧地往后倒,双手撑在行李箱上。他回头,看见了雷西和胡澎从不远处走来。 他扬声问:“怎么?都弄完了?” “都差不多了,真得谢谢你。”雷西站在石阶上,目光在他和顾衿之间看了一圈,半开玩笑道,“在船上找了你半天,结果跑这儿找姑娘聊天来了。” 刚才他跟胡澎从三号港往回走,隐约觉得路灯下面那人像他,距离一共就几十米,他刚才和顾衿干什么他们不可能没看见,因此两人神情各异,雷西看旁政的眼光也多了几分打量。 顾衿背对着他们理了理头发,然后也站起来:“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你。”胡澎没心没肺的,拉着顾衿介绍,“刚才我们去找人帮忙,多亏这位……旁?是姓旁吧?” “旁政。” 旁政轻飘飘吐出口烟,也面对着顾衿站起来,摆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对,多亏这位旁先生,人家是从国内来非洲出口的,赶巧他们远洋船队今晚不走,货轮上东西全,特意让船工帮忙拾掇咱那破船。” 胡澎下台阶拉了顾衿一把,让两人面对面,跟旁政介绍道:“旁先生,这是我们一起的,姓顾,顾衿,c城人,也是个爽快姑娘,本来想一会儿给你介绍的,没承想你自己过来了。” 胡澎嘿嘿笑,毕竟是帮了大忙的恩人,示意顾衿跟人家打个招呼。 旁政反而先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你好,顾小姐。” 他笑着,眼尾纹路微微上挑,真像和她刚认识似的。 顾衿一口气堵在心里,也不示弱,跟他握手,礼貌地微笑:“你好,旁先生。” 真像他们第一次互相认识时那样,两只手交握几秒,随即淡淡松开了。 旁政问:“还有什么麻烦吗?” 雷西说:“给加了油换了船锚和几个螺丝,就是一会儿得试试水,还有就是那船上的罗盘和指南针太老了……不太会看。” 旁政把烟按灭在石阶上,往上走了两步:“走,去看看。” 仨人没多犹豫,又一起往港口去了,留下顾衿一个人站在那里。走了两步,旁政似无意地问雷西:“你们怎么安排顾小姐,明天早上五点走,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胡澎:“没事儿,不用惦记她,站台有我们租的吉普车,累了她就回去睡了。” 他刚才回来的时候见到那辆吉普车了,三菱拉货的,后排已经睡了两个人,她还哪有地方躺? 旁政抿着嘴唇:“安全吗?” 雷西解释:“在外头风餐露宿习惯了,没什么安全不安全的,离得近,小顾自我保护意识挺强,出不了事儿。” 旁政问:“你们一直这样?” 雷西说:“对,一直这样。” 旁政点点头:“辛苦。” 他没再说话,只加快了脚步往他们租的那条船上去。 船上的罗盘确实有些年头了,旁政弯腰鼓捣了一会儿,才给雷西说辨认的方法。 他站在操作室,因为身高的关系微微低着头,声音低低的:“老式八方位的家伙,方位角正北,就是北极,是0°。”旁政指着罗盘的正上方,手往右移,“然后顺时钟90°是东,180°是南,270°是西。每个邻近方位差45°。” 雷西凑过去看,皱眉问:“现在指的也不是正北啊?” 旁政又把手往左一划,指着正北的方向:“现在是晚上,等到明天中午十二点,就是了。” 雷西直起腰,看向旁政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尊重赞赏:“厉害,你常跟着船队出来?” 旁政收回手:“像这回走这么远的,是第一次。” 旁政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带了点京音,胡澎问他:“你是北京人?” 旁政不置可否,笑了笑:“我在北京长大。” 胡澎感慨:“怪不得呢。” 难得在异国他乡碰上同胞,他第一眼就觉得旁政有点眼熟,胡澎打量着他,瞧瞧他的穿戴又瞧瞧他的脸,终于觉出哪儿不对味儿了。 试水确认安全之后,旁政留他们在货轮的船舱里住一夜。雷西考虑到张教授夫妇年纪大,身体吃不消,又想了想顾衿,再三道谢着答应了。 一行人回去找那辆租的吉普车,旁政站在货轮的码头等。 车子慢慢开过来,果然像雷西料到的那样,顾衿已经睡着了。 为了不打扰车里休息的张教授夫妇,她睡在皮卡后面拉货的敞篷里,趴在行李箱上,怕受风,身上还盖着挡脸的夹克。 她睡得不太安稳,一直皱着眉,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惊醒。 雷西他们一面安顿着张教授夫妇和行李,一面小声讨论着要不要叫醒顾衿。 “我喊她起来?” “别了,她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一会儿给她抱上去吧。” 胡澎搬着行李箱,坏笑:“你抱我抱?” 雷西踢了他一脚,又回头看了看顾衿:“我来,你搬完这个去睡觉吧。” 旁政无声无息地站在车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低声说了句:“我来吧。” “什么?”雷西和胡澎一起扭头看他。 只见旁政手脚轻缓地上了敞篷车,牢牢抱起顾衿。顾衿的脸被夹克挡住了一半,因为惯性又偏头向右歪着,这下便彻底隐藏在旁政怀里。 旁政抱着她从他们面前走过,轻描淡写道:“我来,我送她去船舱,一会儿再出来帮你们搬。” 他高大的白色背影很快消失在货轮的船舱里。 胡澎放下行李箱,拽着雷西小声嘀咕:“这哥们儿,深藏不露。” 雷西不动声色:“怎么说?” “身上就带着那股子公子哥的劲儿,你瞧他穿的戴的,哪个都不是便宜货,怎么就偏偏这么巧对咱这么热情?保不齐心里憋着坏,小心点儿。” 雷西反问他:“对谁憋着坏,你还是我?还是张教授?” 胡澎咝了一声:“小顾啊!那姑娘年纪轻轻的,你看刚才大老远俩人那样儿,肯定不简单,搞不好啊,是想借着咱泡她呢!” “也奇怪,平常顾衿睡得那么轻,这怎么抱起来都不见醒?你说——他不会趁着刚才咱们没在,给她下药了吧?”胡澎的眼睛睁得老大。 雷西没说话,他想起了刚才在石阶上见到两人的样子。他鼓着劲儿,一把提起两个箱子送到船上,借着船工的力上了甲板。 他紧跟着旁政,声音笃定清晰:“不会。他不是那种人。” 旁政踢开船舱一间休息室的门,那是船工知道他来特意收拾出来的,床比其他宿舍的要大,要干净,虽然这样,这里的空间依然很狭小。 第45章 生死(5) 他把顾衿放到床上,捉着她的脚踝给她脱掉鞋,然后拉开她挡在脸上的夹克。 自始至终,顾衿都没醒。 他坐在小沙发上盯着她,摸出烟放在嘴里,以为她是装睡。 可是看着看着,旁政感觉不对了。 顾衿脸颊很红,呼吸声也有点重。他拿掉烟,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出意料,有点烫手。 旁政把烟扔到一边,忽然就无奈地笑了。 整整三天两夜,从b市到北京到香港再来开普敦,就跟场梦似的。 谭禹给他发消息说你媳妇在非洲生龙活虎的,眼看着就要跟个小胡子跑了,他当时正在开会,摸出手机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手都抖了。 照片上的顾衿穿着白t恤,挨着那个留着胡子和长头发的男人,俩人站在开普敦的夕阳里,侧着脸正在说什么。他抑制着心里的激动,平静地回谭禹:“在哪儿?” 谭禹说,欠你那几千万元能一笔勾销吗,现在研究室经费紧啊…… 他说双倍给你。 然后就是连夜出发,因为之前远洋船队的关系,他去非洲的证件资料准备得很全,还特地偷着打了旁磊的旗号求了别人帮忙。这一路上旁政也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怕自己去了,她又不在了,他怕她身边有别人,他怕她种种种种。 于是他就在船上等,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直到终于碰见她。 还真矫情,旁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不是这一路上都生龙活虎的吗,他看她相机里那些照片,每张笑得都跟花儿似的,现在他一来,她就病了,病得跟只听话的小猫儿似的,一点也没了之前跟他牙尖嘴利的气势。 顾衿的呼吸潮热,因为偏头压着脸颊,嘴唇是微微张开的,熟睡的姿态像极了饱餐过后的婴儿。旁政又把手移到她两片饱满的唇瓣上轻轻摩挲,她小声嘤咛,无意识裹住他的指尖。 旁政手一抖。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旁政收回手,面色无波地拉开门。雷西正站在门口,见门开了,他先戒备地往里看了看,确认顾衿无恙,才开口:“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了,我跟胡澎也不好再占着你们的宿舍,你要是不忙,也快天亮了,咱仨去甲板聊聊?” 旁政关门的声音很轻:“行啊。但是她有点发烧,我得先给她找个大夫。” 船上有随航的医生。 雷西赶紧道:“我们同行的有个本地女孩儿,叫萨娜,医生来了让她照顾就行了。毕竟都是女孩,你一个大男人,不方便。” 不方便? 旁政盯着雷西,半晌,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 顾衿这一觉睡得很长,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她躺在船舱里,睁开眼睛,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除了她空无一人,窗外是明亮的日光和嘈杂声,床头还有杯冒着热气的水和几盒胶囊。 顾衿以为自己已经上了雷西租的那条船。 她坐起来,低着头,心里怅然若失。她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身边是有个人的,他身上的气味和体温都熟悉,他跟她冷着脸,还发脾气,他说你可真能折腾。 也不知道怎么就病起来了,本来这一路上都好好的,顾衿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穿上鞋,打算出去看看情况。 拧开船舱的门,顾衿才发现这船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一眼望不到头,绝对不是他们租的那条。 过道里还有穿着橙色衣服的船工在扛东西,来来回回的,小声吆喝。顾衿站在他们有序忙碌的队伍里,更显得像个异类。 她探头四处看了看,往对面几间紧闭的房门问了一声:“萨娜?” 没人回应。 她又叫:“雷西?胡澎?你们在吗?” 依然没人回应。顾衿拿出手机,一边找雷西、萨娜他们的号码一边往外走。船舱的岔道很多,她又没什么方向感,拐了两个弯,顾衿就丢了。 好像所有舱门都是一样的,一眼看过去也瞧不见什么人影,她又喊了几声,始终没人回应。 顾衿开始有点慌了,她茫然回头,只有一条狭小的,她刚才进来时走过的路。 良久,她小心翼翼地轻声喊了一个名字:“旁政?” 依然没人回应。 顾衿没来由地觉得眼眶发酸,低头迅速打开通讯录,手指找得又快又急,因为是南非当地的卡,通讯录里一共也没几个人,顾衿找到“雷西”两个字,刚要按下去,忽然,船舱右侧的房间里伸出只手,一把把她拽了进去。 顾衿抵着门,后背和门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旁政站在她面前,一只手压在她肩膀上。他离她很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鼻尖上,低声问她:“找我?” 他换了一套灰色的运动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好像在这儿已经守株待兔等了很久。 顾衿红着眼睛,转过头躲开他的视线,语气很平静:“谁找你。” 那一声猫叫似的动静,在门外细微到几乎听不见,但是他确实听清楚了,她在小声又试探地喊“旁政”。那一声“旁政”,像之前很多个夜里她醒来无意识的呢喃,她说旁政,我渴,她说旁政,我是不是又把被子卷跑了?她说旁政,快起来,要来不及了。 她叫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好像这两个字她信手拈来,叫得理直气壮。 她手里还攥着手机,上面停在通讯录上雷西的界面,他劈手拿过来,开始翻里面的东西。 顾衿恼怒,挣扎着踢他:“你给我!” 旁政恍若未闻,改把一只手扣在她脑门上,然后退了一步,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他手长脚长,顾衿怎么抓都碰不着他,张牙舞爪的。 通讯录里不过十几个人,同行的旅伴,机场问询处,旅店老板,她妈妈,尹白露,唯独没有他。旁政觉着特讽刺:“尹白露告诉我说你给她发了张照片儿,一开始我还不信,顾衿,你知道去看你妈,知道玩儿高兴的时候联系尹白露,你那么面面俱到,怎么就不知道回我信息?” 他把手机递到她眼前,打开微信界面,上面几十条他的未读信息,不同时间不同日期,却是一样的两个字:“在哪?” 整整半年,音信全无。 旁政隐忍着呼吸,死死盯着她:“就这么想跟我撇清关系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顾衿不挣扎了,垂着眼睛:“白露她还好吗?” 旁政短促笑了一声:“挺好,开了家饭馆儿,当老板娘了。” 顾衿依然问:“那旁伯伯和阿姨呢?也还好吗?” 呵,连爸妈都不叫了。 旁政悠悠的:“也挺好,升官了,搬到北京去住了。”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其言之意就是离了你顾衿,大家都生活得很好,比以前更好。 顾衿不问了,旁政松开她,把手机扔在门口的桌子上,她把手机捡起来,默默揣回牛仔裤的口袋。因为生病,她脸色有点白,便显得眼睛格外大。 她又舔了舔嘴唇,因为发烧眼睛湿漉漉的,总是像含着一汪水,顾衿在门边仰起头来看他。 她两只手背在身后,手指扭在一起,眼神中隐隐有让人看不真切的卑微希冀:“那你呢?你好吗?” 他转过头,别扭又生硬:“好得不能再好了。” 顾衿反问,嘴角轻翘:“那怎么来了非洲?” “以为我来看你?还是以为我来接你回家?”他靠着身后的沙发背,讥讽地反问,神情一下变得很怜悯,“这么自信?” 顾衿眼中的希冀一下熄灭了,她眨了眨睫毛,呼吸轻缓。 他不疾不徐地往她心里捅刀:“远洋船队接了对非出口医药器械的单子,我来押船,碰上你,算巧合。” 顾衿从门板上直起身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你看到雷西了吗?我找不到他们了。” 旁政指了指门外,神情很冷淡:“出门右转,直走,餐厅里。” 顾衿说:“谢谢。” 她转身摸到门把手,冰冰凉凉的,她想了想,又扭过头来:“旁政。” “嗯。” “你接下来去哪里?” 他意有所指:“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顾衿点点头,很认真地跟他说:“非洲很乱,你要小心,电话不要拿在手里,身上也不要带太多钱。前几天在码头,谭禹给过我一盒药,说可以预防高危性疟疾流感,如果你看到他的话,记得也管他要一点。” 旁政不作声。 顾衿又说:“之前手机信号不好,在外面常常一个星期都不看一次,每次收到你的消息的时候可能我都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我下一站要和他们一起去好望角。” 旁政依然沉默着。 等了半晌,顾衿见他不说话,轻轻掩上门走了。 餐厅里所有人都在吃饭,见到顾衿来了,忙让她坐。 张教授脸上笑眯眯的:“难得遇上贵人,愿意让咱们休息一晚上,知道你病了还特地让厨师做了病号饭,快过来吃,吃完起程出发了。” 顾衿挨着萨娜坐下,雷西在她对面,看了她一眼:“烧退了?今天能走吗?” “能走,没事儿。” 众人面前放的都是牛奶和面包,唯独顾衿前面搁的是一碗熬得香糯的白粥。厨师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戴着高高的厨师帽,见顾衿来了,他擦着手,很亲切地出来打招呼:“我们旁总特地交代的,说是有病号,船上条件有限,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各位多包涵。” 顾衿喝了口粥,那感觉很像之前妈妈在她感冒的时候做的,清淡,温软,有让人回味的米香。她埋头一口气吃完,跟厨师礼貌地道谢。临走时,胖胖的厨师又从口袋里拿出几颗大白兔奶糖送给她吃。 顾衿跟着雷西他们搬着行李下船。 她一点也没有生病的样子,能扛行李,能讲段子,能跟胡澎聊天逗他们笑,能用自己异于常人的思维把雷西气得半死。 离开这里,她又是那个生气勃勃的顾衿。 一路往南,准备就绪。顾衿坐在一层的观景舱跟雷西比大拇指:“可以走了。” 雷西操舵,微笑着:“再等等。” 顾衿问:“等谁?” 雷西指着窗外,示意她看:“等他。” 阳光下,旁政穿着灰色的运动装,半袖,五分裤,趿拉着拖鞋,戴着夸张的墨镜,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在岸上朝着他们咧嘴笑。 笑得嚣张又得意。 那笑容,是给顾衿一个人看的。 顾衿明白了,他说的船去哪里,他去哪里,是这艘船。 他说,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船尾冒着黑烟,一路往南行驶,朝着好望角开去。 罗盘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指向了北方,设置好了自动行驶方向,雷西把舵交给了胡澎,一个人去二层的露台甲板上休息。 晴空万里,太阳耀眼地洒在海面上,粼粼金光,晒得人懒洋洋的。 甲板上,旁政正盘腿坐着抽烟,拖鞋被他扔在一边,光着脚。 雷西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驾驶舱闷热,他满头的汗,被海风一吹,舒坦不少。旁政递给他一支烟,摇开火送到他面前。 雷西拢着他的手,低头点燃了。 这烟的口感和他们平常抽的黄鹤楼、玉溪不一样,淡淡的,不呛人,有股烟丝的淳朴香,是上等货。他拿下来瞧了瞧烟嘴,没任何标志。 他又放回嘴边抽了两口,叹了口气:“下午三点能到?” 旁政低头看了眼表:“差不多。” 雷西笑:“你这表不错。” 旁政转了转手腕,收回手:“我老婆送的。” 雷西点头,腾出一只手去摆弄相机,偶尔对准海上某个位置按几下快门。旁政问他:“你干这行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 旁政把他昨天说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厉害。” 中午有点起风了,船随着海浪飘飘悠悠地晃动着,萨娜因为晕船,正趴在一层的围栏外呕吐,顾衿站在她身边,体贴地拿着水和毛巾,轻轻拍她的后背。 两个男人都把目光落到下面的围栏上,不约而同地看着那个背影。 雷西说:“她刚开始跟着我们的时候,吃了很多苦。” 旁政:“吃了很多苦?” “对,很多苦。”雷西嗓音醇厚,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磁性,“我们是在内罗毕机场遇上的,那时候她就跟个娇气小姐似的,拖着箱子,穿着运动装,想去马赛马拉看动物大迁徙,跟在我后头怯生生地问,能跟你们一伙吗?” 旁政脑中不禁勾画起那幅画面:她背着包,拉着箱子,漫无目的地在机场乱转,然后看到希望时那双充满了期待和天真的眼神。 雷西继续讲:“她都这么问了,我们能说什么啊,都是中国人,非洲这地界这么乱,不可能让她一人儿在外头乱跑。起初怕她不适应,我还说了不少吓唬她的话,结果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旁政注视着那个温柔清瘦的背影轻笑:“对,这是她。” 认准了什么事儿就一脑门扎进去,不见血都不回头。 雷西也笑了笑:“第一天趴在树林里蹲拍大象的时候,她被毒蚊子咬了,一开始她不说,我们谁也不知道,一直到拍摄完了晚上九点多,她才偷偷摸摸找我,问我有没有能擦的药。非洲这地方虫子毒,而且谁知道是不是蚊子咬的,我都吓坏了,卷上裤腿一看,肿了那么老高,又红又烫,上了药,她自己又拿针浸泡了酒精放了血,第二天又活蹦乱跳的。” 雷西观察着旁政的表情,继续讲着:“还有在纳库鲁拍犀牛和斑马,得窝在泥潭子里,那水我一个大男人下去都嫌凉,就别说味儿了。她照顾着张教授,特地挑了个水深的地方下,没俩小时脸都白了,晚上回旅店的时候,难受得连饭都没吃,在床上蜷了好几个小时。” 旁政弹了弹烟灰,低着头。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顾衿这么能忍,能忍一切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说话,也不告诉你她被伤得有多深。 她从来,不会给你任何转头去心疼她的机会。 萨娜吐完,顾衿搀着她往回走,怕她晒着,把自己的皮肤衣给她罩头上,两条胳膊在阳光下一照,细白细白的。 两个人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雷西平静地问:“你喜欢她?” 旁政大方承认:“喜欢。” 雷西又问:“是来非洲之前喜欢的,还是来了之后?” “之前。” 雷西不再问了,他明白了。他在旁政的眼睛里,看到了曾经在顾衿眼里也看到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偏执,不用言语来解释,却很浓烈专一的情感。 那是雷西曾经放弃顾衿的原因。 船离好望角的方向越来越近了,隔着几海里,甚至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凸起的山岬。 “我曾经对她动过心,也有半路上把她‘法办’的念头。” 旁政碾烟蒂的动作一顿,随即碾得更大力了些:“谢谢。” “谢什么?” 第46章 生死(6) “谢你打消把她‘法办’的念头。”阳光太刺眼了,旁政戴着墨镜,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是他说话的语气淡淡的,“还谢你这一路上照顾她。” 让她安然无恙无病无灾地站在他面前。 下午的阳光渐渐西斜,船笛响起,预示着目的地将到。雷西下去掌舵将船靠岸,旁政去放绳子搭梯板,他先跳下去,然后一个一个拉上岸,萨娜、教授夫妇、胡澎、雷西,最后是顾衿。 他攥着她的手拉她上岸,等上了岸,她又很快放开他。 船停在一个避风港,需要徒步三公里才真正意义上算到达好望角。一路上,为了节省体力,大家都很少说话。 终于登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 站在那里,他们能看到传闻中最著名的老灯塔和两极洋流不断交汇拍打的壮观景象。有人说,好望角之所以是好望角,是因为绕过这里,即将迎来好运。 因为这里没有合适居住的酒店,雷西他们打算扎帐篷露营,过了这一夜,明天趁早乘快艇采风,这一站,就算是结束了。 晚上无聊,大家三两坐在一起解闷,因为队伍里多了旁政,气氛一下就热闹起来了,他跟雷西、胡澎三个人坐一起聊天,聊十几二十年前的北京,聊日渐衰落的股票,聊海上辨认航向的办法,天南地北,什么远说什么。 萨娜因为在船上洗了头,让顾衿帮忙编小辫子。两个姑娘在帐篷后面,挡着海风,顾衿用彩绳给萨娜利索地在发尾打结。 萨娜看着那边聊天的三个男人,扭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衿,因为肤色关系,显得她瞳仁格外黑。 “衿衿,你喜欢那个旁先生对吗?” 顾衿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萨娜中文说得不是很标准,讲得很慢。 “黑格尔说,女人把全部的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推广为爱情,她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力,如果爱情不在了,她就会像被一道风吹的火焰一样熄灭掉。衿衿,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萨娜想起某天夜里见到顾衿的情景。 她在很多个别人悄然入梦的夜晚独自醒着,她站在帐篷外看天,吹风,仰望广阔苍穹,然后闭上眼,那眼睛里是寸草不生,是荒原无际。 她在深切地思念着一个人,但是也不对她未来的生活抱任何期望。 萨娜满心欢喜地顶着一头小辫子回了帐篷。不知什么时候人都散了,四周静悄悄的,整个广袤天地间,只能听见海浪不断拍打礁石的声音。 顾衿在外面用剩余不多的水刷了牙洗了脸,轻手轻脚地钻进自己的小帐篷,她散掉头发,脱掉上衣,想换一件宽松的衣服。 她刚把半袖脱下来,忽然从帐篷外钻进一个人。 月夜漆黑,顾衿惊慌,还未尖叫出声,那人细细密密的吻就落了下来。他压着她只穿了一件内衣的上身,不断用嘴唇去咬她的耳垂和脖颈。 急切而带着某种强烈渴望的吻,带着顾衿最熟悉的气息。 他把手放到她光滑白皙的背上,低声念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充满暗示意味。 顾衿因为害怕而紧紧抓着帐篷边缘的手,倏地就松开了。 她想起萨娜刚才和她道晚安时说的话,她说:“他一来,你被风吹灭的火焰又燃起来了。” 夜风呼啸,海浪奔腾,帐篷被吹得不断发出清脆急切的声响。 一切都发生得让人无法预料又措手不及。 在一片夜色中,那一身光泽神秘,圣洁,蛊惑人心。 好像她哪里都是软的,带着她身上固有的味道,直往四肢百骸钻。她依然在挣扎,脸憋得通红,披头散发,像只落败的狮子。 旁政用手去抓她的两只手臂,她扭着躲开,头发缠在他左手的腕表上,硬生生拽了十几根发丝下来,她一下疼得蓄满了眼泪。旁政心疼,微微松开她,她却越发来劲地打他,红着眼眶,像是恨不得他死似的。 像是憋了一口气在心里,就等这一次宣泄的机会。 她不挣扎了,也不打他了,两只手臂无意识地搂着他的脖子,鼻尖通红,双眼涣散,像个小孩儿。 旁政放缓了动作,又俯身去吻她。 先是眼睛、鼻尖、嘴唇,然后一路往下,像一个极温柔的情人。 他是真的,太想她了。 在她离开他的近两百个日夜里,每次他晚上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枕边空无一人那滋味儿,远比单身时期做个青涩小子来得难受。 梦中的顾衿娇气温软,宜喜宜嗔,他甚至能闭眼回忆起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抗拒什么,知道她身体的每一寸秘密。 可是偏偏,她不在,偏偏,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像是着了心魔,从那以后,所有女人在他眼里都变得没了意思。他有时也会唾骂这样没出息的自己,好像一辈子就吊死在她一人儿身上了,可是唾骂之后呢,恨过,也想过,到最后还是得掀开被子恹恹地下床去浴室里冲凉。 他还记得当初结婚时,他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 她搬进他的房子,他觉得她是麻烦,他皱眉看她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他的衣柜,刻意忽略她脸上的表情。 到如今,连家里她用剩的一瓶沐浴液他都不舍得扔。 那时候自己可真是浑蛋。 所以,没人能理解旁政看到她安然无恙坐在路灯下那一刻的心情。他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兴奋,同时还有对她脸上那些浅淡笑意的愤恨。 她在没有他的时候,依然过得有滋有味,他怎么能平衡呢。 凌晨两点,夜风渐渐歇了。 一场极致的淋漓畅快,让人精疲力竭,饕餮餍足。 女人低低的啜泣也停了,顾衿蜷在帐篷的绒毯上,似是累极。身边杂乱无章地扔着她的内衣和牛仔裤,密闭狭小的空间里混合着一股暧昧焦灼的味道。 旁政用手抹了一把肩膀,上面两排深深的牙印,还往外渗着血,他恨恨地骂她:“属狗的啊?” 顾衿不说话,只死死蜷着自己微弱地呼吸。 旁政凑过去,挑衅似的蹭着她的鼻尖。顾衿睁开眼睛,一对儿眼仁圆滚滚黑漆漆的。 旁政舔着嘴角笑,咬她的耳垂,说了一句让她脸上发烧的话。 顾衿冷漠地翻身背对着他,丝毫不在乎自己一丝不挂。旁政听到她平静地骂自己。 她是真恨透了他。他心情大好,也不管她的抗拒,摸出一件松垮半袖给她歪歪扭扭地穿上,拿了烟去帐篷外面抽。 她依旧躺在那里,无声无息的。旁政想了想,怕风刮进烟气呛着她,又抬手把帐篷的拉链拉上。 好像胸口一直憋着的那股气终于散了,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潮湿凉爽的海风一吹,心旷神怡,旁政穿着白天的那身灰色运动装,光着脚,懒洋洋地坐在沙土地上。 他漫不经心地抽烟,眯着眼想,好望角可真是个好地方。 抬起手,就着昏暗月色旁政才发现,自己手背上都是长长的血痕,都是刚才顾衿给他挠的,被风一吹,火辣辣地疼。他无奈笑着,用另一只手碰了碰,然后,他忽然敛了笑意。 他的手腕上,还挂着十几根细细的头发。 那是刚才和她撕扯间拽下来的,乌黑的发丝缠在银色的表带中间,是连着发根的。旁政眯眼把烟含在嘴唇里,开始用右手解。 他解得很认真很耐心,一根一根,生怕扯断了。那发丝藏在细小的螺丝中间,藏在两截链子的衔接处,不难想象她挣扎的时候有多疼。 终于,全都解下来了。 旁政把那一小撮头发绕在指间,风拂过,纤细的发丝刺得人心里发痒。 他知道她是看到这块表了的,她只是假装没看见,假装不认识。 那天周末,他在家给那盆含苞待放的茉莉换土,换完之后打算出门去公司,衣帽间的两层抽屉有些旧了,滑道磨损,拽上层抽屉的时候会把下面那层也带出来。 两层抽屉,上面一层放他的手表、袖扣和领带夹,下面一层放她的项链和戒指。 他从来没动过她的东西,更别说仔细翻动了,他把那层抽屉往回推,可怎么也推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把手往里探,然后摸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 深绿色的,印着皇冠和rolex(劳力士)经典字样。 鬼使神差地,旁政打开盒子,里面放着这只黑色的潜航者,和一张小小的米色卡片。卡面上面用拙劣的画技涂了一个南瓜鬼脸,像极了顾衿嚣张的样子,鬼脸下面写着“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他倏地想起他生日那天晚上她的表现。 她脱掉打底的笨重毛衣,盛装出席,她不习惯那么裸露的衣裙,可还是故作镇定,她从他手里抢过那个纸袋紧张地藏好,她跟他站在一室黑暗里,她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他以为,那就是她准备好的生日礼物。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把它偷偷摸摸塞进这里面的神情,她不好意思送,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只能懊恼地放在这里,让它永不见天日。也许,她以为可以等到他下一个生日。 旁政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像是被人扼住脖子无法呼吸。他垂眼摩挲着光亮漆黑的表盘,忽然醒悟,在这间房子两人共处的很多个日夜里,她大概一直是那样的,沉默,无声,却也用情至深。 潜航者……潜航者…… 她知他熟习水性,对海热衷,连礼物都送得这么别出心裁。 一支烟燃尽,旁政碾灭烟蒂,拉开帐篷,又钻了进去。不知道顾衿是醒着还是睡着,他拿绒毯把她裹严实了点。 “顾衿?” 她没说话。 旁政用手揉着鼻子,那是他尴尬或者不知如何说话时的习惯动作,他俯下身,用手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温柔轻缓:“对不起。” 顾衿闭着眼。 无数的话噎在嘴边,旁政说不出来,也难堪开口。他想了想,最后跟她讲:“明天一早我和雷西乘快艇去达卡马峰取景,如果不危险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看。” 达卡马峰,耸立于太平洋和印度洋冷暖流水的分界,危崖峭壁,曾经是多少航海者丧命也要前去一观的地方。 顾衿睁开眼。 旁政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别担心我。” “谁担心你。”顾衿闭上眼睛,用绒毯蒙住脸,赌气似的,“死了才好。” 旁政叹气,也不再说话,用手一遍一遍摸着她浓密的头发,动作轻柔,像是给自己赎罪。 第二天天气大晴。 顾衿在一片明亮日光和海浪声中醒来,帐篷外不断有人走过,她揉揉眼睛,弯腰出去。 胡澎他们站在一个相对低矮的山坡下,在给雷西和旁政送行。两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快艇,正在穿救生衣,救生衣明晃晃的颜色,无端让人看了刺眼。 张教授给他们拉住船栓,不断嘱咐他们:“今天晴天,估计上午不会有大风浪,但是千万千万小心。一旦靠近发现有杀人浪,马上回来,不要心存侥幸。” 雷西点头答应:“放心。” 旁政坐进快艇的驾驶座,一只胳膊举起,轻轻弯动两根手指,他在跟上面的人道别。 他戴着墨镜,穿着白色的衣服和橙色的救生衣,笑着跟她招手。 顾衿远远地站在山坡上,赤着脚,她想起他几个小时前跟她说过的话,他说:“如果不危险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看。” 上午东风,快艇后面的风向旗在风中轻轻舞动,喷着黑漆漆的尾气开远了。 顾衿跟着萨娜、胡澎他们收拾帐篷,吃了一顿简易的早饭,始终无话,她静静地等着那艘快艇回来。 中午太阳西偏,黑压压的乌云渐渐遮住日光。 来好望角的游客开始变少,都在起程往回走。 顾衿站在山崖边,仰着头问:“要下雨?” 萨娜摇头,胡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预报上说,是暴雨,就一个小时。” 顾衿手脚冰凉:“那他们会有事吗?” 没人说话,死一样宁静。 “但愿平安归来。”话音刚落,震天响的雷声就砸了下来。 狂风夹杂着雨点席卷整个非洲南端的土地,顾衿被人拉扯着躲到一个房子下,眼前一片灰色水雾。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太阳重新出来。 岸边慢慢出现一个身影。 棕红色的上衣,雷西正一步一步缓慢地朝着他们走来。 顾衿挣脱萨娜的手,疯了一样跑过去,满怀期待地看着雷西:“旁政呢?” 雷西的胡子在往下滴着水,浑身湿透了,两只小臂上全是绳子抽打出来的血痕。 他深深地望着顾衿,环顾众人,健硕的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恐慌,浑身都在发抖:“遇上杀人浪,船翻了。我和他……失散了。” 顾衿脑中轰一声,忽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她朝着暴风过后平静的海面哭喊,她冲进一层漫过一层的海浪,撕心裂肺地喊:“旁——政——” 顾衿感觉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耳膜和胸腔因为压力的关系好像被封闭住了,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呼吸不了新鲜空气。 她在茫然地不断下沉,双手拼命朝前方划着,没有止境。 那种冰凉彻骨的感觉,让她眼前渐渐浮现小时候在海岛上的那些日子。 她被父亲抱着,托着腰,先是站在沙滩上,然后慢慢往里走,渐渐地,水没过她的腿、她的腰,然后是脖子,再然后,她漂浮在水面上,有人在她耳边说:“衿衿,不要怕,我在呢。” 她一鼓作气往海里扎,海鸥在天上飞,咸涩的海水冲进鼻腔,她哇哇地从水里往外扑腾,跟爸爸撒娇打商量:“爸爸,我不想学游泳了,我们不游了行吗?” “不行,我顾永明的女儿怎么能不会水呢,爸爸是海军,天生就是征服大海的人。” “那……那你托着我,别撒手行吗?” “行,有爸爸在,保证你没事,咱们再试一次,一会儿就回家吃晚饭了。” 小小的顾衿绑着两个羊角辫,死抓着爸爸不放。 她站在岸边踌躇不敢前行,岸上渐渐来了很多穿白色军装的叔叔,他们晃着她的小手,和蔼地鼓励她。 爸爸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也温柔慈爱地看着她。 两个羊角辫一晃一晃的,在父亲的视线里渐渐跑远了。 顾永明告诉她,你不要把海当成你的敌人,你把它想象成你的朋友,在它的怀抱里,能承载着你去很多地方,不要恐慌。 她钻进水里,然后小小的顾衿成了南望岛上最自由快乐的一尾鱼。 她热爱游泳,有骨子里父亲遗传给她的天赋。她每天与海为伴,沙滩上的石子和贝壳是她童年时期最好的玩具,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南望岛生活一辈子。 第47章 生死(7) 她和爸爸商量好,等过了暑假,等顾永明执行完这次任务,她就去市里的游泳队报名参赛。 爸爸出海那天,她被妈妈抱着,远远在岸上望,她欢快稚嫩地和爸爸招手,她说爸爸,等你回来,记得送我去报名啊。 海笛长长鸣叫,冒着黑烟,顾永明穿着白色军装,戴着白手套,朝她和妈妈敬礼,那艘船在视线里渐渐开远了。 海水彻骨,顾衿依然在往下沉着,她闭着眼,从鼻腔和嘴里涌出好多个透明的气泡,一头浓密黑发在水里荡漾,了无生气。 画面一转,她看到了那天在码头上的情景。 距离南望岛整整六个小时的车程,她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无言,母亲只是偶尔侧过头用手擦着眼泪。 陌生的码头上,两艘巨大的打捞船在作业。 顾衿被母亲牵着,站在上面茫然空洞地注视着一切,在她幼小的世界观里,第一次接触死亡的定义,这个定义被牢牢钉在父亲身上,让她恐惧。 海风吹得真凉啊。 整整一天一夜,母亲在身后的吉普车上累得睡着了,她偷溜下车,用小手去拍打冰冷的海水,她稚嫩地请求:“大海啊大海,求你把爸爸还给我吧。” 然后码头尽处忽然喧闹起来,有人高喊着:“找到了!” 母亲从车里跑出来,飞快地冲过去。 海面上一艘救生艇在急速朝着岸边驶来,两个穿着救生衣的人扛着一卷白布,母亲一下就捂住嘴哀号起来。有人庄严地将那卷白布抬上岸,顾衿被妈妈死死捂住眼睛,但是透过手指间的细缝,她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父亲的尸体。 面目全非,浑身冰冷的,父亲的尸体。 他穿着白色的军装,藏蓝色军裤,辨认不出模样,身体还在湿哒哒地往下淌水,水珠一串一串在码头上烙下印记,旁伯伯哀恸地大喊:“向烈士敬礼。” 顾衿知道,她的爸爸,永远离她而去了。 她痛恨大海,痛恨这里的一切。 顾衿闭上眼,耳边似有风声呼啸,接着,她想起了旁政。 那个在临行前还在朝她笑着招手的旁政,他说等我回来,他说对不起,他说如果不危险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看。 灰蒙蒙的天,不间断的暴雨,顾衿清醒过来,她开始拼命往上划,曾经被她遗忘的游泳本领像是忽然被唤醒,她不再恐惧,她知道她要找到旁政。 他不能死。 她无法承受生命中任何一个至亲至爱再离她而去,那比她死还要痛苦,她宁愿她死。 她漫无目的地游着,不知方向,不知归途。 头发黏在她脸上,冻得浑身发抖,顾衿一遍一遍地乞求:“旁政……旁政……” 不知过了多久,顾衿感觉自己是被什么拽上去的。 重新呼吸到鲜活的空气,阳光刺眼,她皱着眉,像是飘浮进了另一个世界。她以为自己死了,上了天堂。 雷西站在一间古朴的茅草屋门口,望着屋里戴着简易氧气面罩的顾衿,与救助站的医生飞快交谈着。 “长时间缺氧,不排除肺感染的可能……” “如果没有肺感染的话,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能醒过来。” 非洲的医疗条件简陋,远不比国内,四处都是讲着嘈杂语言的黑人和陌生人。 顾衿被救上来的时候,好像身体里每一寸都在往外涌海水。她紧紧闭着眼,嘴唇发紫。好望角离市区的医院太远,只能搭过来旅行的私家车往附近的村落走。 当地好心人告诉他们,往西十公里,有一个传统部族村落,里面有简易的医疗救助站,本来是打算救助附近被野生动物伤害的游客的。 雷西重重叹气,坐在茅草屋外面的椅子上。旁政在他旁边,低着头,头发上也往下滴着水,渐渐在脚边汇集成一摊,两只手臂上有和雷西相同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雷西说:“对不起。” 旁政抿着唇,弯着腰,后背渐渐有血迹渗出来他也不为所动。 雷西又说:“她往海里跳的时候,能看出来,是真不想活了。” 旁政合上眼,说不清脸上是水还是眼泪。 雷西是摄影师,最擅长捕捉人性中千变万化的情感和神态。 顾衿冲进海里的时候,眼神决绝,没半点犹豫,他们去拉她,海浪骤袭,她拼命地挣开,一个浪花就把她砸进海里。她在水波里沉浮,不求救,不呼喊,在生命受到如此惨烈威胁的时候,她依然想跳下去。 那是一去不复返的绝望,是生无可恋的道别。 旁政站起来,透过窗子往里看,顾衿巴掌大的脸被氧气罩遮住一半,手指上夹着夹子,体征仪不断响动,以此证明她还活着。 他定定地望着她:“她不会游泳。” “什么?”雷西没听清。 “她不会游泳。”旁政又说了一遍,然后再度沉默下来。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没回来,是不是就真的和她分开了,不是那种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分开,是分离,是永远不会相见那种。 他和雷西去达卡马峰,起初状况非常好,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风平浪静的,等中午起程回去的时候,谁料到风向大变。 旁政指着快艇上的风向标,大喊:“杀人浪!” 雷西回头,被身后的景象震撼了。 杀人浪,前部犹如悬崖峭壁,后部则像缓缓山坡,溅起来的时候常常高达十五米到二十米,一般只在冬季频繁出现。 小小的快艇开始剧烈动荡,旁政把油门加到底,一心只想赶在海浪奔袭之前离开这片区域。 可是根本来不及。 因为暴风雨的关系,黑压压的乌云砸下来,像是一伸手就能碰着似的,极地风引起了旋转浪,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海况越发恶劣,整个海面就像开了锅似的不断翻滚。 旁政在朝他怒喊着什么,可是他根本听不见,快艇被掀翻,救生圈四散,雷西抱着其中两个,迅速淹没在深蓝色的海水里。 两人失散,雷西命大,得了救生圈,一路漂浮过了阴雨海域,搭了附近的搜救船回来。 旁政情况糟糕,被彻底卷入海里。 他挣扎了整整四个小时,快艇的船底朝上,尖锐的铁划破他的手臂和小腿,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他脑子里回想起小时候老爷子在他耳边念叨过无数遍的救生常识。 逃离海浪区域,不要泡在水里,尽可能地辨认方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慌,要等。 东南风,预示着风雨很快就会停。 杀人浪只持续了十几秒,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海上,快艇因为底部充水,再被掀翻的可能性不太大,旁政爬到船底,顾不上身上许许多多的伤口,开始尽力往海浪推着的方向漂。 他精疲力竭,于狼狈混乱灰败中求生。 他从来没想过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 旁政坐在冰凉的快艇上,看着即将突破乌云的迟暮阳光,想起自己以前三十年的人生,他志得意满,自信一切都遂他意,无人反驳。 而他现在,只想自己以后三十年的人生,能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他对生命的渴望是如此迫切。 在海上漂了整整一天,除了面对饥寒交迫的压力之外,还要承受天气阴晴不定的恐慌,他不知道雷西是死是活,在枯燥乏味的等待时间里,顾衿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可是等他被海上救援队带回来的时候,旁政才明白,不是活着回来就是好消息。 他拼命求生,她却为他在死亡中挣扎。不是殉情,可比殉情还要震撼。 雷西问旁政:“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旁政讷讷地说:“我妻子。” 世界上只有她这么一个的,旁政的妻子,她叫顾衿。 又过一天,入夜,顾衿自沉睡中醒来,恍惚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睁开眼睛,旁政半坐在床沿,环抱着她,他身上有海水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顾衿眼珠转动,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缠着白色纱布。 旁政垂下目光与她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我回来了。” 他搂着她,把她的头按进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 顾衿说:“我知道。” 她声音沙哑,刚一开口,眼泪就滚出来了。 先是压抑着的哭声,渐渐变成号啕大哭。她抱着他,手指因为用力都泛白了,她哭得没有来由,哭得声嘶力竭,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顾衿曾以为自己是已经下了地狱的。 她哭生命的顽强和脆弱,哭自己的失而复得,哭自己的恐慌和艰辛,以及生活过往的种种。 顾衿在旁政怀里呜咽出声,不停地摇着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说的是他走之前她对他说的话,她说你死了才好,一语成谶,她在自责。 “我知道。”旁政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哄着。 顾衿还在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来没想过要谁死……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旁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哭得近乎崩溃,语无伦次。 旁政搂紧她,用自己身上的温热去焐她冰凉的脸,他把手从她后背慢慢移到她平坦的小腹,心里一钝一钝地疼。 他吻着她的额头,说:“我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一直深深埋在顾衿心里的自责和恐惧。她的牙尖嘴利,她的执着和倔强,都隐藏在她虚张声势的外表之下,剥开这层外表,内在的顾衿是柔软的,善良的。她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她恐惧自己父亲的死亡和生命的脆弱,她自责因为自己冲动造成的那些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他,比如白梓卿,比如尹白露。 还有。 那道深深根植于她心间折磨她无数次的伤痕。 她和他之间,那个无声无息来到世界上又悄然消失的孩子。 顾衿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她躺在陌生冰冷的手术台上,被两个护士架起双腿,有和她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医生戴着手套走进来,粗粗检查了一下,就给她判了罪行。 “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 “肯定是保不住了,胚胎太小。” 顾衿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消毒幕布,她看不见医生的表情,但是能听出她似乎司空见惯的无奈语气。她睁着眼睛,钝痛一直在沿着四肢百骸游走,她以为那只是来例假的前兆。 第48章 生死(8) 以前去医院检查路过妇科的时候,诊室外面常常有面如菜色的女人等在门口,她们神情悲哀、麻木,带着对生活的绝望。顾衿常常想,一个人究竟要多狠心才能舍弃自己的孩子呢,她驻足观望,随即裹紧自己匆匆离开,她一直以为那个地方离自己特别遥远。 她甚至无数次想象自己怀孕的样子。 那时候的顾衿一定是欢喜的,幸福的,不管生活予以她什么样的沉重打击,都不能夺走她想做一个母亲的愿望。 她和她爱的人,拥有了一个小生命。 她依然抱有一丝卑微的期望:“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顾衿眼角湿润,声音很小,近乎恳求:“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胚胎非常小,才一个多月,已经不行了。”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冰凉的东西探进她身体里,大夫动作熟稔,温和地劝她,“你还年轻,好好养身体,以后还有机会的。” 顾衿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 没机会了。 顾衿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是她也和这世界上万千芸芸众生一般自私,渴求家庭和温暖。她多希望这个孩子还在啊,小东西慢慢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然后她从这里走出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可以对旁政作威作福。可是她知道,旁政不会原谅她了。 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连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都不知道。 他是在用离开这种方式来惩罚她,惩罚她的粗心大意,惩罚她的不负责任。 以前她总觉得流产是一件特别了不得的大事,有无数个女孩会为此心灰意懒,会终结掉自己曾经炙热的感情,她们虚弱地从手术室里出来,对着门外等待的男孩投去虚弱愤恨的眼光。 可是只有经历一次,顾衿才知道,那种失去骨肉至亲的痛在这茫茫人世中有多么轻描淡写。 她被推到楼下外科观察,吊着一袋营养药和消炎药,连个正经病房都没有,医生说你多包涵,产妇太多,真的是忙不过来了。 一个小手术,在这种人满为患的大公立医院里,只要休息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家的。顾衿不说话,只点点头。 她孤独地躺在无人问津的走廊里,脑子里开始一遍一遍回想旁政的样子,他说,衿衿,咱俩也要个孩子吧。 他想做父亲的愿望那么强烈。 她活该,她咎由自取,她自作自受,可是她也有不能跟任何人说的心酸和委屈。她终究,还是和他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步。 凌晨时分,非洲南部的土地上气候多变,因为下过雨的关系,空气凉爽而潮湿。 再提起过去的事情,虽然没那么疼,可是说出来唇间总是苦涩的。 顾衿穿着外套,坐在茅草屋外面的台阶上,仰望苍穹:“那时候不说,不是故意想瞒你,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旁政,其实我想过好多次的。” 我想过好多次,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告诉你,在医院里寂静难眠的夜晚,在爷爷葬礼之后的旁家花园,在两人离别的机场大楼,无数次想过抱着你痛哭一场或者在你怀里得到片刻安宁温存。 夜幕中的星星多而茂密,顾衿看得出神:“我走的时候,其实想得很清楚,我不告诉你这件事,最后我们都能善终,要是我说了,那个时候,旁政你想过没有,我和你,可能就是相互折磨一辈子。” 他和她,都不是能将就容忍裂痕的人。 旁政坐在她旁边,沉默良久。 “可你走的时候,也绝没想过再回来。”他转头,一字一句,说得很坚定,“顾衿,你在机场,是想过和我就这么算了的。” 和她在一起生活两年,对于顾衿骨子里的烈性旁政甚至摸得比她自己都要准。 顾衿弯起唇角,承认:“对,我想过和你就这么算了。” 她留下离婚协议,走得不拖泥带水,也没给任何人解释和交代。她以为他会在未来的某段日子里遇上比她更合适,甚至是他更爱的人。她也以为自己离开他以后会变得更好,更开阔,更能接受除了他以外的生活。 顾衿埋首,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脸。 她的声音听起来痛苦而压抑:“可是雷西说他和你失散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旁政,那天要是死的是我你一定不会难过很久,但是你要是死了,我可能这一辈子都得给你守寡。” 她背负着自己一语成谶的罪过,背负着曾经伤人伤己的愧疚,永无止境地这么活下去。 “不用你死了。”旁政低头自嘲,“你在那儿躺着,我就觉着天都快塌了。” 这大概是他这半生说的最肉麻的一次情话,他说得坦荡,平静。 顾衿不说话,把头深深埋在自己腿中。旁政强迫着把她抱过来,用手拢起她的头发,多日以来第一次在眉眼中显了倦态。 “顾衿,你知道我从别人嘴里听说你流过产之后的心情吗?那是我活了这么多年,觉着自己最窝囊的时候。” 比当年被兄弟和女朋友背叛的滋味儿更甚,不,更强烈得多。 忘了是几个月之前了,保险公司给他打电话,要他去4s店拿修好的车。他当时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那辆肇事奥迪。 心里有个结,旁政有意无意拖了两三天才去。因为是大修,得去离b市几十公里以外的车场提。 那天保险公司的人和负责修车的工人都在,车修得倒是不错,看上去跟新的似的。单据给他,他签了字,人家说让他检查检查,他也没什么心思。车场的老板在一边瞧着他的穿戴估计他是个大金主,想着结交个客户以后也能给自己照顾照顾生意,便热络地跟他攀谈起来:“先生,这车的车主当时伤得不轻吧?” 旁政从单据中抬头,不冷不热地看了老板一眼,似乎没什么心思,签完字,他淡淡问了一句:“怎么说?” 老板熟门熟路地指了指大灯和保险杠:“这一看就是新手开的,前面全碎了,清洗座椅的时候您是不知道有多费劲啊!那满座的血,拆了皮套重新缝不说,光这皮料就……” “血?”旁政皱眉打断老板,“哪儿来的血?” 老板被旁政严肃的表情吓住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指着驾驶座:“这里头啊,座椅往下,脚垫上,都是。” 旁政提了车,一路飞快地往市里开,他摸出手机,联系陈湛北。 当初是他给顾衿联系的病房,找到当时帮忙的医生一定能查到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陈湛北一听,直接就奔去了医院。 当时托人弄病房的是陈湛北的妈妈的初中同学,市二院的一个行政副院长,听俩人说明来意之后,人家特地叫了妇科主任带着病历到楼上。 因为有几个月了,翻了好一会儿才查到顾衿的就诊记录。 妇科主任想起来了:“车祸进来直接急救的,我有印象,一个很年轻的姑娘。” 陈湛北急忙应和:“对对对,就是她。” “那就没错了,这不写着呢嘛,人工流产,我做的手术,三十七天意外性终止妊娠。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当时在手术台上还求我呢,说孩子能不能保住,关键当时情况很明朗,送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副院长问:“湛北,这是你女朋友?还是背着你妈在外头又闹出了什么花边新闻?” 陈湛北没心思开玩笑,跟人家道了谢就蔫蔫地走出来了。旁政站在门口,听了之后一言不发。 “哥?”陈湛北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挠挠头,“这事儿怪我,当初情况太乱了,谁也没想到顾衿伤那么重,我就寻思着赶紧找病房让她住进去,别的也没多问……” “不怪你。”旁政声音沙哑地开口,拍拍他的肩膀,“怪我。” “哥……” 旁政一个人走远了,他走出医院,上了车,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他想起那天车祸时她趴在那里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的样子。 他拉她下车,她挣扎,然后锁上车门。 他当时真气疯了,气她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儿,气她跟踪自己,气她那么鲁莽发了疯似的想要撞人,见她还有力气跟他闹别扭,他以为她没事,于是扔下了她。 他把她给扔在车里了。 很难想象她趴在车里一个人等着保险公司和救护车的样子。 大概车里太闷了,旁政觉着自己喘不上气,他降下车窗,胸口依然发闷。那几天晚上他连续失眠,只要一合上眼,顾衿睁眼隔着车窗望他的样子就跳出来。 他忽然醒悟了她为什么要走。 不是想躲开他,也并非不想继续和他的这段婚姻,而是她在用自我放逐的方式惩罚她自己。 天光渐亮,远处荒野尽头升起暗金色光芒。 “顾衿,看我现在这样,你是不是特得意?” 顾衿摇头,狠狠摇头。 旁政长长叹气:“你用这种方式惩罚你自己,也是变着法地在折磨我。 “以前总觉着自己离死特远,连送老爷子走的时候我都没考虑过自己可能也有那么一天,但是昨天被海浪卷起的时候,我是真害怕了。 “我怕我死了你跟别人跑了。顾衿,我大老远过来找你,不是想让你得到自我救赎,不是想让你放下过去,那些都是屁话,我回来,他们说你跳海了,我当时就想,不管你捞出来是生是死,我都跟着。” 顾衿呜咽,旁政摸着她通红的眼睛,妥协似的:“咱俩把孩子的事儿忘了行吗。你说过,你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从头来过的机会。顾衿,我相信我们也一定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太阳彻底从远处升起来。 两人眼前忽然闪现很多很多帧画面。 那个盛夏傍晚,他说你好,旁政。 那个五一假期,她挽着他的手,穿着婚纱,心怀忐忑地看他把吻落在她的唇角。 那个不算甜蜜的蜜月,他搂着她,睡得昏昏沉沉,他说,你别闹。 她搬进他的家,和他养了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她未经他允许扔掉他的地毯铺上一整面飞行棋,他和她在那块棋板上接吻;她和他一起在新年的夜晚爬上矮墙,他给她看满天的烟花和人间灯火;她和他吵架,和他分别,和他度过婚姻中最苦涩也最甜蜜的时光,她也和他,历经生死。 原来,她和他之间竟然有那么多无法割舍的过去。 隔着千山万水,顾衿望着旁政的眼睛,听见自己心里咚一声,落了归处。 顾衿站起来指着远方,手指向东,那是家的方向。 她的脸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色余晖,她说:“旁政,今天,又是一个新开始。” 第49章 番外一:后来(1) 和雷西他们分别的那天,顾衿还是有点舍不得的。一行人站在香港机场的出口,互相拥抱道别。 旁政站在顾衿身后,拿着她的外套和行李。 萨娜说,衿衿,愿你的爱情火焰生生不息永远不灭,珍重自己。 张教授说,孩子,这一路上你受了不少苦,回去吧,我们以后有机会一定再见。 胡澎说,有机会跟着你们家那位来北京,我请你吃大董的烤鸭。 最后是雷西。 他脚边堆着两包行李,斜挎着相机,头发绑在脑后,胡子剃得干净了些,看上去英俊又沧桑。他朝她张开双臂,笑得大气又宠溺,像是一位兄长,又像是一位父亲。 “来,抱一个,马上走了,再见你可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顾衿笑着扑进他怀里,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说:“雷西,谢谢你。” 顾衿说得很真诚,是发自内心的。 雷西抱着顾衿,眼睛却是瞟在旁政身上的,旁政一直浅淡笑着,手插在兜里,和两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雷西说:“走吧。” 他搂着顾衿,拍她的后背:“我还记着第一天在内罗毕看见你的样子,拎着个大箱子,怯生生的,现在一晃,咱们都得各回各家了。想想这一路,真跟梦似的。我拍了二十多年,去过大大小小十七个国家九十二座城市,这些年有过艳遇,也碰上过危险,但是这回,真的是最难忘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一路动过心,也死过心,见惯生死,才尤知生命珍贵。 “雷西……”分别在即,顾衿鼻酸。 雷西宽厚地安慰她:“走吧。你以后的路还长,我们这些人,天南地北,漂泊不定,但是有缘分早晚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找机会,你来上海看我,或者我去b市看你。 “顾衿,不管什么时候,珍惜自己,然后才能去爱别人。” 停机坪上数不清的飞机在跑道上起落,机场的屏幕上显示着数不清的航班信息,飞往世界的各个角落。旁政问顾衿:“下一站去哪儿?” 他看着前面的两块屏幕,一块屏幕上是飞往国内几大省会城市的重要航班,一块是国外几座重要城市信息表。 他推着她的行李箱,拿着她的登山包,站在两个方向的岔路口,等她做选择。他说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人来人往行色匆匆,顾衿像只猴子蹿到他背上,牢牢地抱住旁政的脖子,她眼神明亮,指着屏幕上某个位置,嗓音清亮干脆:“回家!” 旁政托着她,又把她往上掂了掂,嘴边难掩愉悦笑意:“好。回家。” 飞机起降,带着巨大的轰鸣,阔别b市半年,好像一切都在悄然变化。市中心建立起了新地标建筑,地基已经起来,外面围着数百米长的广告围栏。顾衿透过窗户看着,不知不觉间,就红了眼眶。 旁政开着车,一只手握着她,不动声色。 她趴在窗前,沉默不语,乖顺得像一只猫儿。 车一路从机场开回家,拐进她熟悉的小区,然后下了地库,两人下车,旁政扯着她,脚步急切,连后备厢的行李都没拿。 电梯叮一声。 像是极有默契似的。 顾衿被他推进电梯里,开始不顾一切地和他接吻。 那种感觉非常奇妙。 并非像那一晚在好望角那么刺激,那一次,有恐慌,有思念,有渴望。 这一次,是热切,是熟悉,是焦灼,是急需这样一次碰撞来让彼此更真实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顾衿需要归属感,也需要安全感,她比哪一次都来得主动。 两人从电梯撕扯到家门口,旁政抱着她,一只手脱她穿在背心外面的拉链衫,胡乱用另一只手去按门上的密码锁。门打开,然后是顾衿最熟悉的陈设。 跟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客厅的阳台上开着几盆花,一室清淡的茉莉香,她的飞行棋地垫,她选的沙发靠枕,她的拖鞋。 顾衿更疯狂地去咬旁政,不依不饶,反反复复。 “顾衿……” 旁政试着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想化被动为主动,可她缠得太紧,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她低着头用手去拽他腰间的皮带,可金属扣太紧,她睫毛颤抖,干脆用手去拉他的拉链。 柔软的小手探进去。 旁政喉咙一紧。 他拎起她进屋,用脚踢上门,把她扔在床上,然后倾身压下去。 直到傍晚,两人精疲力竭,仰头躺在床上,窗帘紧紧拉着,不知天光何时大亮,也不知夕阳何时落幕。 旁政去床头柜摸烟,浑身有一种运动过后的通透舒畅,他眯眼点着了火,俯身去看顾衿。 顾衿脸颊微红,身上裹着被子,露出锁骨和肩膀,细细喘息。 他把烟圈喷在她脸上,用手摸她脖子上光滑的皮肤,一下一下,然后微微用劲儿掐着她的后颈:“舒坦了?” 顾衿眯着眼咳嗽了两声,睁开眼睛望着他。 内敛的双眼皮,似笑非笑,黑漆漆的,一眼看过去,不管他怎么想,那眼睛里就透着俩字:坦荡。 她也特喜欢他剃得短短的头发,干净利索,摸上去还有点扎手。 这是旁政,是她最开始就认识的那个旁政。 顾衿没来由地心生欢喜,他夹着烟的手还撑在她耳边,她转头,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火星一明一灭,挑衅似的,她也学着把烟雾喷在他脸上。 她一字一句:“还,不,够。” 旁政失笑,愣了几秒,把烟含在唇间,再度掀开被子。顾衿吓得尖叫,猛地推开他,一溜烟下床跑进浴室。 旁政咚一声撞在床头上,半晌,听着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他才低低笑了出来。 他叼着烟,随便套了件衣裳下床,那烟卷上仿佛还有她的味道。 当晚五点回家,俩人收拾妥当起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落幕时分了。 顾衿刚从浴室里出来,就听见有人敲门。 旁夫人提着包,先是看见个女人穿着浴袍和一双脚,她气不打一处来,抬起头,刚要端出脸色看看谁家的姑娘这么没有深浅,结果瞧见顾衿,嘴一下就瓢了:“衿衿?” 顾衿没想到这个时候会看到旁夫人,被抓了现行,她尴尬地抓着衣角,小声叫了一声:“妈。” 当初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声,潜意识里,顾衿一直觉得对旁家二老有所亏欠,本来想着过几天找个时间去北京登门认错,没想到,被旁夫人赶了个正着。 旁夫人显然也是吓着了,惊喜地望了顾衿半天,才高兴地应了一声。上了岁数的女人容易激动,旁夫人擦着眼睛,抓着顾衿不放。 正逢这时旁政从浴室里擦着头发出来,腰上就围了条浴巾,看见旁夫人站在门口也没什么反应,就说了一声:“您怎么来了?” 旁夫人光顾着激动,这时候冷静下来打量一下两人的穿着,一下就明白过来。她摆摆手,提着包就往门外走。 “听说你走了半个多月也没消息,我心里着急,就过来看看你,妈也没想到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旁夫人眼里闪着泪花,似有千言万语,她不知所措地摆摆手,“你俩忙吧,我走了。” 这一句话,说得顾衿脸腾一下就红了。 她追到门口,想送旁夫人,也被她推回去了。旁政去客厅的阳台往下看,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有司机等着,旁夫人出了单元门还在激动地朝着楼上招手,示意他俩快回去。 车子慢慢开走了。 顾衿顺着阳台的地坐下来,叹了口气。她头发刚洗完,湿漉漉的,还滴着水。 旁政知道,她这是心里过意不去呢。 他挨着她坐下来,问她:“想什么呢?” 顾衿摇摇头,不想说。旁夫人刚才走的时候,那神情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当初送她走的时候,她也是眼角隐隐有泪光,有无数的放心不下。她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孝顺了。 顾衿说:“旁政,以后咱俩好好的吧。” “行啊。” 顾衿又想起了旁政的爷爷,那个和蔼的老头,她又说:“等明天或者后天,我想去看看爷爷。” 旁政点头。 “你肚子饿不饿?”顾衿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他回不回答,直接去了厨房,“我给你弄点吃的。” 折腾了两天,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顾衿焖了米饭,用竹笋弄了个清炒,用冰箱里的肉馅添了茄子做了茄盒,最后是西红柿炒鸡蛋。 她在非洲待了三个多月,跟着张教授他们学会的除了拍照技术以外,还有做饭的手艺。 两个人在餐桌两边低头吃饭,旁政吃着吃着,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前一阵儿见过傅安常。” 顾衿一顿,抬眼看他。 他夹了个茄盒,咬了一口,言简意赅:“来还钱。” 顾衿上次借给他十万块钱,给他爸治病用的。顾衿问旁政:“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旁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吃相很斯文,“他爸救过来了,他带着一家子调到上海当区域经理了。” “一家子?”顾衿咬着筷子问。 “两个月以前结的婚,好像是你们公司一个小姑娘,外地的。去了不少人。”旁政隐隐笑了,“怎么?心里不是滋味儿?” 顾衿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腮帮子鼓鼓的,恼怒地瞪了旁政一眼。 旁政闷笑,放下筷子,开始认真地看顾衿吃饭。 她吃东西的时候是真饿了,大口大口的,但是很干净,不扭捏,让人看着就觉着食欲大开。她埋头捧着碗,筷子和碗碟发出很小的碰撞声。 他想起傅安常和他说的话。 傅安常说:“我见过顾衿最好的样子。 “那时候她在大学校园里,活得质朴,简单,我见过她最没心没肺的笑容,也见过她为了某门课熬夜苦读的神情。她家那时候穷,但是她不会被女孩子之间的那些虚荣和攀比同化,用不起就是用不起,从来也没见她不好意思。 “我见过她为了生活奔波,为了赚钱低头,见过她最乐观向上的一面,也见过她最难受自卑的时候。 “旁政,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 “顾衿在她最好的时候嫁给你,而她身上的这些东西,你偏偏不知道。” 旁政注视着她:“顾衿。” 顾衿懵懂地抬头,呆呆地看着他。旁政如鲠在喉,动了动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顾衿迟钝地把碗往前面一推,趴在桌上:“困了,不想刷碗。” 旁政站起来:“我刷。” 顾衿欢天喜地地进屋睡觉,不忘把乱七八糟的床单和被罩换了新的,她用脚趾夹起他的袜子和衣服,分开扔到洗衣筐里,痞里痞气地吹着口哨。 听着屋里乒乒乓乓的声音,旁政站在厨房里无声地笑。 他笨拙地洗碗,因为身高的关系微微弯着腰。 谁说他没见过她最好的时候,没拥有过她最好的样子? 他解气又得意地想,虽然很多年前的顾衿他没见过,但是他现在有的这些,傅安常之后的很多年,甚至是一辈子也看不到。 隔天。 顾衿和旁政去墓地看了旁老爷子。 已近初秋,顾衿穿着深绿色的风衣,半跪在老爷子的墓地前帮他把墓碑上的落叶拂掉。她给老头倒他最爱喝的酒,买了他生前最爱吃的福顺斋的点心。 驴打滚、福禄饼、绿豆糕。 她点上一炷香,扭头看旁政。知道她是有话跟老爷子说,旁政叼着烟,沉默地走远了。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老爷子年轻时穿军装的样子。顾衿上了香,小声跟老爷子聊起天来。 “爷爷,当初送您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您别怪我。 “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和旁政在一起,好好照顾他,照顾他的爸爸妈妈。我会努力做个好妻子、好儿媳。” 旁政隔得远,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过了好半天,她从墓园里走出来主动牵起他的手往外走:“走吧。” 旁政被她拉着,懒懒的:“去哪儿啊?” 顾衿笑眯眯的:“去找份新工作,开始新人生。” “然后呢?” “然后去北京,看看爸妈。”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要去看白露。” “还有呢?” “然后……然后要给你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 “然后呢?” “然后要和你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第50章 番外一:后来(2) 旁政终于笑起来,回握住顾衿,两个人的身影在一片柏树林中渐行渐远。 小小旁出生那天,已经是爸爸妈妈从非洲回来的第二年夏末了。 顾衿怀孕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孕妇该有的那些病症她一样都不落,起初是三个月厉害的孕吐,后来是双腿浮肿,好不容易挨过了那段时期,肿消了,也不吐了,她又得了贫血,薄薄的身板儿,除了肚子鼓起来以外,别的地方一点没见胖。 旁政心疼她,干脆连班也不让她上了,每天就在家里养着。 旁夫人把旁磊一个人扔在北京,带着家里的阿姨过来b市专门照顾儿媳,冯若萍也会隔日就来看看女儿,给她做一些阿姨不会做的家常菜,亲手缝制一些小孩子需要的小棉衣小背心。 这下,顾衿成了旁家重点保护对象。 从开始怀孕到产检,一直是旁夫人安排在海军总院的。顾衿八个月去做检查的时候,医生在b超前笑着宽慰她:“孕期都是这样的,多多少少身体状况会发生变化,现在你吃的这些苦,都是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在享福呢。” 超声屏幕上,黑漆漆的一团,顾衿依稀能辨认出小家伙的轮廓,大夫给她指,哪里是脑瓜,哪里是脚丫。 晚上顾衿回家,旁政陪着她在小区院子里散步。盛夏,晚上气候闷热,她穿着长裙和平底的散步鞋,走着走着,顾衿不动了。 “怎么了?”旁政紧张地停下来,下意识地去裤兜里摸车钥匙。 顾衿笑眯眯地拉过他的手,隔着一层棉纱,放在她鼓鼓的肚皮上。 等了几秒,旁政明白了,她是让他感受胎动。 那一处小小的鼓动,细微,却带着奇妙的生命力一直传到心底,让人觉得非常神奇。旁政护着顾衿往前走,感慨道:“日子过得真快,一不留神,都当爹了。” 他摸了摸顾衿的肚子:“你说我跟他说话他到底能不能听见?” 顾衿点头:“能吧,医生说他是有记忆的,你常常跟他交流,他对你的声音熟悉,就会有感觉。” 旁政牵着顾衿的手,还真蹲下来一本正经地跟他交流。顾衿被他逗笑,拉他起来:“预产期在八月末,你跟爸商量一下,要不要提前给宝宝起个名字?” 旁政想了想,斟酌着:“这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老爷子走之前曾跟爸妈他们说起过,想着你有了孩子之后给起个名儿。一开始谁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在家里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才发现老头儿平常练字那本里面,真写了一个。” 顾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旁政:“是什么?” “旁泽。” 说完,旁政怕顾衿不高兴,赶紧跟了两句:“老爷子说‘泽’这个字听着大气,也省事,男孩女孩都能用,他也没读过什么书,脑子里的东西都是四五十年代里先生私塾教的四书五经,你要是不喜欢……回头我再想。” 泽。 与水有关,泽被天下。 顾衿明白爷爷的意思了。 他和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已经深深根植了军人的那一身正气风骨,旁政当初没能当兵一直是老爷子心里一个遗憾,他起这个名字,一部分也能代表老人家对这个尚未见面的小家伙的一个祝愿和希望。 顾衿心里不是滋味儿,当年爷爷去世她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愧疚再度涌上心头,她垂眼不说话,半天才吸了吸鼻子,齆声齆气的:“喜欢。”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朝旁政粲然一笑:“就叫旁泽。” 旁政抓着顾衿的手在嘴唇边蹭了蹭,眼中有感激的笑意:“好。” 小小旁生下来的时候上秤,七斤整,一个很标准的大胖小子。 他被护士从妈妈肚子里拉出来,放进温度适宜的小水盆里洗干净,裹上保温箱里一直消毒的棉布,全程安静,护士惊恐地看向大夫,大夫一面照顾顾衿,一面熟门熟路地说:“拍他两下。” 顾衿虚弱,因为顺产,满头大汗,累得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护士拍了两下,小小旁在襁褓里蠕动,依然不想哭。 顾衿脸色一变,骤然紧张起来,大夫匆匆过去检查,发现一切正常,这才温声又拍了拍孩子的屁股,说:“乖孩儿,体谅一下你妈妈,让她听听咱响亮的哭声。” 小小旁瘪了瘪嘴,这才算彻底把哭声炸开。 那嗓门儿,亮得连等在外头的爸爸都听见了。 小小旁长到一岁半,已经从毛茸茸皱巴巴的小肉团长成了白白胖胖的大肉团。起初旁政嫌弃儿子长得丑,小家伙听了这个就格外卖力地喝奶,后来长开了,旁政一脸得意地抱着儿子去发小跟前儿晃,掐着儿子的脸蛋跟人家嘚瑟:“瞧瞧我儿子,就说漂亮不漂亮,就说长得像不像我?” 其实,仔细瞅瞅就能发现,小朋友的五官里眉眼和鼻梁的英挺气还是和爸爸很像的,唯独脸上那两块婴儿肥和一张鼓鼓的小嘴儿彻底随了妈妈。 又是一年隆冬大雪。 旁政从公司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一进屋,小小旁穿着尿不湿,胸前系了一个熊猫围裙正坐在地上往嘴里塞东西。 顾衿在厨房准备晚饭,油烟机开着,声音很大,大概无暇照顾他,小家伙一张胖脸上沾得全是花花绿绿的果泥。扭头看着旁政脱掉外套,换上拖鞋,他挥舞着手里的勺子脆生生地嚷:“爸爸!” 旁政应了一声,把小小旁拎起来,放到腿上,用湿巾耐心地把他的脸擦干净。小家伙正是学舌的年纪,刚会冒话儿,在爸爸怀里坐着,手里鼓捣着玩具,玩着玩着,就萌萌地仰头冲旁政喊:“爸爸?” 旁政高兴地答应:“哎。” “爸爸!” 旁政依旧很有耐心地应声:“嗯,爸爸听着呢。” 得到爸爸的回应,小小旁咯咯乐着,倒在地毯上,瞪着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睛瞅着旁政。 因为小家伙脑形很好,圆鼓鼓的,顾衿特地找了造型师给他剃了一个壶盖头,身上穿的熊猫半袖露出他胖乎乎的胳膊和小腿,更显得虎头虎脑。 旁政温柔地笑着,连衣服都没换,支着两条长腿,让小小旁立在上面:“别就说这一句啊,说点别的。” 小家伙歪着头,听不懂似的,又热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旁政失笑,干脆在儿子脸蛋上咬了一口。 小家伙窝在怀里,依然没心没肺地揪着他衬衫上的扣子,小小软软的一团儿,直让人觉着舒心,旁政忙了一天的紧绷情绪都被他那两声咿咿呀呀的“爸爸”给喊没了。 顾衿端着菜出来,就瞧见爷俩在一起玩儿的画面:旁政仰面倒在那块飞行棋地垫上,闭眼假寐,小小旁趴在他的肚皮上,周围乱七八糟扔着他的玩具、婴儿车、勺子和小碗。 顾衿在餐桌上摆好了菜,来到茶几旁边,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父子俩:“喂!吃饭啦。” 她穿着浅灰色的家居服,长发随意地绾在脑后,在暖色的灯光下,更添几分女人特有的妩媚温柔气息。 旁政睁开眼,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小小旁乖顺地伸出胳膊让妈妈抱,顾衿一只手搂着儿子,一只手递给旁政,顺势把他拉起来。 一家三口围在桌边吃饭,有小小旁爱吃的鱼丸汤、蔬菜丸子,还有旁政爱吃的石斑鱼和小菜心。 顾衿这几年做饭的手艺噌噌见长,很对爷俩的胃口,一大一小埋头吃饭,谁也不吭声。顾衿哄着儿子喝了半碗汤,这才想起一件事儿,对旁政说:“妈今天给我打电话,说周五想把他接过去住一个星期。” 旁政想了想:“她上周不是才来看过这小子吗?” 旁夫人这个当奶奶的十分疼爱这个孙子,照顾顾衿出了月子以后依然不舍得走,要不是北京不放心留旁磊一个人,她都想在这边长住下来。 顾衿休完半年的产假便去公司上班,因为当初这份新工作做了没有半年她就怀孕,她心里很过意不去,于是照顾小小旁的重任就落在了姥姥身上。有了孩子,两家老人争风吃醋总是有的,旁夫人心里不舒服,就常常趁着周末或者节假日飞过来看看小家伙。 顾衿眨了眨眼,还是选择不跟旁政说谎了:“那个,爸昨天从海南出差回来了,因为最近这段时间一直要留在北京开会,脱不开身,想看看孙子。” 旁政恶劣一笑:“哦,合着是他让妈来给打马虎眼的?” 他摸了摸儿子的脸蛋,傲娇地耍起小性子来:“不干,我儿子,凭什么他想看就得让我们大老远折腾一趟啊,要是真想,就自己过来,是不是?” 小小旁听不懂,小傻子似的冲旁政乐。旁政一高兴,往他嘴里又塞了个丸子。 顾衿放下筷子,低声威胁:“你差不多就行了啊。” 大抵全世界父亲和儿子的关系都是这样的,很微妙,好像总是较劲似的,尤其是旁政当了爹以后,掐着老人惦念孙子这一点,总是跟旁磊端着。旁磊又拉不下脸去求,只能拿着旁夫人和顾衿打掩护。 “好歹是爷爷,天天那么忙,哪儿还能腾出工夫来看孙子啊,倒是你,要是你真想去看看他,倒不如带着小东西一起去北京。” 旁政咝了一声,心思被撞破,恼怒又傲娇:“你到底哪伙儿的?” 顾衿笑意盈盈,歪着头看他,那神情,跟小小旁倒有几分像。 她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别扭地表达对旁磊的关心和想念。 旁政和她对视,半晌,灰溜溜地拿起筷子接着吃饭,虽然神情懊恼挫败,是嘴角却是笑着的。 顾衿握着儿子的小手,俯身和他讲话:“儿子,周五让奶奶接你去北京,咱们一起看看爷爷好不好?” 小小旁露出柔软的牙床,口齿不清地重复:“爷爷?” “对,看爷爷。” 好像想起来了,小小旁开心地挥舞着勺子,在椅子上蹦蹦跳跳的:“好!” 顾衿抱着儿子去屋里收拾背包,旁政一个人在餐厅坐着。坐着坐着,他忽然就垂眼笑了,眼神温情又深沉。 “顾衿”这两个字缠在心里,温温柔柔,带着她特有的模样让人心头发热。 青春期的旁政和父亲关系冷漠,生疏,他有他自己的一套不被父亲认可而个性的处世观,他和他处处对着干,张嘴即伤人;成年时期的旁政和父亲关系依旧冷淡,但是又多了些无法说出口的情感。 他一直觉得,一个从小就把自己交给爷爷去养的男人,是不负责任的。 直到他自己也做了父亲。 有时看着小小旁的稚嫩模样,旁政自己也会发怔,被儿子一声一声叫着爸爸,被儿子抱着脖子,看着他在自己脚边玩耍,他这才生出几分对“父亲”这两字的理解。作为一个父亲,他承担的,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得为自己的儿子撑起一片天,给自己的妻子一个温暖安全的港湾,有很多时候,要有担当和宽容。 旁政倏地想起杨忱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他说早晚有一天,你会慢慢理解那种感觉,你会明白一个男人该担当的一切。 屋里是顾衿在书房里穿梭的身影,儿子站在小书桌上,正指着墙上一幅放大的照片咿呀说话,照片里,是大片的广阔海景,一男一女背对镜头,站在山上,他们脚下是翻滚的海浪和礁石,相隔不远,却都在彼此不经意的时刻扭头望着对方。 那是两人在非洲时,雷西拍的。 直至回国几个月以后,旁政才在邮箱里发现这些照片,里面有顾衿赤脚站在草原上的背影,有她看着朝阳的侧脸,还有她面对高山阔水时的开怀大笑。 顾衿指着照片里的人,跟小小旁说:“这是妈妈,这是爸爸。” 听着她温柔清脆的声音,旁政觉着自己忽然懂了,他懂了爷爷,懂了旁磊,懂了昔日种种不为自己身上戾气和傲气所化解的情感,也懂了……家的温馨。 他悠悠地起身去书房里拥着妻子和儿子,只希望未来漫长的时光里,父母身体康健,小小旁慢点长大,好让自己和顾衿有更多的时间来慢慢变老,直至白头。 他这半生,虽风雨无欺,衣食无忧,却只幸,得了一个她。 第51章 番外二:陈尹记(1) 陈湛北第一次见尹白露,是在他自己的地盘。 她跟顾衿去拿一个中途被人撬走的案子,张牙舞爪的,嚣张到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他那天难得闲着,清修了一个星期好不容易让他爹从家里给放出来,他想着来酒店人模狗样地上两天班,谁知道刚进办公室,屁股都没坐热,行政包房的主管经理就匆匆跑进来说有人闹事。 陈湛北这人没别的爱好,就爱凑热闹,一听说还是俩女的为了个老男人打架,他兴致上来,拿起手机就下了楼。 主管经理带了酒店十几个保安跟在小太子爷身后,一是怕他被误伤,二是想着控制局面。结果一路到了三十层,陈湛北先蒙了。 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人群中撕扯成一团,被打的那个脸肿得老高,打人的那个头发散了鞋也飞了,明艳的脸上全是凛冽怒意,拉架的那个头上还挂了彩。 他看了半天,才喊了顾衿一声“嫂子”。 今儿个这屋里吃饭的没几个是不认识他陈湛北的,北洲国际老总的独子,平日里混的圈子都是些权眼通天的小祖宗,他老子有钱有地位,陈湛北仗着这个在外头一向嚣张,甚少有人能放在眼里,今天能让他喊一声“嫂子”的,来头肯定不浅。 陈湛北进了屋,赶紧让女领班拿消毒的毛巾给顾衿擦伤口,当着一屋目瞪口呆的人把话说得不轻不重,韩滨当时就傻眼了,立马摆出一副万事好商量的嘴脸。趁着顾衿进去谈判,陈湛北这才腾出工夫来注意她身边那个姑娘。 瞧着模样,岁数应该和顾衿差不多,但是看上去,又比顾衿多了几分风情。 黑色针织衫,剪裁大方的白色羊毛裤,衣裤的衔接处用一条古董chanel(香奈儿)的珐琅腰链死死卡着,那一把腰,柔韧纤细。目光下移,是光裸的脚踝和细跟铆钉的valentino(华伦天奴),脚背白皙,衬出一双长腿,要是不算她脸上花了的妆,绝对是个尤物。 尹白露坐在行政酒廊外面的卡座上,对着镜子擦花掉的口红和睫毛,时不时往身后大门紧闭的包厢看上一眼,担忧着急之色全写在脸上,压根没在意陈湛北打量她的赤裸裸的眼光。 “放心吧,她出不了事儿。”陈湛北饶有兴致地哎了一声,探过身子跟她搭讪。 这段时间一直素着,被他爹修理了一顿又关在家里好几天,有日子没见着漂亮姑娘了,他心里蠢蠢欲动:“你跟顾衿什么关系?” 尹白露擦口红的手一顿,从镜子里抬眼看他,不客气地反问:“你跟顾衿什么关系?” 得,人看着挺漂亮的,说话可是挺冲,见她不买自己的账,陈湛北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答:“我跟旁政是朋友。” 尹白露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跟顾衿也是朋友。” 她刚打过架,头发乱蓬蓬的,脸颊微红,擦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颜色,露出一双清澈眉眼,看上去多了几分原本被妆容掩盖住的清纯。 陈湛北寻思半天,干咳一声介绍自己:“我叫陈湛北。” 尹白露不为所动。 这名耳熟,她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旁政这几年在b市的铁瓷儿,那个大名鼎鼎的小陈总,有个祖上积德的老爹,北洲国际的太子爷,二十六七的岁数不务正业,天天钻娱乐头条微博热搜,不是哪天跟哪个小模特去了日本泡温泉就是神出鬼没在这城中哪个著名夜店闹通宵。 陈湛北不死心,想套她微信加个好友,恰逢顾衿从里面出来给打断了。 临走时,尹白露经过陈湛北身边,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妩媚香幽的气息拂过陈湛北鼻间,抓不着也碰不到,等那道高瘦的身影走远了,陈湛北依然站在原地,心里发痒。 顾衿打架,得了这么个好由头陈湛北自然不会放过,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给旁政打了小报告,说完之后,陈湛北似无意跟旁政提了一嘴:“她今天身边跟着一个姑娘,俩人关系还挺好,叫尹白露,你认识吗?” 旁政默了几秒:“认识,白梓卿的妹妹。” 陈湛北吃了一惊。挂掉电话,他开始窝在皮椅里发呆。 也不知是怎么了,中了邪似的,他脑子里总是回放着尹白露临走时那道曼妙身影,还有她经过他身边时身上那股清淡香味,仿佛一个眼神都勾着人。手指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他拎起外套就从办公室走了。 辗转一番弄到尹白露的手机号,朋友跟他开玩笑:“怎么?盯上她了?” 陈湛北在手机里存号儿,嗯了一声。 对方也笑:“可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啊,这尹白露是公关圈儿里出了名的泼辣,人辣,性子更辣。用钱……估计搞不定。” 陈湛北从手机里抬眼:“什么意思?” “嘿,混这行,靠的就是那张脸那副身段,也就是个高级陪酒的,她野心大着呢,听说当初她进茂柏就跟上任总监扯得不清不楚,后来人家在国外有老婆,高升以后把她扔下走了,算是白玩儿。你想想……”对方把嘴凑过去,在陈湛北耳边压低了声音,“平常接触那些客户,为了拿个案子指不定都被人下过多少次手了,你小陈总何必蹚这个浑水,什么姑娘咱得不着啊。” 陈湛北听得心里不太舒服。 一个姑娘,名节在外,被人这么说,总归是不太好听的。他倏地想起了尹白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带着性子里固有的干脆果断。 存好号码,陈湛北把字条用打火机点了,冷冷拍了拍对方的肩算是感谢,开车走了。 尹白露是晚上快十一点收到陈湛北的信息的。 她那时正盘腿坐在地上吸溜牛肉面,加班到晚上九点,路上又耽搁了一个小时,回家卸了妆洗了澡换好衣服,这才有时间吃饭。 面条是楼下小铺买的,放的时间太长,有点坨,尹白露饿极了,也顾不上好吃不好吃,囫囵吞着。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一下,她摸过来,一个陌生号码:“添加我微信好友。” 尹白露以为是打广告的,没当回事儿,顺手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接着吃。没过两分钟,叮一下又来了条信息,还是那个号码:“快点啊。” 尹白露放下筷子,现在这打广告的都这么横了?她目露凶光,手指放在键盘上,刚要打字,又是一条信息:“我是陈湛北。” 我是陈湛北。 尹白露想起白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样子:嘴角上扬,手里攥着定制版的手机,灰色衬衣,黑色长裤,脚上是ferragamo(菲拉格慕)的皮鞋。 那一副高高在上志得意满的模样。 尹白露换了微信,果然有条好友添加的消息,上面显示的是个英文名字,备注信息写着“陈湛北”三个字。尹白露点开头像,不知道是在哪里玩儿的时候照的,很远,但是能看出他在笑。 她在“同意”那个按钮上犹疑,像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陈湛北一连又发了几条信息轰炸。 尹白露心一横,想看看他到底干什么,点了绿色的框。 陈湛北在酒店给他准备的房间里躺着,一直拿着手机,一声振动,他跟打了鸡血似的从床上坐起来,迅速点开尹白露的朋友圈。 他以为尹白露的生活,和他列表里那些女孩该是差不多的,名牌包,头等舱,各种各样酒店的下午茶,还有那些如出一辙的姿势和自拍,她们把自己包装得精致而美丽。 可是尹白露似乎很少发这些东西,鸡汤没有,抱怨也没有,甚至连照片都很少。最近的一次,是她半个月前站在一帮孩子中间拍的,她穿运动装,绑着马尾,笑得非常开心。那帮孩子穿的衣服陈湛北认识,城郊聋哑学校的。 再往后翻,虽然有几张露脸的,但几乎都是她和顾衿在一起。 两个人亲密地嘴贴着嘴,做各种搞怪表情,能看出来,她是真和顾衿关系特别好。 有了微信以后,陈湛北有事没事总是找尹白露闲聊,尹白露不搭理他,他脸皮厚,百折不挠。他嘴贫,偶尔给她讲自己身边的段子,吐槽他烦的人和事,每天早上八点雷打不动地给她发天气预报;他给她送花,送厄瓜多尔玫瑰,整整九十九朵,用他龙飞凤舞的糟糕字体写英文卡片;他送她宝格丽的耳环,耳环内刻着她名字的缩写;他请她吃饭,不管她愿不愿意,直接把车开到她公司楼下,人一下来,就地扛走。 在车上,他还振振有词地跟尹白露说:“你看啊,我跟旁政是朋友,顾衿跟你是朋友,从逻辑上来讲,咱俩也应该是朋友。” 尹白露啐他:“呸。” “大家都是成年人,泡妞那一套收起来,到底想干吗直说,我没工夫陪你绕弯子。”她坐在他跑车的副驾驶座上,窗外阳光打进来,照得她红唇明艳,睫毛卷翘,格外动人。 陈湛北把车往路边大大咧咧一停,直接倾身压过去,他身形颀长,一只手压着尹白露,眼中似笑非笑,毫不掩饰他的意图:“想睡你。” 尹白露问:“然后呢?” 没然后。他不说话。 时间静默。 陈湛北屏息望着尹白露,他头发很短,天生带着点自来卷,认真时候蹙起的眉眼很英俊。他把“睡”这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不带任何情色意味,但是又很恶劣地带着一丝欲望气息。 尹白露美眸轻轻弯着,也像在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挑,又是那副勾人的模样,一只柔荑摸上陈湛北的领口,软软地用手指刮着他颈侧的皮肤。 “就用几束玫瑰几顿西餐?”她眯着眼,很温柔地又去摸陈湛北的头发,“陈湛北,是不是我尹白露在你们眼里真就这么不值钱?” 陈湛北渐渐收了笑。 “我想想,别人怎么跟你评价我呢?嗯……一个随便一顿饭都能卖笑陪酒的女人,还是为了案子不惜代价可以随便跟人去睡的婊子?不对,应该是为了前程不知廉耻去勾引有妇之夫的贱货?” 陈湛北不笑了,脸上有点凝重,他叫她:“尹白露。” 可尹白露依然云淡风轻地笑着,她一把推开陈湛北,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晚上下班高峰期,主干路上的车很多,她目空一切地走着,忽略掉身后陈湛北大声的呼喊,在车流中越走越快,然后小跑,最后狂奔。她一头黑色及腰鬈发在寒风中飞舞,红色的大衣像一团火焰。渐渐地,陈湛北在她身后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风如刀割凛冽,刮得人脸疼,跑着跑着,尹白露就掉了眼泪,她说去他的吧。 去他的玫瑰花,去他的宝格丽,不管怎么样,她在别人眼里永远是用物质得以等价交换的东西,一个可以出卖自己灵魂和身体的女人。她永远是一个听着别人评价就能被做出判断的人,而在她和陈湛北交往的短暂时光里,她竟然可笑地曾有一瞬间以为,他是真的喜欢她。 他用不一样的出场给她希望让她有卑微的期盼,可最后的结果和之前那些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说:“陈湛北,滚吧。” 尹白露对爱情看得向来是比较淡的,她觉得生活中随便一件事,都比这东西来得重要。 她得攒钱,在城里三环那个新开发的地皮弄一套房子,将来给自己和妈妈养老;她得赚外快,给将她从小养到大的继父支付越来越高的医药费;她得养车,做义工,还得每天应付那些嘴脸丑恶的老男人,只为了他们心情好的时候松松手让自己年末奖金多拿一点。 陈湛北这样的烂桃花于尹白露,就像是生活中发生的一段小插曲,她睡一觉,醒了,就给忘了。她的生活丰富多彩,哪个都比谈恋爱来得有斗志。 再见到他,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那天她带着公关部刚入职的新人去赴应酬,对方是国内一家十分知名的家纺公司,一年以前他们所有打开市场的广告宣传和公关危机都是交给茂柏来做的,一千三百万元的费用,剩了三百万元尾款一直拖着没给,已经过了合同期有一段日子了,茂柏不想撕破脸丢了这个客户,知道对方的财务经理一直很喜欢尹白露,投其所好,就让她带着一众女将赴宴,要求很简单,不管想什么办法,尾款必须给,客户也不能丢。 这样中外合资的企业里,员工感受通常是被放到最底层的,不问过程,只要结果,相对应的,给予的报酬也十分丰厚。临行前,老板给尹白露下了个允诺,钱拿回来,百分之零点一作为奖金给你个人。 尹白露是个赚钱不要命的主,一听,仰头灌了几瓶护肝的解酒药,当场就应了。 晚上算上尹白露她们一共去了两个人,对方就来了仨,一进屋,尹白露为了表示诚意就先干了三杯红酒,奈何对方难缠,三个大男人笑呵呵地看着小姑娘温声细语地说尽好话,就是不答应,主管财务的经理挨着尹白露,那双爪子总是若有似无地往她腿上放,不往正经话题上扯。 晚饭一口没吃,红酒下肚,烧得胃疼,尹白露强绷着笑,让服务员又开了两瓶酒,打算实行强攻政策,把人灌趴下签了支票了事。 几个老爷们一听拼酒,兴致上来,拍着桌子跟尹白露叫板,尹白露这两年没练别的,论起酒量,还真少有对手,喝酒那架势,比男人来得还要豪气几分。没半个小时,对方就不行了,好不容易见人家拿了支票,尹白露给同行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终于挺不住去外面洗手间吐了起来。 高跟鞋急促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尹白露赶走保洁,一脚踢上门,趴在洗手台上伏了良久,待缓过胃里那股恶心,她拧开水龙头。 冰冰凉凉的水冲过额头、眼睛、鼻子、脸颊,尹白露用手用力地搓了搓,粉底混合着眼线、口红脏兮兮地往下淌,她闭着眼,眼眶的酸涩感觉很快就被沁凉的水冲淡了。 她用手撩了撩头发,终于直起身子,透过洗手间里锃亮的镜面打量自己。 今天她二十五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镜子里的女人脸颊潮红,鬓发散乱,肌肤晶莹白皙,眼神盈盈,有着女孩最柔软的特性;镜子里的人也一身酒气,穿着黑色裙子,珍珠吊带,露出两条手臂和大腿,带着世故妩媚的风尘气息。 这是尹白露。 一个自己生日当天也得陪客户死磕到底的尹白露,没有生日蛋糕,没有家人陪伴,她穿着自己不喜欢的衣服,喝着自己最讨厌喝的酒,对陌生的人假笑,这副模样,连她自己都厌恶。 第52章 番外二:陈尹记(2) 她从包里掏出漱口水,漱了两下,酒味淡了,她依然觉着不够,干脆咕嘟咕嘟又往下咽了两口。薄荷辛辣的味道呛得她直流眼泪,她狠狠揉了揉眼睛,整理好自己,才拧开洗手间的门出去。 走到包厢门口,手还没搭上把手,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声酒瓶碎裂的脆响。 尹白露暗叫不好,赶紧推门进去。 小姑娘手里拿着酒杯,红酒瓶炸裂在她和对方经理脚边,杯子倒在桌上,鲜红的酒液顺着那人的脸往下淌。 小姑娘身上穿的一步裙往上挪了几寸,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尹白露,叫了一声:“尹总……我给赵总倒酒,真不是故意的……” 一屋子的人脸色各异,尹白露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冷着脸假意训了小姑娘几句,把人往身后一扯,赶紧讨好地拿着白毛巾去给对方擦脸,一踮脚,胸前的曲线若隐若现。 “实在对不起赵总,小姑娘刚来公司,没见过什么世面,您可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计较。” 赵总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用手按住毛巾,顺势捏了一把尹白露的手,阴阳怪气道:“你这手底下的人可真不太懂规矩,我瞧着她手抖,好心扶一把,谁知道她直接把酒浇到我头上来了,你说说,这叫办的什么事儿啊。” 赵总两根手指拎起湿淋淋的支票,满脸愠色:“好端端一张支票,就这么可惜了……” 把酒浇在你头上都算轻的!尹白露心里暗骂。 “别别别,不可惜不可惜,一点不可惜。”尹白露连声道歉,忙拽住赵总的胳膊,“您这包里的支票夹不是随身带着的嘛,再签一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底下人不懂事,我替她道歉,您说说,怎么赔。” 赵总不咸不淡的:“怎么赔?”他眼睛往尹白露身上扫了一圈,油腻腻地笑,“你陪行吗?” 跟着他来的两个跟班都摸着嘴笑。 尹白露心里这个恨哪!陪?呸!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她假装听不懂:“我赔?行啊!我肯定赔!” 尹白露笑呵呵地抄起桌上的开瓶器,砰砰砰三声,开了酒,拎起一瓶,放在桌上:“您就当心疼我,八二年的拉菲就算了,两千年的法国灰雁,算我跟您道歉,我干一瓶,您就动动手,什么时候这三瓶空了,什么时候把您赵总的大名签完,您看行吗?” 她笑得风情万种,两根手指夹着瓶嘴儿,在姓赵的眼前晃啊晃的,好像压根就没把这酒当回事。 说完,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尹白露仰头就干了起来。 同来的小姑娘站起来劝尹白露,胆战心惊:“总监……” 纯正的伏特加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尹白露喝完,面不改色地倒了倒空瓶,眼中多了挑衅意味,脸上还是那副讨好的笑:“赵总,您可得说话算话啊。” 混了这么多年酒局,被女人将了一军,赵总心里窝囊,干脆就着凳子坐下来,冷眼瞪着尹白露:“行啊,你先喝。” 三瓶灰雁,喝不死也得没半条命,他也解气。 他拿出笔,在支票上唰唰填好数字,在尹白露眼前晃了晃:“看好了,什么时候剩下这两瓶空了,什么时候我签字,说话算话。” 尹白露抿着嘴唇,抄起第二瓶又喝了起来。 她干这行快三年了,当初入公关部她第一个老师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女人,干了这个名声就没那么紧要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自己要懂得保护自己。很多面子上的事儿,恶心自己能解决的,该低头就低头;能喝酒卖笑办成的,多笑笑,多喝两杯,该豁就得豁出去。” 这酒真纯哪,尹白露蹙着眉,伏特加的苦涩刚烈顺着舌尖口腔往下滑,她脑子里晕乎乎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第二瓶才喝了一半,尹白露闭上眼睛,脸色开始发白。 赵总三个人坐在她对面,眼神轻浮,看戏似的。 她心横下来,抬手灌得更狠。 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有人进来。 尹白露不回头,倒是对面坐着的赵总三个齐刷刷脸色一变,很惊愕:“陈总?” 陈湛北慢悠悠踱步往里走,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像是主人似的,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怎么着,听前台说你们德隆今天在我这儿宴客,合作一场,我过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尹白露手一僵,眼珠一转,对上陈湛北的眼眸。 他走到尹白露身边,用闲着的那只手揽她的腰,一把从她嘴里把酒瓶抢了下来。瓶身晃动,有透明的酒液顺着尹白露的嘴角往下滑,流过她修长白皙的脖颈。 陈湛北从兜里摸出块手帕来给她擦。 赵总傻了。 德隆公司做的是高端家纺,从床单床垫到装饰地毯,服务的大客户群一直是国内五星级以上的酒店,其中就以北洲国际为首。作为b市代理分公司,他们业绩的百分之八十来自陈家,把吃饭的地点选在这里,也是想讨好客户,留个好印象。如今陈湛北这么没头没脑地进来,还直接冲着尹白露,弄得他们很是措手不及。 赵总干巴巴笑了两声:“哪儿敢让您小陈总帮忙,您今天能来看我们就已经很给我们德隆面子了。” 陈湛北专注地用手帕擦着尹白露脸上的酒,动作温柔,闻言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 估计这两瓶酒下去,她已经差不多了,看他的眼神是迷蒙的,他把手搭在她腰上,她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无意识地往他身上靠,陈湛北这才发现她浑身都是软的。她不说话,垂着眼,只乖顺地站在他面前任他擦。 哼,还挺知进退。 陈湛北收了手帕,眼神从桌上扫过去,正眼都不瞧对面的人一下:“我给你们面子?你们用我的场子拿我的酒整我的人,应该是我求着你们给我面子吧。” 对方噤声不再说话,心里暗悔没想到有眼无珠招惹了这么位爷。 陈湛北从桌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就着尹白露喝剩的那瓶酒往里倒:“尹小姐是我朋友,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缺根弦,不太会变通,有什么事儿得罪你们的,今天这杯酒我替她喝了。” 他拿起杯子,搁到唇边,像寻常聊天似的:“你们德隆明年应该还得跟我们合作呢吧?我记着中法合资那家公司好像一直也想拿今年的软装竞标。哎,叫什么来着?” 陈湛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助理,助理马上会意,恭敬地回答:“茱莉亚集团,法国一家专门做日化的企业,国内知名度非常高。” 陈湛北不说话了,嘴角漾着浅笑,唇凑到杯沿儿,一口干了。 “哎……陈总……” 赵总拔高了音儿想伸手去拦,陈湛北已经喝完放下杯了,他舔了舔嘴角,这灰雁是他上次去法国跟供货商新订的,还没尝过,酒劲儿够足。 尹白露动了动睫毛。 陈湛北扔了杯子,漫不经心地问:“还有什么节目?今天她不行的,我一人儿全替了。” 谁还敢哪! 赵总颤巍巍的,一个劲儿给陈湛北赔不是:“真对不起陈总,我们也不是有意为难尹小姐,您说合作这么长时间了,德隆是什么信誉您还不清楚吗,尹小姐是巾帼英雄,这酒……”他头皮发麻地看着一桌子酒瓶子,热络地冲着尹白露笑,“真就是个小误会,我哪敢让您这么喝呢!” 变脸真是比翻书都快啊。 “那我可把人领走了?”陈湛北揽着尹白露,挑着眉毛问。 赵总就差跪地上了:“您请……您请……” 陈湛北哼了一声,身后有服务员主动拉开包厢两边的大门。他想带着尹白露走,谁知尹白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湛北拧着眉毛看她,眼中薄怒。 尹白露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看着赵总他们,镇定地指着桌上的支票:“你签字。” 陈湛北带着尹白露从包厢出来,身后一帮人目送他。他喝了酒不能开车,时间也不早了,找人打发了跟她同来的那个小姑娘,他按了电梯按钮。尹白露跟在他身边,倒是听话地没有再走。 电梯打开,两人走进去。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开众多看着他们的眼睛,他和她站在封闭的空间里,尹白露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签了字的支票。电梯无声运作,陈湛北透过门上的反光镜打量她,眼神漆黑,似笑非笑。 门打开,四十六层,是他私人休息的行政套房,用房卡刷开门禁,他打开灯。尹白露站在门边,僵持着不肯进去。 她跟他上来,一是为了感谢他解围;二是当着那么多人,不能让他下不来台。 “陈湛北,今天你帮我,我是真感谢你,以后找机会我肯定报答你,但是现在我得走了。”尹白露把房卡塞回他手里,语气平静。 陈湛北瞧着她那样子心里火大,忍不住出言讥讽:“怎么,当了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 尹白露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发怔的时候黑漆漆的眼珠不动,能让人明显感觉到受伤意味。 随即,她若无其事地朝他妩媚一笑。 那一双喝了酒的眸子里流转着千娇百媚,带着细碎璀璨的光芒。陈湛北恼火,像个得不着糖吃的孩子,出口伤人,他勾着嘴角笑,字字如刀:“尹白露,你可真廉价。” 他进屋的时候她就那么站在男人面前喝酒,仰着头,露出漂亮的颈部线条和一片胸脯,光着手臂,毫不顾忌地喝着,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会出危险。 “这么珍惜你自己,怎么还干这一行?我看你喝酒的时候挺痛快的,就算今天你不跟我走,保不齐一会儿也得跟那仨人走吧?”他恶劣地把目光放到她手里的支票上,啧啧两声,“是不是我还耽误你了?一面在我面前维持着你那点可怜的清高,一面又背着人这么豁得出去,尹白露,你到底为了什么呢?” 陈湛北做沉思状:“钱?还是能在那些老男人看你的眼神中得到被重视的快感?哦对了,是不是一般家庭缺失的人都这样?” 他玩味地盯着尹白露,如愿看到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她挪开目光不看他,紧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但是能感觉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或许连高跟鞋里的脚趾都是蜷曲的。 陈湛北忽然觉得特没意思。 他来酒店找一个从外地来看他的朋友,恰好在楼层洗手间碰到她,她捂着嘴从他身边跑过去,好像特别难受。出于好奇,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然后看她整理好自己又进了包厢。 他想着不管是出于什么关系,好歹两人认识一场,他陈湛北向来大方,尤其见不得女人遭罪。 她仰头喝酒的样子可真刺眼,好像真就是豁出去拿命在拼,陈湛北又想起她在车里推自己的样子,心口发堵。 他把房卡重新丢给她,神情冷硬:“别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你廉价,爷不能跟着你犯贱。怎么说你跟顾衿都是朋友,今天就是碰上了顺手给你解个围,在旁政两口子那儿我也说得过去。你喝了酒没法开车,万一路上出事儿我也不愿意给你担这个责任,在这儿将就一宿,明天早上起来就滚蛋。” 陈湛北转身就走,留给尹白露一个白色的颀长背影。他比她大两岁,可是说话时候拗起来的神情,真像一个纯真的小孩。 尹白露只觉得心里一阵滚烫,她站在门口,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翻滚,晕乎乎的,她看见陈湛北伸手去按电梯的按钮,然后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他说,你廉价,我不能跟着你犯贱。 尹白露胸口剧烈起伏,骨子里的好胜作祟,或者是酒精作用,她不知道,她忽然动了疯狂的心思,特别想拉着陈湛北一起做点什么,他觉着她恶心,她也想让他跟着自己恶心。 她把三百万元的支票揉成一团,用了吃奶的劲儿拉陈湛北回房。 门砰一声关上。 陈湛北靠着门板,不动声色地垂眼看她。 尹白露眼睛亮晶晶的,她脱了高跟鞋,赤脚踩在他的皮鞋上,双手扶着他的肩。 陈湛北托着她的腰,“干什么”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她猛地拉低了头亲上去。 尹白露的嘴唇很软,带着伏特加的后调和薄荷香气,那种触感非常奇妙,她不得章法地在陈湛北嘴里捣乱,像是故意的。陈湛北被迫接受着,吻了一会儿,尹白露又拉开自己和他的距离。 她急促地呼吸,歪头盯着他,白嫩的指尖不断戳着他的胸口:“现在你跟我一样廉价。” 陈湛北蹙眉,恶狠狠地看着她:“尹白露!” 偌大的套房里只开着门口一盏壁灯,隔着客厅落地窗,能看到b市的夜景。墙上的钟时针马上指向十二点了,尹白露看着时间,开始抬手解自己的头发,大大的鬈发披散下来,映衬着她红彤彤的脸颊,然后是裙子,她摸到肩上的两条珍珠肩带,再一寸一寸拉下后背的拉链。 她缠上陈湛北,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 陈湛北呼吸渐渐乱了,他听见尹白露在自己耳边说:“谢谢你,陈湛北。” 她把脸猫儿似的蹭在他颈窝,小声嘟囔,带着醉酒后的委屈。 她说:“陈湛北,今天是我生日。” 陈湛北只觉得脑子里轰一声,再也控制不住。 那对尹白露来说,是一次极致的体验。彻底放纵自己,被陈湛北所左右着,在感官世界里沉浮,两人厮磨,有不抵死缠绵不罢休的意味。尹白露身体温软,玲珑有致,她纯粹,也没那么多技巧,但是很直白,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怎么做自己才能心里痛快,对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陈湛北来说,这一切都让他异常兴奋。 第二天天微亮,两人大汗淋漓精疲力竭。 清晨浅蓝色的天光从落地窗透进来,一室静谧。中央的白色大床上,床单凌乱,枕头扔得满地,白色的男士衬衫缠着黑色裙子,暧昧不堪。 尹白露从床上坐起来,背对着陈湛北,一头浓密缱绻的长发散在脑后,衬得她皮肤格外柔软白皙,也格外瘦弱。她仰头看着外面即将大亮的天光,神色淡淡的:“陈湛北,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拿起他床头的烟抽出一支放在唇间,低头点着了,舒服地抽了几口,叹气:“你说得对,我不能当了婊子还立牌坊,昨天晚上那一遭儿算我还你的,是我主动,跟你没关系。” 陈湛北咧了咧嘴,没说话。 “我是廉价,当初年纪小不懂事儿,让人骗过一回,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跟,也没你想的那么脏。”尹白露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碾来碾去,“你放心,我没病。” 第53章 番外二:陈尹记(3) 她站起来,毫不顾忌地光着身体去捡地上的衣服,裙子破破烂烂,背上的拉链也裂了。尹白露抓了抓头发,干脆把衣服团成一团扔了,在他眼皮底下慢条斯理地穿好内衣。 陈湛北问她:“你怎么走?就这么出去?” 尹白露挑衅地笑了笑,拿起沙发上的大衣。 那大衣是绒面深绿色的,长及小腿,她光着身子把大衣罩在外面,系好双排扣,用腰带卡着,然后穿好高跟鞋。 她拿着包,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是一个充满风情的尹白露。她跟他说,拜拜。 门打开又合上,高跟鞋无声地落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她走了。 出了电梯,到一楼大堂,尹白露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一眼,一边走一边笑着举起电话贴到耳旁。 那头陈湛北沉默了几秒:“你……” 尹白露飞快堵住他想说的话:“吃药。” 她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嘴里呼出白色雾气,站在清晨的寒风中,门外有人进来,与她撞了下肩膀,尹白露抬眼去看,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皮草和短裙,眼睛很大,鼻梁高挺。 女孩脸上稍有不悦,对上尹白露的脸,怔了怔。 尹白露朝她抱歉地点头,嘴上依然漾着笑,她飞快地往停车场走,冲电话那端应了一声:“我知道。” 电话挂断,陈湛北站在楼上的窗子旁往下望,攥着手机的手慢慢收紧,隔着很远很高的距离,尹白露渐渐在视线中变成一个很小的点,她身上深绿色的风衣在清晨的一片雾色中浓烈又孤独。 门口有人敲门,是服务员,推着餐车:“陈总,这是您吩咐餐厅做的面。” 他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放桌上吧。” 服务员礼貌地把精致的面碗摆放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那是一碗只有一根的长寿面,里面有五颜六色的蔬菜还有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她说昨天是她的生日,他都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这让对待女人一向绅士的陈湛北非常不高兴。 他碰了碰那碗面,还冒着热气,半晌,他蹲下来,开始捡地上四处散落的珍珠。 那是昨天他从她裙子上扯断的,小小圆润,放在掌心中冰凉又温柔。很像她给他的感觉。 陈湛北和尹白露在一起了。 说不清楚谁主动,也说不清楚怎么开始的,甚至那种关系都不能用“恋人”来定义。 有时候两人会在白天闲暇时聊天,陈湛北会在晚上开着车接她下班,然后带她去吃城里新发现的私房菜馆,吃过后就沿着b市的绕城高速兜风,车里放的是二十世纪美国摇滚,悠悠晚风吹着,凉气四散,吹起尹白露软软弯弯的头发,然后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又一起去他的酒店。 陈湛北是一个非常绅士的情人,对尹白露温柔,有幽默感,骨子里兼具男孩的幼稚和男人的成熟,他眯眼笑的时候,睫毛漆黑,嘴角上翘,他身上的种种,都让尹白露欲罢不能。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羞耻,她也曾在很多个夜晚临窗而坐,狠狠扯着自己的头发。 她对自己说:“尹白露,你和陈湛北,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不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两人并不是每天都见面,一周也许只有两三次,有时候陈湛北忙起来,更是半个多月都不联系她。他不说自己去哪儿,在忙什么,尹白露也从来不问。 这回北洲国际在武汉新建了一家六星级度假中心,陈湛北作为小陈总跟着他爹去剪彩。武汉是陈湛北的老巢,很多朋友发小都在那里,得知他回来,一帮富二代抓着他不放人,硬是留了十多天才回来。陈湛北下了飞机,去看了看旁政和宋方淮,从盛恒大楼里出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尹白露。 陈湛北想去她公司给她个惊喜,可是讪讪地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被告知尹总监请了病假,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恰逢晚上有饭局,陈湛北琢磨了一会儿,推掉,又去了尹白露的家。 他送她回来过几次,从来没上过楼。老式的高层,外面墙漆不知道翻新过多少次了,陈湛北仰头往十七楼看,窗口是亮的,他掐了烟刚想上楼,单元门却从里头打开了。 尹白露穿着浅蓝色的家居服,素颜,绑着马尾,正送一个男人出来。 那男人长得年轻,瘦高,皮肤很白,活脱脱一大学刚毕业的孩子,穿着西装拎着公文包,站在门口跟尹白露道别。俩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尹白露特开心。 她不化妆笑起来的时候,跟朵儿百合花似的。 那男人开了辆白色的现代,等他走远了,陈湛北愤愤地吐了烟卷,摔上车门跟着尹白露上了楼。 尹白露正在收拾桌上喝水的玻璃杯,陈湛北敲门,看着尹白露惊愕的脸慢悠悠往里走,一张嘴,就带着坏脾气:“怎么着,走了几天,这么快就勾搭上个小白脸儿?” 尹白露面不改色地把水倒进池子,哗啦啦刷着杯子,背对着陈湛北,并不搭理他。 陈湛北恼火,怒气冲冲地扳过她的脸:“说话!” 尹白露垂下眼睛,不轻不重地瞅着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她睫毛一颤一颤的,脸色苍白,陈湛北下意识松了手劲儿:“我去你公司找你,他们说你病了,病哪儿了?” 他打量她。 尹白露默默转过脸,吸了吸鼻子,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感冒。”她拧开水龙头洗手,水声哗啦啦响着,衬着她浓重的鼻音,“没什么大事儿,难为你陈少爷过来跑这一趟,我地方小,容不下你,看过了就走吧。” 明显的逐客令,陈湛北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把她抱到厨房的流理台上就吻。尹白露踢踢打打不肯就范,身上磕出了好几块瘀痕。陈湛北心疼,抱着她,又换了一副温柔语气:“我惦记你,下了飞机就来找你,这段时间被我爹看着,一直没腾出时间回来,别生气了行吗?” 尹白露冷哼,扭头看着窗外。 见她不说话,陈湛北着急,细细密密吻着她,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像哄孩子似的:“白露……” 正是下班的时间,暮色将落,对面的大厦星星点点灭了灯,窗外一片车水马龙。想到这几天自己受的煎熬,尹白露鼻子发酸,也慢慢伸手搂住了陈湛北:“那是蒋南,部里新分来的学生,我几天没上班,着急来给我送文件的……” 尹白露示弱,声音嘤咛,陈湛北终于心软,抱起她往屋里走,因为太过于心急,跟个傻子似的走错了好几回。 凌晨时分,尹白露从浴室里出来,看着自己床上躺着睡觉的陈湛北,心头温暖,他皱着眉,裹在她米黄色的被子里,好像真的很累。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眉头,还没等碰到,陈湛北就睁开了眼睛。 他隐含笑意,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饿了,有吃的吗?” 尹白露笑嘻嘻地收回手:“有,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煮了米饭,清炒笋丝,宫保鸡丁,一小碗熬滚了的鱼片汤。 尹白露因为从几岁起就跟着姥姥,耳濡目染,加之有些天分,做饭的手艺非常不错,陈湛北大口大口吃着,坐在她简陋但不失温馨的房子里,没有丝毫抱怨。 这是尹白露曾经想过很多次的画面。 她和她的爱人,在属于他们的家里,这样面对面,彼此无言,但是坦诚。 尹白露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趴在桌上望着他,眼神明亮:“陈湛北?” “嗯。” “吃完这顿饭,你就走吧。你走,咱俩永远别再见了。” 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尹白露呼出一口浊气,站起来背对着他,声音冷漠:“咱俩真不合适,有些事到此为止最好,对你对我,都好。” “我真是个特自私的人,也不是什么好姑娘。”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在说一件特别平淡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我那些风言风语,我不想瞒你,当初进茂柏的时候,也确实跟原来的上司在一起过,他对我特别好,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尹白露的今天,我也把我所有的一切给他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在我以为他能娶我,我能跟他在一起一辈子的时候,他老婆来了。所以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吗?” 她指着自己,脸上有悲悯的嘲讽笑容,眼泪唰一下就流下来了:“我尹白露,是个真真正正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我不想再成为那样的人了。”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满心欢喜地答应那人共度晚餐的邀请,她以为他要跟自己求婚。那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男人啊,一个自她大学毕业起就一手带着她的人,公关圈大名鼎鼎的人物,他高高在上,却对她似父如兄。他教她游刃有余地对待形形色色的客户,在她难堪为难之时伸出体贴的手;他陪着她加班,在百忙之中坐夜航飞机回来只为了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他亲眼见证了她从女孩到女人蜕变的过程,看她对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看她对待感情从生涩到豁达凛然。 她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亲密,所以,连面对他妻子的时候,尹白露都是平静的。 她在铺满了玫瑰花和红酒的旋转餐厅被兜头浇了半瓶红酒,她看着那个男人满脸歉意地说:“抱歉白露,这是我妻子,我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她抹了一把脸,把剩下那半瓶红酒也浇在自己头上,她当着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面,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她很真诚地和那个女人道歉,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狼狈地离开。 那天她穿着特别好看的红色长裙,花了自己整整三个月的薪水买了一双高跟鞋。她脱掉鞋,满脸污迹,赤着脚往家走。 她发誓,尹白露的人生里,这样的尊严尽失,这样的毫无保留,真的只有一次,最后一次。 她蹲在地上号啕大哭,第一次对陈湛北用了乞求的语气:“陈湛北……我是真的真的想有个正常人的生活啊……” 她想要的正常生活,可以没有奢侈的车和房子,可以没有昂贵的衣服首饰,但是她有平淡知心的爱人,有温暖窝心的知己。她每天都活在爱里,活在坦荡里,而不是现在这样,在面对着继父生命垂危的紧要关头,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继姐去勾引自己闺密的丈夫,面对自己心动的人不能勇敢上前,只能一遍一遍乞求他离开自己,企图用狠心,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陈湛北慌忙扔掉筷子过去抱她。她抗拒他的触碰,崩溃似的大声哭闹,挣扎中,陈湛北看到了那本被她摊开的杂志。 杂志上,有北洲国际武汉再开新店的新闻,有他出席酒会的照片,最下角,还有他在夜场黑暗模糊的光线里拥着一个女孩的身影。 那女孩笑容甜美,是某著名地产商的千金名媛,陈家钦定的准儿媳。 尹白露哭得抽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陈湛北……我不爱你,我也不在乎你究竟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我……我只想……坦荡地和一个人在一起,我真的……我不要和你……我们分开行吗……我求你了……” 陈湛北心疼,死死搂着她,语气温柔又自责:“她不是我女朋友,是一起长大的妹妹,我爸喜欢想让她当我家儿媳妇,又不是我喜欢,我就喜欢你,就想跟你在一起。”他胡乱翻着杂志,指着那幅照片,“酒吧那地方太乱,她一个女孩,里头群魔乱舞的,我就护了她一下,真不是里头写的,我去武汉也不是订婚,就是剪个彩,因为发小朋友太多,一聚就给耽误了,我心里一直有你。” 尹白露一听,哭得更凶。 陈湛北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手足无措地擦着她的脸:“别哭了……白露,我求求你,别哭了行吗。” 他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向来是女孩来哄他的。陈湛北皱着眉,掏心掏肺地跟她说:“我以前花心,喜欢过很多姑娘,我爸我妈也管不住我,我也从来没想过跟谁在一起一辈子,更别提结婚了。可是白露,我是真喜欢你,真想跟你在一起,有了你以后我一直是一个人,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我再没去过。我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在一起一辈子,但是我知道我现在不能没有你,我也保证只有你一个人行吗?” 他伸出三根手指信誓旦旦,表情很诚恳:“我要说我能给你一辈子那是谎话,我也不能这么不负责地给你这个承诺,但是你不能连我跟你在一起的机会都不给我。我爱你,你的过去我不管,而且那也不是你的错,那男的不懂珍惜伤害你,你自己也是受害者,我的过去你别问也不要想,只要今天,以后,咱俩眼里只有对方,抛开那些负担和不相干的人,认认真真地好好在一起,行吗?” 尹白露渐渐止住了哭声,靠在他怀里断断续续抽泣。 陈湛北摸着她的头发,眼神有一丝茫然:“至于顾衿……那是你们的家事,也是他们两口子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你要是不想回家,想离开那个姐姐,我就给你买房子,你搬出来,带着你妈也行,真的,以后我养你。我们不管别人,为自己活一次。” 他吻着她的额头,尹白露听着他低沉又真挚的嗓音慢慢平静下来。 他说,我们不管别人,为自己活一次。 他说白露,那不是你的错,说到底,你也是受害者。 在所有人都指责她尹白露是个不知廉耻忘恩负义的人的时候,她身边,只有一个陈湛北对她说,那不是你的错。 她何德何能,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全心全意。 她抓着陈湛北的手,闭上眼睛,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渐渐睡着了。她想,管他呢,就自私这一次吧。她相信,这些困扰到最后都会被解决。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放下了那些情感枷锁,只想和这个人在一起。 哪怕明天就会死。 很多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的事情,终究还是到了东窗事发的那一刻。 一直被隐瞒的,尹白露和白梓卿的姐妹关系被揭开,好朋友顾衿失控出了车祸,继父去世,种种种种,打得尹白露措手不及,也失魂落魄。 顾衿不肯原谅她,整个人瘦弱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连看她一眼都觉得疲倦。就连她走,都没让她知晓。 尹白露觉得这是自己的报应。 第54章 番外二:陈尹记(4) 陈湛北的母亲来找她那天,是旁政的爷爷去世的第三天。陈湛北因为帮着兄弟处理后事招待各方来的客人,无暇顾及,尹白露被薛龄堵在家门口,薛龄站在一辆劳斯莱斯前头,清淡地问:“尹白露尹小姐对吗?” 那女人和陈湛北非常相像,母子俩身上有如出一辙的倨傲矜贵。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薛龄打量着这间房子,不紧不慢:“开门见山吧,我是湛北的母亲。” 她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优雅地沿着木茶几推到尹白露面前,依然礼貌地微笑着:“我对湛北管得很松,孩子毕竟大了,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什么事情都插手。湛北喜欢胡闹,什么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以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由着他,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湛北为了你最近做了很多出格的事儿,他爸爸非常不高兴,所以今天我来出个面,看尹小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还望你能好自为之。” 那照片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在三亚拍的。 上面有两个人在海滩上散步的背影,酒店窗帘上投射出的两个人亲吻纠缠的剪影,一张一张,全是自己和陈湛北。 尹白露觉得不可思议:“您跟踪您自己的儿子?” 薛龄表情丝毫不变:“他毕竟年纪小,有些事我们大人虽然不管,但是总该给他把一个大方向。” 年三十不回家,撇下自己的亲父母和未婚妻,千里迢迢包了飞机去陪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在海南过年,动用酒店的关系放海滩焰火,乘私人游艇,好不热闹。 见尹白露愣怔,薛龄继续说道:“尹小姐的大名我也多少听到过一些,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身份悬殊、门不当户不对这样的话我也不重复了,陈家的事业现在正在上升期,联姻虽然老套,但是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种手段,江南地产的千金和湛北从小一起长大,也是两家早就中意的,有些事情,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尹白露脸色憔悴,望着那些照片,讷讷却只能说一句话:“阿姨,我和陈湛北是真心相爱的。” 薛龄轻笑:“傻姑娘,湛北之前对每个女孩都是这么说的。” 尹白露摇头,态度很坚决:“不可能,他不会。” 尹白露是个伶俐的姑娘,她看着面前保养得当的夫人,话说得不卑不亢:“您有危机感了是吗?” 薛龄脸色一变。 “您知道陈湛北对我是真的,所以您害怕他和我在一起。” 尹白露放软了语气,神情乞求,看上去很可怜:“阿姨……我知道我和陈湛北门不当户不对,但是我是真的爱他,哪怕,哪怕最后我们不会结婚,但是至少现在您别让我们分开行吗,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她胳膊上还戴着孝,薛龄愠怒,猛地站起来:“结婚?你还想跟他结婚?尹小姐,别说我陈家是不是看重门第的人,就是不看,将来湛北娶的也得是个清清白白的儿媳妇,你呢?你是什么?” 她颐指气使,愤怒地看着尹白露:“别以为你过去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曾经勾引有妇之夫被人当众羞辱的人是不是你?联手你姐姐抢你好朋友丈夫的人是不是你?这样的人,我怎么容忍你继续在他身边!” 一句话戳中尹白露的软肋,她挫败,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照片。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如果……如果我们不分开呢?” 薛龄似乎有所触动,沉默几秒,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蹲下来塞进尹白露的手里:“这是三百万元,算是对你这些天的补偿。我知道你也是个可怜孩子,我也相信你们之间是有感情的,但是感情这东西,热烈的时候比什么都让人头脑发昏,可总有慢慢淡下去的那一天,如果你不见他,我相信他很快就能忘了你。” 薛龄站起来,看着尹白露无声地掉眼泪,不疾不徐地又说:“湛北的订婚仪式就在下个月,请柬都已经印好了。尹小姐,你要知道,你的身份,你的所作所为,是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的。” 陈湛北母亲的话像一把刀扎在尹白露的心头,泄露了她所有的自卑。她一个人在房子里从白天待到黑夜,像死了一样,连陈湛北敲门都一动不动。 隔着一片门板,尹白露听着他一遍一遍踹门和怒吼,想着他母亲临走时的神情,她想,就这样吧。 起初陈湛北较劲,就等在她楼下,一天一天那么等,尹白露怎么都不肯出屋见他。他说白露,你相信我,不要听我妈胡说八道;他说白露,我爱你,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娶;他说尹白露,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别人跟你随便说几句话你就打算放弃我? 尹白露被他折磨得精神崩溃,等到终于熬不住不顾一切冲出房门的那刻,他却不在了。熟悉的跑车在视线中渐渐远了,尹白露在初春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绝望地闭上眼睛。 那双眼睛里,是心如死灰。 陈湛北消失了,有人说陈湛北订婚在即,被人押回家打算做新郎官呢,也有人说,陈湛北在外头和一个混公关圈的女的扯得不清不楚,岳丈家发了话,陈家震怒,把人抓回去打了个半死,在医院住院呢。 传言很多,总之,尹白露再也没有见过陈湛北。 日子一天天地过,尹白露也开始有了相对于以前,更干净、更朴素的踏实生活。 她带着母亲在外面买了一套很小的房子,撕掉薛龄给自己的支票,去公司辞了职。然后她用自己剩下的全部积蓄在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弄了个小小的门市房,她记得以前顾衿搂着醉酒难受的自己说:“白露,以后咱俩要是攒够了钱,你就开家饭馆儿,别再干这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活儿了。” 那时候俩人都是实习生,兜里穷得叮当响,每天连吃一碗酸辣粉都要抢。 尹白露大学学的就是室内设计,只不过这些年荒废了,她重新捡起来,在电脑里认真做着设计图,一间只有几十平方米的小屋子被她设计得个性又富有格调。 因为没钱,她不能雇专业的装修团队,只能每天自己跑装修市场,口干舌燥地和卖建材的批发商砍价,和油漆店老板为了几百块的差价撒娇装可怜;她扛木桶爬梯子,在路边捡一切能被利用的材料;她戴着帽子、手套,穿着厚厚的白大褂,一切亲力亲为。 有时候装修忙到凌晨,她在小饭馆某个角落蜷缩着醒来,看着自己一身瘀青磕伤,傻傻地咧嘴微笑。 这样的生活很充实,虽然累,但是心安,好像人一下子就有了盼头。她内心依然存着卑微的希望,希望有一天顾衿回来,站在她小饭馆儿的门口,眉目生动地说:“白露,你给我下碗面吃吧?” 尹记小馆开张了。 两面巨大通透的落地窗,里面摆了十几张原木的桌椅,菜谱是尹白露蘸了墨水一笔一画亲手用小楷写在吊牌上的,挂着红缨子,想吃什么一目了然。 开业不到一个星期,尹记小馆独特的口味和漂亮的老板娘就迅速在这片热闹朴素的城区传开了。有人说老板娘是个寡妇,手艺是夫家祖传,自己就是厨师,一个人生活不容易,这才开了家小饭店勉强糊口。 有了这么个传言,每天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一半想尝尝这比私房菜都地道的手艺,一半也是想来看看尹白露这个传说中丧夫的老板娘。 每天迎来送往,什么人都打交道,尹白露八面玲珑地应付着,人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开朗泼辣。 那天打了烊,她关了一半的店门,正在吧台前头按着计算器算流水,忽然有人砸门:“老板,你们这儿还招厨师吗?” 尹白露背对着门,数钱的速度飞快,等查够了心满意足,她才懒懒应了一句:“不招,我就是厨师。” 那人用蹩脚的方言又问:“那缺服务员吗?上过大学能端茶送水那种。” “店里有服务员,现在够用。” 那人不依不饶接着问:“打扫厕所的呢?保安呢?你看你长这么漂亮店里连个保安都没有,多危险啊。” 尹白露把钱锁在保险柜里,身影隐藏在吧台后面,说话跟倒豆子似的利索:“少贫啊,附近来吃饭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学生,正经着呢,真想找活儿,出门左转,劳务市场。”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憋出一句话:“那相好的呢?他们说你是死了丈夫的,这个你总缺吧?” “嘿!大晚上来找碴的是吧!”尹白露炸了,一拍保险柜就从吧台钻出来了,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调戏她,她怒气冲冲地拎着一把水果刀,张牙舞爪的,“姑奶奶倒要看看谁……” 话还未落,尹白露傻了。 正值盛夏,屋里风扇呼呼作响,尹记小馆门口,玻璃门外,陈湛北提着一袋行李,穿着最平常的白衬衣,五分牛仔裤,脚上一双拖鞋,正微笑着看着她。 他把行李袋扔在门口,慢悠悠地走进来打量这个餐馆。 小店干净,处处透着别出心裁的温馨装饰和设计,一看就是出自她手。他回头,看着目光发直的尹白露,顽劣地笑着,像个大男孩,一开口,还是那句话:“饿了。有吃的吗?” 尹白露手里的水果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说你跑得可真快,找你我费了老大劲,旁政丢了媳妇不爱搭理我,我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托宋方淮查到这个地方的。 他说那天在你家楼下我根本没想走,是我爸找了人把我一棍子打蒙了才带走的,老东西快把我打死了,骨折又吐血,在医院躺了快一个月才被放出来。 他说我没订婚,把订婚仪式直接给砸了,北洲国际跟江南地产这两家我算是都得罪了,估计我爸现在正满城追杀恨不得弄死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心没肺地吞着面条,吃得呼噜呼噜响。等吃空了面喝光了汤,陈湛北才从比他脸都大的碗里抬起头来,看着尹白露:“我跟家里闹翻了,我爸说跟我脱离父子关系,以后陈家跟我一刀两断,现在我是真一分钱都没有了。来找你的时候我们家保姆看我可怜,偷着给我塞了一千块钱,买车票就花了八百五十块,鞋还让人踩丢了一只,脚上这双是二十块钱在火车站门口买的。” 他眼神茫然又认真,尹白露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实话。 一个从记事儿起就没坐过火车的人,让他拎着行李挤在人群里,哪儿还有一点当初那个傲慢骄矜陈湛北的样子。 尹白露吸了吸鼻子,别过脸去:“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啊!”陈湛北急了,抓着她的手,“我现在穷得叮当响,你得养我。” 她软软的手被攥在他掌心,上面还有不少被热油溅出来的血泡,那一双手,曾经是最漂亮的,陈湛北一动不动地看着,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尹白露也不抽回去,就这么被他握着。 尹白露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他抛弃了一切。 他说,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尹白露望着他,忽然哭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点头,说:“陈湛北,你为我做得够多了,剩下的事情,不管怎么样,让我来为你做。” 陈湛北就这么在尹记小馆留下来了。他和她一起住在饭馆的阁楼上,每天蹬着三轮早上四点半拉着尹白露去农贸市场上货,白天招待客人的时候他就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做饭,有时候还笨手笨脚地帮着倒点茶水。 他不会伺候人,有时候顾客跟他甩脸子发脾气,他恼怒,想跟人掐,可是看着厨房里尹白露忙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又讪讪地给人家道歉。 尹白露心疼他,劝他出去找个工作,陈湛北知道她这是把自己往外推,就装听不懂,甚至还蹬鼻子上脸地让尹白露把尹记小馆改成陈尹记。 尹白露问他:“凭什么?你现在穷得连内裤都买不起,还想入股?” 陈湛北自尊心受到伤害,默默地又卷着被子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堵气出门了,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回来,给他打电话,他傲娇地说不用你管。中午太热,来吃饭的客人不多,尹白露就趴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地等,等了好久,他才骑着那辆小三轮回来。 三轮里装得满满当当全是吃的,有的海鲜甚至是用了小冰箱和干冰一路送回来的。他站在落地窗外朝她兴高采烈地笑。尹白露出去,吓了一跳:“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陈湛北笑得得意又嚣张:“北洲后厨偷的,他们不知道我跟老陈断绝父子关系,我一去,说要进厨房,他们恨不得把大勺都给我搬来。” 他搭着尹白露的肩,邀功似的:“怎么样,算我入股吧?” 尹白露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不说话,他以为她生气了,赶紧认错:“别不高兴啊!就这一次行吗?我不是有意去偷东西的,你太瘦了,我寻思给你弄点好吃的补补,那个……别的不要,你把这燕窝和……” 他话还没说完,尹白露就拉着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陈湛北愣了愣,随即用手把她搂得更紧。 两人站在盛夏的午后毫不顾忌地接吻,他一身臭汗,依然神采飞扬,旁边停着那辆威风凛凛的小三轮,尹白露想,这他妈才叫人生啊。 陈湛北离家出走,跑到饭馆跟尹白露当起了平常夫妻,这样的日子是长不了的,其实两个人心里都知道,只不过都侥幸地希望这一天来得晚一些。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那天晚上将近十一点,店里本来是已经打烊的,谁知道来了两个醉鬼,缠着尹白露,说什么也要让她炒两个菜陪着喝几杯。 尹白露周旋了一会儿,对方不听劝,直接动手想搂她,正逢陈湛北从楼上洗完澡出来,见状扔掉毛巾,愤怒地抄起椅子就跟人家打了起来。 第55章 番外二:陈尹记(5) 对方是两个壮汉,陈湛北压根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打红了眼,拼的就是不要命那股狠劲儿。动静很大,惊动了不少人,等附近巡逻的警察到的时候,小饭馆已经被砸得七七八八,陈湛北被打得坐在地上,脸上花花绿绿,头上还挨了一酒瓶子,尹白露声嘶力竭地冲过去,抱着他泣不成声。 他捂着头,还牢牢搂着她安慰说:“没事儿,别怕,有我在,肯定不能让那些王八蛋占你便宜。谁也不行。” 一行人去了医院处理验伤,然后又被带到派出所联系家属处理,陈湛北在询问室里大大咧咧地跟警察说,我没家属,就一个媳妇,在外面等着呢,要找你们就找她吧。 尹白露在外头跟被打的两人的家属谈判,小饭馆门口有监控,调了录像,确认是那两人先动手动脚,对方这才决定要私了。 尹白露不想让陈湛北蹲局子,赶紧答应下来,没想到对方开价太高,一张嘴就是二十万元,陈湛北倔脾气上来,说什么也不让尹白露赔,干脆赖在询问室不走。 卡里全加在一起,算上小饭馆最近的盈利,还差了几万块钱,大半夜的,给谁打电话也不合适,尹白露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派出所门口悄无声息地停了一辆劳斯莱斯,陈湛北的爸妈出现了。 薛龄比上次和她见面时的样子多了几分憔悴,没有了趾高气扬,一进去就紧紧抓着尹白露的手,急得脸都白了:“湛北呢?湛北在哪儿?” 尹白露看着眼角皱纹日渐加深的妇人,半晌才讷讷地说:“在里面……” 薛龄压抑着哭声进去了,留下陈湛北的父亲和她面对面。 他是个很高,也很有绅士风度的男人,穿着西装,镜片后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了尹白露几秒,然后朝她礼貌地点点头,这才跟着薛龄也进了里面,随行的,还有之前几次尹白露见过的,陈家的秘书。 有他父母出面,尹白露尴尬地自知没有地方立足,又不想走,只能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发呆,开车的司机下来和她闲聊。 他说陈家夫妻在陈湛北走了的这段时间天天吵架,薛龄更是每天哭不停,说是狠心不要这个儿子了,但是天下当父母的,哪儿能说不要就不要呢,其实在b市这边安排了人,天天盯着呢。 他说,去北洲国际偷菜偷名贵食材,您以为就拿得那么容易?要不是两口子心软,不忍心看见你们两个年轻人遭罪,别说一车海鲜了,照着他爸爸那个脾气,一根萝卜你都拿不走。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是陈湛北上初中的时候就在陈家的,他说:“尹小姐,湛北是个不错的男孩子,有时候幼稚,但是骨子里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儿的那股劲,真是不太容易改变。为了你,陈家也算是遭了一劫,你要是想跟他在一块,可千万得挺住。” 尹白露仰头看着夜空,眼神清晰凛冽,她说:“我坚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这回我都不放弃陈湛北。” 陈家办事效率非常高,不到半个小时,陈湛北就被放出来了。陈爸爸走在前面,薛龄死死抓着儿子的胳膊跟在身后,他头上缠着纱布,吊儿郎当的,最后面是陈家的秘书。 这阵势,显然是要把陈湛北押走。 尹白露站在车旁,一动不动地盯着陈湛北,趁着司机开门的空当,她一把关上门,冲到薛龄夫妇面前去:“阿姨,叔叔……” 她未施粉黛,穿着最平常的t恤,像个邻家姑娘。尹白露双眼真诚地望着他们,鼓足了勇气去牵陈湛北的手:“我知道你们非常不喜欢我,我也承认自己过去确实做了很多荒唐事,但是我对陈湛北的感情是真的。我相信,他也一样。” 陈爸爸上车的脚步停下来。 没有人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她说话。 尹白露深吸口气,坚定地开口:“我爱陈湛北,没他不行的那种爱,我知道这么说很不礼貌,也很不矜持,但是我尹白露从来不是什么矜持的人,我爱他就是要和他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尹小姐……”薛龄出声打断她,皱着眉。 “我知道,阿姨,您是想提醒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尹白露望着陈湛北,在他眼神中寻求勇气和安慰,“可我不要陈湛北的,也不要你们陈家的任何东西。 “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可以一辈子不嫁给他,我可以找律师出具详细的财产公证证明,我可以做一切能够让您相信我的事情,什么时候陈湛北不爱我了,什么时候他想要和别人结婚了,我保证我再也不会见他,也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困扰。” “但是,现在……”尹白露声音颤抖,把自己放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在我们还相爱的时候,不要分开我们,求求您……” 陈湛北喉间哽咽,猛地甩开母亲的手臂,死死抱着尹白露:“妈,我想和白露在一切,我要娶她。” 最后四个字他是咬着牙根儿说的。 他轻狂又嚣张地看着他老子,拉着尹白露的手:“老陈,我就是要和她结婚,就是要把她娶进陈家的大门,你要不同意,要么打死我,要么明儿个就发报纸声明跟我脱离父子关系。你给我平事儿那三十万元回头我找人借了还你,这辈子砸锅卖铁我都还你。” “湛北!”薛龄愤怒,“怎么跟你爸爸这么说话!” 老陈不怒,反而笑呵呵地看着儿子:“还我?你还我多少?” 他瞬间变脸,语气极为严厉:“你从小到大花了我多少钱,你要是真还我,哪儿是三十万元这么简单的事!都二十八岁的人了,怎么想问题还是这么幼稚!” 陈湛北被骂得不吭声,老陈看了他一会儿,继而又问尹白露:“尹小姐,我让你和陈湛北在一起,你能为他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尹白露怔怔的。 老陈笑了笑:“那陈湛北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他是我无望生活中唯一能让我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老陈不说话了,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陈湛北拉着尹白露的手,手心里全是汗:“爸……” “你知道你走了,家里留下我跟你妈需要应付多大个烂摊子吗?” “知道。” “那你知道,你不娶佳楠,陈家现在面临的社会舆论和压力吗?” “知道。” “那你打算跟我回去面对这些困难吗?” 陈湛北沉默,在平静的呼吸中,他做着最后的抉择。他艰难地咬牙道:“愿意。” 老陈开门上车,缓慢地坐进车里,声音在夏季的晚风中疲倦而苍老:“那就等你解决掉这些麻烦,等你肩膀上能扛起一个家庭,能扛起北洲这些重担的时候,再像个男人一样来跟我谈你的婚姻吧。” 老陈降下车窗,看着窗外的尹白露:“姑娘,别的不为,就冲着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相信你是除了我跟他妈能对这小子最好的人,但是你们年轻,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负责,更别提组建一个家庭来负担对方了。” 车窗缓缓上升,老陈的脸慢慢隐藏在深色玻璃后面,他说:“我不信任陈湛北,也不信任你。但是我给你们时间,时间会证明给我看。” 车子开走了,尹白露跟着车跑,大口大口喘气,忽然大声呼喊:“陈湛北!我会给你证明的——你相信我——” 陈湛北从窗户里探出头,也朝着她招手,像个孩子似的顽劣地回应:“你等我——等我娶你——” 车子尾灯渐渐远了,尹白露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盯着远方出神,她说:“陈湛北,你可一定要来啊。” 夏季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入秋,尹记小馆重新开张,尹白露又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她开始专心经营小馆,在秋初的时候扩充门面,兑下了旁边的一间房子,让尹记小馆开始初具正规饭店的模样。她招了一个厨师,又雇了两个服务员,每天非常忙碌。 在忙碌的生活中,她也依稀从他朋友那里得知一些消息:陈湛北回了武汉,对交好的沈伯伯一家负荆请罪,他开始接手北洲国际一些琐碎的事务,从最基层做起,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他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给她发消息,从来都是两个字:等我。 偶尔寂寞难耐的深夜,他也会给她打电话,深沉低哑的声音透过话筒,他告诉她最近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认识了什么人,他问她最近小馆做了什么新菜,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两个人夹着手机常常能聊上一个多小时。 等两人睡意渐浓,他又对她说:“白露,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不喜欢穿那些人模人样的西装,也不喜欢开会,但是一想到你,我就充满干劲儿。我恨不得现在就让老陈退位我接手北洲国际,但是回来我才知道我爸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很多事情,不是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让老陈接受你,也让外头那些人对我刮目相看,什么时候我做出成绩有了底气,我一定风风光光去娶你,你千万等我。” 尹白露举着电话,躺在双人床上眼含热泪:“我等你。 “陈湛北,你来,我嫁给你。 “你不来,我一个人一辈子。” 一旦未来有人给了你承诺,生活也会变得充满希望。 好像所有的好事都接二连三地来了。 那天秋雨淅沥,店里没什么客人,厨师和服务员都在后面休息室休息,尹白露穿着长长的毛衣,趴在吧台前发呆。 音响里放的是王菲的老歌,一首一首,呢喃婉转。 她听得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冷气从门口传来,有道身影站在那里,她扭过头,懒懒地应付了一声:“欢迎光临。” 顾衿穿着风衣,头发长长了一点,正在门口笑意浅浅地望着她。尹白露惊愕地起身,顾衿歪着头,冲她张开双手,说:“嘿!我回来了。” 两个年轻女孩红着眼睛拥抱,一起躺在小阁楼的床上聊天,聊她在非洲的见闻,聊她开店的有趣琐事,顾衿靠在尹白露肩膀上,尹白露摸着她浓密的头发,闻着她身上好闻的气息,才觉得这日子对她是真不薄。 她开始感恩一切,感恩身边所有的失而复得,感恩过去命运予她的那些不公伤痕。 她笑着应对每一天,也虔诚地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的到来。 年末,傍晚,隆冬大雪。 这片城区最大的一家餐饮尹记小馆终于在大年二十九这天关了门。 尹白露给店里的员工每人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然后喜气洋洋地送大家出门。她一个人在店里清点了食材和器具,把每一个角落都弄得干干净净,然后背着包回家,打算给妈妈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卷帘门缓缓下降,她裹着厚厚的棉袄,正欲转身离开,忽然街对面驶来一辆黑色的轿车。 轿车就停在尹记小馆旁边,按了按喇叭。 尹白露以为是来吃饭的食客,凑过去敲了敲车窗玻璃,车窗降下,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笑了笑,弯起眼睛:“对不起,今天开始放年假了,初七才开门呢。” 那人问:“小姐去哪儿?用不用我送你?” 尹白露笑容一僵,依然很有礼貌:“不用了,谢谢您。” 大过年的,她不想自找麻烦,便提着包快步走了。她刚走两步,身后有轻微开关车门的声音,一道清浅压着笑意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尹小姐,真的不用我送你吗?” 尹白露转身,路灯下,陈湛北穿着黑色的大衣和西装站在车旁望着她,他瘦了一点,也更挺拔了。 他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是尹白露最熟悉的黑漆漆的头发和眼睛。 尹白露飞奔过去,猛地抱住他,声音惊喜又激动:“我以为你不来了……”他和她又是一个半年没见,思念早已深入骨髓,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无限委屈。 陈湛北牢牢拥着她,眉眼间皆是沉稳笑意。整整一年多的历练,让他看上去成熟又英俊。 “怎么会,我说过,我要回来陪你过年的。” 尹白露从他怀中抬头,眼神晶亮:“像上次一样偷跑出来然后回去被打个半死吗?” 陈湛北说:“当然不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趁她尚处茫然中套在她的左手手指上。那枚戒指没有很夸张的钻石点缀,是很简单的指环,在尹白露纤细白皙的手指上透着温柔的光芒。 陈湛北和她十指相扣,手指上是和她的一样的指环:“这次是光明正大。” 地上是薄薄一层雪,傍晚路上行人稀少,唯有几家店铺门口亮着黄色的灯光。他站在车前,在尹白露震惊的眼神中,缓缓单膝跪地。 “我知道可能不太正式,来之前我还想了无数种酷炫的出场方式,我想给你惊喜,想给你一个一辈子难忘的回忆,但是想来想去都拿不定主意,干脆下了飞机就这么来了。 “家里松了口,这半年我做了很多让我爸满意的事情,老陈想让我学会的那些东西这些日子我都明白了,我觉得我现在可以承担,可以对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负责,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幼稚不计后果的陈湛北了。” 陈湛北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非常认真虔诚:“白露,我们都不小了,都是大人了,我不想让你等我那么久。” 他低下头,温柔地吻她的手指,在他宠溺的眼神中,尹白露听见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忽有又急又密的风雪袭来,一对年轻男女不顾形象不顾寒冷地躺在地上,熊抱在一起,似乎在打雪仗,嬉闹间,有这样的对话传来。 “哎哎哎——你到底嫁不嫁给我啊? “别闹别闹!尹白露! “嘿——来劲了是吧? “错没错?说!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 “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 年轻女孩一骨碌从地上翻身而起,头上、身上都是亮晶晶的雪花,她在男孩的视线里小跑着走了,走了几步,她又跳起来朝着他挥手,男孩紧步跟上。 两人清脆响亮的笑声在小巷里传出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