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盛开的夏天(全2册)》 第1章 繁花盛开的夏天(第一部) 圣洁是你 黑暗是你 我来这世上的意义 原来全都是你 他沉默、高傲、阴郁、狠决、专情,他是方柯 方柯,他那一向美丽深沉如夏夜天空般的眼睛,正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 她曾经以为,他就算有一千种情绪对她,但也绝不会有一种,叫作温柔。 但是,这一刻,他比夏栖的月,更加温柔。 这世界在他眼里,是一个荒诞的马戏团,有人戴着小丑面具,有人戴着超人面具。所有人都以为,他和方潜,一个是演出时的闪亮主角,一个是不肯上场的逃兵。 方柯不一样,和之前她所熟悉的那些坏学生不一样。他似乎随心所欲到令人发指。 方柯确实在看魏南玄。 他是那种不太在意别人目光的人,想做什么就直接做了。所以他看着魏南玄的侧脸的时候,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 他伏在离她可能不足一尺的距离里整日沉睡着,像一个背着厚厚盔甲冬眠的动物。 虽然总是皱着眉头,好像在梦里也很不开心的样子,但他始终是安静的,安静得仿佛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那样的他,日复一日,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惊扰。 而看着他的她,也日复一日,仿佛成为一种安心的习惯。 代表新教学楼捐赠人站在校长身边微笑着发言的方潜,像清新明亮的世外山谷里升起的皎皎月色,优雅、自信、闪亮。他这样一个人,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就能让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下来。 他温柔而不失礼貌,自信而掌握分寸,仿佛与生俱来,他就代表着光明。 完美的方潜。 他温柔、敏感、脆弱、优秀、完美,他是方潜 所有的一切,像一幅诡异的名画。即将死去的名画。 她就像一朵在岩缝里努力生长出来的小花,也许头顶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一丝光,她也不知道未来的方向,然而,即使是在睡梦里,她也没有放弃过对于生长的渴望。 她很温柔,她是黑暗里开出的洁白小花,她是南玄 你还记得吗?那是我送你的第一束花,它的名字叫,感激。 该怎么欺骗自己呢? 在落入他怀里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竟是快乐多过恐慌?竟然是,希望他不要放开…… 再逃避,再迟钝,她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原来,她竟然喜欢他。 可是,她怎么会,喜欢上他? 现在的她,哪里有资格,对任何一个人说喜欢?何况是他? 她应该时刻谨记着,她是需要绝对小心才能平安长大的魏南玄,她是一步也不能出错的魏南玄,而他是自由嚣张充满变数和危险的方柯。 他游离在她的世界之外,闪亮任性得有些刺眼。 只有这一次,她为一个并不那么在乎她的人深深沦陷。 她终于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患得患得,甜蜜疯狂,但是太美妙了。 17岁,她很可爱,她飞蛾扑火般爱着那个男孩儿,她是阿乔 在大片繁茂而浓烈的玫瑰花田里,荆棘划破了洁白的脚踝,女孩儿用花朵编成了绳索。 两个原本都不是生长在这里的灵魂 他们需要一片繁花盛开的土地…… 第2章 楔子1 鼠尾草的雨 再见,方柯;再见,夏栖。 大片大片的紫色鼠尾草和白色桔梗,像羞怯而沉默的少女,点亮星星点点的心事,沿着水库和山脚的边沿,安静蔓延。 南玄采了一把鼠尾草尖上的细小花穗,捧在手心里,回头再看方柯,发现他竟然已经双手枕在脑后,直接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睡着了的方柯,没有了平日里的压抑、暴躁、暗含威胁。 少年的面孔干净美丽得如同花朵。 十七岁的南玄呆呆地看着方柯的睡颜,平日里,她可不敢这样正视他。 大概,也只有经过的路人会被他这乖巧美好的模样迷惑吧。 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她差点被自己吓到,但到底,她还是偷偷伸出了手。 轻轻一扬,紫色的细碎的小花像一场世界上最小的调皮的雨,在少年白净的面容上纷纷落下。 “下雨啦!”她声如清风。 方柯睁眼的同时,已闪电般抓住了欲逃的南玄的手腕,也清楚看到了她嘴角那小猫一样顽皮的笑意。 原本蓦然而起的恼怒一瞬间化为怔忡。 这个总是在假装冷静其实心如小鼠般惊惶的女孩儿的脸上,终于有了她该有的可爱小猫一样的顽皮表情。 他手腕稍一用力,把她拉近一点,另一只手飞快伸出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嘴角却弯起他面上少见的向上的小弧度。 南玄一瞬间全身都僵住了,心里的触动与欢愉如河边肆意蔓延的紫色小花,在风里羞涩地颤动。 方柯,他那一向美丽深沉如夏夜天空般的眼睛,正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 她曾经以为,他就算有一千种情绪对她,但也绝不会有一种,叫作温柔。 但是,这一刻,他比夏栖的月,更加温柔。 突然,她发出一声惊叫。 那嘴角含笑看着她的少年的英俊面容竟像年久淡去的水墨画,一点一点,在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触手却不是温暖的皮肤,而是冰冷虚无的空气。 青黛色的小山,明如碧玉的水库,夏天夜晚的空气里,飘荡着的紫色鼠尾草的清苦香气和闪亮萤火,都渐渐地淡去了。 淡去了。 还有方柯,他微笑着,带着他从来没有过的最温柔的笑意,无声无息,没有告别,就这样隐入越来越黑的背景里,直至消失不见。 “不!” 南玄猛地睁开眼睛,就像过去的无数个冰冷夜晚,醒来时,发现只是一场久远的逝去的梦。 她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但她咬着嘴唇,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方柯,这一生,我们大概再也不会遇见了吧。 你总是走在我的前方,那么明亮,那么刺眼,我无数次地想要逃开,但总是被你吸引。 你不肯熄灭你的光亮,也不肯关上通往你世界的门,你不愿意等一等我,等我可以有资格说喜欢你,你也不肯让我逃走。 是你一次又一次,让我无路可逃,最终被整个世界遗弃。 第3章 楔子2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魏南玄。 鼠尾草淡紫色的箭形花穗骄傲地昂着头,似是在寻找着天空的微光照拂的方向。 墨绿色的尤加利叶片和新鲜的高山羊齿叶片友好地搭着肩,托着一朵慵懒的白色绣球花。 而它的身边,同为紫色系的桔梗们含羞带怯。 空气里,浮着很淡很淡的植物香气。 方柯静静地站着,低头看自己巨大的黑色办公桌上的这一瓶桌花。 他的侧脸如花般静美,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不言不语时,脸庞却依然像个清秀少年。 如果,不和他的目光对视,这种错觉,大概可以一直维持。 “为什么在我桌上放花?”清楚却略为低沉的声音,不似传说中那般冷漠,甚至还带着一点因为语调稍微缓慢而产生的温情幻象。 秘书小姝赶快上前解释。 为什么放花? 当然是讨好试探你啦…… 上个月起公司易主,被巨鲸吞并,本月集团决定下派新的执行总经理,就是这位方总,大名方柯。 传说中这位从法国回来的年轻英俊的方总是个神秘而强硬的实力派,她们这些前途未卜的小虾米,能不在新领导到任的第一天想尽浑身解数讨好试探吗? 小姝的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恭敬地回答:“方总,摆放鲜花是公司的内部文化建设之一,我们公司是做文化创意的公司,美丽的鲜花能带来灵感和愉悦的体验……” “取消。” “什么?”小姝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办公室桌花、会议桌花,全部取消。”方柯轻轻咳了几声,挥手示意小姝离开,“把今天的花也拿走。” 他的语速仍是不急不缓,但也听不出任何的温度起伏。 小姝不安地低下头称是,上前抱起花快速离开。 “魏小姐,对不起啊,以后可能不能订你的花了……”把那束美丽的鲜花细心地在自己小小的办公桌角上摆好,小姝对着电话那头小声地说。 “怎么了?不喜欢今天的花吗?” “不是的。”小姝唉声叹气,“新来的方总不喜欢花,说以后公司不许订花了,会议桌花也要取消。” “啊……”电话对面的女孩儿柔声安慰道,“没关系,小姝,谢谢你一直用我们家的花。” “我们全公司都特别喜欢你的花,花材新鲜,总有新品种,又搭配得特别好!”小姝压低声音说,“也许方总身体不好,对花过敏吧……我看他长得那么好看,可是年纪轻轻,就病恹恹的样子,脸色发白,看到花还老咳嗽……” 桌上的小灯突然闪了一闪,小姝赶快挂了电话,快步跑向方柯的办公室。 一切似乎和刚才她出去时并没有两样,只是方总的手指间,夹着一张淡紫色的名片。 是她刚才不小心落下的魏小姐花店的广告名片。 “公司一直用的是这家的花?”方柯语气淡淡的。 “是的。”小姝点头。 “这位魏小姐,今天在不在店里?” “啊?”小姝茫然,“魏小姐早上还来送过花,应该在吧……” “你出去吧。” 修长的手指在淡紫色的仿佛还带着花香的名片上划过,方柯又轻轻咳了几声。 是了,那三个字,分毫不差。 这个名字,很难撞名,所以,一定是她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魏南玄。 “秦云凡,准备一下车。” “今天空气质量不是太好,城市污染指数偏高。方总现在要出去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清朗。 顿了两秒,没有得到回答,只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微的咳嗽。 秦云凡已然明了,他偏头看了一眼随时带在身边的药箱,简洁地对着手机回答:“好。” 小姝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关好,小步碎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位方总的眼神真是杀伤力太强了,正面看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凶恶表情,但眼睛的深处,却仿佛有着千年寒冰碴儿,让人脖子后边莫名生出一层毛毛汗来。 但什么寒冰也不能冻住小姝八卦的心哪。 “魏小姐,有转机!你是不是和我们方总是旧识?他刚才问起了你!” “啊?你们方总……”穿着淡绿色围裙,正在整理花枝的魏南玄右手突然一抖,粉色的伯爵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指尖,沁出一颗暗色血珠来。 “是啊,我们新来的那个方总!” “姓方吗……小姝,你刚才是不是说……他长得好看,但身体不好?他……是不是叫方潜?” “不是,他叫方柯。” 第4章 夏栖小镇,十二年前 没有人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在发呆。 九月,夏栖镇中学开学季。 下午上课前的二十分钟,永远是这所小镇中学一天中最喧闹的一段时间。 从短暂午休中昏昏而醒的嘟囔声,夸张追逐的打闹声,推掇桌椅的刺耳刮擦声,还有头顶上不停转动的老式吊扇努力而辛苦的喘息声,带起一阵阵更加燥热的风。 这是魏南玄所熟悉的环境。 身为班长的她,总会在老师到来前,温和地带领全班同学进入下午的上课状态。 人声会渐渐小下去,翻动书本和如山试卷的声音形成有魔力的充满感染力的涓涓细流,高中生们纷纷自我振作。 然而方柯除外。 他一如既往地伏在桌上,脑袋偏向窗外。从南玄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一头黑发在风扇的执拗吹拂下微微起伏。 开学已经半个月了,现在南玄已经清楚地知道,他可以维持这个姿势和状态几个小时毫不动弹。 没有人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在发呆。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任课老师抱着厚厚的备课夹匆匆走进教室,闷声将教案往讲台上一放,瞬间扬起一片小小的粉笔尘埃。 随着南玄认真清楚地喊起立的清亮声音,四十几个人都在带动课桌椅的咯吱声中纷纷站起。 只有南玄身边的这个人,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任何反应。 他是得到所有老师默许的,这小镇中学里最特殊的存在。 或者说,老师们都打算当他根本不存在。 “张佳伟!”伴随着数学老师的一声暴喝,空气里划过一道闪亮的白线,粉笔头准确地砸在了最后一排把头埋在桌膛里的一个男生的背上。 正埋头在热血漫画里痛快厮杀的张佳伟猛地欲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角度出错,把一颗大脑袋卡在了桌膛里,越急越无法自拔。 短暂的惊愕、迷茫、沉默后,教室里蓦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连戴着黑框眼镜一脸严肃的数学老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惊到了。 即使是在满教室如海啸般疯狂的笑声里,张佳伟也能清楚地一下子辨识出顾念乔的笑声。 阿乔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欢快,像阳光一样肆意,不知道是头被卡住的原因还是因为意识到阿乔也在笑自己有多狼狈,张佳伟瞬间觉得自己要炸了。 如果说青春时期的每一个班上都有两个群体,学霸围在老师和班长身边闪闪发光,那学渣们就一定也有一个他们所信奉的老大,带领他们横行霸道祸乱校园。 张佳伟,就是这个班上的学渣派老大。 他对这个身份分外骄傲,也分外珍惜。 然而现在他的头被桌膛卡住了,拔不出来的样子一定是难以想象的丢脸和羞耻。 十分钟后,张佳伟终于在数学老师的帮助下脱离了困境,教室里的混乱声浪也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不待数学老师发声,张佳伟已经疯狂地一脚踢翻了身为罪魁祸首的课桌,如一头被激怒的疯牛般,一声怒吼将椅子举起狠狠砸向地面,再将桌子用力举高摔下。 小镇上的课桌椅依然沿袭木质结构,经不起这样的大力摧残,顿时散架,有木片飞溅起来,伴着周围的同学惊叫逃散的混乱。 接着他夺门而出。 他根本不敢抬头,害怕看到阿乔和他那些小弟此刻的脸。 冲过靠窗的一排桌椅时,他的目光却不知为何,完全不受控制地被窗边那一团黑色的阴影吸引而停顿了一下。 午后的小镇,阳光渐渐稀薄,每一扇窗,都如同一个流动的画框,看得见里面的色彩,渐渐从张扬变得静默。 伏在那窗边的少年,像一只背着厚重盔甲的奇异动物,在这样长时间的混乱喧闹里,岿然不动。 他穿着这个镇上的少年们很少会穿的黑色衬衫,流畅而毫无褶皱的布料下,身材是线条完美的结实劲瘦。 如果他此刻抬起头来,大概还能看到他赤裸裸的、塞满冰冷嘲讽不屑的双眼,那眼睛如幽谷深潭般有着某种蛊惑的暗光,把那张比女孩儿还要清秀白晳的面庞变得说不出的邪气。 在这个人口不足一万的小镇上,只有这么一所唯一的中学,而在这小镇中学里,所有的同学几乎都是幼时玩伴。 然而只有那少年,他是陌生人。 一个月前,当他突然来到夏栖镇,张佳伟和阿乔之间的平静,似乎就开始发生变化。 不光是阿乔,几乎这校园里所有的女生,都在谈论他,目光追随他。 而同样是上课开小差,所有的老师几乎都对他的出格行为视而不见,却对张佳伟这样的学生毫无宽容。 就是这样,才引发了这场丢人的灾难。 “方柯……他妈的,方柯!”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着,张佳伟的脚步疯狂而急促,他在小镇的长街上奋力奔跑,发泄着莫名的焦躁,找不到出口。 咬牙切齿间喊出那个名字,情绪像开闸的水,终于汹涌奔出,莫名畅快。 第5章 错误的过家家游戏 竟然是这样一个生物,在自己身边坐了近一个月?! 夏栖中学门口的小超市,是夏家姐妹开的。 超市里有着别致干净的白色钢质货架,清水培养的大盆繁茂绿萝,各种丰富的饮料零食包装鲜艳可爱,甚至还辟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区,虽然只有一张小小的杉木圆几、三把小椅,却也透出小镇上难得的一点文艺心来。 姐姐夏琴能干泼辣漂亮,在大城市工作了几年回来定居,说话又快又逗,深受学生们喜爱。妹妹夏雪和南玄同岁,却已无心向学决意辍学守店。南玄和夏雪平时关系不错,有时放学后的那段时间生意火爆,她也会来帮一下忙。 “哇,夏琴姐,这是新来的饮料吗?是哪个国家的?有五种颜色耶,好漂亮!” 阿乔欢快活泼的声音在一阵嗡嗡的男声中显得格外清脆。 正在帮夏雪整理零钱的南玄回头看了一眼,果然不出意料的是班上那一群男生,众星拱月般围着阿乔,而阿乔则对新来的进口饮料充满兴趣。 南玄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低头继续。 “是韩国的,阿乔公主要每种口味都来一瓶吗?”夏琴也很喜欢漂亮的阿乔,两人早已熟悉,说话间都是玩笑嬉闹。夏雪却不屑地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张佳伟,你带钱没有?”阿乔扭头问旁边的人。 张佳伟一时头冒虚汗。 几瓶饮料的钱而已,但阿乔平时并不会在大家面前这样问他,因为,她一直都知道,即使是这一点点钱,他也没有。 张佳伟喜欢阿乔,不仅因为她漂亮、可爱,更因为她任性刁蛮的外表下,一直小心地维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她知道他有多穷…… 但是今天…… 张佳伟的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一角。 角落里的杉木圆几边,呆呆坐着的黑衣少年像一根毒针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突然明白了阿乔心不在焉的原因。 他没有接阿乔的话,却朝着身边的杜明和江小淮使了个眼色。 方柯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 他不用扭头,也知道身边有人在不怀好意地靠近,也许他该感谢方宝剑那个冷血的老东西因为害怕他被轻易绑架成为他可耻的软肋,而从小将他送到名师那里苦练自由搏击。虽然被斥为最无用的儿子,但他至少实现了方宝剑其中一个心愿——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在任何环境下强悍地自保。 但是,这不过成为他被他们抛弃放逐的更为强有力的理由罢了。 “只要你不杀人不放火,在你爷爷奶奶家老实待完这几年,我就送你出国镀个金,回来跟着你哥打理公司,这辈子什么也不用想。你是个废物,能投胎到方家,真是好命!” 方宝剑恨铁不成钢的混浊声音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还有妈妈哀求般的叹息声,方潜欲言又止的忧郁双眼。 真是够了。 哗啦! 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他一下,细碎的声音散落一地。 然后是夸张的表演。 “哇,老大你看这是什么?这这这……这不是白天我掉的那支钢笔吗?哎呀还有……” “还有我的手表!哎哟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班同学吗?我们的东西怎么都跑你书包里去了?” “同学,解释一下啊?看你平时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原来是一个偷儿啊。” …… 杜明和江小淮一唱一和的巨大声音实在从头顶假到脚底,但哗众效果不错。 张佳伟满意地粉墨登场:“怎么回事你们?咦,方柯怎么了?” 杜明抢着扬声:“老大你看,这小娘们脸是个偷儿啊,刚刚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书包,掉出来的都是我们的东西!” 闻声而至的夏琴试图打圆场:“吵什么呢?都是一个班同学吧,有话悠着点说。” 江小淮打断:“老板娘你惨了,你这店里最近有没有掉东西?你看这人坐在这里看来是准备搬空你的店!” 杜明接上:“这下可不太平了,我就说大城市里来的小娘们脸一肚子坏水吧,指不定打什么主意……” 越说越不像话,阿乔伸手啪地打了江小淮的背一下:“胡说什么呢!方柯怎么可能偷你们的破东西!” 张佳伟却弯腰从地上拈起一样东西,自言自语道:“这不是阿乔的发夹吗……”他做出一脸无法相信的惊讶表情转向方柯,“不但是偷儿,还是个变态……” 阿乔一下怔住了。 张佳伟手里的,真的是她今天上午遗失的发夹。 方柯双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在他的眼周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那阴影没有丝毫的波动,好像他根本没有听到身边的人混成一片的质疑、指责和羞辱。 那些幼稚把戏对他来说,甚至算不上肮脏生活里的一点蛛丝,连伸手拂一下,都觉得多余。 他缓缓地侧身弯腰拾起了被扔在地上的书包,伸手从里面掏了支笔和一个便笺本出来,认真地摊在圆几上,开始写。 大家面面相觑,连杜明和江小淮都觉得有点演不下去了。 本来就是放学时间,来小超市买东西的学生多,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事情闹大让方柯名誉扫地是他们的本意,但方柯却如此画风不对。 面对公然的指责羞辱,他竟然都不争辩一句。 这人是不是有点傻?还是脑子有病?难道他们看走眼了? 好在方柯写得很快,十几秒的时间,他就写完了。唰地撕下有字的那一页,收起本子和笔,他站起身来。 比在场所有少年都要高出半个头的身高,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 方柯抬眼扫了一下人群,然后伸手将有字的便笺递给店主夏琴。 “老板,请给我订五箱这个牌子的矿泉水。”他说。 这可能是大家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意外的清朗,并不像他的表情那么阴郁,语速很快,内容肯定,滑润的声线里,毫无商量余地。 然后他就准备走了。 张佳伟再也沉不住气。 他家境不好,成绩不好,能够得到现在的班级地位,靠的是一腔狠劲和一点义气。 他不能这样莫名就失了城池。 他闪电般伸手揪住了方柯后背的衣服。 与此同时,一个温和轻缓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起,是他们都熟悉的一个声音。 “张佳伟、杜明、江小淮……你们再这样胡闹,我要去报告杜老师了。” 魏南玄今天穿着学校发的秋季校服,因为太瘦了,淡蓝色的校服罩着她的身体,有些飘荡的感觉。 为了方便做事,她小心地把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了莹润纤细的手臂。 头发是万年不变的简单马尾,小小的算得上秀丽的脸安静而认真,看着他们的时候,几乎要透出一种慈爱的圣光来。 她是漫画书里最标准的良善少女,老师眼里最得意的乖巧学生,学渣们都有些望而生畏的班长大人。 方柯转头看着她,他早就看到了南玄也在,但他没有想到她会出来说话。 他突然发现,开学这么久了,他根本没有正眼仔细看过老师苦心安排给他的这个好同桌。 她还在那儿语声轻柔细声细气地教育那几个浑小子:“张佳伟,我都看到了,是你们几个故意把东西扔在地上,说是从方柯书包里掉出来的。你们再这样胡闹,我只好报告杜老师了。” 报告老师,报告老师…… 这种小学生才会说的台词,她竟然说得这样理所当然毫无负担,简直像一台刻上了闪闪红星的复读机。 方柯突然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涌动着什么。 是的,那种感觉,越涌越厉害,简直无法控制就要喷出来。 是的,眼角很涩,胸腔很疼…… 那种感觉叫,爆笑…… 这个土到爆的镇子,这些他根本不想看见却不得不一起生活的蠢人,这个连空气都让他感到窒息让他每一秒钟都想疯狂破坏的地方……居然生活着一只这么一本正经的远古生物。 她以为自己是身披红旗头戴红花要被印刷到宣传册上的伟大接班人吧,以消灭一切黑暗为己任。 竟然是这样一个生物,在自己身边坐了近一个月? 方柯突然产生了久违的恶作剧的念头。 小恶魔的角在他的头顶无声无息地滋滋生长了出来。 他回头朝有些退意的张佳伟勾了勾手指。 张佳伟一愣。 他开始没注意到魏南玄也在这里,说实话,他并不想招惹魏南玄这样的好学生,尤其她还是班长,是老师的心腹。 但是方柯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 他笑得邪气又招摇,眉梢眼角毫无遮挡地写着挑衅的字样。 他勾手示意他们几个都出店来。 南玄的心一沉,她不知道怎么了,竟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方柯的袖子。但方柯看似根本无意的轻轻一拂,就已经走过了她的身边,到了超市外边的空地上。 方柯的表情,犹如恶魔附体般诡异,似笑非笑,加上容颜俊美,嘴角微扬间,让人察觉无法把控的惧意。 张佳伟几个人骑虎难下地跟了出去,身体已经暗中蓄力。 然而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倒下去的一刻,张佳伟的耳朵里,塞满了阿乔的尖叫声。 那少年快如闪电的出手、痛彻心扉的重击,让面上所有酸甜苦辣的感受都变成了一团混浊……还有风,很腥的风。 原来,他以前玩的,都是过家家游戏。 失去意识的瞬间,他想:原来这才叫打架。 第6章 危险世界 她是需要绝对安全才能平安长大的魏南玄,她必须远离危险。 夏栖十月的月色,像一把神奇的魔擦,轻轻拂过,就一层一层地带走了白天的燥热,涂上了舒适的清凉。 南玄快步走向位于镇东的家。 这是镇上去年才开发的一处新小区,去年冬天的时候,唐姨拿出全部的积蓄买了一套一楼的三室,他们一家四口在夏天到来前迁了进来。 说是一家四口,但其实南玄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爸爸、唐姨和球球,才是完整的一家。 她再次加快了脚步,然而还未到家门口,已听到球球排山倒海般的尖叫。 她的心一紧。 推开房门,客厅里果然一片狼藉,爸爸正趴在地上做小狗状乞怜想搏歇斯底里在发脾气的小儿子一笑,而唐姨新烫的卷发已经被球球扯成了爆炸式,隔着几米,都看得到她大红的连衣裙后背被汗水濡湿了一片。 “儿子,好儿子,你看看你爸,你看他像不像大狗狗?你想不想骑狗狗?哎哟儿子……”唐姨到底是唱过山歌的嗓音,在球球的绝对声浪里还能杀出一线存在感来。 “我不要吃蛋!我不要吃鱼!我不吃!”四岁半的浑小子挥舞着嫩藕节似的手臂,生气地把玩具到处乱砸,衣服也在争斗中被掀乱,露出了圆滚滚的小肚皮。 “小南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快过来抱球球!”对儿子的耍横完全无招的唐姨福至心灵地扫到了门口的南玄,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母猫一样尖叫起来,声调气势完全不同于做球球的好妈妈时的状态。 南玄连书包也顾不得放下赶快跑过来,把小胖子抱起来哄。 说也奇怪,混世魔王小胖子球球一到了她手里,立刻就眉开眼笑,伸手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就来了个响亮的大亲亲。 “姐!姐姐!” 清甜软糯的声音叫得人的心都化成了糖水。 全家顿时从灾难现场解脱出来。 南玄搂紧球球,把他抱回餐桌旁。 她不敢回头看唐姨更加不爽的脸色,也不忍看爸爸那毫无尊严的赔笑。 吃过饭,因为球球缠着她要讲故事,南玄就抱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说是她的房间,其实只是将餐厅面积缩小了一点,加上阳台开出来的几平方米,能放下一米宽的小床和一张小小的书桌。然而有独立的门,有自己的空间,南玄已经非常非常满足。 因为本来是阳台,所以早晨的时候,拉开碎花窗帘,还会有铺天盖地的阳光涌进来,比起过去的那些年一直只能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唐姨训斥爸爸的声音,现在,她甚至可以在睡不着的夜晚安静地偷看星星了。 南玄把球球放在自己那张小小的床上,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球球,刚才怎么又闹妈妈啦?不是答应姐姐要乖吗?”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好像羽毛一样,小小的脸上是让人充满安全感的笑意。 球球开心地抱着南玄的胳膊蹭:“球球……喜欢姐姐。” “可是姐姐要写作业呀,写完作业才能陪你玩。”南玄为难地轻轻刮一下他的小鼻子。 “球球自己玩。” “好的,那我快点写。” 南玄就把球球的玩具和书拿进来一些,路过客厅的时候,听到唐姨在房间里朝爸爸发火:“我每天累死累活去厂里上班,扎十字绣扎到两只手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洞,你成天闲在家连个孩子都带不亲,亲儿子都哄不好,你这个爸爸到底有什么用!” 她的身体因不安而有些绷紧,不忍多听,赶快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一边飞快地做着题,一边留意着球球的动静,看他真的开始一个人玩恐龙大战的游戏,还知道闭紧小嘴巴不发出声音,南玄心里变得软软润润的。 球球降生的那一年冬天,特别冷。漫长的冬季里,有四十几天的时间小镇的地面都结着一层薄薄的冻霜,像南玄小心翼翼却仍然危机四伏的处境一样。 爸爸和妈妈离婚后,带着她来到夏栖,和唐姨再婚。唐姨把对她的嫌恶明白赤裸地摊在每一天,反复晾晒。那时就开始战战兢兢生活的南玄,内心里也曾自私祈祷唐姨和爸爸不要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出来,否则自己可能会更快被他们放弃。 开始的几年,唐姨的肚子真的毫无动静,但是,球球终于来了。 一个活泼的、健康的、肉乎乎的小生命,一个让爸爸笑得得意忘形的男孩儿。 “小南!去洗那一堆尿布!” “小南!去泡奶!” “你怎么这么笨!奶这么烫能喝吗?你想烫死我儿子吗?” 躺在床上的唐姨暴怒地跳起来,把奶瓶狠狠砸在她的头上,白色的奶液热乎乎地流下来,满脸满头都是…… 那一年,南玄才十二岁,她连呜咽都不敢大声,缩在黑暗里,她抱紧自己的手指那么无力,她绝望地想,自己可能永远也熬不到长大的那一天了。 但是,像是上天的垂怜般出现了奇迹,那一团软软的曾给她带来无数恐慌的小肉球,渐渐长大了。他睁开眼睛,哇哇地哭,脾气很大,哭起来谁也哄不好。 有一天晚上,当她战战兢兢路过一旁时,正哭闹得父母恨不得烧香拜佛求饶的小胖子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伸着小手咿咿叫着要她抱。 她和球球的缘分,不是从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同一种血脉开始的,而是从球球向她伸出小手的那一刻开始。 球球自此开始对她着了魔般依赖和喜爱,成为南玄在这个家里被庇护被需要的最稳定理由。 “呜!” 南玄一回头,吓了一大跳,球球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床上滚了下来,他咧嘴就要哭,却又非常可爱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她。 南玄赶快把他抱起来,仔细检查,发现手臂上有一点点刮红。 “疼吗?” “疼……” “球球真勇敢,姐姐去拿点药给你擦上。” 从药箱里拿出药膏,南玄熟练地给球球抹好。突然想起什么,她问小肉球:“球球,为什么在姐姐这里摔了就不哭,在爸爸妈妈那里摔了就哭得那么厉害?” 其实她心里都揪紧了,如果刚才球球依着平时的性子大哭起来,今天晚上她肯定逃不过要被唐姨甩巴掌。 只见球球扁了扁嘴:“上次哭,姐姐挨打了。” 他说的是上次南玄带他的时间他摔倒了,唐姨打了她的事。原来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么清楚的记忆和分析。 南玄把球球搂在怀里,温柔疼爱地微笑着亲他的脸蛋。 “姐姐先给你讲故事吧,讲恐龙王大战变形兽吗?” “不要,要听恐龙王大战小公主。” “那好吧……” 给球球讲完故事洗完澡,又把他哄睡,已经是晚上九点。 南玄把球球抱回唐姨的房间,走到虚掩的房间门口,听到唐姨的声音:“小南怎么还没把球球抱来?” 南玄轻轻推门,睡熟的小胖球在她怀里甜美地拱了一下。 正坐在床边给唐姨捏腿的爸爸瞬间蹦起来,动作矫捷一点也不像平时唯唯诺诺的窝囊样子,他张开双臂欣喜地接过儿子,疼爱地搂在怀里,生怕惊醒了小胖球,小心地把小胖球抱到床边。 唐姨也立刻满眼满心都被小胖球吸引,两人凑在一起看着孩子的睡颜。 南玄默不作声悄悄退出了他们的房间。 把台灯拧亮一点,终于可以安心开始复习,然而脑海里却闪过刚才那一家三口温情满满的画面。 记忆里,好像也有过这样的画面,像梦一般重叠着。 美丽温柔的妈妈,善良有力的爸爸,他们一起伸出双手搂抱着她,她笑得那么安心又开心。 “小南爱妈妈!小南爱爸爸!”是她童稚的软音。 南玄猛地甩了一下头,用钢笔帽用力戳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温情的回忆瞬间粉碎。 不要再回忆那些了,你就连回忆的资格也不再有了。她这样提醒自己。 来到夏栖镇的第一年,她就是这样天真不懂事地反复被那些美好的温情的回忆诱惑着、困扰着,她夜夜哭闹着要妈妈,要回家,要离开这里。 那个陌生的女人唐姨越是讨厌她,她哭闹得越厉害,她不依不饶地揪着爸爸的衣袖,对他说小南要妈妈。 但是,当那一夜,她哭着醒过来,突然看到爸爸跪在她的床边,发疯般地抽打自己的脸,她吓坏了。 看到她醒来,爸爸哀求她:“小南,你到你妈妈那里去生活好不好?爸给你路费,爸找不到工作,没有用,只能靠唐姨养活,你去找你妈吧……” 她全身发抖,害怕极了,茫然地哭:“爸爸,妈妈在哪里?” 爸爸揪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她早就不接电话了……随便哪里,你去找她,爸给你路费你去找她吧……” 那夜以后,她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想要再保护她。 而她要活下去,她要平安地活下去,有个暂时遮风挡雨的地方,能让她熬到长大。 爸爸不想保护她了,妈妈彻底失去了联系,凶神恶煞的唐姨,竟然成为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想要不被爸爸送走,不被唐姨找到理由赶出去,她必须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小成一粒尘埃,不带来任何麻烦,做一切能做的讨好之事。 只有她很乖很乖,乖到让唐姨找不到一点点借口,她才能继续寄居在这里,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上学,平安长大,也许有一天,会拥有飞出夏栖和保护自己的能力…… 凌晨一点,南玄熄灭了台灯。 她轻轻爬上自己的小床,想了想,又坐起来,拉开一角窗帘。 今夜的夏栖镇,满月高悬天宇,已经是十月初的天气,却还有几只流萤在翩翩起舞,做着徒劳的告别。 南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月色,然后躺下。 不知道为什么,在睡着前的一刻,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黄昏时的那一幕来。 黑衣少年的动作,快如鬼魅,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发生。 像电视里那些华丽至极的瞬间,一切都变成了缓慢的回播。 而在飞溅起的星星点点的血花里,在他衣袂带起的风声和无数幻象里,她竟然还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 比和他同桌一个月的任何一天,都看得更清楚。 比小镇上任何一个少年少女都更加白皙的皮肤,衬出墨线一样浓重的瞳孔和淡红的唇色,少年柔软的闪着光泽的黑色发丝,在光洁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上方飘动。嘴角扬起的一丝笑意,毫不掩饰地透出讥讽、嘲弄、挑衅、不耐……以及狠绝。 其实方柯刚来班上的第一天她就觉得,即使是放在电视里和明星相比,他也是毫不逊色的绝美少年。 然而她却不知道,动起来的时候,那么多的情绪张扬地毫无顾忌地铺在他的面上,散发在他的周身,竟会是这样艳丽得让人恐惧不安。 在那一刻,南玄的身体里,像刮过了突如其来的飓风,因为恐惧,她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颤抖。 但她拼命地咬住了嘴唇,僵硬着身体,怕被人看出来。 方柯的世界,是她不懂的世界。他和她不一样,和她在过去的时间里认识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一样。 他会将她眼里如同铜墙铁壁般的规则视为粉末。 张佳伟他们诬陷他时,他该生气的,却并没有生气;而在她出声阻止事情扩大时,他该离开的,却出手打人。 即使是张佳伟这样的坏学生,也是给她留出一些空间的,毕竟谁也不想招惹老师传唤家长。 可是,方柯不一样,和之前她所熟悉的那些坏学生不一样。 他似乎随心所欲到令人发指。 而且,为什么她会有一种荒唐的感觉,他突然爆发的怒意,似乎和她的出声有关? 也许是他看向她时,那种明明带着笑却充满讥诮不含一点温度的眼神给了她这种错觉吧…… 其实那一刻,她就深深地后悔了,她应该一直躲在柜台后面假装没有看见那一幕的。 她为什么要出声呢?她平时明明不是这样爱管闲事的人啊!虽然她是班长,但她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谁也不愿得罪不是吗…… 她今天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呢。 难道是方柯之前和她同桌一个月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近乎自闭的状态让她放松了警惕,以为他竟然会需要保护? 真是错大了。 危险。 极度危险。 南玄有些郁闷地翻了个身,用薄被蒙住头,在心里给方柯那张脸上用力贴上了一个危险标签。 她是需要绝对安全才能平安长大的魏南玄,她必须远离危险。 第7章 荒诞马戏团 他和方潜,一个是演出时的闪亮主角,一个是不肯上场的逃兵。 这是镇子里最好的一家酒楼,亦是酒楼里最豪华的一间包厢。 夏栖镇虽然不是贫困镇,但也并没有特别发达的经济支撑,镇领导们在光速发展的世界变化中都有些坐立不安和压力山大。 因此,几个月前,当十六岁就外出闯荡、四十四岁晋升亿万富豪衣锦还乡的夏栖镇人方宝剑出现时,是值得他们振奋和激动一把的。 此刻,在座的除了镇长和两位副镇长,以及他们已经熟悉的方宝剑,还有夏栖中学的校长,这个组合显然有些奇怪。 方宝剑是为了小儿子方柯惹出的事故而赶来,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 “夏栖水库是个风水宝地啊,风水大师都说这是灵力汇聚之地。周围群山植被丰富,是天然氧吧。在这里建成超级度假村,整个镇子的经济都会带动起来。”眯着眼睛和镇长碰了个杯,已经秃了半壁江山的方宝剑仿佛沉浸在了自己幻想的画面里,每一句话的尾音都拖得袅袅。 这个话题已经在前几次见面时探讨过多次,然而每一次重提,镇长都会热血沸腾。 “方总不愧是我夏栖镇人,有远见,有谋略!”一位副镇长翘指点赞。 “地的问题,您完全不用担心……”另一位副镇长接话。 “这个投资可不小啊,风险也不小……”话锋一转,方宝剑缓缓摇了一下头,在座几位领导顿时心里一紧。 只见他喃喃道:“要想富,先修路。夏栖是个小镇子,水库那边要开发成超级度假村,就得把吃喝玩乐一条产业全部包括进来,首先就是要拉通一条高速公路,必要的话可以建个机场。这个投资不小,我们做就要一次成功!一定成功!” 仿佛下定决心般,将手中的白酒一饮而尽,方宝剑用力握了一下拳。 成功企业家的气势感染了所有人,大家恨不得鼓起掌来。 方宝剑却把目光转向一直被忽略的校长,仿佛大梦初醒般,站起身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啊呀,王校长!真不好意思,来来来,满上满上,咱们干一杯!” 王校长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教师出身,席间的话题他虽然似懂非懂,但其中的关系却心中通透。 夏栖中学今年七月暑假时突然被捐赠了一整栋三层高新教学楼,内配豪华图书馆和电脑室,捐赠人就是眼前的这位方总。 也是下午闯祸的学生方柯的父亲。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所以当电话打来时他甚至都不觉得意外。 到底要顽劣到什么地步,才会让这个在大城市里扎下了根的成功企业家把宝贝儿子送到他们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学校来上高中? 有钱人的思维他不懂,但方柯一定是一颗定时炸弹。 只是,拆这颗炸弹很贵…… “方总客气了……一直想当面感谢您为学校做的贡献,您捐赠的新教学楼即将封顶,届时请您一定来参加剪彩仪式。”王校长不太熟练地和方宝剑碰杯。 “剪彩就算了,我做好事不图回报,只为家乡教育更好。”方宝剑摆摆手,“倒是犬子给王校长添麻烦了,我心里惭愧不已。” 终于来了!王校长心里一喜。 “哪里哪里,向各位领导和方总汇报一下,今天下午的事我已经沟通处理好了。几位学生的家长都同意和解,刚才已经将学生们送到镇医院做完了全身检查,他们也没有受内伤,有惊无险……哈哈,有惊无险。” 这几句话一出,在座的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镇长甚至把背朝后靠了靠,摊开了手,调整了更舒适的坐姿。 方宝剑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太感谢王校长的及时沟通了,也感谢那几位家长的宽宏大量。” 看到大家都很满意,王校长也很高兴,说话就忘形了些:“那个叫张佳伟的学生,他爸爸是个烂赌鬼,一听说儿子打架还有钱赔,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副镇长之一咳了几声。 王校长反应迟钝地继续:“方柯同学是不是练过武术?医生说从没见过被打得一身是血检查下来却没有伤筋动骨的,今天这事要是有人受了重伤,可不好处理,不好处理。” 方宝剑像是没听见般热情地招呼:“来来来,再喝一杯……” 圆月高悬。 夏栖镇的月亮,就是比城市里的更亮更大。 随行的司机拉开了车门,方宝剑从豪华轿车里钻出来,抬头看了看月亮。 但他的脑海里,回荡的却是刚才出门时镇长和他说的话:“方总,现在网络和媒体都这么发达,这次没有酿成大祸,真是万幸,但如果总是出现这样的事啊,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那可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他当然知道镇长的话是什么暗示。 他在心里骂了一万次娘,脸上还是笑得胸有成竹。 再次抬头看着在繁星夜幕下安静而立的白色小楼,方宝剑狠狠扯了一下挂在脖子上让他感觉很不舒适的领带,然后怒气冲冲地上楼。 一进客厅,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子,悠然地跷着二郎腿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巨大的液晶电视上正在放着一部好莱坞大片。 这是方宝剑给年迈的父母在夏栖镇修建的别墅,内部的一切都用上他认为最好的,这也是方柯现在居住的地方。 看到方宝剑冲进来,坐在儿子身边的葛丽珍赶快站起来,身后的司机也很知趣地带上大门退了出去。 只有那个小子,仿佛瞎了聋了一样,甚至头都没有朝他摆一下。 方宝剑甩掉身上烦人的西装,酒后的双目变得像野兽一样赤红,刚才在酒桌上谈笑风生泰然自若的成功企业家形象已经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失控的粗重呼吸声。 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葛丽珍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幕,丈夫和儿子,都是她的天她的命,她立刻捂住脸开始无声痛哭。 方柯在妈妈的哭声里终于有了反应,他安静地按了关机键,电视屏幕瞬间变黑,激烈的枪声、怪兽的咆哮、嘈杂的音乐都消失不见。 方宝剑的粗重呼吸声更为清晰。 方柯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逼近的父亲。 方宝剑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儿子。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的父子对视是什么时候。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有多么讨厌看到彼此的脸。 “垃圾!” 盯着儿子那张比女孩儿更漂亮的脸良久,方宝剑从牙缝里用力地迸出这两个字。 方柯微微一笑,他甚至赞同地点了点头。他仍然穿着下午打架时的那件黑色衬衫,黑色是很好的颜色,可以让鲜血以及更多的肮脏隐于其间随时消失不见。 “可是……”方柯好心地提醒,“也是你制造出来的垃圾。” 方宝剑的手立刻颤抖起来,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和方柯斗争的漫长时日里,越来越冷血无情强健残酷的少年,像一头飞速成熟的兽,一次次地提醒他,生活已然失控。 然而他是碾轧过无数高山大河腥风血雨才走到今天的方宝剑,他不能认输。 “看来你上一次的伤好得太快了。”明知道是无用的威胁,他还是说了。 “不要再做那种事。” 仿佛只是善意规劝,少年的轻声慢语让方宝剑更加全身发冷,一种难言的恐惧感遍布全身,他需要很用力才能压下自己杀人的冲动。 “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我发现我其实是一个很有创意的垃圾。”方柯像在分享般侃侃而谈,语速轻缓,“哦,如果你继续像上次那样对我,我可能会做出很多让你更加喜欢我的事来,想想看有什么?抢劫?放火……我想,大概你不太喜欢看到报纸上出现省人大代表方宝剑的儿子多么有创意这样的新闻?” 方宝剑用尽全身力气一个耳光甩过去,方柯应声而倒向沙发的一侧,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葛丽珍受到儿子的那些话的惊吓,哭得更加厉害了。 方宝剑怒气冲冲地冲回自己的房间,没几秒又冲了回来。 他对依然一动不动伏着的方柯阴沉地一字一句地说:“不要以为老子没有办法治你,老子不能杀人,但有一千种方法,可以把你无声无息地关进精神病院,进去了这一辈子都不要想出来,彻底烂在里面。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垃圾!” 夜,终于像它应该有的样子,慢慢变得寂静。 方柯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是凌晨,他的房间在三楼,路过爷爷奶奶二楼的房间时,他特意侧耳听了一下,两位老人年事已高,耳朵很聋,看来刚才的动静没有吵醒他们。 一只手锁上房门,一只手已经灵活地脱掉了上衣。 轻微摩擦也加重了火辣辣的痛感,但他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一扬手那件沾上了血迹的外衣已经飞到了门边的地板上。 他径直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器开始洗澡。 冰凉的水打在裸露的皮肉上,持续的冲刷带来冷静感,方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懒得去想。 只有在洗完后擦拭水珠时,目光不经意瞄到浴室里的镜子,看到右脸颊肿起老高的一排指印和脊背上那几条长长的暗色的丑陋的陈旧疤痕时,目光微微闪了闪。 方柯躺在干净的床上,随手抓起手机,不出意外地看到那个号码的未接来电。 他回拨过去。 电话那头,是方潜永远温柔的优雅的充满担忧的声音,就像儿时的每一次,他总是轻轻抚摸着方柯的头,把他搂在怀里。 “小木,你怎么样了?” 柯字拆开,木可成材。小木,是方潜五岁那年,替刚刚出生的弟弟取的乳名。 只是那时,方潜一定没想到,方柯会成为众人眼中的废材。 方柯无声地笑了笑。 他飞快地说:“我没事,他没打我。” 他听到方潜明显松下一口气来。 方柯简单说了一下今天的事。 “小木,我知道你想长大,想去过自由的生活,但是现在如果再激怒他,你只会受到更重的伤。他说要把你关进精神病院,以他的性格,并不是吓唬你。小木,哥哥还有两年才能毕业,毕业了才能保护你,你再忍一忍好吗?” 方柯静静地抓着手机,双目似乎失去焦点般看着天花板,直到听到方潜喂喂的催促声。 “你真的能保护我吗,方潜?”他轻声问他的哥哥,“每个人都觉得,你的人生完美无缺,我的人生满是污点。你是舞台上闪亮的主角,而我是一个不肯上场的逃兵。 “可是,方潜,你我都知道,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你更需要保护的,是你自己。在再一次崩溃到来前,请救救你自己。” 良久,他听到手机那头传来带着微微笑意的温柔的声音。 “小木,晚安。” 第8章 沉默的眼睛 谁也不知道,最听话优秀的魏南玄,会偷看她的新同桌。 两年后。 盛夏,如倾倒了千万花朵的瀑布般,将各种美丽繁花铺满了人间的山川河畔。 即使是炙热如火,人们的心,也因了这些色彩而备感温柔美好。 昨晚一夜暴雨过后,放学时又下起了淅沥小雨,潮湿的夏日空气变得缠绵又动人。 淋漓不尽的银色雨丝随着弱弱的风飘动着,偶尔钻进一把彩色的伞下,润湿了脸庞,也并不觉得讨厌。 此时,不少没有带伞的学生都聚在了校门口的公车站里,也有些住在附近的学生顶着书包披着外衣飞奔而去。 南玄一向比较谨慎,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留意了天气预报,因此是少数带了伞的人。 今天是球球七岁的生日,她答应了球球要早点回去。而且,她还要送他礼物,给他惊喜。 摸了摸书包里那个硬硬的玩具包装盒,她心里有点激动地撑开了那把有点旧的小伞,加快脚步冲进了雨里。 身后传来夏雪叫她的声音:“南玄,等等我!” 南玄回头:“夏雪,你现在就回家吗?” 夏雪灵活地钻到她的小伞下,两个人亲热地搂在一起往前走。 “我姐把东西落在家里了,非要我现在回去拿一下,正好我没带伞,就看到你了。” “今天超市忙吗?” “还好,今天你弟生日吧?看我姐中午把玩具给你了。” “嗯!” 给球球的礼物是她一个月前就托夏琴姐姐进货时从大城市给她捎来的一盒超人玩具,据说是很好的牌子,用的是对小孩子身体没有毒害的材料,和小镇上贩卖的那些劣质玩具不一样。 钱是过年前在夏家姐妹的超市里帮忙,夏琴姐给她的报酬,虽然不多,却刚好可以给球球买下这个生日礼物,她因此对夏琴姐充满感激。 这是她成为球球的姐姐以来,第一次有钱给他买礼物。 想到那个小肉球会怎样开心地尖叫,她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甜美的笑意。 南玄的家距离学校大概有三站路的样子,平时她都是走路上下学。离学校渐渐远了,身边穿校服的身影也渐渐少了起来。 这时,前面站在街边的几个人的身影突然让她脚步一滞。 一直挽着她手臂的夏雪明显感觉到了南玄异常的震动,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反常的慌乱。夏雪不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边那个有些耀眼的少年正好转过头来,淡漠无波的目光似乎扫过了她们的脸。 南玄下意识地把伞压低。 夏雪却已经小声尖叫起来:“是方柯!”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少女看到男神时的惊喜热情。 “快走吧。”南玄低声说。 却挡不住夏雪不断地缩起脖子弯下腰从伞下试图偷瞄的兴奋劲。 “他真的好帅啊……” 南玄默然。 其实,不光是夏雪,这两年,方柯已经迅速从一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幽魂般的存在,变成了这个校园里众多少女公开花痴的对象。 他成为一个奇异的存在。 他在某些科目考试时会直接睡觉交白卷,有些科目又能轻易考到年级榜单前十名。 他从不参加任何学校活动,但在一次邻镇中学校篮球队来进行晋级赛时,他不声不响地加入把局势来了个乾坤大逆转,直接把本校校队送进了下季的市赛。 他依然沉默少言、桀骜难驯、行事莫测,却也未再发生过那年那样的打架事件。 他成为全校女生讨论最多的男生,也成为全校男生的眼中钉。 其实,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但南玄心里依然觉得,方柯的这些变化来得太急太快。 方柯依然是她的同桌,也依然和她泾渭分明,不交一言。 看似一样的相处,南玄却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比起现在的方柯,她其实更熟悉刚开学时那一个月的他。那时没有人敢走近他,所有人在老师的暗示下,都当他是空气,而他伏在离她可能不足一尺的距离里整日沉睡着,像一个背着厚厚盔甲的动物,也像一幅死去的名画。 她是被老师指定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的人,这种指定是她最安心的保护伞。 谁也不知道,最听话优秀的魏南玄,会偷看她的新同桌。 他的头发总是很干净,带着青草的微微香气,不像其他男生那么乱糟糟。那些黑色的发丝会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像微风下洒满碎金般光影的小湖水面,浅浅起伏荡漾。 他的睫毛很长,像夏雪家的洋娃娃一样长,闭着眼睛的时候,睫毛会在眼皮下形成好看的阴影,轻轻颤动一下,就像清晨山谷里蝴蝶扑动了一下翅膀。 虽然总是皱着眉头,好像在梦里也很不开心的样子,但他始终是安静的,安静得仿佛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让人隐隐生出一些莫名的难过来。 那样的他,日复一日,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惊扰。 而看着他的她,也日复一日,仿佛成为一种安心的习惯。 大概,就是因为这种从未言说的小小心情,她才会在超市打架那一天,一反常态地出声阻止张佳伟那些人欺负他吧? 可是…… 超市事件以后,他仿佛苏醒了一般,开始肆无忌惮地活跃于校园的每个角落,引起无数的关注。 活过来了的方柯,像流动着暗影的绝世风光,让每个人都无法忽视。 而她却对他生出了莫名的不安和抵触感,下意识地总想要躲开。 他是危险的。她在心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提醒自己。 但到底哪里危险,她也不敢深思。 “南玄,你把伞打得那么低干吗呀?” 夏雪终于感觉到自己快要被伞压着蹲身走路的别扭,不悦地站直了身体,把南玄手里的伞往上一抬。 南玄吓了一跳,尴尬得一下子红了脸,抬头间正好直直撞上方柯的目光。 现在是暑假,虽然还是要天天上课,但一些平时的纪律要求还是松了些。 可方柯不知道怎么想的,平时周一要求穿校服的日子他一次也没有穿过,今天却莫名其妙地穿了校服。 夏栖中学的夏季校服是白色的t恤,宽宽大大的,穿在别人身上多少有些雌雄难辨的味道,但穿在方柯的身上,却依然有着一种让人心跳猛地漏掉半拍的惊艳感。 也许是因为,认识这么久,没未见他穿过白色…… 即使隔着远远的距离和朦胧的雨雾,南玄依然能清楚地看到方柯的面孔。他的头发似乎是被雨淋湿了,一丝丝地粘在了他的额前,但并不感觉狼狈,反而让他白皙皮肤上的五官显得更加俊美突出。 而在看到她的时候,他漂亮眼睛里的那些冰冷恶意和赤裸讥诮似乎更加明显,肆无忌惮,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让他躲闪,也没有什么可让他害怕。 她又产生了那种错觉,他对她,似乎是不够善意的。 不,也许他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反感和不善吧…… 南玄再次埋低了头,匆匆拉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夏雪快步离开。 被男生们评为“校花”的顾念乔站在方柯的身边,仰着头对他说着什么,任谁都看得出她俏丽活泼的面孔上生动的迷恋。 她第一次这样公开地追求一个男生,追得真的好辛苦。 但,只要方柯没有推开她,她就觉得值得和幸福。 此时,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居然还有曾和方柯势同水火的张佳伟,以及张佳伟曾经的跟班杜明和江小淮。 他们现在,都是方柯的跟班。 看到阿乔对方柯的亲密,喜欢她喜欢到全班无人不知的张佳伟却也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毫无动静。而杜明和江小淮甚至对方柯的笑容里充满了浓浓的谄媚和顺从。 若在两年前,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景象。 “方柯,那个,明天数学考试的答案……”个子比阿乔还要矮一点的江小淮小心地提醒方柯。 “没出息。”阿乔白了他们一眼,语声清脆,顺手掏出一张纸,“方柯早把给你们的答案都写在这儿啦,回去记得背熟哦。” 江小淮喜出望外,一把接过展开:“咦……怎么只有这么几题……” 方柯淡淡地道:“平时数学只能考十几分的几个人,突然考得太好,你觉得会不会得到表扬?” 江小淮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摸摸自己的脑袋。 杜明已经咧开嘴摸出自己的笔和本子凑了过去,张佳伟犹豫了几秒,也凑了过去。 阿乔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你们几个也该读点书了,看看方柯,每次考试前替你们猜题都这么准,马上要高考了,你们几个是要怎样……” 她没说完,方柯已经自顾自走远了。 在雨中走了一阵,离爷爷奶奶的住处越来越近,方柯渐渐放慢了脚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接近。 张佳伟鬼魅般闪到了他的面前。 方柯站定看着他。 原来习惯了当老大的张佳伟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求人,眼睛一直低垂着四处飘移,好半天,才涨红了脸吭哧出一句:“能不能……借我……下个月的午餐费……” 下一秒,张佳伟的面前,已多出了几张被细雨微微润湿的红色纸币。 张佳伟有些难堪,但还是下意识地一把接过。 方柯拍了拍他的肩,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张佳伟捏紧手上的几张纸币,他没有再回头去看那个桀骜自大得令人生厌的身影。 他怕脸上紧绷而扭曲的表情泄露他心里的秘密。 他用力地深深呼吸,感受到胸腔传来闷痛和翻涌欲呕的情绪。 一时间,阿乔冲着方柯笑得那么灿烂的脸,方柯一瞬间灌满他鼻端的血腥气,老师每次催他交钱时同情又鄙夷的眼神,同学们因他风光不再朝着他窃笑不止的表情…… 像无数记重拳,打得他天旋地转,几乎无法站立。 不知道为什么,他恨老爸,也恨那些看不起他的同学,但最恨的却是方柯。 只是因为投胎的技术问题,方柯便拥有了轻易可以碾轧他全部人生的资本,而更令他愤怒的是,方柯碾轧得那么毫不在意。 他拼了命也许都无法得到的阿乔,他放下全部自尊也无法得到的钱,在方柯的眼里,就像不值得尊重的空气,得到或者失去,他甚至都不会多一点点难过或欢喜。 但他必须要忍,至少现在要忍。 他安慰自己:在现阶段,问方柯要钱,至少比问他的混账老爸要钱,来得容易。 第9章 桃花与故乡 已习惯半世惊苦,怎敢要命运多点温柔。 属于夜的灯,一盏盏点亮,但并不是每一盏,都代表着光明与温柔。 “爱姐姐!亲姐姐!最爱姐姐!” 小胖球今天穿着一身新衣裳,头上戴着的生日帽闪闪发光,小小的人儿自从知道了生日的概念,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这一天。 可以随便吃甜甜的蛋糕!可以喝好多好多饮料!过完这个生日,他就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啦!最重要的是,他最爱的姐姐答应送他礼物! 现在,他抱着姐姐送的礼物,开心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南玄的心里暖暖的,精心挑选准备的礼物得到了小胖球的最高级别认可,她觉得之前挤出时间在超市打工的辛苦都值得了。 开心之下,她却忽视了唐姨由晴转阴的脸色。 更没有注意到,唐姨给儿子准备的一大堆吃的玩的用的生日礼物,都被小胖球毫不领情地扔在了一边。 切蛋糕的时候,小胖球开始一本正经地许愿:“魏长情……要和魏南玄永远在一起!” 还带着一股子稚气的声音,居然把自己的大名和姐姐的大名都念清楚了……南玄看着球球努力的小脸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也许是球球太美好,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这一刻,她从心底像一个真正的姐姐那样,为这个可爱的孩子又长大了一岁而高兴。 长情,长情……爸爸给球球取了个好名字,然而从球球现在就已经深受同龄的小姑娘们喜爱的程度判断,长大以后要他“长情”还挺考验他的定力的。 “球球这么喜欢姐姐,爸爸都要吃醋喽!”爸爸看到一双儿女感情这么好,也忍不住笑着插话。 “小孩子懂什么许愿!”唐姨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姐弟俩的嬉笑声,“吃蛋糕吧!” 在厨房收拾完所有卫生后,南玄把手洗净,准备穿过客厅回到她的小小独立空间。 今天陪球球过生日,已经晚了些,明天还有数学考试,得抓紧时间再做点题。 她没有开灯,借着一点小夜灯的微光,边走边想,冷不丁从沙发那里传来唐姨的声音:“魏南玄,你过来!” 南玄吓了一跳,才发现早已进屋陪球球睡觉的唐姨不知何时竟然从里屋又走了出来。 一种不祥的感觉蓦然升起,南玄的后背,像是有着无形的小蛇,冷津津地爬动着。 她顺从地低下头走了过去。 “唐姨……” “你给球球买那盒玩具的钱,是不是从我钱包里拿的?”冰冷的问题比冰冷的语气,更加锋利。 南玄全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姨……我……” 虽然寄人篱下多年,但她从未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指责。 “笛花,是不是你记错了……小南她不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唐姨身后的爸爸弱弱地开口。 “你闭嘴!上周我钱包里少了三百块钱我就应该搜她的书包,我这人就是心太软,还以为是自己粗心掉在哪儿了,没想到家里有贼!这个玩具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广告,肯定不便宜,她哪里来的钱买?难道是你平时偷偷塞钱给她?” 爸爸连连摆手:“我没有给她钱,没有给过……” “唐姨……”带着哭腔,南玄哀求,“钱是我自己赚的,我过年前在镇上夏琴姐开的超市打零工赚的,夏琴姐可以作证……” 唐姨冷笑一声:“夏琴给你的钱?那你现在就打电话给她,要她说给我听!” “可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人家都睡下了……” “我就知道你不敢!想拖到明天,先和夏琴串通好骗我是吧?我这家里不能留你了,你滚去找你亲妈去!手脚不干净的东西,我养不起!” 南玄拼命地摇头,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在脸上奔腾着,止也止不住。 她求救般地看向爸爸,爸爸却逃避着女儿的目光,低下了头。 也许是不想吵醒已经熟睡的儿子,唐姨的声音并不大,但说出来的句子,却字字锥心。 “老魏,我跟你说,明天你就把她给我送走!要她找她亲妈去!” 扑通一声,南玄在黑暗中跪了下来:“唐姨,只要让我读完高中就好,上大学的所有钱我都会自己去赚的……求求你……” 爸爸终于忍不住,冲过来欲扶起女儿:“小南……”他又回头朝愤怒的女人哀求道,“笛花,我今天去镇上方家应聘了。方家老人得了糖尿病,需要有护理经验的人照顾,工资开得挺不错的,我觉得我有戏……你看,我很快就能赚钱了……” 却不知他对女儿的一点点怜惜更加激怒了他的妻子。 唐笛花面色如铁,恶狠狠地盯着这个男人已经有些过早佝偻的背和在隐隐一抹月光下依然能辨出的有些花白的头发。 这个男人,她爱了好多好多年。从她还是一个无知的村中少女开始,她就一眼相中温柔清秀读书用功的他。 他明明接受了热情似火的她,可是后来考去大城市读书,又飞快地抛弃了她。 她就那么固执,不肯嫁人在村里等着他回来,等成了一个老姑娘,等成了全村人的笑柄,等到绝望。 可是,为什么在她终于死心的时候,他又如同一条丧家犬一样带着和别的女人生的女儿回头找到她? 她恨他,更恨自己,即使这样,依然还爱着他,舍不得推开他! 他们的故事,是她勇敢地开了头,然而,她却用尽所有力气,都猜不着结局。 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呼出来的气息,像是无情的熔岩上冒出来的灼热白气,充满一触即发的愤怒与压抑。 “心疼女儿是吧?觉得我是恶毒后妈是吧?你以为你能应聘上方家的好工作,就能自己养活自己和那个女人的女儿?” 南玄的身体一下子如寒秋里的落叶般抖动起来,手脚变得冰凉。她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听到她最不想听到的话语,但是,她却无法逃避。 果然爸爸的声音也微微变了调:“笛花,你老说这些做什么呢……” “为什么不说?你怕听,我偏要说!你当年扔下我,在大学里勾搭上的那个知书达理的好女人呢?还不是你一出事就踹了你,消失得无影无踪……呵呵,那可真是个好女人啊!你别忘了,这些年是我这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养活了你还有你的女儿!魏锋,这辈子你要是再想找到高枝就扔下我,我就抱着儿子和你同归于尽!” “我哪有什么高枝可找……”男人喃喃地垂下头,“你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以前出过事故,镇上的医院都不要我……这些年苦了你了,笛花,要是我这次能应聘上方家的工作,以后你就不用那么累了。” 男人一味温柔求和的话语安抚了女人躁动的情绪,她冷哼道:“你知道就好。”复又不甘心地吓唬,“你也知道你没人要,你可不是当年风风光光的魏医生了……要是方家这次也不要你,你就带着你手脚不干净的宝贝女儿滚!” 也许是为了虚张声势,她用力一挥手,那双常年劳作的有力手臂却声势惊人地击中了身边的柜子。 “爸!”南玄突然惊叫一声,直起身护住了爸爸。 不知从身边哪个柜子上掉落下来的一个瓷碗,正好砸在了她的额角上,有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糊住了她的眼睛。 世界突然安静了…… 第10章 暗礁上的兽 她终于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患得患失,甜蜜疯狂,但是太美妙了。 第二天的上午,第一节课。 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童老师抱着一沓散发着清新油墨香气的试卷大踏步走上讲台。 “你们都给我坐端正了,眼睛不要东看西看,手机全部交到讲台上来!” 童老师虽然已接近退休年龄,但声音洪亮不输年轻人,两道长眉不怒自威,酷爱组织考试,且把每一次考试都称作摸底考试,美其名曰要时刻摸摸学生们的底,因此学生们平时都偷偷叫他“童老摸”。 “这次摸底比上次分数没有提升十分以上的人,我就要请你们的家长过来和我喝喝茶了!” 顾念乔在下面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这次有方柯提前猜的题目护航,她那几个兄弟应该都能逃过一劫吧。 尤其是张佳伟,虽然他那赌鬼老爸从来不管他死活,但如果接到老师的告状电话,却又会像一条疯狗一样打骂他。 这种倒霉的事,当然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幸好有方柯。 从见到方柯第一眼起,已经过去两年了。 然而,阿乔觉得,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并没有能够多了解他和走近他一点。 虽然已经和他成为看似最亲近的朋友,也常在其左右,但方柯其实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疏离的,甚至是无情的。 无论和他说什么,或者用怎样的表情,他要么不回复,要么语气总是冷冷的,带着一点不尊重人的轻视,好像任何事情在他心里,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甚至不耐烦多提一句。 但她就是为他这种拽拽的样子感到心跳。 他打架的样子,他轻狂的样子,他说话的样子,他写字的样子,他不理她的样子…… 顾念乔,她长到十七岁,从来都是被人疼爱喜欢的小镇公主,像张佳伟那样的男生们,都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 只有这一次,她为一个并不那么在乎她的人深深沦陷。 她终于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患得患失,甜蜜疯狂,但是太美妙了。 她不禁又扭头看向方柯的方向。 方柯的座位在她的右后方,中间隔着两组同学,距离有点远。 她脸上甜甜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心里像突然裂开了一个大洞,黑黑的深深的,有一团充满酸涩感的气息像小小旋风一样盘旋着往上冲。 方柯右手撑着自己的头,脸随意地侧向他的左边。从阿乔的方向看去,她只看得到他脑后的发丝和他连帽衫上的帽子。 方柯的左边,是他的同桌魏南玄。 那个说话总是轻声细气,被男生们戏称为史上最温柔班长的魏南玄。 方柯确实在看魏南玄。 他是那种不太在意别人目光的人,想做什么就直接做了。所以他看着魏南玄的侧脸的时候,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 他看着她每天都认真绑着的马尾今天反常地披散了下来,刚刚过肩的发丝柔柔地落在她有些纤弱感的肩头。像是察觉到他毫不掩饰的目光,原本正在耐心等待前面同学将卷子传下来的她,忽然下意识地扭过头,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一瞬间,她原本宁静的温柔的表情像是三月里映着春水的桃花林,遭遇到无法提防骤起的怪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零乱地将花瓣散落了漫天漫地。 南玄极力掩饰却又完全不知所措的表情,都落在方柯的眼里。 因为僵硬而有点笨拙,她匆匆低下头,随手顺了一下耳边的发丝,似乎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发型改变。 随着她的动作,她小小的晶莹的耳垂和右额角似乎还能嗅到微微血腥气的几道新鲜伤口像躲在花丛里的蝴蝶般一闪而过。 方柯静静地转过了脸,伸手接过前方同学递过来的试卷。 他果然没有看错,魏南玄又受了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于伤口、死亡、血的味道、疼痛、药油的气味这些东西,有了一种兽类一般的警觉与敏感。 他极度讨厌他的周围出现这些气息。 然而,魏南玄,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的近旁,透出了这样的气息,让他有些烦躁不安。 南玄本来就觉得头很眩晕,刚才看到方柯异样的目光后,她感到更晕了。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用力盯着眼前的试卷,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这些密密麻麻的习题,是她人生的救命稻草,是她的渡海之舟。 无论有多难,她都要坚持下去。 但是,方柯到底为什么突然用那样的目光看她…… 考试已经开始了,没有更多的时间细想,南玄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开始飞快地答题。 随着第二节课下课铃响起。 教室里响起一阵拉动桌椅声和人言嗡嗡声,像一大群聒噪的小蜜蜂飞过金色的油菜花田。 “方柯!”阿乔一边肆无忌惮地大喊,一边像只欢快的白兔子一样蹦了过来。 中间有同学正好站起来挡了一下,她就晚了几秒,眼睁睁地看着方柯站了起来,像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般,径直往外走去。 而他的身后,竟然默默地跟着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魏南玄。 搞什么啊? 阿乔站在那里,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跳起来追了出去。 等她冲出教室门四顾,那两个人竟然已经不见了,像消失在了空气里一样,迅速而安静。 “谢谢你。”南玄没有想到,方柯竟然是叫她去医务室,要校医给她处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 其实她在家里已经简单处理过了,昨晚看到她流了那么多血,唐姨也有些着慌,随便骂了几句就放过了她。 本来爸爸偷偷塞给她一点钱让她上午去镇上的诊所看看,但她无论如何不想缺席任何一次考试,所以还是来了学校。 没想到被方柯看了出来。 她一边接受校医的重新检查和涂药,一边偷偷抬眼看了看站在窗边的方柯。 像是他刚来这所学校的那一个月一样,窗口流进来的光像水一样洒在他干净的容颜上,而他沉默的表情像是定格一般,波澜不惊。 他今天穿着黑色的短袖帽衫,露出来的脖颈肌肤异样的白,有着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少见的精致,也给人一种近乎乖巧的错觉。 但那确实是天大的错觉。 他听到她的谢声,转过脸来,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像一棵俊美优雅的松树。 这棵松树用毫无温度的语气冲校医说:“我讨厌血的味道,非常恶心……你给她弄干净点。” 南玄的笑容一瞬间僵了僵,她听见自己心里滋生的一点点可耻的幻想瞬间像泡泡一样破灭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他漂亮的眼睛里那么明白赤裸的嫌恶感,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她一定是发疯了才会对这个人产生胡思乱想吧。 当值校医是个好脾气的老头儿,听到方柯的话,笑眯眯地搭腔道:“不会不会,过了这么久,血早都干了,没有味道的。我说这位同学,你刚开始撞到肯定流了很多血吧,爸爸妈妈怎么没有马上送你去医院哦?” 南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继续答非所问地低头合掌笑着说谢谢。 第11章 玫瑰花绳 可是,为什么求他,心里会有一种闷闷的钝痛? “什么?”方柯皱起眉头,仿佛不敢相信一样看着她。 南玄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像是怕人听见般,她声音越来越小。 “你爸叫魏锋?” 就那么几个候选人,他稍微在脑袋里闪了一下,就把记忆中那个畏畏缩缩的一脸晦气的中年男人模样提了出来,和眼前的女孩儿做了做对比。 竟然是父女? “你的意思是,要我考虑雇用你爸照顾我爷爷奶奶?” 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柯心里的惊讶感无法控制地在扩大。 “我爸以前做过大医院的内科主治医生,他是明城医科大毕业的,老人有些什么紧急情况他都可以处理……还有,他做菜很好吃……他脾气也很好……” 误会了他沉默的含义,南玄紧张地抬起头来,急急地说道。 求他,有什么难的呢?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去求老师推迟交学费的时间,就像去求夏琴姐给她一份零工做,就像去求唐姨不要赶她走…… 她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求他,心里会有一种闷闷的钝痛? 从昨天听到爸爸的话开始,她就猜到,是方柯家在请人。 这镇子从南到北,走路也不过半个小时。跑得快的风儿,一瞬间就可以将耳语带到镇上的每个角落。 何况发了迹的方家,在夏栖镇上,并不是默默无闻的人家。 那一对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老奶奶,确实也到了需要人照顾的年纪。 “我爸爸……他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不知不觉,她心里的话竟然滑出了嘴边,低低的,有些伤心的。 她的眼前,交替浮现出在唐姨面前低声下气不敢抬头的爸爸的脸,和小时候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爸爸的脸。 如果爸爸再找不到工作,唐姨也许真的会赶走她吧…… 她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只要进入外面的世界,就一定能靠自己的勤奋活下去吧…… 她这样,难道不是为了她自己吗?也许,她真的是个自私的人吧。 “求求你……” 已经有无数讽刺句子涌到了嘴边的方柯,突然刹住了。 方柯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他的眼里,不知名的怒气骤然横生。 “如果我没有记错……”他慢慢地沉声说,“你爸爸,好像是出了重大医疗事故被医院除名的吧?” 看到女孩儿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却没有半点放过之意。 “你认为,我给我爷爷奶奶请居家护理,不会调查他们的经历?一个内科医生,居然能因为开错药差点断送人命,这样的庸医,你怎么还好意思向人推荐?” “我……” 爸爸的事,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虽然内心里始终无法释怀,但是,那次事故却注定是他此生无法擦去的污渍。 也是那一次,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从此她失去了妈妈,跟着爸爸来到陌生的夏栖镇。 噩梦,好像永远不会再醒来一样…… “请你再考虑一下吧……” 她听到自己如同烟雾般缥缈软弱的声音,在方柯冷冷的讥讽的目光里,兀自可悲地坚持着。 “魏南玄!” 愤怒的喊声,猛烈而突兀地打破了这难堪诡异的气氛。顾念乔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蛋,如同娇艳的芙蓉花朵,美丽得刺目。 她的身后,跟着匆匆追来的张佳伟、杜明等人,他们都神情复杂地看着脸色惨白的班长大人和双手插兜冷眼旁观的方柯。 阿乔实在是失态了。 但,当她找了那么久,找得内心里如同有一百只小老鼠在咬一样煎熬抓狂后,抬眼间突然看到方柯和南玄站得那么近在絮絮而语——她真的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以前,她对魏南玄的印象并不坏。 而现在……她很清楚,自己在嫉妒。 “班长大人,你在向方柯表白吗?”顾念乔愤怒地脱口而出。 她刚才清楚地听到魏南玄用那种柔弱哀怨的声音在对方柯纠缠:“请你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当然是考虑接受她的爱意! 其实,她知道,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她以外,学校里还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上了方柯,还有人给他写表白信。 只是,怎么可以有魏南玄?! 成绩好,性格好,老师喜欢,同学尊敬,从来都行为端正得像一本漂亮的教科书,每天刻意活成一副圣洁干净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样的魏南玄,怎么可以喜欢上方柯这样的另类存在? 方柯,自由而嚣张的方柯,应该和她顾念乔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阿乔不知道,一向自信的她为什么心里会有疯狂的警铃大作,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喊:魏南玄不可以!她绝对不可以! 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反正就是不可以。 “你说什么?”面对她的质问,魏南玄的表情一瞬间变得迷茫,然后是震惊。 “装什么白莲花!魏南玄我告诉你,我最讨厌你这种样子了,如果喜欢方柯,就光明正大地来和我竞争!” “你误会了!”脱口而出地否认着,南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异样的激动。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 她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因为此刻她的脑子乱了。 所以,她也看不到方柯眼里蓦然闪过的一线寒光。 一种熟悉的恐慌感再一次席卷了南玄。 像考试前方柯对她的注视带给她的异样震撼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面对阿乔的指责,一向善于控制自己情绪对人人都好言相向的她,声音竟慌张而尖锐了起来。 阿乔怎么会想到那样的事情? “绝对不可能的事啊……” 仿佛想证明什么一样,她胡乱摆着手,用力地退了一步,身体却撞上了一个人。 像松树一样英挺,像岩石一样坚硬,像冰川一样冷冽。 方柯嘴角一抹讥讽的笑意在扩大,他的眼睛垂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南玄失态地否认。 “绝对不可能的事……”他重复着她的话,赞同地点点头。 像是突然间,他寒气逼人的面孔,竟换上了一副令人更为不安的带着轻佻感的面具。就像那天他在超市门前,朝着张佳伟勾了勾手指的那种表情,那是更加令人感到陌生的、不安的面具。 他伸出右手,微微低头,轻轻拍了一下南玄的脸颊。那速度快而轻柔,五根纤长的手指像一把羽毛,瞬间接触到她的肌肤,却给她带来针一样的刺痛与火一样的灼烧感。 “魏南玄,你很有自知之明。”他一字一字清楚地说。 第12章 雪白的鸽子 那些快乐的笑容,我都给了你,唯一的朋友。 “什么?” 南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震惊地看着夏雪。 一天之内,方柯这个人,这个名字,仿佛像诅咒一样跟随着她,让她心烦意乱。 “拜托了,南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夏雪可怜巴巴地抱着南玄的一只胳膊,轻轻摇动。 南玄觉得自己的头隐隐作痛,比昨天晚上被碗砸破时的痛更加难受。 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钝痛。 这让她的思考能力明显弱于平常。 “你……要给方柯写表白信?”老天啊,她知道夏雪一直对方柯关注有加,但全校的女生对方柯有好感的那么多,她觉得夏雪的花痴也很正常。 但是,为什么一向内向少言的夏雪竟然要向方柯表白?! “也不算表白信……其实,我是想以后每个星期都给他写一封信。我想过了,现在喜欢他的女生这么多,要让他注意到我,得有点特别的方法。我就每周写一封信给他,但不说我是谁,慢慢地,他肯定会开始好奇,那时候你再找个机会告诉他写信的人是我,也许,我对他来说,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夏雪的脸红红的,她害羞又兴奋地一口气说完她的打算,却看到南玄的脸色好像比开始更白了一些。 “你要我去送信啊?”南玄为难地低声问道。 如果是在今天以前,让她去给方柯送个信,她还是可以鼓起勇气帮夏雪一次的,毕竟他们身为同桌,虽然没什么交集,但她也经常能见到有人跑过来往方柯的课桌里塞粉色的信封。 但是,在她厚着脸皮请求方柯给爸爸一份工作被拒绝以后…… 在她被阿乔当面愤怒地质问是否心怀不轨后…… 在方柯对她露出那样不善的笑意,说出“你很有自知之明”这样的嘲讽后…… 她已经一分一秒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接触了。 她对他,是从心里冒出的深深的恐惧和害怕。 她怕看见他眼里的冷漠讥诮,怕听到他冰凉的声线经过耳边,怕他上课时偶尔衣袖不小心擦过她的衣袖。 总之,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很怕。 “不光是送信……”夏雪变戏法般亮出一张纸,塞到南玄手里,“我写的初稿在这里,还要你帮我润一下色,修饰一下,我写的信太干巴巴了……你一直作文就写得好嘛!” 南玄眨了几下眼睛,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但还没有完。 “然后你再帮我抄一份漂亮干净的,再送给他……” “夏雪!”南玄忍无可忍地叹气,“我和方柯是同桌,他肯定看过我写的字,你要我抄,他会看出来的!” “南玄,你不是练过几种字体吗?我记得每一种都很漂亮的,你换一种就认不出了……哎呀南玄,帮帮我嘛,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你知道的……” 南玄还是为难地连连摇头。 夏雪见她态度坚决,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眶也红了起来。 “南玄,我真的很想做这件事嘛……我也没想和他怎么样,就是想让他注意到我,记得我……拜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啊……” 南玄看到夏雪眼眶红了,再听到她这么说,顿时不安地自责起来。 只是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吧,她为何要这么坚决拒绝呢? 其实,初中时,夏雪曾经和南玄同班过两年。但是,她们成为好朋友,却是夏雪辍学以后的事。 夏雪的妈妈在她一岁时就病故了,她和姐姐夏琴一直跟着爸爸生活。 自从夏琴姐去了大城市打工后,没几年,爸爸也病故了。自那以后,夏琴姐就回到了夏栖镇,在学校里开了间小超市。 超市开张没多久,夏雪也辍学了,不久后,成为超市里给姐姐帮忙的人。 以前在班上,夏雪是那种非常沉默内向的性格,总是一个人待着,安静且无害,仿佛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所以,就连她辍学离开,那个座位空了好多天后大家才突然醒悟。 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放学回家的路上,有时,南玄会遇见夏雪同路,想起过去同学们对她的疏忽,南玄会有些内疚地朝夏雪笑一笑。 慢慢地,她们会打个招呼,再后来,她们就越来越熟悉。 不再上学的夏雪,待在姐姐的身边,反而重获了自由和新生般,变得开朗起来,一点点恢复了少女的生机,有了活泼和调皮的时候,还有了南玄这个新朋友。 现在,甚至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如果,她拒绝这样的夏雪,是不是太残忍无情呢? 南玄深深吸了一口气,缓解了一下头疼的感觉。 她轻轻接过夏雪手中那张纸,看看上面歪七扭八的字迹,一眼就看到“好喜欢你哦”那一句,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夏雪哇哇地叫着扑上前,假装勒住她的脖子,嚷着:“不许笑!不许笑!” 两个女孩儿的笑声,像一群雪白的鸽子,越过灰墙上暗色的爬山虎痕迹,向着高远的蓝天飞去。 第13章 明薇与阿乔 不是她要的,给她再多,她也不稀罕。 天渐渐地阴暗下来,不过是下午六点左右的光景,全世界却已经只剩下些许微光。 秋天的风,也越发凉了,打着滚的黄叶在地面旋转飞舞着,像是对即将告别这世界的最后留恋。 这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常年不见阳光的所在,墙角边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巷子两边是一些两层高的年代久远的旧房,随着小镇人民生活的一再好转,现在两边的低矮旧房已经无人居住,变成了学校里一些混混学生和社会浪荡小青年的出入之地。 顾念乔背着双肩书包站在巷口,她的身后,跟着身形高大的张佳伟。 从逆光的角度看,两个人的面容都模糊阴暗。 “阿乔,你是不是疯了,葛明薇她们不是好惹的!她们约你一个人见面,肯定没安好意!” 张佳伟喜欢阿乔,他舍不得让她去犯险。 今天放学的时候,之前同在夏栖中学读过书的葛明薇叫人约阿乔来这里见面,阿乔竟然真的答应了。 葛明薇比他们高两届,去年已经毕业了,她在校时就是劣迹斑斑的人物,毕业以后既没上大学,也没出去打工,和另外几个一起混的女生在镇上开了一家美甲店。 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情结,她仍然喜欢来招惹学弟学妹。 这次葛明薇突然约阿乔,肯定事出有因。 如果阿乔要他和杜明他们陪着赴约,自然也不用太担心什么,但阿乔却中了邪一样非要自己去。 “她们当然没安好意啦。”阿乔冷哼一声,“因为上午葛明薇给方柯发的肉麻短信被我看到了,我直接拿我的手机发信息羞辱了她。哼,一个老女人,居然厚着脸皮想追比她小的男生,想想都好笑!” 这件事张佳伟并不知道,所以他大吃一惊。 他知道阿乔近来对学校里意欲接近方柯的女生都充满敌意,但是连葛明薇她也敢惹?以葛明薇那种好面子的性格,阿乔此举肯定是伤到她了。 伤了人家还要单身赴会,这是什么心理?! 要知道,葛明薇以前在学校时就是出了名的阴毒,听说她整人不像男生打架直接见血,所以整完后也很难查到痕迹,虽然因此记了几次处分,但一直到毕业,她也没有收敛过半分。 “不行,你绝对不能一个人进去,如果要去,我陪你!”张佳伟坚持。 “张佳伟!你马上去给方柯打电话,告诉他,我因为他,现在被葛明薇她们打了!要他现在立刻来救我!”阿乔把自己那部最新款的粉色手机扔给张佳伟。 张佳伟一瞬间脸色铁青。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阿乔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心里,比刚才听到她惹了葛明薇她们时,更加像吞了只苍蝇。 原来,她只身犯险,只是想引她想要的那个人,驾着七彩云朵前来救她。 她大概是见过方柯的身手,深信只要他出现,她一定能安然脱险。 所以,对于张佳伟一直苦苦相劝和要求相陪的好意,她竟然是丝毫未曾考虑。 不是她要的,给她再多,她也不稀罕。 她丢给他一句:“你不要跟过来啦!快去打电话,快去!要不然,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张佳伟用力握着阿乔的手机,越握越紧,简直要把那部小小的手机捏碎。 但最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乔的身影,一步步走进那条幽深的仿佛张着大嘴狞笑的小巷子。 “顾小妹妹,你好嚣张啊……” 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声,从屋子的角落里幽幽传出来。 阿乔警惕地站定。 她听出这是葛明薇的声音。 这里是一处废弃房屋的二楼,年久失修的木窗框上粘着一些已经被太阳晒去颜色的白色塑料纸,风一吹就会瑟瑟作响。借着漏进来的一些初升月光,阿乔依稀看到葛明薇的身影,她的身边还站着几个高大的年轻女人。 葛明薇慢慢地走了过来,那些女人,也跟着她的脚步缓缓移动。 她们渐渐走到了月光照得到的地方。 阿乔沉默着,警惕着。 单从外貌上看,葛明薇一点也不像是作恶的人。她长相清秀,身材纤瘦,黑直长发垂腰,细长的双眼总是含着一层忧郁的雾气,苍白的脸色更平添几分惹人怜爱的病娇。 她这副假清纯的模样,曾经蒙蔽了很多人,也害惨了很多人。 这也是阿乔担心的地方,她担心方柯会被葛明薇伪装的模样骗到迷住。 她是无意间在葛明薇的短信发过来的一瞬看到她那些示爱的字句的,方柯手机里居然还存了葛明薇的名字。 阿乔不知道葛明薇是什么时候缠上的方柯,但葛明薇那些深情表白的字句,却看得她怒火中烧。 这坏女人,装得好一手清纯。她居然还学才女邀约方柯看星星看月亮诉心声,把方柯当成傻子? 所以,阿乔转身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以前去做美甲时存过的葛明薇的电话,把一大堆羞辱的话砸给了她。 葛明薇目光忧郁地看着阿乔,轻声细语地说:“顾念乔,本来,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你为什么要来欺负我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伤害我,让我好难过啊……” 不知道的人,听到她那幽幽的语气,大概真的会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吧。 虽然知道葛明薇是这样的人,但阿乔的背上,还是隐隐有些沁出冷汗来。 “葛明薇,方柯是不会喜欢你的,你少装可怜了!我发那些话,只是希望你清醒一点,你都是已经工作的人了,男朋友天天换,就别缠着方柯了!还有,如果你今天伤了我,方柯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阿乔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 虽然已经要张佳伟去通知方柯,但她也知道,如果方柯赶到的时候,她毫发无损,方柯也许会觉得受了捉弄;但如果方柯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吃了大亏,那这次未免也代价太大。 她喜欢方柯,一心想要征服他,但她不是没有头脑的小女生。 她从经商的父亲那里,得到的不仅仅只是宠爱,还有谋略。 也许,还有必要时赌上一赌的勇气。 提到方柯,葛明薇身边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绰号阿虎的女胖子忍不住了,跨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阿乔:“闭嘴!我们薇姐想要的人,还轮不到你这小蹄子来指手画脚!乳臭未干的丫头,也敢来坏我们薇姐的事,今天不给你一点舒服的尝尝,你不会知道在夏栖谁说了算!” “葛明薇!”阿乔被逼得后退一步大喊,“方柯马上就要赶到了!你要是喜欢他,难道想要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吗?” “你竟然把方柯叫来了啊……”葛明薇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你敢一个人来,我还在想,你怎么没带上你那几条小忠犬呢……” 她烦恼地轻拧起两条秀气的眉,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当然不想让方柯看到啊……你看,你这么瘦小,一定是缺乏营养,我好心为你找了这么多补品,你吃了以后一定身体很棒的……可是,好担心方柯可能不会明白我的苦心和善意呢。” 她似乎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身边几个女生手里拿着的几个瓶瓶罐罐,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似乎是些活物,隐隐还在蠕动。 “可是,如果要做善事,就要有颗坚定的心……顾念乔,你说不是吗……即使被所爱的人误会,也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对吗……”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葛明薇轻轻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手。 她身边的那几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人,顿时放肆地大笑起来,然后围成一个半圈,逼近阿乔。 而最先靠近了阿乔的阿虎,已经迅速以与她身形不符的敏捷,一把揪住了阿乔的头发,顺势将阿乔摁倒在地。 “来啊!”她的笑声最猛最大,“姐姐我最喜欢这种不知死活的小天真了,咱姐们都来喂这个美少女吃点营养的!” 阿乔知道自己完蛋了。 她以为葛明薇和她一样,会希望在喜欢的人面前保留一个好形象,至少行动上会有所犹豫,这样,她就能争取一些时间。 可是,已经在社会上开始摸爬滚打的葛明薇的世界,她真是太低估了。 阿乔拼命地挣扎起来,意识到接下来将面对怎样的残酷处境。 高大的阿虎已经熟练地制住了阿乔的身体,如男人一般粗大的膝盖狠狠地顶住了她的肚子,一只粗壮的手肘用力地压住了她的上身,另一只手则铁钳一般强硬地捏住了她的下颌,令她的嘴被迫张成了一个o形。 阿乔在蓦然发生的剧痛中惨叫出声,但还没等她的声音完全放出来,就成了喉咙里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 其他的女人狞笑着向她展示手中的“食物”…… 阿乔终于崩溃了。 她现在才知道,张佳伟是对的,她一个人来玩这个游戏,实在是太冒险太愚蠢了。 世界上有很多比死还可怕的事情,她太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而现在,她已无法逃脱,只有眼泪疯狂地涌出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心里还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声音:方柯……救命…… 就在一只黑漆漆的昆虫即将塞进她嘴里的时候,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怒吼打破了阿乔的绝望: “放开她!” 阿乔感觉到一直死死摁住她的阿虎发出一声闷哼,头皮上和身体上的压力都骤然减轻,顾不上看发生了什么事,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朝边上滚去。 与此同时,差点就被人在嘴里塞了活虫子的恐惧令她疯狂地尖叫起来,继而抠着喉咙蜷缩着干呕。 她听到混乱的打斗声,刚才还在威胁她的女人们的惊叫声,东西的破裂声,呼呼的喘气声,含糊的怒吼声。 但她什么都不想看见,她只抱着自己的身体,希望这噩梦快点结束。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一个散发着强烈的汗湿感的怀抱,将她紧紧搂住。 阿乔呜咽着:“方柯……” 她感觉到那个怀抱突然僵硬了。 然后她听到了好像是杜明和江小淮喘气的声音:“阿乔,你怎么样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固执地问:“方柯呢?” 张佳伟抱住阿乔不放手,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阿乔感到陌生的狠戾感,令她竟然有点害怕。 “你死心吧!方柯说,他不会来帮女人打架的!” 阿乔一下子从张佳伟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张佳伟,你是不是没有告诉他我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你根本不想他来!”她愤怒地喊起来。 张佳伟再也忍受不了了。 天知道刚才他赶到时,场面有多么可怕! 再差一点点,他美丽的阿乔,可爱的阿乔,被他保护着像公主一样从来没有受过一点委屈的阿乔,就要遭遇那么黑暗的事情! 而她现在仍然在想着那个令她涉险的人,她一点都不知悔改! 他第一次对她吼起来:“你醒醒吧!方柯根本就不喜欢你!就算你现在被人砍死,他也不会赶来救你的!” 一记响亮的耳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杜明和江小淮,都不约而同地别过了脸,不愿多看。 阿乔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张佳伟刚才为她打架时满脸挂上的伤痕,大颗大颗的眼泪,像冰冷的陨石,重重地砸了下来。 第14章 有故事的人 “我不会去帮女人打架的。”他说。 方柯站起身来,把窗子打开了一点,清新的晚风顿时灌了进来,深蓝的窗帘也随之飘动起来。 他站在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手把手机扔在了柔软的床上。 刚才,张佳伟拿顾念乔的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方柯!阿乔出事了,她因为你,惹毛了那个葛明薇,现在被一群女人打,你快点来救她!” 方柯微微皱了一下眉,他稍一回忆就明白了葛明薇是谁。 上周那外表纯良眼底却烟雾如丝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校门口,径直从他手上拿走了他的手机,涂着亮紫蔻丹的细长指甲如小鱼轻跃,转眼在他的手机里存下了她的名字和号码。 大概是以为他一定会联系她,结果并没有,于是葛明薇按捺不住,今天主动发了短信过来。 他和方潜,自小就容貌出众,方潜更是从内到外都闪闪发光优秀完美如同神祇,所以对于这些各色桃花,自十六岁起,他俩都遭遇得不少。 方潜比较怜香惜玉优柔寡断,对于怎样拒绝女人总是很苦恼。但他却一向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他只觉得这些都是别人的幻想世界,根本与他无关,他甚至连回复一句周旋一句客气一句都觉得多余。 没想到阿乔主动惹了事。 阿乔对他的心意,他当然明白,心思敏捷如他,也立刻明白了阿乔此时叫他过去的用意。 他不禁在心里暗骂张佳伟蠢得像一头猪。 “我不会去帮女人打架的。”他说。 不出意外,电话那边的人失控地怒吼起来:“他妈的方柯你是不是人!你知不知道葛明薇是什么样的人!” 张佳伟竟然敢骂他! 方柯无声冷笑。 果然只有遇到阿乔的事,这家伙才会原形毕露智商为负。 “闭嘴,张佳伟。你现在马上挂掉电话,用最快的速度自己冲进去,在这里和我啰唆有屁用。” 不知道张佳伟能不能听懂,方柯毫不迟疑地把电话挂掉了。 电话没有再打来,想来张佳伟已经冲进去了吧。 在这所学校里,大概没有人看不出来,张佳伟对顾念乔的心意。 方柯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要喜欢到怎样的地步,才会喜欢到害怕。 对她言听计从,对她患得患失,宠她没有原则,面对她丧失最基本的判断与理智。 张佳伟对顾念乔,大概就是这样的。 明明是他自己出手就能解决的事情,明明是最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却由着顾念乔的小性子陪她胡闹,这样的两个人,自然是要吃些苦头的。 方柯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转身想走回书桌前,刚才被他扔到了床上的手机,却又响起了悦耳的铃声。 电话是哥哥方潜打来的。 “小木,下周五我会代表爸爸来你们学校给新教学楼剪彩,需要我给你带些什么吗?” 方潜的声音永远是温柔的、清朗的,像冬日里淡金色的阳光,给潮湿黑暗的心带来安宁与平静的抚慰。 “哥,我在网上订了两本国外最新出的工具书,不小心点错地址寄到家里去了,查了一下前天已经到家签收了,正好你给我带过来吧。”方柯往床上舒服地一躺。 “没问题。” 挂了方潜的电话,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方柯跃起来去开门。 爷爷慈爱的笑脸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 “学习累了吧?你奶奶今天上午买了新鲜的排骨和山药,小火熬了十个小时的浓汤,最有营养,快喝一碗。” 方柯接过碗放在书桌上,搀住爷爷。 只有在从小对他毫无保留地宠溺的爷爷奶奶面前,方柯的眼神才会变得很软很软。 无论方宝剑怎样对他,他都希望爷爷奶奶不要再为他担心,这也是来到夏栖后他终于不再惹事的原因之一吧。 倒是遂了方宝剑的愿。 “晚上的药吃过了吗?”他趴在爷爷的耳朵边上大喊。 虽然戴了最好的助听器,但老人的耳朵能够听到的声音还是很有限。 老人笑呵呵地点头。 “都吃了,你奶奶的也吃了。你快喝汤。” 年纪大了,要吃的药也多了起来,脑子不好使了,幸好这两年小孙子来这边上学,这孩子话不多,可从小就贴心。 比如他们总也记不住每种药一次要吃几颗,所以小孙子把他们要吃的药都分开装了几个药盒,每次要吃的药都数好放在一盒里,吃的时候直接拿不用数了。 又比如他们吃饭吃药总是不按点,习惯看天,所以小孙子给他们定了几个闹钟,提醒按时吃药,不过就是这样,他们还是老忘。 所以上周他昏倒了一次,送到医院,医生说他吃药断断续续的,血糖不稳定了。小孙子一听就急了,这几天张罗着给他们找个居家护理来,说要个懂点医的。 “小木啊,爷爷和奶奶商量过了,这几天看过的人啊,我们觉得,那个老魏还不错。都是一个镇上的,好多年了,我们也熟。人家以前也是大医院的医生,不知道惹了什么事才来我们这小地方安生,这些年家里也挺苦的。那天他过来做了一顿饭,你奶奶也觉得合胃口。要不就他吧?” 爷爷自己耳朵聋,所以说话也总是扯着嗓子大喊,声音震得方柯耳朵发痒。 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低头喝汤。 毕竟是给爷爷奶奶请人,虽然只是白天他上学时照顾饮食起居健康状况,但也是要让爷爷奶奶相处舒心的最好。 所以他也让他们自己看看选选。 没想到,他们竟然想选魏南玄的爸爸。 因为魏锋之前有过医疗事故的经历,所以他原本是不打算考虑这个人的,但接连被提到此人,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起来。 他搜过魏锋当年医疗事故的相关新闻。这年头,医疗事故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魏锋当年是一个内科医生,他并不上手术台,只是给人做检查开药。 结果他竟然给一个心脏病人开了恰好有害的药物,导致那个病人突发心梗差点没抢救回来。 此事一时哗然,甚至有人认为他和这个病人有仇,是恶意杀人。 但调查下来却没有发现他与这个病人间有什么关系。 这起事故也因此上过报纸,引过争议,以至于方柯多年后仍能轻易搜出当时的新闻。 不过,虽然事情有些离奇,但魏锋出事前的确是优秀的医生,如果爷爷奶奶在家里发生什么意外,他能够做的急救处理和专业反应肯定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在他的眼皮底下,那魏锋也不敢乱来。 既然爷爷这样说,那就试试吧。 他搀着爷爷回房间睡觉,告诉自己,这个尝试是因为尊重爷爷奶奶的选择。 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魏南玄的脸来。 她脸色苍白,双手无意识绞紧了自己两边的衣角,低着头对他说:“请你再考虑一下吧……” 而他却总是被她额角上那几道已经结痂的伤口吸引着目光。 原来,他这位看起来那么冷静克制温柔周全的小白兔同桌,竟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第15章 方潜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所有的温柔都不含恶意。 大而光滑的石头向水的一面,幽绿的不知名藻类异常安静,舒缓着姿态浅浅入水。大片大片的鼠尾草从水边一直弥漫到山脚,偶有几枝独角莲在水边抬起头来,便有了几分暗含着野性的亭亭的味道。 如果此刻有风吹过,这深深浅浅的绿便都在阳光里微微荡漾起来,看得人眼晕,却又欢喜。 南玄自从来到夏栖,有一年发现了这里,就很喜欢夏天的时候赤着脚在这个水库边走。 她不怕小虫和壁虎从她的脚背上溜过去,也不怕太阳晒黑了雪白的肌肤,这一片是她的乐园,人迹罕至。她固执地觉得这是一片魔法之地,在这里,时间流淌得特别温柔,特别缓慢。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所有的温柔都不含恶意。 而在每一个被命运逼迫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刻,无依无助甚至连哭泣也不被允许的她,只有躲到这里,才能得到心灵片刻的安宁。 这是她一个人的小秘密。 南玄轻盈地跳到一块大石头上,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 明天学校有重要活动,所以今天下午全校大扫除,每当这时,就可以提前一点放学。 这段短短的时间是唐姨不知道的盲区,所以她就溜到了她的秘密乐园。 而今天,她到这里,是有一个小任务。 夏季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依然火力十足,但因了水库和青山的天然凉意,一点也没了镇里的燥热感。 南玄的目光锁定在一个方向,她的脸上,露出了柔软的笑意。 她跃下石头,朝那个方向跑去,轻快的脚步和草叶摩擦带来的微小声音,此刻听起来,竟也有些像动人的小曲。 绕过山脚一侧,一片紫色的香草地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选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把书包放在上面,然后拉开拉链,取出书包里带着的小型学生剪,然后蹲下身开始挑选那些紫色的植物。 一枝,两枝,三枝。 小小的剪子下,花枝应声而落,枝头上紫色的小花像落入凡间的星辰,干净得好像孩子的眼睛。 收集了一小把后,南玄又跑到远一点的地方,找到了另一种白色的开着箭形花穗的植物,开始挑挑剪剪。 一不会儿,她的手边就收集了几束不同色彩的野花。她细心地把一些黄叶残叶摘净,把它们搭配在一起整理成好看的形状,又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小卷白色棉线把它们的花柄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伸长了手臂,把这把小花束稍微拿远了一点,歪着头仔细看了看,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其实,那天爸爸回到家,激动地宣布他被方家录用了,最意外的,莫过于她了。 她那天在学校冲动地拜托方柯考虑爸爸,后来想起,也觉得羞愧难当。虽然不知道那时怎么会头脑发热说出那样的请求,但方柯的羞辱,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那么嫌弃和不屑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她想,他是绝对不会用她爸爸了吧。 可是,爸爸竟然真的被录用了。 就连一向板着脸对她的唐姨,也为这个好消息而激动了一下。 自从出事后,爸爸整个人的精神都垮了,即使在这小镇上,他也并不是任何工作都找不到,甚至去市场上摆摊,也能贴补家用。但他多年来缩在家中,什么都不肯去做。他宁愿活在唐姨的羞辱里,也不愿意再走出去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因此这一次,这份工作,对爸爸和这个新的家庭来说,也许并不仅仅意味着一份不错的收入,更意味着某种似乎看见了希望的新生。 南玄从心底感激方柯的选择,也为自己过去误解了方柯而感到更加愧疚。 他其实,真的是很善良的人吧。 她什么都没有,他也什么都不缺,就让这把小小的野花,代替她说一句她说不出口的感谢吧。 弄完花束后,南玄身心轻松。她爬到一块大石头上躺下,舒服地伸展着四肢,闭上眼睛,让金色的阳光如温柔的薄纱一样抚过她的眼皮和睫毛。 似乎是某种说不清的直觉,她突然觉得有什么异样在悄悄发生。 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四看,然后就看到了平静如同慈爱母亲的美丽水库里,某一处似乎有着不正常的波动与光影。 怔了几秒,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得到了反应。 有人溺水。 唰的一下,冷汗湿透了她的全身,在这蔚蓝如洗的天空和火红的烈日下。 与此同时,她一跃而起,飞快地冲向了水边,来不及做任何犹豫,她已经扑进水中。 水里真的有人。 六岁起就被妈妈送到游泳班训练过的她,水性算是不错,在水里,她甚至比在陆地上更加舒适自由,但是,在她所熟悉的水下,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却令她遍体生寒。 那个人,在缓缓地,缓缓地下沉。 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身体倾斜着,双手自然地垂在身边,像白色的漂动的水草。 或许因为才进入水中不久,他的头顶不远处,就是从人间世界透下来的天光。那些光像某种仪式一样,恰好照在他的脸上,他短短的头发随着水的浮力向上漂起,白色的轻薄的衣衫也向上漂起,在光的折射里,竟也隐隐看出俊美的脸来。 所有的一切,像一幅诡异的名画。 即将死去的名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南玄突然想起了方柯。 他刚刚来到夏栖,坐在她身边那个位子上时,给她的感觉。 一幅仿佛死去了的名画。 再没有丝毫犹豫,她箭一般射向那个人。 连吐出几口水后,有一丝丝神志,飘飘荡荡地回到了方潜的身体里。 太累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永远睡着了。 但是,仿佛这条辛苦长路还不能结束,他又被拉回了人间。 随之而来的是脑袋和胸腔炸裂般的疼痛感,他剧烈地呛咳起来,鼻腔和喉咙都充满了火辣辣的刺痛感,身体猛地蜷成一团,在疼痛里清楚地感受到后怕。 他差一点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不远处的背包里,还有着带给小木的书,他还没有见到小木,竟然就差点遭遇了意外。 要是那小子知道了,大概又会暴跳如雷。 南玄松了一口气,把手从那人的胸口拿开,忽然一下脸热了。 幸好学过一些溺水的急救知识,不过还是第一次用,似乎有用,这人的命是捡回来了。 只是现在想来,也觉得后怕。 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哪里有救人的力气呢? 听说溺水的人,因为求生的欲望,那时力气大得如同魔鬼,贸然去救,很容易把救人者也一起溺死。 她无法解释自己那一刹那的冲动。 幸好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溺水后竟然如同昏迷了一般,身体完全没有一丝力气,只像一个浸满了水的大麻袋一直悠悠下沉…… 她这样想着,心里突然小小一乐。 是一个好看的麻袋呢。 南玄一边拧自己湿透的长发,一边看了看那个终于停止了呕心的咳嗽,慢慢睁开了眼睛的人。 她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咦? 这人…… 怎么长得那么像方柯? “什么?你是方家的人?方柯的哥哥?”听到那个人虚弱的回话,南玄惊讶地忽闪了一下眼睛,“我爸……就在你家做工呢,我爸以前是很好的医生,赶快回去让他给你看看,别肺里呛了水落下病根。” 她顾不上休息,用力拉起他,感觉到他的身体依然有着千斤重量。 恍惚间,她的脑海里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方柯这个人啊,好像一把野火,不会熄灭,不会妥协,不会后退,不会软弱。 而他的这个哥哥,方潜,却好像和他刚好相反。 他是温暖的,友好的,得体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第一眼的相见,是在水下那么诡异的场景里,南玄因此而觉得,方潜眉宇的和煦里,似乎暗隐着许多散不去的沉重和忧愁。 第16章 你心里的光 你还记得吗?那是我送你的第一束花,它的名字叫,感激。 双脚踏进泥地里,隔着薄薄的鞋底,也感受到了刚翻过的土地特有的松软。 弯腰抚摸着一丛丛刚出苗的新鲜小白菜,魏锋闻着那股植物的清香有些高兴地笑了。 这一刻,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一位白衣飘飘的医生,也没人再提起他怎么从繁华的大城市如丧家犬一样回到了这小小镇子。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朴实而心安的中年农民,土地的馈赠与慷慨带来人类最原始本真的满足与安全,他这些年极少舒展过的眉头,终于有了松动。 就这样活下去吧,能在方家工作,真的挺不错的。 方家老人心善,耳背,都有些老人病,但目前情况都还稳定,按时服药注意饮食作息就好。 白天他就打扫一下这三层小楼的卫生,做做饭菜,给两位老人定时做一下按摩和检查,天气好的时候,就带他们去阳台上晒晒太阳。 最好的一点是,他们永远笑呵呵的,永远不会对他说那些刻薄话。 刚来他就发现方家的小楼后面有着大片空地,他给收拾了一块菜地出来,种了些时鲜蔬果,不到一周就出苗了,令得同样也是农民出身的方家老人夸赞不已。 方家老人那个小孙子方柯,他倒是有些莫名的畏惧。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那小子明明和南玄一般年纪,还是个半大孩子,但看人的表情和眼神,和人说话时的语气内容,竟都有着成人般的犀利审视,清醒而冷漠,令人无法小觑。 那小子话不多,但看得出这个家现在都是他做主,老人的财务也由他管理。换句话说,这十几岁的小子现在是他的老板,是给他发薪水的人。 想到这里,魏锋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 算了,现在已经够好了,他现在周一到周日都在方家住着,不知道有多么清静,都在一个镇子里,有时间他也能随时回去那个家看看笛花和球球,但却不用从早到晚听到笛花的唠叨了。 就是南玄…… 想到乖巧的女儿,他又不禁叹了口气。 他对不起女儿,他不在家住,南玄又少不了多受气了。 弄完那点土地,魏锋从屋后转了出来,看看天色,该开始做晚饭了。 他突然愣了一下,屋前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女儿魏南玄,背着书包,挺拔的模样像一棵清清秀秀的小树苗一样。他突然发现,女儿的衣服绷在身上,已经有点显小了。 没有亲妈在身边,女儿进入青春期后的第一件胸衣,都是她自己偷偷摸摸找了些旧衣缝的。 那时,她不好意思问他,也不敢问笛花,就那么自己猜着瞎弄。 后来晾衣服时,他才看到那件古怪可笑的手工品,那一刻他眼里险要掉下泪来。 他似乎终于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女儿也曾经是他和那个女人捧在手里最珍贵的宝石,轻轻磕一下也会哭出声来的小娇气。 而今,她的亲妈又在哪里?她会知道他们的小公主现在过着这样的日子吗?她会良心不安吗? 那些又酸又胀的情绪堆在眼眶的边缘,用力地想要挤出来,但同时,生活给予他的一些捉弄和惩罚,又像无形的绳索般,悄无声息地冒出来,缠住了他的心。 他是个没用的男人,他留不住喜欢的女人,也保护不了女儿,而现在,他只想清净地缩在角落里过完余生。 他把那些酸楚又用力地咽了下去,算了,小姑娘没有合适的胸衣穿,又死不了人,何必再去招惹一次家庭风暴。 幸好笛花虽然嘴厉害,但心到底还是不坏,知道这事后,一边骂着,一边把南玄的胸衣给买了。 只是,后来这些年,遇上南玄衣服裤子小了短了要新买的时候,南玄仍然是不好意思和笛花主动提。 他想,这一次,等他发了工资,他终于恢复了经济上重新做主的男人了,也许可以和笛花说说,给女儿买件新衣? 另一个人,则是他没有见过的年轻人。身形高瘦,面色有些苍白,但五官却是英俊的,乍一看,和方柯有着七分相像,却似乎比方柯的感觉要多一些柔和。 魏锋走近了些,南玄发现了他,扬声唤道:“爸!” 年轻人也看到了他。 年轻人微笑着伸出手来,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清楚地说:“你好,我是方柯的哥哥,我叫方潜。” 原来是方家老人的大孙子回来了。 之前看过照片,难怪觉得眼熟。 和方柯完全不同,方潜的态度谦和温暖又自然,却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感,倒让魏锋有些着慌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该用沾满了泥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手去回应。 南玄恰好替爸爸解了尴尬,她有些着急地说:“爸,他刚才不小心落水了,你快给他看看,别肺里落下什么病来。” 魏锋这才注意到方潜和南玄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他吓了一跳,来不及问详情,赶快要方潜进屋。 南玄却站着不动,说:“人送到了,那我先回去了。” 既是对爸爸说,也是对方潜说。 这一折腾,已晚了时间,得赶快赶回家给唐姨和球球做饭了。 魏锋自然知道女儿的意思,看着女儿全身湿透的衣服,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来。 方潜咳了几声,说:“南玄,留下来吃晚饭吧,你爸也在这里,我给你找些我妈放在这里的衣服先换上。” 他话音未落,南玄却已经像小兔一样飞快地跑了,一边跑一边摆手。 这一摆手,才发现手里还抓着那把自己精心搭配包扎的野花花束,遂又转身往回跑,跑到爸爸身边,把花束一把塞到他手里,脸红气喘地轻声说:“爸……你把这个花,插到客厅的瓶里吧,挺好看的。” 她自然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特意去摘的,更不好意思说是送给方柯的。 内心里的感激无法用直接的方式表达,也许他也不屑,那么,就让这些灿烂的花朵,偶尔开放在他冷冰冰的眼睛里吧。 魏锋莫名其妙地看看手里的花,刚想说什么,女儿已经飞快地跑掉了。 他摇了摇头,顾不上多想,赶快进屋张罗起来。 在夏栖的小街上,南玄奔跑着,她感觉到夏天热腾腾的风在身边呼呼地掠过,飞快地将她湿衣服上的水汽蒸发带走,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天真笑意来。 她当然没注意到,听到楼下的小动静时,三楼的方柯走到窗边看了看。 看到魏南玄的身影和哥哥方潜站在一起,他有些意外地皱了一下眉。 他注意到她的手里抓着一把小小的花,是什么花?他刚来不久就发现了,这小小的镇子上,竟然连一家花店都没有,她倒是好兴致,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束…… 隐约间,听到她说“落水”这个词。 那一刻,他游离的眼神里,有着像寒星一样的光,蓦然间凝聚了起来。 手也不由自主地慢慢握紧。 方潜啊方潜,你竟然又…… 他怒气冲冲地冲下楼去,一把拉开门,却把刚要抬脚进屋的方潜和手里握着那把花的魏锋吓了一跳。 开始还在门口的魏南玄,却已经不见了。 第17章 孤独者 他是一个自由的孤独者,而她是一个讨好全世界的可怜虫。 “方柯……有没有看那封信啊?” 夏雪不安地摆布着超市里货架上的新款笔记本,低声问身边同样在帮她整理的魏南玄。 “夏雪,同样的问题,你中午已经问过一遍了。”南玄叹气。 “下午不是又上了几节课吗?也许他已经看过了!”夏雪不服气地反驳。 引得路过的夏琴好奇地探头问:“谁?看过什么了?给我也看看!” 吓得夏雪和南玄胡乱搪塞,答的话各种牛头不对马嘴,听得夏琴一头雾水地走开了。 方柯有没有看那封信,南玄是真不知道。 她在夏雪的“逼迫”下,用自己小时候练过的另一种字体工整地抄写了那封信后,又麻着胆子趁着下课方柯离座她收试卷的间隙,把那信塞进了方柯的课本里。 做完这一切她都已经衣衫汗透,全身紧张得微微发抖。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哪里还有勇气再朝方柯那边看一眼? 她已经够紧张的了,但是比她更紧张的,还有夏雪。 夏雪简直是魔音洗脑般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不停地逮着一切机会问她进展。 然而,这种事哪里会有什么进展呢? 信上又没有留名字,难道方柯还会在她面前看着那封信露出谜之微笑或把信捂在胸口深情款款?! 想到方柯那张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表情波动的冰山脸被她脑补上这些表情,南玄一时没忍住扑哧一下偷乐出声来。 如果他会有那样的表情和反应,那也太好笑了吧…… 她的小动静引得方柯惊讶地转过脸来看着她。 大概在他看来,一向上课不走神的她居然会开小差,真是史前怪事吧? 南玄赶快在心里给自己敲响警钟,提醒自己认真做题。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夏雪的影响,接下来的几天,她真的开始去偷瞄方柯的表情,想看看他有什么异样。次数多了,方柯自然有所察觉。 又一次她偷看向他时,正好撞上他毫不闪避地冷冷地回看着她,把她吓得心脏都快要骤停。 他却毫不留情,开口道:“班长大人,你今天已经偷看我第八次了。” 南玄的脸一下子腾地热得像要燃烧起来。 同桌两年,他几乎没和她主动说过话,除了上次叫她去医务室包扎。 但是对他说话的风格,她却是很了解的。 他不太爱说话,如果一定要他开口,他也绝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有时连老师也被他一句话呛得灰头土脸。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而这一点,也恰好是她最羡慕的事情。 她和他不同,她活得那么小心翼翼,对任何一朵花、一棵树,她都会端着恰到好处的笑脸。她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和害怕,却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每一秒都绷紧着神经让自己微笑,连梦中都不敢例外。 他是一个自由的孤独者,而她是一个讨好全世界的可怜虫。 “你是有什么话要说?”方柯继续追问。 “没有。”南玄摇头否认。 “那你老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有没有遵守纪律。” 她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因为是自习课,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倒像是在窃窃私语。 接下来的时间里,南玄的头再也不敢朝方柯那边稍偏一点。 她这样子,倒让方柯的心里生出了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异样的郁闷来。 他这个小白兔同桌,行为实在是有些超乎他的认知。 面对别人的时候,她明明阳光自信大方温柔,说话虽然细声细气却有理有据柔中带刚,做起班级管理来不靠凶悍也不靠老师竟也井井有条。 但面对他的时候,她却显得异样的警惕。 这种警惕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具体的表现就是,面对他时,她格外紧张和慎言。 每次当他以为刺激她一下她该有反应的时候,她都会猛缩起来一声不吭,一副任他宰割的样子,像是嘴里蹦出任何一个字来,都会流露出她的惊天秘密。 却不知道,正是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好气。 她以为她是女战士而他是敌人? 她这是什么意思? 尤其在给他写了那样的信以后?! 他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张淡紫的信纸上的些许字句。 “或许别人看到的是你的冷漠,而我却在你的眼底,看到了最深的温柔。” 最深的温柔…… 他对她? 有吗? 所以她才不停地偷看他,看他有没有对她再温柔一点? 可明明她之前还一脸正气地回呛顾念乔说“喜欢他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说这话的时候,她可是没有留下一丝余地的,连他都几乎相信了。 现在又写出这样的信来。 她倒是很会不动声色地让人体会心情起伏跌宕啊。 至于为什么知道那封信是她写的,这大概又得感谢方宝剑从小对方家血脉的严格栽培。 他四岁开始习练书法,笔还握不稳,就被请到家的老师逼着钻研各种字帖。 拜他所赐,他和方潜都能熟练掌握多种软硬笔书法,且连带对笔迹特点有了一定的基础认知。 他曾经有一次看到过魏南玄在草稿纸上用这种笔迹划拉写过几个字,她当然是无意的。而他当时一瞄之下,心里微微感叹了一下原来他的同桌竟然也是练过这种字体的,没想到不久后,这种字体就公然出现在了给他的一封情书里。 魏南玄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方柯有着惊人的目力与记忆力,还有着缜密的思维和分析头脑。 当意识到是魏南玄在给他写这样的字句时,方柯的心里,是狠狠地意外了一下的。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其实前两天每次路过客厅,看到那一束深紫浅紫搭配得异样精巧的小野花时,他都会有些微微的愉悦,但是对于她的行为,他却并没想过要去深究背后的含义。 只是发现那封信竟然是她写给他的后,情况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他承认,比起以前收到的各种方式的女孩儿的示好,这一次,他的情绪里,是有小小的愉悦和在意的。 只是,当他主动搭理了她一句,她就立刻紧闭嘴巴一本正经端坐如松的样子,又让他稍微有点奇怪的不爽。 第18章 有梦开始的夜 眼前的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息,叫作妥协。 周五的时候,学校新教学楼落成典礼,南玄没有想到,会在学校里再见到方潜。 代表新教学楼捐赠人站在校长身边微笑着发言的方潜,像清新明亮的世外山谷里升起的皎皎月色,优雅、自信、闪亮。 他这样一个人,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就能让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下来。 很多人都凭借容貌和名字,猜测出了那是方柯的哥哥。 只是,同样容颜俊美的方柯,平时给人的印象是冷淡的、疏离的,甚至暗含威胁的。 而方潜,却是所有少女最初的幻想里,那个骑着白马的王子。 他温柔而不失礼貌,自信而掌握分寸,仿佛与生俱来,他就代表着光明。 完美的方潜。 听方潜发言的时候,南玄留心了一下四周同学们的表情,不禁偷偷地想,今天以后,大概夏栖镇的很多少女,都要开始做一个主题叫方潜的粉红之梦了。 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哥哥,方柯的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南玄突然觉得,她有点理解方柯的孤僻了。 大概从小到大,有这样完美的哥哥在前,方柯做的每一件事,对周围的人而言,都不会再存在惊喜吧。 当时间久了,他或许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有他的世界,不再需要世界的认同。 就在每个人都在屏息着听方潜的发言时,魏南玄却开始少见地走神了。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看看方柯的脸,因为她是班长,必须站在队伍的最前方,而方柯因为个子高,都是站在队伍的最后,所以,她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回过头去。 然而,其实可以想象,方柯的表情,应该还是那样淡淡的吧。 永远也没有开怀大笑的时候,甚至连微笑也没有,多数的时候,根本没有表情,而少数的时候,表情是有些讥讽的、冷笑的、暴躁的、不屑的、不耐烦的。 她默默地看着台上的方潜,那样美好的一个人。 第一次,她竟然在心里对方柯少了一些畏惧,多出一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柔软和体谅来。 “南玄。” 南玄回过头去,发现方潜赶了上来。 他今天是全校最耀眼的焦点所在,几乎是同时,齐刷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把他包围。 南玄有点窘迫,站定了礼貌地叫他:“方潜哥哥。” 方潜在她面前站定,微笑着朝她轻眨了一下眼睛:“南玄,一直没机会感谢你上次救命之恩呢,要不晚上请你吃饭吧。” 南玄吓了一跳,连忙摇手:“不用了,我只是……” 她想说只是顺手做了件好事,又觉得不妥,顿时脸都红了。 这样想来,那天方潜落水,真的是个意外吧。 眼前的方潜,那么的温润如光,那么的自信谦和,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会轻生的人。 其实,那天以后,南玄心里一直隐隐有过这样的怀疑和担忧,但现在终于释然了。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大概是因为那天在水下,第一眼见到的方潜,他对于死亡在眼前的那种淡漠和麻木状态吧。 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时的方潜只是昏迷了,毕竟,清醒的人谁能在溺水后,竟然毫无挣扎呢? 定了定神,南玄不好意思地笑着:“我要回家给我弟弟做晚饭。” 要是唐姨知道她在外面吃饭,没有按时回去做家务,那可惹了大麻烦。 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她不去就算了。” 方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后面。和方潜今天的一身黑色英挺西装风格不同,方柯穿着宽大的休闲连帽衫,把帽子拉起来罩在头上,隐在其中的白净脸庞显得更加幽深俊美。 今天明明是该穿校服的日子,他倒是又一如既往地任性了。 南玄注意到,这兄弟俩今天穿了同款运动鞋。原来西装也可以搭配运动鞋,而且这样正式又随意,时尚又好看,她蓦然间出了一下神。 看到她没有立刻回答,方柯更加明显地露出一脸不悦来,了解弟弟的方潜立刻圆场道:“这样吧,我请你们去那边吃一碗花婶的麻辣烫,不会耽误太久的。南玄,我这样的大好青年的一条命,怎么也得值碗麻辣烫吧?你可不能再推辞了。” 他的刻意自黑让南玄感到亲切,她不好意思再继续推辞。 花婶的麻辣烫,在夏栖镇还挺有名的。 年轻丧夫的花婶,带着女儿开了这家小铺,开始就架了一口卤锅,来吃的人都围着同一口锅拿那些已经煮好的串儿吃,后来来吃的人越来越多,花婶的卤锅已经增加到四口了。 南玄他们围着其中一口锅坐下,她看着对面西装革履的方潜和一脸漠然的方柯,觉得他们在这个环境里格外打眼,难怪四周的食客纷纷向他们投来各种探究的目光,让南玄越看越觉得有趣。 方潜倒是不在意周围的眼光,他语调轻松地说:“早就听说花婶家麻辣烫在镇上是一绝,一直没机会来试试,小木肯定也没来过吧?那南玄得给我们介绍介绍哪些好吃了。” 南玄不好意思地摇头:“其实我也没来过……” 她也曾经无数次走过附近的路,闻到空气里那些食物诱人的香气,可是,每次她都会加快脚步走远,因为知道,那样的世界,是不属于她的。 方潜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善解人意地没有再继续追问。 倒是南玄有些好奇:“小木是谁?” 方潜微笑着搂了一下方柯的肩膀:“小木是方柯的小名。” 他话还没落音,方柯已经顺手操起之前已经捞在碗里的一串海带,准确地塞进了哥哥的嘴里。 “快吃。” 南玄轻轻笑出声来,她赶快也低下头吃自己小碗里的食物。 那从舌尖上传来的又香又辣又烫的滋味,像是久违了的热情拥抱,让她的心头,仿佛一下子开出了一片灿烂的花海。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 恍然间,这街边热闹的人声,大锅里咕嘟咕嘟欢快地冒泡,让身体和心都温暖起来的好吃的食物,放学后不用急着赶回家做家务的一点点休闲,还有对面坐着的如邻家哥哥一样和她闲聊的方潜,以及会让她害怕却又会让她期待的方柯……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场美梦,在她猝不及防间,突然推至面前。 过了一会儿,方柯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接了起来。 听了几秒,他挂断电话,朝正在忙碌的花婶喊道:“花婶,来这桌买单!” 方潜一边拿出纸巾分给南玄,一边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弟弟。他知道,方柯虽然一向不给人面子,但不是故意胡闹的人。 方柯却径直绕过桌子走到南玄面前,一把抓过南玄放在身边的书包。 “跟我回去一趟。”他冷冷地说。 “怎么了?”看到南玄吃惊的表情,方潜不忍心地拍了拍她的头。 方柯晃了一下手机:“她爸叫她过去。” 南玄的心一沉,她第一反应是爸爸出事了,顾不得多问,立刻拔腿就要往方家跑。 恰好一辆电摩从她身边急擦而过,方柯眼疾手快,猛地伸手捉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拉,生生避免了她被刮倒。 “魏南玄,你找什么死?你爸又没出事!”方柯吼出的话虽难听,内容却是让南玄安心的。 也许是因为生气,方柯紧紧攥着她的手,力气之大让她有些生疼。 南玄抱歉地低头说对不起。 在方家的大厅里,唐笛花黑着脸坐在沙发上,魏锋站在一边,方家老人估计已经被搀进房间休息了,并不在场。 “我不管,你总得每周回去住一天,不然就把这份工辞了。这一个月到头自己男人也不在家睡一晚,叫什么日子?” 魏锋重获工作机会,且收入不错,一下缓解了家中经济压力,对于这个变化,唐笛花原本开心的,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不能随时看到魏锋的身影,她的心里更加空虚难受。 这比家里穷困得揭不开锅更让她难受! 这个男人啊,当年,他就是去了大城市念书,她一年见不着他两次,渐渐地,他就变了心再也不回来了…… “笛花,我和你说了很多次了,老人这里一刻不能缺人……” “那没雇你以前,他们就不活了?我看你就是找借口想甩了我!” “我现在也可以选择不雇他,换别人。我开的工资,足够从城里请个二十四小时专业看护。所以,不要在我爷爷奶奶家里撒野,滚远一点。” 冷冷的声音,像是空气里射出来的箭,这箭并不毒辣,暗含的力量却足够让人从手指凉到心。 唐笛花跳了起来,抓起桌上一个骨瓷杯子就想往地上砸,然而手才扬起,却蓦然间顿住在了半空中。 那说话的少年的眼神,竟让她不敢再多一分放肆,仿佛这一砸下去,后果就不是她所能承受和预料的了。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魏锋根本不敢和他这个少东家直接提增加休假时间的事,而要她过来演这一出。 她原来只知道这少年是南玄的同班同学,对于南玄,她早就拿捏惯了,所以她忘记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何止是和南玄不一样?即使是电视上那些大人物,恐怕也没有几个,有这样吓人的气场。 在方柯的身上,即使她如此粗鄙不堪,却也能清楚地看出,眼前的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息,叫作妥协。 第19章 献给爱丽丝 我僵尸脸?我笑给你看看。 南玄拿着拖把在拖地。 她拖的是方家小楼的地。 上周,因为唐姨的大闹,爸爸不得不向方家兄弟提出每周日得回去住一天,方潜倒是好说话,方柯却一口回绝。 “我出了远远高于这个镇子的平均工资的价钱请人来照顾我爷爷奶奶,不是为了做慈善的。你可以选择立刻走,我也可以选择立刻换人。” 小小年纪,说出的话冷得能噎死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南玄看着爸爸一脸为难的可怜样子,脱口而出:“每周日我在这里代爸爸的班,可以吗?” 她没钱上补习班兴趣班什么的,周日反正也是在家复习。 她知道,这份刚刚开始的新工作,这种看到一线光明和新生的感觉,对爸爸来说,是多么重要。 她不能让爸爸失去这份工作,也不能让他失去唐姨和球球。 看到方柯蓦然变得更冷的目光,南玄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其实,我做饭菜还不错,按时喂药什么的我都可以……我能好好照顾爷爷奶奶的……” 方柯还没有出声,方潜却在边上轻轻笑了起来:“好啊,南玄,我还挺想吃吃看你做的菜呢。” 他的声音温暖又抚慰,像金色的阳光一样,每一次,都能让南玄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 世界上,怎么会有方潜哥哥这样美好的人呢? “是吗?”方柯清淡无波的声音,则永远让人从春天又跌落回寒冬。 “方潜这么一说,我也挺好奇。” 所以,在方家工作的第一个周日,她的表现,是至关重要的。 一大早,她就跑过来接了爸爸的班,然后给方爷爷方奶奶准备了早餐,扶他们起床吃完,安顿在东向的阳台晒晒太阳,她就开始收拾房间。 还只忙了一会儿,就听到大嗓门的方爷爷叫唤了起来:“老魏!老魏!” 南玄赶快跑过去,冲着方爷爷的耳朵大喊:“方爷爷,我在这儿,我是小南!” “哦……是小南啊。老魏的女儿!”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方爷爷高兴地笑了,“小南上几年级了?” “不是和小木同班嘛!”方奶奶大声接话。 她伸手招呼南玄靠近点,一只手疼爱地搂住南玄,一只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掏来掏去,竟掏出一颗奶糖来。 “来,奶奶给你吃糖。”她笑嘻嘻地把糖塞到南玄的手里。 “小木怎么了?”方爷爷耳朵听不清,大声嚷嚷,“咦,这是什么味儿?” 他突然一拍大腿:“小南!快扶你方奶奶去厕所,她刚才说要大便!” 一阵忙乱过后,两位老人舒服地靠在躺椅里牛头不对马嘴地聊起了天,南玄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却也满是笑容的脸,心里有着满满的感动。 她加快速度把地板都清洁完,又开始一间间整理屋子。 方潜的房间和方柯的挨在一起,都在三楼。 因为方潜不常来住,所以房间简单素净。床上也已经整理得井井有条,床单没有一丝褶皱,整个房间里几乎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南玄飞快地把桌上地上擦了一遍,又来到了隔壁方柯的房间。 方柯的房间里,就比方潜的房间多了许多生气,也拥挤了许多,但依然算是干净整洁。 书架上满满的书,墙角的筐里放着的几个篮球,银色的笔记本电脑,深蓝色的素色床单,地板上的一双棕白条布拖鞋,都让这个房间充满了少年特有的清新气息。 南玄一边收拾一边想,住在这个房间的方柯,似乎才像是一个高中生,而平时在学校里见到的那个他,却像是少年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固执的老头子。 她这样想着,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竟然微笑了起来。 当她收拾到书桌上时,她意外地发现桌上摊开的书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些教科书,竟然是她完全看不懂的一些全英文的书籍,似乎是什么教程,还有一些桌上散放的草稿纸,上面是一些手绘的图表和数据。 那正是方柯的字迹,他的字刚劲有力,笔锋凌利,自成一体却又大气浑然,她早已熟悉。 她好奇地扫了几眼,内心里不禁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卑来。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成绩在这个小镇里也一直是佼佼者,但,这个小镇毕竟太闭塞了。 她这一点点能力,有一天就算到了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仍像井底之蛙呢? 她,还会有飞出夏栖镇去看一看外面广阔的蓝天的机会吗? 怔忡间,手上无意识地碰到了书架上的一件东西,那东西一下子掉了下来,砸到她的右肩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她手忙脚乱地去拾捡,却发现原来是一架红色的铁皮飞机。 那飞机制作得很简单,有些上漆的地方已经略为掉色,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但却依然精致美丽,仿佛随时可以骄傲地飞向天空。 “魏南玄,你在做什么?!” 方柯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吓得南玄手一抖,差点把飞机再次摔到地上。 “南玄在帮你整理房间呢,你别吓人家。”方潜的声音紧随其后回答方柯。 方潜哥哥,他总是温暖的、友好的。 南玄有些羞愧,她发现方潜都看出来了,最近,她对方柯那种莫名的躲闪情绪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只要他一说话,她就会有一种受惊的感觉,好像是做什么错事被他抓到了一样,心跳加速,手脚发凉,话也说不好。 她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爸爸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的房间,是不需要别人整理,也不允许任何人进来的?”方柯上前一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铁皮飞机,语气咄咄逼人。 原来是这样。 可是,爸爸好像真的忘记告诉她这件事了。 南玄为自己的羞愧找到了理由和出口,看来,真的是她做错事了,所以才会这么紧张吧。 方潜顺手就把方柯手里的飞机给拿走了。 “南玄,这架飞机是不是做得很好?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做的,做了两架,我们兄弟俩一人一架。” 他成功转移了话题。 “原来这是方潜哥哥自己做的?好厉害。”南玄由衷地惊叹。 “是啊。”方潜笑着看了一眼方柯,两人的身高已经非常接近,但在他的眼里,方柯却始终还是那一年追着他要一架飞机的可爱弟弟。 “但是上色工序是小木做的,你看,那年他才十岁,上色上得多好。他自己这架是红色的,我那架上成了蓝色的。” 南玄不禁扭头看了方柯一眼,方柯却别扭地把脸扭向了墙。 “来,小南,你的活都忙完了吧,你到楼下客厅来一下。”方潜自然地把对南玄的称呼改成了小南。这本是长辈们对她的称呼,第一次从平辈嘴里叫出来,让南玄觉得特别温暖,也有一些异样的开心。 南玄跟着方潜来到客厅,刚才收拾客厅时,她把之前她做的那个小花束清理掉了,因为已经枯萎了。 她想着下周过来的时候还可以带一束新的过来插上。 她却没发现方柯扫了一眼空空的花瓶,眸色又微微敛了一下。 方潜走向客厅的一角,他的身形洒脱而从容,他回头招呼南玄说:“小南,来,陪我练段琴吧。” 南玄怔住了,她以为方潜叫她是有什么卫生要她做,可他竟然说练琴。 “琴?”她迟疑地反问。 “嗯,你也学过钢琴吧?”方潜微笑着掀开琴盖。 他用眼神阻止了方柯的疑问,只伸出手来示意南玄走近钢琴。 那天一起吃麻辣烫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发觉了这个小镇少女的手指似乎总是无意间在膝盖上如弹琴般轻轻跳跃,虽然是极小的动作,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但方潜知道这些细节往往是一个人内心深处压抑的渴望。 魏家那天的一闹,更让他猜出了这个女孩儿在家里的处境。 她就像一朵在岩缝里努力生长出来的小花,也许头顶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一丝光,她也不知道未来的方向,然而,即使是在睡梦里,她也没有放弃过对于生长的渴望。 她让他感到隐隐的心疼。 也许,还因为他们之间那段特殊的渊源——她救了他的命。 他至今仍能记起,在将醒未醒之时,那双纤细的小手急切地用力地按着他胸膛的感觉,以及第一眼映入眼中苍白的小脸和明亮的双眼。 救命之恩,在古代,可是要以身相许的。如果他是神灯里的魔鬼,大概实现她所有的愿望,也不过分。 只是,他现在依然自身难保,只能赠她那么短短几分钟,能实现小小愿望,那也是礼物吧? 方家的客厅一角,确实放着一架钢琴,因为方柯也学过钢琴,他被送到夏栖后,方潜就叫人也送了一架琴过来。 南玄搞卫生的时候仔细看过,那钢琴是很好的牌子,音色也一定特别好听,可是,她却不敢伸指轻敲一下那些黑白按键。 小时候,妈妈还在身边的时候,她也曾经学过几年钢琴的。 妈妈是舞蹈演员,希望女儿也和自己一样深具艺术气质,小的时候,每个周末无论刮风下雨,妈妈总会骑着一辆自行车载着她,奔波在学琴和练舞的路上。 渐渐地,她开始有了自己喜欢的曲子,再后来,还能在学校的舞台上参加一些小小的演出。 她还记得自己一年级就上台弹《献给爱丽丝》,那个时候,听到台下如雷的掌声,她是多么骄傲呀。 可是,自从跟随爸爸来到了夏栖,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摸过一次钢琴。 是不敢去奢望的旧梦,是想了会痛的旧梦。 已经这么多年了,明明她已经学会了不去触碰那些小记忆,可是为什么,最近却时常会想起会难过呢? 南玄没能明白方潜为什么会知道她学过钢琴这件事,她只是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迷茫心情,缓缓地走近那架钢琴。 手指轻轻地放在那些冰凉的琴键上,黑色的,白色的,指节屈起,用竖起的指尖干净利落地敲下去,发出一个悦耳的音…… 方家的客厅里,突然响起的一个琴音,像夜空中炸开的一朵烟花,开启了南玄尘封了多年的心。 “对不起……我都忘了谱了……” 仿佛惊醒过来一般,她迅速用力地把眼泪咽了回去,不让人看出来,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方潜说。 方潜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刚才那一瞬,他几乎以为她已经哭了,但是,她竟然没有。 “方潜哥哥,我得去摘菜了,爷爷奶奶等会儿该饿了。” 朝他们微微躬了躬身,南玄飞快地跑进了厨房开始忙活中午的午餐。 留下方家两兄弟站在钢琴边。 方潜怔了两秒,微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坐下开始弹奏。 《献给爱丽丝》。 方柯站在他身边,在他弹得正顺时突然出指,敲断了他的一个节奏,让完美主义的方潜被迫停了下来。 “哥,你对魏南玄,好像特别关心啊?”方柯毫不客气地问哥哥。 “小南是个好女孩儿,你也不要总欺负人家,听说她还是你同桌,这两年估计没少受你的罪。”方潜拍了一下弟弟的手,示意他把手从琴上拿开。 “我欺负她?我和她可没有任何交集。”方柯反驳。 “都同桌两年了,还没有过任何交集?小南每天看着你那张僵尸脸可能饭都少吃了一碗,难怪这么瘦。” “我僵尸脸?我笑给你看看。” “别别别,别吓我。” 在厨房里忙着摘尽青菜上的黄叶的南玄,听到外面的客厅里依稀传来方家兄弟俩的笑声。 她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嘴角,竟也少见地微微上扬了起来。 第20章 你在怕什么 这是我送你的第二束花,它的名字叫,心动。 “夏雪,我们不写了好不好?”南玄可怜巴巴地哀求。 “不行不行,说好每周一封的。南玄你答应我的,我要让方柯把看到我的信变成一种习惯。你知道吗?一个人如果形成了习惯,倘若突然有一天信没有按时到达,他就会开始不安,开始想念……” 夏雪说着说着,就开始沉浸到了自己的幻想中。 南玄愁眉苦脸。 夏雪的情书计划进行到了第四周,原谅她实在已经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而且现在她每周日都要去方家做事,尤其这一周方潜已经回去了,她经常要独自面对方柯,心理压力真的好大啊。 这种压力,大概就叫贼心虚。 她总觉得方柯看她的表情好像已经洞悉了这个小秘密,害她这两次放信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要心脏病发作了。 奈何夏雪根本不能理解她的这种感受,完全不肯放过她。 “魏南玄。” 听到方柯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南玄和夏雪都吓得如兔子般猛跳了起来,夸张的反应把刚想走近她们的方柯给惊了一下。 他不满地看着这两个如同见了鬼的表情的女孩儿,微微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魏南玄,你跟我来一下。”他才懒得管她们是怎么回事。 “啊?”南玄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一时没回过神来,还在想着刚才和夏雪的对话他是不是听到了。 “你跟我来。”方柯不耐烦地重复。 这个魏南玄最近是怎么回事?越来越夸张了,他都主动和她说话了,她就不能配合一点?一脸警惕的样子,弄得好像他对她心怀不轨一样。 “哦,对不起。”南玄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暗暗深呼吸调整状态。 “夏雪,我过去一下。”她回头对夏雪说。 夏雪一脸狐疑的表情盯着她。 看到方柯已经自顾自走远了,南玄也顾不上和夏雪解释,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那一天……”南玄努力地回忆起来。 和方柯一起并肩走在夏栖的林荫小路上,不远处,就是隐隐可见的青山,流动的空气带来夏栖水库边花朵们的清香,这真是非常特别的体验。 方柯却并没有感受到这些。 他今天找南玄,是因为一些事不方便在学校里问。 但他始终有一些疑问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就是关于那天方潜溺水的情形。 或许别人会相信方潜那天只是意外,然而,他却不敢这么轻易相信。 方潜在他的记忆里,曾经留下过一道很深的伤。 那是在方潜上大学后的头一年暑假,方柯在外面打完篮球回来,照例路过哥哥的房间时踹了一脚门,却没有听到方潜一如往常的笑骂回应。 他有些意外地想方潜是不是出去了,却隐隐听见门里似乎有水声。 方潜是一个有着极为规律的生活习惯的人,从很小开始,他的每一天,都像是被魔法兔子定好的时钟般,一格一格按部就班毫无意外地走着。 比如,这个时间,他的房间里,是不应该有水声的。 后来想来,当时的方柯,如果急着回房冲澡,或者粗心一点,大概事情就完全不一样。 但方柯却莫名地产生了一丝不安,于是推门而入。 他寻到了虚掩的卫生间。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一幕。 闭着眼睛脸白如纸的十九岁的方潜,像一个坏掉了的美丽人偶般,漂浮在一池鲜红的浴缸里。 一直微笑着,如同阳光一样温暖,仿佛永远不会有阴霾的方潜,终于不再笑了。 那一次,因为方柯的及时发现,方潜死里逃生。 也是那一次,抱着方潜冰冷的身体时传过来的彻骨寒气,仿佛就此侵入了方柯的骨里。他终于知道,看似一团糟的自己也好,看似完美无缺的方潜也好,都不过是这个家里不够快乐的玩具。 只是,面对这样的命运,方柯选择了用叛逆来反抗,而方潜学会用微笑去伪装。 脱险以后,方潜得到了一张令方宝剑完全看不懂也不愿意面对的专业心理医生开出的诊断书:边缘性人格障碍引发抑郁症。 方宝剑愤怒地把诊断书撕成了细碎雪片。 他那么阳光开朗自信优秀的大儿子,怎么可能得这种病?抑郁症?笑话! 他宁愿相信方潜不过是被鬼上了身,他撞了邪! 他甚至托人找来了各路大师,在家里泼狗血开法场,为方潜驱魔。 奇怪的是,方潜自那次以后,好像真的又恢复了正常,年复一年,他似乎在努力表现得更好,让大家淡忘那一次的阴影。 方宝剑满意极了,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是的,他优秀的儿子方潜什么病也没有,那次,只是一个意外。 唯一不相信那是意外的,只有方柯。 以前,他一直以为,方潜是强大的、毫无裂缝的、不需要任何支持和保护的,他那么美好、那么自信,被每一个人所喜欢着,就算这个星球上的每个人都会孤单,那也不该轮到他。 但现在,他知道了,比起他来,方潜才是那个最需要保护的人。 从此,无论哥哥身在多远,表现得多正常,他都保持着每天和方潜通一次电话的习惯。当年的一幕,对他的震撼冲击太大,令他始终坚信,方潜依然只是在掩饰,掩饰他的脆弱、危险和不安。 全世界都不相信,也没有关系,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要守住方潜。 他们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那天……方潜哥哥,好像有点奇怪。”南玄回忆着,有些迟疑,怕自己说错了。 “为什么?”方柯问。 “就是……当时我发现有人溺水,跳进水里救人的时候,我看到方潜哥哥正在下沉。”南玄小心地斟酌着用词说,“但是,他看上去好像昏迷了。溺水的人不是会大力挣扎吗?但是他一点都没有,他特别安静、特别放松,就和睡着了一样,一直那样慢慢往下沉……” 她努力想找一个更贴近的形容。 “对了!”她突然眼睛一亮,“有点像是一个布娃娃落到了水里!” 她为自己终于说清了那种感觉而有点高兴,不由得又补充了几句:“我一眼看到的时候,其实觉得有些吓人,像一个巨大的布娃娃……” 她说像个巨大的布娃娃。 和那一年,他在浴缸里见到的方潜,是一样的感觉。 没有生命气息的,美丽的人偶娃娃。 方家有意在夏栖水库附近投资度假村,方潜过去散步顺便看看的理由当然很合理,但是,说失足落水,方柯却无法不产生怀疑。 治疗方潜的医生曾说过,边缘性人格的成因非常复杂,多数发病于成年后,表现也因人而异各有不同,有时会做出这些危险行为的当事人自己,也是处在情绪完全失控的状态下。 因此他们清醒后,会下意识地试图掩盖事实。 这次的溺水事件,说明继那一年以后,方潜的病,或许又一次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恰好是方柯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情。 那是他所不能允许,不会接受的变化。 在那个并不太美好的家里,父亲凶暴蛮横,母亲懦弱无知,只有方潜,他给他的弟弟取了小木这样温暖又乖巧的名字,然后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就用最温暖的怀抱和最温柔的呵护,守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天天长大。 没有人知道,方潜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是父亲,也是母亲;他是兄长,也是朋友;他是信仰,他是阳光。 他是小木也同样愿意付出生命去守护和交换的人。 这一切,习惯了用外表的冷漠来掩饰自己的方柯,什么都不会说出口。 但他知道方潜一定也懂。 这一生,就算是追到地狱,他也不许方潜做一个逃兵。 他们都得在这个辛苦的世界里,相依为命地继续活着,努力活着。 南玄看到方柯停下了脚步,她也停了下来。 方柯的表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南玄却觉得,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里,有一些很悲伤却又很温暖的东西掠过。 那些东西,使他整个人变得闪闪发光。 而他,却是不自知的。 “对不起啊,我爸的事,给你带来了麻烦。”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正式道个歉。 “哦。”怔了一怔,意识到她是在解释周日代班的风波,方柯应了一声。 他想了想又有些别扭地补充:“反正我爷爷奶奶也高兴看到你,跑上跑下的热闹。” 南玄有些开心地抿嘴笑了。 她知道上次的事侥幸过关不容易,不过,幸好在爸爸的用心调理下,方家爷爷奶奶的身体状态最近都稳定了不少,这让南玄减少了一些内疚不安,也让方柯的脸色舒缓了一些。 他们之间,这似乎还是两年来第一次,面对面地正常地说着话,聊着天。 “魏南玄。”方柯突然叫她的名字。 “啊?”南玄有些茫然地回应道。 似乎是她的错觉,方柯的脸色有些怪怪的,像在做什么别扭的决定。 下一秒,她却猛地落入了一个强硬而不容拒绝的怀抱里。 她的耳朵里嗡的一下炸响了,全身都僵成了一块石头。 “就是,谢谢你……救了我哥。”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突然想对她这样。 他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温柔,甚至比平时更加冰冷和强硬,但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 一定是因为感激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他是真心感激她救了方潜的。 意外的是,他这么做了以后,怀里的女孩儿并没有任何的激烈反应,既没有用力地推开他,也没有失声惊叫,甚至都不曾出言询问。 方柯有些好奇地低下头去,他怔了一下,发现魏南玄竟然紧闭着眼睛,双手攥在胸前,呈现出一种有点好笑的姿势。 她似乎在用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控制着表情不发生变化,控制着身体的稳定,而这种异常的用力,使得她微微发抖。 他听不见她心里疯狂尖叫的声音:不,这是危险的,这是不能够的,这是烈火,会把她容身的那一方寸土,也崩坏于茫茫大海。 推开他,现在就动手。 但是,她怎么动不了呢? 方柯感觉到了怀里的南玄异常急促的心跳。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心跳竟然也在加重加快,这是一种他所陌生的感觉,让他无法再对此情此景有轻慢和调笑之心。 “魏南玄,只是感谢你而已,你怕什么?”他放开双手,想让语气轻松一点,但却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微微的不淡定。 南玄什么也不回答,飞快地落荒而逃。 而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马路另一边,背着书包的顾念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身边,是满脸担心的张佳伟。 自从那次从葛明薇手里脱险后,张佳伟就开始每天上学放学寸步不离地守护着阿乔,生怕她再落单遭到报复。 奇怪的是,葛明薇最近竟然没有再出现了。 这实在不符合她一向有仇必报的风格。 不过,比起葛明薇,阿乔对方柯的执念,对张佳伟则是另一种担心和折磨。 只身犯险,试图诱使方柯“英雄救美”的计划彻底失败后,阿乔似乎受了巨大打击,性格有些变了。 她原本是一个明朗活泼善解人意的女孩儿,而最近却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脾气暴躁。 她总是怀疑方柯拒绝自己是因为他喜欢其他的女孩儿,在她眼里,方柯周围的任何女性,都是可能的假想敌。 而亲眼目睹到一向独来独往的方柯竟然和魏南玄一起散步回家,两人还有说有笑表情温馨,最后竟然公然在街上拥抱,似乎一切完全证实了她之前的担心与猜测。 原来她不是不够好,只是他不想要。 看着魏南玄跑开,方柯在原地站了片刻,也渐渐走远。 顾念乔突然弯下腰,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的脸似乎窒息般涨成了痛苦的红色,手指用力地抠住树皮,指节泛出有些骇人的青白色来。 张佳伟吓坏了,拼命地拍着阿乔的背,又迟疑了一下,似乎想伸手抱住她,却被她用力地一把推开。 阿乔的眼泪流了出来,有几滴恰好滴在他的手背上,像火一样烫,仿佛比燃烧的烟头按在皮肤上时还要痛上几分。 张佳伟知道,阿乔在伤心。 这样剧烈的不甘的伤心。 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胸口一股恶气横冲直撞,找不到可以突围的地方。 这口恶气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滋长,他想要忽略,也想要逃避,但最终,它只狞笑着,变得越来越强。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初次交手时,黑衣少年那冷冷的充满讥诮的眼来。 还有带着呛人的风,迅速灌满他鼻腔的血气。 原来,时间并没有带走不甘和怨恨,而是成为它的土壤。 第21章 罪恶的土壤 无论夜色多深,那一座一座的小屋里,都会亮着鬼火一般的灯光。 空气里,混合着大片农作物和湿润肥沃的土地结合产生的特有的混沌的香气;黑夜里,月亮成为慈悲的眼睛,星星成为调皮的精灵,让夜空下的一切都变得温柔可亲。 在这让人麻醉的安宁里,有许多罪恶正在角落里悄悄发生。 张佳伟疾步快行着,两旁的树木和田地都在快速倒退,像一些被他决心抛弃的破碎风景。 这条路,他之前走过数次,开始是饿得受不了,前来找寻爸爸,后来是被爸爸带着过来给赌场忙碌时帮忙。 在这里,他见识过暴力,见识过狡诈,见识过卑贱,见识过兽性。 那是他妈妈临终前紧紧拉住他的手泣声要他远离的生活。 而今,他终于第一次,不是迫于爸爸的压力,而是自己心甘情愿地一只脚迈进了这里。 连绵的青山下,曾经安宁和煦的小村子,现在已经变了模样。 无论夜色多深,那一座一座的小屋里,都会亮着鬼火一般的灯光,一阵阵掺杂着奇怪的变调的激动声浪,从每个窗子里飘出来,起伏着、汹涌着,将这山村的夜,变成了一块日久年深无法冼净的抹布,脏得看不清色彩。 村头曾经的一块好麦田,早已填平变成了水泥坪,现在是各种小车的停车场。 一辆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轿车,也不知道轧过了多少山野的污泥,终于来到了这里,然后它们停下,静静地熄火等候,等主人们尽兴狂欢后再驾驶它们离开。 来到这里的人,多是附近村镇和县城里发了财的人,他们文化程度不高,根就扎在这方土地,手里有了一些钱,却也去不了更远的远方。于是,名为斧头哥的黑道老大就模拟着外面的世界,给了他们一个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迷乱最疯狂的消费场所。 在这里,他们醉生梦死。 而原本生长在这里的村民,有的被污染成为这杂色中的一部分,有的远走他乡携妻带子再不归来。整个北夏村,现在只有靠山脚下的几间房,是一些年过半百生活无法再有变化的留守老人还在正常居住着,其他的地方,都已经是斧头哥经营的声色场地。 “哟,小伟哥,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新染了一头金发,绰号油条的马仔从一大团烟雾里冲出来准确地揽住了张佳伟的肩,脸上是千年不变的油腻笑容。 其实这人年纪比他爸还大,却成天穿着自认为最潮款的鲜艳衣物装少年,奇怪的是,场子里竟没有人敢嘲笑他,因为听说此人心理极其冷血变态,令正常人都惧上几分。 张佳伟忍住了甩开那只手的冲动,他自知在学校里他还能唬唬同龄人,在这里,他就是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虾。 “油条哥,我想见见斧头哥。”他堆起笑说。 “你过来做什么?”油条还未回答,熟悉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张佳伟的爸爸张兵皱着眉头走过来,看了看他身上的校服,又转身对身边的人点头哈腰,“斧头哥,是我儿子。臭小子又来要钱了。” 张佳伟突然甩开油条的手冲上前大喊:“斧头哥,我不是来找我爸的,我是来找你的!” 他虽然这几年被爸爸拉过来帮过不少忙,却没有和斧头哥说上过一句话,对于这个让爸爸无限崇拜的神秘人物,他一直心存害怕。 但是今天,他却主动冲了上去。 “臭小子,你是不是皮发痒了?”张兵对儿子出乎意料的举止感到愤怒,下意识地伸脚就踢。 斧头哥却喝止了他。 斧头哥是个光头的胖子,额头闪闪发亮,两颊丰满,挤得眼睛很小,加上眼里隐隐透出的凶光,即使在笑,也是瘆人的模样。 张佳伟喉咙发紧,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上前一步,附在斧头哥右耳边:“斧头哥,我来向您报告一桩好生意。” “哦?”斧头哥饶有兴趣的样子,瞄了一眼在一旁阴沉着脸的张兵。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同学,外地转学来的,家里非常有钱,如果斧头哥对他有兴趣,我可以把他约出来,我和他关系不错。如果留他在这里住几天,他们家肯定愿意拿巨款来接他回去。” 这些话,他来的路上,已经想了很多遍,觉得很完美。 斧头哥果然眼睛亮了亮:“巨款?多少?” “这……”张佳伟有些犯难,他家太穷了,对于钱,他根本没有多少概念,他只知道方柯家里有钱,但是有多少钱,他却是一片茫然。 “十万……五十万……一百万?”他看着斧头哥的脸色没底气地猜测着。 “是个好主意,你那同学,和你关系很好?叫什么名字?”幸好斧头哥没有怪罪他,只是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表示欣赏。 这让张佳伟虚出一身冷汗:“他叫方柯,夏栖镇有名的方家,我们关系好着呢,我叫他出来玩,他肯定能来。” “你先回去,我这边安排好了,给你消息。” “但是……”张佳伟一咬牙,“我把人给您弄来,事成后,我和我爸要分一半。” 这句话,才是所有话的关键,也是决定他生死的关键。 他的脖子都僵硬了起来,担心身后随时会伸出一把砍刀,砍向他的大动脉。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斧头哥平静地点头:“行,等我消息。” 看着张佳伟的身影消失在夜的远方,斧头哥拍了拍张兵的肩:“我早说过吧,你那死鬼老婆给你留下的这个儿子不错。” 张兵赔笑:“太嫩了,还是太嫩了,斧头哥莫怪,回去我抽他大嘴巴子。” 斧头哥连连摆手哈哈大笑:“小子有心吃咱们这碗饭,要鼓励!嫩不怕,多操练几次,就老成了。” 油条在边上插话:“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也打起了方家的主意,胃口还不小,他不知道老大早有安排了。” 斧头哥笑问张兵:“那件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张兵面露得意的神色:“没问题,我已经盯上老卜和他家小子了,一定能照您的计划顺利进行。” 几人相视而笑,身后,传来混沌不清的各色男人女人烟味酒味脂肪味铜臭味的混合气浪,熏得人如坠梦里。 “这次咱们得手后,给你这儿子看看,现今这世界,要混得开,得靠脑子,不能像过去,只靠蛮力了。要搞方家的钱,办法多的是,还不会留下把柄。我们都是些守法的好公民,绑架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做呢?嘿嘿嘿嘿……” 第22章 泼洒出来的彩虹 是的,她喜欢他。那并不是,应该羞耻的事情。 “球球,你去那边和强强蔚蔚一起玩,可不许再欺负他们,抢他们的玩具了,好吗?”南玄认真地盯着小胖球的眼睛,和他耐心交流。 这周六学校不用补课,又是个难得的初冬艳阳天,南玄就带着弟弟球球出来晒晒太阳。 转眼球球已经上一年级了,小胖子拉着姐姐的手,神气地走在阳光下,南玄也不用担心唐姨那随时会冒出来的冷冷的目光,心情不由得变得轻松起来。 “我保证!”球球的保证,永远是那么诚恳,恨不得把胖乎乎的双手双脚都高举起来。 南玄轻轻捏捏他的小脸,无奈地笑。 哪一次他不是保证得好好的?但只要一玩疯了,就成了熊孩子一个,到处惹事,害她到处救火。 “如果球球这次再说话不算数,姐姐就把球球的牛奶自己喝掉。”她假装威胁。 “汪汪汪汪汪汪汪!”一阵狗吠声由远及近而来,正在这个沙坑附近玩耍的孩子们都被这阵声势浩大不同凡狗的吠声吸引得扭过头张望。 南玄也吃了一惊。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白这么漂亮的狗! 小镇上当然也有狗,但多是一些附近村落里带回来的中华田园犬,镇上的人一般按它们的毛色叫它们小黑小灰小黄,如果按这个原则,眼前正狂奔而来的这个巨大雪球……大概,得叫大大白? “大大白”转眼就已到了面前,它似乎很喜欢这个沙坑,一张毛茸茸的狗脸笑得见牙不见眼,虽然脖上那条粗粗的皮绳已经被绷得笔直,但它依然欢脱着用两只前爪用力朝前刨去。 “方满月!” 一声颇有威严的低喝,“大大白”立刻紧急刹车,一屁股坐在地上,舌头伸出老长,两只前腿紧紧并拢放在身前,那乖巧卖萌的模样让周围正在遛孩子的大姐大婶啧啧称奇,孩子们更是乐开了花地一窝蜂扔下手里的玩意儿迅速围拢过来。 听到这个声音,南玄刚刚绽放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她低头就想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刚才完全被大狗吸引了视线,竟然没有留意到牵狗的人竟然是方柯。 他家什么时候有了一条狗? 不不不,现在不是狗的问题,是她的问题。 自从那天方柯突然拥抱了她以后,她的心就完全乱了套,与其说是对方柯的任性而为感到震惊,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失控更加害怕。 该怎么欺骗自己呢? 在落入他怀里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竟是快乐多过恐慌? 竟然是,希望他不要放开…… 再逃避,再迟钝,她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原来,她竟然喜欢他。 可是,她怎么会,喜欢上他? 现在的她,哪里有资格,对任何一个人说喜欢?何况是他? 她应该时刻谨记着,她是需要绝对小心才能平安长大的魏南玄,她是一步也不能出错的魏南玄,而他是自由嚣张充满变数和危险的方柯。 他游离在她的世界之外,闪亮任性得有些刺眼。 是这个原因吗?所以才会为他心跳加速,为他方寸大乱? 明天,就要去他家给爸爸代班了,她该怎么面对他? 这样一个为了他礼仪性的感谢拥抱就溃不成军的她,该怎么遮掩自己面对他时不该有的心动与惊慌? 方柯拍了一下方满月的头表示赞许,狗儿用力地摇晃巨大的尾巴享受主人的抚摸。 南玄垂下眼睛故意不看他,拉着球球低声道:“球球,我们换个地方玩儿。” 不料球球却已经整个身心都被方满月吸引过去了。 小胖子以排山倒海之势的尖叫功力,摧枯拉朽地迅速扫开了围在大狗身边的其他孩子,趁人们纷纷捂耳之时,一个敏捷的飞扑加费力的抬腿,就要眉开眼笑地骑到方满月身上去。 这个熊孩子! 南玄吓到了,一时哪里还顾得上躲方柯,赶快伸手去拉球球。 这狗儿看起来虽然漂亮又温顺,但毕竟个头摆在那里,还是有些让人担心的。 球球刚才还在用手抓沙,手上沾了不少灰土,这一扒一跳的,方满月雪白的毛上就明显出现了几缕黑灰印记,它回头看看不顾一切嗷嗷叫着要爬到它身上来的这个小小人类,似乎有些痒痒地甩了甩身子。 “魏长情!” 南玄简直要被他弄哭了,她从来不叫球球的大名,一旦叫了,就是真的要生气了。 球球也深知这一点,狂热的小胖子终于冷静了一点,恋恋不舍地撒开了手。 “这是你弟弟?”方柯微微皱了皱眉。 “对不起……”她今天根本不敢正视他的脸。方柯本来就比她高出一个头,她一低头认错,眼睛就只能盯着他攥着狗绳的双手,那手指节分明有力,皮肤却又干净白晳,好看得让人心跳。 天啊,这种时候她在乱想什么! 自从成为夏栖镇的魏南玄,她还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乱七八糟错误百出狼狈不堪。 她沮丧地想,果然她就预见到了,方柯对她来说,是危险的。 他会让她变得不像正常形态的魏南玄。 “是我弟弟……”南玄丧气地垂下手,“对不起,球球把方满月的毛都弄脏了……” 她简直要为自己叹上十口气,因为她发现,她好像最近一直在对方柯说对不起。 “姐,给我牛奶,给我牛奶!”小胖子又叫唤起来。 南玄赶快从包里掏牛奶,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果然是智商下线了吗?早知道用他最爱的牛奶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就好了。 “球球,我们……” “大狗,你喝奶吗?” 她这一口气还没落地,球球已经把他的牛奶杯直接递到了狗嘴边。 “不要。” “不要!” 方柯和南玄几乎是同时出声阻止,但是意外已经发生了,方满月兴奋地一偏头,巨大的身体噌地站了起来,把球球手上的牛奶杯瞬间撞得脱手而出。 白花花的奶汁全部洒在了方柯的黑色外衣上,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南玄眼前一黑,差点瘫倒在地。 “对不起……我马上去拿湿毛巾,先给你擦一下。” 唐姨还没有回来,南玄丢下闯祸的球球,冲进浴室拿毛巾。 刚才被姐姐一声罕见的怒吼吓了一跳后安静了片刻的球球,此刻回到自己的家里,又恢复了上天入地的小魔怪本色,尤其看到萌哒哒的威风大白狗竟然跟着他回家了,简直让他乐得满地打滚。 反正已经这样了,方柯索性扔了狗绳,任方满月和那个小胖子滚作一团。 原来,这就是魏南玄的家。 他原本就一直想找机会看一看她生活的地方,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环境,让她变成了他看到的样子,这次倒是无心插柳。 方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几居室,信步踱到了阳台门边。 阳台上,并不是普通人家常见的景象,而是放着一张一米宽的小小钢丝床,紧挨着钢丝床的,还有一张同样小得可怜的单人书桌,光秃秃的墙上有几个挂钩,挂着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具,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最吸引眼球的,居然是那张床单。 彩色的床单,是一块又一块的布头拼起来的,有的墨绿,有的深蓝,有的淡粉,有的是条纹,有的是格子,还有圆点儿。 它们也许来自不同的地方,曾经出现在不同的人衣裳上,但是此时却如此和谐地被缝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 倒像是小小的床上,盛开了泼墨般的美丽彩虹一样。 南玄拿着一块拧好的毛巾冲出来,她一眼就看到方柯站在阳台边。 南玄的脸红得像苹果一样,她突然意识到,她在为她的处境被暴露而不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很羞于让方柯看到自己的窘迫。其实,自从适应了夏栖的生活,适应了她人生的巨变,并明白无论如何都只能面对后,对于贫穷,她在同龄人中,都不再刻意掩饰。 她也有她的小骄傲。 然而方柯,在她心里,他竟然是不同的。 此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被他看到她的难堪、她的软弱、她的卑微。 仿佛这样,她离他的世界,就能不那么遥远。 方柯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的衣服上还挂着可笑的奶汁,但他的气质却依然从容冷峻,毫无狼狈,甚至连他一向深沉的眸光里,似乎又多了一点柔和。 猝不及防间,她的目光和他的刚好相遇,那个温暖而强硬的拥抱似乎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全身发麻。 方柯伸手从南玄手上接过毛巾来,一边低头擦拭刚才弄脏的地方,一边语气淡淡地说:“想不到,你的拼布手艺还不错。” 南玄垂下眼睛,心里茫然了一下,忽然明白他是在指她的床单。 原来她竟然窘迫到都不曾拥有一张完整的一米宽而已的床单…… 组成床单的这些布头,都是唐姨从她打工的工厂里捡回来的,扔给南玄让她自己拼缝的。 可是,方柯叫它们“拼布”?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温和,简直不像方柯,不像那个似乎永远被一团寒气包裹着的方柯。 “拼布在日本是一门艺术,看来你的天赋不错。”他难得地多嘴补充。 原来,他在不动声色地安慰她。 南玄的心,一下子悠悠地飘了起来,又缓缓地落了下来,仿佛落在了一片如茵的绿色草地上,草是柔软的,头顶上的阳光,是温柔的。 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也并不回避地看着她。 那一刻,南玄觉得,她在这个世人眼中不羁而怪异的少年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善良,叫慈悲。 她的心跳得更急更重,但是这一次,她终于不再为她内心的异常悸动而惊恐害怕。 是的,她喜欢他。 那并不是,应该羞耻的事情。 因为他真的很好。 一个人生命里最初的强烈的心动,她,给了面前的这个人。 他值得。 “你搞什么啊?出去遛一圈狗,回来后脸肿成猪头。”虽然毫不留情地嘲笑着弟弟,方潜却是心疼不已。 “妈的。”方柯喃喃地暗骂了一句,“又过敏。”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因为迅速蔓延的异常的一个个红肿块,平日里端正清秀的面庞已经渐渐有一些怪异的视觉变形感,最难受的是,钻心的痒。 幸好他察觉不对,第一时间拔腿就走,不然就得让魏南玄见识一下他现在的美丽模样了。 “你到底吃了什么?又是芒果?你出去遛狗上哪儿吃芒果?”方潜一边给他倒水拿药一边追问。 “不是芒果。”方柯简单地回答,他接过药片扔进嘴里,然后把一玻璃杯温水都倒进了喉咙。 是芒果汁…… 那闹腾的小胖子从冰箱里拿出来献给他的宝贝芒果汁。 而且,他发誓他就喝了一口。 方潜看到吃完药后立刻很有经验地躺到床上,准备蒙头大睡挨过这难熬的几小时的方柯,只得默默叹了口气,牵起方满月下楼去洗澡。 第23章 没有回应的夜 他知道她的温柔她的明朗也许都是假装的吗? 路灯,总喜欢把路过的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它们是顽皮的,一点也不懂得体谅别人的苦恼,只顾着玩自己的游戏,像任性的小孩儿。 一阵冷风吹来,顾念乔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把白茸茸的兔毛毛衣再裹紧了一点。但酒精带来的体内异常灼热与冷空气一相碰撞,却生出更多的难受来。 是的,她喝酒了,人生第一次,喝得有点醉。 躲过妈妈和爸爸的视线,偷喝了几口爸爸的白酒,在深夜独自跑到街上游荡,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新奇的刺激的体验。 虽然和张佳伟那些差生成天混在一起玩,但她其实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更多的日常,是在扮演盗贼中的公主那样的角色。 甜美而俏皮的,任性而刁蛮的,富有而慈悲的。 她不喜欢那种一味娇滴滴的傻白甜,也不喜欢故作清高的绿茶女,她从小看电影,就特别喜欢这种不羁又洒脱却不失美丽的精灵古怪的角色,她也笃定,这样的角色,一定会成为女主角。 但是,方柯明明就是男主角,她为什么却不是方柯的女主角? 而且,为什么会是魏南玄? 凭心而论,她原本是不讨厌魏南玄的,事实上,在这个学校里,有谁会讨厌魏南玄呢? 长得清清纯纯、干干净净的样子,做事也总是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一点毛病,在老师面前混得开,在同学面前也从来不摆架子,她简直是一团清新的空气,能让你觉得她充满温柔的善意,却又恰到好处地无法让你反感。 她不知道魏南玄是怎么能做到这样的,直到有一天,她和爸爸到一个小区里访友,偶然见到魏南玄被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大骂着从门里推出来,跌倒在地。 远远地,她看到魏南玄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衣服,就那样顺从地低下头,立在门边,仿佛对这样的事早已习惯。 过了两分钟,那个女人又粗暴地推开门,一把把魏南玄拉了进去,夹杂着隐隐的粗鄙的骂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从头到尾,魏南玄都没有抬一下袖子碰一下脸颊或者眼角。 因为,她根本没有流一滴眼泪。 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阿乔,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样麻木没有自尊心?而这个人,竟然是在学校里优秀得近乎完美的魏南玄。 从小到大,在她的家里,父母一向宠她,即使她很不懂事地犯了错,也一定是全家坐下来与她好好讲道理,只有一次她实在太调皮,爸爸伸手打过她一次屁股,后来她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爸爸也后悔不迭给她道歉。 当然,她身边有时也会有张佳伟那样的家庭出现,而她认为正因如此,张佳伟才活成了那种乱糟糟的样子,在她心里,没有爱的滋养,就应该是那样的。 但是魏南玄这算什么呢? 同样看到了这一幕的爸爸的友人在一旁八卦着,说起魏家那个女孩儿平时的际遇,大抵是女孩儿命苦,没有亲妈,被后妈各种欺负之类的。 从那天起,她再在学校里看到魏南玄,看到魏南玄温柔的笑容、明亮的脸庞、得体的举止,看到她认真地执行老师分派的任务,热情回应同学的种种求助…… 这一切,都会让顾念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感觉。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世界应该如同她的想象,比如那种悲惨境遇出来的小孩儿,就应该像张佳伟一样,阴暗自卑而渴求阳光,而不应该像魏南玄这样。 魏南玄,她太积极,太隐忍,太努力,太平静。 她甚至做得比其他的女孩子更好。 这一定不是真相。 从那天起,她对魏南玄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来,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觉得,魏南玄的世界,离她很远。 她拒绝去理解。 但是,为什么方柯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他知道真相吗?他知道她的温柔她的明朗也许都是假装的吗?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吗? 最后这个问题,已经反复在她心里,如同火炭般烧灼了好几天。 自从那次眼见方柯和魏南玄一起回家,她就一直想冲到方柯面前,大声地问个明白,但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怯场了。 她无法忘记上次,葛明薇差点毁了她的那次,方柯竟然拒绝来救她。 方柯这个人,也是她完全捉摸不透的,虽然,她着了魔一般想要去捉摸。 又是一阵冷风,带起了片片黄叶,她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边上的一棵小树,抬头间,却发现眼前是一座熟悉的白色小楼。 她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方柯家。 方潜今夜也有些不舒服。 他这次过来,还是替爸爸办点事,顺便把方柯一直惦记的方满月带过来玩两天。方满月在家里,被妈妈养成了晚上出门撒尿看月亮的恶习,到了夏栖竟然也来这一招,跑到他门口抬爪砰砰地敲门。 反正他也有点难受,索性就牵它出去走走。 方潜替方满月系好颈绳,把门一打开,方满月果然就如同一团欢快得快要飞起来的毛球,汪的一声扑出门去,这一扑不要紧,倒把门口的人吓得一声尖叫。 方潜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时候,爷爷奶奶的家门口居然有人。 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穿着一身雪白的毛衣外套,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精致的五官藏在波浪般起伏的长发里,像月亮上走下来的小公主。 她坐在台阶上,惊恐地回头看着冲出来的一人一狗,环抱在膝盖上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放开。 方潜微笑。 他说:“你是方柯的同学吗?” 阿乔被方满月蹿出来的巨大狗影吓得酒醒了大半,听到问话,这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 她上次在学校见过这个哥哥一次,知道他是方柯的哥哥方潜。 那次庆典以后,这兄弟俩的传说已经成为学校最大的热门话题,也因此连带着把方柯的关注度又提升了几个等级,害她多了更多的潜在敌人。 阿乔咬咬唇,点头道:“我……想找方柯。” 方潜推开方柯的房门,不出意外,这小子又在折腾他那台笔记本电脑。 “小木,下面有个小姑娘找你。”方潜揉了一下弟弟的头发,“我家小木怎么这么受欢迎呢?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半夜喝完酒壮着胆来找你表白。” 方柯无奈地抓住方潜的手腕把他假意摔开。 很奇怪,方潜的病,表面上真的完全看不出来,非但看不出来,而且听他说话,会认为他阳光温暖甚至幽默风趣。 这或许也是方宝剑死活不愿意相信方潜需要治疗的原因吧? “别闹……什么小姑娘?”他皱眉。 “说是你同学,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挺漂亮。我让她到客厅坐着呢,你下去看看?”方潜摊手,“我还得去遛遛方满月。” “哥!”看到方潜打算转身出门,方柯忽然叫住他。 “你帮我送她回去吧,她家就在前面不远,你遛着狗就到那儿了,记得马上回来,不许在外面待久了,带上手机。” “你不下去?”方潜说,“小姑娘看起来挺伤心的。” “不用。”方柯摇头,指指自己的脸,“下午的过敏还没消退呢,让我怎么见人?你和她带个话,就说:顾念乔,你别瞎折腾了,我现在没心情谈恋爱,如果谈也不会找你。” “这么狠?会不会太直接了点?”方潜摇头。 他实在是替楼下的小姑娘担心,他这个宝贝弟弟说话一向堵死人,但偏偏他也无法说这是错的。 “直接才好,不留念想。”方柯说,“帮我关门,谢了,哥。” 第24章 红飞机 方潜,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许死。 方潜大概一个小时后才回来,方柯正好洗完了澡,穿着睡衣在等他。 “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我要下去找你了。” “就穿这样出去找我?你以为满大街开睡衣派对呢。”方潜指指方柯的衣服。 “没什么事吧?” “嗯,劝了半天才肯进屋。” “你劝她干吗……我是问你没什么事吧?” “我?”方潜怔了一怔,忽而一笑,“我答应你了,我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方柯说,“那你快回房洗澡睡觉。” “小木……”方潜欲言又止。 “什么?” “刚才送那个叫阿乔的小姑娘回去,她一路哭得特别可怜,我看她也瞒着父母跑出来的,不知道……” “哥。”方柯打断了方潜,正色道,“你是不是想说,你想起了秦仙儿的事?” 没有想到方柯会主动提起这个名字,方潜沉默了。 那是两年前—— “方柯,明天要带上周发的那套复习资料来学校,你要记得啊。不然老师又要批评你了……” “方柯,你篮球打得那么好,能教我吗?” “方柯,你睡了吗?希望你好梦。” 发出最后一个字,仿佛是发出一颗跳动着的温柔的心,秦仙儿安静地看着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的光,一直到它静静地暗下去。 她嘴角含着羞涩的微笑,眼里看到的,也许并不是冰冷的字句,而是那个少年的脸庞。 方柯。 这三个月来,每一个摁灭台灯钻进温暖被窝的夜晚,都是她最最期待的时刻。 只有在这时,繁重的功课、父母的期望、丝毫不能出错的压力,才可以被扔在角落。而她,白天里完美得闪闪发光的女孩儿,变成了梦游仙境的叛逆爱丽丝,在她所幻想的世界里,赤脚飞奔。 她的足底,是少女初次心动时宛若繁花盛开的夏季田野。 她喜欢的那个少年,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她那么喜欢。 她带着甜甜的微笑,把手机抱在怀里睡着了。 她太累了,年级第一的功课排名,钢琴考级时间的逼近,周末的英语口语特训班,拉丁舞课也不能落下…… 幸好,她还拥有那个让她能够安然入睡的美梦,给她无限的勇气与力量。 她睡得那么沉,连妈妈轻轻走进来帮她盖好被子,并拿走了她怀里的手机都丝毫未曾察觉。 而那一刻,原本已经熄灭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屏幕上现出两个字的短信:晚安。 发件人的名字,她偷偷编辑过,叫“我心爱的少年”。 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回复她的短信。 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在梦里都笑出来,那么惊喜,那么快乐。 但是,看到这条短信的却是她的妈妈。 在手机冷冷的蓝色光芒照耀下,妈妈的脸色,瞬间铁青起来。 “要求校方开除方柯,还校园纯洁本色!” 巨大的红色横幅,像可笑的被抽筋剥皮的红龙,在风里呼啦啦地颤动,带着上面的一行白色大字,也扭曲地晃动着,晃动着。 秦仙儿的妈妈和爸爸,一人拉着横幅的一端,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不顾保安的劝阻,歇斯底里地喊着横幅上的口号。 距发现女儿的短信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可能是秦家生下秦仙儿以后,最为压抑动荡的一个月。 秦家是普通的打工家庭,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但是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竟然生下了一个天才女儿秦仙儿。 秦仙儿不仅长得美丽,成绩更是丝毫不需要父母操心,从小到大一路领先,而且只要是她碰过的才艺,无不是佼佼者。 她是秦家闪闪发光的明珠,也是学校里闪闪发光的明珠,她的远大前程和无数涌来的鲜花赞誉,让平凡的秦家父母享受着此生未曾得到过的被认可被期待的快乐与随之而来的异常膨胀。 他们的人生目标,从一片茫然,变成了要用生命去守卫秦仙儿的人生,一步也不能错。 于是,当秦仙儿的妈妈偶然发现女儿手机里的异常情况后,她差点气晕了过去。 尤其当一向乖巧的女儿倔强死地不认错并且强调“我没有做错什么”后,秦仙儿的爸爸第一次动手打了女儿一耳光。 在他们的印象里,女儿班上那个叫方柯的男孩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废材。 成绩严重偏科,上课迟到早退,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小小年纪就莫名其妙拽得上天,大概是因为他家里有钱有权吧,连老师似乎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人,他们一向是唾弃的、不屑的。 他们的女儿,一直是站在升旗台最前方领队的优秀孩子,是各种领奖名单上永远排在第一的孩子,她的未来如灿烂的花朵般明亮,和那种泥沼一样的少年,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那么优秀,怎么会对这样的浑小子产生那样的情愫?!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绝不可能是这样! 如果,不是秦仙儿的错,那么,就一定是方柯的错。 是的,那个纨绔子弟,那个浪荡小子,一定是他使出卑鄙手段勾引了天真的秦仙儿,是他,不怀好意地想要碾碎他们全家最美好的梦! 于是,打骂女儿,质问方柯,求助老师,最后到威胁校方——秦家的父母,使出了他们所有能够想到的手段。 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这个方柯,永远地消失在女儿的视线范围内。 他们坚信自己是弱势群体,学校迟迟不处理方柯的原因,一定是方家在背后使了力,他们必须要抗争,他们不会妥协,他们绝不放弃捍卫女儿人生的纯洁与光明! 他们在校门口拉横幅找媒体控诉学校的不作为,是逼不得已。 方柯终于有点愤怒了。 这一个月来,秦家父母各种闹,他本来还当成笑话,但是,他可以不在乎,却眼见秦仙儿一天比一天惨白的脸色,被各种目光羞辱得神情恍惚判若两人,他还是有些不忍。 他不知道秦仙儿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她刚开始每晚发短信给自己时,他也曾经惊讶过。毕竟,秦仙儿是那么优秀的女孩儿,她永远穿着最干净整洁的衣服,严格执行着老师所有的要求,像一本美丽的教科书,是所有老师眼中的优秀模板和骄傲。 她和他,是两个极端。 所以,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要回复她,只当是一个有些意外的插曲,过一阵子,也就淡了。 但她一直坚持着,就像她的人生坚持的每件事一样。 每晚的短信都按时发来,各种关心,各种倾诉,各种小俏皮,各种小试探。 直到那天晚上,他终于回复了一句“晚安”。 那是他回复她的第一句话,没想到,也是最后一句。 谁也未曾想到,那句以后,秦仙儿的命运,被她的父母,推上了悬崖。 方柯冷冷地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校门口那些越聚越多的各个年级的同学异样的目光,一半集中在那条可笑的横幅上,另一半集中在他身上。 毕竟,他在这所学校,也是小有名气的,说大家认不出他,不知道他是这起荒唐事件的男主角,似乎也说不过去。 窃窃私语到各种惊讶到恶意嘲笑,汇集着汇集着,渐渐变成一片洋流,上下起伏,把方柯的周围,变成一片小小孤岛。 然而方柯仍然只是那样站着,他的嘴角,甚至浮上了一丝讥诮的冷笑。 秦仙儿的爸爸首先发现了人群中小小的异样,因而也发现了方柯。 他已经来学校找过方柯几次,自然认得出方柯。无论是威胁还是怒吼,这小子看他们的眼神,始终就像在看愚蠢的动物一样,每每让他情绪失控。 这些无耻的有钱人!以为这个世界上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 “小x种!”咬牙切齿地骂道,秦仙儿的爸爸冲过去,指着方柯的鼻子,“你还有脸来看!” 方柯若无其事地朝着秦父的手指叹了口气。 “我来看戏。”他说。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足以让秦父听到并把他全身点燃。 “爸!妈!”就在他即将扑上去的同时,秦仙儿纤细的身影冲出了人群,她像一枚细细的炮弹,射向了一触即发的事件中心。 老师赶来了,校领导赶来了,电视台赶来了,围观群众更加沸腾了。 果然,是一出好戏。 今天去上课,大概又一整天不会清净了。 方柯转过身,旁若无人地朝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转身的一刹那,秦仙儿似乎努力朝他转过来的脸,却清楚地扑入了他的眼里。 她的脸小小的,雪白如纸,湿润的泪如同春雨布满脸庞,原本黑亮含笑的眼瞳里,盛满的,是凄苦和绝望。 “对不起……”她的口型似乎在说。 但是,那也许是他的幻觉。 因为她转眼就被她的妈妈抱住,卷入了那一堆混乱的疯狂的人群里。 方柯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去。 两个小时后,他在网吧里,接到了方宝剑打来的暴跳如雷的电话。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学校后,秦仙儿失魂落魄,在父母和校方激烈沟通时,她偷偷挣脱了束缚去追他。 大概是身后妈妈追赶的呼喊太急,她慌不择路,冲上了马路,一头撞上了一辆行驶中的大客车。 秦仙儿死了。 而方柯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当时执意追来,是不是想再和他说一声对不起。 方潜看着方柯提到往事时沉默下来的脸色,内心有些后悔自己谈了这个话题。 他知道,秦仙儿的事对方柯的伤害是深远的,虽然客观地说,方柯从头到尾都只是被迫卷入了别人的人生,但最终一条鲜活的人命逝去,却成为他生命里被刻上的永远不会消失的一道伤疤。 而且,他被送到夏栖,也和这件事有着直接关系。 那件事发生时,正是他们的父亲方宝剑事业当红,并以优秀民营企业家的身份入选了当年的省人大代表的关键时刻。好事的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话题,一时间,“人大代表纵子欺凌同班优秀少女间接导致其死亡”的博眼球报道在媒体上迅速发酵,搞得方宝剑焦头烂额苦不堪言,差点影响了他最珍视的事业江山。 至于方柯到底有没有和秦仙儿谈恋爱,方柯和秦仙儿的死有没有关系,这些都不是方宝剑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只知道,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又给他惹事了。 而且是大事。 方潜接到妈妈尖叫哭号的电话冲回家时,已经来不及了。 熟悉的客厅里,像一头待屠宰的畜生一样被粗麻绳紧紧捆绑起来的方柯,浑身是血地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似乎已经没有了声息。 他裸露出来的后背,是一道一道深可见骨皮开肉绽的伤口,每一道,都像是怪兽的血口,狰狞地大张着。 而在方柯的身边不远处,他们的爸爸气喘如牛双目赤红地瘫坐在地上,身边扔着一根带血的拇指粗细的钢鞭。 空气里,飘浮着的,是这个家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消失的浓浓的血腥味。 那是与他的血管里流着的一样的血啊,同根同源,却有着不同的命运。 那次的伤,很久很久才痊愈,遭遇感染的伤口,几乎要了方柯的命。而伤好以后,方柯就被送到了夏栖镇。 “小木……”方潜伸出手去,轻轻握住方柯的肩,像小时候那样,声音里带着担心。 方柯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方潜,没有人能够打倒我。” 他随手拨弄着书桌上那架红色的铁皮飞机,轻轻转动前端的螺旋桨,它依然灵活如初。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有人能够威胁我。方宝剑不能,顾念乔不能,秦仙儿的父母也不能……我是为自己活着的,方潜,在这一点上,我和你,和秦仙儿都是完全不同的。” 他看向方潜的目光清澈而深远,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倒像是经历了无数风霜后获得了智慧启迪的老人。 “是吗?”方潜笑道,故作轻松,“那魏南玄呢?” “魏南玄?”方柯微微一怔,“怎么会提到她?” 他摇了一下头,直视方潜。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哥,你听着,我不管你的病活得有多么艰难,我也体会不到你的痛苦,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许死。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原谅你。” 他把那架红色飞机单手举起,做了一个在空中滑翔的动作,然后让它稳稳地停在了方潜的掌心里。 第25章 冰山与火山 她那颗从未经受过任何风雨考验的心,这一次,真的好疼。 “班长,看看你打了什么菜?哇,你又打豆角茄子?你天天吃不腻啊,今天有土豆烧鸡哎!” 大嗓门的女生郑诗龄亲亲热热地挨着魏南玄坐下,豪爽地把自己刚打的热腾腾的餐盒里的菜分了一勺给她:“你尝尝,可香了。” 南玄也不拒绝,大方地尝了一口,赞道:“挺好吃。” 郑诗龄特别喜欢魏南玄这种不造作的性格,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家里条件不好,但她并不避讳敏感,也不矫情纠结,是怎样就怎样,所以和她相处总是心情愉悦轻松。 “哇,班长,今天有好戏看了。”郑诗龄一边大口地舀起饭菜送进嘴里,一边含混不清地笑起来。 “什么?”南玄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眼里忽然飘过一大团粉红色的物体,异常刺激。 “小粉红正在寻找她的目标!”郑诗龄连鸡也顾不得吃了,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不光是她,正在食堂里用餐的不少同学,目光都开始着了魔一般随着那团夸张的粉红色移动。 在这所学校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大名秦芬芬,绰号小粉红。 她是学校食堂秦大师傅的女儿,去年高中毕业后就跟着爸爸在食堂做事,因为酷爱一切粉色的衣饰,又总是丧心病狂地抓住一切机会向人讲述她的粉色爱情梦,因而被所有人视为笑话,大家私下给她取了这么个绰号,谁知她听说后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喜欢得不得了。 鉴于之前她闹出的种种笑话,大家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只要小粉红祭出了这身终极粉色杀器装扮,那她当天一定是有所目的,就看倒霉的是谁了。 食堂里的气氛莫名地诡异活泼起来。 “你做什么?”方柯冷冷地看着身边紧挨着他坐下的那团物体,本来就没什么胃口,这下是彻底不想吃了。 他一向很讨厌和人有身体上的接触,何况对方是一个散发着刺鼻的劣质香水味,目测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还穿着如此夸张怪异并且故意把整个身体都靠到了他手臂上的陌生女孩子。 他在学校一向独来独往,张佳伟那些人虽然时常跟在他后面,却也不会和他说这些学校里的八卦,因此他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小粉红的传说。 “同学,恭喜你成为本食堂今天的幸运中奖者哦,你得到了一份最好的土豆烧鸡耶。”一满盆土豆烧鸡推到方柯的面前,小粉红的脸也红得像她的衣服一样,整个人都羞涩得快要燃烧起来。 她朝眼前的少年眨眨眼睛,小声补充:“都是我一块一块选出来的鸡腿肉哦,你快吃。” 小粉红的声音其实不算大,却足以让异常安静就等着她出招的附近五米以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周围的看客们仿佛是一口气已经憋了太久,终于看到了答案,可以畅快肆意释放出来一般,食堂里瞬间爆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狂笑声、捶桌声、敲碗声。 太刺激了! 小粉红果然眼界不俗! 她居然想追那个千年冰山脸方柯! 另一桌,张佳伟也大笑了起来,他觉得,此时他该过去给方柯解解围。 在他的计划没有顺利实施前,他得和方柯保持好关系。 不料他刚站起身来,一只纤细白净的小手就伸过来,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袖。 顾念乔并没有笑,她拉了拉张佳伟的袖子,示意他坐下,然后埋头继续吃饭。 张佳伟有些奇怪。他重新坐下来,靠近阿乔问道:“阿乔,你不过去看看?” 今天中午吃饭,阿乔拉着他们刻意没有坐到方柯一桌,他就有些意外。要知道,阿乔喜欢上方柯以来,哪有一天吃饭时间,她不是想尽办法挨着方柯坐?甚至有几次还要他和杜明江小淮出手,去赶走那些不小心坐在方柯身边位子上的人…… 张佳伟隐隐地感觉到阿乔在发生一些变化,但他不知道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我才不去。”阿乔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她似乎是被辣椒辣着了,脸红红的,于是舀起一大口白饭送进了嘴里。 张佳伟猜对了。 自从那天晚上,顾念乔在方柯家里,听到方柯的哥哥方潜带下来的话后,她的心就日以继夜地在疼。 方潜已经尽可能地委婉转达,但她仍然听明白了,方柯明明白白地不要她。 他竟然连一丝考虑的余地都不留。 他的心是钢铁做的吗?就算她做出这种深夜上门的丢脸举动,他甚至都不愿意下来看她一眼,给她一个告白心意的机会? 他们之前不是比其他的同学关系更加亲近吗?在这个学校里,除了她,还有哪个女孩儿能够和他并肩行走,能够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只有她! 或许他现在还没有喜欢上她,但不代表以后也不喜欢啊,她可以变得更好,她可以更努力地去了解他接近他,不是吗?她是不服输的阿乔啊! 然而,他绝情得让她齿寒。 也许,她错了。 他根本就没有一次,对她有什么特殊,一切,都是她主动地热情地在幻想。 她那颗从未经受过任何风雨考验的心,这一次,真的好疼。 连爸爸妈妈都发现了她的异样,一向活泼快乐的女儿,最近很少笑了,脸也尖了一圈。只是这一切变化,全世界只有那个人,那个她最渴望他知道的人,仿佛一点也看不到。 明明是一样的冰冷,却原来,她有一天,会受不了。 既然这样,就让自己远离他吧。 拔出自己的双腿,走得远远的,骄傲地昂着头,像没有遇见过他时候的阿乔一样骄傲。 下午自习课,方柯一直趴在桌上,毫无动静。 南玄也有些心神不宁,她觉得今天的方柯有些不对劲,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了。 她恍惚间觉得好像回到了他初来夏栖的那些日子,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而她时不时好奇地张望一下。 原来转眼间,已过两年。 想到这个时间,南玄的心像被一汪温柔的湖水包裹着,有些微微的说不清楚的荡漾。 那时候,方柯可以一整日都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她暗暗惊叹从未见过那样有耐力的人,有时她甚至有种奇怪的错觉,担心他是不是已经死去,但却没有勇气对他伸出手去。 自己其实很胆小也很懦弱吧。 而方柯,他和自己是不同的,他一定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而他一旦认定的事,大概就会劈山筑路勇往直前。 犹豫再三,南玄还是偷偷伸出了手指,戳了一下方柯的手臂。 “喂,你……没事吧?” 方柯动了动,他转过脸来,还是那个趴着的姿势,但脸冲向了她的方向。 “我胃疼。” 他本来就有胃病,上午就一直胃疼,中午又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粉红色物体骚扰,最后根本没有吃下任何东西。 “啊?”其实根本没有指望他会回答,所以,当他真的老实回答的时候,南玄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要不去医务室?”她觉得自己忽然笨拙起来。 “魏南玄,你去夏琴那里给我买瓶牛奶,要她用微波炉加热一下拿过来。”方柯有气无力地说,“快点去。” 他总是这样,别人对他的话多一秒犹豫他都会显出一脸明明白白的不耐烦来,初时觉得他不讲道理,渐渐竟也习惯了。 接过他递来的钱,南玄选择了默默地执行任务。 “你买牛奶?”夏琴一边把牛奶瓶打开,放进微波炉加热,一边好奇地问南玄。 南玄的情况她可是很了解的,她哪里会有余钱买牛奶? “啊,是给我同桌帮忙,不是我自己。”南玄看出了夏琴的疑惑,解释道。 “同桌?方柯?”正在货架后整理物品的夏雪耳朵尖,立马跳出来大叫。 “你这么激动干吗?”夏琴敏感地看了妹妹一眼。 夏雪立刻做贼心虚地吐了吐舌头,溜回货架后面去了。 只是,当南玄拿着热好的牛奶快步离开后,她又忍不住从货架的另一头探出头去,看着玻璃窗外那个正急急而行的身影,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 第26章 一场紫色调的梦 但是,这一刻,他比夏栖的月,更加温柔。 入夜。 没有了方满月粗重的呼吸声和兴奋的挠爪声陪伴耳畔,小楼一下子显得冷清了许多。 方柯有些疲惫地揉了一下太阳穴,从笔记本电脑前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久坐麻木的四肢。血液又畅快地在他全身的血管里流动起来,给感官带来了一种轻微的快感。 没有关掉的电脑屏幕上,是全英文的网页,网页上异国百年名校的建筑图片,隐隐散发着一种宁静致远的光芒。 相关的申请,方潜都已经替他提交好了,细节也一一做了安排,一切都符合他两年前被放逐到这里时为自己的人生重新做的规划与想象。 他要走自己的路。 不是方宝剑的安排,也不是一眼看得到尽头的坦途,而是他想去探索的未知世界。 小木小木,木可成材,他只有长成不依附于方宝剑的更大更强的树木,才能拯救他自己,以及拯救方潜。 这一点,在那一场差点要了他的命的虐打后,他已然彻底明白。 除了魏南玄,是个意外。 那个有着一双小鹿一样温顺明亮的眼睛的女孩儿,他最近,时常会想起她来。 不得不承认,也许,那个冲动下的拥抱,只是一个开始。 他原本是对于和人有身体接触非常排斥的人,因此那一瞬间的冲动行为对他来说,也值得思考。 他想,那只能证明,他对她的感情不一样。 也许,连方潜都看出来了,他喜欢她。 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他以前从未想过要以现在的年纪去思考这个问题。 是看到她带着伤出现又笨拙地掩饰时,心里会突如其来地抽痛一下? 是每天太阳升起时,竟然有点期待去到学校坐到她身旁的隐隐喜悦? 是看到她总是笑意暖暖地对着每一个人,唯独对他眼神躲闪时,内心里升腾起的不安? 是发现她竟然给他写告白信时,嘴角不自觉上扬的弧度? 是方潜亲昵地叫她“小南”的时候,心里有点发酸? 是突然一反常态想把她抱在怀里而且不想松开? 如果这是喜欢,那他,大概是在喜欢。 这份喜欢,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无心追溯。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从此以后,他应该参与她的人生。 他自认为自己有个优点,他从来不逃避。 既然明确了他喜欢她,魏南玄的人生,就应该归入他的规划安排。 他闭上眼睛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又睁开眼睛,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来。 书页翻开,几张淡紫色的信纸飘落,一阵极淡的香气飘进他的鼻孔,让他一瞬间有点恍惚。 这香气,和抱住魏南玄的一瞬间,她柔软的发间传来的香气,是一样的。 他对她,果然早有端倪吧?居然把她写的信,一张一张地收藏。 明明以往,收到这种东西,它们的去向都只会是废纸篓。 “今天,你也穿了黑色的衣服。我常常想,为什么是黑色呢?为什么你这样喜欢黑色?是因为能够更好地隐藏自己,还是因为它稳定而沉默?” 因为喜欢,它们无论使用什么材料、质地,都足够稳定,其实我并不喜欢变化。 “有时候,我会想,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吗?那时,你就再也看不到我写的信了,你会想起有一个女孩儿每周都给你写信吗?如果能记得一点点,那就好了……” 嗯,我会离开,你呢? “你知道吗?夏天的时候,夏栖水库边会开满一种紫色的香草,特别美丽,水边一点都不热,如果有机会,真希望你也去看看。” 我看过了,在你把那束花插到我家客厅的那天,花确实很美。 “所以,我写这些信的原因就是,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像是在和写信的女孩儿对话一样,空气是安静的,而他们的声音,都响在心里。 在这一刻里,奇妙的时空被打通,距离消失了,心是前所未有的澄澈和明朗。 原来,是这样的开始。 他站起身来,想单独再找一个盒子把这几张信纸给收好。 印象里,妈妈似乎喜欢收集一些纸盒子,他放轻脚步走出门去,来到一楼,打开了父母卧室的门。 平日里他从来不进这间房,也许是因为内心里对爸爸方宝剑的抵触情绪。 但今天,这股戾气也悄悄地熄灭了许多,他伸手去取放在大柜子上方的一排纸盒,忽然有一片东西从上面飘落了下来。 他俯身拾起,刚想放回去,却又翻过来看了看。 是一张年代有些久远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是二十来岁的样子,眉目清丽,笑容甜美,背景似乎是舞蹈练功房。 这些年,方宝剑虽然有了暴富者一切的恶行恶径,但在女人方面,却还算有底线,这也是方柯唯一能够原谅父亲的理由。 然而,无端出现在家里的这张照片,显然不是别人的,正是方宝剑的。 方柯想了想,决定把那张照片和取到的盒子一起拿走。 与此同时,南玄正在自己的小桌上,替夏雪写着最后一封信。 下午的时候夏雪来班上找她,两人一起回家。 其实,自从那天被方柯拥抱,南玄就一直想找机会和夏雪说不再替她写信的事。其实,除了第一封信夏雪还稍微打了一个底稿给她润色,后面的信,夏雪索性要她来写全部内容了。 “总之就是要深情,要深情,要深情!”夏雪目标明确清楚。 这已经够让她为难的了,更为难的是,现在她明白了,她也喜欢着方柯。 这一点,初时她不清楚,而一旦清楚了,就不该再瞒着夏雪。 不管她会怎么看自己,但至少夏雪当她是朋友,才和她分享这个秘密,而她,也应该坦诚。 没想到,夏雪竟然主动来找她了。 她还在纠结着怎么开口,夏雪就提出来,要她今天再代写最后一封信。 “南玄,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方柯了?”夏雪的声音轻轻的,虽然已经在努力隐藏,但仍然听得出一些难过。 “不过,喜欢他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情敌,也没什么啦。”不等南玄回答,她就已经提高了声调,语气欢快地摇晃起了南玄的胳膊。 “什么嘛……”南玄又意外又害羞。 “只是没有想到,你这样的优等生,也会喜欢上他,这说明我看男神的眼光真的不错吧!” “夏雪……” “所以,从明天开始,你该用你自己的名字给他写信了吧,看在朋友的份上,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今天晚上再替我写最后一封信,告诉方柯,我要去外地啦。”夏雪继续抱着南玄的胳膊摇啊摇,这似乎是她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每一次,南玄都笑着妥协。 这一次,也终于没有例外。 看到南玄只身走进自己家的小区,转身再和她挥手告别。夏雪站在原地,很久才缓缓地卸下脸上的微笑,低着头,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家去。 她一路走,一路抹着脸上的眼泪。 “南玄,你知道吗?我很喜欢方柯,可是,我更喜欢你啊。因为,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只有你对我露出的笑容,是最温暖的。” 而对夏雪的心思并没有完全了解的南玄,只是满怀着莫名的愧疚,想认真地写好替夏雪写的最后一封信。 钢笔在淡紫色的信纸上轻轻划动着。 这信纸是夏琴的超市里有一次进的,纸上是一片紫色的薰衣草田,纸上还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她实在是太喜欢,所以第一次动用了自己常年省下来的一点点小金库,买下了它。 她没有见过薰衣草田,她猜想,夏栖水库边每到夏季开成片的紫色的鼠尾草,应该也差不多吧? 信纸在她的书包里存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用,没想到最后竟用来帮别人写信了。 只是不知道方柯看到这么少女心的信纸会不会直接扔掉呢? 她又想到了方柯。 他沉睡如画的样子,他不耐烦的样子,他命令她去医务室的样子,他嘲讽她的样子,他一把拉住有危险的她怒吼的样子,他拥她入怀心跳很重地说着谢谢的样子。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南玄努力地甩了甩头,用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命令自己集中注意力。 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必须努力再努力,这是她唯一飞出夏栖的机会。如果说过去,离开这里只是对生存与尊严的渴望,那么以后,也许会多一条理由。 她知道,方柯一定会去到更大的世界,这一点,从她那天无意间进入他的私人领地就已知晓。而她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不会因为只能站在原地目送而感到后悔。 她希望如果有一天,他们能在他处相见,他若向她伸出手,她是可以微笑地自信地接过他的手的魏南玄。 “方柯,我要走了,离开夏栖,去到很远很远的远方。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遇见,也许不会,但是无论未来如何,你都是那个开始于夏天的,老天给我的最美的童话。珍重。” 夜里,从来不做粉红梦的南玄,竟然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带着方柯来到了夏天里的夏栖水库边。 那里,大片大片的紫色鼠尾草和白色桔梗,像羞怯而沉默的少女,点亮星星点点的心事,沿着水库和山脚的边沿,安静蔓延。 她采了一把鼠尾草尖上的细小花穗,捧在手心里,回头看时,方柯竟然已经双手枕在脑后,直接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睡着了的方柯,没有了平日里的压抑、暴躁、暗含威胁。 少年的面孔干净美丽得如同花朵。 南玄呆呆地看着方柯的睡颜,平日里,她可不敢这样正视他。 大概,也只有经过的路人会被他这乖巧美好的模样迷惑吧。 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她差点被自己吓到,但到底,她还是偷偷伸出了手。 轻轻一扬,紫色的细碎的小花像一场世界上最小的调皮的雨,在少年白净的面容上纷纷落下。 “下雨啦!”她声如清风。 方柯睁眼的同时,已闪电般抓住了欲逃的南玄的手腕。 原本蓦然而起的恼怒一瞬间化为怔忡的温柔。 他手腕稍一用力,把她拉近一点,另一只手飞快伸出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嘴角却是他面上少见的向上的小弧度。 他的手指,温柔而有力。 南玄一瞬间全身都僵住了,心里的触动与欢愉如河边肆意蔓延的紫色小花,在风里羞涩地颤动。 方柯,他那一向美丽深沉如夏夜天空般的眼睛,正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 她曾经以为,他就算有一千种情绪对她,但也绝不会有一种,叫作温柔。 但是,这一刻,他比夏栖的月,更加温柔。 第27章 潘多拉之盒 我不喜欢他,阿乔,你开门吧。 “魏南玄,今天晚上十点你到学校来一下,我在体育器材室那里等你,有话要和你说。” 南玄吓了一跳,这一阵子她的心思都放在方柯身上,竟没有发现顾念乔瘦了这么多。 脸上那常有的甜甜的笑容也消失了,细细想来,这一阵子好像很少见她像过去一样,下课就站到方柯的桌边缠着他说话了。 是自己太疏忽了吗? “阿乔,有什么事吗?” 对于顾念乔特意把她拉到一边说的话,南玄有些不安也有些不解。 “阿乔,今天晚上晚自习取消了,可是我要照顾我弟弟睡觉,是不能出来的。你有什么事可以现在说吗?” “找你当然是有事。”顾念乔咬了咬嘴唇,远远地,似乎是刻意忍住,目光却还是飘向了教室的方向。 她知道,方柯就坐在里面。 想到方柯,她好像有了更多的勇气。 “如果你不来,你会后悔的。我会把你和方柯恋爱的事告诉老师,很快全校都会知道魏南玄是个多么优秀的好榜样。” 南玄吃惊地张了张嘴,她完全没有想到顾念乔会这样威胁她。 “我和方柯没有……” “不要狡辩了!”似乎是难以忍受那个名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顾念乔愤愤地打断道,“来或者不来,你自己决定!” 用最轻的动作一点一点将窗子拉上,南玄终于松了一口气,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出几步。 回头望去,唐姨的房间已经熄灯,按照经验,自从爸爸去方家做事后,唐姨就睡得很早,而且睡下后就再也不会出房了。 幸好虽然住在一楼,但因为她晚上就在阳台睡着,所以唐姨也没给阳台装防盗窗,觉得有她这个人肉报警器正好省了一笔。 所以她得以从阳台上直接翻窗而出。 想到下午阿乔那很冲的语气和似乎充满愤恨的眼神,南玄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已经猜到大概是因为方柯,但是,她和方柯之间,并不是阿乔说的那样。 除了偶尔会叫她跑跑腿代班一下值日,方柯与她也没有再多出什么交集。他依然是那样面无表情地坐在她的身边,两个人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而每到周日,她到方家去代班照顾方家爷爷和奶奶,经常一整天下来也很少遇到方柯走出自己的房门。 他最近似乎很忙,但忙的内容,和她们似乎不一样。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去和阿乔说清楚,让她冷静一点,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没有学生在晚自习的夜间校园,显得格外清冷。四月初的风还带着不甘的寒意,要在路人的骨子里留下点战栗。 南玄怎么也想不明白阿乔为什么会这个时间约她来这里。 幸好小镇学校的门卫形同虚设,守门的耳聋大爷早早就钻了被窝抱着小小的电视看戏去了,她从小门进去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的。 体育器材室在教学楼的后面一楼。 一路跑过来,南玄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洞地在回响,心里不禁慌慌的,几乎疑心阿乔是不是没来,只是在捉弄她。 幸好阿乔的声音及时在前方响了起来。 “魏南玄,这边!” 南玄循声而去。 “魏南玄,我们谈谈吧。” 不知道阿乔从哪里弄到了体育器材室的钥匙,不过这也不难,学校里各种设施落后,体育器材室门口的锁平日里也形同虚设,即使没有钥匙,一般人猛踹一脚也会打开。 器材室里堆满了各种未来得及清洗的球类和破了洞的胶垫,常年封闭的空间里有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阿乔本是最爱干净的,此时竟也顾不上在意。 “魏南玄,你是不是和方柯在一起了?” 今晚的阿乔,将头发高高扎成了一个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显得玲珑又俏皮。但她看着人的眼神和表情,却是冷冷的。 南玄从来没有试想过,原来甜美的阿乔有一天会在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且,是对她。 “阿乔,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上一次我也和你说了,我和方柯是不可能的。”她加快语速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觉得有些难过。 “你知道吗?魏南玄,我一直不喜欢你。因为你太虚伪,口是心非。上次我亲眼看到你和方柯抱在一起,你现在却还在和我装!” 南玄脑袋一下蒙了,她没有想到阿乔当时会在场,看来这个误会是无法解释了。 看到南玄沉默,仿佛是默认,顾念乔的怒气值不断上涨。她的声音也开始尖厉起来:“这些天你和方柯在学校里也开始旁若无人亲亲热热,你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吗?魏南玄,你真的清楚自己和他是不可能的吗?” 南玄微低着头,等到阿乔话音稍落,等了两秒,她才恢复平静地抬起头问:“阿乔,你今天叫我来,是要我做什么呢?” 分辩也没有意义了,吵闹也没有意义了,她的世界,还在生存线上挣扎,其他的,都不是她抓得住的,这些,阿乔可能根本不会明白,如果明白了,也不会再当她是威胁。 方柯在她的前方,那么明亮,诱惑着她,吸引着她。可是,她深知那中间的距离有多遥远,她追不上,抓不到。 顾念乔用力地盯着魏南玄的脸,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突然站起身,走出了体育器材室。 南玄静静地站在原地,她以为阿乔只是出去平静一下心情,但是器材室的门却突然关上了,外面还传来了锁具扣上时沉重而响亮的声音。 她有些吃惊,扬声道:“阿乔?” 没有回应。 “顾念乔!”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 依然没有回应,但落锁的声音也停止了。 南玄走过去用力推门,隔着粗大的门缝,果然看到外面一把巨大的铜锁已经将门锁住。锁是全新的,在清冷的月光下发出寒气逼人毫无感情的光。 “阿乔,你到底要做什么?”怔怔地扶着门,南玄低语。 门外,传来了顾念乔的声音。 “魏南玄,如果你今天晚上回不了家,你的后妈会不会发现?发现后会不会暴跳如雷?” 她说的,正是南玄最担心的事。 南玄不知道阿乔怎么会了解到她家里的情况,但阿乔说的却是她不敢想象的局面。 唐姨一直想赶走她,只差一个她犯下大错的机会…… 如果彻夜不归,那在普通人的家里,也是不可原谅的吧? 如果发生了,她会死的。 “阿乔,你开开门,你想要我做什么,你告诉我,我都会做的。可是我今天必须要回去。” 看吧,这就是她和方柯的世界的距离。 只要那么一点点威胁,她就无法承受,她是连基本生存也保证不了的小可怜虫,谁都可以把她当成玩偶。 “放你回去可以,那你肯定地回答我一句,你告诉我,你不喜欢方柯,以后也永远不会喜欢他,不会和他在一起。你说完我就开门。” 不喜欢方柯,以后也永远不喜欢,不在一起…… 南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 算了,魏南玄,就说吧,只是一两句话而已。 喜不喜欢,都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事,与他人无关,这样说,那样说,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不是吗? “阿乔,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我不喜欢方柯了,阿乔,你开门吧。” 终于,说出来了。 原来说出违心的话,心情会变得这样沮丧。 “魏南玄,我希望你记住自己现在说的话,把这些话好好地刻在脑子里,为了避免你出来后就忘记,你现在就在里面好好地待着。放心,我答应了的,不会关你到天亮,一定会在天亮前让你回去。但是,我希望这种经历对你对我,都是最后一次。” 说完后,阿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任南玄再哀求劝说,也不再有回应。 南玄只得叹了口气,默默地回到了器材室中间,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点或许是白天才被人使用过的垫子坐了下来。 夜,越来越凉了。 她熟练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下巴支在额头,盯着器材室里唯一的那个离地可能有近三米高的天窗发呆。 天窗里,嵌着今夜清冷的月亮,寂寞如雪。 这样的夜,其实她是习惯的。 在以往的许多年里,她在爸爸和唐姨睡着后,都是这样缩在客厅的沙发一角,难以入眠。 现在,她只是希望阿乔信守承诺,天亮前一定要放她回去。 她却不知道,阿乔走了没多远,就在操场的另一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阿乔也在看着清冷的月亮发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就像上一次,她想利用葛明薇设计一场英雄救美,却失败得很惨。 可是,什么都不做,她还是不服输的顾念乔吗? 她的确消沉了几天,然而最后仍然不愿放弃。 方柯,是一座冷冰冰的城池,没有灯火,看不见裂缝,似乎再过一百年,也依然只有风穿梭而过。 但魏南玄,她有软肋。 她承认,利用魏南玄可怜的身世与处境来威胁她,是有点不光明磊落,但是,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结束这让她闹心的局面。 方柯与魏南玄…… 如果他不走开,那么,就逼她走开。 阿乔坐在台阶上,心里默默地数着时间,感受着空气里刺骨的寒意,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内心的煎熬与不安…… “魏南玄,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让自己都有点讨厌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阿乔闻到空气里有什么异样的气味。 烟,从哪里冒出来的浓烟,在夜色里无声地蔓延。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席卷了全身。 是器材室,体育器材室那边飘过来的浓烟?! 发生了什么事? 她站起来就朝那个方向狂奔,却没有留意到,跨越一个花坛的时候,原本放在口袋里自己特意买来为了关魏南玄的那把铜锁的钥匙,掉了出来,瞬间隐没在一些乱草中消失不见。 第28章 黑色的泥沼 张佳伟,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小白兔我成了大暖男了? 在同一个夜晚,张佳伟也开始了他的行动。 斧头哥那边头一天传来了消息,要他今夜将方柯带来。得到确切消息后,张佳伟的心怦怦狂跳了一整天,也许是兴奋,也许是期待,也许是害怕。 总之,过了今夜必有答案。 “方柯!方柯!”他用小石子弹向方柯亮着灯的窗,压低声音呼喊。 片刻后,方柯的脸出现在推开的窗边,清清冷冷的表情,就好似今晚高悬在头顶的那轮月亮。 他皱了皱眉,对张佳伟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关上了窗。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了楼下的大门。 “张佳伟,你做什么?”他的语气里,有着不欲掩饰的不高兴。 张佳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从心里讨厌方柯这种态度,方柯这种人,活在世上的任何时刻,可能都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对别人掩饰他的情绪,因为在他眼里,只有他自己。 看不起人的小子,你尝苦头的时候到了。 “方柯,你当我是兄弟,是吧?”他低声凑向前。 在男人中间,大概很少有人能抵抗住“兄弟义气”这个词,就像女人永远都受不了有人夸她漂亮。 方柯淡淡地看了张佳伟一眼。他有着兽类一般敏锐的直觉,他觉得今夜的张佳伟有点不对劲。 “张佳伟,有话就说,不要磨磨唧唧。” “方柯,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北夏那边?我妈在家哭哭啼啼的,说我爸一周没回来了,非要我今夜过去找,不然她就要去死。你知道的,北夏那边也不是我们这种学生常去的,我就想着找个人一块儿壮个胆,过去看看。等找到我爸给他带个话,也算给我妈一个交代。因为杜明他们几个晚上家里都看得紧,所以我就找你来了。” 这番话,是他颇花了一些心思编出来的,自觉没什么漏洞。不过,面对方柯这样阴晴不定的个性,他还是有些紧张。 方柯上上下下打量着张佳伟。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张佳伟有些焦躁,时间越久,越是不安。 就在他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方柯突然点了点头。 “好啊,我陪你去。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一下手机。” 已经是晚上十点后,小镇上的人们都睡得很早,路两旁的民宅已经有一半熄灭了灯光。 张佳伟急急地走着,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他后面似乎是在闲庭信步的方柯。 他露出有些焦急的表情,欲言又止,唉声叹气。 “方柯,你走快点,过去要半个小时,找到了人还得赶回来。” 很好,就这样,张佳伟,你演得不错。他在心里对自己竖了个拇指。 “张佳伟。”方柯唤了他一声。 张佳伟回头。 “待会儿如果赌场的人找你晦气,打起来了,你想怎么办?” 似乎没想到方柯会这么问,张佳伟怔了一下,含糊道:“你不是挺能打的吗……” “哦。”方柯似乎是扯了一下嘴角,“张佳伟,我就打过你一次,我能打这事,你倒是记得挺牢。” “那次是我不懂事……嘿嘿……咱们快点走,前面就出镇子了。”张佳伟急急地想岔开话题。 方柯没有再追问,只是微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匆匆后行的路面,用很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我也真是够无聊……” 话音未落,他手里攥着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来电,竟然是魏锋。 这么晚了,难道是爷爷奶奶出了什么事? 方柯心里警铃大作,一下子焦躁起来,脸色也蓦然变得阴沉。 “什么事?” “方柯,那个,我是魏叔啊,我想问问你,你知道我家南玄去哪儿了吗?”电话里,魏锋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有点怪异。 “什么意思?你不在我家?魏南玄怎么了?”虽然知道不是爷爷奶奶出事,但内容依然令人不安。 “是这样,你别急……我是想趁着老人家睡熟了,回家拿点换洗衣服,拿完就回,不耽误事。就是回去后发现我家南玄不在家……你说这么晚了……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我也不敢叫醒她唐姨问,你知道吧,我家这情况……我也没她其他同学的电话,你看这……” 虽然是每句话里都掺着几声叹气,但事情还是说清楚了。 方柯的嘴角抽出一个冷笑的表情来,却无声无息。 对于魏锋,他实在是有些看不起,就连一句话也不想和他多说。 他不想谈那些命运多舛人生如梦之类的屁话,他只知道,就算遭遇和魏锋一样的事,一千个人,也一定有一千种结局。 并不是每一种结局,都要活成这个窝囊的样子,还连累无辜的女儿。 “行了,我去找她,你先赶快回去,我爷爷奶奶要是出什么问题,我饶不了你。” 想来对于魏南玄的社交情况,魏锋这个父亲知道的,还未必有他多。 挂掉电话,方柯迅速开始在大脑里调集今天白天的记忆。 一旁的张佳伟却急了起来。 眼看与斧头哥约好的时间就快到了,但方柯竟然停了下来接电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实在不行,他还有最后一招,他在书包里放了一根已经充满了电的电击棒,那是张兵藏在家里的,他偷偷试过,威力不错,一次能电趴一条黄狗。除此之外,包里还有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直接放倒方柯,他是不敢想,但是出其不意地来一下,应该希望还是很大。 他慢慢靠近方柯,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方柯此时的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并没有察觉到张佳伟有些异样的脸色。 魏南玄的性格,极其谨慎小心,她怕被那个姓唐的女人责骂而失去唯一的栖息地,怕得对自己的表现如履薄冰,所以她再有闲情,也会闷在心里,绝不会夜里溜出去散步;她再有玩心,也会装作没有,绝不会在深夜跑去任何同学家里。 这么晚了却溜出家去,只有一个可能,有什么事情,让她感觉到如果不这么做,会危及她现在的生存。 问题是,她已经这样小心翼翼地用她自己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在夏栖平安生活了这么久,在即将毕业前的几个月,会有什么变故出现? 难道是……和他有关? 这些天,他并没有对她有任何的沟通,其实是因为,他在认真研究了她的生活轨迹后发现,对她来说,大概他的任何举动,都会对她那可怜兮兮的处境,造成破碎性的威胁。 他还没有想好怎样才是对她最佳的保护,也许,在她能够离开这里获得自由独立之前,什么都不做不说,才是最好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已经在脑海里迅速放完了一整天的记忆,其中有两个点有些异常,他试着把它们串起来。 一个是下午上课的时候,魏南玄好像有点心神不宁,他在她身边坐了整整两年,对她的微表情其实已经非常了解。 有两次,班主任叫她的名字,她竟然都没有听见。 还是他提醒,她才惊跳起来。 这在活得如同教科书一样的好孩子魏南玄身上,还真是罕见的奇观。 老师认为她可能身体不舒服,但方柯不这么认为。 “你今天怎么回事?”他直接问她。 “没什么事……”她下意识地回答标准答案,却又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轻声说,“是有点事。” 但是,不能告诉你。 方柯盯着她的脸看,看着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像晕染了一层天上的云霞。 他最近很喜欢这个小游戏,看她无懈可击的保护罩在他的面前,终于不再完美,处处显出无可奈何的溃败。 他知道她害怕,怕他看她,怕他说话,怕在他面前或者任何人面前,泄露出任何可能发生的感情波动。 但是他觉得这样的魏南玄,才是真实活着的魏南玄。 “魏南玄,你想离开夏栖吗?”他换了个话题。 “什么……”果然,她又想掩饰。 “想离开你那个面目可憎的唐姨吗?” “唐姨……她其实只是脾气差点,也是因为太辛苦了。”南玄低声辩解。 “你真是这么想的啊?”方柯冷哼了一声,“好孩子。” “……”南玄无言以对。 “行了,专心点上课。”他拿笔轻敲了一下她放在桌上的手背,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什么时候起,他这个问题生要来提醒她这个模范生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和他说话的顾念乔突然拦住了他。 “方柯,你真的没什么要和我谈谈吗?” 她根本无视周围来往的同学异样的眼光,固执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他站定,双手插在口袋里,懒洋洋的样子,也回看着她。 其实,他并不讨厌顾念乔。 甚至,在认识的女孩儿中间,他承认她是更可爱的。 她是蓬勃而明亮的,虽然有些任性,但恰到好处。这两年来,她像一只蝴蝶一样穿梭在他的周围,带着像铃铛一样的笑声,也带着各种撒娇和八卦——虽然他已经习惯了孤独,但不得不承认,当这一切突然间消失的时候,他也是有过小小的失落的。 但远远不足以让他动摇。 他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心里,对于阿乔,他没有守护她一生的冲动与决心,那么,拒绝与远离,就是最理性的选择。 他还没有空虚到需要利用一个女孩儿的感情来寻找慰藉。 他一直知道,人生有一些真相,需要去直面的时候,是免不了伤痛的,谁也不能代替谁逃避。 就像眼前的阿乔,原本如同苹果一样红润的脸蛋变得苍白,时刻扬起的甜美笑容也消失不见,尤其是眼神,曾经明亮清透的眼睛里漂浮着隐隐的一些阴郁。 也许在她看来,他是冰冷的心肠,但他也只能继续沉默。 “当然可以谈,”他回视着她的眼睛,丝毫不起波澜,“任何话题。” 阿乔咬下嘴唇,这是她情绪开始激动时的表情。 “你知道我的意思,方柯。”她的声音里,快要带上哭音了,但她还在忍着,“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的意思,顾念乔。”方柯回答,“再重复一百遍,我们的对话,依然是这样无聊。” “那为什么,你不能对每个人,都是同样的答案?”绝望一点一点浮现在她的眼底深处,翻滚着、压抑着。 她最后的这一句话,似乎暗藏玄机。 就在张佳伟走近了方柯,连问了几遍,却没有得到方柯一句回答的时候,方柯突然警觉地抬起了头。 空气里,有异常的气味,虽然极其轻微。 他推开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张佳伟,紧走几步,目光很快捕捉到了学校的方向。 那里,有天空微亮。 微微的红,像是醉人的酒,缓缓的烟,好似舞女的裙,它们一起,在浅吟中上演着邪恶与死亡。 方柯突然箭一般射向那个方向。 张佳伟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方柯会突然暴起离开,一时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本能地奋起直追,幸好他动作也不慢,终于被他一把揪住了方柯的衣服一角。 “方柯,你去哪里?”他也顾不得演戏了,扯直喉咙大喊。 被他一拉衣服,方柯似乎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立刻停下了。 “放手。”他回头冷冷地看着张佳伟,片刻间,仿佛变了一个人。 这种冷,不同于开始他同意跟着去北夏村时的冷。方柯的冷,似乎就是他身体里的天然的一部分,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表情都是那样毫无温度,品不出什么感情。但是当见到过他真正敛起的目光时,大概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冷。 那是一种不容任何人抗拒的肃杀感。 张佳伟有多少话,都一下被堵在了喉口,明明就差一点,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为自己的软弱而愤怒失控。 下意识里,他的手摸向他的书包。 “张佳伟。”方柯也不挣脱,就那样深深地盯着他,像是一个清醒的猎人,盯着一头愚蠢的野兽。 “你答应……陪我……”张佳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知道事情发生了变化,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还想挣扎一下。 “我答应陪你去找爸爸?”方柯的声音,在这一刻,像个残忍的魔鬼,“张佳伟,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小白兔我成了大暖男了?如果想把戏再演逼真一点,你为什么不把你包里的家伙换成安抚奶嘴? “下次编剧本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智商?你妈在你十岁那年就已经死了,是被你爸气死的。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不清楚我是个喜欢把每个人的底细都弄清楚的偏执狂?” 张佳伟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的眼睛慢慢变得赤红,恐惧与憎恨如潮水般从身体里往外奔涌,手却僵在了那个拿刀的动作上。 方柯的脸步步逼近:“刚才陪你演,是因为我无聊,想看看你到底玩什么把戏。现在我有事,没时间陪你,所以立刻收起你那蹩脚的剧本,我已经不想看了。” 他伸指在张佳伟抓着他衣服的手指上闪电般一弹,张佳伟只觉得手腕剧震,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一下子松开了手。 方柯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去,却没有立刻就走。 “张佳伟,我猜,今天不是你在玩我,就是你爸跟的那伙人,是吧?不过,就算是在夏栖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家老头子那点关系,你和你爸背后的人,也是惹不起的。去和你们的主子说,滚远一点。还有,从今晚起,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空荡荡的街道,只剩下了张佳伟一个人。 方柯已经走了很久,张佳伟却还在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被彻底羞辱的绝望感和无力感,让愤怒变成一种反常的平静,压抑到极致时,暗流汹涌。 他想,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黑色的泥沼里,那里面翻滚着各种恶念,而他,已经拔不出来了。 第29章 红色的地狱 她只愿今夜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全都化为云烟,消失不见。 在越来越浓的烟雾里,南玄开始咳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本一片寂静的外面,突然有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不久后,火光自门缝外漏入。 南玄手脚冰凉,她没有想到,原以为只是一场偏激的捉弄,最后,竟变成了可怕的仇恨。 阿乔到底在做什么? 她大声地喊着阿乔的名字,但门外除了烈火和燃烧带来的风声,什么回应也没有。 她拼命地撞门,新的大铜锁纹丝不动。 唯一的天窗对她来说,也实在是太高。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浓烟,从窗口和门缝里扑进来,钻进来。 她命令自己冷静,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瓶不知道谁扔下的没喝完的矿泉水,把外衣脱下,用那一点点水浇湿了一只衣袖,然后紧紧捂在自己的口鼻上。 阿乔还没有跑近,就已经看清了,真的是体育器材室在燃烧。 她吓得五脏俱裂。 不不不,魏南玄还在里面,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一边跑一边哆嗦着去摸口袋里的钥匙,还没摸到,就被横空里多出来的一样东西绊得直摔出去,全身撞在水泥地上,生疼。 “好久不见啊,阿乔小妹妹。” 这声音,轻柔又阴郁,像淬着毒液又带着迷惑的蜜糖。 葛明薇的声音。 上次她挑衅葛明薇她们,被张佳伟救下后,很长一段时间,葛明薇竟然都没有再找她的麻烦。这绝对不符合葛明薇传说中睚眦必报的作风。 但阿乔却未曾想,原来更大的报复,会在这里等着她。 想那葛明薇,平生哪里吃过这种大亏,还是被一个小姑娘玩弄?如果说开始她只是想给顾念乔一顿教训出口气,那么张佳伟将她的人尽数打伤后,她想要的,是更大的代价。 她本就是一个极其偏激的人,心态扭曲,跟踪了阿乔几个月,今晚竟然真的让她找到了最佳的机会。 “最近有没有想念姐姐?姐姐可是很想你呢。看你嫌弃上次姐姐给你准备的大礼,姐姐可伤心了。这次,姐姐要送你的礼,你可一定要收下哦。” 还是那个娇娇弱弱的样子,葛明薇轻轻抚摸着阿乔的头发,像在抚摸一条落入掌心的小狗。 阿乔想要打掉她的手,却被永远跟随在葛明薇身边的那个女胖子阿虎一把扭住动弹不得。 “你们做什么!你们做了什么!放开我!那边起火了,我同学还在里面,你们放开我!”阿乔尖叫着。 “你看好了,那边不是起火了,是我们薇姐觉得天气冷,想要取取暖。哈哈哈哈……”阿虎难听地笑了起来,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因为用力,脸上的五官都被挤作了一团,小小的眼缝里,透出残忍的凶光。 “你们竟然放火?!”阿乔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 “你说什么呢?不是告诉了你,我们只是在取暖吗?”一脚踹在阿乔的肚子上,阿虎吼道,“只不过,因为火老是烧不起来,我们就又提了些汽油浇在上面,让它烧旺点,哈哈哈哈……” 似乎是得意于自己难得的幽默,阿虎简直笑得停不下来。 “哎呀,阿乔小妹妹,我们可没有看见你的什么同学,那间屋子外面落着大锁,里面肯定是没有人对不对?我们可什么都不知道。” 葛明薇蹲下身,看着不断挣扎满脸是泪水的阿乔,轻轻地用手指刮过她的脸蛋:“怎么,是你把人家约来,关在里面的?那可糟了,我们可要走了,你得赶快去把她放出来呀……不然,等会儿你的同学就该成了‘熟同学’了,你可就是纵火杀人犯了呢……” “你胡说!是你们放火!是你们杀人!” “我们今晚可没有来过这里,哎呀好害怕,我们赶快走吧。”夸张地做出一脸惊慌,葛明薇终于忍不住嘻嘻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招手示意她的人一起离开。 这个计划真是太完美了,而且更完美的是,这个计划是她看到顾念乔深夜关人后,瞬间想到的。 她为自己的智商点了一万个赞。 无论里面的人是生是死,她都只会知道,今夜是顾念乔将她约出来,把她锁起来,然后放了火。至于她们一伙人,她们和里面的小妞连面都没有见过,何怨何仇? 顾念乔从此背负着杀人之名,永世无法超生。 火,借着汽油的煽动,真的熊熊燃烧起来了。 方柯只觉得风像刀子一样呼呼刮过脸侧,也许是幻觉,他感觉那风是炽热的,像是带着火星,而两边是猩红地狱。 空气里有一些爆裂的情绪在皮肤上发酵,心里,却变得越发冰凉冷静。 自从秦仙儿出事后,他的预感就变得出奇的准。 他感到魏南玄出事了。 夏栖中学,是镇上唯一的中学,镇子不大,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分外黏稠。 看校门的聋老头儿,是镇上有名的孤老,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就是糊口的日常。所以即使是今年新增了教学楼,添了些值钱的电脑设备,学校也没能下决心换掉他,何况之前从未出事,大家也就得过且过。 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一所学校会在深夜酿出大事。 还未冲到校门口,方柯就已经看到了火,整个校园一半都笼罩在了浓烟里,但诡异的是,火场的附近,竟然安静得可怕。 没有看热闹的人群,没有惊慌失措的人群,没有救火的人群。 没有人。 就连传达室的门,也依然紧闭着。 方柯感到指尖发凉。 他不知道的是,居住在学校附近居民区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传达室老头儿一样,夜里很难清醒,这场无声无息的火,对他们来说,就像放了一场静默电影。 方柯一边奔跑一边掏出手机报火警。 刚报完火警,就看到学校里面冲出来一个人,一头撞到他的身上。 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沉声道:“顾念乔?!” 顾念乔已经有些神智昏然,她从知道葛明薇放火要陷害于她的一刻开始,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救出魏南玄。 她不要杀人,她不要做一个杀人犯。 她去掏口袋里的钥匙,却发现钥匙不知道何时已经不见了。 她并不知道钥匙是自己弄丢了,以为是葛明薇她们按住她时拿走了,绝望与恐惧啃噬着她的最后一点理智,她疯了一般往校外冲。 “救火,快来人救火……”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但事实上她只是张着嘴,没有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方柯的声音让她回到现实。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他是真人,所有的恐惧愤怒悲伤慌乱绝望一下子全都化成了汹涌的眼泪,她紧紧地抓住方柯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方柯却没有时间听她宣泄情绪,他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令她瞬间哭不出声音,只能直面着他的脸。 他只问她一句话:“魏南玄是不是在里面?” 阿乔被自己返流的泪水呛得咳起来,她下意识地点头。 “我真的找不到钥匙了,我想放她出来的,方柯你相信我……” 方柯放开顾念乔,头也不回地冲向着火的地方。 顾念乔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突然,她一边哭一边朝着方柯的背影大喊:“方柯!魏南玄刚才亲口说了,她根本不喜欢你!她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了,她还会喊出这一句来。 但方柯的脚步似乎没有受到一秒的影响,也许他根本没有听见。 阿乔捂着脸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只愿今夜是一场噩梦,醒来后,那些让她哭泣,让她害怕,让她充满野心又变得卑劣的种种,全都化为云烟,消失不见。 她哭着哭着,不知道哭了多久,依稀感到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她以为方柯回来了,肿着眼抬起头来,眼前却映入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张佳伟……” 眼前的张佳伟,就像今夜的自己一样,令人陌生。 “你……” 她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一句完整的话,就被一个凶狠的粗暴的掠夺的吻封住了嘴唇。 她不敢置信地拼命挣扎踢打着,嘴角似乎有铁锈味蔓延开来,但丝毫无济于事。 张佳伟疯狂地掠夺着,霸占着,就像是生死诀别前最后的不甘发泄。 远处,有消防车的声音尖厉而急促地响了起来,火红色的车冲过了正在街边小摊上吃着夜宵喝着啤酒的葛明薇等人身边。 葛明薇抬腕看了一下表。 “这消防车,来得够慢的。” 她们继续嬉笑着喝酒。 第30章 繁花盛开的土地 两个原本都不是生长于这里的灵魂,他们需要一片繁花盛开的土地,来连结关于相遇的一场宿命。 方柯一边跑近器材室,一边迅速观察起火点周围的情况。 他发现火是从几个点同时点燃的,而且辅助了汽油等助燃物,加上体育器材室本来就是用的学校最老的教学楼一角的房间,老房子烧起来火势很快。 他直觉这事不像是顾念乔一个人做的。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正门是火势最强的点之一,从正门进去几乎不可能了,而且刚才照顾念乔的说法,正门肯定被她另加了锁,而且钥匙丢了还打不开。 那最快的方法就是翻那唯一的气窗进去救人。 方柯就近找了个浇花的龙头,把自己全身上下淋了个透湿,撕下一片衬衣系在脸上掩住口鼻,然后深吸一口气,一个助跑起跃钩住了三米高的窗沿。 魏南玄似乎听见了方柯在叫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清冽干净的钢琴曲,她其实非常非常喜欢听他的声音,但他真的很不爱说话。 他的眼睛也特别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人的眼睛都好看。 其实,她一直都记得,那一年老师要他坐到她身边的座位的那一刻,窗外吹进来的风是微暖的,树上的绿叶间开着白色的花,上午九点的阳光照在他的背后,而他低着头慢慢走过来,黑色的发碎碎地遮在苍白的脸上,像一个美好的童话。 她的心跳,一瞬间变得很急很急。 他,其实一直是她不敢靠近不敢面对甚至连对自己也要撒谎的秘密。 现在,她已经快死了,那么,可以任性一次,在这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的地方,做回那个会哭会笑会撒娇妈妈还在身边时的魏南玄吗? “方柯。”她轻轻地喊出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在舌尖轻轻地跳跃,原来是这样的美妙感觉。 “方柯,方柯……”她一遍一遍地叫着这个名字,任性的,孩子气的。 “方柯,我要死了,对不起……” 少年坚硬而宽阔的胸怀与有力的手臂圈住了她,把缩成一团的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身上有着温暖而好闻的味道。 “你不会死的。”他沉声安慰她。 “我要死了……”她固执地嘟囔,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但是,这一次,她终于敢张开双手,也紧紧地回抱住了他。 像上次想做却没敢做的那样。 他的腰身劲瘦,身体上传来炽热的温度,充满了让她安心的力量。 真好。 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方柯静静地看着她,她所有的表情与心思都尽收眼底,在这样气氛里,格外真实生动。他的心有些难耐地飘浮起来,明知不合时宜,却仍忍不住俯身在她耳边说:“魏南玄,说你喜欢我。” 仍然是他一向强硬的语气,却多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喑哑。 “方柯,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喜欢你。”她闭着眼睛,声音柔柔的,语速也不同往常,大概以为自己在梦里,她像个天真的小女孩儿一样把每个字都慢慢地吐出来,像含了一块糖,尾音拖得很长,简直温顺乖觉得不像话。 原来在这样的环境里,心中也会生出温柔的涟漪。 “喜欢我的人,怎么会死呢?”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实在是很少很少会笑,笑起来的时候,有着刺目的嚣张美好。 魏南玄想,现在一定是做梦吧?要不,就是她已经死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好过现实。 方柯又问她:“魏南玄,你想离开夏栖吗?” 他的脸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属于少年的陌生气息清楚可闻,她的心失了控般狂乱地跳动着,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离开吗? 就像他白天问她,而她根本不敢正面回答的那样,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与她探讨过,那是她心底的恐惧。 不是离开夏栖,而是离开让她屈辱让她害怕让她如浮萍般无所依的命运。 重新找一片土地生根活下去,而命运曾经从她这里夺走的一切希望,温情与安全感,都会像春天重新到来后的花朵,一点一点回到她的生活里。 她想的。 只是,连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 “方柯,我想。” 她听到自己好像在回答他,她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是海啸般的激动和情绪释放后想哭的潮涌。 “大声点。” “我想,我想离开这里!” 自己都不曾对自己承认的奢望,在那个人好像有着魔力蛊惑的声音里,说出来了。 她说出来了,她的渴望,她的不甘,她的挣扎,她的野心。 想离开这里,想不再仰人鼻息生活,想去寻找妈妈,亲口问一问她,为什么丢下了我…… 想和你,在一起。 魏南玄,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他撩开她薄薄的刘海儿,像蜻蜓点水一样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的额头是冰冷的,也许是惊吓,也许是害怕。 他决定不告诉她,这一刻,他的心跳,也异常急。 浓浓的烟雾与冲天的火光里,生存与死亡仿佛只隔一线。 而这一刻,方柯终于明白命运让他来到夏栖的真正意义。 也许,这也是命运让魏南玄来到夏栖的真正意义。 两个原本都不是生长于这里的灵魂,他们需要一片繁花盛开的土地,来连接关于相遇的一场宿命。 南玄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甚至不能清楚地确认,那一场对话和那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冰冷的吻,是否真实发生过。 有人一直抱着她,一直温柔而周全地抱着她。她渐渐不再感到炽热,也不再感到寒冷。 她感到自己被举起,身体似乎脱离了地面,然后有个声音对她说:“魏南玄,你清醒一点!南玄,跳出去!” 她动不了,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感到自己飞了起来,只飞了一秒,又重重地跌落。 无尽的黑暗。 最后的声音,是方柯。 他说:南玄,跳出去。 方柯庆幸在刚刚冲进来时已经把自己淋了个透湿,如果没有湿掉的衣服遮掩,他和魏南玄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火场里可能都撑不住一分钟。 远远地,已经响起了消防车尖厉的警报声,他勉强睁开眼睛再辨了一下火势,估计被抛出气窗外的南玄很快会被发现,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气。 刚才那一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加上左手臂被燃烧中掉落的木条击中受了点伤,现在要再自己翻过气窗有些困难。 但是,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虽然消防车已经开进了校园,但火却未必会立刻熄灭。 他咬紧牙关,伸出右手抓住气窗的窗沿,脚下垒着的一层层平时学生训练用的硬垫已经开始燃烧,摇摇欲坠。 心里默念着一二三,他把所有的力气集于右手,脚一蹬。 感觉到自己的上半身终于伸出了那破碎的窗,他已经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维持平衡,只得任自己滚出窗外。 随着本来就受伤的左手臂先着地,即使强硬如他,也免不了发出一声疼痛至极的闷哼。 但是,还有一种感觉,令他发觉异样。 他的胸口上,突如其来的一种更剧烈的痛感,令他痛得闷哼声,也瞬间断在喉咙。 眼皮上无法确知成分的液体流了下来,也许是汗,也许是血。 他被迫开始张嘴喘气,但是喘气带来的,却是惊天动地的呛咳与窒息感。 在这样极致的痛苦里,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竟然再次强行张开眼睛,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人。 是张佳伟,他一只手用衣服掩着口鼻,一只手指着他,脸上露出的是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疯狂而扭曲的笑意。 他指着的地方,是方柯的胸口,那里插着一把没柄的刀。 他很高兴,刚才终于做了一件扬眉吐气的事。 他亲手把刀捅进了方柯的胸口,仿佛杀掉了这个世界上,所有让他愤怒的命运安排。 而离他们一步之远的草地上,昏迷不醒的魏南玄,小小的苍白的面孔在包裹着她的方柯的衣物里,只露出一点淡淡的眉毛和紧闭的眼睛。 第31章 北夏,北夏 所有的谜团都来不及解开,而变故永远来得太快。 八天前。 魏锋正在他开垦的小菜园里捣鼓着,方柯还没有放学,楼上的方家老人正在午睡。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在菜园外叫他。 “老魏!老魏!” 他闻声直起身子看,看到来人,一下子高兴地叫起来:“老卜!” 来人叫老卜,算得上魏锋在夏栖唯一的朋友。 老卜的妻子早年外出打工,见识了外面世界的美妙后一去不返,扔下了三岁的儿子给他,这些年老卜就又当爹又当妈地把儿子拉扯大。 也许是因为这段经历,让魏锋对他有一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而他们变成了朋友,则是因为老卜和他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下象棋。 近些年来,镇上的人多数沉迷于麻将,愿意安心下棋的人已经很少,老卜和魏锋便成了彼此不可缺少的对手与搭档,和老卜下棋,也是魏锋在夏栖为数不多的乐趣。 可惜他来方家做事后,两人一起摆阵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魏锋飞快地在水龙头下清洗完自己的双手,跑出来迎接老卜。 “你怎么来了?” “你这一周才回去一次的,我手痒。以后白天没事,我过来找你摆摆。”老卜朝楼上一努嘴,“白天老人也没啥事要忙活吧,我瞅空子就来。” 还真是,两位老人下午都要午睡,一般要睡两三个小时,这个时间下盘棋真是最好不过了。 魏锋和老卜在客厅里痛快地厮杀。 “唉,最近真是倒了大霉,心里堵得慌,找你下下棋,舒坦多了。”老卜一边落子一边叹气。 “怎么了?”魏锋很少见老卜叹气,奇怪地问。 “都怪我自己没用,太贪……” 在魏锋的反复追问下,老卜终于说出了心事。 原来,他总听人说,北夏村那边的赌场,刚去的生面孔,一去就能赢不少钱,可是去多了,就逢赌必输,可见是赌场玩的花样,开始给你点甜头让你深陷,然后再掏光你的所有。 开始听到他不以为然,但后来听多了,心里就生出了一些想法。 这些年,他给他那唯一的儿子攒的老婆本还不太丰盛,如果能再添点,就更好了。 不是说赌场玩花样吗?刚去的人都会让他赢?那他去一次就不去了,不是能让他们失算? 想来想去,都快想出魔怔,他终于跟着人去了北夏,想着赢了就收手。 谁知,一个人的贪心是超出自己的预期的,前两次去,他的确赢了不少,但钱来得太容易,他经不起诱惑,又去了第三次。 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结果从第三次开始,就输个不停。 这下,不但把赢的钱输光了,还把本钱也输掉了。 “我没用,对不起儿子……”说着说着,头发斑白的半老头儿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是我太没定力,要是开始两次赢了不再去该多好。”越说越激动,老卜突然抬起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混浊的眼泪也落在了棋盘上。 原以为是老友相聚,没想到却引出伤心事,魏锋看到老卜颓败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刚来夏栖那会儿,成天闷在屋子里,几乎与世隔绝,是隔壁的老卜,端着棋盘敲响了他的门,这些年,他真心视老卜为好兄弟。 “那些人真不是东西!”魏锋怒道。 “人家开门做生意,也不能怪……怪只怪我贪心,明知道他们都是让生面孔先赢,只要忍住不再去,啥风险也没有……” 魏锋听着听着,心里突然咚地一跳。 人的心思总是很奇怪,在老卜一再暗示下,他仿若被催眠一般,竟也产生了和老卜一样的想法。 老卜不是定力不够吗?那是他没用。不过是去一次就收手,我绝对做得到。 他人惨痛的经历有时不是带来警醒,而是带来另一种诱惑。 他做不到的,我应该能做到。 北夏村里,张兵凑在斧头哥耳边讨好道:“老卜那边来电话,已经上路了。” 斧头哥哈哈一笑:“干得漂亮,这年头,做什么都要有艺术性,做人要有追求,打打杀杀的太野蛮了。老卜那宝贝儿子没动吧?” “没动。”油条在一旁接话,“老卜那软柿子,视儿子如命,我们就吓唬了一句要带走他儿子,他就乖得像条狗似的,哪还需要真动。” “艺术活,这就是艺术活。”斧头哥对自己职业生涯的升华感到由衷的满意。 “斧头哥,那您看我那傻儿子,还要带方家那小少爷来吗?这小子天天追问什么时候行动,积极得有点不对劲。”张兵小心地问道。 “你们约个时间,让他带来吧。小孩子嘛,总要给他机会试试手,咱们有咱们的活,他来走一趟也没什么损失。” 张兵称是,走出去,给张佳伟打电话。 魏锋跟着老卜来到了北夏村。 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只是没有想到,规模如此之大。 “老魏,待会儿我就说你是我朋友,他们看你是生面孔,为了诱惑你,第一次肯定让你多赢,你可沉住气。” 老卜再一次低声叮嘱。 “放心。”他已经想好了,这一把赢了的钱,一半借给老卜,一半自己留着做小金库。 至于本金,他是从方家老人放钱的柜子里拿的。 老人信任他,有时要他出去跑个腿儿,直接当着他的面就从柜子里拿钱。方家是真有钱,日常给老人的储备现金都是好几万,红红的票子,就那么一沓沓放在木柜的盒子里。 老人自己本来就很少需要拿钱用,后来几次,索性直接要他去帮忙拿,所以他很熟悉那柜子。 拿几万出去借用一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相交了多年的兄弟老卜,会出卖他,伙同北夏村那些人,给他设好了一个套。 那一天,是魏锋一周仅一天的休息日,南玄替他在方家值班。 他找了很多借口,才说服唐笛花,和老卜出门赶个集,趁机去到北夏。 谁知,传说中万无一失的北夏定律,在他身上统统失效。 从早上迈进北夏,到下午日头落山,魏锋不但输光了带来的所有现金,还倒欠赌债二十万。 “一周之内,如果筹不到钱送来,我们就拿你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儿子来抵债。你看,这是不是很公平?” 斧头哥笑得见牙不见眼。 二十万,对他来说并不多,可是,他就爱玩得这么艺术。 一旁的油条看到已经被人摁在地上的魏锋还在徒劳挣扎,不耐烦地上去对准他的右手就是一脚踩下。 他不理解斧头哥为何要把事情做得这么复杂,照他看,张佳伟的主意就不错,等张佳伟把方家那小子弄过来,他可得好好榨干那小子身上的油。 魏锋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就被外屋一浪接一浪正在纸醉金迷的人声给轻轻吞没了。 第二天一早,魏锋是手指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返回方家的。 他对方家老人和方柯解释是切菜时伤到了手。 昨天,他已经见识到了那些人残忍的手段,而他头上高悬的利剑,落下的期限只有一周。 一周的时间,二十万。 “做人哪,要讲诚信,你说是吧?我们可是讲诚信的人,说了一周,绝对不少等一分钟……嘿嘿嘿……” 他也想过报警,但北夏是什么地方?它存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对夏栖的人来说,北夏的存在从来都不是秘密,它如同一个毒瘤,已经长得那么巨大那么刺眼,如果可以摘除,早就该被摘除。 它能生存至今,只能说明,它已经和这片土地血脉相连。 报警不可能有用,也许会更快地招来报复。 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情去顾及老卜的命运,也无暇去思考为什么“第一次肯定赢”的魔咒在他身上失灵,他现在对钟表和时间相关字眼格外焦虑,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带一家人离开夏栖? 这个想法只在心里闪了一闪,就像无力的火苗熄灭了。 他能逃到哪里去……而且,那些人能任他逃跑吗? 二十万…… 只有二十万才能救他。 魏锋茫然地一遍又一遍在巨大的水头下冲洗着手上的黄瓜,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二十万,只有方家,只可能是方家! 他相信方柯在家里另外放了现金,因为方柯给他工资时从来没用过老人柜子里的钱,而且,以方柯在方家的身份,他那里放着的钱,应该比方家老人手头的几万更多。 方家的每个房间,他都天天擦拭,已经很熟悉,并没有发现过放钱的地方。 只有方柯自己的房间,从来不允许他进去收拾。 那更加证明了他的猜想。 至于拿到钱后被方柯发现怎么办,他现在已经顾及不到了。 也许到时跪下来求他,一辈子给他家打工还债,他会放过自己? 他毕竟不是北夏那些人,总不至于要砍断他的手抢走他儿子吧…… 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天中午,方家二老午睡后,魏锋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方柯的房间门口。 方柯出门时房间会上锁,魏锋并没有这个房间的钥匙,所以他花了一些时间才配出钥匙来,而后天,就是北夏那些人来要钱的最后期限了。 魏锋站在方柯房间门口,闭着眼睛回想了一下在北夏那些人对他说的话,手指上的剧痛仿佛还在,提醒着他那些人的残忍可怕,他心里狂跳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在脸上,手颤抖了半天还是没准确地把钥匙插进锁孔。 他知道,这一脚迈进去,他的人生,就像被浇上了墨汁,永远也洗不净了。 这是犯罪。 可是,如果不走这一步,球球怎么办? 他来到夏栖,和唐笛花复合,生活在一起,原本已经心如死灰,可是,球球的到来,让他又多了一线希望。 孩子天真的笑脸和稚语总是能治愈心里的伤。 他因为球球,而慢慢地又有了盼望。 这一生,他已经对不起南玄,让她从小公主变成了灰姑娘,难道,他还要再一次对不起球球? 他终于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顺利扭了两圈,就听到锁被打开的清脆声响。 方柯的房间其实很简单,但因为担心被看出来,魏锋仔细地一样一样检查着,又尽可能原样归位。 越找到后面,他心里越慌,方柯似乎根本没有在房间放大量现金。 难道他猜错了? 但他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些东西,比如,一个纸盒里装着的几封信。 那信,竟然是他女儿南玄的笔迹。 小的时候,他经常陪女儿练字,女儿的几种字迹他都熟悉。 他没有想到,自己优秀的女儿竟然暗恋方柯这小子,而方柯单独收藏这几封信,说明他对南玄应该也有些想法,说不定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担心女儿早恋的情绪还来不及萌芽,就被另一种卑劣的窃喜给代替了,魏锋有些羞耻地低下了头,把信放回原处。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把方柯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仔细翻了一遍,当翻到其中一本的时候,一张照片飘落了下来。 魏锋不在意地拾起,准备把照片夹回去,顺便扫了一眼,突然呆住了。 照片上的女人,他刻骨铭心,想要彻底忘记,却一生也不可能忘记。 她美丽、浪漫、充满幻想,时而像个天真的少女,时而像个美丽的精灵。她跳起舞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而和他一样第一眼就被她的人她的舞她的笑所诱惑的,何止几人。 他从未想过,在大学里木讷少言出身农家的他,会得到她的青睐。 在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前程和未来时,她为他穿上嫁衣,任一穷二白的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婚姻殿堂,为他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她曾经是他人生的救赎,是他的光明顶,是他的圣洁莲花。 她是他的女儿南玄的妈妈:孟婉如。 魏锋和孟婉如,曾经有过一段神仙眷侣般的美好时光。 大学毕业后,因为被爱而全力打拼的魏锋,很快成为市立医院里最年轻优秀的内科医生,而孟婉如毕业后进了市舞蹈艺术团,成为团里的台柱子,经常能在地方的电视台上看到她领舞的曼妙身影。 加上他们的女儿南玄懂事聪慧,魏锋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再也不会有遗憾了。 虽然抛弃了在村里等他的青梅姑娘唐笛花,闹得和村里亲戚都断了来往,但他依然不后悔。 变故发生在南玄九岁那年,魏锋在工作上出现了重大失误,他开的药被某个冠心病人服用后,当夜引发了急性心梗,虽经及时抢救病人转危为安,但他却成为那一年医疗系统整风的典型。 媒体的谴责,落井下石者的猜测,病患家属的问责,系统内抓典型正新风的需求……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间扑面而来。 其中有一篇流传最广的媒体评论,详细分析了他身为一个优秀内科医生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失误的可能性,结论是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那篇文章认为,他应该是与那名病患有私仇想要故意杀人,或是心理变态,总之不可能是失误,建议警方再详细深挖。 一时间,民愤滔天,把把利剑,都指向他。 更可悲的是,面对组织的调查盘问,他根本无法解释。 那一天,他分明记得自己不是开的这种药,但药房出示的药单确实是他的笔迹。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甚至开始相信,他真的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有时会做出自己也不清楚的事情。 那段黑暗而冗长到无法呼吸的日子,他一度以为自己熬不下去了。 他再也不是穿上白衣让人尊敬的医生,他成为不负责任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人人避之如见蛇蝎。 他失去了工作的机会,日夜拉上窗帘昏昏而睡,南玄去上学他也不接送,南玄要吃饭他也不起床做。 所以,他根本没有发现,在那一段时间里,孟婉如已经变了心。 她的心是什么时候走掉的,他回忆不起来,那段时光太浑浑噩噩,几乎摧垮了他的整个世界。 半年后,他的手机上不知何人发来了她风情万种卧在他人身旁的酒店照片,他才如被响雷击顶,五脏俱裂。 孟婉如留在桌上签好了字的一纸离婚申请,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一起从民政局走出来,她背对着他,那被他抱在怀里无数次的身影依然苗条美丽,声音依然温柔却充满悲伤,她说:“等会儿你记得去接小南放学。”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挎着她的小包,上了一辆公交车,她的背影美丽熟悉,他却没有勇气问一句,她要去哪里。 就像一缕空气,消失在人海,原本就是孤儿出身的孟婉如从此再未出现。 多年后,在夏栖小镇上,方家的别墅里,魏锋拿着一张意外出现的孟婉如的照片,心里已经沉积多年的记忆再次被无情搅动。 他恍恍惚惚地想到,方柯的父亲方宝剑,发迹于明城,竟然与他出事之城是同一处。 他们都曾同住在明城。 他和孟婉如带着南玄在明城幸福地生活着的那些年,也正是方宝剑和他的儿子们在明城里混得风生水起的岁月。 那么,消失的孟婉如,变心抛弃了他们父女的孟婉如,改变了他一生的孟婉如,他深深爱过的孟婉如,和方家的人,难道有什么联系? 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手越抖越厉害。 照片上的孟婉如,不言不语地朝他笑着,笑得那么甜蜜,像是所有忧愁都不曾落进眼里。 也就是这一天的晚上,夏栖中学发生火灾。 南玄差点葬身火场,而方柯救出她后,自己却被人刺成重伤。 所有的谜团都来不及解开,而变故永远来得太快。 第32章 抓住她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但他却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单调而微小的电流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是唯一可辨的声响。 如果在平时,方柯可能会感到烦躁,但此时,这些极细小的动静,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刺激与安慰。 他还活着。 像是有风在刮过他长久静止而混沌的大脑,有些吃力,但阴霾终于一点一点散开,天空等到了神奇的魔法橡皮,擦去污渍露出本来的色彩。 他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可能再醒过来。 但是,方潜不能死,魏南玄不能死,他都不允许他们死,怎么能允许自己先死? 所以,他还是活过来了。 他静静地等着,一点一点地体会着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缓慢地传递来的细微感觉。 不管是难受的、沉重的、痛苦的,还是轻松的。 那都是活着的证明。 很少有在icu病房长久昏迷后恢复意识的病人,在初醒时能够如此冷静与安静,他们总是惊慌失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呼叫。 因此,对方柯苏醒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黄护士都没有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半小时后,黄护士忙完了手上的事,想到要到每日探视时间了,于是过来看了看。 这一看,经历无数人间生死已经波澜不惊的黄护士心头,竟如有惊雷滚过,一时间耳朵嗡嗡作响。 病床上的少年,她已经看了整整一个月。 即使终日紧闭双眼,他也依然有着令人惊艳的容颜。 日夜不休的高烧让他原本应该苍白如纸的面孔变得潮红,微抿的唇和高挺的鼻梁令他的面孔如雕像般俊美,而一直如栖息蝴蝶般静止不动的长长的睫毛,则令他的处境更添上几分令人疼惜的色彩。 微弱而昏暗的灯影下,已经人过中年的黄护士不止一次地盯着少年的脸,生出天马行空的幻想: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她想,这个叫方柯的少年,一定是一个和他那个每日必来探视的哥哥方潜一样温柔的人,每当方潜沉默地握着弟弟的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弟弟的脸度过那珍贵的三十分钟探视时间时,护士都会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画面感动得掉下泪来。 她明明已经很多年不为这天天上演着生死悲剧的重症监护室内的病人落泪了。 可是,当她的目光与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的方柯的目光对上时,她才知道,自己之前对这少年的猜想,是多么错误。 她从来没有见过在icu的病床上露出那样清冷平静的目光的病人。 毕竟,这里和死亡的关系,如同握手。 那少年睁开的双眼里,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温柔、委屈、害怕,也没有惊慌、诉求、高兴,他看到的护士就是护士,看到的病房就是病房,对他来说,这些都不具备特别的意义,他仅仅只是在面对他看到的一切。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然而,这样的环境与容貌加上这样的清冷目光,却制造出了一种特别的魅力来。 黄护士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猛跳了起来。 她为自己感到丢脸,眼前躺着的,可是一个才刚刚十八岁的少年啊。 “你弟弟刚刚醒了!” 黄护士欣喜的声音,令一直静坐在icu外的走廊上的方潜,突然全身大震。 他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是这一刻,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冲出了眼眶。 他问不出一句多余的话,看到黄护士笑着为他打开门,他甚至都表达不出一句感谢,就失态地冲了进去。 方柯静静地看着冲进来的方潜。 他在判断,他躺在这里,应该时间不短了。因为方潜本来就消瘦的脸,变得更瘦了,虽然还是把自己收拾得挺清爽帅气的,但明显眼皮下面的青色,不是一天两天了。 “魏南玄。” 方潜看着方柯在纸上写下的这几个字,一时犹豫。 他其实一直猜不透他这个弟弟的想法,有些时候,他觉得他们兄弟俩其实内心是倒过来的,弟弟是哥哥,而哥哥其实是弟弟。 至少这小子比他要坚韧得多。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他终于从鬼门关回头。 而喉咙还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他竟然急切地要来纸笔,写下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看到方潜犹豫的神色,方柯又吃力地抬起右手,在纸上画道:“抓住她。” 最后的一笔,终于散了力气,手一歪,笔尖滑出老远,拖在纸上的印迹,像他无力说完的话。 方潜抓住方柯的手,轻轻紧了紧,无声地朝他点头。 再一次回到夏栖,已是五月的蔷花季。 街道上的风依然清澈如昨,闻不出曾经燃烧着死亡的烟火之气,只携着依稀的花香,仿佛什么危险也不曾发生过。 只是,方潜走了一圈,才清楚地知道小镇上的人事已经有什么不同。 顾念乔退学了,纵火的事最后没能找到证据落实于她,但她也已经精神崩溃,无法再面对这残酷现实。 张佳伟因故意杀人罪已被关押,虽然还未成年,但一定也重罪难逃。 因为迁怒,方宝剑辞退了南玄的爸爸魏锋,因此方潜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魏锋的家。 可魏南玄已经不在家了。 直到此时,方潜才明白方柯在纸上画的“抓住她”是什么意思。 方柯出事后的一周,魏南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夏栖。 她离开了她曾经拼命想要抓住的那个家,离开了她人生中仅存的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离开了她高考后飞出夏栖的独木之梦,把自己连根拔起,放逐到了茫茫人海。 或许,方柯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里,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魏南玄看似坚强稳定的心里,早已绷得如同一根失了力的皮筋,再加一点外力,就会瞬间绷断。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但他却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甚至超过她自己。 而方潜不知道的是,那一日,当南玄在小镇医院的病房里苏醒过来,她听到的,是怎样一个残酷的故事。 爸爸在她的床边,警察也在她的床边。 阿乔想要烧死她,是方柯救了她,最后张佳伟刺伤了方柯。 方柯被他家送往了明城最好的医院,然而最好的医生都说,他被捅穿了心肺,能抢救回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那个夜晚,她应阿乔之约,偷跑出去,以为只是赴一场少女间微酸之约。 她从未想过,那是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 那个总是表情冰冷的少年,原来他才是她生命里最温暖的救赎与等待,他从刺目的火光里向她走来,全身燃烧着,带着清冷的淡泊的笑意,却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他明明说,南玄,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可是,她把他推进了地狱,自己独自留在这里,不敢追去。 如果,那一夜她不去赴阿乔的约…… 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魏锋没有能够发现女儿一直清亮含笑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绝望的阴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翻卷而至,似大雪倾城。 他在偷偷庆幸这一场火,让张佳伟出事,也让北夏村那些人为了避开风头,而悄无声息地放弃了对他的追债。 他苟且着的人生里,又多出一些喘息的时间,命运三番五次对他施以重掌,他已经成为彻底的逃兵与胆小鬼。 “小南,千万不要和警察说,那些信是你写给方柯的。千万不要承认和他有任何关系。”只剩下父女俩时,他偷偷地压低声音说,“爸爸……爸爸偷拿了方家老人的四万块钱,还不上了……眼下两个老人都被孙子的事刺激得病了,神志也不太清醒,如果方柯也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丢了钱了。小南,你要救救爸爸。” 在这广阔而熙攘的世界里,南玄想,她终于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再也不用掩饰,再也不用期待,就像那一场火,已经烧去了一个人的人生,她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魏南玄的未来。 孤零零的病房里,深夜空无一人,南玄安静地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她穿着医院的衣服,如一个幽魂一般,飘出了医院。 她一直走到了火车站,连夜爬上了刚好经过小镇的一列火车,什么都没有带,就这样离开了即将迎来新一季美丽夏天,开满新的鲜花与新的希望的夏栖。 第33章 十二年后,明城 粉色的伯爵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指尖,沁出一颗暗色血珠来。 鼠尾草淡紫色的箭形花穗骄傲地昂着头,似是在寻找着天空的微光照拂的方向。 墨绿色的尤加利叶片和新鲜的高山羊齿叶片友好地搭着肩,托着一朵慵懒的白色绣球花。 而它的身边,同为紫色系的桔梗们含羞带怯。 空气里,浮着很淡很淡的植物香气。 方柯静静地站着,低头看自己巨大的黑色办公桌上的这一瓶桌花。 他的侧脸如花般静美,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不言不语时,脸庞却依然像个清秀少年。 如果,不和他的目光对视,这种错觉,大概可以一直维持。 “为什么在我桌上放花?”清楚却略为低沉的声音,不似传说中那般冷漠,甚至还带着一点因为语调稍微缓慢而产生的温情幻象。 秘书小姝赶快上前解释。 为什么放花? 当然是讨好试探你啦…… 上个月起公司易主,被巨鲸吞并,本月集团决定下派新的执行总经理,就是这位方总,大名方柯。 传说中这位从法国回来的年轻英俊的方总是个神秘而强硬的实力派,她们这些前途未卜的小虾米,能不在新领导到任的第一天想尽浑身解数讨好试探吗? 小姝的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恭敬地回答:“方总,摆放鲜花是公司的内部文化建设之一,我们公司是做文化创意的公司,美丽的鲜花能带来灵感和愉悦的体验……” “取消。” “什么?”小姝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办公室桌花、会议桌花,全部取消。”方柯轻轻咳了几声,挥手示意小姝离开,“把今天的花也拿走。” 他的语速仍是不急不缓,但也听不出任何的温度起伏。 小姝不安地低下头称是,上前抱起花快速离开。 “魏小姐,对不起啊,以后可能不能订你的花了……”把那束美丽的鲜花细心地在自己小小的办公桌角上摆好,小姝对着电话那头小声地说。 “怎么了?不喜欢今天的花吗?” “不是的。”小姝唉声叹气,“新来的方总不喜欢花,说以后公司不许订花了,会议桌花也要取消。” “啊……”电话对面的女孩儿柔声安慰道,“没关系,小姝,谢谢你一直用我们家的花。” “我们全公司都特别喜欢你的花,花材新鲜,总有新品种,又搭配得特别好!”小姝压低声音说,“也许方总身体不好,对花过敏吧……我看他长得那么好看,可是年纪轻轻,就病恹恹的样子,脸色发白,看到花还老咳嗽……” 桌上的小灯突然闪了,小姝赶快挂了电话,快步跑向方柯的办公室。 一切似乎和刚才她出去时并没有两样,只是方总的手指间,夹着一张淡紫色的名片。 是她刚才不小心落下的魏小姐花店的广告名片。 “公司一直用的,是这家的花?”方柯的语气淡淡的。 “是的。”小姝点头。 “这位魏小姐,今天在不在店里?” “啊?”小姝茫然,“魏小姐早上还来送过花的……” “你出去吧。” 修长的手指在淡紫色的仿佛还带着花香的名片上划过,方柯又轻轻咳了几声。 是了,那三个字,分毫不差。 这个名字,很难撞名,所以,一定是她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魏南玄。 小姝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关好,小步碎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位方总的眼神真是杀伤力太强了,正面看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凶恶表情,但眼睛的深处,却仿佛有着千年寒冰碴儿,让人脖子后边莫名生出一层毛毛汗来。 但什么寒冰也不能冻住小姝八卦的心哪。 “魏小姐,有转机!你是不是和我们方总是旧识?他刚才问起了你!” “啊?你们方总……”穿着淡绿色围裙,正在整理花枝的魏南玄右手突然一抖,粉色的伯爵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指尖,沁出一颗暗色血珠来。 “是啊,我们新来的那个方总!” “姓方吗……小姝,你刚才是不是说……他长得好看,但身体不好?他……是不是叫方潜?” “不是,他叫方柯。” 第一部完 第34章 番外 元旦晚会 明星啊……那么,还有人上台给我献花? 极冷的风,像在空气里拉出了看不见的一条条透明细线,割到行人的脸上,微微刺疼。 而随着风儿上下翻飞的黄叶,则像是五线谱上的串串音符,跳跃出了新年的一点活泼气息。 “这是你们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元旦晚会了,虽然老师知道大家功课都很紧,但这次的班级选送节目还是要好好准备一下,南玄,你组织大家弄个大合唱吧,争取所有人都上台露个面。” 放学时,班主任杜老师特意把南玄叫到办公室,好好地叮嘱了一番。 往年,班上报到学校元旦晚会的节目都是班长魏南玄组织安排的。 她很有经验,一向组织得稳妥,次次都受到好评,对她,杜老师是一百个放心。 南玄拿着本子一条条认真记下杜老师的指示。 末了,杜老师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对了,上次学校针对这次元旦晚会的节目搞的那个全校民意调查,结果出来了。” 五十来岁的杜老师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 “刚才校领导通知我,说这次咱们班除了正常的选报节目,还要安排咱们班的方柯同学上一个单人节目。因为有很多外班的同学在调查表上写了想看方柯同学上台表演。不过,你知道方柯同学有什么才艺吗?” 似乎是想到了方柯平日里那冷冰冰的性格,杜老师有些内疚地拍了拍南玄的肩膀:“老师相信你,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去吧。” “什么!元旦晚会上方柯要上台表演节目?!”夏雪捂着嘴小声尖叫起来,一边叫,一边从指缝里不断地漏出止都止不住的笑声。 “夏雪,你觉得方柯会乖乖听从安排吗……”南玄垂头丧气。 “当然不会!”夏雪很快得出了正确答案。 “所以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他提……” “南玄,你一定要搞定哦!”花痴当前,夏雪根本就懒得理会南玄的心情,一心继续自己的话题,“哇!他会表演什么呢?唱歌?跳舞?武术?讲相声?胸口碎大石……” 南玄默默地在心里给夏雪的脸上贴上了“此女已疯”的标签。 她还是一个人躲在边上苦恼吧。 “方柯同学,是这样的,学校通知你准备一个节目,参加这次的校元旦晚会……你愿意出个什么节目?” 方柯盯着手里的钢笔,笔轻轻地在他手指间转动着,节奏丝毫未变。 “方柯同学……我们商量一下好吗……”勇气像水袋破了一个洞,漏啊漏啊。 方柯继续转笔,像根本没听见有人在边上对他说话。 “方柯,你看,马上就毕业了……” “魏南玄。”就在她口干舌燥走投无路的时候,方柯突然开口了。 “你就这么害怕完不成学校交代的事?” 南玄点了点头。 似乎是有些意外于她的坦率,方柯偏了偏头,终于把脸转过来面向了她,语气却仍是漫不经心的:“你要完成任务,所以就说服我上台当小丑?” “你怎么会是小丑?”南玄脱口而出,“你看全校的调查居然有那么多外班的人都认识你,写了想看你表演,你上台以后一定是和明星一样的待遇吧。” “哦。”似乎对她这样天真的答案感到有点好笑,方柯无声地嗤笑了一下。 “明星啊……那么,还有人上台给我献花?” “我去献花!”能当好这么多年的班长,也得益于她的性格里有着果断决策的一面,只要能完成任务,上台献个花有什么难。 “好。” 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方柯一个淡淡的好字,把南玄蒙圈在了当场。 “那……你报什么节目?” “钢琴。” “曲子?” “名曲。” “……” 元旦晚会当天。 “方柯,晚会晚上七点开始,你的节目在第十个,你一定要准时到啊!” “哦。” “方柯,你到底要弹哪首曲子?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好吧……” “魏南玄。” “啊?” “记得献花。” 小镇上根本没有单独的花店,倒是浪漫文艺的夏琴姐,有时会进几扎鲜花放在超市里供镇上的客人订购,提供送花上门。 “南玄,你确定只要一枝……康乃馨?”夏琴认真脑补了一下女生拿着一枝康乃馨送给男生的画面,乐了。 “又不能用班费买……”南玄有点昏昏沉沉地回答,没有抓到夏琴姐的重点。 就这一枝康乃馨,她还得和夏琴姐赊账呢。 “平时多半都是摆在店里自己欣赏到谢的鲜花们,今天可走了大运了。”夏琴一边把南玄挑的那枝花拿出来,一边感叹道。 方柯要表演的消息传开,夏琴姐店里仅有的几扎鲜花瞬间全被买光了。 南玄想:其实方柯一点都不缺她那一枝吧…… 晚会开场的时候,南玄的额头已经像过了火一般滚烫,身上却阵阵发冷,连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 她知道自己发烧了。 这几天中午组织大家排练大合唱嗓子都累劈了,加上晚上着了凉,扁桃体发炎了。 她咬着牙想坚持,但大合唱一结束,她就眼一黑倒在了杜老师怀里。 “你们快把南玄扶到医务室去!” 杜老师急了,后悔这时候才发现得意学生的不对劲,赶快大声招呼几个女同学。 “方柯还没来……”南玄不放心地想挣扎。 全班大合唱方柯就没有参加,这会儿更是人影都没看到。 “这小子,要是轮到他还不出现,我……算了你先去医务室躺着,快去!” 一个小时后。 “啊啊啊南玄你怎么了?怎么烧得这么厉害?”夏雪扑到南玄的床边抓着她的手用力摇,摇得南玄的头更晕了。 “方柯……方柯他上台了吗?”她现在就关心这个问题。 “上台了。” 南玄长吁一口气,一颗心扑通一下落回了原处,瞬间感到汹涌的倦意袭来。 “可是……”夏雪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弹了一首《两只老虎》……” “《两只老虎》?!” 想到方柯一脸漠然地弹着这首儿童歌曲,南玄沉默了。 “啊啊啊啊啊,可是好帅好帅好帅呀!全场都在尖叫!我终于鼓起勇气冲上台送了一大束百合,哼,顾念乔居然不要脸地送了一大捧红玫瑰!早知道我早上就把我姐店里的红玫瑰都偷偷扔掉……” 是吗…… 南玄哭笑不得,目光默默地转向了医务室简易的床头柜上那枝孤零零的粉色康乃馨。 镇上买花的人少,夏琴姐只进了这三种最常见好卖的花:玫瑰、百合和康乃馨。下午选的时候,南玄不好意思选有着特别含义的玫瑰和百合,所以只好选了一枝康乃馨。 不过,有这么多人送大捧的花,方柯应该也不缺她这一枝了吧。 “只送你到这里,真的可以吗?”夏雪不放心地再次确认。 “真的可以了,你就不要再多走一段路了,这么晚,你姐该等急了。你看,过了前面的路口就是我家了啊。”南玄推推夏雪,“你快回去。” 看着夏雪的身影消失,南玄按了按依然很疼的头,慢慢向家里走去。 风,好像越来越冷了呢。 “魏南玄。”一个比夜风更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方柯?”在这里看到方柯,南玄比听到他上台弹儿歌还吃惊。 印象中,他家根本不在这个方向啊…… “你生病了?”方柯从路灯的阴影里慢慢走过来,他仍然穿着一身的黑,哪怕走到了路灯的向光面,也依然有一种他就是夜色的一部分的错觉。 “嗯。”南玄有些受宠若惊,“遗憾没能看到你……弹《两只老虎》……” 心里的调侃不小心说出来了,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笑意,也许是高烧的原因,她的脸在路灯下变得异常红。 “拿来。”方柯朝她伸出一只手,言简意赅。 “什么?”南玄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方柯有些不耐地闭紧了双唇,微倾了身体,长臂一捞,把她背在身后的左手紧捏着的那枝康乃馨夺走了。 他的手指,摩擦过了她滚烫的手心,激起她异常的紧张。 “你……今天不是很多人送你花吗?那些花呢?”南玄糊涂了,他追到这里,不会就是为了抢走这枝小花吧。 “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说到做不到,”方柯轻轻地冷哼一声,“校医不是给你吃了药吗?是让你站在街上吹冷风的吗?还不赶快回去?” 午夜的天空,飘起了一点一点的碎雪。 透明的玻璃瓶里,粉色的康乃馨在清水里重新焕发了生机。 方柯用长指戳了一下花瓣,手边接着方潜的电话。 “小木,还没睡?”方潜温柔的声音。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今天表演怎么样?”方潜轻轻笑了一声。 “挺好,弹了首《两只老虎》给她们听。”想到他弹儿歌时台下的各种表情,方柯也不禁恶作剧得逞般无声地笑了。 方潜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弹首儿歌?之前你不是说要弹《献给爱丽丝》的?” “心情不好,临时换了。”方柯哼了一声,一只手开始灵活地脱去上衣准备洗漱上床。 “谁又惹我们小木心情不好了?” “哥,你说,居然有人……送我康乃馨这种老妈才收的花,我心情能好吗?” 窗台上的康乃馨无辜地沉默着。 怪我咯…… 元旦过后,初雪落尽,新的一年来到了。 第35章 后记 愿我们终将得到救赎 这一次,我依然写了一个从懵懂清澈的开始,爱到心思笃定的很久以后的故事。 熟悉我的读者应该都很清楚,我似乎是偏爱创作这样的故事的。 而这一次的方柯、方潜、南玄,比起安之、彦一和封信,又让我有些不一样的心疼。 我有个朋友,是很有名的心理医生,他说,他接触过的病人,多数发病的根源,都可以追溯到他们的童年。 那是人类最无助的一段时光,无力反抗命运的安排,被迫接受着种种雕琢,有时幸运,有时不幸。 最后留下的,也许是永生无法抹去的伤痛烙印。 方柯也好,方潜也好,南玄也好,都是这样内心有伤的孩子。 而让我心疼的是,他们都不肯放弃。 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像无数温暖家庭里的小公主一样被宠爱的南玄,一夜间成为寄人篱下、失去温暖依靠,甚至连生存都岌岌可危的可怜虫。 她挨过无数很黑很冷的夜,她惊慌,她恐惧,她根本无法预知明天还有什么更糟的事情在等待,每一点疼痛都那么陌生,而她不知道她要咬牙忍受多久。 但她真的忍下来了。 不但忍下来了,她还努力地微笑着,不肯堕落,不肯逃走,不肯成为一个不够美好的人。 她就像岩缝里顽强挣扎探出头来的小花,她值得最好的对待。 同样不肯放弃的,还有被一起冤假错案牵连,放逐到了同一个小镇的少年方柯。 他沉默,叛逆,充满不可知的危险,从不按常理出牌。 然而,在他冰冷的表象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他绝不妥协。 他绝不接受命运强加的安排,不接受哥哥方潜的软弱,不接受任何一个悲伤的结尾。 如果命运是本翻不开的书,他也必要将其改写。 还有方潜。 心理病人的苦痛,旁人永远无法体会万一。 温柔的笑容、得体的举止、善良的软弱,似乎已经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常态。 他身在地狱,却仍然不愿伤害任何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伤害自己。 这样的几个人,他们应该得到救赎。 然而命运却总像个顽童,将世人反复捉弄。 在《繁花2》里,他们将再次重遇,而前路,却仍不是一片阳光坦途。 年少时那长满了常青藤的灰墙,已经默默倒塌,而横在心里的墙,又何时能够消失? 最后,献上一小段《繁花2》的试读片断,供大家解馋。 准确上市信息,请留意新浪微博@烟罗猫猫,这一本,应该不会太久。 烟罗 2016年1月14日于长沙 又:我的另一本散文集《贝壳》近日即将上市,喜欢我的千字文的读者可以关注,这可能是我出版过的,内容距离我的真实生活最近的一本书了。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鼓励。 繁花盛开的夏天2 精彩试读 chapter 1 时光的旧琴弦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眼前这个人的健康,还有快乐。 清晨五点,从荷兰空运过来的新品种玫瑰到了机场。 南玄迫不及待地去机场提回了花,回来已是日上三竿,花店的店员满意和飞飞已经给店里过夜的鲜花修好了枝叶换好了水,开始着手整理昨天晚上收到的网络订单了。 南玄小心地指挥着工人从车后将花箱先抬进仓库…… 她突然看到店门外站着一个人。 已经是初冬了,可那人还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薄线衫,大概是因为冷的缘故,他的双手双脚总是神经质地抖动着,但他的目光却是一如既往呆呆地盯着店门口花桶里的新鲜花朵,仿佛分秒也舍不得挪开。 南玄擦了擦手,走了出去。 “明先生。”她这样招呼他。 被称为明先生的男人听到她的声音,身体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目光似在寻找着焦点。 这附近的人,都叫他大傻明,只有这个花店的老板姑娘,坚持叫他明先生。 他抽了抽嘴角,却没说出什么。 “早上店员们自己打了些热豆浆,你也喝点吧。”南玄递过来一个包好的纸袋。大傻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触手是满满的暖意。 一股热流从手指尖一直蹿遍全身,让他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迫不及待地拿出纸袋里的豆浆,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纸袋里还有几个巨大的包子,看起来是肉馅的,还冒着热气。 真暖和,真好。 “这里还有些我弟弟的旧衣服,这小子太不像话了,衣服经常穿一两次就不喜欢了。明先生如果不嫌弃,可以拿去。” 年轻美丽的女老板又递过来一大包整理好的衣物,用一个大袋子装着。像是对这样的施舍始终有些不好意思,她担心自己的措辞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对方的自尊,因此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 明先生的眼里露出了感激而喜悦的光,他接过那个大包,搂在怀里。 嘴唇掀了又掀,到底还是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声音有些混浊不清,但南玄显然如释重负地高兴了起来。 她又一弯腰从身前的花桶里拿出两枝开得真好的紫色桔梗来,递给明先生。 “不用客气,祝你一天都有好心情。” “魏南玄。” 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黑色的高级轿车里,穿着厚厚羊毛大衣,脖子上还裹着某专柜当季新款羊毛围巾的高大男人,钻出了车门,径直向她走来。 围巾很大,层层叠叠缠绕着堆积着,几乎挡住了他漂亮鼻子下面的所有部分。 这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不似平日里清澈,但语气里的冷淡和固执却仍然分毫不差。虽然已经是初冬,但已经裹成了严寒下雪天的样子,那是因为他的身体,对冷空气极其敏感,他的身体对于气候变化的抵御适应,甚至不如一个像她这样的普通姑娘。 他的身形依然挺拔高大,目光依然冷峻淡漠,仿佛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但南玄却会在每一次见到现在的他的时候,都无法自控地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夏栖镇上蓦然出手的那个少年。 他那么强悍,那么张狂,那么无所顾忌,那些宛若慢镜头的凌厉动作,那些喷溅而出的星点血花,少年漂亮而满含挑衅的眼睛闪闪发光,像一把肆意燃烧的野火,美得惊心动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是她,把这团野火,变成了现在的病弱模样。 如果那时,她不去赴阿乔的约,他也不会遭遇那场杀身之祸…… 如果后来,她不自私地扔下生死未卜的他,独自崩溃逃离夏栖,也许,他现在对她的恨,会少一点点…… 她心里一阵刺痛,脸上却绽放出最温柔的笑容来。 “怎么这么早出来呢,外面太冷了,快进来。” 大傻明已经缩到了店角边,飞快地掏出了南玄包好的衣物,有厚厚的线衫,还有羽绒服,好多件。 他一件件胡乱往身上套,一层又一层,直到套不下,才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冬天,应该好熬一些了。 他咧开嘴,想给好心的女老板看看,却发现女老板正拉着那个刚从黑色豪华轿车里下来的男人进店。 她那么温柔的目光,仿佛丝丝缕缕全部都牵在了那男人身上,竟是再也没有半分,漏给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 当然也包括他。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上还拎着没套上的衣服,脚下是刚才随意丢弃的包豆浆的纸袋。 似乎是有所感应,那个穿着银灰大衣,露出来的面庞部分皆苍白如纸的男人,忽然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里,并没有嫌弃和厌恶,但也没有任何的同情和慈悲,仿佛他见到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一棵树或者一点灰烬。 他的目光里,根本没有人类所该有的感情波动。 这种目光,却让刚刚才觉得暖意满身的大傻明,身上像突然被扎进了一枚冰锥子,一下子寒到了脚底。 “到里面坐吧,这里太冷了。”看到方柯停在了一束火红的冬青面前,似乎对这种挂满果子的硬枝产生了几分兴趣,南玄柔声劝道。 鲜花都不耐热,即使是在隆冬时节,店里也不能打开任何取暖设备。 但是现在的方柯对温度却异常敏感,稍有凉意,就会引发他身体的不适。 那一年,张佳伟的刀,狠狠地洞穿了他的肺部,而后又引发了一系列严重并发症,他九死一生方还魂归来,身体从此却差到了极点。 这些,都是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后,她一点一点从他的助理姜云凡那里拼凑来的碎片。 而方柯,他什么都没有说。 比起年少时,他现在更加沉默。 停好了车的姜云凡,匆匆从店外穿行而来,熟练地将一个充好了电的手炉塞进了方柯的手中。 姜云凡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精致黑西装,结实劲瘦暗含力量的身形,颇有几分像国际大片里的冷面杀手,只是,他的面孔却是典型的东方式的精致清秀。 从见到他第一面起,南玄就隐隐感到,在姜云凡身上,似乎能看到几丝年少时的方柯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这样,向来生人勿近的方柯,竟然接受了姜云凡与他形影不离。 “要进去坐会儿吗?方总。”他的提醒显然比南玄有用。 方柯微微点了一下头,信步走进了里间的小办公室。 小小的空间,以前是南玄和店员们轮流守店时的临时住处,现在却被南玄弄得分外干净温暖,精致的独立取暖器将房间烘得暖暖的。 似乎仍是受到了室外冷空气的刺激,方柯突然呛咳起来,难以忍耐的一连串咳嗽声像是要撕开他的胸腔般,饶是他拼命压抑,却仍然滚滚而出。 一瞬间,他苍白的面孔已经染上了两片异常的红晕,他艰难地背过身去,似乎想避开南玄惊慌的目光,但咳嗽声并未停止。 姜云凡从背包里飞快地取出几颗药,让方柯含在嘴里。 过了一会儿方柯的气息才渐渐恢复平顺。 “你哭什么?”方柯把围巾慢慢地解开一圈,长长的围巾随意地搭在依然宽阔的肩上,露出了整张脸孔。 他的声音清楚了许多,刚才的呛咳发作令他似乎有些虚弱,但那也可能是她的幻觉,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痛苦不堪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一问,南玄这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 她手忙脚乱地抹着自己的脸,朝他笑着。 “没有什么……你要不要喝热豆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南玄转向姜云凡,后者一直镇定如树。“那个……方柯……方总他可以喝豆浆吗?” 看到姜云凡微微点了点头,南玄立刻如同被奖励了小红花的孩子一样,欢喜地回身去端豆浆。 “我不喝,你过来。”听到方柯这样召唤,南玄放下杯子,顺从地转身走回他面前。 方柯轻轻地咳了几声,伸出一只手,拇指的指尖轻柔而稳定地擦过她右边的眼角,带走一丝湿润。 他的手指有着被暖炉烘烤产生的短暂的热度。 “魏南玄,收拾一下东西,明天住到我那里去。” 他说话,一向很少用“吧”“啊”“呀”这样会产生一点温情幻想的语气词,他总是用陈述句,似乎在说的,只是一个通知,一个结论。 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丝毫都不曾改变。 但是,南玄发现,她竟然对他,没有一点陌生感。 “好呀。”没有问为什么,就像是他说的,只是“给我一杯水”那样理所当然的事,南玄微笑着仰起脸回答。 一旁的姜云凡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惊讶的表情。 只有方柯似乎并不意外。 “明天一早,我要姜云凡来接你。” 将方柯送出店外,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南玄才转身回店。 满意和飞飞早就按捺不住地扑上来。 “南玄姐!方先生又来看你了!” “好棒!你是不是要和方先生结婚了?” “方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呀?” 南玄好脾气地笑着,推她们赶快去干活,却并不准备满足她们的八卦心。 事实上,除了确认,他还是那个方柯,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走向的方柯,其他的,她也一无所知呀。 只是,那些有什么重要呢? 他还活着,他重新出现了,他向她伸出手来,她想,他应该恨她,讨厌她,用一千种方式折磨她,或者完全忽略她。 那些,她都可以接受,就算是他要领她下地狱,她也甘愿。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眼前这个人的健康,还有快乐。 这些年来,没有人知道,对她来说,最深的黑暗是什么。 并不是独自行走在铁轨边的无助,也不是流浪在桥洞下的凄凉,不是病倒在异乡的绝望,甚至不是得知球球生了重病后的剧痛。 是一个似乎永远也没有结局的噩梦。 在梦里,黑衣的少年抱着她,他说:魏南玄,你跳出去。 他把她抛起来,抛向天空,抛向希望。而转眼间,他清俊的脸被熊熊大火淹没。 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她给自己刻下的诅咒。 她以为能够解开这个诅咒的钥匙,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世间了,方柯,就是她的钥匙,她丢下了他,变成世界上最可耻的逃兵。 可这一次,她绝不再逃。 第36章 繁花盛开的夏天(第二部) 你在我最美的梦里此生我不愿醒来 方先生,好久不见。方太太,别来无恙。 魏南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起,我就是在用我的方式爱着你。 第37章 楔子 灰色的天空里,飘起了碎碎小小的雪籽,随着风打在透明的落地玻璃窗上,转眼间就被室内透出来的热气融成了晶莹的水滴。 魏南玄站在玻璃窗边,表情为难地和明星乔伊的助理黄小姐仔细沟通着。 “黄小姐,我们签的合同上写的本次活动是在室外场地,现在突然移到室内,暖气太足,鲜花一旦离水,在这么热的环境里支撑不了两个小时呀。” 她替那些从遥远的肯尼亚飞来的进口玫瑰心疼。 “魏小姐,求求你,我也要崩溃了……你就想想办法吧。”黄小姐的脸更苦,她向眼前的年轻花艺师悄声吐槽着。 这只是一场规模不大的同城粉丝见面会,可她带的那位明星乔伊,却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难搞。 难怪她的前任们都辞职不干了。 就拿这次活动来说吧。一个活动现场的鲜花布置,乔伊先是指定要全场进口粉玫瑰,后又换成进口白玫瑰,几天时间变来变去,已经得罪了几家当地花店了。 好不容易找到这位魏小姐的花店愿意继续接这场活动,她只求不要再出意外了。 “关闭暖气不行吗?”魏南玄还抱着一线希望。 黄小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乔伊会当场翻脸的,她参加活动本就衣着单薄,这种天气暖气不打足,别说是她,粉丝们也要闹的。” 魏南玄沉默了,黄小姐担心地看着她,觉得她可能也要毁约了。 黄小姐委屈地想:难怪公司会把这位当红新星分给自己照顾,大概是因为公司已经无人敢接手了吧。 她鼓起勇气抬眼看面前的年轻花艺师,心里暗暗祈祷着。 似乎是上天听见了她的心声,年轻的花艺师并没有任何怒意发作的迹象,只是那原本就白皙秀巧的脸颊上,似乎隐隐升起了一些可疑的红晕。 魏南玄缓缓地深呼吸,尽可能不让黄小姐看出她的焦虑,她开始快速思考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乔伊!乔伊!乔伊!” 虽然现场只放入一百来人,但粉丝们整齐而热烈的应援声,仍将热情与激动播撒得满天满地。 乔伊穿着红色的露肩礼服款款而至。 她的美丽面容,像清晨的玫瑰园里最娇艳的那朵花儿,而她的甜美笑容,似乎能够让人忘记世间的种种不如意与悲伤。 随着她的出场,粉丝们的嘶叫已经达到了沸点,有人捂着嘴,有人流着泪。 偶像是她们精心守护的美梦,而她们,或许是近情情怯,先感动了自己。 在乔伊站立的圆形舞台上,整个背景并不是常见的喷绘写真板,而是一面生机盎然的开满白色玫瑰的立体花墙。 满铺的层层叠叠的绿色枝叶,数不清的纯净美丽的花朵汇集着,宛若夜之银河,挤挤攘攘地交换着彼此的馨香与光芒,每一片娇嫩的花瓣上,仿佛都还含着晶莹的露水,那么轻盈,那么鲜活。 身着鲜艳红衣的乔伊,就那样巧笑倩兮地站在那花墙下,朝爱她的粉丝轻轻挥手。 玫瑰与美人,纯白与艳红,那画面完美融合,相映成辉,令人几疑到了仙子居住的幻境。 站在舞台侧面的黄小姐简直要感动得哭起来。 她看出乔伊的灿烂笑容里,是真心的满意——这太不容易了,黄小姐也因此对想出了这个创意并为此忙碌了通宵的魏南玄充满了感激与敬佩。 只有她知道,此时,魏南玄还在这花墙的后面,细心地检查着每一块插着玫瑰的花泥板。 她不放心别人来做,自己一直手里拿着喷壶,随时朝花泥板上补喷营养液,以此来维持高温室内环境下鲜花的娇艳。 两小时后,活动结束。 魏南玄见前面人声渐稀,终于松下一口气,轻轻放下手里的喷壶。 此时她才感觉到,强烈的腰酸背痛像涨潮的海水,一波一波吞噬着她的身体,直至将她淹没。 一切尚算顺利。 不知是谁的走动,带起了小小的流动的风,突然,从前面的舞台上,飘来了一张宣传单,正好晃晃悠悠地落在她的面前。 魏南玄按了按自己的腰,俯首拾起那张彩色的单子。 她是个不看娱乐新闻的人,所以并不知道她接单的这位明星长什么模样,只知道无数年轻的学生为她疯狂。 而从昨天忙到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得见乔伊真容。 宣传单上,一双如水明眸,含着盈盈春辉,仿佛瞳仁深处还荡漾着粉色的花瓣,灵狐般娇俏地看着这个世界,也看着她。 微卷的长发,如天鹅一样洁白细腻的颈项,嘴角弯起甜美笑容。 然而,在这温暖耀眼的皮相下,却有着那么多熟悉而又陌生的冷箭,一瞬间如暴雨般,冲动地撕裂了多年来泾渭分明的时空,毫无防备地齐齐扎在魏南玄的身上。 她猝不及防,成了记忆的刺猬,疼痛无处不在,令她几乎要用力咬紧下唇,才能不呼出声来。 怎么会? 宣传单上,那张面庞的主人,曾在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深夜,用一把残忍的大锁,将她锁在了学校的体育器材室里。 然后,是一场毁灭了她人生唯一的光明与希望的火之盛宴。有些人,一生也不敢认错。 曾经住在夏栖镇上的魏南玄,和后来离开家流浪天涯的魏南玄。 曾经住在夏栖镇上的顾念乔,和变成了大明星改名叫乔伊的顾念乔。 软弱的她,逃了这么远,原来,一切就在昨天。 第38章 有生之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鼠尾草淡紫色的箭形花穗骄傲地昂着头,似是在寻找着天空的微光照拂的方向。 墨绿色的尤加利叶片和新鲜的高山羊齿叶片友好地搭着肩,托着一朵慵懒的白色绣球花。 而它的身边,同为紫色系的桔梗含羞带怯。 空气里,浮着很淡很淡的植物香气。 方柯静静地站着,低头看自己巨大的黑色办公桌上的这一瓶桌花。 他的侧脸如花般静美,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不言不语时,脸庞却依然像个清秀少年。 如果,不和他的目光对视,这种错觉,大概可以一直维持。 “为什么,在我桌上放花?”清楚却略为低沉的声音,不似传说中那般冷漠,甚至还带着一点因为语调稍微缓慢而产生的温情幻象。 秘书小姝赶快上前解释。 为什么放花? 当然是讨好试探你啦…… 上个月起公司易主,被巨鲸吞并,本月集团决定下派新的执行总经理,就是这位方总,大名方柯。 传说中,这位从法国归来的年轻英俊的方总是个神秘而强硬的实力派,她们这些前途未卜的小虾米,能不在新领导到任的第一天想尽浑身解数讨好试探吗? 小姝的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恭敬地回答:“方总,摆放鲜花是公司的内部文化建设之一。我们公司是做文化创意的公司,美丽的鲜花能带来灵感和愉悦的体验……” “取消。” “什么?”小姝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办公室桌花、会议桌花,全部取消。”方柯轻轻咳了几声,挥手示意小姝离开,“把今天的花也拿走。” 他的语速仍是不急不缓,但也听不出任何的温度起伏。 小姝不安地低下头称是,上前抱起花快速离开。 “魏小姐,对不起啊,以后可能不能订你的花了……”把那束美丽的鲜花细心地在自己小小的办公桌角上摆好,小姝对着电话那头小声地说。 “怎么了?不喜欢今天的花吗?” “不是的。”小姝唉声叹气,“新来的方总不喜欢花,说以后公司不许订花了,会议桌花也要取消。” “啊……”电话对面的女孩柔声安慰道,“没关系,小姝,谢谢你一直用我们家的花。” “我们全公司都特别喜欢你的花,花材新鲜,总有新品种,又搭配得特别好!”小姝压低声音说,“也许方总身体不好,对花过敏吧……我看他长得那么好看,可是年纪轻轻,就病恹恹的样子,脸色发白,看到花还老咳嗽……” 桌上的小灯突然闪了一闪,小姝赶快挂了电话,快步跑向方柯的办公室。 一切似乎和刚才她出去时并没有两样,只是方总的手指间,夹着一张淡紫色的名片。 是她刚才不小心落下的魏小姐花店的广告名片。 “公司一直用的,是这家的花?”方柯的语气淡淡的。 “是的。”小姝点头。 “这位魏小姐,今天在不在店里?” “啊?”小姝茫然,“魏小姐早上还来送过花,应该在吧……” “你出去吧。” 修长的手指在淡紫色的仿佛还带着花香的名片上划过,方柯又轻轻咳了几声。 是了,那三个字,分毫不差。 这个名字,很难撞名,所以,一定是她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魏南玄。 “秦云凡,准备一下车。” “今天空气质量不是太好,城市污染指数偏高。方总现在要出去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清朗。 顿了两秒,没有得到回答。 秦云凡已然明了,他偏头看了一眼随身带在身边的药箱,简洁地对着手机那头的人回答:“好。” 小姝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关好,小碎步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位方总的眼神真是杀伤力太强了,正面看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凶恶表情,但眼睛的深处,却仿佛有着千年寒冰,让人脖子后边莫名生出一层毛毛汗来。 但什么寒冰也不能冻住小姝八卦的心哪。 “魏小姐,有转机!你是不是和我们方总是旧识?他刚才问起了你!” “啊?你们方总……”穿着淡绿色围裙,正在整理花枝的魏南玄右手突然一抖,粉色的伯爵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指尖,沁出一颗暗色血珠来。 “是啊,我们新来的那个方总!” “姓方吗……小姝,你刚才是不是说……他长得好看,但身体不好?他……是不是叫方潜?” “不是,他叫方柯。” 第39章 时光琴弦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眼前这个人的健康,还有快乐。 清晨五点,从荷兰空运过来的新品种玫瑰到了机场。 南玄迫不及待地去机场提回了花,回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花店的店员满意和飞飞已经给店里过夜的鲜花修好了枝叶换好了水,开始着手整理昨天晚上收到的网络订单了。 南玄小心地指挥着工人从车后将花箱先抬进仓库…… 她突然看到店门外站着一个人。 已经是初冬,可那人还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薄线衫,大概是因为冷的缘故,他的双手双脚总是神经质地抖动着,但他的目光却是一如既往地呆呆地盯着店门口花桶里的新鲜花朵,仿佛分秒也舍不得挪开。 南玄擦了擦手,走了出去。 “明先生。”她这样招呼他。 被称为明先生的男人听到她的声音,身体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目光在寻找着焦点。 这附近的人,都叫他大傻明,只有这个花店的老板姑娘,坚持叫他明先生。 他抽了抽嘴角,却没说出什么。 “早上店员们自己打了些热豆浆,你也喝点吧。”南玄递过来一个包好的纸袋。 大傻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触手是满满的暖意。一股热流从手指尖一直蹿遍全身,让他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迫不及待地拿出纸袋里的豆浆杯,揭开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纸袋里还有几个巨大的包子,看起来是肉馅的,精美的褶子边上溢出褐色的馅汁,白软的面皮上冒着丝丝热气。 真暖和,真好。 “这里还有些我弟弟的旧衣服。这小子太不像话了,衣服经常穿一两次就不喜欢了。明先生如果不嫌弃,可以拿去。” 年轻美丽的女老板又递过来一大包整理好的衣物,用一个大袋子装着。像是对这样的施舍始终有些不好意思,她担心自己的措词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对方的自尊,因此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 大傻明的眼里露出了感激而喜悦的光,他接过那个大袋子,搂在怀里。 泛着干皮的嘴唇掀了又掀,到底还是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声音有些混浊不清,但南玄显然如释重负地高兴了起来。 她又一弯腰从身前的花桶里拿出一枝开得正好的紫色桔梗来,递给大傻明。 “祝你一天都有好心情。” “魏南玄。” 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黑色的高级轿车里,穿着厚厚羊毛大衣,脖子上还裹着某专柜当季新款羊毛围巾的高大男人,钻出了车门,顿了一顿,便径直向她走来。 围巾很大,层层叠叠缠绕着堆积着,几乎挡住了他漂亮的鼻子下面的所有部分。 这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不似平日里清澈,但语气里的冷淡和固执却仍然分毫不差。虽然已经是初冬,但已经裹成了严寒下雪天的样子,那是因为他的身体,对冷空气极其敏感,他的身体对于气候变化的抵御适应,甚至不如一个像她这样的普通姑娘。 他的身形依然挺拔高大,目光依然冷峻淡漠,围巾下的面孔,依然好看得能让人呼吸一顿——仿佛漫长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但南玄却会在每一次见到现在的他的时候,都无法自控地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夏栖镇上蓦然出手的那个黑衣少年。 他那么强悍、那么张狂、那么无所顾忌,那些宛若慢镜头的凌厉动作,那些喷溅而出的星点血花,都不讲道理地刺入她活得过分小心翼翼的眼里、心里。 少年方柯漂亮而满含挑衅的眼睛闪闪发光,像一把肆意燃烧的野火,美得惊心动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是她,把这团最美丽的野火,变成了现在的病弱模样。 如果那时,她不去赴阿乔的约,他也不会遭遇那场杀身之祸…… 如果后来,她不自私地扔下生死未卜的他,独自崩溃逃离夏栖,也许,他现在对她的恨,会少一点点…… 她心里一阵刺痛,脸上却绽放出最温柔的笑容来。 “怎么这么早出来呢,外面太冷了,快进来。” 大傻明已经缩到了店角边,飞快地掏出了南玄包好的衣物,有厚厚的线衫,还有羽绒服,好多件。 他一件件地胡乱往身上套,一层又一层,直到套不下,才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冬天,应该好熬一些了。 他咧开嘴,想给好心的女老板看看,却发现女老板正拉着那个刚从黑色豪华轿车里下来的男人进店。 她那么温柔的目光,仿佛丝丝缕缕全部都牵在了那男人身上,竟是再也没有半分,漏给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 当然,也包括他。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上还拎着没套上的衣服,脚下是刚才随意丢弃的包豆浆的纸袋。 似乎是有所感应,那个穿着银灰大衣,露出来的皮肤皆苍白如纸的男人,忽然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里,并没有嫌弃和厌恶,但也没有任何的同情和慈悲,仿佛他见到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一棵树或者一点灰烬。 他的目光里,根本没有人类所该有的感情波动。 这种目光,却让刚刚才觉得暖意满身的大傻明,身上像突然被扎进了一枚冰锥子,一下子寒到了脚底。 “到里面坐吧,这里太冷了。”看到方柯停在了一束火红的冬青面前,似乎对这种挂满红果子的硬枝产生了几分兴趣,南玄柔声劝道。 鲜花都不耐热,即使是在隆冬时节,店里也不能打开任何取暖设备。 但是现在的方柯对温度却异常敏感,稍有凉意,就会引发他身体的不适。那一年,张佳伟的刀,狠狠地洞穿了方柯的肺部,而后又引发了一系列严重并发症,他九死一生方还魂归来,身体却从此差到了极点。 这些,都是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后,她一点一点从方柯的助理秦云凡那里拼凑来的碎片。 而方柯,他什么都没有说。 比起年少时,他现在更加沉默,一切的情绪仿佛都掩盖在了心脏里,没有人看得到它的跳动,起伏皆靠揣度。 停好了车的秦云凡,匆匆从店外穿行而来,熟练地将一个充好了电的手炉塞进了方柯的手中。 秦云凡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精致黑西装,结实劲瘦暗含力量的身形,如果架上一副墨镜,应该像极了国际大片里的冷面杀手,只是,他的面孔却是典型的东方式的精致清秀。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南玄就隐隐地感到,在秦云凡身上,似乎能看到几丝年少时的方柯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这样,向来生人勿近的方柯,竟然接受了秦云凡与他形影不离。 “还是进去坐吧,方总。”秦云凡适时提醒。 方柯微微点了一下头,信步走进了里间的小办公室。 南玄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挺拔如青松的脊背。 她相信,这个人身上,无论有多少变化,但那份骨子里对于命运的清高与倔强,却是丝毫不会变的。 她于年少的黑暗处遇见他,被他这份刺目的光所照亮和灼伤。 而当他重新出现的时候,她才知道,即使伤痕累累,太阳却依然还是太阳。 小小的空间,以前是南玄和店员们轮流守店时的临时住处,而现在却被南玄弄得分外干净舒适,大功率的独立取暖器将房间烘得暖暖的。 似乎仍是受到了室外冷空气的刺激,方柯还未坐下,突然间毫无防备地呛咳起来。难以忍耐的一连串咳嗽声像是要撕开他的胸腔般,饶是他拼命压抑,却仍然滚滚而出。 一瞬间,他苍白的面孔已经染上了两片异常的红晕,他艰难地背过身去,似乎想避开南玄的目光,但咳嗽声并未停止。 南玄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重遇后她知道方柯身体不好,却不知道详细,问他也不说。 秦云凡从背包里飞快地取出几颗药,熟练地让方柯含在嘴里。 过了一会儿,方柯的气息才渐渐恢复平顺。 “你哭什么?”缓和一点后,方柯抬手把围巾慢慢地解开一圈,长长的围巾随意地搭在依然宽阔的肩上,露出了整张脸孔。 他的声音清楚了许多,刚才的呛咳发作令他似乎有些不适,但那也可能是她的幻觉,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痛苦不堪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一问,南玄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她手忙脚乱地抹着脸,朝他笑着。 “没有什么……你要不要喝热豆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南玄转向秦云凡,后者一直镇定如石,“那个,秦先生……请问,方柯……方总他可以喝豆浆吗?” 看到秦云凡微微点了点头,南玄立刻如同被奖励了小红花的孩子一样,欢喜地转身去端豆浆。 “我不喝,你过来。” 听到方柯召唤,南玄放下杯子,顺从地转身走回他面前。 方柯轻轻地咳了几声,抬起一只手,微有薄茧的拇指指尖轻柔而稳定地擦过她右边的眼角,带走一丝湿润,也带来南玄内心巨大的震撼。 他的手指对她的皮肤,产生了如被火舌炙烤般迅速提升的烫度。 “魏南玄,收拾一下东西,明天住到我那里去。”刚才的咳嗽带来了一丝丝嗓音的喑哑,但内容与语气却是平静而冷漠的。 他说话,一向很少用“吧”“啊”“呀”这样会产生一点温情幻想的语气词,他总是用陈述句,似乎在说的,只是一个通知、一个结论。 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丝毫都不曾改变。 但是,南玄发现,她竟然对他,没有一点陌生感。 “好呀。”没有问为什么,就像是他说的,只是“给我一杯水”那样理所当然的事,南玄微笑着仰起脸回答。 一旁的秦云凡难得露出了一点惊讶的表情。 只有方柯似乎并不意外。 “明天一早,我让秦云凡来接你。” 将方柯送出店外,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南玄才转身回店。 满意和飞飞早就按捺不住地扑上来。 “小南姐!方先生又来看你了!” “好棒!你是不是要和方先生结婚了?” “方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呀?” 南玄好脾气地笑着,推她们赶快去干活,却并不准备满足她们的八卦心。 事实上,除了确认他还是那个方柯,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走向的方柯,其他的,她也一无所知呀。 只是,那些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还活着,他重新出现了,他向她伸出手来,她想,他应该恨她、讨厌她,用一千种方式折磨她,或者完全忽略她。 那些,她都可以接受,就算是他要领她下地狱,她也甘愿。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眼前这个人的健康,还有快乐。 这些年来,没有人知道,对她来说,最深的黑暗是什么。 并不是独自行走在铁轨边的无助,也不是只身流浪在桥洞下的凄凉,甚至不是病倒在异乡的绝望。 是一个似乎永远也没有结局的噩梦。 在梦里,黑衣的少年抱着她,他眸色如夜般悠远。他说:魏南玄,你跳出去。他把她抛起来,抛向天空,抛向希望。而转眼间,他清俊的脸被熊熊大火淹没。 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她给自己刻下的诅咒。 她以为能够解开这个诅咒的钥匙,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世间了,因为方柯,就是她的钥匙,仓皇间,她丢下了他,变成世界上最可耻的逃兵。 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长于夏栖的微小的她,曾经生出的幻想。 那时,她偷偷地想过,如果有一天在别处再相见,方柯若向她伸出手,她会是可以微笑地自信地接过他的手的魏南玄。 然而,时光将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带至她的身边,她却只能含糊不明地笑着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 她终于还是没能长成有资格自信地站在他身边和他牵着手的魏南玄。 但是,就算只能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她是不是也能坚定一次? 这世间,再幽深的黑暗也终有天明的时刻吧。 而天明的时刻,那一抹温暖的日光,是否能够让苦苦等待的人,忘记所有的阴冷与绝望? 第40章 黑白照片 不必哭泣,不必质问,不必失控,不必道歉。 方柯有些疲倦地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又是一片冷静清明。 他不喜欢自己有软弱的时刻,即使是背对人时,他也依然希望自己保持着良好状态。 但他并不打算避讳魏南玄。 他找到了她,就不会允许她再次逃离。 这些真相,都是她必须用自己的意志去面对的。 关于他们之间那种宿命般的牵绊,束缚着她的,恐怕从来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他无声地把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一辆辆色彩各异大小不同的车缓缓而行。 他已经渐渐习惯,在这拥挤的城市里,无论是什么车,都无法撒野欢跑,不过是按着秩序在向着一个方向缓慢挪动罢了。 秦云凡开车的技能非常好,这样的车速,他起步停步间,几乎可以让坐在车里的人感觉不到丝毫震动,大概在车里放杯水,水面也不会有多大摇晃。 从车窗上的反光里,方柯看到了秦云凡专注于开车的侧脸。 这青年眼里仿佛有着星海,深邃而闪耀,却又充满了仿佛是来自亘古的冥顽的固执坚毅——他一瞬间想到了魏南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里,也有着星海,只是隐隐绰绰地隐在眸色深处,似乎害怕被人察觉到过分的光亮而羞怯不安。 方柯嘴角的弧度难得地柔和了一下。 但只有那么一下,像鸟的羽毛掠过天空与湖面,转眼间,已只剩下两点寒光冷芒。 “云凡,靠近那辆车。”方柯突然指了指右前方的一辆车。 秦云凡抬眼看去,那是一辆黑色的七座商务车,车窗上的贴膜严实,窥不到车内分毫,然而车身上却有着色彩刺目的明星招贴。 秦云凡微一颌首,也不问为什么,就悄无声息地跟上,跟了几十米,已找到机会与它并行。 车身上,女明星的脸变得更加清晰,亮丽的笑容像桃粉色的漩涡,试图将每一个与她对视的人甜蜜吸入。 “是经纪公司的艺人保姆车。”秦云凡用余光扫了一下车型,轻声道,“车不错,应该是位当红明星。” 方柯没有答话。 他的嘴唇微微抿紧了一点,下巴的线条显得更加冷硬起来,像是突然有了微微的头疼,他的右手臂缓缓地抬起来,伸出了食指,似乎想按一下右边的太阳穴,但指尖触到自己的皮肤后,他却又放弃了。 在这个过程里,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旁边的车身。 “云凡,总部那边,最近有几个产品正在找合适的代言人,你挑个抢手的项目,给那边发个邮件,说……我来定人。”直到边上的保姆车被强行换道的小车给挤开,方柯才收回目光,转过脸来,音色平缓地对秦云凡说。 “好。我会去联系这位明星的经纪公司,他们应该会立刻重视的派人过来谈。”不用多说,秦云凡立刻明白方柯的意思。 刚才他已经迅速记下了保姆车上那位明星照片下面的名字:乔伊。 这事不难办,因为他知道,方柯在集团总部的分量。 “嗯。”方柯很轻地应了一声,几不可闻。 他把头轻轻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并未浮现疲惫之色,却依然闭上了眼睛。 平静的眼皮下,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在暗暗涌动着,不甘寂寞地组合排列起来。 顾念乔。 突然瞄到的车身上的彩色照片,渐渐在他的脑海里,褪去了鲜活的色彩,变成了黑白的记忆。 如果一点一点,抬手擦掉那浓墨重彩的妆容,底下,想必依然是像花朵一样熟悉娇艳的容颜。 “方柯,为什么,你不能对每个人,都是同样的答案?” 夏栖镇上的少女阿乔蓬勃而明亮的笑容不见了,绝望一点一点浮现在她的眼底深处,翻滚着,压抑着。 原来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并不止魏南玄。 那一年,他自鬼门关归来,终于转入普通病房后,顾念乔来看过他一次。 他自然听得到,她在门外声厮力竭的哭声,她想请求他的原谅,倔强地扒着门框不放,想要进入病房。 那时,通过方潜,他已经知道,刺伤他的张佳伟已经被捕,顾念乔也从最初的重大纵火嫌疑中洗清,警察查出了真正的犯罪者,是葛明薇以及她的跟班们。 可是葛明薇说,当晚,她们只是想吓唬一下顾念乔,并不是要杀人。葛明薇说器材室的锁是顾念乔自己买的,顾念乔有钥匙,只要她跑过去打开锁,魏南玄就能脱身。 她说的也许是实情,因为她们与魏南玄,确实毫无交集恩怨。 但顾念乔说葛明薇偷走了她的钥匙,令她不能放出魏南玄。 那把钥匙,最终在校园的一处草丛里找到,是故意扔掉还是失手跌落,永远成了谜。 作为受害人之一的魏南玄,已经在那时,偷偷离开了夏栖,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十八岁的方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但他的身体情况,却依然糟糕得令人沮丧。 方潜坐在他的床边,担心地握着弟弟的手,却没有说话。 方潜是了解方柯的人,他知道这样的时刻,方柯只会允许自己为自己作答。 而方柯的面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门外的凄惨哭声已经让赶来制止的医生护士的声音都开始变得软化,但他却毫无反应。 其实,并不是毫无反应的。 多年后,他在心里默默地自语——那个时候,我也有很多情绪,悲哀、愤怒、难过、疯狂。 想要杀了张佳伟,想要杀了葛明薇,也想要杀了你,愚蠢的阿乔。 可是我知道,在当下,所有的情绪,都是无用而可笑的。 它不能改变这整件事情的结果,无论以怎样丑陋的姿态去不甘去堕落,它都告一段落了。 在这场火之洗礼里,每个参与的人,都得到了一个答案。 命运的可耻之处,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逼着每个蒙眼的凡人伸手到罐子里掏一颗彩色的糖球,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拿到什么颜色的。 这赌局,至少在今时今日,已经无力回天。 那么,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每个人去面对各自的答案。 所以,没有必要相见了。 也不必哭泣,不必质问,不必失控,不必道歉。 去变得更强大,再来挑战。 我就是这样的人,哪怕还剩一口气,也想为自己的故事做主,不被任何人要挟玩弄。 而如果命运安排我们再度遇见,我不会逃避。 多年后,方柯坐在开足了暖气的车里,第一次搜寻记忆,回头去看那一年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但依然狠决的自己。 他想,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时候了。 第41章 锦书难寄 方柯,我们这么像,都是这么狠心的人,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吗? 秦云锦踏着细细的高跟鞋,声音清脆地穿过光洁如磨的办公室大厅。 由远及近的有规律的脚步声,引得两边正在工作的小职员们不断地偷偷张望。 她却连目光也没有闪动一下。 她一向是骄傲而自负的,女人强大已经不容易,强大的女人还足够漂亮,那更加值得自我肯定。 秦云锦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她是云爱影视的合资人,而云爱影视是近年来一些热门偶像剧的出品方,关于她和她的公司的故事,业界有多个版本,每一个都足够香艳惊心。 秦云锦来到走廊尽头,转了个弯,就看到秦云凡笔直地站在那里。 他的表情看上去毫无波澜,声音也刻板得像是机器一般,仿佛一经放松,就会泄露出不该有的情绪。 “秦总,下一次,您可以搭直达电梯到达方总办公室,像这样穿过大厅工作区过来,容易打扰他人工作。” 秦云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她有一双妩媚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更显风情。 这个笑却让秦云凡好像难以忍受一样,猛地转过了身,别过了脸。 “我喜欢穿过大厅,看看这个公司的人。我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公司,能让方总和你来这边就职?” “不劳您费心。”秦云凡语气平平地说,“这边请,方总在等您。” 他大步朝前走去,并没有与秦云锦并行。 却听得秦云锦在身后唤了一声,伴着一声叹息:“云凡,你就这么讨厌看到姐姐?” 秦云凡没有回答,脚步也没有停下,只是从身后看,似乎背部挺得更直,也更僵硬。 方柯的办公室里,已经安上了最好的空气净化系统,温度也明显比大厅更高一点,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小城故事在上演。 看上去他今天的状态还不错,脸上似乎也有了一丝血色,但在开足了暖气的房间里,却依然没有脱下厚厚的大衣、取下围巾。 秦云锦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 她从进屋起,目光就锁定在方柯身上,连弟弟秦云凡默默地带上房门退了出去都没有注意。 “身体还是这么差?” 在方柯面前,她的语气似乎不自觉地会低下几分,少了一点张扬,令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不少。 方柯淡淡地看她一眼,拿起面前的精巧茶壶给她倒茶,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说正事。” 秦云锦慢慢地一圈一圈取下自己脖颈上的长围巾,眼睛却仍然没有离开方柯的面孔。 “我一下飞机就过来找你,你也不给点叙旧的时间。” 方柯微微皱了皱眉,直视着面前的女人:“我是一个不喜欢调情,讨厌绕弯子,生来无趣至极的人。” 他的不耐烦开始清楚地浮现在他的表情里。 秦云锦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就是想知道,小雅泉品牌中国区的代言,你为什么指定给乔伊?” 乔伊是她近年来签下的最有人气的新演员不假,但是小雅泉化妆品却是多少一线红星都在争抢的国际新贵品牌,这样的好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新人乔伊。 当她知道是方柯推荐了乔伊时,她吃惊极了。 方柯在她心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他近年来在国际资本市场的锋芒,她也略有耳闻。 自从认识以来,她一直都想再接近他一点,但是他一直带着云凡神出鬼没地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间穿梭,一年都难得见到一次。 在她的印象里,方柯绝不是会插手这样的事情的人。 可是这次,方柯不但亲自指定她旗下的乔伊为小雅泉品牌中国区代言人,且据说已经在明城这座不算大的城市定居一阵子了。 这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方柯。 方柯微微点头,似乎是认同她这个问题。 “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谨慎吗?” 他声音冷冽,却微微缓慢。 没有想到方柯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秦云锦端起面前的热茶,嘟起唇轻轻吹了一口气,却没有停止思考。 “是当她拥有了很多她不想失去的东西的时候。”方柯却并没有等她回答,而是淡淡地自答了一句。 这句话,却让秦云锦脸色忽变,手中的茶杯也因为身体的微微一颤,水面上荡出了一圈不显眼的水花。 她敏感地试图捕捉方柯的目光,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嘲讽自己。但是方柯却已经看向了窗外,似乎思绪飘在了更远的地方。 “如果小雅泉是乔伊一直想得到的,她就会小心地守护,避免失去。” 方柯的声音,像冷静的泉水,从上而下地浇灌在秦云锦的心里。明明不急不徐,却生生透心发凉。 秦云锦到底是见过风浪的人。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说要过来面谈时,方柯并没有阻止。 他就是要当面对她说这几句话。 秦云锦放松身体,将手中的茶优雅饮尽,然后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这一笑,她身为美丽女人的魅力又不可阻挡地迅速散发开来。 “方柯啊方柯,难道乔伊是你的故人吗?” 方柯坦然收回目光,落在秦云锦脸上。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喜欢把什么事情都了解清楚透彻的偏执狂,对秦云锦,他当然也不例外。 他知道她会配合,因为她是秦云锦。 “顾念乔。”他牵了牵嘴角,说出乔伊的真名,一锤定音。 “原来如此……可怜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被你画地为牢。”秦云锦说,“你真是一个冷血又可怕的人啊,方柯。”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她就永远不会发现这个牢。”方柯回答。 阿乔得到她想要的,而他保护他想保护的。 这就是他的世界的精准原则。 拉开办公室的门,秦云凡站在门口,依然笔直如松,面如寒铁。 方柯起身示意:“云凡,送秦总到车库。” 秦云凡低低应声。 秦云锦走了几步,忽然回身嫣然一笑:“方柯,我们这么像,都是这么狠心的人,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吗?” 方柯也回之一笑。 他很少很少笑,但是一笑起来,却有着南极冰原上乍现极光的惊心魅惑。 连秦云凡都看得呆了一呆。 “秦云锦,我们不在一起,世界才会多一点和平。” 十分钟后,秦云凡敲响了方柯办公室的门。 “送走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方柯周边无形的防御气息似乎也会软化一点。 秦云凡走过来,熟练地拉开小药箱,开始准备方柯要吃的药。 “嗯。” 对那个女人,他真的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如果是其他人要他去送那个女人,他一定会忍不住打得对方满地找牙。 但是方柯不行。 方柯要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哪怕心中怒火熊熊。 看出秦云凡的不悦,方柯决定换一个话题。 也许,要云凡重新接受这个姐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魏南玄现在在做什么?” “她们花店今天下午在附近的小区做活动。” 第42章 后羿的箭 魏南玄,你今天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求助的电话,打给了我。 这个冬天特别冷,一场声势浩大的寒流,即将带着危险的讯号席卷全国,在它接近这座城市的前一周,就已经人人戒备,或带着兴奋,或带着担忧。 气象专家说,明城可能会下一场二十来年罕见的暴雪。 也许是寒流来前的狂欢,明城今天少见地出现了冬日暖阳。 南玄带着店员满意和飞飞,在附近小区的广场上出售迷你小花束小盆栽,顺便为花店做推广。 南玄一边笑着为围成一圈的孩子们编小手花环,一边有些走神地担心起方柯的身体。 三天前,她已经在秦云凡的帮助下,搬到了方柯租住的公寓。 公寓在市中心的一处高端小区里,上下两层的复式结构,超过两百平方米的面积很是宽敞。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而方柯和秦云凡的房间分别在一楼两边。 方柯要她搬去的时候,她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秦云凡也和方柯住在一起,一直照顾着方柯的身体和起居。 她不知道方柯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但她也不打算问。 在夏栖的那些日子里,她学会了很多事,而其中一件,就是不问。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这一生,她要还给方柯的,大概是任他如何任性,也终究不够。 既然如此,那就跟随他的脚步与安排。 另外,当前还有一件让她现在最挂心的事,就是方柯的身体。方柯是一个外冷的人,凡事敛藏于心,沉默少言。 她只有抓住一切机会向他靠近,才能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搬过去的这几天,方柯似乎都很忙,一吃完晚餐就回到自己的书房工作,与她并没有多几句交谈,晚餐吃得也很少。 虽然南玄很快接过了秦云凡做晚餐的工作,尝试着给方柯熬些暖身的粥,但是像在夏栖时给方家做饭一样,他仍然挑食得令人发指。 到了入夜,虽然住在楼上,但南玄仍能时不时听到方柯的书房里传来压抑的呛咳声,以及秦云凡急急进出的开门关门的声音。 有一次,她早上五点下楼喝水,忽然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方柯,他就那样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秦云凡说,每年冬天的时候,方柯的咳疾都会发作得最厉害,实在不行就只能坐着睡一会儿,会稍微好一些。 那一年的伤病,就像后羿的箭,射中了灿烂的太阳,从此它只能在黑色的河流里喘息沉浮。 每思至此,南玄都心痛如绞,搬到方柯的住处三天,她竟然默默地瘦了一圈。 “姐姐姐姐,我想要那朵紫花。” “这个绿叶子的是什么植物?怪好看的,老头子,我们买一盆吧?” “你们提供办公室绿植定期养护服务吗?” “可以在花束里加入喜欢的人的名字吗?” …… 人越来越多了,三个姑娘忙前忙后,笑容满面地招呼着,渐渐地都出了一身热汗。 忽然,飞飞猛地在南玄身后拉了一下她的衣服。 南玄回头,看到平时就有些胆小的飞飞脸涨得通红,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 “怎么了?” “小南姐,刚才……刚才那个人,好像给的是假钞……”飞飞急得快哭出来了。 刚才那一阵人特别多,本来收钱都是满意把关,但飞飞接待的那个中年男人一直在拼命地催,她一着慌就自己把钱收了,一张百元大钞找给了对方九十元,对方立刻迅速抱起买的小盆栽走开了。 正是那人离开的动作太迅速,让她起了疑心,赶快拉过满意让她看看那张钱。满意仔细一看,果然是假钞。 在飞飞手指的方向,一个穿着灰色棉夹克的中年男人正急急而行,手里抱着刚才从她们这里买去的一个小盆栽。 南玄顾不得其他,一把夺过飞飞手里的假钞,奋力追去。 “对不起,先生!”她庆幸自己从小就是百米短跑学校纪录保持者,虽然那人听到脚步声立刻开始狂奔,但到底还是被她追上了。 “这是您刚才给我们店员的钱吧?能不能请您换一张?” 灰衣男人开始还有些着慌,但定睛一看只有一个年轻姑娘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立刻就换了嘴脸。 “哦,是刚才的花店姑娘啊,我还以为谁要抢劫我这个老头子!呵呵……你说这张钱?我怎么记得给的是哪张,反正我给过钱了,你们可不要拿张假钞来赖我啊。” 南玄心里一沉,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钱货两清,她也知道能争取到的机会很微茫,但是,假若不争取,她们几个一下午的辛苦可能就泡汤了,飞飞也会无比内疚。 “先生……” 她还在快速思考怎样感化对方,对方竟然嬉皮笑脸地伸出一只手来,飞快地在她手背上捏了一把。 “小妹妹,卖花这么辛苦,要不我们去喝杯茶?钱的事好说……” 南玄全身剧震,用力咬住嘴唇,几乎一口咬出血来,才制止了自己大声尖叫的条件反射。 但她仍然猛地后退了几步,几乎摔倒。 那一年她流浪到明城,睡在桥洞下被一个流浪汉骚扰,虽然路过的玄子姐姐及时救了她,把她带回去,给了她一份相对安稳的生活,但内心深处,她对于陌生人的触碰仍有着巨大阴影。 看着那张莫名丑恶的脸,她干呕出声。 灰衣男人大概也被她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骂骂咧咧着准备走开,这时,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影。 南玄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到穿着她送的羽绒服的大傻明嗬嗬大叫着,手里的砖猛地朝灰衣男人头上拍了下去! “明先生!” 她只来得及叫出这一声。 树影如风,急急倒退。 坐在车里的方柯,面无表情。 “对不起,方总。”秦云凡低声道歉,“下次魏小姐做活动,我派个人跟着看着。” “不。”方柯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就不再言语。 是他疏忽了。 下一次,他自己去。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忙,可是,可是……” 南玄像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揪着衣角,不敢看方柯的眼睛。 可是大傻明一板砖把那个灰衣男人给打得满头是血进了医院,现在被抓进了派出所。 大傻明原本就有些头脑糊涂,在这座城市里无亲无故,四处流浪,这次因为维护她做出这样的事,会不会坐牢呢? 她自己的事可以咬紧牙关,可是她连累了别人,就真的着慌了。 “帮你出手的那人抓进去了?”方柯问。 他的声音冷冷静静的,和平时毫无二致。南玄低头视线所及处,恰好是他银灰色袖口露出来的一截苍白手腕还有细长手指。 做工精致的表盘在手腕上微微闪光,指针一步一行,严格又刻板。 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她觉得安心。 “嗯,他……他不是故意要打伤那人,他脑子有些糊涂……” 南玄实在是想不出在明城还能求助于谁,才能让大傻明在里面少吃些苦,如果他坐牢了会怎么样? 她不敢想象,最后还是选择了向方柯求助。 她原本只是想问问他有没有熟人可以打个电话问一下,没想到这样冷的天他竟然自己过来了。 她总是在给他制造麻烦吧…… “云凡。” “方总。”秦云凡立刻应声,默契得如同一人。 “我自己开车带她回去,这里的事,你来处理。” 顿了一下,他又强调一句:“包括医院里的人。” 南玄坐在副驾驶位上,现在才感觉到冷,满身的汗都被风吹得冻在了身体里,加上连续的恐惧担忧,她的身体忍不住开始轻轻颤抖。 她看着方柯的侧颜,他的眼睛下方似乎有着淡淡的阴影,至少在她搬来的这几天里,他都没有安稳地睡过。 那一天,当方柯第一次出现在花店门口时,她以为自己在做一个荒唐的梦。 手执鲜花,抬头笑时,眼前是那张魂牵梦萦的脸。 如果是梦,大概方柯,是她这颠沛流离的一生里,最美的一个梦。 但自己对他来说,是不是一场噩梦? 她不知道,她害怕去想。 所以她什么也不说,不问。 包括当方柯说要她搬去他的住处时,她甚至偷偷想过,也许他在恨她,也许他会有一千种方法折磨她。 即使那样,她也毫无怨尤。 可是,她真的没有奢望吗? 渴望被他所疼,被他所爱,与他生命相连,彼此牵肠挂肚? 现在,她真的迷茫了。 “过一个小时,你打个电话回店里,你的店员应该会告诉你,那个傻子已经回到花店门口了。” 看出她的不安,方柯开口。 “真的吗?不会坐牢吗?”南玄惊喜地脱口而出,却又忍不住纠正,“其实明先生……他不是傻子……” “不是傻子,是英雄。”方柯不以为意地牵了牵嘴角,不欲与她争辩,却又想起了什么,目光暗沉冷冽下来。 他现在全身很疼,天知道他面对过多少紧张局面,却都不曾像刚才一样全身紧绷,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爆发的怒气。 这些年,她还经历过多少这样的事情? 她都是怎样度过的?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告诉他,而他却不难想象。 再坚强,再聪明,再勇敢,她只身离开夏栖时,也才十八岁。 可是,那么多年,她原来就在这样近的地方,他却一直找不到她。 “那个受伤的人……”虽然是那个人不对在先,但是出了那么多血,她也有些不安。 “云凡会处理好。” 这些事,以后不会再让你遇到。 “魏南玄,你今天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求助的电话,打给了我。” 魏南玄,谢谢你的心依然这么柔软、这么善良。 谢谢你没有被残酷命运打垮,完整地回到我身边。 谢谢你…… 在独自飘零这么久后,勇敢尝试依赖我。 第43章 蝴蝶的吻 即使是病如蒲草,他依然是那个她所熟悉的方柯。 夜里九点的时候,风渐渐大起来了,室外的温度在急剧下降,似乎是寒流提前来到了。 方柯房间里的暖气打得很足,回来后他吃了一些南玄备下的粥,又泡了一会儿热水澡,再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了一下邮件。 秦云凡还没有回来,不过他处理事情一向稳妥,没什么需要操心的。 这些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很强的人,不再是当年那个拼命哭喊着“姐姐救我”的软弱少年了。 也许,适当的时候,应该放他去飞,去拥有自己的生活了。 方柯这样想着,眼角瞄到黑胡桃木的书架上那架红色的铁皮飞机。 他随手把它取了下来,轻轻放在书桌上。 这是他的哥哥方潜十五岁那年手工制作的。方潜制作了两架,十岁的他用油漆给上了色。 他的这架是红色,方潜的那架是蓝色。 因为时光久远,前年过春节回家时他又特地把这两架飞机重新做了一遍漆,所以现在看起来,仍然艳色如新。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动着飞机前端的小小桨叶,另一只手则拨出了一个电话。 “小木!今天怎么突然记得打电话来啦?有什么烦恼需要向你玄子姐倾诉?我洗耳恭听哟!” 越过群山与海洋,电话那端传来的活泼声音仍然清楚无比,让人无法抵挡地嘴角上弯。 “玄子姐,你又偷接方潜电话了。” 方柯轻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就听到对方金铃子般温柔又清脆的笑声:“快说,小木想姐姐了,不说就不让阿潜接电话!” 方柯难得地从善如流:“我当然想念玄子姐。” “勉强过关。” 温柔与活泼,这两个词如此融洽地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大概,这世间就唯有郁玄子了。 方潜若是这世间唯一的白月光,那玄子大概就是专属他一个人的太阳。 “小木。”方潜清润的声音从电话那端流过来,像清冷的季节闻到橘子叶的香。 “哥,帮我联系一个人。” “你说。” “韩原生。” 世界级花艺大师韩原生,方潜留学时认识的朋友。 方潜静默了几秒,然后方柯就听到他的声音里,染上了笑意: “小木,你是不是找到小南了?” 南玄侧耳听了听窗外的风声,手边的电话忽然响了。 来电显示竟然是秦云凡。 她赶快接起来。 “魏小姐,是我,秦云凡。我今晚可能回不去,被一点事绊住了。今晚变天,你注意点方总屋里的动静,如果他咳得厉害,你就过去看看。” 南玄小小吃了一惊。 “秦先生,是……下午的事有什么意外吗?” 不是躺在医院里的那个人死了吧…… 她的心都揪起来了。 “下午那事解决了,我是遇到了其他的事。”秦云凡回答。 “可是,你不在的话,方总有什么不舒服怎么办?” 秦云凡叫了她一声:“魏小姐。” “你在。” “什么?”南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我不在,但你在。” 南玄站在方柯的房间外,小心地把耳朵贴到门上。 为了怕发出声音,她连拖鞋都没穿,只穿着一双袜子在地板上行走,她心里暗嘲自己像个小偷。 奇怪的是,这样的恶劣天气,方柯的房间今晚竟安静得很,几乎没有咳声。 她听了半天,没听出什么,只得又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了。 而房间里,方柯正躺在被褥雪白的大床上,因为剧烈的头疼发作,而口不能言,双眼发黑,汗出如浆。 南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这异样的安静比平日里听到那一声声压抑的呛咳更加令人不安。 她忍不住回拨了秦云凡的电话。 “秦先生,我觉得,方总今晚有点不对劲……” “咳得特别厉害吗?” “不是,是几乎房间里没有声音。” 电话那一端,秦云凡突然脸色大变:“魏小姐,你赶快进去看看,方总可能是头疼发作了!” 雪白的被褥下,躺着的那人,没有了白天的冷硬强悍,只剩下虚弱苍白。 他的额头上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方柯体虚怕冷,所以他的房间里暖气总是打得很高,但无论室内温度多高,他仍然需要穿着厚款衣服,手也总是冰凉。 南玄再次伸手感觉了一下这个房间的温度。 是的,这样的温度绝不至于让方柯热出一身汗。 而且,即使是在病中,他对周围的环境也依然极为敏感,像这样推门而入,他都没有醒来,只能说秦云凡的推测是正确的。 秦云凡的话犹在耳边:“方总头疼发作的时候,痛感非常剧烈,最严重的时候会失去意识,所以他会服食大量的止痛药,让自己进入昏睡。” 南玄静静地坐在方柯的床边,看着他的睡颜。 她又想起了那个熟悉的梦。 大片大片的紫色鼠尾草和白色桔梗,像羞怯而沉默的少女,点亮星星点点的心事,沿着水库和山脚的边沿,安静蔓延。 十七岁的她,采了一把鼠尾草尖上的细小花穗,捧在手心里,回头再看方柯,发现他竟然已经双手枕在脑后,直接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睡着了的方柯,没有了平日里的压抑、暴躁、暗含威胁。 少年的面孔干净美丽得如同花朵。 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她差点被自己吓到,但到底,她还是偷偷伸出了手。 轻轻一扬,紫色的细碎的小花像一场世界上最小的调皮的雨,在少年白净的面容上纷纷落下。 “下雨啦!” 这一场梦,她反反复复,做了许多年。每一次,都是嘴角含着笑醒来。 多么的甜蜜,多么的心动,即使不曾真正发生。 可是她一直坚信,假如没有那些变故,他们当年,一定会走到那个美丽画面。 而今,他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也如梦中一般,睡着的面孔干净美丽如同花朵。 然而,眉宇间不常能察觉的痛苦与粘在额前濡湿的黑发,却都在无声地撕碎着她的美梦。 沉浸在旧梦里,获得快乐的,或许只是她。 而他,在她看不见的那些日日夜夜里,也许就是这样疼痛着、忍耐着,像毫无胜算的战士,朝空气挥舞着剑。 所以,她有什么资格奢望他继续留在她的梦里? 他曾经,那样健康那样强大那样完美那样光芒四射! 方柯在昏昏沉沉的梦里挣扎着。 他顽固偏执的性格让他不能够呼痛出声,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 铺天盖地的疼痛,像地狱里的红莲烈火,从头脑最深处的一点炸裂开来,呼啸着摩擦过每一根痛觉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开始患上了这个顽疾,但是所有的不适感里,这是他最讨厌的一种。 因为这让他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 痛到混沌,痛到麻木,痛到软弱。 他无声地喘息着,感觉出冰冷的汗珠一颗一颗钻出毛孔,在皮肤上滚过。 眼前出现了幻觉,一些彩色的光圈刺激着他的视网膜。 彩色的光圈里,飞出来一只一只翩跹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轻轻擦过他的脸颊,奇怪的是,他感觉到了柔软的触感,而不是疼痛。 一下,又一下。 带着一点点凉意,和更多的温柔,还有隐隐的不知名的花香,在他的额前、脸颊上,触碰着,安慰着。 混沌的天空里下起了细雨,水滴落在皮肤上,竟然也感觉舒服。 方柯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疼痛在一丝一丝得到抚慰,像一些倔强的野兽,被魔法的笛声所召唤。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识地伸出了双手,抓住了茫茫苦海中的一叶小舟。 南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原本是一个羞涩的姑娘,而且历经波折后,对与他人身体接触有着生理性反感。 但是,看到床上陷入痛苦昏睡中的方柯,她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了一般,如果不做些什么,仿佛随时要因为呼吸不畅而死去。 但是,她能做些什么? 她不能分担他的痛苦,也不能承担他的病痛。 如果当年那唯一的求生窗口,他选择不是救她而是救他自己;如果张佳伟那残忍的一刀,她能替他去挡…… 没有如果。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抱住了方柯的头,像小心地抱住一个婴儿。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头发、他的嘴唇…… 好像只有这一下一下无力的安慰,能够减轻一点内心的难受。 眼泪不争气地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偏过头去想让眼泪滴在自己的肩上,不要弄湿方柯的脸,所以,她也没有看到,方柯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即将醒来。 “小南……” 一声即使在最美的梦境里,也未曾听过的温柔的呼唤,如惊雷般炸响在南玄的耳畔。 一双纤长优美骨节分明的手,虽然无力却毫不迟疑地握住了她的双肩,骤然将她整个身体俯身拉向自己。 冰凉的嘴唇准确地寻找覆盖住了她的嘴唇,然后长驱直入,凶狠辗转研磨。 如一把肆意野火,转眼让她无处可躲,只能瑟瑟而抖。 南玄甚至连闭眼都来不及,她眼睁睁地看着方柯微微睁开的双眼,在面前迅速放大。 然后,一切都被他掌握。 “小南……” 是他梦里呼唤过的名字?还是他意识模糊时的真心? 方柯永远都不会用语言回答多余的问题。 他毫不迟疑地行动。 比如,这个初吻。 成竹在胸,干净利落,他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他也从来不需要别人替他选择。 即使是病如蒲草,他依然是那个她所熟悉的方柯。 第44章 子夜寒星 一把小刀,一张电梯卡片,一瓶保安私藏的小二锅头。 三个小时前,秦云凡按照方柯的嘱咐,把大傻明送回他的住处。 说是住处,其实不过是一处废弃的防空洞的一角,弯腰进去,阴冷潮湿的气息更甚,隐约可以看到墙角堆满了破烂的被褥。 秦云凡看着咧着嘴朝他笑的大傻明,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你的家人呢?” 大傻明茫然地摇摇头,在角落里翻出一袋泡面,撕开袋子干啃起来。 秦云凡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衣服是魏小姐给的?”他指指大傻明身上尚不算旧却搭配得层层叠叠令人哭笑不得的冬衣。 听到魏小姐三个字,大傻明兴致高昂,利索地扔下泡面袋,从一堆黑乎乎的被褥里翻出一个袋子,小心地拉开给秦云凡看。 是一些他还没有穿过的干净旧衣,还真不少。 “魏小姐,好人。” 他太久不开口说话,声音已经沙哑如鸦,但提到南玄,脸上却是孩子般的急切和满足。 秦云凡无声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 “看来她真的很好。” 不懂秦云凡在说什么的大傻明,却也知道秦云凡是在认可他的话,更高兴了,捡起地上的泡面袋子递过来就要与他分享。 秦云凡摆了摆手。 “明先生,我给你找份安稳的工作,去住干净的房子,吃热乎乎的食物,可好?” 听到干净的房子和热乎乎的食物,大傻明的眼睛亮了。 秦云凡站起来,朝防空洞外走去,走到外边,拨了个电话。 “对,是我,秦云凡。有个人,想拜托你照顾一下,安排在工地上做些简单的活,管饭管住。脑子有些迟缓,人挺本分,能简单交流。” 告别了大傻明,秦云凡一时兴起,信步朝南玄的花店走去。 他陪方柯来过几次,和店里的两个年轻姑娘也都熟了,想来今天下午她们也受了些惊吓,反正已经到了附近,就顺便过去看一下,回去好让南玄安心。 风越来越大了,气温越来越低,猛击的北风刮得穿着厚厚冬装裹着围巾的行人,也禁不住哆嗦。 但秦云凡却不以为意。 他穿得并不太多,却也不冷,长期的搏击训练让他的身体结实健康。 这又是方柯给予他新生的一部分。方柯虽然自己的身体毁了,却仍然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好教练,将他这样一个曾经软弱无能的少年,变成了现在无所畏惧的笃定。 想到方柯,他加快了脚步,变天了,他有些担心方柯的身体。 前方就是魏南玄的花店,是租用的一条长街拐角处的一个小小门面,门口的铁艺招牌设计得精巧而文艺,大大的落地橱窗里,看得见店里展示的当日鲜花,以及此刻暖色的灯光里,店员忙碌的身影。 靠近店门,招牌上的店名渐渐清楚起来,记得第一次来,他就觉得店名挺别致。 它叫“繁花盛开”。 而方柯第一次看到这店名,却默默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沉思了许久。 秦云凡刚想走过去,忽然,一种完全无法描述的本能警觉让他感觉到一丝异样。 在他的大脑还没有做出及时判断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迅速闪入了身旁的一处树影里。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戴着大口罩的年轻女子,正站在灯光温暖的店里,和店员满意说着什么。 这个人,虽然大部分脸都被遮住,他却一眼认出来,她是明星乔伊。 她手里抱着一束花,应该是刚在店里选的,不知道店员是否认出了她,远远地只看到满意笑颜如花。 自从方柯要他去安排乔伊代言的事,他就猜出这个女人和方柯、南玄的过去可能有种种牵连,而她突然深夜出现在南玄的花店里,难道是巧合吗? 更令他意外的是,除了乔伊,他还看到了另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黑色的人影,像一只兽类一样,蛰伏在店子的墙根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因为秦云凡的目力是经过特别训练的,正常人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距离里看到“他”的存在。 这是一个让人感觉到危险和诡异的人影。 不一会儿,乔伊抱着花走了出来,径直走向停在一旁的一辆红色跑车,然后拉开车门,没一会儿便绝尘而去。 在她的车子消失后,那个伏在墙角的人影,也蠕蠕地动了起来,慢慢现出完整的轮廓。 原来是一个头上罩着黑色帽子,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从身形上,竟然像是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矮小的男人。 “他”缓缓地走向街的另一边的一个公交站台。 秦云凡静静地看着,然后招停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给了司机一张大钞。 “先等一会儿,等街对面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上了车,就跟着那辆车走。” 夜,越来越深;风,也越刮越猛。 秦云凡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同时如狩猎者一般紧盯着一处高级公寓的入口。 黑衣人的目的地,果然是乔伊在明城的私人公寓。 这个地址,在他之前做调查的时候,就已经记住了。乔伊在明城工作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在的话一定不是住酒店,而是住在这里的十五楼。 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黑衣人竟然径直走入了这个高档小区,还和门口的保安打了个招呼。 黑衣人的身影消失了一会儿,再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些简单的清扫工具。 看样子,竟然是小区的清洁人员。 秦云凡想了想,潜身过去,很快在保安室外找到了安保监控器的相关线路,掏出随身的工具做了一下处理。 一不会儿,就听到保安室里有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来。 “怎么监控屏幕都黑了?是不是风把线吹断了?” “这东西我也不懂啊。” 他们聊着天猫着腰在草丛里徒劳地察看安保监视器的线路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有人已经闪进了小区。 秦云凡走到消防楼梯的入口,用极轻的动作拉开一线门,侧身静听。 往楼上去的脚步声,已经有些微弱难辨,他判断了一下,黑衣人应该已经走到了十楼。 他返身回到电梯旁,按下按键,然后用刚才在保安室里顺来的电梯卡片刷了十五楼。 黑衣人从十五楼的消防通道轻手轻脚走出来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几乎惊叫出声。 “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 电梯门口,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靠着墙坐着,垂着头看不清面孔,嘴里似乎还在喃喃自语。 一股浓浓的酒气从男人身上传来。 这里怎么会有一个醉鬼?! 这个时间?! 黑衣人心里警铃大作,却又舍不得放弃机会,脚步有些迟疑。 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黑衣人听到了男人喃喃的话语:“不要走……你不要走……” 原来是个失恋的人。 黑衣人的心里略微放下了一些,嘴角却无法自控地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意。 痛苦吧,毁灭吧,这些,都是能够让“他”感觉到快乐的事情。 没等“他”想清楚接下来怎么做,男人突然有了一个毫无预兆的举动——只见男人踉跄着脚步,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一般,男人的手乱挥着,竟然一把拉下了“他”的帽子和口罩! “不要走”的呢喃和压断在喉咙里的嘶叫声同时响起! 黑衣人疯狂地冲回消防门里,只听得仓皇的脚步声一路而下。 一把闪亮的小刀从衣袋里弹落在地。 尾随在后的男人慢悠悠地把它拾了起来,眼睛里浮上了一丝少年气的得意,但一瞬间,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一个女人。 一个疤痕交错被毁容的女人。 一个穿着黑色衣帽被毁容了的意图不轨的女人。 这一切,与方柯会有关系吗?与南玄会有关系吗?或者……只是与乔伊,那个漂亮的明星有关? 希望,他这一夜的奔波,不算多管闲事吧。 秦云凡走出小区很远之后,才把手里的东西全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一把小刀,一张电梯卡片,一瓶保安私藏的小二锅头。 而已经进入了梦乡的乔伊,对今夜发生的意外故事,一无所知。 第45章 爱过恨过 乔伊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愤的狠厉来。来吧,她怕什么?! 乔伊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在梦里,她仍然是夏栖镇上的小公主阿乔。 但她的生活,却不再是轻盈的、美丽的、任性的。 破碎的画面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张佳伟的脸,在绝望地叫她的名字。 一会儿是爸爸妈妈抱着她手足无措地哭。 一会儿是熊熊的烈火,让她无处可逃。火光里,魏南玄的身影若隐若现,她想叫魏南玄快跑,魏南玄却微笑着摇头。 再一会儿,是魏南玄不见了,突然,火光里出现了方柯。 他还是那样冷冷的样子,像她最初遇见时一样令人心动,然而他说出来的话,永远比他的表情更冷。 “不用再见了。”他说。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迈向火场。 “方柯!方柯!不要进去!” 她哭喊出声音来,但方柯根本没有回一下头。 乔伊坐在专属化妆间里,今天是她的新代言试拍的日子。 对她来说,这个代言的高度是她今后事业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如果是之前,她可能会借故叙旧多打几个电话给她当练习生时的那几个“姐妹”炫耀一下,但是现在她却明显兴奋不起来。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与魏南玄重逢。 几天前,她听到助理小黄打电话订拍摄当天要使用的一些花艺作品,就随口说了一句:“上次见面会的那些花弄得挺不错的。” 小黄立刻邀功似的跑过来:“我要转告魏小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乔伊下意识地拧了一下眉,对“魏”这个姓,她总是免不了敏感。 “哦,姓魏啊。”她很后悔多了这一句嘴。 小黄把刚刚打完电话的花店名片往她面前一递:“是的,名字很好听的花艺师呢,叫魏南玄。” 魏……南玄。 像一桶冷冷的冰水,从她的头顶,缓缓地无声地浇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多年以后,以为一切都已经被尘土密封在过去的时光里的时候,她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那一年,魏南玄因为她的失误,险些葬身火场。 是她深爱着的那个少年方柯,护魏南玄死里逃生。 可是后来,谁也没有得到正确答案,她知道的,在事情发生后,魏南玄只身离开了夏栖。 她小心翼翼的命运之线仿佛被那场大火烧断了绳。 像无所归依的风筝,飞向了谁也不知道的茫茫天涯。 是因为她的错,她的罪吗?! 她无数次地问自己。 不,并不是! 她从来没有想要伤害魏南玄,她从来没有想要把魏南玄推下悬崖…… 也许,是魏南玄自己一直都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而她,也同样为此承担了这么多年的愧疚与噩梦,真的够了。 “乔伊小姐!乔伊小姐,您怎么了?” “小黄,这个魏……南玄,拍摄那天,她会来是吗?” “是的,魏小姐是店里手艺最好的花艺师,她会亲自来布场。” “哦。” 乔伊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愤的狠厉来。 来吧,她怕什么?! 就让她来! 南玄和飞飞一起,把修剪好的花材插到目标位置。 今天的主花材用的是市面上很少用到的一种,叫落新妇。在西方,它时常会出现在婚礼上,作为新娘的捧花花材。 而她今天选择的配花,是粉色的“亚历山大女王”和白色的“瑞雪”。 今天拍摄的主题,据说是“女人一生最奢华的梦”,而落新妇,是她觉得最吻合这个主题,能制造出令人心醉的梦境的花儿。 平日里永远被当作主角的“亚历山大女王”和“瑞雪”,在这一天里,也只能作为配饰。 对于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来说,没有比成为最美的新娘更奢华的梦境。 这就是她想要表达的内涵。 只是…… 主角是阿乔。 三天前,当黄小姐声音欢快地打电话给她时,她其实下意识的一瞬间,是想拒绝的。 与阿乔重逢,其实在与方柯重逢之前。 那一场明星见面会上,她在花墙背后,而阿乔在前面的舞台。 她们未得相见,待发现时,南玄已感觉万箭穿心。 后来方柯出现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拒绝去想起阿乔,因为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故人。 没想到,这么快,她们就有了面对面的机会。 要拒绝吗? 可是,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犯了错误的,从来都不是她呀。 “乔伊小姐对上次的花艺非常满意,这次的拍摄指定要找你呢。”黄小姐添油加醋。 指定要找我吗? 南玄心里有些酸涩地想,做错了事情的人都不在意,为什么她要逃? 况且,对于一个小小花店来说,这样大好的机会,是送上门来的广告,做一场花艺布置,收入也完胜店里一个月的辛苦收成。 她从来,都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的理智的魏南玄,不是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平静的声音回复:“好的,谢谢你,黄小姐。” 南玄低着头忙碌着。在人造景致的小溪边,粉的白的如云如霞的落新妇次第盛开,一阵喧闹过后,穿着雪白婚纱长裙的主角带着迷人的微笑登场。 南玄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她发现,她还是没有办法抬起头来,微笑着对着前方的人,说一句“好久不见”。 当年的事,被关在火场里的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是相信阿乔没有说谎的,也许真的不是阿乔放火,但是,当她只身逃出那个小镇,当她知道方柯生死未卜,当她一路流浪受尽艰辛,当她苦苦维持的一切小小安全岛在光明即将到来的前一刻,如沙堆四散崩塌…… 她如何能不怨、不恨,那个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却任性妄为摧毁他人生活的同龄姑娘? 她咬了咬唇,默默地收拾好工具,退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慢慢抬起头来,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阿乔,但阿乔,大概看不见她。 她亲手营造的梦幻场景里,阿乔在闪闪发光。 那些年,无力质问生活的她,曾经多么羡慕这个活泼单纯快乐嚣张的同龄姑娘,羡慕对方拥有着敢爱敢恨敢哭敢笑的自由。 而现在,已经走出这么远的她,却仍然只能远远地看着对方在发光,满心苦涩与迷茫。 熟悉的面孔,将所有刻意忽略的记忆与疼痛带至眼前,无法回避。 南玄的心像被巨人的手狠狠捏住,瞬间粉碎。 眼泪不可控制地上涌,任如何用力睁大眼睛,似乎都无法阻挡。 她想起了那个夜晚,躺在床上的那个苍白、脆弱、疼痛的方柯。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猛地一个激灵,仓皇转身,泪水不小心落到了那人的手背上。 那人也是一怔。 竟然是秦云凡。 “你……” 南玄窘迫地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想强行挤出一个笑来:“秦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乔伊代言的这个品牌,方总是资方代表。” 秦云凡装作没有看到她的异样,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拍摄场地的方向。 “所以我来看看。” 南玄心里一沉。 方柯,顾念乔,乔伊……这几个名字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的眼前晃动,晃得她心慌意乱。 那么,方柯是早就知道,乔伊就是阿乔了吗? 还是,他们俩早就重逢,或者一直有联系…… 其实,秦云凡本来可以不出现,但是直到早上,他才得知,这次的花艺布置是请的一家叫“繁花盛开”的小花店来做。 魏南玄与乔伊见面难以避免。 而知道这个消息的方柯,沉默了片刻。 “魏南玄也许知道是乔伊就是顾念乔,却仍然接了这次活动,说明她想要去面对,去战胜自己的噩梦。所以,云凡,你先去看看,不必说什么,只是务必保护好她。” “啊,秦先生,您在这里!” 身材肥胖却梳着一个莫西干头的导演冲过来,一把拽起正在摆弄裙子的乔伊,把她拉到秦云凡的面前来。 “这就是小雅泉品牌方的代表秦先生,之前乔伊小姐一直想见您,当面感谢的。” 南玄猝不及防,和阿乔正面相逢。 两人皆是瞬间僵硬。 秦云凡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稍稍遮挡住了南玄的视线,使南玄猛地清醒,换了一口大气。 “乔伊小姐,幸会。”他朝乔伊伸出手去。 长身玉立背景不菲的年轻男人,一身黑色西装的精英范儿,面容英俊,任哪个女人,也很难移开目光。 但乔伊却失魂落魄般,被导演连捏手臂才回过神来,梦游般地招呼道:“你好。” 导演的心里奔跑过一万头羊驼,埋怨着乔伊今天怎么这么不懂事,而秦云凡却微微笑了。 乔伊突然甩开导演的手,拨开秦云凡,面对南玄。 “魏南玄!” 她终于喊出来了,这个名字。 其实从进入这个摄影棚,她就一眼发现了花丛中忙碌着的南玄的身影。 还是那么清淡如水,那么不急不徐,像一股清风,仿佛这世间的污浊,都无法将她浸染。 虽然已经做了太多次心理建设,但真正重逢,她仍然感觉到内心的天塌地裂。 仿佛又回到了夏栖的夏天,窗外的蝉鸣日复一日,香樟的树叶绿得心动,空气里翻滚着潮湿的热浪,她趴在课上百无聊赖,一点也不想刷卷子,走神地思忖着很快就会下一场大雨。 那时,她的身边有张佳伟、江小淮、杜明,还有方柯、魏南玄。 他们都不叫她乔伊,他们都叫她“阿乔”。 “阿乔,好久不见。” 南玄想,终于说出来了,这一句好久不见。 原来它就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话,既没有带着爱,也没有带着恨。 “魏南玄,你就那么恨我吗?” 南玄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沉默。 阿乔,这么多年了,终于再见面了。 而我的心,也已经从坚定简单,变得复杂曲折。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它的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恨你吗? 不恨吗? 有那么多的问题,我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也许,你不再是夏栖镇的阿乔了,而我,也不再是夏栖镇的魏南玄了。 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穿堂而过的毫无意义的风。 广告正式开拍的时候,南玄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带着飞飞离开了。 她到底没有和阿乔说什么,因为内心里也是空空荡荡。 秦云凡也接着离开。 而乔伊的情绪,则随着南玄的出现和离开,变得敏感而暴躁起来。 甜美的笑容、优雅的转身、自信的眼神,给世界一个完美的乔伊,每个女人一生都应该成全自己一次,心灵深处最奢华的梦想。 小雅泉,最懂你的心。 不不不,小雅泉不懂,方柯不懂,魏南玄不懂,这个世界都不懂! 没有人懂,她很难过,她很憋气,她很焦躁,她想大叫。 但是,她只能优雅地甜美地微笑。 去他妈的甜美行不行! 导演也已经很不耐烦。 他之前和乔伊合作过多次,也算是老朋友,互相提携的关系。 这一次拍小雅泉的广告片,如果不失误,不仅以后乔伊身价提升,他的头衔前面,也会加上闪亮的“国际”二字。 所以,他珍而重之。 但是乔伊今天太反常了。 不仅在品牌代表面前失态,而且拍摄过程中也频频走神,根本无法进入状态。 “乔伊,你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喊了停,走到乔伊身边,冲她低吼一声。 乔伊心烦地挥开导演,径直走到一旁的休息区坐下。 “水!” 她冲小助理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只喝某个牌子的矿泉水,似乎很久以前的记忆里,有个人也有这样的习惯,但她已经记不清了。 因为担心临时买不到这个牌子的水,所以她出行前小助理都会自带好。 小助理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一堆行李里翻出一瓶水来递给她。 乔伊拧开瓶子,猛地仰脖喝了一口。 冰凉清洌的水拂过嘴唇,经过喉口一路向下,带来某种令人清醒的快感。 乔伊的舌尖突然触到了一种异常感。 她疑惑地把矿泉水瓶从嘴边拿开,举到眼前。 一声变调的尖叫划破空气—— “针!水里有针!” 在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片场外围,一个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戴着大口罩、佝偻着背的扫地老妪,费力地推着一辆清洁车,慢慢地贴墙而行。 她的灰暗,与今天不甚晴朗的天空似乎融为一体。 那么,不起眼。 第46章 爱即正义 魏南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起,我就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爱你。 “魏小姐做完花艺布置就离开了,似乎情绪比较低落,但是很克制。她们两个人也没有起直接冲突。” 电话里,秦云凡向方柯报告。 “她是那种能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非常完美的人。”方柯叹息,“如果你能看出她低落,那她受到的刺激应该比看到的要大得多。” “哥。”秦云凡突然换了一个称呼。自从他跟着方柯工作以来,他已经很少这样叫了。 “哥,其实,我觉得你和魏小姐,有些方面真的很像。” “是吗?”方柯把目光投向窗外。从他的办公室看去,对面的大楼墙上挂着本市最大的户外广告屏,此刻正放着他上任不久的这个公司策划的一个网络剧的预热广告。 画面里,红衣的女侠抱着兽化了的孤独的男主角的头,神色温柔。 我懂你。 这三个字,是这个预热广告的中心。 “我们俩,大概是这个世界上,灵魂最相似的人吧。”他淡淡地说,“一样的孤独,一样的自我,一样的倔强。” 我懂你。 即使他们的生活际遇完全不同,外表的表现也看起来完全迥异,但是…… 他知道,他懂魏南玄。 所以,才会怜爱。 秦云凡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刚刚得到的乔伊的水里被人放了大头针的消息咽回了肚里。 曾几何时,他像个不知深浅的热情少年,急于把看见的尝试的体会的所有,都塞给方柯分享。 而现在,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要一点一点抽离方柯的生活。 大概,是明白方柯终于找到那个和他灵魂相似的人了。 乔伊的事,那个黑衣人的事,他都选择没有告诉方柯。 方柯是一个过分爱恨分明的人,他目标明确,只关心自己认定的人和事,绝不拖泥带水、到处留情。 所以有时会冷酷得近乎残忍。 比如对乔伊,秦云凡猜想,即使是将这些事告诉他,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在这方面,秦云凡觉得他永远比不上方柯。 方柯是一个帝王,而他只能是殿前侍卫。 他的心,不够狠决,不够分明,不够坚硬。 所以,他才会对乔伊,这个原本与他毫无瓜葛的女明星,莫名地生出一些同情与关注来。 方柯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来,拨给南玄。 “你在哪儿?” 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街道上。 “我在……外面呢。”南玄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扬起笑脸回答,却忘记了方柯根本看不见。 其实,自从那天晚上突如其来的吻后,这几天南玄都故意躲着方柯,即使同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也不敢抬眼。 那个吻意味着什么,她不敢多想。 但是,又不能不多想。 方柯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仔细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动静,忽然听到某辆公交车报站的微弱声响,一丝在他面上极为少见的孩子气的微笑瞬间爬上了眼角。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大楼上滚动播放的巨型广告屏幕,然后把手机侧头夹在耳边,走回办公桌边,腾出双手在键盘上击打着什么。 语气却是慢条斯理的。 “我们公司最近在拍一个网络剧,叫《红衣》。最近在市里很多地方投放了预热广告,你看到了吗?” 南玄坐在方柯的公司下面的一个公交站里的长椅上,听到方柯这样问,不由得疑惑地眨了眨眼。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离开片场后,会一路走到这里。 也许因为她知道方柯在这里办公,以前她常来这楼里送花。 可是自从方柯回到明城,成了这家她所熟悉的公司的负责人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 在心烦意乱的时候,离他近一点点,再近一点点,似乎能够多一点安心。但这些,她都不敢对他说。 她汹涌的软弱的心事,那么害怕一旦说出口,就会成为他的负担。 那个预热广告,她其实坐在这里,已经仰着头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知道那是方柯的公司最近推出的作品。 善良的红衣女侠,倔强孤独的半兽人。 她说,我懂你。 我也懂你。 “我看到了,拍得很感人。”南玄回答方柯。 “那么,你现在再抬头看一眼。” 南玄迷惑,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他话中的意义,便再一次仔细地看向那巨型的屏幕。 突然,她失态地猛地站起身来,拿着手机的手指,颤抖得像经过了电流。 “方柯!”她的喉咙里像被塞住了大团的棉花,她想她应该无法再说出一个字,但是如果此刻她不能叫出那个名字,她觉得自己会死。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无论是经过怎样的变故、折磨,她都不曾有过一个这样的机会,可以毫无形象,像个孩子一样流泪。 不必在乎他人的感受,不必在乎世事的艰难,不必在乎前路的迷茫,不必在乎光明与黑暗。 只要看一看,看一看可怜的她自己;抱一抱,抱一抱害怕的她自己。 有那么一次,为自己此刻的感受而活。 对面的高楼外墙巨型屏幕上。 原本一直在滚动播放着《红衣》预热广告不见了,换成了一片紫色鼠尾草怒放的田野。 静止的画面,画面里世外桃源般的景色,给喧闹浮躁的都市中心,带来异样的安宁与静谧感。 画面上,缓缓浮现出三个字,从模糊到清晰,最后定格不动。 那一刻,多少路过的人,都抬起头来,议论纷纷。 “我爱你。” 南玄的心被这三个字重重捶打着,她分不清是甜蜜,还是震撼,只觉得天旋地转,眼泪倾盆。 她早就想这样对他痛快地哭出来,她曾经想过,如果能这样哭出来,她心里该多么好受。 可是,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好受。 刚才,阿乔问她:“魏南玄,你就那么恨我吗?” 她无法回答。 而现在,她想问方柯。 “方柯,你不恨我吗?” 你该恨我的,方柯。 在你被病痛折磨,在你被命运刀斩,在你失去了那么多以后。 你都应该恨我。 如果,自私如我,还在恨着阿乔,那么,你完全有理由恨着我。 而不是,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说出那足以毁天灭地的幸福咒语。 黑暗是你,圣洁是你,我来这世上的意义,竟然全都是你。 而你,你一直在我最美的梦里,让我此生都不愿醒来。 “魏南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仿佛听见了她心里的问题,方柯的声音,越过汹涌的人山人海,穿过世间的风霜刀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到达她的耳朵。 “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起,我就是在用我的方式爱着你。” 嗯,魏南玄,我爱你。 而爱,有的时候,它是可以原谅一切、治愈一切的正义。 第47章 毒蛛的网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会出钱治好你。” 这是几栋年久失修的破旧楼房,已经塌了半边的围墙形同虚设,周围杂草与垃圾一起发出刺鼻的气味。 二十年前,这里曾是一片热闹的机械厂区,而现在,厂子倒闭,多数的老住户已经搬走,只迎来各种职业各种身份的城市底层租客,把环境弄得一片污浊。 在一栋楼房的侧面,违章搭建了一间小屋,里面住着一个被毁了容的女人。 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她裸露着那吓人的面孔,神态自若地进进出出,有时候吓到一些小孩,听着他们的哭叫声,她还会露出诡异的笑容。 也许,她觉得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算不上是人。 都是一些蠢蠢而动、毫无顾忌地暴露着最阴暗最肮脏面的在生活的重压下残喘着的兽。 所以,生活在这里,她也只是一只兽。 她觉得很轻松。 但是,假如到了工作的时间,她要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进入到另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时,她的自卑感就会油然而生。 她会小心地用口罩遮住自己毁容的脸,会谨言慎行减少开口,也避免出现在人多的地方,让自己模糊成一个影子,以免吓到他人。 虽然只是做着一些清扫的零工,但她却都认真仔细,因此她口碑竟然都还不错。 因为,这是她现在最稳定的收入来源。 可没有人知道,每当她身处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时,每一秒,她的内心都像有一千只毒蛛在撕咬,毒液在她的血中纵横,如果可以,她希望毁灭整个操蛋的世界。 但她做不到,所以,她只能去毁掉那个顾念乔。 她,就是那一年趁顾念乔将魏南玄关在体育器材室时,趁机带人在器材室外放火,栽赃给顾念乔的人—— 葛明薇。 那一年的火,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轨迹。 在做出这样的事情前,她并不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一系列意外转折。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对于这样几败俱伤的结果,她也喜闻乐见。 她一点都不愧疚和后悔。 她从小就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样。 虽然长相清秀文静,但她却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别人在玩洋娃娃的时候,她在偷偷玩撕碎活青蛙。 别人在过家家的时候,她凶狠地压住那个长得最清秀的小男孩要和他亲嘴。 而当别的孩子哭了,她却又会瞬间哭得比人家更惨,惹得不明真相的大人总是心疼她。 她的快乐,往往建立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上。 长大以后,她的怪异之处也渐渐地不再遮掩,变态的名声在同学中慢慢散播开。 混到中学毕业,她就成了一方街头的女老大。 在顾念乔惹火她以前,其实有一阵子,她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阿乔小公主,整个人都明亮、活泼、美丽、嚣张,看起来生活得特别理想。 她承认有点妒忌。 而在顾念乔因为方柯而不知死活地挑衅她后,她对这个小姑娘的一点喜爱,就完全转化成了恨意。 她想像儿时偷偷撕碎那只活青蛙一样,撕碎顾念乔。 这,渐渐变成了一种游戏的强烈欲望。 想听到她的惨叫,毁掉她的天真,看到她眼神绝望,然后流下软弱的眼泪。 机会终于来了。 夏栖的那场火,烧着了很多人的命运,而她本来的目的,只是想玩一个喜欢的游戏。只是她的目标是得到五分,最后却不小心得到了十分。 在警察找到她以前,她原本觉得一切都是赏心悦目的。 方柯重伤,张佳伟入狱,阿乔差点被逼疯,那个魏南玄辍学失踪。 每听到一个消息,她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痛快地狂笑。 她开始有些得意忘形。 可是,警察到底找到了一些确实的线索和证据,最终锁定了她。 她最后被判刑三年。 在牢狱里,她度过了一段终生难忘的时光,出来后,夏栖已换天地。 她决定到明城去闯闯。 她告别了那些狐朋狗友,来到了明城,不久就开始在声色场所上班。 在那里,她认识了这一生中最多最丰富的男人,生活变得五光十色,但过不了几年,她又开始厌烦,她需要最强的刺激。 她想物色一个和她一样的同类,白头到老。 真的被她寻着了一个,一个已婚男人,家底还颇丰,有着光鲜体面的职业和身份,内在却和她一样有着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嗜好。 是她的理想目标。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对她着了迷。 因为他们是同类,只有同类,才知道彼此内心深处的渴望。 很多个晚上,他们激烈的性爱如同一场抵死的厮杀,总是在遍体鳞伤里,她感觉到毁天灭地的快乐,而他也是。 她渐渐地觉得,上天造出了她和他这样的怪物,就注定他们是最完美的一对。 她脱离了原来的圈子,专心服侍他一个人。 而她渐渐开始觉得,他的太太,那个令她的存在无法见光的女人,是多余的存在。 直到被一瓶强酸泼满面孔,她满地打滚发出凄厉惨叫时,她才知道,自己为贪心付出了代价。 曾经以为被她牢牢掌控在手中的男人,立刻与她断了联系。 倒是他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太太,在医院出现过一次,平静地对她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会出钱治好你。” 她够蠢,那时还不懂是什么意思。 出院后,她才明白,一个毁了容且身无分文的外乡女人,要在这座城市继续活下去,意味着什么。 最狠的报复,大概就是让仇人永远生活在地狱里,一场酷刑会结束,而地狱,永远走不出。 葛明薇是在一个商场橱窗外的巨幅海报上,看到顾念乔的脸的。 海报上写着:当红影星乔伊。 那时候,她已经像一只世间最肮脏的狗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了半年。 她默默地看着海报上容光焕发艳色无双的阿乔。 她以为自己想了很多,其实她什么都没想,也许那一瓶强酸,烧掉的不仅仅是她的脸。 还有她原本就扭曲不成形的心。 现在,它们更加丑恶斑驳。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那只被撕碎的血淋淋的青蛙。 来,来地狱陪我。 像我一样,生活在无尽的恐惧、疯狂里,余生与我相伴。 葛明薇拖着有些酸胀的腿,挪到那个狭小的床边,一屁股坐下,然后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纸箱,从里面掏出一碗泡面,顺手拿起脚边的开水瓶冲泡了它。 浓烈的香气弥漫在这个狭小的窝棚里,葛明薇却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大概,无论是谁,如果连续吃了半年多的泡面,也会一闻到泡面的味道就想吐吧。 但她得活着,所以必须下咽。 此时,她的口罩已经取下,露出了一张红褐相间肉芽横生无比狰狞的脸,如果在夜间撞到,十之八九会大呼有鬼。 她曾经也是清秀美丽的,而现在,她却毫不在意地大张着腿粗鲁地坐在床沿上,吃完后随手将泡面盒子扔到地上。 她一边揉着自己的腿,一边抬头看向对面的墙。 这间小屋,连窗都没有,即使是白天,也只能靠墙上电线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灯泡来照亮。 肮脏的灯泡摇摇欲坠,把看不出颜色的墙面,照得魅影横生,鬼影幢幢。 而墙面上,却有着这个小屋里原本不该出现的奇异景象。 一张张女明星的海报,横七竖八地贴满了整面墙壁,一张压着一张,一张挨着一张,杂乱无序,层层叠叠。 可是仔细看,会令人瞬间生出森森的寒意来。 那些海报,分明都是同一个人,明星乔伊。 而每一张美丽的脸上,都被人按满了圆圆的图钉。 像是一种怪异的行为艺术,但更像是一种恶毒的诅咒。 葛明薇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得意作品,然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第48章 祝你幸福 再下去,或许只能让每个人,都回到十八岁那一年夏栖的火场。 吊瓶里的点滴不紧不慢地落下。 顾念乔的眼睛紧盯着病房里那台挂墙电视,电视里的人嘴都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原来她按了静音。 有人推门而入。 是她的老板,秦云锦。 “秦总。”顾念乔从床上坐起来,向这个又敬又畏的女强人打招呼。 当时她进入娱乐圈,一直在当候补,到处跑场子,是秦云锦发现了她,把她挑了出来,大力把她栽培成公司的招牌艺人。 “躺着别起来了。”秦云锦伸手按了按她的肩。 “对不起,秦总,害得拍摄延期了……” “焉知祸福。”秦云锦微微一笑,“我大张旗鼓地报了警,把你被人在水里投针的事透给了媒体,一下子成了热门头条。你代言小雅泉的事也变得尽人皆知,加上路人的同情分,你的国民好感度一下子就不同往日了。” 原来如此。 顾念乔恍然大悟。 难怪她并没有大碍,本来检查完身体就可以出院,秦云锦却安排她在医院一直住着。 果然,一个女人白手起家做到这般地位是有原因的。 “所以,到底是谁做的这种事,你有概念吗?”秦云锦问。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顾念乔已经反复想了很多次,但仍然没有头绪。 在她专饮的矿泉水瓶里撒入大头针,虽然有一定机率会被她喝下,但更大的可能是很快被她发现,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这种类似儿童恶作剧般的把戏,到底会是谁? 她脑海里闪过模模糊糊的感觉,想说最近待在明城时,她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窥她。她一直怀疑是自己的粉丝,但留意了几次,又没有任何的证据,因此她怀疑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犹犹豫豫间,还是没对秦云锦说出口。 “我听说,那天在场的,有个提前离开的花艺师,还曾经和你起过冲突?” “不,不会是她。”顾念乔脱口而出。 “她是我一个老同学。”她有些尴尬地补充。 不会是魏南玄,这一点,她很笃定。这么多年过去了,魏南玄骨子里那股看似柔顺实则孤傲的气质丝毫未变,也许她恨自己,却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哦。”秦云锦若有所思地托了托腮,莞尔一笑,“阿乔,你是否认识一个叫方柯的人?” 猝不及防,顾念乔听到了这个她又爱又怕的名字。 她一时不能判断秦云锦为什么问,她又该怎样答。 “秦总……” “你不是一直问,公司怎么会突然接到小雅泉这么优质的代言吗?其实,这个项目,是这位方总裁指定给你的,他和品牌方的关系非常深厚,我还以为他是你的粉丝呢。还有,昨天你见到的那个秦云凡,就是方总的助理,也是我的亲弟弟。” 她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顾念乔的脸色。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顾念乔竟然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迅速平静了下来。 “我不太记得了。也许……是以前认识的人?”她回以莞尔一笑。 秦云锦离开后不久,走廊的尽头,又出现了一个人。 他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脊背挺直如松,面色冷静地走到乔伊的病房门口,将名片递给门口的小助理。 “我是小雅泉方的代表秦云凡,过来看看乔伊小姐。” 顾念乔还保持着秦云锦离开时的姿势,脸上奇异地浮着一朵微笑。 她本来就是个美人,一颦一笑无不动人,现在住在医院里,不施粉黛、长发如瀑的样子,更增几分楚楚可怜。 听到门响,她以为是秦云锦去而复返,扭头想说什么,却意外看到了秦云凡。 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有着清明冷静的表情,姿态挺拔永远如松,透着一种震慑人心的隐隐压力。 第一次见到秦云凡,阿乔的注意力都在南玄身上,恍惚间并没有留下太多记忆。 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秦云凡是一个特别的人。 他有些像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方柯。 一样的神情,一样的气质,看人时一样漫不经心却又暗藏危险的目光,一样挺直的脊背和劲瘦的身形。 阿乔不知道,现在的方柯变成了怎样的模样,但是,那个在夏栖镇上骄傲地吸引着所有女生目光的方柯,却像一幅珍贵版面,牢牢地钉在岁月的墙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松动了。 想到方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无名火从阿乔的心里升腾了起来。 她自己都无从解释这是为什么,其实她刚才听了秦云锦的话以后,心中就掀起了惊涛骇浪,却又强行压抑着,不想让它表现出来。 她不知道秦云锦的用意,也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折,在没有弄清真相前,她最好的选择就是沉默。 但那个人是方柯,是她心中的软肋。 天知道,听到是方柯指定了这个代言,她已经快要疯了。无数个委屈的疑问在心里横冲直撞…… 他知道乔伊是我吗?是因为知道是我,所以才指定了我吗? 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他还在恨着我吗? 他的身体好了吗…… 所有的问题,都只能死死摁在心里,不能吐露,像个快要胀破的撑到了极致的气球。 而秦云凡的到来,就像一根针,无意间将这个气球戳破了一个洞。 所有的情绪都喷涌而出。 “你来做什么?!” 她冷声问道,突然神经质地抓起床上的一个枕头,朝秦云凡扔掷了过去!秦云凡一把抓住那个枕头,刹那间脸上的表情外壳土崩瓦解,现出惊愕和愤怒来。 “你做什么?” 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情绪里,都有太多平日里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失控的元素。 一个是在娱乐圈里已浸淫几载磨成八面玲珑的当红明星。 一个是冷口冷面如同杀手一样严于自律的总裁助理。 明明彼此才第二次见面,却莫名其妙地窥到了对方最真实的内里。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还是秦云凡率先调整过来,修正了面上的表情,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走了几步,将枕头放回顾念乔的床上,再次开口道:“乔伊小姐,我是小雅泉方的代表秦云凡,上次我们见过一面。” 他心中暗忖对方刚才失控是不是因为认错了人。 不料,顾念乔沉默了片刻,突然闷闷地道:“我知道你是秦云凡,是秦总的弟弟。” 听她提到秦云锦,秦云凡顿时心里长出了尖锐的刺。 刚想开口,顾念乔忽然又抬起头来,脸上换上了一种有一点倔强,又有一点可怜的神色,眼巴巴地看着秦云凡:“是方柯叫你来看我的吗?” 秦云凡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知所措甚至有点晕头转向的感觉了。 自从那一年经历了那件事以后,他已经跟随方柯,变成了让自己也让别人感觉安全的样子。 似乎不会惊慌,不会动摇,不会软弱。 但是,千变万化的乔伊,却让他如同一片干涸土地的心里,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依照以前做事的风格,在方柯安排把小雅泉的代言直接指定给乔伊后,他自然要把对方的底细全部调查清楚。 “我是一个偏执狂,不喜欢任何事情脱出控制。脱出控制就意味着不安全。”这是方柯教给他的。 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知道了夏栖镇,知道了那场大火,还知道了更多方柯不知道但可能也并不想知道的后来的故事。 在那场大火后,魏南玄失踪,张佳伟入狱,方柯重伤后被接回母亲身边,一年后直接出国留学。 而当时还叫顾念乔的乔伊,是事件中唯一继续在夏栖中学读完了高中的人。 后来,她经历了家道中落,在大学期间被一家娱乐公司发现去做了练习生,几年以后被秦云锦看中,签下她并力捧到现在。 在她那些细碎而冗长却并无太多意义的调查资料里,有一个细节引起了秦云凡的注意。 他发现,从出事后那一年开始,无论走到哪里,也无论是什么身份,顾念乔每年中秋节,总会给一个监狱的地址寄月饼。 收件人的名字是张佳伟。 而这个张佳伟,因故意杀人罪被抓后,没有任何人去看过他,也没有人与他联系。 就好像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孤儿。 顾念乔也并未去看过他,却坚持做着中秋寄月饼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怎样想的,也许是想给张佳伟一点温暖和希望?也许是对于当年张佳伟有些内疚? 但是,正因为她从未与监狱直接联系过,也没有在包裹上留下任何自己的讯息,所以,她也不知道,其实,在张佳伟入狱后的第二年,就因为在同监舍里与人斗殴,意外身亡。 他的一生,走得急促而短暂,留下了许多罪恶,也留下了许多遗憾。 这件事,秦云凡没有告诉方柯,也没有打算告诉顾念乔。 不告诉方柯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方柯并不想纠缠于过去,而不告诉顾念乔,是因为他的心里,好似对她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担心。 他想,可能是同情。 在当年的事件里,似乎最不应该被同情的,就是亲手打开了潘朵拉之盒的顾念乔。 而现在,她看上去也是过得最风光如意的一个。 所以秦云凡觉得,自己对她过多同情,似乎是有病。 他得了一种渐渐在失去控制的病。 他有些苦恼,急于解脱。 “方总不会派人来看你。”他脱口而出,冷冷地打碎她的幻想,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又有些赌气。 他再一次意识到,他不是平常的秦云凡。 但,对方似乎也不是平常那个通晓世事玲珑心的乔伊。 顾念乔果然面色白了一白。 “你不是代表他来的吗?” “我是代表小雅泉品牌方来的,乔伊小姐是我们选定的品牌代言人,出了事理应关心。” “撒谎,才不是小雅泉选了我,是方柯选了我,你敢说不是吗?” 虽然从秦云锦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和这个消息时,她整个人的灵魂几乎都是处于被震碎状态的,但是慢慢回味,却又在百感交集里回味出一丝复杂的期盼来。 这话是一种不知死活的挑衅,却也是一种卑微的企图证明。 “乔伊小姐。”秦云凡缓缓上前一步,姿态优雅得体,语气却咄咄逼人,“一个非一线的新星艺人,一跃成为小雅泉品牌中国区的代言人,你想过意味着什么吗?” 顾念乔一怔。 意味着什么? 她当然知道。 意味着她从此的时尚资源会大增,意味着她的国民好感度急剧上升,意味着她在这个光怪陆离辛苦前行的娱乐圈里,会有更多的选择机会。 她甚至可能从此栖身于她苦苦追寻多年的一线小花阵营,将那些明刀暗箭不断的同行甩出几条街。 自从家道中落,她进入娱乐圈,吃过多少苦,她只是不说。 小雅泉代言,这是多少人宁愿掀起腥风血雨也愿交换的机会。 而她,最近所有的注意力,竟都被困在过去,困在已经不可回头的那个夏天。 “如果,现在失去这个代言机会,意味着什么?” 顾念乔生生打了一个激灵。 她从来都不傻,真傻的人,怎么能光鲜亮丽地保全自我,活到现在? 她只是对那个人,过于执念。 “这就是他的目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秦云凡问。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看得人心发慌。 她发现,她其实是了解方柯的,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方柯所思所想。 这是一个阴谋。 一个尽可能柔软但却依然冰凉的阴谋…… 他一定知道,她不能一手握着富贵荣华,一手拉着他。他给她这个超出她现在实力范围的好机会,不过是给她戴上华美的枷锁,逼她对他放手。 原来方柯,也如此了解她。 秦云凡没有正面回答,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端起了桌上一杯早已凉过的水,递给了她。 “所以,不要闹了。”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秦云凡放缓了声音。 “记住,你现在不是顾念乔,你是乔伊,正在迅速上升的乔伊。” “我是乔伊。”阿乔眨了眨眼睛,笑得苦涩,“你是秦云凡。” 像是某种默契的认知,他们都平静了下来。 顾念乔想:秦云凡和方柯,还是有些不同的。 相似的外表下,秦云凡比方柯更多了一些柔软迂回,隐藏在他看似冷硬的躯壳下。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是两个人,秦云凡不是方柯的复刻品。 南玄蹲在花店的一角,给新鲜的玫瑰打刺。 这是一项很磨耐心的工作,虽然戴着手套,但手指仍时不时会被粗壮的花刺扎透几下。 她把一束修好的淡紫玫瑰扎成一束,然后开始设计花球,这是附近一个姑娘今天办婚宴想用的捧花,指定要她亲自设计,她得在中午十一点前让人送去。 她在心里默默地回忆着那个新娘的气质相貌,再次确定,名为“海洋之心”的淡紫玫瑰花球会很适合她。 清新可人的花球在她灵巧的手中逐渐成形,再加一些白色的小雏菊和绿色的尤加利叶,美得让人也忍不住肖想起出嫁的美好来。 想到出嫁,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了那个夜晚,方柯仿佛能毁灭一切的强势热吻。 毫无任何经验的她,在他的霸道掠夺下,全身瘫软如同失去了意识般溃不成军。 后来每每回想,都瞬间心跳加速神思恍惚。 不敢多想。 她,会有为自己做一个美丽的新娘捧花的那天吗?如果有,那个人,会是他吗? 南玄不知道,她的脸已经像红透了的苹果,而她的嘴角,柔柔漾起的那抹笑意,任是傻子看了,也能够感受出甜蜜。 顾念乔默默地站在店外看了几秒,发现南玄根本没有发现她。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南玄的花店,第一次是晚上,她一个人乔装而来,买了一束花。 在店里的照片墙上,她看到了南玄,就是那一次,她确认了那天为她做花艺布场的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魏南玄。 而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不该来,尤其是这种敏感的时刻。 在秦云凡走后,她却仍然还是忍不住找了个借口强行调开了门口的助理,自己偷偷溜了出来。 有些问题,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却就是想要一个答案。 店员飞飞从后面房间拿花材归来,一眼看到了顾念乔。 她赶快出声招呼。 这个大白天戴着个大口罩的客人,虽然看不到脸,但仍然感觉很美呢。 听到她的招呼声,南玄也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忽地一惊。 “你……” “是我。”阿乔飞快地接话。 “你这个时候来……你不怕……”南玄倒吸一口凉气,赶快把刚好完成的美丽花球交给飞飞,嘱咐她按时送到客人手中。 然后,示意顾念乔跟她进里间。 今天阳光初露脸,但气温仍然很低,从外面走进来,周身都像裹着一团寒冰之气。 南玄不知道该和阿乔说些什么,也不知道阿乔为什么来找她,她站在那里,寻思着自己能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尴尬,比室外的寒冷空气,还要冷上几分。 顾念乔默默地打量着这个狭小的房间,心里五味杂陈。 “你是不是和方柯在一起了?”她突兀地问。 南玄不免又想起那个激烈的吻来。 算在一起吗? 在她看来,当然算。 但在他看来呢? 她面上一闪而过的羞涩与重新浮起的潮红出卖了她。 阿乔的心抽痛起来。 “你们……同居了?” 为什么要自己找虐呢?大概疼痛是有极限的,痛到麻木就会失去幻想能力了吧。 同居…… 南玄又默默地想了一下。 算是吗? 住在同一屋檐下,那应该算“同居”吧…… “好吧。”顾念乔心里又酸又涩,她突然不想再继续了。 “我走了。祝你们幸福。”这句话,她说得非常缓慢,因为太艰难,仿佛松一点点力气,就无法把这些字完整地推出唇舌。 她,太不甘心。 可是,也只能到这里了。 再下去,或许只能让每个人,都回到十八岁那一年夏栖的火场。 他们,都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爬出那个地狱。 “魏南玄,小雅泉的代言,是方柯指定给我的,你知道吗?” “就算在一起,你以为你真的懂得方柯吗?他可不是什么事都会对你说的人。” 出门前,她决定扔下最后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也许是会在他们之间生长的小刺。 一直沉默着的南玄,忽然在她身后开口叫了她一声。 “阿乔。” 她没有叫顾念乔,也没有叫乔伊小姐。 阿乔,夏栖镇天真美丽却不刁蛮,任性骄傲却不恶毒的阿乔公主。 “你上次问我,就那么恨你吗?”南玄缓缓地轻轻地说,“我想告诉你,我不恨你了。我相信当年的事,也不是你想要看见的结果。” “还有,阿乔,祝你幸福。” 阿乔一直没有转过身来正视魏南玄。 她顿了一下,快步走向停在门口的她的车。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面上一大片瞬间落下的滚烫眼泪。 第49章 并肩的树 南玄张了张嘴,没明白方柯的意思,一时嘴拙:“封医生,是男……男……” “你在弄什么?”方柯鼻子抽了抽,“中药?” “嗯。”穿着围裙的南玄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有些羞怯地一笑,“我在熬中药。饭菜在桌上了,你和秦先生先吃吧。” “你过来。”方柯把沾了冰冷寒气的外衣脱下来,随手递给身边的秦云凡,招手叫南玄。 “一起吃。” 方柯早就看出,这些天南玄在有意避着他,在那个夜晚的吻之后,在那次广告牌告白以后,她对他不但没有亲近,反而好像更羞怯了。 一方面见面时努力假装平静,一方面又满眼惊慌如同失控的小动物。 他对女人的了解其实特别特别少。 以前无聊翻到一些小说中,看到大篇幅的爱情心理描写他都是直接略过,因为他觉得去研究一个女人的心理变化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它们像咳嗽一样,都是无法忍受隐藏的。 但是,对于魏南玄,他发现他生长出了许多自己都很惊叹的耐心。 他对她,真的很有耐心。 “给我熬的药?” 方柯看着南玄给他舀汤的样子,她已经脱下了那件淡绿的围裙,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些许是在厨房里忙碌了许久有些热了,她的脸看起来红红的。 比起第一天重逢时,她长及肩胛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些许。 方柯漫不经心地出神,想,待她的头发长到腰际,大概就可以向她求婚了。 “嗯,我有个朋友,是非常厉害的中医师,但是人不在明城。我请他寄了一些合适你体质的草药过来,你……你愿意试一下吗?” 南玄从下午收到这一大包草药开始,就在想着要怎么对方柯开口,想得愁肠百结。 以她的了解,方柯是绝对不会愿意喝这些来历不明的草药的,可是,她真的很信任那个人…… 那个人说了,只要这些药能够带来一点起色,他就有把握面诊后将方柯现在的身体调养到一个理想状态。 “哦?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厉害的朋友。” 听不出是认同还是嘲讽,方柯的语气总是那样冷冷淡淡的,让人的心七上八下。 南玄有些沮丧地坐下来。 “是……对我有恩的人。非常非常好的人,非常非常厉害的医生……” 听到她用这样一再强调的语气肯定那个人的厉害,方柯的眉微微一扬。 “男的?” 啊? 南玄张了张嘴,没明白方柯的意思,一时嘴拙:“封医生,是男……男……” 埋头认真扒饭的秦云凡没忍住笑,一下子喷了起来。 “我去喝水。”他站起身来快步离开餐桌。 南玄不知道秦云凡怎么了,只觉得他今天的神色有些怪怪的。 “吃饭吧。” 方柯果断结束了这场对话。 晚餐过后,秦云凡借故溜了出去,最近他越来越喜欢在夜晚外出,方柯也懒得管他。 南玄洗完碗,就听到方柯在叫她。 “魏南玄,过来!” 她赶快跑到方柯的房间,没人。 又跑到客厅,也没人。 “你的房间。” 这一次的语气里,有一种熟悉的不耐烦感。 南玄一边答应一边跑过去,心想,方柯去她的房间做什么?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房间简洁大方,淡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家具搭配得很清新。 刚住进来时,她曾经惊讶于这间房的色调和风格为何与其他房间都大不相同,后来秦云凡无意间说起,这些是她搬进来的前一天,方柯特意为她换的。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住过的最美最温暖的房间。 南玄冲进去的时候,看到自己原本干净无物的书桌上,不知道何时放了一台白色的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方柯就坐在那台电脑前。 “过来看看。” 南玄走过去,方柯侧身让开一些位置,示意她坐在身边。 “最近我们为一个新团队投资了一笔天使基金,用于发展一个在线教育平台。这个平台主要是通过互联网的形式,帮助世界各地的人们通过视频面对面地练习英语口语。” 他的语速很快,语气笃定。这是南玄第一次听他谈及工作,感觉和平时那个总有些疲惫的形象似乎完全变一个人。 她一直知道方柯只是偏科,实际上他聪明过人,也非常勤奋,只是不喜欢按照他人规划的路去走。 所以在高中时期,他的计算机水平应该就非常高。在他家兼工时,她就见过他书架上大本大本的全英文计算机类工具书。 虽然在外飘零,但南玄这些年,却也一直没有放弃学习。 她的英语一直不错,加上坚持自学,也算功底扎实,但口语却一直是她的软肋。 这些年互联网的便捷带来更多的机会,听到方柯的这个投资方向,她立刻眼睛一亮。 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想,应该也是很多像她一样的人所需要的吧。 她不得不佩服方柯真的很有投资眼光。 方柯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继续道:“他们的平台现在已经进入了内测阶段,三个月后即将上线,他们要我这边也派个人参与内测。我看你每天晚上也闲着没事,就帮我做一下这个内测吧。” “怎么测?” 南玄有些紧张,却又禁不住跃跃欲试。 “就是尽情使用里面各种开发出来的功能,和里面签约的外国老师对话,聊天,探讨不同的话题。每天晚上一个小时,三个月后看看你的口语能力提升到什么程度。” “我愿意!”大概是觉得自己回应得太兴奋,南玄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亮晶晶的光里满是细碎的喜悦。 她太需要这样的学习机会了,她希望自己能尽快地跟上方柯的脚步,变得再能干一点,再优秀一点,再像真正的魏南玄一点。 “那个……每天测试的时候,不能是两个小时吗……” 一没忍住,她又有些怯怯地问。 换来方柯飞快地伸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可以,但是十点钟要按时睡觉。” “你帮了我这个忙,我要怎么感谢你呢?” 话锋一转,方柯微微皱了皱眉,仿佛遇到了一个难题。 南玄看他还真的认真起来了,不由得一乐。 “那……我每天帮你做这个测试,你每天按时喝我熬的汤药。” “成交。” 方柯答应得太爽快,南玄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答应了? 他竟然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说他简单,他心里所想似乎永远没有人完全看透。 说他复杂,却又这样容易就信任了这个久别的自己…… 为避免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反悔,南玄立刻飞快地跑进厨房,刚想把已经放温的药碗端上楼去,就看到方柯自己下来了。 他坐在深灰色的沙发上,她小心地靠过去。 “不烫了。”有些讨好地笑着。 方柯扫了南玄一眼,接过药碗。 一饮而尽。 看得南玄目瞪口呆。 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吃碗小面都要把葱花挑干净的嘴刁患者啊。 “我喝完了。”他亮亮碗底。 “好棒。”一高兴,南玄的语气就好像少女时期在家哄弟弟球球。 “嗯,那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奖励?”方柯倒不以为意。 “奖励?”南玄奇怪地问,“不是说,这是你为了感谢我……” “对啊。”方柯看着她的表情,好像在看一个白痴一样,“感谢是感谢,奖励是奖励,怎么能一样?” “可是……” “魏南玄,你是不是傻?” 方柯从沙发上探身,一把捉住南玄的胳膊把她拉过来,飞快地在她嘴唇上用力一触。 一股中药的清香和苦涩同时渡过去,激得南玄全身如同过电。 好在方柯并没有打算进一步动作,而是放开了她,挥挥手道:“好了,做测试去吧。” 南玄忽然觉得自己看错了,方柯那张风雨不惊的脸上,是不是有点儿发红? 她原本绷紧的心,就像春风拂过的桃花树,粉粉嫩嫩的花儿悄悄地开了。她突然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原本以为永远不会有勇气做的事情。就像,在那个一直无法醒来的美梦里做过的那样…… “嗯。” 她一边答应,一边假装准备转身。 偷眼看到方柯瞄过来的一刹那,她忽然低下头,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在他柔软微红的唇上一触。 不熟练的动作带来嘴唇与牙齿的小小撞击,却令所触之处的细胞更加敏感火辣。 她做到了!她不再惧怕他人的身体接触,甚至,她可以这样主动地亲密地接触他人…… 不,不是他人,是方柯。 只能是方柯。 这一生,唯他而已。 南玄飞快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空气里只留下一声慌慌张张的余响。 方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那紧闭的房门,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了更多的红润以及笑意。 第50章 染染姑娘 请给我一束能让人清醒的花。 几场春雷逼近,冬的脚步就即将远去了。 有些耐寒的姑娘,已经脱去了厚厚的冬装,换上了色彩明丽的春装。 “繁花盛开”花店的门口,就来了一位穿着羊毛格子长裙的姑娘,两条文艺的麻花辫松松地垂在胸前,额前的轻薄流海显得脸白净小巧。 她的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相机包,身后还拖着一个旅行箱。 似乎是被门口摆放的鲜花所吸引,她伫立了片刻,就走进店来。 “你好,我叫路染染,我可以给那些花拍些照片吗?它们真的很美。” 她的声音甜美、语气诚恳,站店的店员满意和飞飞相视一笑,示意她可以。 路染染立刻把行李箱靠墙放好,拿出自己的单反相机,熟练地调好镜头,开始拍那些花儿。 年纪偏小的飞飞好奇地凑过来看。 “染染姑娘,你是在旅行吗?”稳重一点的满意问。 “是的,我一个人。”路染染手上没停。 “那来到了明城,一定要喝一杯我们家的咖啡。”满意推荐。 咖啡机是冬天的时候添置的,算是花店的一个新的小业务。 不过出人意料的广受好评。 “好的,请给我来一杯招牌咖啡吧。” “老板娘!老板娘!” 一个个子不高的小青年从店外直冲进来,差点撞倒了正蹲在门口取景的染染,吓得染染一把抱住自己的相机,死死搂在怀里。 “小金!”飞飞认出了他,是店里的常客小金。 “飞飞,你们老板娘呢?”小金满头大汗,看起来是真的慌了神。 “怎么了?老板娘亲自去机场提货了,今天到了一批进口花材,她要验货。”满意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拍拍小金的肩。 小金哭丧着脸:“她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花材多的话,一般会到中午。”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小金抱头蹲到了地上。 “青丝说要和我分手……前几次她要和我分手,我买了老板娘设计的花束去赔罪,她就原谅我了……” 因为小金就住在附近小区,所以和满意、飞飞都很熟,知道他有一个每天挂在嘴上的女朋友青丝,也知道青丝特别爱耍小性子,但其实内心还是爱着小金的。 “那你可以等老板娘回来呀。”飞飞说。 小金的头摇成拨浪鼓:“来不及了!青丝她买了两个小时后回老家的火车票,说再也不回来了……” “那……”飞飞一听也急了,“我给你包一束花,你快去追!” 不料,小金一个白眼翻过来:“就你那设计水平,算了吧,上次买了一束你设计的花,我在青丝面前跪了一夜地板!” “你!你个臭小金!”飞飞脸都气绿了。 “这束花的搭配,你觉得怎么样?”一个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皆是一怔。 谁都没有注意,刚才差点被撞到所以赶快躲到了一边的染染,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从不同的花材桶里找到了各种花材,然后搭配在了一起,举到了小金面前。 淡紫的绣球配上蓝色的风信子,点缀着几朵白色的相思梅,加上几束绿色的天门冬叶。 亭亭如玉,飘逸如仙。 飞飞低叫一声:“好美!” 小金也看得呆了,听到飞飞的叫声才回过神来:“这个漂亮!这个可以!快给我包起来!” 满意手脚麻利地把染染搭配好的鲜花扎成花束,交给小金。 看到小金像火烧屁股的猴子一样飞奔而去。 “染染你好厉害!”满意在这一行也做了很多年了,深知要上升到花的艺术,其实是需要很高的天赋和对美学的扎实功底的。 在她们店里,满意和飞飞其实都只能算是帮工,真正能够设计出顾客满意的花束,使这间小店能够远远近近小有名气的,只有南玄一人。 染染不好意思地笑笑。 “其实我也是碰运气,猜他这个捧在手心里的女朋友,应该是那种喜欢浪漫爱幻想的姑娘吧所以这种小清新的花束肯定能讨她欢心。” “难怪!”飞飞恍然大悟,“上次我给他包的是一束火红的玫瑰搭配火龙珠……” “你当时还和他说什么了?”满意逗她。 飞飞眨了眨眼,小声道:“我要他送花的时候和青丝说,咱们的爱情就像这花儿一样红火……” 染染“噗”地笑出声来。 “他那个女朋友,喜欢的情话应该是……你就是这风信子般纯美的姑娘,请把你的心交给我收藏……” 几个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一点也不像刚刚见面的陌生人,而是彼此都生出了亲近之感。 满意一边把煮好的咖啡递给染染,一边说:“今天你可立了大功了,如果没有其他计划,不如中午留下来一起吃饭吧,中午我们老板也应该回来了,你们俩肯定会聊得来。” 染染也不客气,接过咖啡笑道:“我刚到这座城市,还没找着落脚的地儿呢,那就厚着脸皮混一顿饭啦。” 她把手中的相机收拾好,把行李放好,随手卷了几下衣袖,露出了纤细莹洁的手腕,蹲下身就开始帮飞飞整理花材。 满意心想,独自走南闯北的姑娘就是大方,完全没有她们这种小城姑娘的扭捏。这样想着,不禁又对染染多生了几分羡慕。 临近中午,南玄回来的时候,一推开店门,就看到了这样一番景象。 满意和飞飞加上一个陌生的姑娘,三个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叽叽喳喳。 花架上的风信子娇羞含怯,绣球花清丽脱俗,各色的玫瑰争妍斗艳,香草也精神奕奕…… 小小的花店一下子变得生动鲜活阳光起来。 得知了上午发生的事,南玄也非常感激染染相助。 饭菜是满意在后面的小厨做的,几个姑娘一起围在小小的方桌前,一边吃一边聊。 染染和大家分享她四处旅游的趣闻,说到小镇客栈的神秘吹笛人,说到沙漠边缘听到的歌谣,还说到深夜误入骆驼圈时被臭得差点晕过去的糗事。 几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做夸张掩鼻状配合。 吃完饭后,南玄问染染要去哪里,染染犹豫了一下,说:“小南姐,能不能收留我在这个花店工作一段时间?” 南玄没想到她会这么要求,不禁一愣。 看出她的疑惑,染染解释道:“其实我从小就喜欢花,但是没机会开一家花店,这几个月我也没有其他固定计划,就是到处走走看看,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不拿工资在店里边学习边帮忙,你就管我吃住就行。” 南玄还有些犹豫,飞飞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小南姐小南姐!你快答应吧!染染设计的花束可漂亮了!” 一向沉稳的满意也朝南玄点头。 看来,大家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姑娘。 “繁花盛开”虽然店小,但南玄花艺水平出色,守店姑娘们热情得体、勤勉努力,几年下来,倒也在明城做得小有人气。 平日里除了散卖鲜花,她们还给不少写字楼提供包月制的商务区鲜花,给婚礼和活动做鲜花布场,周末还开设了花艺课程班。 而这些策划与设计工作,基本都是南玄一个人完成,满意和飞飞只能打打下手。 如果染染真的有心留下,确实是一个有力的帮手,即使只是暂时的,也可以缓解花店春天的旺季压力。 况且,这个姑娘真的很可爱。 南玄终于笑着点了点头:“工资还是要发的,只是店小给不了太高,你别嫌弃。” 飞飞立刻抱住染染欢呼起来。 几天过去了,染染已经迅速成了花店的得力一员。 有不少原来只要南玄设计花束和配花的客户,都开始接受染染设计的鲜花,觉得她设计得也不错,一时间替南玄缓解了不少压力。 染染心思细巧,凡是客人订的花束,只要提前两小时下单,她都会照着所订花束的样子,用彩色铅笔画一张同款卡片,插在花束里给客人留作纪念。 短短几天,就带来不少慕名而来的新客人。 这天,门口的风铃轻轻一响,一个衣着精致的女人背着闪亮的挎包走进店来。 “您好,请问需要买花吗?”染染迎上去,笑容可掬地问。她现在对业务已经相当熟练了。 女人环视了一下店面,微微一笑。她有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当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分不清年纪的妩媚风情。 “老板不在吗?” “在的,去后边拿东西了。您是小南姐的老朋友吧?”染染猜测这是南玄的老客人。 女人却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仍然只是笑。 “那,小妹妹,你来给我包一束花吧。我想要一束能让人清醒的花。” 染染先是一怔,继而一喜。 她原本是学艺术出身,又有着一身的文艺梦想,对于花艺师的工作,原本有着无限美好憧憬。谁知几天下来,来买花的客人各式各样都有,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每一个人捧走花都像捧走一个浪漫的故事。 更多的是那种“给我包999朵红玫瑰我要求婚”的人和那种“什么花便宜就包什么”的人。 一束能让人清醒的花。 多么抽象,又多么浪漫。 给她一个词,然后任她发挥,最后获得共鸣,这才是她最爱的挑战。 她顿时来了精神,请女人在一旁的小几边坐下,端上一杯咖啡,自己转身开始挑选花材。 不一会儿,一束绿色的花束,就出现在了女人面前。 染染期盼地看着女人的表情。 她感觉,女人应该是一个有品位有眼光的人。 深绿的罗勒,嫩绿的薄荷,搭配少见的绿色绣球,以及大把的栀子叶。香草的气息冷洌醉人,原本就有着提神醒脑的作用,加上配色上大胆采用了纯绿色,只用明暗深浅来设计出丰富层次,使人看一眼,就仿佛置身如绿野仙踪。 确实是一束美不胜收且让人清醒的花。 女人笑得更甜了。她赞许地接过来,仔细地端详,肯定道:“小妹妹,真棒。” 得到客人夸奖的染染正在高兴,突然听得身后一响,回头看去,南玄已经从后门走了进来,看到有客人在,她也扬起了一个微笑。 “小南姐,是你的老朋友来啦。”染染指指女人。 她们已经形成默契,对于之前找南玄的老客人,一律称为老朋友。 “不,我们并没有见过。”女人闻声站了起来,花束还抱在臂弯里,浅笑而行了几步。 “啊?”染染有些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可是,真的很满意小妹妹给我设计的这束花。”女人走近南玄,把花递向她,“这束花,能够让人清醒,对吗?” 南玄有些敏感地微微朝后缩了一下身体。 除了方柯,她仍然不太适应别人靠她太近,而这个女人,径直朝她走来,似乎已经越过了对陌生人的安全距离。 “您满意就好。”南玄客气地回应。 “可是,我希望收到花的人,也会满意。我想把这束花送给你,南玄小姐,你满意吗?” 南玄和染染都愣住了,两个人一起傻傻地看着那个女人。 女人优雅地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了名牌钱夹,抽出五张红色纸币,轻轻压在身边的一个花瓶下。 “这是这束花的费用。那么,南玄小姐,花就送给你了,希望它能为你带来清醒的感受。” “等等……我们认识吗?”南玄看女人抬腿想走,不禁有些着急。 “我们不认识,但我们有一个共同认识的人。”女人眨了眨眼睛,轻扬下巴,“他叫方柯。” “啊……”南玄轻呼一声,“你是方柯的朋友呀。” “我是世界上最了解方柯的人。”女人说,“可是,南玄小姐,你了解他吗?你了解真正地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吗?你知道他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吗?” 女人回身抚摸了一下薄荷的叶片,南玄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非常精致,也上了美丽的紫色甲油。 “南玄小姐,送你这束花,就是希望你能冷静地想一想,生活从来不是童话,它是门当户对,是棋逢对手,是相得益彰。我点到为止了。” “请等一等。” 看到女人飘然而去,南玄飞快地从柜台里数出相应的钱,抱起那束花追了出去。 “这是找您的钱,我们不多收。”南玄拦在女人面前,把钱递给她,看她收下,又把怀里的花束也递过去。“还有,这束花我也不能收,您有送人的权利,我也有拒收的自由。我觉得,这束花更适合您。”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因此有些气喘。 令她意外的是,女人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一再推阻,只是对她的表现笑了一笑,似乎成竹在胸,接过了那束花,便转身欲走。 她这样的表现让南玄更加不安,甚至有了一些焦躁。 “能问问您的名字吗?”女人拉开车门的一瞬,南玄问道。 “我叫秦云锦。”女人回头说,“哦,秦云凡是我亲弟弟。” 而她们都没有注意到,从秦云锦嘴里说出“方柯”这个名字开始,一直站在一旁的染染,脸色就变得煞白。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又无意识地松开,反反复复。 一时间,似乎有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眼睛里满是挣扎与压抑,不复往日的明亮。 第51章 天黑以后 穿着黑色裙子的小姑娘,闪着光的玫瑰花园,天空里掠过的银色飞鱼,还有像婚纱一样美丽的月光。 在很久以前,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大片玫瑰花园。 这不是普通的玫瑰花园,而是一片魔法玫瑰的生长之地,土地里有着无数的咒语精魂,沿着根系慢慢上爬。 下过雨的天空总是分外晴朗,穿着黑裙子的小姑娘来到了花园里,她听说找到那朵最美的花,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阿乔慢慢地合上书,把它放在胸前,眼皮也随之轻轻垂下,似乎是想睡了。 这本童话书,她看了很多天了,似乎是不舍得一次看完,每次看上几页,总能获得一种温暖和平静感。 穿着黑色裙子的小姑娘,闪着光的玫瑰花园,天空里掠过的银色飞鱼,还有像婚纱一样美丽的月光。 记得小的时候,每当天黑,爸爸就会守在她的小床边,给她念童话。 爸爸的普通话一点都不标准,有时候念着念着,父女俩都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妈妈直骂他们是一对神经病。 可是自从爸爸生意失败,身体就垮了,脸上也再没有了那样明亮的笑容。 她想,她其实挺念旧。 明天就要去外地了,她接了一部不错的戏,虽然不是女主角,但也是非常高质量的角色,果然,在她代言小雅泉的消息传开后,找上门的资源瞬间好了很多。 每次拍戏一进组,就要少则三个月多则大半年才能回来。 她心里略为有些烦闷,连平日最爱的童话书也不能让她平静,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车上还放着一瓶今天刚收到的顶级红酒,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决定自己下去拿一趟。 她把连帽衫的帽子罩上,拉链全部拉了上去,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穿着小熊拖鞋进了电梯。 二十几秒后,她就出现在了地下车库里。 这个时间,果然没什么人,阿乔快速走向自己的车。 突然,那种似有似无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猛地一转身,警惕地看向身后,却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几个月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神经质,她总感觉一回到明城,就有人在偷窥她。 但只要一回头,身后不是空无一人,就是只看到个别清洁工在做打扫而已。 上一次的“大头针事件”最终没有更多进展,警方怀疑是有意恶作剧的黑粉所为,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倾向于这个答案。 毕竟身在演艺圈,她又是这么爱招摇不服输的性子,总会得罪一些粉丝。 为了避免更大的意外发生,公司对她的每次出行都加派了安保人手,如果不是她自己强烈抗议,估计公司还会安排小助理们轮流来陪她过夜。 她还是不相信真的有人会想害死她的。 但是这会儿,她却在偌大而安静的地下车库里,在惨白的灯光下,感到了一丝后悔。 早知道,还是让小助理来陪睡了,大不了要她们睡在客厅里。 为了甩开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阿乔加快了速度,拉开了车门,弯腰去车座下方拿酒。 突然,一阵尖锐怪笑的手机铃声在她身后蓦然响起,而且,就在她旁边那辆车的后方! 她的寒毛瞬间全部立了起来! “谁在那里”的质问还未来得及出口,整个地下车库的灯光,突然一齐全灭! 就在光感犹存的一瞬间,阿乔明显地感觉到身边一片黑影掠过,伴随着一阵古怪的声响,以及纷乱的脚步声。 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挣断了。 她猛地把手里摸到的红酒瓶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砸去,同时大叫一声,朝电梯口狂奔! 酒瓶砸在地板上碎裂的巨大声响,带来了更加震撼的效果。 身后的脚步声愈加明显,电光石火间,一双大手就牢牢捉住了她的肩膀,如同铁钳,将她困住。 同时,一个似乎有些耳熟的声音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焦急情绪在身后响起:“怎么了?你受伤了?” 听到这个声音,阿乔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是谁。 她在黑暗中回身就是一脚,对方敏捷地闪开,却更加用力地按住了她不许她胡乱动弹。 不让她踢,她就咬,朝着他的手背就是一口。 总之,她把满肚子怒气都发泄了出来。 “秦云凡!你这个变态!你跟踪我!” 出现的人确实是秦云凡。 但是,说他变态,却是冤枉了他。 自从那次发现有人欲对顾念乔不利后,他就一直想要正面捉到这个人。他深知如果对方没有正式下手,他的出现只会打草惊蛇,而且对方有着小区清洁工的身份掩护,一定是知道白天顾念乔身边都有安保人员相随,所以欲在她独处时找机会。 因此,他不得不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用于每天晚上在顾念乔的住处附近潜伏。 而今晚,终于被他逮到那个黑衣女人在顾念乔的车轮上欲动手脚,可惜对方还未完工,顾念乔就莫名其妙地下楼来了。 他眼看着黑衣人从旁边车的车底爬开,还未想好要如何行动,就被那阵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手机铃声给坏了事。 现在想起来,恐怕那个黑衣女人在这个小区里还有着同伙,也许是保安室的某个寂寞难耐不择口味的老头? 不知道她设计了什么机关,大概是那诡异的手机铃声响起,就有人将车库的灯光全灭,帮助她趁机逃走。 但如果不是顾念乔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让他误以为她受了伤,下意识过来察看,那个人应该还是跑不掉的。 现在人也跑了,他也被误认为是变态了。 他心里不禁暗骂自己,最近好像遇到顾念乔的事情,智商就不在线了。阿乔气呼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用力地将门甩上,再狠狠地反锁了几圈——没想到,那个秦云凡,竟然是个跟踪狂、大变态。 真是人不可貌相。 之前一直有那种不舒服的被人窥探的感觉,看来都是他吧?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盯上自己的呢? 不可能是方柯指使的,方柯不是这么鬼鬼祟祟的行事作风,而且如果他会对自己动这样的歪心,自己早就不必纠结了。 那是什么时候? 是在片场初见的时候? 是去病房看自己的时候? 还是…… 阿乔从沙发上蹦起来,恨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不会是更早以前吧! 这个变态!白长了这么帅! 她的目光溜溜地转,突然停在了客厅一角的一个荧幕上。 她突然想起来,这还是公司刚替她安排了这间高级公寓时,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替她安的一套监控设备。 摄像头是从几个角度对准她的门口的,每天只要不停电,就会自行启动,当时也是为了防止有些过激的粉丝做出跟踪等行为,方便留下证据。 不过后来一直相安无事,她也就渐渐忘了它的存在。 既然秦云凡跟踪自己,那他肯定也知道自己住在哪一间,会不会上来过,被监控拍到过? 她立刻捋起袖子冲了过去。 如果让她找到证据,看她怎么去羞辱那个死不承认的跟踪狂! 她摆弄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历史录影文件夹。 不过,录影文件只能保存近三十天的,三十天后就会被新的文件覆盖。 阿乔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拉动进度条,像个赌气的少女。 这栋公寓的入户率并不太高,这一层有三户,其中两户就根本没露过面,所以一路看下来,除了穿着黑衣的清洁工和一身蓝制服的保安时不时出现在镜头里,执行他们的例行工作,就只有她的助理和经纪人偶尔露面了。 看着看着,她都要打哈欠了。 她拉动进度条的速度越来越快,心里也有些沮丧,一直看到了前一天的记录,仍然没有看到秦云凡的身影。 难道,他真的只是碰巧出现在车库里? 这么巧,真见了鬼。 脑海里的鬼字还未消音,她打着哈欠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就在录影文件只剩最后一点儿的时候,她看到了画面上出现了异常。 原本一直躬着身缓慢擦拭,几乎从未把头抬起来的那个黑衣清洁工,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清洁工具,朝她的门前走来。 录影文件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 一个专在凌晨时分做清洁的清洁工。 那个人的动作极为怪异,站在她的门前,缓缓地抬起了手臂,在她的门上凭空比画着什么。 一笔,两笔,三笔,四笔…… 阿乔的眼睛越睁越大。 那个人很快就比画完了,然后又慢慢转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工作。 但看着录影文件的人,却已经浑身冰冷。 她看清了,那个人,是以指为笔,在她的门上,虚写一个巨大的“死”字。 死…… 谁要死?! 那是谁?! 仿佛听到了阿乔心里的声音,黑衣清洁工忽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抬起头来,朝着摄像头的方向微微一笑。 虽然只是看着时间过去了十几个小时的过期录影,但阿乔仍然在瞬间发出了尖叫! 她看到了一张宛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的脸。 第52章 四野古镇 魏长情看着那个仰着头在拍枝头梨花的女孩,他觉得小镇的每一缕清风,都拂过她洁白的脖颈,然后,再吹进了他的心里。 魏长情在球场上奔跑,跃起,扣篮,晶莹的汗水在他青春的脸庞上闪着光。 昔日奶声奶气只会吃吃吃的小胖子,一路朝着美好健康的少年形态疯长蜕变,现在已经是轻易能够让许多女生心动的校园运动男神。 他现在在明城大学读书。 那一年,他最爱的姐姐魏南玄离家出走,他满地打滚号啕尖叫拒绝吃奶,使出了他往常百试百灵的所有战术,都没有再等到那个纤细又温柔的身影重新出现。 最后,还换来了一向疼爱他的爸爸的重重一巴掌。 而一向对爸爸凶巴巴的妈妈竟然没有维护他。 聪明如他,终于懵懂地意识到,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风向变了。 五年后,当他已经是一名能够流利书写和阅读的小学高年级生,他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明城的信。 寄信的人,是他朝思暮念的姐姐,魏南玄。 那是姐姐离开夏栖后,第一次与家里重新取得联系。 但她却一直拒绝回到夏栖,也拒绝任何人来看她的要求。长情想,也许她是怕触景而伤。 他暗暗地谋划着、努力着,与姐姐保持着通信。 直到他终于考上了明城大学,突然出现在了姐姐面前。 时隔多年,他几乎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影,他亲爱的姐姐,被生活的风雨洗刷了这么多年,独自在外飘零流浪,可是,她一点都没有变。 和他年幼的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 温柔的眼睛,长长的头发,对他笑着的时候,让他感觉到被阳光拥抱般的安全,而再多难过委屈,都死死封在瞳孔深处,不让它变成眼泪。 在姐姐对于已经长成了高大少年的他还有些不知所措时,他冲上去,紧紧拥抱了她。 球球终于找到你了,姐姐。 再也不要丢下球球了,姐姐。 球球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姐姐。 魏长情接过队友递来的矿泉水瓶,一口气喝了半瓶。 他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站在球场边缘的一个身影。 繁茂的大树下,女孩背着大大的相机包,长长的头发松松地织成了两根麻花辫,随意地垂在胸前,米白色的厚毛衣把她包裹得像一只乖巧的小熊。 魏长情把矿泉水瓶往队友手中一扔,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冲了过去,一把把女孩打横抱了起来,旁若无人地转了个圈。 “路染染!你终于来了!” 染染小声尖叫着,笑着一手抱紧相机包,一手捶打魏长情的肩。 但她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球场四周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口哨声里。 “魏长情!魏长情!” 不知谁带头,起哄喊起了这个校队明星球员的名字,一浪高过一浪。 染染有些害羞地头埋低一点,说:“你人气还挺高的嘛。” 长情和染染,是在一个叫四野古的小镇上相遇的。 选择了独自高中毕业旅行的少年,背着行囊带着地图坐着绿皮火车来到了这座尚未被开发的古镇。 小镇上只有一间小小的酒吧,晚上的时候,长情就在酒吧打架子鼓。 吵得想要清静的老板追着他要灌酒,他就哈哈大笑地躲。 躲来躲去,就误入了后街的小巷。 小巷的深处,开着一树梨花,如云如雪。 织着长长辫子的女孩,抱着大大的相机,长长的毛衣袖盖住了一点手背,像安静纯美的漫画。 长情是不太静得下来的性子,他向来闹得很,体会不到静的美妙,可是,命运却安排他来到了这座静如长夜的小镇。 那一刻,他伫立看着那个仰着头在拍枝头梨花的女孩,他觉得小镇的每一缕清风,都拂过她洁白的脖颈,然后,再吹进了他的心里。 那个女孩,就是路染染。 三天后,他们就相爱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呢。”魏长情和他心爱的女孩十指相扣,带她去吃水煮鱼。 “你都半个月不接我电话不回我信息了,我再不来,你就真的不要我了。”染染委屈脸。 半个月前他们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小情侣总会有各种理由争吵,就像他们也总有各种理由重新相爱。 长情侧身过去捏捏染染的脸。 “我不要你了,也不要别人,就孤独终老。” “呸,才多大,就好意思谈终老。”染染给他一个白眼。 “可我知道这次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你怎么就知道?” “因为我帅。” “天啊,给我一把尺让我量量某人的脸皮厚度……” 两人就这么斗着嘴,欢欢喜喜地吃完了水煮鱼。 染染想,就这么爱下去吧,多么美好呀。 其实她比长情大挺多的,可是,在长情面前,她觉得自己就是被爱着也被折磨着的小女生。 而长情是让人躁动的热血少年,也是让人心跳的成熟男人。 他魅力无穷,燃烧着她,让她痛苦,也让她欢乐。 所以,这是她的幸运之神吧? 她应该像飞蛾扑向火光,拥抱着他,与他共舞。 不要纠结魏南玄是魏长情的姐姐,不要纠结于方柯爱上了魏南玄,不要纠结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欠下的一句对不起。 她,只做魏长情的路染染。 就这样傻傻爱下去,可以吗? 可是,每当思及此处,染染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一双含着泪水的眼。 “染染,我好难过,难过得就快要死掉了。”她哽咽着。 路染染伸出手去,下意识地想要拥抱那个单薄如纸的女孩,像过去做过许多次的那样,给她温暖。 像黑夜里相依为命不可分割的一种血脉,带着心疼,却也带着某种窃喜。 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是真正懂得仙儿的,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她的外在。 而我,路染染,我是仙儿唯一的朋友,我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在心里这样骄傲地告诉自己。 那时候,秦仙儿是学校里最美好的女生,她成绩出色、笑容甜美,穿着长裙在舞台上弹奏钢琴时宛若仙子,跳起拉丁时又如同妖精。 似乎世界上没有秦仙儿做不好的事情,也没有不喜欢秦仙儿的人。 而路染染呢? 她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学生,她沉默、内向,一口难听的乡音,成绩平平。更要命的是,大家都在传,路染染的妈妈吸毒,爸爸赌博,而哥哥是个罪犯,因为打人致死而终生监禁。 其实那些,都不是她能选择的。她胆子小,她连开口说话都害怕,她希望人们饶过她,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躲到哪里,转多少次学,仍然躲不过人们的偏见与恶意。 当走到哪里,都感觉不到善意和希望的时候,路染染都想着,她也许就是该生于黑暗,死于孤寂。 哥哥入狱之前的狐朋狗友来找她,要她跟着出去闯世界。 她知道那些人是叫她出去做什么。 她想她就要放弃自己了,而她这样一个蛛网缠身的人,又怎么可能和干净美好的秦仙儿有什么交集? 可是真的会出现交集。 那天放学后,她第一次买了一盒香烟,边走边开始用打火机点燃,学着哥哥的样子吸。 她一边吸一边咳嗽,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被辛辣的气息呛得眼泪流了满脸。 就在眼睛前面的一切都因为泪水而变得模糊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走了一根烟。 然后又拿过了她手里的打火机,也把它点燃,再把一端放进嘴里。 染染的眼泪慢慢干掉了,但眼睛却越睁越大。 她不能相信自己看见的,于是迟疑着小声问:“仙儿……学姐?” 秦仙儿和她并不同班同级,只是,秦仙儿是学校里的明星学生,没有人不认识她。 秦仙儿并不回答她,只是发狠地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样子完全不似平日里的完美女孩。 但是转眼间,她也暴露了,因为不会吸,导致的剧烈咳嗽,让她像刚才的染染一样,眼泪甚至鼻涕都流了出来。 好狼狈。 两个女孩拿着各自手里未燃尽的香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傻傻地笑了起来。 香烟全部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而两个原本不似同一世界的女孩,从那天以后,手却牢牢地牵在了一起。 她们成了彼此特殊的唯一。 秦仙儿保护着染染,不许任何人欺负她嘲笑她,帮她补习功课,帮她梳头帮她打扮,把她变成一个外表干净又明亮的女孩。 而路染染是秦仙儿的秘密糖罐—— 仙儿烦死了练钢琴,仙儿讨厌妈妈不断的念叨,仙儿讨厌听到她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仙儿在甜美的笑容下经常有让自己都害怕的疯狂想法,仙儿有时会觉得恨这个世界对她要求太高,仙儿喜欢上了那个叫方柯的同班坏男孩…… 光鲜明亮笑容下的所有秘密,她都只向路染染一个人倾倒。 染染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继续下去的动力,她没有堕落,没有放弃自己,因为她有了需要自己的人,她有了阳光,有了责任。 而这个人,竟然是所有人都羡慕宠爱着的天之骄女。 她的真实,竟然只属于自己。 染染当然一万次地想过秦仙儿为什么会选择自己,来暴露她的脆弱,而仙儿的回答是:“因为我信任你。” 这句话,足以燃烧路染染曾经黑暗无边的青春岁月。 却未曾想,有一天,这句话也会永远定格在秦仙儿戛然而止的生命里。 秦仙儿偷偷给她喜欢的少年方柯发短信的事儿,是仙儿交给染染的小秘密里,最甜蜜的一个。 但这甜蜜,却被染染在自己的心中,品出了微微的酸。 后来很多年,染染一直在回忆和审判自己当时的内心情绪,她想,她一定是寂寞太久太久了。 一个肮脏混乱的家庭出身,一些无法与人言的昏暗时光,生于阴沟却依然渴望着星空的路染染,曾经幻想她的生命里出现一个踩着祥云的英雄。 可是,她没有等到英雄,却等来了秦仙儿。 秦仙儿拥有着她羡慕与渴望的一切,却又需要这样渺小的她来把内心的空虚填满。 路染染想,那时候,她大概比害怕失去自己的生命,更害怕失去她唯一的好朋友秦仙儿。 所以,即使是方柯,那个仙儿偷偷喜欢着的坏少年方柯,那个仅仅提到名字便能够让仙儿幸福地笑起来的方柯,也会令她感到危险和妒忌。 私心里,她并不希望仙儿走近方柯。 但她却隐隐知道,她也许无法阻止这件事在一天一天发生。 变故发生的时候,每个人都看见了开头,却猜不着结尾。 秦仙儿给方柯偷偷发短信的事,被她妈妈抓个正着后,染染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深爱着的这个完美女孩,会有这样压抑而不安的内心,甚至需要来依靠她这个渺小的失败者。 染染原以为,这个世界上,自己的父母,已经是最差劲最可怕的父母。 然而,秦仙儿父母的表现,却让她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爱,比恨杀人更疼。 她眼睁睁地看着秦仙儿消瘦、痛苦、被人指点,甚至想要自杀,然而那时候的她,是那么软弱,除了一遍又一遍抱紧她,竟然什么都不敢做。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秦仙儿出事的前一天,放学时,秦仙儿把她拉到一个校外的一个角落里,偷偷塞给她一封小小的信。 “染染,一定要想办法帮我把信交给方柯。” 染染下意识地想拒绝,她想说,那个人已经害得你这么惨了,你为什么还不放弃! 但是,她一抬眼,就看见了秦仙儿那含着泪的眼睛。 那些晶莹的泪水,拼命地滚动在她大大的眼眶里,可无论怎么用力,它们终究要掉下来。 “染染,我好难过,难过得就快要死掉了。”她哽咽着这样说。 许多许多年以后,已经彻底蜕变得毫无往日痕迹的路染染,躺在魏长情的怀抱里,像一只晒着阳光的猫咪一样闭上自己的眼睛的时候,脑海里,仍然不断地出现秦仙儿那双无比干净也无比悲伤的眼睛。 那时,她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双手接过了那女孩托付的仿佛重逾千斤的信。 “我一定送到,一定!” 她信誓旦旦,点燃那女孩眼里的最后一点亮光。 但时至今日,那封信仍然完整如初地躺在她随身携带的相机包的夹层里,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未曾丢弃,未敢丢弃。 她恨自己,为什么明明收下了信,却又犹豫。 就在她犹豫的第二天,秦仙儿被一辆巨大的卡车,带走了年轻的生命。 这一生,她都欠着曾经拯救了她的人生的仙儿一句对不起。 她也替再也不会长大的仙儿,欠着方柯一封信。 第53章 我的女孩 他想要自己,成为她应该得到的通往美好人生路途上最重要的机会,命运不曾为她开启的门,他来替她打开。 工作所需,方柯飞了一趟巴黎。 他其实很不喜欢坐飞机,尤其是国际航班,每一次上天,他都觉得头痛到要炸。 说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变成现在这样,那肯定是骗人。 但是他不喜欢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而浪费多余的情绪。 这些年来,他自然遍寻过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然而这种半死不活的非器质性病变型重伤后遗症,最后各路医生都只落个爱莫能助,让他好好调养。 他想,他的脑子还没有坏掉,可是身体似乎已经提前坏掉了,他只能将就着使用,但也不再抱着能够彻底修复如新的妄想。 他把魏南玄接到身边,一方面是希望能够用他的资源,给予她最好的帮助,让她重拾一个人孤苦的这些年所失去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她看清事实,看清这个不再完整健康的他。 哭泣与悲情从来无助于任何事情,他只安排在合适的时间面对。 但他知道,魏南玄的性格不一样。 她从来都不是池中物。 在那个资源有限的小镇上,在那么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她都能努力上进成一朵近乎完美的太阳花。 她骨子里,其实是骄傲的。 方柯一直记得那个时候,她每个周一站在全校的升旗台上,坦然而美丽地接受着所有同学的目光,在庄严的国歌里优雅升旗的样子。 她的衣服再旧,额角的伤再新,只要进入学校,她的脸庞都是发着光的,她的嘴角都是含着笑的,她的气质都是光彩夺目的。 这样的魏南玄,似乎一路走到今天,老天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点点公平的机会。 那么,尽他余生所力,他就是她的机会。 他想要自己,成为她应该得到的通往美好人生路途上最重要的机会,命运不曾为她开启的门,他来替她打开。 这么多年,他一点点修复着这个破碎的自己,忍住伤痛,变得更强大一点,更可靠一点,大概其中有个最支撑着他的力量,就是这个。 若有一天,他能够寻回他的女孩,那么,他希望自己是强大到没有裂缝的。 能够保护她,托举她,再也不必像在夏栖时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如同被剪断线的风筝,飘向天涯。 魏南玄因为在广场做活动而差点被人非礼的那一天,方柯其实彻夜未眠,然而早晨走出房门,除了眼底的一圈青色,他的表情却波澜不惊。 如果可以,他愿意把他毕生拥有都捧到她的面前,用力地抱紧她,对她说,什么都不要做了,就待在我的怀抱里,让我保护你。再也不要辛苦,不要受伤害,不要去接触这个颜色模糊的世界,那些,我来就好。 只是,热血与冲动不能带来想要的结果。 他曾经错过一次,在夏栖。 一时的疏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剧痛,折损了自己,还折损了想要保护的女孩。 所以现在,他不再是莽撞少年,他是一个精于谋算的商人。 在未能完美达成目标之前,他能够不动声色,像猎者一样隐忍。 他懂她,所以才不仅仅只是需要保护她的肉身,还有她干净如钻石的灵魂。 魏南玄从来不是池中物。室中花,如果不由分说地把她收纳于室,她不会拒绝他,她甚至能够把笑容也装点得看似完美,但是方柯知道,那不是她最想要的未来。 她从来都是希望自己成为一棵树的那种女孩。 与他并肩而立,而非依附如藤。 只有自己成长为一棵骄傲的树,她才会重拾失去的安全感。 生活,已经把她强压在阴暗的沼泽里太久,她不需要力量,她需要机会。 这一次飞巴黎,除了工作,还有一个非飞不可的重要原因——方潜帮他约好了,他要亲自去面见一下世界级花艺大师韩原生。 魏南玄有着极好的艺术天赋,这一点,从他们还是同学的时候起,他就观察到了。 那床用各种零碎布头拼起来的可怜床单,在那么困窘有限的条件中,她竟然一针一线地拼出了艺术品般的色彩。 她看到他家里的钢琴时,那恋恋不舍的目光,也泄露着她心里的秘密。 而重逢后,他在南玄的小花店里,重新看到了她这种未曾熄灭的灵气与光华。 他希望韩原生能够在合适的机会里,收魏南玄为弟子,让她游向她渴望的海洋。 他的女孩是那种只要有一点点阳光与雨水,就能疯狂生长的植物。 他借项目测试的名义让她重拾英语,才两个月她一口流利地道的美式英语就和他这个在国外生活了几年的人对话无碍。 而韩原生,便是能为她打开一扇通往更大世界的门的人。 飞机终于落地的时候,方柯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一次生死劫。 普通的止痛药对于他的头疼已经不再具有明显的缓解作用,只有那一次,突然亲吻魏南玄似乎让他的疼痛得到了某种救赎,他只是一时情难自抑,却意外地获得了平静。 那次以后,他就经常借头疼向她索吻。 亲吻着她让他获得某种说不清楚的安心与安慰,虽然她总是羞涩难安,但他却乐此不疲。 想到这里,他不禁浮起了一点点笑意,剧烈的头疼带来的不适似乎也在这种思念里得到了一丝缓解。 身边的秦云凡看到方柯原本紧锁的眉头和惨白的面色竟然有了些许变化,不禁心里松了一松。 韩原生是一个自负的人,在业界是个出了名的怪才,不太好相处,与人相交只看是否合心,如若不合,任谁也不买账。 这样一个人,却又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便被称为大师。 虽然有方潜的介绍,但方柯仍然多等了两天,才终于与他见上面。 韩原生是个法国华裔,中文不太流利,幸好方柯的英语和法语都已经达到了精通,两人的交流倒也顺利。 只是韩原生对于方柯提出的要求并不买账。 “虽然你是方潜的弟弟,但也不应该对我提出这种无礼的要求。”他说,“要做我的弟子,必须凭借自身的天赋与才华来打动我,而不是托人来说情。” “你理解错了。”方柯用法语回答他,“我想要你收为弟子的那个人,她自己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至于有没有天赋和才华,我想你必须见到她亲自鉴定和交流。另外,如果你同意收下她为徒培养她,我还会有另一个更无礼的要求。” “哦?”韩原生反而对方柯这种说话方式来了兴趣,“什么更无礼的要求?” “那个人是我的爱人,我曾经失去她很久,现在再也无法忍受她长时间离开我的身边,所以,我希望你之后到明城去住一年,就在我身边教她。” 一旁的秦云凡觉得自己额上都冒出了虚汗,他自认为自己已经修炼得足够面色无惊,但每一次仍然架不住方柯的出其不意。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韩原生这个怪才,竟然不怒反笑,仿佛听到了一件无比开心的事。 “太好了!太好了!方潜竟然有你这样浪漫的弟弟!我很喜欢你,如果你的爱人真的如你所说,够资格成为我的弟子,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我对她有信心。那么,半个月后在日本举行的世界花艺大会,听说你会去当评委,我正好准备带她去看看,那时候请你安排一次见面。” 秦云凡无声地抽了一口凉气。 敢情他前前后后都算计好了…… 韩原生眨眨眼:“好,那就定在日本的花艺大会见,听说方潜现在也在日本休养,我也很想见到他。对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如果我真到明城住一年,方潜必须也在明城每天陪我下棋。” 他和方潜就是因围棋而结缘,最后惺惺相惜。 可惜方潜比他技高一着,后来就懒得做他的陪练了,总是拒绝再和他下,让他手痒无比。 “没问题。成交。”方柯面不改色微笑着起身伸出手。 秦云凡嘴角抽搐地想,行,为了魏南玄,他把亲哥哥也卖了。 而在明城。 南玄握着电话差点失态地尖叫起来,这对于一向温柔得体的她可不是常见的事。 春风吹拂着窗帘,也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痒痒的麻麻的。 她的心也痒痒的麻麻的。 “安之姐!你和封医生生了一个女儿!我要来看,我要来看她!” 上一次通话的时候,安之还没到预产期,南玄本来想着下周才是预产期,到时再打电话问的,没想到宝宝竟然提前发动了。 “是的,是个女儿,长得……像爸爸多一点。”安之在电话里的声音,满满的都是幸福。 “一定很漂亮很可爱!恭喜你,安之姐,好羡慕你,我都要激动哭了……”事实上,她真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傻姑娘。”安之爱怜地说,“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呢?咱们都多久没见了?” “我就来,就来看你们,看宝宝!”在安之面前,南玄仿佛变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小妹妹,可以任性,可以撒娇,也可以出错。 她马上跑到桌边去翻台历:“哎呀,我的店这半个月还有两场婚礼要做,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考虑不周,有些懊恼,明知道安之快要生产了,却没有提前规划出时间。 “当然是先完成定好的工作。”安之说,“婚礼是新人多么期盼的事,你的工作,可是为他们留下最美好回忆的重要一环。” “嗯!那后面的我先不接,我完成这几场就来,安之姐你等我半个月!” 南玄觉得,其实她是幸运的,离家以后,遇到的好人远比坏人多。 比如封医生夫妇,比如玄子姐姐。 他们都不仅救助了她的生活,还指点她做事、做人。 所以,当她重新遇到方柯的时候,她才不至于低到尘埃里。 因为这些人,她还是她自己,即使依然困顿,但却不至于难堪。 “对了,上次封信给方柯寄的药,吃完了吗?” 之前南玄向封信求助,关于方柯身体的事,他们夫妇一直挂在心头。 南玄感激地说:“我把每次服药的反应都通过邮件每天发给封医生看了,他说他需要替方柯做一次面诊。” “他这样说,那就是有九成把握了。”安之欣喜地说,“太好了,小南。” “嗯,安之姐,你刚生完宝宝,不要太累了,你快去休息,咱们见面再聊。” 开开心心地规划好了接下来的工作与行程,想到半个月后就能见到安之姐和封医生以及他们的小宝宝,南玄在床上滚来滚去有些睡不着。 她不禁闭上眼睛,回忆起与封医生夫妇的相识过程。 那时,她才刚刚流浪到明城,开始在市场上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看护一个生病的老奶奶,可是没过多久,老奶奶的儿子就不肯再支付保姆费用,无视老奶奶的抗议,强行解雇了她。 她放心不下老奶奶,心存侥幸地接连几天在附近转悠,希望能听到一点老人的消息。 就是在那时,她在桥洞下遭遇了一个流浪汉的骚扰,就在她又惊又怕一路狂奔的时候,一辆过路的小车突然停在她的身边,摇下了车窗的漂亮姐姐大声对她喊:“上车!上车!” 她听得身后流浪汉的叫喊声越来越近,心一横拉开了车门钻了进去。 小车疾驰而去,她在后车窗里看着那个肮脏而丑恶的男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哇”的一声吐了人家的新车一地。 后来,漂亮的姐姐告诉她,她叫郁玄子,是一个心理医生。 当得知南玄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玄字时,她高兴得直呼缘分。 玄子姐姐善良、明亮、活泼、开朗,她一点都不介意南玄吐在了她的新车上,却善解人意地向她解释这不过是人在受到极度惊吓时的一种正常应激反应。 那时的玄子姐姐,在一家美国人开的私人心理诊所当医生,时常要出差,她在明城的房子经常空着,便要南玄住到了她的家中,说替她看家,平日里只需做一些简单打扫。 但是南玄知道,玄子姐姐只不过是同情她,想找一个暂时收留她的借口。 她心里觉得感激又迷茫。 不久后,她便遇到了封医生夫妇。 那时,她还不认识这位中医界的年轻传奇——封信医生。 报纸上接连打出了整版广告,宣传他和他的妻子应邀来到明城中医院义诊,她有时匆匆扫上一眼大厅里红色的欢迎横幅,心里微微生出好奇。 她在明城中医院里做一些照顾病人的临时工作,换得一些微薄收入。 封医生坐诊的那几天,很多在住院的病人都不顾身体虚弱,要求去医院大厅诊脉。 南玄勤快乖巧,深得病人们喜爱,病人们便接连要她帮忙推轮椅或搀扶前行。 于是,南玄便不断地出现在了封医生夫妇的面前。 渐渐地,在一旁替封信做些整理工作的安之注意到了这个瘦弱清秀却有着一双极亮的眼睛的小姑娘,有时会微笑着向她点一点头。 有一天,忙到晚上十一点,当天排队的病人才全部看完,南玄一如往常默默地上前帮忙收拾,安之温柔地开口问了她的姓名。 义诊结束的时候,封信和安之把南玄带回了风安堂。 风安堂正在招人手,因为营业面积扩大数倍,増设了部分疗养床位,正需要有经验有爱心的护工。 之后,南玄便在风安堂住了两年。 两年里,封医生和安之姐待她如同亲人,她也极尽自己所能替他们做一切能做的事情,也就是那两年,她见证了封医生的神奇医术,以及他与安之姐那一段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 两年后,玄子姐姐突然打来电话,问她想不想独自经营一家花店。 她说自己不久前在明城开了一家小花店,本来是业余兴趣,但现在生活中又出现了新的目标,她可能会离开明城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南玄喜欢,就把这家小花店低价转给她。 南玄知道,玄子姐姐一直对她放心不下。 封医生和安之姐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选择,并主动借钱给她,将花店盘下。 于是,在离开夏栖三年后,她终于在明城拥有了一处小小的属于自己的地方。 它就是“繁花盛开”。 和方柯一样,南玄不太喜欢向人诉说曾经发生的种种。她觉得一切美好的人和事,都会沉淀在人的眉梢眼角,而一切丑恶的人和事,都会随着时间被岁月掩埋,多提无益。 在这一点上,她未曾与方柯沟通过,却有着惊人的一致的思路。 这或许也是重逢后,他们并未对于彼此这些年的故事有过更深入交流的原因。 如果不是安之姐生宝宝的喜悦刺激,她大概也不会在这样一个方柯出差的夜晚,回忆起那几年的经历。 但她却会永远把封医生、安之姐和玄子姐,当成最尊敬最美好的人来珍惜于心。 这样想着想着,放在手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南玄一看,是远在异国的方柯发来的视频请求。 这几天方柯不在,她心里自然是牵肠挂肚,却又不好意思表达,也怕打扰到他的工作,只能每天苦等他的电话。 前几天都是数着时间过的,今天因为知道了安之姐的好消息,一时兴奋,竟然没注意到方柯还未来电。 不过,这是方柯第一次发来视频请求。 南玄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不知所措地抱着电话愣了两秒,又光着脚从床上蹦下来,拉开椅子端端正正地在书桌前坐好,顺便整理了一下头发,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这才小心翼翼地点了“接受”。 方柯的脸清楚地出现在她的掌心里。 那张棱角分明、英俊如画的面庞,像是烫手的炭,温度顺着手掌,猛地燃遍她的全身。 南玄不知道,她此刻的脸,已经红得像在燃烧。 以至于方柯初一见到,不由得怔了一怔。 “你病了吗?” 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异国跨越思念,到达她的耳朵,似乎与现实中的声音有一点点不同,听上去更少了一点冷硬,多了一些慵懒。 看背景,应该是在车上,南玄猜想,开车的应该是秦云凡。 “我没有。”她的心怦怦跳着,想不眨眼地盯着他,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这使她的大脑有些断片儿。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飞快地找了一个话题。 “那个……我最近可能要出去一趟。”她看了看日历上新鲜的笔迹,报出了一个日期。 “大概,会去一周的样子。” 方柯的手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动了动。 “哦?”他的表情却并没有任何波动,“去哪里?” “对我很重要的人,生了宝宝,我想去看他们。” “必须这个时间去?” 完全无法平静下来的南玄面对着方柯的脸,狂潮般的思念以从未有过的汹涌之势,将她彻底淹没。 她意识到自己的矜持多么令人讨厌,她为什么要和他谈这些? 其实她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想他想他想他! 好想他快点回来…… 好想见到他…… 好想扑进他怀里…… 好像亲吻他…… 可是她说不出口,她甚至害怕自己的表情泄露了心里的秘密,她突然惊慌了起来,一把摁掉了摄像头。 “嗯,必须去的!”她心慌意乱地强调,完全忽略方柯句子里的“这个时间”。 方柯倒也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关掉了摄像头功能。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去睡吧。” 他看不见,挂掉视频电话后,南玄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小心地低下头去,羞涩地在原本是他的脸的屏幕位置,印上了一个吻。 “好想你。” 她对着已经黑掉的屏幕,悄声说。 但此刻的方柯,却陷入了不那么愉悦的心情里。 南玄说要外出的日子,和他与韩原生约好要带她去日本那场花艺大会的时间,恰好重合。 看来他只能取消这一次的安排,另寻机会。 毕竟,她从来都不是任性胡来的姑娘,她说有事,那就是真的有事。 但是,他的心里为什么会有小猫抓挠一样,有点难受? 他突然意识到,拥有现在的魏南玄,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有些不够了。 他对她,有了更深的渴望,一种更为热烈的、失控的欲望。 如果生气,就把她吻到窒息。 如果不安,就把她揉入身体。 不许她不听话,不许她躲避,不许她的眼睛有一秒离开他。 这样方始为爱。 一股热流猛地从他的身体里蹿了起来,任是冷静如他,眉梢也禁不住微微跳了一跳。 为了掩饰,他有些气恼地把手机扔到了一旁。 第54章 活在当下 在微笑的下面,在晴朗的下面,在愿望的下面。翻滚不息。 魏长情牵着染染,两个人大呼小叫像孩子一样跑去坐游乐园里的刺激项目大摆锤。 正是非周末的上午时分,游乐园里游客很少,这么早就跑来坐这种惊险项目的,更是只有他们两个傻子。 长情伸出手去,钩住染染的手指,朝她眨眼睛。 上午初升的阳光落在这个大男孩长长的眼睫毛上,映着他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和灿烂笑容里的大白牙,让染染感到暖暖的幸福。 她忍不住仰头朝着天空“啊”的一声悠长大叫。 魏长情挠她的手心。 “你就可劲儿叫吧,待会儿上了天,哭都哭不出来。” “我才不怕呢。我早就想玩这个了。”染染吐了吐舌头。 实在是太早了点,整个大摆锤上,只坐了他们两个人。管理人员开始磨磨蹭蹭想多等一会儿多来几个人,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好作罢。 机器缓缓地开动。 染染的右手被长情紧紧握在掌心,她感觉自己的手上已经不争气地渗出了黏腻的汗水,而长情的手,却是温暖而干燥的,令人莫名安心。 摆过来,摆过去。 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失重的感觉,像流星的碎片击破了大气,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也不知道将要去向哪里。 染染拼命咬住下唇不叫,她闭着眼睛想好好体会一下这感觉,但是却发现所有的思绪都只集中在了恐惧上。 其实,这一次,她来到明城,是鼓起了勇气,想要向前一步的。 在四野古镇遇到了魏长情,这个比她小得多的大男孩像一团凶猛的火,瞬间将她燃烧得魂飞魄散,仿佛此生命中注定。 可是,他爱上的,是真正的她吗? 长裙长发,清新明朗,他爱上了这样的路染染,那么,那个有着不堪的家庭出身,只会蜷缩在角落里回避着世人独自舔伤的路染染呢? 那个卑鄙自私连好友最后的愿望都亲手葬送了的阴暗的路染染呢? 魏长情太健康、太明亮、太年轻,她无法不被他吸引,像是寒冷的冰原本能地渴望太阳的拥抱。 然而,她又那么害怕。 “为什么会喜欢我?”躺在他结实的臂弯里,她问过每个恋爱中的女孩都会问的傻问题。 她以为他会回答“因为那个人是你”。 那样她也许会得到安慰,也许会微微失望。 但是,他没有。 魏长情说:“因为你像魏南玄。”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魏南玄的名字,她初时以为那是情敌,一时间心慌意乱,脸色惨白,额角都淌下汗珠来。 狼狈不堪。 但是长情一脸好笑地搂紧了她。 “魏南玄是我的姐姐,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是从小带我的人。”他解释道。 再追问,他便不再多言,只是瞅着她笑,然后再凶猛如虎地把她扑倒。 一次又一次。 染染想:魏南玄是怎样的人?她是很好,还是很坏?我哪里像她? 这疑问随着对这段爱情的不安而扩大着,终于有一天,她决定独自前来,看看这个答案。 来到明城,没有告诉正在冷战中的长情,也没有告诉魏南玄她的这层身份。 她自己没有过健康的家庭和正常的家人,她很想知道,魏长情的姐姐,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几乎快要放下自卑了。 因为,魏南玄和魏长情,他们都那么暖。 那个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的姐姐,那个善解人意赞美她的姐姐,那个用心勤劳将小店打理得那么美的姐姐——那个,就是她喜欢着的魏长情的亲姐姐。 所以,这样的姐姐带大的魏长情,才会是那样阳光健康的样子吧。 那么,长情说自己像他的姐姐,是一种赞美对吗? 可是,就在她冲动地想要向魏南玄说明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她听到了方柯的名字。 那个名字,仿佛晴空一声炸雷,劈开记忆之门。 她仿佛看到天空中有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无论白天黑夜,都在看着自己。 地球是圆的,可是两个人就算面对面走上一百年,也未必能够再次遇见。 然而,她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机率里,重新遇见方柯? 也许是因为,仙儿在天上哭? 仙儿,再飞高一点,我就能触碰到你吗? 仙儿,你给了我那么多温暖,而我却这样自私地希望你只陪我一个人身边,所以,你伤心了对吗? 仙儿,那时的我,为什么会那样坏呢?如果,我如约送出了那封信,方柯是不是就会来找你,你是不是那天也不会死? 所以,仙儿,是我害死了你吗? 染染闭着眼睛,她的嘴角是在笑着的,可是在模糊的意识里,她却觉得,她的皮肤下面,全是咸咸的眼泪。 压力太大,眼泪流不出来,但她知道,它们都在的。 每一天,都存在。 在微笑的下面,在晴朗的下面,在愿望的下面。 翻滚不息。 失重的感觉,突然间停止了。 染染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她迷茫地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停在了半空中。 机器停止了运作! 不知道出现了什么事故,她和长情,都被困在了半空中! 下面的工作人员似乎很惊慌,有人来来回回地跑动,似乎在向他们喊着什么,但她的耳朵嗡嗡直响,根本听不清楚。 她艰难地缓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脖子,朝魏长情的方向看去。 她愣住了。 魏长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就仿佛牵着她的手漫步在阳光海滩和青草地,他不害怕,也不慌张。他的眼睛里,只有她的影子,眼瞳清清楚楚,映着他心爱的女孩。 因为你在身边,因为你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所以,就算机器此刻停摆,就算下一秒危险来临,我也不觉害怕。 只觉圆满。 染染愣愣地看着长情眉眼弯弯地张开了嘴,对她展示口型。 他在说:我爱你。 染染的眼泪,突然间喷涌而出。 在这时间停止的高空里,在这天旋地转的眩晕里,她压制在皮肤下多年的眼泪,都仿佛找到了一个正确的出口,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 仙儿,原谅我吧,让我这个自私的人,做一次幸福的傻瓜。 机器突然震动了一下,重新启动了。 “球……长……长情?”差点脱口而出喊出那浑小子的乳名,一眼瞄到旁边含羞带怯和平日宛若两人的染染,南玄又生生地把另一个球字咽了下去。 还在上大学的魏长情笑嘻嘻地牵着染染的手来店里见她,向她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真是把她这个当姐姐的心脏病都差点吓出来。 这世界变化也太快了。 不过,她和方柯都重逢了,又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所以,你来我店里打工,只是想提前暗访一下长情的家属?”听到染染的道歉,南玄忍不住开起了她的玩笑。 “姐——”长情拖长嗓音。 一到了南玄面前,他就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软萌的小胖子球球,怎么对姐姐撒娇都不够。 染染的脸更红了,头更低了,一点也不像平时伶俐活泼的样子,倒让南玄不忍起来。 她主动拥抱了一下染染,以示原谅。 “姐什么呀?你得感谢姐表现得好,通过了暗访,不然你上哪儿抱得美人归?” “那是,如果染染见到我妈,我妈一嗓子可能会把她吓得再也不敢上门。”长情调侃起自己的妈来毫不嘴软。 听他提到唐姨,南玄便没有接话,长情也识趣地立刻岔开了话题。 “姐,染染她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春天的路泥泞潮湿,草屑带着断裂的清香沾上了她们的裤角,星星点点的细碎花朵,在身边如银河倒流着向后,天地间充满了新生的喜悦。 四季总在流转,冬去春又来。 但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没有春花的新生,也没有秋月的隽永。 花一样的少女秦仙儿,就躺在明城最好的公墓的某一处,她的青春,永远定格。 “到了。”染染喘着气,用手指着前方的一片。 南玄小小吃了一惊。 来前,她已经听染染详细说了秦仙儿的故事,知道秦仙儿家境平平,却未曾想,她的墓地,竟然在这片公墓里最豪华的一区。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染染咬了咬嘴唇,叹息道:“仙儿的爸爸妈妈,听说把住的房子都卖了,给仙儿买了最好的墓地……”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快步朝前走了几步,在视线接触到巨大的墓碑上刻着的“秦仙儿”三个字时,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仙儿,是我,染染。我来看你了。”她低声说。 南玄默默地站在染染身后,她看着染染的肩膀在抖动,却并不想阻止她哭泣。 能够哭出来,有的时候,是一种解脱吧。 她抬头看着墓碑上少女的照片,她的脸庞恬静纯美,仿佛还带着一丝羞涩的红晕,她难以想象这么美好的生命,在被那样的钢铁巨兽撞飞的时刻,会有多么疼痛和绝望。 世间的缘多么像一幅复杂的画,种种无处寻踪的杂乱线条,最后都连起了前后呼应的元素。 因为秦仙儿的死,方柯被流放到夏栖,然后他们得以遇见。 而多年后,染染遇上了长情,又将爱着方柯的她带到了同样爱着方柯的仙儿的墓前。 不,也许不是杂乱无踪的线条,是一个圆。 方柯,就是那个圆心。 那一天,当染染说起仙儿的故事时,南玄曾经忍不住问她,怎么会听到方柯的名字,就确定是故人,如何能断定这个方柯,就是多年前的那一个? 染染说,开始她并不能确定,只是听到一样的名字,受到了莫大震动,后来方柯来店里找过南玄一次,飞飞八卦地叫她躲在花后面看,只看一眼,她就确认了,真的是秦仙儿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有些人,从少年长到青年,从眉目恍如画,到眼底落风霜,却都是人群中,一眼难忘的那道最耀眼的光。 方柯,就是那道光。 所以,从仙儿,到南玄,到阿乔,到染染…… 所有的人都顺着方柯这个名字,最终连成了一个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故事。 南玄默默地走向前,把手里的花束放在仙儿的墓前。 花是她自己配的,选用了白色的铃兰、轻盈的飞燕草和白色的雏菊,花束清秀如同照片上的少女。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仙儿姑娘,希望你会喜欢。 祝愿你来生幸福,祝愿你的父母余生安康。 下山的时候,染染有些怯怯地再一次问南玄:“方柯真的不会愿意来看看仙儿吗?” 南玄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没有回答。 染染不死心地说:“我真的不需要把那封信交给他吗?” 那封秦仙儿写的信,多年来她都未敢拆开,妥善收藏着,直到白色的信封都微微泛黄。 “染染。”南玄唤了她一声,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恳切,“你知道,我们都要向方柯学习什么吗?” 仿佛那个沉默冷峻头脑清明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脑海里他的声音,与她发出的声音,在幻觉里神奇地重合。 “不要为无法改变的过去而回头,要更努力地活在当下。” 这是重逢后,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她相信,他也愿意用这句话,赠给染染。 南玄想,她终于对方柯又多了一些了解。 了解他所思所想,了解他曾经悲伤无言的过去,了解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光彩夺目却又我行我素的人。 她相信,他不会来墓前祭扫,他也不会再拆开那封信,他只会挺直脊背,让自己活得更努力,更坚强。 这才是对亡者最好的告慰。 善良却不软弱,明理却不优柔,他就是这样的方柯。 “所以,染染,好好地去爱长情,也放心接受长情的爱吧。” 努力去活在当下,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交代。 你要相信,聪明如长情,能够说出你像我,那一定是已经看懂了你的过去,他依然选择了要爱你。 而善良如仙儿,也一定会在天上,祝你幸福。 第55章 春光满室 “秦云凡,等下我们一起走出去,我要对记者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一场雨戏。 阿乔戴着沉重的华美的头饰,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河水。 她的衣裙美得如同不真实的梦境,而她饰演的剧中角色虞贵人也已经走到了人生大梦的尽头。 这是阿乔从艺以来接的第一部宫廷剧,是一部云集了各路红星的大制作,从立项起便称得上万众瞩目。 而她演的虞贵人这个角色,虽然只是女二号,人设却非常讨喜,甚至有媒体认为,此剧一旦上映,乔伊有可能红过女主。 也因为这些传言,饰演女主的女明星胡媛昕对她有些不满,而女主的粉丝更是在网上掀翻了天。 这场雨戏,是剧中非常重要的一场戏。 阿乔完成得很好,导演喜上眉梢,连连称赞她敬业和专业。 虽然已经将入阳春,但夜晚的气温仍然很低,这场戏阿乔必须穿着沉重而华丽的衣裙,带着绝望一步步走进刺骨的河水里,直至自己被淹没。 一般有一点名气的女演员都会选择使用替身,她却坚持自己上。 好在她发挥稳定,戏份一次就过。 一结束,助理赶快过来用毯子裹住她,把她带到保姆车改成的临时更衣室去换衣服。 进入更衣车前,阿乔眼角的余光瞄到正在候场的胡媛昕朝她投来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心里没来由地一跳。 一进车内,服装老师就帮阿乔取下头饰,还有外层那些复杂的衣裳。 因为是拍外景,没有立刻洗浴的条件,只能简单地做一些擦干吹干处理。 阿乔一向不习惯有人看着自己换衣服,脱到只剩内衫时就把其他人都给赶了出去。 擦干了头发,换好了干净衣服,阿乔刚想躺下休息一会儿,突然车门开了,一个小助理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差点一头撞到了阿乔身上。 阿乔不禁有些生气,说道:“你赶着救火呀?” 小助理是今年才入职的没有什么经验的大学生,听到阿乔训斥,更加不安,红着脸讷讷了几句,说有东西忘在车上了来拿,然后贼溜溜地提起阿乔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黑包就要跑。 阿乔眼尖,一下子看到那个没关上拉链的黑包里,露出一角报纸来。 当艺人的,哪个不对承载着他们命运起伏的纸媒体充满敏感性,又爱又恨?虽说如今网媒发达,纸媒日渐式微,可是很多艺人公司还是会保留着收集各路报纸杂志的习惯。 眼前突然闪过刚才胡媛昕的那个表情,阿乔下意识地一把抓住那个包,随手就把那份报纸给抽了出来。 小助理还来不及抢回,阿乔已经看到了娱乐版的头条标题。 “女星乔伊光速上位独家揭密:知情人爆料已私下伺奉某金主遭力捧。” 她一下子气得手脚冰凉。 “什么?!”阿乔在酒店房间里焦躁地踱来踱去,听到电话里的回复,不禁血往上涌。 “秦总,你为什么不让我出面回应?难道就任这些记者瞎写吗?”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所谓的知情人,肯定是胡媛昕安排的! 娱乐圈的丑恶她见得不少,但是有一天真正落到了自己身上,她却仍然无法忍受。 她为什么连替自己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你忘了上次你被人在片场投针的事情吗?那一次的事件替你打开了多少知名度?乔伊,你也不是第一天做艺人了,你应该知道,艺人永远都在缺新闻。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有新闻,就能红下去。出现这样的新闻,正说明你真的红了。”电话那一端的秦云锦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花茶,回应道。 “可是,秦总,我不想靠这样的丑闻红!” 阿乔知道,秦云锦一向有她的铁腕和主张,所以这些年才能杀出一条女强人之路来,但是,她并不想走丑闻上位的路,何况还是恶意捏造的丑闻! “好了,乔伊,不要刚刚开始看到曙光,就自毁前程。想想公司签了你以后,投入了多少时间精力?现在是你该回报公司的时候了。这个事情,我会看着处理的,到了合适的时机,我自然会安排澄清,最后取得最佳的效果。先这样。” 秦云锦语气严肃起来,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径直挂断了电话。 阿乔愣愣地看着无声无息的手机,突然愤怒地把手机朝床上一扔,胡乱大喊道:“给我来一箱啤酒!” 秦云凡刚回国,一落地就接到了分公司急电,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他把方柯送回住处,就连夜搭飞机赶往了另一城市。 幸好他身体强壮、精力充沛,连时差也没倒,埋头忙了一整天,脸上竟也看不出什么疲态。 晚上,在酒店里洗完澡,他终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脑海里还在盘算着明天回明城要做的汇报,突然身边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来电人竟然显示“乔伊”。 他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 自从上次被阿乔当成跟踪狂和变态,暴力驱逐后,他心里也生生窝了一口恶气。 虽然还是放心不下那个逃跑的黑衣人,但第二天乔伊就飞外地拍戏,最近都不会再回明城,他倒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省了进退两难。 他寻思着自己可能对这个阴晴不定古灵精怪的女人有了一些别样的心思,但是,他不认为她会令自己彻底迷失。 毕竟,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你若无情我便休,最多醉卧一场酒。 万万没想到,乔伊竟然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她什么时候存了他的电话? 暗暗清了清嗓子,秦云凡按下了接听键,正想冷冷地开口,就听到对方咿咿呀呀的歌声。 “遥远滴天边,有一个弯弯滴……月亮!” 秦云凡把手机拿离耳边,又确认性地看了看号码。 “乔伊?” 电话那边的声音不高兴地嚷起来:“是阿乔!是阿乔!” 秦云凡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哦,阿乔。”他说,“你喝醉了?” “才没有。”阿乔说,“我只是想找人听我唱歌……遥远……滴天边……” “那你找了谁听你唱歌?” 秦云凡很耐心。 “找了你!” “我是谁?” “你是方柯……” 秦云凡脸色一沉,手指蓦然一紧。 “方柯……身边的那个大变态!秦云凡!你是大变态!” 秦云凡体会到了差点被自己一口气憋死的感觉。 喝醉了的人,一定得把一句话,拆整为零? “秦云凡,你是不是喜欢我?”阿乔拖长了尾音问。 喝醉了的她,听起来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故作嚣张,倒是有些软糯可爱。 秦云凡的心被勾得痒痒的。 “好像是。”他痛快地承认。 “我就知道!”阿乔嚷道,“变态都喜欢我……等等,为什么是好像?” “因为,没有确认。” “不行!”阿乔生气了,“秦云凡,你现在过来确认一下!” 秦云凡叹气。 “真的要过来吗?你在哪儿?” 阿乔哼哼唧唧地报了一个地名,是一个有名的影视城。 秦云凡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对着电话说:“巧了,我恐怕……真的可以过来确认一下。” 像是一株倔强的藤蔓,终于想要攀附上一棵树般,阿乔双手双脚毫无章法地缠紧了面前这个人,明明是极其放纵惹火的接触,但她的眼睛,却像个十六岁的少女般清亮。 “你来了。”她傻呵呵地笑起来,笑得甜蜜如糖果。 “我来了。”秦云凡深吸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厉害了,这真是一个充满魔力的神奇的夜晚,高傲美艳的女明星变成了天真少女,而冷静克制的精英成为了莽撞少年。 “抱我……”阿乔胡乱缠住秦云凡,把他往床边带。 秦云凡觉得,他此刻再不动作,枉为男人。 就在两人已经干柴烈火,春光满室之时,秦云凡突然停下了动作。 猛地把压在身下的阿乔的脸扳正,以肘支身,大掌捧住她的小脸,鼻尖对鼻尖盯着她的眼睛问。 “说,我是谁?” “秦云凡秦云凡秦云凡……” 阿乔不耐烦地扭动。 声音倒是清清楚楚,她像个受了气的小女孩一样用力地眨着眼睛,委屈万分。 “秦云凡,我讨厌你姐姐,我讨厌秦云锦那个女人,我讨厌她!” 讨厌秦云锦,讨厌她眼里只有成功,没有其他。 “说得好,我也讨厌她。” 秦云凡笑了起来,不再拒绝阿乔主动索吻的唇和四处惹火的手,安心地欺身而上。 很好,阿乔,我们达成了意见一致。 所以,我们可以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秦云凡在手机闹铃声中醒来,闻着满室淡淡的酒精气味,让他的思维有一点点恍惚。 他支起身子,任白色的被单自然滑落到腰际,露出结实的胸膛来。 然后他吻了吻身边躺着的人的嘴角。 “别装睡了,起来吧,你今天不是还要拍戏吗?”他从自己这边跳下床来,拾起自己散落到地上的衣物。 阿乔睁开眼睛,双手抓着被单,只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朝着秦云凡的背影看。 “你要走了?” “先送你走,我上午的飞机回明城。” “秦云凡。” 阿乔叫了他一声。 秦云凡已经穿好了衬衫长裤,听到阿乔叫他,就走过来坐回到了她身边来,低头看着她。 阿乔发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已经和之前几次见面完全不同。 似乎现在的秦云凡,才是一个不再把自己绷得那么天衣无缝的秦云凡。 他的眼睛里,有了很多情绪,其中有一种,她认出来了,叫温柔。 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也开始发烧。 “你知道……”她吸了一口气,有些犹豫又有些倔强,“你知道我叫了记者来吧?他们就在门外。” “我不知道。”秦云凡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声音却是平静的,“我只知道你刚刚在偷偷给人发短信。” “秦云凡,等下我们一起走出去,我要对记者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她昨天真的醉了吗? 大概,是真的醉了吧。 可是,如果醒来后也不觉得后悔的事情,是不是就并不是错事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秦云凡。 是因为他像方柯? 是因为他是秦云锦的弟弟? 还是因为……她对他也有一点心动? 路已行至此路,又何必多追问。 “对,我是你的男朋友。”秦云凡回答。 “什么?”阿乔有些意外于这个回答。 秦云凡俯下身去,把她圈在怀里。 他想,这只小野猫,是他的了,他不会再让她跑掉。 他说:“阿乔,我是你的男朋友,这不是一场游戏。从现在开始,我们需要更多的了解,而我会保护你。” 不是每一个故事的开始,都会从早晨的朝露,一步一步,走到中午的炽阳,再到晚间的霞光。 也许有的故事,就是从一个奇异的时间切入,色彩也与众不同。 然而,只要有真心,大概,总会是个好故事。 第56章 我回来了 你想我,就像,我想你。 你的心跳得那么急,就像此刻,我的心也跳得那么急。 而在明城,同一个夜晚。 南玄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地练习着英语口语,她戴着耳机,专注而投入。 平时这个时间,都是她学习的时间,可是今天她却有点心神不宁。 自从那天那次视频电话后,她就联系不上方柯了。 方柯没有再打电话过来,她试着拨过去一次,对方也未接。 倒是秦云凡传来了几次消息,说方柯在那边状态不太好,他们可能会提前回来,但具体时间未定。 南玄不知道方柯怎么了,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 她其实算是一个自控力比较强的人,在夏栖寄人篱下的那段生活,让她非常懂得收敛自己的情绪与隐藏自己的需求。 但是这一次,她却觉得有些扛不住了。 她真的,好想他。 如果说在夏栖时的那段情愫,还只是少男少女间纯净如水的吸引,那么,重新相遇后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清楚地看到,这份感情,已经逐渐在她的生命里,落地生根为真正的爱情。 越来越迫切地想要下一秒就见到他,越来越失控地想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的气息,被他拥抱,被他亲吻,被他宠爱。 想像两个成年人一样恋爱,想和他在一起,想奢望美好未来,想成为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永不分开。 而这些,对曾经的魏南玄来说,是生命中不敢触碰的禁区。 爱情,是多么奢华的饰物,她怕自己微薄的生命承载不起,也怕自己脆弱的生命给予不起。 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连思念,也只能假借亏欠的名义。 魏南玄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在悄悄改变了。 变得更贪心,更大胆,更让自己不安却也更加容易激动难耐。 这所有的变化,大概都是那个沉默少言却充满了魔力的人带给她的。 而她,多么想心甘情愿地沉沦。 她把耳机的声音调得更大了一些,想要拉回自己纷乱的思绪,但却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让自己更加心焦。 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不给她来电话了? 是生病了吗?很疼吗? 还是…… 自己那天说错了什么…… 让他生气了?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南玄终于向自己投降了。 她关掉学习的软件,取下耳机,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外面的客厅里没有开灯,木质的地板不算冰凉也不算温暖,而她光着脚不想穿鞋。 她借着巨大的落地窗外的银色月光,一步步走下了楼梯,走到了方柯的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和每一天看起来毫无二致。 简洁,干净,空无一人。 南玄呆呆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觉得自己像一个闯入的小偷,但是她的双脚却怎么不听使唤,固执地走向那张大床边。 真的好想他。 想得……快疯掉了。 她慢慢地坐到床边,像那天方柯头疼发作时一样,轻轻俯下身去,抱住了他的枕头。 一滴眼泪滑到了腮边。 “如果你只是迷恋枕头,为什么不去抱自己房间里那只?它们的牌子是一样的。” 一个声音突然凉凉地在门口响起。 明明是不带一点起伏的音色,却有着火一样的力量。 “啪”的一声,满室生光。 方柯靠在门边,高大俊美的身影如画,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如果你是迷恋那只枕头的主人,为什么不把这种迷恋向他本人表达?”“啪”的一声,室内重归黑暗,方柯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闭了一闭。 未等他睁开,一个身影已经毫无章法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仿佛使劲了她一生的力气,用细细的双臂圈住他的腰,把他勒紧。 他瞬间听到她紊乱的呼吸声,闻到她深埋进他胸口的头发上熟悉的香气,她的颤抖,她的柔软,她的脆弱与坚定。 他哪里还忍心再捉弄,只能紧紧地把她圈进怀抱里。 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他强行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拉开一点点,低下头去寻找她的唇舌。 带着眼泪的咸湿,激烈地不知疲倦般,一起卷进自己的心里。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 我知道了,知道了。 你想我,就像,我想你。 你的心跳得那么急,就像此刻,我的心也跳得那么急。 黑暗带来莫名的安全感,把胆怯的人变得比平日张扬。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已经都气喘吁吁、情难自禁,倒在了那张大床上。 方柯用力按住了南玄不让她再动。 “让我安静一会儿。”他伏在她耳边说,声音喑哑,激起她皮肤的一阵战栗。 南玄乖乖地握拳。 方柯喘了几口气,平静了一下,看到身下她视死如归的紧张脸,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对,就这样。不然,今天晚上,你就得睡在这儿了。” 南玄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觉得自己快要被烧成一团灰烬了。 方柯翻了一下身,躺到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调整自己的呼吸。 “现在,跟我聊聊天,我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 他真是简洁又直接。 南玄想,她刚才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敢主动扑上去挑衅他?!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你撕心裂肺地疯狂练习口语的时候,我开门你都没有听见。” 方柯在黑暗里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 南玄觉得今夜最好全城停电,让方柯没有机会再摁亮房间里的灯,这样,也就不必看到她已经溃不成军的羞愧表情了。 魏南玄坐在去c城的火车上,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片片农田。 她觉得人真的很奇怪,看不到那个人的时候,分分秒秒都想要见到他。而当他真正回到了身边,却又害怕自己这样疯狂,有一天会离不开他。 所以刻意地躲避,仿佛想要证明自己还是独立的。 她现在对方柯,就是这样矛盾而纠结的状态。 他们之间,除了秦云凡,似乎没有其他的共同朋友,也没有交集的生活圈。 她不知道方柯每天在忙什么,方柯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她缠绵。 他们之间,明明像是恋爱,却又似乎少了一些什么。 南玄越想越迷惑,正好染染为了长情决定留在明城,就替她接了一场婚礼布置,她索性把行程提前,到c城去看封医生和安之姐还有他们的宝宝。 所以,当方柯在办公室接到魏南玄发来的短信,说她已经上了火车时,他阴沉的脸色连一向淡定的秦云凡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整个工作日,办公室都笼罩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方柯没有想到,魏南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 她到底是急着去见什么人? 那个她嘴里“很好很好”且对她有恩的医生? 到底哪里好? 能比他更好?! 方总裁快要被自己连少年时期都未曾有过的幼稚念头,给折磨得要发飙了。 下午的时候,手机一直未曾响起,方柯签完了面前的最后一份文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站起来舒展一下手腕。 “秦云凡,你知道魏南玄她去哪里了吧?我们开车过去看看。” 正在低头发短信的秦云凡闪过了一个吃惊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冷静,答应了一声就把手机扔进了西服口袋,开始着手安排。 连夜赶路? 连夜赶路。 秦云凡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想,这个人的怪脾气,大概这辈子,除了他,没有人能受得了了。 “哥。” 从后视镜里看到正在闭目养神的方柯的脸,秦云凡突然叫了一声。 每当他这样叫的时候,就是有重要的事要说了。 方柯睁开了眼睛。 秦云凡又掂量了一下,觉得方柯最近在喝魏南玄熬的那些汤药后,身体似乎好了不少,应该能够扛住任何刺激。 他一横心,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摁了几下,朝后座扔去。 “哥,我知道你从来不看娱乐版新闻,也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听到其他人的名字。不过……你最好还是看一下今天的娱乐头条。” 方柯微微皱了皱眉,扬手接住飞过来的手机。 秦云凡忐忑不安地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想看到方柯的反应,而方柯也很好地满足了他。 在低头看到手机上显示的那条娱乐新闻的标题的同时,一向宠辱不惊、心机深沉的方总裁,唇线紧抿,脸色一瞬间像变幻的彩虹一样,煞是奇妙。 他扔给方柯看的娱乐头条,配着他和阿乔牵着走出酒店门的照片,标题是:当红小花乔伊最新恋情曝光,破包养传闻。 秦云凡想,方柯最近倒是越来越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有悲,才会有喜。 有怒,才会有乐。 有恨,才会有爱。 这样的方柯,其实比过去那个毫无裂缝的方柯,似乎更可爱了一点。 第57章 济世名医 和方柯的犀利冷冽不同,封信的气质,是温暖的春风,仿佛看到他的微笑,心里会有一树一树的梨花温柔盛开。 “你在哪儿?” 电话里,方柯颇不高兴的声音传来,南玄赶快轻轻捂了捂手机,溜到门外。 “我在c城呢。” 中午刚到c城,南玄就直奔封信的中医医馆:风安堂。 虽然是传统的中医馆,但封信医生却并不是那种守旧的老学究,那一年,封氏夫妇将南玄带回c城,第一次带她来到她即将上班的地方时,安之就被风安堂的规模和气势惊呆了。 它位于城市繁华的中心地段,一座拔地而起的十八层商业建筑中,最下面的五层竟然全是风安堂的医馆。 能够让华夏中医文化和养生文化在一座城市的最繁华地段出现,且堂而皇之地占领了商业中的黄金眼位置,这种气魄,大概只有封信了。 南玄这才知道,为什么当时在明城中医院里,医院请到封信来做一次义诊,会有那么大的反响。 那样的场面,对他来说,只是小儿科吧。 在风安堂的两年里,南玄感受到了她永难忘怀的家的温暖,对她来说,风安堂似乎比夏栖的那个家,更像她的家。 熟悉的药香,熟悉的笑脸,一迈进医馆,就仿佛看到那年还无比忐忑的她,被安之姐牵着手,站在大厅里怯生生地和大家打招呼。 可现在,重新回到了风安堂的南玄,变成了一个有些忘形的疯丫头。 她楼上楼下的和人打招呼,也高兴被那些慈眉善目的医生唤来唤去,更被熟悉的小护士和药剂师各种问候,一时间激动又热闹。 虽然时至午间,但医馆里的病人们依然川流不息,大厅里人头攒动。 南玄不敢多打扰,打完一圈招呼后,就溜到了药柜那边帮忙拣药。 没过多久,封信从诊室里出来,忽然看到南玄,不禁一怔,然后便笑了。 南玄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害羞地打招呼。 无论见到封医生多少次,他仿佛都是同一个样子,玉树临风,光华如月。 和方柯的犀利冷冽不同,封信的气质,是温暖的春风,仿佛看到他的微笑,心里会有一树一树的梨花温柔盛开。 而他的爱人安之姐,竟然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气质。 两个人站在一起,是那么和谐、那么温暖,仿佛世间没有任何阴霾,能够落在他们的身上。 但南玄知道,他们也是经历许多的艰难与波折,最终才走到今天的。 封信笑着朝她点头。 “你这丫头,怎么不打招呼就过来了,是想给你安之姐和封爷爷一个惊喜?” “就是突然空出了时间,想早点看到宝宝。”在封信面前,南玄还是比和安之在一块儿稍显拘谨,“封医生你中午肯定要回家陪安之姐和小宝宝的对吧?我就坐你的车一起回去。” 封信说:“都被你算准了。” 他和其他医生做好交代,两人便一起出门。 封信的家仍然住在老地方,离城中心有点距离。 封家四代人,除了封信的父亲封华另有住处,其他人都住在封家的这栋老别墅里。 南玄在风安堂工作的那两年,虽然是和其他护士一起住在宿舍,但因为安之姐心疼她的缘故,休息日没少来封家蹭饭,封爷爷也非常喜欢她。 走近封家,隔着院门,就看到一片粉色蔷薇出墙,想来是安之姐新种的。 “进去吧,你安之姐肯定很高兴。” 封信朝南玄晃了晃手中的钥匙,面上却是比在医馆时更放松的笑意。 回家了。 “小南!” 看到跟在封信身后的南玄,程安之激动地叫着她的小名,把手里的小婴儿往封信手里一塞,一把抱住了南玄。 南玄也激动不已,回抱着安之。 其实这些年她们也没少见面,每隔半年南玄总会到c城来探望,但每一次见面,两人都依然有着久别重逢的激动,感情好得胜过姐妹。 封信就在一旁笑,这些异常的声响引来了正在后院摘葱的封老爷子,老人已经年近九十了,身体看起来却依然硬朗。 封信怀里的小宝宝软软糯糯蹬起了小腿,咿呀出声。 一种归家的安宁温暖冲击着南玄,她鼻酸了。 当方柯打电话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安之正在哄女儿小甜饼睡觉,怕打扰到他们,南玄赶快跑到了外面来接电话。 “我知道你在c城,我问你在哪儿。”方柯说。 “我……在别人家里……” 南玄发现,她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向方柯来概括她和封信一家人的关系。 是朋友?比朋友更亲。 是亲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魏南玄!你是不是傻?我当然是问你那个朋友家在哪里!我现在要过来!” 方柯终于忍无可忍。 南玄吓了一跳。 方柯一向都不是很有耐心的人,不喜欢解释很多,可是,他要过来找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来这里……” 天地良心,这里是c城的近郊,她以前来这里时,不是坐封医生或者安之姐开的车,就是被他们强行塞上的士,根本不认识路。 加上她当时年轻胆子小,也不敢随便出门,以至于真的说不清楚怎么来这里。 “你来c城了?”突然想到这个可能,南玄大惊。 “地方都说不清,你怎么敢去?你就这么信任别人?” 方柯觉得自己要炸了。 “是方柯吗?我和他说地址吧。” 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是封信。 南玄想都没想就放心地把手机递给了他。 “喂?”封信接过手机开口。 而在手机的那一端,把车停在路旁等着方柯打电话的秦云凡,同情地为南玄捏了一把汗。 因为,方总裁在思人心切的焦虑下,不但没有立刻听到正确回答,反而听到了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陌生男人的声音…… 以秦云凡对方柯的了解,他可能此刻有一种把对方拆分的冲动。 “你好,我是封信。” 封信伸出手来,与方柯相握。 “方柯。”方柯意简言赅。 刚才南玄已经着急地向他介绍过了,原来是之前收留过她的中医师一家,也是之前给他寄药的人。 再加上看到人家娇妻幼女一家暖意横生,方总裁心里的怒意和敌意已经烟消云散。 方柯留意到,两手相握时,封信的手指似乎是有意地划过了一下他的手腕,做了短暂停留。 看来是职业习惯。 “小南,你去药柜里取紫苏、陈皮、白萝卜片各3克,加一勺红糖煮一碗水过来给方柯喝。” 看到方柯疑问的表情,封信笑着解释道:“之前小南一直在和我电话沟通你身体的情况,我本来就准备邀请你过来面诊一下,把问题彻底解决了,这次你过来了,就刚好。你之前身体受损严重,这一路奔波过来,都是靠自己的意志硬撑着,所以,我要小南去熬点汤水发散一下,不然你明天肯定要生病。” 南玄欢快地应声答应而去。 安之抱着已经熟睡的甜饼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笑。 这一家人如此随和热情,倒是让一向冷硬克制的方柯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了。 喝完南玄熬的汤水,没过多时,方柯果然感到身体轻松了不少。 在南玄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封信已经主动替方柯做了全面看诊,看到南玄一脸眼巴巴的渴望表情,封医生不禁了然地笑了。 “放心吧,小南。有我在,你的爱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有了封信这句话,南玄喜得差点失态地蹦起来。 她深知封信是个稳重的人,从来不乱承诺,如果他这样说,那就一定是有了把握。 “封医生,谢谢你,谢谢你!只要能让他好起来,我……我……” 激动之下,她对封信使用了“爱人”这个词都忘记了羞涩。 安之好笑地轻刮她的鼻子。 “小南,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看来真的是很重要的人呢。” “今天晚上就都住在这里吧。”封信站起身来,“我们家房间多,我给你们安排。” 一番折腾,已经过了凌晨,但方柯却依然无法入睡,走到阳台上,突然看到南玄正站在院子里看那些攀墙的花,干脆披上衣服,轻轻地带上房门下楼去。 “魏南玄。” 他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她,仿佛这样,她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少一个字都不行。 “呀,你怎么还没睡?” 听到方柯的声音,南玄回过头来。 她这次来c城,除了看安之姐和小宝宝,还有个大心病,就是想请封信判断一下方柯的身体情况。 她不敢贸然要求方柯过来面诊,怕结果不好,又伤他的心。 她相信这些年,方柯已经吃过很多的苦,想过很多的办法,他不是那种软弱放弃的人,一定是别无他法,才会任自己的身体这样坏下去。 所以,她想要封信先对方柯之前服药的情况预判一下,如果有希望,再劝方柯来。 却未曾想,方柯竟然自己跑来了。 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的时候,这个最大的心病,竟然就这样得到了解决。 封医生的承诺,比任何承诺对她来说,都更为重要。 她多么希望方柯能像以前一样健康地活着…… 像太阳,像野火,像人世间最自由坚定的生命。 “睡不着。” 方柯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陪我出去散步。” “你怎么会突然来呢?明天不工作吗?” 其实她一直想问的,但是当着封信、安之的面,不好意思问出口。 虽然心里猜着了七八分,但到底不敢笃定那答案。 “笨蛋。” 像个初恋的少年一样,方柯用语言粗暴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把这个话题一语带过。 “魏南玄,你就那么怕我死?” 刚才她听到那个封医生说能治好自己时,那喜极而泣的表情,令他不忍又欢喜。 她一向温柔顺从的外表下,偷偷为他担了多少心,流过多少眼泪? 虽然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为了她的希望,他愿意再试一下。 “不许瞎说。”魏南玄吓了一跳,一把捂住他的嘴。 她听不得那个“死”字,更听不得他用来安在他自己身上,那简直让她心惊肉跳。 “我不会死的。” 看到她瞬间脸都白了一圈,方柯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了下来。 他的气息闷闷地挠着她的掌心,令她害羞得赶快收回手。 大概,温柔是因为这月色太美吧…… “来,我背你。” 他突然蹲下身,拉过她的手,示意她伏在他背后。 南玄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却又怕说出来他会伤心,于是很小心地轻轻伏了上去。 好在她一直很瘦…… 方柯背着她站起来,慢慢地在这个陌生的小区里走。 地上有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一块,两块,三块……每过一块,南玄都默默地在心里数数。 “其实,在夏栖的时候,我就想过,要这样背着你,在夏栖的街上散步。” 方柯突然说。 南玄的脸红了,反正方柯也看不见。 她默默地把脸搁在了方柯的右肩上,轻轻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擦过他的脖颈。 “我也……” 这样想象过。 而今,竟然梦想成真。 “对了,我今天才知道,云凡和阿乔在一起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圈,找了个石凳并排坐下,方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南玄一下子惊住。 “什么?” 她是听错了吗?一向不爱笑的方柯,竟然轻轻笑了一声? 他侧过脸来,嘴唇恰好轻轻擦过她的额头。 “云凡是非常好的男人。” 所以,你看。 在这个世界上,该幸福的人,迟早都会幸福的。 第58章 明灭两生 可是,如果我死了,我的阿乔小妹妹还这么得意地活着,又怎么对得起我呢? 回到明城,南玄感觉方柯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变得腻歪了一点。 比如。 清早出门的时候,一向出门前只会头也不回地说一声“我走了”的他,竟然破天荒地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魏南玄。”他想了想,招招手。 正在收拾早餐桌的南玄飞快地走过来。 方柯揉了一下她的头发,低下头仔细研究她的脸,看得南玄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正在不安,他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亲一下。” 正在低头清点手中公文包的秦云凡,差点手一抖把包砸在自己的脚背上。 南玄的脸唰地红了。 看到方柯一脸“这很正常”和“快点行动”的表情,再看看旁边方寸大乱的秦云凡,她恨不得化成空气立刻消失…… 大概是前几天住在封家,每天封医生去上班的时候,安之姐都会送到门口并亲他一下,被方柯给看到了。 他的举一反三能力真不是一般的强。 方柯等了几秒,发现身边的两个人都僵如石块,不禁有些不悦。 他若有所思,扭头对秦云凡说:“云凡,你搬出去住吧,现在我在谈恋爱,你住在这里很不方便。”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伸臂揽过南玄亲了一下,然后颇有些不满足冲秦云凡叮嘱,“赶快找房子搬走。你现在也谈恋爱了,也需要隐私空间吧?” 南玄的“不”字还没出口,方柯就已经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秦云凡跟上,苦笑无语。 他只能在内心里默默地吐槽。 哥,就算你嫌我碍事,要赶我走,就不能婉转点? 当初要我来住的也是你,现在一言不合要我赶快搬走也是你。 太任性。 一大早这么一闹,令南玄坐在沙发上消化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不再是毫无破绽的方柯,在她的心里,反而被雕刻得更加深刻。 他为她恼怒,为她着急,为她吃醋,为她浪漫,为她幼稚…… 每一点变化,都令她觉得惊心动魄,又幸福至极。 他是这样一个发着光的人啊,而她该怎样更努力一点,才能无愧于站在他的身边? 只有日夜兼程,脚步不歇。 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准备出门,忽然手机响了。 南玄接起来,竟然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魏南玄。” 同样是连名带姓的叫法,却似乎有些疏离,又有些别扭气。 南玄稍微想了一下,惊讶地道:“阿乔?” 阿乔似乎有些惊讶对方立刻认出了她的声音,不由得声音更加局促了起来,为了掩饰这种尴尬,她故意提高了嗓音:“嗯,是我啊。” “阿乔,有什么事吗?” 自从知道秦云凡和阿乔在一起了,南玄的心里就一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既为秦云凡暗暗担心,又为阿乔隐隐不安。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这复杂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只是很羡慕方柯似乎风雨不惊。 她已经不怨阿乔了,她也觉得云凡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两个人真的能够被命运安排相遇,那又何尝不是一件圆满的事呢? 无知的人类再思前想后,百般安排,终究抵不过命运之棋的轻轻一步。 “那个,魏南玄……”阿乔顿了顿,似乎有些扭捏,声音也小了下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为什么是我?”没有问是帮什么忙,南玄却脱口问出了这一句。 她觉得很意外。 “啊?”阿乔似乎也怔了一下,迟疑道,“为什么是你?” 对啊,为什么要找魏南玄帮忙?她们是什么关系?不过是曾经关系不那么和谐的同学,甚至彼此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 可是,当她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要做那件事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魏南玄。 这真的不合适。 她一下子泄了气。 “算了。” 她准备挂掉电话,心里骂自己是个神经病,居然去找小黄要魏南玄的电话,真是自取其辱。 却听得电话那边一声急唤:“阿乔,等等!” 南玄语气温和,那一瞬间,阿乔突然觉得,电话那边,是那个总是一脸温暖笑意的漂亮班长。 夏栖镇那个曾经完美得令人羡慕的魏南玄,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又回来了。 “什么事?你说,我帮你。” 南玄输入了阿乔在电话里告诉她的密码,门发出了一声悦耳的铃音,自动打开了。 阿乔要她到自己的住处去取一件东西,再把那件东西,交给秦云凡。 南玄对阿乔的这个要求感到不可思议。 虽然她知道阿乔在与秦云凡谈恋爱,但是,这个要求也未免荒诞。 只是,她终究还是没忍心拒绝。 毕竟她已经听出,阿乔对于修复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那么没有信心。 而她,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似乎想要给阿乔一点信心。 所以,她没有再多问。 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按阿乔给的地址,搭车前往阿乔在明城的住处,去取东西。 因为阿乔出门拍戏,很长一段时间房间无人居住,所以房间里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虽然是白天,但打开门的一刹那,可怕的黑暗却扑面而来,令南玄心里生生冒出一层不安。 她不想立刻进屋,而是伸手先在墙上摸索灯的开关,想把全屋的灯点亮。 但是开关似乎并不在通常的位置,她摸索了几下,又担心门突然关上,走廊里的光也消失,不敢走得太进去。 就在她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小的风。 一片黑影出现在她的身后,走廊上投射过来的光也被阻断。 几乎是同时,剧烈的敲击落在了她的头上,她来不及回头,就倒在了地上。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的脑海里竟然闪电般地划过了数年前的一幕。 她被阿乔约到了学校的体育器材室,阿乔骗她进了房间,然后,突然在外面把门落了铜锁。 她迷迷糊糊地想,多年后,她又一次被阿乔算计了。 穿着黑衣罩着黑色帽子的葛明薇,掏出一截绳索,熟练地把满脸是血的魏南玄捆好,然后用力把她拖到了巨大的清洁车边,抱起来塞了进去。 失去了阻碍的房门慢慢地合拢,轻轻一响,关上了。 葛明薇佝偻着背,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慢慢地把巨大的清洁车推进了清洁专用电梯,按下了停车场的楼层。 拍完了一场戏,中场休息中的阿乔,没来由地心猛跳了几下。 她拍戏的时候,手机一般都是助理保管着,当助理看到有电话闪烁不停时,正在犹豫要不要递过去,黄小姐便阻止了她。 “下一场就是感情戏了,乔伊小姐需要酝酿感情,现在不要打扰她。” 助理点头,默默地收回了手机。 反正是个陌生号码。 肯定不是乔伊小姐的重要亲人或朋友。 所以,就算连打十几次不停,应该也没多大关系? 接下来的戏拍得并不顺利,当阿乔终于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回到保姆车上时,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了。 当她拿过手机,看到上面有那么多未接来电时,不由得纳闷了一下。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南玄去她房间取东西的事,奇怪的是,并没有南玄的来电。 她按了几下,发现那个陌生号码还给她发了短信。 她随手点开。 如果看到的画面足够恶毒恐怖,原来可以令人的血液在一瞬间,凝结成冰。 阿乔看到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血流满面闭着眼睛生死未知的魏南玄。 另一张,是她曾经在自己的房间中的监控视频中看到过的,在她门上虚写过一个死字的那张可怕的鬼面。 “你是谁?” “嗬嗬嗬……我是你的老朋友,阿乔小妹妹……” “我不记得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可是,我永远都记得你啊,阿乔小妹妹……” “你把我的朋友怎么样了?” “放心,阿乔小妹妹,只要你不报警,自己立刻回明城来见我,我保证你的朋友不会死。你会来吗?嗬嗬嗬……” “你不要伤害她,我不报警,我来。” “哦?” “你告诉我地址!” “嗬嗬嗬……我突然有点担心,你是不是想要这个人死?我好怕上你的当啊,阿乔妹妹……” “你放心吧。”阿乔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一定会来,你一定要等着我,我要看看你到底是谁。还有你抓的这个人,千万不要伤害她。这辈子,我不能再欠她一条命。” 在一个破破烂烂堆满了各种易燃物的废旧仓库里,刺鼻的气油味和大堆大堆脏污的工业用棉纱塞满了整个空间。 魏南玄看着打伤她的那个毁容女人吃力地将几个巨大的桶拖到她的前方,做成掩体,她已经醒了很久,也听见了刚才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内容。 原来,她错怪了阿乔,这一次的目标,不是针对她。 也许是娱乐圈里结下的仇怨?她不懂那些,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地觉得,这个毁容女人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南玄反而轻松了一些,虽然被敲破的头有着剧烈的疼痛和眩晕感,但她却能够忍受着不出一声。 她知道在阿乔出现前,自己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而阿乔人在外地,那么,自己便有一段时间可以周旋甚至逃脱。 毕竟看起来,对方也是一个女人,且身材瘦小。 她不知道阿乔会不会真的来,但对方这样凶残恶毒地针对着她,如果阿乔来了,一定会凶多吉少,所以,她希望自己能趁阿乔到来前逃掉,再通知她不要涉险。 “哦,你醒了。” 葛明薇慢慢地走过来,她觉得自己的腿越来越疼了,全身上下开始都开始抗议,令她感到恼怒又仓皇。 该做的事情,似乎一件都没有做完。 她不甘心。 “你是谁?”南玄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虚弱地问。 被毁了容的面孔扭曲可怖,但南玄并没有特别害怕,也许,经历了人间炼狱的她,已然明白,外表的可怕,无论如何,比不上人心的可怕。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老实陪我等着那个人,我不会让你多吃苦头。” “那个人……是阿乔吗?” “哦?你也叫她阿乔?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叫她了。”葛明薇怪笑,“现在,她是大明星乔伊……嗬嗬嗬……大明星乔伊,是我可爱的阿乔小妹妹呢……” 南玄突然心里掠过了一些什么,但又抓不住。她试探着问:“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也许是寂寞了太久,葛明薇倒是很愿意和人说话,她用一只手顶着自己的腰,慢慢靠着一个巨大的油桶坐了下来,坐在南玄的对面。 “很久了。她还是个尾巴翘上天的讨厌小姑娘的时候,她就是我的阿乔小妹妹了……嗬嗬……我曾经送给她一份大礼呢,可是现在,她大概已经认不出我这张脸了……” “阿乔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对不起我?当然……她当然对不起我。”葛明薇怅然地说,“上周,我查出了晚期骨癌,我活不久了……可是,如果我死了,我的阿乔小妹妹还这么得意地活着,又怎么对得起我呢?我们可都是夏栖出来的好姐妹啊……” 南玄的心里仿佛被无形的东西猛地一撞。 “夏栖”两个字,像一个魔咒,终于掀开了一直呼之欲出的那些隐隐绰绰。 她必须用力咬住下唇,才能不令自己惊呼出声。 她知道这个毁容的女人是谁了。 这张狰狞的面目下,细看仍可辨当年的容颜。 这容颜,她曾经在那场大火后,在警察给的档案资料上反反复复辨认过许多次,以至于刻入心中。 她就是那场诡异之火的另一个嫌疑人。 当年阿乔拼命指认说真正的纵火者是她,却没有证据说明她与南玄有任何仇怨。 她叫葛明薇。 第59章 食腐之禽 “第一,我要去。第二,我不告诉你。方柯,原来你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秦云凡推开方柯的房门,看到他依然脊背挺得笔直地坐在书桌前,面前是一大堆摊开的材料。 未曾拉上的窗帘,送来了清早的晨光,新的一天,即将在阳光里苏醒。 但它并不会带给每一个人慰藉。 比如,此刻的方柯。 天亮了,意味着魏南玄失联,已经整整一夜。 从她昨夜未归,而手机也不通开始,方柯就是这样的姿势坐在书桌前,彻夜未眠。 封信医生的神奇医术,已经令方柯的身体最近有了很大起色和改善。 他几乎已经不再咳嗽,精神也比过去的很多年强健许多,这些变化,一直在身边照顾他的秦云凡是感觉最明显的。 但纵然如此,熬夜对于他来说,仍然是非常损伤的事情。 “我研究了她离开夏栖后这么多年的生活轨迹和人际网。”听到推门的声音,方柯头也不回地对秦云凡说,“她不可能突然关掉手机在外面过夜。她一定是出事了。” “要报警吗?” “一个成年女性一夜未归而已,警方不会受理。”方柯的眼睛里,弥漫着分明的血丝,他轻轻伸指揉着右边的太阳穴,“我们只能等,等新的线索出现。” 嘴上这么说着,但他有些泛白的指节却出卖了他。 秦云凡知道,方柯此刻其实非常焦躁。 秦云凡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阿乔。 因为阿乔还在拍戏,所以一般都是他等她先来电话,早晨是她相对自由的时间,所以这时候来电也不奇怪。 秦云凡想了想,欲轻轻退出房间去接电话,方柯却忽然朝他挥了一下手,示意他就在这里接。 对于危险,方柯一直有一种兽类般的直觉。 他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拥有这样的直觉,但以往的经历,证明他每一次都是对的。 秦云凡微怔了一下,按下了接听。 “什么?你在明城机场?你一个人?” 刚才还在心里腹诽方柯的小题大做,现在却轮到了自己大惊小怪。 秦云凡提高了声调,与此同时,方柯转动了一下转椅,转过了身来,突然变得目光如电。 “你要去换魏南玄?!” “对,针对我的人绑架了她,只有我去,她才能平安出来。现在不能报警,那个人是个丧心病狂的人,如果现在报警,魏南玄可能会死。” 阿乔戴着巨大的墨镜与口罩,站在机场边,她没有带什么行李,连夜赶回,身边就一个随行小包。 口罩令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她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的天空,内心里平静得出奇,甚至有一点点轻松。 像是一张绷了很多很多年的弦,终于到了可以放的时候。 她甚至有些感谢那个鬼面人,制造了这样的机会。 让不够勇敢的她终于被迫要面对。 “秦云凡,我就是想告诉你,如果我出事了……那天的事……我是故意的,我也不后悔。” “情话留着以后说。”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了阿乔。 这个声音,她走了多长的路,看了多地的云,无数个夜晚都曾经幻想会突然出现在电话的那一头。 可是,一直没有。 她从未曾想,再次听到这个声音,会是在这样的一个情形下。 方柯。 “第一,你不能自己去。第二,告诉我魏南玄现在在哪里。”方柯从来不拖泥带水。 阿乔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觉得这个早晨,空气清新,阳光欲上,心情像展翅的鸟儿一样轻松,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圆满了。 “第一,我要去。第二,我不告诉你。方柯,原来你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阿乔看了看手机屏幕,想到方柯会怎样暴跳如雷,恨不得笑出声来。 “顾念乔!” 阿乔轻轻按下了关机键。 “你现在马上去机场,争取截住顾念乔。同时报警,要求他们随时准备营救。我马上研究一下地图,等会把结果发到你手机上,如果你在机场没有截到人,就去我发的那些地址一一搜索,但注意不要惊动犯人。”方柯语速很快地做了安排,转身在电脑上调出全市地图。 秦云凡却站在他身后没有动。 “你做什么?”方柯回头皱眉,脸色冷得吓人。 “哥。”秦云凡低唤了一声,“我错了。” “什么?” “我可能知道犯人是谁。我和她正面接触过,她一直在跟踪阿乔,也对她做过一些不利的事。但阿乔最近在外地拍戏,我想可能暂时安全,没有想到她会对魏小姐下手。” “你觉得我对顾念乔的安危不会感兴趣,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 秦云凡低头默认。 方柯冷笑一声。 “你倒挺了解我。”听不出他是挖苦还是愤怒,他的声音像山雨欲来,“马上把你手上所有关于这个人的资料发给我,立刻!” 阿乔在路边下了车,付完钱。 中年出租车司机好奇地多看了这个遮住了大半面孔却仍然够漂亮的乘客几眼,然后恋恋不舍地绝尘而去。 阿乔独自站在路旁,安静地看了几秒不远处高楼后冉冉升起的火红的日光。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有一点悲壮。 她想到秦云凡,想到他此刻应该是在焦急寻找她吧?于是有一点点遗憾,但又有一点点开心。 其实,今天是秦云凡的生日。 那天他睡在她身边时,她偷偷看了一下他的身份证,默默记下的。 原本她是想要魏南玄去取她这些年的日记本,拿给秦云凡当生日礼物的。 她想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敞开在他的面前,然后问他是否还要这个有些自私有些怯弱有些无耻也有些可爱的阿乔。 不是那个光鲜亮丽的明星乔伊,而是真正的阿乔。 如果,他看完这些日记,仍然要她,那么,她愿意试一试,与他走下去,看前方是不是白头偕老。 她没有想到会害了魏南玄。 所以,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她再也没有了明天,那么,那些问题,也可以不必知道答案。 她和魏南玄之间,有着奇异的命运纠葛,绕了一大圈,仿佛又回到原点。 心里默记着鬼面人在电话里教授的路线,阿乔沿着一条废弃的岔路,没走多远,穿过一片早已停工的建筑工地,果然看见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建筑。 门口堆满了腐烂的垃圾和建筑材料,这个地方,应该已经被弃用很久了。 阿乔心里自嘲地想,以前她看戏拍戏,觉得绑架戏中,为什么犯人总喜欢把人质关在旧仓库里,编剧的思维是不是太老。 现在才知道,果然戏源于生活。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取下了自己的耳环、项链等物,然后一扬手把它们远远地抛向了低矮的草丛里。 仓库的门果然没有上锁,阿乔用力一推,腐朽干涩的铁门便发出了难听的声响,惊飞了在垃圾堆上觅食的一堆鸟雀。 一股难闻至极的霉味混合着灰尘铺天盖地而来。 阿乔连忙屏住呼吸,却仍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的手脚变得冰凉而颤抖。 “阿乔?!” 黑暗深处,看不清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呼喊。 是魏南玄! 阿乔下意识地一步迈进了仓库,大声回应:“魏南玄!魏南玄!你怎么样了?” “阿乔!你不要进来!你快跑!”南玄焦急地大喊道。 她被捆得结结实实地躺在地上,几乎近二十四个小时水米未进,加上头上受伤出血,令她已经虚弱不堪。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仓库其他地方的情形,但是她却从开门声和喷嚏声里,听出了是阿乔。 阿乔真的来了! 她报警了吗? 警察跟在后面吗? 方柯知道了吗? 她得救了吗? 还有,葛明薇从刚才就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想到葛明薇,南玄的汗毛再次一根根竖了起来,虽然意识已经渐渐陷入模糊,但她却仍感到了不祥的恐慌。 她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喊:“阿乔,你不要进来!快去报警!那个人……那个人是个疯子,她是葛明薇!” 一阵尖锐巨大的铁门关闭的声音,伴着重物扑地的声音,混杂着阿乔半声惊叫,以及突兀响彻了整个仓库的嘎嘎怪笑。 “魏南玄?魏南玄……我就一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原来你是魏南玄!” 葛明薇疯狂地大笑着,手里抓着被击昏过去的阿乔的长发,像拖动一个人偶一样用力地拖动她的身体。 “老天待我不薄,送了个阿乔小妹妹来陪我上路,居然还附赠一个魏南玄。原来,你早就认出了我。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难怪当年烧不死你。你这么聪明,我怎么舍得不让你陪我呢?” 可怕的笑声像一群食腐的恶禽,在仓库的上空扑愣愣地回旋、撞击,令人毛骨悚然。 第60章 废弃之屋 这串项链,那个春光满室的夜晚,他曾经在阿乔的脖子上看到过。 秦云锦优雅地手持刀叉,将面前的小牛排一点一点切碎。 她对面坐着的,是某娱乐媒体的首席记者,一个充满活力与激情的年轻男人,名叫陈滔。 陈滔与秦云锦成为默契的搭档不过半年,但他对这个时而风情万种时而翻脸无情的女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此刻,他用欣赏的目光追随着秦云锦纤细的手指,然后再掠过她丰满的胸线、柔软的嘴唇,最后停留在她微微上扬的眼角——那里,有一颗细小的痣,为她平添了神秘与魅力。 秦云锦很享受陈滔的目光,他年轻有为,成天与明星接触,但却将迷恋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这无疑对她是一种肯定和鼓励。 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此,手上的动作也更加精细起来。 忽然,放在桌上的手机微微振动了一下。 秦云锦用目光轻轻一扫,脸色忽地闪了闪。 看不出是喜悦还是惊讶。 来电的人是方柯。 方柯几乎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极少的几次通话,也是循着公司对公司的正规公式化原则,由秦云凡代办,毫不出错。 她存下他的私人手机号码几年,这个号码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记忆里还是第二次。 上一次,似乎是为了秦云凡。 秦云锦强按下内心的波澜,控制着想立刻按下接听的冲动,轻轻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在手指上沾了沾,这才伸手去拿手机。 她原本想离席接听电话,但动了动身体的同时,却瞄到了对面的陈滔那关注的目光,心中不由得一动。 未及细想,已经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喂。” 她原本就声调自带几分风情,因为女人奇怪的心理作祟,现下声音又软嗲了几分,尾音微微拖长,倒像是热恋中的情人。 对面的方柯不禁怔了一怔。 “秦云锦,我是方柯。阿乔出事了。” 秦云锦猛地坐直了身体,眼角的笑意来不及收敛,只能扭曲地跳了几跳。 “你说什么?乔伊她……” 突然意识到对面陈滔还在盯着自己,她生生咽下了后面的句子,强行挤出一个笑意来。 她一边朝陈滔点了点头,一边站起身来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手中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秦云锦,我知道你在明城有不少人脉关系,希望你马上找一个可靠的公安系统的人,提前请他想办法调一下一个人的档案,应该很快能用上。” “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 一到了陈滔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秦云锦的语气立刻急躁起来。 乔伊是她公司的摇钱树,绝对不能出事! 虽然上一次乔伊突然拉上秦云凡,主动向记者爆出恋情,明显是在针对自己。 但大众反响却并不坏,比起委身富商上位,显然大家更愿意看到一个选择了普通人男朋友的女明星的励志形象。 秦云凡是她的亲弟弟,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乔伊在一起,但乔伊到目前为止,也算清白干净,配云凡不算差。 这或许对于修复他们姐弟的关系,还是一个机会。 所以,事后她也并没有为难乔伊,而是打算任其先发展。 可是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好好地在剧组拍戏吗?怎么会突然返回明城还被人绑架? 这件事有没有利用价值,能不能像前两次一样,反炒一下提升乔伊的身价? 如果有惊无险,该怎么操作? 如果万一……乔伊回不来了,该怎么操作? 她的心里像开闸泄洪般同一时间涌入千头万绪,越是明白时间紧急,必须快速反应,越是担心判断出错,焦虑不已。 但电话那边的方柯,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 也许,在没有更清楚主意以前,听从方柯,不失为一个选择。毕竟,在她的印象里,方柯是一个冷静到冷酷的人,他做出的判断,都是最有利于自己的。 而他们的利益,并不冲突。 “你想办法找人查一个人的档案,这个人应该坐过几年牢,已经出狱。你去查一查近几年她是否在明城,都有过什么经历,越详细越好。查到了立刻打电话给我。记住,这个人是夏栖镇人,名叫葛明薇。” 拐角处,陈滔的身影隐于拐角处一盆巨大的绿色植物后,有个服务生奇怪地走过来,想要询问他,却被他用目光狠狠地逼退。 他在自己的手机上飞快地按着什么,耳朵用力地捕捉着墙后方不远处秦云锦的动静。 他进入这个行业才三年,就已经混到了首席记者的位置,绝对不是只靠和女人吃吃饭的能力。 凭着记者的敏锐嗅觉,在刚才那一刹那,他已经得出了精准判断。 是乔伊出事了。 而且,能让老江湖秦云锦脸色大变的事情,一定是一个大新闻。 看来这一次,他有机会得到一个大独家。 秦云凡一踩油门,性能优越的车子瞬间提速到百码,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已经是第三家仓库了,按照方柯的判断,关押魏南玄的地点很可能是某处废弃仓库,而顾念乔此刻也正是赶往这个地点。 根据秦云凡提供的和那个与神秘黑衣女人相遇的经历,方柯认为那个女人应该近年来遭遇过惨烈的事故,造成了容颜的毁损,甚至身体的残疾,因此只能生活于社会底层,自身没有很强的行动能力。 而魏南玄虽然瘦,毕竟是一个健康的成年女性,想要带走她,除非突然袭击下令她昏迷。 把昏迷的魏南玄转移去的地点,想必离事发点不会太远,否则很容易被人发现,体力上也是一个挑战。 他同时找人查询了魏南玄当天上午的通话记录,发现阿乔给她打过电话。 于是,他大胆假设为,事发地点很可能就是秦云凡曾经多次遇到黑衣女人的地点,顾念乔在明城居住的小区。 尤其秦云凡说此人曾经在该小区做过清洁工,那么她应该对附近是最熟悉的。 方柯要秦云凡排查的,就是这个小区方圆十公里内,能够找到的所有废旧仓库。 因为位于城中心,这样的地点并不太多。 秦云凡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远眺。 前方是一片早已停工的建筑工地,前几年,这样的工程特别多。时间一久,泥泞的土地便囤积了大量的雨水,陷落成一片一片洼地。 混合着各种不会消失腐坏的建筑垃圾,变成城市中心的一个个疮疤。 在方柯利用卫星地图搜索的资料里,穿过这里应该有一个小小的废弃仓库。 秦云凡把车锁好,步行前往。 穿过了工地,前方乱草丛生,不远处就是光鲜亮丽的新高楼群,人们习惯于歌舞升平,懒于低头去看脚下的这一点阴影。 秦云凡矮身弯下了腰,开始慢慢接近虚掩的仓库门。 他警觉地用全身的细胞感知着四周的动静。 已经升至头顶的阳光下,似乎有什么光在眼角一闪。 他立刻停了下来,屏息几秒,慢慢靠近那个方向。 拨开草丛,微弱而明亮的光又闪了几闪。 风拂动了草叶的声音,与他拨开草叶的声音,分不清伯仲。 不多时,他的手指上,便多了一串用水晶制成的蝴蝶形状的项链,纯粹柔和的光芒静静地在他的皮肤上闪动。 这串项链,在那个春光满室的夜晚,他曾经在阿乔的脖子上看到过。 与此同时,接到报警后便一直在忙活的警方技术人员,突然监测到了一个信号。 “组长!” 年轻的技术警察大声喊道:“乔伊的手机,刚刚开机了!” 组长疾奔过来。 技术警察用手指着电脑屏幕上地图的某处。 “在这里!”他说。 “咦,这里……好像是b公司三年前停工的工地?” 第61章 刺激游戏 犯人用乔伊的公共社交平台账号向全世界发出了消息! 像是天地间被一堆浓重的物质紧紧包裹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呼吸艰难。 南玄用尽全力动了动自己的头,却只换来剧烈的眩晕感,她咬着牙不叫出声来。 “是你?!” 听到身边有一个声音,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了身边的一抹鹅黄——是阿乔穿的那件连衣裙。 “阿乔小妹妹,好久不见,我真的,好想你啊。” 葛明薇的声音顺着霉味的空气,喑哑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令人有一种欲呕的不适。加上她那张毁容后如鬼的面孔,在这黑暗森森的破旧仓库里,生生造出了一种人间地狱的恐惧感。 南玄已经和她相处了十几个小时,自然得到了一些适应,但阿乔受到的刺激却明显比她更大。 “你是葛明薇?!” 虽然对葛明薇恨之入骨,但记忆里的葛明薇,却是一个长相清秀甚至柔弱的美丽少女,外表上丝毫看不出内心的变态,不明真相的人往往会被她迷惑。 可是眼前的人,穿着一件看不出新旧的黑衣,佝偻着身体,仿佛七十岁的老妪。尤其是那张肉芽横生的疤面,记得第一次在监控录像里看到,她便连续做了几天噩梦,再不敢多看一眼。 她想要报警的冲动自然又被秦云锦强压了下来,理由自然又是身为一个明星遇上这种事情张扬出去有害无益。 秦云锦答应她会暗中彻查,加上第二天她就要飞去他城拍戏,一去就是半年,这种恐惧才被暂时减弱。 而现在,这张宛若恶鬼的脸就在她的面前,怎能不让她心惊肉跳? 尤其,这个人竟然自称葛明薇! 葛明薇…… 那个一边唤着“阿乔小妹妹”一边叫人将她按倒在地欲往她嘴里塞虫子的可怕女人。 那个蛇蝎心肠一言不合就要置人于死地的变态女人。 那个放火想要烧死魏南玄并嫁祸给自己的女人。 如果方柯是她的一生里,最求而不得的疼痛。那么葛明薇,就是她避之不及的噩梦。 她从未有一次想象过,自己已经飞得这样高、这样远,却有一天,还会被这个人给打入深渊。 可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被葛明薇对待? 一种强烈的厌倦与悲愤像龙卷风一般从心底的谷口猛烈地冲了上来,将原本盘踞着的恐惧与害怕冲到了角落。 是的,就算她是葛明薇,她凭什么?! 葛明薇原本看着阿乔煞白的脸和躲闪的眼,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又一股的快感,可是忽然间,她发现阿乔的表情变了。 她雪白的面色开始涨红,躲闪的眼神开始充满了一种似乎是愤怒的情绪,她甚至抬起了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脸。 这下,轮到她感到有些不安。 继而恼羞成怒。 “阿乔小妹妹,是不是很想姐姐呢?” 她咧着嘴笑起来,那张烂脸,不笑就已经够可怕,笑起来更是说不出来的扭曲。她恶作剧般把这张脸贴近阿乔,甚至轻轻地去蹭阿乔的脸。 是葛明薇,真的是她! 阿乔猛地闭上眼睛,全身颤抖。 那故意拖长了语调一句三顿的说话语气,那开口闭口叫她小妹妹的恶意腔调,还有那看似无害却最为恶心可憎的行事风格。 那个深夜的绝望与恐惧呼啸而来。 仿佛这么多年,那个噩梦,再也没有走出来。 “葛明薇,你变成这样,并不是阿乔害的,又何必再吓她呢?”南玄强忍着剧烈的眩晕感,吃力地开口。 葛明薇朝地上猛地啐了一口。 之前的十几个小时,她因为无聊,和这个看似无害的温柔姑娘絮叨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尤其是被毁容被抛弃的那一段,满以为得到了她的同情,谁知道,她竟然是魏南玄! 她不禁后悔自己多嘴。 早知道她是那次火场里险些丧命的魏南玄,自己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虽然在夏栖大火以前魏南玄与她素无仇怨,甚至从不相识,但是因为阿乔,她们这一生已经结下了不可调和的梁子。 这样的人,怎么能信任?! “谁害了谁,怎么说得清?魏南玄,如果不是那场大火,你也不会离家出走,我可能也不会离开夏栖,现在阿乔这个小婊子过得这么风光如意,你心里不恨吗?” “不恨。”出乎葛明薇的意料,那个头上还渗着血、苍白虚弱如纸的瘦弱姑娘平平静静地轻声回答,“我们现在得到的,都是我们应该得到的。” 葛明薇冷笑起来:“你果然是个圣母,对于想要你死的人,竟然这么宽容。” 阿乔猛地咬紧了嘴唇,想说什么,又生生地咽下。 “葛明薇,放手吧。”南玄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依然清楚。 “放屁!” “如果阿乔想要我死,她接到你的电话,知道我在这里,根本就不必一个人赶来,这样落在你手里,不是吗?” 葛明薇一怔,忽而鼓掌。 一股酸涩的气流猛地冲上了鼻梁,阿乔突然觉得,她不怕了。 是的,现在,她没有什么好怕了。 曾经以为会背负在身上一辈子的冤屈与愧疚,就在魏南玄温柔的陈述里,被轻轻化解。 “你要报复的人是我,我已经来了,你把魏南玄放了吧。”阿乔努力平复着心情,出声道。 葛明薇怪笑着摇头:“阿乔小妹妹,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也并不指望谁来回答,似乎只是想说出答案。 “这里,是我来到明城后,包养我的那个男人,当时投资的一处工地。那时候,我们的关系还没有被他老婆发现,我们日夜厮混在一起,在这间仓库里,我们纵情玩着让我们高兴的游戏,你们根本不知道,那有多疯狂、多刺激。 “我啊,一直是一个寂寞的人,没有人懂我的快乐和痛苦,只有那个人,他和我是同类,你们不会懂,在这个恶心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同类,是多么让人兴奋,我甚至为他从良! “可是,他老婆毁了我,他也跟着他老婆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这片工地也停工了,一切都像泡泡一样消失了。 “只剩下这个仓库,渐渐再也没有人来,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这里充满了我们的回忆,那些快乐的回忆……可是光有回忆,还是太寂寞了。所以,我要你们来陪我。 “阿乔小妹妹,我已经快死了,我不怕死,我本来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我只希望,多一点人陪我上路…… “所以,你们两个,我谁也不会放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葛明薇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气喘吁吁,她慢慢走到一旁坐下,一边调整自己,一边轻捶双腿。 南玄迷迷糊糊中,忽然感到阿乔在身后用指甲轻轻刮她的手背。 “喂,你说,如果方柯和秦云凡知道我们俩在哪里,会来救我们吗?”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 南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尽可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会。” 会的,一定会。 “好,那我们就赌一下。” 南玄还没有想明白阿乔的意思,就听到阿乔提高了声调,说:“葛明薇,反正我们三个人都要死了,死得太安静有什么意思呢?我有个更刺激的玩法,你想不想试一下?” 葛明薇拿着阿乔的手机,她承认自己的血液里那股变态因子在兴奋地蠢动。 阿乔在国内最有名的公共社交平台上的个人账号,关注者已经超过百万,而现在,她就是这个账号的控制者。 也就是说,如果她发点什么,这个世界上将有超过一百万人,甚至更多,会像臣民一样听她说。 这确实很刺激。 她寂寞了太久了,像一只卑贱的蝼蚁般,谁都能够踩上一脚,她太需要被人仰视、被人聆听,她不得不承认,阿乔是个天才,她懂自己想要什么。 这诱惑,无法抵挡。 “反正,你在我手里,别想耍花样。”她再一次肯定这个事实。 “对。”阿乔点头。 “让我先拍一张你的照片发出去试试。” 仓库外,警方临时行动组成员已经荷枪实弹偷偷接近,形成了包围圈。 他们中间,站着面色严肃的方柯。 他的身份是被绑架者之一的未婚夫。 然而,一则消息却让所有人震惊了。 犯人用乔伊的公共社交平台账号向全世界发出了消息! 是一张乔伊被捆绑着倒在地上的正面照片。 而且,这条消息开启了地址定位,显示正是这个仓库。 就是说,全世界现在至少有超过一百万人,知道了乔伊被绑架,且知道了这个仓库的具体位置,而这个数字还在迅猛翻倍。 警方人员面面相觑,一时摸不清犯人的思路。 而在不远的公路上,开着一辆白色小车的陈滔正猛踩油门。 他已经看到了刚才那张用乔伊的账号发出的照片。 在其他同行都还一团乱的时候,他已经带好了所有的设备,和他的助手一起蓄势出发。 这一次,他一定要在同行中第一个赶到现场,抢夺独家新闻! 第62章 刻不容缓 他必须立刻把魏南玄那个女人抱进怀里,亲自确认她的一切。 葛明薇看着自己发出的照片下面,留言的人迅速超过一万,还在凶猛上升中,不禁心花怒放。 一时间,仿佛身上的疼痛都不再明显。 她突然发现,自己享受的,就是这种做了坏事且要更多人看见的感觉。 越多人看见她的“成绩”,越多人对她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她越觉得兴奋刺激。 她终于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找到了自己存在过的意义。 我罪恶,我变态,我来过。 她看着照片下涌动着人名,他们惊叫,他们同情,他们恐惧,他们不知所措,他们为女神受罪而哭泣。 但是,女神的命运,掌握在她这个蝼蚁手中。 她双目变得赤红,目光渐渐地从屏幕上,移到了被五花大绑着的顾念乔身上。 “阿乔小妹妹,你说,如果我把杀死你的过程,拍成视频,发到网上,我会不会成为最受关注的人?” 她为自己的灵感而激动不已,步步逼近。 南玄奋力抬起身体,试图护住阿乔:“不,你不能这样!” “我当然能!”殊不知,葛明薇最烦的就是有人对她说不能,就像公牛看见了红色的布,这对她来说,就像战斗的号角,潘朵拉的魔咒。 她憎恨不能。 她希望自己无所不能。 “你当然可以杀死我。”阿乔自己却是冷静得出奇,仿佛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来以后,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机灵克制的阿乔。 “可是,如果以后人们谈论起这件事,他们会为我难过,为我痛哭,他们可能永远也无法忘记我是多么可怜,他们可能会更加爱我。你一定不希望这样?” 阿乔循循善诱,仿佛讨论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生死问题。 南玄在巨大的恐慌里,忽然获得了一丝清明。 她努力在疼痛中整理思绪,想到葛明薇的个性,想到阿乔的个性,她突然明白了阿乔在做什么。 阿乔在争取机会! 利用葛明薇的变态心理,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对!我想要毁了你,我不想让你继续高高在上!”葛明薇果然上钩,激动了起来。 南玄在心里长长地抽了一口冷气。她不禁佩服阿乔,竟然看出了葛明薇已经有些魔怔了。 “所以,你想想,一定有更好的办法毁掉我。”阿乔说。 “对!我得想想……” “记得你说过,你爱过的那个男人的太太,在将你毁容后,又出钱将你治好。她是不是很恶毒?” 想明白了阿乔的策略,南玄也试着添了一把柴。 阿乔果然赞许地扫了她一眼。 “她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巫婆!她让我生不如死!”提到生平最恨的人,葛明薇猛地挥动手臂,失声大叫,却不小心将阿乔的手机狠狠地砸到了对面的墙上。 手机发出一声闷响。 但葛明薇却浑然不觉般,来回疯狂走动。 “让一个人痛苦的终极形式并不一定是死亡。”南玄轻声说。 “生不如死,她让我生不如死!” 她反复地念着,仿佛这些年受尽的羞辱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令她如在地狱行走。 忽然! 她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瞪着顾念乔,而后疯狂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我要让你生不如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你不能用和你最恨的人一样的方法来对付我,那太没有创意。”阿乔虽然孤注一掷,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想到自己的美丽容貌要变成葛明薇这个可怕模样,还是免不了语声发颤。 “当然不会。我当然有更好的办法让你痛苦。”葛明薇阴险地靠近阿乔,用同样布满伤疤的右手抚摸着阿乔光滑的脸蛋。 “阿乔小妹妹,你不是大明星吗?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女神?如果女神跌下神坛,你会不会永世不得翻身?” “你想做什么?!”南玄和阿乔同时煞白了脸色。 阿乔原本只是想拖延时间,她哄着葛明薇用她的账号发出那张带定位的照片后,深信现在仓库外面肯定已经布满警察,只待机会。 可是,如果警方来不及救她…… “把衣服脱光,一根纱也不要留下,否则,我就立刻割断魏南玄的脖子!” 葛明薇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长长的水果刀,狠狠按在了南玄的颈上,像择人而噬的恶兽。 仓库外,秦云锦也已经赶到了现场,她一下车,就直奔方柯而来,将手里的一个文件夹塞给他。 方柯抽出来看了几眼,又放了回去。 “没错,就是她。” 他走到现场坐镇的市公安副局长身边,沉声说:“我能肯定里面的犯人名字,叫葛明薇。” 警方谈判专家也已经赶到了现场,准备开始喊话。 而因为葛明薇发出的那张带定位的照片,现场的各路媒体从业人员已经越来越多,长枪短炮全部架了起来,严阵以待对着仓库的大门,局面开始有些失控。 方柯看着谈判专家举起了扩音器,眉心紧锁,又低头滑动了几下手中的手机,看了看那张照片下面的评论。 “秦总,你公司平时养了网络水军吧?你现在通知他们,赶快去阿乔那张照片的下面刷评论,内容是质疑此事,说是公司的炒作手段。” “你!” 秦云锦刚想说什么,秦云凡已经冷冷地截住了她的话头:“快打电话!” “我了解这个人,她现在的状态,最怕被人激。只有激她,才会出现机会。”方柯解释道。 到底是人精,虽然半信半疑,但秦云锦暂时咽下了心里的气,走到一旁去打电话。 “什么?有人竟然怀疑这是公司演的苦肉戏?” 葛明薇用拾回来的阿乔手机滑动看最新的评论,一股怒气从脚底蹿上头顶。 她用力戳了几下屏幕,却发现被她刚才一摔之下,手机部分功能失灵,只能看不能发了。 “什么苦肉戏?这是我的作品,这是我的成就!” 这时,外面的谈判专家的喊声也已经响了起来。 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葛明薇,不要伤害人质。葛明薇,请举起双手走出来。” 哈哈哈哈! 他们已经知道是她干的了吗? 居然想要她投降吗? 太可笑。 “刚才看到网上说,现在仓库外面有警察,还有很多记者,你希望他们能冲进来救你,对不对?” 葛明薇阴森森地冲阿乔龇出一口白牙。 “阿乔小妹妹,姐姐成全你,我保证不动你一根手指头,让你完完整整地走出去。” 她重新把水果长刀狠狠地架到南玄的脖子上,因为神经质地手抖,南玄雪白的脖颈上,瞬间沁出一串暗色血珠来。 “就这样,你自己打开门,走出去!” 她冲着已经被迫脱到一丝不挂的阿乔扬了扬下巴。 “连吻戏都从来不拍的清纯女神乔伊,变成裸照传遍世界的小荡妇,这才能让你接下去所有的日子,都生不如死!” 仓库的门动了动。 在阳光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像是在等待命运的揭幕。 走出来的会是谁? 会是犯人吗? 会是受害者吗? 会是活人吗? 会出现残忍画面吗? 仓库的门,慢慢地打开了,无数的尘螨叫嚣着,从里面扑出来。 在阳光的折射下,无数飞舞的灰尘里,一个雪白的人影,如献祭者般,一步一步,暴露在了所有警察的视线与所有记者的高清镜头里。 她的表情如同美丽的石像,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 似乎这一刻,对她来说,只是一场突破了以往所有格局的大戏。 而她,已经入戏。 陈滔在最佳的拍摄位置上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手中的相机开始疯狂闪动,对准了这个当红女星的赤裸身体。 他感觉自己口干舌躁,心跳加速。 而同一时间里,还有一个人,也动了起来。 他如同离弦之箭,所有人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黑色的光影,他便已经拦在了阿乔的面前,张开了西装,将她的身体整个圈在了怀中。 一声枪响。 警察一涌而入。 所有的变化都在同一时间发生,尘埃未及扬起,尘埃已经落定。 仓库里,葛明薇的右手已经被狙击枪洞穿,她痛苦地倒在地上呻吟。 她低估了警察的行动力。 而她身边的魏南玄,面色惨白,脖颈上血痕一片,生死难辨。 “恳请各位,手下留情,乔伊已经遭此大劫,我求各位赏个面子,删除刚才拍到的照片。每个人都有重谢。” 秦云锦朝在场的人连连鞠躬。 毕竟是在娱乐圈混了多年的人,加上这种恶性事件也的确令人同情,多数记者都给了她面子,将刚才拍到的裸照删除,答应只发文字报道和其他照片。 而陈滔却偷偷收起了相机,想要开溜。 乔伊刚才的裸体照片一旦他独家发出,他和他所在的媒体,就会一下子脱颖而出。 至于出的是不是恶名,这年头,谁又在乎呢? 他正想溜上自己的车,忽然感觉眼前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拦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人开始就一直站在警察中间,面容英俊如画,气质却冷如冰山,远远看着,也有一种莫名凛然的气息。 而此刻近距离逼视,更是目光如电,令人心虚。 “删掉。” 方柯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天知道他此刻有多么心急如焚,但是这个人,却是断断不能放走。 他希望这个人不要再挑衅磨叽,不然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做什么。 “删什么?我刚才已经删了啊。” 陈滔还在试图狡辩。 方柯已经被点爆。 他冷森森地扫了陈滔一眼,忽然出手如闪电,夺过了他肩上背着的那台价值十几万的长焦相机,以迅雷之势砸在了地面上。 他虽然伤病后没有什么力气,但出手却仍然保持了少年时的速度与精准,令人来不及防备。 昂贵的相机发出痛苦的破碎的惊人声响。 同时,一张黑色的名片被准确插进了陈滔的上衣口袋里。 “联系我的律师索赔。” 说完,方柯头也不回地快速走向了仓库。 他已经再也不能多等一秒。 他必须立刻把魏南玄那个女人抱进怀里,亲自确认她的一切。 他想,再多等一秒,他可能会因为无法忍受的心脏麻痹而死掉。 第63章 女人的心 那么,百合就不再是杜宛流的心头所爱,而是心头尖刺。 冬天,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挣扎,带着寒意,孤独地走向了下一年。 而春天,像欢呼着雀跃着的小姑娘,招摇亮丽地出现在了每个人的身边。 距离乔伊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一个热点娱乐事件渐渐冷却,令八卦的人们失去对它猎奇探索的兴趣,也足够受了些轻伤的魏南玄身体完全康复出院。 葛明薇自有法律的惩处,以她的身体状况,也许等不到最终审判的那一天,就将归于尘土。 这已经不是方柯所关心的了。 阿乔稍作休整后返组继续拍戏,经此一事,她正在拍的那部戏也连带着被许多人提前熟知,令投资方暗自窃喜。 春风,仿佛拂去了所有的灰暗旧痕,让世界充满了新生的期许。 这一天,南玄刚到店里,染染就跑过来一把熊抱住了她。 “小南姐!咱们接到了一个大单子!你知道杜宛流吗?她要回明城办归宁宴,把花艺布置订给咱们了!” 杜宛流? 南玄惊喜地回抱染染。 “是那个舞蹈家吧?原来她是明城人。” 舞蹈家杜宛流与一个法国雕塑家订婚的消息,前阵子一直和阿乔遇险的新闻并肩在娱乐头条上,她的国民热度可见一斑。 这一次看来是正式结婚了。 杜宛流回家乡办归宁喜宴,想必也会有大量媒体闻风而至,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选择“繁花盛开”这个小小的花店来为自己服务。 “是的!小南姐,我好兴奋哦,听说杜宛流是一个审美情趣很高的人,这下我们可遇到挑战了!” 南玄看着染染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笑了。 “可是她怎么会找到咱们呢?” “还不是乔伊小姐介绍的吗?听说乔伊小姐把上次咱们替她做的见面会布场照片发给了杜宛流,杜宛流就听从了她的推荐。”一旁的满意从一丛富贵竹后面探出身子来回答。 听到是阿乔介绍的,南玄顿时放下心来。 经过葛明薇的事,她和阿乔的关系似乎奇妙地缓和了起来,虽然阿乔对她说话仍然是不服输的口气,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那些曾经的隔阂,都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了。 “杜宛流现在人还在法国,归宁宴前一天才会飞回明城,所以前期沟通就委托她的国内私人助理马小姐和我们对接了。马小姐刚才已经来过电话了,我把杜宛流的要求和喜好都详细记了下来,小南姐你看!” 染染掏出一个原木色的速写本,雪白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字,她献宝般伸到了南玄面前。 “马小姐说杜宛流最爱的花是白色百合,喻意百年好合,所以,我已经想好了,这次的花艺主题,咱们就用百合!别人都用各种新奇花材,咱们偏不,就用最传统最常见的花材,做出真正高手的水平来!小南姐你说呢?”染染兴奋地规划道。 成天为花店的普通客人包九十九朵红玫瑰,她都快无聊死了,要不是因为长情,她都想再次出门旅游了。 上次因为小南姐遭遇意外,长情事后才得知,又气又怒旷课一周守在姐姐的病床边照顾,最后和方柯大眼瞪小眼败下阵来,大概这会儿气还没顺呢。 她最近可不敢提出到处乱跑的计划。 南玄不知道染染心里这些小念头,只对她的想法赞同地点头,心里已经开始在默默地勾画设计图。 一转眼,就到了杜宛流办归宁喜宴的前一天。 这位舞蹈家似乎真的很忙,这么大的事,本人一直没有露面,所有的沟通都是她的助理马小姐在进行。 因此,当南玄最后一次和马小姐当面确认设计稿的细节无误后,她终于暂时松下一口气来。 希望一切顺利。 听说南玄要亲自带人熬夜布置场地,方柯脸上表示出了明显的不悦。 “你是嫌自己身体恢复得太快?”他微微皱起两道好看的眉毛,把手中的财经杂志往沙发上一扔。 “我会抓紧时间休息的!”南玄有些心虚地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讨好地赔笑。 其实她也知道,这种大型花艺布置,为了保持花材的新鲜,展示出花材最好的状态,所有人都必须整晚工作,其实是没什么时间休息的。 可是,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 虽然方柯一直牵着她的手,可是,他走得那么快,她多么害怕踉踉跄跄的自己跟不上啊。 所以,她真的想要再努力一点。 “看来你是一定要做了。” 方柯抬眼扫视她的表情。 南玄迫于他强大的目光压力,一时间语塞。 方柯倒也没指望她正面回答,只轻轻哼了一声,一探身,就把站在身边的她拉得更近,把她圈在了手臂弯里。 “那行,我陪着你。” 南玄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你不能熬夜。” 虽然封医生的高超医术已经令方柯的身体好转了太多,但是熬夜对他来说,还是太损伤了。 “闭嘴。” 方柯威胁般一沉双臂,按她按在了自己的腿上坐下,迅速单手扣住了她的后脑,用唇舌堵住了她的嘴。 忙碌了一整夜,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落地窗,进入了欧洲古堡般美丽的宴会现场时,所有白色的百合都舒展开了它们的花瓣,像无数精灵般的纯洁少女,等待着翩然起舞的那一刻到来。 “好看吗?” 南玄走近坐在沙发里默然无语旁观的方柯。 方柯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改变,所以,他真的陪着她,在布置现场坐了整夜。 凑近了看,他原本清澈的眼白里,已经有了一些血丝,南玄猜测自己也没好多少。 她有些害羞地挨着他坐下。 “嗯。” 方柯微点了一下头,看起来依然面无表情。 不过,已经熟知他个性的南玄得到他一点点微小肯定,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用什么花?” 他冷不丁淡淡的一句,却像在她的心里,投下了一个炸雷。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到“结婚”这个词。 他,有在考虑这件事吗? 南玄的脸瞬间烧得通红,手指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眼睛也不知道该朝哪里看。 他,这是在向她求婚吗? “请问哪位是花艺师?” 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将南玄拉回了现实。 南玄连忙站起身来,看到一个身材高挑、妆容清秀的女人,正站在这次花艺布置的最核心设计,一个巨大的瀑布型百合花台面前,秀眉紧锁。 南玄一眼认出,她竟然是今天的新娘,舞蹈家杜宛流。 没想到,她会在此刻突然出现。 此时她不应该是在为今天的归宁宴上妆吗? “杜小姐,是我。” 顾不得细想,南玄上前回答。 “现在距离中午还有四个小时。”杜宛流没有与她寒睻,只抬手看了一下精致的腕表,“我给你三个小时时间,把现场所有的百合花都换掉。” 没有任何解释,她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走。 “怎么会这样?!” 染染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愤怒和不安同时占据了她的情绪,令她根本无法安静下来。 “染染,你冷静一点。” 虽然这样说,但南玄自己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心乱如麻? 三个小时?! 她至少需要三天! “马小姐为什么不接电话?明明她昨天才和我们确认过所有花材!为什么杜宛流突然不要百合?” 为了这场花艺布置,“繁花盛开”的所有人,还加上临时请来的十几个帮手,忙活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所有的花材都是异地空运,所有的设计都是手工完成。 可现在一句不要百合,这一切心血都泡汤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 染染仿佛听到那些可怜的美丽百合在和她们的心一起愤怒哭泣。 “她是第二次结婚。”在她们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略疲倦却依然清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方柯拿着手机迅速扫着上面搜索出来的资料。 “杜宛流有过一次鲜为人所知的婚姻,那时候她还没有成名。结婚当天她发现新郎出轨,婚礼临时取消。” 南玄突然睁大了眼睛,惊讶道:“难道……” 方柯微微点头:“也许,百合曾经是她最爱的花,于是也被当作第一次婚礼布场的主花材。” 南玄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百合就不再是杜宛流的心头所爱,而是心头尖刺。 难怪刚才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肩膀在剧烈颤抖…… 可是,为什么马小姐要陷害她们? 现在到底怎么办? 方柯好像闲庭散步一般,慢慢走到那丛美丽夺目的百合瀑布面前,伸手轻轻抚了一下花瓣。 之前因为他的呼吸系统非常脆弱,他的医生都不赞成他靠近鲜花,担心各种花粉中会有引起他不适的过敏源。 现在封信的治疗令这些禁令慢慢解除,他的行动也自由了许多。 比起现场其他手足无措的人,他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但是了解他行事风格的秦云凡却知道,他越是这样的表情,越代表他在急速思索。 “刚才打了电话给阿乔,她并不知道细节,要她把这个项目介绍给魏小姐的人……”秦云凡少见地停顿了一下。 “是秦云锦?”方柯却已了然。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让秦云凡失去常态,那么就是他的这个姐姐了。 秦云凡默认。 方柯无声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秦云锦对他有意,这已经不是秘密,但她却并不是那种会为了爱情而丧失理性的女人,因此方柯并没有考虑过她会对南玄不利。 而且,这个小花招并不高明,秦云锦显然也并未想要隐瞒,那她是为了什么? 他承认,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总是超过他的预想,让事情失去控制,那就是女人千奇百怪变幻着的心。 从阿乔,到葛明薇,到秦云锦。 “不过是把残酷的现实提前展示给他们看。”秦云锦把装了一沓现金的信封轻轻推到了马小姐面前,她修得尖尖的指甲上,淡粉的甲油光滑而美丽。 “当出现任何的意外,魏南玄都只能惊慌失措根本无力去解决时,她才会认清,自己从来都不是一棵树,不配站在方柯的身边。而方柯,应该也会看清这一点。” 马小姐接过现金信封,似懂非懂地点头,摸了摸信封的厚度,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次谢谢你了,小马。” “不,要谢谢秦总,我本来也是准备回老家结婚定居,不会再回来了。这次顺手帮忙,也算是小小的报复一下杜宛流之前一直对我呼来喝去的态度。” “你什么时候走?” “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等会儿就直接去机场了,手机卡已经扔了,她们没法再找到我了。” “那么,小马,再见了。” “秦总,再见。” 第64章 花的魔法 不得不承认,这两个男人站在一起,堪称光彩照人。 方柯依然慢慢地在百合瀑布前踱着步子。他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轻微振动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眼睛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 “小木,我回明城了,刚下飞机,你在哪儿?” 电话里的声音,是那个永远像阳光一样包裹着他,让他觉得安全觉得舒适的声音。 自小,有这个声音存在的地方,就叫作——家。 一生一世,血脉相连。 “方潜。” 方潜一只手拉着银灰色的行李箱,一只手拿着手机,含笑瞟了一眼正在和韩原生叽叽喳喳的郁玄子。 “你在哪儿?我们回来得突然,玄子的房子很久没人住了,我们想先去你那儿休息一下。对了,这次我带了韩原生回来,他前阵正好在日本参加世界花艺大会,我们就遇上了。” “什么?!” 方柯突然提高的声调,让一旁的秦云凡吃了一惊。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方柯这样激动的神情,就连上次魏南玄失联,他也只是沉默阴郁,像一座压抑的火山。 “你和韩原生在一起?他现在在你身边?” 方潜把手机放下来看了一眼,有些纳闷地又贴近耳朵。 他也被弟弟少见的激动给弄糊涂了。 “是啊,怎么了?上次你不是去见过他?” “哥!”方柯一换称呼,就是有所要求了,方潜立刻轻轻抽了一口气。 方柯很少有波澜的脸上,忽然现出了谜一样的笑容,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暂,却如同彩虹一般惊人的绚烂。 “哥,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发个地址给你,你立刻把韩原生带来,不管用什么方法。” 方潜看了一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韩原生,摇了一下头苦笑了一下:“行。” “先不要浪费时间寒睻,我需要帮助。” 方柯直接抬手制止了所有人的疑惑,径直走到瘦瘦小小的韩原生面前,深深鞠了个躬。 “韩先生,我们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小时,要把这里所有的百合花全部换掉,我希望您能打电话请明城的花艺协会提供帮助,我们需要大量的其他花材,还需要更多花艺师帮忙。” 韩原生刚才被方潜直接拉到这里,还在蒙圈状态,看到方柯,他总算是回过了神来。 “你,为了弟弟?”他指指方潜。 “你,又为了女人?”再指指方柯。 “同一个。”方柯面不改色地补充。 韩原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自己堂堂一个顶级艺术家,竟然这样被算计。 他皱着眉头看向方潜,后者一脸无害的温柔笑意,朝他举起一只手来,手掌摊开。 “五局。” 陪你下五局。 南玄接到染染的电话,从外面满头大汗地飞奔回来时,离杜宛流规定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个小时。 她和满意、飞飞分头想办法,调集了附近花店和熟悉的供货商立刻能够调集的花材和人手,但还是远远不够。 毕竟花材这种新鲜品,各家都是按需来订,很少有留大量库存。 虽然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但没有到最后一刻,她仍然不愿意放弃。 她选择了花艺设计这份工作,也因为它是带给人们美好心情的工作,如果最后带给了人们痛苦的记忆,那么,她会觉得很遗憾。 她现在只希望尽自己所能,让杜宛流的归宁宴办得再满意一点。 当沉重疼痛的双腿重新迈进了喜宴现场时,南玄惊呆了。 像是儿时读过的童话书里的仙女来过,施展出了美妙的魔法,现场已换天地。 白色的百合已经换成了紫色的玫瑰和白色的雏菊,雏菊依然保留了她设计的瀑布花造型,而名为海洋之心的淡紫玫瑰,却在纯洁中又增加了隽永与浪漫。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南?” 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惊愕。 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惊喜。 “玄子姐!” 那张开双臂向她奔来的,不是救过她又将花店卖给了她的玄子姐姐吗? 玄子姐姐近年来一直在外旅行和工作,很少回明城,偶尔回来,也和南玄的时间错开,因此两个人已经很久未曾见面。 真如做梦一般,竟然会在此时见到她。 南玄像个孩子一样扑进玄子的怀里,不知不觉间,激动的眼泪竟然打湿了眼眶。 “原来你一直惦记的那个小妹妹……是小南?!” 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温柔,轻缓,暖意丛生。 南玄不敢相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方潜哥哥!” “你怎么认识她?” “你怎么认识小南?” 同时发出疑问的,是方柯和玄子。 方柯在问郁玄子。 而玄子在问方潜。 “噫……” 又一声惊呼,将众人乱成一团尚未捋清的视线拉了过去。 杜宛流穿着午间宴席的礼服,在家人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其实,刚才对着南玄发完火后,杜宛流也有些后悔。她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把自己的归宁宴委托给了多年的私人助理小马,关键时刻小马的电话关机,她就意识到了可能中间有误会。 而那个年轻的花艺师,也许只是一个牺牲品。 时间如此紧迫,她料想那个花艺师已经无力回天,也做好了带着微笑接受满室百合花的准备。 做名人便是如此,即使心中再不愉快,也仍然要面对。 毕竟曾经的伤痛,没有必要再在人前揭开。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到现场换过天地般的惊人变化。 这已经可以用魔法来形容! 而且,是令她美梦成真的完美魔法! 她惊喜万分地提着自己的礼服裙摆,在如梦如幻的花海间穿梭,一种比正式婚礼时还要激动的心情,让她感到通体舒畅。 “杜小姐,对新的设计,您满意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问她。 杜宛流回过头,看到两个长得有些相像的高大男人站在一起。 穿灰色羊毛衫的男人温润如玉,嘴角含笑,但目光却是专注而坚持的。 而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是之前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他看上去面无表情,冷冷的目光里却透着一种暗暗的不满与挑衅。 不得不承认,这两个男人站在一起,堪称光彩照人。 她满意,真的很满意。 本想这样回答,但因为黑西装男人的目光,她到了嘴边的句子又咽了回去,只是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 但黑西装男人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他上前一步,微微扬起的眉眼间暗含力量。 “杜小姐,其实‘繁花盛开’本来就是一家本地小花店,大不了放弃这单生意。但是花艺师们坚持到了最后,不过是希望给你一份没有遗憾的完美记忆。” “所以,如果你此刻觉得满意,我想,你应该对她们说一声谢谢。”穿灰色羊毛衫的男人微笑着补充。 杜宛流张了张嘴,最终低下头来。 她保持了风度,真诚地对那个站在一旁明显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花艺师说:“谢谢。请原谅我之前的任性。” 我明白了,舞蹈会带给人幸福,雕塑会带给人幸福,花艺也会带给人幸福。 所以,谢谢。 第65章 那年以后 证明给她看,他不再需要她了。 所以,也不会再被她抛弃,被她伤害了。 秦云凡站在秦云锦的面前,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秦云锦别过脸去,试图掩饰心中的起伏不安。 从什么时候开始,昔年在她怀里咿呀学语、执手学步的稚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般的男人? 是从他们的父母双双遭遇意外他们成为相依为命的孤儿以后? 是从她独自辍学奋斗打拼决心以一已之力供养弟弟被他发现以后? 是她忙于事业焦头烂额不再有时间和空闲关注他的成长以后? 还是…… 那件事以后? 大概,是那件事以后吧…… “收手吧,放过方柯哥,也放过魏小姐,他们的生活,不属于你。” 秦云凡也在忍。 虽然他目光如电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然而,内心里一下一下如锥刺般的疼痛,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知道。 无论有多痛,外表都要不动声色。否则,一旦露怯,就会溃不成军,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这是方柯教他的第一件事情。 就在那一年,发生那件事的时候…… 很多年前。 秦云凡和姐姐秦云锦相依为命,两人少年成孤,秦云锦主动辍学打工养活弟弟,几年后,开始自己创业。 先是到处接些做广告单做名片的小业务,然后再慢慢壮大。 姐姐的辛苦,秦云凡一直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长姐如母,何况是自小失去了母亲的他,很长的时间里,秦云锦几乎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而在秦云锦心里,云凡亦是那个她宁可献出一切,也要保护周全的最重要的人。 是父母的嘱托,是血脉的责任,是感情的依赖。 十六岁那年,秦云凡被姐姐送出国留学。 而同一年起,姐姐刚刚起步的事业开始愈加忙碌,无论何时他打电话给她,她都要不是占线,便是匆匆挂断。 独在异国,被姐姐保护得很好,并未经历过多少风霜的少年渐渐感觉到失落。 就在一年后,秦云凡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那件事。 因为整日和一些同为国内留学生的富二代厮混,其中有几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当地的黑社会,导致了一场报复的发生。 而秦云凡,就是那个倒霉的替罪羊。 他被人扔进了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 没有风,也没有光,看不见黑暗的边界,一时间产生错觉,不知道自己是置身于地底的棺木,还是空茫的宇宙黑洞。 无边无际的恐惧在心里弥漫,像蛇窟里游出来一条又一条毒蛇,都吐着红红的信子。 他开始喊叫,试图听到有人回应,然而并没有。 他一直喊到喉咙嘶哑,这时,他开始产生一种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再离开这里,直到在这里死去和腐烂的惊惧。 黑暗掩饰了人们的软弱,它是威胁,也是安慰,十七岁的秦云凡,双手被铐在身后的柱子上,他号啕痛哭起来。后来回想起来,他甚至都无法想象自己的狼狈,因为他甚至无法为自己抹去鼻涕眼泪。 那是他的一生中,最软弱可耻的时刻。 然后,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在他对面的某处,有一个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 在他嘶吼了那么久以后,都悄无声息无人回应的黑暗密室里,突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并且,那个声音,说的竟然也是中文。 他说:“闭嘴。”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十几个小时,当秦云凡被那些绑架他的人提到地面上时,他终于看到了对面那个人的样子。 那个人和他一样,双手被绑铐在一根水管上,身材清瘦颀长,一张典型的东方人面孔,俊美精致,但皮肤却泛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看年龄,竟分不清是个少年还是个青年。 秦云凡猜想,自己被扔进密室的时候,他应该就在那里,不知道已经被铐了多久。 但他似乎一直很会控制自己,甚至没有让他感觉到明显的气息。 他的眼神,让秦云凡想到蛰伏的猎豹。 秦云凡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座无人的堡垒,甚至让人感觉冰凉的冷漠。 好像所有痛苦,都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体上。 秦云凡丝毫不怀疑,在这具或许并不那么强壮的身体里,有一个灵魂强大到无法摧毁。 他感到震撼。 甚至为自己刚才的失态痛哭而羞愧。 这个人,就是方柯。 “你的赎金到了,我们现在把你送走。”染着白发的青年叼着烟卷,大剌剌地对方柯说。 “你的姐姐不肯支付赎金,我们要杀死你。”他又转头对秦云凡说。 方柯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讶。白发青年走过来,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手铐,于是他慢慢地把手伸到身前来,有些缓慢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走!”两个强壮的黑人冲过来推掇着秦云凡,用英语爆了一句粗口。 “不!”秦云凡刚刚恢复的一点理智再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他再次大叫起来。 他来国外的时间不长,加上沉迷于玩乐,至今英语都使用得不是那么流利,情急之下,更是无法组织出复杂的语言,只能用母语嘶吼。 “不可能!我姐姐不会不管我的!你们让我打电话!让我打!” 原以为只是一场任性的玩闹,可是他从未想过,会在异国糊里糊涂赔上一条性命。 他不想死! 黑人已经开始不耐烦,并不想听他多说,狠狠地把他撂倒,两个人抬手抬脚就往外走。 “救命!救命!” 秦云凡拼命地叫喊着,慌乱崩溃中,他的手指好像擦过了什么布料,他下意识地使尽全力捏住。 救救我,我不想死。 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却不知道,是在向谁诉说。 他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不付赎金,虽然他也不知道这赎金是多少,然而,他却深信姐姐会愿意支付一切代价来救他。 这个信念,在他即将面对死亡的时候,产生了动摇。 为什么不救我?! 是我啊,我是云凡! 但是,不是什么话,都有机会如愿说出口。 就在他彻底瘫软如一条被剥掉皮的蛇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标准的美式英语。 那个声音仍然是淡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清楚,似乎可以传透皮肤,到达心脏和血液。 “等等。如果我支付赎金,能不能把这个人交给我?” 后来,当秦云凡成了方柯影子一般的存在时,他曾经问过方柯,为什么当时会支付赎金,难道不担心撕票? 方柯说:“我是一个偏执的人。我做一件事以前,一定会尽最大可能了解所有资料。这个团队虽然恶名昭著,却从来交付赎金就不撕票,这也是他们逍遥至今的一个原因。” 这是秦云凡第一次听到方柯这样评价他自己。 而三年后,这个曾经让他们吃尽苦头的犯罪团队终于彻底覆灭,秦云凡那时已经知道,方柯在其中亦有建功立业。 他心机深沉,成为他的敌人,确实可怕。 “你当时怎么会到了那边,还被他们盯上?” 要知道,方柯当时留学的城市,并不是那一个。 “我收到了错误的消息,我以为我要找的一个人被抓到了那边,结果,并不是她。” 方柯淡淡地说。 他不太喜欢多费唇舌,不太喜欢把事情讲得太透。 以至于秦云凡后来一直存有疑问,像方柯这样性格的人,心思缜密善于隐忍,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人操纵? 多年后,当他看到方柯听到“魏南玄”这个名字,脸上忽然血色褪尽时,他终于明白了,当年曾经让他遍寻不获的人是谁。 一个人纵使有钢盔铁甲护身,也终会有一处软肋,令他门户大开,某日失手认栽。 魏南玄大概从来都不知道,她会是方柯的软肋。 那秦云锦呢? 她曾经是秦云凡的软肋,但当他因方柯才保全性命,重见天日后,他就当从前的秦云凡,已经死在了那天。 新生的秦云凡,不是秦云锦的弟弟,不过是沿用了这样一个熟悉的名字而已。 他想,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站在死亡大门前的绝望。 他的姐姐,放弃了他。 他一度不敢相信,但出来后,终于确认,那是事实。 她舍不得变卖她的事业换取现金,她在前途与弟弟间,选择了前途。 “云凡,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爸妈刚走那几年,每天晚上,你都要我念一个故事,才肯睡吗……” 秦云锦猝不及防提起的话题,令秦云凡心里猛然剧痛。 他以为他都忘记了,麻木了,修炼得刀枪不入了。 可是原来,根本没有。 那么方柯呢? 这一刻他神奇般地想起方柯来。 方柯的内心看上去那么强大,是因为真的坚硬如钢,还是像他一样,只是学会了沉默? 这些年,他一直把方柯当成偶像,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像那个十七岁的软弱少年,在黑暗里崩溃痛哭。 然而,却不得不承认,他始终是秦云凡,不是方柯。 秦云锦提到这样一个细节,都令他无法忍受。 “我忘记了!”他猛然低吼。 那年以后,他平安归来,便一言不发搬离了原来的家。 他还记得,秦云锦看着他收拾东西,却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 后来的很多年,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沉默。 和相逢如不识的冷漠。 有些事情,在真相浮出来的时候,心就一点一点死去了。 “云凡,姐姐今年,三十六岁了。” 秦云锦似乎打定主意,今天要和弟弟说些他不想听到的话。 秦云凡别过脸,他的肩有些微微颤抖,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始终控制不好情绪,而他明明最希望能够表现完美的那个人,就是她。 证明给她看,他不再需要她了。 所以,也不会再被她抛弃,被她伤害了。 “你不是觉得,姐姐是一个坏女人吗?我这个年纪的坏女人成了家,就会安心下来了。方柯,他不是一个最佳人选吗?” 秦云凡猛回头怒视着秦云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配!” 你怎么能配得上方柯? 他专情、善良、正义,心中黑白分明,看似冷硬却处处替人着想。 而你,你自私、功利、残忍,连唯一的弟弟,都可以为钱而放弃。 你自以为你们是同类,可是,这是一个笑话。 方柯的冷漠下,心是烫的。 而你的冷漠下,心是石头。 这些年,你真的夜里都不会梦见你那个可怜的只有十七岁的视你如母的弟弟,怎样在黑暗里挣扎哭泣求你救救他吗? “你终于说出来了,云凡。”秦云锦有些凄然地点点头,“在你的心里,我就是不配。可是,我到底为什么不配?” 她的表情,渐渐激动起来。 这是和平常不一样的秦云锦。 平日里的她,是精于算计、八面玲珑、精致妖娆的,像戴了很多层面具,没有人知道哪一层是真相。 可是现在,她却有些像云凡记忆里熟悉的那个姐姐的模样。 “因为我当年没有付赎金吗?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反省过你自己? “爸妈走得那么早,我十六岁就辍学打工供你读书,二十三岁开始独自创业,我在外面经历过多少风雨多少折磨,你想过吗? “我供你去国外留学,希望你好好念书,可是你不学无术,和那些富二代混在一起,惹出大祸,希望我出钱救你。 “这么多年了,你一门心思恨我,有没有想过要了解一下当年我面临的状况?当时我的公司面临着资金断链,银行贷款逾期,我接到你的电话,我一家一家去下跪求那些供货商再宽限几个月,可是无论我怎么求,我都凑不出赎你的那笔钱! “最后,我去陪那个银行的行长睡觉!我陪他睡完了他却不肯兑现承诺,我仍然没有拿到钱! “是,我最后是拒绝了支付赎金,因为我把自己的灵魂都卖掉了,我还是凑不出这笔钱。你只觉得姐姐能干,觉得姐姐强大,觉得姐姐光鲜,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当年已经想好了,只要听到你的噩耗,我就从楼上跳下去,陪你一起去地下找爸妈! “可是你没有死,你回来了,所以,我也得继续活着。我感谢方柯救了你,如果,恨我能够让你好受一点,那我就选择不说真相。可是,我也是个女人,我想争取一个优秀的男人,又有什么错呢?在你的心里,我就应该和那些肮脏的老男人一起了却残生吗? “我是配不上方柯,可是我配不上他,都是因为你! “因为你!” 秦云凡的眼里,见到的是一个完全失去了理性的秦云锦,她不再笑得风情万种,不再假装天衣无缝。 她的眼泪冲刷下来,冲洗着脸上昂贵的化妆品。 她毫无形象地控诉着,声音越来越尖锐,最后竟成了嘶吼。 这一场眼泪,她忍了很多年。 要全部释放它们,也许需要很久。 她哭得双眼发黑,天地倾倒,再也不想去细思过去与未来。 最后,她终于听到了一个带着哽咽的熟悉的声音,还有一个温暖而宽大的怀抱接纳了她的悲伤。 那个曾经以为一生也不会再听到的称呼。 “姐……” 第66章 繁花盛开 所以,魏叔,无论你认不认这个错,魏南玄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五个月后。 亚洲花艺大赛如期举行,来自中国的新人花艺师魏南玄,以花为布,设计出了青花瓷形式的花朵旗袍,以人体展示惊艳四座。 虽然最终未能在决赛进入前三,却已经是近年的中国新人花艺师最亮眼的成绩。 媒体一阵深挖,发现她竟是花艺界鬼才韩原生新收的弟子。 一时间,要求独家采访的电话响个不停。 对于花艺创作,南玄享受着过程里的乐趣与灵性,但对于结果带来的连锁效应却有些畏惧。 好在韩原生也是特立独行的人,一挥手帮她挡掉不少。 这次他亲自为这个新收的爱徒护航,可见情重。 他们的师徒情分,虽然始于方柯和方潜,但现在,这个最年轻的弟子却已经成了韩原生最满意的一个,记得刚见面时,南玄还只能用英语和他交谈,而现在,已经可以使用简单的法语。 他常常称聪慧的南玄为上帝的礼物。 方柯背后略为不爽地吐槽说他就是上帝,南玄吓得赶快捂住他的嘴,他就作势要咬她的手指。 短短几个月,他们相处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上个月,他们已经举行了婚礼,魏南玄已经正式升级为方太太。 而方先生和方太太的如漆似胶,围观群众纷纷表示没眼看。 这次亚洲花艺大赛,如果不是因为方柯也正好在外出差,时间上实在走不开,他也必定是寸步不离地陪在南玄身旁。 小别思更浓,南玄一找到机会,就溜到角落里,给方柯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方柯立刻接了起来。 “方太太,我看到新闻了,祝贺你成为闪亮新星。” 南玄的心里又甜又痒,嘴上却学会了小小使坏。 “光祝贺怎么行,要奖励。” “奖励你一个来自方先生的深吻。” 方柯表示没问题,他一向很大方。 “喂!” 南玄的脸红红的。 这个人,怎么说情话都那么语气清冷却又更加撩人呢? 每次自己想要小小反击一下,却都像自投罗网。 真的像他说的一样,遇到他的时候,自己就会自动变笨吗? “明天下午的机票返程,是吗?” “嗯。” 她一天都不想多待,只想立刻回到他的身边。 “你呢?” 她跟随韩原生出发的时候,他也正在异地开会。 “我已经在明城家中了。” 他的事情,也提前办完了。 “你已经回去了?”南玄惊喜地问。 那意味着明天一回到家,就第一时间能够见到他…… “嗯。明天你回来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惊喜。” 南玄来不及放下行李箱,就被人一个凶猛地压制,狠狠按在了门的背后。 熟悉的雨后青草般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吞没,她气喘吁吁地融化在方柯的怀里,却又不甘心地挣扎着试图反客为主。 不料一个踉跄,两个人的身体一起向地板上摔去,幸好不久前房间里才铺上了长毛地毯,倒也不疼。 “喂,方太太,如果你再不停止一切反抗行动,方先生可能要忍不住就在客厅里做点什么。” 方柯压低了声音,嘴唇轻轻擦过南玄的耳朵,明明是禁欲的表情,却有着要命的百倍诱惑。 南玄恨恨地轻咬他的肩。 “你以为我不敢……” 他当然敢。 方柯微微一笑。 “假如不是我的岳父大人已经看得心脏病要发作了的话……” 南玄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她的爸爸,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里间的门边,老脸涨得通红的尴尬表情,进退两难。 而爸爸的身后,是已经头发花白的唐姨躲躲闪闪的脸。 方柯看到南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挣脱坐起,嘴里想叫声爸爸却又羞得叫不出口,于是他也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岳父大人来看我们了。哦,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这个惊喜。” 方柯向南玄求婚的第二天,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回了一趟夏栖。 “没有人能够抹平已经发生的伤痛,但却可以用更美好的记忆把它覆盖。”方柯说。 南玄的爸爸魏锋,和曾经待她不善的唐姨,仍然相依为命地住在夏栖镇上。魏锋已经佝偻了脊背,而唐姨也已经花白了头发,不复当年的神勇。 “小方,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向你认错。” 魏锋低下头羞愧地对方柯说:“当年我在你爷爷奶奶家做事,曾经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偷拿了你爷爷奶奶一大笔钱……如果不是小南出走,我可能还会一错再错下去。这些年我到矿上当矿医,把钱攒齐了,在老人过世前一年已经还了回去,老人也原谅了我,要我不要再声张。可是,我还是想向你认个错。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一定要善待小南,小南当年完全不知情,都是我一个人利欲熏心。” 南玄看着爸爸,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她不愿意回到夏栖,不愿意和爸爸见面,面对方柯时总是觉得心底有一块地方无法被阳光照耀,其实最大的结,就是在于这笔钱。 这笔钱,也是当年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觉得,像一道深渊,永远隔开了她和方柯。 这些年,她也一直在攒钱,已经攒到了那笔钱双倍的数目,想要还回去,却得知方柯的爷爷奶奶已经先后过世。 这一次她鼓足了勇气回来面对爸爸,她已经想好了,一定要说服爸爸向方柯认错,然后自己帮爸爸还钱。 揭开这个最丑陋的疮疤或许意味着她会失去现在抓在手心里的幸福,然而如果不揭,她将永远愧对方柯一家。 只是,没有想到,才一见面,魏锋就会主动提出这件事。 她无法克制内心的复杂情绪,与亲人久别重见的冲击,对亲人曾经犯下错误的羞愧,对未来的不安,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 只化作满脸仿佛流不完的眼泪。 “魏叔。”方柯声音平静地唤了一声,他看着老人,轻轻攥紧了南玄的手,感受到她手心里冰凉的濡湿。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他说,“我爷爷过世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他还留下了一句话。” 他侧身轻轻抚摸了一下南玄的长发,眼前仿佛出现同样喜爱她的老人慈祥的笑容。 “我爷爷说,一定要找回小南,一辈子好好待她。所以,魏叔,无论你认不认这个错,魏南玄的这辈子,都是我的。但是你愿意主动说出来,我想,这是你对女儿的爱,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对你说一句,我原谅你。” 包括你在曾经的岁月里,对这个女儿的所有疏忽,在我重新完整地寻回了她的时候,我都愿意,全部原谅。 回到夏栖的第一个晚上,方柯牵着南玄的手,在他们曾经无比熟悉的小街上,用双脚一步一步丈量。 “那边本来是花婶的麻辣烫摊,现在不见了。方潜哥哥请我们在那儿吃过麻辣烫呢。” “女儿上大学以后,花婶又嫁人了,嫁到了邻市,所以不卖麻辣烫了。” “哦,怪不得空气里都没有那种香气了。” “看来你挺念念不忘。” “嗯,是的,这些年想过好多次。” “是想麻辣烫,还是想和你一起吃过的人?” “喂!” “方柯,我以前看到过你在那边抽烟。” “哦。” “我当时好想冲上去抢走你的烟,扣你的纪律分。” “可我记得你什么也没做就走过去了。” “因为那时候其实挺怕你的……” “好像听说,女孩怕一个男孩,是因为对他心动。应该那时候你已经情根深种了。”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么肯定的语气?” “哦,给你留点面子。” “……你现在怎么不抽烟了?” “那年以后就戒了。再说,现在有你,我还抽什么烟?” “什么?” “听不懂算了。” “魏南玄,我渴了。” “前面好像有家新开的超市,我去给你买牛奶。” “变聪明了。” “都被你骂了那么多次傻了……我真的傻吗?” “我会爱一个傻女人吗?” “哦……” “我是很注意优生优育基因遗传的。” “你脑洞好大。” “一点都不大。魏南玄,你觉不觉得,夏天真是一个好季节?” “啊,是的。” “尤其是夏栖镇的夏天,水库边开满了花,空气特别清新。难怪方潜那年负责开发的度假村,到现在已经一房难订。” “方潜哥哥好厉害!对了,方潜哥哥和玄子姐姐的感情真好。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魏南玄,能不能不要转移话题?” “……我们的话题是什么……” “我们的话题是,夏天来了,花都开了,度假村环境不错……我们结婚吧。” 完 第67章 番外1 妈妈 魏南玄,我要和你说一个故事。 啊? 说完这个故事以后,你可能会生我的气跑掉,但是我保证不会放你走。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 多年前,有一个年轻漂亮的舞蹈演员,和一个医生相爱了。 他们结婚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本来日子都很顺利如意,但是,一次艺术团去参加市里的演出,某个政要看上了漂亮的舞蹈演员,他朝思暮想想要得到她。 那时,有另一个人,一个正处于疯狂上升期的房地产商人,正在巴结这个政要。 他发现了政要的这个需求,于是,设计了一个局,为舞蹈演员的丈夫,那个医生制造了一场人为的医疗事故,使医生失去了工作。 原本平静的小家庭因生活的剧变而随之动摇,商人再从中穿针引线,政要抓紧机会乘虚而入,舞蹈演员最后终于投入了政要的怀抱。 她与医生离婚,而医生心灰意冷之下带着女儿远走异乡。 这个医生叫魏锋,这个舞蹈演员…… 叫孟婉如…… 对。 是我的妈妈…… 对,那个在中间设局的黑心商人,是我的爸爸,方宝剑。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有一次,我在我爸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我怕他对我妈有了异心,所以做了一些追查。 方柯……我妈妈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远走夏栖后,她和那个政要同居了,后来政要下台,她消沉了一段时间,重新嫁了人,又生了个孩子,现在生活得很平静安稳。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和爸爸? 魏南玄,很多成年人其实都清楚,选择一旦做出,就只能往前走。你要不要去见她?我有地址电话。 不…… 哦? 知道她平安,我就很开心了。 哦。 还有,方柯,你也不要觉得难过,我不会怪你爸爸……我已经想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遇见同样的事,都会得出不同的答案,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选择。 魏南玄。 嗯…… 我不想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会用一生来补偿你,让你从此以后,只有无忧快乐。 第68章 番外2 婚纱 方柯很想为南玄定制一件最别致的婚纱。 他觉得,必须是独一无二的,才能配得上他的新娘。 为此,他查了很多资料,约了很多婚纱设计师面谈,甚至不乏千金难求的婚纱设计名家,但最终,却都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于是,他决定自己动手。 世界上有方总裁做不到的事情吗? 至少他自己认为没有。 他和方潜从小动手能力就强,方宝剑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对儿子们的教育却是相当舍得投资,所以,他们的绘画功底也算不赖。 于是,方总裁就开始自己动手画设计图了。 南玄最近感觉有些奇怪,她觉得自从方柯对她说“我们结婚吧”,并毫无商量余地地定下了婚期后,就突然变了。 变得不怎么爱黏她,下了班吃了饭就把自己的房间门一关,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有时一直到睡觉前也不见出来。 他们重逢后的这一年,方柯已经尽可能减少了他的工作量,尤其是出差,基本能不去就不去,反正秦云凡现在成长得不错,很多事也能够替代。 可是这一个月,他竟然接连出了三次差。 南玄心中有些忐忑:他不会是后悔了吧? 但又觉得自己这样瞎想真是太卑鄙了,赶快把自己拍醒。 就这样,到了六月。 夏天,是夏栖镇最美丽的季节,因为依山傍水,温度比城市里总要低上几度。小镇上的时光仿佛是与他处不同的,总是如溪水缓缓而行,多少年了,也不曾乱过节奏。 而紧紧相邻的夏栖水库,更是消暑的好去处。 湿润宁静的空气带来植物的疯长,夏栖水库边的山脚下,每到夏天,各色野花如世界上最豪华绚丽的花毯绵延开去,微风轻轻,拂动水库的清爽碧绿,令人仿佛置身于仙境。 方柯选择的婚礼,便在夏栖水库旁的夏栖度假村举办。 夏栖度假村是方潜几年前第一次单独负责项目开发时的作品,虽然位置相对偏远,但这些年来,却以精致文艺的设计、舒适文明的管理令这里成了一方旅游胜地,更带动了整个夏栖小镇的经济发展。 即将进入夏季旅游高峰期,细心的老客人却发现,今年七月有一个星期,夏栖度假村竟然关门谢客,不接受预订了。 这一个星期,当然就是方柯和南玄的婚期。 婚礼前半个月,方柯自己亲手设计加缝制的婚纱,终于完工。 他上门去拜访了一位有名的婚纱设计师,跟她学设计学剪裁,对方被他的诚意感动,终于敞开心扉给予他指点。 连续出差的那几次,就是去和这位设计师学习缝制成品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方总裁修长的手指从上到下轻轻抚过他亲手挑选的白纱、缝制的针脚、缀上的珍珠,他不禁有了强烈的冲动,想看看这件婚纱的主人,穿上它会是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一向被人说成是冷血动物的方总裁,感觉到自己身体微微燥热了起来。 南玄正在收拾房间里的书,书是很重的东西,但她搬家时总舍不得放弃,于是这些年来要收拾的书越来越多。 方柯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到了她正伏在地上,伸手去够床底下的书箱。 她白色的睡衣上绣着一只同样雪白的小羊羔,在衣服下摆的位置无辜地看着他,旁边是一抹不小心泄露的诱人腰线。 方柯伸手叩了一下门:“魏南玄,你在做什么?”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微微沙哑,喉咙也有点干涩。 南玄赶快直起身子,衣摆随之翩然落下,遮了个严实,让方柯舒了一口气。 “有几本书现在不看了,想把它收到箱子里。”她毫无知觉地解释道。 “这件衣服,你试一下给我看。” 方柯把挂在臂弯里的那件沉甸甸的婚纱往她的床上一抛,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真是的,怎么魏南玄的房间比他的房间温度还高呢? 他都快要出汗了。 在客厅里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拿起当天的报纸扫了几眼,根本看不进去,又扔下。 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地走着,令他觉得时光更加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南玄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她穿着那件他亲手缝制的婚纱,怯生生地红着脸站在门口,洁白的手指轻轻在衣前绞着,比任何一次看到他,都更羞涩不安。 方柯只觉得脑袋里出现了声音,那种烟花爆炸的声音,“砰”的一下,五光十色,天空被照得雪亮。 他的女孩,黑发如瀑,肌肤胜雪,眼眸含羞,大概再也不会有一个新娘,比她更美。 方柯决定不动。 他怕自己动一动,就要失控。 于是他伸手招了一下:“过来。” 好吧,声音更哑了。 南玄轻轻提着裙摆,顺从地走过去。 她的心怦怦怦地狂跳着,仿佛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又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期待了很久。 她不知道方柯是什么时候瞒着她偷偷订了婚纱,然而,当她的手指轻抚过那些洁白如梦的温柔时,她想,她快要流泪了。 可她应该忍住。 她要用最美丽的微笑,去回应他给予的最美丽的梦。 所以,她提着裙摆,轻轻走向了他。 不出意外被他伸手一个猛拉,轻盈的白纱包裹着柔软的她,一起跌进了沙发里,也跌进了他的怀抱。 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这样亲密,但却似乎比第一次更加紧张。 谁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还有隔着衣料传来的异常体温。 方柯的手,从她披散的长发缓缓拂下,经过天鹅般优美的脖颈,经过最精致的蕾丝包裹着的肩,经过微露的背上那片微凉的肌肤,最后,停留在南玄盈盈一握的腰上。 南玄不敢看他,只红着脸拼命咬着唇,埋头在他的颈侧,感受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游走,也感受着自己的肌肤,被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最近怎么好像又瘦了一点?”方柯低声说。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带着某种她所不熟悉的悄然泄露的欲望。 “得多吃点饭。” 南玄的手臂无意识地攀着方柯的脖子,渐渐急促的呼吸令她的身体微微起伏,羞涩感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但最后一点理性却让她悄悄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想要把自己,完完整整交付于他。 方柯于静默中察觉到了她微小的回应,脑袋里最后一层理智的堤坝轰然倒塌。 他轻轻吻着她的耳垂,滚烫的气息烧灼着她敏感的肌肤。 只有半个月,就是婚礼了。 然而…… “确定吗?” 他最后一次问她,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然而他还在忍,就怕有一点点,她会犹豫。 南玄不回答,她怎么回答? 她确定,她属于他,从开始到未来的每一天,都属于他。 狂风暴雨般的亲吻,带着独属于方柯的某种狠决,仿佛要把身下的人儿拆分入腹。 大海上掀起了巨浪,所有的星星都在深蓝的天幕里旋转着、跳跃着,而小船在巨浪的尖上被肆意抛起又落下,船上的人发出了惊叫。 而海是狂喜的,是律动的,是不可停歇的。 一次又一次,雪白的肌肤上,粉色的花瓣细碎铺开。 成全了生命中最美的圆满。 从校服到婚纱,她终于完完整整,属于他,只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而他,也将自己与她的生命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深深地合二为一。 半个月后,夏栖度假村婚礼现场。 飞飞围着南玄不停地惊叹:“天啊,小南姐,这是姐夫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的婚纱?姐夫真乃神人啊……” 她们已经从善如流地改口。 南玄羞涩一笑。 这婚纱,她是后来才知道,是方柯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的,可是,就在她第一次试穿给他看的那个晚上…… 满意一边给南玄递花材,一边看她手指灵活翻飞地在婚纱的裙摆上织一条粉色的玫瑰花穗。 那花穗像瀑布般从细细的腰线上流泻而下,在精美的白色婚纱上,点缀出了惊艳。 “好看吗?” 不太确定地站起身来,南玄在巨大的穿衣镜前轻轻走了几步。 美丽的玫瑰花穗和精致优雅的婚纱将她衬托得如同赤着雪白双足在绿野间行走的仙子。 “小南姐,这婚纱配上这鲜花花穗的设计,真是太美了!”染染捂心口,“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好的点子?” 南玄微笑不语。 很美吗? 希望那个人也满意就好了…… 那天晚上,他太过激烈的动作,将这美丽的婚纱裙摆生生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就是现在被花穗挡住的那一条。 有些完美主义的他事后闹着要重做一件,被她阻止了。 她向他提出用她的花艺来掩饰那一条修补过的裂缝。 因为,她就喜欢这一件,而且,要永远收藏。 有人从休息间的外面推门而入。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英俊如松,清俊无双。 他向她走过来,平日里过于冷静的眼眸里,此刻,只有她。 跟我走吧,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