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全集)》 第1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 自序 命运光轮 2006年,你在做什么? 七忆凉:爸妈闹离婚,爸爸又是刑警得罪人,那一阵天天有恐吓电话打来家里,后来整天拔电话线,严重时半夜有人按门铃骂人。我快中考又开始叛逆,其实心里看这种状况着急,无力解决,又不好意思表达出对父母的爱。2006年是我从小到大最不开心的一年。 云之不哭死神:那一年大二升大三。考德语四级。看世界杯。电话门爆发,国米从此翻身。向大学里爱过的一个女人表白。 依帆乐乐:在谈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一场恋爱。 文保保:马上要参加工作了,平安夜坐在开往深圳的火车上。 kirara610:2006年……母亲重病,辗转在上海各大医院;我严重耽搁了学习,甚至还挂了科;和男友也感情不顺分手。那时我常常低烧不断,每天觉得天空都是灰的。 aliceayres7:大一,复读之后的第二志愿。失眠,焦虑症确认第三年。跟朋友去了云南和四川,人生第一次意义重大的自助游。 莫洛molo:还在读高一,刚分的文理科。在最顶楼的教室,落地的窗户,每天漫长得很的晚自习和隔几天就换的偷偷在语文课上看的课外书。 我真的是刘冬:初三。因为搬家了,而我留在那里等初中毕业,没有父母管教,我变得爱对老师撒谎。那一年的自己懦弱,没有主见。 j45per:大二,《心理罪之画像》里的大学,刚刚交了女朋友,每天晚上骑自行车从南校到白医大和她一起看星星。 翩竹:大二,母亲住院中,尝试兼职&写作,风格最黑暗期。 虫xx:从高二到高三。参加艺术高考。看很多电影和书。 2006年6月,我在一份空白文档上敲下几个字:第七个读者。 7年前,我并不知道这几个字对我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没有雷米,没有《心理罪》系列,有的只是一个在脑海中萦绕了几年的故事。1999年,我在师大的图书馆里借书,填写借书卡的时候,看到此前借书者的名字,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原本毫无交集的几个人,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一本书,出现在同一张卡片上。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念头:如果用一件事把这些人缠绕在一起,会怎样? 方木这个名字和《第七个读者》的故事第一次出现在脑海中,始终盘桓,不停缠绕,直到2006年6月。 它像一个魔咒,不断地霸占我的生活。2001年在吉林大学的图书馆看到《疑嫌画像》这本书,于是有了《画像》的故事;2004年去本溪水洞,于是有了《暗河》的构想。写出这个故事,然后让方木在纸上站起来,似乎成为我必须做到的一件事情。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做到了。 它是那么粗糙、简单、不加修饰地呈现出来,带着某种狂妄和鲁莽的质感。更让人意外的是,它让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说,我有了你们——我始终对之充满感激的读者。 感谢你们能喜欢这样一个粗鄙的故事。 感谢你们能期待这样一个神经质的主人公。 感谢你们能宽容这样一个拖沓、顽固的作者。 感谢你们能在漫长的7年中,始终关注我和方木的故事。 感谢你们肯让《心理罪》系列小说成为你们记忆的一部分。 感谢你们能相信勇气,相信善良,相信责任,相信牺牲的价值。 感谢你们,能让我拥有你们。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为了你们。因为我始终觉得,人和人的相遇一定是有原因的。就像我问你们的那样:2006年,你在做什么? 也许,我们在同一时间,做一件足可以改变人生的事情。 于是,我要把它呈现给你们——《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 它是方木和《心理罪》系列小说的源起,也会牢牢咬住《城市之光》渐渐拉长的背影。正因为如此,《心理罪》会形成一个环,宛若笼罩在我们身上的命运光轮,踏上它,可以毫无顾忌地奔跑下去。 循环往复,一直生长,永无止境。一如我和你们。 说说这本书吧。完成初稿那天是2013年11月中旬,阳光明媚,空气寒冽。我仿佛放下了一个背负已久的重担,出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其实,已经有某种东西悄然离开,只是在此后几天,我对之毫无觉察。直到某天清晨,我步行去上班,路过一座桥,桥下是一条横贯城市的河流。 我走着,看着尚未冰封的河面,以及在水中摇曳的水草。 突然,巨大的伤感猝然袭来。 如同《城市之光》的尾声:我想你要走了。 你要告别了 故事都说完了 你要告别了 你会快乐 你会快乐 你会…… 我意识到,该对他说再见了。it''s time to say goodbye. 这个陪伴了我7年的人,这个孤独、倔强的人,这个燃起你们的热血,又为之痛哭的人,挥起残缺的右手,对我说再见。 在燃烧生命至绚烂的顶点时落幕,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我和他都不是喜欢告别的人。 再见。好吧。至少有再见的可能。 在或远或近的未来。 在这本书里,我对《第七个读者》进行了修改和补充。也许会有老读者觉得陌生,那么,请原谅我这个固执和苛刻至病态的作者。 此外,还有独立成章的四个故事,分别是《毒树之果》《斯金纳之箱》《月光的谎言》《两生花》。它们是《心理罪》系列作品的补齐。因为,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因果让我耿耿于怀,更不愿让它们消弭于前作的某些文字中。同时,它们也是送给你们的礼物。我相信,你们会从中得到启示,获取答案。 如果你第一次知道方木和雷米,第一次翻开《心理罪》系列小说的话,如果你想阅读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么,最佳序列是:《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毒树之果》《心理罪之画像》《斯金纳之箱》《心理罪之教化场》《月光的谎言》《心理罪之暗河》《心理罪之城市之光》《两生花》。 如果你早已熟知方木的种种,并且一直在等待这本书的话,相信你会和我一样,感慨命运的心血来潮和反复无常。 一定会有人问我,这本书是不是《心理罪》系列的终结,抑或,还会不会有方木的故事?我只能说,到目前为止,关于方木,关于《心理罪》,想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至于未来,我说不清楚,也无法掌控。方木已经从纸上站了起来,游离于空气与阳光下。我是他的创作者,但再也无法决定他的命运。我期待着,有一天,他会回来,对我说,嗨,雷米,想听我的故事么? 其实,我很想念他。 对于你们而言,请不要纠结。我永远不会是一个甘愿沉默的人。只要我依旧同情、哀伤或者愤怒,就总会有话要说。如果你们曾坐在老式电影院里,就会有这样的经历:影片戛然而止,放映师慢条斯理地更换下一卷胶片…… 倘若如此,你们一定会和我一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凝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光明。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尼采 引子 回忆 我睡了多久? 现在探讨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立刻感到鼻腔里充满了各种可疑的气味。我吸吸鼻子,分辨出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大葱、肯德基新奥尔良烤翅、劣质白酒、豆瓣酱以及一些刚刚脱掉的鞋子的味道。 中国的火车永远是这样,像一个营业到很晚的食堂。而这个食堂出售的总是隔夜的食物,不管你是否喜欢或者接受,都不得不咽下去。在闷热、潮湿的车厢里,那味道就像有质感的雾一样,厚厚的,黏黏的,蒙住你的眼睛。 我拧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小半瓶,然后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眼前的事物也清晰起来。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表情麻木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厚实的大衣,手里紧紧抓着一只黑色革制皮包(双手布满皱纹,粗糙不堪)。脚上的皮鞋布满灰尘,且裂了口子,而它的主人,正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茫然地盯着行李架上的包裹。他旁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普通,长相平平,闭着眼睛听mp3(国产货,用了很久了)。我左边是一个和我一样伏案入睡的老妇,一丝涎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桌子上留下闪闪发光的一摊。这一切很快让我兴味索然。我收回目光,扭头看着窗外。 这是一个初春的日子,天气阴霾。火车刚刚经过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没有想象中的勤劳的农民在春播,连头牛都看不见。窗外偶尔晃过几间低矮的平房,能看见一些穿着厚厚的棉袄的孩子在门前玩耍。我无从知晓他们的游戏,却能感受到在春日里蓬勃迸发的快乐。 那是与我无关的情绪,尽管我很想投身其中。 “对不起,”我拉住一个费力地穿过人群的乘务员,“什么时候能补卧铺票?” “等会儿吧,没看见现在这么忙么?”长着宽阔脸庞的女乘务员不耐烦地说道,“真烦人,春运都过去了,还这么多人。”她看着车厢里攒动的人头,眉头紧锁。 那些人挤在一起,都带着嫉妒与怨恨的表情看着那些安坐在座椅上的人。在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像鹰隼寻找猎物一样四处寻找着,试图找到一个即将下车的旅客,然后迅速挤过去,把那几十厘米宽的空间据为己有。 我的目光落在我斜前方的两个人身上。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坐在靠窗的位置,男的坐在她身边,趴在桌子上,似乎在睡觉。女的年纪不大,看样子像是个在校学生,脸上带着惶恐和羞愤的表情,不时轻推一下身边的男人。那男人每每被推开一点,又顽固地重新贴过去。 我注意到男人的肩膀在微微地动。 我皱皱眉头,开始感到身上发热。 女孩尽力躲避着,同时不住地向四处张望,似乎期盼能有人前来解围。然而,周围的乘客只是扫了一眼就别过头去,没有人回应女孩的目光,更没有人出手阻止男人的动作。大家都沉默着,好像保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男人的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女孩的眼里开始有泪光闪烁。 我站起来,走到那个男人身边。马上就有人坐到我的位置上,还舒服地吁了口气。 “哎,哥们儿,”我拍拍那个男人的肩膀,“换个位置。” 我指指我的座位。 男人立刻抬起头来,脸上是狼狈的表情:“什么?” “我说换个位置。”我平静地看着他。 男人的表情迅速由狼狈变为凶狠。他卷起嘴唇,低声说道:“别管闲事。” “过去。”我向身后摆摆头,“现在。” 男人怔怔地看着我,周围的人也看着我。我微笑着看着他。 几秒钟后,他站了起来,我注意到他比我高点,大概180cm的样子。我把背包扔在桌子上,坐了下去。 周围的人也活动起来,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男人则气哼哼地抱着肩膀,不时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有人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女孩,也有人盯着我。我对那些目光没有兴趣,低下头,向后靠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轻拉我的胳膊。我睁开眼睛,身边的女孩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 我笑笑,算是回答,重新闭上眼睛。 我又睡着了,直到有一个人粗暴地把我摇醒。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是那个乘务员。 “九号车厢补卧铺,快点。” 我应了一句,同时感觉到车速在减慢,应该快到下一站了。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拿起我的背包。 那女孩看着我,恐惧似乎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 我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那个男人身边。那家伙正低着头闭目养神。我俯下身,轻声说道:“你到站了,下车吧。” 男人似乎吓了一跳,本能地答道:“没有啊,我去a市。” 我懒得再说,冲他挥挥手:“到了,下车吧。” 男人的脸由红变白,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他跳起来,伸手去拽我的衣领。 我挡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径直卡住他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座椅上。 “要么自己下车,”我盯着他的眼睛,“要么我把你扔下去。”男人的双眼圆睁,因为窒息而微微充血。旁边的旅客纷纷起立避让,很快,在我和他的周围空出一片不小的空间。 我知道,此刻的我一定面目狰狞。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扭曲起来,让我宛若几欲食人的恶鬼。 男人害怕了。因为脖子还被我卡着,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我松开手,撤下压在他腿上的膝盖。男人瘫软下来,连连咳嗽。随即,他看也不敢看我,勉强站起来,一边揉着喉咙,一边伸手从行李架上拽下一个拉杆箱。 此时列车已经驶入车站。男人飞快地挤进急着下车的人群,直至走到站台上,才回头给我怨恨的一瞥。 夜深了。 我睡不着。整个卧铺车厢的人都在此起彼伏地打着鼾,而我独自坐在车窗边,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列车平稳而快速地前行,不时有规律地震动。车厢里暗暗的,只有车厢连接处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窗外的夜色浓黑如墨,似乎隐藏着未知的命运,只是它对我的诱惑已不在。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未来。 右手的中指又有些痒痛,这也许意味着列车经过的地方春雨将至。我轻轻抚摸着仅剩半截的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断指末端虬结的伤疤。它似乎是一个印记,将我和过去分割开来。 列车门开了,两个模糊的身影走了进来,一个是列车员,另一个看不清,但能分辨出是个女孩——大概是刚刚补票的乘客。列车员把那女孩带进一个包厢,嘱咐了几句就打着哈欠离开了。那女孩窸窸窣窣地把行李安置在铺上,拿着一个杯子,走出来张望了一下,就向我走了过来。 “是你啊。” 我抬起头,是白天那个女孩。 “哦。”我不想说话,随口应付道。 女孩从我脚下的保温瓶里倒了杯水,拉下座椅,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你在看什么?”女孩向窗外望了望,扭头问我。 第2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 “没什么。”我垂下眼皮。 长时间的沉默。但是我知道,女孩一直在盯着我。 “对不起,”良久,女孩又开口了,声音低缓,“能问问你的职业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我抬起头。女孩的脸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见她的双眼闪闪发光。 “我只是……很好奇。”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 “我曾经是警察,曾经。” “哦,怪不得。”女孩兴奋起来,上身向我倾斜,“那你一定……” 她在自己的右手和脸上比画了几下,随即就觉得不妥,略显窘迫地看着我。 我无声地笑了笑。 “没关系。” 女孩放松下来,好奇心也被重新点燃。 “反正也睡不着,”女孩手握着杯子,双眼紧紧地盯着我,“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单纯、懵懂、清澈见底。 故事?我拿出一根烟,却没有急着点燃。好吧。 在这个深夜的车厢里,我将把那些故事讲给一个陌生的少女听,也许这不是故事,而是一段回忆。然而,回忆往事并不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宁愿它们没有发生。也许,吴涵、孙普、杨锦程、肖望、江亚,以及那些牢牢占据着我的记忆的人,你们都希望它们没有发生。 可是,该从哪里讲起呢? 第一章 夜行者 1999年,方木21岁,c市师范大学三年级学生。 9月的夜晚,天气已经很凉了。 这座北方城市正展现出一派肃杀景象。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遍地可见飘落的枯叶,踏上去,有轻微的粉碎的声音。校园里零星点缀的路灯也仿佛比往日暗了许多,无力地在脚下投射出昏黄的光圈。一个卖茶叶蛋的小贩靠在灯柱上,守着一个行将熄灭的火炉,脚尖无聊地在地上来回蹭着。除了几对散步的情侣,校园内罕有人迹。相对于白天的喧嚣,此刻的师大显得安静无比。 铃声在各个教学楼内骤然响起。下晚自习了。小贩也直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把炉火捅旺。几分钟后,成群的学生从自习室里涌出。他们缩着脖子,迎着秋风,大声谈笑着向各自的宿舍楼走去。不时有人互相追逐、打闹,偶尔还传来一阵阵善意的口哨声。女孩子们微红着脸从成群的男同学中穿过,个别胆大的,还回头望望吹得最响的男孩子,这马上就会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声。校园里正呈现出一天里最后的热闹景象。 二舍是一所男生宿舍,也是这所大学里最破旧的一所。根据校史的记载,二舍建于抗战时期,是日本人所建。不得不承认,鬼子的东西质量比较过硬,五十多年来,这座老楼始终矗立于校园,除了有点潮湿,仍然很坚固。而潮湿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情,前几届毕业的学生笑谈,这座楼永远不可能发生火灾,人为去放火都点不着。旧虽旧,在住这宿舍的男生眼里,二舍却是个金不换的地方,因为上面来检查卫生的时候,学校永远不会把检查团领到这个楼里,男生们也乐得清闲。在这个到处是垃圾、啤酒瓶子、老鼠的楼里,一群没心没肺的男生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晚上11点半熄灯之前,是二舍最热闹的时候。大家趿着拖鞋,搭着毛巾,端着脸盆,穿梭于公共盥洗室和宿舍之间。走廊里是淡淡的烟味和随处可闻的爽朗的脏话,不时有人趁着对方埋头洗脸的时候在裆里抓一把,引来一阵大声的笑骂。 352寝室里,一个男孩正用一块毛巾用力地擦干头发。擦着擦着,他吸吸鼻子,忽然把毛巾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靠,我的毛巾怎么有股咸菜味?” 另一个正坐在桌前吃方便面的男生笑了起来:“哈哈,今天下午老四好像用你毛巾擦脚来着,”他咽下一口面,“这厮当时刚踢完球。” 男孩啪的一声把毛巾摔回盆里,拉开门,冲着卫生间的方向大喊:“祝老四,你他妈是猪啊?”寝室里的几个人哄然大笑。 几秒钟之后,一个嘴含着牙刷的胖子冲了进来:“谁啊,靠!”男孩抖着毛巾不说话。胖子尴尬地笑笑:“呵呵,六弟啊,不好意思啊。” 男孩说道:“不好意思就完了?我的头发白洗了,一股咸菜味。”“那正好啊,老二不在吃方便面么,你把毛巾在他碗里涮涮,省得他就咸菜了。” “死胖子!”男孩冲上去作势要揍他,祝老四笑着躲出去:“不能怪我啊,谁让你那毛巾跟我的毛巾颜色这么像。” “你去死,我的毛巾是蓝色的,你那毛巾原来是白的!”寝室里哄地又笑开了。 老六抓抓头发,把手凑到鼻子前闻闻:“靠,这么着吧,明天再说。” 他飞快地脱掉身上的衣服,随手拿起枕旁的一份《体坛周报》,钻进被窝里翻了起来。寝室里几个人看书的看书,听歌的听歌,静等着熄灯。 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个小个子男生钻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饭盆,直奔摆在窗下的暖水瓶。拿起一个,摇了摇,空的,拿起另一个,还是空的。 “靠,你们寝室怎么这么懒啊,开水都没有,赶快下去给我打一壶,不,两壶,我吃完面还要泡脚!” 众男生异口同声:“去死——” 老六放下报纸,笑着对他说:“我这儿有开水。” 小个子马上凑过来。老六掀起被子:“就是不太热,三十六度八,你要不要?” 小个子冲过来猛掐老六的脖子。老六嬉笑着躲开,一个反手把小个子摁在床上。 “非礼啊!”小个子夸张地大喊。寝室里另外几个人见势也来凑热闹,冲过来压在小个子身上。 小个子连连求饶:“停,停,再按屎就出来了!”老六急忙说:“别闹了,我今晚还得在这床上睡呢。”几个人笑着松开了他。小个子哎哟哎哟地爬起来:“娘的,面吃不成了,朕去出恭——方木,给点卫生纸用用。” 老六笑骂道:“靠,周军你他妈连卫生纸都没有啊?”说罢,他伸手从枕头边拿起半卷纸扔给他。周军接过纸,却不走,坐在方木床边和另外几个人闲扯。 方木不耐烦地踹踹他:“你还不赶紧去,待会儿熄灯了!”周军一本正经地说道:“等会儿的,现在感觉不强烈。”正在上铺看书的老五说:“周军你这厮就是怪,别人都是早上起来上大号,你偏偏晚上去,晚饭能完全消化么?” 周军马上来了精神:“这你就不懂了,晚上临睡前大号是最健康的,你想啊,那么多污秽之物在你肚子里焐一宿,对身体有多大危害啊?” 方木撇撇嘴:“胡说八道。每次都熄灯后去厕所,黑灯瞎火的,也不怕遇见鬼。” “嘿嘿,怕什么?遇见男鬼就跟他干,遇见女鬼就跟她睡!” “睡你个头啊,小心精尽人亡!” 男生们正在打闹,灯刷的一下熄灭了,寝室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正在看书的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随即就听见窸窸窣窣的钻进被窝的声音。 周军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朕回宫了。喝点水,到厕所找女鬼去。” “呵呵,滚吧。” 周军摸黑捶了方木一下,大笑着拉开门走了。 老大拧亮手电,在寝室里晃了晃:“都回来了吧?老六,插门去。” “靠,又让我去!” “少废话,谁让你小子离门最近,快去!”老大笑骂道。 方木不情愿地离开温暖的被窝,跳下床,跑到门旁把门插好,又飞快地跑回床上。 钻进被窝的时候,他扫了对面的床铺一眼,上铺空空的。 “哎?吴涵还没回来呢。” “老三今天值班。”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有人轻声问道:“三哥今年还考基地班么?”“不知道。”老大闷声闷气地说道,“老三也真够倒霉的,明明上了分数线,莫名其妙地就被拿下来了。” “估计他还要考,”祝老四翻了个身,“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还看见他在值班室背单词呢。” 方木想了想,问道:“老三的学费还没交齐么?” 祝老四说:“早着呢,好像还差4000多块钱。” 方木不作声了,缩在被窝里想事。 法学院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班级,对外称为基地班,说穿了,就是本硕连读班。在这个班里就读的学生,修满本科学分后,可以直接攻读硕士研究生。高考录取时,这个班级的录取线要比法学院的其他班级高很多。当然,班级内竞争也是很残酷的,按照法学院的要求,每年期末都要通过考试淘汰百分之十的学生。被淘汰的学生分到其他普通班级。相应的,普通班级的学生也可以通过考试进入这个基地班。吴涵参加了这学期的考试,从成绩上看,进入基地班十拿九稳,然而,最终的结果仍是名落孙山。更让人不解的是,几个成绩远逊于他的同学却顺利就读。学院的解释是吴涵的外语口语不够好。这显然只是个借口。寝室里的哥们儿都撺掇吴涵去找学院讨个说法,奇怪的是,吴涵似乎对此并无过多怨言,消沉了几天之后,就开始全力准备下次考试。 吴涵来自北方的一个山区,出身农户,家境贫寒。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读书。和他同处一室的三年中,方木明显感觉到吴涵的要强性格,以及比其他同学坚韧得多的意志。 也许,三哥想让过硬的成绩证明一切吧。 想着想着,方木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蒙眬中,对门351寝室的门响了,有个人哼着歌走了出来。听到他的声音,方木却一下子精神了,他半坐起来,冲着门外大喊一声:“精尽人亡!” 歌声戛然而止,随后就听见周军的声音:“呵呵,傻x。” 寝室里还没睡着的人嘎嘎地笑起来。 周军在门上踢了一脚,随后,踢踢踏踏的拖鞋声渐渐消失了。 一切重新归于安静。 寝室里的人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此起彼伏的鼾声渐渐响起。窗外的风还在刮着,不时有枯叶旋转着撞在玻璃上,然而没有人听到这细微的声音,六个人,不,五个人,如往常一样,在这个零乱破旧的寝室里沉睡着。 整栋宿舍楼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在门外,狭窄潮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老鼠跑跑停停,溜着墙根寻找着可吃的东西。走廊两侧紧闭的一扇扇木门默默无语,仿佛一只只独眼在窥视着这小小的夜行者。 忽然,这夜行者停下了脚步,小小的耳朵警觉地竖起来。很快,它就掉转身子跑掉了。 你听到角落里沉重的呼吸声了么? 方木惊醒了,确切地说,是被吵醒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寝室里空无一人,只剩下颜色统一的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 咦,今天这帮懒鬼怎么如此勤快? 方木正在奇怪,就听见走廊里已是喧嚣一片。他戴上眼镜,坐起来伸个懒腰,穿上拖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呵,好壮观。 好像整个二舍的人都集中到这条走廊之中。大家的穿着各异,有的穿着晨跑的运动服,有的披着被子,还有的干脆只穿着内裤。但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致的——看着厕所的方向,一脸恐怖。 方木也向厕所望去。宿舍管理员孙姨正手扶门框,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着。在她旁边,351寝室的老大靠墙站着,浑身筛糠,眼神发直,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瘫软在地。 方木在人群中看到了祝老四,他拉拉祝老四的胳膊:“怎么了?”祝老四回过头,瞪着方木,却说不出话。 “到底怎么了,厕所又堵了?”方木看看四周的人群,“又不是第一次,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351寝室的老六扭过头,轻声说:“好像是周军,死在厕所里了。” 第二章 调查 在师大保卫处混了这么多年,处长陈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自从被副校长的电话从被窝里拎出来之后,陈斌已经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大半个上午,接待公安局勘查现场,安抚学生,向校领导汇报。好不容易喘口气,正想去食堂弄个馒头啃啃,保卫处就打电话让他快回去,说是市局经文保处来人了。 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坐在桌旁,一脸疲惫。之前赶到的市局刑警正在向他汇报刚才现场勘查的情况。男子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听着。看到陈斌进来,男子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他。一旁的保卫处干部忙不迭地介绍:“这是我们处长陈斌。这位是市局经文保处的处长邢至森。” 陈斌矜持地点点头。邢至森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先期赶到的干警很快就把初步调查的情况介绍完毕,邢至森听后,半晌没有说话。一时间,保卫处办公室内一片静默。陈斌有点尴尬,清清嗓子说道:“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我们校方感到十分痛心,这说明我们的校园保卫工作做得还很不够,校长已经责成我们积极配合公安部门工作,争取早日破案……” 没等他说完,邢至森就站了起来:“去现场看看吧。” 五分钟后,邢至森站在男生二舍门前,上下打量着这座年代久远的建筑。 木质窗户。红色的砖墙。上面还能隐约看见斑驳的“无产”“革命”之类的字样。邢至森看着一楼窗户上的铁护栏,想了想,抬腿走进了二舍。 一进门,面前是一段五级台阶。正对着楼梯的一面小黑板前,一个身材瘦削、高挑的中年妇女正在黑板上写着“221某某某领取邮包”之类的告示,字迹娟秀,邢至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个中年妇女也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刚要开口发问,就看见了陈斌。 陈斌朝她挥挥手:“他们是公安局的,来看看现场。” 中年妇女“哦”了一声,回过头在黑板上继续写着。 “这是二舍的管理员孙梅,”陈斌回头对邢至森说,“昨晚值班的就是她。” 邢至森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孙梅。 “你现在有时间么?” 孙梅显得有点紧张,点点头:“进去说吧。” 一行人进了值班室,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 邢至森似乎并不急于提问,而是来回打量着值班室。 值班室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大约有7平米。左侧墙角放着一张床,右侧的墙上开着一个小窗户,窗下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空间虽小,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第3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 邢至森注意到左面的墙上开着一道门。“那里是?”他指指那道门。 “哦,那是学生值班员休息的地方。”孙梅说。 邢至森走过去,推开那道门,里面是一个狭小、细长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 邢至森把门带好,转过身,这才发现孙梅还一直站着,他做了个向下的手势:“你坐你坐。我们就是来了解点情况。” 孙梅看了陈斌一眼,退到床边坐下。 邢至森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五年。” “一直在这里?” “嗯。” “学生好管理么?” “还行。这楼里都是男学生,平时也有个别淘气的,不过总体上还算老实。” “宿舍楼几点锁门?” “10点半。” “锁门后,还有可能进人么?” “绝不可能。”孙梅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同时不安地看看陈斌。 邢至森微微笑了笑:“你别紧张。那么,学生如果回来晚了怎么办?” 陈斌在一旁插话说:“如果学生在关寝后才回来,需要向保卫处说明情况,然后由我们的夜间值班干部带回宿舍楼。” 邢至森点点头:“也就是说,凶手只能是昨晚在楼里的人?” 陈斌一时语塞。 这时,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瘦瘦的男生大步闯了进来,边走边说: “孙姨,二楼有几个窗户……” 话没说完,男生就发现屋子里站满了人,吓得赶快闭上嘴。 “二楼的窗户怎么了?”邢至森望向他,目光一下子变得专注,“你别怕,慢慢说。” 男生看看邢至森,又看看陈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斌不耐烦地说:“让你说你就说嘛。” 男生低声说:“孙姨说,也许是外面的人干的,让我上去看看二楼的窗户是不是都关好了。我刚才上去看了一下,二楼两侧的厕所里,有几个窗户是坏的,关不上。” 陈斌急了,扭头瞪着孙梅:“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都不要动!”孙梅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邢至森朝旁边努努嘴:“小丁,去看看。” 姓丁的警察应了一声,和两个保卫处的干部拉开门走了。 邢至森看看手足无措的男生,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男生的脸色有点发白:“吴涵。” 陈斌忙介绍说:“这是勤工俭学的学生,昨晚负责值班。” 邢至森“哦”了一声,继续问道:“昨晚熄灯后,你在哪儿?”“就在这里,”他指指孙梅,“跟孙姨聊天,后来,就进去睡觉了。” “嗯,我可以做证。”孙梅抬起头来,看到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吓得又埋下头去。 “那你呢?” “我?打毛线,听广播,一直到5点。” 邢至森点点头,眉头微微蹙起。 这时姓丁的警察回来了,他边拍打着身上的灰,边说:“没错。二楼厕所的确有几扇窗户坏了,关不上。我已经让局里来人勘验了。” 陈斌的脸色很不好看。“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他指着孙梅,嗓门很高,“门窗坏了要及时修理,不要给坏分子可乘之机。你看看,现在出事了……” “算了,”邢至森站起来,“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现场位于男生二宿舍三楼走廊左侧尽头的厕所。这是一个公共卫生间,分里外两间,外间为水房,里间是厕所。厕所总面积在20平方米左右。左侧是小便池。右侧是大便池,一共四个蹲位,中间用三个高约1.5米的水泥墙隔开。一个警察用手指了指最里侧的隔间:“死者是在第一个蹲位被发现的。” 邢至森走上前,这是一个1平米左右的半封闭空间,潮湿污浊,没看见明显的血迹。 “现场勘查完了?” “是的,死者的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初步推断为他杀。现场勘查报告和尸检报告下午就能出来。” 邢至森点点头,看了看水泥墙,转身出了厕所。 回到走廊里,邢至森看了看两边排列的寝室,转头问陈斌:“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学生在哪儿?” 陈斌说:“那个学生还在寝室里。他有点吓着了,请了假在宿舍休息。” 邢至森摆摆手,示意他带路。 一行人来到351寝室门前。陈斌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谁啊?” “保卫处的,开门。” “哦,等等。” 门很快打开,一个脸色煞白的男生站在门口:“请进吧。” 几个人鱼贯而入,几乎每个人走过男生身边都会上下打量他一番,男生看起来更加紧张了。 邢至森走到寝室里唯一一张桌子前,伸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看见男生还站在原地,微笑了一下,挥挥手:“你也坐啊。” 男生答应了一声,走到一张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孙庆东。” “是你第一个发现死者的?” “是的。” “讲讲当时的情形吧。” 孙庆东咽了咽唾沫,皱皱眉头,似乎很不愿意回忆起那一幕。 昨晚11点半左右,室友周军去了厕所。之后不久,孙庆东就睡着了。今天凌晨1时许,孙庆东起床上厕所,睡眼惺忪的他似乎看见周军还蹲在厕所里。孙庆东随口说了句“你还没拉完啊,不怕脱肛啊”,也不记得周军是否回应,就回寝室睡觉了。早晨5点半,孙庆东起来晨跑,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周军居然还蹲在原处。孙庆东既惊讶又疑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结果周军以蹲着的姿势僵硬地向前倒下。孙庆东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跑到楼下通知管理员孙梅。孙梅直接报了警。 邢至森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孙庆东不时偷瞄着他,似乎有话要说。邢至森察觉出来,问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孙庆东支吾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周军昨晚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好像在走廊里跟别人说话,而且还骂了那个人。邢至森问是谁,孙庆东犹豫了一下,说听声音好像是对门的方木。随后又赶紧补充说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不一定准确。邢至森想了想,对陈斌说:“把那个方木叫来吧。” 今天上午的课是西方法律思想史。尽管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可教室里仍然热闹得像一锅滚开的粥。 在绝大多数学生的人生经历中,死亡似乎一直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名词。当它如此真切地降临在身边的同学身上,对这些20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其震撼可想而知。 351寝室的男生们成了全班的焦点,几乎每个人的身边都围着一大群同学,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追问早上的情形。女同学们既好奇又恐惧地向男生打听当时的情况,有几个平时和周军关系不错的女生还掉了泪。课堂里弥漫着兴奋而诡异的气氛,每个人都偷偷打量着其他人,不时地大声议论着,彼此交换迷惑不解或恍然大悟的眼神。 上课铃响了,几乎是同时,讲授西方法律思想史的陈老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教室里丝毫没有因为授课老师的到场而安静下来,陈老师耐心地站了几秒钟,发现自己并没有如往日一样成为课堂的焦点,不由得心生怒气。 他把手里的教案啪的一声摔在讲台上:“干什么,上不上课?”学生们这才发现陈老师已经来了,离座的慌慌张张地跑回去,没打开书包的手忙脚乱地掏出书本。教室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陈老师板着脸左右扫视,发现本应座无虚席的教室里出现了几处刺眼的空白。余怒未消的他掏出教学手册,开始点名。 “卢琳。” “到。” “陈晶。” “到。” …… “周军。” 教室里鸦雀无声。 “周军。”陈老师抬起头,“没来么?” 他用红笔在周军的名字旁边狠狠地写上“缺勤”:“告诉周军,让他下课后来找我!” 下面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有人轻声说了一句:“老师,他死了。”声音虽小,陈老师还是听到了。他一瞪眼睛:“什么?” 没有人回答。 过了几秒钟,班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老师,周军不是缺勤,他……他死了。” “死了?”陈老师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 陈老师愣了一会儿:“那就不用来找我了。” 教室里传来轻轻的笑声。 方木没有笑。 他始终趴在桌子上,不时抬眼瞄瞄自己左前方的位置,那是周军的座位。 周军死了。那个平时爱说爱笑、口无遮拦的小个子男生死了。 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因为在不到10个小时之前,他还曾经跟自己笑骂过,打闹过,那时他的身体柔软,温热,充满生机。而现在,他冰冷、僵硬地躺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一群陌生的法医无情地切割着。周军这个名字不再有任何意义,他现在被叫作“死者”。 一个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你的生活里突然消失。不管他对你重要与否,或多或少,都会让人心感唏嘘。 方木的眼眶有些潮湿,那家伙的种种好处,瞬间就涌入脑海,挥之不去。 人死不能复生,生者还得按部就班地生活。陈老师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上课。课讲到一半,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保卫处的干部走进来,对陈老师点点头。 “我是保卫处的,找个学生。”然后,他在教室里扫视一圈,开口问道,“方木,方木在哪儿?” 方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人推推他,他才站起来:“我在这儿。” “你出来一下。”保卫干部表情严肃,挥手向门旁示意。 “我?”方木用手指指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对,快点。” 方木懵头懵脑地收拾好书包,在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门一关上,就听见教室里又是一片喧嚣。 一路上,方木好几次想问问那个保卫干部的来意,可是看到他那张铁青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方木被径直带到了保卫处。一进门,屋里的几个人就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处长陈斌表情不善,指着一把椅子说道:“坐下吧。” 随即,他指指另外几个便装男子:“这几位是公安局的同志,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方木点头,顺从地坐下,脑子里却依旧是一串问号。 “你叫方木?”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警察问道。 “是。” “哪个系的?” “法学院的。” “籍贯?” “本市的。” “昨晚11点半到今天凌晨1点之间,你在哪里?” “哪儿也没去,在寝室里睡觉。”方木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寝室的人可以做证。” 年轻的警察笑了笑:“你别紧张,就是了解点情况。” 方木觉得有点尴尬,低下头嘟哝着:“我没紧张。” “你昨晚和死者接触了么?” “嗯?” “就是说,交谈过么?” “哦,说了。” 方木已经猜出对方的意图,就把昨晚周军过来要开水和卫生纸的情景大致描述了一下。 “熄灯之后呢?” 方木想了想,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算是……接触过吧。” “什么叫‘算是接触过’?”年轻警察立刻追问道。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盯着他。 “我听到他出门去厕所,”方木的脸红了,嗫嚅了半天才说道,“我隔着门,对他喊了一句话。” “你喊了什么?” “精尽人亡——就是开句玩笑。”方木急忙补充道,“他说要去厕所会女鬼,我才说的。” 几个年轻人笑了笑。40多岁的陈斌仍然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他说什么了?” 方木为难地看看警察,不作声。 “说话啊,他说什么了?” “一句……一句脏话。” “什么脏话?” “……傻x。” 没有人笑。 方木感觉到,在他接受询问的时候,那个坐在桌旁的年长警察一直在盯着自己。方木把目光移向他,那是一张警察特有的冷漠且不动声色的脸。接触到方木的目光,对方没有回避,但是方木感觉到那目光中并没有敌意或者质疑。这让方木平静了许多。 年轻的警察又问了几个问题后,就让方木离开了。在他拉开门的一刹那,那个年长警察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周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握着门把手,想了想:“挺好的一个人,喜欢开玩笑,就是有的时候……有点闹人。” 年长的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挥挥手让方木离开。 第三章 动机 第二天一早,当邢至森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验尸报告和现场勘查报告已经放在了桌子上。 死者名叫周军,男,21岁,广西人,师范大学法学院三年级学生。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在当晚11点半至次日凌晨1点半之间。从死者脖颈上呈环绕状,宽8mm的勒痕以及皮肤上残留的少许纤维看,初步推断作案工具为一根麻绳。从死者的衣着来看,他应该是在如厕时被人从后面突然勒住的。处在第一个蹲位和第二个蹲位之间的水泥墙上留下了死者的少许皮肤组织,这与死者脖颈后面的擦伤吻合,这说明死者曾站起来挣扎过,但是由于死者身材矮小(身高1.65m),加之水泥墙的高度(1.48m),死者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勒死的厄运。凶手作案后,将死者膝盖弯下,后背靠着水泥墙,看起来仍然像大解的姿势,直至早晨被发现。 在死者所穿的运动裤上无法提取有价值的指纹,从第二个蹲位上提取到一枚很模糊的鞋印,无勘验价值。而且,经调查从当晚11点半至清晨尸体被发现,共有11个人进入厕所,现场基本被破坏。 第4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 丁树成汇报了昨天调查走访的情况。案发地点为师范大学男生二宿舍三楼左侧卫生间。全楼分六层,共325个房间,其中宿舍306个,卫生间12个,图书室1间(位于一楼),仓库5间(位于六楼),值班室1间(位于一楼)。宿舍楼每晚10点半关门,次日凌晨5点开门。住宿男生为数学系、外语学院、物理系、法学院、艺术学院共计1744人。案发当晚不在寝者共83人,其中在校外租房者17人(尚在逐一核实行踪)。22人在校外录像厅看通宵录像,已经查实无作案时间,因为经调查该录像厅11点后放映黄色录像,因此11点左右就把大门锁上。当晚有20个家在本市的学生回家看凌晨欧洲冠军杯柏林赫塔对ac米兰的比赛(正在核查中)。1人(法学院三年级学生吴涵,住352寝室)在值班室值班,据值班员孙梅所讲,吴涵当晚11点和她在值班室聊天至凌晨3点,后吴涵进入里间的休息室睡觉,再也没出来,孙梅在值班室里打毛线听广播直至早上5点。5点整,孙梅打开宿舍大门。5点半左右,孙庆东跑下来说三楼死了人。另外23个不在寝的人员正在调查中。 邢至森看看一脸疲惫的丁树成:“辛苦了。” 丁树成笑笑,继续他的汇报。 从案发现场看,除了其他尚未查实的人有作案嫌疑外,也不能排除校外人员作案的可能。师范大学位于本市繁华地段,往来人员比较复杂。师范大学的院墙高仅1.9米,一个成年人可以轻松翻越,而且与二舍相邻的院墙外即本市一条主要街道。从二舍来看,由于年代久远,虽然楼下大门紧锁,但是窗户多残破不堪。一楼的窗户都装有铁护栏,但是正门两侧有自行车棚,完全有可能踩在车棚的雨搭上攀上二楼窗台,打开窗户后潜入楼内。从勘验结果来看,二楼两侧厕所里,有几扇窗户已经损坏,根本关不上,在雨搭和二楼厕所的窗台上都有攀爬痕迹,但是不能确认是在案发当晚形成的。因为通过对学生的调查走访发现,很多学生都知道那几扇窗户是坏的,还把那里叫作“绿色通道”。校保卫处有规定,如果学生晚归,必须到保卫处说明原因,然后由值班干部送回宿舍楼,而且第二天还要通报院系。所以很多晚归的学生都选择从那里悄悄地爬上楼去。那些攀爬痕迹很可能是之前的晚归学生留下的。 从死者的社会关系来看,死者周军是外地人,在本地没有亲属。其父母均为工人,社会关系简单,基本可排除由于上一代的仇怨而导致杀身之祸的可能。从调查走访的情况来看,死者周军平时为人比较随和,喜欢开玩笑。虽然有些玩笑比较过火,但没听说与人结过仇怨,也没有证据显示他与校外人员有瓜葛。死者身亡时所穿衣物中无贵重财物,上衣口袋中有人民币32元8角,考虑到没有哪个人会蠢到去厕所抢劫杀人,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图财害命的可能。从死者遗物的查找情况来看,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丁树成合上记事本。 邢至森点点头,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又把烟盒扔给丁树成。丁树成也点燃一根烟,两个人相对无言,默默地抽着烟。 “你怎么看?”吸了大半根烟后,邢至森问道。 “比较麻烦。”丁树成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排查范围太大。而且从现有的线索来看,无法推测凶手的作案动机,没法进行下一步侦查工作。” 邢至森没作声,眉头紧蹙。 他已经在经文保处干了五年了,处理过的案子也不算少。可是性质最恶劣的也不过是故意伤害、盗窃什么的,这样的命案还是头一次遇到。刑警出身的邢至森很清楚,按照惯有的侦查思路,推测作案动机是侦破凶杀案的首要步骤,可是这个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周军呢? 死者背景单纯,社会关系简单,仇杀、情杀和谋财害命跟他都贴不上边。这就使得侦查活动无从下手。 “实在不行,就用老法子——摸排查。先从外围查查,看看有没有线索。” 丁树成有点提不起精神,这是一项非常挠头的工作。 邢至森看出丁树成有点情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励。 在这个总人口600多万人的城市里,一个人的消失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因为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即使对于警察而言,周军的死,也不过是案头上一堆等待分析的、冷冰冰的数据和资料。然而,在宁静的师大,尤其在破旧陈腐的二舍,却是一个极具轰动性的事件。 方木从保卫处出来之后,想了想决定翘课去附近的书店看书。这一看就是一整天,看完了一本厚厚的王朔文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被保卫处叫去问话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整个法学院,而且越传越玄,仅仅一天的时间,最终的版本就是他在课堂里被当场抓获,方木奋起拒捕,后来被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当场拿下。而他自从去了保卫处之后就无影无踪,这让谣言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方木晚上回到寝室的时候,一推门,就感觉寝室里的气氛异样。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尤其是祝老四,一口面条垂在嘴边,好像京剧里的老生似的。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方木踢掉两只鞋,一头躺倒在床上。 “你……你怎么回来了?”老大结结巴巴地问,“取保候审?我们正商量给你送饭呢。” “靠,你说什么呢?”方木翻身坐起,看着大家好奇又恐惧的目光,一下子明白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保卫处只不过把我叫去问问情况,你们想到哪儿去了?” 寝室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几个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情况。方木想了想,觉得既然警察没嘱咐他保密,就把上午保卫处询问的过程讲了一遍。大家听完后,反而沉默了大半天。 老大缓缓地说:“这个案子……” 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老大发表高论。 “……明显不是自杀!” “靠!”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 “呵呵,”老大作躲闪状,“不过也真够吓人的,348的老二说他昨晚还去过厕所呢,没准当时周军就已经死在那儿了。” “哎,你们说,”老五一脸神秘地说,“会不会……不是人干的?” “你去死吧,鬼故事看多了吧!”老二说。 “不是我说的啊,”老五委屈地指指方木,“他说的。” 方木看大家都盯着自己,也慌了神:“靠,就是一句玩笑话,你们还受过高等教育呢,这个也信?” 大家哄地笑开了,随即,似乎觉得不妥,又都自觉地闭嘴了。 忽然,门开了。吴涵一脸疲惫地走进来,袖子挽得高高的,胸前还有不少水渍。 “你们都在啊。”说完,吴涵一屁股坐在桌前,端起一杯水来一饮而尽,“‘绿色通道’被封了。以后都早点回来吧。” “被封了?为什么?”经常出去打游戏的老二问道。 “警察怀疑昨晚有人从那里钻了进来,保卫处下午就把那几扇窗户封死了。” “唉,希望是校外人员干的,如果是这栋楼里的人杀了周军,多可怕啊。”老大阴沉着脸说。 大家一阵沉默。是啊,谁会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学会突然痛下杀手。 “我觉得不是这栋楼里的人干的,”方木摇摇头,“谁能下得去手啊?” “是啊,”吴涵放下袖子,“我今天打扫那个卫生间的时候也在想这个问题。周军这小子平时是比较烦人,可是要杀死一个人,那得多大的仇恨啊。” “哦?你还去打扫那个卫生间?”老五问。 “是啊,孙姨死活不敢进那个卫生间,是我打扫的。靠,累死了。” “你不怕啊?”老大钦佩地说。 “怕什么,”吴涵爬上自己的床,把两条腿搭在床边,“真看见那小子我就跟他好好唠唠,没准就把案子破了,立一功呢。” 他把头低下来:“对了,方木,你小子今天跑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被抓了呢。” “靠,三哥,你不是也怀疑我吧?” “呵呵,你肯定不是凶手。” “还是三哥了解我!”方木作感动状。 “你没那胆子!” 大家再笑。吴涵收回腿,把被子铺好:“杀人哪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方木想反驳几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快熄灯了,大家拿出洗漱用具,相继去了卫生间。 也许是刚刚发生过命案的缘故,水房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很多人宁可多走一点路,去走廊另一头的水房洗漱。 方木看着门框上残留的一条警戒带,叹了口气。 头顶那盏15瓦的小灯泡仿佛比平日暗了许多,几个人站在水池边默默地洗漱,动作很快,似乎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老大最先洗完离开,然后是老五、老二,就连平时最能磨蹭的祝老四也比方木快。 水房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他有点慌,急急忙忙地抹了几把脸,端起脸盆就走。可是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 厕所里似乎比水房里还要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往日湿迹斑斑的小便池台阶上,已经干涸的污渍横七竖八,看起来这一整天都没有用过。四扇隔间的门虚掩着,里面的情形若隐若现。方木把视线投向最里面那个隔间。 周军就是在那里被杀死的。 方木的心脏“嗵嗵”地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在第一个隔间的前面。 里面肮脏依旧,丝毫没有因为一个失去生命的身体曾在这里蹲了五六个小时而有所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方木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周军蹲在那里,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越来越低的绳套。忽然,绳子套在了周军的脖子上,又被狠狠地提起、勒紧。周军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随即,他的脖子就被死死地抵在身后的水泥墙上。他顾不得提起裤子,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是自己的身高太矮,头部又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来回蹬着双腿。然而,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这一切如此逼真地出现在方木的眼前,他几乎要顺着那紧攥着绳套的双手望上去…… 忽然,水管里传来一阵轰鸣声,那声音仿佛一个被勒住脖子的人在垂死挣扎时的呻吟。停水了。 方木被这轰鸣声吓了一跳,他飞快地走出水房,小跑着回到了寝室。 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他狠狠地骂自己。 夜里,每个人都睡得不安稳,床板吱呀的声音此起彼伏。大约凌晨1点的时候,方木听见老五小声地说:“我要去厕所,有人去么?”半天没有回音,老五讪讪地说:“那我也不去了。” 方木更加睡不着。他闭着眼睛,脑子却在不停地转动。他意识到,也许这栋宿舍楼的平静将就此失去。 他不知道的是,整个师大,即将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第四章 天台 年轻是一个中性词,它代表着很多缺点:经验不足、少不更事、容易冲动。同时,它也意味着很多优点,其中之一,就是有大把的时间去遗忘那些不该记住的事情。 一个多月过去了,再没有关于这件凶杀案的更多的消息。周军这个名字和那个恐怖的早晨,在人们头脑里渐渐地由具体到模糊,最后完全被抛到记忆的角落中。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地过去,曾经因为一个人的死而喧嚣的校园慢慢恢复往日的安详,就好像一粒石子扔进池塘,波纹过后,便再无记载。也许,生活本当如此。 一个周四的下午,国际经济法课刚刚结束。方木收拾好书包,正要离开教室,就被任课的高教授叫住了。他让方木、祝老四、吴涵和孙庆东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说是帮忙搬点东西。方木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去了。 “东西”不少,两大纸箱的资料和一大摞书,而且都很重。从教工宿舍楼抬到行政楼,的确不是什么好差事。方木四人龇牙咧嘴地把东西抬进高老师的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 呵呵,不虚此行。方木想。 那是高老师带的研究生,叫佟倩,法学院公认的美人。美人对高老师充满阳光地笑笑,并不对师弟们过多寒暄,就蹲在地上翻看那些资料。 “哎呀,您有这本书啊?我还在图书馆找了好久呢。早知道就向您借了,没准不用还呢。” “那你印完了拿走吧,记得写借条。”高老师看来并不买账。 美人夸张地撇撇嘴:“你们几个,把这些东西帮我搬到复印室去。” 复印室可是在24楼!四个人面面相觑。 “有电梯,怕什么,大小伙子干这点活儿还为难啊?”说着,美人用手里的书拍了拍祝老四的肩膀。看祝老四的表情,别说有电梯,就是让他扛着箱子跑到24楼也情愿。 方木突然想起一首歌: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方木和祝老四抬着一只箱子,吴涵抬着另一只,孙庆东抱着一大摞摇摇欲坠的书在前面走。美人空着手走在最后面,边走边打电话:“你今晚自己去吧,我不去了……哎呀,你别问了……加班……什么啊,帮我导师复印材料。好,就这样吧。” 好不容易把东西搬进了复印室,祝老四擦擦汗,满脸堆笑地问:“师姐,今晚加班啊?” “是啊。”师姐的声音并不热情。 “需要我们来帮忙么?” “不用了,你们快回去吃饭吧。”美人挥挥手,像轰小鸡似的把他们推出了门。 靠,连句谢谢也不说。四个人走进电梯,方木不满地嘟哝着。 祝老四似乎还在恍惚中。到了一楼,电梯一震,祝老四咂咂嘴:“真是美女啊。” “瞅你那一脸口水,你看谁不是美女啊?”吴涵一把将祝老四推出了电梯。四个人嬉笑着走出了行政楼。 第二天,星期五。阴。暴雨将至。 整个天空都被翻滚的乌云笼罩着,不时有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在三楼人事处工作的朴雅丽把提包扔在桌上,拿出几块饼干,准备出去给自己泡一杯咖啡。 第5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5) 现在还不到8点半,楼里静悄悄的,大多数办公室都紧锁着房门。由于天色的缘故,走廊里的光线很暗。平时看起来淡雅清新的灰色墙漆,此刻显得分外黯淡。朴雅丽端着几乎溢满的咖啡杯,小心翼翼地走着。快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朴雅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 “咣当!” 咖啡杯落在了地上。在四分五裂的瓷片中,泛着泡沫的棕色液体在地上无声地流淌。 在电梯里徐徐上升的人们都听到了三楼那惨绝人寰的叫声。 丁树成赶到现场的时候,雨已经越下越大了。 尸体位于行政楼三层外的平台上。技术部门的同事们已经在现场忙碌了。两个正在拍照,一个穿着雨衣的技术人员四肢伏在地上勘查。死者为女性。尸体呈俯卧状,头南脚北。从身形及裸露在外的皮肤看,死者年龄不大。几个法医正在收拾工具,丁树成拍了拍一个相熟的老法医:“怎么样?” “典型的高坠。初步估计,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9点至今日凌晨3点之间。死亡原因为颅脑损伤以及大面积内脏破裂导致的内出血。其他的需要解剖后才能确定。” 法医看丁树成微微皱起眉头,解释道:“昨晚突然降温了,只能暂时估计一个大致的死亡时间范围。回去我们抓紧干,争取尽快出结果。” 丁树成不好意思地笑笑:“辛苦了。” “不行,没用了。”伏在地上勘查的警察突然站起身来,他抬起头来看着铁灰色的天空,密集的雨点正如幕布般落下,“雨太大,基本上没什么勘查价值了。” 丁树成也抬起头,这座高24层的办公楼在雨中静静地伫立着。几乎每个窗口都闪烁着或疑惑或恐惧或兴奋的目光。丁树成扫视着在窗口张望的人群,不由得有些眩晕了。 当这个女孩从楼上坠下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感觉眩晕呢? 丁树成扭过头,对自己带来的人说道:“干活吧。” 死者名叫佟倩,女,24岁,师大法学院国际经济法专业二年级研究生,四川人,现住在研究生楼a座407房间。验尸报告显示,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当晚10点至次日凌晨1点之间,死亡原因是颅脑损伤和大面积内脏破裂导致的内出血。 据死者的室友讲,死者当晚曾说过受导师委托,帮忙复印资料,可能会很晚回来。结果她一夜未归。由于死者生前有一个家在本市的男友,偶尔会到男友家里过夜,因此,死者的彻夜未归并没有让室友感到意外。 复印资料的事得到了死者的导师——高强教授的证实。高强教授准备申报一个国家级课题,需要复印大量的资料。案发当晚,高强要为自己的岳母过生日,抽不开身,就委托自己的研究生佟倩代劳。经调查,案发当晚,高强在本市某酒店为岳母举办生日宴,次日凌晨4点返家。经多名赴宴者证实,在这一时间段内,高强始终没有离开酒店,可排除作案嫌疑。 佟倩的男友是本市另一所大学的在读博士生,案发当晚,他本来与死者约好为一个即将结婚的朋友举办一个告别单身的party,后来死者打电话通知说晚上要加班,不能赴约。死者的男友独自参加了party,他和几个朋友在本市一家酒吧饮酒至次日凌晨2点,之后在一家洗浴中心过夜,直至早8点半。以上情况均有证人提供证明,可排除作案嫌疑。 案发地点在师大行政楼,这座行政楼高24层,法学院办公室位于第17层,复印室在顶楼24层。三楼窗外是一个大约200平米的平台。死者就是在平台上被发现的。据当晚行政楼的值班员唐德厚讲,佟倩大约在当晚5点40分进入行政楼,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进入该楼。至于佟倩是否离开过行政楼,唐德厚表示没有注意。当晚10点以后至次日清晨,唐德厚曾四次巡视过行政楼,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通过对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的调查发现,死者是外地人,在本市无亲属,社会关系相对简单。据死者生前的同学及朋友反映,死者性格开朗,待人热情,只是有点爱慕虚荣,比较向往高层次的生活水准,但是生活作风比较正派,没有与不良人员交往的纪录。基本可以排除仇杀的可能。通过对其男友的调查访问获知,佟倩虽然容貌俏丽,在校园中不乏追求者,但是两人感情很好,并商定佟倩毕业后两人即举行婚礼。因此,情杀的可能性也不大。 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死者衣袋里的155元人民币和留在复印室内的手包里的600元人民币也完好无损。同时,死者被发现时衣物完整。尸体检验结果表明,死者的处女膜陈旧性破裂,但没有当晚发生过性行为的痕迹。由此可见,抢劫杀人和强奸杀人的可能性也不大。 看起来,似乎只有自杀或者意外坠楼这两种可能性了。 丁树成沉吟了半晌,起身来到邢至森的办公室。 听完丁树成的汇报,邢至森半天没有说话,开始一根一根地抽烟。虽然对案件的具体情况还不了解,但是在邢至森心中已经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一个人,甘愿结束自己的生命,总是有原因的。而一个风华正茂的女研究生,前途光明,爱情幸福,实在没有自杀的理由。如果说佟倩是由于失足而导致意外坠楼,更是疑点重重。因为从尸体的检验结果看,佟倩应该是从19层以上的高度坠下的。那么最有可能案发的地点就是复印室外的天台。她一个人深夜跑到天台上干什么? 丁树成和邢至森有着同样的疑惑,似乎所有的可能性都无法说明死者身亡的真正原因。 回到办公室,丁树成一遍遍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吸完第三根烟后,他起身去了停尸房。 死者覆盖着白布,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丁树成掀开白布,一个白皙却毫无生机的身体露了出来。它曾经让主人无比自豪,也让那个深爱自己的男人万分陶醉吧。如今,它被粗暴地从楼上抛下,又被无情地剖开。丁树成看着死者的头部。那是一张曾经秀丽,此刻却破碎不堪的脸,口和眼半张着,一副微微惊讶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下午送来的现场勘验报告彻底排除了自杀和意外坠楼的可能性。 因为现场太干净了。 死者生前曾经去过24楼的复印室,现场保护得还算完好。门是虚掩的,没有上锁(钥匙在死者的手包里)。复印室是一个5平方米左右,呈正方形的房间。室内有一台夏普复印机,一张桌子(死者的手包置于其上),两把椅子和三箱半打印纸。复印机呈开启状态,复印好的资料整齐地码放在一旁。上述情形显示,案发时,死者正在工作。 然而,令现场勘查人员惊讶的是,在室内,包括复印机、桌椅和门把手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指纹。 此外,根据现有情况,可以推断最有可能的案发地点就是复印室外的天台。天台位于复印室对面,中间是24楼的走廊。如果要上天台的话,需要打开窗户,攀上窗台,才能进入天台。而在复印室对面的窗台上也没有发现任何足迹,窗户紧闭,铝合金的窗框上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就好像有人把现场彻底打扫了一遍。 邢至森对此显得很有兴趣,安排了手头的工作后,就和丁树成去了师大。 他们直接到了24楼的复印室。现场的情况和报告中描述的基本一致,只是缺少了那些原版资料及复印件。丁树成告诉邢至森,现场勘查完毕后,高教授曾提出要取回那些资料。警方经查验后,认为资料中并无有价值的线索,遂同意了他的要求。 邢至森和丁树成转了一圈后,就上了复印室对面的天台。 接连两天的降雨终于告一段落。气温骤降,北风猛烈。邢至森和丁树成竖起衣领,打量着这个呈长方形,大约有100平方米的天台。 天台上很干净,空荡荡的,只在墙角处堆着少许细沙和几块残破的红砖,应该是以前做防水工程的时候留下的。 丁树成走到天台边缘,这里没有任何护栏,只有一个大约16公分高的水泥外沿。 佟倩是不是从这里坠下的呢? 丁树成小心地踩在水泥沿上,试探着向下张望,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他急忙退回来,向远处望去。这是师大校园里最高的建筑,整个校园和附近的建筑尽收眼底。大概快到了晚饭的时间,校园里很热闹,成群的人在校园里走动,几台车在人群中小心地穿梭着。 忽然,他感到有人来到自己的身后。丁树成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邢至森正蹲在地上,盯着自己的脚下。 丁树成低头一看,自己脚边的水泥沿上放着半块砖头。一米开外,也有一块。 丁树成也蹲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想问邢至森,可是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又不敢作声。 邢至森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从窗户跳进走廊,邢至森径直走向复印室。丁树成尾随而至,看见他正趴在复印室的地上仔细找着什么。 “老邢,你这是……” 邢至森不说话,鼻子几乎贴到了地上,一寸一寸地搜索着。 几分钟后,邢至森面露失望的神色。他站起身来,想了想,在室内来回扫视着。很快,他的目光集中在东南侧的墙面上。 丁树成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几块水渍,还没有完全干透,颜色比其他的墙面略深。不仔细观察,根本不会注意到。从形状上来看,似乎是水泼到地面,又溅上去的。 丁树成看看邢至森,后者正盯着那几块水渍出神,慢慢地,嘴边显出一丝笑意。 “小丁,你去问问高教授,他拿回去的那些资料有没有什么问题?” 第五章 挚爱 两个月前。盛夏。 强烈的阳光笼罩着整个城市,干燥的风缓缓吹着,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让人听了感到莫名的烦躁。现在是下午1点半,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尽量躲在阴凉的地方,被晒得发软的柏油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几辆车飞驰而过,也像怕烫似的很快消失了。 男孩在路边走着,脚步匆匆。在炽热的阳光下,他的脸上汗水淋漓,身上那件不合季节的厚布衬衫也早已湿透。 走到一个住宅小区的门口,男孩停下来,摘下眼镜,用手指揩揩鼻子两侧,又重新戴上眼镜,四处环视了一下。周围寂静无比,一台卖冷饮的小车停在路边,白发苍苍的老妇坐在车后打着瞌睡。一条小狗无精打采地趴在她的脚下,不时呼哧呼哧地伸出舌头喘息着。 男孩确信无人注意自己之后,飞快地跑进小区,直奔其中一栋楼房而去。小狗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男孩消失的楼门。很快,它又低下头,静静地伏在主人脚下的阴影里。 楼道里的凉爽让男孩舒服了很多。他小心地攀上三楼,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待呼吸稍稍平复之后,他却不急着敲门,而是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许久,男孩才轻轻地在门上叩动了几下。 室内传出一个女声:“谁啊?” 男孩没有吭声。 过了几秒钟,女声再次响起:“自己开门吧。” 男孩从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左右看了看,打开门锁,飞快地闪了进去。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陈设简陋,但是收拾得还算整洁。虽然时值正午,室内却门窗紧闭,闷热幽暗。一个半躺在床上的女人费力地坐起身来,向男孩疲惫地笑笑。 “就知道是你。” 男孩不作声,四处张望着。 “别找了,亚凡去参加夏令营了,今晚不回来。” 男孩明显松了口气。随即,他感觉到室内的温度,汗也一下子渗了出来。他看着紧闭的窗户与窗帘,皱了皱眉头。 女人笑笑,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老式电风扇:“打开吹一会儿吧,凉快凉快。” 男孩走过去打开风扇,扇叶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清风徐来。 风吹到女人身上的时候,她打了个寒噤,把身上盖着的棉被向上拉了拉。 “别冲着我吹——受不了。” 男孩把风扇转过来,按下一个按钮,风扇立刻停止了摆头,朝着男孩的方向旋转着叶片。男孩解开衬衫,露出干瘦但是很结实的胸膛,畅快地吹着。 女人默默地看着男孩,面带笑意。良久,女人再次开口:“别吹太长时间,小心感冒。” 男孩看着女人,开口说道:“你怎么样,还好吧?” 女人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收敛。她幽幽地瞪了男孩一眼,转身面向墙壁躺下去。 男孩有些疑惑,更感到尴尬,只好原地垂着手站着。 一时间,除了扇叶转动的涩滞声音,室内再无半点响动。男孩站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想了想,他低声说道:“那……你好好休息……” 女人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却轻柔:“你过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来,把手放在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是向床里挪动了几下,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 男孩的脸色也柔和起来。他脱掉鞋,想了想,把鞋尖冲着门口,小心地摆好。 随即,他躺在女人身边,把手从女人脖子下伸过去,温柔地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没有拒绝,向后挪挪身子,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躺在男孩的怀里。 女人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男孩用另一只手抚弄着女人的头发,手掌不时摩挲过她的额头。女人枕在男孩的手臂上,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躺着,只听见风扇吱吱地朝着一个无人的角落吹着。 女人的手布满皱纹,干燥,粗糙,手指轻轻滑过男孩健康黝黑的皮肤,麻酥酥的很舒服。男孩闭上眼睛享受着,午后的倦意渐渐袭来,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夕阳西下。傍晚的时候,男孩突然醒了。他猛地坐起身来,惶恐无比地四处张望着。女人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动作掀到一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你怕什么,家里只有我们两个。” 男孩松了口气,喘息着重重躺下,感觉全身瞬间就布满汗水。 第6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6) 女人把下巴搁在男孩胸口,手指在男孩不停起伏的胸膛上轻轻画着。男孩低下头,在女人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女人仿佛受了鼓励一般,立刻紧紧地抱住男孩,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抱了一会儿,女人听到男孩的肚子里“咕咕”地响了两声,不由得笑了。 “饿了吧?” 男孩点点头。 “我也有点饿了,厨房里有一只鸡,今早杀的,你会做鸡汤么?”男孩又点点头。 女人噘起嘴,眯起眼睛:“我要你做给我吃。” 男孩又吻了女人的额头一下,光着上身跳下床,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来阵阵香味。 女人半躺在床上,侧耳倾听着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抽动一下鼻子,眼睛里满是笑意。 晚上7点多的时候,男孩和女人一起吃了晚餐。女人始终赖在床上,让男孩一口口把鸡汤喂进她的嘴里。 也许有他的陪伴,女人的胃口很好。一碗鸡汤下肚,女人的脸色红润了许多。 男孩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汤和鸡肉一扫而光。然后,两个人拥在一起看电视,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部枪战片。女人对电视节目不感兴趣,乖乖地依偎在男孩怀里,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脸。 转眼间,时钟已经指向夜里10点。男孩拍拍女人的肩膀,起身穿好衣服。女人拥着被子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他。男孩系好鞋子,坐到床边,俯下身亲了女人的嘴一下。女人一下子把男孩抱住。 “留下来吧,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 男孩犹豫着。 “明早你再走,好么?陪陪我。” 也许是被女人充满祈求的目光打动,男孩点点头,重新脱掉鞋子和上衣,想了想,又脱掉了外裤,身上只剩一条褪色的蓝色内裤。他飞快地钻进了女人的被窝,顺手关掉了电灯。 黑暗中,男孩抱住女人,手伸进了女人的衣服里。女人没戴胸罩,皮肤凉滑细腻。男孩的手在女人的肚子上轻轻抚摸了一阵,随即,就在她的身上游走起来。 两个人如胶似漆地缠绵着。男孩的呼吸逐渐粗重,女人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大。男孩腾出一只手拽掉自己的内裤,急不可耐地去拉女人的裤子。女人却突然清醒过来,用力推开他。 “今天不行!” 满脸通红、气喘如牛的男孩一言不发地拨开女人的手,用力撕扯着女人的裤子,女人急得乱踢乱蹬,口中不时小声哀求着。木床随着两个人的挣扎吱呀作响,突然,女人挥起手,在男孩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男孩被打得目瞪口呆,手上也停止了动作。女人有些后悔,忙起身抚向男孩的脸庞。男孩见她心软,再次把手伸向女人的裤子。女人急忙又拉住。 “没良心的,你还想让我遭罪啊?”女人恨恨地说。 男孩一下子愣住了。半晌,他猛地坐起,按下电灯开关。眩目的灯光在室内亮起,女人忙用手遮住眼睛。男孩一下拉下女人的裤子。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女人的下体满是暗红色的血,身下的棉垫也被洇红了一片。体毛被已经干涸的血粘在一起,硬硬地纠结成几簇。 男孩怔怔地看着。女人幽幽地瞪了男孩一眼,慢慢拉上裤子,抬手关掉电灯,又拽着男孩躺倒在自己身边。 男孩全身僵硬地躺了许久,忽然叹息一声,伸手把女人搂进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怎么不告诉我?” 女人抬起头,满心诧异地看着他。 “我告诉你了——你没看到那封信么?” 男孩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 第六章 回魂夜 方木看得出来,祝老四这几天心情不好。 上课的时候,祝老四常常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发愣。回到寝室里,他也不太爱搭理人,不是躺在床上望着床板出神,就是坐在桌前乱涂乱画着。即使去网吧,他也不再大呼小叫地打游戏,而是登陆某个网站默默地浏览。方木偷瞄过那个网页几眼,发现那是一个关于灵异方面的网站。方木心里明白了几分。祝老四的异样,大概是因为佟倩。 佟倩的死,在这个刚刚恢复平静的学校里再次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在任何地方——食堂、教室,甚至厕所,都能够听到对这件事的种种猜测。流传的版本甚多,有的是佟倩和导师私通,师母当晚来找她谈判,话不投机动起手来,师母把她推下了楼;有的是佟倩脚踩两只船,和第三者假借加班的名义在24楼幽会,正在苟合之时被男友捉奸在场,男友羞愤难当,把她从楼上扔了下去;有的说是精神病发作意外坠楼;更离谱的是,有人猜测24楼里有鬼,附上了佟倩的身,把她弄死后做替身。 对于佟倩的死,方木是有一点可惜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竟然会以这种惨不忍睹的方式离开人间。生性爱打扮的师姐,知道自己死后是这样一副面目全非的样子,大概也会觉得不甘。不过佟倩毕竟和自己接触甚少,方木更关心的是周军。毕竟这家伙和自己在一个教室里坐了三年。可惜的是,关于第一起命案的消息再无下文。 连续死了两个学生,学校也感到压力巨大,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会,让各系负责人回去传达学校的态度。所谓“态度”,无外是学校正在配合公安机关积极破案,不要听信谣言,要相信公安机关的能力云云。在铿锵有力,却空无一物的会议精神里,方木格外反感“亡羊补牢”这个词。 佟倩死后的第七天傍晚,方木打完篮球回到寝室,发现宿舍里只有祝老四一个人。祝老四躺在床上发呆,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裤脚上有些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方木拿着脸盆出去洗脸,回来时看到祝老四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桌旁摆弄着什么。 方木知道他这几天情绪不高,没敢跟他多说话。简单整理了书包之后,就准备出去上自习。刚走到门旁,祝老四叫住了他。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祝老四怔怔地看着自己,灰白色的嘴唇哆嗦着。还没等方木开口,两行泪水已经从他脸上滚落下来。 方木乱了手脚,这胖厮平时没心没肺的,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 方木急忙走过去,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象征性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祝老四低下头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祝老四站起身,一边擦眼泪,一边扯了张卫生纸擤擤鼻子。之后,他转头看着方木,低声问道:“你相信有鬼么?” 方木一愣,这才注意到桌上摆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堆奇怪的玩意儿。似乎是一叠写着弯曲字符的黄纸,一根缠着布条的竹竿,还有一摞纸钱。 “你不会吧,四哥?”方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惊讶,“你这是……” “我真的很喜欢她!”祝老四的眼睛里又溢满了泪水。 方木无语。他看着桌上的字符和纸钱,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开口问道:“今天……” “对,今天是佟倩的头七,按我们老家的说法,死者在今晚应该回到她死的地方,就是回魂。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本市的大仙,向他买了——不,请了这些东西,今晚给她招魂,也许能知道谁害了她。” 方木想了想:“头七好像是回家看亲人吧?” 祝老四被问得愣了一下:“也许……也许会顺路回行政楼吧,毕竟是最后去过的地方。” 他起身拉住方木的手,表情恳切:“寝室里我和你关系最好。而且,你胆子最大——今晚,你陪我一起去吧。” 方木心说我他妈连那个厕所都不敢去。他看看祝老四,斟酌着自己的词句:“四哥,我们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祝老四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自己挺傻的。不过,我今晚一定要去。”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是兄弟的,今晚就陪我一起去。” 方木心软了。他看着祝老四泪流满面的脸,犹豫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商量了半天,两个人的计划如下:9点钟左右,祝老四先进入行政楼,打开一楼卫生间的窗户,让方木带着东西爬进去。10点左右,祝老四在关寝前出行政楼(最好让值班员看见他出去)。而后,他从一楼卫生间的窗户处折返。搞定一切之后,他们再从这里溜出行政楼,让今晚值班的吴涵打开宿舍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寝室。(这个猪脑子最初的计划是:两个人拿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摇大摆地走进行政楼。方木认为行政楼里出事以后,肯定会对进出人员格外注意,所以最好谨慎点。祝老四认为方木的意见很重要,并表示自己没有选错人,方木心里说:靠!) 可是,计划实施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岔子。行政楼一楼卫生间的窗户被铁护栏牢牢封住了(这大概是学校亡羊补牢的措施之一)。方木没了法子,只好把东西交给祝老四之后,硬着头皮,在值班员的注视下走进行政楼。 两个人在17楼的卫生间里躲到午夜时分,大气也不敢喘。祝老四这神经病一进楼就想去三楼的平台烧纸。方木提醒他,回魂一般要等到午夜之后。再说,9点多就在三楼平台上点火,不被发现才怪。 等到值班员巡查过之后,两个人拎着塑料袋,悄悄地钻出了卫生间。祝老四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径直奔向电梯。方木又惊又怒地阻止了他。死胖子不解,说坐电梯多快啊。方木咬牙切齿地小声提醒他:坐电梯肯定会被值班员发现。 祝老四恍然大悟,再次表示感激。方木则开始怀疑和这个家伙一起行事是否理智。 楼梯间里一片漆黑。在狭窄的空间里,任何声响仿佛都被放大了好几倍,就连塑料袋摩擦的声音都让他们觉得刺耳。方木和祝老四扶着墙,一边默数着楼层,一边战战兢兢地下楼。行进中,方木突然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们正前往深深的地底世界。 好不容易挨到三楼,两个人打开走廊里的窗户。寒风立刻倒灌进来,直蹿肺管。方木哆嗦了一下,跟着祝老四爬过窗户,来到外面的平台上。气温很低,狂风又起。方木感觉身上的体温一下子就被冷风带得无影无踪。祝老四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下身子忙活起来。连怕带冷,方木全身打着寒战,不住地催祝老四快点。祝老四的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竟大声抽泣起来。方木无语,知道劝了也是白劝,只能暗自祈祷一切快点结束。 祝老四哭了一会儿,仰起泪迹斑斑的脸,冲着浓黑如墨的天空喃喃自语:“佟倩,我来看你了……” 方木也朝上方望去,24层的行政楼在夜色中显得高不可攀。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方木不由得一阵眩晕,觉得这栋楼仿佛一座立于天地间的墓碑,随时有可能向自己倒下来。 佟倩从上面跌落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是刹那间失去支撑的慌乱?是高速坠落的绝望?还是预感到那致命撞击的恐惧? 把一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来,又是什么感觉? 看她在跌落的一瞬间狂乱地伸出双手,或许还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目睹她消失在脚下茫茫的夜色中,等待那沉闷的“嘭”的一声…… 他,会是什么感觉? 祝老四哆哆嗦嗦地点燃了纸钱。很快,平台上亮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他一边拨弄着,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纸灰被风卷起来,又散落在平台上。有几块落在祝老四的脸上,被他胡乱抹去,顿时成了黑白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甚是吓人。 纸钱烧得差不多了,祝老四拿出那根竹竿,一边摇晃,一边念念有词。方木听了半天,一句也听不懂,估计是招魂的咒语之类。可是,折腾到凌晨1点多,并没有美人的香魂如约而至。祝老四很失望,方木却觉得大为庆幸。正当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方木才意识到,已经出不去了。 方木和祝老四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卫生间里挨一宿。第二天早上行政楼开门后,再偷偷地溜出去。 卫生间的大理石地面冰冷无比。折腾了大半夜的方木背靠着暖气,埋怨了祝老四几句,慢慢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站在天台上,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奇怪的是,方木能清晰地看到楼下有人在抬头望向自己。他甚至可以分辨出那些人的脸。 周军、佟倩、祝老四…… 更奇怪的是,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两个人已经死去。而他们,只是仰着苍白的脸,默默地看着自己。 方木感到有些尴尬,毕竟他很不习惯这种被关注的目光。于是,他急着要走下天台。突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跳下去,是最快的办法。 他真的这么做了。随即,他就发现自己从暖气片旁滑落,侧躺在卫生间的地面上。 方木爬起来,立刻感到肩膀酸得要命。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茫然四顾。思维渐渐清晰之后,他忽然意识到,祝老四不见了。 方木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翻身跳起,睁大眼睛在四周张望着。然而,卫生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老四,你在哪里?”方木壮着胆子小声喊道,发现自己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他妈的别吓唬我啊!” 无人回应。 冷汗立刻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方木定定神,抬脚走到卫生间的门旁,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片漆黑,寂静无比。方木舔舔已经干裂的嘴唇,竭力平息着急促的呼吸,一步步向前走着。 走过一个转角,前方就是连接着室外平台的另一条走廊。眼前有了微弱的光线,方木也发现在某扇窗户前,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方木先是一惊,随即就恼火起来。从身形看,那分明就是祝老四。 “你他娘的!”方木快步走过去,同时低声喝道,“不说一声就跑了!” 祝老四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方木,松了口气。 “我还在等她。”祝老四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的平台,语气消沉,“可惜她没来。” “算了吧。”方木没好气地说道,“佟倩要是真来了,非把你吓个半死不可。” “怎么会,我那么喜欢她。”祝老四看看方木,“不过,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 祝老四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你说,我们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嗯?” “佟倩是从24楼的天台上摔下来的,虽然死在平台上,但她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啊。” 第7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7) 方木一怔,想了想:“嗯,也对。” 祝老四来了精神:“你记不记得我们学刑法的时候学过,犯罪行为发生地和结果发生地都属于犯罪地,以此类推,佟倩掉下来的地方也应该算啊。” 方木心说你个死胖子,刑法考试差点没及格,这里倒是记得挺清楚。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和祝老四讨论刑法问题,他也不认为佟倩死了之后还这么有科研精神。犹豫再三,他还是同意和祝老四上24楼看看。 两个人爬上24楼,已是满头大汗。走廊里黑洞洞的,似乎将长度无限延展。两个人走了好一阵,才看见复印室的门在走廊尽头若隐若现。越接近它,方木就越感到那黑暗更增加了一分,不由得寒噤连连,脚步也慢了下来。祝老四倒是蛮有情绪,他拉了拉踌躇不前的方木,疾步向复印室走去。 眼看着复印室的轮廓逐渐清晰,突然,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想拉住祝老四,可是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祝老四就猛地站住了。方木下意识地向前望去,一瞥之下,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复印室的门缓缓打开,两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出现在门前。 真的有鬼。 方木和祝老四呆立在走廊里。方木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两个影子,大脑一片空白。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方木突然想到了什么。 两个?难道周军也来了? 对面的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方木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在“看着”自己和祝老四。 笼罩在四周的黑暗,悄然挤压过来。走廊里一片寂静。两个人和两个影子,默默地对峙。 祝老四终于回过神来,颤巍巍地轻声说:“佟倩,是你么?” 对面的黑影之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随即悄无声息地瘫倒了。 方木被这声尖叫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拉起祝老四,转身就跑。刚跑到楼梯口,方木就被一阵刺目的白光晃得睁不开眼睛。随即,他就看见几束手电光从下面直射上来,伴随着几声大喝:“谁,干什么呢?” 方木和祝老四被辅导员从保卫处带回寝室,已经是上午9点了。 昨夜,保卫处的干部和行政楼的值班员在楼内例行巡视。巡到23楼的时候,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尖叫,几个保卫处的工作人员跑到楼上,正好遇见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的方木和祝老四。他们被吓得不轻,指着复印室的方向连说有鬼。几个保卫干部壮着胆子来到复印室门口,发现一对男女瘫在地上。女的已经昏了过去,男的虽然神志尚存,可是裤子已经全湿了。 经调查,这对男女分别是学生食堂的大师傅和服务员,一直保持着男女关系。昨天晚上,为了省下开房的钱,他们跑到行政楼里来亲热。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特意到了大家纷纷回避的24楼(靠,方木想,这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好复印室的门没锁,他们就跑到里面一番云雨。事毕,拉开门回到走廊里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两个黑影。其中一个拿着一根竹竿,颇像传说中无常二鬼所持的哭丧棒,特别是持棒者鬼声鬼气地喊了一句曾在这里坠楼身亡的佟倩的名字,两人的理智霎时崩溃。女服务员被当场吓昏过去,至今还在医院里躺着。 这两个人的事虽然龌龊,但是毕竟可信。而方木和祝老四就显得比较可疑了。 祝老四坚持说两个人是来给敬爱的师姐烧点纸,以寄托哀思。保卫处的人问那根竹竿是怎么回事。祝老四支支吾吾地说那是买纸钱的时候送的——买一送一。保卫处的人当然不信,旁敲侧击地说犯罪者一般都会回现场看看,还通知了公安局。公安局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问了几句,就把他们放了回去。临走时,年长的警察笑问他们是不是打算给死者招魂,好给佟倩报仇什么的。祝老四刚要发表意见,就被方木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方木和祝老四回到寝室里,辅导员骂了他们几句就离开了,临走前,责令他们每人写一份检查。经过这一夜的奔波与惊吓,方木已经筋疲力尽。他拉开被子,衣服都没脱就钻了进去。可是他躺了好久,却睡不着,感觉脑子里仍然被乱七八糟的画面塞得满满的。 祝老四也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足足半小时后,方木听到他冲自己“嘘、嘘”了两声。方木闭着眼睛不搭理他。祝老四觉得无趣,就一个人坐在床上自言自语。 “我知道连累你了,实在对不住。可是……唉。” 祝老四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佟倩死的那天晚上……我去行政楼了。” 方木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本来想借这个机会多和她接触接触。刚拐进走廊,我就看见复印室亮着灯,佟倩在和一个人说话。我以为是她男朋友,就回去了。现在想想,也许就是那个人害了她。” 祝老四擤擤鼻子:“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进去了,也许佟倩就不会死。所以,我总觉着自己对不起她。所以……” 方木腾地一下坐起来。 “老四,你应该去找警察!” 第七章 雪雕 高教授拿回去的资料果真有问题。 接到丁树成的通知后,高教授检查了从复印室里拿回来的资料。结果,他发现一年前所做的一个课题的结题报告不见了。技术部门对现场进行了二次勘查。勘查结论显示,墙上的水渍的形成时间为案发当晚。从水渍的形状和位置看,应该是从高处泼洒至地面后,又溅到墙上的。经检验,水渍中含有茶多酚和儿茶素的成分,怀疑形成水渍的液体是茶水。从现场摆放的物品推断,茶水倾倒的位置很可能是那张桌子。虽然桌子上的痕迹经过人为擦拭,但是从木质桌面的裂缝中,也发现了含有同样物质的水渍。据死者的室友反映,佟倩生前因为怕牙齿变黄,所以从不喝茶。由此可见,当天带茶水进入复印室的肯定不是佟倩,而是另外一个人。 同时,法学院三年级学生祝城强也提供了重要线索。根据他的说法,案发当晚,的确有人和佟倩在复印室里共处。祝城强无法提供那个人的体貌特征,但可以肯定是男性。至于那个人的口音,因相隔距离较远,且祝城强只听到两人交谈时的只字片语,因此无法确定。 邢至森对案发过程做了大致还原:一个带着茶水的人,在案发当晚进入了复印室。他将水打翻在资料上,然后和死者把弄湿的资料带上24楼天台晾晒。他故意把资料晾在天台边缘,然后引诱死者来到天台边缘,将死者推了下去。 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断,出发点是摆在24楼的天台的水泥沿上的两块砖头。在那个位置上摆放砖头,看起来似乎是为了晾晒某种较轻、会被风吹走的东西。邢至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纸。由此,邢至森有了这样的设想:会不会是因为正在复印的资料被水弄湿了,佟倩在天台上晾晒资料时发生坠楼?复印室墙面上的水渍初步验证了邢至森的假设。结合现场极有可能被人清理过这一情况,邢至森几乎可以肯定佟倩是被人谋杀的。鉴于凶手是个极其谨慎、小心的人,作案后,为了干扰警方的视线,他一定会把被水弄湿的资料拿走。所以邢至森要高教授检查一下拿回去的资料,而结果也证实了邢至森的思路是正确的。 本案的诸多疑点让市公安局决定把本案定性为凶杀案件。而且,凶手很可能是死者认识的人,特别是在校学生。因为邢至森注意到,穿梭于校园中的大学生们,随身的标准配备就是书包、坐垫和茶杯。有鉴于此,警方决定把调查的重点放在学生之中。 毫无疑问,在c市师范大学这样一所万人高校中,查找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学生,实在是既费时又费力的工作。丁树成决定去一趟师大,一来向学校通报一下案件侦破的情况,二来和保卫处商量一下配合调查的事。 临动身前,邢至森说他想去师大附近的区政府,问能不能载他一程。丁树成还有很多问题想听听他的意见,当然求之不得。然而,邢至森在路上不怎么说话,始终盯着窗外,似乎心有所思。 路过师大的时候,邢至森突然问道:“上次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那个叫周……周什么来着?” 丁树成答道:“周军——暂时没什么头绪。怎么?” 他看看邢至森的脸色,想了想,又问道:“你觉得这两件案子有关系?” 邢至森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丁树成目视前方,边整理思路边说道:“这种可能性我也考虑过。毕竟,在几十天内,同一个学校里死了两个人,实在是蹊跷。不过,死者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本科生,一个是研究生;一个是摔死,一个是被勒死。而且这两个死者的社会关系几乎没有交叉点。至少从现在来看,还找不到这两件案子的关联之处。” 邢至森沉吟了一下,说:“先查这个吧,周军的案子也别放松。” 车开到区政府门口,邢至森下车,目送丁树成掉头离去。他看看面前的区政府大楼,却不急着进去,站在台阶下点燃了一支烟。 诚如丁树成所言,发生在师大的两起命案,从表面上看来毫无关联。但是邢至森心里总是不自觉地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尽管从被害人属性、犯罪手法、案发地点来看,这两起命案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邢至森却始终隐隐觉得它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只不过,这种感觉是相当模糊的,缺乏依据。虽然邢至森相信直觉的存在,但现在就进行并案调查,显然为时尚早。 邢至森不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个人。 方木和祝老四给佟倩招魂的事情,很快在法学院传开了。有的人佩服他们的胆量,有的人感动于祝老四的执着,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对这两个20世纪的大学生抱着讥笑的态度。方木被大家接连嘲笑,臊得不想出门。死胖子倒是赢了个痴情男的形象,赚了许多女生赞许的目光。 缩头缩脑地过了几天之后,方木意识到,尽管自己不愿意回忆他们的荒唐举动,但是,在他的脑海中,当晚的各个场景仍在反复回放——好像一部悬疑电影中,那些暗藏玄机的镜头。 其中,一幅画面在方木的头脑中盘桓了很久。在某天午夜,方木突然从沉睡中醒来,而那幅画面也定格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 复印室门前,并肩而立的两个沉默的影子。 方木记得,当他在黑暗中分辨出那是两个人的时候,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周军也在。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方木很难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宁愿相信那是在极度惊恐的状况下的胡思乱想。可是他很快发现,不管他如何痛骂自己的幼稚与荒唐,这个念头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始终在头脑中萦绕,不时小声地提醒方木,迫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反复审视那个镜头。 周军和佟倩,会不会死在同一个人手里? 在一片黑暗中,方木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无奈地任由这个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当它完全占据方木的思维的时候,他已经毫无睡意。同时,感到既迷惑又恐慌。 迷惑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冤仇,让凶手对这两个几乎毫不相干的人痛下毒手?就好像用一条鲜血铸就的链条将两人捆在一起,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恐慌的是,如果真的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两个人的死是不是最后的结局? 幸福的憧憬似乎总是遥不可及,而不祥的预兆却总是随后就敲响你的房门。 进入十二月,地处东北的c市已经很冷了。到了晚上,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几摄氏度。 今天,灰黑色的云层覆盖着天空,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踪影。根据气象部门的预告,今夜将有本市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每个走在校园里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抱怨着越来越冷的天气,讨论着哪个自习室最暖和。 再暖和的地方,也比不上恋人的怀抱。 即使在如此的低温之下,在被称为恋爱角的体育场,依然流连着一对对青年男女。这些热恋中的年轻人,要么手拉着手在操场上一圈圈地漫步;要么在背风的地方,依偎在一起说些悄悄话;胆子大一点的,就在更黑暗的角落里,忘情地拥抱、热吻。 晚上10点,在外自习的学生们开始陆续返回寝室,校园里呈现出一天中最后的喧闹。很多人大声说笑着穿过体育场,不时向情侣们吹起善意的口哨。受到打扰的男女们不无留恋地站起身,随着返寝的人流消失在各个宿舍楼中。很快,体育场上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吹着。 没有人留意到,在体育场东北角的台阶上,依然有一对男女在难舍难分地纠缠着。 许久,女孩轻轻推开男孩:“该回去了,太晚了。” 男孩显然还意犹未尽,重新把女孩搂进怀里。女孩正要出言嗔怪,就被他的双唇封住了嘴。 又亲热了好一会儿,男孩柔声问道:“冷么?” “不冷。”女孩温柔地看着他。黑暗中,彼此的眼睛闪闪发光。 “估计关寝了。反正也回不去了,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吧。” 女孩想了想:“行,不过你到时候不准做坏事啊。” 女孩的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提醒。男孩兴奋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来。大概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加之气温过低,脚都麻了,男孩没有站稳,摇晃着打了个趔趄。 女孩笑骂道:“傻瓜,慢点,你……” 随后她的眼神中就充满了惊恐。 因为她看到男友的身后陡然升起一个黑影! 黑影挥起一根木棒似的东西,猛地砸在男孩的头上,男孩哼了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尖叫一声之后,她顾不得被打倒的男友,转身就跑。 黑影轻盈地跳过台阶,一把抓住了女孩的头发。女孩被拉倒在地,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抬起半个身子,女孩就感到一块湿冷的毛巾捂在自己的口鼻上。刹那间,一股怪异的味道直窜鼻腔。女孩拼命撕扯着,想把那块毛巾从脸上拽下去。然而,她只是勉强挥动了几下手臂,就悄无声息地瘫倒了。 第8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8) 黑影把毛巾收好,低头查看瘫软在自己脚下的女孩。确认她已经失去意识后,黑影又扭头看看那个男孩。后者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黑影弯下腰,把女孩扛在身上,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时,灰黑色的天空中,已经有大片的雪花缓缓飘落下来。 半小时之后,黑影一个人急匆匆地返回。令他吃惊的是,原处已是空空如也。他急忙向四处张望,没有那个男孩的影子。 覆盖了一层积雪的地上,一行浅浅的脚印指向体育场的南出口。 黑影没有犹豫,他飞快地穿过体育场,跑到南出口,左右张望了一下,依旧不见人影。他的心狂跳了起来,转身跑进体育场,翻过栏杆,疾步登上二十多层的台阶。最后,他站在看台顶端,睁大眼睛,透过越来越密的雪花向下搜寻着。 来回扫视了几圈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提前苏醒的人。男孩捂着头,手扶着体育场的外墙蹒跚前行。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随即就沿着台阶跑起来。十几米外的台阶下还有一个小门,从那里出去,应该来得及拦住男孩。 必须拦住他,否则一切就会败露。他全力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台阶上已经满是积雪。突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在了台阶顶端的围栏上。 顿时,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几声清脆的断裂声和下面一声短促的惨叫。 他顾不得察看伤势,咬着牙冲下台阶,拉开小门,冲了出去。 男孩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伏着,头顶着地面,两只手软软地垂在身侧。在他的头部和身上到处都是碎冰块,脖颈后面插着一支晶莹透亮的冰凌。 男孩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这样的场景大概也是黑影没有想到的。呆立了半天,他走过去探探男孩的鼻息。随即,他站起身来,眼睛熠熠生光,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兴奋。他倒退几步,最后看了一眼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雪,越下越大了。 体育学院的金超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晨跑。早晨5点,宿舍的门刚刚打开,金超就穿好跑鞋和运动装,慢慢地向体育场跑去。 大雪已经下了一夜,现在还没有停。奔跑中,不时有大片的雪花拍打在脸上。金超一边小声咒骂这该死的天气,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此刻,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校园里静悄悄的。金超摸着黑跑进体育场,简单做了热身活动之后,就沿着空无一人的跑道徐徐奔跑起来。 跑了一圈之后,金超的眼睛开始逐渐适应体育场内的光线。跑着跑着,他隐隐约约地看到旗杆边站着一个人。 这么早就来读英语了?这么黑的天,能看见么? 金超的脚步慢下来。 难道是出来听英语广播?现在可下着雪啊。 金超盯着旗杆边的人,越跑越近了。 距离旗杆大约几米的时候,金超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满身都被白雪覆盖的人。 第八章 无力悲伤 丁树成筋疲力尽地坐在桌前,面前的烟灰缸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昨晚是他值班,他把两起案件的所有资料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可是直到天色泛白,还是毫无头绪。 丁树成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觉得嗓子里又干又涩。他端起茶杯,起身去卫生间把早已冷透的残茶倒掉。 还没等他走回办公室,就听到手机在桌子上尖锐地鸣叫着。丁树成不敢怠慢,疾步走上前去,打开翻盖一看,不由得心里一沉,是师大保卫处的电话号码。 难道又出事了? 他来不及多想,按下了接听键。对方刚刚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就变了,失声叫道:“什么,又死了一个?” 几分钟后,一辆拉响警笛的警车开出市局大院。刚上马路,丁树成的电话又响了,他听完电话后,反而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车窗外纷飞的雪花。良久,他回过头,对身边一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同事说道:“不是一个,是两个。” 邢至森赶到师大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提前赶到的同事们封锁了起来。蓝白相间的警戒线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邢至森费力地挤过人群,看见丁树成蹲在地上,盯着面前的积雪发愣。几个法医在已经被平放在地上的女尸前忙碌着。 邢至森走过去拍拍丁树成的肩膀。后者像被火烫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邢至森注意到丁树成的目光中充满了少见的惊恐。他愣愣地看着邢至森,几秒钟之后才喃喃说道:“又死人了,而且是两个。” 邢至森移开目光。他为自己的下属在此刻表现出的软弱感到恼火。稍稍平复一下情绪后,他转头问另一个在场的警察:“情况怎么样?” 那个警察简单介绍了尸体被发现的过程。一个早上来操场晨跑的学生发现了被绑在旗杆上的女尸,马上跑回保卫处报告。值班的保卫干部给丁树成打完电话后,立刻赶到操场准备封锁和保护现场。经过体育场小门的时候,一个细心的干部觉得墙边的一个雪堆看起来很可疑,走过去一看,发现了另一具被埋在雪下、成跪伏状的男尸。 邢至森皱着眉头听完他的汇报,思索了一下,又问道:“现场勘查的情况怎么样?” 那个警察很快地回答:“正在进行中。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估计不会有什么线索,雪太大了,几乎把一切都盖住了。” 邢至森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他看看依旧失魂落魄的丁树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走,去那边看看。” 发现男尸的现场和这边差不多,同样有大量学生在围观。法医们已经开始收拾工具。一个和邢至森相熟的法医走过来向他要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邢至森问他有什么线索。法医说了一句“脊髓损伤导致死亡”就不作声了。吸了大半根烟后,法医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抬起头来说道:“很多年没遇到过这么邪门的事情了。不到三个月,死了四个人……” 正想继续大放厥词,法医看看邢至森难看的脸色,知趣地闭了嘴,转身帮助其他人把尸体装进了尸袋里。 警察们抬起尸袋走向停在一旁的警车。由于尸体呈跪伏状,又被冻得硬邦邦的,尸袋显得奇形怪状。走到车前,警察们挥手让围观的学生们让开。学生们却不说话,也没有人动。 邢至森扫视着人群,感到无数透着敌意和不信任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他回过头来看着保卫处的陈斌处长,示意他帮助维持一下秩序。陈斌却把头扭了过去,脸色也很难看。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都死了几个人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话音未落,抗议声和咒骂声就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刚才还一片静默的操场瞬间就沸腾起来。 警察们不知所措地看着邢至森。邢至森又回头看看陈斌。陈斌看着别处,不说话,也不动。 邢至森咬咬牙,走过去,抬起尸袋的一角,大步向前走去。走到人群前,人墙还是纹丝不动。一个体格健壮的男生挡在他的身前。 邢至森抬起头,那是一张朝气蓬勃,却满是无礼神色的脸。男生毫不示弱地迎着邢至森的目光,脸上的肌肉轻微地颤动着。 邢至森一言不发地盯着男生的眼睛。男生的脸越来越红,目光由坚定渐渐变为躲闪,呼吸也越来越重。最后,他垂下眼睛,默默地让开了。仿佛是防线被打开一个缺口,身后的人群也自动让开一条路。 邢至森目不斜视地把尸袋抬上车,自己也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刚要关车门,一只手突然拦住了他。随即,陈斌的脸出现在车窗外。他看看后座上一言不发的丁树成,又看看邢至森,不客气地问道:“已经死了四个人——你们什么时候能破案?” 邢至森没有回答他,而是拨开他的手,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陈斌在原地呆立半晌,眼看着警车一辆辆开走,感觉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向学校交代? 他颓然转过身,发现身后的学生们依然没有走,还吵吵闹闹地聚在一起。陈斌不由得勃然大怒。 “都别围着了!该吃饭吃饭!该上课上课去!” 其他的保卫干部们也开始动手疏散人群。学生们却始终拖拖拉拉地不肯走。撕扯了半天,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去行政楼!”顿时,学生们一呼百应。人群撤出了体育场,直奔行政楼而去。 陈斌愣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这下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招呼上保卫干部跟着人群跑。 当大批群情激愤的学生吵吵嚷嚷地赶往行政楼的时候,方木一个人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的暖气很足,可是方木坐在床上的时候,仍然在全身发抖。 他感到恐惧。 今天早上的每个人都会感到恐惧。恐惧这校园里还会不会死人,恐惧下一个会轮到谁。 而方木恐惧的,是他自己。 当方木挤在人群中,极力向旗杆望去的时候,法医们正设法把女尸从旗杆上解下来。厚厚的雪披在早已失去体温的女尸身上,但是仍然能看出死者曼妙的身姿。 围观者在窃窃私语。有低声的惊呼,有哀婉的叹息,也有人紧紧盯住尸体,久久不能言语。 方木也被女尸完全吸引住。仿佛连接了天地的一片苍茫白色中,女尸露出的黑发默默垂落,眼角还有些许小小的冰珠,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女尸被慢慢地平放在积满白雪的地面上,身上的积雪开始剥脱,苍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方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太美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方木却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用力摇摇头,竭力想把这个怪异的念头赶出脑海。可是他越努力,这三个字却越发清晰。 当死亡像艺术品一样被展示的时候,你会忘记心跳的停滞、呼吸的消失、瞳孔的扩散——那种种令人恐惧、令人生厌的特征都会忘掉。你甚至会欣赏那黑衣使者挥起长镰刀时的锋芒毕露。 方木的手渐渐攥紧。 从容掌握他人生命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他感受到的。 “散开散开,别围着了,没什么好看的!” 警察粗暴的吆喝声让方木回过神来。重新站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竟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切的恐惧。 我这是怎么了? 不知在寝室里坐了多久,方木才感到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脚底有湿冷的感觉。方木低头看看,鞋子上的雪已经化开了,混着鞋底的泥,在地面上留下污浊不堪的脚印。 方木站起身来,走到窗台下,拎起一个暖水瓶,晃了晃,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热水。 喝了几口温吞吞的水,方木盯着水泥地面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看了一会儿,他又把视线投向前后左右的事物。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陌生。那油漆斑驳的双层床、凌乱不堪的被褥、墙上体育明星的海报、床下乱七八糟的鞋子,仿佛都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或者,改变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方木感到全身僵硬,刚刚回到身上的热气,仿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为什么能感受到——他? 尸检报告和现场勘验报告很快送到了丁树成的办公桌上。 女性死者名叫宋飞飞,师大经济系三年级学生,甘肃人。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全身一丝不挂,被捆在操场西南角的旗杆上,嘴里还塞着死者的内裤。在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的处女膜呈陈旧性破裂,但没有发现当晚行房的痕迹。死者身上无明显外伤,但是在血液中发现了经黏膜渗入的乙醚成分。由此,可初步推断死者曾被人麻醉。之后,她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剥光衣服,捆在旗杆上。从死者身上的勒痕来看,死者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恢复,并有过挣扎。当晚气温大约为零下24c,死因不言而喻——死者是被活活冻死的。 男性死者的情况就比较特殊了。死者叫贾连博,与女性死者同为经济系三年级学生,河南人。经调查,他与女性死者生前为情侣关系。从尸检结果看,死者头部有大约3厘米的头皮裂伤,疑为钝器击打所致,但是不足以致命。最终置他于死地的是插在死者后脖颈上的冰凌导致的脊髓损伤。根据现场的情况,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上方是体育场的外墙,顶端的水泥外沿还残留着断裂的冰凌。看起来,他的死似乎是一宗意外。但是,由于当晚的气温较低,死者头上的冰凌如果要落下的话,应该是受到过外力撞击的结果。勘验人员曾登上死者上方的体育场台阶进行勘验。可是,由于当晚曾有超过11厘米的降雪,所以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从调查走访的结果来看,两名死者都不是本地人,社会关系比较简单。而且,他们在系里人缘颇好,没有与人结怨的传闻,也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纠葛。根据两名死者的室友反映,贾连博和宋飞飞正处在热恋期,几乎整天都黏在一起,偶尔还会去校外的通宵录像厅过夜。 据此,警方对案发过程作了初步还原:两名死者在案发当晚曾在操场上约会,被凶手分别以钝器敲击及乙醚麻醉的方式制服。而后,凶手将女性死者带至体育场西南角,剥掉衣服后,将其捆绑在旗杆上。男性死者在苏醒后曾试图逃离体育场,后被未知原因导致的冰凌坠落刺死。 之所以将第一现场认定在体育场内,原因在于,这里是师大的情侣们约会的主要场所。再者,凶手不太可能在校园内的其他场所将两名死者同时制服。由此得出的另一个结论是,案发时间极有可能是晚10点半,也就是学生宿舍关闭之后。因为此时校园里人迹寥寥,正是凶手作案的最佳时机。 然而,警方目前掌握的情况也仅限于此,仍有大量疑点无法证实。 第一,凶手是否是校内人员? 第二,凶手为何要置二人于死地? 第三,将二人制服后,凶手为何要费时费力地将女性死者绑在旗杆上,任其活活冻死?男性死者的致死原因究竟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 第9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9) 权衡再三,警方决定先从第一个疑点查起。鉴于案发时段,警方将排查重点放在当晚没有归寝的学生身上。如果这个思路行不通,再调查学校附近的校外人员。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和前两起案子一样,又是毫无头绪。 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师大已经死了四个人。这不仅在师大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c市的市民也开始关注师大的这几起命案。一时间,街头巷尾到处充满了流言蜚语。案件引起了市委和市政府的重视,市局的主要领导还专门去市里汇报了情况。据传,市委书记发了脾气。局里的头头们挨了顿批后,决定把师大的命案列为一号公案,集中全局力量进行侦破。邢至森被任命为直接负责人。 刑警支队全员取消休假,邢至森和丁树成每天也是忙得昏天黑地。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最大的问题在于: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是最最困扰警方的问题。对于一般命案,如果能够推断出凶手的作案动机,那么侦查工作就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可是师大这四起命案的被害人之间毫无瓜葛。除了集中在法学院和经济系之外,死者的背景和社会关系也毫无相似之处和交叉点。这使得侦破工作无从下手,只能把重点放在外围,希望能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寻。然而,这是一个非常浩繁复杂的任务,短期内找出线索的可能性很小。 另一个问题是:还会不会死人了? 这是师大校方更为关注的问题。警方的目标是破案,而学校的目标则是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案发之后,学校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决定保卫处和学生会联合组成校园治安联防队。抽调一台面包车当作巡逻车,二十四小时在校园内巡逻。同时严格各宿舍楼和教学楼的管理制度:宿舍楼的关门时间提前到晚10点,出入各教学楼须持学生证,并必须在晚上9点半之前离开教学楼。每个教学楼和宿舍楼的管理员都增派了人手,并配发了塑胶警棍。 一夜之间,曾经安逸祥和的师大校园内充满了不安的气氛。 一到傍晚,往日喧闹的校园里就变得死气沉沉。去自习室的学生越来越少。偶尔有几对耐不住寂寞出来约会的情侣,也在天黑后就匆匆告别。恋爱似乎成了一场冒险。寝室里的人也不多。许多本市的学生都受不了学校压抑的气氛,上完课后就直接回家了。 尤其在发生了命案的男生二舍,曾经爱说爱闹的男孩们好像一下子都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关寝之后,走廊里不再有嘻嘻哈哈的说笑和善意的打闹,每个人都轻手轻脚的,似乎怕打扰某个在楼里游荡的魂灵。偶尔有人在洗漱时失手掉落脸盆或者牙杯,总会引起一片惊叫和无数惊恐的回眸。 管理员孙梅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学校考虑到男生二舍只有一个管理员,还是个女的,就把原来在行政楼值班的唐德厚调到了二舍。孙梅和唐德厚相处了几天,就向学校打报告要求更换。她的理由是,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整天对着脸,怕别人说闲话。学校人手正紧,没有同意,就提出给孙梅换个宿舍楼。孙梅不干,说是学生比较熟悉,便于管理,也就不再提更换管理员的事了。可是她好像余怒未消似的,整天阴着脸,对学生的态度也越来越差。过去学生们违反纪律,只要说上几句好话,孙梅还是挺给面子的。可是现在稍有不慎,就会引得孙梅大动肝火。学生们当面叫她孙姨,背后都叫她孙更年。 唐师傅倒是和男生们相处得不错,时常能看见他和男生们聚在一起叼着烟卷聊天。相比之下,男生们更讨厌孙梅了。 某天晚上,方木在自习室里复习英语,准备六级考试。抬头看表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快10点了。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书包,向宿舍楼快速跑去。 因为提前关寝的原因,校园里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方木奔跑在毫无人迹的小路上,不由得回想起往日的喧嚣时光。那些和室友勾肩搭背、高歌而行的日子仿佛遥不可及。这让方木觉得,某些曾经在生命中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这种感觉令人悲伤,甚至超过了独自夜行的恐惧。 二舍就在不远的前方。快走到楼下的时候,方木看见孙梅正准备关门。他加快了脚步,边跑边喊“等等”。可是,孙梅看了他一眼,还是“砰”的一声关上宿舍门,还“咔嗒”一声上了锁。 方木慌了,几步跑到门前,用力拍打着大门。 “孙姨,我是352寝室的,开门啊。” 孙梅在里面不紧不慢地说:“几点关门你不知道啊?” “知道,今天有点事耽误了,孙姨你快开门,我保证下不为例。”“你说几点回来就几点回来?学校有规定你不知道么,我给你开门了,保卫处扣我工资你给我补啊?” 方木哀求道:“孙姨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孙梅干脆不说话了。 方木又叫了几声,里面还是没有反应。他有点火了,正想骂人,门开了,吴涵的脸露了出来。他冲方木招招手,示意他赶快进来。 方木急忙挤进去,小声问道:“今天值班?” “嗯,快上楼吧。” “谢谢三哥。”方木看看一旁沉着脸的孙梅,不敢多说,几步跑上了楼梯。 走廊里静悄悄的。方木一口气爬上三楼,走到352寝室门口,推推门,里面上锁了。 “老三?”室内传来老大的声音。 “开门,我是老六。” “你等着啊。” 室内传来下床和穿拖鞋的声音。几秒钟后,门开了。老大只穿着内裤,抱着肩膀跑回床上。 方木没好气地问道:“干吗这么早锁门?” 老大边往被窝里钻边说:“安全点呗——怎么才回来,我们以为你回家了呢。” 方木把书包扔在床上,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气喘。 “看书看过点了。妈的,孙梅这老家伙,差点把我关在外面。” 几个人嘿嘿地笑了起来:“孙更年骂你了?” “那倒没有,不过她就是不开门,好在三哥今天值班。” “老三今天还说呢,让大家以后早点回来。晚归的话,可能要挨处分。” “靠!”老五把手里的书重重地甩在床上,“这他妈哪像学校啊,简直像集中营一样!” 一时间怨声四起。方木跟着骂了几句,低头一看表,熄灯时间快到了。他赶紧闭嘴,拿着洗漱用具去了水房。 走廊里光线昏暗,一片寂静。方木看着不远处的水房,心里有点发怵。也许是水房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给了他些许勇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走进水房,他才发现自己的胆怯没有必要。因为水房里还有一个男生。 他斜靠在墙上,拿着一本英语教材在低声念着。听到有人走进来,男生抬起头。 方木认得他是这学期的新同学王建。 之所以说他是新同学,是因为王建原来是基地班的学生,在上学期的考试中被淘汰下来,分到了方木所在的班级。虽然在同一个教室里坐了几个月,可是王建仍然住在原来的宿舍里,平时独来独往的,跟班里的同学也不怎么接触。每次看见他,他都在埋头苦读。 “怎么到这边来了?”方木记得他住在走廊的另一头,那边也有一个水房。 王建抬头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方木讨了个没趣,撇撇嘴,开始刷牙。 王建大概是想开个夜车。熄灯后,只有卫生间里还亮着灯。方木抬头看看头上的15瓦灯泡,心想这里也太暗了。再说,水房里潮湿得厉害,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想到这里,方木看看王建,忍不住问道:“这里条件这么差,你受得了么?” 王建啪的一声合上书,看都不看方木一眼,转身走出了水房。 靠,好心没好报!方木嘀咕了一句,扭过头继续刷牙。可是刷着刷着,身上竟然冷起来。 虽然王建不理他,可是好歹还能壮壮胆。现在水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方木不由得有些害怕。他三下两下刷完牙,胡乱擦了把脸,快步走出了水房。 一直走到352寝室门口,方木的脚步才稍稍放慢。他看看对门的351寝室。还没到熄灯的时间,里面却漆黑一片。351寝室里有六个人,除了老大孙庆东和死了的周军,另外四个都是本市人,最近上完课就都回家住了。孙庆东不敢一个人睡,就搬到其他寝室住。 方木看看紧锁的房门。那个有点闹人的小个子在这里住了三年,每天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各个寝室乱串,要开水,吹牛皮,跟大家开着粗鲁的玩笑。可是现在,他化作一把轻飘飘的灰,躺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匣子里。 方木回过身,走回自己的寝室。 死了这么多人,他已经无力悲伤了。 寝室里也是一片死寂。几乎所有人都不出声,不是闭着眼睛,就是在看书,就连翻书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压抑的气氛也感染了方木。他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努力了半天,却仍旧毫无睡意。 他看看表,离熄灯还有十几分钟。于是翻身下床,从床下拿起两个哑铃,费力地做着扩胸运动。 校园里加强管理之后,男生们每天早早地回到寝室,都闲得无聊。于是,健身运动在二舍悄悄流行起来,一来解闷,二来万一某天遭遇不测,也好保护自己。方木也买了两个哑铃,可是自己实在不擅长这个,没做几下,就有点体力不支了。 正在气喘吁吁的时候,吴涵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方木吃力的样子,吴涵笑了起来。 “呵,你也玩这个呢?” 他的语调轻松,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寝室里的压抑气氛。这稍稍激活了一潭死水般的宿舍,大家好像都恢复了活力,纷纷从被窝里探出脑袋。 吴涵从方木手里抢过哑铃。“呵呵,不轻啊。”他用手掂掂,“5公斤的?” “是啊。”方木抹抹头上的汗水,“三哥,来几下?” “方木你和老三可比不了。老三做农活长大的,要说力气,宿舍里谁也不是他的对手。”祝老四在一旁插嘴。 吴涵嘿嘿笑了笑,把哑铃在手里抛了两下,又递还给方木:“今天给你留点面子,改天三哥让你开开眼。” 方木抡起哑铃作欲打状,吴涵在他胸前一推,方木就被哑铃坠得连连后退。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吴涵从床上拿起一本书,笑着拉开门跑出去。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就你那小样,还想跟我比画?” 方木追赶不及,笑骂道:“你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动物!” 寥寥几句嬉笑,让方木的心情好了许多。 第九章 冬夜 收音机里放着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女人边打着毛线,边轻声跟着哼唱,有几处明显跑了调。女人摇头笑笑,继续努力跟唱。 一曲终了,主持人絮絮叨叨地啰唆了一会儿,又接听了一个观众的点歌电话。一阵言不由衷的祝福后,张学友的《你好毒》响起。 这首歌的节奏太快,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唱了几句后终于放弃。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揩嘴角的时候,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0点20分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起身拉开门,来到外面的走廊里。 走廊里的寒气让女人打了个冷战。她不由得抱紧双肩,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走到一扇小门前,她抬手敲了敲门。 “谁?” “我。”女人低声说。 里面的人好像在犹豫,半天没有回应。 女人耐心地等着,身子在刺骨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足足一分钟后,女人终于按捺不住,抬手又要敲门,可是她看看四周,举到半空的手又落了下来。 这时,门开了。 女人飞快地闪身进去。一直站在门后的男孩同样迅速地把门关好。 屋子里的温度和走廊里相差无几。女人看着身披草绿色军大衣,鼻尖冻得通红的男孩,刚刚涌上心头的幽怨一下子无影无踪。她伸出手去轻抚男孩的脸,尽管她自己的手已经冻得冰凉,可是仍然感觉到男孩的脸比她的手还要凉。 女人低低地惊呼一声:“别在这儿待着了,你会冻坏的。” 男孩慢慢地把脸扭向一边。女人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中。 男孩走回墙角,那里有一套破旧的桌椅。男孩用手扶着腰,费力地坐下,继续不出声地诵读着面前的书本。 女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男孩的一举一动,眼前渐渐模糊。 “你……你就那么讨厌我么?”良久,女人开口问道。 男孩翻书的手停下了。他低着头,紧咬着嘴唇,轻声说道:“不是。你的手太凉了,不舒服。” 女人又默立半晌,走过去拿起男孩的水杯,转身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是满满一大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还有一个灌满热水的热水袋。她把牛奶放在桌上,又把热水袋塞在男孩怀里,然后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门,走了。 男孩目送着女人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他的目光仍然没有移开,怔怔地看着那扇门。 手里的杯子烫得快握不住了,男孩却更加用力地将掌心贴过去。一阵暖流伴着刺痛很快传遍了全身。男孩弯下身子,把脸贴在同样滚烫的热水袋上,慢慢闭上眼睛…… 收音机里的节目已经变成了午夜性知识热线。一个声音苍老的女性耐心地回答着各种猥琐不堪的问题。女人胡乱调着波段。收音机不时发出令人厌烦的沙沙声。最后,她终于失去了耐心,赌气般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 室内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好像一部快节奏的电影被按下了定格键。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女人显得有点紧张。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凌晨1点了。 望望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映衬出女人的倒影。她似乎对玻璃上这个头发蓬乱、神色沮丧的女人很不满意。 她皱着眉头,挑剔地打量着对方。 拢头发,挑眉,噘嘴,扭动腰肢。 模糊的玻璃窗上,女人的脸庞显得出乎意料的光洁。她有些窃喜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庞,神色却越来越黯淡。终于,她挣脱出不切实际的幻想,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女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被推开了。女人猛地回过头,看见披着草绿色军大衣的男孩正站在门旁。 第10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0) 他的手里捧着书本、钢笔、热水袋、水杯,看上去狼狈不堪。男孩察觉到女人的目光,低下头,站在门旁不动了。 女人在心里轻叹一声,慢慢站起身来,走上前接过男孩手中的东西。男孩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搭在椅背上,弯腰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脸盆,拣出毛巾搭在肩膀上,转身拉开门要走。女人叫住了他。她从地上提起一只暖水瓶,把男孩的牙杯、香皂从脸盆里拿出来,先向牙杯里倒了半杯热水,然后就把剩下的热水倒进脸盆里。 男孩连声说够了够了,女人还是固执地倒着。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来。男孩看见女人的睫毛上凝了些水珠,在电灯下闪闪发亮。 直到暖水瓶被倒得干干净净,女人才满意地住手。男孩看着手里的大半盆热水,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转身出门。 男孩的微笑鼓励了女人。她提着空空的暖水瓶,脚步轻盈地跟着出门。片刻,她提着一瓶冷水回来了。 从抽屉里拿出电热棒,插进暖水瓶,接通电源。然后,女人就坐在椅子上,看着电热棒上的指示灯出神。 过了一会儿,男孩也回来了。也许是刚刚用热水洗脸的缘故,男孩的脸红扑扑的。女人抿嘴笑着,拿起毛巾,帮男孩擦干后脑勺上的头发。男孩垂着手,任由女人摆布。 擦干了头发,女人细心地帮男孩把头发抚平。忽然,她伸手搂住了男孩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男孩的身子抖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似乎给了他勇气。他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女人的胳膊上,慢慢地摩挲起来。 女人似乎很享受这种抚摸。她闭上眼睛,在男孩的背上露出微笑,把脸贴得更紧了。 良久,墙角的暖水瓶颤抖起来。断断续续的“呜呜”声悄然响起,滚开的水从瓶口“噗噗”地冒出来。 男孩拍拍女人的手背,示意她放开。 女人已经进入了半蒙眬状态,撒娇般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嗯”了一声,抱得更紧了。 “水开了。” 女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急忙走过去拔掉插头。一瓶滚开的水恢复了平静。 室内的两个人也恢复了常态。男孩有些窘,走到桌旁拿起一本倒扣着的书,随便翻了翻。 “《东京塔》,好看么?” “挺好看的。”女人把电热棒放进柜子里,“我很喜欢。” “没想到你居然看这种小说,呵呵。” 女人撇了撇嘴。“你又小瞧我。如果当年我家里条件好一些,我也不至于考上了大学却读不起。”她走到桌旁坐下,表情怅然,“也许现在我也是个大学教师呢。” 男孩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笑了笑,把书按原样扣在桌子上。 “我去睡了。” 女人的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两朵红晕浮现在脸颊上。 女人的表情都被男孩看在眼里。他移开目光,语气若无其事:“你也早点休息。”说完,他就拎起书包进了里间。 女人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下来。 良久,她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张望了一圈,又重新坐下去,拿起那本《东京塔》,一页页翻看着。 女人的眼睛虽然盯着书页,心思却不在上面。连翻几页,却不知道究竟看了些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轻叹一声,放下小说,双手掩面。 夜似乎漫长得无边无际。女人放下手,把目光投向时钟,发现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打量着四周,似乎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来回扫视了几圈之后,最后望向里间那扇紧闭的门。 女人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倾听着。 里面一片寂静,没有男孩往日轻轻的鼾声。 女人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了推门。 门无声地开了。 女人在门口站了几秒钟,随即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黑暗中,男孩背对着女人,侧身躺着。女人坐在床边,低头凝视着男孩沉睡的脸。看了一会儿,女人忍不住伸出手去,在男孩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男孩一直平稳的呼吸骤然沉重,女人吓了一跳。 他没有睡。 女人抿嘴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半眯着眼睛,咬着嘴唇,手从男孩的脸上一路向下…… 忽然,男孩翻身而起,一把将女人搂在床上。 女人只来得及小小地惊叫一声,就被男孩的热吻堵住了嘴。 “门锁好了么?”男孩含混不清地问。 “嗯……”女人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了。 撕扯。纠缠。扭动。战栗。 一切恢复平静。女人慢慢地坐起身来,顶着蓬乱的头发,默默地看着已经熟睡的男孩。他的脸上还有一丝尚未消退的潮红。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贪玩的、筋疲力尽的孩子。女人的手指轻轻掠过男孩干瘦的胸膛,忽然感觉到,和男孩光滑的皮肤相比,自己的手竟粗糙得像一块砂纸。男孩也仿佛在睡梦中感受到了胸前的麻痒,伸手抓了抓,翻个身,鼾声再起。 女人缩回手,借着门口那一点微弱的光反复端详着自己的双手。看着看着,神色渐渐黯淡。 她俯身在男孩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服后,关上门出去了。 室内静得可怕。挂钟单调的“嘀嗒”是唯一的声音。激情之后的女人感到有些疲惫,她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一动不动。 心中的洞似乎没有填满,反而越来越大了。 良久,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拿起那本《东京塔》,一页页看下去。 第十章 死亡借书卡 方木并不是一个侦探迷,但是他自己很清楚,他比这个校园里的任何人都关注这几起杀人案。 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够感受到那个人。 是的,那个人。 没有人告诉方木这三起案件系一人所为,但是他一直都相信,杀死周军他们的,是同一个人。 有一个恶魔就无声地游走在这个校园里。在每一个角落里,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校园里的鲜活的生命,冷笑着按照恶魔的法则选择下一个羔羊。没有人是安全的,这就是恐怖。 而方木常常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浑身冰冷。 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恶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我梦游? 难道我是另外一个我? 难道我心中的恶,真的能幻化成一个具体的肉体? 他开始强迫自己不要入睡。 实在挺不住了,就把手偷偷地绑在床头。 他开始假装随意地问宿舍里的每一个人自己是否说梦话。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精神分裂者。 当种种试验最终肯定了每天夜晚他都或清醒或沉睡在自己的床上之后,他略略感到释然。 而那个答案也在那些翻转、扭曲、疯狂的念头里渐渐清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感受着他。 就好像在阳光灿烂的正午,你看见洒满日光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黑影。那黑影模糊不清,又仿佛充满着实实在在的质感,你能听见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目光,甚至能嗅到他那带着淡淡腥气的味道。你和他,隔着大声谈笑的人们默默地对望着。你知道他的窥视、他的焦虑、他的悠然自得,然而你不知道结局。而当你试探着迈出一步,他又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隐约的窃笑。 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方木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满身大汗地喘着粗气,死死地揪住被子,竭力倾听着寝室里的每一丝动静。直到听到黑暗的宿舍里每个室友规律起伏的鼾声,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刚才的梦中,他感到由衷的喜悦和满足。 然而,这感觉不是方木的,而是,他的。 方木摸索着戴上眼镜,慢慢理顺自己的思路。 他,那个恶魔,开始在这个游戏中找到了乐趣。 第一个死者被勒死在厕所里。 第二个死者被推下楼摔死。 第三个死者被绑在旗杆上活活冻死,风雪让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雕塑,逼真却毫无生机。 第四个死者被墙上落下的冰凌插死。那需要多么精确的计算和判断。 这些死者,一个比一个死得诡异。 他,开始在杀人中找到乐趣。 那么,这个游戏就不会完结。 方木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一些犯罪学和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来看。那天的晚归,就是由于在图书馆里逗留的时间太长。 方木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似乎不能仅仅用好奇心来形容。复仇?似乎也没有必要。除了对周军还略有好感外,其他的死者对于方木而言,都只是一些曾经存在的生命而已。 也许,他更想解释的,是他自己。 还有什么比忽然发现自己的异常更可怕的事情么?那不是清晨洗脸时无意间发现的小痘痘,也不是屁股上让自己坐立难安的火疖子,而是一种全然的陌生感,就好像你在镜子面前伫立良久,离开后镜子里的人仍然微笑着看着你的背影。 是的,那是另一个自己。 图书馆的肇老师对方木很不错,每次方木来借书都大开绿灯,有一些规定不得带出图书馆的书,也允许方木带走,不过次日一定要还。 这天下午方木来还书的时候,肇老师正忙着整理图书,地上堆满了书和凌乱的借书卡。方木办完了还书手续后,看到肇老师累得满脸是汗,就主动提出来帮忙,肇老师很乐意地答应了。 工作量很大,但是很简单,就是换借书卡。 师大图书馆的借书规则是:读者选好要借的书后,把插在封底的借书卡拿出来,在指定的位置填好自己的姓名、院系和学生证号码,然后把借书卡交给管理员,就可以把书拿走了。还书的时候,管理员做好登记后,再把借书卡插回书里。如果一本书被借阅的次数很多的话,借书卡很快就被写满了,因此需要定时更换。 方木的任务就是翻开两个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如果借书卡被写满了,或者只剩下一两个空格的话,就把借书卡换成一张空白的。 方木一边忙碌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肇老师闲扯。大约一个小时后,一个书架的书整理完了。方木直直腰,走向下一个书架。 这个书架上的书主要是英文原版书,来借的人不多,方木很快就整理了大半架。这时候,正在处理借书卡的肇老师看看表:“呦,快4点了,方木你先回去吧,马上开饭了。” 方木看看书架:“没关系,还剩下小半架,很快能做完。” 肇老师笑笑:“也行,一会儿我请你去教工食堂吃饭。” 方木随口答应着,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 这本书看起来有点眼熟,借书卡还留有大片空白,不必更换借书卡。方木把书合上,准备插回书架,就在他合上书的瞬间,几个名字从眼前隐约闪过。 方木心念一动,却没有在意。 接连查看了几本书之后,方木发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似乎仍然集中在刚才的那本书上。仿佛刚才的匆匆一瞥,已经将几个字牢牢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扭过头,静静地看着刚刚经过的地方。犹豫了一下,方木抬脚走过去,取下那本书。 他把书翻至封底,径直望向借书卡的姓名栏。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在一大串名字中,佟倩这两个字赫然在列。在她的名字下面,就是周军的名字。 方木急忙把借书卡翻过来,心脏开始狂跳。 他在另一面的借书人姓名中,看到了宋飞飞。 方木把书合上。这是一本英文原版书,书名叫《international economics and international economic policy》。 呆立良久,方木看看正在低头忙碌的肇老师,悄悄地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逐行抄写借书卡上的每一项内容。 抄完后,方木飞快地查看着余下的书架。整理完毕后,他拿起那本英文书走向门口。 “肇老师,我想借这本书。” “可以。”肇老师抬起头,“怎么,你要走?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了。”方木飞快地填好借书卡,在肇老师诧异的目光中离开了图书馆。 走在校园里喧闹的人群中,眼前的日光有些眩目。直至走到一片松林旁,方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大脑竟是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方木茫然地打量着四周,似乎对一切都感到陌生。视线中出现一张长椅,他走过去坐下,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三个死者的名字都出现在一张借书卡上,而这本书现在就躺在自己的书包里。 这是巧合么? 如果不是,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身边走过一群群敲打着饭盆,大声谈笑的男女。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那么关心吃饭。 如果那个游戏真的没有完结,那么,是不是这张借书卡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死? 方木开始浑身发抖。 因为,那张借书卡上也有他的名字。 良久,方木艰难地站起身来,书包显得沉重无比。他紧紧地按住那本书,仿佛它会突然扑出来,一口咬住方木的咽喉。 他需要找人谈一谈,尤其是那张借书卡上的人。 方木、吴涵、祝老四围坐在寝室里的书桌前,桌子上放着那本书和记载着借书卡内容的笔记本。 空气仿佛沉甸甸的,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三个人,就连寝室里微微浮动的灰尘也仿佛有了质感,幸灾乐祸地来回翻转、飞舞。 三个人都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惊人的一致。 惶恐。 良久,祝老四缓缓地开口了:“这么说,死者都曾经借过这本书?” “是的。”方木指指自己的笔记本。 “这能说明什么?”吴涵问,声音有点发颤。 “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这本书和杀人案一定有关系。”方木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鼓足勇气说,“也许,这本书的读者就是凶手的目标。” “你是说,凡是借过这本书的人,都要死,包括我们两个——不,我们三个?”祝老四的脸色白得吓人。 方木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 吴涵低头看着笔记本,小声查着:“11、12……一共14个人。”他抬头看着方木,眼神中满是惊恐,“这么说,还要死10个人?哎,不对。”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低下头查看名单:“少了一个。” 方木和祝老四同时问道:“什么?” “经济系的那个男的,就是被插死那个。他叫贾什么来着?这上面没有他。” 第11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1) “贾连博。”方木拿过笔记本,反复看了两遍。的确,他在图书馆里看到周军、佟倩和宋飞飞的名字的时候,已经被完全吓住,竟没有注意到贾连博的名字不在上面。 “的确没有。”方木放下笔记本。 祝老四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些。 “我看,只是巧合吧?”他看看吴涵和方木。 吴涵耸耸肩,转头看着方木。 方木的心中也感到轻松不少。贾连博并没有借过这本书,但是同样也死了。这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借书卡并不是所谓的死亡名单。这多少让他略略感到心安。 同时,一点沮丧又袭上心头。他刚刚感觉到自己又离那个恶魔近了一步,仿佛是窥见了他黑色衣袍的一角,刚要伸手抓住,却又脱手而去。 祝老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重重地躺在床上。 “你们两个别胡思乱想了。这就是巧合,有时间你们去图书馆看看,肯定还有其他书是他们都借过的。” 吴涵又低下头看着笔记本,看了一会儿,拿起那本书,翻了翻。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抬起头看着方木,“老六,我看还是交给警察吧。” 第十一章 wpo小组 一个胖胖的女内勤把方木、吴涵和祝老四带到了邢至森的办公室。邢至森正在午休,刚刚和衣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看他们三个进来,邢至森急忙起身让他们坐下。 方木简单说明了来意,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英文书和笔记本交给了邢至森。邢至森显得很感兴趣,认真地看了半天。最后,他也提出了和吴涵一样的问题:作为死者之一的贾连博并不在名单上。他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方木、吴涵和祝老四:“你们觉得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三个人有点尴尬地互相看了看。吴涵鼓足勇气说道:“我们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有价值的线索。只是觉得有点可疑,所以就给你们拿过来。” 邢至森看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吴涵。” 邢至森低头看看笔记本上的名单,又抬起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方木,你叫祝城强,对吧?” 方木和祝老四点点头。 邢至森说:“你们三个都在这个名单上。你们是不是觉得,下一个被害者可能就是你们?” 三个人的脸都红了。 “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用不着过分紧张。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三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所以,这本书和这张借书卡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邢至森注意到方木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冲他努努嘴,示意他有话就说。 “我觉得,”方木犹豫了一下,“这几起杀人案是同一个人干的。” “哦,理由是?”邢至森扬起眉毛,“有证据么?” “没有。这是一种感觉,一种……”方木斟酌着词句,发现很难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这种感觉。他心一横,说出了那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觉得,我能感受到他!” 祝老四和吴涵吃惊地看着方木。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就是那个人!”话已出口,方木索性和盘托出。 邢至森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激动的男孩,缓缓地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但我不是凶手——这一点你们很清楚。” 邢至森盯着方木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点燃一根烟。 “那就谈谈你的感受吧。”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方木向邢至森讲述了自己对这几起凶杀案的看法。尤其是操场双尸案之后,他所感觉到的凶手在杀人中找到的乐趣。 邢至森始终不动声色地听着,内心却不由得对这个男孩刮目相看。尽管这个男孩的描述毫无事实依据,甚至可以称之为主观猜想,但是,他把凶手的内心世界作为推论的出发点,这种思路是十分大胆的。尽管邢至森尚未决定把三起凶杀案并案处理,但是他的推测与方木基本一致:凶手是同一个人。 然而,目前还没有证据能证实这个推测。不过,方木的思路对邢至森而言,倒是一个不小的启发。既然现在毫无有价值的线索,那么,探求凶手的内心世界,也许可以另辟蹊径。 邢至森决定把书和笔记本留下,作为一条线索好好调查一番。送他们出去的时候,邢至森特意把方木叫住,递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嘱咐他再发现什么线索就及时通知他。方木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在回去的车上,吴涵用半是惊讶半是钦佩的口气说道:“方木,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祝老四也捶捶方木的肩膀:“以后再有什么想法,别掖着藏着,说出来,大家一起分析分析。” 方木没有说话,他的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攥住那张名片,眼望着车窗外渐渐深沉的暮色。 那个人,究竟是谁? 专案组对那本英文原版书和借书卡上的名单展开了仔细的调查,结果却颇让人失望。这本书的中文译名叫《国际经济学与国际经济政策》,作者是一个叫菲利普·金的外国人。由于是英文原版书,借阅的人不是很多。从那张借书卡上的名单来看,读者分别来自法学院和经济系。原因不言而喻,除了这两个系的学生之外,很少有人会对这本英文书感兴趣。其中,死者周军、佟倩、宋飞飞分别借过这本书。但是从三人借书的先后顺序来看,佟倩最早,其次为周军,最后是宋飞飞。第四个死者,就是宋飞飞的男朋友贾连博,并没有出现在这个名单上。 技术组的勘查人员仔细地检查了这本书,试图寻找密码或者暗语之类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整本书就跟新的一样,只有几处被读者用笔进行了标注。 专案组内认为借书卡只是巧合的声音越来越多,经过研究,专案组决定把图书馆现有的藏书彻底检查一遍,如果能够找出其他同时记载三个被害人,甚至四个被害人名字的借书卡,就说明这只是巧合。 然而,从师大图书馆反馈的消息是:图书馆刚刚整理完借书卡,并且已经销毁了一大批。尽管没能最终证明借书卡只是巧合,也没有人愿意再查下去了。 警方偃旗息鼓,“死亡借书卡”的传闻却在校园里不胫而走,而且越传越玄乎。最流行的版本是图书馆里有一本杀人书,所有借过这本书的人都要死。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找方木,让他看看自己是否在那张读者名单上,得到答案后,面如死灰者有之,当场昏厥者有之,欢呼雀跃者有之。 某天下午,吴涵回到宿舍,恰好看到又一批人带着劫后逢生的表情离开。方木和祝老四也在,面色不善。 “这样下去可不行。”吴涵皱着眉头,“咱们宿舍成他妈问询处了。” “我有什么办法?”方木疲惫不堪地说道,“那个经济系二年级的白痴已经来了三趟了,我第一次就告诉他名单里没有他,他不信,好像我要害他似的。” 吴涵笑笑,又问道:“公安局那边有消息么?” “没有,”方木有点沮丧,“大概人家觉得,这就是巧合。” “你觉得呢?” 方木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不是,这张借书卡肯定有问题。” 一直没说话的祝老四突然开口了。 “你们想没想过?”祝老四抬起头,一丝恐惧在眼中闪过,“也许……” 他说不下去了,似乎接下来的词句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你的意思是——凶手也许就在这个名单里?”方木哆嗦了一下,“我早就想到了。” 三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我建议,咱们开个会吧。”良久,吴涵缓缓说道,“所有人。” 聚会安排在下午4点半,恰好是食堂开饭的时段。学校里的大多数人都在食堂,被人打扰的可能性比较小。地点安排在法学院六楼的阶梯教室。方木、吴涵和祝老四分别通知了名单上其余的人。 差不多4点40分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他们是:法学院四年级学生张国栋、齐远,三年级学生方木、吴涵、祝城强、王建;经济系三年级学生陈希(女)、王培(女)、廖闯,二年级学生邹奇、刘柏松。 11个人零零散散地坐在教室里。每个人都偷偷地互相打量着。相熟的人不时交头接耳一番。整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方木感到很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感到有些不自在,可是想到自己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方木清清嗓子,拿起笔记本:“既然都到齐了,我点一下名。念到名字的同学请站起来,大家也好互相认识一下。” 方木先从法学院的同学点起,张国栋和齐远都是上届的师兄,平时总在一起打球,算是比较熟了。至于吴涵和祝老四就更不用说。点到王建的时候,没有人吭声,点了第二遍,角落里那个面色阴郁的男生才懒懒地应了一声。 念完名单后,方木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这是一个很艰难的任务。的确,在这11个人之中,也许就有下一个牺牲者。 这张名单,好像地狱的邀请函一样让人感到恐惧。 “大家都知道,最近三个月,校园里发生了一连串命案,先后有四个同学被杀死。而我,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书和一张借书卡。其中,有三个遇难的同学都在这张借书卡上。” 尽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听到方木亲口说出来,大家还是纷纷变了脸色。 “我不知道这张借书卡与这些命案有什么联系,但是我个人感觉这不是巧合。当然,我非常希望这是巧合。因此,我想提醒诸位,”方木扫视着每一个人的脸,“性命攸关,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我们要警惕的。”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方木循声望去,王建正在摇头,表情很不耐烦。 方木收回目光:“我知道你们都在怀疑我的想法。我告诉你们,我不是警察,破案不是我的任务,我也不需要什么证据。毫不掩饰地说,这一切仅仅是我的直觉。我并不指望你们都能够信任我,但是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够提高警惕,因为下一个受害者很有可能就在我们之中。” 他停顿了一下。教室里一片死寂。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互相帮助,互相保护,无论何时都尽量不要单独行动。而且,如果你们发现身边有可疑的事或者可疑的人,请马上互相通报。简而言之,我们需要抱成一个团。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方木舔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才能保住我们的命。” 方木的发言完毕。大家面面相觑。很快,一个经济系的女生举手发问,方木记得她叫王培。 “可是,为什么不能让警察来保护我们呢?” “警察只会对有根据的线索采取行动。目前,他们并不认为借书卡与这些命案有什么联系。”吴涵平静地说,“换句话来讲,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无稽之谈。” “那,我们要怎么做?”经济系二年级的邹奇问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尽量不要单独行动。尤其是晚上,无论去哪里,都尽量找个人做伴。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马上通报一声。”方木停了一下,“我们可以分成两个组。经济系的同学一个组,法学院的同学一个组。如果不麻烦的话,除了上课和睡觉,每个组的人尽量在一起。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法学院这个组暂时由我负责,经济系的同学最好也有个带头的,联系起来方便一些。” “我不干。”经济系的廖闯站起来,“我住在本市,每天上完课我就回家。另外,这太荒唐了。” “那你可以走了。”方木板着脸,“如果你们有谁觉得我在胡言乱语的话,可以离开。” 他把视线投向王建。四目相接。王建垂下眼皮,一动不动地坐着。 廖闯大步走了出去,把门摔得山响。其他的人互相看看,都没有动。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方木和余下的人讨论了今后的计划和联络方式。大家决定按照方木的建议,分成两个组。法学院的小组由方木负责。经济系的陈希主动请缨担任另一个小组的负责人。大家商定,除了上课和睡觉,其余时间尽量聚在一起。每天下午5点在b食堂碰头,一来清点人数,二来交流一下当天的情况。方木和陈希互相留了寝室电话和呼机号码。 最后,有人建议给这个小小的集体起个名字。刘柏松脱口而出:“就叫wpo小组吧。” 看见大家迷惑不解的样子,他又补充道:“we protect ourselves的意思。” 一致通过。 散会后,方木和吴涵、祝老四最后离开阶梯教室。三个人慢慢地走在越来越黑的校园里,肩并着肩,很有一种生死与共的味道。 “这下好了,大家团结在一起,互相有了照应。”祝老四望着天,语气颇为感慨,“凶手想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啊,而且……”方木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如果凶手真的在这个名单中,也好牵制他对么?”吴涵看看方木。 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承认。 “老实说,”吴涵停下脚步,面向方木,正色问道,“你有没有怀疑过我和老四?” 方木毫不犹豫:“没有。你们呢?” 吴涵和祝老四相视一笑:“也没有——还是那句话,你没那胆子!哈哈。” 头上的月光似乎一下子明亮起来。 第十二章 三人舞台 女人阴沉着脸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本摊开的小说。她的目光已经在某一行上停留很久了,可是一点也没看进去。 坐在屋角的男人捏着烟卷,吸溜吸溜地喝着茶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小小的电视。屏幕上是一部无聊透顶的喜剧片。那些粗俗不堪的笑料让男人乐不可支。 “太他妈的逗了!”男人扔掉烟头,又咳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鞋底来回蹭着。 女人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干什么,立刻感觉一阵恶心。她摸摸喉咙,竭力平复着自己不断痉挛的食道。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干呕。 屋角的男人扭过头来:“咋的了,妹子,身子不舒服?” 女人手抚胸口,皱着眉头站起来。她从柜子里拿出扫帚,又从一个塑料口袋里舀出一些锯末。 “想吐?你该不是有喜了吧?”男人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挑挑眉毛,冲着女人嘿嘿地笑起来。 女人没有看他那张淫亵的脸,几步走过去:“抬脚!” 第12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2) 男人夸张地做了个双脚离地的动作。女人把锯末倒在痰迹上,忍着恶心用扫帚蹭了几下,又扫进撮子里,转身朝门口走去。 “以后吐痰到厕所去!” 男人讪笑着,看着女人砰的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女人再回来的时候,扫帚和撮子都清洗了一遍。她把东西放好,看都不看男人一眼,依旧坐在桌前看小说。 男人有些尴尬,摸出一根烟来抽。烟雾飘到女人身边,她皱起眉头,挥手轻扇着。 男人见状,大呼小叫起来:“我妹子烦烟味?不抽了不抽了。”他站起来,弓着背一溜小跑到门前,狠嘬了两口之后,把烟头扔了出去。 他讨好地看看女人,发现女人还是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过脸色似乎缓和了一点。 男人的胆子大了些。他站在女人身后,盯着她白皙的脖子看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忽然上前一步,把手从女人的肩头直伸下去。 “看啥书呢?” 男人的手掌紧贴着女人的胸口按在书上。女人一惊,本能地向后躲去,男人的手竟跟过来,一把握住那软软的地方。 女人猛地站起来,打掉男人的手。她气得满脸通红,嘴唇翕动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的脸上写满得意,手指还在不住地捻着,似乎刚才的触觉让他回味悠长。 “咋了?哥就是瞅瞅你在看啥书。” 女人火了,低声骂了一句“流氓”,抬手向男人脸上打去。 男人一把攥住女人的手腕,稍一用力,女人就被拉进了他的怀抱。他一边在女人身上乱摸着,一边小声嘀咕:“你就别装了,哥知道你心里其实想得很……” 女人不敢大声呼救,只能拼命挣扎着。两人正在撕扯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男孩走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立刻停下了脚步。 三个人仿佛被定格的电影镜头一样,静静地站在这块并不算大的舞台上。 男人先反应过来:“我去睡觉了。”说罢,就向门口走去。 男孩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地站着。但是,他仍然能感觉到,男人在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块舞台上只剩下男孩和女人。女人看着男孩的脸,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委屈。然而,男孩的眼睛始终盯着脚下的地面。女人的脸色由红变白,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起来。 女人的哭声在夜里显得分外凄凉。男孩面无表情地听着,终于抬起头来。 女人斜靠在椅子上,头埋在双臂之间。随着身体的耸动,一声声压抑的抽泣隐约可闻。男孩走过去,把手放在女人的肩头。女人把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脸上。男孩马上感觉到了掌心的湿润。 女人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伸手从柜子里拿出毛巾,仔细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把男孩的手放在膝盖上,慢慢地摩挲着。 “怎么回事?”男孩低声问道。 女人不说话,眼圈又红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摸着男孩的手。 男孩把手抽回来:“到底怎么回事?” 良久,女人才发出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我是做什么孽了。这老东西一开始就对我动手动脚的,总想占我的便宜。刚才,他又……” 女人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男孩腾地一下站起来,疾步走到柜子前,伸手从里面掏出一把锤子,转身向门口奔去。 女人慌忙从后面拉住他:“别……求你……” 男孩无声地挣扎着,倔强又愤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直投向那张呼呼大睡的脸上。 一番纠缠后,女人终于拽不住他。男孩挣脱开来,抬脚欲走。女人被带倒在地,顺势抱住了男孩的腿。 “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男孩犹豫了一下,再次发力想甩掉女人。 “你不考虑我,难道也不考虑你自己么?”女人小声哀求着。 听到这句话,男孩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原地站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女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把脸贴在男孩的腿上,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为了那个老畜生,不值得……” 男孩没有搭腔,只是死死地盯着走廊对面的一扇门。良久,他收回目光,身体也软了下来。最后,他垂下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女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抽掉男孩手中的锤子。男孩没了刚才的锐气,表情消沉。 女人把锤子收好,又把身上的灰尘清理干净。 男孩还是背对着她,面朝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女人心里不忍,上前拉拉他的袖子。 “算了。睡吧,不早了。” 男孩没有回应。女人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别想了,他也没把我怎么样。我一个单身女人,没办法……”突然,女人感到手背上落下滚烫的一滴。她吃了一惊,转到男孩身前一看,他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男孩哭泣。不管多难,不管多苦,都没见他流过一滴泪。可是此刻的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垂手而立,默默地哭泣着。 女人的眼睛也湿润了,徒劳地在男孩脸上擦拭着那些不停滚落的泪水。 “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没办法啊,谁让我们……” “不!” 男孩忽然抓住她的手。尽管双眼盈满泪水,女人依然能看见男孩骤然变冷的目光。 这是那天晚上,男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当女人在熟睡的男孩额头留下一吻,悄声走出门外的时候,她依然在回味着那简单的一个字。 男孩让她感到疑惑,又让她感到慰藉。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背,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些泪水的温度。 他还是在乎我的。她这样想。 她知道他的倔强,也能体会他的愤怒。可是她无能为力,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不要让他去做什么傻事。 整整一夜。她坐着,想着,看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第十三章 如果下一个是我 经常去b食堂吃饭的学生们发现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端着饭盆,聚在食堂的一个角落里,彼此打量,小声地清点人数。每每有人缺席的时候,总会引起一番窃窃私语和惴惴不安的对视。 wpo小组成立四天了,每天下午5点在b食堂的聚会都如期举行。还好,大家都平安无事。 偶尔有小组成员汇报可疑人员和事情,也很快被大家纷纷否定。比较离谱的是,有一天邹奇提出国际贸易学的孙老师看他的眼神非常凶狠。陈希揭发说,邹奇经常色眯眯地盯着年轻的会计学女老师,而她的丈夫正是孙老师。 方木每天都尽量安排法学院小组的人在一起,包括王建。 这家伙对所有的人都冷冰冰的。不过看得出,他并不反对和大家在一起。尽管在大多数时间,他都宁可一个人独处。特别是在晚上回寝室的时候,他总是走在最后,好像一个孤独的影子。 这种状态让大家觉得尴尬。小组继续下去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相互间的团结与信任。倘若有人若即若离地游走在圈子之外,总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慌乱。 于是,这天晚上,当方木看到王建又是独自一人走出自习室的时候,他决定和王建谈一谈。 王建去了卫生间。方木跟到门口,耐心地等着。 几分钟后,王建甩着手上的水珠走了出来。他看见守在门口的方木,怔了一下。 “你……有事么?” 方木坦率地说:“我想找你谈谈。” 王建皱起眉头:“谈什么?” 方木看看他的脸色,心想还是先缓和一下气氛。他挤出一个笑脸,耸耸肩:“随便聊聊。” 王建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没兴趣。”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方木几步追上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胡言乱语?”王建回过头看着方木,脸色有所缓和:“如果我不信任你,我根本不会每天跟你们在一起。” 方木笑了:“那就聊聊吧——权当休息了。” 方木的坚持让王建有些无奈。他皱皱眉头,从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方木。方木不会吸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刚吸了一口,他就呛得连连咳嗽。 王建叼着烟,敲了敲方木的后背:“你不会吸烟?” “不会,第一次抽烟。” “呵呵,早知道不给你了,浪费烟草。” 方木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看着王建嘴角忽明忽暗的烟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住在哪儿?我今早去找你,你们宿舍的人说你已经换寝室了。” “哦,我换了个地方。就在你对门,351。” 方木愣了一下。那是周军的寝室,已经好久没有人住了。 “你一个人住?” “是啊,很安静,正好学习。” “你不害怕么?” “害怕?害怕什么?就因为死过人?他又不是死在寝室里,有什么好怕的。” 王建很快吸完了一支烟,又拿出一支点燃。吸了几口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斜起眼睛看着方木。 “怎么,你怀疑我?” “不。”方木赶紧解释,“随便问问。” 两个人相对无语,沉默着吸烟。眼见他的第二根烟也要吸完,方木试探着问道: “为什么要搬出来呢?” 王建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住得不爽,就搬出来了呗。” 他把烟头在地上蹍碎,抬起头问道:“你在查这几件案子?” “没有。”方木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警察——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你真的觉得那张借书卡上的人都要死?” “我不知道,只是直觉。” “直觉?” “对。我觉得那张借书卡一定和杀人案有关系。至于是什么关系,我也不清楚。” 王建撇撇嘴,冷笑道:“哼,再死几个人,也许就清楚了。” 方木被噎得说不出话,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 “你怎么看这几件案子?” “我?我没兴趣。” “那你为什么和我们在一起呢?” 王建低着头,用脚蹍着地上的烟末。 “无聊呗。”他抬起头看着方木,“你们,至少比那里的人有趣。” 他朝斜前方的一间教室努努嘴,眼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那是基地班的专用教室,里面灯火通明。 “我要回去了。”王建用手捋捋头发,“你呢?” 方木想了想:“既然是这个小组的人,以后尽量和大家多联系,别老是一个人待着。” “哦。” “另外,一个人住,小心点。” 王建看看方木,转身走了。走出几步之后,他背对着方木挥挥手。 “知道了。谢谢。” 方木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走廊里。他看看手中即将燃尽的香烟,把它扔在地上。 蹍灭烟头之后,方木向自习室走去。路过基地班专用教室的时候,他向里面看了一眼。 教室里坐满了人,却连半点声响都没有。虽然神色各异,但是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书本上。似乎在他们看来,世界上只有学习这件事值得关注。 方木想起王建的眼神。他感觉到,那眼神中除了不屑与轻蔑,还有深深的嫉妒。 他突然有点同情王建。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们的注意力很难长时间地集中在某件事上,即使这件事关乎他们的性命。 经过了平安无事的一个星期后,似乎每个人都开始慢慢放松下来。有恋人的开始恢复约会,即将毕业的开始忙于制作简历。单独行动的人越来越多。 有一天,张国栋突然失踪了,他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方木急了,安排wpo小组的人满校寻找。两天后,张国栋依然不见踪影。正当心急如焚的方木准备报警的时候,这小子又突然出现了。经过询问,才知道他去见了一个相邻城市的网友。 方木几欲发火。张国栋却满不在乎。 “这种事情,总不能带着你们去吧?” 惯例已被打破。渐渐地,“死亡借书卡”的阴霾在他们心中慢慢散去。每晚5点,坐在b食堂那个固定的餐桌前的人日渐稀少。 一天傍晚,参加聚会的只有五个人:方木、吴涵、王建、齐远,经济系只来了陈希。陈希向方木一一汇报了小组其他成员的去向。之后,她看看方木阴沉的脸色,不敢多说话,闷头吃着饭。 没有新线索,也没有人被害。方木搞不清自己究竟该庆幸,还是该焦虑。 吃完饭,吴涵回二舍值班。齐远要去打篮球。王建自然直接去了自习室。很快,餐桌前只剩下方木和陈希。 陈希看看方木,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买东西。你……” 方木点点头:“我陪你去吧。” 长这么大,方木还是第一次单独和女孩在一起。 陈希在他身边步履轻盈地走着,不时和相熟的同学打着招呼,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方木却显得有点不自在,他能感觉到陈希的同学们异样的眼光。 靠,他们该不会认为我们在谈恋爱吧。 陈希察觉到方木的情绪,笑着问道:“怎么,不愿意陪我?” 方木急忙说道:“没有。” 陈希撇撇嘴:“还说没有?你看你的脸拉得那么长,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她歪着头看着方木:“怎么?觉得我这个丑女配不上你这样的帅哥?” “不是不是。”方木有些慌了,“你……你挺漂亮的。” 陈希咯咯地笑起来:“谢谢夸奖。”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超市。陈希很有兴趣地浏览着货架上的物品。方木没什么想买的,就耐着性子陪着她逛来逛去。 “哎,你调查得怎么样了?” “什么?” “杀人案啊,你不是在查么?”陈希的语气轻松,好像在说着一件好玩的事情。 “调查什么啊,我又不是侦探。”方木悻悻地说。 陈希正在低头看一瓶爽肤水,长长的马尾辫下露出白皙、细长的脖子。 她是挺好看的。 “怎么,还在生那几个人的气啊?”陈希看方木不说话,回过头来问道。 方木急忙收回目光。 “没有没有。”他搔搔脑袋,“也许……也许大家都觉得我神经过敏。” “呵呵,你别多想。他们真的有要紧的事。而且,我这个组长当得也不怎么样。”她调皮地冲方木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自己也偷偷地逛了几次商场。” “你不害怕么?” “害怕啊。”陈希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又开始看一包面膜,小声读着使用说明:“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如果一定要死,躲是躲不掉的。” 方木无语。 “我们第一次聚会的时候,我很好奇,想看看名单上都是些什么人。结果让我很失望。都是很普通的人啊,看不出哪个像该死的样子。” 方木开始苦笑。 第13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3) “所以我决定加入,我想知道结局是什么样子。另外,”她转过头看着方木,“我相信你的话。那张借书卡一定有问题。” “你为什么相信我?” “不知道。”陈希耸耸肩膀,“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吧,就像你的敏感一样,呵呵。” 陈希在货架间走来走去。 “方木,你害怕么?” 方木想了一下,决定老老实实地承认。 “害怕。” “呵呵,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脆弱,这是优点。比廖闯那种人强——他都不敢来上课了。” 方木想起那个拂袖而去的经济系男生。 “如果下一个人是我,我希望他能一下子杀死我。最好在背后,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陈希把手交叉在身前,歪着头,似乎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方木默默地看着她。女孩的身影沐浴在超市里强烈的灯光下,竟有些模糊。 她收回目光,微笑着面向方木。 “你说,那样该多好。” 第十四章 人莫予毒 不知不觉中,快到年末了。 每天在校园里徜徉的人越来越少。一方面是因为天气越发寒冷,另一方面是因为种种禁令的限制。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期末考试就要到了。在大多数人看来,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学期之后,没有什么比期末考试更重要。而对于法学院的学生来讲,一场更加残酷的竞争即将开始。 在宿舍楼里几乎看不到基地班的学生。每天宿舍门一开启,他们就争先恐后地去图书馆占座位,然后就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甚至连吃饭也是。直到关寝的前几分钟,他们才陆续回到寝室,个个面色疲惫。悄无声息地洗漱后,他们又各自猫在床上看书,熄灯后,还三三两两地聚在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继续苦读。 352寝室的老大参加了这次基地班的入学考试,还硬着头皮到基地班的专用教室上了两次自习。可是,他每次都被对方无声却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走。 这让老大深受刺激,他在寝室里指天画地地发誓,一定要考进基地班。于是,每天披星戴月的人群中多了老大。基地班的学生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半夜时分,也学着人家的样子去走廊里苦读。寝室里的同学不胜其烦,动员他去王建原来的宿舍住,学习环境好,而且正好空着一个床位。这个神经病居然真去了,结果垂头丧气地回来,说早有人占了。 wpo小组的活动也变得名存实亡。长时间的平静让大多数人开始相信,借书卡只是一个巧合。b食堂那张餐桌前的人也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人再向方木汇报他人的动向,方木也懒得听。对他而言,每天来这里吃饭,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也许,是因为可以看见陈希。 自从那天和陈希一起去超市之后,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处过。生活平淡如昔,方木却越来越期盼b食堂的例行聚会。 她总是稍晚一点到。 她总是先在人群里寻找其他组员的身影。每每与方木视线交接,她会微笑一下,洁白的牙齿熠熠生辉。 她喜欢吃辣一点的食物。 她喜欢用“心相印”牌的纸巾。 一个周末的傍晚,来到餐桌前的只有三个人:方木、陈希和王建。 方木注意到陈希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书包和水杯,而是拿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好像要出门的样子。他想开口问问,又觉得唐突。 倒是陈希主动开口了:“今晚我去本市的姑姑家过周末。”她歪着头看着方木:“组长,准假否?” 方木有些慌乱地挥挥手,算是同意。 陈希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很有感染力,连一旁闷头吃饭的王建也抬起头来咧了咧嘴。 吃过饭,王建又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匆匆离去。方木和陈希坐在桌旁,都不作声。 陈希拿出一张面巾纸慢慢地擦着勺子,直到把正反面都擦得铮亮才停手。方木默默地看着她。 “那,我要走了。”陈希头也不抬地说。 “唔。” “我在校门口的车站坐公交车。” 方木又“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 “我送送你吧。” “好!”陈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两个人并肩走在校园里。刚刚下过一场雪,周围的一切都被覆盖在厚厚的白色之下,呈现出充满质感的宁静。校园里人迹寥寥,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两个人谈着一些无聊的闲话。车站越来越近了。 “你坐几路车?”方木张望着远处一辆慢慢开来的公交车。 “25路。”陈希的脸冻得通红,不时跺着脚,把手凑到嘴边哈着气。 夜色中,公交车渐渐接近车站,车头上的数字开始变得清晰。 “这辆就是。” 陈希看了一眼:“不行。人太多了,我等下一趟吧。” 方木没有作声,看着公交车停靠在眼前,上下若干乘客后,又缓缓驶离。 车站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像陌生人一样沉默着。身边飞驰而过的汽车把他们映在路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渐渐地,一个影子小心地靠近另一个。 方木感到陈希的肩膀紧靠着自己,身体在轻轻发抖。 她好高啊,能有一米六八左右吧。 方木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好久,才开口问道:“你冷了吧?”陈希点点头。 方木看着陈希瘦削的肩膀,突然有一种抱紧她的冲动。 突然,一辆25路公共汽车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停在了车站旁。 方木脱口而出:“车来了。”随即就后悔不迭。 陈希看了方木一眼,表情颇为无奈。 她挥挥手,默默地上车。公交车很快开走。方木感到车上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也一直盯着公交车开走的方向,直到它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回寝室的路上,方木经过了体育场。这个庞大的环形建筑伫立在夜色中,看起来沉默又危险。他站在贾连博被杀死的那个小门旁边,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覆盖着积雪的操场显得空旷无比。方木小心地呼吸,沿着空无一人的跑道,在黑暗中慢慢走着。脚底的积雪咯吱作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清晰。方木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吁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而在那黑暗的尽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方木渴望揭示那谜底。虽然这秘密是否与己有关尚不可知,然而,他近乎本能般地一步步向它靠近。 究竟是好奇,还是自保?方木的心中没有答案。唯一能确定的是,发现那个秘密,就是发现他自己。 离旗杆越来越近了。方木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似乎渴望看到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 旗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女鬼在一旁哀怨地哭诉。 它就站在原处,和往常一样平淡无奇。 方木走上前,抚摸着冰冷光滑的旗杆。 它不会记得,它曾经记载了一个女孩越来越低的体温。 它也不会记得,那个女孩曾在临终前短暂的清醒中,竭尽全力地挣扎,想要摆脱它冰冷的束缚。 它什么也不会记得。 而那个人记得。他全部都记得。 你应该在黑暗中暗自冷笑吧。你应该陶醉于我们的恐惧与无所适从吧。你应该在轻松愉快地选择下一个牺牲品吧。 方木抬头看着同样漆黑一片的天。你究竟是谁? 在这样一个夜晚,方木的内心有一种冒险的冲动。他的全身似乎充满了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甚至希望此时此刻,那个凶手正在黑暗中窥视自己,伺机而动。而他,机警灵动,随时准备给凶手致命一击。 他在黑暗中兴奋地四处张望,手在微微发抖。不,不需要什么武器,只要这双手就够了,像扼住命运一样扼住凶手的咽喉! 良久,方木终于平静下来。他垂下手,低着头,匆匆离开了体育场。 他知道,自己的冲动来自于那个乘着公交车离去的女孩。 他为自己的幼稚稍感羞愧。 寝室里只有祝老四和吴涵,让人稍感意外的是,王建也在。 “其他人呢?”方木把书包扔在床上,伸手从床下拿出脸盆。 “老二和老五去网吧包宿了。”祝老四回答。 “老大呢?” “呵呵,老大去对门了,说是要搬过去和王建一起认真复习。”王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是王建觉得和他一起住,还不如和我们一起住。”吴涵笑着说。 “这个叛徒。”方木也笑了,冲王建挤挤眼睛,“欢迎投诚。”方木正在刷牙的时候,听见走廊里传来喧闹的声音。他含着牙刷跑出去,远远地看到走廊的那一边有两个人正在厮打。 方木认得他们。这两个家伙都是基地班的,曾经是王建的室友。 两个人一边撕扯,一边断断续续地对骂着。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偷看了另一个的复习资料。后者大动肝火,出言斥责。对方则反唇相讥,说他是靠给老师送礼才留在基地班的。双方越吵越凶,最后升级为斗殴。 很多人跑出来看热闹。王建也一脸幸灾乐祸地挤在人群里。奇怪的是,同为室友和同学,基地班的学生只是冷漠地看着,既不劝架,也不阻止。最后,几个普通班的学生看不下去了,上前分开了他们。 一场闹剧终于平息。回到宿舍,方木把床铺整理好,刚准备躺上去,却看见王建从包里拿出几包花生米、火腿肠、咸蛋之类的零食堆到桌上。 “周末,不学了,喝点酒!”王建轻松地招呼大家。 祝老四马上积极响应,主动要求下去买酒。方木犹豫了一下,但是考虑到这段时间太过紧张,自己也想放松一下,于是也欣然应邀。 吴涵看看大家,突然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祝老四。 “今天我请,老四,多买点好吃的。” 祝老四大感意外。昨天举行的一个助学仪式中,一个企业家亲手把那个信封交到吴涵手里。老三家庭条件不好,这事大家都清楚。再说,助学金也不能拿来喝酒。于是,祝老四连连推托。 吴涵看他们坚持不要,索性自己拉了祝老四下去买东西了。 方木看看王建,笑着说:“今天这么有兴致?” 王建点燃一根烟:“呵呵,没什么,就是想喝酒。” 他叼着烟,饶有兴致地在寝室里东张西望,还拿起老五的吉他拨了几下。 “你们寝室不错,这才是男生宿舍的样子。” “呵呵,这还不错?”方木看着扔了一地的球鞋和袜子,“我们宿舍怕是二舍里最乱的了。” “比我原来的宿舍强,干净得跟医院似的。”王建含着烟,含混不清地说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那帮傻逼,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方木忽然明白了王建离群索居的原因。作为一个被淘汰者,还生活在过去的集体里,的确让人难受。尤其是这个集体里缺少友谊与温情,更多的是竞争与敌意。 不一会儿,吴涵和祝老四就拿着大包小包上来了。看来让吴涵破费不少,不仅有啤酒、腊肉、罐头、香肠、咸菜,还有一包香烟。估计是特意给王建准备的。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摆在桌子上。吴涵拿出两支蜡烛,以备不时之需。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闹起来。各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王建很兴奋,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不过他的话题基本都是关于基地班的,几乎骂了整整一个晚上。 吴涵也是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不停地给大家倒酒,殷勤地劝菜,好像主人家似的。方木看着满桌的酒菜,心里默默算了算,对吴涵说:“三哥,花了不少钱吧?” 吴涵挥挥手:“无所谓,大家高兴!” “你经济不宽裕,我也出点。”方木伸手去拿钱包。 “干什么,瞧不起我?”吴涵沉下脸,按住方木的手,“我说了我请客,你少来。” 方木觉得吴涵似乎真的动气了,就没再坚持。 快11点的时候,老大探头探脑地进来了。祝老四招呼他也喝点,老大摇头拒绝了。然后,他就在寝室里来回踱着方步,不时瞅瞅方木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木让他有话就说。老大吞吞吐吐了半天,说自己不敢一个人在351宿舍睡,想回自己的寝室。王建大笑着把自己的东西从老大床上挪开,还不忘奚落他几句。 “怎么样,我说你不是那块料吧。” 其他人也纷纷挖苦他。老大臊眉搭眼地钻进被子,不再搭理他们。 几分钟后,熄灯了。一片叫骂声后,吴涵点上蜡烛。 昏暗的烛火让宿舍里有了一些亮度。在摇曳的光线中,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似乎在不断变换着表情。 王建已经喝多了,脸红得像煮熟的对虾。他一边眯缝着眼睛,努力把花生米扔进嘴里,一边像个老人家似的絮絮叨叨。 “你以为基地班是那么好进的?不光要有天分,还得有毅力才行!” 方木踢踢他的脚,暗示他老大可能还没睡着。可是王建毫不在乎,像着了魔似的说个不停。 “靠,最他妈看不起这种人。你以为大三了,考进去坚持一年多就能读硕士?我们他妈的要拼四年!你们玩游戏、泡妞的时候那么开心,我们在干什么?学习!一个盯着一个地学习!你们挂科了觉得无所谓,大不了明年重修呗,我们敢么?我他妈科科及格,还不是被赶出来了?” 他突然睁大通红的眼睛,环视着众人的脸。 “把我赶走?靠,把我赶走!做梦!我早晚会回去!我要让他们瞧瞧,我王建是个什么样的——” 他突然顿住了,好像要选择一个最能形容自己的伟大的名词。可是怔了几秒钟,他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甚无个性的词。 “人才!” 老大在床上很响地翻了个身。 王建呵呵地傻笑起来。他用手指指窝在被子里的老大,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看见两行泪从脸颊上滚落。随即,他就向后一歪,倒在床上不动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安顿到方木的床上。王建无力地挣扎着,嘟哝了几句,就发出了阵阵鼾声。 三个人重新围坐在桌子旁,谁也不说话,盯着蜡烛出神。良久,祝老四长叹一声:“这厮,喝多了。” 吴涵摇摇头:“为了个好听的名声,值得么?这些人真是想不开。” 祝老四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看熟睡的王建和蒙着被子的老大,小声问道:“三哥,今年你还考基地班么?” 方木向祝老四努努嘴,示意他别提这么扫兴的话题。 “不考了。”吴涵倒是不在意,面色平静,“大四的时候我直接考研究生,我不信我考不上。” 第14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4) “其实你那次挺可惜的,”祝老四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木的眼色,“听说进基地班除了成绩要好,还要给导师送礼——你大概是因为这个才落榜的。” “我不知道。”吴涵苦笑着摇摇头,“我也不去想。再说,有钱我也不会给他们送礼。” 他的语气突然活泼起来:“还不如请你们喝酒呢。” 方木和祝老四都笑了,三个人拿起酒瓶,齐齐地撞了一下。 “让你破费,我们怪不好意思的。”祝老四擦擦嘴角的啤酒沫,“你的钱来得太不容易了。” 吴涵看看自己的枕头,那下面有一个还剩1900元钱的信封。 “这种钱……哼,我不稀罕。” 他回过头来看着方木和祝老四:“你们以为他是在帮助我么?不,他在帮助他自己。” 捐款仪式上,满面红光的企业家紧紧搂着吴涵的肩膀,把信封塞进他的手中,自己却死死地拽着信封的另一端,眼睛盯着四处闪光的照相机。如此一来,他们的动作显得非常可笑,仿佛在争抢信封似的,在四周的掌声与镁光灯的闪耀中僵持了很久。 末了,企业家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加上一句:“小同学,要拿着这笔钱好好读书哦。” 吴涵始终低垂着眼睛,表情木然,看不到感激的神色和泪水。这让企业家很不满,刚要再说几句,吴涵就拿着信封下台了。 “他只不过拿我当成一个表演的工具,以显示他的善心与大度,呵呵。” 吴涵盯着蜡烛上跳动的火焰。“我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的。这不是捐赠,这是我配合演出应得的报酬。”他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没有人可以羞辱我,哪怕一丝一毫。” 气氛开始变得沉闷。酒,也喝不下去了。 祝老四表情尴尬,佯装打了个哈欠:“睡觉睡觉,靠,都快1点了。” 吴涵也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神色。他一边附和着祝老四,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好,也脱掉衣服上床了。 方木看看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的王建,叹了口气,起身爬上老五的床。 把老五凌乱的床铺收拾得勉强可以睡觉之后,此起彼伏的鼾声已经在室内响起。方木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吹熄快要燃尽的蜡烛,刚钻进被窝,就听见宿舍里的电话响了。 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过来呢? 方木一边纳闷,一边飞快地跳下床,拿起听筒。 “喂?” 没有回音。 “喂?”方木有些恼火了,肯定是某个无聊的家伙在打骚扰电话。正要挂断的时候,听筒里传来陈希软软的声音。 “还没睡么?” 方木的心一下子加快了跳动。 愣了一下,他才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你怎么也没睡?” “睡不着。” 长时间的沉默。方木手握着听筒,倾听着陈希的呼吸声。 “刚看了一部恐怖片,连环杀人的。”还是陈希先开口了,“嘻嘻,有点害怕了。” “呵呵。”方木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微笑起来,“别自己吓唬自己。” “是啊,我知道。”陈希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还在破案啊?” 方木仿佛能看见陈希偷笑的样子。 “没有,和宿舍的几个哥们儿喝了点酒。” “喝多了么?” “没有。” “那就好。” 又是沉默。 方木弯着腰,手拄在桌子上,竭力捕捉着听筒里的任何一丝声响,似乎一时一刻都不想错过。 “如果……”陈希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如果下一个是我,你会难过么?” “别胡说。”方木腾地一下直起身子,“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是说如果——你会难过么?” 方木沉默了几秒钟:“会。” 话一出口,他慌忙又加上一句: “你别怕,我会……”他急得结结巴巴,“我会保护你的。” 陈希小声笑起来。 “我知道。”她愉快地说道,“我知道。” “你别胡思乱想。” “呵呵,放心吧,我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干掉。” 大大咧咧的样子。 “快睡吧,要不你们宿舍的同学该有意见了。” “好,”方木说,又想了想,“在你姑妈家住几天?” “两天,周日晚上就回来,学校见。” “好的。” “那,我先挂了。” “好的。”方木握着听筒。陈希沉默了几秒钟,笑了起来:“你怎么不挂电话啊?” “等着你呢。” “你先挂。” “你先挂。” “不,就要你先挂!” 她应该睁大眼睛,嘟起好看的嘴巴吧。 “好,我先挂。” 方木放下听筒,过了几秒钟,又仿佛不甘心似的拿起来。可是,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白痴。方木在心里暗笑自己。 他爬到床上,感到手心里湿湿的。他想起刚才紧握话筒的样子,于黑暗中再次微笑起来。 在室友们平缓的呼吸声中,方木静听着自己的心跳从急促逐渐恢复平静。他回味着刚才和陈希的对话,嘴里慢慢涌出一股香甜。 他渐渐睡着了。睡梦中,他紧握双拳,口中喃喃自语。 我会保护你。 第十五章 恶魔的盛宴 每到年底的时候,校园里的各个社团都会很忙碌。尽管期末考试在即,社团的干部和会员们还是会挤出时间举办一些活动。例如辞旧迎新诗歌朗诵会、告别某某年演唱会等等。今年的元旦似乎格外重要。因为,在12月31日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后,整个人类社会将进入下一个千年。 2000年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见证人类历史进入一个全新的时期。尤其是那些出生于70年代末的大学生们。在读小学的时候,大多数人都用过这样的作业本:封面上印着一个小男孩,正乘坐飞船奔向2000年。21世纪,究竟是什么样?几天后,一切将真相大白。 在所有的社团活动中,最让人期待的就是星光戏剧社的话剧。 星光戏剧社是师大历史最久的学生社团之一,成立于80年代中期,现有会员一百多人。最初,星光戏剧社只是由几个热爱戏剧的学生组成的小社团,平时在课余时间排练一些小话剧,偶尔也参加一些学校组织的文艺演出。后来,一个出身于数学系的会员毕业后,阴差阳错地成了电影演员。他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谈到了星光戏剧社。于是,这个小社团一夜之间名声大噪。不仅规模一再扩大,而且是校园里少有的几个由学校提供经费的学生社团。每年的重大节日、校庆或者其他大型活动都少不了星光戏剧社的参与。在这个极具历史意义的千禧元旦,星光戏剧社当然不会置身事外。一场即将在元旦当晚上演的话剧正在紧张的排练中。 自从那晚通过电话之后,方木和陈希开始了正式交往。尽管只是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偶尔在校园的人工湖旁散散步,可是对于方木这个感情经历为零的人来说,已是莫大的幸福。 寝室里的几个家伙也很关心方木的爱情进展。每当方木带着一脸微笑回到寝室的时候,这几个光棍就像苍蝇一样围上来,不怀好意地问这问那。 方木被这群色狼问得不胜其烦,心里巴不得他们都快找到女朋友。 这天晚上,当祝老四第三次问方木亲没亲陈希的时候,方木忍无可忍了。 “你他妈当我是你啊,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情!有时间洗洗枕巾,都黄成什么样了!” 大家哄地笑开了。祝老四红着脸扑上来掐方木的脖子。 好不容易打退祝老四,老五又在上铺探下脑袋问道: “说真的,老六,你们俩谁先表白的?” “表白?”方木有点发懵,“表白什么?” “说喜欢对方啊,或者其他类似的话。” 方木想了想:“没说啊。我们都没说过。” “靠,不会吧。跟人家约会好几次了,连句‘我喜欢你’都没说?”老大在一旁插嘴。 方木又仔细想了想。的确,跟陈希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可是无论自己还是陈希,都没说过“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这很重要么?” “当然,”老大一副恋爱达人的嘴脸,“你不开口表白,人家凭什么跟你在一起啊?” “女孩子是需要承诺的。你给了她承诺,哪怕言不由衷,她也会以此为理由奋不顾身。”老二也是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说,女人是需要哄骗的动物。” “靠,大爷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方木不屑一顾地笑骂道,脑子里却在思考他们的话。 最近两天,陈希总是很早就离开自习室,问她去哪儿也不说,也不让方木陪着她。 难道因为自己没有表白,让她觉得不快? 我爱你。多么简单的三个字。说还是不说,这真的是个问题。 这时候,门开了。 刚才还喧闹不已的宿舍瞬间就变得死一般寂静。 走进来的,是一只鬼。 脑袋光秃秃的,头皮是漆黑的颜色。 它抬起头。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应该长着眼睛的地方是两个血红的深洞。没有鼻子,只有两条细长的、不断翕动的细缝。脸颊上是冷酷的线条,嘴唇是薄薄的两片,露出森森的白牙。 它是谁? 男生们都被吓呆了,直勾勾地看着它。它傲慢地环视四周,缓缓开口。 “当树叶旋转着飘落,当海棠花在风中散尽;”它优雅地抬起一只手,仿佛在空气中轻挽一丝薄纱,“当海洋不再蔚蓝,当天空失去晴朗;当日月都沉没,当孩子离开家园——” 它的手慢慢放下:“我亲爱的,那是我在爱着你。” 它把手捧在胸口,又向前伸出。 “只有你,只有你知道我的苦痛;只有你在地狱的烈火中把我挽救;只有你在丑恶、虚伪的芸芸众生中让我解脱!” 它急速转身,双手按在污渍斑斑的墙壁上,又把头抵了上去。 “我的神,我的爱人!你看到了,你全看到了!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 “你去死吧。”方木把一只拖鞋扔过去,大笑起来。 鬼的屁股上挨了一击,居然也嘿嘿地笑了起来。它转过身,伸手在头上一拉,吴涵笑嘻嘻的脸露了出来。 “怎么样,精彩吧?” 寝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笑骂声。 “靠,吓死我了。”老五脸色煞白地用手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真以为见鬼了呢。” “这是什么?”祝老四抢过吴涵手里拎着的头套,端详了几下,就要往头上套。 吴涵一把夺回来:“少来,你那张肥脸,别给撑坏了。” 他转过头,笑着问方木:“你怎么不害怕?” 方木笑着说:“刚开始我也吓了一跳,可是我认出你穿的衣服了。” “没有艺术鉴赏力。”吴涵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人家都听台词,你看衣服。” “你戴这玩意儿干吗?”方木指指吴涵手里的头套,“吓唬人?这玩意儿好像挺贵的。” 吴涵神秘地一笑:“不告诉你。” 方木白了他一眼,随即就醒悟过来。 “话剧!对了,三哥你是星光戏剧社的。这是道具么?” 吴涵还是笑笑,不作声。 大家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吴涵。 “什么内容啊?” “现代的还是古装的?” “是鬼片么?” “你演什么角色啊?” 吴涵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似乎对大家的关注很满意。 “你们别问了,暂时保密。元旦那天你们就都知道了。” “别这么不讲义气啊。”祝老四不依不饶的,“自家兄弟,有什么好保密的。透露一点,我们肯定不说出去。” “你?”吴涵笑着指指祝老四的鼻子,“就你那张嘴,我今晚告诉你,明天就全校都知道了。” 说完,他就拿起脸盆,拉开门走了。 祝老四表情讪讪:“这厮,还挺神秘。” 几分钟后,方木去刷牙的时候看到了吴涵。他嘴里含着牙刷,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 方木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还背台词呢,大明星?” 吴涵回过头笑笑。 “演什么啊,给咱透露透露。” 吴涵看看四周,卫生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主角。” “行啊,三哥!”方木的好奇心大起,“什么剧情啊?” “嘿嘿,那可不能说。” “那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台词么?” “是啊。砍掉一个女孩的头之前说的。” “砍头?”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呵呵,假的。塑料模特。”吴涵冲方木挤挤眼睛,“你猜我要砍谁?” “我怎么知道。”方木有点懵了,随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陈希?” “呵呵,是啊,她是女主角。你不会吃醋吧?” 原来如此。方木在心里说,怪不得她这几天神神秘秘的。 回到宿舍里,方木一边整理床铺,一边思考明天要怎么对陈希诱供。 这丫头,对我还保密。 吴涵隔了好久才回到宿舍,也不急着脱衣上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的。大家取笑他自恋,他也不理会。 11点刚过,熄灯了。 蒙眬中,方木隐隐约约地看到吴涵把头套重新戴在头上,他面目狰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默立了很久。 神经病。方木小声骂了一句,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刚有点睡意,就听见吴涵开口了。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 方木睁开眼睛,吴涵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 “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 他猛地转过身来。黑暗中,吴涵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寝室中央,声音变得低沉、凶狠: “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对陈希的诱供没费什么事。她扭捏了几下,就承认自己在排演话剧,而且还向方木透露了大致剧情。 这是一部魔幻题材的话剧,讲的是一个皇家园圃的花匠爱上了公主。可是碍于地位的悬殊,他一直没有向公主表白。后来外敌入侵,国家岌岌可危。花匠在恶魔的引诱下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变身成法力高强的英雄,并大破敌军,挽救国家于危难中。公主与花匠喜结连理,可是恶魔引诱花匠的目的是要公主的血来使自己获得永生。花匠在恶魔的操纵下杀死了公主。清醒后,他追悔莫及。好在有神灵发出启示,花匠挖出自己的心脏来使公主复活。恶魔的计划最终破产。吴涵和陈希分饰花匠与公主。 剧情有够烂。方木在心里说。 “听说还要砍头?” “是啊。怎么样,刺激吧?” “刺激个头啊。这编剧怎么想的,非要弄成限制级的?” “那才是前卫艺术嘛。”陈希笑嘻嘻地问,“我被别人把头砍下来,你心不心疼啊?” 第15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5) 还没等方木回答,她自己的脸先红了。 方木拎着装满饮料和食品的塑料袋,小心地迈上覆满冰雪的台阶,向学生俱乐部的入口走去。俱乐部的门廊里一片昏暗。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方木。 入口处挂着厚厚的门帘,隐约听见里面有音乐和高昂的朗诵声。 方木闷着头向前走,突然被一只手拦住了去路——是那个高个子男生。 “对不起,同学。里面正在排练,你不能进去。” “我是来找陈希的。”方木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她让我……”男生看了看塑料袋,又看看方木,笑了。 “是你啊,家属来探班?” 方木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进去吧。”男生挥挥手。 靠,还“探班”,以为自己在拍电影啊。方木嘟哝着,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剧场里光线昏暗,只有前排和舞台上的几盏灯还亮着。台上大概在排练一个战争场面。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物正在夸张地舞蹈,身后是几个身着古代盔甲,手持长矛的战士。头领的手变换出花样复杂的造型。随着他的动作,对方的士兵东倒西歪,不断地向后败退,一副溃不成军的模样。 从那个头领的身形来看,应该是吴涵。 方木挑了一个角落坐下,静静地看排练。 接下来的一个场景大概是欢迎英雄凯旋。公主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场了。 陈希头戴花冠,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袍,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上,十分醒目。吴涵昂首挺胸地走在军队的前列。行至舞台中央,他急步上前,跪倒在陈希脚下,捧起公主的手贴向自己的额头。 公主轻抚英雄的肩膀。两人念着台词,几句话之后,吴涵将公主托起,来了一段难度颇高的双人舞。悠扬的乐曲响起,舞台上空落下纷纷扬扬的彩色纸屑。 一个导演模样的家伙喊了一声:“停。”舞台下的工作人员纷纷鼓起掌来。 “不错不错,休息一下,然后排婚礼那场。” 陈希轻快地跳下舞台,向观众席张望着。 方木挥了挥手。陈希的眼睛一亮,连蹦带跳地跑过来。 “真听话啊,让你来你就来了。” “要不你老有意见。”方木笑笑,把塑料袋朝她推了推。 陈希眉开眼笑地翻了翻,拣出一袋话梅,打开,拿出一颗小心地扔进涂着口红的嘴里。 她嚼着话梅,瞥见方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笑了。 “我漂亮么?” “漂亮。”方木由衷地说。 陈希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转过头去望着舞台。 “那个吴涵是你们宿舍的吧?” “是啊。” “他可真有劲儿,毫不费力就把我托起来了。乍一看他挺不起眼的,还挺有艺术细胞。” 陈希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吴涵。他正在和导演说着什么。半分钟后,导演回过头冲这边喊道:“陈希,来一下。” “来了。”陈希丢下话梅,“等我一会儿。” 吴涵也望过来,看到方木,点了点头。 导演对吴涵和陈希谈了几句之后,陈希跟着另一个工作人员走了。吴涵则向方木走了过来。 “来慰问演员啊?”吴涵毫不客气地翻了翻塑料袋,“切,全是女孩子爱吃的——重色轻友。” 方木没有理会他的谐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三哥,好棒。”吴涵笑了笑:“陈希也不错。” 陈希正在试穿一件戏服,好像是晚礼服之类的,光彩照人。旁边几个男演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小子多留神。”吴涵用肩膀挤挤方木,“不少人都在打她的主意呢。” 方木看着舞台上的男演员,个个高大魁梧、气宇不凡。 他低头看看自己:穿了好几年的羽绒服,磨得发白的牛仔裤,沾满泥水的运动鞋。 方木皱皱眉头,第一次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这时,导演喊了一声:“各单位注意,排练了。” 吴涵站起身来,拍拍方木的肩膀:“伙计,用点心。陈希是个好女孩。” 陈希也急忙回到舞台上,远远地冲方木耸耸肩。 方木挥挥手,表示不介意。 可是,没等彩排结束,他还是提前走了。 穿过俱乐部的门廊,方木注意到墙边立着一面大镜子。他想了想,走过去,挑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是一个剪着平头,脸色有点苍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孩。 方木离开俱乐部的时候,已经作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很俗,很言情剧,很不像平时的自己。但是,面对陈希这样的女孩,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要向陈希表白自己的心意。 千禧夜,演出结束后,他要对陈希说:我爱你。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1999年12月31日晚上,学校举办了一场元旦晚会。内容无外乎合唱、相声、小品、舞蹈之类的节目。晚会在8点钟结束,之后的时间,留给了各个学生社团自己组织活动。午夜12点,将在行政楼前燃放焰火。 晚上10点,备受关注的话剧《恶魔的盛宴》在俱乐部剧场里拉开帷幕。 能容纳3000人的剧场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方木尽管早早就来了,也没抢到前排的座位,只能在剧场中央和宿舍里的同学们挤在一起。 话剧开始了。尽管这是由学生自己排演的话剧,可是灯光、服装以及道具都很到位,演员的表演也很精彩。开演一个小时后,魔幻主义和浪漫色彩很浓的剧情紧紧抓住了观众的心,气氛十分热烈。 外敌已被击退,英雄凯旋。他的英勇赢得了公主的芳心。国王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然而,在婚礼当晚,恶魔悄然出现。他完全控制了英雄的身心。英雄在他的蛊惑下变成了恶魔的傀儡,英俊的面庞也变得丑恶。 他将杀死公主作为献给恶魔的盛宴。 临近午夜,全剧的高潮即将来临。 舞台上是诡异的蓝光,配乐是单调的钢琴。面目狰狞的恶魔推着一辆小车缓缓步入舞台。小车上平躺着被白布覆盖的公主。缓慢而恐怖的音乐回荡在剧场里,令人悸动的鼓点悄然奏响。 全场观众屏气凝息。 英雄开始了在公主身边的独舞,表达内心痛苦的纠结。 随着英雄疯狂的舞蹈,台下的观众也紧张万分,情侣们不由自主地紧紧拉住彼此的手。 方木却感到异样。 台上那个舞蹈的人看起来有点奇怪。 从身高上来看,这个人和吴涵相差无几。可是,他明显要比吴涵强壮。从他身上的紧身衣来看,胳膊与大腿都很结实,胸脯也要厚实得多。 没听三哥说要临时换角啊。 而且,他的独舞也和彩排时大不一样。方木虽然不懂舞蹈,但是也看得出他简直是在胡乱动作,完全没有美感和韵律可言。 台上的英雄结束了舞蹈,从小车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 全场发出不约而同的惊呼。 方木瞪大了眼睛。 不对。这里明明还有大段的台词啊。 方木回忆起自己和吴涵在卫生间里的对话,心头竟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竭力抬起头,向台上张望着。 英雄掀起小车上的白布,熟睡的公主露了出来。 方木已经顾不上身后观众的小声斥责,站了起来。 他所处的位置距离舞台很远,只能看见塑料模特头上罩着长长的黑色发套。 英雄用斧头在公主的脖子上比画了一下,随即高高举起,用力砍下! 全场观众发出尖叫,随即是热烈的掌声。 方木的心却狂跳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 那只是塑料模特。一定是! 他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台上那一动不动的、只剩下躯干的“公主”。 英雄砍掉公主的头后,扔掉斧头,转身从舞台的另一侧消失了。 诡异的音乐继续,舞台上却出现了空白。观众们不明就里,开始窃窃私语。隔了好一会儿,一群演员才跌跌撞撞地从后台跑上,排好队形后,动作凌乱的舞蹈开始。 “公主”的尸体摆在舞台中央,地上的鲜血已经汇聚成很大一摊。 一个舞蹈演员跳着跳着,旋转到血泊上,一不小心滑倒了。他狼狈地爬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的脸正对着落在舞台上的头颅。 他愣了一下,随即就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 几分钟后,路过俱乐部的学生目睹了师大历史上最令人恐惧的一幕:潮水般的人群从俱乐部中涌出,脸上都是惊魂未定的神色。大门无力承受撞击与挤压,门框变形,玻璃爆裂,最后轰然倒塌。在遍地的玻璃碎片中,有人摔倒,立刻就被身后的人踩了过去。尖叫声、哭泣声、呼救声不绝于耳。 此时,午夜的钟声刚刚响起,行政楼前陡然升起无数绚烂夺目的焰火。 2000年到了。 第十六章 所谓天赋 21世纪的第一个案子。丁树成坐在车里想。 车窗外是如潮的人群和随处可见的、高高升起的焰火。警笛尖锐地鸣叫着,在车流中费力地穿梭。偶尔有人投来诧异的一瞥,很快又被眼前的喜庆气氛转移了注意力。在这样的历史性时刻,死亡,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2000年1月1日0时19分。c市师范大学。 剧场里的人已经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的矿泉水瓶、食品包装袋、踩烂的鲜花和几只跑丢的鞋子。 空旷的舞台显得硕大无比。一具无头女尸静静地躺在小车上,身边是几个警察和一群神色紧张的校保卫处干事。 丁树成跳上舞台,差点踩到一大摊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血泊旁边是一颗人头,长发被血水纠结在脸上,看不清五官,不过可以肯定是个年轻的女孩。距离尸体大约3米处扔着一把斧头。 “我们什么都没有动。”一个警察走过来说道,“还有几个人在楼上搜索。” 丁树成点点头,他小心地躲开血泊,绕着小车观察着女尸。 没有头颅的身体显得异常矮小,断离处的血液已经凝结,失去血色的肌肉组织和断裂的颈骨清晰可辨。 这时,剧场门口传来一阵喧嚣。丁树成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男孩正沿着过道踉跄着跑来,身后是两个试图抓住他的警察。 “是不是她?”男孩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着,眼中是无以名状的恐惧。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是不是她?”男孩冲到舞台前,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着,却被身后赶到的警察一把拽了下去。 警察们七手八脚地按住他。男孩却不肯就范,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竭力向舞台上望着。 “让我……让我看看她……”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男孩很快被反剪双手,拖了出去。 “他妈的。”一个警察摘下大檐帽,擦着满头的汗水,“一下子就冲进来了——三个人都没拦住他。” 丁树成苦笑一下,正要开口,就听到一个警察身上的无线电响了起来: “三楼,三楼有人!” 尽管考虑到凶手很可能已经趁乱跑掉,但是,先期赶到的警察还是对俱乐部进行了仔细的搜查。搜查到三楼的时候,在东侧卫生间里发现了一个昏倒的男孩。 丁树成带着几个人快速赶到。男孩已经被扶了起来,却依旧昏迷不醒。 看到他的脸,一个保卫处干事脱口而出:“这不是吴涵么?” 吴涵全身只穿着内裤,皮肤已经被冻成了青白色。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束缚。后脑有一处头皮裂伤,脖子和肩膀上都有凝结的血迹。 两个警察把吴涵送往医院,其他人就地进行了现场勘查。 卫生间大约15平方米,左面是小便池,上方是一个关闭的小窗子。右面是一排四个隔间。发现吴涵时,他就躺在里侧的隔间中。地上散着两只鞋,应该属于伤者吴涵。 经过初步勘查,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丁树成回到剧场的时候,邢至森和法医组的同事已经赶到了。 法医们正在舞台上对死者进行初步尸检。邢至森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车上的女尸。 舞台上方的聚光灯仍然向下投射着诡异的蓝光,似乎那场话剧还在上演中。只不过,主角换成了一群身着白大褂,面色肃穆的法医。 以及一个没有头颅的女孩。 丁树成想起俱乐部门前的海报。《恶魔的盛宴》。 他走到邢至森身边坐下。邢至森没有回头,仍然盯着台上的人们。 良久,他艰难地开口。 “就在这里,”邢至森的声音嘶哑,“当着3000多人的面,杀死了她?” 死者名叫陈希,女,21岁,经济系三年级学生。死亡原因是头颈离断,死亡时间不用法医们劳神。她的头被砍下的时候,全场3000多个目击者的手表都指向23点55分。死者的血液内发现经黏膜渗入的乙醚成分。凶器是落在舞台上的那把斧头,和邢至森预料的一样,上面没有指纹。 死者是当晚上演的话剧——《恶魔的盛宴》的女主角。按照剧情的安排,死者扮演的公主将被男主角砍掉头颅。当然,被砍掉的应该是一个塑料模特的头颅。据负责道具的学生讲,她在这一幕戏之前,就把覆盖了白布的模特(塑料模特后来在化妆室门外的一个角落里被发现)放在小车上,交给了扮演主角的法学院三年级学生吴涵。女主角陈希暂时留在后台,在公主复活那一场戏中才会重新出场,所以,她一个人去了化妆室补装。因此,当那个戴着面具,穿着戏服的人推着小车走上舞台的时候,没有人想到白布下面躺着的是一个活人——女主角陈希。 扮演男主角的吴涵已经在医院苏醒过来。根据他的说法,当晚,由于在砍头之前有一大段台词,因此,他把放着模特的小车停在了后台入口处之后,就一个人跑到二楼的走廊里做最后的排演。他正在默诵台词的时候,突然感到头部遭到重击,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经医院检查,吴涵后脑有一处长约5公分,宽约0.5公分的头皮裂伤,疑为带棱角的钝器所致。警方随后搜查了作为第一现场的二楼走廊,没有发现与凶器相吻合的物品,怀疑已被凶手带离现场。此外,在走廊里也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足迹或者指印。 吴涵被发现的时候,手脚都被一种塑料扣绳捆住。那是在商场常见的捆扎工具,呈长条状,只需把尖细的一端插入另一端的小孔,稍用力拉就能收紧。在某些地区,这种扣绳已经被警方当作塑料手铐来用。 第16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6) 警方对案发过程作了大致还原:凶手先在二楼的走廊里袭击了吴涵,脱下他的戏服和头套,然后把他拖至三楼的卫生间,将其束缚后塞进厕所的隔间里。然后,他回到化妆室,将陈希麻醉,并把她放在了小车上,用白布盖好,推上众目睽睽之下的舞台。当众砍掉陈希的头后,凶手从舞台的另一端逃出了剧场。 如果警方的推测符合案件事实,那么,凶手一定非常熟悉俱乐部的环境,而且对话剧的剧情有一定的了解。 根据对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的走访调查,警方了解到,死者是湖南人,在本市只有一个亲属即死者的姑妈。死者生前性情开朗,随和,不曾与人结怨。据死者室友反映,死者最近与一群人交往甚密,他们都是一张借书卡上的读者,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小组。这个小组的召集人,就是法学院三年级学生方木。 邢至森和丁树成走进二舍352寝室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 那个叫方木的男孩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铺的床板。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体态偏胖,头发花白。听到有人走进宿舍,她回过头来,充满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方木也循声望过来,眼神复杂,说不清里面是怨恨、气愤还是期盼。 中年妇女站起身来:“你们是……?” “我们是来找他的。”邢至森朝方木努努嘴,“不用介绍了吧,方木。” 中年妇女显然对方木与这两个警察如此熟络感到惊讶。 “我是方木的母亲。你们有什么事么?”中年妇女紧张起来,不住地在他们脸上扫视着,“这孩子身体不太好,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吧。” “大姐,你别害怕,我们就是来找方木了解点情况。” 说罢,邢至森把目光投向方木。方木盯着邢至森的眼睛看了几秒钟,转头对母亲说:“妈,你去给我买点水果吧。” 方妈妈面色犹豫。方木勉强笑了笑,补充道:“没事,我和他们聊聊。” 方妈妈点了点头,抓起床边的一个皮包,给方木掖掖被子,拉开门走了。 屋里只剩下邢至森、丁树成和方木三个人。 邢至森走到方木对面的床边坐下,看着方木,却不说话。 方木还是刚才的姿势,仰着头,盯着上铺的床板。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邢至森清清嗓子:“我们……”“我知道你来问什么。”方木突然扭过头来,“wpo小组是么?不错,陈希是小组的成员,我们都是那张借书卡上的人。” wpo?邢至森琢磨了一会儿,应该是we protect ourselves吧。 这群孩子。他苦笑了一下。 这笑容激怒了方木。 “很好笑是么?很幼稚是么?” 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赤着脚跳下床,径直冲到邢至森面前。 “我告诉过你们,那张借书卡一定有问题!”他用一只手指着邢至森的鼻子,声音哽咽起来,“现在……现在,陈希死了,你们相信了?” “我们今天来是想问问……” “问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废话?我和陈希的关系?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没有来得及!” 突然,方木毫无征兆地蹲下身子痛哭起来。 到底,没来得及对她说那句话。 丁树成手足无措地看着方木,又看看邢至森。 邢至森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扰方木。 足足几分钟后,方木的哭声渐渐平息。他从床边拿起一条毛巾擦去泪水,默默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邢至森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而且,我也丝毫没有觉得wpo小组很幼稚。陈希死了,我很难过,和你一样,我也很想抓住凶手。” 他顿了一下:“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丁树成扭过头,吃惊地看着邢至森。 “我知道,关于这个案子,你有很多自己的……感觉。” 邢至森看看方木,发现对方也回望着自己,目光中的敌意已稍有减轻。 “我记得我曾经给了你一张名片,让你一有发现就给我打电话。但是,这几天来,你并没有主动来找我。” 悔恨的表情出现在方木的脸上。他点了点头。 元旦的午夜,当那个舞蹈演员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后,方木马上意识到出事了。他拼命地向舞台方向挤去,却被惊慌的人群裹挟着退出了俱乐部的大门,自己还扭伤了脚。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方木一边祈祷陈希不要出事,一边奋力冲进俱乐部。突破了三个警察的阻拦,就要跑到舞台上的时候,他被警察制服了。 最终,方木也没能看到舞台上的情况。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个躺在小车上,身首异处的人,就是陈希。 整整两天,方木始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没有去医院找吴涵问个究竟。他的大脑似乎完全停止了运转,甚至连心跳都没有了。 还要有多少苦难降临到他身上? 还要有多少恐惧让他战栗不止? 仿佛在一夜间,方木失去了所有。 他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只想时间停止,万物沉寂,让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此刻。 直到邢至森和丁树成出现在宿舍里。 我会保护你。 方木,你应该还记得。 “那个人,应该在174公分左右,”方木艰难地开口了,“比吴涵要壮一点。” 丁树成点点头,这和其他目击者的描述基本一致。 “这个人,应该很熟悉现场的环境,大致了解剧情,但是并不是详细了解。” “为什么?”邢至森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的理由是?” “因为按照剧情的安排,砍掉公主的头之前,应该有大段的台词。但是他在台上一言不发,而且,他跳的舞蹈也和我看过的完全不同。不过,凶手一定是这个学校的人,而且他一定看过彩排。”方木顿了一下,“很可能就是戏剧社的人。” 丁树成微微点头。案发第二天,当他们询问话剧的导演的时候,这个艺术学院大四的学生说,戏剧社最初计划在塑料模特上安装血袋,后来考虑到太血腥,而且容易喷溅到前排的观众身上,就取消了这个安排。 案发当晚,当死者的头颅被砍下,血溅舞台的时候,导演还以为是吴涵擅自加了血袋。更让他意外的是,原剧本中的大段台词并没有被朗诵,男主角的舞蹈也一塌糊涂。由于这个突发情况,后来的舞蹈演员还没有准备好就匆匆上台了。 然而,警方对戏剧社的成员进行了逐一排查,并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而且,从调查的结果来看,虽然话剧的排演一直处于保密状态,但是,仍有很多学生偷偷溜进来观看彩排。因此,不能排除凶手为戏剧社以外人员的可能。 方木注意到邢至森始终面无表情。显然,这并不是他想听的。 方木咬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的杀人,我想用一个词来形容:完美。” 邢至森立刻坐直身体,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品味这两个字。 “完美?” “对。如果这是一场演出的话,我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激动的了——在全场3000多名观众的面前,砍下受害人的头颅……”方木忽然颤抖了一下,似乎那是他不愿回想的场景,“……还得到了全场的掌声。” 邢至森点燃一支烟,视线始终集中在方木的脸上。 “你接着说。” 方木却摇摇头。 “在我继续陈述之前,你必须要接受一个假设。” 邢至森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几秒钟后,他开口问道:“是什么?”“这个假设是——”方木回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这四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 “然后呢?” “相对于前三起案件而言,第四起杀人案是一次犯罪升级。”方木的表情开始变得专注,语速也越来越快,“从毫无创意的勒杀,把被害人从楼顶推下去,再到把人塑成雪雕,用墙上落下的冰凌插死对方,直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杀人,不得不承认,他的犯罪一次比一次精彩。他内心的自我认同感也越来越强烈。当然,犯罪的风险也越来越大。可是,对于他来讲,风险越大,成功的快感就越强。” 方木停下来喘了口气:“他应该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沉醉于自我满足的人。我想,他在现实中也许是个失败者。所以,他需要一个与众不同的途径来表达自己的强悍与睿智。比方说杀人,比方说让你们——警察,陷入不可破解的谜团。而且,”方木舔舔发干的嘴唇,“下一次,他的手法会更精彩。” “还会有人死?”一直在屏息凝听的邢至森突然发问。 “当然,那张名单上还有10个人。” 邢至森微微皱起眉头:“你还是坚持认为借书卡就是被害人名单?” “是的,证据就在眼前——又一个名单上的人死了。” “不,那张借书卡一定不是。”邢至森摇摇头。 “为什么?” 邢至森刚要开口,一个声音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 门开了,头上缠着纱布,面色苍白的吴涵在祝老四和老大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我没有死,这就是证据。” 方木一下子明白了。 吴涵也在那张借书卡上。如果凶手是以借书卡上的名单来杀人的话,那么他在打昏吴涵之后,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然而,吴涵仅仅被捆住手脚扔在了厕所里。这意味着凶手的目标只有陈希一个人。 更不用说与借书卡完全无关的贾连博。 没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了,借书卡的确是巧合。 方木的心情重新归于沮丧,同时不断埋怨自己的愚蠢。 我真是太笨了,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没看出来。 难道自己所谓的“感觉”,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送邢至森和丁树成出去的时候,方木始终看着邢至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邢至森注意到他的表情,开口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方木想了想,垂下眼睛。 “我知道自己很无能,但是……我希望能帮助你们破案。” 他抬起头,眼眶中盈满泪水。 “我答应过陈希……会保护她。” 邢至森默默地看着方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需要什么?” “一切!”方木精神一振,急切地说道,“这几起案子的所有情况。” 邢至森认真地看着方木的脸。方木有些发窘,却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 “好吧。”半晌,邢至森终于开口了,“明天到我办公室来。” 回去的车上,丁树成好奇地问邢至森:“你为什么要让他参与这个案子?他的那些所谓‘分析’,你相信么?” 邢至森笑笑,反问道:“你知道罗纳尔多为什么是世界第一前锋么?” 丁树成有点懵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为什么郝海东不能成为世界第一前锋?” 丁树成更加摸不着头脑。 “不是因为训练是否刻苦,而是因为——”邢至森转过头来看着丁树成,“天赋。” 他重新面向窗外:“有的人就有这样的天赋。察觉犯罪的天赋。” 第十七章 耻辱之夜 女人伏在桌前,任由男人在她身后撞击着。她的表情痛苦却漠然,嘴里轻轻念叨着,似乎在查数——这是唯一一件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 男人终于发出怪异的低吼,抽搐了几下后,不动了。 女人立刻抽身站直。意犹未尽的男人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伸出手想抓住她。女人却已提起裤子,快步走进里间,哗啦一声锁上了门。 黑暗中,女人把额头抵在门板上,双眼闭合,牙关紧咬,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刚才的事情让她感到既屈辱又愤怒。情绪稍稍平复后,她打起精神,手脚麻利地擦换。几分钟的工夫,女人已经衣着完整。她把手放在门锁上,犹豫了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 男人瘫坐在椅子上,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他的裤子依然敞开着,松松垮垮地堆在腰间。看见女人出来,他冲女人挤挤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笑。 “咋样,哥还行吧?” 女人板着脸:“把裤子穿上!” 也许是刚刚和女人发生了关系的缘故,男人显得十分温顺。他答应了一声,马马虎虎地把裤子整理好。 女人四下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忽然觉得全身有些酸软。她勉强挪到桌旁,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男人打开电视,边用遥控器搜索着节目,边摸出一根烟来吸。烟雾飘到女人身边,她似乎懒得回头,只是用手扇了扇,仍旧目光散乱地看着窗外。 男人的烟吸了一半,扭过头来看着女人。烟雾中,女人慵懒地坐着,以手托腮,表情迷茫,扭转的腰身有种别样的韵味。 男人看了一会儿,身上又有些躁动。他扔掉烟头,拖着椅子走到女人身边,把手伸向她怀里。 女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胸口已经被男人的手覆盖住。她又急又气,急忙推开他。 “干什么!” 男人腆着脸,不依不饶地缠过来,直接把女人按在了桌子上,同时腾出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裤带。 “好妹子,再来一次……” 女人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死命挣扎着。慌乱中,她摸到一只杯子,顺手挥了过去。 不锈钢保温杯“哐”地一下砸在男人的额角。男人“哎哟”一声松开她,倒退两步,捂着额头气哼哼地站着。 女人急忙站好,整整身上的衣服,手里依然攥着保温杯,恼怒地看着男人。 男人使劲揉着额角,不时把手凑到眼前看看。 “你个臭娘们,真敢下手啊。怪不得有胆子杀人……” 听到这句话,女人紧绷的身体一下子软下来,手中的杯子也仿佛忽然重若千斤,几乎拿不住了。 “你别胡说……” “我胡说?”男人注意到了女人的变化,语气更加嚣张,“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女人再也站不住了,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保温杯也砰然落下。她木然地看着在地上打转的杯子,忽然掩面抽泣起来。 女人突如其来的哭泣让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他讪讪地站在原地揉着额头。过了一会儿,看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大,他忍不住小声劝道:“别哭了,让人听到……”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来,抹了两把眼泪,腾地站起来,疾步走到男人面前,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子,撕扯着男人的裤带。 男人被女人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避着:“你……你干啥?” 女人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你不是要么?我给你!” 第17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7) 男人已经彻底没了兴致,跟女人撕扯了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猛地把女人推倒在地。 女人坐在地上,既不站起,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男人。 男人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看看坐在地上的女人,想伸手拉她起来。可是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又不敢贸然上前。犹豫了一会儿,他讷讷地说:“我走了。”说罢,就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旁,女人突然开口了。 “那东西……什么时候还给我?” 男人的手握在门把手上,一丝得意的笑容浮上嘴角。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 第十八章 仇恨 邢至森没有食言。第二天,方木来到公安局的时候,邢至森径直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指指桌子上一大堆卷宗:“你就在这里看吧,可以用我的杯子喝水,暖水瓶在桌子下面。” 他转身走到门旁,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人敲门,你不要理会,也不要接电话。”说完,他就把门锁好,走了。 方木明白他的意思——让无关人员查看公安卷宗是严重违反纪律的事情。 他怎么不想想,万一我就是凶手呢? 方木苦笑一下。不管怎样,他很感激邢至森的这份信任。 他打量着这间办公室。面积不大,只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靠墙放着一张三人沙发。其余的空间都被几个书柜占据了,方木试着拉拉书柜的把手,都锁着。 方木坐到桌子前。在他面前,是厚厚的、用牛皮纸装订好的卷宗。封皮上写着案由、案发时间、地点及被害人姓名。方木抽出最下面的那本。 故意杀人。1999年12月31日。师大俱乐部。陈希。 看到她的名字的瞬间,方木突然感到窒息,仿佛被死死地捏住了喉咙。 他擦擦骤然模糊的双眼,定定神,艰难地翻开这本卷宗。 询问笔录。现场勘查报告。尸体检验报告。接下来是现场照片。方木的手开始颤抖。 躺在小车上的陈希。脖子白皙修长,末端呈现出可怕的空白。除了领子上的几个血点,长袍洁白无瑕。 落在舞台上的头颅。长发被血水纠结在脸上,隐约可见宽阔白净的额头,曲线美妙的脸颊。 头部近照。长发被分开,表情从容安详。只是眉头微微蹙起,眼睛紧闭,嘴角似乎还带着隐隐的微笑。下面是整齐平滑的创口,肌肉呈现出毫无生机的苍白。 落在舞台上的斧头。长柄,铁制,平淡无奇。斧刃上看不到明显的血迹。 方木发出不可遏止的抽泣,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照片上。 良久,方木咬住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会保护你。 方木把它塞回下面,深呼吸,然后打开了第一本卷宗。 故意杀人。1999年9月17日。师大男生二宿舍三楼卫生间(西侧)。周军。 看完全部卷宗,已经是下午5点了。邢至森悄无声息地返回办公室。他点燃一支烟,坐在方木的对面。 方木低着头,不想让自己仍然红肿的眼睛被邢至森看到。 “有什么想谈谈的么?” 方木摇摇头。 邢至森的脸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他站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走,我们一起吃饭吧。公安局食堂的饭菜还不错。” 方木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不了,我想早点回去。” 方木坐在64路公共汽车上,眼望着窗外。现在是下班的高峰期,人声、汽笛声响成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急切的表情,也许在盼望家中或简单或丰盛的晚餐吧。那些匆匆的脚步、转动的车轮,带着他们奔向干燥的拖鞋、温软的米饭、亲切的埋怨、孩子的呢喃。 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时而平静,时而狂暴,时而浪花起伏,时而波涛汹涌。 方木眼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感到全身无力。 对面开来一辆25路公共汽车。方木看着它与自己交错而过。车厢里面是拥挤的人群,或坐,或站,表情麻木或者大声谈笑。每个人的生活互不相干。命运平淡如斯。 只是,再没有那个人了。 “如果下一个人是我,我希望他能一下子杀死我。最好在背后,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 尸检报告上说,陈希曾经被乙醚麻醉过。她是在深度昏迷中被砍下头颅。 想不到,一语成谶。 汽车驶过师大,方木却不想动。他呆呆地坐着,一直到终点。 下车之后,他慢慢地走在回校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街边的路灯依次亮起。他的身影一次次被拉长,又缩短。 他越走越快,最后全力奔跑起来。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个莫名狂奔的男孩。 在奔跑中,他再次爆发不可遏止的痛哭。 两天后,方木参加了陈希的葬礼。 葬礼在朝阳沟火葬场举行。参加的多是陈希的同学,wpo小组的人也来了。 陈希的父母被她的姑妈和姑父搀扶着,向前来对陈希作最后告别的人一一点头答礼。 陈希的长相酷肖其父。 大堂里回响的不是哀乐,而是莫文蔚的《爱情》,据说是陈希生前最爱的一首歌。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 方木绕过摆放在灵堂中央的棺材,陈希静静地躺在里面,脖子上缠着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感谢殡仪馆的化妆师,她看起来安详无比。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 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紧握,似乎收藏着一个深埋心底的秘密。 爱是我唯一的秘密,让人心碎却又着迷,无论是用什么言语,只会,只会思念你。 追悼会结束。当悲痛欲绝的陈希父母被亲属和同学扶出灵堂,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陈希的尸体抬起,准备放上那个冰冷的推车。方木回过头。 我爱你。 周军被勒死在厕所里。死后被凶手摆成了大解的姿势,应该是害怕被别人过早发现尸体吧。 佟倩被推下楼,摔死在平台上。凶手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宋飞飞被绑在旗杆上活活冻死。凶手剥光了她的衣服,却没有性侵犯的痕迹,他只是想杀人,仅此而已。一尊雪中的雕塑。 贾连博被落下的冰凌插死。从现场来看,应该是意外。没有人可以计算得那么准确。然而,凶手为什么不像前两次那样,隐藏尸体或者清理现场呢? 他完全可以把宋飞飞和贾连博的尸体塞进体育场的看台下面。倘若如此,十天半月都可能不被发现。 把她绑在旗杆上,是想展示他的残忍与睿智吧。每个艺术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摆在展厅里最显眼的地方。 对于凶手而言,贾连博的死,与其说是个意外,不如说是一个惊喜。冰凌从天而降,死者瞬间毙命——还有什么死法比这个更让人感到诡异和惊叹? 比起旗杆上的宋飞飞,他应该更希望人们看到跪伏在体育场外,脖子上插着冰凌的贾连博吧。 至于陈希——当着3000多个观众的面,砍下她的头颅,然后从容逃走。 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完美谋杀,丝毫不留痕迹。然后在一旁欣赏观众的恐惧与逃亡,警察的慌乱与困惑。 《恶魔的盛宴》。 那晚的话剧,是他一个人的表演。他的盛宴。 聪明。谨慎。强壮。残忍。傲慢。喜欢戏剧性的冒险。 更重要的是,在他心里埋藏着深深的——仇恨。 什么样的仇恨,需要用杀戮去平息? 什么样的仇恨,需要用生命来偿还? 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凡人异化为魔? 什么样的仇恨,能让死亡变成艺术? 凶手,男性,身体强健,智商高,性情谨慎、冷静、残忍、内向,渴望万众瞩目。 而且,他就在我的身边。 “你是说,凶手就是这个学校的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你认识的人?” 邢至森和方木坐在校园旁边的一个小饭店里。面前的饭菜早已凉透了。邢至森透过香烟燃起的薄雾看着方木。 “是的。” “为什么?” “第一,杀死周军的人,一定是一个熟悉他的生活习惯的人。在宿舍楼里杀人有很大的风险,弄不好会被其他人撞见。但是周军有在深夜大解的习惯,那恰恰是宿舍楼里最安静的时候。所以他一定非常了解周军。第二,佟倩在复印室里被骗到天台,然后被凶手推下楼摔死。那么他一定知道佟倩当晚需要加班,而且佟倩不可能被一个陌生人在深夜带到天台上。第三,陈希被杀死在舞台上,而且杀人手法与剧情一致。这说明凶手一定事先知道剧情的发展,他应该至少看过彩排。所以,他一定是这个学校的人。” 邢至森默不作声地吐着烟圈。方木的分析与他的推断基本一致。他看着小饭店里进进出出的大学生,衣着或华贵或朴素,脸上却都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他想象不出这些年轻人中的一个会有如此残忍的性格,如此谨密的心思。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木想了想,轻轻吐出两个字。 “仇恨。” 仇恨?邢至森皱皱眉头,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会有什么样的仇恨? “仇恨并不都是杀父之仇或者夺妻之恨之类。”方木仿佛看透了邢至森的心思,“仇恨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滋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玩笑话,都可能是仇恨的源头。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他就有理由仇恨。” 方木抬起头:“那天,在我的宿舍里,你的一个微笑,就让我恨不得当场掐死你。” 邢至森看着方木。在这个男孩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初次见面时的紧张,以及与年龄相称的单纯。他的眼神沧桑、落寞,带着深深的倦意却又炯炯有神。 “你仇恨过谁么?” “当然。”方木低声说,“高中时欺负我的高年级学生、抓住我作弊的老师、出言不逊的售票员。”他长出一口气,“可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仇恨,我现在最恨的,只有他。” 方木看着邢至森的眼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你抓住他,请让我……” “让你干什么?” 方木没有作声,再次低下头去。 方木来到俱乐部门前。发生命案之后,这里冷清了许多。即使警方已经撤掉了警戒线,也没有人愿意再来这里逗留。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二楼的走廊里空空荡荡,方木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四周回响。 他站在靠近楼梯的地方。 吴涵就是在这里被凶手打倒。 他站了一会儿,抬起手,在空气中挥动了一下,击打着某个看不见的物体。 吴涵脑后的伤口基本上与肩膀垂直。凶手大概是在吴涵正后方用钝器击中了他的头部。 恶魔之夜,凶手双手举起斧头的时候,能看出他的惯用手是右手。 方木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想捕捉到那个人的气息。 四周安静无比,偶尔听见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入。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答作响。 良久,他慢慢地转身走开,心情沮丧。 走到楼下大厅的时候,方木看到剧场的门敞开着,仿佛一只诡异的独眼,不怀好意地窥视着空无一人的走廊。 它目睹了一切,却无法说出真相。 方木走过剧场门口,投去怨怒的一瞥。随即,他就停下了脚步。 剧场内坐着一个人。 光线很暗。在大片空白的座椅中间,那个人背对着方木,一动不动地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 方木按捺住骤然剧烈的心跳,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进剧场,慢慢向他靠近。 渐渐地,方木的眼睛适应了剧场里的亮度。在与他相距几米左右的时候,方木看到那个人的后脑贴着纱布。 是吴涵。 方木呼出一口气,脚步也不再刻意放轻。 他走到吴涵身边坐下。吴涵显然已经发觉他的到来,却并不转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舞台上空空如也,各种装饰彩带黯然无光地垂着。地板被草草擦洗过,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其上。 方木看着那摊依稀可辨的暗红色,以及粉笔勾勒出的几个轮廓,清晰地记得那是头颅及斧头陈列的位置。 他的心脏猛烈地疼痛起来。 吴涵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就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 方木无语。 吴涵低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 方木苦笑了一下:“跟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吴涵重新望向舞台,“可是……陈希是个好女孩。” “别再说了!”方木的声音变得嘶哑。 吴涵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话地闭上嘴。 两个人在越来越黑的剧场里并肩坐着,彼此一言不发,直到四周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包围。 良久,方木站起身来。 “走吧。” 吴涵应了一声,拎起书包。方木摸索着探出脚,却感到手臂被吴涵一把抓住。 黑暗中,吴涵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方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他!” 第十九章 你是谁? 陈希葬礼的第二天,学校党委召开了紧急会议。 短短一个学期之内,五个学生被杀。元旦头天晚上,另有几十个学生在俱乐部的拥挤与踩踏中受伤。 已经没有人安心读书了,籍贯为本市的学生几乎全部返家。留在校园里的外地学生也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为了自保,每个人都警惕起来。雪片一样的举报信塞满了校长的信箱。仿佛在一夜之间,无数个凶手从校园里冒了出来。每天,教师们面对空了一半的教室,只剩下摇头叹息的份。 好在寒假将至。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再死人了。 期末仍然需要考试的消息反而让师大的学生们平静下来。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讲,挂科的威胁要比被连环杀手干掉的风险现实得多。自习室里重新挤满了人,学校的教学秩序开始慢慢恢复。就像每一个学期末那样,夜间在走廊里复习的学生越来越多。一切平淡如初。 没有人再去注意那五个空空的座位。别人的生死,终归是别人的。 只有方木除外。 每天,方木和其他人一样,拿着水杯和书包来到教室。中午11点半去吃午饭。下午5点去吃晚饭。晚上10点钟回到宿舍。尽管妈妈一再要求他回家住,他还是以复习考试为由住在了学校。 不一样的是,方木的举止开始变得怪异。他常常会盯住一个人不放,直到对方有所察觉,用目光或者言语进行了回击之后,他才会重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书本。然而,几秒钟后,他又把目光投向下一个人。 第18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8) 他穿梭于各个自习室、图书馆的阅览室、食堂,不厌其烦地盯住每一个在他视线范围之内的人,暗自揣测他们的性格、身份、生活习惯以及兴趣爱好。 偶尔,他会跑到行政楼的24层或者体育场,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在深夜里,即使毫无便意,他也会蹲在三楼西侧厕所中第一个隔间里。 只是,他再没有去过俱乐部。 你到底是谁? 夜深人静的时候,方木常常圆睁双眼,死死地盯着上铺的床板。睡意和那个问题的答案一样,没有归宿。 黑暗中,沉寂了一整天的宿舍楼开始悄悄苏醒。在每个人梦呓呢喃的时候,那些死气沉沉的物件统统活了过来,躲在各自的角落里窃窃私语。 树干被吹动时干燥、枯裂的声音。 积雪簌簌落地的声音。 夜行者孤独的汽笛声。 老鼠在水房里啃啮食物的声音。 走廊里踢踢踏踏的拖鞋声。 如果你们看见了,告诉我,他是谁? 这天晚上,王建来找方木。 王建没有在教室里苦读,这让方木深感意外。因此,当他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出现的时候,方木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王建的视线集中在方木的脸上,有些生硬地“嗨”了一声。 方木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点了点头。 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今天晚饭的时候,方木被一个体育系的学生打了一顿。挨打的原因是,方木盯着他那对粗壮的上肢,看了整整20分钟。当方木抹去嘴角的血,带着满身米饭和菜汤站起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擦干净眼镜,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坐在桌子前,把饭盆里剩下的饭菜一口口咽下。 性格冲动。粗鲁。头脑简单。而且,在谈恋爱。 不是他。 方木的无动于衷让那个体育系的学生有些懵了。他呆呆地站了很久,才拎着印有hello kitty的饭盆袋走了。 等到室友们都去了自习室,方木才回到宿舍。他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不是怕丢人,而是不习惯他们同情的目光和义愤填膺的言语。 王建小心地看看方木仍然青肿的嘴角,假装在方木的床上拿了几本书,随便翻了翻。 见方木始终不说话,王建讪讪地坐在桌前,拿出一盒烟,自己叼上一支,又抽出一支递给方木。 方木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两个人相对而坐,沉默着喷云吐雾。一支烟吸完,王建尴尬地清清嗓子。 “方木,你……你还好么?” 方木抬起头,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王建的脸红了。他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飞快地点燃。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作为……作为朋友,”王建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希望能帮你分担一些。” “谢谢。”方木盯着王建,悄悄坐直了身体,“不过,不用了。” 王建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他吸了口烟,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 “这段日子,和你们在一起,大概是我这三年多来最快乐的日子。我在心里……”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是把你……你们当作朋友的。” 方木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上下打量着他,神色渐渐变得专注。 “陈希死了,我很难过。她是那么活泼、善良的女孩子。而且……” 他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低声说道:“而且,她居然死得那么惨烈。” 方木伸出手,悄悄地把桌子上的打火机捏在手里。 王建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方木笑笑,摇了摇头。 王建看着他,目光变得诚恳、柔和。 “哥们儿,听我一句话——放过自己吧。” “哦?” “今天晚上,我也在那个食堂。”王建顿了一下,“我知道,为了找出那个凶手,你已经豁出去了。可是,哥们儿,你不要这样。” 王建吸了一口烟,手中的香烟只剩下短短一截:“保重自己,你才能查出真相。” 他把烟头扔出窗外,转过头对方木挤挤眼睛。 “万一我挂了,还指望你给我报仇雪恨呢。”说着,他自己嘿嘿地笑起来。 方木没有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他的表情让王建有些紧张。很快,王建也收敛了笑容。他尴尬地挠挠头,又摸出一根烟,伸手在身上摸索着。 方木眯起眼睛,突然叫了他一声。 “哎!” 王建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方木的手一挥——打火机向自己面前飞来。 王建伸手去接。在那一瞬间,方木看得很清楚。 左手。 他接过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看见方木还怔怔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哦,没什么。”方木回过神来,“你……你好像是左撇子?”“是啊。”王建叼着烟,把左手放在眼前端详着,“打乒乓球、打篮球,都用左手。踢球用左脚。” 方木放松下来。 当他体会到凶手心中埋藏着深深的仇恨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建。尽管这有点说不通,因为死者无一来自于基地班,更不用提经济系的陈希、宋飞飞和贾连博。可是,他还是想找个机会验证一下王建的惯用手。 当王建用左手接过打火机的时候,方木甚至感到欣慰。毕竟,他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王建就是那个凶手。 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重的迷惘:他究竟是谁? 王建看着他,表情却渐渐由真诚变为了疑惑。 “你在怀疑我?”王建皱着眉头,“凶手用右手对么?” 不等方木回答,他就疾步冲到桌前,一把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等等!”方木忙站起来。 王建手把着门框,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是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复杂表情。 “干什么?” 方木看了他几秒钟,充满歉意地笑笑。 “哥们儿,我想喝点酒,一起去?” 王建的脸上仍然写满敌意。方木就那样微笑着,看着他眼中的冰雪渐渐融化。终于,王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好!” 方木和王建相互搀扶着回到二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点半了。好在今晚值班的是吴涵,他们才得以回到寝室。 王建在厕所里狂吐一番,之后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方木虽然也喝了不少酒,头脑却出奇的清醒。他站在352宿舍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敲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方木向两边看看,感觉走廊似乎也在回望着他。一种无以名状的寂寞感缓缓包围了他,沉甸甸的,很有质感。方木忽然感觉脚下有点发软。他费力地走到楼梯前,沉重地坐下。 台阶坚硬且冰凉,方木却不想起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他无力地斜靠在楼梯扶手上,张望着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 没有云彩,也没有月亮,只看见满天繁星在不停地闪烁,既像窥视,又似嘲弄。 你一定很开心吧? 此时此刻,你一定躲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心满意足地回味着自己的精彩演出。然而,方木却已经疲倦到无力去仇恨。他甚至希望凶手此刻就现身,就算被他干掉也在所不惜。 只要让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让这一切结束吧。 方木把头倚在楼梯扶手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咦,你怎么睡在这里?” 方木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眩目的光。他抬起手遮住眼睛,身子却沉重得不能挪动分毫。 眼前的光熄灭了。吴涵拎着手电,几步跨上楼梯,伸手去拉方木。 “快起来,你会着凉的。” 方木推开他的手:“没事,三哥。我挺好的。” “不行。这里太冷了。”吴涵的语气坚决,“你是不是进不去了?我有钥匙,快起来。” “三哥,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方木朝寝室的方向扬扬下巴,“回去了我也睡不着。” 吴涵看看他,叹了口气:“好吧,你等我一会儿。” 说罢,他就跑下楼去。再回来的时候,吴涵的手里拿着两个坐垫和一个保温杯。 他把坐垫塞在方木身下,又把水杯拧开,递到方木手里。 “你小子喝了多少酒啊?来点茶水,热的。” 方木点头道谢,抿了口茶水,依旧靠在楼梯扶手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吴涵也坐下来,静静地陪着方木。 良久,方木忽然轻声说道:“三哥,听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吴涵扭头看看窗外璀璨的星空:“是啊,是有这种说法。” “你说,哪一颗是陈希?” 吴涵没有作声,只是把手放在方木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终于,方木发出一声啜泣,两行眼泪从脸颊上缓缓滑落。随即,他把头抵在膝盖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再次抬头的时候,面前是吴涵递来的手绢。 “不用。”方木吸吸鼻子,“我自己有。” 他在身上摸索着,翻出一包面巾纸,看着上面心相印的商标,泪水又溢满眼眶。 不要想了。方木狠狠地告诫自己,强忍着擦干眼泪。 把面巾纸揣回去的时候,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王建留下的半盒香烟。 方木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大口。 吴涵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方木肿着眼睛笑笑:“刚刚学会的。” 吴涵盯着黑暗中忽明忽亮的烟头,伸出手来:“给我一支。” 两个人坐在楼梯上沉默着吸烟。一支之后又是一支。很快,脚下就堆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吸完最后一支烟,方木低着头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谢谢,三哥。” 吴涵笑笑,盯着脚下的楼梯出神。须臾,他扭过头来:“方木,那件事有进展么?” 方木的神情骤然消沉,默默地摇了摇头。 吴涵也不作声。几分钟后,他突然开口:“方木?” “嗯?” “老实说,你有没有怀疑过我?” 方木苦笑了一下:“我说过了,跟你没有关系。” 吴涵摇了摇头:“我不这样想。” 方木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吴涵的表情变得凝重。 “他冒充我杀了陈希,这就跟我有关系。”他的手渐渐捏成拳头,“你不觉得,大家最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么?” 方木拍拍他的肩膀:“别乱想,你太多心了。” 吴涵哼了一声。 “乱想也好,多心也好……”他顿了一下,“总之,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在星光下,竟隐隐有了金属的光泽。 第二十章 夜祭 丁树成走进邢至森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坐在椅子上的方木,不由得有些惊讶。这孩子比前几天看见他的时候又瘦了一圈,头发乱糟糟的,脸色白得吓人。如果手上多一副手铐,他和刚从看守所里提出来的犯罪嫌疑人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生病了?” 方木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没什么。” 邢至森挥挥手让丁树成坐下。 “怎么样?” 丁树成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向他晃了晃。邢至森把桌上的一盒烟扔过去。丁树成点上一支,闷闷地说:“没什么进展。” 邢至森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方木却一下子变得沮丧无比,头也低下去了。 邢至森掸掸烟灰:“说说吧。” 丁树成刚刚从师大外调回来。此前,在邢至森的建议下,专案组决定将师大的四起杀人案进行并案调查。在他看来,虽然四起案件的共同之处仅是案发地点,但是,他认可方木的推断——凶手是同一个人,并且就是师大校内人员。 专案组决定从俱乐部杀人案开始查起。丁树成带着几个人来到经济系,除了调查陈希的档案之外,还把可能与陈希结怨的所有社会关系彻查了一遍。结果是令人失望的。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会有人仇恨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孩,以至于要用残忍至极的手段杀死她。 “所以,凶手的动机……”丁树成合上笔记本,“至今仍是个谜。” 邢至森听完,半天没有作声,只是摩挲着下巴吸烟。连吸两支后,他突然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丁树成正在想事,一下子被问得猝不及防。 “什么?”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邢至森正面向方木。 方木没有急于回答,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单独调查陈希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要把这几个案子放在一起来看。” 邢至森直起身子,显然来了兴致:“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说过,虽然搞不清凶手的动机,但是我能感到他心中深深的仇恨。特别是在前两起案件中。不过,”方木顿了一下,“他的情绪已经发生了变化。” “变化?”丁树成忍不住问道。 “是的。如果说杀死周军和佟倩是一种仇恨的宣泄的话,那么,杀死宋飞飞、贾连博和陈希,更像是一种……炫耀。” “炫耀什么?” “控制。一种随意操纵别人的快感。”方木把头转向丁树成,“丁警官,你刚穿上制服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喜欢挎着枪到处转悠,碰到什么事都想管?” 丁树成想了想,脸色一红。 方木笑了笑,继续说道:“控制别人,的确是一件让人沉醉的事情。而且,他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方木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特别是在他杀人的时候。” “这么说来,”邢至森吐出一个烟圈,“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恰恰应该是一个失去控制力的人。” 方木点了点头。 邢至森略略沉吟了一下,抬起头说道:“小丁,按照这个思路查查吧。重点放在师大的底层人员上。” 底层。这是个让方木反感的词汇。除了蔑视之外,还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所以当吴涵问及案件进展的时候,他在这个词上犹豫再三。 “无所谓啊。”吴涵倒是显得毫不在乎,“底层——这个范围可不小,够他们查一阵子的。” 方木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想,调查范围不包括学生……”“呵呵。”吴涵按住方木的肩膀,轻快地跳上楼梯,“你想得太多了。底层就是底层,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就是。喏,他也是。” 他指指正在走廊里扫地的唐师傅。 唐师傅最近在穿着上比较讲究,今天穿了件挺漂亮的呢子短外套,看起来年轻了几岁。看见吴涵的动作,他直起腰来问道:“啥事啊,小吴?” “没事,说你今天比较帅。”吴涵笑着,大步走开。 唐师傅嘿嘿地笑了,抻抻身上的外套。 第19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19) 正如吴涵所言,调查比设想的要困难得多。一方面,调查范围太大,经过初步统计,经济状况不佳的校内人员足有上千人;另一方面,调查对象对警方的工作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态度。这并不奇怪。经济环境已经让他们活得自卑又压抑,现在又被当作系列杀人案的调查对象,难免会爆发出不满情绪。 排查工作不顺利,这让丁树成整日满腹怨气。方木好几次给他打电话,都是说了几句就被粗暴地挂断。无奈,方木只好尽可能地打听调查的情况,以期获得一些线索。 吴涵给方木帮了不少忙。和其他人相比,他对于所谓的底层人员更加熟悉,特别是贫困学生和校工。方木很感激他,吴涵却认为这是在帮助自己。 “只有抓住他,才能彻底证明我是清白的。再说,”吴涵摸摸后脑勺,“他妈的,我也要报这一棍之仇。” 这天下午,方木和吴涵又跑出去打听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快晚上9点半了。两人在校外的小饭店吃了点面条,筋疲力尽地回到宿舍。寝室里只有祝老四一个人。看见他们进来,祝老四从桌边站起。 “你们回来了?” “你在啊,老四。”吴涵把书包扔到上铺,毫不客气地躺在祝老四床上。 祝老四嗯了一声,把头扭向方木:“老六,晚上有事么?” 方木端起桌上的半杯冷水一饮而尽,边擦嘴边说道:“没事,干吗?” 祝老四朝桌子上努努嘴:“今天,是陈希的……二七。” 方木这才注意到那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塞满了东西。敞开的袋口里,几沓纸钱隐约可见。 一股暖流涌上方木的心头。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冲祝老四笑笑。 “谢谢你,四哥。” 祝老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种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可以帮帮你。” 吴涵闻言,也坐了起来:“老四,你还挺细心的。” 祝老四冲吴涵咧咧嘴,扭头对方木说:“老六,我陪你去吧。”方木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好。” 祝老四拎起塑料袋,又从桌子里摸出一支打火机,转身对吴涵说道:“三哥,你去么?” 吴涵摇摇头。 “我不去了。”他看看方木,压低声音说道,“别让他太激动。”祝老四答应了一声,跟着方木走出了寝室。 走出宿舍楼的大门,方木有些不知所措。去哪里呢? 祝老四看出他的犹豫,轻声说:“去体育场吧,人比较少。”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覆盖着白雪的体育场上,却泛着清冷的微光。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苍茫,四周寂静一片。老四说得对,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祭奠场所。 两人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方木不想动,也不想说话,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只是垂着手站着。祝老四没有计较这些,他麻利地从塑料袋里往外掏着东西,一样样摆好。 方木看着祝老四的动作,忍不住说道:“四哥,看不出你对这些还挺在行的。” 祝老四笑笑:“本来是为了佟倩才学的,没想到能帮上你……”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祝老四干咳两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东西很快就准备好了。祝老四站起身来,小心地看着方木:“开始吧?” 方木沉默着,点了点头。 火烧了起来,很快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火堆。方木蹲下身子,感到扑面而来的,是丝丝缕缕的温暖,一如陈希的长发掠过自己的脸庞。 祝老四递给他一沓纸钱,方木接过来,投入火中。 火焰跳动起来,调皮得宛如不听话的孩子。方木看着纸钱在火中慢慢卷曲,化作一张张通红、闪烁的薄片,慢慢地粉碎,消散,仿佛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陈希,你还好么? 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南,某个安静的宅落,你正沉睡在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里。也许刚刚被父亲的大手抚摸过,也许刚刚被母亲的泪水浸湿过。你一如既往地恬静、温柔,默默地游荡在那个第一次睁开双眼的地方,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地方,第一次蹒跚学步的地方,第一次写下心事的地方…… 那么,请你回来吧,这个令你第一次心动的地方。 方木的眼中已经盈满泪水,跳动的火光弥漫成耀眼的一团,模糊却真切。陈希的笑脸在那团光晕中渐渐清晰。 淡淡细细的眉毛,清澈见底的眼睛,挺直俊秀的鼻梁,可爱俏皮的兔牙…… 你会保护我么? 对不起,对不起。 方木终于发出了不可遏止的抽泣。对不起…… 脸上温暖的触觉渐渐真切,仿佛一只手在缓缓轻抚。 要挺住啊。别让我担心…… 你微侧着头,眼中是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方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刹那间,指尖的刺痛让眼前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边传来祝老四低沉的声音: 我将我身,交与至亲。我将我魂,交与天地…… 空旷的操场上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混响,仿佛延伸至地平线尽头的清冷白色中,一个淡淡的身影正缓缓离去。 我将我思,交与尘世。我将我心,交与爱人…… 祝老四将最后一沓纸钱投入火中,随即垂首而立,低声诵读着,直到那一团火渐渐微弱,直至熄灭。 当最后一丝火星旋转着消失在北风里,体育场再次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方木依然半跪在那一片留有余温的雪地上,直到祝老四伸手把他拉起来。 “老六,我们走吧。”祝老四帮他拍掉膝盖上的残雪,“陈希一定能感受到你。她在那边,会很快乐的。” 方木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任由祝老四拉着,慢慢地向体育场的出口走去。来到围墙之外,他忽然挣脱了祝老四的手。 “四哥,你先回去吧。”方木用袖子擦擦脸上的眼泪,“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祝老四有些犹豫:“老六,还是回去吧。马上就要关寝了。再说,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我没事,四哥。”方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三哥帮我留个门。” 祝老四迟疑了一下:“那……那好吧,你自己小心点。” 方木目送祝老四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回头看看一片漆黑的体育场,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如同这里一样空旷。他用手在脸上使劲揉搓了几下,感到稍微清醒了一些,就走到看台上,坐了下来。 今天是个阴天,夜空被厚厚的云层遮着,既看不见星星,也没有月亮。黑暗中,体育场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舞台,呈现出谢幕后的一片死寂。 这个舞台上,上演了太多的故事。 贾连博和宋飞飞诡异无比又充满美感的死状。 在喧嚣的人群中,感受到死神的莫名恐惧。 当然,还有和陈希并肩漫步的那些美好夜晚。 它不动声色地见证了一幕又一幕戏剧。或恐怖,或迷惘,或幼稚,或甜蜜。有的角色死去,有的角色还在挣扎,有的角色始终在黑暗的角落里掩嘴偷笑。它依旧默默地卧在这个发生了太多事情的校园里,坚守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诉我,他是谁。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木警觉地回过头去,心下有些诧异:这么晚了,谁会来体育场? “谁?” 脚步声有所停顿,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你么,方木?” 是吴涵。方木松了口气。 吴涵快步走过来。 “你没事吧?” “没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老四告诉我的。”吴涵坐在方木身边,“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我有点不放心。” 自从陈希被杀,而吴涵仅仅被打昏后,关于死亡借书卡的说法不攻自破。wpo小组也失去了继续存在的理由。曾经承诺要彼此照应的小组成员们,在确保自身的安全后,似乎都不愿再提及这件事。渐渐的,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中,继续扮演着原有的角色。 始终在追查凶手的,只剩下方木和吴涵。 想到这里,方木默默地把手搭在吴涵的肩膀上。 这家伙瘦瘦的。可是,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让人感到踏实,可以仰仗。 “回去吧。”吴涵始终向四处张望着,“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小心点为好。” 方木点点头。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脚,跟着吴涵走出了体育场。 校园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方木和吴涵并肩走过那些光影交错的地方。方木注意到,吴涵的右手一直在衣袋里揣着,神色警惕。 有这样一个人同行,真的没什么可怕的。 走到宿舍楼下,方木试探着拉了一下大门。不出所料,门已经上锁了。他刚要伸手拍门,吴涵就拉住了他。 “别叫孙姨了,否则免不了挨一顿骂——我有钥匙。” 说罢,吴涵把大门拉开一条缝隙,手里捏着钥匙探进去。几秒钟后,他已经打开门锁,抽出了铁质门闩。 “走吧,动作轻点。”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宿舍楼,迈上台阶。刚要上楼,走在后面的吴涵忽然停住了脚步。 “嗯?” 方木站在楼梯上,回过身来,“怎么了,三哥?” 吴涵扭着头,盯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 “方木,你刚才没看见么?” 第二十一章 真凶 方木朝走廊另一端看看,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啊。”方木转身问吴涵,“你看见什么了?” “唔。”吴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 他耸耸肩膀:“走吧。” 方木应了一声,抬脚上楼。走到二楼缓台,他忽然意识到吴涵并没有跟在身后。扭头一看,吴涵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三哥?” 吴涵眉头紧锁,依旧盯着走廊尽头。几秒钟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对方木说道:“老六,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方木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急忙跳下楼梯,小声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上楼的时候,我好像在楼梯那里看到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 “嗯?”方木看看手表,“都快12点了,还会有谁出来啊?” “所以我觉得不对劲。”吴涵看看方木,“会不会……”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悄悄地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吴涵紧贴着墙壁,迅速却毫无声息地向楼梯靠近,方木紧跟在他身后,同时倾听着前后左右的动静。 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吴涵的右手从衣袋里抽了出来。一把大号折叠军刀赫然出现在他的手心里。 方木一愣:“三哥,你这是……” 吴涵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我出院之后买的。”他低声说道,“再遇到他,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被轻易放倒。” 吴涵把军刀打开。昏暗的灯光下,寒光闪闪的刀刃显得分外夺目。看见刀子,方木忽然感到莫名的紧张,手心里一下子沁出了汗水。 楼梯上没有人。吴涵朝身后的方木努努嘴,示意他跟着自己上楼。 刚刚爬到二楼,吴涵突然脸色一变,快速蹲下身来。方木见状,也急忙蹲下来,大气也不敢出。 几秒钟后,周围依旧是一片寂静。方木小心地探出身子,向楼梯上方张望了一下。 毫无异常。他转头看看吴涵。吴涵显然已经有所发现,紧锁眉头,双眼微眯,似乎在捕捉着某种声响。方木也侧耳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眼看着吴涵的表情越来越严峻,方木暗暗着急起来。 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终于,吴涵扭过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六楼。 六楼? 据方木所知,六楼只有一半房间住着学生,另一半暂时闲置。其中几间寝室用来当仓库,主要堆放杂物和清洁用品。为了便于管理,居住区和仓库被一道水泥墙分隔开来。而且,仓库这一侧的楼梯和走廊之间有一道铁门,平时上锁。方木和吴涵所处的楼梯,正是通往仓库的那一条。 这一侧并不住着学生啊,怎么会有人深夜上去? 方木正觉得奇怪,吴涵已经站了起来,猫着腰迅速向楼上跑去。方木来不及多想,起身跟上。 区区四层楼的高度,此刻却漫长得难以想象。运动鞋和楼梯发出的摩擦声仿佛比平时响了好几倍。方木向上跑着,眼前只有吴涵不断跳跃的背影。踏上五楼与六楼之间的缓台的时候,方木感到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随即,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平时紧锁的铁门,此刻,被打开了。 一瞬间,方木感到大脑一片混乱,似乎有无数个问号涌了进来。 谁打开了这扇门? 谁在半夜里悄悄地来到六楼? 他要干什么?或者…… 他已经干了什么? 这些问题让方木暂时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站在原地发愣。吴涵倒是很快回过神来,他轻手轻脚地登上六楼,仔细看了看门锁,又轻轻地推开,挥手示意方木上来。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进铁门,看见吴涵正蹲在走廊的拐角处,把头探出去,马上又缩回来。 方木背靠着墙壁蹭过去,刚要开口询问情况,就被吴涵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吴涵的脸色发白,五官也紧张得有些扭曲。他慢慢地站起身,一边留神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一边示意方木附耳过来。 “有一个人……进了最里面那个房间。” 方木一惊:“看清是谁了么?” “没有,只看到个背影,不过,”吴涵似乎在拼命思索着,“好像很眼熟。” 方木忽然感到嘴里干得厉害。 “怎么办,三哥,报警?” 吴涵想了想,小声说道:“别急,也许不是坏人。看看再说。”说罢,他探出头去观察了一下,确认无人后,他走出拐角,冲方木摆摆手,小心翼翼地向走廊尽头走去。 吴涵在前,方木在后,悄悄走到那个房间门口。门关着,但是从门缝中能看见里面有些许微弱的光。吴涵把耳朵贴在门上,片刻,他直起腰来,冲方木无声地说道:“里面有人。” 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扑通扑通的声音冲击着他的鼓膜,仿佛一把大锤在走廊里敲击着。 吴涵看看方木,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把军刀死死地捏在手里,伸手在门上猛推了一下。 门被锁住了。但是推门的声音却让里面一片慌乱。有桌椅被撞翻的声音。 对方的慌乱似乎给了吴涵莫大的勇气。他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吼道:“保卫处的,开门!” 拍门声与呼喝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十分响亮。方木捏着拳头,全身颤抖着,似乎跃跃欲试,又似乎手足无措。 第20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0) 吴涵扭过头低声说道:“方木,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找点家伙来!”他指指斜对面的一扇门,“那里有废旧的桌椅,快去!” 方木应了一声,飞快地向那扇门跑去。 那是一间仓库,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旧物。方木找到一张旧桌子,连扭带踹,卸下两条桌腿,转身跑了出去。 吴涵接过桌腿,示意方木摆好姿势。 “听我指挥,冲进去!” 方木点点头,举起仿若千斤的桌腿,一边原地运气,一边紧张地看着吴涵的口型。 “一——二——三!” 话音未落,两人就一起发力,向门上猛踹过去! 随着哗啦啦一阵巨响,整扇门都被踹得翻倒在地。两人迎着扑面而来的大团灰尘,先后冲了进去。 还没等方木看清室内的情况,就听见吴涵大骂一声:“我靠,不好!” 说罢,他就看见吴涵直奔窗边而去。 方木的心一惊,跟着跑过去。他发现木制的窗框已经变了形,一扇窗户也不见了。窗台上到处是木屑和破碎的水泥块。吴涵趴在窗台上向下张望着,片刻,他把身子收回来,脸上是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 “他……他摔下去了……” “什么?”方木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急忙推开吴涵,把头探出窗外,只看了一眼,大张的嘴巴就合不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经钻出了云层,向地面抛洒着清冷的光。 楼下不再是漆黑一片。在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个四肢摊开的人! 方木吓呆了,怎么会这样? “你们干什么呢?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一阵愤怒的叫骂声从背后响起。正在发愣的方木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 披着外套,头发蓬乱的孙梅站在几乎被踹碎的门旁,怒气冲冲地喊道:“你们俩想干什么,造反呐?” 吴涵指指窗台,结结巴巴地说:“孙……孙姨,有个人……我们……” 孙梅不耐烦地挥挥手,大步走过来:“怎么了?” 刚把头探出窗外,她就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天啊!” 孙梅猛地转过身来,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指着方木。 “那……那是谁啊?” 这句话提醒了方木。他回过神来,起身向楼下跑去。 有些学生已经被巨大的声响吵醒,三三两两地聚在走廊里互相询问着。当方木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跑过的时候,诧异的目光纷纷投射在他身上。然而,方木已经察觉不到这些了,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那个从六楼坠落的人,是谁? 狂奔到楼下,方木才想起铁门刚刚被吴涵锁住。他急得乱跳,徒劳地拽着那扇铁门,恨不得从门缝里钻出去。 好在吴涵随后就跑了下来。刚刚打开大门,方木就冲了出去,直奔那个人的坠落地点。 离那个模糊的人影越来越近,方木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他感到脚有些软,身子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是谁? 他还活着么? 在距离那个人三米左右的地方,方木站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 吴涵从身后赶上来,看见方木的样子,也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他跺跺脚,一步步走过去。 方木仿佛梦游似的,看着吴涵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人,低下头察看着。 “嗯?” 突然,他听见吴涵惊讶地叫了一声:“方木,快过来!” 方木抖了一下,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刚刚走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方木就发觉他的身形很奇怪。仔细一看,他身上似乎穿着连体的紧身衣。 方木忽然想起了什么,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 他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终于在裤袋里发现了打火机。 方木急不可耐地连连拨动着。终于,一束小小的火苗出现在他手里。 眼前的一切被随之照亮。 周围满是玻璃碎片和木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头南脚北,四肢张开,呈仰卧状,被一扇断裂的窗户和散乱的绳索压着。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连体紧身衣,头上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头套。 那正是吴涵在《恶魔的盛宴》中的戏服! 方木的手颤抖起来,手中的火苗也随之不停摇晃。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狰狞的头套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方木看看吴涵,发现对方也在回望着他。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吴涵点了点头。 方木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抓住头套猛地掀开。 火光下,是唐德厚口眼大张的脸。 第二十二章 断线 今日凌晨0点11分,c市师范大学发生一起坠楼事件,坠楼者当场死亡。 死者唐德厚,男,汉族,现年51岁,生前系c市师范大学后勤处工作人员,负责管理男生二宿舍。经法医检验,死因为颅脑损伤和大面积内脏破裂导致的内出血,死亡时间为凌晨0点07分左右。 坠楼地点为男生二宿舍楼下东侧的一片空地上。现场所见:死者头南脚北,四肢张开,呈仰卧状。死者身穿黑色带金黄色条纹紧身衣,戴着一副头套,体表无明显血迹及伤痕。死者周围散落着一扇摔碎的木质窗户,窗户上绑有一根尼龙绳,另一头拴在死者的腰上。 经查,死者是从男生二宿舍六楼东侧的一间贮藏室的窗台上坠落的。该贮藏室缺损的一扇窗户与死者身边的窗户吻合,窗台上亦发现死者的足迹。通过以上证据,可初步判断死者当时意欲将绳子系在窗户上,从六楼攀爬而下。然而,早已腐朽的木质窗户无法承受死者的体重,发生断裂,死者遂坠楼身亡。 现场的目击者一共有三人,分别是法学院三年级学生吴涵(住男生二宿舍352室)、法学院三年级学生方木(住男生二宿舍352室)和男生二宿舍的另一个管理员孙梅。 据目击者吴涵讲,当晚,他和同宿舍的室友方木晚归。上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在走廊右侧有人影闪过。由于近期校内发生多起命案,两人遂前往察看。跟踪可疑人员登上六楼后,发现该人不仅打开了六楼的门,而且进入了东侧的一间贮藏室。两人合力将门撞开后,吴涵恰好目睹了窗户断裂的一幕,并发现该人已坠落楼底。上述证言与另一个目击者方木的描述基本一致。 据目击者孙梅讲,当晚,她和死者唐德厚在男生二宿舍值班。晚10时左右,唐德厚说自己头有点疼,要回宿舍休息,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临近午夜的时候,孙梅听到有人进入宿舍楼。由于吴涵提前打了招呼,所以她也没有在意。大约5分钟之后,孙梅出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叫喊声和砸门的声音。她以为有学生闹事,遂前往制止。登上六楼后,孙梅发现楼梯间的铁门呈敞开状态,并发现东侧仓库内有人在活动。孙梅赶到现场时,发现仓库的门已经被破坏,吴涵和方木手持桌腿,正站在窗前向下张望。发现有人坠楼后,孙梅立即通知了校保卫处和警方。 本案值得关注的地方有两处: 其一,死者唐德厚为什么要在深夜从六楼攀爬而下? 经过调查,死者所穿的黑色紧身衣和头套系话剧《恶魔的盛宴》中的戏服。俱乐部杀人案后,凶手连同这套戏服一并失踪。通过这一点,可初步确定唐德厚有重大作案嫌疑。 经查,唐德厚居住在本市。其妻五年前去世,所育一女远嫁南方,平时往来较少。唐德厚原系行政楼的值班人员(调查结果显示,佟倩在行政楼坠楼身亡当晚,值班人员正是唐德厚),后调至男生二宿舍担任管理员。由于学校在操场双尸案后加强了校园安全保卫工作,所以唐德厚就吃住在男生二宿舍四楼的一间空闲宿舍里。警方对唐德厚的住处进行了搜查,发现室内物品摆放凌乱不堪。同时发现大量暴力、色情书刊及女性穿过的内衣裤。如果这些证据显示唐德厚的性心理异常的话,那么在六楼仓库的搜查结果就颇耐人寻味了。 案发的六楼仓库共分为里外两间,均堆放了不少废旧床铺和桌椅。在里间的一张旧桌子里,警方发现了一个玻璃罐头瓶和一卷绳子。罐头瓶里残留约200毫升液体,经化验为乙醚。警方在罐头瓶上提取到了唐德厚的指纹数枚。同时,警方经过比对,发现那卷绳子和第一起杀人案中的死者周军脖子上的勒痕基本吻合,而且,与操场双尸案中捆绑女性死者宋飞飞的绳子可做同一认定。从上述证据来看,可初步断定唐德厚与师大的连环命案有关。 警方对唐德厚坠落当晚的案情还原如下:唐德厚在深夜穿上紧身衣并登上六楼贮藏室,应该是去取犯罪工具,并打算于当晚实施犯罪(因案发时校园内并无其他异常情况,可推断唐德厚的犯罪行为仍处于预备阶段)。被吴涵和方木发现后,唐德厚急于离开现场,在慌不择路中,他将绳子的一端拴在窗户上,另一端环绕于腰间,准备从六楼攀爬而下。然而,早已腐朽的窗户发生了断裂,唐德厚遂坠楼身亡。 其二,目击者吴涵和方木当晚做了什么? 调查中,警方除了认定唐德厚为系列杀人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以外,曾质疑过他的真实死因。原因在于,死者陈希是目击者方木的女友,唐德厚也曾在俱乐部将另一名目击者吴涵打伤。案发当晚,最后与唐德厚接触的正是这两人。而且,根据第三名目击者孙梅讲,当她在案发现场看见吴、方两人时,两人均手持桌腿。 会不会是方木和吴涵在发现了唐德厚是凶手后,为报私仇,将其打死或打伤,然后伪造了唐德厚坠楼身亡的假象呢? 警方再次对现场和死者的尸体进行了详细的勘验和检验,随后排除了二人的嫌疑。因为在案发现场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吴、方二人所持的桌腿上也没有发现血迹、毛发和击打所致的裂痕。此外,死者唐德厚的尸体表面没有钝器击打伤,其颅脑损伤系高空跌落所致。根据孙梅的证言,从听到呼喊和撞门声,一直到她发现唐德厚坠楼,期间不过短短的2分钟左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杀人(或伤人)及伪造现场实属不可能。住在一楼的学生被坠楼声惊醒后,其提供的时间与孙梅所述可相互印证。 综上,可认定唐德厚系本学期内发生的一系列命案的嫌疑人。在其准备再次犯罪的时候,因被人发现,逃跑时坠楼身亡。 鉴于犯罪嫌疑人已死亡,案件撤销。 方木和吴涵坐在邢至森的办公室里,听他告知案件的最后结论。听完,二人沉默了很久。 最后,吴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想到,居然是他。” 方木却始终盯着脚下的一块地面出神。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着邢至森。 “我能看看唐德厚的尸体么?” 邢至森想了想,点点头。 “可以。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那家伙被解剖过了,并不好看。” 法医室位于市公安局一楼。邢至森跟值班的法医打了声招呼,就带着方木走进了殓房。 “喏,那就是。”邢至森指指墙角的一张解剖台。 殓房里的温度很低,方木走向那张覆盖着白布的解剖台,身上越来越冷。 横躺着的唐德厚看起来比平时要长一些。方木的目光从裸露在外面的脚趾依次向上,最终停留在脸的位置。 方木伸手掀开白布,唐德厚被打开颅腔的头部露了出来。方木凝视着那张脸,似乎要从那早已失去光泽的双目中看出些什么。 突然,他猛地一扬手,那块白布被掀得飞到半空中,又缓缓飘落在殓房的地面上。 唐德厚丑陋的尸体展现在方木眼前。 青白色的躯干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标记,胸腹部已被剖开,切口被黑线胡乱地缝合好,摔断的胳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 方木反复打量着唐德厚的尸体,表情复杂。有解脱,有悲愤,有讶异,有恐惧。 更多的,似乎是疑惑。 邢至森始终看着方木,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你抓住他,请让我……” 一瞬间,邢至森似乎已经猜到了方木的目的。他悄悄地走到方木身后,刚要开口,就看见方木的手向唐德厚脸上伸去。 邢至森急忙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方木,你干什么?” 方木一愣:“我……”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家伙已经完蛋了。”邢至森压低声音说道,“再说,侮辱尸体是犯法的。” 方木立刻明白邢至森误会了他的意思。可是,这句话又仿佛提醒了他一样,一种巨大的悲哀猛然袭上心头,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方木和吴涵一路沉默着,慢慢走向公共汽车站。 还没走到站点,吴涵就看见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他小跑了几步,登上车扭头一看,方木还站在车下。 “还愣着干吗啊,快上来。” 方木犹豫了几秒钟,说道:“三哥,帮我请两天假。” 吴涵急忙问道:“你去哪儿啊?” 方木没有回答,只是向他挥了挥手,就向马路对面跑去。 j市。j大学的教室里。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如果把更多的时间用于帮助健康人而不是变态人格者,将会在较短的时间内取得更大的犯罪预防的收益。但是,对于变态人格者的研究与纠治,同样是犯罪预防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一个腰板挺直、眼神严厉的老人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学生们聚精会神地听讲,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旁听生。 方木一脸疲惫,眼睛却始终盯着讲台上的乔允平教授——省内最有名的犯罪学专家。 下课后,乔教授回答了几个学生的问题,收拾好讲义准备离开。这时,他发现还有个学生在旁边等着。 “你有什么问题么?”乔教授把讲义放回桌上,点燃了一支烟。 方木有点紧张,定了定神后,开口问道:“乔老师,如果一个人,男的,收集了一些女性的内衣裤,这能说明他有什么心理问题么?” “有这种可能。这是恋物癖的一种表现。” 乔教授上下打量着方木。 这大概是一个有些性心理异常的学生。尽力帮帮他吧,别让这孩子越陷越深。 乔教授刚要谈谈恋物癖的心理纠治问题,这个学生又开口了: “那么,这种心理会导致暴力行为么?比如杀人。” 乔教授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第21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1) 方木看乔教授的表情骤然变得严厉,心里有点害怕,小声说道:“就是随便问问。” 乔教授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有这种可能,但是很少见。如果伴随暴力行为的话,往往意味着他同时具有其他心理问题。不过,”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这种心理问题是可以纠正和治疗的。所以,也不必太过焦虑。” 方木点点头:“嗯,我懂了。” “你不是我的学生。”乔教授打算问个究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个系的?” 方木犹豫了一下:“我不是这个学校的。我是c市师大的。” 乔教授更吃惊了:“c市?你跑了一百多里地就是为了问这个?”方木没有回答,鞠了一躬之后就匆匆地跑掉了。 坐在返回c市的长途客车上,方木倚着车窗,感觉额头一片冰凉。这凉意让他的头脑清醒无比。 虽然所有证据都把作案嫌疑集中在唐德厚身上,可是始终有一个问题没能搞清楚:他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几天来一直萦绕在方木脑海里的问号。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究竟是什么驱使唐德厚连续杀死了五个人? 仇恨?抑或性欲?还是某种无法言明的疯狂的内在冲动? 警方在唐德厚的住处搜出了大量的女性内衣裤,这说明唐德厚的性心理的确存在问题。但是,方木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和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在一切表象背后,还存在着某些尚不为人知的事实。 也许乔教授说得对,唐德厚可能还有其他心理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方木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些陌生的街道与建筑,一种身在异乡的强烈孤独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有些想念那个百里之外的寝室了。 傍晚时分,方木才回到师大。他一边揉着饿得发疼的肚子,一边疾步迈上二舍门前的台阶。 正低着头往楼里走,方木的余光中突然出现了一团跳动的红色。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走廊里。 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方木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地面上有几个用粉笔画出的方格。 小女孩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水,在格子上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方木的心里有些纳闷。这是男生宿舍,哪里来的小女孩呢? 不过,她活泼的样子倒是挺可爱的。方木笑笑,走过去,佯装严肃地问道:“你是谁呀?” 小女孩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被方木的问话吓得哎呀一声,跳到了格子外面。 “都怪你!”小女孩气鼓鼓地嘟起嘴,“我就差这一格了。” “小家伙,这里是男生宿舍。”方木忍住笑,板起面孔,“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小女孩不甘示弱,叉着腰质问方木,“我妈妈不在,我现在是二舍的管理员。” 哦。方木明白了,这是孙梅的女儿。 他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先说你叫什么。”小女孩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我妈妈说了,陌生人不许进来。” “我叫方木。” “哦,我叫廖亚凡。”小女孩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芒,“你是大学生么?” “是呀。” “上大学好玩么?” 方木的笑容有所收敛。大学校园的生活的确丰富多彩,然而,这仅仅是对那些活着的人而言。 “好玩。” “哦,那我也想上大学。”小女孩打量着门廊,“这里可真大,怪不得叫大学,比我们红旗街小学大多了。” “那你就好好学习,将来考到这里来。” “行!”小女孩用力点点头,随即又愁容满面,“还得过好久才能上大学呢。” 她扳起指头,认真地数着:“一年、两年、三年……” 方木笑起来:“差不多十年吧。” “要那么久啊。”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那时我还会再遇见你么?” “可能吧。” “嗯。”小女孩看着方木,“到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可不许再吓唬我啊。” “好。”方木拍拍小女孩的头,“你继续玩吧,叔叔要回寝室了。” “嗯,叔叔再见。”小女孩乖巧地应道。 方木转身走上楼梯,迈过两级台阶,忍不住又回头望去。 昏暗的走廊里,小女孩仰头看着方木,脸上是纯真无邪的笑容。 寝室里热闹非常。一进门,方木就看见大家围在桌前忙活着。王建也在,正连撕带咬地扯开一袋烧鸡的包装。 “呵呵,你回来了?”祝老四挥挥手里正在切片的半根香肠。 “你们……这是干什么?”方木吃惊地问道。 “给你和老三庆功啊。”老大一边搅拌着手里的凉菜,一边打量着方木,“等你好半天了。” 吴涵把一包花生米倒进饭盒盖里,轻声问道:“去哪儿了,没事吧?” 方木笑着摇摇头。 吴涵冲他挤挤眼睛:“没事就好。估计你今天能回来,大家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呢。” 门忽然被撞开,老五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军大衣胸前鼓鼓囊囊的。 “快……快接我一把。” 老二急忙走过去,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几瓶啤酒。 “王建,小卖部里没有白酒,你就凑合着喝点啤酒吧。还有这个,接着。” 老五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烟,甩给王建。 王建接过来,笑着问道:“没遇上孙更年吧?” “在楼下碰到了——幸亏我灵活机警。”老五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妈的,赶上八路军通过鬼子的封锁线了。” “千万别让她知道我们在寝室里喝酒,否则就麻烦了。” “没事!”老大搂住吴涵的肩膀,“有老三在,我们怕什么!”“咳,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吴涵一拍脑门,“我今天晚上值班,差点忘了。” 祝老四赶忙说:“那快点开饭吧,让三哥吃点再去值班。” 酒菜很快就摆好了。352寝室的所有男生加上王建围坐在桌前。大家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决定让老大先讲两句。 “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集会。”老大拿腔拿调地说着,下面的兄弟们开始发笑。 “一是为了给两位勇擒凶手的——不对,不能算勇擒——应该怎么说呢?”老大端着酒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应该说勇逼凶手跳楼!”祝老四脱口而出。 “切!”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吴涵笑呵呵地看着大家:“就算勇斗吧。” “嗯,对——勇斗。”老大清清嗓子,“为我们寝室两位勇斗凶手的英雄庆功;二来,也为这个倒霉的学期终于画上句号。来,大家干杯。” 一阵玻璃酒瓶碰撞的清脆声音后,老大抹抹嘴,发现方木还坐着发愣。 “老六,怎么了?” 方木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大家都盯着自己,急忙笑了笑。 “我?没事啊。” 王建看看方木:“你脸色不太好。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别喝了。”“哦,没关系。大家喝酒。”方木举起啤酒瓶,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酒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他们似乎要在今晚把所有的阴影都一扫而空。大家推杯换盏,互相拍打,大声谈笑着。 祝老四似乎特别兴奋,这会儿拉着老大讲笑话,转眼又要跟王建划拳。 “你小子,怎么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王建烦他不过,抱怨道。 “呵呵,我知道。”吴涵向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他也在死亡借书卡上。老唐完蛋了,他自然就安全了。” “切!”祝老四脸一红,忙申辩道,“我压根就不相信有什么死亡借书卡!” “你怎么知道没有?” “那不明摆着么,陈希死了,你却没事……” 老五在桌子下狠狠地踢了祝老四一脚,同时向低着头喝酒的方木努努嘴。 祝老四心知失言,马上住了嘴。可是方木始终盯着桌面,一口口灌着酒,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老大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 “老三,给兄弟们讲讲那天晚上的情形。” “好。”吴涵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又详述了一遍。 大家听了,感慨不已:“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咳,”吴涵喝了一口酒,“当我知道是老唐的时候,我倒不意外。这老东西表面上看起来挺老实的,手狠着呢。有一次宿舍楼组织灭鼠,我亲眼看见他用铁锹把一窝老鼠拍了个稀烂。我心想拍死就完了呗,他好像中了邪似的拍个没完。那血和肉,溅得到处都是。” “我靠!”大家都作恶心欲吐状。老大又故作高深地说道:“暴力倾向。这就是暴力倾向啊。” 祝老四忽地站起来,咬开一瓶啤酒,举起来说道:“三哥,方木,我敬你们一杯。” 他顿了一下:“老六,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替佟倩报了仇!”说完,祝老四一仰脖,小半瓶啤酒转眼下了肚。 一直沉默不语的方木见状,急忙也站起来。可是刚端起酒瓶,他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向后倒去。 方木在厕所里吐得撕心裂肺。祝老四和王建搀扶着他,其他人忙前忙后地端水、拿毛巾。 剧烈的呕吐之后,方木感觉头晕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天旋地转中,他听到吴涵说“好好照顾他,我去值班了”,随即,就感到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两下。 他迷迷糊糊地去抓那只手,却抓了个空。 祝老四和王建搀扶着方木慢慢地往回走。走到楼梯口,方木却忽然来了力气,挣脱了他们的手。 “你们回去吧。我想……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两个人面面相觑。王建正要出言相劝,就被祝老四拉住了。 “早点回来,兄弟们等着你。”说罢,祝老四冲王建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开了。 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方木扶着楼梯,勉强站直身子。 头还是晕晕的,不过他还能辨清方向。方木看着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光下,那里显得深不可测。方木打起精神,摇晃着向前走去。 方木爬上六楼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楼梯上还围着蓝白相间的警戒带,门依然没有上锁。现在这种情况,是不会有学生跑到这里来的。 方木拉开门,六楼黑暗的走廊呈现在眼前。他把手按在墙壁上,向前走了几步,很快摸到了电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走廊里洒满了昏黄的光。方木看看那间门户大开的仓库,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唐德厚坠楼身亡之后,方木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站在门口,环视着堆满杂物的室内。良久,他迈动脚步,走到里间又走出来,最后站在仓库的中央。 他凝视着面前那扇依然洞开的窗户,不时感到有寒风扑面而来。脸上的汗水被风吹干,冷得发疼。 方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事物既清晰又稳定。 凶手的身份已经查清。虽然他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唐德厚在半空中忽然失重,眼睁睁地看着那扇窗户扭曲、断裂,最后呼啸而出的时候,是否感到了背后越来越近的大地? 就像佟倩感受到的那样。 如果把这话说给祝老四听,他一定会感到复仇的莫大快意。 可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 方木觉得有些累。他弓下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眼睛依然盯着那扇窗户。 在此之前,方木曾经无数次幻想跟凶手狭路相逢。他甚至设想过置对方于死地的种种残忍手段。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排遣他对凶手刻骨铭心的仇恨。 那天晚上,当他和吴涵冲进仓库的时候,如果唐德厚还没来得及翻出窗外,他会毫不犹豫地用手中的桌腿打死他。然而,当方木在公安局看到唐德厚的尸体,心中除了疑惑,还是疑惑。他甚至无法把眼前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和那个在舞台上高举斧头的人联系在一起。 方木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一直维系在他和凶手之间的那条线索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在唐德厚的尸体上验证自己长期以来的猜测。可是他也明白,即使邢至森不阻止他,他也不会得到那个答案。 方木闭上眼睛,竭力想在空气中捕捉到任何一丝残存的信息。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心中仍是一片虚空。 人死如灯灭。难道那条线索,也随着唐德厚的死而断裂? 凌晨2点,方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寝室。 他轻手轻脚地拧开门,却发现大家都围坐在桌前。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插在啤酒瓶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 “你这厮,总算回来了。”老二打着哈欠说。 “你们这是干吗?”方木莫名其妙地问道。 “都等你呢。你没事吧?”老大问。 方木心头一热,咧咧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睡吧,老六。早点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老五说。 方木点点头,坐在床边,慢慢脱下外套。 “你们……也都睡吧,别跟我熬着了。”方木把身子调转过去,眼圈开始发红。 没有人动。 王建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走过去递给方木。 方木头也不回地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哥们儿,一切都过去了。” 王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论是对谁,你都算有个交代了。别老是跟自己过不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想……” 王建顿了一下:“陈希也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方木躲在阴影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床单上。 是啊,都结束了,你又何必苦苦纠缠呢? 普通人的生活多美好。无忧,无虑。干吗要让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改变自己? “老六,挺住。”是祝老四的声音。 老五摘下随身听的耳机,外放的音乐顿时响彻整个宿舍。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好的,坏的。开心的,悲伤的。感激的,憎恨的。统统都消失在这夜空中。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方木抬起头,突然大声唱起来: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 仿佛有人指挥一般,在他的身后骤然响起一片歌声:谁明白我—— 凌晨2点,六个男孩在破旧安静的男生二宿舍声音嘶哑地齐声高唱: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方木不用回头,就知道在他的背后—— 第22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2) 脸涨得通红的老大、脖子上青筋鼓起的老二、嘴巴大张的祝老四、只穿着内裤在床上乱蹦的老五、一脸凝重的王建。 你们,所有人,谢谢。 第二十三章 水箱 校园里又恢复了平静。 历经数场劫难后,这平静显得弥足珍贵。学校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并邀请警方派员到场说明情况。吴涵和方木自然也在参会之列。 会议当天,方木以生病为由,在寝室里躲了一下午。他并不是害羞,只是不愿意一遍遍回忆那些事而已。 吴涵在会上的发言相当精彩,给本学期狼狈不堪的学校或多或少地挽回了一点面子。校方很满意,大大地表扬了吴涵一番,并许下一个保送研究生的名额。 室友们都替方木失去这个机会感到可惜,否则他也能免试读研。王建则始终处于沉思状态。方木估计他是在感叹当晚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场。 其实方木很想告诉他,那种经历,还是一辈子都不要有才好。 保研,的确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情。可是方木宁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尽管如此,吴涵能够保研,方木还是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三哥得偿所愿。况且,这一切是用他的勇气和坚持换来的。如果不是他的机警,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死在唐德厚手里。 方木和吴涵不可避免地成为校园里的焦点人物。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吴涵保持着一贯的从容淡定,方木却显得有些尴尬。他并不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特别是当他想到这种荣誉的代价的时候。 他开始无比怀念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候多好。不用担心丧命,不用时刻去观察身边的人物,可以冲对面的漂亮女孩吹口哨。 自然,也不必在深夜里,因为想到她的名字而让自己痛彻心扉。 也许王建说得对,陈希也希望我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爱你,但是我会忘记你,忘记一切。像半年前那个没心没肺的男生那样,简简单单地活下去。 几天后,期末考试如期而至。 相对于这学期的种种遭遇,考试这个词似乎陌生了许多。当方木再次拿起书本的时候,竟有一丝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最后的几天里,方木终于让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连开了几天夜车,他总算把前几科考试对付下来。高分是不可能的了,及格估计没什么问题。 今天是最后一科考试,环境法。 教室里坐着脸色或从容或忐忑的学生。有的人还在临阵磨枪,嘴里念念有词,反复翻看着手里的复习资料。胆子稍大些的,已经开始在桌面上偷偷地留下记号。 方木本来就抱着及格即可的态度,心里还算轻松。他看看手表,离开考还有10分钟。方木决定去一下卫生间,也好轻装上阵。 一进厕所的门,就看见祝老四站在一个隔间里,踮着脚往水箱上放东西。 “干什么呢?”方木大喝一声。 祝老四被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东西也扑通一声掉进了水箱里。 他回过头来,一看是方木,立刻小声咒骂道: “靠!你他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辅导员呢。” “你这个死胖子,鬼鬼祟祟地干吗呢?” 祝老四踩着水管把掉进水箱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本环境法教材,已经被水浸湿了。 “你这厮!看看,搞成这样。”祝老四抖抖书上的水珠,“妈的,凑合着用吧。” 他把书小心地放在水箱沿上,跳下来,走到隔间门口,上下打量一番,又上前调整了一下摆放位置。 祝老四拍拍手上的灰尘,看见方木正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嘿嘿地笑了。 “怎么样,看不懂了吧?”他指指放在水箱上的书,“没有人会注意那个地方。考试的时候,我把不会的题记下来,然后就说自己要上厕所,趁机……高明吧?” “真服了你。”方木扣好裤子,“我要是你,干脆找个塑料袋,把书装在里面扎好,直接扔水箱里,那不是更保险?” “对啊!”祝老四恍然,“还是你比较狡猾——老六,有塑料袋么?” “靠,你个死胖子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方木捶了祝老四一拳,“快走吧,要考试了。” “好办法,下次一定听你的。”祝老四一脸惋惜的表情。 环境法是方木最不喜欢的一门课程,平时也学得马马虎虎的。尽管试题并不难,方木还是直挠头。所幸王建就坐在他身边,这家伙倒是下笔如有神,写得飞快。方木一边搜肠刮肚地答题,一边寻找机会偷瞄王建的试卷。 开考不到半个小时,祝老四就举手申请去卫生间。获得批准后,这厮居然去了十分钟还不回来。监考老师不耐烦了,边嘀咕边走出教室。 “这小子是不是掉厕所里了?” 352宿舍的男生们相互看看,乐了。 不到一分钟,祝老四就被押解回来。走到方木桌前,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小声说道:“妈的,未遂。” 方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今天还算幸运。两个监考老师都是系里出了名的好脾气。尽管学生们小动作不断,两位好好先生始终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在王建的帮助下,方木很快答完了大半张试题。他在心里盘算一番,及格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就索性放下了笔。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20分钟的时候,祝老四又举手说要上厕所。监考老师撇撇嘴,挥手放行。这厮就像得了赦令似的一溜烟跑出去。几分钟后,祝老四面带微笑,欣欣然归来,冲方木打了个v字手势。 考试结束后,彻底解放的男生们一路打闹着回宿舍。作弊得手的祝老四更是神采飞扬。方木踢了他一脚,笑着问道:“死胖子,你怎么搞的,第一次去翻书未遂?” “咳,别提了。我兴冲冲地跑进厕所,没想到那个隔间里居然有人。等啊等啊,好不容易出来了,靠,居然是辅导员。要不是监考老师来找我回去,我还真说不清楚呢。” 大家哄的一下笑开了,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考试完毕,归心似箭的室友们开始忙碌起来。方木没什么事做,就坐在床上看大家收拾行李。每个人都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马马虎虎地往行李箱里塞着东西。 一方面是因为思乡心切;另一方面,恐怕是因为本学期发生的数桩惨案。每个人似乎都急于逃离这个不祥的地方。 老大收拾好行李,打声招呼就匆匆奔向火车站。随后,老二和老五也先后告辞。祝老四和王建去买火车票。吴涵也不在——寝室里就剩下方木一个人。 突然安静下来,方木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这个学期到此结束,接下来的就是无所事事的寒假。然而,方木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轻松。 他站起身来,在寝室里来回踱着步子,走到镜子前,站住了。 里面是一个头发蓬乱、面色苍白的人。 你什么时候学会深锁眉头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握紧双拳了?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开始放射冰冷的光芒? 你的肩膀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负载累累? 我叫方木,你呢? 电话铃响了,方木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的,妈妈,我这就回家。” 家永远是最让人放松的地方,家宴永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菜。 也许是由于方木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妈妈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方木吃得很香。这段时间以来,他似乎已经失去了品辨食物的能力,上次有这么好的胃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正吃着饭,电话响了,是祝老四打来的,问方木寝室里煮面的小锅放在哪里。方木告诉他在自己的床下,又问:“你们在干什么?” “呵呵,我和王建明天回家,今晚准备涮火锅吃。” “在寝室涮火锅?小心被人举报。” “没事,楼里只剩我们几个了,再说三哥今晚值班,有他罩着,没问题。” 电话那边传来王建的声音:“方木,一起来啊?” 方木呵呵地笑了:“不了,你们吃吧。注意点安全,明天一路顺风。” “好,过年的时候给你打电话拜年。” 吃完晚饭,妈妈在厨房洗碗,老爸在录像机里塞了一盘成龙的《我是谁》,热情地招呼方木一起看。这部片子方木早就看过了,看老爸兴致这么高,就坐在沙发上陪着他。 好像所有的男人都有点暴力情结。老爸盯着那些飞车、爆炸、枪战镜头,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成龙和几个特工在办公室里打成一团的时候,妈妈在厨房喊老爸帮忙灌开水。 “小木去。”老爸眼盯着屏幕说。 妈妈挽着袖子从厨房探出头来:“小木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别折腾孩子——老东西你来。” 老爸不满地嘟哝一句,起身去了厨房。 灌完开水回来,那段打斗场面已经结束了。老爸连说遗憾,方木就拿起遥控器,按了倒带键。 画面滑稽地倒退起来,成龙戴着手铐,漂亮地从双手间跳过。 老爸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时赞叹成龙的身手矫健,却没有注意到方木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老爸正看得开心,冷不防方木一把抓起遥控器,按下了倒带键。 “你干什么?” 方木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屏幕。 那一场戏中,成龙的双手被手铐反剪在身后,他在连续踢倒几个特工后,纵身从自己的双手间跳过——双手回到了身前。 画面倒退。成龙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只不过完全相反——纵身一跳后,身前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方木反复看了几遍,直到被大声抗议的老爸抢走了遥控器。 原来,自己反剪双手并不是很难,只要你够矫健。 那双脚呢? 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不想了不想了。方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录像带上。 天台上,成龙大战两个打手,场面精彩无比。 塑料扣绳。 只要把尖细的一端插入另一端的小孔,稍用力拉就可以把手脚绑住。 现场报告中提到,这是一种非常简易却能够把人牢牢捆住的方法。 捆别人容易,捆自己同样容易。 方木的心开始狂跳。 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怎么可能去怀疑他?凶手是唐德厚。没错,是唐德厚。 可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真的是我曾经“看到”和“听到”的那样么? 方木坐在沙发上,记忆中的片段开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 他对方木说走廊里有人一闪而过…… 他和方木蹲在楼梯上,他说听到那个人上了六楼…… 破门而入后,他说看见有扇窗户被拉断了…… 一切都是他“看见”和“听见”,而我,也以为自己同样“看见”和“听见”了。 其实,当晚发生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难道…… 一瞬间,方木身边的所有事物仿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和身下的沙发。眼前仿佛是一片苍茫的雪白,紧接着,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在浓雾般的白色中若隐若现。 如果他与这些命案有关,那么,他要置唐德厚于死地的原因只有两个:其一,他和唐德厚是同伙。元旦头天,唐德厚杀死了陈希,而他则躲在厕所里伪造自己被袭击的现场。后来,他为了灭口杀死唐德厚。问题是:他用什么方法逼唐德厚越窗而逃? 其二,凶手就是他一个人。他了解周军的生活习惯,而且,佟倩在行政楼加班的事情他也知道。可是,演出那天,他在厕所被发现的时候,全身只穿着内裤。现场没有发现紧身衣和头套。他把它们藏到哪里了呢? “……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地方……”祝老四得意扬扬地向方木炫耀。 厕所的水箱。 方木的手心开始出汗。 这么说,他完全可以把紧身衣和头套藏在水箱里,那的确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死唐德厚,唐德厚摔死的时候为什么会穿着那套紧身衣? 一个又一个问号跳跃在方木的脑海里,方木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 是他!他一定与这一切有关! 不,不是他!你当时也在俱乐部里,那个高举斧头的人不是他。 老爸注意到方木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方木冲老爸摇摇头,勉强笑笑。 不,我在胡思乱想。停止这些疯狂的念头。马上停止! 老爸大为紧张起来:“不舒服就赶快说,严重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当我察觉到舞台上的人的真实意图的时候,我没有立刻采取行动。 来不及了。陈希死了。 今晚只有他和老四、王建在宿舍楼里…… 不,即使一切只是错觉,即使失去他的友谊,也不要“来不及”! 方木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翻出邢至森的名片,随即扑到电话机前。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他连拨几遍,仍然无法接通邢至森的手机。他再拨邢至森办公室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方木摔下话筒,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他想到某件事,又拨打了宿舍的电话。 话筒里是单调的等待音,也没有人接听。 他们去哪里了? 还是……出事了? 要不要报警? 方木的手已经伸向了按键,犹豫良久,还是放下了话筒。 也许,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方木回到沙发上重新坐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节目上。可是,几分钟过去,他的眼前仍然是一片虚空。 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是他! 不,不是他! 墙上的时钟忽然当当地响起来,方木仿佛受了惊吓一般跳起来,他转身看过去,已经夜里10点了。 回过头来,方木看见父母惊讶的目光。 “小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妈妈开口问道。 方木犹豫了一下,起身拿起外套。 “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他必须要去学校看看,否则自己今晚不会平静。 在人影寥寥的大街上,方木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希望,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第二十四章 谢幕 两个小时前。 女人看看墙上的时钟,8点了。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气温很低,隐约能听到寒风呼号。女人微微地哆嗦着。锁好门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抱着肩膀转身迈上楼梯。 刚抬起头,她就看见男孩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半分钟之前,那里还是空空如也,男孩仿佛从天而降。 他的眼神专注且温柔,一如曾经。 第23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3) 女人的心境却有很大的不同。最近,女人对他总有点怕。这样的夜,这样的目光,女人感到有些心慌意乱。一丝红晕悄悄爬上脸颊。她用手拢拢头发,垂着眼睛走上楼梯。 走到男孩面前的时候,他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即使低着头,女人也能感觉那目光在自己脸上的温度,好像一只只小蚂蚁缓缓爬过,痒酥酥的。女人想绕过去,刚踏上一节台阶,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揽进怀里。 “啊——”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你干什么?别让人看见。” 男孩固执地拥紧了怀里的女人。女人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无法脱离他的怀抱。 这蛮横的举动反而让她的心底涌起一丝温存,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两只手也抚上了男孩的肩膀。 男孩把头埋在女人的怀里,闭上眼睛,用力嗅着女人的气息。女人低着头,能看见男孩的睫毛和不断翕动的鼻翼。 就像一个不愿离开妈妈身边的小动物。 胸前被男孩的呼吸弄得热热的,女人的心彻底软下来。她把手放在男孩的头上,一遍遍抚摸着。 我知道你还是舍不得我。 倘若如此,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就值得。 两个人,一上一下,依次站在台阶上,仿佛雕塑般紧紧相拥,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几乎嵌进对方的身体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黄色光芒。 紧闭的铁门外,夜色阑珊,狂风再起。 352寝室里,一个煤气罐摆在宿舍中央。桌子上摆着羊肉、鱿鱼、粉丝、牡蛎肉和几瓶啤酒。一口小铝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祝老四蹲在地上忙活着,身边是择好的生菜、油菜和香菜。 有人敲门。祝老四一跃而起,手放在煤气罐的开关上。 “谁?” “我。” 祝老四松了口气,上前扭开门锁。吴涵拎着一个塑料桶走了进来。 “靠,我以为是孙更年呢。” “没事,她在楼下看电视剧呢,《无悔追踪》,看得正来劲,不会上来的。不过你们小点声啊。” “放心吧,有事还有你罩着呢。”祝老四指指吴涵手里的塑料桶,“这是什么啊?” “汽油。”吴涵弯下腰,把塑料桶塞进床底,“明天我擦擦自行车的零件,油垢太厚,都骑不动了。” 他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打量着桌子上的盆盆罐罐:“呵,好吃的不少啊。” 门忽然被撞开,王建龇牙咧嘴地走进来,手里是一盆还在滴水的青菜。 “妈的,水太凉了。”他把饭盆扔在桌上,凑到小铝锅前取暖,“今天真冷啊。” 吴涵说:“天这么冷还喝啤酒?等着。”说罢,他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两瓶白酒。 “一个老乡给的。喝这个吃火锅,多过瘾。” “呵呵,好。”王建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呵,度数挺高的,我喜欢我喜欢。” 他迫不及待地拧开瓶盖:“吴涵,你也别走了,一起吃点。” “我……”吴涵看着桌上翻腾的火锅,似乎有点动心。 “哈哈,你装什么矜持啊。”祝老四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按倒在椅子上。 吴涵的脸上露出笑容:“好!” 在寒冷的冬夜里,关起门来吃火锅的确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尤其当你想到一顿饱餐、一场宿醉、一夜美梦后就能奔赴阔别已久的家,那铝锅里就更翻腾得让人愉快,让人渴望,让人迫不及待了。 一瓶白酒很快见了底。祝老四的舌头变得像煮得太久的鱿鱼一样硬。王建比祝老四强不了多少,兴致却依旧很高。推杯换盏中,第二瓶白酒也被消灭了大半。 “下学期,我就能回基地班了……”王建眼神发直,哆嗦着在锅里捞了半天,什么也没夹住,咂了一下筷子头,又灌下去一口白酒。 “呵呵,那要恭喜你啊。”吴涵也喝得脸色发白,重重地和王建碰了一下杯子。 “恭喜!”一直傻笑的祝老四冷不丁喊了一句,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哈哈!”王建一把揽过祝老四的肩膀,“这学期,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们!我想好了,我不会搬回原来的寝室,还住在你们对门!” “那就对了。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祝老四趴在桌子上,伸出一只手去拿酒瓶。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就停下来。几秒钟之后,他把脸埋在臂弯里,居然睡着了。 “哈哈,你也不行啊,老四。”王建嚼着花生米,用力推搡着他。祝老四嘟囔了两声,鼾声再起。 “别说他了,我也不行了。”吴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得去趟厕所。” 他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外,只留下王建在背后叨咕着:“你怎么回事啊,去了三趟了。” 吴涵冲到卫生间,边走边用手指在喉咙里挖着。还没走到便池边,刚刚喝下去的酒和食物残渣就从嘴里喷涌而出。 吐完,他不等呼吸平复,再次把手指伸进喉咙。反复几次,胃里已经是空空如也。 吴涵把头抵在卫生间的墙壁上,感觉冷汗一点点从额头上冒出来,食道仿佛被折断了似的疼,胃里也火烧火燎的。 片刻,他直起身来,走到水池边,撩起冰冷的水,在脸上足足洗了五分钟。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惨白如纸的脸上已经毫无醉意。 他慢慢地走回352寝室,在门口的时候,又变得脚步踉跄。 一进门,吴涵就知道装醉已经毫无必要。祝老四趴在桌边,早已鼾声如雷。王建躺在下铺的床上,即使悄无声息,也看得出醉得不轻。 吴涵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从王建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吸完了大半根烟后,吴涵把烟头凑在煤气灶上,直到它化作一堆灰烬。 他站起身来,看着祝老四和王建,表情复杂。然而,他的眼睛里投射出一束光,渐渐变得决绝。 突然,他麻利地行动起来。 先关掉煤气,然后从床下把那只塑料桶拖出来。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弥漫在宿舍里。 “唔……”祝老四忽然艰难地抬起头来,向吴涵伸出一只手。 吴涵面无表情地把那只手打开。祝老四的手重新跌落在桌子上,很快一动不动了。 吴涵关掉了电灯,然后在黑暗中拖过一只凳子,踩在上面拧下了灯泡。他在桌子上小心地把灯泡打碎,又重新拧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在宿舍里环视一圈,然后伸手拔掉了煤气罐的导气管,把煤气罐的开关拧开至最大。 最后,他把门带好,走了出去。 吴涵背靠墙壁,站在黑暗的走廊里,静静地等待着。 大约半小时后,他看看手表,随即打开352寝室的门。几乎是同时,一股浓烈的煤气味扑面而来。他轻声笑笑,把门虚掩好,转身迅速下楼。 女人盯着电视,手里忙活着毛线活,心思却在时钟上。都10点多了,他怎么还不下来? 一不留神,手里的毛衣织串了行。女人不无懊恼地拆开重织。 过几天他就要回家过年了,一定要赶在他离开之前织好这件毛衣。想到他穿着自己亲手织的毛衣,一丝微笑浮现在女人的嘴角。 终于,一切都过去了。希望好日子快点来吧。 门忽然被推开了,男孩走了进来,一声不吭地进了里屋。 女人忙把毛衣放在桌上,心里却在偷偷地笑。这么久了,一直都提心吊胆的。今天晚上可以好好温存一下了。瞧,他都等不及了。 女人捋捋头发,脸上开始发烧,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充满渴望。 真不害臊。女人笑骂了自己一句,定定神,拉开了里屋的门。 男孩坐在床边,面色阴沉。看到他的样子,女人一怔,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男孩叹了口气:“咳,别提了,我们宿舍那两个人,在寝室里用煤气罐吃火锅。” “这还了得!”女人一下子跳起来,“要是让保卫处知道,要扣我奖金的!” 男孩无奈地摊开手:“没办法,我们是一个寝室的,我说了他们也不听。” “我去看看!”女人快步走了出去,心里咒骂着那两个搅和了一个美好的夜晚的臭小子,“这帮小兔崽子,太不像话了!” 女人疾步跑上三楼,气冲冲地直奔352寝室。一推开门,室内漆黑一片,刺鼻的煤气味差点让女人窒息。 “你们干什么呢?” 女人捂住鼻子,伸手按下了电灯开关。 方木刚刚走进校门,就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他一怔,马上意识到爆炸声正是来自二舍的方向。 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沿着空无一人的校园小路发足狂奔。还没跑到楼下,他就已经看见了…… 传说中永远不会失火的二舍,此刻被包围在一片火焰与浓烟中。 看得出,起火点在三楼左侧。 方木开始全身颤抖。那正是352寝室的位置。 他来不及多想,径直向楼门跑去。 门被锁死。方木一边用力捶打着铁门,一边大声叫喊着。然而,门内依旧死一般沉寂,毫无声息。 方木急得乱转,四下张望着。突然,他看到了楼下的自行车棚,立刻疾奔过去。 他跑到自行车棚前,估测了一下高度,然后倒退了几步,助跑,跃起,伸手抓住了棚顶,用力一撑翻了上去。脚下的塑料棚顶发出危险的咔嚓声。可是方木顾不得这些,几步跨过去,登上二楼窗台。用手推推,窗户从里面闩住了。方木没有犹豫,用手肘敲破玻璃,打开窗户,终于跳进了二舍。 二楼走廊里的烟雾尚薄,能隐隐看见三楼的火光。方木用袖子捂住嘴,快步向二楼左侧跑去。 踏上三楼的缓台,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之中还夹杂着皮肉燃烧的焦臭味。楼梯上四处散落着燃烧的木屑和破碎的物件。 熟悉的三楼此刻宛如地狱。 转入三楼走廊,眼前是一片熊熊火光。灼热的空气混杂着烟尘,呛得方木几乎喘不过气来。 有人受伤么,还是……已经死了? 方木用手遮挡在额前,顾不得身边乱窜的火苗,快步向前走去。 352寝室的门已经被炸得粉碎,烈火伴随着浓烟从室内翻卷而出,周围几间寝室的门都在燃烧。一片火海。 眼前的惨景让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双腿开始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有人么……” 这三个字刚刚出口就戛然而止,方木停下脚步,瞳孔在瞬间猛然收缩。 透过火光与烟雾,他看到352寝室门口蹲着一个人,正小心地向里面张望着。 跳跃的光线中,那个人的脸忽明忽暗,线条硬冷,脸颊的肌肉似乎在突突跳动。 是吴涵。 尽管在心中早有准备,可是,当方木真的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失声叫了出来: “是你!” 吴涵猛地回过头来,看到是方木,面色反而变得沉静。他皱起眉头打量着方木,仿佛他是一个打扰了晚宴的不受欢迎的客人。 “你真是越来越让人讨厌了,方木。”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是那表情和眼睛里放射出的异样光芒,让吴涵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 他缓缓地站起身,用一个夸张的邀请动作指向仍在燃烧的352寝室:“怎么样?壮观么?” 方木这才注意到,在被火光映亮的宿舍里,躺着两个已经被烧得蜷曲起来的人。 方木的嘴唇颤抖起来,心脏猛地抽紧。 “他们……他们……” 吴涵面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是老四和王建——还有她。”他朝对面的墙角努努嘴。 那里躺着一个浑身焦黑的人,从还没完全烧掉的毛衣和身形看,是孙梅。 方木突然感到眼前发黑。他背靠着楼梯扶手,勉强让自己站直。 “为……为什么?” 吴涵耸耸肩:“为什么?那要问这个蠢女人了。” 他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轻巧地走到墙角,用脚踢了踢孙梅的身体,声音却骤然低了下来。 “那是上学期的事情了。她要告诉我一件不该被别人知道的事情,就写了封信给我,还自作聪明地塞进了我的书包。后来,我没看到那封信。而且,当天我去图书馆还了一本书。我想,那封信就夹在书里了。” “《国际经济学与国际经济政策》?”方木脱口而出。 “是的。”吴涵笑笑,“其实你猜对了,那就是死亡借书卡。” 方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借书卡上的人名一一出现在眼前。 张国栋、王培、齐远、刘柏松、廖闯、邹奇、吴涵。然后是佟倩、周军、宋飞飞、陈希、方木、王建、祝城强。 “第七个,”方木声音嘶哑地说,“你是第七个读者——之后的人都要死对么?” 吴涵摇摇头:“你别傻了,当我去图书馆查那本书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那封信。我想,那封信一定被某个读者拿走了。当时,在我之后的读者只有佟倩、周军和宋飞飞。” 他微微侧过头去,表情阴冷,似乎在回忆一件让他至今不寒而栗的事情。 “此后不久,我就莫名其妙地落选基地班。我知道,一定有人用这封信在背后捅了我一刀。而且,”吴涵的声音骤然提高,五官也变得扭曲,“他打算让我继续蒙羞!” “所以……你就杀死了他们?”方木看着他,感到极度恐惧与震惊,“就为了这个?” “有什么不可以!”吴涵吼起来,“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人可以羞辱我,一丝一毫都不行!” “那其他人呢,陈希、老四,还有王建。”方木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知道他们不可能看到那封信,为什么要杀死他们?还是因为仇恨?” 吴涵笑着摇摇头,似乎方木的问题让他觉得既无奈又可笑。 “我的天,方木,以你的智商,我真的很难与你沟通。我曾经以为你比其他人要聪明。你让我失望了,亲爱的朋友。” 他慢慢地向方木走近,最后,在相距几米的地方站定。 “当然不是因为仇恨,”吴涵的目光既高傲又怜悯,“因为我后来找到那封信了。” “什么?”方木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杀死佟倩之后,无意中在我的床底下发现了。” “我不明白。”方木被彻底搞糊涂了,眼前这个共处三年的室友有着魔鬼一般的思维。 吴涵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一句愚蠢至极的话——他甚至笑得咳嗽起来。 “因为你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 “对,因为你发现了那张借书卡,而我在那个时候,刚刚从这个游戏中找到了乐趣。” 吴涵宛若演戏一般优雅地伸出双手,好像在迎接一个久违的好友。 第24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4) “你,我亲爱的朋友,给我这场戏添加了无比精彩的一幕,当我对这个游戏意犹未尽的时候,是你给了我继续下去的理由。”他轻声念叨着,表情有些陶醉,“死亡借书卡,还有比这更刺激的么?相信我,方木,我会成为这个学校的一段传奇。每个人都会记住我。直到若干年后,只要人们想起死亡借书卡,他们都会战栗!战栗!!” 最后几个字仿佛从吴涵的胸腔中喷薄而出。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微闭双眼,下颚稍稍抬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木。 方木看着他,心底一片冰凉。 死亡借书卡。 是因为我。 陈希、祝老四、王建——他们的死,是因为我。 方木怔怔地看着吴涵,忽然意识到,那个长期以来一直跟他灵魂相系的人,就站在自己眼前。火光与浓烟缭绕在吴涵的周围,让他的全身散发出某种令人心畏的气息。 仇恨。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寻找某种自己不愿相信却又毋庸置疑的信息。 “你的心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怨恨?为什么?” 吴涵反而沉默下来,眼睛缓缓睁开。 “你当然不会明白。”吴涵的脸色变得凝重,“你是永远不会了解的。” 他把目光从方木的脸上移开,扫视着两边的走廊。 “从迈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不再是村里人眼里那个聪明绝顶,前途无量的吴涵。跟你们相比,我是那么的平庸——没有出众的外貌,没有充裕的金钱,没有过人的成绩。我唯一比你们强的地方,就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座楼。”他轻声笑笑,摇摇头,“你们在这座楼里睡觉、学习、嬉笑打闹的时候,我在清理你们留下的垃圾,我在用双手去凑齐那遥不可及的学费。” 吴涵扭头看看火光一片的352宿舍。王建的尸体还在默默地燃烧着。 “当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考进基地班。这是我挽回自尊的唯一机会。然而,这个机会,也失去了。” 他抬起头,望着被熏黑的天棚,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当一个人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就危险了。” 吴涵转头看着方木,笑了一下:“不是么?” 方木刚要开口,吴涵却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 “不,你不用回答,也不用说那些可笑的废话。”吴涵的眼中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并不感到悲哀。因为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我发现了我的力量!” 吴涵的目光移向走廊另一侧的卫生间,声音低沉。 “你知道杀死周军之后我有多害怕么?”他耸耸肩膀,“可是,我发现杀死一个人并不比杀死一只老鼠困难。他们平时趾高气扬,他们平时蔑视我,嘲笑我,把我视为微不足道的垃圾。可是当他们在我手里的时候,你看看他们的样子!” 吴涵低哑地笑起来:“我现在真后悔,应该让周军看看是谁要了他的命。他一定很惊讶,非常惊讶!” 方木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也停止了运转。 “你疯了……” “我没疯!”吴涵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当你们察觉到别人更强大的时候,你们就会摆出一副道德家的嘴脸说他疯了。可是你们呢,你们不害怕么?” 他的脸上满是戏谑的表情:“你们在拼命掩饰心中的恐惧。呵呵,死亡借书卡,一张小小的借书卡就把你们吓成那样!而我,就站在这里,站在你们的身边。无论是你们还是警察,都丝毫没有察觉。” 吴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双眼放出冰冷无比的光芒。 “我是你们的神,方木。掌控一切的神。我可以随时给予,随时剥夺。” 他一步步走过来。 “现在,你没有问题了吧?” 方木醒过神来,不由得倒退两步,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水箱里有什么?” 吴涵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诧,他的眉头重新皱起来,脚步也停下了。 “砍死陈希的人,真的是你么?” 让方木没有料到的是,第二个问题却让吴涵的嘴角重新浮现一丝嘲讽的微笑。 “你终究无法让我另眼相看。呵呵。” 他歪着头,仿佛猎手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说来话长,我的朋友,如果你真的想听的话。” 第二十五章 火 周军哼着小曲,拿着一卷手纸走出寝室,对面的352寝室传来方木的声音:“精尽人亡!” 周军笑骂道:“呵呵,傻x。”随即,他一摇三晃地走进了卫生间。 吴涵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紧张地向两边张望着。 这栋楼已经陷入沉睡之中,走廊里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吴涵闪出身来,快速却悄无声息地走进卫生间。 里面除了正在用力的周军,空无一人。 他悄悄来到周军身后的蹲位,小心地探过头去。周军背对着他,毫无察觉。 吴涵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根绳子,用手拽住两端,瞄准周军的脑袋,猛地套了过去。周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就被吴涵把整个人拉了起来。 一击得手,吴涵迅速半蹲下身子,双手交叉,死死地拽住绳子。周军的头被迫后仰,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嘶叫,双手在脖子上胡乱抓挠着。 吴涵咬着牙,双手越发收紧。隔壁不时传来双脚蹬蹭地面的声音。吴涵死死地盯着隔墙上方那团不停抖动的头发,直至它彻底静止下来。 一墙之隔的周军已经毫无声息。吴涵却不敢大意,继续保持着紧勒的姿势。几分钟后,已是筋疲力尽的他松开手,立刻感到对方的身体顺着隔墙软绵绵地瘫软下去。 吴涵半跪在隔间里,头抵在墙壁上,粗重地喘息着。片刻,他勉强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向门口走去。刚迈出几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来。 吴涵走进第一个隔间,看到周军半靠在墙壁上,身体微侧,裤子堆在膝盖处,已经失禁了。 吴涵看着他,突然发出一声啜泣,似乎既恐惧又后悔。几秒钟后,他定定神,呼出一口气,拉出内衣的袖子,裹住双手。随即,他弯下腰,不敢抬头正视死者的脸,费力地把周军的尸体扳正,让他看上去仍像大解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吴涵转身走出卫生间,迅速下楼。刚刚走到缓台上,就听见三楼某个寝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吴涵的脸色大变,急忙背靠在二楼的楼梯上,屏气凝神地听着。 大约一分钟后,那个脚步声又从厕所里出来,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很快,关门声传来,一切恢复平静。满头冷汗的吴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踉跄着下楼。 吴涵背着书包,拿着水杯,踩过一片已显枯黄的草地,小心地绕到行政楼背后。他推推一楼卫生间的窗户,一扇窗子无声地打开。吴涵向四周看看,动作敏捷地跳了进去。 24楼的复印室里,佟倩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摆弄着复印机。 有人敲门。 “谁?” “师姐,是我。” 佟倩打开复印室的门,吴涵站在门口。 “是你啊。”佟倩认得他是下午帮忙搬材料的师弟。 “我刚才路过楼下,看见这里还亮着灯。”吴涵的脸上是谦卑的笑,“需要帮忙么,师姐?” 佟倩看看复印机旁堆积如山的材料。 “好啊,谢谢你。” 两个人边忙着手里的工作,边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突然,吴涵的手停下来。 “怎么了?” 吴涵指指门外:“好像有人来了。” 走廊里确实有脚步声,可是那脚步声却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 “没事,可能是保安员。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吴涵走到门前向外张望,走廊里光线昏暗,空荡且寂静。 他松了一口气。 吴涵回到桌前,看看正背对着自己的佟倩。他伸手拿过水杯,悄悄拧开杯盖,又把杯子推翻在桌子上。 “哎呀,糟糕。” “怎么了?”佟倩闻声回头,立刻看到浅褐色的茶水正顺着桌面流淌,一本结题报告书浸泡在水中。 她惊叫一声,扑过去抓起那本报告书。 “怎么搞的?” 佟倩用力甩动着报告书上的水珠。桌上的茶水泼洒下来,又飞溅在墙面上,留下浅浅的印迹。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师姐。”吴涵怯怯地说。 “怎么办?高老师要批评我的。”佟倩一脸焦急的神色,“他那个人最爱干净了。” 吴涵尴尬地绞着手,忽然,建议道:“这样吧师姐,咱们把它拿到天台上晾晾,应该很快就会干。” 佟倩连连点头,急忙拆开报告书,跟着吴涵上了复印室对面的天台。 天台上风势强劲。吴涵从墙角捡了几块砖头,把散开的报告书压在天台边缘的水泥沿上。 佟倩挪到天台边缘,看着脚下变小的校园,脸色有些发白。 吴涵说:“别害怕,这里风比较大,报告书干得快。” 佟倩点点头,学着吴涵的样子,拿起一块砖头把湿透的散页压在旁边的水泥沿上。 两人正在忙活着,吴涵忽然哎呀一声。 “师姐,”吴涵盯着自己手中的报告书,“好像缺了一页。” “不会吧?”佟倩慌了,急忙凑过来,伸手去接报告书,“我看看。” 吴涵却将手一缩,另一只手猛推她的肩膀。 惊叫声。佟倩身子一歪,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整个人向天台外摔去。双脚离开天台的一瞬间,她扭过头,看着吴涵,眼中满是恐惧和惊诧的光芒。 犹如夜色中稍纵即逝的流星,那点光很快消失在身下的巨大虚空之中。几秒钟后,沉闷的撞击声传来。 吴涵站在天台上,胸口不住地起伏。须臾,他探身向楼下望去。视线可及之处,只是宛若深渊般的黑暗。 吴涵定定神,把砖块下压着的报告书一一捡起,转身下了天台。 翻出窗台,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抹布,仔细地擦拭着窗台和窗框。之后,他返回复印室,把报告书塞进书包,又把桌面、复印机和地面依次清理干净。 最后,他拎起书包和水杯,把抹布撕成两片,缠在脚上,慢慢地向门外退去。 此刻,窗外已是狂风大作,雷声阵阵。吴涵站在走廊里,看着黑云翻滚的夜空,笑了笑。 自习室。宋飞飞和贾连博坐在角落里亲昵地拥抱着,不时发出轻声低语和吃吃的笑声。突然,前座的一个女生猛地站起,把手里的英语教材摔在桌面上,大步走出了自习室。 宋飞飞急忙坐好,整整衣服,不安地四处看看。贾连博凑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宋飞飞的脸红了,伸手扭了他的胳膊一把。不过,她很快收拾好书包,拉着贾连博的手离开了。 另一个角落里,吴涵摘下耳机塞进书包里,面若平湖。 体育场。东北角的台阶上,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用彼此的激情对抗着凛冽的寒风。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眼前的爱侣和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 他们没有听到,在台阶下的空洞里,一个人在平静地呼吸。 吴涵坐在枯草和破碎的水泥块中,能感到出来觅食的老鼠在脚边爬来爬去。他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棒,双眼紧闭,耳朵却在留意上面的每一丝动静。 几个小时后,寂静的操场上突然热闹起来。成群的学生大声谈笑着穿过体育场。吴涵看看手表,10点多了,正是学生们返回寝室的时间。 他抬起头,在嘈杂声中竭力捕捉着那对男女的声音。所幸,他们没有离开。吴涵稍稍放松下来。他看着洞口被风卷起的枯草,轻声嗅了嗅。 潮湿的味道。天气预报还算准确。暴雪将至。 忽然,头顶传来声音。 “估计关寝了。反正也回不去了,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吧。” 吴涵立刻紧张起来。他全身绷紧,悄悄地爬出洞口,站到台阶下的阴影里。 “行,不过你到时候不准做坏事啊。” 是时候了。吴涵猛地一步跳上台阶。 他看见贾连博剃着短发的脑袋和宋飞飞瞬间变得惊恐的表情。 木棒划破空气,呼啸而至。 学生俱乐部。化妆间。陈希对着镜子小心地补妆。片刻,一个神采奕奕的女孩出现在镜子里。她满心欢喜地打量着自己,眼睛亮起来。 忽然,敲门声响起。 陈希急忙收好镜子,转头问道:“谁啊?” “是我,吴涵。能进来么?” 陈希打开门锁。穿着紧身戏服的吴涵闪了进来。 “帮个忙。”吴涵伸着手,手心向下,“袖子这里开线了,快帮我补两针。” “哪里啊?”陈希忙凑过去,“怎么会开线呢?” 她低头在吴涵手腕处寻觅着,眼前却突然一暗。 吴涵的手掌一翻,手心里赫然出现一块纱布,径直捂上了陈希的嘴。 陈希很快瘫软下来。 吴涵把陈希扛在肩上,拉开门,左右张望了一下,把陈希放在停在门口的小车上,用白布盖好。 几分钟后。在全场的惊呼与掌声中,吴涵迅速从舞台的右侧冲入走廊,疾步跑上三楼,径直冲进卫生间。正如他预料到的那样,所有人都在楼下欣赏全剧的高潮,卫生间内空无一人。 吴涵脱下紧身戏服和头套。他的胸口、双臂和大腿上都用胶带粘着厚厚的棉花。他走进一个隔间,踩在水管上,从水箱里拿出一只塑料袋。他把紧身衣和头套塞进塑料袋里,扎好后重新踩上水管,把它放在水箱的角落里——一个不会影响上水和排水的位置。 紧接着,他撕下粘在身上的棉花,扯成小块,又拧开水龙头把所有棉花打湿,只留下一块放在手心里。一阵揉搓后,厚厚的棉花变成了几个小团,他把这些棉花团和胶带扔进了另一个隔间的便池内,放水冲进了下水道。 看着最后一团棉花消失在便池里,吴涵从暖气片后拿出两条早已准备好的塑料扣绳,走进最里面的一个隔间。他先把自己的双脚捆好,然后在膝盖和嘴的配合下,又把自己的双手捆住。 准备停当后,他费力地站起来,慢慢移到门口的位置,将后脑紧贴木质的隔间门框。当他感到门框的棱角顶在自己的后脑的时候,他向前探出头,然后猛地向后撞去。 头皮裂开的剧痛让吴涵颤抖起来。几乎是同时,他感到一股湿热的液体流到脖子上。 吴涵咬着牙转过身去,用手心里的棉花团将门框和地上的血迹擦掉。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他把棉花团扔进便池里,放水冲掉。 第25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5) 头晕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吴涵慢慢地坐下,小心地避开墙壁,生怕任何一点血迹沾在上面。然后,他蜷起双脚从双手间穿过,将双手反剪在身后。 做完这一切,吴涵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侧倒在隔间冰冷的地面上,闭上双眼。 讲述完毕。走廊里暂时恢复了安静。 吴涵看看面前的方木,表情轻松,神色中甚至有些揶揄的成分。 “怎么样,精彩么?” 尽管周围烈火熊熊,方木却感到全身冰冷。 “真的是你……” 那天在俱乐部看见吴涵,并不是因为他痛惜陈希或者感到内疚,而是在回味当天精彩的演出。 “还有问题么?” 吴涵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冰冷无比。 方木倒退两步,大脑在急速转动着——消防队应该很快就会赶到,必须尽量拖延时间,此外,还有个疑问没有解开。 “那唐德厚又是怎么回事?那套戏服为什么会在他手里?”方木顿了一下,咬着牙说,“你可以杀了我,但我必须知道真相。” 让他没想到的是,吴涵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那,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元旦前夜。 孙梅坐在俱乐部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聚光灯下的吴涵。她看得专注、投入,却又无比安静。周围的人不时发出赞叹和掌声,她仅仅是抿着嘴微笑。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想大声宣布:舞台上这个光芒四射的男人,是我的爱人! 然而,她不能这么做,她只能坐在宛如他们的爱情一般的黑暗中,吞下苦涩,品味甜蜜。 公主与英雄的婚礼一幕已经完结,吴涵和陈希双双退场。那个身影消失在帷幕中,孙梅的目光才移向别处。 回过神来,孙梅突然发现身体有些异样。 身下热热的。孙梅下意识地摸了摸,立刻感觉不对劲——手指上湿湿黏黏的。 她偷偷地低下头一看,是血。 倒霉,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好事。 她站起来,用自带的坐垫挡在身后,急切地向剧场外挤去。 今天穿的是蓝色牛仔裤,估计裤子都被血湿透了。丢脸丢大发了。 孙梅看看一楼走廊里的人群,想了想,向三楼走去。 三楼的卫生间里果然没人。孙梅钻进最里面的隔间,用纸巾清理完毕后,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继续看话剧,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隔壁男厕的门被咣当一声推开。有人进去了。 来人呼吸急促,还伴随着一阵撕扯的声音。 呵呵,够急的。孙梅暗暗好笑。她推开隔间的门,正要出去,却忽然心念一动。 这呼吸声——好像非常熟悉。 她想了想,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薄薄的木质隔板上倾听着。 隔壁的动静十分奇怪。有撕扯声,有脚踏在水管上的咯吱声,有落地的扑通声,有窸窸窣窣摆弄塑料袋的声音,还有哗啦啦的冲水声。 他在干什么? 孙梅站直身子,心下一片疑惑。这时,她瞥见眼前的隔板上有一片被白纸糊住的地方。 有些男生会故意在男女厕所之间的隔板上抠出小洞,方便偷窥。一旦发现这样的窟窿,管理员就会在女厕这一侧用白纸糊上。 孙梅想了想,把手指放在嘴里濡湿,把白纸捅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又把眼睛凑上去。 眼前是一片狭小的空间,能看出是男厕最里面的隔间。一个身影在隔间的门口一晃而过,看起来十分忙碌。 孙梅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差点叫出声来。 是吴涵。 他不是应该在下面演戏么?没记错的话,刚才应该上演全剧高潮的那一幕,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数个问号瞬间涌入孙梅的大脑,还没容她多想,全身只着内裤的吴涵拿着两条塑料扣绳走进了隔间。 接下来的一幕让孙梅目瞪口呆。 几分钟后,吴涵闭上眼睛躺在隔间里。一墙之隔的孙梅双手掩口,背靠在墙壁上,全身战栗。 直到楼下的喧嚣声响起,孙梅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战战兢兢地拉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卫生间,然后快步向另一侧的楼梯跑去。 第二天,孙梅得知女主角陈希被冒充吴涵的人砍死,吴涵被打伤,进了医院。 只有她知道,砍死陈希的,其实是吴涵。 尽管如此,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恐惧,而是深深的担心。 爱情这东西很奇怪。只要爱了,他就是天使。即使从天使变成魔鬼,也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下地狱。 既然爱了,就得为他做点什么。 孙梅走进俱乐部,一个老头从值班室里探出头来。孙梅挥挥手:“找个人。” 值班员认得她是二舍的管理员,点点头又缩了回去。 孙梅站在走廊里,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爬上了三楼。 三楼走廊里空无一人,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吆喝着,听起来好像是几个男人在打牌。 孙梅没有迟疑,快步走向三楼的厕所。她必须抓紧时间。 孙梅仔细回忆了吴涵当晚的动作,他似乎登上高处用塑料袋放置了什么东西。最后出现在第四个隔间里的时候,他几乎是一丝不挂。 那么他藏起来的应该是那套紧身的戏服。 而且就在某一个隔间的水箱里。 孙梅站在男厕的门口,屏气凝神,侧耳倾听,确定里面没有人之后,迅速进入第一个隔间。 吴涵还在医院里,她必须尽快把那套戏服转移走。转移得越早,吴涵越安全。 第一个隔间的水箱里没有。第二个也没有。 只剩下第三个隔间了。孙梅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在踏上水管的时候,感到双腿已经开始酸软。这并不完全是因为紧张和劳累,如果在第三个隔间还找不到戏服,就意味着末日来临。 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却抓了个空。孙梅的心一沉,又四处摸了摸,心脏狂跳起来。 她把手拿出来,掌心里死死地攥着一个塑料袋。 孙梅跳下水管,顾不得身上的水渍,解开塑料袋——那个狰狞的头套赫然在目。 一时间,孙梅的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怕。喜的是终于找到了这个最要命的证据,怕的是吴涵——他真的是杀人犯。 正在心神恍惚的时候,走廊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男人边走边嚷嚷:“你们先洗牌,老子去撒泡尿,憋不住啦。” 孙梅一惊,顾不得扎紧塑料袋就急忙冲出去。刚跑到门口,却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手中的塑料袋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来人竟是唐德厚。 唐德厚也吃惊不小:“妹子,你咋在这儿呢?” 孙梅咬着嘴唇不答话,弯下腰去拿塑料袋,却被唐德厚先抓在了手里。 “看看弄脏了没有……”唐德厚拍打着头套上的灰尘,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面目狰狞的图案,几秒钟后,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紧接着倒退了两步,脸色变得煞白:“你……原来你……” 孙梅急得一把捂住他的嘴,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女厕。 唐德厚缩在隔间的墙角,一手遮在额前,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塑料袋。 孙梅咬咬牙:“大哥,把东西还我。” 唐德厚战战兢兢地看着孙梅的手脚:“那小姑娘……是你杀的?”孙梅不语,突然跪了下去:“大哥,求求你,把东西还我。” 唐德厚有些手足无措,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目前所处的优势地位,高度戒备的姿态也放松下来。 “是你干的?” 孙梅闭上眼睛。 “是。” 唐德厚想了想:“那……其他人,也是你杀的?” “……是。” 唐德厚啧啧两声:“你这娘们,还真看不出……” “大哥,把东西还给我,求求你了。” 孙梅跪着上前一步,抱住唐德厚的腿。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嚷声:“老唐,你他妈的顺着尿道溜了?别赢了钱就想跑啊!” 唐德厚回头喊了一声:“马上就来,等着我。” 说完,他看看仍然跪着的孙梅,嘿嘿笑了两声,肆无忌惮地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尿了起来。 孙梅跪在地上,把头扭到一旁,感到有细密的水珠溅在脸上。 唐德厚系好裤子,在孙梅脸上摸了一把。 “东西嘛,晚上值班的时候再说吧。”说罢,他把塑料袋揣进怀里,拉开隔间的门走了。 孙梅呆呆地跪在隔间里,周围是强烈的尿骚味。顺着地面流淌的尿液已经浸湿了她的膝盖,可是一贯整洁的她好像察觉不到似的,就那么跪着,直到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东西找到了,却仍然是末日。 深夜,男生二舍的值班室。 “你是说那姓陈的丫头看上了小吴,所以你就砍了她的脑袋?” “是。” 完全是审问和被审问的语气。可是审问者此刻把被审问者抱在腿上,上下其手。 “你那么喜欢那小子?” “是。”孙梅咬着牙,心里是吴涵的脸。 值得。值得。她告诉自己。 “那你给了他一棒子,真下得去手?” “……如果我不这么做,警察就会怀疑他。” 唐德厚半天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手却没闲着。 “那其他人呢?” “姓周的小子欺负过小吴;那女研究生靠她导师的关系,抢了本该属于小吴的助学金……”孙梅竭力躲避着,继续编造着杀人的动机,“操场上那两个人,是因为有一次在图书馆占座,打了小吴……别弄了,我很疼!” 孙梅猛地挣脱开来。唐德厚坐在椅子上,脸上是讪讪的表情。 “那东西……什么时候还我?”孙梅背对着唐德厚,低声问道。 唐德厚马上换了一副得意的表情,他站起身来,拍拍孙梅的肩膀,走进了里屋。 孙梅听到他在里屋边哼着小曲边脱衣服,两只皮鞋咣当咣当地扔在地上,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唐德厚敲敲铁床的栏杆。等了一会儿,见孙梅没有反应,又敲了两下。 该来的终归躲不过去,孙梅闭上眼睛,咬咬牙,转身走进了里屋。 “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知道么?”黑暗中,唐德厚气喘吁吁地问。 “……不知道!”孙梅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咳,傻妹子,你这么做,值得么?” 唐德厚瘫软在孙梅身上,他没有注意到,孙梅脸侧的枕头已经湿透。 “值得,为他做什么都值得……” 这是她今晚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 入夜。孙梅枯坐在值班室里,双眼呆呆地望着墙上的挂钟。那嘀嗒嘀嗒的单调声音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寄托,然而,随着时针的缓缓移动,她的目光变得越发绝望。 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她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告诉吴涵,可是又不敢去医院探望他。今天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在走廊里见了面,却客气又冷漠:“孙姨,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孙姨。他叫我孙姨。 桌子上摆着一件刚刚起头的毛衣,每到夜深人静,孙梅就会把它拿出来,偷偷地织上一会儿。此刻,它悄无声息地趴在那里,身上乱七八糟地插着毛衣针,好像一具刚刚毙命的尸体。 想到这里,孙梅打了个寒噤。她勉强打起精神,伸手拿过毛衣,一针一线地织起来。 宿舍的铁皮门响了,有人进来。 孙梅稍稍平复的心跳再次剧烈。这么晚回来的,只能是吴涵。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门口,胸口不断地起伏。 然而,她没有等到吴涵走进来,走廊对面的图书室的门响了一声,又咣当一声关上。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孙梅小声哭了一会儿,胸口仍然憋闷得厉害,好像有个气球塞在里面,越涨越大。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冲出门去,拉开图书室的门。 吴涵坐在黑暗里,脑后的白色纱布显得格外刺眼。尽管他没有回头,孙梅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在发抖。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只听见牙齿上下撞击的声音。 孙梅绕到吴涵的身前。他低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好像一个受惊的动物。 她把他抱在怀里,感到他全身僵直,似乎从里到外透着寒气。孙梅伸出手去,刚碰到他的脸颊,手心里就是一片湿冷。 “我完了。”他的声音嘶哑。 明白了,他一定是去了俱乐部,想拿回藏在水箱里的戏服。 吴涵抖得越来越厉害,边抖边往孙梅怀里钻,似乎想躲藏起来。 孙梅不得不按住他的双肩,可是双手的剧烈震感几乎让她站立不住。吴涵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抓着,似乎在寻找任何一点可以把握的东西。 孙梅感到喘不过气来。她竭力抓住吴涵的肩膀,小声说:“你别这样……东西被我拿走了。” 如秋叶般颤抖不止的吴涵一下子安静下来。几秒钟后,他缓缓地从孙梅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动作虽小,却很坚决。 吴涵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梅忽然觉得全身没有力气。似乎刚才那个脆弱、无助的男孩才是她最熟悉的,而眼前这个硬冷的他,让她感到恐惧。 “那天,你在卫生间里的时候,我就在隔壁……我全看到了。”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了,不让你去看我的演出。”吴涵恢复了平静,语调冷冷的,“把东西给我。” 孙梅从背后把门关上,图书室里顿时漆黑一片。 黑暗中,她咬咬嘴唇,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杀人?” 吴涵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因为你。” “我?”孙梅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因为我?” “是。因为你夹在书里的那封信。” 孙梅的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上:“你是说,他们看到了那封信?” 吴涵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曾经以为是这样。” “什么叫曾经?”孙梅急了,几乎是扑到吴涵的脚下,拼命摇晃着他的大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快告诉我!” 吴涵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把东西给我。” 孙梅身子一颤,似乎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都被抽走。她跌坐在吴涵的脚下,嘴唇翕动了半天:“东西在……唐德厚手里。” 深夜,值班室小小的里间。 两具滚烫的躯体纠缠在一起,撕扯,啃咬,喘息,战栗。 吴涵发狠般动作着,丝毫不顾忌床板越来越明显的吱呀声。他很清楚,就在一个小时前,另一个男人刚刚离开身下这个躯体。 这让他感到羞辱。 一切恢复平静。孙梅手脚利落地整理好床铺和自己,吴涵却赤着身子坐在床上吸烟。孙梅催了他几次,他却始终看着眼前的烟雾出神。 一支烟吸完,吴涵盯着斑驳的墙壁,忽然开口说道:“杀了他吧。” 正在梳头的孙梅回过头来:“什么?” 第26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6) 吴涵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咱们……杀了他吧。” 唐德厚压在孙梅身上挥汗如雨。孙梅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无论唐德厚怎样卖力,孙梅都像个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 唐德厚有些泄气,更有些恼火,勉强动了几下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伸手给了孙梅一记耳光。 孙梅的脸颊上慢慢凸现出一个暗红色的掌印,她既没有哭,也看不出愤恨的表情,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 唐德厚气咻咻地穿衣服,边穿边嘟囔着:“跟他妈死人似的……老子还不如去打手枪!” 孙梅冷不防开口了:“老唐。” 唐德厚头也不回地说道:“干吗?” “你娶了我吧。” 唐德厚的动作停下来,几秒钟后,他嘟囔了一句,继续穿衣服。 孙梅赤身坐起来,声音出奇的冷静:“你不敢娶我,是么?” 唐德厚不敢转身,默不作声地往脚上套着鞋子。 “你不敢娶我,只想跟我睡觉对么?” 唐德厚还是没有作声,神态却专注了许多。 孙梅重重地躺回床上。 “跟我睡觉可以,不过你得让我高兴。” 唐德厚终于转过身来:“让你高兴?” “对!”孙梅霍地一下爬起来,伸手拿过挂在床头的一件军大衣甩给唐德厚,“穿上!” 唐德厚看看手中的军大衣,认得那是吴涵值夜班的时候披在身上的。 “你想让我扮成……他的样子?” “对!” 唐德厚拧起眉毛:“凭什么?” “小吴不可能看上我,这点我很清楚。”孙梅看着唐德厚,“但是我心里有他。你想跟我睡,就得听我的。” 唐德厚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衣服披在身上。 “站起来。”孙梅一改往日柔弱、无助的模样,躺在床上指挥着唐德厚。 他老老实实地照做。 孙梅以手托腮,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上下打量着唐德厚。 “老唐,身材不错啊。” 唐德厚竟有些腼腆,嘿嘿地笑了两声。 “转过去。” 唐德厚再次顺从,身体开始莫名其妙地兴奋。 过了几分钟,唐德厚听到身后的女人慢慢走下床来。须臾,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那双手在他的身上慢慢游走,依次掠过肩膀、胸脯、小腹……唐德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 片刻,身后的孙梅沙哑着嗓子说:“来吧。” 已如发情公兽般的唐德厚低吼一声,将身后的女人推倒在床上。 走廊对面的图书室里,吴涵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 脚下,是一只被戳得稀烂的枕头。 中午,孙梅坐在值班室的窗前吃饭,眼睛却盯着面前的走廊。 终于,吴涵和几个同学端着饭盆走过来,路过值班室的时候,他仿佛漫不经心地向值班室一瞥,看见孙梅,微微地点了点头。 孙梅的心里一热,似乎这一天中最值得期待的,就是这饱含深意的一瞥。 她转过头,看看身后狼吞虎咽的唐德厚,起身到柜子里拿出一件男式呢子短外套。 “老唐。” “嗯?”唐德厚把视线转向她。 “接着。” 外套扔进他的怀里。唐德厚展开衣服,表情莫名其妙:“给我的?” 孙梅笑笑:“还不试试?” 唐德厚有些受宠若惊,答应了一声,就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套在身上。 “挺合身的……”唐德厚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想不到你还挺会疼人的。” 孙梅意味深长地笑笑,拿起饭盆走出了值班室。刚掩上门,她的眉头就紧紧地皱起来。 六楼的仓库。吴涵站在废旧桌椅中间,四处打量着。最后,他走向窗台,仰起头,仔细查看着窗户。很快,他选择了其中一扇,打开来,轻轻开合了几次。 随即,他就抓住窗框,用力摇晃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窗户的折页开始变形,渐渐脱离了窗框。 一个胖胖的男孩拎着一只大号的塑料袋走下楼梯,他身后是一个神色疲惫,表情悲戚的男生。孙梅坐在值班室的窗子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走出宿舍的大门。她认得后面的男孩是吴涵的室友,也是那个被砍了脑袋的女孩的男朋友。 等这件事完结之后,我一定不会再对你们那么凶。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孙梅被吓了一跳,急忙拿起话筒。 “喂?” “是我。说话方便么?” 孙梅忽然感到紧张:“方便。你说吧。” “就在今晚。” 孙梅的手颤抖起来:“今晚?” “对。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我害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别怕。过了今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再也不用忍受他的侮辱——你不希望这样么?” 孙梅咬咬嘴唇。那些不堪回首的夜晚,正让她的内心一点点被仇恨填满。 “好吧。” “11点半你再上去,记住,11点半。” “嗯……你确定他肯跟我走么?” “嘿嘿。”吴涵轻轻地笑笑,“我昨天刚给了他几本色情杂志,估计这会儿正欲火焚身呢。放心吧,他肯定上钩。” 孙梅皱皱眉头,深吸一口气:“好吧。” 四楼,唐德厚的小屋里。 唐德厚半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里的色情杂志,另一只手不停地在下体抚弄着。 门被轻轻地叩响了。唐德厚把手里的杂志塞进枕头下,问道:“谁?” “我。” 声音虽低,唐德厚还是马上分辨出那是孙梅。 他大喜过望,光着脚跳下床把门拉开。孙梅马上闪了进来。 她的头发好像刚刚洗过,还没干透,一股洗发水混合着女人体香的诱人味道,在狭小凌乱的宿舍里隐隐浮动。 孙梅靠在门上,看着唐德厚不说话。 正看得热血沸腾,就有女人送上门来。看到孙梅的撩人模样,唐德厚马上感到口干舌燥。他一把将孙梅拉倒在床上,手向她的扣子伸过去。 孙梅轻轻地笑着,翻滚着,就是不让唐德厚解她的衣服。 唐德厚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干啥啊,妹子。快点,哥急死了。” 孙梅缩在床头,眼睛盯着唐德厚:“我不。我要玩点刺激的。” “你想咋玩?” “你穿上那套衣服!” 唐德厚愣了一下:“为啥?” “因为……”孙梅沙哑着嗓子,“你穿着它我会兴奋。” 唐德厚有些犹豫。孙梅见他那副样子,脸沉了下来,起身要走。唐德厚赶紧拦住她,心一横,从床底拽出一只纸箱,在里面掏摸了半天,翻出一只塑料袋来。 孙梅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那套要命的戏服! 那一瞬间,孙梅很想抢过它转身就跑。可是她竭力克制住了自己,强作微笑地看着唐德厚把戏服套在身上。 唐德厚套好衣服,又急不可待地过来撕扯孙梅。孙梅却把身子一侧,滚到了床的另一边。 她松开手,几件揉成一团的内衣落在地上。 “你又干啥啊?”唐德厚的脑袋上戴着头套,瓮声瓮气地说。 “别在这儿,一会儿声音太大,会让人听见,”孙梅目光灼灼地看着唐德厚,“跟我上六楼。” 这句话显然刺激了唐德厚。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六楼的仓库里,孙梅一面应付着在她身上乱拱乱摸的唐德厚,一面焦急地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唐德厚的手已经伸向她的裤带。撕扯中,孙梅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她再也无法忍受面前这个男人的侮辱,几乎是踢打着抗拒唐德厚的侵犯。 不明就里的唐德厚却觉得刺激,他在面目狰狞的头套下发出兴奋的“唔唔”声,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忽然,紧锁的门响了。 对于正在撕扯的两人而言,敲门声无异于惊雷一般。唐德厚吓得倒退两步,一把椅子被他哗啦一声撞翻在地。 “保卫处的,开门!”有人在门外大喝。 唐德厚顿时乱了手脚。孙梅却一下子冷静下来,她听出那是吴涵的声音。 计划开始了。 她冲唐德厚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疾步走到门前,侧耳倾听着。 “方木,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找点家伙来!” 声音虽小,可是孙梅却听得真切。 方木应了一声,随后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向走廊另一侧跑去。 孙梅咬咬牙,转过身来,对站在原地筛糠的唐德厚说:“快跑,要不我们就都完了。” 唐德厚一脸惊惧:“往哪跑啊?再不就承认了吧……” “你少放屁,不想要工作了?”孙梅低声喝道,“听我的,保管你没事!” 她的话宛如一棵救命稻草,唐德厚忙不迭地点头。 孙梅疾步走进里间,少顷,她捧着一卷绳子走出来。还没等唐德厚开口问这绳子的来历,她已经把绳子系在了窗户上:“快点,顺着绳子爬下去!” 唐德厚把绳子围在腰间,有些犹豫。孙梅在他后背上推了一把:“快点!再不跑就晚了。” 正在这时,拍门声又响成一片。唐德厚来不及多想,跳上窗台,顺着绳子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 唐德厚的头刚刚消失在窗台上,木质窗框就发出了危险的呻吟声。折页一点点扭曲起来,与窗框渐渐分离,却始终不肯断开。 孙梅的心一横,闭上眼睛,冲着窗框猛推一掌。 “哗啦啦……” 一阵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后,就听见楼下“嘭”的一声闷响。 孙梅感到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她顾不得察看楼下的唐德厚是死是活,就快步走进了里间,躲在门旁的角落里。 还没等她把气喘匀,仓库的大门就被哗啦一声踢开了。 “我靠,不好!”她听见吴涵大骂一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直奔窗户而去。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方木果真被吴涵的动作吸引到窗前,压根没有注意到里间。 孙梅却不敢放松,她探出头去,看见方木正把头伸出窗外,向楼下张望着。吴涵看着她这边,眼神焦急却坚决。 快! 孙梅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仓库的门口,边走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身上。走到门口,她转过身,摆出刚刚走进来的姿势,用手把头发弄乱,忽然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呢?这是怎么回事?” 听完吴涵的陈述,方木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么说,你那天晚上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我‘看’到和‘听’到的,就是为了让我做证?” 吴涵笑笑:“是。你得承认我很高明。” 方木沉默了几秒钟,不得不点点头:“你的胆子太大了。” “是啊,是有点冒险。”吴涵挺直了身子,“不过的确很有效。” 这时,远处传来消防车尖锐的警笛声,吴涵看看窗外,转过头,平静地说道:“方木,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方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吴涵的脸上挂着微笑:“我本来想把你留在最后的,看你挖空心思去揣摩我的心理却不得要领——这的确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是你愚蠢地破坏了这个游戏。” 突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只能今天说再见了。” 一种莫大的恐惧袭上方木的心头。在火光和浓烟中,死亡的气息越发浓烈。 他一边留意着吴涵的动作,一边慢慢地向后退。孰料,刚刚退后了几步,方木就踩到了一只饭盆,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火光耀眼。吴涵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只看见两道寒光从他的双眼中投射出来,血色隐隐。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桌腿,一步步向方木逼近。 方木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手里抓到什么就狂乱地向吴涵扔去。吴涵并不躲避,任由那些东西砸在自己身上,脚步却一刻不停。 吴涵毫不躲闪的决绝更让方木感到恐惧。一分钟前,他还想亲手干掉这个杀害陈希的凶手。然而,在这一刻,他只想逃走。 是的,逃走。 眼前的吴涵有着死神一般令人绝望的力量,而自己却宛若不堪一击的破酒瓶。 方木的牙齿“嘚嘚”地上下撞击着,泪水渐渐盈满眼眶。面前的黑影在一片模糊中显得越来越厚重。方木不顾一切地把随手抓到的东西向他扔去,不管是墨水瓶、鞋子,甚至是一片木屑。 忽然,手心里抓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方木来不及多想,死命扔了过去。 那东西“邦”的一声砸中吴涵的额角,又落在地上。是一把锁头。 吴涵疼得啊呀一声,停住了脚步。 方木趁机站了起来,手里也摸到了一根短短的断木。 吴涵把手放在额头上抹了一下,看到手指上的血后,他的眼神由得意变为狂暴。 他的五官扭曲起来,大吼一声,抡起桌腿向方木头上砸去。 方木急忙抬手去挡。孰料吴涵只是虚晃一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桌腿已经向方木的脚踝打去。 “咔嚓!”方木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踝骨折断的声音,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上。 先是麻木,继而是剧痛,仿佛整个左脚都脱离了身体。方木痛苦地翻滚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吴涵笑起来。在他身后,是仍然在燃烧的走廊,烟气与火光萦绕在他周身,仿佛一对若隐若现的翅膀。 吴涵的笑声激发了方木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他翻转过身子,艰难地一点点向前爬去。 快点,快点,求求你,救命…… 方木的狂乱与张皇失措让吴涵很满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欣赏。他上前一步,抡起桌腿,狠狠地砸向方木的头。 随着重击,方木的头撞向地面,抽搐了一下,就伏在地上不动了。 吴涵扔掉桌腿,伸手揪起方木的衣领,艰难地向352寝室的方向拖去。 走廊里散落的杂物不时刺扎着方木的身体,可是他毫无知觉。直到一片碎玻璃扎进了他的手心,那突如其来的刺痛才让方木稍稍恢复了神志。 刚刚睁开眼睛,身体就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方木勉强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在352寝室的门口。 室内仍然是一片火海,两具尸体还在默默地燃烧着。胖胖的祝老四已经快被烤成焦炭,王建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方木转过头,刚想撑起身子,就被吴涵一脚踏在胸口,紧接着,一把刀子抵在了脖子上。 吴涵一只手握着军刀,另一只手在衣袋里摸索着。 “别再反抗了,否则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吴涵仿佛劝慰般轻声说道,手上多了一只矿泉水瓶,“还好我留了一瓶,足够了。” 瓶子里的液体泛着淡淡的红色,是汽油。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拼命想爬起来,却丝毫动弹不得。 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我要死了。 事已至此,除了哭泣,似乎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方木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甘心,可是又能怎样? 第27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7) “你逃不了的,你逃不了的……” “别傻了,你们都死了,我想怎么说都可以。”吴涵拧开瓶盖,居然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我也不想这么早杀死你。你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伙伴。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我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吴涵凝视着他的眼睛:“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方木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吴涵。 “别这么看着我,伙计。难道我感受到的一切,你不曾体会到么?”吴涵笑笑,“那天从公安局回来,我发现你能感受到我的恐惧、我的喜悦。这让我既紧张又惊喜,你让我的冒险充满了乐趣。你可以说我有恶魔一样的思维,可是,在这里,”他敲敲方木的太阳穴,“难道你没有么?” 他直起身子:“所以,别怨恨我,你不是被我杀死,而是被另一个自己杀死而已。” 吴涵举起矿泉水瓶,瓶口缓缓倾斜:“不要动,不会太久的,很快就会好。” 方木看着那淡红色的液体在瓶子里流动,慢慢汇聚在瓶口…… “不要……” 一声低哑的呻吟突然在身后响起。 方木和吴涵同时向墙角望去。在那一瞬间,方木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孙梅真的动了一下。 随后,她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不要……再杀人……” 孙梅全身的衣服只剩下丝丝缕缕,有的还在冒烟,而头发已经被全部烧光,脸上除了焦黑,就是翻开的皮肉,早已辨不清五官。 她弓着腰,摇摇晃晃地站着,一副快散架了的模样。忽然,孙梅向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就一步步走过来。 吴涵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动着。 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宛如厉鬼般的孙梅张开双臂,步履蹒跚,仿佛随时会倒下去,可是她却一步步走近了。 “不要……再……杀人……” 孙梅猛地抬起头来,血肉模糊的脸上,曾经是双眼的地方陡然放出两束逼人的光芒。 吴涵颤抖起来,他直勾勾地看着孙梅,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眼眶。手中的矿泉水瓶被他攥得变了形。 “你……你别过来……”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们……” “啊——” 孙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向吴涵猛扑了过去。 吴涵躲闪不及,短促的惊叫后,就被孙梅扑进了燃烧的352寝室。 方木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可是,当他感到胸口的压力松弛下来时,本能地转身滚到了门外。 几乎是同时,352寝室里的火焰骤然猛烈。 方木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呼吸稍稍平复,他就不顾扑面而来的灼人热浪,拼命向寝室爬过去。然而,火势太大,他还没爬到门口,就已经无法前行了。 352寝室。熊熊火光中,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 吴涵一边高声惨呼一边拼命挣扎,孙梅却死死地抱着他。矿泉水瓶里的汽油已经全泼洒在他们身上。越来越多的火苗从两个人周身蹿起。 他们在地上翻滚着,厮打着。吴涵在孙梅的脸上乱抓乱挠,被烧焦的皮肉一块块剥脱,她的手却始终紧紧箍着吴涵。 燃烧了很久的门框终于倒塌下来,砸落在他们身上。吴涵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身上的火焰却越来越大。 “啊——啊——” 短短几分钟过后,孙梅已经不动了,双手却依然缠绕在吴涵身上。她的头抵在吴涵的胸口,如同曾经甜蜜的依偎。 吴涵的头发已经被烧光,脸上也早已辨不清模样,他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啜泣的呻吟声,身体只剩下偶尔的抽搐。 “出来……出来啊……”方木的喉咙里全是滚烫的烟尘,他尽量躲避着炽烈的火苗,声嘶力竭地喊着。 寝室中央的一团焦黑中,一只眼睛缓缓睁开,即使在耀眼的烈火中,那只眼中的光芒依旧清晰可辨。 一只还在燃烧的手慢慢地从火中伸出来,似乎想向前抓住什么。可是,还没等它完全伸直,就垂落在地面上,不动了。 那点光,渐渐微弱,直至熄灭。 “出来啊……出来……” 越来越多的烟尘被方木吸进肺里,他的脑子渐渐麻木,仅存的意识正一点点抽离身体。 眼前的火光蔓延开来,最后,幻化成一片温暖的白色,将他彻底包裹进去。 第二十六章 孙梅的日记 方木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闭合性颅脑损伤。踝骨骨折。呼吸道轻度灼伤,身上还有部分地方被烧伤。 入院的第二天,方木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情况下,向邢至森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当晚发生的所有事情。 结果是:从早到晚,都有两个面色阴沉的警察在病房门口来回巡视。 邢至森对此直言不讳:警方已经把方木列为重大犯罪嫌疑人。方木提到的那把军刀,在现场没有找到。 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你还活着。原因不言而喻。 某天深夜,方木突然惊醒了。 病房里满是呛人的烟雾,门外隐隐可见闪动的火光。 着火了。 方木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身体仿佛被捆住一般动弹不得。 万分焦急中,方木突然认出头顶是熟悉的老五的床板。 他一下子停止了挣扎。 我在352寝室中……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先是一只被烧得皮开肉绽的手,然后是一个焦黑的身体,已辨不清五官的脸。 胖胖的,是祝老四。 他走到方木的床前,默默地站住。 接下来是被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王建、面庞破碎不堪的孙梅。 然后是一个穿着白袍的女孩,手里捧着一颗长发飘飘的头颅。 方木瞪大了眼睛。 你们…… 死去的人们安静地站成一排,默默地看着床上的方木。 那些目光仿佛一张网,悄悄地箍在方木的身上,渐渐收紧。 方木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方木猛地扭过头去,吴涵躺在自己身边,眼睛只剩下两个空空的血洞,嘴唇已经消失,粘连着血肉的牙齿蠕动着。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不——” 方木的身体在床上痛苦地弓起,双手死死地抓住床单,口中模糊不清地呻吟着。 坐在床边的妈妈一跃而起,拼命按住方木的身体。 “别怕别怕,没事的,妈妈在这里。” 方木的眼睛猛地睁开,午后的阳光一下子刺进眼球。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眩目的白光,直到意识一点点回到身上。 是梦。 他一下子放松下来,立刻感到全身瘫软。 门忽然被撞开了,听到动静的两个警察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邢至森。 警察高度戒备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妈妈,她扑向邢至森,当胸猛推了他一把。 “你们要干什么!还怕他逃跑么?你们把孩子抓走吧,判他死刑吧!” 其中一个警察尴尬地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推开她。 妈妈挣扎了几下,感觉实在无力抗衡,就放开手,趴在床边大声抽泣起来。 邢至森看看方木,转身对两个警察耳语几句。那两个警察连连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邢至森走到床边,俯身拍拍妈妈的肩膀。 “大姐,您别这样。方木没事,我们已经排除对他的怀疑了。”“真的?”妈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先是惊喜,后是委屈,“我都说了,不是我们小木干的,你们就是不相信……” 说着说着,她又呜咽起来。 “是啊,大姐。已经搞清楚了,跟方木没关系。”邢至森抓起搭在床头的毛巾,“快擦擦脸吧,瞧您,都成什么样了。” 妈妈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抓过毛巾,在脸上抹了两下。 “我去洗洗脸。”她有些不放心地看看方木。 “没事,您去吧,我在这里照看他。再说,”邢至森转过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方木,“您的儿子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妈妈的眼睛里浮现出骄傲的神色,仿佛在说“那当然”。接着,她拢拢头发,转身出去了。 邢至森在床边坐下,手搭在被子上。 “怎么样?” 方木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落寞。仔细看去,似乎还有一丝尚未消散的恐惧。 良久,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邢至森暗自叹息。他把脸埋在手掌里,用力地搓了几下。 “我们已经排除了你的嫌疑。” “唔。” 方木的无动于衷让邢至森有些尴尬。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想了想,又插回烟盒中。 “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 方木毫无反应。 “对不起。那晚我在郊区……” “我没有埋怨你!”方木突然开口了,“我没有埋怨任何人。” 是的,我没有理由埋怨任何人。 是我发现了借书卡。是我没有及时赶回学校。而我,是和他极为相似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是凶手,我也是。 邢至森低下头。片刻,他发出一声长叹,开始在随身带来的提包里摸索。须臾,他把几样东西放在床头。 “我们在孙梅家里发现了这个。” 方木第一次扭过头来。那是三个硬皮的笔记本。其中一个质地精良,价格不菲,另外两个是十分普通的便宜货。 “这是什么?” “孙梅的日记。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些重要的证据。所以,排除了你的嫌疑。” 邢至森看到方木目不转睛地盯着日记本,不由得笑了笑。 “想看看么?” 方木的目光从日记本转移到邢至森的脸上。虽然他没有说话,然而,邢至森在他脸上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东西。 坚强与狂热。 “你看看吧,不过要保管好。”邢至森站起身来,冲他挤挤眼睛,“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违犯纪律了。” 他顿了一下,脸色变得凝重:“而且,你有权知道真相。” 邢至森把手放在方木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方木,”他盯着方木的眼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始终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别让我失望。” 说罢,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第一本日记。 1998年7月14日。晴。 今天是克俭的忌日。心情不好。 上午请了假,带着凡凡给她爸爸扫墓。给她穿上了孩子爸爸最喜欢的那件小花格裙子。当时好贵呦,要一百多块钱,可是克俭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了。 这一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似的。 凡凡已经9岁了,裙子有点小,撑在身上紧绷绷的。 孩子长大了,不像前两年,扫墓的时候像春游一样,只顾自己东跑西跑地玩。今天不仅很安静,还给爸爸磕了两个头。 …… 1998年7月29日。小雨。 后勤处带来了一个男孩,叫吴涵,说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人长得瘦瘦的,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不太高兴,说是帮助我管理舍务,却分给我一个这么瘦小的,能干什么? 吴涵怯生生的,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是低垂着,不敢看人。 可我却注意到他的眼睛始终在乱转。搞不好又是一个心眼很多的小子。 总之,我不喜欢他。 …… 1998年8月3日。多云转小雨。 邱大姐给我介绍了个男人。 实在拗不过她,就去见面了。很久不穿高跟鞋了,脚磨得很疼。 对方是个退休的中学教师,和我一样,丧偶。 人倒是长得很精神,体体面面的。最初,我说我在师大后勤处工作的时候,他还挺客气。后来知道我是宿舍管理员,马上就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 吃饭的时候,我要了清蒸鳜鱼,他居然心疼得要死,最后给我换了锅包肉。 后来下雨了,他极力邀请我去他家坐坐。哼,以为我不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么? …… 1998年8月4日。大雨。 昨天心情不好,吴涵下午来干活的时候,就把一肚子火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外面明明下着大雨,我偏偏让他去擦厕所的玻璃。他却一声不吭地拎着水桶走了。他可真有劲,满满一大桶水,很轻松地拎起来了。“别看我瘦,骨头里面全是肉”,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傍晚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怯怯地说外面雨太大,窗户外面怎么也擦不干净。我的心一下子软了。 …… 1998年9月17日。晴。 今天早上洗脸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眼角的鱼尾纹也更深了。 我老了么? …… 1998年10月22日。晴。 小吴今天情绪不高。我问他怎么了,他吞吞吐吐地说自己丢了300块钱。 我吓了一跳,300块钱,这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啊。 我问他怎么办,这孩子倔强得很,强笑着说没关系,大不了吃一个月的馒头蘸酱油。 一个月啊,他正在长身体,每天还要干那么多活,怎么受得了。 下班的时候,我在他的书包里偷偷地塞了100块钱。不为别的,只是可怜他。 …… 1998年10月23日。晴。 一整天小吴都没说什么,我怀疑他到底看没看到那100块钱。 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我的包里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孙姨,谢谢你。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这孩子,还挺客气。 第二本日记。 1998年11月2日。小雨。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给小吴带了一饭盒排骨炖土豆,我自己做的。他吃得很香,吃完后把饭盒刷得干干净净。 邓姐看到了,取笑我找小情人。这老不正经的。我和她打闹了半天,回过头才发现小吴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了。这孩子,还当真了。呵呵。 …… 1998年12月11日。大雪。 昨天看见小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扫雪的时候,冻得直打哆嗦。这么冷的天,只穿着那件衣服可不行。 我回家找出了一件克俭的棉衣,款式老了一点,可是很暖和。 小吴接过棉衣的时候显得很害羞。我让他穿上试试,他很听话地照做了。衣服有点大,可是从背后看,竟有点像克俭。 …… 小凡睡了之后,我在卫生间里用手满足了自己。之后我哭得很厉害。 克俭,我好想你。 …… 1999年1月27日。晴。 明天就正式放假了,学生们走了一大半。满楼都是学生们扔掉的垃圾,好在有小吴帮我。 干活的时候,小吴说他要回家过年,我问他要电话号码,过年时给他打电话拜年。他说没有。也难怪,他家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连用电都很费劲,更别提电话了。 我给了他一个酱肘子,让他在路上吃。他说孙姨谢谢你。 孙姨孙姨,我真的有那么老么?突然有点生他的气。 …… 1999年2月15日。阴。 第28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8) 今天是年三十,小凡在看春节晚会。我不想看。千篇一律的节目,没意思透了。 不知道农村怎么过年,应该比城里热闹吧。杀猪、放鞭炮、包饺子、请财神、串门。 突然对现在的生活有点厌烦。 …… 1999年2月16日。小雪。 今天说好要去凡凡老师家的,临出门的时候,意外地接到了小吴的电话。 他气喘吁吁的,先跟我说了一句过年好。我吃惊极了,问他在哪里。他说在乡里的邮局。我又问邮局离他家有多远,他说要走10多里的山路。 大年初一的早晨,跑了10多里的山路,就为了向我说一声过年好。 …… 1999年3月2日。晴。 开学的第一天,看到了小涵,人胖了点,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 …… 1999年3月9日。晴。 昨天发现了小涵的一个秘密。 值夜班的时候,我看他困得厉害,就叫他去里屋睡觉。过了一会儿,我进去拿东西,却看见他缩在被子里,抱着一件我的衣服,闭着眼睛,手在下面一动一动的。 我吓坏了,赶快退出来。 知道他在干什么,却不太生气。 他该不会喜欢我吧?嘻嘻,自己的脸都红了。 …… 1999年3月22日。小雨。 今天好倒霉,好端端地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脚当时就动弹不得了。 小涵背起我就往医院跑,气喘吁吁的,挥汗如雨。 他的后背好宽啊,让人趴在上面不想下来。 他说明天要来看我,要不要好好打扮一下呢? 第二本日记就写到这里,后面的半本都是空白。 第三本日记,质地精良,价格不菲。 1999年3月23日。阴。 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这本日记就只为你写,我的涵。我要记下我们所有的点点滴滴,我要把这本日记本的每一页都写满。在此之前,我要向你保守这个小小的秘密。我的涵,我要看见你脸上惊喜的样子。 你是老天赐予我的礼物。是的,我的爱人。我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当那天下午你第一次站到我的面前,我怎么就没看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男人?我的天,我太笨了。 今天是美妙的一天。可是,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回味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是如何把头埋在你的怀里,你又何时开始亲吻我的嘴唇。亲爱的,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失眠,也在回忆那一切呢? 当你进入我的时候,我几乎忍不住要叫喊。是的,我的身体就像一片荒芜已久的土地,在一把春犁的耕耘下,豁然觉醒。我多么渴望你年轻的身体。当它赤裸着在我身上跃动的时候,我感觉年轻了十几岁,和你一样,有着无比敏感的触觉。你的手、你的唇,它们经过的地方仿佛在燃烧一般。那一刻,我相信我是美丽的。 我忍不住想再见到你,明天还来看我好么,亲爱的涵。 …… 1999年4月1日。晴。 终于能上班了。虽然脚还是有点疼,可是能看见你,亲爱的涵,我还是很高兴。 奇怪的是,你有点躲着我。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值班,我问你为什么,你支支吾吾的。可是当我靠近你的时候,你的眼神又变得炽热。 …… 1999年5月22日。阴。 其实我心里清楚,你并不爱我。或者说,只是爱我的身体。 可是你不能阻止我爱你。 我们今天吵架了。是的,第一次吵架。我很伤心。可是,到了晚上,我还是没有拒绝你的要求。你拥抱我的时候,我几乎忘了一切不开心的事情。 我不再要求你爱我。毕竟,我和你之间相隔着十二年的岁月。 …… 1999年6月28日,晴。 怎么办,我发现我怀孕了。 已经两个月没来月经了。今早我用试纸测了一下,阳性。我吓坏了,又偷偷地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还是一样。 要不要告诉他? …… 1999年7月2日。阴。 决定还是告诉他。 本来想晚上告诉他的,可是他兴致很高的样子,考基地班的事情大概没有问题了。不忍心搞坏他的心情。 于是决定写一封信给他,趁他睡觉的时候塞进他书包里。呵呵,还记得他给我塞的那张纸条呢。 孙姨,谢谢你。 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 1999年7月6日。阴。 为什么? 几天过去了,涵还是没有反应。是没看到那封信,还是觉得难以面对?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我不敢问他,可是又要一个多月不能联系。 我该怎么办? …… 1999年8月22日。晴。 我要独自去面对,我不要我的男人为我担忧。 可是,真的很疼。 …… 1999年8月29日。晴。 我闯祸了。 涵没看到那封信,不知道那封信到哪里去了。 我的天,如果被别人看到,我们就都完了。 我是个蠢女人,为什么要把信放在书包里呢? 真想扇自己的耳光。 …… 1999年9月3日。阴。 我的心情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涵好久不肯理我了。晚上值班的时候,他宁可站在走廊里,也不愿意靠近我。 我自作自受,我知道。 …… 1999年9月16日。小雨。 祸不单行。 下午凡凡来学校找我,我要她管学生叫叔叔。那个叫周军的小子居然让凡凡对涵叫爸爸。我当时吓坏了,涵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比身后的墙壁还要白。 傍晚的时候传来了另一个坏消息:涵没有进基地班。一定有人看到了那封信!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 1999年9月17日。晴。 出大事了。 351寝室的周军死了。警察在到处调查。早上的时候,涵偷偷来找我,央求我对警察说昨晚他一直在值班室和我聊天。他说昨晚在二楼的水房看书。当时没有人看见,怕说不清楚。我看他吓成那个样子,就答应了。涵,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你呢? …… 1999年10月29日。大雨。 真可怕,又死人了。听说死的是个女研究生,就是法学院的,很漂亮。晚上我向涵打听情况,他的表情很可怕。难道他也吓坏了?…… 1999年11月6日。晴。 涵昨晚和我在值班室过了一夜。好温馨,他很久没对我这么温柔了。 …… 1999年12月2日。大雪。 涵受伤了。11点多的时候,他在外面敲门。我急忙给他打开,看到他捂住肋骨的位置。我忙问他怎么了,他说跑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然后就匆匆地上楼了。 好担心。 …… 1999年12月3日。大雪。 这个学校太可怕了,又死了两个学生。我很害怕。 可是,昨晚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 1999年12月17日。晴。 学校里在风传一张叫什么死亡借书卡的东西。我很好奇地问涵,他居然说他也在那上面。我吓坏了,他却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他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为他求菩萨保佑。 …… 1999年12月23日。晴。 俱乐部的宋姐说,涵在排演一部话剧,说涵演得挺不错的。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晚上我问他,他说演男主角。我说到时候我去看你演出。他拒绝了。我不高兴。 …… 2000年1月1日。晴。 我一直没睡,也不想睡。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爱上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上午传来消息,那个女主角被砍了脑袋。涵进了医院。只有我知道,杀人的是他。 这一整天,我的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却终于让我想清楚了一件事:那些人,都是他杀的。 …… 2000年1月3日。多云转阴。 这是个耻辱的夜晚。 刚才,我不敢看唐德厚的脸,可是我知道他在得意地笑。他走了之后,我发疯似的用整整两个暖水瓶的水来清洗自己。热水用完了,我就用冷水。可是无论我怎样洗,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就是洗不掉。 我无法面对涵,无法面对那个禽兽,我甚至无法面对自己。 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为什么? 我恨他,也恨自己。要是早一天去就好了,甚至早一点去都行,就能顺利地把戏服从水箱里拿走。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 2000年1月10日。小雪。 我每天期待的,就是他的目光。 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每次对那个禽兽曲意逢迎后,我都绝望得想大哭大叫。我觉得我和涵就像两条摆在砧板上的鱼。屠刀,就是那套要命的戏服。 不过有他在,我就踏实了许多。他虽然不跟我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告诉我:坚持住,就要过去了。 那个计划,真的能成功么? …… 2000年1月15日。晴。 刚才我站在镜子前,问自己:你是谁? 如果一个月前有人问我:你会不会杀人?我肯定会害怕地跑掉。可是昨天,我做到了。 其实,人的生死,仅仅是一掌的差别。 计划很成功。 …… 2000年1月19日。晴。 下午的时候,涵偷偷告诉我,公安局那边传来消息,所有的事情都被推到了唐德厚身上,案件撤销了。悬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好日子,就要来了。 …… 尾声 时间的彼岸 方木申请了病休半年。 每天读书,发呆,做简单的运动。 想念那些人。情愿或者不情愿。 伤势在慢慢好转。断骨重新复位。头发长出来,覆盖住头顶的疤痕。春天如约而至。 一切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只有方木自己知道,不一样。 有种东西,从心底生长出来,渐渐进入每根血管、每个细胞,替换掉原有的一切。 无法阻止。方木常常半躺在床上,从日出看到日落,揣测明天的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 开学后第二个月的某个下午,阳光很好。方木接到了老大的电话。 “二舍已经被拆掉了。” “是么,为什么?” “那还用说么?” “……”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来?” “过段时间吧,我也不清楚。” “只剩下我们四个了。” “……” “我们都挺想你的,有时间回来看看吧。” “好。” 挂断电话,方木拿起拐杖,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二舍已经变成了一堆断墙碎瓦。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建筑机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忙碌着。很多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拄着双拐,面色苍白的男孩。 方木挑了一块石头坐下,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曾经发生了太多事情的宿舍楼。 有人在走廊里大声地骂着脏话。 有人趁其他人洗脸的时候,在对方裆里猛抓一把。 有人在楼道里响亮地唱着跑调的情歌。 也有人,被杀死在这座楼里。 一切都被埋葬了。好的坏的,悲的喜的,都消失在这一堆瓦砾之下。 是不是唯有如此,方可遗忘? 不远处,有某件东西在闪闪发亮。 方木费力地挪过去,蹲下身子,翻开一大块水泥。 那是一把烟迹斑驳的大号军刀,塑料刀柄已经被火熔掉了一部分。 看到这把刀,方木立刻回忆起被它顶在脖子上的尖锐痛感。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方木把刀捡起来,合拢,揣进自己怀里。 他拄起双拐,转身离开工地。 回到二舍对面的马路上,方木慢慢地走着。几个热心的学生过来搀扶他,都被他冰冷的目光逐一逼退。他并非逞强,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然而,方木很快就感到力不从心。脚踝开始隐隐作痛,双臂酸软,腋窝也许已经被拐杖磨破了。 在一个路口,方木犹豫了片刻,转了进去。 这条叫静湖的校园人工湖已经解冻,湖面上飘荡着轻纱般的蒸汽。偶尔会看到小鱼从湖底游上来,掀起几朵水花就不见了。 方木在湖边坐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身上有微微的暖意。不时有学生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大声谈笑着,脚步匆匆。偶尔有人留意到湖边这个奇怪的男孩,也只是在随意的一瞥之后,即刻离开。 方木感到有点疲惫。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向远方张望。湖的对岸是一排柳树,已经泛出些许绿意。清风拂过,树枝轻柔地摇摆起来,远远望去,仿佛一个人在招手。 方木的眼睛渐渐迷离,他竭力想看清对面到底有什么。一大团水雾从湖中升起,在空中扩展、旋转、消散,对面摇摆的手也愈加模糊,最后竟分不清究竟在眼前,还是在遥远的彼岸。 番外一 毒树之果 天蒙蒙亮,老田头就起身了。 夏末秋初,清晨的空气还是有些凉。八道村里一片寂静,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倒显得这里更加安宁。 老田头轻轻地关好院门,披着外衣,背着手,出门了。 人上了年纪,睡眠就少。好在早上空气清新,出来遛遛弯也不错。老田头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地,虽然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一再提出要接他去城里享福,可是,老田头还是喜欢这里。听听鸟叫,闻闻稻田的香气,再看看金灿灿的苞米地,比城里的高楼大厦强多了。 太阳渐渐升起来,老田头在村中小路上慢慢地走,偶尔遇到几个早起的农人,就停下来打个招呼,聊几句。走着走着,老田头感觉小腹胀起来。他加快了脚步,直奔自家田地而去。 解大手要在自家的地里,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老规矩,老田头不能忘。 一路小跑。经过村东头老董家的时候,老田头做好了打招呼的准备。一抬头,却看见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不见每天准时起来打扫的胡月娥。老田头一边嘀咕着,一边低头前行。刚迈出几步,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刚才他看到的某件东西,似乎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老田头转过身,手扶着篱笆院墙,探头向院子里看去。一瞥之下,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他揉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那一对昏花老眼。 几秒钟后,老田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走到院门前,试着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没锁。老田头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向左右看看,整整身上披着的衣服,一步步向院子里的瓦房走去。 短短十几步,老田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瓦房那两扇紧闭的铁门。 因为那两扇门的把手上,横贯着一根木棍。 老田头凑近铁门,眯起眼睛看着那根木棍,刚要伸手去拽,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又缩了回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转身向窗口走去。 第29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29) 窗台有点高,老田头踮起脚,仰着头,竭力向室内望去。 一瞬间,老田头就感到喉咙被人攥住了一样,同时,裤裆里一片湿热。 1998年。j大。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孙普扶扶眼镜,扫视了一下鸦雀无声的课堂,“a女士在心里觉得,如果母亲不到英国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母亲之所以会去英国,完全是因为a女士的肺结核病需要到欧洲治疗。a女士同时还认为,自己的肺结核病,恰恰是因为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告,少穿了衣服因而着凉的结果。” 有学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开始彼此交头接耳。 “所以说,a女士表面上所有的畏惧,”孙普抬腕看看手表,“其实都源自于她内心对母亲的内疚感。” 下课铃响。恰到好处。 “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有学生笑起来,孙普挥挥手,学生们开始收拾课本和书包。他低头整理讲义和教案。讲台前,还围着几个不肯离去的学生。 “孙老师,之前您说过,”一个女孩热切地看着孙普发问,“畏惧是对性和攻击等冲动的抑制,这似乎解释不了a女士的案例啊。” 孙普笑笑,把讲义放进皮包里,微俯下身子,从眼镜上方看着女孩子。 “所以这个案例证明,与本能无关的心理创伤事件,也可能在心理防卫下产生对某种物体、情境或活动的畏惧。” “这么说的话,”女孩面露疑惑,“心理学岂不是完全无规律可循?” “那不正是心理学的迷人之处吗?”孙普微笑着反问。 女孩也笑了:“孙老师我懂了,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孙普挥挥手:“快去吃饭吧,要不排骨要被抢光了。” 学生们一哄而散。孙普拿下腰间一直在震动的寻呼机,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 八道村昔日的宁静已经被完全打破,村子里到处都是走访的警察,闪烁的警灯随处可见。虽已日上三竿,但在田地里操持农活的人寥寥无几,几乎全村的人都聚在了村东头老董家门口。这里已经被警方完全封锁起来,本就不大的院子里,村主任和当地治保委员会主任陪着几个现场勘查人员四处查看着。他们有热情,有同情,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被隔离带拦在院外的人们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要么叼着烟,要么拄着锄头,大声议论着,小声嘀咕着。眼前的一幕,与其说让他们感到震惊,不如说让他们感到兴奋。 每个人都尽力踮起脚,仰着头,望向院子里的那间瓦房。 那里,发生了什么? 孙普也想知道。 在一个年轻警察的带领下,他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那间瓦房而去。在院子里工作的警察纷纷和孙普打招呼。孙普无心一一寒暄,遂点头致意了事。这个身着便装,却得到警察们尊重的人,再次引起门口围观的人群的一番窃窃私语。 “这肯定是领导啊……” “看来出大事了……” “这人少说也得是个局长吧?” 赵永贵站在门前,正在反复端详手里的一段木棍。看到孙普走来,他放下木棍,语气中颇有些埋怨。 “呼了你那么多遍,怎么才回电话?” “我当时在上课。”孙普注意到他手里的木棍,“这是什么,凶器?” “不是。”赵永贵苦笑一下,把木棍凑到孙普面前,“我们到现场的时候,这玩意儿就横插在门把手中间。” 木棍长约70厘米,直径4厘米左右,表面光滑,一端带着断裂的茬口,从断面上看,似乎是刚刚形成的。 “这好像是……” “对。”赵永贵冲旁边努努嘴。一个痕迹勘查人员正拿着一把被折断的铁锨往物证袋里装。 “铁锨把。”赵永贵继续说道,“看样子是踹断的。” 孙普嗯了一声,看了看敞开的入户门。 “凶手不想让她逃出来自行呼救。” “不是她,”赵永贵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是她们。” 入户门是两扇漆成绿色的铁门。门上有铁质网格覆盖的玻璃,其中,右侧铁门的玻璃有破损,网格后由一张挂历纸临时遮挡。进入铁门后是门厅,物品简单,摆放有序。门厅右侧墙面上有一扇门,门后是仓库。门厅左侧,靠近门旁的位置是炉灶,上有一口黑色铁锅,锅内有尚未吃完的猪肉炖酸菜。炉灶旁是一扇木门,通往卧室,亦即主现场。 孙普刚刚推开主卧室的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他本能地侧过头去,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被褥凌乱的火炕上血迹斑斑。一大一小,两具女性死者的尸体躺卧在凝固的血泊中。 年长女性死者尸长约160cm,头北脚南,呈俯卧状,下身赤裸,头部低垂于炕沿之下。看不到面部,但后脑部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浓密凌乱的长发被凝固的血液纠缠在一起,地面上也形成一片血迹。 年幼女性死者尸长约130cm,头南脚北,呈仰卧状,头向右侧,眼微睁,左侧额角严重塌陷,有开放性创口。死者双腿分开,两腿间覆盖着一张报纸。 孙普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扭头看看赵永贵。后者点头:“现场物证都已经固定、提取完毕。” “死因是颅脑损伤?” “重型颅脑损伤。”站在一旁的法医老杨开口了,“凶器应该是一把锤子。” “遗留在现场了?” “没有。”赵永贵摇摇头,“我们把这里都找遍了,也没发现相符的凶器。” 孙普点点头,目光从尸体上移开,开始在室内来回巡视。很快,他注意到火炕右侧墙上的电灯线盒。线盒下,只有短短的一根细绳。 赵永贵捕捉到他的目光,也凑过去看。 “哦,灯绳。” “我知道。”孙普走到火炕旁,“可是,你不觉得它太短了吗?”赵永贵略思索了一下:“也是,如果人躺着,压根够不到这根灯绳。” 孙普抿起嘴,把左膝盖放在炕沿上,先低头看看枕头的位置,又调整了一下姿势,上身前倾,伸手在灯绳的末端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然后向左后方一甩手。随即,他回头向左侧墙角看看,那里正是一排老旧的木质地柜,地面上空空如也。孙普又把目光投向右侧。 半截灯绳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孙普站直身体,指着那半截灯绳说道:“把那个提取一下。” 赵永贵冲手下挥挥手,脸色有些尴尬,似乎在暗恼自己居然忽略了这个细节。 “他大概是个左撇子。”孙普完全没注意到赵永贵的表情,四下扫视一番,“而且他在作案时还带着刀。” 赵永贵扭头面向身边的一个年轻侦查员,低声说道:“记下来。”孙普的目光重新投射在两具尸体上,几分钟后,他突然问道:“这家的男主人呢?” 赵永贵翻出记事本,查看了一下,说道:“户主叫董双平,在黑龙江鹤岗打工。死者是他的妻子胡月娥和女儿董月。” 赵永贵顿了一下:“已经通知董双平了,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孙普点点头,上前一步,蹲在炕沿边,看着覆盖在年幼死者双腿间的报纸,嘴里喃喃自语: “他为什么要用这张报纸呢?” “哦?”法医老杨冷不防插话,“那是我给这孩子盖上的。” “你?”孙普猛地回头,“你还动什么了?” “没有啊,”老杨急忙解释,“我就盖了这张报纸,别的什么都没动。” “老杨,”孙普站起身来,似乎在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原始现场才能有助于我分析凶手的心理,任何一点改动,都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 “我知道,孙老师。虽然我是法医,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老杨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嘶哑,“我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 孙普盯着老杨看了几秒钟,脸色变得柔和许多。他上前一步,掀起那张报纸。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从分局出来,已是深夜。 远远地,孙普就看到“普巍心理康复中心”还亮着灯,他的心头一暖,加快了脚步。 魏巍还在等他,一见他进门,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 “吃过饭没有?” “在分局吃了一点。”孙普脱掉外套,把皮包甩在沙发上,一转身,就看到桌子上原封不动的饭菜。 “你还没吃?” “嗯。”魏巍把手里的书插回书架,“等你来着。” 孙普看着她,笑笑。 “我陪你吃饭吧。” “好。”魏巍去桌子上端盘子,想了想,又说道,“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 “不用。”孙普接过她手中的盘子,向沙发努努嘴,“你放着别动,我来。” 时至午夜,万籁俱寂。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这家位于居民区内的心理诊所还亮着一盏小小的灯。如果此刻有人路过那扇窗户,会看到一对男女对坐在桌前,吃着简单的饭菜,聊着平常的心事。 生活如斯,岁月静好。 他和她都在想,若能一直如此,岂不美妙? 吃过饭,孙普洗了个苹果给魏巍,自己扎着围裙去刷碗。魏巍一边咬着苹果,一边斜靠在厨房的门旁,看着孙普手脚麻利地洗刷着。 孙普偶尔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又是一笑。 “今天有人来过吗?”孙普甩干盘子上的水珠,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架子上。 “朱志超来过。”魏巍扔掉苹果核,“见你没在,和我聊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也难为他了,两地跑,来回要三个小时。”孙普擦干手,摘下围裙,拥着魏巍走出厨房。 “是啊,我今天也建议他去找c市的杨锦程教授,可是他不同意,坚决要在你这里治疗。” “杨教授的水平也很高。”孙普笑笑,“可能是朱志超比较信任我吧——他的状态怎么样?” “还可以吧,比上次要好一些。”魏巍犹豫了一下,“不过,狂躁状态还是挺明显的。” “嗯,他需要长时间辅导。”孙普打了个哈欠,“下次他再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你就替我给他作辅导。” “我可不敢,孙老师。”魏巍依偎过去,把头靠在孙普的胸口上,“你是专家,我可不是。” “什么专家啊?”孙普笑笑,摸摸魏巍的头,“你就当毕业实习了。” “你最近怎么这么忙?”魏巍轻抚着孙普的胸口,“又有案子吗?” “嗯。”魏巍的抚弄让孙普觉得很舒服,眼睛半睁半闭,“我怀疑和前几起案件是同一个人干的。” “那你会不会有危险?”魏巍半仰起头,看着孙普。 “傻瓜,我不会的。”孙普抚摸魏巍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我又不去抓人。” “自己小心点。” “我会的,你放心。”孙普的声音低沉下去,“乔老师交给我的事情,不能办砸了。” “你也是的,都破格提拔副教授了,就安心教书呗。”魏巍微嘟起嘴,“还有个诊所——干吗去参与那么吓人的事情?” 孙普没有回答。魏巍轻轻地离开他的怀抱,看到孙普歪倒在沙发上,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 自1998年3月底,j市郊区接连发生四起入室强奸杀人案。第一起案件发生于3月28日凌晨2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丰水区五龙镇榆树村。被害人袁洁,女,41岁,寡居。凶手从窗口入室,强奸被害人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将被害人击打致死。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第二起案件发生于5月17日凌晨1时至4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丰水区江密镇鹿场村。被害人杨茂根,男,53岁;被害人于双华,女,50岁;被害人杨枝英,女,22岁,系杨茂根和于双华之女。凶手破坏纱门后入室。从现场痕迹来看,凶手入室后先割断灯绳及电话线,随即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击打杨茂根和于双华的头部致死。在强奸了被害人杨枝英之后,用同样手段将杨枝英杀死。于双华尸体亦有遭侮辱的迹象。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第三起案件发生于8月9日凌晨3时至5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天港区金珠乡亮门村。被害人王晓慧,女,37岁,独居,经营一家小卖店。凶手和平入室,室内有厮打痕迹,怀疑凶手将被害人拖至后室强奸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击打被害人头部致死。在死者阴道内及外裤上都发现精斑,经检验遗留者为a型血男性。小卖店内有翻找痕迹,当日营业款丢失。 第四起案件发生于9月3日凌晨2时至4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南港区三台镇八道村。被害人胡月娥,女,35岁;被害人董月,女,9岁。凶手翻墙入院,从铁门破损处开门入室,割断灯绳,强奸被害人胡月娥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将被害人击打致死;而后强奸被害人董月,并用同样手段将被害人杀死。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这四起案件的作案手法相似,现场均发现足迹若干枚,且都为39码胶鞋底,足迹特征相似;从被害人致死伤来看,疑为同一短柄铁锤所致;除“8·9”案件外,凶手行奸时都使用了避孕套,没有留下体液物证,但在现场提取到不属于被害人的毛发若干,经鉴定,均为a型血者遗留。 据此,警方决定将四起案件进行并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由丰水区公安分局局长担任组长,赵永贵任副组长。此前,j大法学院乔允平教授曾受托对前两起案件进行分析。7月中旬,乔教授受邀出国访问,遂将系列案件交由他的得意门生孙普继续跟进。 清晨,j市丰水区公安分局。 孙普一脸疲惫,几步跳上水磨石台阶。刚穿过旋转门,就看到赵永贵坐在门旁的长椅上抽烟,看样子,也是心事重重。 看到孙普进来,赵永贵站起身,用力搓搓脸,迎过去。 “我们该派车去接你的,孙老师。” “不用客气,这里离我家也不远。”孙普笑笑,“8点半开会?” “嗯。”赵永贵看看身后的会议室,“人还没到齐呢。” 赵永贵递给孙普一根烟,又替他点燃。 “有什么新点子?”赵永贵看看孙普肩上挎着的皮包。 “我整理了一份嫌疑人的心理画像报告。”孙普吸了一口烟,脸上疲态尽显,“等会儿开会的时候再讲。” “哦,”赵永贵顿了一下,“乔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孙普看了赵永贵一眼,笑笑:“下个月吧——怎么,信不过我?”赵永贵急忙否认:“那不会,您和乔教授都是专家。” “你怀疑我,怀疑心理画像技术都很正常。”孙普的表情轻松,“让结果说话吧。” 第30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0) 会上汇总了前三起案件的相关物证材料,并对新发生的“9·3”强奸杀人案的侦破进展进行通报。 相关人员汇报完毕后,与会者的目光都落在孙普身上。 那目光中有好奇,有猜疑,更有莫名的敌意。 孙普已经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一来,作为一个30岁出头的副教授已经很受人瞩目;二来,在“摸排查”的人海战术依然是侦查员固定思维模式的此时,犯罪心理痕迹还是一个新名词,甚至有相当多的人对犯罪心理画像闻所未闻。仅靠犯罪现场就能推测出犯罪嫌疑人的职业背景、家庭情况、幼年经历、性格习惯甚至体貌特征与穿着打扮?这未免太离谱了。 孙普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吸了一口,又拿出皮包里的一沓材料。此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视线都紧紧地盯在他的动作上。 孙普笑笑。 在孙普看来,这四起强奸杀人案基本可以肯定为同一人所为。从生理属性来看,凶手为男性,年龄在35岁至45岁之间。身高在160—165cm之间,体重在50—60公斤之间。身材矮小,偏瘦。体表特征不详。惯用手为左手,肢体无残疾。a型血。 之所以得出上述结论,一方面是依据现场取得的足迹、体毛及精斑等物证,经分析得出;另一方面,凶手的作案时间多集中于深夜至凌晨时段,此时是人的睡眠最深沉的阶段。从四个案发现场的情况来看,多数被害人是在睡梦中被铁锤击打头部致死,几乎没有反抗。由此可推断,凶手对自身体格所具有的犯罪能力并不自信,故而采用在被害人无知觉状态下杀人的手段来排除反抗。此外,“8·9”案件现场的情况反映出,凶手行奸时曾与被害人有过较激烈的撕扯,而被害人身高161cm,体重46公斤。由此可推断凶手身材矮小且不甚强壮。 从社会属性来看,凶手未婚或已离异,结合凶手的年龄,后者的可能性较大。独居或无固定住所。经济状况不好,个人卫生习惯较差,居所处物品摆放杂乱,生活习惯不良。反映在凶手的外貌上,应该衣着邋遢,长发脏且乱,可能蓄须。 从地域属性来看,四起案件均无现场感知人。因此,凶手的口音等信息无从推断。但是,四起案件均发生在j市周边农村地区。据此,可推断凶手为本地人,农村户口的可能性较大。平日里的主要活动场所应该在城乡结合部。 从心理属性来看,凶手明显有异于常人。四起案件的被害人主要为女性,且无一例外,均遭遇性侵。从他侮辱被害人尸体及性侵不足10岁女童的行为来看,凶手的性行为高度反常,由此可推断,凶手存在高度人格障碍。 首先,凶手的作案手法具有高度破坏性和攻击性。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入室后,先切断电源或电话线,随即立刻对被害人进行攻击。排除男性被害人反抗后,对女性被害人实施奸淫。满足性欲后,立刻对被害人毫不留情地进行杀害甚至灭门。在“9·3”案件中,凶手作案后,离开现场时用折断的铁锨把将门从外锁住,以此断送被害人求生的最后可能,置其于死地的意图非常明显。 其次,凶手存在异常的性欲亢进状态。在“5·17”案件中,凶手在强奸并杀死被害人杨枝英之后,似乎并未完全满足性欲,又对已死亡的于双华的尸体进行侮辱。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在侮辱尸体时并未对于双华血肉模糊的头部进行遮盖。在凶手眼里,这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并不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仅仅是可供奸入的女性器官而已。在“9·3”案件中,凶手同样在强奸杀人后,又性侵9岁的被害人董月。尸检情况表明,因董月年龄尚小,发育不成熟,凶手为了能够行奸,用刀割裂被害人的外阴。上述案情都显示出凶手对性的高度渴望,以及对他人生命的极度漠视。 最后,四起案件的现场情况都表明,凶手在强奸杀人后,都对现场进行翻找并窃得现金若干后离开。由此可以推断,凶手的作案动机有两个,通俗地讲,一是性,二是钱。孙普认为,凶手的内心需要只剩下起码的本能,那么他的自我认同感一定较低,与外界的沟通能力较差。因此,凶手的社会地位不高,并不能从事技能性工作。 从既往犯罪属性来看,“3·28”强奸杀人案并非是凶手初次作案,他应该有犯罪前科,并极有可能与性犯罪有关。同时,凶手应该曾受过刑罚处罚,并具有一定的犯罪能力及反侦查能力。这一点,从他在作案时割断灯绳、电线及电话线,以及行奸时使用避孕套可见一斑。 综上,孙普建议专案组在案发地附近村庄及城乡结合部排查具有上述特征的男性。同时,孙普认为,因凶手异常的性欲亢进状态,他很可能会经常流连于低档洗头房、按摩院、个体旅店等隐蔽色情场所。他在四个案发现场所取得的财物,除了必要的生活支出外,会在此类场所中挥霍。以此为线索进行排查,应该会有收获。 最后,孙普提出,以凶手的作案规律来看,当他无法从别的渠道满足性欲的时候,就很可能会再次强奸杀人。因此,针对他的侦查活动,必须讲求效率。 尽快结案。这也是专案组的迫切愿望。接连发生四起命案,已经引起省公安厅的高度重视,并责令市局立下军令状,限期破案。 压力之下,专案组的成员们都紧张起来,各项调查工作也已经迅速展开。然而,丰水区是j市最大的区域,下辖多个村镇。虽然孙普的分析已经将排查范围大大缩小,可是,这种类似天方夜谭般的“画像”,靠得住么? 对孙普最有信心的,还是赵永贵。这位已经从警近20年的老警察,一直苦于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所以,他对知识权威抱有近乎虔诚的崇拜。在此前发生的几起恶性案件中,j大的乔允平教授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这更让赵永贵对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深信不疑。 乔教授虽然不在,他亲自推荐的高徒,应该也不会差。 孙普表面上安之若素,内心却比专案组的任何人都焦虑。此前乔教授曾交由他办过几个案子,虽然都顺利结案,但案件的代表性都不强,也缺少典型意义。对孙普而言,参与侦办的这几起案件,只是积累资料而已,换句话来说,权当练练手。在他心里,有一个更加宏伟的梦想。 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源自于西方,最早的特征数据库建立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美国fbi行为科学部。这种技术传入中国后,国内的研究者们对此也展开了深入研究。然而,犯罪心理画像技术不像dna检测技术那样有现成的结论加以利用。除了基本理论之外,心理指标和特征数据都基本没有参考价值。主要原因在于,东西方人在历史、文化、宗教、人种、价值观念上存在着巨大差异,这将直接影响到个体的行为模式。 孙普的梦想就是,尽快建立中国人的心理指标体系和行为特征数据库。这势必会非常艰难并耗时费力。然而,中国犯罪心理画像技术的奠基人——这个头衔太有诱惑力了。 这四起连环杀人案,无论从典型意义还是从案例价值上,都绝不能错过。 所以,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失败。 让孙普始料未及的是,仅仅几天后,案件侦破就有了重大进展。 专案组按照孙普提供的嫌疑人特征在指定范围内进行排查,同时对附近居民进行走访,双管齐下,一个嫌疑人渐渐进入专案组的视野。 王永利,男,41岁,汉族,离异,小学文化,户籍所在地为金珠乡亮门村,亦即8·9强奸杀人案的案发地。王永利小学毕业后就在家务农,农闲时随有木匠手艺的父亲在附近村镇打零工。1985年10月,王永利和同村妇女董某登记结婚,婚后育有一女。因王永利好吃懒做,又有流氓习气,夫妻感情不佳。王永利的父母在1989年和1992年相继离世。1993年,王永利因猥亵妇女,被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同年,董某与王永利协议离婚,王永利只分得瓦房两间,女儿归女方抚养。1996年,王永利经减刑半年后刑满释放。他回到原籍后,因生活无着,只能重操旧业,在附近村镇做木匠零活维生,据熟悉王永利的村民讲,王永利是个左撇子。 走访结果显示,王永利出狱后,不仅没有接受改造,反而劣性更甚。即使受雇干木匠活,也因多次对雇主家的女性出言调戏或动手动脚,被雇主责打。因此,王永利的收入情况不佳,勉力维持生计。“8·9”强奸杀人案案发后,有村民看见王永利曾去现场围观,表情紧张,第二天就带着木匠工具进城。至今未归。后公安机关在五龙镇一家个体小旅店里将王永利抓获。 这个消息让孙普兴奋莫名。他在王永利归案后立即调取了全部资料,彻夜研读,同时敦促专案组尽快将王永利的个人特征与现场提取到的物证痕迹进行比对。 经查,王永利身高163cm,被抓捕时脚穿一双39码的解放牌胶鞋,并随身携带木匠工具包,内有锤子、凿子、锯子、刀具等木匠工具。警方对王永利的住宅进行搜查,发现大量内容低俗的书刊、杂志及裸体扑克、海报等。室内物品摆放杂乱,脏污不堪。经鉴定,王永利为a型血,在“8·9”强奸杀人案中提取到的精斑为王永利所留。 无论是孙普对嫌疑人的画像,还是警方掌握的物证,都将目标指向王永利。 王永利的作案嫌疑迅速上升。 “可是,还有问题啊。”赵永贵皱着眉头,叼着香烟,翻看着手边的一沓材料,“足迹鉴定那边说虽然鞋码、鞋底花纹都对得上,但是磨损形态不同,行走习惯也不一样。” “那个问题不大。”孙普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足迹上,“任何鉴定都是有一定误差的,让他们再重新做一次——你看这个。” 那是一份访谈笔录,赵永贵翻看完毕,脸上是疑惑的表情。 “这有什么用?”赵永贵把笔录递还给孙普,“不就是说这小子从小就不咋样么?” “这份笔录是王永利的邻居提供的。”孙普笑笑,“老头今年六十多了,按他的话来讲,王永利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份笔录对证明王永利犯罪没什么作用,但至少验证了我的推测。” 笔录显示:王永利从小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因为父母和村民的争执,半夜去点燃了对方家里的草垛。幸亏被人发现,扑救及时,否则会酿成大祸。后来念及他只是个孩子,由家里赔钱道歉了事。按照这位老邻居的话来讲,王永利是个挺“顾弄”(东北方言,意指个性孤僻,阴险)的人。一般的孩子看到野猫野狗,心眼好的,就弄点吃的给它们。王永利恰恰相反,一旦被他逮到这些小动物,就会慢慢把它们折磨到死。老邻居曾见过王永利往老鼠身上淋灯油,然后点燃。看着浑身着火的老鼠在地上疯窜,王永利比过年放鞭炮都兴奋。此外,王永利从小就有尿床的毛病,邻居们经常看到王永利的母亲骂骂咧咧地把尿湿的褥子挂在院子里晾晒。这个毛病,直到王永利成年后才慢慢克服。 看到赵永贵依旧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孙普继续解释道: “你应该已经从这份笔录里提取到三个关键词:幼年时期的纵火、尿床和虐待小动物。” 赵永贵略一思索,点点头。 “西方犯罪学已经证明,幼年时期有这三种劣迹合一的人,在成年后从事犯罪——特别是性犯罪的可能性很高。”孙普的表情渐渐归于凝重,“1976年,连环杀人犯‘先知撒母耳之子’大卫·伯科威茨承认,他在幼年时曾有一千多次纵火的记录,同时,他也虐待动物。” 赵永贵大张着嘴,愣了半天,又看看手里的资料。 “流氓罪……前科……”赵永贵自言自语,抬头看着孙普,“这么说,这小子还真对得上号啊。” “我觉得就是他。”孙普的语气坚决,他抬手看看手表,“你们不是常说,‘口供是证据之王’么,怎么撬开他的嘴,就看你们的了。” 说罢,孙普又补充了一句:“时间有限,越快越好。” 然而,对王永利的讯问却不甚顺利。王永利被抓捕时,连称“王晓慧不是我杀的”,这句话显示出王永利是案件的知情人,作案嫌疑陡然上升。在预审时,王永利辩称自己虽然认识王晓慧,但并未杀人。在警方拿出精斑鉴定结论后,王永利只得承认8月9日凌晨0时许,他曾和王晓慧发生了性关系,但依旧否认杀人。 据王永利供称,自从他刑满释放后,虽然回到村里,但是已然妻离子散。因他的经济条件和刑事前科,再婚的难度很大。为解决生理需要,王永利频繁往来于村中和城里,把做木匠零活赚取的微薄收入都挥霍在那些洗头房、足疗店里。今年春季,王永利听说本村开小卖店的王晓慧生活作风不好,遂主动勾引,并很快苟合在一起。 据查,王晓慧,女,37岁,读中学时曾和某男教师有染,怀孕后被迫退学并做了人工流产。手术的后果可谓祸及一生,因医生操作不当,王晓慧从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同时,年少时的这桩丑闻,让王晓慧直到28岁才与本村的外来户卢某结婚。婚后,王晓慧仍旧不够安分,先后与本村多名男子有染,加之不能生育,1996年,忍无可忍的卢某与王晓慧离婚,并返回山东老家。王晓慧离异后,独自经营一家小卖店。据村民反映,王晓慧明里开店,私下里却从事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和男性发生关系后,王晓慧会收取20元至50元不等的费用。案发时,王永利和王晓慧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第31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1) 据王永利供称,当晚凌晨,王永利怀揣刚刚赚得的40元钱前往王晓慧家,并发生了性关系。事后,王永利留下30元钱后离开。第二天一早,他得知王晓慧被害,前往现场围观。考虑到自己可能被列为嫌疑对象,王永利于当天进城躲避。由于王永利系独居,且凌晨时分前往王晓慧家,因此,王永利的以上供述无人证实。 不过,鉴定部门对王永利携带的木匠工具进行检查,没发现残留物证,王永利所持铁锤也无法与死者的伤口做同一认定。 虽然所有人都坚信凶手就是王永利,但依旧缺乏证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王永利的口供。 孙普匆匆推开“普巍心理康复中心”的门,正在沙发上对聊的魏巍和朱志超见他进来,都站了起来。 朱志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伸出手来:“孙医生,你回来了?”“抱歉抱歉。”孙普一边解下背包,一边伸出手来和朱志超握了握,“刚下课。” “没事。”朱志超笑笑,“我也是刚到不久,和魏医生聊得挺好。” 孙普甩掉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披在身上,又吩咐魏巍倒两杯茶来。 “怎么样,老朱,”孙普的声音中还有些微微的气喘,“看你气色不错。” “还好。”朱志超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最近不那么心烦了。” “看来治疗还是有作用的,要坚持下去,直到治愈为止。” “嗯。” 魏巍端出两杯热茶来,一杯放在朱志超面前,另一杯放在孙普面前,然后,她把手臂搭在孙普肩膀上,笑吟吟地看着朱志超。 朱志超对她报以一笑。 孙普拍拍魏巍的手背,又向身后努努嘴,示意她回避一下。魏巍心领神会,冲朱志超微微颔首,转身进了内室。 孙普微向前探身,压低声音问道:“性需求还那么强烈吗?” 朱志超的脸红了,顾不得烫嘴,举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嗫嚅了半天才答道:“还是挺想那事儿的。” “你这个年纪,需求强烈也算正常。”孙普扶扶眼镜,“不过,性,应该是给双方都带来愉悦的事情——你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可傅华是我老婆啊。”朱志超瞪大眼睛,“她陪我睡觉,不是天经地义吗?” “她的确是你的老婆。什么叫老婆,是生活伴侣,不仅仅意味着那件事。”孙普耐心地开导着,“你要多尊重她,多关心她,让她感受到你的爱,她自然就不会反感夫妻生活。” “孙医生你不知道,”朱志超表情颓唐,“她拒绝我,我就烦躁得要命,浑身像着了火似的。” 这时,孙普的腰间突然鸣叫起来,他取下寻呼机,对朱志超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对不起——你接着说。” 朱志超点点头,自顾自地说下去。 “有时候,去阳台连抽几根烟也平静不下来,脑子里就是那件事……” 朱志超没注意到,孙普在看完寻呼机后脸色变得很难看,随即从皮包里拿出一沓材料,不住地翻看着。 “……我也觉得对不起老婆,但是看她挣扎反抗的样子,我自己挺兴奋的,更来劲了……孙医生,你说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毛病?” 孙普毫无回应,依旧不停地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表情焦虑。 “孙医生?” 孙普猛地回过神来,怔怔地看了朱志超几秒钟,随即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孙普的额角闪闪发光,似乎已经沁出了汗水,“你刚才……说什么?” 朱志超不再回答,而是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孙普。 在j市第二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孙普和赵永贵相对而坐,彼此无言,都在狠命地抽着烟。 王永利已归案数日,预审方面却进展缓慢,原以为会顺利拿下的口供却极其艰难。王永利始终对杀人一事矢口否认。目前,警方除了能证明王永利在8月9日凌晨与王晓慧发生过性关系以外,其他案件事实均无法证实。这条本应严丝合缝的证据链条,缺少的岂止是一环。 孙普感到不解,更感到焦虑。无论从早期经历、人格特征还是行为模式上,王永利都是他“画”出来的那个人。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杀人。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不,不会的。孙普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我是不会犯错的。 “现在想想,这案子的疑点不少。”赵永贵又点燃一支烟,“如果王永利是凶手,为什么在其他三起案件中都使用了避孕套,偏偏在‘8·9’案件中没有用?他既然懂得逃避侦查,为什么又会留下体液物证呢?” 孙普略想了一下,慢慢说道:“可能有个细节你没有注意到,王永利只有在这起案件中是和平入室。他也许知道王晓慧生活作风不好,临时起意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身上没带避孕套也属正常。至于杀人……”孙普顿了一下,“也许是完事后,王永利试图取财,和王晓慧起了争执才下手杀人。” “那凶器呢?”赵永贵马上反问道:“如果王永利临时起意作案,会带着锤子?” “一个木匠,随身带着工具包很正常。” “深更半夜还背着那么重的工具包四处游荡?” “他刚从城里回来也说不定。”孙普的声音高起来,“老赵,这不是重点!” “这就是重点!”赵永贵从嘴边取下香烟,“王永利的锤子和死者的伤口对不上——凶器都无法做同一认定,我们怎么说服检察院起诉他?” “他是一个木匠,”孙普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木匠有几把锤子,不行么?” “孙老师,你是想说服我,”赵永贵眯起眼睛,“还是想说服你自己?” “我说的是事实!”孙普的脸沉下来,“你可以质疑我,但你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那他作案时的锤子哪里去了?” “被他丢弃的可能性很大。”孙普的语气很坚决,“王永利是有前科的人,他懂得如何逃避侦查,作案几次后,就更换犯罪工具,这一点都不奇怪。” 赵永贵没说话,思考了一会儿,语气缓和了许多。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赵永贵吸了口烟,“不过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凶器,否则没法对检察院交代。” “这个就得靠你们了,我再神,也猜不出他把凶器丢弃在哪里。”赵永贵摇摇头,表情颓唐:“这王八蛋死也不松口,上哪里去找?” 孙普无话,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烟盒,盯着屋角出神。几分钟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手上暗暗用力,捏扁了烟盒,似乎下定了决心。 “老赵,”孙普俯身靠近赵永贵,压低声音,“我参与的案子不多,但是我知道你们公安有办案的手段……” 赵永贵慢慢坐直身体,看着孙普仰视的脸。 “不肯如实供述的犯罪嫌疑人,绝对不止王永利一个。”孙普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相信,你们肯定有办法让他开口。” 赵永贵四处张望了一下,又回过头来看着孙普,几秒钟后,冷冷地问道:“孙老师,你想干什么?” 孙普没有回答他,而是同样坐直身体,平视着赵永贵。 “老赵,”孙普慢慢地说道,“你结婚多久了?” 赵永贵想了想:“15年。” “孩子多大了?” “13岁,怎么?” “13岁。”孙普笑笑,“初二,对吧,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你喜欢她么?” 赵永贵调整了坐姿,面对孙普:“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普却转过头去,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打量着。 “13岁,花一样的年纪。”孙普点燃一支烟,“老赵,我相信,不管你多晚回家,都会去看看女儿吧?即使她睡了,你也会亲亲她。” 赵永贵没回答,目光却渐渐变得柔和。 “我虽然还没结婚,但是我知道,”孙普的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有了孩子之后,我们就是为了孩子活着了。” 赵永贵笑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孙老师,你将来就能体会到了。” 孙普转过头来,盯着赵永贵看了几秒钟,张开夹着香烟的右手,用中指和拇指比画出大概十几公分的距离。 赵永贵不解地看着他。 “这么长。”孙普定定地看着赵永贵,脸色变得凝重,“王永利为了强奸9岁的董月,用刀在她的下体割开了这么长一条口子——就为了把他那玩意儿塞进去。” 孙普的声音开始嘶哑:“法医老杨告诉我,王永利用刀割的时候,那孩子还活着。” 赵永贵怔怔地看着孙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可能像你女儿那样上学、放学,去游乐场玩,在梦中接受爸爸的亲吻。”孙普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永远不可能了。” 赵永贵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孙普,呼吸却急促起来,嘴唇开始翕动,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足有半分钟后,赵永贵猛地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孙普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疲惫不堪,他丢掉烟头,向后靠坐在沙发上,左臂挡在额前,闭上了眼睛。 第三天,王永利终于开口,承认是他连续四次强奸杀人,并交代作案细节,同时供称将作案时使用的锤子丢弃在亮门村村口的一口枯井里。警方派人前往此处进行提取,未果。当天下午,王永利改口称他把锤子扔在鹿场村一间废弃的民房里。警方再次前往鹿场村提取凶器,不仅没有找到那把锤子,连所谓的废弃民房也没找到。 至于警方如何获取上述证言,孙普没有细问。 对王永利的审讯只能继续下去。 第四天,j市第二看守所。 一个睡眼惺忪的管教拿着提审单,摇摇晃晃地走到一间单人监房门口,敲敲铁栏,喊道:“王永利,提审!” 监房里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管教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再次敲敲铁栏,咣啷咣啷的声音在走廊里显得分外刺耳。 “王永利,别他妈睡了,起来!” 监房里仍是一片寂静。 管教骂了一声,从腰间抽出警棍,拿出钥匙打开了监房。 “你他妈……” 这句脏话只骂了一半,就被他生生憋在喉咙里。管教目瞪口呆地看着监房右侧的小气窗,手中的警棍砰然坠地。 王永利低着头,垂着手,呈半蹲姿势靠在墙壁上,在他的脑后,一根细长的布条紧绷着。布条的另一端,系在气窗的铁栏杆上。 讲台下的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在各个角落里蔓延开来。更多的学生放下课本,疑惑地盯着讲台上木雕泥塑般的孙普。 孙老师从不在课堂上看寻呼机,这一次例外,不仅中断讲课,而且已经保持低头查看的姿势足有两分钟了。 教师安静,课堂内必定喧嚣。当这种喧嚣形成一定规模的时候,孙普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立刻感到汗水流进脖子里,一片湿凉。看着骤然寂静的学生们,孙普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动作僵硬地挥了挥手。 “先下课吧。” 对学生而言,无论多精彩的教学,其吸引力都敌不过提前下课。转眼间,教室里就空无一人。 孙普终于坚持不住,向后跌坐在椅子上。 丰水区公安分局,法医解剖室。 赵永贵拉开白布单,王永利的尸体露了出来。他看起来比生前还要矮小,躺在解剖台上,似乎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孙普怔怔地看着王永利身上骇人的切口和七扭八歪的缝合线。以及那些还未消退的瘀青,遍布全身的瘀青。 孙普扭过脸,尽量不去看那些生前形成的伤痕,更不愿去想那些伤痕形成的原因。 “他怎么拿到的绳子?” “不是绳子。”赵永贵的脸色铁青,“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坐姿自缢。” “嗯,畏罪自杀。”孙普拉好白布单,“可以理解,要不他逃不了一颗子弹。” “畏罪自杀,”赵永贵的表情不像孙普那么轻松,“前提是得有罪!” “这不难。”孙普想了想,“我们已经拿到了他的口供。” “别的什么都没拿到!”赵永贵突然爆发,“除了他妈的那几点精斑!” 孙普没有立刻反驳他,而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缓缓说道: “结果已然是这样了,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这个结果合情合理。” 赵永贵瞪着眼睛回望着孙普,足有半分钟后,突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孙老师,我一直在想,”赵永贵看着白布单下的王永利,“我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没有,绝对没有。”孙普断然否定,“肯定是他,不会错。”赵永贵不再说话,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脸埋在手掌中。 孙普走过去,把手放在赵永贵的肩膀上,语气低缓。 “老赵,这件事怪不得任何人,他是畏罪自杀。他很清楚自己逃不了一死。有的人就是想来个痛快的——这不罕见。”孙普四下张望一下,压低声音,“其实他一死,事情反而简单了。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 赵永贵抬起头,看着孙普。 “王永利没有家属,没有任何人会追究他的自杀。”孙普继续说道,“至于你说的所谓‘有罪’,那并不难。指纹、铁锤、毛发——这不用我教你吧?” 赵永贵移开目光,表情犹疑。片刻,他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 “你没有做错!”孙普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王永利是罪有应得!我们只是把事情做得更完美一点而已!” 孙普顿了一下,搭在赵永贵肩头的手暗暗用力:“我们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人,赔上你,还有你的兄弟。” 赵永贵重新低下头去,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天后,专案组向市局做出汇报:犯罪嫌疑人王永利对自己犯下的连环强奸杀人案供认不讳,现场提取到的精液、毛发、足迹等可与王犯做同一认定,亦有铁锤等其他物证与王犯的供述一一对应,已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案件告破。鉴于犯罪嫌疑人王永利已畏罪自杀,案件做撤销处理。 皆大欢喜。完美收官。 各人返回各自的生活,该办案的继续办案,该上课的继续上课。 然而,意外总是比人们预想的要来得早一些。 撤案后第五天,j市公安局突然接到来自w市公安局的电话。致电者自称w市公安局刑警邰伟,目的是询问j市郊区在近半年内是否发生数起强奸杀人案。值班民警如实回答,并告知案件已破获。 “案子破了?”叫邰伟的刑警很惊讶,“不可能吧,凶手在我们手里呢。” 第32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2) 据w市公安局介绍的情况,9月17日凌晨3时许,w市110报警中心接到报警电话,称双湖区桃仙镇北坝村发生入室强奸杀人案。桃仙镇派出所接到警情后,迅速出警。报案人是一名刘姓中年男子。据报案人讲,案发前一天晚上,他在朋友家打麻将,至凌晨方才散局。3点左右,他回家时,发现邻居林某家院门敞开,室内虽无光亮,但传出打斗及呼救声。因刘某与林某素来交好,林某进城打工前,曾特意嘱托刘某多帮衬家里。刘某遂拎起一根木柴入室查看情况。刘某入室后即遇袭,头部及右肩膀被钝器击伤,黑暗中,刘某以手中的木柴回击。缠斗持续了约半分钟后,袭击者夺路而逃。刘某只借着月光看到对方是个小个子男人。警方到达现场后,对现场进行了初步勘探,并对三名被害人进行询问。经查,当晚被害人姚某和7岁的儿子在家中睡觉。凌晨时分,姚某突然感到有人在撕扯自己的衣服,遂与对方厮打并呼救。同时,姚某的儿子被惊醒并大声号哭,入室者用铁锤击打孩子(致轻伤)。姚某见状,拼死护住孩子,并被铁锤击伤头部与左前臂。正在厮打时,刘某前来相助。姚某趁刘某与对方搏斗时,从厨房取出菜刀将后者砍伤。 到场民警分析案情后,认为凶手应该不会跑远,遂沿着凶手留下的足迹及血迹一路追踪,并于凌晨5时许在一片玉米地中将凶手抓获,并缴获凶手作案时使用的铁锤和刀具。 经突审,凶手供称,他叫杨久山,今年42岁,无业,离异,无固定住处,1991年曾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半,并于1996年底刑满释放。犯罪嫌疑人对当晚实施的罪行供认不讳。经深挖案情,杨久山又陆续供述自己在j市先后四次强奸、杀人、盗窃的罪行。本起案件,是杨久山流窜至w市之后的第一次作案。按照他的供述,杨久山的基本犯罪模式是,有钱就在城市里嫖娼,没钱了,就到农村强奸杀人。杨久山在服刑期间获取了不少犯罪方法,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因此,他懂得在作案时切断电源、电话线来削弱被害人的获救能力,以及戴手套及避孕套来逃避侦查。 而且,杨久山的惯用手为左手。 在省公安厅的协调下,w市公安局将犯罪嫌疑人杨久山及全部证据材料移交给主要案件所在地——j市公安局处理。系列特大强奸、杀人案的侦查程序被重启。经鉴定,犯罪嫌疑人杨久山为a型血,与现场所遗留的毛发可做同一认定。杨久山归案时所穿的解放牌胶鞋与四个案发现场所留足迹可做同一认定。其归案时所持铁锤与被害人的伤势可做同一认定。亦有其他证据可与杨久山的供述一一对应。 至于“8·9”强奸杀人案,经犯罪嫌疑人杨久山供述,警方将案情还原如下:当晚,王永利与王晓慧发生性关系后自行离开。此后不久,流窜至此的杨久山路过还未打烊的小卖店,遂以买烟为名入室,经攀谈后,得知店内只有王晓慧一个人,遂将王晓慧拖至后室强奸(使用了避孕套)并杀害。也就是说,在案发当晚,与王晓慧发生性关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鉴于证据链条完整,全案宣布告破。j市公安局遂将本案向j市人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 同时,专案组此前侦办的王永利强奸、杀人案被认定为错案。 纸终究有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随即启动的,是错案追究机制。为了不造成更坏的影响,j市公安局没有向外界透露过多的消息。要知道,在媒体并不发达的年代,压制舆论并不是一件难事。不过,涉案人员都受到了相应处分。被追究刑事责任者有之,被辞退者有之,被降职降级者有之。 乔允平教授得知消息后,提前结束访学,迅速赶回国内。 孙普已经是第四次来到乔教授家里,乔教授也是第四次拒绝见他。 “你别怪他。”师母递给枯坐在沙发一角的孙普一杯茶,“老乔昨晚半夜才回来,还喝了不少酒,让他休息休息吧。” 孙普苦笑了一下,随即就看到门旁的一个大塑料袋,上面还粘着些许灰尘。那是他上一次来送给乔老师的芙蓉王香烟和茶叶。 “这老东西给扔了,我偷偷捡回来的。”师母注意到孙普的目光,“等他气消了,我再给他。” “谢谢师母。”孙普低着头,声音嘶哑。 “听说,你把心理诊所关了?” 孙普点点头。事情败露后,他已经被取消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诊所关门大吉是早晚的事。让孙普稍感意外的是,作为刑讯逼供导致错案的教唆者,他至今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 他把茶杯放好,站起身来,走到乔老师的卧室门前,在紧闭的房门上敲了几下。 卧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应。 “乔老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孙普哽咽起来,“我承认我太心急,也许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是,老师,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请你原谅我……” 孙普说不下去了,匆匆向房门鞠了一躬之后,低着头离开了。 卧室内的乔允平教授长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书,闭上了眼睛。 孙普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有天赋的一个,也是最有发展前途的一个。孙普的野心,他不是不知道,也支持他投身于这个研究方向。也许,唯一的分歧在于,乔教授认为建立中国人的心理指标体系和行为特征数据库,绝非一两代人可以完成。孙普可以做奠基者,但不会是完成者。然而,孙普显然并不满足,也不甘心于为后来者铺路这一角色。 孙普想要的太多,这既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陷。 乔教授并非不给他机会。孙普不知道的是,乔教授几乎是从下飞机开始就为他四处奔走。j市公安局念及与j大和乔教授长期、良好的合作关系,默许不再追究孙普的法律责任。最让乔教授感动的是,赵永贵并没有咬出孙普。按他自己的话来讲,一人做事一人当,主要责任还是在自己。他听信孙普的唆使,是自己蠢,怪不得别人。 法律责任可免,行政处分却是少不了的。昨晚的酒局,就是乔教授打通关节的一次宴请。在他几乎喝到吐血的代价下,j大终于做出让步:不辞退孙普,但必须调离教师岗位,转岗至校图书馆任管理员。 一切终于有了结论。j大从此少了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副教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图书管理员。只是,这管理员最喜欢做的事情,不是站在书架前翻翻捡捡,而是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倾听各个教室里传出的授课声。 他的表情中有羡慕,有不屑,有渴望,更多的,是深深的嫉妒。 1998年10月底的一天,一个拎着旅行包的蓄须男子来到曾经的“普巍心理康复中心”门前。这里已经人去屋空,连招牌都摘下来了。蓄须男子跑到街角的公共电话亭,反复拨打着一个号码,却一直无人接听。男子又尝试着向一个寻呼机号码发送信息,在电话亭边耐心地等待着。几个小时过去了,在抽掉了一整包香烟之后,男子终于放弃。他拎起背包,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小的门市房,脸上有疑惑,焦躁的表情更甚。 男子把旅行包甩在背上,转身消失在交通高峰期的滚滚人流中。 他只是不知道,这次别离,并非永别。 时光不紧不慢地溜走,转眼间,已经到了2002年。 孙普渐渐习惯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也很少再去教学楼里徘徊。他开始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融洽相处,耐心地听那些八卦新闻并参与讨论,热衷于逛菜市场,琢磨怎样把锅包肉做得外焦里嫩。 这一切,让魏巍感到欣慰,他杰出也罢,平庸也好,只要他在,一切都好。 而且,魏巍心里清楚,孙普并不是自我放弃,而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初春的一个下午,魏巍匆匆走进j大图书馆第三借阅室,远远地看见孙普坐在借书台后,正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份报纸,手边还放着几本摊开的书。 “这么急找我,出什么事了?”魏巍有些气喘,“打你电话也不接。” “没听到啊。”孙普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件事上,“你回一趟老房子,帮我找一份病历。” “什么病历?” “一个叫马凯的病人,妄想症加重度抑郁。” “很急吗?”魏巍看看手表,“我得先回家拿钥匙。” “很急,我今晚就要看。”孙普笑笑,隔着桌子伸过手去,在魏巍的手背上拍了拍,“辛苦你一趟。” 在他的眼睛里,呈现出已然消失四年的强光,似乎正有什么事情,点燃了他心底那一片灰烬下掩埋的火种。 魏巍盯着那闪闪发亮的两点,点了点头。 “好。” 说罢,魏巍转身欲走。孙普又叫住她。 “把这个拎回去。”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黑色塑胶袋,“上等牛肉。回去用海盐抹在上面,再来点红酒——晚上给你煎牛排吃。” 笑容在魏巍脸上绽放开来,她接过塑胶袋,冲他做了个馋嘴的表情,转身步履轻快地走开。 走到门口,魏巍和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擦肩而过。男孩并没有留意她,而是直奔借书台后的孙普而去。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如果世界在这一刻终止。 那么,这将是造物主最希望看到的画面。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走在他们中间的男孩。 他总是乐于让人们感觉到他的强大与神秘莫测,在人们满怀无知与好奇地奔向未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们,一切,只是他设计好的游戏。 孙普看着直奔他而来的男孩。他认识这个常来借书的男孩,更知道他的导师就是乔允平教授。男孩还有些气喘,直接递过来一张书单。 孙普浏览着书单上的书目,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那些书。刹那间,孙普眼中的光亮更炽烈。 他抬起头。 男孩在孙普的眼镜片上看到两个变形的自己,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看起来非常滑稽。 男孩冲自己笑笑。 死是什么感觉? 和生差不多。 能看到他们吗? 他们? 我惦念的那些人。 当然,比如说我现在就能看到你。 这么说,你心里惦念着我? 别说得这么肉麻。 哈哈。 好吧,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我头上开个洞的。 我没打算道歉。 我知道你不会,而且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介意这件事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你错了,我并不在那里。 那你在什么地方?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不明白。 那颗子弹穿透的不仅是我,还有你。 就像对着镜子开枪? 对。 你是说,我们其实是一个人? 对。很惊讶吧? 不惊讶,而且我清楚是你错了——镜子里的影像是完全相反的。 嗯? 简单地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你向左还是向右?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现在轮到你问我了么? 对,我一直想知道。 我拥有你不曾拥有的——不可撤销的某种东西。 爱?你在开玩笑。 没开玩笑,她强大到让你无法直视。 也许……也许你说得对。 想到她了对么? 可以不回答么? 当然可以。 那,就到这里吧。 好的。 再见。 再见。 番外二 斯金纳之箱 1993年。哈佛大学,威廉詹姆斯楼。十五楼。 某间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一个亚洲男子先走出来,身后跟着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美国人。 “好吧,周教授,既然你坚持的话。”美国人随手关好门,耸耸肩膀,“不过,你也许会发现,那些箱子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 “给你添麻烦了,库伯教授。”周教授的表情诚恳,“非常感谢。” 库伯教授露出一丝苦笑:“没关系。说老实话,我已经习惯了——每个到访的外国学者都想看看那些玩意儿。” 两个人一前一后,边聊边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刚走到电梯门口,从对面的一间研究室里走出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女人。随着脚步的迈动,在她两脚之间,突然钻出一只黑色的小狗,径直冲到库伯教授面前,仰头大叫。 库伯教授被吓了一跳,跳着脚躲开。 女人急忙俯身抱起小黑狗,连声道歉:“上帝啊,非常抱歉,库伯教授——别这样,库里!” 小黑狗在女人怀里挣扎着,兀自冲库伯教授狂吠。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梅里斯。”库伯教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如果你一定要把它留在这里,请你务必看好它。” 电梯升至十五层,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徐徐打开。 库伯教授几乎是逃进电梯里,连连按动关门键,直到电梯关闭,开始下行,他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周教授笑笑:“你不喜欢小狗,库伯教授?” “何止是不喜欢!”库伯教授擦擦额角沁出的汗水,“我简直恨死这些长毛魔鬼了。” “哦?抱歉。” “没关系。”库伯教授耸耸肩膀,“9岁的时候,我被邻居家的狗咬伤过,在这里……”他指指自己小腿的位置,“所以,我一直躲着这些家伙。” 说到这里,库伯教授突然想到了什么,冲周教授挤挤眼睛:“按照他的理论,我刚才受到了负强化。” “哈哈。”周教授也笑起来,“你也可以把这当作一次脱敏治疗。” “上帝!”库伯教授做出一个夸张的痛苦表情,“别闹了,亲爱的周。” 又是“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停止运行,缓缓开门。 地下室到了。 沿着楼梯缓缓而下,周教授渐渐适应了地下室里的昏暗光线。一些摆放其中的物品在黑暗里慢慢地凸显出来。靠在墙边的是一些体积硕大的玻璃展示柜,某种白色的东西若隐若现,似乎还带着尖锐的棱角。周教授走近那些柜子,发现那是某种鸟类的骨骼标本,被固定成飞行的姿态。周教授默默地看着那布满小洞的头骨和凹陷的眼窝,心想,如果这样的鸟在空中飞翔,不知道该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周,”库伯教授指指地下室中的某个地方,“在那里。” 周教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几个箱子靠在一起,静静地矗立在角落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走过去。 那些箱子看起来平淡无奇,似乎也不甚牢固,有随时可能解体的迹象。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箱子竟然是毫不起眼的灰色。 第33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3) 周教授喃喃自语道:“不是斯金纳黑箱么?” “哈哈,很多人都这么问。”库伯教授笑起来,“天知道,他们怎么认为斯金纳之箱是黑色的——也许这增加了神秘感。” 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分辨这些箱子的材质。它们的表面并不平滑,附有绘图仪器的把手和转轴,以及各种小型控制杆。周教授围着这些箱子,俯身仔细观察着。他屏住呼吸,似乎担心附着于其上的灰尘被自己的气息吹散——在他看来,连这细微的尘埃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没关系的,周。”库伯教授看出他的顾虑,“你可以摸摸它们。” 周教授冲他感激地笑笑,然后重新面对那些箱子。他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指,碰了碰其中一个箱子的箱体。之后,周教授似乎勇敢起来,轻轻地转动着指轴,压下控制杆。指尖传来的感觉有些涩滞,似乎在斯金纳离开的日子里,这些箱子并没有得到良好的维护与保养。 这让他感到难过,甚至有些愤愤不平。 周教授站直身体,慢慢地把手伸向箱子侧面的小门,同时,转身向库伯教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库伯教授耸耸肩膀,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周教授拉开那扇小门,犹豫了一下,探头进去。 顿时,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似乎有鸟类的粪便、饲料以及正在衰败的羽毛。那味道如此真切,鼻腔中甚至有被细微的绒毛拂过的刺痒感觉。周教授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也微微战栗起来。他看着那造型可爱的迷你小踏板、平淡无奇的铬制喂食盘,突然有一种既想逃离,又想深入进去一探究竟的奇怪感觉。 是的,斯金纳就是在这里证实了间歇强化的力量。虽然他的理论饱受诟病,但是他的确指明了哪些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强化、消除。 在那一瞬间,周教授有一种正在参与历史的自豪感。他甚至渴望自己就是一只鸽子或者老鼠,心甘情愿地接受斯金纳的调教——奖励或者惩罚。 就在此时,地下室里的灯泡闪了几下,最后,熄灭了。 “上帝!”库伯教授叫起来,“周,需要我为你拿一个手电筒来么?”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库伯教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而面前的中国男人对他的问话毫无回应。 “周?”耐心地等待了几秒钟之后,库伯教授终于忍不住了,“你还在么?” 地下室中的物品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各自的轮廓,库伯教授看到了那个一直伫立在箱子旁边的黑影。 “不用了。谢谢你,库伯教授。”黑影的语气仿佛梦呓,“我想,这样就好。” 走出地下室,回到温暖的人世间。库伯教授似乎一时难以抵御强烈的日光,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回头看看周教授。后者仿佛还有些魂不守舍,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库伯教授感到有些奇怪,凡是看过斯金纳之箱的人,兴奋者有之,失望者有之,释然者有之,不过,像周教授这样的神情,还是第一次看到。 “周,你还好吧?” “哦,”周教授回过神来,“是的,我很好。”想了想,周教授又低声问道:“关于他女儿的事情,是真的吗?” “不是,只是谣言而已——我在斯金纳教授的葬礼上还看到过他的女儿。”库伯教授转过身来,面对周教授,“周,在中国,也有很多人信奉斯金纳么?” “是的。”周教授的语气坚决,“我就是其中一个。” “这么说,你也认为人类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么?” 周教授点点头:“所谓自由意志,也许是对外界某种暗示的反应。” 库伯教授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突然说道:“周,请你给我一支烟好么?” 周教授有些惊讶,但还是从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并替他点燃。 “库伯教授,我不知道你吸烟。” 库伯教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周,我从不吸烟。”库伯教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声音还带着微微的气喘,“但我现在这么做了——难道这不是出于自由意志么?” 周教授笑起来,然而,那笑容渐渐被一丝哀伤代替。 “库伯教授,你了解中国么?” “一点点。”库伯教授用两根手指捏着渐燃渐短的烟头,尽量让它离自己的身体更远些。 “在1966年至1976年这十年间,在中国大陆发生了一系列运动。”周教授专注地看着库伯教授,“当时,它被称为‘文化大革命’。” “哦,这个我知道。”库伯教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那是一场灾难,是么?” “对。所以我们后来把它称之为‘十年浩劫’。”周教授移开目光,“在那十年,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身体和精神上。” “哦,真抱歉,周。”库伯教授一脸歉意,“我不该提起这个。” “没关系。”周教授笑笑,“那是一场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每个人都无比狂热地投身进去。中国人被几千年的历史与文化塑造的行为,似乎在一夜之间统统被翻转过来——所以,我一直想知道原因。”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白色大楼,低声说道:“也许,斯金纳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库伯教授耸肩撇嘴,“他已经不在了。” “但是他的理论还在。”周教授转身看着库伯教授,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甚至,我们可以让他复活——在中国。” 1999年,春季。c市师范大学。 早课已经结束。随着下课铃声,大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奔赴下一个教室、图书馆或者回宿舍睡个回笼觉。周振邦教授兀自站在讲台上整理着教案。他的动作很慢,余光一直在盯着角落里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则一直在左顾右盼,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 很快,教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男生有些紧张地小跑至讲台旁,伸手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纸递给周振邦。 周振邦接过来,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这是他们这一周的表现?” “是的。自从你表扬了杨立之后,他对这门课特别感兴趣,跑了几次图书馆,回来就跟我们聊社会暗示作用、旁观者作用什么的。”男生刻意压低声音,同时不停地四处张望,“余乐平恰好相反,他在您的课上再不敢看小说了,连带都不敢带。前几天,他还向舍友借了一百块钱,赔偿图书馆的书——您撕掉的那两本书,都挺贵的。” “好,我知道了。”周振邦把那几页纸仔细地收好,“谢谢你。”“周老师,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男生上身前倾,“要是他们知道我告密,肯定跟我翻脸。” “这不是告密。”周振邦笑笑,“这是科学研究——心理学实验的一部分。” 男生点点头,似乎心中稍感安慰。他想了想,脸色微微泛红。 “周老师,我今年想入党,您也知道的……”男生有些难为情地笑,“我的期末考试成绩,请务必高一些。” “我不是答应你了么?”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过,对这两位同学的观察,还要你多帮忙。” “一定,一定。”男生连连点头。 周振邦刚走出教学楼,一个靠在路边停放的奥迪车旁的男子就快步迎上来,接过周振邦手里的提包。 “锦程?你怎么来了?”周振邦有些惊讶,“你不是在医院里照顾小顾吗?” “老毛病了,没事。”杨锦程拉开车门,等周振邦坐进后座后,他关好车门,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 “直接回研究所吗?”杨锦程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道。 “回所里。”周振邦半靠在后座上,“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 汽车驶离师大校园,进入市区的一条公路。这个城市正呈现出从冬季逐步复苏的迹象,街头处处可见隐隐萌发的绿意。被黑白灰主宰了几个月的城市,也慢慢地变得丰富多彩。周振邦看着街边行走的各色人群,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周老师,下学期,师大的课您就别上了。”杨锦程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您那么忙,还得抽出时间去给本科生上课,未免太累了。” “师大的心理学专业这几年发展得不好,人才流失严重。”周振邦微叹口气,“我毕竟是从师大出来的,老领导们出面请我,怎么好推托?慢慢帮助他们把教学团队建立起来再说吧。” 绿灯亮起。杨锦程发动了汽车。 “我实在是心疼您。”杨锦程从后视镜看看周振邦,“这两年您老得很快。” “自然规律。”周振邦摸摸头发,笑起来,“逃是逃不掉的。”“您可别!”杨锦程夸张地叫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得活到教化场计划完成的那一天。” 提到这个,周振邦变得严肃起来,他上身前倾,低声问道:“第二阶段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整理完没有?” “整理完了。”杨锦程干脆地回答,“您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去您办公室做汇报。” “志愿者呢?” “上半程志愿者的报酬已经发放完毕,保密协议也都签好了。下半程的志愿者正在招募中,还差几个。” “抓紧时间。”杨锦程的工作效率让周振邦很满意。他又靠向后座,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这一望,目光就聚焦在某个地方,无法移开了。 “锦程,停车!” 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让杨锦程有些猝不及防,他急忙减速,把车停在了路边。不等汽车停稳,周振邦就跳下车,直奔后方的一个街口而去。 街口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站在斑马线上等对面的绿灯亮起。老人坐在轮椅上,年轻人手扶轮椅的把手,另一只手插兜,一脸不耐烦。 周振邦小跑过去。此刻红灯开始闪烁,年轻男子推起轮椅欲走。周振邦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拽住轮椅,喊道:“老王大哥!” 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老人瞪着周振邦,愣了半晌,忽然激动地叫起来。 “老周,你是老周!” 杨锦程锁好车,匆匆走过来。周振邦已经和老人抱在一起,亲热地拍打着。年轻人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旁边,无聊地盯着红绿灯。 也许是老友叙旧。杨锦程礼貌地冲年轻人笑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看得出,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兴,不住地询问对方的情况,介绍自己的生活。从他们的交谈中,杨锦程已经听出一些端倪:老人的生活条件一般,丧偶,唯一的儿子至今待业。周振邦此时的地位与身份让老人羡慕不已,不住地叫儿子过来“认识一下周叔叔”。年轻人大概也猜出这个“周叔叔”非等闲之辈,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 远远地,杨锦程看见一个交警走过来。他转身看看自己停在路边的奥迪车,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这条路边是不能随便停车的。 周振邦还有些依依不舍,要了老人的电话号码后,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别。 重新坐回车内,杨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边冲奥迪车挥手的老人,问道:“这位王先生是您什么人啊?” 周振邦也始终在挥手,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坐正身体。 “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劳改农场时的老朋友,当时他是自来水厂的工人,被打成了右派。”周振邦仿佛还沉浸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和回忆往事的伤感中,“我那时身体不好,如果没有老王大哥的照顾,恐怕活不到今天。” 随后,两人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周振邦一直望着窗外出神。杨锦程知道,在这个时候,最好的陪伴就是:不打扰。 汽车渐渐接近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周振邦也把思绪拉回现实。 “锦程,中午我休息一下,下午你向我汇报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情况。” “周老师,我看您今天就别工作了。”杨锦程把车驶入社科院的大院,“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 周振邦有些不解:“什么日子?” “您的生日。” 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宾馆宴会厅。心理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都出席。周振邦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庆祝方式,又不忍辜负员工们的一片好意。特别是杨锦程拿出托朋友买来的几瓶五粮液时,周振邦也觉得,不妨就让自己放松一下。 于是,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几瓶五粮液也喝得干干净净。临近午夜的时候,曲终人散。大家纷纷告辞,送周振邦回去的任务自然落到杨锦程身上。 上了车,杨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笑着问道:“周老师,怎么样?” 周振邦摆摆手:“没事。” “那就好。”杨锦程转身发动汽车,“再带您去个喜欢的地方。” 周振邦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五粮液,二是洗桑拿浴。所以,当汽车停在一家浴宫门口的时候,周振邦不由得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老师也是你的研究对象了?” 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浴宫里的人很多。周振邦和杨锦程脱掉衣服后,杨锦程看看浴宫里攒动的人头,取了一条长浴巾围在腰间,把另一条递给了周振邦。周振邦看看浴巾,却没有接过来。 “来洗澡,围这玩意儿干吗?” 杨锦程的表情有些尴尬,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那条浴巾也扯掉了。 这样两个人,原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当周振邦在莲蓬头下冲洗了几分钟之后,窃窃私语开始在四周渐渐响起。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体。周振邦只当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享受着热水的冲刷。杨锦程起初还有些难堪,然而,当他看到老师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底气。于是,他抬起头,勇敢地向那些目光回望过去,直到那些眼睛纷纷避开。 老师曾经说过,那只是一个器官而已,如果不考虑生育,那么它和阑尾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杨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这个至今不曾婚娶的老头,此刻正仰面站在水柱中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他并不强健,甚至可以形容为孱弱。飞溅的水珠在他的轮廓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竟有几分圣洁的味道。 不要小瞧这个失去了性器官的人。杨锦程默默地对自己说,他可能会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并成为这个社会的领袖。 而杨锦程本人,这个领袖的助手,正在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构想之中。 他微微地战栗起来。 第34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4) 一个小时后,通体舒坦的两个人走进一个包间。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杨锦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粮液,冲周振邦挤挤眼睛。 “我留了一瓶。” 周振邦笑起来,愉快地坐下。 很快,五粮液被喝掉大半瓶。周振邦感到身体微微出汗,汗水形成细细的盐粒,附着在身体上,滑滑的很舒服。周振邦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为自己夹菜的杨锦程,由衷地说了句:“谢谢你,锦程。” 杨锦程笑笑:“周老师您客气了。您一直单身,我是您的学生,自然要多照顾一些。而且,您那么信任我,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 “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周振邦认真地说道,“所以我让你协助我完成教化场计划。”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秘密。整个计划的内情,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之外,再无旁人知晓。然而,在和平时期,任何一个秘密,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味道。 杨锦程的动作慢了下来,仿佛在斟酌着词句。 “只是,周老师,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该不该进行这个计划。” “哦?”周振邦扬起眉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最近在重读斯金纳的书,《沃登第二》和《超越自由与尊严》,感触又和十年前不同。”杨锦程摆弄着盘子里的几颗花生米,“有的部分依旧让我兴奋,比如以‘行为工程学’构建人类社会;而有的部分却让我感到担忧。” “说说看。”周振邦放下酒杯,坐直身体,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有一篇书评说道,斯金纳其实是在用驯服狗的方式来驯服人类。”杨锦程咬咬嘴唇,“这实在让我没有任何一丝从事高尚事业的感觉。” “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理论就是把狗作为实验对象的,”周振邦笑笑,“当年,这一发现,不亚于太阳位置恒定这样的科学突破。”“这个我知道。”杨锦程搔搔脑袋,似乎有些难为情,“可是,我 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儿,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您还记得姜德先么?”“记得,怎么?” “当时我们安排马春培和夏黎黎以父女的身份在他面前发生性关系。如您所说,他真的被我们‘塑造’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依旧没有戒除自慰的习惯,而且,他一直对身边的小女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 “嗯。有关姜德先的实验数据,对我们而言,非常有价值。” “是的,我还记得这让我们兴奋莫名。”杨锦程抬头看着周振邦,“然而,我始终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法学教育,姜德先会不会变成一个奸淫幼女的罪犯?” 周振邦沉默了。他抽出一支香烟,杨锦程上前帮他点燃。 吸了半支烟,周振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锦程,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体有缺陷。”周振邦低声说道,“你知道我是怎样失去这个器官的么?” “不知道。”杨锦程的表情变得凝重,“我没敢问,您也从未提起过。” “那是在1969年,我刚在师大任教不久。4月19号那天,我去重庆路的新华书店,恰好赶上两个派系武斗。我想找个地方躲躲,刚跑了几步,就感到下身一热。后来我才知道,一颗子弹从这里打入,从大腿后侧穿出。”周振邦在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下,“躺在病床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感到我在大学里学过的所有理论,都无法解释这场灾难。他们不能用野兽来形容,因为野兽不可能保持这种行为的高度一致性——但他们又失去了人性。” “所以,您开始研究斯金纳?” “对。因为他的理想是构建这样的社会:统治阶层由心理学家组成,负责制定法律和政策来制约或者教化公众,使他们既具有人性,又服从指令。”周振邦站起来,指着窗外,“锦程,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这个社会中的全体公众都能够保有高尚的人性,同时接受正强化——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 “您的意思是……”杨锦程慢慢地说道,“彻底消除类似灾难重演的可能性?” “对!”周振邦的语气肯定,“即使有大的社会运动,也会让这个世界大踏步地前进!” “如果是那样……”杨锦程的目光变得游离,表情如梦似幻,“那就是完美世界。” “是的。”周振邦也激动起来,“科技已经改造了世界太多,是时候改造人类自身了——如果鸽子都能够学会打台球的话,人类,人类能学会的技能是不可想象的!” “也就是说,我们所做的,是改变人类发展史的事情?” “锦程,斯金纳证实了奖赏有利于人们建立良好的行为,而我们要做的,是证明惩罚具有同样的塑造作用。”周振邦把手按在杨锦程的肩膀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们,你和我,可以让心理学变得前所未有的伟大!”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周振邦,忽然热泪盈眶。 凌晨4点,一辆奥迪车缓缓停在c市社会科学院家属区的一栋楼下。杨锦程拉开后车门,随即又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大大的纸箱,然后扶着脚步虚浮的周振邦上楼。 把周振邦扶进室内,杨锦程又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后,就起身告辞。周振邦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变得不受控制,头脑却异乎寻常的清醒。也许是和爱徒畅聊的结果,他依旧很兴奋。喝干热水后,周振邦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起身寻找香烟。刚站起来,却无意中看到了杨锦程放在门厅里的纸箱。 周振邦皱皱眉头,心想这小子又玩什么鬼花样。他把纸箱拎起来,发现它很重。周振邦好奇心大起,用裁纸刀剥开外包装后,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杨锦程送他的生日礼物——一个近乎完美的斯金纳箱复制品。 翌日下午,周振邦的办公室。 杨锦程锁好门,确认不会有人来打扰之后,拿出一个密封好的文件夹,开始对周振邦汇报。 庞大的“教化场”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十二年。虽然参与者众多,但是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他们用很长时间挑选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这些人来自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基本可以代表最普遍的社会阶层。然后,以心理研究所的名义,安排实习生对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观察,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在掌握了实验对象的基本行为规律和心理特征之后,就安排志愿者介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对志愿者的选择是极其严格的,除了要进行身份、有无前科及品行的多重审查外,还要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志愿者的介入是多种模式的,而且实验内容都是一些人为的突发事件,因此,必须一次完成,例如目睹性行为、被陌生人拥抱等等。介入之后,志愿者会获取一定经济报酬,并签署保密承诺书。同时,再由一批新的实习生继续跟踪观察各实验对象,记录他们在介入情境发生后的行为变化。每隔一段时间,实习生就会重新更换,以此确保可以全程关注实验对象,又不会有人因此逐渐洞悉实验的内容和终极目标。 教化场计划的第一阶段用时十年,实验对象共有五人。虽然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然而,除了目睹性行为的姜德先之外,其他的实验对象并没有出现行为规律的明显变化和剧烈的情绪反应。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周振邦的信心,他和杨锦程又精心挑选了十名实验对象,并对其中一部分人进行了人为情境介入。 杨锦程要汇报的,就是对这些人的跟踪报告。 报告可谓事无巨细,从研究对象的生活起居、作息时间、行为规律,到情绪变化、人际关系及工作和学习情况,几乎可以说无所不包。报告的最后,是杨锦程对实验对象在情境介入前后的对比及分析意见,也是此次汇报的重点。 “您看看这个。”杨锦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肥大、宽松的校服,边咬着冰淇淋边走,脸上是轻松、愉悦的笑容。 “他叫谭纪,十二岁,就读于c市红园区第六小学六年级三班。”杨锦程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性格单纯、开朗,父母皆有正当职业,收入尚可,家庭关系良好。” “嗯,我记得这个人,介入情境是突然带入黑暗场所,对么?” “对。志愿者叫蒋沛尧,他冒充谭纪的父亲的同事,把他带到电影院看电影,并让他喝下掺有麻醉剂的汽水。谭纪昏迷后,蒋沛尧把他放进座位下方。电影散场后,没有人发现谭纪还留在电影院里,直到电影院关闭。我们后来得到的情况是:谭纪苏醒后,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哭泣、四处奔走,最终再次昏迷。后来,是一个值班员发现了他。” 杨锦程合上文件夹,嘴角浮现一丝神秘的微笑:“我们原来的预想是,谭纪会因此对黑暗场所产生恐惧心理,进而影响他的行为规律。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哦?”周振邦顿时来了兴趣,“是什么?” “您再看看这个。”杨锦程又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的主角依然是谭纪,只不过,此时的他站在原地,正在茫然四顾,表情既焦虑又恐惧。 “他好像……”周振邦看着照片,皱起眉头,“迷路了?” “对。”杨锦程笑笑,“他失去了一样东西——方向感。” “方向感?” “是的。谭纪再也分不清左右或者东南西北,即使是回家那条走了十几年的路,他也会迷失方向。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上学和放学都不得不由父母来接送。第二批实习生的报告显示,谭纪从此不爱出门,人际关系变得疏离,交往的圈子也迅速缩小。可以预见的是,今后任何与方向感有关的技能,他都难以学习。” “我们希望他产生对黑暗的恐惧,他却失去了方向感……”周振邦仿佛失神般自言自语,“人类的大脑太复杂了——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们没有搞清楚的?” “而且,还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提醒您。”杨锦程顿了一下,“在第一批实验对象中,谭纪的反应最强烈,也最明显。同时,我发现,针对谭纪的介入情景的强度,是最大的。” 周振邦没有说话,起身在办公室内来回踱了几圈。杨锦程合上文件夹,静静地坐着,等待老师的进一步指示。 终于,周振邦停住了脚步,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准备第二批实验,同时,修改介入情境计划。”周振邦的神色严峻,眼镜片后射出难以遏制的光芒,“提高介入情景的强度。” 夜幕降临的时间越来越晚,种种迹象表明,夏天即将到来了。 c市玻璃纤维厂附属子弟小学的操场上人迹寥寥,这空旷的场地显得比平时更为巨大。跑道上,是几个正在慢慢散步的老人。他们或独身一人,或两两成对,要么听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要么彼此闲聊。火红的太阳正在这个城市的西侧缓缓降落。此刻,落日的余晖所及的地方都被勾勒出淡淡的金边。下班晚高峰即将过去,沉寂了一整天的各色楼群正呈现出傍晚时分最热闹的景象。几乎每个窗口都传出炒勺与铁锅碰撞的声音,伴随着煎炒食物的混合味道,飘散在依旧温热的空气中。 在操场的西北角,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水泥乒乓球台前忙碌着,球与墙壁碰撞的清脆声响依稀可辨。 那是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对着墙壁全神贯注地打乒乓球。虽然对手只是一面墙,小男孩依旧玩得不亦乐乎,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濡湿了通红的脸蛋。每次对手“回球”出界,小男孩还会捏紧拳头喊一声好。 在乒乓球台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水杯,里面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存水。 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校园内呈现出一片肃杀的氛围。当教学楼上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后,它变得沉默而硕大,仿佛一只蹲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巨兽。 在教学楼顶,一个男子默默地站着,目光始终盯着西北角上的小男孩。良久,他看看手表,拎起脚边的一个塑胶袋,转身离开。 此时,落日终于消失在校园围墙以外更远的地方。瞬间,夜色就吞噬了寂静的操场。 小男孩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太阳是何时落下的,他只知道,乒乓球在空中的轨迹已经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了。 在一次精彩的扣杀后,小男孩喘着粗气,放下了球拍。他很满意,因为“对手”完败。 他把球拍和球放进书包里,又拿起水杯,一口气把水喝光,然后,一边擦汗,一边向教学楼走去。 在教学楼门口,小男孩遇到了正拎着钥匙出来锁门的值班大爷。老头一看是他,不由得笑骂道:“又是你这个臭小子,天天这个时候来撒尿!” 小男孩冲他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向走廊尽头的厕所。 黑暗的走廊显得无比漫长。这座历史悠久,年久失修的小学校处处透出破败的模样。肮脏的墙围、掉落的墙皮、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小男孩跑到厕所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径直走向小便池。 天花板上是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正在发出嘶嘶的异样声响,同时忽明忽暗,仿佛是一只在不断眨动的独眼。小男孩顾不上这些,一心想排空鼓胀的膀胱,拉开裤子就尿起来。 有力的水流冲刷在瓷砖便池中,发出哗哗的声音。 突然,在他身后,传来一声粗重的叹息。仿佛一个伤重的人在垂死呻吟。 小男孩抖了一下,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水流也瞬间中断。他微微侧过身子,仔细倾听着,可是,耳畔除了灯泡的嘶嘶声外,再无异响。 他撇撇嘴,转过身,继续痛快淋漓。就在水流渐小的时候,又一阵奇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啊——” 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悠长。小男孩猛地转过身来,任由残余的一点尿液滴在自己的鞋子上。他来回扫视着面前的四扇木质隔断门,最终确认那声音来自左起第二扇门内。 第35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5) 小男孩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裤子,左右望望,又把视线投向那扇漆面斑驳的木门。此时,电灯的嘶嘶异响让厕所内显得更加寂静,小男孩有些紧张,更有些好奇。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竭力把耳朵凑向那扇木门,却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 小男孩突然觉得嘴巴很干,他舔舔嘴唇,清清嗓子,大声问道:“有人么?” 话一出口,小男孩也被自己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后撤了半步。 木门里一片死寂。 小男孩的表情变得疑惑,他又向左右看看,最后,整整肩头的书包带,咽了口唾沫,慢慢地伸出手去,试探着推了推木门。 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露出一条缝。 小男孩的手上稍稍用力,木门被推开了大半。 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小男孩倒吸了一口冷气。 木门里,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背对着自己,面向墙壁,两脚跨立在便池上。 小男孩还来不及询问,黑衣人就慢慢地转过身来。 在频繁更替的光明与黑暗中。 小男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眼睛瞬间睁大,知道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也知道自己的嘴巴完全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看到了黑衣人的脸——不,那不是一张脸。 那是一个光滑、惨白,没有五官的平面。 值班大爷蹲在教学楼门口,跟着脚边的收音机,摇头晃脑地哼唱着二人转。一根烟吸完,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天天晚上来撒尿的乒乓小子还没有出来。 老头儿有些生气,甩着手里的钥匙走向长廊尽头的那间厕所。 气冲冲地推开木门,他大声骂道:“你这个臭小子,掉坑里……” 这句诅咒他只说了一半,就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小男孩侧着身子,躺在厕所中间的一摊污水中。 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杨锦程办公室。 杨锦程看着面前的男子在保密协议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确认无误后,他把那份协议书锁进保险柜里。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男子。 男子伸手去接,却发现信封另一端的杨锦程并没有松手。 “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们再无瓜葛。”杨锦程目光炯炯地看着男子,“我说清楚了么?” 男子点点头。杨锦程松开了手。男子从信封里取出一沓钞票,数了数,冲杨锦程微微颔首,起身欲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那孩子……”男子似乎欲言又止,“后来怎么样了?”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杨锦程垂下眼皮,自顾自点燃一支烟,“拿到报酬,这件事和你就没有关系了。” 男子有些尴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杨锦程静静地吸完一根烟,看看手表,拿起一个文件夹,出门去了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见杨锦程进来,那个人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杨锦程锁好门,转身对他笑笑,招呼他坐下。 “王增祥先生,对吧?”杨锦程坐到他对面,翻开手里的文件夹问道。 “对。”王增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的周主任,是我爸的老朋友。” “我知道,我们见过面的。”杨锦程笑笑,“我们有一个科研项目,正在招募志愿者,周主任向我推荐了你。” “对。我爸身体不好,所以我想挣点外快。”王增祥很痛快地承认,“而且,我也快结婚了——需要钱。” “嗯,我明白了。”杨锦程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我们获取了一些关于你的资料,包括家庭背景、学历、成长经历等等,算是……基本符合我们的要求……” “你们在调查我?”王增祥打断了他的话,眉头皱起来,表情明显不快,“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请你理解。”杨锦程耐心地解释,“这个科研项目是保密的,所以我们要对志愿者进行一些必要的了解。” “什么样的项目?”王增祥的眉头皱得更紧,“该不是违法的吧?”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个保密的项目,所以,恕我不能透露项目的内情。”杨锦程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有些内容,也许会稍稍高出一般民众可以接受的程度,但是我向你保证,绝不至于构成刑事犯罪。” 王增祥想了想,又问道:“你们算是官办的吧?” “对。” “也就是说,这是政府支持的?” 杨锦程笑起来:“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就行。”王增祥松了口气,“那我应该怎么做?” “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杨锦程站起身来,打算结束这次谈话。 王增祥却坐着没动:“我总得知道该干什么——好提前做点准备。” “你不需要做任何准备。我们让你做的,都是常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杨锦程提高了音量,“完成后,你可以拿到五千元的报酬。” “五千?”王增祥的好奇心显然被这个数字彻底打消,“每一次?” “只有一次。”杨锦程竖起一根手指,“之后我们就不会再联络了。” 说罢,杨锦程走到门旁,拉开房门,静静地等着王增祥。 王增祥无奈,只好起身告辞,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问道:“周叔叔在么?” “他不在。”杨锦程并不看他,转身关好房门,“去市里开会了。” “我没别的意思。”王增祥的脸色微红,“我就是想当面谢谢他,多亏了他的关照,我接了我爸的班,去自来水公司上班了。” “我会如实转达。”杨锦程笑着伸出手去,“你放心。” 送走王增祥,杨锦程径直去了周振邦的办公室。一进门,他就看见那个斯金纳箱的复制品摆在书架的醒目位置上。 “见到小王了?”周振邦放下手里的资料,“怎么样?” “还可以。”杨锦程犹豫了一下,“基本合格。” 周振邦捕捉到他的表情,笑了笑:“有问题?” “嗯。”杨锦程也决定不再隐瞒,“他的顾虑很多,而且,我觉得这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不该告诉他的,一律不要说。”周振邦嘱咐道,“而且,他更关心的是那五千块钱。所以,问题不大——他的介入情境不算难吧?” “不难。”杨锦程笑笑,“比针对唐维的简单得多。” “对了,那孩子怎么样?” “后续报告还没有形成,不过,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唐维的行为模式有所变化。”杨锦程边回忆边说道,“昨天,他一整天都没去学校的厕所。” 周振邦“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下一个实验对象是谁?” “是这个人。”杨锦程在文件夹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正在一家街边小店挑选发卡。不知道是不是拍摄者有心为之,女孩被拍得很美,白皙细嫩的脸庞在五颜六色的发卡的映衬下,宛若天使一般。周振邦对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递还给杨锦程。 “她叫什么?” “沈湘,14岁,就读于c市第四中学,二年级。” “介入主题是?” “味道。我们的计划是……” 突然,杨锦程腰间的bp机响起来。他对周振邦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低头查看屏幕上显示的汉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杨锦程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对不起,周老师。”杨锦程冲周振邦勉强笑笑,“我能请几天假么?” c市中心医院。住院部。 杨锦程拎着一个塑料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转入走廊,推开某扇病房的门。 一个面容蜡黄的女人躺在床上,胸口上坐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女人笑容满面地看着男孩,把着他的两只小手挥舞着,男孩则兴奋地啊啊大叫,不断在女人身上扭动着小屁股。 杨锦程的眉头皱起来,把塑料袋放在旁边的空床上,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展展,不能压着妈妈!” 小男孩在杨锦程怀里踢打起来,转身向女人张开双手,似乎还想继续刚才的游戏。眼见不能得逞,小男孩把嘴一撇,呜呜地哭出声来。 坐在床边的一个老妇急忙从杨锦程手里接过孩子,边摇晃着,边轻抚他的后背。 “哦哦哦,展展不哭,展展乖啊……” 杨锦程既无奈又气恼地对老妇说道:“妈!你怎么把孩子带到医院里来了?这里乱糟糟的,展展这么小……” “让小顾看看孩子怎么了?”老妇不满地嘀咕道,“孩子快半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天天在家里问我妈妈去哪里了,你让我怎么回答?” “是啊,你别怪咱妈。”女人也急忙打圆场,“是我让咱妈把儿子带来的。” 杨锦程白了母亲一眼,又看看不停哭闹的儿子,脸上的烦躁表情更甚。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拎起那个塑料袋,问女人:“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买了粥。” 女人勉强坐起身体,冲杨锦程笑笑:“吃一点吧。” 杨锦程打开塑料袋,转头问老妇:“那你们呢?” 老妇显然还没消气,板着脸说:“我们回家吃饭。”说罢,就开始给小男孩穿鞋戴帽。女人又和儿子亲热了一会儿之后,老妇抱着孩子走出病房。临出门的时候,老妇对杨锦程低声说道:“有空的时候多来陪陪小顾,忙忙忙,天天忙,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 病房里只剩下杨锦程和女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杨锦程把一堆资料摊开在床上,仔细阅读着。女人则靠在床头,一边小口啜着粥,一边看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她看看全神贯注的杨锦程,抬手关掉了电视,转而静静地翻着手边的杂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人始终保持着安静,不时抬头看看埋头阅读的杨锦程。杨锦程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最后烦躁地丢下几页纸,伸手去衣袋里摸烟。刚抽出一支,他似乎意识到不妥,起身向门口走去。 女人一直在关注着他,开口说道:“你就在屋里吸吧。”女人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我想让你在我身边。” 杨锦程的心里暖了一下,挥挥手里的香烟:“我很快就回来。” 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杨锦程闷闷地吸着烟,看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起,又缓缓消散。 让他焦虑的是,针对前五个实验对象的情景介入已经完成了四个,从后续跟踪报告来看,除了唐维之外,其他的实验对象均反应平平。如果缺乏更丰富、更典型的数据,教化场计划不可能顺利完成。周振邦的设想是,用25年左右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计划。可是,如果最终只能获得如此可怜的数据,教化场很可能最后以失败告终。 25年。杨锦程暗自计算着。届时,自己也已年近花甲了。难道,要用大半生的时间去为一个失败的计划拼搏么? 增加实验对象,还是……继续增强介入情境的强度? 正想着,杨锦程腰间的bp机又鸣叫起来。 女人趁杨锦程出去吸烟的工夫,又打开电视机看起来。刚看了一会儿,杨锦程就匆匆推门而入,边收拾床上的资料,边对她说:“我得回所里一趟。” 女人有些失望,想了想,嘱咐道:“晚上你就别再来了,在医院守了四天了,回去换换衣服。” “嗯。” “早点回家,好好睡一觉。”女人似乎有些难为情,“不忙的话,就来陪陪我。” 杨锦程报以一个微笑,拎着提包急匆匆地出门了。 黑色奥迪车在同样浓重的夜色中飞驰。杨锦程手握方向盘,表情凝重,不时瞟一眼副驾驶座下的玻璃瓶子。那是个罐头瓶,标签已经被撕掉,瓶口被封得严严实实。然而,杨锦程还是觉得恶臭的味道在车内萦绕。他打开车窗,竭力不去想排泄物与水混合在一起的龌龊模样。 嗅觉记忆是在人脑中留存时间最长的记忆。希望这次可以获取实验所需的有力数据。 杨锦程用力踩下油门。 当杨锦程赶到c市第四中学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的时候,王增祥已经等候多时。杨锦程刚刚下车,王增祥就不耐烦地走过来,同时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堆问题。 “怎么这么晚还叫我出来?为什么在这儿啊?是不是今晚就要做那个什么实验?我什么都没带……” 杨锦程倚在敞开的车门上,默默地看着王增祥,突然觉得,自己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似乎眼前这个人比那些街道、路灯、垃圾桶更加枯燥乏味。 他不配出现在这里,不配参与到这样一个伟大的计划之中。当有一天,他意识到身边的世界越来越美好的时候,他不应该感到自己是那个悄然构筑起来的体系中的一颗螺丝钉。不,他甚至都不配作为附着其上的灰尘! 平凡。愚蠢。市侩。狡诈。 他不知道有人在冒着风险去尝试改造人类自身,他不知道有人在苦苦思索如何让数据更加丰富,论据更加充分。他只关心那点蝇头小利。区区的、可笑的五千块钱! 杨锦程突然笑了笑,感到自己是一个造物主,正在低头审视一只可怜的蚂蚁。 “今晚,我们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难度大么?”王增祥立刻追问道,“有没有风险——你总得让我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否则……” “不难。”杨锦程左右看看,随手指向一家已经关门的文具店,“你去打破那扇玻璃窗。” 王增祥满腹狐疑地看看那扇窗户,又看看杨锦程,凑过去趴在玻璃上向店里张望。 “佳乐文具店……这里面有什么?不会有什么贵重物品吧?如果损坏了,是不是要由我来赔偿?” “不用。”杨锦程垂下眼皮,已经懒得再和他说下去,“里面最值钱的大概就是修正液和卷笔刀。” “哦。”王增祥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在四周踅摸,“用什么砸?” “随便。” 最后,王增祥捡起一块砖头,在窗前摆好姿势,回头对杨锦程问道:“那我砸了?” 杨锦程点燃一支烟,冲他挥挥手。 “哗啦啦”一声,随后就是沉重的“扑通”声。 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王增祥倒是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小跑着过来,激动地问道:“然后呢,我们干什么?” 杨锦程叼着香烟,用手指指小巷的出口,说道:“跑。” 王增祥“嗖”地一下拔腿就跑,跑出几十米后,还不忘回头喊道:“明天我来拿钱啊,你别忘了,提前准备好……” 杨锦程靠在车边,既不答话,也不回头。 吸完一支烟,杨锦程看看围墙后的教学楼,刚好看到那间唯一明亮的办公室内熄掉电灯。 杨锦程蹍灭烟头,抬头看看同样黑暗的小巷两端,抬脚向其中一侧走去。 第36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6) 总有人要做点什么。 为了教化场。 为了新世界。 半小时后,杨锦程匆匆从一条更黑暗的小巷中跑出,他的样子,比身后那个女中学生更狼狈、恐惧。 连滚带爬地跳上奥迪车,杨锦程迅速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撞翻了一个垃圾桶之后,汽车才歪歪扭扭地冲出小巷。 直到开出近两公里,杨锦程才发现对面驶来的每一辆车都在对他愤怒地闪着大灯。他意识到,自己连车灯都忘记打开了。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 杨锦程立刻紧张起来。 不要。不要。我才是主宰。主动权应该在我的手里! 他伸手去衣袋里拿烟,发现抖抖索索的手指压根捏不住任何东西,连手里方向盘都开始打滑,以至于汽车也在路上开始左右蛇行。 杨锦程骂了一句,左手捏紧方向盘,把右手的手指塞进嘴里狠命地咬着。这似乎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然而,更加清晰的感觉渐渐遍布全身。 是的,是那个女孩柔软却战栗的身体。 他的下体甚至还能感受到女孩湿润的口腔和牙齿掠过的疼痛。 杨锦程狠狠地抓捏着自己的裤裆,似乎想消除那种可怖的幻觉,然而,他立刻感到指尖一片滑腻。 他把手指凑到眼前。是血。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那片血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 奥迪车晃了一下,以危险的角度停在路边。杨锦程伏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箱子稳稳地摆在讲台上,方方正正。如果不是那些摇杆和控制轴,它很容易被想象成某种化学制剂的容器。然而,周教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讲台上,又介绍了它承载的历史与价值后,再平凡的器物,也会显得神圣无比。 教室里有些骚动,坐在后排的学生站起来,竭尽全力伸长脖子,想一睹这心理学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件实验工具。 忽然,有一个男生举起手,大声问道:“周老师,我可以摸摸它么?” 周振邦点点头。男生显得很激动,快步跑到讲台旁,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摸向箱体,又尝试着操作那些摇杆和控制轴。 很快,越来越多的学生要求摸摸斯金纳箱。最后,几乎整个班级的学生都排着队,带着或好奇或敬畏的神情,触碰了那个传奇般的箱子。 “就在这个箱子里,斯金纳总结出人类行为的定律,至今仍在沿用。”教室里安静下来后,周振邦手扶箱子一角,“它让兔子把钱币投进储钱罐,让小猪学会了如何使用吸尘器,甚至让老鼠懂得了惩罚与奖励的关系。” 教室内鸦雀无声。 “它证实了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修正。它告诉我们,人类原本可以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可以无限接近于神。”周振邦环视一张张全神贯注的脸,“现在,你们告诉我,有人愿意钻进这个箱子么?” 学生们开始面面相觑。也许,大多数人都想成为神,但是,他们能忍受这种教化与驯服么? 良久,一个男声在角落里响起:“我愿意!” 周振邦循声望去,是刚才那个第一个要求触摸斯金纳箱的男生。 “为什么?” “我想改造这个世界。”男生大声回答道,“就像斯金纳说的那样,若想让心理学产生实质重大的影响,必须采取行动!” 周振邦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问道:“你叫什么?” 男生挺起胸膛,完全无视身边的窃窃私语和惊异的眼神。 “我叫陈哲。” 今天来接周振邦的是所里的一个年轻司机。周振邦看着他粗手重脚地把斯金纳箱放在后座上,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杨主任呢?” “他今天没来。”年轻司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周振邦垂下眼皮,坐进车里。 习惯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能让人每天面对,却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它被改变,随之而来的,是骤然面目全非的生活。 周振邦已经习惯于让杨锦程去打理研究所里的日常事务,包括那个秘密的计划。所以,当杨锦程不在所里的时候,周振邦发现,自己的工作量一下子多了好几倍。 他不由得感慨,这12年,杨锦程是怎样度过的。 针对实验对象的跟踪报告已经在案头堆积如山。以往,都是由杨锦程阅读后,把分析意见汇报给周振邦。不过,现在只能由周振邦从基础性工作开始做起了。 周振邦沏上一杯绿茶,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开始看起来。 这个实验对象是一个中学教师,介入情境是被发现在超市里有偷窃行为。东西价值不大,一包口香糖而已,由志愿者偷偷地塞进他的衣袋里。不过,后续的跟踪报告显示他在经历了一番委屈与争辩之后,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没有剧烈变化。 周振邦简单翻看后,并没有感到太多失望。毕竟个体存在差异,针对不同情境产生不同程度的教化反应也实属正常。他很清楚,所谓25年的实验时限只是一个保守估计。他也没打算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个实验,毕竟还有后继者杨锦程。 也许,今天那个叫陈哲的学生也不错。 周振邦想着,拿起第二份跟踪报告。只看了几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他坐直身体,擦擦眼镜,逐字逐行地仔细研读起来。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某栋老式住宅楼。 房间阴暗狭窄,物品摆放凌乱,唯一的窗户被报纸遮挡住了。除了天花板上的灯泡,屋子里再无其他光源。 杨锦程抱着头坐在床边,裤子褪至膝盖。在床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懒洋洋地穿内衣。 杨锦程面色阴沉,盯着地板上的一处裂痕,一动不动。 女人穿好衣服,看看杨锦程,撇撇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我说大哥,做不成,也得掏钱的——我努力了,是你自己不行。” 杨锦程慢慢地抬起头,起身提好裤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出去。 刚走到楼梯拐角,杨锦程腰间的bp机就响起来。 杨锦程刚刚走进办公室,周振邦就急切地迎上来。可是,当他看到杨锦程一脸萎靡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小顾怎么样?” “哦,还好。”杨锦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周老师,您找我?”“是啊。”周振邦拿起一份报告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杨锦程接过报告,只看了一眼开头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周振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无动于衷,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着。 “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有明显的变化——你看第7页。”周振邦的语速很快,配合着激烈的手势,“她洗了将近4个小时的澡!而且第二天在学校刷了11次牙。你注意到了么,她离同桌的距离越来越远,几乎要坐到过道里了……” 杨锦程颤抖了一下,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们都知道,不同感官记忆调用的先后顺序不同,人在回忆的时候,最先调用的是嗅觉。所以,为了强化介入效果,我觉得,可以考虑在介入情境中,加入一些气味元素——锦程?” “哦,那个报告我看过了。”杨锦程如梦初醒,“您接着说。”“你看过了?”周振邦大为惊讶,“那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如果我们据此调整计划,就会获得更翔实有力的数据。” “这个……未必吧。”杨锦程回避着周振邦的目光,“个体差异是存在的,沈湘是一个……单纯的中学生,对介入情境有强烈反应也属于正常……” “没那么简单,这绝对具有典型意义。”周振邦认真地看着杨锦程,“伦敦大学的神经生物学家们提出了一个构想,与气味相关的记忆在大脑海马体不能起协调作用后仍然能够继续保存,如果这种构想成立,那么……” 周振邦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杨锦程,眉头越皱越紧。 办公室内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的异常,扫了他一眼,又迅速避开。 “周老师,”杨锦程费力地笑笑,“您又有什么灵感了?” “锦程,”良久,周振邦终于开口,几乎是一字一顿,“对沈湘的介入情境是怎样的?” “按照计划做的。”杨锦程的脸色变得惨白,“往她身上泼洒有异味的污物。” “泼在哪里了?”周振邦立刻追问道。 “身上啊。”杨锦程的嘴唇哆嗦起来,“外套……裤子什么的。”周振邦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杨锦程:“那她为什么会刷牙?”“也许,溅到嘴里了吧?”杨锦程缩着身子,目光躲闪,“当时事发突然……” “杨锦程!”周振邦低声喝道,“我们都是心理学家,你知道你瞒不了我!”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室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良久,杨锦程脸上的表情突然松懈下来。 “王增祥……没有按照原计划进行情境介入。”杨锦程垂下头,低声说道,“事实上,他强奸了那女孩。” 这句话说完,室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足有半分钟后,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并没有如预想般暴跳如雷,心下感到奇怪,更感到恐慌。 他抬起头来,看见周振邦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杨锦程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扶周振邦。 周振邦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阻止他的手势,同时,急转身,直奔办公桌而去。他的脚步踉跄,以至于在桌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腰。来不及揉搓痛处,周振邦操起电话机,把手伸向数字键。 刚刚按下两个数字,周振邦手中的听筒就被杨锦程劈手夺过,按在电话机上。周振邦伸手去抢,又被杨锦程牢牢按住。 “周老师,您不能打这个电话,无论是报警,还是打给王增祥。”杨锦程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来,王增祥是您老朋友的儿子;二来,如果王增祥被抓,难免会说出‘教化场’,那我们12年来的努力就统统白费了。” “她是个孩子!”周振邦低声吼着,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沈湘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杨锦程的手上越发用力,语气也坚定了许多,“斯金纳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不惜把自己的孩子关进箱子里……” “那只是不实的传闻!” “我知道!”杨锦程凑近周振邦的耳朵,“但是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斯金纳一定会这么做的——周老师,构建一个新世界,不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 周振邦定定地看着杨锦程,突然,他的身体一软,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先出去吧。”周振邦仿佛在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个孩子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蜷缩着身子,竭力忍受着膀胱的鼓胀,同时抵抗着越来越深重的睡意。他不敢合上眼睛,因为只要陷入黑暗,就会看到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男人靠在窗边,看自己嘴里呼出的烟消散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偶尔回头看看身后沉睡的女人,他再一次问自己:我,要不要去死? 少女赤身裸体地站在卫生间里,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她的皮肤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温度。少女抬起胳膊,仔细地嗅着。最后,她捂住脸,蹲在喷洒而下的水流中呜呜地哭起来。 老人孤独地坐在桌前,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台灯发出微弱的光。在似乎遥不可及的些许光明中,老人一遍遍地摩挲着手边的一个箱子。 杨锦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抬手敲响了房门。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音。杨锦程咬咬牙,抬手推开。 几天没见,周振邦可怕地瘦了下去,头发似乎也稀疏了不少。他坐在清晨的日光中,宛若一个坐化的老僧。 杨锦程走到办公桌前,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周振邦的肩膀动了动,仿佛一个破败失修的机器在缓缓启动,甚至连锈涩的轴承转动的吱嘎声都隐约可辨。 他向杨锦程推过来一张纸。一张支票。 “补偿给沈湘。”周振邦的声音喑哑,“无论你用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 杨锦程无言以对,点点头,伸手拿过支票。 此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年轻的实习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周主任、杨主任……”大概是因为恐惧的缘故,实习生剧烈地喘息着,“出……出事了!”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杨锦程厉声呵斥道,“出什么事了?” “那孩子……唐维,”实习生扑到周振邦的办公桌前,双眼圆睁,“今天凌晨在医院……自杀了!” 杨锦程一下子愣住,下意识地向周振邦望去。出乎意料的是,周振邦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漠然地盯着实习生。只有杨锦程发现,周振邦扶着椅子的手背骨节上,已经渐渐泛起白色。 “你先出去!”杨锦程拉住实习生,把他推出门外,“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周振邦依旧如木雕泥塑般坐着。 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良久,杨锦程试探地小声问道:“周老师?” 周振邦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冲杨锦程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即,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着,最后,他拿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摇晃着向书架走去。 杨锦程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刚要冲上去阻止,周振邦就已经挥起烟灰缸,狠狠地向那个斯金纳箱砸去。 这是个近乎完美的仿制品,薄钢板所制,既结实又美观。周振邦砸了几下之后,烟灰缸已经碎成几瓣。然而,除了砸掉几个转轴及摇杆之外,箱体只是微微凹陷。 周振邦的手上已经流出血来,然而,他依旧捏着一块碎玻璃,固执地一下下砸着斯金纳箱,似乎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 杨锦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没有阻止周振邦,也不想阻止他。 因为他知道,那个新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 三天后,周振邦辞去了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室主任的职务。因为事发突然,院党委经过研究,决定任命杨锦程为代理主任。 第37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7) 任职文件下发当天,周振邦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销毁了大量文件和自己辛苦写就的论文。临行时,他只带走了几本书,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然离开了。 如此巨大的人事变动让研究所内的工作人员无所适从,好在新任领导杨锦程很快就走马上任。没过多久,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平息下来,研究所内的工作秩序迅速得到恢复。大家很快发现,这位新主任似乎比前任更加喜欢独自留在办公室里,默默地一个人思考着什么。 大家不知道的是,杨锦程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一个u盘。 夏天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过去,秋天很快到来。 深秋的一个傍晚,城北的某栋居民楼里,一扇房门被敲响。很快,一个面容憔悴,眼睛浮肿的女人打开房门,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白发老人。 “你找谁?” 白发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向她身后望去。 狭窄的居室里,正对门口的五斗柜上摆着一张照片。两侧的香烛正燃起浓烈的烟气,萦绕在那张充满童稚的笑脸周围。 老人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 “你姓赵吧?”老人的表情与其说亲切,不如说是悲戚,“我是社区介绍来的,听说你正在找工作?” 在每年秋季,心理研究所都要招聘一些实习生,既满足应届毕业生的实习需要,又能帮助所里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因为高校扩招的缘故,今年的毕业生数额猛增。研究所比往年更早结束了招聘工作。然而,前来联系实习的学生仍然络绎不绝。 这天下午,又有一个男生在前台和接待人员就实习问题纠缠不清。 “可是,我半年前就已经联系好了。”男生涨红着脸分辩着,“周振邦教授亲口答应我的。” 刚刚外出归来的杨锦程听到“周振邦”这三个字,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 他看看这个执着的男生,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哪个学校的?”“师大的。”男生挺挺胸膛,大声回复道,“我叫陈哲。” 四目相对。他们不知道,看似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中间连接着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个箱子。 他们不知道,如此陌生的对视,即将发生在不远的未来。 番外三 月光的谎言 老灶台火锅店里热闹非常,本就不大的店面里,几张桌子旁都围坐着不停吃喝的顾客。初秋的夜里,乍暖还寒,几口滚开的铜锅里冒出浓烈的热气,在木框玻璃窗上凝结成一层水雾。街上的路灯正向地面洒下昏暗的黄色光芒,透过玻璃窗上的水雾,向四周辐射开来。 老板站在柜台后,看着拥挤的店堂,表情并不喜悦。 食客们清一色的男性,都是平头,体形粗壮。 5号桌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衫的男子擦擦额头的汗水,起身把一整盘牛肉片倒进锅里,用筷子搅和了几下,又敲敲锅边。他身旁的几个平头男子纷纷伸出筷子夹肉到各自的盘子里,埋头大吃。其中一个穿套头运动衫的男子吃得心急,刚把滚烫的肉片塞进嘴里就哇哇叫着吐了出来。一桌人都大笑。套头运动衫也尴尬地笑笑,端起啤酒就喝。刚一抬手,从他的怀里就掉出一样东西。 老板循声望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尽管那东西外面包着报纸,但仍能看出是一把砍刀。 套头运动衫弯腰捡起砍刀,又塞进怀里,面不改色地继续吃喝。老板摇摇头,面色更加难看,心想妈的今天晚上的生意又白做了。 此时,火锅店的门被推开,坐在门口的女服务员本能地起身迎客,刚挪了一下屁股,又坐下了。 一个略秃顶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平头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一进门,立刻在就近的桌子旁坐下,操起筷子在锅里夹起肉片吃起来,边吃边往5号桌这边看着。 秃顶站在原地,头上是细密的汗珠。他有些紧张地环视着拥挤的店内,似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和他说话,似乎秃顶的出现,远没有面前的鱼丸更让人关注。 黑色夹克衫懒洋洋地挥起手里的筷子,喊了一声:“老顾,过来坐。” 秃顶急忙堆起笑容,一边点头,一边猫着腰向5号桌走过去。走到桌旁,老顾才发现已经没有空闲的凳子,闷头吃喝的平头男子们也丝毫没有让出座位的意思,只好原地站着。 “浩青哥,你找我?” 赵浩青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老顾,转头拍拍身边的套头运动衫。后者把嘴里的菠菜咽进去,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老顾勉强笑了一下,挨着赵浩青坐了下来。 赵浩青又吸了一口烟,转头向柜台处喊了一句:“再来一箱啤酒。”说罢,他伸出筷子在火锅里挑拣着,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不看老顾。 “你那家货运站,我们要了。” 老顾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似乎担心已久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合作还是收购?”老顾擦擦汗,结结巴巴地说道,“浩青哥,这个……有点太突然了。” “随便,你怎么理解都行。”赵浩青的注意力一直在火锅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明天我们去接收,货车都留下。”老顾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里面是成捆的百元钞票。他拿出一 捆,数了数,脸色突然一变,立刻又查了查捆数。 清点之后,老顾的脸色已经变得灰白,他看看赵浩青,舔了舔嘴唇,仿佛还心存一丝侥幸。 “这是……定金?” “就这么多。”赵浩青终于面向老顾,“连房带车。” “你开玩笑吧!”老顾一下子控制不住了,“20万?我一个月的营业额都不止这个数!” 赵浩青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佛根本没听到老顾的话。 “你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上午10点我们来收店。” “浩青哥,买卖不是这么做的!”老顾紧张地看着店外,“这不是小事,我们得坐下来好好谈谈……” “谁说要跟你做买卖了?”赵浩青打断他,似乎老顾说了一句非常可笑的话。 “我一家老小都靠这个货运站养活呢!”老顾不停地向店外张望,语气软了许多,“20万……浩青哥,我真的不行……” “明天上午10点,别忘了。”赵浩青垂下眼皮,“我们准时到。”这时,火锅店外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闪耀的车灯让玻璃窗明亮起来,随即,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 老顾似乎一下子精神起来,语气变得强硬。 “欺负人是吧?”老顾把牛皮纸袋扔在赵浩青面前,“你以为我好欺负?” 店门突然被推开,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为首的年轻人拎着铁管,表情凶狠,看到满满一屋子人后,脸色迅速变得尴尬,犹豫了几秒钟之后,转身退了出去。 老顾急得离座而起,连连叫道:“哎……哎,梁子……” 赵浩青眼皮也不抬,说道:“肖望,去看看。” 陪老顾进来的高大平头男子应了一声,起身走出店外。另外两张桌子旁的人也纷纷起身,转眼间,店内空了一半。 被水汽覆盖的玻璃窗上还贴着“开业大吉”四个红字,在路灯的映衬下,街面上的人在窗户上影影绰绰。很快,这些人影相互纠缠起来,厮打声、喝骂声和惨叫声接连传来。 混乱只持续了几分钟,店外的街面上再次恢复平静。赵浩青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啤酒,拿起牛皮纸袋,拍拍一直在筛糠的老顾。 “走吧,出去看看。” 本就不宽的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有的还在翻滚呻吟,有的已经毫无声息。肖望站在路边,一只脚踏在那个叫梁子的年轻人脸上,另一只手拎着砍刀,刀尖戳在对方的脖子上。 赵浩青走过去,拍拍肖望的肩膀。肖望把脚从年轻人的脸上撤下,摸摸脸上的瘀青,退到一旁。 “你叫梁子?”赵浩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喘息的年轻人,“梁四海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爸!”年轻人吐出一口血沫,“你们等着吧……” 正在此时,两辆出租车急停在路边,六七个人鱼贯而出,看到眼前的阵势,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选择站在路边观望,只有一个中年人疾冲过来。 老顾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一样扑上去。 “四海哥,你快帮我说说。他们……” 梁四海没理会他,径直走到赵浩青面前,低声问道:“浩青,这是干吗?” “原来老顾的靠山是你。”赵浩青笑笑,“没什么,谢闯想要老顾的货运站,让我找老顾谈谈——不知道那是你儿子,手重了些。”赵浩青向一直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努努嘴,“抱歉了。” 梁四海看看梁子,低声喝道:“泽昊,站起来!” 梁泽昊爬起来,站到父亲身边,一脸的不服气。 梁四海重新面对赵浩青,表情凝重,“浩青,谢哥想扩大地盘,跟我无关。但是你们不能动老顾,我收了他的钱,这事儿就不能不管。”“这事儿你管不了。”赵浩青点燃一支烟,“带上你的人走吧, 各看各伤——我不追究。” 梁四海没有动,而是微侧过头,冲着路边喊道:“你们几个,过来!” 他带来的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慢慢地围拢过来。 赵浩青皱了皱眉头,向后退了两步。肖望立刻挡在他的身前。 这场打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梁四海带来的人已经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了。赵浩青吸完这支烟,把牛皮纸袋塞进满脸惨白的老顾手里。 “明天上午10点。别忘了。”赵浩青指指身后的火锅店,“你找人来,我不怪你,不过,去把账结了。”说罢,他就带着平头男子们钻进路边的几辆汽车,相继离去。 老顾拿着纸袋,一脸沮丧。看到正在勉强爬起的梁四海,气冲冲地走过去问道:“梁四海,你收了保护费,现在……现在怎么办?” 梁四海无力地挪到路边坐下,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血,一边说道:“老顾,这事儿我真的管不了。你也看到了,明知打不过,我还是动了手——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 老顾无奈地站起身,跺了跺脚,转身走进了火锅店。 肖望最后一个上车。他看看梁四海,最后,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扔在梁四海的脚下。 深夜。c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硕大的办公桌上是一张c市地图,上面插满了红、绿、蓝、黄四色小旗。四色小旗的数量差不多,分布在c市的各个区域,看起来颇有些耀武扬威的味道。 “过去五年来,谢闯团伙开始逐渐从过去的色情业和赌博业向房地产、餐饮娱乐及公路运输业渗透。所以,他们的势力扩展得很快。” c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站起身,拔掉地图上的几个绿、蓝、黄色小旗,在原来的位置插上红色小旗。这样一来,原本数量相当的四色小旗瞬间失衡,居多的红色小旗分外显眼。 “这么说,谢闯这混蛋有一家独大的意思。”局长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老邢,你怎么看?” “c市有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和王革四个黑社会性质组织,老百姓把他们称之为‘四大家族’。”c市公安局副局长邢至森慢慢地说道,“过去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彼此能形成一定的牵制。所以,局势还在我们掌控之下。但是,谢闯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如果按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恐怕不妙。” “难不成他想一统c市的黑道,”郑霖皱紧了眉头,“做整个c市的大哥?” “未必不可能。”邢至森的表情凝重,“如果c市的黑恶势力拧成一股,那我们就被动了。” “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局长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五道口的事影响很坏。省厅领导已经下了指示,一定要在年底前清除掉这几股黑恶势力。” 邢至森和郑霖对视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两天前,五道口建材市场发生一起恶性暴力袭警事件。一家建材公司将大批货物堆放在马路上。区城管执法局多次通知该公司将货物挪走,但对方置若罔闻。当天下午,五名执法人员前往该公司下达限期整改通知书,却被该公司员工围殴。报警后,两名当地派出所民警前往处理,事态不仅没有得到平息,反而又遭殴打。其中一名民警伤势严重,警车亦被砸坏。案发后,几名涉案人员被警方先后控制,皆一口咬定无人指使。当警方前往城管执法局调查取证时,被围殴的五名执法人员均避而不见,给案件的侦破造成极大阻碍。事后查明,涉案的建材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谢闯的一名手下。此事一出,舆论哗然,一名市委领导更是拍了桌子: “这c市到底是谁的天下?” c市警方面临巨大的压力。 “那小伙子怎么样了?”邢至森低声问道,“听说他只有23岁,刚入警。” “重型颅脑损伤。”郑霖骂了一句,“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老邢,你和郑霖尽快拿出个方案。必要的时候,该用的手段都用上。”局长把手指捏得嘎巴作响,“这群王八蛋,到了收拾他们的时候了。” 说罢,局长站起身来,凝视着c市地图上的各色小旗,突然统统拔起,狠狠地摔在桌面上。 重庆路是c市最热闹的商业街之一,街边商铺林立,除了打折的夏装之外,刚上市的秋装也引来了大量的爱美女性。时值中午,这条街上迎来一天中最喧嚣的时光。 街边的一家牛肉面店里,肖望喝光了最后一口面汤,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后,坐着慢慢地吸。 透过眼前的烟雾,肖望静静地看着店外的街面。 一支烟要吸完的时候,邢至森从门口进来,略扫视一圈后,径直坐到肖望的面前。服务员抱着餐牌走过来,问道:“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碗牛肉面,一盘蒜泥黄瓜。” 服务员点头,顺便收走了肖望面前的空碗。肖望垂着眼皮,看也不看邢至森,起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店外的人流中。 邢至森没有回头,而是拿起肖望留在桌上的烟盒,拿出一支烟点燃,边吸烟,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烟盒里一个香烟粗细的纸卷。 第38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8) 深夜。c市的一条偏僻小路上,一辆小型货车悄然行驶着。货车司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黑暗包裹的氛围,双目圆睁,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路面。在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人,手里的铁棍已经滑落到两腿之间。 突然,货车司机从倒车镜里看到两道由远及近的光柱。随着一阵轰鸣声,一辆黑色捷达车从后方车道疾驶上来。转眼间,已经超过了货车。 货车司机没有在意,以为这辆捷达车会一路飞驰而去。然而,捷达车转入货车前方的车道后,却骤然降低车速,几乎拦在了货车的前面。 货车司机一惊,急忙减速。两车的距离不过十几米。突然的减速让旁边的年轻人醒了过来,咂咂嘴巴,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妈的,碰到个不会开车的傻逼!”货车司机骂道,“估计是喝多了!” 他转过方向盘,想从左侧超车过去。令人意外的是,捷达车几乎在同时靠左行驶,车速再次降低。 货车司机不得不用力踩下刹车。两辆车都停在路边,相互间有轻微的碰撞。货车司机把头探出车窗,破口大骂:“你他妈找死啊?” 黑色捷达车上很快下来一个男子,摇摇晃晃地冲货车走来。 “对……对不起,大哥,”男子大着舌头,似乎醉意不浅,“喝大了……对不住啊。” 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挂上倒车挡,打算离开。货物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料,男子上前拍拍车门,同时,一股浓烈的酒气钻进司机的鼻子里。 “大哥,咱就别报官了。”男子掏出钱包,“你看看撞得咋样,我赔你钱……你开个价。” 货车司机心里一动,看看旁边的年轻人,后者冲他挤挤眼睛,诡秘地一笑。 货车司机将车熄火,跳下来,佯装低头查看车头被撞的部位,起身说道: “我也不跟你多要,两千……” 话音未落,他就说不下去了,身体可笑地半弓着,动也不敢动。 因为他感到有一支枪顶在自己的后脑上。 几乎是同时,捷达车上又跳下两个人,直扑已经吓傻的年轻人。 翌日上午。俪宫娱乐城门前热闹非凡,一座巨大的红色充气拱形门摆在门前,各式花篮沿着红毯铺至路边。一辆接一辆的豪车陆续停在门口,众多衣着华贵,却面色不善的人先后下车,踩着红毯走进娱乐城。西装革履的赵浩青站在红毯尽头,笑容满面地招呼着来宾。时间到了8点18分,路边的绿色礼炮先后鸣响。各色纸屑纷纷飘落在红毯上,一派喜庆的景象。 二楼的vip包房里,一胖一瘦两个男子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闲聊。茶几上一片狼藉,果核和松子皮到处都是。一个身穿旗袍的女服务生走进来,跪在地上把桌上的垃圾收走。胖子上下打量着女服务生,在她起身离去的时候,突然伸出手去在女服务生的屁股上拍了一把。瘦子见状,嘿嘿地笑起来。女服务生红着脸,匆匆出门,恰好和刚进来的赵浩青撞了个满怀。女服务生急忙道歉。赵浩青掸掸衣服,皱着眉头示意她出去,随即,对室内的两个男子露出笑脸,侧身让出一个位置。 一个穿着黑色唐装的平头男子走进来,挥手示意正欲起身的胖瘦两个男子坐下。 “都坐,都坐。”平头男子在沙发上坐下,“庆刚、王革,谢谢两位兄弟来捧场啊。” “闯王,你的买卖是越做越大了。”陈庆刚点燃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闯,“看来,以后我们几个都得跟着你混了。” “你又开玩笑,都是兄弟们捧场。”谢闯松开唐装的领口,“对了,老衣呢,他怎么没来?” “老衣让我跟你说一声,他晚点到。”王革懒洋洋地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谢闯,“昨晚他那边出了点事。” “什么事?”谢闯接过信封,掂了掂,随手递给在一旁站着的赵浩青。 “昨晚有一批货被劫了。”王革哼了一声,“老衣正火大呢。” “什么货?”谢闯皱起眉头,“被警察截了?” “听说是这个。”王革伸出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枪的手势,“应该不是警察干的,因为只劫走了货,没抓人。” “那能是谁呢?”谢闯想了想,“在c市,还有人敢动‘四大家族’?” 谢闯看看陈庆刚,又看看王革。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这时,赵浩青看看手表,俯身低声说道:“闯哥,该你出去致辞了。” 谢闯点点头,站起身,对二人说道:“我先出去忙活一下,待会儿两位兄弟多喝几杯。如果老衣到了,告诉他先别走,宴会之后,我有点事想跟大家谈谈。” 说罢,谢闯在赵浩青的陪同下,离开了包房。门口,一身簇新西装的肖望正在活动着脖子,似乎扎紧的领带让他很不舒服。赵浩青笑了笑,对他做了一个松一松的手势。肖望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随即就双脚跨立,正色站在门口。 宴会行将结束的时候,衣洪达终于赶到俪宫娱乐城。在生硬地向谢闯道贺后,一脸阴沉的衣洪达就不停地吸烟、喝酒,面前的佳肴碰也不碰。 酒足饭饱之后,陈庆刚等三人被安排到vip房休息,还安排了几个女公关陪他们打麻将、唱歌。傍晚时分,谢闯终于带着赵浩青回来了。 一进门,王革就嚷起来:“闯王,你干吗去了?留我们在这里打麻将,妈的我输给庆刚好几万了。” 衣洪达也推开眼前的麻将牌,阴着脸说道:“闯王,有话快说,我今天很忙。” 谢闯倒不着急,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坐到衣洪达旁边,问道:“老衣,货的事儿怎么样了?” 衣洪达看了看谢闯,又看看另外两人,脸色更加难看。 “怎么,你们都知道了?” “在c市,动‘四大家族’的货,不是小事。”谢闯笑笑,“瞒不住的。” 衣洪达骂了一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罢,四个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王革看看谢闯,问道:“闯王,你怎么看?” 谢闯略沉吟了一下:“老衣的货车司机说,这几个人都是生面孔,车是套牌,手法也挺利落,恐怕不是一般的小毛贼。”他顿了一下,面向衣洪达,“而且,老衣,我觉得你的人里有内鬼。” “我也在查。”衣洪达拈起一张麻将牌,又狠狠地拍在桌面上,“一百多万的货,吞下去也得给我吐出来!” “老衣,货的事不算大。”谢闯笑笑,“你想过没有,对方吞了这么大一笔货,目的是什么?” 衣洪达愣住了,和陈庆刚、王革对视了一下。 “闯王,你的意思是?” 谢闯环视其他三人,慢慢地说道:“这批货,到了任何帮派手里,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王革顿时紧张起来,急忙说道:“闯王,你别开玩笑!” 谢闯笑起来:“我当然不是说你们,大家认识了这么多年,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衣洪达哼了一声。谢闯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道:“c市这么大,能捞钱的领域也越来越多,我们混了十几年,有了这样的身家,有人眼红,也算正常。有人想取我们而代之,更正常。” 陈庆刚看看谢闯,慢慢地说:“也就是说,又有新人要冒头?” “有这个可能。”谢闯垂着眼皮,点燃一支烟,“除了我们四个,c市的大小帮派还有十几个。看着别人碗里有肉,能不眼馋?” “会不会是梁四海?”王革想了想,“这小子最近挺活跃。” “不会,他是小虾米。”谢闯摇摇头,“前几天刚被我干了一下,成不了气候。” “哼,是呀,被你干了,”衣洪达的表情依旧不善,“所以劫了我的枪,回头找机会再来干你!” “哈哈,老衣,别赌气。”谢闯笑笑,拍拍衣洪达的肩膀,“其实被谁劫走都不重要。如果我们够强大,照样能干掉他!” 其余三人互相看看,又把视线齐齐地投向谢闯。 “一直以来,c市人都把我们称作‘四大家族’,大家各有各的地盘,平时井水不犯河水,各发各的财。”谢闯慢慢地说道,“不过,大家想过没有,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王革讪笑道:“闯王,你想得够远的。” “c市的经济发展越来越快,这块蛋糕也会越来越大。再让那些小虾米们捡蛋糕渣吃,他们肯定不干。”谢闯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余三人,“他们吃不饱,就要起来造反——到时,我们四个能应付过来么?” “闯王,你别绕圈子了。”陈庆刚沉吟半晌,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世界很现实,干掉你,我就能做大哥。”谢闯伸出一只手,攥成拳头,“要想不被人干掉,我们就得团结起来,形成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王革向左右看看,“我们要……合并?” “是合作。”谢闯目光炯炯,“更有力、更深入、更彻底的——合作。” 衣洪达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闯,最后站起来,整整身上的衣服。 “闯王,你说完了吧?”衣洪达转身向门口走去,“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谢闯看着衣洪达走出包房,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转而面向陈庆刚和王革。 “你们二位呢?”谢闯问道,“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 陈庆刚和王革对视一下。随即,陈庆刚笑了一下:“闯王,这事儿……有点太突然了,容我们哥俩想想。” “行。”谢闯倒也爽快,“有什么意见,随时联络我。” 送走陈庆刚和王革,赵浩青返回包房,见谢闯还坐在沙发上,表情从热情洋溢变得若有所思。 赵浩青替谢闯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 谢闯吸了半支烟,转身看看赵浩青,问道:“浩青,你怎么看?” “陈庆刚和王革那边问题不大。”赵浩青斟酌着词句,“比较棘手的是衣洪达。‘四大家族’里,除了我们,衣洪达的实力最强,硬来,恐怕只能两败俱伤。” 谢闯点了点头:“老衣和王革最要好,搞定了老衣,王革那边就水到渠成——到时陈庆刚想不答应都不行。” “闯哥,接下来怎么办?” 谢闯想了想:“我奇怪的是老衣的货那件事,早不劫,晚不劫,偏偏在这个当口出事。” “我去查一下。”赵浩青立刻说道,“老衣的人肯定有问题。”“嗯。”谢闯皱起眉头,双眼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重点查查那个货车司机。” 经过一阵喧闹之后,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渐渐停止。刚刚还在舞池里疯狂扭动的男女们纷纷回到座位上,端着冰凉的啤酒消解身上的热气。大鱼酒吧里暂时恢复了安静。光线依旧幽暗,氛围依旧暧昧。酒吧一角的小小舞台上,一个长发及肩的年轻女孩抱着吉他走上来。稍稍调试后,她就坐在高脚椅上,拨动琴弦,轻声吟唱《月光の云海》。 肖望走进酒吧,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唱歌的女孩。 每当疲惫不堪的时候,肖望就会到大鱼酒吧来坐坐,听那个女孩唱日文歌。据酒吧里的人说,女孩叫裴岚,是c市艺术学院的学生,课余就来酒吧驻唱,赚点零花钱。这女孩很怪,从不接受客人点歌,只唱自己喜欢的歌,而且只唱久石让的歌。久而久之,自然不会有太多人来捧她的场。女孩也不挑剔,唱完几首歌,拿到几张可怜的钞票就走人。 肖望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听裴岚唱歌,只是觉得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会安静下来。似乎刚刚经历的打杀,以及宛若迷雾的未来,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他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却痴迷于她笔直垂下的长发、拨动琴弦的手指、微闭的双眼和瘦削的肩膀。 他坐着,脸的一侧隐藏在黑暗中。连同那一大片瘀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以另一种身份,带着骄傲的神情坐在这里听她唱歌。他这样想。 一首歌唱完,酒吧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裴岚略欠欠身,开始唱另一首歌:《迷路的孩子》。 相同的姿势,相同的神情。女孩唱得很投入,偶尔抬起头来,会看到一直默默凝望着她的肖望。四目对接。女孩报以温暖的微笑。肖望同样还以微笑,手指在桌边轻轻地打着拍子。 歌唱到一半,酒吧里突然传出一声叫骂:“什么他妈破玩意儿啊,磨磨叽叽的,老子就不爱听日本歌——给我唱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肖望皱起眉头,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平头圆脸的胖子正靠在沙发上,冲着舞台上指指点点。 裴岚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轻声吟唱着。刚唱了几句,一个啤酒瓶就扔了过来,“哗啦”一声摔碎在裴岚的脚下。裴岚吓得尖叫一声,歌声也戛然而止。 几乎是同时,另一张桌子前站起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冲胖子骂道:“土鳖,不爱听就滚!再他妈闹事就打折你的腿!” 胖子抬起头,脸上不怒反笑:“我靠,在这儿还有敢跟我叫嚣的?你谁啊?” 肖望看看双方,暗自冷笑。胖子是王革的弟弟王宝,另一伙应该是梁四海的人,为首的正是梁泽昊。 这酒吧在陈庆刚的地盘上,梁泽昊肯定会吃亏。 正想着,梁泽昊已经带着几个人走到王宝面前,阴着脸说道:“要么滚,要么挨打,你选吧。” 王宝跷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斜着眼睛看看梁泽昊。 “要是我都不选呢?” 话音未落,酒吧里已经站起二十几人,迅速围拢过来。 梁泽昊看看对方超过自己近三倍的人数,脸色有些发白,嘴上也软了许多。 “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太没风度了吧?” “哈哈,我就欺负了,怎么着?你不认识我吧,我是王革的亲弟弟——王宝!”王宝笑起来,扭头看看舞台上手足无措的裴岚,“那是你马子?” 听到这个名字,梁泽昊的脸色更白了。他舔了舔嘴唇,说道:“王宝,咱们出去谈,别妨碍人家做生意。” “哈哈哈!”王宝笑得更欢了,“这是陈哥的地盘,我想怎样,就怎样。” 王宝扔掉烟头,站起身来,指指梁泽昊:“把他们几个给我带回去。”说罢,他又朝舞台方向挥挥手,“还有那个女的。今天宝爷要来个双打——打人加打炮!” 第39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39) 梁泽昊几人只反抗了几下,就被王宝的手下牢牢按住,陆续拖了出去。另外几个人冲上舞台去拽裴岚。裴岚一边挣扎,一边呼救。然而,无论是服务员还是顾客,都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更没人上前伸出援手。撕扯间,裴岚望向那个一直来听她唱歌的男子。让她感到绝望的是,那张桌子前已经空无一人。 大鱼酒吧外。王宝一脸骄横地走在前面,身后是被手下牢牢钳制,还在不断挣扎叫骂的梁泽昊等人。披头散发、不住地哀求哭泣的裴岚走在最后。 一行人走向路边停放的几辆商务车,完全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肖望正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制购物袋快步跑来。 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胖大男子一手拽着裴岚,另一只手去拉车门。刚拉开一半,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剧烈的痛感从头上传来,还伴随着清脆的玻璃碎响。 胖大男子惨叫一声扑在汽车上,本能地护头躲避。肖望又甩起布袋,狠狠地砸向另一个抓住裴岚的男子。 布袋里的啤酒瓶已经碎裂,锋利的茬口刺穿布袋,宛若一个微型的狼牙棒。男子伸手去挡,顿时血花四溅。 正被推搡上车的梁泽昊等人一见局势有变,也开始趁乱反击。一时间,几十个人在街头混战起来。 肖望挥舞着布袋,接连打倒了几个人。其他人知道碎啤酒瓶的厉害,一时也不敢上前。然而,布袋耐不住摔打和切割,很快就四分五裂。见他手里没了武器,几个人又一拥而上,抡起砍刀和铁管,劈头盖脸地向肖望打来。 肖望的头上见了血,后背也挨了一刀。他红着眼,咬着牙,忍受着雨点般的殴击,揪住一个瘦子猛打,很快抢到了一根铁管,在身前胡乱挥舞着。转眼间,又有两个人倒地。 此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不远处,几辆警车正闪耀着蓝红相间的警灯,疾驶而来。 肖望急忙四处张望,看见裴岚背靠在墙壁上,已经被眼前的恶斗吓得几近瘫软。 肖望冲她吼道:“跑啊!” 话音未落,满头是血的梁泽昊就冲过来,拽起裴岚就跑。 肖望心里一松,顿时觉得身上没了力气。又挨了几下重击之后,肖望忽然觉得四周的人影骤然密集起来,还伴随着“不许动”“把刀放下”之类的呵斥。 来不及多想,肖望就被反剪双手,脸朝下按在了冰冷的路面上。 入夜。c市公安局讯问室。 肖望的双手被铐在暖气管子上,整个人半躺在墙角,满脸都是血痕,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突然,一杯冷水泼在他的脸上。肖望打了个激灵,随即就开始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扭动着身体,大口呼吸着,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大量血沫混合着痰液喷射在地上。 郑霖蹲在他的身边,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领扣已经打开了两个。他揪起肖望的头发,看着那张完全湿透、一片惨白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狗杂种,我再问你一遍,谁让你去干王宝的?” 肖望无力地仰着头,双眼因为头发被拽而泛起大片眼白。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没人……我自己愿意……” 郑霖的脸颊鼓起来,死死地盯着肖望的眼睛,手向后伸,默立在一旁的同事递过一张湿透的牛皮纸信封。 郑霖把信封拆开,又扳过肖望的脸,把信封死死地贴在肖望的口鼻处。肖望恐惧地睁大眼睛,拼命扭动起来。郑霖站起身,一脚踏在他的肚子上。肖望痛苦地蜷起身子,虽然下身受制,但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迫使他依旧挣扎着。他死命地扭动着脖子,试图让肩膀把那张信封蹭掉,哪怕只是掀起一个小小的缝隙! 郑霖再次揪住他的头发,把肖望的头牢牢地按死在水泥地面上。 突然,讯问室的门打开了,邢至森探进半个身子,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在肖望脸上。 肖望的眼睛瞪大了,挣扎得更加猛烈,嘴里呜呜地叫着,眼神中露出愤怒和祈求。 邢至森的脸上没有表情,视线只在肖望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就迅速离开。 “小声点!” 说罢,邢至森就关上门,转身离去。 肖望突然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关闭的门,脸色涨红,双眼圆睁。 第二天下午,鉴于双方都未造成严重后果,且都同意协商解决,肖望和王宝等人先后离开了公安局。 肖望离开的时候,只能扶着墙勉强走动。满身的伤让他举步维艰。好不容易走出公安局的院子,肖望远远地看见赵浩青的车停在路边。赵浩青戴着墨镜,脸色铁青,冲他挥挥手。 肖望弓着腰,慢慢地走过去。刚迈出几步,就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肖望回头一看,居然是梁四海。 梁四海冲他笑笑,抬头对已经拉开车门下来的赵浩青喊道:“浩青哥,我不是来找事的,跟肖望聊几句就走。” 赵浩青看看肖望,又看看他,点点头,靠在车门上吸烟。他带来的人都坐在车上,警惕地向这边看着。 梁四海扶住肖望,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又帮肖望点燃。 “兄弟,泽昊昨晚跟我说了这件事。”梁四海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肖望,“就不说谢谢了。一点小意思,回去好好养伤。” 肖望垂下眼皮,把信封推了回去:“我不要。你也别多心,我不是为了你儿子才动手的。” 梁四海怔了一下,随即笑笑:“为了谁都不要紧。如果不是你,泽昊不可能手脚完整地回来。” “四海哥,我知道你做事讲义气。”肖望的态度坚决,“但我是闯哥的人,你的钱我不能要。” “也好。”梁四海倒也不纠缠,把信封揣进怀里,“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咱们别再打起来就好。”肖望想了想,低声说道,“最近不太平,别让你儿子出去惹事。” “嗯。我知道。”梁四海的表情变得凝重,用力地按了按肖望的肩膀。 “还有……”肖望犹豫了一下,脸色微红,“昨天那女孩……怎样了?” “嗯?”梁四海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就答道,“你说那个艺校的女孩是吧?她吓坏了,泽昊在陪她。” “哦。”肖望点点头,笑了笑,扔掉烟头,“那我走了,四海哥。” 说罢,肖望和梁四海握握手,转身向赵浩青的车走去。 赵浩青一直在盯着梁四海,待肖望走近,才把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冷冷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肖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浩青哥。” 赵浩青面无表情地转身上车:“走吧,闯哥要见你。” 俪宫娱乐城的地下室里,灯光昏暗,粗糙的水泥墙壁无法反射任何光线,因此,谢闯头顶的那盏灯只能照亮他身前的一小块地面。 谢闯坐在光柱中,自上而下的光让他的眼睛和嘴巴都隐藏在阴影中,看上去,只是三个黑黑的窟窿。在他身前的黑暗中,肖望跪在地上,双臂被人牢牢抓住,头发被揪起,脸部上扬。赵浩青拿着一个竹片,用力地抽打着肖望的脸。 肖望的嘴角淌着血,脸已经完全肿起来,像一个红色的气球,双眼只剩下两道缝隙。 赵浩青打几下,就要停下来,活动一下脖子,擦擦汗水,稍微平复一下呼吸后,挥手再打。终于,他也累了,摇晃着靠在墙边,一边用竹片扇风,一边喘着粗气。 当赵浩青重新站在肖望面前,调整姿势,扬起竹片的时候,谢闯开口了。 “行了。” 赵浩青转过身,冲谢闯点点头,扔下了手里的竹片。 肖望垂着头,无力地跪在地上,如果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臂,肖望肯定会瘫软下来。血混合着涎水从肿胀的嘴里流下来,长长地拖挂着,仿佛一条红丝带般垂在他的嘴角。 “在这段时间,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谢闯环视着手下,“在合并之前,如果再有人去找其余三大家族的麻烦,他就是榜样。” 谢闯指指还跪在地上的肖望:“把他带下去!” 两天后。大鱼酒吧。 肖望戴着墨镜和棒球帽,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舞台上那个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裙的女人。后者正应客人的要求,甜声腻气地唱着一首《求佛》。 肖望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啤酒,起身离去。 深夜。c市师范大学田径场。 肖望坐在水泥台阶上,边吸烟边凝视着面前的操场。没有光。这漆黑一片的场地显得空旷无比。偶尔有夜跑的学生经过跑道,只听见球鞋踩在地上的沙沙声。 肖望的脚边已经丢了几个烟头。他不想动,也不想思考,只是看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忽然有一种投身进去的冲动。 突然,肖望的余光中出现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向他身边走来。肖望没有回头,因为他不危险,虽然肖望此时并不想看到他。 邢至森挨着肖望坐下来,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打量着棒球帽下的那张脸。 “没事吧?” 肖望扔掉烟头,用脚踩灭,又点上一支烟,低声说:“没事。” 邢至森拍拍他的肩膀:“老郑不知道你的身份,别往心里去。” 肖望笑笑:“不光是老郑打的,还有谢闯。” “哦?”邢至森挑起眉毛,“为什么?” “我打了王宝。”肖望低下头,“所以谢闯要惩罚我。” “这么说,谢闯还真打算合并‘四大家族’。”邢至森摸摸下巴,“而且他还挺重视这件事。” “看起来是。”肖望看看漆黑一片的天幕,“他嘱咐我们,最近不要去找另外三伙人的麻烦。” 邢至森点燃一支烟,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这是好事。他越重视,我们就越有机会。” “接下来怎么办?”肖望转头看看邢至森,“赵浩青已经在查那批枪的事儿。” “问题不大。你不是老衣的人,查不到你头上。”邢至森想了想,慢慢地说道,“那天他们讨论运货路线的时候,你不是没露面么?” “没有。”肖望很快回答,“我在隔壁包间。” “嗯。”邢至森点点头,“你继续潜伏,如果有情报,马上联系我。” 肖望没作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只劫了货,没抓人?” 邢至森没有回答,而是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肖望。 “一点补偿。” 肖望没有接信封,而是定定地看着邢至森,继续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邢至森径直把信封塞进肖望的衣袋,“我先走,你半小时后再离开。” “我总得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肖望提高了声音,“总不能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吧?” “该干的,不该干的,你都没少干。”邢至森低声说道,“这次如果不是我们施压,你以为王宝会轻易放过你?” “这怪我么?”肖望站了起来,“你让我去做黑社会啊,大哥!不是他妈的教书匠!” “你他妈是警察!”邢至森板起脸,“为了一个女人就去搞事——你给我坐下!” 肖望一下子松懈下来,沉默片刻,他低声说:“你别把裴岚扯进来。”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邢至森冷冷地说道,“她已经跟了梁泽昊了。” 肖望瞪大了眼睛:“谁说的?”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邢至森的表情很不耐烦,“听说你被抓进来我就觉得奇怪——没想到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可能!”肖望似乎完全没在意邢至森的指责,“她不可能喜欢梁泽昊这种人!” “有什么不可能,她去卖唱为了什么?不就是钱!”邢至森冷笑一下,“梁泽昊有钱、有人、有势力。你有什么?一个打手、喽啰、小混混——你能给她什么?” 肖望不说话了,只是原地站着,狠狠地咬着牙。 “往好处想吧,那姑娘也不适合你。”邢至森幽幽地说道,“等你恢复了身份,什么样的好女人找不到……” “我先走了。”肖望突然打断他,“有事再找我吧。” 说罢,肖望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沿着跑道走出了田径场。 邢至森不动声色地看着肖望消失在黑暗中,微叹口气,又点燃一支烟。 吸了半支烟,邢至森的脑海中浮现出肖望和梁四海在公安局门口握手的画面。 他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时至午夜,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只有路灯寂寥地站在阴影中,默默地把昏黄的光投射在地面上。风起。月暗。没有期待的云海。 一切只是幻觉,或者谎言。 高尚的。卑劣的。勇敢的。怯懦的。甜蜜的。苦涩的。此前,之后,概莫能外。 肖望表情僵硬,目不斜视地走在路上,双拳握得咯吱作响。 突然,他加快了脚步,最后,飞跑起来。 空荡荡的校园里传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起一群晚归的乌鸦。 浴池中水雾蒸腾,乳白色的池水中,一个木制托盘静静地漂浮着。谢闯坐在水中,双目半闭,皮肤因热水的浸泡而微微泛红,胸口处文刺的一只猛虎显得越发凶恶。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依偎在他的身边,从托盘里拈起一颗葡萄,塞进谢闯的嘴里。 谢闯闭目咀嚼,突然感到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睛,看见赵浩青站在浴池边上,冲他微微颔首。 谢闯拍拍身边的女人。女人识趣地站起来,湿漉漉地从浴池中爬出,走出门去。 “怎么样?”谢闯依旧半靠在池壁上,懒洋洋地问道。 “那货车司机没什么问题。”赵浩青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告密的应该另有其人。不过,最近梁四海那边动静挺大,连吃了两次亏,最近急着招兵买马。有人说,他手里有真家伙。” 谢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点头“嗯”了一声。赵浩青看看他,说道:“那我先走了,闯哥。” 谢闯闭上眼睛,似乎就快要睡着的样子。赵浩青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谢闯又开口了。 “浩青,肖望跟你多久了?” “三年多。”赵浩青想了想,“怎么?” “没事。”谢闯挥挥手,“你去吧。” s市,聚源钢厂。 几辆黑色轿车停在钢厂的伸缩门前,连按了几声喇叭。一个保安模样的男子走出来,看看车牌,然后按动遥控器,打开大门。 同时,肖望从保安室里走出来,引导这几辆黑色轿车向厂区里面开去,自己则一路小跑跟在车边。 在一间厂房门口,几辆轿车依次停好。王革从车里下来,伸了一个懒腰,见肖望一路跑过来,劈头问道:“闯王搞什么鬼?大老远地把我们叫到这个鬼地方。” 第40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0) 肖望有些微微气喘,赔着笑说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哥,这边请。” 王宝随即下车,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肖望。肖望只是点头致意,对王宝脸上的敌意视而不见。 几个人走进厂房。一进车间,跟在王革身后的王宝就大叫受不了。的确,厂房外还有些秋季的凉意,而车间里则是足有四十几摄氏度的高温。特别是轨道上停放的一个钢包,里面是满满的一炉钢水,还在散发着令人生畏的热气。 王革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发问,头顶就传来谢闯的声音。 “王革,上来。” 王革循声望去,只见谢闯站在二楼控制室的窗口前,冲自己挥着手。 进入控制室,王革不由得一愣。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除了谢闯,还有陈庆刚和衣洪达。另外一个倒是陌生人,不过,也是让王革感到更加意外的人。 这是个男子,双手被几条长长的绳索缚在身前,抖抖索索地坐在控制室的窗口。从脸上和身上的伤痕来看,他曾经被打得不轻。 “闯王,这是演的哪一出啊?”王革感到控制室里闷热难当,额头上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 “没什么。”谢闯慢条斯理地擦着汗,身上的衬衫已经几乎湿透,“请你看场好戏。” 王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扭头看看陈庆刚,后者耸耸肩膀,也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王革又把视线投向衣洪达,衣洪达却并不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被缚的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谢闯笑笑,冲男子努努嘴巴,对王革说道:“这是老衣的人,上次运货的司机——就是他吞了那批货。” 货车司机听到谢闯的话,抖得更加厉害。他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带着哭腔说道:“衣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衣洪达跳起来,一把揪住货车司机的头发,吼道:“我的货呢?”“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货车司机一脸绝望,“我没那个胆子……衣哥……” “老衣,你的人嘴够硬的。”谢闯笑笑,从身后的椅子上拿起一个黑色塑胶袋,扔在衣洪达脚下,“不过,我在他家里发现了这个。” 黑色塑胶袋的袋口松开,露出几捆百元大钞。 “那不是我的……”货车司机又恐惧地分辩道,“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我的货呢!”衣洪达看到塑胶袋里的钱,表情扭曲起来,揪住货车司机的头发连连摇动,“你卖给谁了?快说!” 谢闯拉开衣洪达:“老衣,别费劲了,他不会说的。”衣洪达不依不饶地抬脚又踹,嘴里还骂着:“妈的,吞了你也得给我吐出来!” “我知道你的货在哪里。”谢闯看着瞪大眼睛的衣洪达,“回头我会告诉你。” 衣洪达盯着谢闯看了几秒钟,问道:“你怎么查到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谢闯回头看看不停哀号、哭泣的货车司机,“不过,有件事必须要做——否则以后人人都敢劫我们的货。” 说罢,谢闯上前一步,猛推了货车司机一把,后者惊叫一声,从窗口跌了出去。 众人皆受惊不小,此时,控制室的窗框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四根细绳拴在窗框上,另一端笔直地挂在窗外。 陈庆刚趴在窗口向下看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货车司机被悬吊在窗口下,四根细绳的另一端绑在他的双手手腕上。在他的下方,就是那个盛满钢水的钢包。 见陈庆刚神色异常,其余三人也趴到窗口,一瞥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 谢闯倒是一副淡定的样子,搬过一把椅子坐在窗边。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那四根绷得紧紧的细绳上刮着。 “上次我跟大家谈的那件事,不知道你们考虑得怎么样。”谢闯并不看其余四人,“大家有顾虑,我能理解。你们一定觉得,我想一家独大,吞了你们三个。” 王革和衣洪达彼此看看,没有说话。陈庆刚则一直盯着谢闯手里的刀子。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吞了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谢闯慢慢地说道,“如果打你们,我不可能毫发无损。拼到最后,就算我赢了,‘四大家族’变成我一个光杆司令,随便一个什么小帮派就能灭了我。” 说罢,谢闯笑笑,手上猛然发力,一根细绳被挑断。 吊在空中的货车司机猛地摇晃了一下。他似乎感到那四根救命的绳子已经少了一根,分辩和求饶变成了恐惧的号叫。 肖望站在车间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吊在钢包上的货车司机。看着他脚上已经开始融化的皮鞋和蹿起火苗的裤脚。 控制室里,谢闯依旧在慢条斯理地讲着: “在我们之中,王革手下的洗浴和娱乐场所最多;庆刚最年轻,脑子最灵活;老衣和俄罗斯那边联系最密切——如果我没猜错,那批货就是从俄罗斯弄进来的。”谢闯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至于我,我的地盘最大,人最多,所以,你们办不到的事情,也许我能办到,对吧,老衣?” 衣洪达勉强笑笑:“谢了,闯王。” “我吞了你们,这些优势我统统都得不到,还拼了个两败俱伤,何苦呢?”谢闯又用刀子挑起一根细绳,“相反,如果我们大家能合并到一起,我有你的优势,你分享我的资源,那会是什么局面?” 话音未落,又一根细绳被挑断。 货车司机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可逆转,一边号哭,一边大骂起来:“谢闯!我干你娘!衣洪达,你他妈瞎了眼!干你娘……” 谢闯对窗外的骂声充耳不闻,依旧意味深长地看着其余四人。 “我们是黑社会,没错,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们自己都清楚,警方最喜欢看到的局面,就是我们各自为战,彼此牵制。因为他们想收拾我们的时候,可以各个击破。”谢闯朝窗外努努嘴巴,“说穿了,我们和他一样,有四根绳子吊着,也许还能保一条命。如果这些绳子一根根断掉……” 谢闯拿起刀子,锋利的刀刃缓缓伸向第三根绳子。 “你们猜会怎么样?” 话音未落,第三根绳子齐刷刷地断开。 第四根绳子瞬间绷直,只坚持了一下,就再也承受不住货车司机的体重,拉断了。 窗外传来一声绝望的惨呼,瞬间,又消失了。 肖望眼睁睁地看着货车司机在空中绝望地挥舞着手脚,转眼间就落入钢包中。沸腾的钢水飞溅出来,落在地上冒起青烟。 车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片刻,肖望听到一声轻微的打火机按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赵浩青倚在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钢包,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控制室里。同样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几根断裂的绳子上。谢闯收好刀子,平静地说道:“要想活命,绳子,不能断。要想保住地位和身家,我们几个,必须牢牢地捏在一起。” 依旧是沉默。良久,衣洪达突然站起来,走到控制室中央,环视众人之后,伸出一只手。王革犹豫了一下,也走过去,伸出手压在衣洪达的手上。谢闯笑笑,上前握住两人的手,同时把目光投向陈庆刚。 陈庆刚耸耸肩膀:“既然大家都表态了——算我一个。” 四只手搭在一起。每个人都意识到,c市的黑道格局,将就此改变。 “很好。”谢闯显得非常满意,“至于合作的细节,下周我们开会讨论。” 说罢,谢闯突然向衣洪达挤挤眼睛:“老衣,你的那批货,下家是梁四海。”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王宝突然抬起头来。 深夜。一辆箱式货车在公路上飞驰。此刻秋风渐起,公路两旁的树木随风摇摆着,枯黄的树叶不停地飘落在路面上,而后,被疾驰而过的车轮卷起、粉碎。 货车的驾驶室里,肖望沉默地坐着。鼻子里渐渐嗅到咸腥的气息。他向右侧望去,在交替掩映的树影中,一条灰白色的长桥若隐若现。 很快,货车驶到桥面上。开到桥中段的时候,货车开始减速,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肖望跳下货车,站在空无一人的桥上,向左右望望。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黑暗。肖望敲敲车门。 货车又发动起来,在桥面上转过方向,调整位置,最后,车尾顶在长桥的栏杆上。 深夜的大海不像白天那样沉静,幽蓝的海水此刻变得漆黑一团,不怀好意地翻涌着。在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中,肖望的头发被海风吹起,耳边是刷刷的声音,那是海浪在贪婪地舔舐着桥墩。这片海,仿佛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兽。 车厢的后门打开,一块木板伸出,搭在桥栏上。很快,车厢里有了动静。某个沉重的东西正在里面缓缓滚出,最后落在木板上,越过桥栏,扑通一声掉进了黑色大海中。 肖望向桥下望去,看见几团白色的浪花正重新融入那浓黑如墨的海水中。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刚刚吞噬了那么一大坨钢锭的大海依旧不动声色,冷冷地仰视着这座桥、这辆车、这些人。 肖望离开桥栏,向正在缓缓掉头的货车走去,刚迈出几步,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丰羽茶室”312包间里,梁四海定定地看着玻璃茶壶里上下翻转的龙井茶叶,不停地吸着烟。 谢闯昨天打电话来,却只字未提上次动手的事情,而是询问他是否有兴趣带着人过来。其实,连吃了两次亏之后,梁四海元气大损。自己的地盘,也被“四大家族”陆续蚕食得差不多了。梁四海甚至动了转入正行的念头。谢闯的电话让他的心思有些活动——也许,背靠谢闯这棵大树,还有一丝转机? 正想着,包间的门被推开了。梁四海下意识地站起来,脸上刚露出笑容,就变成了惊讶的表情。 走进来的,是肖望。 “兄弟,”梁四海一边伸出手去,一边向肖望身后看去,“怎么……是你来了?” “是啊。”肖望看到包间里只有梁四海一个人,也很奇怪,“浩青哥还没到么?” “呵呵,没事。”梁四海招呼肖望坐下,“你来也挺好。跟你更熟一些,谈起来更方便。” 说罢,梁四海起身给肖望倒了一杯茶。肖望一边谦让,一边摸出手机拨通了赵浩青的号码。片刻,听筒里传来冷冰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肖望挂断电话,皱起了眉头。梁四海注意到他的表情,问道:“浩青哥怎么说?” “没事。”肖望耸耸肩膀,“也许他就快到了。” “肖望,咱们也算熟人了,我不妨开门见山。”梁四海的表情恳切,“谢闯提出要我带人过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最近听说,‘四大家族’要合并?”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肖望略沉吟了一下,“不过,看起来是有这个趋势。” “嗯,我感觉得到。”梁四海点点头,“谢闯约我出来谈,却安排在陈庆刚的地盘上,估计他们俩已经合作了。” 时至下午4点,“丰羽茶室”的大门却已经悄然关闭。一个服务员在门外竖起“闭店”的牌子,回身锁死了大门。 路边停着一辆商务车。茶色玻璃后面,一架望远镜正对着茶室所在的三层小楼。霓虹招牌已经熄灭,几个服务员正忙着关闭窗户,拉紧窗帘。 望远镜放下,在它后面,是邢至森铁青的脸。 包间内。梁四海起身给肖望的茶杯里续水。 “我想问问,合并之后,我是把现有的地盘交给谢闯,然后重新分配,”梁四海看着肖望,“还是保留现有的地盘,按月给谢闯交钱?” “这个我不清楚,也不是我这个层次该知道的。”肖望摇摇头,“还是等浩青哥来了……” 忽然,肖望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立刻接听。 “喂,闯哥。” “你到了么?” “到了,我和梁四海在一起。” “他一个人?” “对。” “桌面下用胶布粘着一把枪,干掉他。” “嗯?”肖望睁大了眼睛,“闯哥?” “马上。” 说罢,谢闯就挂断了电话。 肖望愣了几秒钟,把手机揣回衣袋,重新坐到桌子旁。梁四海看看他,问道:“怎么了?闯哥怎么说?” “哦,没事。”肖望勉强笑笑,“浩青哥那边有点事,稍晚点到。” “嗯,那就等等吧。”梁四海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饿不饿?要不先叫点东西吃?” “不用了。”肖望拿出烟,刚抽出一支,突然手一松,烟掉在了地上。肖望俯身去捡烟,迅速看了一眼桌底。 一支手枪被胶布粘在桌底。 肖望咬了咬牙,刚刚抬起头,就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冰凉,随即,就是一阵刺痛。 面前多了两条腿,肖望慢慢地抬起头,看见梁四海已是一脸凶相,手里的匕首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谢闯想干掉我,对吧?”梁四海揪住肖望的衣领,手上稍稍用力,“为什么?我又没碍他的事儿!” “对。”肖望感到已经有血顺着脖子淌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给谢闯打电话!”梁四海的表情越加凶狠,“马上!快点!” 肖望还来不及回话,就听到包间门的玻璃窗哗啦一声碎掉,紧接着,一支乌黑发亮的霰弹枪口伸了进来。 “操!”梁四海怒骂一声,推开肖望,一把掀翻桌子,矮身躲在桌面后。肖望无处可躲,情急之下,也挤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枪声响起。 几十颗弹丸打进室内。一时间,木质桌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弹洞,木屑四溅,杯盘粉碎,沙发上的羽绒靠垫被打裂,室内一片狼藉。 连放数枪后,走廊里暂时恢复了平静。 弹雨之下,两人只能紧紧地靠在一起。听到枪声停止,一直双手抱头的肖望放下手臂,立刻发现那支手枪就在眼前。刚伸出手去,就被梁四海伸过来的匕首逼退。梁四海撕下胶带,把枪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仍然用匕首抵住肖望,从桌面后探出头去,刚露出半个脑袋,枪声又起,十几颗弹丸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梁四海缩回脑袋,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靠,还没死?”王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俩的命还挺大啊。” “王宝?”梁四海的眼睛瞪大了,“你他妈讲不讲信用?我赔了钱,也道了歉,你他妈还想怎么样?” “哈哈,梁四海,不是我要干你。”王宝得意地笑着,“是老衣——吞了他的货,你以为‘四大家族’是好惹的?” “货?什么货?”梁四海又惊又怒,“我没有!” 第41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1) 肖望的脑子一片混乱。那批货并不是被梁四海劫走,谢闯栽赃给梁四海,并出手杀他,显然是为了拉拢衣洪达。 可是,王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从王宝刚才的举动来看,他的目标显然不只是梁四海一个人! 正想着,梁四海却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王宝,谢闯的人在我手里,你别乱来!”梁四海把枪顶在肖望的头上,“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要当面向谢闯问个清楚!” 走廊里传来踩踏碎玻璃的声音,王宝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支霰弹枪,身后是两个提着手枪的男子。 “开枪吧,还省得我动手了。”王宝叼着烟,脸上的肌肉因兴奋而抽搐着,“反正你们两个我都要弄死。” “宝爷,我们的恩怨可以再说。”肖望死死地盯着王宝手里的霰弹枪,“我是闯哥的人,你杀了我……” “少他妈演戏了,你他妈跟梁四海是一伙的。”王宝慢慢抬起枪口,“闯王告诉我,一分钟内听不到枪响就进来把你们都干死。” 肖望还要分辩,就听见梁四海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窗户。” 几乎是同时,肖望感到自己头发上的力道一松,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弯腰捡起手边的一把椅子,朝窗户扔了过去。 随着哗啦啦一阵脆响,木质雕花玻璃窗被砸开。 梁四海手里的枪随即对准王宝。枪响。空仓挂机。 只有一颗子弹! 王宝本能地一躲,手里的霰弹枪失去了准头,十几颗弹丸都打在墙上。 梁四海还在徒劳地扣动着扳机,肖望已经捞起地上的破茶壶扔了过去,而后,拉了梁四海一把,转身向窗口扑去。 转眼间,两个人已经先后从破裂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王宝骂了一声,冲到窗口向下望去。楼下是一个自行车棚,棚顶已经被砸出一个大洞,灰尘弥漫,看不到跳下去的人是死是活。 王宝拉动霰弹枪的护木,向那个大洞里连连射击,另外两个手下也把枪里的子弹一股脑儿地打过去。这时,路边一辆商务车的车门突然拉开,几个人从车里冲出,边向茶楼跑来,边从腰里摸枪。 “妈的!有警察。”王宝急忙收回枪,“快,从后门撤!” 墙壁上悬挂的巨大的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足球赛。谢闯半躺在沙发上,手捧着一杯香槟酒,漫不经心地观看着。 赵浩青匆匆地走进来,弯腰附在谢闯耳边说道:“事情办完了。可是……” “可是什么?”谢闯抬起头来,皱起眉头看着赵浩青。 “办得不利索,后来把警察引来了。”赵浩青低声说道,“不过,我打探到的消息是:两个都死了。” “王宝呢?” “我尽快安排他出去躲躲。”赵浩青犹豫了一下,“闯哥,肖望……真的是内鬼么?” “他是不是内鬼不重要。”谢闯仰头喝干杯子里的酒,“只有让老衣相信我帮他出了这口气,他才会死心塌地跟我合作。” 他看看赵浩青:“怎么,你心里不痛快?” “没有。”赵浩青急忙说道,“如果肖望出了问题,我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 “跟你没关系。”谢闯拍拍赵浩青的手臂,“通知他们,过几天开会。” 师大体育场。深夜。 邢至森独自坐在看台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着。突然,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北郊……杨二堡村……苹果树……11点半……知道了。”邢至森挂断电话,又收好记事本,扭头看看仍然空无一人的操场。最后,他咬咬牙,扔掉烟头,起身离开。 走出体育场,邢至森穿过一排单杠和秋千,来到停放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捷达车旁。上车,发动,邢至森却没有踩下油门,而是点燃了一支烟,说道:“出来吧。” 后座上突然坐起一个人。 邢至森吸了一口烟,从后视镜看着他。 “梁四海在哪里?” “邢局,”戴着棒球帽的肖望慢慢地抬头,露出满脸伤痕,“你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怎么样了?” 看到他的样子,邢至森一怔,随即垂下眼皮,吸了半支烟之后,低声说道:“辛苦了。” “你知道我当时在茶楼,对吧?” 邢至森呼出一口气:“对。”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救我?”肖望激动起来,“我差点就死在那里!” “我不知道王宝要杀你!”邢至森低声吼道,“我以为他只是要干掉梁四海!” “操!”肖望骂了一句,重重地靠向后座,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也很担心你,一直在找你。” 肖望哼了一声,没回话。 邢至森看看他,抿抿嘴,又问道:“梁四海呢?” “不知道。”良久,肖望才有所回应,“当时分头跑了。” “你为什么不跟着他?” “当时差点连命都丢了,领导!”肖望瞪起眼睛吼道,“你当我是什么,兰博?” “你是警察,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邢至森板起脸,“入警的时候没学过?” “死可以!但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去死!”肖望扑到前座,“你必须告诉我,谢闯为什么要杀梁四海,为什么要杀我!” “不该知道的,就别问!”邢至森目视前方,“你暂时别出来,我给你安排个地方。” “你不说我也知道。”肖望回到后座上,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校园,慢慢说道,“你劫了老衣的货,然后放出消息说是梁四海干的。但你的目标应该不是梁四海那么小的帮派,对吧?” 邢至森沉默良久,最后吐出一个字:“对。” “谢闯干掉梁四海是为了拉拢老衣,”肖望回过头来,“那他为什么要干掉我?” “因为你自己。”邢至森冷冷地说道,“如果你不帮梁泽昊打王宝,谢闯不会认为你是梁四海的人。” “这对你来讲是机会吧?”肖望若有所思地看着后视镜里的邢至森,“王宝和梁四海有了过节,干他的时候,王宝肯定很主动——你那天是想去抓王宝,对吧?” “对。”邢至森轻叹口气,“现行犯。拿下他,王革那边就问题不大。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也想杀你。” 肖望没有在意这个,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卧底,对吧?否则你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这个你用不着知道!”邢至森打断他,“我们准备抓王宝,如果你有梁四海的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他是重要的证人。” 肖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梁四海的人呢?谢闯不可能只对他本人下手。” “梁四海去茶楼那天,‘四大家族’突袭了他的地盘,梁四海的手下基本被打散了。”邢至森撇撇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梁泽昊带着裴岚去韩国玩了,恰好躲过一劫。” 肖望没说话,扭头看着窗外。 “我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邢至森拿出一个信封,甩到后座上,“尽量别露面。” “躲到什么时候?” “恐怕得一段时间。”邢至森低声说,“扳倒谢闯和老衣,你就能恢复身份了。” “要多久?”肖望追问道。 “这个我也不能确定。”邢至森沉吟了一下,“总之你自己小心……” “那我就像老鼠一样躲着?”肖望终于按捺不住,“等到猴年马月?” “不管你的身份有没有暴露,你现在都不能出来!”邢至森的语气坚决,“你不能再回谢闯那边,和暴露也他妈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吧?”肖望摘下帽子摔在座位上,“可以一脚踢开了是吧?” 邢至森在后视镜里盯着肖望看了几秒钟,突然锁上车门,踩下油门。 “戴上帽子,坐低点!”邢至森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这件事了结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肖望乖乖地照做。此刻,他不想争辩。 因为他已经知道邢至森要做什么了。 郊区一栋尚未竣工的楼房里,几个人围坐在十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沉默地吃着盒饭。梁四海坐在角落里吸烟,面前的盒饭已经凉透,却丝毫未动。 夜色渐深,寒风又起。梁四海看看身边的几个人,个个抱着肩膀,冻得哆哆嗦嗦。他扔掉烟头,挥手叫来一个手下。 “去找点树枝什么的,生堆火,大家暖和暖和。” 那个手下的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瘀痕,点点头,瘸着腿离去。 梁四海翻出手机,再次拨打梁泽昊的号码,还是关机。他想了想,编写了一条短信发送过去。 c市有变,不要出机场,立刻离开。随后联系。 梁四海合上手机,心中暗暗祈祷梁泽昊能在从韩国回来后马上打开手机。 他站起身,看看其他几栋同样一片漆黑的楼房。再往远看,就是c市的市区。此刻,市区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梁四海默默地注视着那一片灯火,似乎在分辨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朗,翻身再无可能,唯一的活路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身上的银行卡里还有十几万块钱,自己留一点,其余分给这几个不离不弃的兄弟做遣散费。然后,带着儿子离开c市,至于以后……慢慢再打算吧。 只是…… 梁四海突然暴起,一拳打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混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就这样因为一批莫名其妙的货,统统都丢掉了。昨天还是威风八面的大哥,一夜之间就变成东躲西藏的倒霉蛋。 只是,不甘心又怎样? 梁四海看看已经流血的拳头,只感到那股恶气在胸中翻涌,几乎要鼓破胸腔了。 一间街边随处可见的小旅店里,水泥走廊坑坑洼洼。年轻人不知道那沙沙声是来自手里的塑料袋,还是脚底的沙粒。走到尽头,他看见上午送来的盒饭还在门口。年轻人皱皱眉头,抬手轻敲房门。门上的猫眼暗了一下之后,房门拉开一道缝,随即,一股浓重的烟雾涌了出来。 年轻人看看门上挂着的防盗链,简单地说了句“吃饭”。 “放那儿吧。”室内的人躲在门后,“烟。” 年轻人一愣,随即掏出衣袋里的烟盒塞了进去。一只手迅速伸出,拿过烟盒后就砰的一声关死了房门。 年轻人摇摇头,拎起那盒冷饭,转身离去。 肖望坐在那张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面向窗户,点燃了一支烟。 他已经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在不停地吸烟。他不知道现在外界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躲多久。唯一肯定的就是,只要“四大家族”不垮台,自己就得一直在这里躲下去。 他多想冲出去,面对谢闯或者王宝,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然而,每当他奔到门口,抬手去拉防盗链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就会在心底响起: 你,现在是一只老鼠。 一只既不能公开身份,又被黑帮当作内鬼的老鼠。 这声音让他瞬间委顿下来。 当肖望又一次颓然坐在床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窗外,各色灯火依次亮起。忙碌了一天的城市开始呈现出平静又温馨的景象。还残留着一丝暗橘的天边,一架通体闪烁的飞机正缓缓掠过。 她在干什么? 肖望被这个突然闪现在脑海中的问题吓了一跳。随即他就意识到,当梁泽昊和裴岚走出机场,迎接他们的,不是早已熟悉的江湖秩序,而是斩草除根的杀戮。 他坐不住了。 从肖望洞悉邢至森的全盘计划的那一刻起,他就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只是这盘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 卧底数年,肖望所提供的情报,仅仅是一些旁支脉络而已。所谓小卒,就是该挺进的时候义无反顾,该牺牲的时候毫不留情。 难道那些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代价,就是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么?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肖望一惊,随手操起桌上的烟灰缸,迅速闪到门旁,凑近猫眼向外望去。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肖望心下疑惑,可是,那声音分明还在。 他想了想,轻轻地扭开门锁,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一瞥之下,肖望不由得失笑。 一只硕大的老鼠正趴在门口的饭盒上,从一个撕开的小口里,埋头扒食里面的饭菜。 肖望不心疼那盒饭,只是觉得那声音令人生厌,就抬脚去驱赶它。 老鼠却不怕,依旧趴在饭盒上,冲他露出满是油腻的尖牙。 肖望有些哭笑不得,妈的,什么世道,老鼠都不怕人了! 突然,肖望脸上的笑容开始收敛。他静静地看着这只老鼠,看它旁若无人地享用着晚餐。 是啊,谁说老鼠就得东躲西藏?谁说老鼠就不能反咬一口呢? 肖望关好房门,转身走到窗前,摸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很久才接通,对方却不说话,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才传来梁四海犹疑的声音。 “肖望?” “梁四海,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肖望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警察。” 夜半时分,杨二堡村的村口悄然集结了几辆警车。凌晨1点28分,在村主任的带领下,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沿着村中的小路,悄悄地围向村西侧的一个小院。 郑霖身着防弹衣,提着手枪,拿起对讲机低声说道:“邢局,抓捕行动已经准备就绪。” “行动,要生擒王宝。” 郑霖挥挥手,一名特警上前剪断院门上的铁锁。随即,特警们悄无声息地冲进院子,绕过院子中央的一棵苹果树,聚拢在一间瓦房前。两名特警将七九微型冲锋枪对准漆黑一片的窗户。两名特警靠在门的两侧,另外一名特警手持破门锤,对准门锁的位置,先尝试着推了一下房门…… 门居然开了! 郑霖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挥手喝道:“行动!” 守在门两侧的特警立刻突入,穿过门厅,直扑里间。身后的特警们随之鱼贯而入,随着一声声“安全”,现场已经被完全控制。 郑霖快步走进里间,才发现这现场压根就不用控制。 在狭窄的里间,床上除了凌乱的被褥外,空空如也。 5分钟后,正在市局布置讯问任务的邢至森接到了郑霖的电话。对方刚刚开口,邢至森就失声叫道:“什么?” “确实没有人,房前屋后我都搜遍了。”郑霖的声音很急切,“不过,在现场有打斗痕迹,血迹还没干。” “你马上在村子附近搜一搜。”邢至森的脸色很难看,“有情况立刻向我汇报。” 翌日,俪宫娱乐城门口挂起了停业装修的牌子。不过,门前却停着几辆豪车,两个黑衣黑裤的男子把守在门前,一副高度戒备的样子。 第42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2) 一辆冷柜车开过来,缓缓停在门前。车厢门打开,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跳下来,扛着白色冷藏箱向娱乐城的门口走去。 门口的男子拦住走在前面的工人,问道:“是什么?” “龙虾、鲍鱼,”工人扛着冷藏箱,“还有帝王蟹,昨天订的。”男子挥挥手放行。工人们从门口鱼贯而入,被服务员引向后厨。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队尾的两个工人突然一转身,钻进了卫生间。 肖望和梁四海七手八脚地脱下身上的工作服,露出里面的黑色西装。随即,梁四海把衣服塞进垃圾桶,肖望则打开一个白色冷藏箱,从中取出两支手枪。一支递给梁四海,另一支掖进了自己的腰间。 整理停当,肖望抱起另一只冷藏箱,起身向门口走去,刚要拉门,就听到梁四海在身后说道:“肖望。” “嗯?”肖望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梁四海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 “待会儿打起来……”梁四海看上去有些紧张,“自己小心点。” “知道了。”肖望垂下眼皮,伸手去拉门。 他把头探出去,想看看走廊里是否有人。然而,刚刚转动一下脖子,肖望的身体就僵住了。 在他的眼前,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会议室里,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和王革围坐在一张长条桌前。谢闯正在念着手里的一份协议。 “……如任何一方的首脑亡故,或者因故不宜再承担首脑职责,比方说,被抓或者跑路,”谢闯看看其他三人,“则由本方推举继位人,本协议继续有效……” “操!”衣洪达骂了一句,向后靠坐在沙发上。 “怎么,老衣?”谢闯看看衣洪达,“你对这一条有想法?” “想法倒是没有。”衣洪达撇撇嘴,“就是听着晦气。” “既然要长期合作,自然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我觉得还可以。”陈庆刚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闯王你继续念。” 20分钟后,这份长长的合作协议终于念完。口干舌燥的谢闯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边抹嘴边询问其他三人:“怎么样,各位兄弟,有什么想法?” 王革想了想,开口说道:“既然是深度合作,我觉得应该加上一条:守望相助——任何一方出事,不管是不是官非,其余三方都得伸把手。” “我同意。”衣洪达也开口了,“再有,总首脑一当就是五年,有点太长了,三年吧。” “组织上合作是一方面,”陈庆刚看看其余三人,“生意上,大家应该互相让让步,别老是把着自己那一块不放。” “哈哈,我知道。庆刚,你一直想搞地产吧?”谢闯笑起来,“这都好商量。” 他上身前倾,把手掌按在协议书上。 “只要我们能合作在一起,”谢闯扫视着其余三人,目光炯炯,“c市就是我们的!” “他妈的,简直是胡来!”邢至森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稍稍平静一下之后,邢至森仔细聆听着对方的话,犹豫了几秒钟,最后点头:“按你说的办吧。”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如果局势不利,你马上撤——尽量把那小子带出来。” 刚刚挂断电话,郑霖就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粉碎的茶杯。 “我听到声音……”郑霖看看邢至森,“你这是怎么了?” “马上让特警支队集合,15分钟后出发。”邢至森顿了一下,“叫救护车。” 大哥们在开会,各自带来的手下就聚在大厅里打牌。吆五喝六的,十分热闹。虽说大哥们在谈合作,底下的小弟们却一时习惯不了,一张牌桌前基本都是自己人。 衣洪达带来的人最多,占了好几张牌桌,也最热闹。一个身穿灰西装的男子懊恼地推开眼前的麻将牌,伸手去衣袋里拿钱。 “小武,赢了多少?” “赢个屁啊。”叫小武的男子回头,见是赵浩青,慌忙站起来,“浩青哥……” “继续继续。”赵浩青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箱子,笑容可掬地拍拍小武的肩膀,“兄弟们先玩着,马上就开饭。有澳洲龙虾和帝王蟹——敞开了吃!” 小武乐了,见赵浩青还站着,忙不迭地去接赵浩青手里的箱子:“浩青哥,这是啥啊?” “酒。”赵浩青一闪,把箱子藏在身后,“你继续玩吧。” “我帮你拎。”小武急于讨好赵浩青,又伸手去拎箱子,“送到后厨么?” “不用不用。”赵浩青连连躲闪。正撕扯间,箱子哗啦一声打开了。 十几只用油纸包好的手枪掉了出来。 桌前的人噌地一下都站起身来。 刹那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会议室内,一场讨论刚刚结束。谢闯看上去很满意。他低头看看手表,笑着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大家对协议基本同意,细节问题再慢慢落实吧。” 说罢,谢闯环视其余三人,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那么,咱们就来选举第一任总首脑吧。” 其余三人互相看看,最后,陈庆刚开口了。 “我看也甭选了。”陈庆刚扭头望向谢闯,“这里闯王实力最强,也是你提出合作的——你来当吧。” “那不好吧。”谢闯嘴上推托,却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衣洪达和王革,“还是投票吧。” “我没什么意见。”王革懒洋洋地靠在沙发背上,“反正大家轮流坐庄,早晚会轮到我头上。” 于是,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衣洪达身上。 衣洪达撇撇嘴,刚要开口,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通了电话。 “喂,小武?” “大哥,你说话方便吗?”小武的声音很急。 “方便。”衣洪达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吧,什么事?” “大哥,赵浩青手里有一批枪。”小武的声音骤然降低,似乎在躲避什么,“我觉得是咱们上次被劫走的货。” “哦?”衣洪达皱起眉头,坐直了身体,“你没看错?” “我也说不准。”小武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不过,肯定是老毛子的马卡洛夫手枪。” “我知道了。”衣洪达的眼球迅速转动着,“去看看,别轻举妄动。” 见衣洪达挂断电话,陈庆刚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老衣,等你的意见呢——就让闯王当了,行不行?” 衣洪达没回话,而是低着头思考着什么。片刻,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闯王,你说是梁四海劫了我的货……”衣洪达盯着谢闯,“那我的货呢?” 谢闯一怔,随即就恢复了常态:“还没找到,怎么了?” “如果梁四海劫了我的货,”衣洪达的语速很慢,却字字透着寒意,“我们扫他的地盘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的人拿枪反抗?” “老衣!”陈庆刚皱起眉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你闭嘴!”衣洪达猛地伸出一只手,直指陈庆刚,“我没问你!” 陈庆刚正要发作,谢闯挥手阻止了他,转头望着衣洪达。 “钱已经追回来了,货找不找回来,有什么要紧?”谢闯的脸色很不好看,“也许梁四海把货转手卖掉了。” “有枪就有钱!”衣洪达的声音高起来,“梁四海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老衣你到底想干什么?”谢闯不耐烦了,“你不同意我当大哥就直说!” “我现在不关心这个!”衣洪达突然嘿嘿地笑了笑,“我的人发现那批货在你手里。” 刹那间,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谢闯怔怔地看着衣洪达,片刻,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反问道:“老衣,你他妈说什么呢?” 不等衣洪达说话,王革慢悠悠地开口了:“闯王,老衣说的是真的?” “什么他妈真的假的!”谢闯彻底火了,“谁看见的?让他上来对质!”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看到他们,室内四人统统瞪大了眼睛。 因为这是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肖望和梁四海一前一后,径直走向谢闯,把一个白色保温箱放在茶几上。随即,梁四海向谢闯微微颔首。 “大哥,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说罢,两人就并肩站在谢闯旁边,盯着其余三人。 谢闯看着他们,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们为什么叫我大哥?什么事情办妥了?白色保温箱里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好几个问号接连涌入谢闯的脑海中,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衣洪达已经拿起了那个保温箱。 不祥的预感瞬间就涌上他的心头,谢闯本能地去拉衣洪达,却被他抢先一步掀开了保温箱的盒盖。 衣洪达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随即惊叫一声,把保温箱扔在了茶几上。 一颗人头从保温箱里滚出来,在茶几上打了个转,恰好停在王革面前。 王革也受惊不小,急忙向后靠去。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目光就再也无法离开那张肿胀不堪的脸。 “王宝?”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散发着恶臭,已经开始腐烂的恐怖球体,正是王宝的人头。 王革的视线随即投向目瞪口呆的谢闯。 “谢闯!”王革腾地一下站起来,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直指谢闯的额头,“我干你娘!” “有事好商量!”陈庆刚急忙打圆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误你妈个会!”王革已经彻底失去理智,又把枪口指向陈庆刚,“王宝两次出事,都是在你的地盘!” 王革话音未落,衣洪达也拔出枪来,直指谢闯。 “你他妈口口声声说要合作,其实是想吞了我们!”衣洪达目眦欲裂,又转向陈庆刚,“怪不得你那么支持谢闯——你们他妈是一伙的!” “不关我的事!”陈庆刚的手已经摸向腰间,“你们他妈的都疯了!” 一时间,会议室内的气氛紧张到极致! “都冷静点!”谢闯大吼一声,猛地转头面向肖望和梁四海。 “你们……你们……”谢闯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眼爆射出狂怒的光芒。突然,他跳起来,伸手去抓梁四海的衣领。 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乒乒乓乓的枪声就在俪宫娱乐城里响起。 突然响起来的枪声让王革全身一震,他骂了一句“我操”,就对谢闯扣动了扳机。 谢闯被击倒在沙发上,挣扎着拔枪还击。衣洪达同时开枪,陈庆刚肩部中弹,也拔出枪来向衣洪达和王革乱射。 枪声大作。 混战只持续了几秒钟,之后,会议室里硝烟弥漫,一片死寂。 肖望和梁四海抱头蹲在沙发后面,等枪声停止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王革仰面躺在对面的沙发上,胸前的几个弹孔里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衣洪达躺在他的身边,也已经气绝身亡。 陈庆刚的头部中弹,整个脑袋像被打碎的西瓜。他俯卧在地板上,左腿还在微微地抽搐着。 梁四海慢慢地站起身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等他回过神来,急忙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当他意识到自己安然无恙的时候,双腿一下子就软了。 肖望也是满头冷汗,脸色惨白。他拉起梁四海,急切地说道:“走,快走!” 刚迈出一步,肖望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死死地拽住。他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扭头看去,只见仰躺在沙发上的谢闯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你们……”谢闯歪着头,刚一开口,就有大股鲜血从嘴里涌出。紧接着,谢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随即,他眼中的光芒骤然黯淡,抓住肖望的右手颓然滑落。 肖望咬咬牙,拽着梁四海疾步走出会议室。 楼下大厅内已经是人间地狱。 到处是撞翻的桌椅、打碎的水杯、打空的手枪和弹壳。二十几个人躺卧在地面上,大多数已经悄无声息,只有几个垂死的男子还在痛苦地呻吟着。 血。到处是血。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重的甜腥味。 肖望和梁四海对视了一下,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大的恐惧。他们扶着栏杆,战战兢兢地走下楼梯。刚下了几阶,就看到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俯卧在台阶上。 肖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甩开梁四海,几步跳过去,把男子翻转过来。 赵浩青的双眼微闭,白衬衫的胸前已经被血浸透,几个还在冒血的弹孔触目惊心。 肖望连连摇晃着他的身体:“浩青哥!赵浩青!” 赵浩青突然咳嗽了几声,口中喷出几滴鲜血,眼睛慢慢睁开。他的视线茫然地在肖望脸上来回游移,最后聚焦于肖望的双眼。 “谢……谢闯……” 肖望知道他想问什么。 “死了。”肖望凝视着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四个人,都死了。” 赵浩青艰难地笑了笑,目光散漫开来。 “没想到……‘四大家族’,就这样……”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卡在赵浩青的脖子上。肖望一惊,抬头看到了梁四海铁青的脸。 “你干什么?”肖望急了,伸手去掰梁四海的手。 “他必须死。”梁四海的手竟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梁四海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肖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和我,都能做回原来的自己!” 肖望怔怔地看着梁四海,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 赵浩青的脸抽搐着,已经变成了青紫色,随着梁四海越来越用力的卡压,他的双眼慢慢闭合,嘴边不时有大股的血沫涌出。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让他抬起手,软绵绵地在梁四海身上抓挠着。 终于,那只手无力地垂下。赵浩青歪过头,再无气息。 肖望呆呆地看着赵浩青,脑海中似乎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等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时,才发现身边的梁四海已经不见踪影。 三天后,c市公安局宣布,经过详细调查及周密部署,警方一举打掉了长期盘踞于c市的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及王革四个犯罪团伙,共抓捕涉黑成员上百人。一夜之间,“四大家族”全部覆灭。c市市民无不欢欣鼓舞。 c市公安局。 肖望静静地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盯着墙角出神。忽然,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肖望扭过头,看见郑霖正大步走过来。 “兄弟,辛苦了。”郑霖在他身边坐下,递过一根烟,脸上是充满歉意的笑容,“当时我不知道你是自己人,所以……” “没关系,郑支队。”肖望接过烟,冲他笑笑,“我没怪过你。”郑霖帮他把烟点上:“有什么打算?去我那里吧,我需要几个能干的伙计。” 第43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3) “听组织安排吧。”肖望吸了一口烟,“我服从分配。” 此时,对面的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中年人。 郑霖和肖望同时站起:“邢局。” 邢至森点了点头,把视线投向肖望。郑霖识趣地说了句“你们聊”,就快步离开了。 邢至森看了肖望几秒钟,把手里的一个文件袋递过去。 “手续都办好了。”邢至森慢慢地说道,“你先去s市分局。谢闯还有几个手下没到案,怕他们报复你——将来有机会再把你调回来。” “行。”肖望丢掉烟头,“我尽快去报到。”说罢,他向邢至森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刚迈出几步,邢至森突然叫住他。 “肖望。” “是。”肖望向后转,面无表情地看着邢至森,“您还有什么指示?” 邢至森盯着他,神色复杂。 “你应该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您说。” “但是,你未必会对我说实话。”邢至森眯起眼睛,“对么?”“邢局,我曾经是一个卧底,说谎是一个卧底的基本素质。”肖望忽然笑笑,“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 肖望顿了顿,又说道:“案子已经结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邢至森默默地看着他,良久,吐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 “我会的。我是一个警察。”肖望突然立正,向邢至森敬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一个好警察。” 丰羽茶室。 梁四海稳稳地坐在店堂中央的一把椅子上,神色淡定。在他身边,是昂首挺胸的梁泽昊。 梁四海端起一杯茶,吹开茶叶,小口呷着茶水。在他面前,是黑压压的一大群平头男子。梁四海在他们脸上来回扫视着,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曾经是“四大家族”的手下。 随着梁泽昊一声令下,平头男子们齐刷刷地向梁四海鞠躬。梁四海纹丝不动地坐着,表情从容。 你死,我活。你垮台,我上位。游戏规则就这么简单。 其实,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深夜。c市公安局。邢至森办公室。 昏暗的室内,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台灯。邢至森靠在椅子上,默默地吸烟。在被光线分割的阴影中,邢至森的脸半明半暗,仿佛是两张面孔。 吸完最后一支烟,邢至森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 他把文件夹放在桌面上,无声地看着那棕黄色的封面。良久,他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翻开第一页。 那是一份加盖着“绝密”印章的个人简历,右上角贴着一张半身彩色照片。赵浩青身着警服,略带腼腆地冲他笑着。 邢至森久久地凝视着那张不变的笑脸,忽然,他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刻,邢至森认为自己有理由悲伤,有理由怀念。他知道这个职业意味着危机,他知道胜利终将付出代价。他知道这次别离不是终点,他知道一切都远没有结束。 邢至森不知道的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对手,已经在黑暗中露出森森的獠牙。 番外四 两生花 门外传来抖钥匙的声音,紧接着,门锁发出咔嗒的声响。女人没有回头,依旧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 屏幕上是星巴克咖啡厅的店堂。一个瘦削的男子站在店堂中央,手里是刚刚击发过的九二式转轮手枪,枪口还在冒着烟。在他面前,是另一个仰面躺倒的男子。顾客四散奔逃。 在高清摄像头下,瘦削男子的脸清晰可辨。 女主播的语速急促,声音中似乎毫无感情色彩。 “据悉,开枪杀人的男子叫方木,曾就职于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至于他的作案动机尚不知晓。目前,警方拒绝就此事做出回应……” 开门进来的男子把手里的蔬菜和鱼放在餐桌上,走到客厅中央,看着电视屏幕。 此时,屏幕上是方木的面部截图。短发,棱角分明的脸颊,黑框眼镜下,是决绝的目光。 “我认识他。”男子突然说道。 女人没有回话,起身走向客厅的角落,抬手打开了电脑。 十几分钟后,这小小的居室里响起锅勺的碰撞声。很快,煎鱼的香味在室内弥漫开来。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坐在电脑前浏览着网页。渐渐地,她的脸色从苍白转为蜡黄,眼睛也半眯起来。同时,左手在太阳穴附近轻轻地按揉着。 男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 “魏大夫,家里还有黄瓜么?要不要……” 话未说完,男子就疾步向电脑前冲过去,因为他看到女人的身体已经前后摇晃起来。还没等他碰到女人,她就咕咚一声仰面摔在了地上。 男子把女人抱起来,横放在沙发上,随即奔到餐桌上的购物袋里翻翻找找。女人尚有意识,抱着头在沙发上痛苦地翻滚着,呻吟声伴随着牙关紧咬的咯吱声,她似乎已经痛彻入骨。 很快,男子拿着一只针筒过来。他抓住女人的胳膊,捋起她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将针头刺入女人肘窝处的静脉里。女人的额头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头发也被濡湿,散乱地粘在腮边。随着针筒里的液体一点点注射进体内,女人稍稍安静了一些,随即就瘫软在男子的怀里,粗重地喘息着。 良久,女人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最后,她蜷着身子,窝在男子怀里睡着了。男子微微摇晃着身体,一只手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嘴里还哼唱着不成曲调的歌。 这一睡,就睡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当客厅里已经完全黑下来之后,女人终于醒过来。她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爬起来。男人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身体,静静地看着她。 女人坐在沙发边上,扭过头看着窗外,与透进来的光形成剪影般的画面,仿佛还有粗糙的颗粒感。女人的脸微侧,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半干,面颊皎洁如月光。片刻,她转身面向男子,双眼中尚有一点光。 “我饿了。” 半小时后,迟到的晚饭被端上餐桌。一对男女坐在桌前,沉默地吃饭。男子捏着一小杯白酒,不时啜上一口。女人吃得缓慢且专心,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些碗碟上。吃过半碗饭之后,女人已经饱腹。然而,她稍歇一会儿后,又顽强地把其余的米饭一点点扒进嘴里。最后,所有的饭菜都被吃得一干二净。男人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仿佛自己的努力受到了肯定一般。 吃过饭,女人拿起桌上的香烟,默默地吸了半根,然后把碗筷收进厨房。 厨房里狭窄且凌乱,屋角积攒着经年累月未曾擦洗的油泥。女人低着头,在水槽边冲洗碗筷。 “魏大夫。” 女人回过头,看见男人穿戴整齐,站在厨房门口。 “我出去一下。” 女人把洗碗布扔在水槽里,背靠在橱柜上,冷冷地上下打量着他。 “朱志超,如果你现在出去惹事,会死得很惨。”女人的目光如炬,“我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我……就是出去转转。”男人有些慌乱,垂下眼皮,“半小时就回来——需要帮你买点什么?” “止疼片。”女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刷碗。男人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只能悻悻地离去。 收拾停当,女人回到客厅。来回踱了几次之后,女人又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眼前的一片灯火。 这段时间中,女人一直住在这套两居室里。而她能看到的,也只有窗外这片楼群。白天,它们或身披阳光,或一片灰暗。只有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这些冰冷的建筑才恢复些许生机。那一扇扇亮起灯火的窗户,仿佛一只只炫耀的眼睛。 平凡,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女人掐灭香烟,扭头看着电脑显示器上的那张照片。 今天,这段视频和那个警察的模样在网络上铺天盖地。无数人在惊呼“城市之光”终于现身。赞美其强悍者有之,诅咒其暴虐者有之,还有些人,在揣测他何时能落网,以及在失去这缕光之后,c市是否会重堕黑暗。 呵呵。女人笑起来。她可以想象,江亚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又被剥夺了最珍视的名号——他会变成更危险的野兽。 只是,你…… 你让孙普最终灰飞烟灭,你让我的胸中空无一物,你在生死边缘把我从地狱拽回人间,你在墓碑环绕之处宽恕要置你于死地的我…… 可是,应该万般皆放下的你——为什么要去挑战那最危险的野兽?方木,我曾经最痛恨的人。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你一定是疯了。 一小时后,朱志超回家了。他进门的那一刻,魏巍瞟向他的裤裆,随即就扭过头去继续上网。朱志超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从衣袋里掏出一盒芬必得放在茶几上。 夜色渐渐深沉。对面的居民楼上,灯光逐一熄灭。临近午夜的时候,魏巍关掉电脑,回头看看在沙发上已经睡熟的朱志超,起身去了卫生间。一阵细微的水声之后,魏巍用湿漉漉的手拢着头发,走进卧室,咔嗒一声锁死了房门。 几乎是同时,朱志超睁开了眼睛。 他侧躺在沙发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里还捏着电视遥控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只有卧室的门缝下透出一道光线。朱志超纹丝不动地盯着那道光线,直到它悄然熄灭。 朱志超的眼前仍然留有闪烁的光斑,他把手伸向自己的下体。 黑暗,以及重重落下的寂静,让每一丝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朱志超圆睁着双眼,倾听着卧室里的动静。 床铺的吱呀声,掀动被褥的扑扑声,女人偶尔的叹息和按摩头部时,手指与头发摩擦的沙沙声。 终于,种种声响渐渐平息,女人越来越低缓的呼吸声透过门缝,穿到客厅里。 朱志超的呼吸却粗重起来。 他从沙发上慢慢地爬起,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几旁,拿起外套,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而后,他悄无声息地摸到卧室门前,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门锁里。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月光,好在朱志超已经习惯了眼前的黑暗。他站在门口,能依稀辨清床上静卧的人体。 朱志超静静地看着熟睡的魏巍,竭力平复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随即,他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慢慢地走过去。 掀开被子,一股混合着体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朱志超的呼吸骤然粗重。他看看蜷着身子的魏巍,俯下腰去,小心地拽住她的裤子,慢慢地向下褪去。 突然,朱志超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件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随即,一阵刺痛感传遍全身。紧接着,一只脚顶在他的小腹上,猛地踹出。 朱志超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板上。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又欲扑上,却被骤然亮起的强光刺得两眼一片模糊,本能地掩面退下。 等他适应了房间里明亮的光线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门口,男性器官可笑地坠在两腿之间晃荡着。他睁开泪水涟涟的双眼,看到魏巍围着被子,一脸冰冷地缩在床头,手里捏着一把螺丝刀。 “我警告过你,朱志超。”魏巍的声音低沉,却寒意十足,“如果你敢碰我,我会杀了你。” “你帮帮我,魏大夫。”朱志超的五官扭曲起来,脸上是混合着乞求和焦虑的怪异表情,“我快憋疯了!” “出去!”魏巍指指门口,“我帮不了你!” “孙普没有治好我!”朱志超挥舞着双臂,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你又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如果不是我帮你弄来了精神鉴定,你已经被枪毙了!” “是你让我吃了那玩意儿!”朱志超向魏巍逼近一步,眼球可怕地凸起,“然后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个!” 他猛地拍向自己赤裸的下身。男性器官晃荡起来,又颓然垂下。 就是这个女人,在那个夏日凭空出现。然后拉着他亲切地交谈,一如那些在j市的日子。后来,他是怎样被她带到那家麻辣烫店里,朱志超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他还在回味唇齿间的热辣鲜香的时候,下体却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在炎炎烈日下,泉涌般的汗水丝毫不能带走哪怕一丝一毫的欲望。他像一只饿极了的野兽一样,茫然地在酷热如荒漠般的城市里左突右闯。直到他的大脑被兽欲燃至彻底沸腾,直到他在新竹小区里遇到那个出来扔垃圾的女人。 事后想想,那个女人并不漂亮,甚至还带着令人厌恶的体臭。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是一个可供发泄的异性,对于一个脑子里只剩下性欲的公兽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他还是害怕了。特别是看到女人因为窒息而凸起的双眼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他飞也似的逃走了,带着欲望被满足后的巨大惬意与空虚,以及深深的恐惧。 这份恐惧,既来自于杀人的后果,也来自于对自己居然如此疯狂的震惊。 朱志超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去强奸一个女人并杀死了她。 然而,几天之后,当那诅咒般的焦虑与不可名状的躁动再次涨满他身体的每个角落的时候,朱志超突然想起那碗麻辣烫的诱惑味道。 于是,他再次奔向那条街,那家狭窄肮脏的小店,带着难以遏制的渴望与冲动。 朱志超不知道的是,当他急匆匆地走进“渝都麻辣烫”的时候,魏巍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摘下墨镜,扬起嘴角,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他成了这里的常客,也成为在那个全球瞩目的夏天里,让整个c市谈之色变的变态色魔。 那个女人却消失了。 直到朱志超以“痊愈患者”的身份出院,直到那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和难以消解的躁动,听到墙角传来的轻声呼唤。 朱志超不知道魏巍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只是察觉到她的虚弱,以及对某件事情近乎病态的狂热。在她断断续续地出现的那些日子里,魏巍总会要求他带她去吃一些廉价却热量丰富的食物,似乎她在平时并没有机会获取更多的营养。然后,就在朱志超去结账或者去卫生间的时候,魏巍会突然消失,只留下一些空空如也的盘子。 在农历大雪那天晚上,魏巍再次凭空出现,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斑斑血迹。她没有对朱志超的追问做任何回应,简单地清洗和包扎了伤口之后,她就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两天。 从此,魏巍在朱志超的家里住了下来。 第44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4) “我帮不了你!”魏巍始终握着那把螺丝刀,警惕地盯着朱志超,“你可以自慰,但不要在我面前!” 朱志超抬起头,泪水充盈的双眼露出混合着屈辱与怨毒的神色。他迈动双脚,慢慢逼近魏巍。 “魏大夫,你可以杀了我。”朱志超死死地盯着魏巍,“但我无论如何也要做,你不知道那种滋味——比死还要难受!” 魏巍举起螺丝刀,竭力向后缩着身体。 “你别过来!” 话音未落,朱志超已经扑过来,一把拽掉魏巍身上的被子。魏巍尖叫一声,本能地抬脚去踢,却被朱志超抓住脚腕,用力一拉。随着一声闷响,魏巍仰面摔倒在床上。 还没等她爬起来,朱志超已经重重地压上,一只手卡住魏巍的脖子,另一只手拼命地撕扯着她的裤子。 魏巍挣扎起来,挥动手里的螺丝刀,在朱志超身上连连戳刺。很快,鲜血从朱志超的手臂和肩膀上冒出来。然而,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拉着魏巍的裤子,咬牙切齿地向下撕拽着。 突然,魏巍停止了反抗。朱志超三下两下扯掉魏巍的裤子,又去脱她的内裤。刚把内裤褪到臀部以下,朱志超就愣住了。 魏巍仰躺着,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她手里的螺丝刀,正深深地顶在自己枯瘦的脖子上,顶在不停跳动的颈动脉上。 “来吧。”魏巍低声说道,声调中带有艰难的哽咽,“如果你有兴趣奸淫一个死人的话。” 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跪在半裸的女人双腿间,手里还拽着这个女人的内裤。四目对接,震惊与决绝,欲望与杀意,在午夜的空气中对击。 良久,朱志超松开双手,颓然向后跌坐到地板上。随即,在女人粗重的呼吸中,一阵男人的哭泣声在室内响起。 朱志超坐在地板上,双腿蜷起,把脸顶在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 “不,不要死。不要让我一个人。”朱志超的哭声由低变高,“我不想一个人,我太寂寞了……” 魏巍穿好衣服,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这个一丝不挂,哭到全身颤抖的男人。 翌日一早,朱志超就出门了。听到入户门关闭的声音,魏巍才从卧室里走出,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凌乱的被褥和扔了满地的纸巾。她走到门前,反锁了房门后,随手拿起餐桌上的香烟吸了起来。 吸了一支烟,魏巍看看桌上摆好的饭菜,坐下来默默地吃着。 昨夜激烈的撕扯和严重睡眠不足让她的头又疼起来。简单打扫了房间后,魏巍吃了一片芬必得,坐在沙发上发愣。 在朱志超外出做工的时候,除了发愣,魏巍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这间只有四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来回游荡。她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地等待天黑和不知何时而至的死亡。她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如果可以将其称之为“日子”的话——然后在随便什么时间,自己会因为脑瘤破裂突然死去。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朱志超可能在她身边,也可能不会。然而,这对魏巍而言,实在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她现在能做的,仅仅是呼吸,以及为了维持呼吸而不得不做的其他事情。 不过,昨天发生的枪杀案,让魏巍已经涣散的神经重新紧张起来。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方木和江亚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墓地一夜后,事情向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然而,让魏巍没想到的是,方木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和江亚做个了断。 他肯定会死在江亚手里,而“城市之光”也就此消失。 江亚是魏巍养成的杀手,最初的目的就是创造出一个比方木更聪明、更强悍的对手。 然而,事已至此,魏巍已经不能确定,方木和江亚,究竟哪个更勇敢一些。 魏巍站起身来,走到衣柜前,开始翻翻找找。从医院里穿出的衣服,早就被当作垃圾丢掉了。她没有出门的打算,因此,在朱志超家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只穿着睡衣。 挑选了半天,最终,魏巍选了一套看上去不那么肥大的衣服和一顶棒球帽。穿戴好之后,魏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足不出户十几天,一下子踏入阴暗狭窄的楼梯间,魏巍竟有些紧张与眩晕感,似乎腿也软了下来。她扶住栏杆,定定神,一步步走下去。 很快,魏巍来到了干冷晴朗的室外。这栋楼位于同发热力公司的家属区内。时值上午,园区内显得非常冷清。只有几个目光呆滞,脚步踟蹰的老人在散步。魏巍在门旁站了一会儿,紧了紧领口,低头走了出去。迈开脚步的一瞬间,她突然察觉到异样。 魏巍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见一楼的阳台上,一个10岁左右的女孩正趴在玻璃窗上默默地看着自己。 阳台上的温度很低,铁质栏杆后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那些层次分明、结构精美的霜花中,有一小块被热气熏开的空白。女孩红苹果般的脸蛋就镶嵌在那里。她注意到魏巍的目光,微笑了一下。 魏巍却迅速移开视线,逃也似的走开了。 走到大街上,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流中,魏巍却感到寒意刺骨。不仅仅是因为她只穿着单衣单裤,更多的,是因为刚才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女孩。 魏巍注意到,女孩脸蛋上的红润,来自于一个清晰的五指掌印。 她不能,也无暇去关注女孩的悲伤。 市公安医院。 三楼尽头的病房门口,把守在门前的警察略侧过身子,让这个推着小车的清洁女工走进病房。 女工穿着天蓝色的护工制服,袖口高高地挽起。帽子和口罩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已经被宣布脑死亡的邰伟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女工拿起抹布,在病床周围来回擦拭起来。她擦得很细心,目光却始终集中在病人的身上。擦拭完毕,女工拎起水桶就往外走。守卫的警察问道:“不擦擦地面吗?” 女工头也不回地回答:“换水。” 走到卫生间门口,女工把水桶放在地上,自己闪身进了一个隔间。几分钟后,魏巍从隔间里走出,压低帽子,沿着走廊向医院外走去。 来到院子里,魏巍和各色人等擦肩而过,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邰伟并没有脑死亡,甚至连植物人都不是。对于这一点,没有人会比魏巍更加确定。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方木就是方木。他不肯以别人的性命作为代价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敢于牺牲自己。 也许,这就是方木和孙普以及江亚的区别? 魏巍不愿再想,双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向医院外走去。刚走到院子门口,魏巍突然一个急转身,面向一个卖煮玉米的小摊。 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一辆白色捷达车缓缓驶过。在驾驶室里的,正是朝院子里不断张望的江亚。 魏巍假装在挑选玉米,余光却始终盯着那辆捷达车。直到它渐渐开远,魏巍绷紧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同时,她的心情却慢慢沉重下来——江亚已经有所行动了。 魏巍买了一根玉米,边吃边向医院对面的小巷里走去。走出几百米,魏巍发现自己只吃掉了一小块玉米粒,之后一直在啃玉米芯。 她丢掉玉米,不无自嘲地笑笑。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担心那个曾经切齿痛恨的人了。 回到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已经是下午。好久没有过户外活动,魏巍感到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兴奋。宛若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些生机。走到楼门口,魏巍看了看一楼的阳台。此时,玻璃窗已经被冰霜完全覆盖,曾映出小女孩的脸蛋的那一小块窗户上是厚厚的霜花,其中镶嵌着一些扭曲的花纹,看上去好像是数字“482”。整个阳台仿佛是关在铁笼里的大冰块。魏巍走进楼道,在一楼那扇紧闭的铁门前停留片刻,慢慢地沿着楼梯上了楼。 走到朱志超家门前,魏巍刚要抬手敲门,铁门就被猛地推开,紧接着,一脸油汗、表情紧张的朱志超就冲了出来,几乎和魏巍撞个满怀。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是魏巍的时候,脸上迅速出现焦急、欣慰、怨恨的复杂神色。 朱志超一把将魏巍拉进室内,回手锁死了房门。 “你去哪里了?”朱志超盯着魏巍,嘴唇颤抖着质问,“我以为……” “出去转了转。”魏巍垂下眼皮,“待在家里太闷了。”说罢,她就摘下帽子,转身走进卧室。再出来的时候,魏巍已经换好了睡衣,抱着上午穿过的衣服去了卫生间。不多时,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就响起来。 朱志超还站在原地,半晌,讷讷地对卫生间里说道:“我给你买点衣服吧。” 良久,卫生间里传来魏巍的声音:“谢谢。” 很快,到了准备晚饭的时候。朱志超煮上米饭,正在切肉的时候,魏巍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解下他身上的围裙,指指客厅。 “你去看电视吧。”魏巍低着头,把围裙扎在身上,“我来。”炒菜的香味很快从厨房里传出来。客厅里的朱志超却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凑到厨房门口张望着。 十几分钟后,两菜一汤端了上来。和往常一样,两个人围坐在桌前默默地吃饭。不过,朱志超显得要更兴奋一些,不时夸赞菜香汤鲜。魏巍没有理会他,吃到一半,突然问道:“一楼的住户你认识吗?” “一楼?”朱志超有些糊涂,“101还是102?” “101。” 让魏巍没想到的是,朱志超大为紧张起来,立刻把饭碗放下,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魏巍皱起眉头,“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家有个小女孩。” 朱志超立刻追问道:“孩子他爸爸看到你了?” “没有。” 朱志超略松了口气,重新端起碗:“没事,别招惹他家。” 魏巍盯着他,语气加重:“你说清楚。” “他家就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孩子妈妈跟别人跑了……”朱志超欲言又止,“总之别搭理他们——都不是正常人。” “哼!”魏巍冷笑一声,“还能比你更不正常么?” 朱志超停止咀嚼,把一口饭含在嘴里,怔怔地看着魏巍。 餐桌旁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朱志超现在做力工。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但是不需要学历或者技能,而且可以当天结算工钱。在魏巍看来,另一个好处是,朱志超可以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去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兽性。 从前朱志超只需要养活自己,现在多了一个魏巍,经济上很快就捉襟见肘。于是,他只能尽力去招揽更多的活计。加之欲火升腾时,朱志超毫无节制地自慰,所以,他很快消瘦下去。 魏巍对此无动于衷。在她眼中,自己和朱志超都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生存,只是一种本能,尽管她和他的呼吸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是活着,仅此而已。 对朱志超而言,魏巍更像一个符号。而这个符号是多重含义的。它能唤起朱志超对以往生活的残存记忆;它能让朱志超暂时拥有与女人相关的种种美好感觉,例如长发、体味、小一码的拖鞋、两副碗筷等等。更重要的是,魏巍是可以在这间屋子里行走的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让这间屋子变得狭窄拥挤的人,一个可以让这里的温度略微升高的人,一个能与之交流的人,尽管彼此之间更多的是沉默及恶语相向。 他太寂寞了,甚至在怀念那些被他杀死的女人——当时,也许该和她们好好聊聊。 所以,当魏巍再次突然消失的时候,朱志超先是诧异,随后就是深深的焦虑与绝望。他不能——或者说不敢重新面对孤独的生活。然而,他疯狂的寻找尚未开始,魏巍却回来了,如同她的消失一般突然。 她觉得闷,她想出去走走。这让朱志超感到些许欣慰,这个女人终于不再像一具行尸走肉。仿佛从一个抽象的符号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同时,作为一个女人的特质,也开始越发鲜明地显现出来。 比方说,她开始需要衣服。 第二天傍晚,朱志超带回一件羽绒服、一条女裤、一双雪地靴和成套的绒衣绒裤。这些衣裤都是便宜货,但是也花光了他当天的所有工钱。魏巍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是淡淡地打量着这些衣服,随后提出再要一套房门的钥匙。 朱志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立刻下楼去配钥匙。因为她的这个要求更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即使她走了,还会回来。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门前是一条宽敞平坦的马路,平时摊贩云集,热闹非凡。咖啡吧的背后,则是一大片荒草丛生的空地。那里曾经是一片棚户区,两年前被某地产公司买下后,准备建成商住两用的楼盘。拆迁基本完毕后,后期开发却因资金问题暂时搁置,从而形成和几十米开外的街道截然不同的景象。宛若一只孔雀开屏时,绚丽多姿的羽毛和丑陋不堪的屁股。 此刻,夜幕渐渐降临。魏巍默默地站在半人多高的荒草中,凝视着不远处的那栋二层小楼。忽然,小楼门前的路面暗了一下,魏巍略抬起头,意识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霓虹灯招牌已经熄灭。 几分钟后,一辆白色捷达车出现在路面上,向市区的方向快速驶去。看着它消失在视域之外,魏巍挪动已经几乎被冻僵的双脚,慢慢地向小楼的后门走去。 走到门前,魏巍试着推了推,果然,这扇门是锁死的。魏巍站在门前,略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向右转,迈开步子,边走边默数。数到十的时候,她停下脚步,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地被冻得很硬实,只挖了几下,魏巍就感到手已经开始发麻。她抿起嘴,把螺丝刀换到左手,继续用力挖着。挖到5公分左右深度的时候,她感到螺丝刀触到了一个金属物件。魏巍加快了速度,很快,一把黄铜钥匙出现在泥土之间。 魏巍拿起钥匙,在衣服上擦拭了几下,随即快步向学子路上走去。 第45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5) 学子路上依旧热闹。背着书包、提着水杯的大学生们流连于各色摊贩之间,忙着购买零食、手机链和充值卡。魏巍贴着墙边,慢慢地向“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靠近。最后,她站在卷帘门前,四下张望了一下,迅速蹲下身子,把黄铜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动一下后,拉起大约半米的高度,一闪身钻进了门里。 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魏巍却因为紧张而气喘吁吁。她站在漆黑一片的店堂里,立刻闻到了那熟悉的咖啡香味。 一瞬间,魏巍感到喉咙发紧,鼻孔也仿佛被堵塞了一般。在黑暗中,恍若隔世的往昔扑面而来。 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尽管每时每刻她都在费尽心机,竭力让江亚变成她想要的样子,然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的时候,仍然有时光倒流的些许幻觉。仿佛这里不是“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而是“普巍心理康复中心”里间的狭窄卧室。在很多时候,魏巍宁愿闭上眼睛,期盼这幻觉能长久一些。 每当她睁开眼睛,彻底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对方木的憎恨就会增加一分,复仇的信念就会坚定一分。而眼前这个微笑的男人,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从衣袋里拿出手电筒,首先照向店堂墙壁上的挂钟。6点50分。江亚比平时提前了几个小时闭店。他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魏巍把手电筒的亮度调低,脱下雪地靴,慢慢地在咖啡吧里四处走动。 黑胡桃木吧台。挂在架子上的咖啡杯。烤箱。微波炉。阁楼上的小厨房。木纹地板。柔软宽大的双人床。 一切都熟悉如初。但是,魏巍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如同自己已经不属于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样。 最后,魏巍把手电筒的光线射向东北角的那张桌子。犹豫片刻后,她移步过去,坐下来。 抬起头,吧台后的一切尽收眼底。尽管面前依旧是浓重的黑暗,然而,魏巍仅仅凭借记忆就能分辨出那里的一丝一毫。 这张桌子,是一切的源起,是“城市之光”从微弱到炽热炫目的开始。 只是,当初他的目光是多么的羞涩和腼腆。 魏巍关掉电筒,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仿佛看到年轻的店主带着紧张的微笑向她走来。 她意识到,也许自己该做个选择。 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101室的女孩姓吕,10岁,名字不清楚。朱志超将她称为“老吕的女儿”。据说,邻居们也如此称呼她。 “那孩子有自闭症。”朱志超看着电视里的拳击比赛,心不在焉地说道,“所以,她5岁多的时候,孩子她妈就跑了。” “自闭症可以通过强化训练改善症状的。”魏巍瞟了一眼朱志超,“老吕没想想办法?” “想个屁办法。生出这样的孩子只能自认倒霉。”朱志超调整了一下坐姿,视线始终集中在比赛上,“老吕跟我一样,也没什么正经工作,没钱没地位,能养活两口人就不错了。不过他比我强点,起码那是个女孩。” “你什么意思?”魏巍立刻追问道。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朱志超笑笑,“老吕一直娶不上媳妇——他和他女儿的事大家都知道。” 魏巍瞪大了眼睛,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你们就这么看着?连报警都不肯么?” “哼。”朱志超摇摇头,“关我们什么事儿?自己家都顾不过来呢!” 魏巍怔怔地看着他,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都是该死的王八蛋!”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出门后,魏巍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拎起满满的垃圾袋下楼。 丢完垃圾,魏巍搓搓冻红的双手,小跑着返回楼内。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101室的阳台。 铁栏杆依旧。玻璃窗依旧。厚厚的霜花依旧。只是,在那宛若冰块的混沌惨白后面,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直挺挺地站着。 魏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敲了敲玻璃窗。 人影毫无反应。 魏巍想了想,把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良久,人影终于有了动作,随即,一只模糊的手掌贴在了玻璃窗对面。 纹路分明的霜花渐渐融化,最后,宛若小兽般的粉嫩掌心出现在玻璃上。掌纹散乱。 魏巍的手换了一个位置,那小小的手掌也随之移动。慢慢地,霜花融化的面积越来越大。女孩的脸露了出来。 肮脏的脸上面无表情。嘴边还带着食物残渣。女孩披散着枯黄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魏巍。 魏巍对她报以微笑。女孩却毫无反应,似乎眼前并不是一个和她同样的生物。 一个女人,一个女孩,隔着玻璃窗默默地对视。良久,女孩突然伸出手来,在已经开始凝结水汽的玻璃窗上写下一串数字。 笔画歪歪扭扭,又是反向。魏巍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484”。 这是什么?魏巍指指那串数字,对女孩做了个疑惑的表情。女孩却转过身去,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霜花,不再理会她了。 回到房间里,魏巍的情绪有些低落。女孩寂寞、寒冷,备受摧残却毫不自知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没有人把她当作另一个人来看待,女孩本人也没有。 魏巍进而想到自己。躺在床上伪装植物人的那段日子里,魏巍丝毫不敢有半点放松,于是,她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截毫无生机的木头。不会萌发新绿,不会悄然成长,只会在一片寂静中慢慢腐朽,直至化成一堆轻飘飘的粉末。 做一个人,做一个正常的人,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魏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打开电脑,上网浏览本地新闻。 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却又害怕面对一切结束的时刻。 因为,方木肯定会死去。 所以,魏巍希望在网络上看到“持枪杀人犯方某在某地落网”的字样。也许他会经历漫长的审判和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甚至可能会接受刑法处罚。但是,他会活着。至少会在监狱里活下去。 但是,魏巍也清楚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能杀掉孙普并全身而退的人,是不会轻易被警方找到的。而且,方木似乎已经和警方达成了某种默契,让江亚误以为邰伟已经被杀死。 他想激怒江亚,进而让自己成为“城市之光”猎杀的目标。然而,方木早已放弃了抵抗。否则他会一直带着那支枪,而不是把它留在现场。 死,不是方木的最终目标。他一定会给江亚留下一个圈套。魏巍不知道这个圈套的种种细节,但已经可以预见到结局。 方木会死。江亚会被绳之以法。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请不要死,不要死。如果这件事一定会发生,请在我死去之后。 魏巍坐着,想着,直到太阳开始向西方倾斜。她站起身,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干瘪的洋葱。她想了想,披上外衣出门。 枪击案发生后,开始慢慢复苏的不仅是魏巍的思维,还有她的身体。久违的本能似乎在一点点地回来。当她在菜市场精心挑选了一堆蔬菜之后,魏巍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了小小的满足感。这感觉让她觉得可笑,更觉得悲哀。而悲哀之后,魏巍竟有一丝欣慰。 难道,可以开始活得像一个人了么——即使随时有可能死去? 这念头让她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幻觉,仿佛自己是一个普通至极、忙忙碌碌的主妇。随即她就连连警告自己,就像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样:你是一个失去爱侣的女人,你是一个复仇的女人。在你的余生里,除了要置那个人于死地之外,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尽管如此,当魏巍路过一家专售童装的小店的时候,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最廉价的一套绒衣绒裤花掉了魏巍所有的钱。然而,她还是觉得喜悦,回去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 她不能为那女孩做什么,连玻璃窗外的陪伴都不能。但是,她至少可以让那衣着单薄的孩子保有些许温暖——在她细数霜花的时候。更重要的是,魏巍希望借此向女孩的父亲传达这样的信息:有人在关注她。你必须收敛。 魏巍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走进楼道,抬手敲响了101室的房门。然而,足足敲了两分钟之后,室内仍然毫无回应。魏巍有些失望,却并不觉得奇怪。自闭症患者本来就对外界的信息缺乏认知和自然反应。看起来,孩子的父亲也不在家。 该如何向那姓吕的畜生解释这套绒衣呢?送绒衣的时候,该怎样让他领会自己的用意?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招致他对女儿变本加厉的凌辱? 魏巍一边想,一边打开朱志超家的房门。 客厅里亮着灯,却空无一人。魏巍看到了朱志超的鞋子,随后,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在朱志超的鞋子旁边,还有另一双陌生的鞋子,以及一双小小的拖鞋。 魏巍愣了几秒钟,手里的东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来不及脱掉外衣就冲进室内,直奔卧室。推门,门被锁死。同时,室内传来慌乱的声音。 魏巍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般,后退几步,然后狠狠地向门锁上踹去。 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卧室的门被魏巍生生踹开。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个陌生的男子赤裸着身体站在床边。在床的另一侧,同样赤裸的朱志超正在手忙脚乱地套着内裤。在他脚边,散落着几张钞票。 在床上,一丝不挂的女孩慢慢地爬起来,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苍白无光。她跪在床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魏巍。突然,女孩一字一顿地说道:“487。” 仿佛有一声炸雷在魏巍的脑袋里轰响。 铁栏杆里的大冰块。布满霜花的玻璃窗。写在水汽中的数字。482。484。现在是487。 那些数字扭曲起来,和周围的冰霜齐齐地放出耀眼的白光,瞬间就将魏巍眼前的一切吞没……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在恢复意识的一刻,魏巍希望自己已经死掉。 然而,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景物。她艰难地爬起,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沉重的毛毯。 “你醒了?”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魏巍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到朱志超一脸尴尬地坐在餐桌旁,手里还夹着半截尚未燃尽的香烟。 “我……”朱志超勉强笑笑,“憋不住了……所以……” 魏巍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直直地看着朱志超。后者很快移开目光,闷闷地吸着烟。足足十几分钟后,朱志超突然听到沙发旁传来响动。他抬起头,看到魏巍两眼盯着餐桌上的碗盘,僵硬地一步步走来。 几乎是扑到餐桌旁,魏巍拿起筷子,飞快地吃起来。饭菜很快塞满了她的嘴巴,菜汤顺着嘴角淌到胸口上。朱志超想帮她擦拭,又不敢上前,只能不住地劝着:“慢点,慢点吃。” 魏巍没有理会他,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饭菜上。同时,她仿佛感到食物中的热量正一点点地盈满她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丝肌肉、每一根骨头。她喜欢,并近乎渴望般地追求这种感觉。 因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吃过晚饭,这对男女如往常一样,各自回房休息。仿佛傍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朱志超不敢再造次,也没有必要。所以,他看了一会儿电视之后,就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凌晨时分,卧室的门突然开启,披头散发的魏巍如同幽灵一般走了出来。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旁,静静地注视着熟睡中的朱志超,从头到脚,从面庞到四肢,似乎想把这个男人的所有细节都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窗外的月光清冷。在室内仅有的一点光线中,魏巍的双眼宛若利刃般投射出凛凛寒光。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在饭菜的香味中醒来。他揉揉眼睛,爬起身子,看到魏巍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起来了?”魏巍突然笑笑,“去洗脸刷牙吧,很快就开饭。”这笑容让朱志超感到莫名其妙,随后就是一阵惊喜。他忙不迭地答应着,掀起被子跳下沙发。 走进卫生间,朱志超发现牙膏已经挤好,牙刷横放在装满温水的牙杯上。他疑惑地向厨房的方向看看,耸耸肩,开始洗漱。 刷好牙,又草草地洗了脸之后,朱志超拿起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擦拭着。刚睁开眼睛,就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魏巍站在自己身后。 朱志超吓了一跳,本能地回过身来,发现魏巍的手上还握着一把剪刀。 “你……你干什么?”朱志超背靠着水池,神色慌张。 “你的头发太长了。”魏巍伸出一只手,在他的头发之间拨拉着,“难看。” “我……我出去剪吧……”朱志超躲避着,视线须臾不敢离开那把剪刀。 “别动!”魏巍似笑非笑地命令道,随即就把剪刀凑过来。 几剪子下去,朱志超看着缕缕落下的头发,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魏巍在他头上忙活着。 十几分钟后,朱志超的发型变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魏巍替他扫去肩膀上的碎发,上下端详着他,说道:“这样多精神。” 早餐很快端上桌来。魏巍的胃口显得很好,还不时夹菜到朱志超的碗里。朱志超虽然纳闷,心下却十分受用。吃到一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昨天,你昏倒之后……我没碰你……老吕也没有。” 魏巍垂着眼皮,筷子在饭碗里戳来戳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低声说道:“别去糟蹋那女孩了。如果你实在想要,我给你。” 朱志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之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魏大夫,你……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魏巍打断他,“我也想过几天正常女人的日子。另外,你肯收留我,我很感激。” “我……魏大夫,你在这里一天,我就会照顾你一天。”朱志超激动得语无伦次,“像亲媳妇儿那样……你放心!” 魏巍没有理会他,只是伸出筷子敲敲碗边:“吃饭吧。” 吃完饭后,朱志超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躁动不安。一会儿要帮魏巍刷碗,一会儿要打扫房间,最后又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嚷嚷着要去挣钱。魏巍把他送到门口,帮他扎好围巾。突如其来的温柔与亲昵让朱志超有些难以自持,双眼几乎都要冒出光来。 第46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6) “你去吧,中午吃点好的。”魏巍低着头,语气轻柔,“还有,再找你的朋友弄点杜冷丁吧,如果可以的话,再给我弄几支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朱志超一愣,“你要那玩意儿干吗?” “最近我的心脏不舒服。如果不行了,肾上腺素可以救我一命。”魏巍抬起头,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你不希望我很快死掉吧?” 朱志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说罢,他用力抱抱魏巍,转身出门。 魏巍关好房门,听到朱志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还带着满满的兴奋。 她站在门厅里,默默地看着面前这扇墨绿色的铁门,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整整一个上午,魏巍都在吃东西,直到把冰箱一扫而空。到了下午,她乘车来到大学城,径直去了c市师范大学化学系。在实验室里,魏巍轻易拿到了一件白大褂。随即,她就在教学楼里静静地等待着。3点半,一班上课的学生叽叽喳喳地出现在走廊里。很快,两名学生被指定去拿试验药剂。魏巍跟着他们进入仓库。当两个学生抱着大堆器材和药剂走出仓库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实验员模样的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没有人注意到,仓库里摆放凌乱的瓶瓶罐罐中,少了一瓶乙醚。 做完这一切,魏巍把白大褂丢在走廊的长椅上,戴好帽子和口罩,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师大的校园。 时间尚早。魏巍步行至学子路上。在街道两旁的摊贩的掩护下,魏巍闪进“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对面的一家汉堡店,要了一份薯条和可乐,坐下来慢慢地吃着。除了偶尔抬起头来看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吧,大多数时间,魏巍都压低帽檐,盯着桌面出神。 天色渐黑,学子路上却越发热闹起来。各色摊贩之前都围着大群学生。“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却不合时宜地一一关掉了电灯。几个顾客面带不悦之色,先后从咖啡吧里鱼贯而出。几分钟后,江亚走出来,拉下卷帘门,上锁。左右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径直走向路边停好的一辆白色捷达车,迅速驶离了这条街。 魏巍看看汉堡店里的时钟。6点30分。她不动声色地坐着,吃掉所有的薯条之后,又把可乐一口喝干。此刻,已是6点40分。魏巍起身离座,刚迈出几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侧过脸去,佯装在看墙上悬挂的电视机。几秒钟后,她微微抬起头,向对面张望着。 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出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方木瘦了一些,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上下打量着那扇紧闭的卷帘门,看看手表,嘴里默念着什么,脸上是盘算的神情,似乎在计算时间。随即,他就双手插兜,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的摊贩。几分钟后,他突然低下头去,从衣袋里拿出手机。在夜色中,手机屏幕上闪亮的光斑分外鲜明。更加引人注意的是,手机的提示音似乎十分怪异,就连旁边卖炸鸡的小贩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魏巍侧过耳朵,听到一阵类似敲击铁门的“砰砰”声。 不过,这应该不是来电或者短信。方木看也不看手机屏幕,只是环顾四周,最后连连按动手机一侧的音量键。于是,那怪异的提示音越发响亮。 魏巍突然笑了笑。她已经知道方木的圈套是什么了。 调试几次后,方木似乎对效果感到满意,他把手机揣进衣袋,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魏巍小心地走到门旁,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卷帘门前。按照那天的办法,半分钟后,魏巍已经站到了店堂内。 和上次不同的是,魏巍没有怀旧的心情。她脱掉雪地靴,来回扫视着空荡荡的店堂,眉头微蹙,脸上是紧张思考的表情。转身看看卷帘门,魏巍摇了摇头,随即就把视线投向卫生间。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魏巍就直奔那里而去。 拉开右侧隔间的小门,魏巍的视线直接投向便池后面的狭窄木门。她拨开插销,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条几米长的过道后,魏巍停在一扇木门前面。她向前后看看,略思考了一下之后,打开了木门。 顿时,一阵寒风卷了进来,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双脚瞬间就失去了温度。魏巍眯起眼睛,凝视着咖啡吧后面的荒地。 片刻,魏巍咬了咬嘴唇。就是这里了。 她小心地关好后门,弯下腰去,做出拖拽的姿势,一边转身向后走,一边低声默念着:“一、二、三……” 数到三十七的时候,魏巍已经站在了店堂里。她直起身子,再次扫视四周,最后,把视线投向吧台。 魏巍重新做出拖拽的姿势,向吧台后面绕去,嘴里继续默念着:“三十八、三十九……” 来到吧台后面,她没有犹豫,直接掀起地毯,拉开下面的活板木门,一步步探身下去。 当她站在储藏间里,面对四周的铁质货架的时候,刚好念到六十二。魏巍看看货架上的深蓝色布帘,上前掀开。里面的东西不多,特别是东侧的货架上,只摆了几个纸箱,留下大片空白。看来咖啡吧最近不是生意不佳,就是江亚无心经营。魏巍看看货架,心中暗自计算着铁架的长度和深度,最后用手捻捻布帘。厚重的手感让她微微点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一些。 随即,她把视线投向北侧的货架。 挪开货架,打开铁门。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味道扑面而来。魏巍打开电灯,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还是熟悉的水池与铁床,只是比以往多了几只大塑料桶。魏巍走过去,轻轻翕动鼻翼,立刻知道福尔马林味道的来源了。同时,她转过头,看着隔间北侧的水池。 “原来他想这样。”魏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她知道这里的秘密,也知道江亚喜欢独自待在这里。在他们相识之后,曾一起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在这里,江亚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也正是在这里,魏巍知道自己终于选中了对付方木的利器。 在不可知的某日,这里终将埋葬那个曾让她切齿痛恨的人。 然而,魏巍已经做出了相反的决定。 选择一束光,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她仍然决心要这么做。因为她有一个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她对这两个男人都足够了解,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晚,如魏巍预料到的那样,朱志超在晚饭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拽进了卧室。魏巍没有反抗,只是闭上双眼,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朱志超在她身上挥汗如雨。 足足折腾了大半夜后,心满意足,同时也疲惫不堪的朱志超才翻倒在魏巍身边,沉沉地睡去。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肆意发泄的时候,魏巍在暗自计算着他的体重。 待朱志超睡熟,魏巍才翻身爬起,到卫生间擦洗。 她没有受辱的感觉,内心的平静让她觉得既惊讶又熟悉。类似的事情在几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把刀子从江亚变成朱志超。 而且,刀子挥向的头颅,已经不再是方木的了。 值得。魏巍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中倒映出的自己,默默地露出微笑。 为一束光。这一切,都值得。 肉体交合能让男女之间的关系瞬间就变得亲密。对于满脑子只剩下性欲的朱志超而言,尤其是这样。第二天一早,他已经把这个家统统交给魏巍来管理。同时,朱志超渴望魏巍对他有更多的要求,从而以满足她来表明自己有多么关爱她。于是,当魏巍提出“借一辆车,出去兜兜风”的时候,朱志超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满口答应。 那是一辆临近报废期的桑塔纳轿车。对魏巍而言,已经足够。当天晚饭后,魏巍就开着车和朱志超出去“兜风”。一路上,朱志超不住地夸赞车宽敞,开起来稳当,还对魏巍的驾驶技术大加赞赏。同时,不住地观察着魏巍的神色。魏巍始终面露微笑,对朱志超的问话一律不予回应。 开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后面的荒地上,魏巍下车抽了一支烟。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她在观察桑塔纳车在荒草中的隐蔽程度。朱志超一直在看着她,等魏巍掐灭烟头,回到车上的时候,朱志超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安静些。”魏巍抬手将汽车熄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咖啡吧门前的马路。 朱志超显然误解了魏巍的意思,忙不迭地把座椅放平,解开裤子。 “想不到……”朱志超伸手去拉魏巍,“魏大夫你喜欢这个。”魏巍甩开他的手,目光须臾不敢离开那条马路。 “回去再说。” 朱志超讨了个没趣,只能躺在座椅上闷闷地听收音机。半小时不到,他已经鼾声如雷。 夜色渐深,气温也越来越低。魏巍的脸色由白转青,鼻尖也冻得通红。车窗上雾气蒙蒙。她不得不时常用一条抹布擦出一块足够观察外面的干净玻璃。 熟睡中的朱志超翻了个身,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魏巍不希望他此刻醒来。然而,她不能打开空调,因为在这片荒地上,发动机的轰鸣声会变得非常刺耳。 她要躲避好,连同这个熟睡的人,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午夜时分,那辆白色捷达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径直开到咖啡吧门前。魏巍立刻紧张起来,屏住呼吸,把鼻子凑到车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辆车。然而,从车上下来的只有江亚一个人。他看起来并不愉快,重重地关上车门后,就打开卷帘门,钻进了咖啡吧里。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面前的玻璃窗瞬间就模糊起来。她悄悄地松开一直捏在手里的小瓶子,抬手发动了汽车。 桑塔纳车慢慢地驶离荒地。轻微的震动让朱志超有了短暂的清醒,他揉着眼睛,半爬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倒头再睡。 魏巍面无表情地驾车开上马路,在飞速倒退的路灯照映下,一路驶往市区。 看来,不是今天。 可是,会是哪一天呢? 魏巍别无选择,只有等待。 入夜。朱志超再次理直气壮地索取魏巍。魏巍没有抗拒,甚至还有些迎合。完事后,朱志超气喘如牛地翻身躺平。魏巍的双臂却再次缠绕过来。很快,朱志超的欲火被重新点燃,随即就是另一场暴风骤雨。 折腾到凌晨时分,已经筋疲力尽的朱志超终于沉沉睡去。在他的身边,魏巍睁大双眼,盯着天花板。 她并非毫无睡意,只是在脑海里一遍遍勾勒那个已经渐渐清晰的计划。身边这个瘫软如泥的男人,正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他每虚弱一分,自己就离成功更近一分。 第二天。阴。北风三到四级。暴雪将至。 再次来到这片荒地上,朱志超感到十分奇怪。他看看正襟危坐,始终看着车窗外的魏巍,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待着?” 魏巍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复他。 “这算什么兜风啊?”朱志超不满地嘀咕道,“太冷了。还不如回家看电视呢。” 说罢,他就拧动钥匙,拍拍魏巍,催促她开车回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魏巍立刻将车熄火,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愤怒。 朱志超先是惊讶,随即就恼火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魏巍就换了一副温柔的面孔。 “怎么?”她看着朱志超,语气中似乎有些幽怨,“你不愿意陪我么?” “愿意倒是愿意。”朱志超的火气瞬间就消失了大半,“可是……” “我曾在这里生活过。”魏巍打断他,“每逢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吹吹风,想想心事。” 朱志超眨眨眼睛,似乎还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调。不过,他很快就安静下来,靠坐在副驾驶位上,闷闷地吸烟。 “你坐着就好,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魏巍的语气依旧轻柔,“等我情绪好些了,就会和你好好过日子。” 朱志超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半眯着眼睛听收音机,左手还不老实地在魏巍的大腿上摸来摸去。 魏巍扭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等那只手渐渐静止下来之后,深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片铅黑。风声大了起来,细碎的雪花缓缓飘落。 寂静无声的荒野中,桑塔纳轿车宛若一只静候猎物的猛兽,默默地蹲踞在一米多高的枯草之间。 魏巍感到有些疲惫。她把头抵在玻璃窗上,一阵刺骨的凉意瞬间就从额头上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哆嗦,觉得清醒了许多。随之而来的,就是隐隐的头痛。 魏巍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徐徐地摩挲着。 身旁的朱志超已经发出鼾声。魏巍听着,心情一点点低落下来。 这个熟睡的男人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尽管她知道,朱志超的顺从,更多的是为了索取她的肉体。然而,对于他即将面对的结局,魏巍还是不愿去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巍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在谋划复仇的9年里,她始终如同一把上膛的手枪,随时准备击发。对于死在朱志超和江亚手里的那些人,她从不同情,也不犹豫。然而,墓地一夜之后,她却对那个叫廖亚凡的小姑娘有了些许动摇。她提醒了方木,却来不及阻止江亚。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报复了方木,但是魏巍并不因此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她开始像一个正常的人。也许,这是方木能在洞悉一切后,仍然肯放过她的原因? 现在,为了他,魏巍不得不再次让自己变成凶器。 对不起。方木。江亚。朱志超。以及被复仇之火吞噬的所有人。 我必须这么做。 为了一束光。 突然,两道光柱由远及近,在越来越大的雪花中,渐渐接近这片荒地。 魏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在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从马路漂移到荒地上的两盏车灯——上下颠簸、左右摇晃。但是,她似乎能感受到那辆车里的狂躁、兴奋以及浓浓的杀意。 就是今天。 就是这里。 就是他。 魏巍的全身如强弓般绷起。她紧紧地盯着窗外,同时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取出里面的注射器。 第47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7) 静脉推注后,魏巍来不及体会肾上腺素带来的身体反应,又把那个小玻璃瓶掏出来,拧开瓶盖,把一个小方巾按在瓶口。 那辆车停在几十米开外的荒地上。魏巍看着那熟悉的白色车身,感到手心里沁出了汗水。 车门打开,江亚钻了出来。他向四处看看,随即绕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很快,他从后备厢里拖出一个人,扔在了荒草中。 几乎是同时,魏巍把手中的小瓶子倒转过来,立刻感到了小方巾在手心中的湿度。她转过身,把手中的方巾伸向旁边熟睡的朱志超。随着她的动作,车身晃动了几下。朱志超“唔”了一声,刚刚睁开眼睛,就感到一团湿冷的东西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上。他本能地抬手去抵挡,然而,一阵刺鼻的气味直冲颅腔。他的手也随之无力地垂落下来。 魏巍手里的小方巾仍然死死地按在朱志超的脸上,同时紧张地回头望向窗外。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已经发动,调转方向,驶向荒地外面的马路。 魏巍从驾驶座下掏出一个小布包,跳下车,转到副驾驶一侧,把昏迷的朱志超拖下车来。此刻,肾上腺素的作用已经在她身上显现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加快,心脏有力地收缩着,似乎体能一下子充沛了许多。 不过短短几十秒钟,魏巍已经把朱志超拖到了刚才江亚停车的地方。在荒草中,一个头罩黑色塑胶袋的人静静地躺卧着。魏巍蹲下身子,小心地揭开塑胶袋。一张血流满面的脸露了出来。从耳朵上挂着的残破眼镜和依稀可辨的五官轮廓来看,这是方木无疑。魏巍伸出手指放在方木鼻下,仍能感到一丝呼出的热气。魏巍略微放下心来。紧接着,她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方木脸上的伤势。随即,她从小布包里掏出半块砖头,转身瞄准朱志超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 剧痛让朱志超恢复了一些意识。他含混不清地呻吟着,双臂也开始抽搐。魏巍没有分心,全神贯注地行动着。砸了几下之后,她又回身看看方木,对比了一下两人脸上的伤口和位置。紧接着,她把方木头上的塑胶袋依原样扎好,拽起瘫软的朱志超向咖啡吧的后门拖去。 刚刚把自己和朱志超隐藏在后门旁边的荒草中,魏巍就听到咖啡吧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此时,朱志超又“嗯嗯”地呻吟起来,魏巍掏出那个小玻璃瓶,用里面的液体浸湿方巾,再次捂在朱志超的脸上。男人很快安静下来。几乎是同时,咖啡吧的后门被打开了。魏巍趴在荒草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几米开外的江亚。 江亚站在门口,先是四处观察了一下,随即就快步走开,转眼间就消失在荒草中。 魏巍深吸了一口气,拽起朱志超,打开虚掩的后门,钻进了咖啡吧。 短短的过道虽然只有几米长,魏巍却走得无比艰难。她用双手拽住朱志超的衣领,一边向后退,一边留心观察是否有痕迹留在地面上。让她感到庆幸的是,虽然有几滴血落下,但很快被朱志超的身体擦拭掉。 魏巍在心里默数着,同时使出全身的力气拖拽着昏迷的朱志超。走出过道,进入卫生间,又穿过店堂,直到把朱志超拖入活板木门的下面。魏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比计划中迟了五秒钟。她来不及喘口气,从布袋里拿出手电筒,调至最低亮度后,径直把朱志超拖到东侧的货架前,把他塞进了货架底层。随即,她转身奔到木梯前,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倒退着,迅速查看着楼梯踏板和地面。擦去几处拖拽痕迹后,魏巍已经听到了头顶的喘息声和重物坠地的撞击声。她转身走到货架前,侧身挤入朱志超旁边的铁质隔板上,伸手拽平还在抖动的深蓝色布帘,关掉手电筒。 她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心里默默地祷念着:方木,挺住,千万不要先死去。 因为,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江亚和方木在店堂里停留的时间比自己想象的要久一些。魏巍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深蓝色布帘后,留神倾听着头顶的每一丝动静。 有江亚说话的声音,还有踢打肉体的钝响。几分钟后,是活板木门打开的声音。透过厚实的布帘,魏巍隐约看到木梯上方有光线倾泻下来。随即,她就听到脚在木梯上踩踏的吱呀声,紧接着,一阵噼里扑通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从木梯上滚落下来。 魏巍屏住呼吸,同时伸手罩在朱志超的口鼻上,生怕任何一丝异响从布帘后传出。因为她知道,死神就在几米开外。 随着一声按动开关的脆响,魏巍的眼前一下子明亮起来。隔着布帘,她看到一个人影奔向北侧的货架。一阵铁器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后,就是铁门开启的锈涩声。之后,那个人影走到木梯前,弯腰,慢慢地向后退移着。 沉重的拖拽声再起,直到那个人影消失在北侧墙壁后。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松开了罩在朱志超口鼻上的手,立刻感到指间的滑腻。 他还在流血,希望那些伤口看上去和方木脸上的没有明显区别。 让魏巍略感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江亚还没有察觉到异样。她很清楚,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必须等待那个机会的到来。因此,她要从现在开始保持高度的警觉和决断。 百分之三十。 江亚没有关闭铁门,加之那个隔间的回音良好,因此,尽管魏巍看不到,但是通过声音就可以推测出隔间里发生的一切。 听上去,江亚的动作急促且有序。魏巍分辨出解开塑胶袋的声音,随即就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立刻意识到,江亚在脱掉方木的衣服。 一丝微笑展露在魏巍的嘴角。这是她最担心的部分。因为她不能确定方木当天的穿着,所以无从提前准备。但是,当她看到隔间里的塑料桶时,就推断出江亚打算把方木像玩具一样保存在水池里——就像对那个医生一样。因此,他很可能会把方木的衣服脱光。这也是魏巍敢于有所计划的原因。虽然两具赤裸的男体还是会有些许区别,但是以魏巍对江亚的了解,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脸和眼睛上。所以,值得冒一下险。 魏巍来不及多想,她立刻动手除去朱志超身上的衣服。和江亚一墙之隔,不用担心动作被他看见,只要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即可。因此,朱志超很快变得一丝不挂。魏巍把所有衣服团成一团,塞到朱志超的身后,继续留神倾听着隔间里的声音。 百分之五十。 脱掉方木的衣服后,江亚开始在隔间里走动。随即,就是一阵液体倾倒的声音。福尔马林的刺激味道从铁门里传出来,开始在储藏间里蔓延。 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哗哗的水响。江亚开始说话。 从江亚开口的那一刻起,魏巍就紧张起来。 方木是否还活着? 魏巍侧过耳朵,竭力捕捉着隔间里的任何一丝声响。 终于,方木有所回应了。尽管那声音微弱又模糊,但魏巍可以肯定,他还活着。 江亚和方木的对话一句句传来。一个兴奋又躁怒,一个低沉却平静。一个杀意渐起,一个坦然求死。 魏巍听着,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方木。你太傻。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但你的勇敢,的确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魏巍擦擦眼睛,连连警告自己要冷静。因为她必须要准确判断——甚至是预判出江亚的举动,特别是他接下来要对方木的所为。 她必须要准确地辨认出,方木的哪一句话会激怒江亚。 而与她一墙之隔的那个男人,已经快要失去理智。 魏巍悄悄地把手伸进布袋,抽出一把短柄铁锤。 终于,在江亚歇斯底里的吼声中,击打肉体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用脚,击打部位是头部!正面! 对这个男人无以复加的了解让魏巍于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几乎是同时,她挥起铁锤,向朱志超的面部砸去! 隔间里的回音掩盖了储藏间里的声响,加之江亚暴怒的情绪,两个空间里几乎同步的击打声并没有引起江亚的注意。 突然,随着一阵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江亚的踢打戛然而止。魏巍手里的铁锤已然挥出,刚刚接触到朱志超的头部就生生停住。 粗重的喘息声传来。看来,江亚打累了。魏巍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借助布帘外透入的一丝光线,看着朱志超的脸。 那张昏迷的脸已经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鲜血正从各处伤口中涌出。 魏巍感到既欣慰又恶心。朱志超越是面目全非,被识破的可能性越小。然而,暴力,的确不是一件让人感到舒服的事情。 百分之七十。 魏巍勉力忍住喉咙翻涌的感觉,用衣袖擦拭着已经流淌到隔板上的血液,生怕会流淌到布帘之外的地面上。 同时,她在焦急地倾听着隔间里的动静。 方木还活着吗? 良久,期待中的呻吟再次传来,而后,就是嘶哑的笑声。 魏巍却并不感到轻松。她不知道方木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那个机会何时能到来。 而随着方木和江亚之间的对话,魏巍能清晰地感觉到,江亚的杀意已经越来越浓。 耳边传来工具箱被打开的声音。铁器摩擦。 魏巍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江亚掰正方木的头部,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看着我。对,就这样。” 江亚冰冷的声音。魏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得承认,你是很棒的对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杀死你——不过,该说再见了。” 江亚全神贯注的脸。方木肿胀、半睁的眼睛。举在半空中的铁锤…… 凌乱的片段在魏巍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全身绷紧,握着铁锤的手几乎要痉挛。 方木,你的计划呢?为什么还没有启动? 结局。结局终于要到了。 魏巍半坐起身子,一只脚已经探出了布帘之外。 计划失败。现在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了。这是魏巍最后,也是最坏的选择。 冲出去,在江亚杀死方木之前,用这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他头上。魏巍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木死去。 就在她准备奋力站起的一刹那,一阵“砰砰”的巨响从头顶的店堂内传来,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帘门。 魏巍迅速收回脚,同时拉平已经掀起的布帘。 她几乎要喊出来,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将那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安放回去。 那声音,那等待了许久的怪异的手机提示音,终于响了。 魏巍心里很清楚,并没有所谓的后援来到。在咖啡吧门前看到方木的那个傍晚,魏巍就知道这是他的圈套中的重要一环。 方木设置了手机闹铃,铃声正是敲打卷帘门的声音。然后,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开启这个倒数计时的闹铃。在进入咖啡吧之后,方木会伺机把手机放在某处——现在看起来,他把手机留在了店堂内——待闹铃响起后,江亚会误以为有人在敲门。他会暂时离开方木的身边。就在这个时间段内,方木肯定会有所作为——比如留下证据之类。 对于魏巍而言,这也是完成计划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中,隔间里一片寂静。几秒钟后,布帘上映出一个人影,沿着木梯爬了上去。 人影消失在活板木门之上后,魏巍立刻掀开布帘,拽着依旧昏迷的朱志超,冲进了隔间里。 以江亚的性格,他一定会预先留好自己的退路,确认无人前来后,才会重返地下隔间。因此,自己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来完成计划。然而,魏巍丝毫不敢耽搁。 她穿过铁门,一眼就看到方木半仰着头,正拿着一个打结的安全套往嘴边送。安全套上血迹斑斑,而方木右手的中指只剩下一半。 看到拖着一个人的魏巍,方木明显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魏巍喘着粗气把朱志超拖到方木身边,俯身下去,拿过方木手上的安全套,看到里面是半截中指。 原来你要保留的证据是这个。 魏巍把安全套塞进朱志超嘴里,并一直顶到喉咙。这个昏迷的男人依旧保持着吞咽的本能,喉结上下蠕动着。很快,那个安全套就消失在他的口腔里。 奄奄一息的方木立刻明白了魏巍的意图,本能地抬起一只手去阻止她。 “不……”方木脸上模糊的血肉中吐出几个微弱的音节,“我不能……” 魏巍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随即就把那块小方巾蒙在方木的口鼻上。 方木一下子瘫软下去。 魏巍把方木挪开,然后把朱志超移到他的位置上,仔细对比了二人的脸部之后,魏巍抬脚在朱志超脸上猛跺了几下。如此,两个人的脸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魏巍摆好朱志超的手脚,拖着方木向隔间外走去。 把方木塞进东侧货架的底层隔板上,魏巍随即钻进去,蜷起身子。刚刚拉平布帘,魏巍就听到活板木门被拉开了。紧接着,就是江亚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进了隔间。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魏巍屏住呼吸,闭上双眼,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对耳朵在倾听着隔间里的动静。 隐约的喃喃自语声。难以觉察的呼吸声。 突然,一声钝响在隔间中响起,伴随着颅骨碎裂的声音。 魏巍一下子睁开双眼,消失的知觉瞬间就回到身体上。然而,她只撑了几秒钟就瘫软下去,无力地抱着一动不动的方木。 调换成功。 百分之九十。 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魏巍悄无声息地躲在布帘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点,意识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她听到江亚在默默地哭泣,把“方木”的尸体扔进水池里的福尔马林溶液中,冲洗地面。最后,他关上铁门,摆好货架,关闭电灯,沿着木梯钻出了活板木门。 在寂静却相对安全的黑暗中,魏巍慢慢地把朱志超的衣服套在方木身上。期间,方木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恢复。魏巍用那个小玻璃瓶和方巾再次让他昏迷过去。 凌晨4点左右,魏巍确信江亚已经睡熟之后,钻出货架,一点点把方木拖出活板木门,穿过漆黑一片的店堂,来到卫生间里。 第48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8) 打开便池后的木门,魏巍把方木放在过道里,然后从布袋里掏出一卷细细的铁丝。一端在插销的锁杆上绕了一圈,然后把铁丝的另一端拉到木门的另一侧。随即,她关上木门,在门缝里拉动铁丝,在难以觉察的滑动声中,锁杆慢慢插进锁套里。魏巍轻轻推动木门,确认已经锁好后,她用力拉动铁丝,绕在锁杆上的铁丝脱落下来,顺着门缝回到魏巍手里。 魏巍重新拽起方木,艰难地沿着过道一路走到尽头的铁门处。 几秒钟后,魏巍和方木已经回到了那片荒地上。魏巍关好后门,看看漫天飘落的大雪,心下有小小的喜悦。看起来,掩盖足迹的工作可以省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拽着方木,尽量贴着墙边,一直走到荒草丛中,才直奔那辆桑塔纳车而去。 把方木放倒在后座上之后,魏巍已经耗尽了全身所有气力。她勉强爬进驾驶室,略休息了一下,就发动汽车,悄无声息地向荒地外开去。 驶上马路,桑塔纳车骤然提速,向市区的方向飞驰。魏巍从后视镜里看看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后座上的方木,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百分之一百。计划成功。 回到朱志超家楼下,天色已微明。此刻,肾上腺素带来的身体亢奋已经消失殆尽。整整一晚的奔忙让魏巍感到全身酸痛。她足足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方木弄进房间里。 脱掉他身上的衣服,魏巍拿出酒精和药棉,细致地擦拭着方木的伤口。他的躯干处无大碍,伤势主要集中在头部和右手上。 酒精擦拭伤口的刺痛让方木恢复了些许意识。然而,肿胀的双眼只能开启一条细细的缝隙。看到那缝隙中透出的一点光,魏巍略放下心来。 清理好伤口,魏巍小心地按动着方木的头面部,能清晰地感觉到颧骨及牙床骨处的骨折,其他位置有开放性创口和血肿,但似乎性命无虞。 魏巍把他的右手中指包扎好,又在伤口上涂抹了药膏。然后,她撬开方木的嘴,喂了一些糖水和消炎药。方木再次昏睡过去。魏巍在他身边守护了一会儿,天亮的时候,她再也坚持不住,趴在方木的身边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魏巍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方木。他还在昏睡,气息平缓悠长,只是体温有些升高。 魏巍清点了一下朱志超家里剩下的现金,起身去卫生间洗漱。站在镜子前,魏巍看到朱志超的牙刷还插在牙杯里,身体不由得晃了晃。默立良久,魏巍吸吸鼻子,平静地洗脸。 出门后,她先去药店购买了一大堆药品和营养液。随即,魏巍来到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门前,径直去了某银行的信用卡代办点。为了追求信用卡市场占有率,工作人员并没有对魏巍提供的信息做详细核实。几十分钟后,魏巍顺利地用朱志超的身份证办理了一张信用卡。 最后,魏巍去了农贸市场,买了足够几天用的食物和日用品。回到热力公司家属区,魏巍在进入楼道之前,在101室的阳台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楼。 做饭,炖汤。为方木清洗伤口、输液、换药。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最初的几天,方木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不过,随着伤口的慢慢愈合,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还虚弱到不能完整地说话。 现金很快用完,好在那张信用卡已经开通。魏巍精打细算,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外加治疗,还可以勉强应付。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方木正在一点点好起来。 一天早晨,魏巍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吃了两片止痛药后,痛感仍然没有减轻。魏巍抱着似乎要裂开的头,踉踉跄跄地冲到卫生间,拿出仅存的两支杜冷丁,敲开一支做静脉推注。 几分钟后,痛感有所缓解。她呼出一口气,似乎眼前和耳边都清晰了许多。紧接着,她就听到卧室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魏巍迅速返回卧室,看到方木躺在地板上,正在勉力挣扎着。 魏巍上前扶起他,把他平放在床上,刚要去拉动被子,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拽住了。 魏巍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方木圆睁着双眼,尚未完全消肿的脸上布满了青瘀和结痂的伤口。 “为什么?” 这是几天来,方木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虽然简短,但也足以让魏巍放下心来。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卷胶带,不顾方木的挣扎与撕扯,把他的两只手都牢牢地绑在床头上。 做完这一切,魏巍按捺住微微的气喘,俯身在方木耳边,缓慢且清晰地说道:“你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江亚、朱志超,还有我。” 他的确不应该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101室的女孩,还有老吕和朱志超这样的人。 当魏巍听到那个女孩面无表情地吐出“487”这个数字的时候,她一下子被击垮了。女孩对外界毫无感知,却唯独记得自己被性侵的次数。写在阳台玻璃上的,不是三个简单的数字,而是“救救我”。 救她。救救孩子。救救善良。救救直面黑暗的勇气。 这个罪孽深重的城市,需要一缕真正温暖的强光。 方木始终保持着时断时续的挣扎,无声,沉默。魏巍没有理会他,只是对他挣扎的幅度和气力略感欣喜。到了晚上,方木突然不再反抗。当魏巍把一碗鸡汤端到床边的时候,他低声说道:“你放开我,我保证不逃走。” 魏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上前撕开了他手腕上的胶带。 拒绝了魏巍的搀扶,方木颤抖着站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到客厅里。似乎在卧床的日子里,他已经对行走感到陌生。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方木身上的睡衣已然被汗水湿透。魏巍把鸡汤放在他的面前,然后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方木一动不动地看着汤碗上冒出的热气,脸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疤。看上去,既狰狞,又有深深的落寞。良久,他抬起头,环视着四周。最后,方木面向魏巍,轻声问道: “朱志超——就是你在墓地对我说的那个人?” 魏巍没有作声,只是把汤碗向他推了推。 “他死了,对么?” 魏巍依旧没有回应,起身离去。 方木低下头,轻叹一声,小口喝起汤来。 他喝得很慢,很专心,之后把汤碗里的鸡肉吃得一干二净。 等他吃完,魏巍把汤碗收起,送到厨房里。刚刚迈进厨房,她就听见方木在身后低声说道:“谢谢。” 魏巍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如是几天。方木的康复似乎迈过了一道坎,速度开始加快。又过了两周之后,他已经可以下床随意走动。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那一小块天空,从日出到日落。 魏巍常常凝视着他,看他和窗口的光线构成一幅剪影。她不知道方木在想些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他活着,这就足够了。 尽管她很清楚,离别的时间就要到了。 一个上午,他们吃过早饭后,魏巍照例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方木却和往日有些不同。他没有呆坐着望天,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焦躁被魏巍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最后,方木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我得出去。” 魏巍看看他,平静地问道:“干吗?” “找点事情做——随便什么都行。”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我总不能让你一直养着我。” “你哪儿也去不了。”魏巍把电脑显示器转向他,“因为你已经死了。” 那是国内某知名网站的专题网页:“城市之光”出庭受审。 方木却显得无动于衷,只是扫了一眼标题,就移开了目光。 这是注定的结局,或早或晚,它都一定会来到。 “警方知道福尔马林溶液里的人不是我。”方木想了想,“用dna技术,很容易就能查明这件事。” “要回去么?”魏巍面向他,“重新做警察?” “不。”方木摇摇头,“我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 方木看着魏巍,突然笑了笑:“因为你。” 魏巍一愣,随即心下一片豁然。 江亚已然伏法,死刑的判决也是可以预见的结果。然而,方木不能再以一个生者的身份重返人间。因为一旦搞清了“无名氏”是朱志超,魏巍就难逃干系。 “无所谓。”魏巍重新面对显示器,因为她不想让方木看到自己的泪水正在眼眶里打转,“我能活到什么时候都说不定——在哪里都一样。” 方木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起身回房间了。 直到夜幕降临,方木也没有出来。魏巍一个人吃完晚饭,平静地洗漱完毕,就关掉电灯,躺在沙发上。 黑暗中,一间屋子,两个男女,在一墙之隔的空间里各自想着心事。 她在想着他,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第49章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49) 虽然不知道,但魏巍不希望方木想到她自己,宁可他在想父母、同事、那个叫廖亚凡的女孩,甚至是江亚。 你应该好好的,继续用你的智慧和勇气,化作一缕光,照亮这个城市。不要像我,用心机与仇恨折损了一生。 你已经惯于放弃与牺牲,我也能。 凌晨时分,魏巍翻身坐起,直奔卫生间而去。在浴柜里,她找出一枚剃须刀片。然后,魏巍拧开水龙头,让温水流进浴缸。随即,她拉上浴帘,抬脚跨了进去。 水流很小。魏巍不想让方木听到水声。她坐在浴缸里,渐渐感到了温水浸湿睡衣的热度,一边盯着水龙头,一边把左手腕轻轻地按在浴缸底。她暗暗祈祷水流得快一些,因为时间每过一秒,她的决心就会减少一分。终于,温水已经漫过她的手腕。魏巍捏起刀片,将刀锋按在左腕动脉上,轻轻地闭合双眼。 正在她准备用力切下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浴帘被拉开的哗啦声。魏巍下意识地睁开双眼,只看到一个人影猛扑过来。紧接着,手里的刀片被夺走,那个人收力不及,整个身体也失去了平衡。 水花四溅。方木跌进浴缸,在水中紧紧地抱住了魏巍。 “不要死。”方木在魏巍的耳边低声说道,还带着微微的气喘,“要好好活着。”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壁垒轰然坍塌。 魏巍的十指紧紧地扣在方木的后背上,在哗哗的水流中,放声大哭。 第二天一早,魏巍在温暖的床上醒来。一夜好眠。舒适且慵懒。魏巍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地披衣下床,走到客厅里。 屋子里寂静无声。魏巍从客厅走到厨房,又到卫生间,依旧不见方木的人影。她站在浴缸前,看着早已冷透的半缸水,渐渐地清醒过来。 餐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还有一张折好的纸。 魏巍坐在桌旁,默默地看着那张纸,良久,才慢慢地打开来。 我走了。离开这个城市。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管还有多长时间,请不要死,活下去。也许在未来的某日,我们还会再见。 方木 寥寥几行字,魏巍却看了很久。之后,她把那张纸依原样折好,小心地放进衣袋里。 冬天很快过去。魏巍渐渐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朱志超的消失,魏巍也乐得其所。她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除夕夜做了年夜饭,又一个人慢慢地吃光。在鞭炮齐鸣、漫天花火的午夜,魏巍静静地看着亮如白昼的窗外,告诉自己,又活过了一年。 方木离开一段时间后,魏巍突然收到了一张来自沈阳的汇款单。金额并不大,但足以让她支付生活开销。此后的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笔钱。尽管每张单据上都没有汇款人的名字,但魏巍知道那是谁。 他的名字已经在c市成为一个传奇。江亚被执行死刑后,警方公布了本案的全部细节,包括那个断掉了手指的警察。随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笼罩在c市上空的阴霾似乎也在慢慢散去。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戒备,展露笑颜。温暖的阳光,重新开始眷顾这片土地。 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在不起眼的城市角落里,悄悄地生活着。 偶尔还是会想起他,猜测他在另一个城市做些什么,如何生活。是否还在果断坚决的同时,保有善良、温暖的眼神。 在更多的时间里,魏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尽管这听上去是人之将死的不祥征兆,然而她并不在意这些。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十年中,魏巍早已学会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甚至当她拎出记忆中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时,她仍然感受不到丝毫的悔意或痛惜。在恰如其分的时间里遇到恰如其分的人,实在不必惊喜,或者遗憾。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让每一次呼吸,都不辜负那个警察的隐姓埋名和背井离乡。 春天之后是夏天,偶有枯叶飘落的时候,秋天来了。 在本该收获满满的季节,魏巍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头疼的频率开始加快,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都仿佛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方木寄来的钱,除了必要的生活费用之外,几乎都被魏巍用来购买止痛药了。然而,即使吞下整盒药片,除了眩晕与剧烈的呕吐外,痛感已经不肯再减轻半分。魏巍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肿瘤在一点点膨胀,不动声色地侵蚀着她本就剩余不多的生机。 一天中午,魏巍在厨房准备简单的午饭。当她把油烧热,准备去磕开一个鸡蛋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头部传至全身。仿佛一枚炸弹在脑中爆开,又好像数根烧红的钻头直插颅腔。 魏巍的身体抽搐起来,手中的鸡蛋砰然坠地,散开一片黄白相间。眼睛痛得睁不开,她摸索着关闭了煤气,然后,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挪到卫生间。 本想用冷水洗洗脸,然而,当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整个人都愣住了。 两行鲜血顺着她的鼻孔流淌下来。魏巍用手抹了一下,苍白的面庞立刻变成了大花脸。她拧开水龙头,撩起冷水洗着鼻子。然而,血越流越多。很快,一盆冷水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同时,越来越明显的眩晕感和沉重感渐渐袭来。魏巍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变成了几百斤重的铅块。 她停止擦洗,双手扶在洗手盆上,看着鲜血一滴滴地落在池水中,消散,融入越发浓重的红色中。 突然,魏巍笑了笑。 终于来了。 终于没能撑过这一年。 她忍着剧痛,迅速行动起来。先是伸手取下毛巾,捂在鼻子上,然后,魏巍用另一只手在浴柜里快速翻找着。几秒钟后,最后一支杜冷丁被她捏在手里。 在那些疼到生不如死的漫漫长夜里,魏巍都没有用到它。因为,她需要它帮助自己支撑到最后一刻。 因为,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静脉推注后,魏巍取下脸上的毛巾。血还在流,但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汹涌。魏巍洗了把脸,扎好头发。本想再略化一下妆,然而,她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于是,魏巍放下粉饼,拿出口红在灰白的嘴唇上涂抹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魏巍扶着墙,走到厨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细长的水果刀,藏在袖子里。随即,开门下楼。 101室的男人打开门,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楼上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 “你找谁?” “吕哥,我是朱志超的女朋友。”女人脸色苍白,唯独嘴唇红艳夺目。 “你有事么?” “朱志超撇下我跑了。我病了,头疼得厉害。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女人眉头紧锁,眼睛半眯着,似乎被疼痛折磨得不轻。 “这个……”男人有些犹豫,脸也慢慢拉长。 “我只借二百块钱。而且,”女人突然解开了睡衣的两颗扣子,“你想怎样都行。” 男人盯着她敞开的胸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让开身子。 “进来吧。” 这是一间老式格局的一室一厅,阴暗,脏乱。客厅里只摆放着沙发和一张当作电视柜的桌子。褪色的木质地板上到处丢满了衣服和酒瓶,仿佛一个垃圾堆。在垃圾堆的中间,小女孩只穿着背心和内裤,光着两条腿,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乒乓球比赛。 她是如此专注,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即使是父亲拽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进了卧室。 撕扯声。解皮带的声音。床铺咯吱作响。最后,是一声短促的尖叫。 小女孩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那个陌生的女人走了出来,还带着粗重的喘息。 女人径直走向沙发旁的电话机,颤抖着拿起话筒,按下三个数字。 小女孩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女人握着话筒的手沾满了红色的黏稠液体。 “喂?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6号楼101室,杀人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就挂断电话,转身看着小女孩,笑了笑。 “别进卧室。好好活下去。” 随即,女人就踉踉跄跄地走到门旁,打开门,走了出去。 室内一片死寂。小女孩慢慢地站起来,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似的环视四周。当她的目光投射到卧室门口蔓延出来的一摊红色液体时,女孩的视线稍稍停留了片刻。 最后,她转头面向女人消失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 秋意盎然,阳光正好。 魏巍走在街上,脚步蹒跚,满眼都是眩目的白光。 路人们惊恐地躲避着,看着这个面露微笑,目光散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迹的女人。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摸出电话报警,还有的人打算上前搀扶,又踌躇万分。 越来越明显的麻痹感渐渐传遍魏巍的全身。她已经不能思考,却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随时可以飞跃起来。这让她有一种平静又喜悦的感受,仿佛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死亡,而是温暖祥和的彼岸。 走吧。走吧。 穿过秋日与冬季。穿过仇恨与纠缠。穿过杀戮与拯救。穿过无尽的轮回,直达那绿草遍地,颂歌吟唱的所在。 与你此世永别,与你两生相望。 春天的花,将开在何处? (全文完) 第50章 心理罪之画像(1) 序 怪物 昨天晚上,他们又来找我了。 他们还是照例不说话,默默地站在我的床前。而我,照例还是僵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些烧焦的、无头的躯体围在我的周围。而他,依然在我的耳边轻轻说出: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已经习惯了和他们在夜里相遇,可是,仍然大汗淋漓。 直到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去,我才重新听见杜宇在对面那张床上平静的呼吸。 窗外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进来,宿舍里的火焰早就消失不见了,有点冷。 我费力地翻了个身,手摸到枕头下那把军刀,感觉到粗糙、略有起伏的刀柄,呼吸慢慢平静。 我又重新沉沉睡去。 偶尔我也会回到师大看看。我会坐在男生二宿舍门前的花坛上,那里曾经有一株很老的槐树,现在是各种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字的鲜花,在微风中轻薄无知地搔首弄姿。我常常凝望着眼前这栋七层高的现代化学生公寓,竭力回想它曾经的样子。颜色褪尽的红砖,摇摇欲坠的木质窗户,油漆斑驳的铁皮大门。 以及那些曾经在这栋楼里进出的年轻面孔。 突然间,我感到深深的伤感,就好像被一种脆弱的情绪猛然击中。而记忆的闸门,也在不经意间悄悄打开,绵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你认识我,你会感到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数时候,我都尽可能独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连听课,都避免跟其他人坐在一起。 不要靠近我。我常常用眼神阻止那些试图了解我的人。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而我,却熟悉身边所有人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如果你在教室里、食堂里、校园的路上,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看似漫不经心,却在不住打量别人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我住在j大南苑五舍b座313房间。我的室友叫杜宇,法理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大概是因为同住一室的原因,在法学院里,他是为数不多经常跟我说话的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看得出他处心积虑地想和我搞好关系,也让我在法学院里显得不那么孤独——尽管我并不在乎这一点——不过,我并不拒绝和他偶尔聊聊天,包括他那个娇气得有点夸张的女朋友陈瑶。 “喏,一起吃吧。” 我正端着饭盆,一边吃着拌着辣酱的刀削面,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上的一张图片和下面的文字说明,没有留意杜宇和他女朋友是什么时候走进宿舍的。 那是一串刚刚烤好的羊肉串,上面洒着辣椒面和孜然粉,黄色的油流淌下来,散发出一股焦煳味。 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比身后的墙还要白,我直愣愣地看着伸到我面前的这串烤羊肉,喉咙里咕噜噜地响了几声后,就把刚刚吃了一半的午饭,吐回了手中的饭盆里。 我捂着嘴,端着盛满还在冒着热气的呕吐物的饭盆夺门而出,身后是陈瑶诧异的声音:“他怎么了?” 我无力地斜靠在卫生间的水池边,草草地用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墙上污渍斑驳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被水和冷汗浸湿的、苍白的脸,眼神呆滞,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没有洗去的呕吐物。 我弯下身子又干呕了几声,感到胃里空荡荡的,实在没有什么可吐的了,就颤抖着勉强站起来,凑近水龙头喝了几口凉水,在口腔里转了转,吐了出去。 把饭盆扔进垃圾桶,我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寝室。 寝室里一片慌乱。陈瑶弓着腰坐在杜宇的床上,地上是一大摊呕吐物,屋里弥漫着一股酸腐的味道。杜宇正捏着鼻子,把一只脸盆扔在她的面前。 看到我进来,陈瑶抬起满是冷汗和泪水的脸,用手指指我,想说什么,却被又一阵剧烈的呕吐把话压了回去。 杜宇尴尬地看着我:“刚才瑶瑶也不知你怎么了,看到你正在电脑上看什么东西,很好奇,就过去看了一眼,结果就……”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电脑桌前。那是我正在浏览的一个网页,上面有几张图片。其中一张是一个已经腐败的头颅,头面部及脖子上的皮肤已经被剥掉。另外三张分别是被害人被砍掉四肢的躯干和左右臂。这是2000年美国威斯康星州发生的一起杀人案的现场图片。我把这几张图片下载到硬盘上的“过度损毁”文件夹中。 我站起身,走到陈瑶身边,弯下腰说:“你没事吧。” 陈瑶已经吐得虚弱不堪,看见我,惊恐地挣扎着往后缩,“你别靠近我!”她抖抖索索地抬起一只手,指指电脑,又指指我,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怪物!” “瑶瑶!”杜宇大声呵斥道,一边不安地看了看我。 我对他笑笑,表示不介意。 我真的不介意。我是怪物,我知道。 我叫方木,在两年前的一场灾难中,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第一章 强奸城市 j城的春天闷热不堪。尽管树枝上仍旧空空荡荡的,连点绿芽都看不见,可是气温已经上升到了十七八度。邰伟坐在飞驰的吉普车中,不耐烦地又解开了一个扣子。 他很烦躁,却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个过分热烈的春日。作为一个警察,邰伟遇到了从警十年来最棘手的案子。 2002年3月14日,j市红园区台北大街83号明珠小区32号楼402号居民陈某(女性,汉族,31周岁)被杀死在家中。根据尸检的结果,死亡时间为14时至15时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室内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财物也没有丢失,初步排除了入室抢劫杀人的可能。死者上身赤裸,下身衣物完整,没有性侵犯的痕迹,也不像是入室强奸杀人。不过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死者在死后被凶手开膛,所用的刀具遗留在现场,经被害人丈夫辨认,是死者家中的一把菜刀。警方在厨房里发现一个杯子,里面的物质经检验后认定为是死者的血液和牛奶的混合物。 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一种传说中的怪物——吸血鬼。 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j市又连续发生两起入室杀人案,被害人都为25岁至35岁之间的女性。死者都被开膛,并且在现场都发现了被害人的血液和其他物质的混合物。 市局成立了专案组负责侦破此案,可是将近一个星期过去了,案件侦破毫无进展。正在专案组焦头烂额之际,一个从c市出差来j市的刑警丁树成却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建议:去找一个j大在读的犯罪学研究生。作为专案组负责人之一的邰伟最初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丁树成却极其认真地向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2001年夏天,c市连续发生四起强奸杀人案。四个被害人都是25-30岁之间的白领,凶手将被害人强奸后再用绳子将被害人勒死。案发地点分别发生在c市正在兴建的四座高层建筑的顶楼天台上。当时,丁树成的顶头上司,市局经文保处处长邢至森刚刚被提升为c市公安局副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邢副局长向新闻媒体透露了案件的部分情况,并在电视上向市民保证半个月之内破案。两天后,一封观众来信摆在了专案组的办公桌上,信中说凶手是一个性心理扭曲的变态者,因为无法与女性建立正常的关系,所以通过强奸杀人来发泄自己的欲望,并断定凶手的年龄不会超过30岁。专案组的干警最初以为这只是一个侦探小说爱好者的突发奇想,并没有当回事。邢副局长听说此事后却显得很有兴趣,指派专人去调查发信人的资料。当他得知这名观众是一个叫方木的c市师大应届毕业生的时候,邢副局长显得十分兴奋,马上把他找到了市局。两个人在办公室里谈了半个小时后,邢副局长亲自开车送他到四个案发现场去了一趟。回来后又把案件的全部资料搬到办公室里,方木在仔细看过了所有资料之后,又在某天深夜(尸检结果显示,案发时间应该在夜间10点至11点左右)去了一趟案发现场,这一次丁树成也陪同前往。这个男孩在其中一个楼顶上(同时也是所有案发现场中最高的一个建筑)站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让丁树成印象颇深的话。 “他不是在强奸那个女人,他是在强奸这座城市!” 回到局里后,他向专案组提出了如下建议:第一,调查全市范围内的低档录像厅,特别是附近有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的录像厅,寻找一个年龄在20-25岁之间,偏瘦,短发,身高在165-170厘米,习惯手为右手,并且左手带着一块手表,左手手腕处有一条抓痕,具有高中左右文化的戴眼镜的男子;第二,在全市正在作业的施工队中,寻找具有上述特征的人;第三,在c市周边的乡镇寻找一个高考落榜,进城打工且具有上述特征的人,尤其是那些家中只有男性长辈的独生子或者只有男性兄长的人。他甚至说凶手被捕时应该穿着一件白衬衫。 专案组的成员对这种近乎异想天开的猜测半信半疑,邢副局长却指示下属按照方木提供的犯罪嫌疑人特征进行搜索。两天后,一个位于火车站附近的小录像厅老板说她认识一个这样的人,他就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这个工地上的工人经常结伴来录像厅看录像,而这个人每次都是一个人来,而且专挑后半夜放黄色录像的时候来。有一次看黄色录像的时候,遇到了同一个工地的工友,他竟满面通红地偷偷溜走了,因此给老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警方来到了那家工地,并且在老板的指认下在工棚里找到了这个人。这个人叫黄永孝,是这个工地的测量员。当干警出示证件并要求查看他左手手腕的时候,黄永孝突然跳起逃跑,但是很快被干警制服。带回局里突审后,黄永孝对他实施的四起强奸杀人案供认不讳。 黄永孝,男,21岁,高中学历,c市八台镇前进乡人。2000年高考落榜后,黄永孝选择复读一年再次参加高考,结果还是名落孙山。之后黄永孝就随其叔父进城,曾经在多个建筑工地打工,但每次从业时间都不长。后经其叔父介绍,在该建筑工地打工,因其有一定文化,被安排做测量员。 黄永孝被捕的时候的确穿着一件很旧,但是洗得很干净的白色衬衫。 方木对犯罪嫌疑人的外貌、家庭背景、工作环境、生活习惯的描述与黄永孝惊人的一致,唯一的出入就是黄永孝父母离异多年,黄没有男性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并随着母亲嫁到了外地,已经断绝了来往。但这已足以让干警们对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刮目相看。他们甚至怀疑黄永孝作案的时候,方木就在现场看着,否则不可能做出如此准确的描述。 方木的解释是:从现场来看,被害妇女的裤子被脱到膝盖以下,膝盖处都有擦伤,并且在天台的围栏上发现了被害人的少许皮肤组织,这与被害人胸乳处的擦伤吻合。这意味着凶手进行强奸的时候是采取后入式的体位。 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姿势。 首先,女性在采取后入式进行性交的时候,如果被男性从身后按住上身或者抓住双手的话,挣扎的幅度是最小的,加之裤子被脱到膝盖处,双腿的活动空间受限,因此,是最不可能遭到激烈反抗的姿势。其次,从性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后入式的性交是最为原始的性交体位,由于在性交时会使男性产生强烈的征服感和满足感,因此,后入式带给男性的心理刺激要远远超过其他体位。 那一晚,方木站在夜色深沉的天台上,整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他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脚下光影摇曳的车流。 粗暴的前后耸动,身下服饰高贵的女人在无力地挣扎。在视野开阔的高处痛快地一泻而出…… 方木闭上眼睛。 这个城市某个高档住宅中,那个焦急地等待自己妻子的男人,你没有想到你的老婆正在我的胯下像狗一样地被我凌辱吧? 也许在他眼里,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女性生殖器。他一定在那一瞬间感到了征服这座城市的快感吧。 那么,在现实中,他就一定是一个失败者。 将不正常的性虐杀行为作为发泄对社会仇恨的方式,这意味着性行为对他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既让他感到超乎常人的好奇、神秘、兴奋,又让他感到羞耻。如果男性能够在早期与女性建立起正常关系的话,那么这种对性过分强烈的感觉会随着社会阅历的增加而慢慢消除。因此,凶手很可能是一个与女性无法建立正常联系的人,而这种人,往往在一个缺乏女性关怀的环境中生活。同时,具有这种性心理的人年龄不会太大。一来,如果年纪较大,就可能通过其他正常的社会经历及时消除这种心理;二来,这种心理往往在青春期出现。如果他年龄较大的话,早就会犯案,而近年来并没有类似案件发生。 因此,凶手,男性,年龄不会超过25岁,家中没有女性长辈,或者只有兄弟,具有挫败的人生经历。 关于案发地点。建筑工地的顶层,诚然是满足凶手征服城市心理的好地点,同时也意味着他对于这类场所的熟悉。因此,凶手应该是一个在建筑工地有从业经验的人。而这样一个性心理异常的低收入者,可能去过某些色情场所。嫖娼?应该不会,即使有,次数也不会太多,因为他的经济条件不允许。 比较合适的地方是那些低档的、常常在午夜之后放黄色录像的录像厅。 第51章 心理罪之画像(2) 尸检表明,其中一个女性被害人左手的指甲断裂,而断离的指甲就落在尸体仰卧的位置附近。奇怪的是,在所有被害人中,这名死者身上的伤痕最少。这说明死者对于强奸并没有进行过分激烈的反抗,结合指甲就在尸体不远处找到的情况,指甲可能是在凶手强暴被害人之后,在动手勒杀她的过程中,由于被害人的拼命挣扎造成的。在断离的指甲中发现了不属于被害人的皮肤组织(血型为a型),那么死者的指甲很可能是在和凶手的身体接触后被撕裂的。由于凶手采用的是背后勒杀的方式,所以被害人的双手能够接触到的部位有限,最大的可能就是凶手的双手。方木注意到指甲是被撕裂而不是折断。这就意味着指甲在划破凶手皮肤的时候,肯定与某种物品接触后发生撕裂。手上的什么东西能够把指甲撕裂呢?方木首先想到的就是手表,而且极有可能是金属质地。一个在建筑工地从业的人,戴一块金属质地的手表,这本身就有点不同寻常。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想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 那他就应该是一个具备一定文化水平的人。 在建筑工地打工——具有一定文化——有人生挫败的经历——年龄不超过25岁。 最贴切的答案是:一个来自农村的高考落榜生。 如果是这样一个人,那他一定还有其他的方式来表现他与其他在工地打工的农民工的差别。例如,与农民工们油腻的长发不同的干净利落的短发,表明他“知识分子”身份的眼镜,也有可能是一件区别于沾满水泥的工作服的白衬衫。 那么,他就是一个短发、偏瘦、戴眼镜、有一件白衬衫、左手腕戴块金属手表的人(左手腕应该有被害人留下的抓痕。而把表戴在左手上的人,习惯手通常是右手)。 方木陈述完自己的理由之后,专案组的干警们一片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复杂的表情。的确,当推理的过程被一步步抽丝剥茧般再现以后,破案似乎是一件水到渠成、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这个过程,又有几人能准确地迈出第一步呢? 还是邢至森打破了沉默:“嗨,你当初把黄永孝的名字告诉我们不就完了,也省得我们费事了。” 大家哄的一声笑开了。 方木没有笑,始终盯着自己脚下的那块地板出神。 案件顺利送交检察院起诉。c市市民也纷纷交口称赞警方破案神速。邢至森想给方木一定的物质奖励(之前邢至森委婉地向方木解释,警方不可能向公众宣布本案是在一个22岁的大学生帮助下破获的,方木表示理解),方木拒绝了。邢至森问方木有什么要求,方木的回答很简单:在黄永孝上法庭之前和他单独面谈一次。 尽管很多人对这次面谈充满好奇,不过在方木的坚持下,局里还是安排方木和黄永孝进行了一次不受打扰的面谈。整个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方木整整记了半个笔记本和两盘录音带。丁树成曾经听过一段录音,从谈话的内容来看,涉及本案的很少,方木似乎更关心的是黄永孝从记事起到21岁之间的人生经历。 黄永孝5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妈妈带着比他大一岁的姐姐改嫁到外地。从此,黄永孝就跟父亲生活在一起。黄从小就性格内向,不爱与人交谈,但是学习刻苦,一直被所有人认为是本村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人。8岁的时候,黄永孝无意间撞见父亲与本村的一个有夫之妇偷情,还因为这件事被父亲暴打一顿。14岁的时候,当时在读初中的黄永孝被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带到山上。当那个女生将黄永孝的手直接按到自己的乳房上的时候,他被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山。可是两年后,16岁的黄永孝在一次下田劳动的时候,突然把身边一个一直与他关系不错的女生(与黄永孝是同班同学)按倒在田地里,在她身上乱摸乱亲。那个女孩吓得大声哭叫,引来了村人,才将女孩解救下来。后来在父亲赔了一头驴以及村里长辈的调解下,此事才算平息。黄永孝的学习成绩却自此一落千丈。两次高考失利后,黄永孝就随叔父进城打工。一年多里,黄永孝一共辗转了五个工地,历尽城里人的白眼和排斥。由于性格内向,又比较孤傲,所以在每个工地待的时间都不长。闲极无聊的时候,黄永孝就去街边的录像厅看武打片。也正是在这里,黄永孝第一次看到了a片。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整日脑子里都是a片里女性充满诱惑的胴体,直到他在一天深夜跟上了一个晚归的白领女性…… 之后方木几乎成了c市公安局的“顾问”。在他的协助下,一共破获了一起绑架案、一起敲诈勒索案、两起杀人案。在上述案件中,方木对犯罪嫌疑人特征的描述对案件的侦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第二章 有记号的人 听完方木离奇得近乎荒谬的故事,邰伟有些将信将疑。 “他,那个叫方木的学生,”邰伟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词句,“他在给犯罪嫌疑人画像?” 丁树成点点头。 “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丁树成笑笑,他凑过来,表情神秘地问:“你知道罗纳尔多为什么是世界第一前锋么?” “唔?你说什么?”邰伟有点莫名其妙。 “为什么郝海东不能成为世界第一前锋?” 邰伟目瞪口呆地看着丁树成。 “天赋。这家伙有察觉犯罪的天赋。” 邰伟在j大研究生处查得方木住在南苑五舍b座313寝室,可是到宿舍楼却扑了个空,同他住一个寝室的男生说方木去打篮球了。邰伟问方木长什么样。男生笑笑说:“你不用问他的长相。你只要看见一个独自在球场上练罚球的人,那就肯定是方木。” 天气很好。到处是微微吹过的暖风和好闻的花粉味道。人们大多脱下了厚重的冬装,穿着轻便地在校园内穿梭,偶尔还能看见几个急不可待地穿上短裙的女孩子。邰伟拉住一个抱着篮球的小个子男生,问他篮球场怎么走,小个子男生非常热心地给他带路。 篮球场位于校园的西南角,是一大块用铁丝网围成的水泥场地,一共有八块完整的篮球场。邰伟依次走过这些聚集着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的场地,留心寻找着那个独自练习罚球的男孩。 他并不难找。在场地最边缘的一块球场上,有一个男孩站在罚球线上,扬起手,篮球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准确地落在篮圈中。 邰伟走到场地边,看着男孩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扬手、投篮、入筐、捡球、走回罚球线、扬手、投篮、入筐……男孩的动作标准、优美,出手的篮球几乎无一落空。 “有事么?”突然,男孩目不斜视地冷冷抛过来一句。 “哦?”邰伟有些猝不及防。他尴尬地清清嗓子,“咳咳,你叫方木吧?”男孩扬起的手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手指一拨,篮球飞出后没有直落篮圈,而是撞在篮圈上,又弹回他的手中。 男孩捧着篮球,转过身。他的脸色潮红,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脸颊凹陷,下巴显得尖尖的,浓密的眉毛此刻紧锁在一起,而他的眼神—— 冷漠、疲倦,却又锐利无比,仿佛能够刺破午后强烈的光线直钻进对方的身体里。 邰伟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躲开对方的视线,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为与方木的初次见面准备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你……你认识丁树成吧?” 方木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盯着邰伟说:“你是警察?” 说完,不等邰伟回答,就径自走向球场边的长椅。邰伟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过去坐下。 长椅上放着一个很旧的书包,方木从里面拿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张擦擦脸,又掏出眼镜戴上。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邰伟感到一丝不快,但是想想此行的目的,还是从皮包里拿出一沓资料,递给了方木。 “我是市局刑警队的,我叫邰伟。今年三月份以来,我市连续发生了三起入室杀人案。这是这三起案子的一些资料。我听说你……”说到这里,邰伟发现方木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看手中的资料,就悻悻地闭上嘴,拿出来准备表明身份的警官证也悄悄地塞回了口袋。 没有比和这样的家伙坐一下午更让人厌烦的事了。方木始终一言不发地坐着看资料。邰伟最初还耐心地摆出随时准备倾听的姿势,时间久了,肩膀酸得厉害,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他伸展开四肢,向后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 刚才方木投篮的那块场地已经被几个男生占据了。这些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在球场上不惜体力地奔跑着,争抢着,不时发出兴奋的尖叫,时而为一个动作是否犯规、一次得分是否有效大声争论着。邰伟看着这些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警校读书时的日子,嘴边渐渐浮现出一丝微笑。 猛地,他意识到身边的这个人其实就是这些男孩子中的一员,而他,和这些没心没肺的男生多么不同!仿佛有什么记号,使他与周围的人物泾渭分明。他不由得再次转过头来看着方木。 方木看得很慢。他低垂着脑袋,眼睛始终盯着手中的图片和现场报告及尸检报告。有几次抬起头来,邰伟以为他要说什么,忙凑过头去。可是方木只是凝望着远处的风景,并不说话,少顷,又低下头仔细地看资料。邰伟注意到他对几张现场图片格外关注。 终于,他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把资料递给一直盯着他的邰伟。 “这个人,男性,年龄在25岁至35岁之间,身高不会超过175厘米,应该比较瘦。” 邰伟盯着方木,几秒钟后,他忍不住开口问:“就这些?” “对,就这些。”方木干脆地回答。 邰伟感到大失所望。他原以为方木会像丁树成所讲述的那样,具体、详细地描述出凶手的外貌、生活环境、家庭背景。可是方木只给出了这样一点模棱两可的结论。老实说,方木所判断的,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采用如此残忍手段的,多是男性,而且,大多数连环杀人犯的年龄都不会超过40岁。至于身高和体重,根据现场发现的犯罪嫌疑人的脚印,也能够推断得出来。另外,现场遗留的痕迹表明凶手曾和被害妇女有过激烈的搏斗,这意味着凶手不会太强壮。 “根据这些资料和现场照片,我只能看出这些。”方木好像看穿了邰伟的心思。不过他随后又补充道:“另外,我感觉这个人精神上有点问题,至于什么问题,我不能肯定。” 哼,邰伟在心里说,傻子也能看出这凶手是个变态! “变态和精神障碍是两回事。” 邰伟不由得一惊,他意识到方木已经在几秒钟之内两次窥破他的心事。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站起身来,向方木伸出手去。 “好吧,谢谢你,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向你请教的,我们会再联系你。再见。” 方木握住邰伟的手。邰伟感觉到那只手冷冷的,没有一丝热度。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 “哦?”邰伟扬起眉毛。 “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意味着又有人死了。” 邰伟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出篮球场的时候,邰伟忍不住回过头来,却发现方木已经不在长椅边了。向旁边一看,方木正背对着他孤独地投篮。此时已暮色深沉,篮球场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方木的身影在越来越黑的天色中愈发模糊,只能辨别他不断扬起的手和篮球在空中断续的轨迹。 第三章 恐惧 今天是刑事诉讼法学的第一次课。这门课的主讲教师宋耀杨教授刚从日本交流访问归来,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开课。 方木照旧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宋教授虽然耽误了一个多月的课,可是他并不着急讲课,而是大谈特谈了日本的经济发达和生活舒适,以及他和几个日本刑事诉讼法学专家“不得不说的故事”。正吹得起劲,一个学生敲敲门走了进来。宋老师正志得意满之时,也就大度地挥挥手让这个男生进去了。 男生脚步轻快地走到最后一排,一屁股坐在了方木的旁边,还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方木认得他,他叫孟凡哲,民法学专业研究生。 大学课堂上,迟到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而大多数,都会得到教师的原谅。让方木感到略略疑惑的是:孟凡哲的脸上,似乎有着过分的如释重负的表情。就好像—— 就好像逃过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宋老师终于完成了他的“日本之旅感想报告会”。他拿起点名册,故作亲热地向学生们眨眨眼睛:“讲课之前,先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 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学生们此刻都打起精神来,这是必修课,谁也不想拿不到学分。随着宋老师的嘴里念出一个个人名,教室的各个角落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到”。方木无意间瞥了孟凡哲一眼,却吃了一惊。 刚才还轻松无比的他此刻却紧张得如临大敌:双手死死地抓住桌角,关节处都已经发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教授,紧咬着嘴唇,好像宋教授嘴里吐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颗颗子弹似的。 “孟凡哲。” 大颗的汗珠从孟哲脸上流下来,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宋老师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又念了一遍:“孟凡哲。” 许多相识的同学小声叫他,孟凡哲却像听不到一样,死死地盯着宋老师,上身前倾,嘴唇半张,好像急于说话却又无能为力。 “没来么?第一次就旷课?”宋老师一脸怒气地掏出钢笔,准备在点名册上做标记。孟凡哲此时一跃而起,虽然仍然说不出话,却把手高高地举起来。 “哦,你是孟凡哲?” “是我。”终于有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坐下吧,下次注意力集中点。” 好像刚才那两个字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一般,孟凡哲无力地“扑通”一声坐下。教室里有几个人在掩嘴偷笑,更多的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孟凡哲仿佛在躲避那些目光,整整一堂课都在闷头记笔记。不过看得出他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第52章 心理罪之画像(3) 实事求是地说,宋老师的课讲得实在很一般。课间休息的时候,趁他出去抽烟的工夫,好几个学生偷偷地溜走了。宋老师回来后发觉人少了几个,大为光火,拿起点名册又点了一遍。 方木注意到刚刚恢复平静的孟凡哲又仿佛坠入了深渊一般,脸上是绝望、紧张和怨恨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表情。离他的名字越来越近,孟凡哲竟发起抖来。 方木一直在静静地观察孟凡哲,同时留意着点名册的顺序。 “陈亮。” “到。” “初小旭。” “到。” 下一个就是孟凡哲了。 “孟凡哲。” 宋老师嘴里的“孟”字刚刚出口,方木就猛地拍了一下孟凡哲。 孟凡哲一惊,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而此时,“凡哲”二字刚刚落音,他想也不想地说:“到。” 宋老师没有停顿,继续点下去。孟凡哲愣了一会儿,表情却迅速恢复为轻松。他伸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有点尴尬地扭过头来问:“什么事?” 方木想了一下问:“几点了?” 孟凡哲看了一眼手表:“九点零五分。哦,三十八秒。”他急切地补了一句。 方木笑了,孟凡哲也像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霎时红了脸。 午饭的时候方木吃得很饱,有点犯困。看看表,距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到顶楼天台上吹风。爬到天台上,方木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人了。正是孟凡哲。 他坐在天台边的水泥沿上,双脚随意地垂下,眺望着远处,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方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正想悄悄地离去,却发现孟凡哲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小心地站在水泥沿上,那水泥沿不足20厘米宽,他的脚尖和鞋跟都悬在外面。孟凡哲摇摇晃晃地站在水泥沿上,双臂张开,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下头去。 方木屏住呼吸。这可是七楼!向下会看到什么? 扣子大小的人头?儿童玩具般的汽车?还是仿佛随时准备扑过来的大地?不,不能大声喊他,否则他一定会受到惊吓,弄不好会摔下去。 方木小心地迈出第一步,鞋底和沙粒摩擦的声音此刻仿佛雷声一般。 孟凡哲的身体摇晃得愈加厉害,他就要失去平衡了!方木来不及多想,几步冲上去,瞄准他皮带的位置牢牢地抓住,一把把他拖了回来。孟凡哲短促地惊叫一声,就向后和方木一起摔倒在天台上。 “你在干什么?想死么?”方木恼怒地看着手肘被擦破的地方。 “对,对不起。”孟凡哲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方木看看他那张惨白的脸,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孟凡哲的腿有些发软,他抖抖索索地勉强站定,拍拍身上的灰尘,身子又摇晃起来,一幅随时可能跌倒的样子。 方木叹了口气,把他扶到天台上的一个石凳上,又从书包里拿出水杯递给他。孟凡哲连喝了几大口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谢谢。”他掏出一张面巾纸,仔细地擦了擦杯口,递还给方木。 方木也在他身边坐下,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拿出一支递给孟凡哲。孟凡哲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刚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方木不停地大口吸着烟,孟凡哲只是盯着手中越来越短的香烟出神。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良久,孟凡哲开口了。 “哦,什么?” 孟凡哲用力把烟头扔出去,“你一定觉得我不正常。”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要不你为什么不问我刚才在干什么?” “嗯,好吧,你刚才在干什么?”方木觉得有点好笑。 “我嘛,呵呵,其实没什么,我只不过想体验一下恐惧的感觉。”他扭过头来着看着方木,脸上是故作轻松的微笑,似乎希望方木觉得自己很酷。 方木笑笑,又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孟凡哲满怀期待地看了方木半天,似乎等着他说点诸如“原来如此”、“你可真够无聊”之类的话。可是方木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起头问他: “你在害怕什么?” 孟凡哲大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那目光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在点名的时候推你一下。 一个人,当他对某种事物感到恐惧的时候,会对这个事物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关注与敏感,在这个时候,如果突然打断他的注意力,会让他在瞬间消除对这种事物的恐惧感。当然,也仅仅是这一瞬间。 孟凡哲大概害怕点名,所以在点名的时候会表现出“全神贯注”式的恐惧,越是害怕,就越不能应答。方木在点到他名字的一瞬间推他一下,让他的注意力一下子从“点名”上转移到方木身上,自然就能够应答。 孟凡哲的表情从惊讶转为颓唐,他低下头,不做声了。 “你在害怕什么?” 孟凡哲抬起头,方木看到了他虚弱的眼神,他盯着方木看了好半天。方木微笑着,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回望着他。 那眼神中渐渐多了信任与友善。 “我,”他抓抓脑袋,“有点害怕点名,呵呵,很奇怪吧。” “为什么?” “不知道。”孟凡哲眼望着远处,“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害怕点名。一点名我就紧张,越紧张我就越不能答出那个‘到’字,经常是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教室的人都在看我。”他低下头,声音也骤然降低,“很多人笑话我。” “你口吃么?” “不,你觉得我说话有问题么?” “不。”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到’字就是说不出口。有的时候自己偷偷练。自己点名自己答‘到’,完全没有问题,可是上课的时候,还是说不出来。”他语气低沉地说,“给我根烟。” 方木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着。他小心地吸了一口。 “四年大学,你怎么熬过来的?” “自己想办法呗。呵呵。”他淡淡地笑了笑,“一般都是上课前点名,我就假装迟到,等点了名再进去,然后下课再向老师说明情况。那时候我有个外号叫‘迟到王’。很多老师都对我印象很差,不过好在我成绩还不错。” “没想过去看看心理医生么?” 孟凡哲犹豫了一下,“算是看过吧。怎么,你觉得我精神有问题?” “不,你只是有点心理障碍。几乎每个人都有心理障碍,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你怕点名,还有很多人怕高、怕电梯、怕尖锐的物体什么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是么?”孟凡哲将信将疑地听着,不过表情轻松多了。“那,”他好奇地看着方木,“你有什么害怕的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他沉默着吸完一根烟,看了看手表,“我该上课去了,下次再聊吧。”说完,就撇下略感失望的孟凡哲,离开了天台。 恐惧。其实,你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第四章 吸血者 秦大爷拎着两条草鱼,不紧不慢地迈进楼道。到底是岁数大了,才爬到四楼,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手扶着栏杆,想歇口气再往上爬,却无意间瞥见401的房门微微开着。秦大爷走到门口,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随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两条被开了膛、摘了腮的草鱼落在地上,不死心地努力挣扎着,其中一条居然蹦进了401。它在一摊暗红色的黏稠液体上蹦跳着,瞪着眼睛,大张着嘴,丝毫没有注意到在那摊液体的尽头,一个同样被开膛破肚的物体静静地躺着。 巡警很快赶到了现场。带头的警察只看了现场一眼,就让同事打电话给市局。 “那个吸血鬼,又出现了。” 邰伟在赶往现场的途中改变了主意。他让其他同事先去现场,自己驱车去了j大。 尽管上次和方木的谈话并没有给案件侦破带来新的启发和思路,不过邰伟还是决定再听听他的想法。感受案情,没有比亲临现场更好的了。 方木从日语课上被邰伟叫走。一路上,邰伟没有说话,方木也一直沉默着。 果真,再见之时就是有人送命之日。这样的相见让邰伟很难找到合适的开场白。更奇怪的是身边这个男孩。发生什么事?要去哪里?他统统不问,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 “那里是明珠小区吧?”冷不防,奇怪的男孩开口了。 邰伟侧过头去看了看,“是,没错。”他猛地意识到,那里就是第一起杀人案的现场。 几分钟后,吉普车停在了j市机车制造厂职工宿舍——光明园里。 光明园兴建于上个世纪80年代。当时机车制造厂是全国闻名的大型国有企业,职工待遇优厚。在福利分房的年代,机车厂职工的宿舍就是当时少有的七层高楼。只不过时过境迁,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这几栋耸立了二十年的老楼显得残破不堪。 案发现场位于3号楼2单元401室。现场已经被先期赶到的干警们封锁起来。方木和邰伟跨过警戒线,疾步登上四楼。身边是匆匆地上楼或者下楼的警察,很多人都对邰伟身边这个戴着眼镜、背着书包的男孩投以疑惑的目光。 邰伟走进401室。这是一间老式的一室一厅的住宅,大约有四十多平方米。几个技术人员和法医在忙着拍照、验尸、勘验现场,室内显得拥挤不堪。一个在场的警察告诉邰伟,这是一间出租屋,死者刚刚租下这房子,是一个单身女性。房主正赶往现场。 死者看起来不会超过35岁。尸体头南脚北,呈仰卧状,上身赤裸,咽喉到胸腹部被人用利器剖开一个口子,能看见里面的肋骨和脏器。 “怎么样?”邰伟拍拍一个法医的肩膀。 “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器是一条尼龙绳,已经被勘验组的人收起来了。死亡时间距现在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邰伟看看表,“也就是说,死亡时间大概在两点到两点半之间?” “对。” 大白天就作案,这家伙也太猖狂了。邰伟一面嘟哝着,一面回身寻找方木,却发现他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地盯着尸体。 “过来啊。”邰伟招呼他。 方木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抖了一下。他点点头,却不动。 “你害怕了?”邰伟皱起眉头。方木看看邰伟,深吸一口气,走了进来。 法医们正在仔细勘验女尸胸腹部的创口,小心地扯动着被剖开的皮肤和肌肉组织。方木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又扫视着地上已经凝结的血泊,突然几步蹿到走廊里,一个拿着物证袋的警察差点被撞倒,不满地骂了一句。 邰伟急忙跟出去,看见方木手扶着墙,弓着腰在走廊的角落里干呕。 邰伟心中暗骂了一句“废物”,对身边的一个警察说给他拿点水,就返回现场继续工作。 方木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亲临吸血者的犯案现场,可是他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这么丢脸。尽管平时可以边吃饭边看那些令人作呕的现场图片,可是当他迈进这栋楼,那昏暗肮脏的走廊,身边匆匆而过的面色凝重的警员,醒目的警戒线,法医们冰冷的器械,躺在血泊中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都让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图片终究是图片,它永远不会像现场那样用视觉、触觉和气味传达这样的信息:这里,一个生命刚刚消失。这信息让他战栗,仿佛记忆深处某个不愿触及的部位被猛击了一下。 要冷静,不要影响自己的判断。他边呕吐,边狠狠地提醒自己。 “你没事吧?”耳边是邰伟不耐烦的声音。 方木大口喘着气,虚弱地靠在墙上,把刚才一个警察递给他的半瓶水咕嘟嘟地喝光。他用袖口擦擦嘴,艰难地说:“可能还有一个人。” “什么?”邰伟惊讶地睁大眼睛。 方木没有理会他,摇晃着走进401室,在门旁蹲了下来,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纽扣,上面印着米老鼠的头像。这是他刚才跑到走廊里呕吐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方木把纽扣捡起来,递给邰伟,然后绕过尸体,走进卧室。室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写字台,墙角处有一个老式的木质衣柜。地上是一堆凌乱的衣服,床上有四个鼓鼓囊囊的大号整理袋,分别是红色、蓝色、绿色、橙色的格子花纹。其中一个已经打开了,几件叠好的女式衬衫摆在一旁。方木看了看那堆衣服,又看了看那些整理袋,转身问正在摄影的警察:“拍完了么?”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木立刻动手打开了那几个整理袋。挂着相机的警察急忙阻止他,却被邰伟拦住了。方木在成堆的衣服里翻了一阵之后,起身疾步去了厨房。 厨房的煤气灶边摆着一个木质刀架,上面插着水果刀、大号菜刀、斩骨刀,唯独缺少一把中号菜刀,从插刀的位置来看,应该是一把长15厘米、刀身细长的木柄菜刀。方木问正在提取指纹的勘验人员:“找到那把刀了么?” 那个警察被问得一愣,上下打量着方木。 “找到没有?”方木的语气很急。 “没有。”那警察迟疑了一下说。 这时邰伟追了过来,他举着那颗纽扣问:“你说还有一个人,什么意思?”方木没有回答他,继续问那个警察:“你们发没发现一个盛着血液和其他物质的杯子或者其他容器?” 那个警察看了看邰伟,“没有。” 方木紧闭了一下眼睛,小声咒骂了一句,然后转过头对邰伟说:“还有一个被害人,而且可能是个孩子。” “还有一个?还是个孩子?”邰伟皱起眉头,“你根据什么判断出来的?”“你要我现在解释给你听么?”方木已经开始往外走,“那孩子有可能还活着!叫上你的人跟我走!” 邰伟、方木和几个警察跳上车,刚开到小区门口,邰伟一个急刹车。 “去哪里找?” “以这里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在外围寻找一个年龄在25到30岁之间,身高在170公分左右,身材较瘦,头发长且脏乱,手提着一个格子花纹的大号整理袋,目光呆滞的男性。”方木顿了一下,“也许他穿着一件较厚实的衣服。”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 邰伟沉吟了一下,对身后的警察说:“听到没有?注意这样的人!” 刚刚围着光明园转了两圈,邰伟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上。他放慢车速,转头问方木:“怎么走?” 方木盯着一个路口看了几秒钟,果断地用手一指:“这边!” 第53章 心理罪之画像(4) 此时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大朵铅块般的乌云在天边翻滚着,云层深处,隐隐听到雷声轰隆。 这是一条通往郊区的新修的路。路上行人很少,道路两边随处可见低矮的平房和卖水果的小摊。风越来越大了,夹杂着路上的沙粒和石子“噼噼啪啪”地打在车窗上。行人们或快步奔跑或用力蹬车,一场暴雨似乎就要来临。 车内的人都把鼻尖贴在车窗上努力向车外张望着。邰伟的手心里全是汗,好几次差点握不住方向盘。他不时看着手表,距离案发已经快三个小时了,那孩子还活着么? 几分钟后,大颗大颗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路上立时出现了无数冒着白烟的小坑。车窗外一片模糊,不过已经没有人再向外张望了,视力可及的范围内已经看不到任何人。 谁也不说话,吉普车在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路上飞快地开着。天空低得仿佛要塌下来,不时有闪电不甘心似的撕开铅黑色的天幕,耀眼的闪烁之后,就是撕裂般的炸响。 “停车!”方木突然大喊。 邰伟急忙踩住刹车,吉普车在路面上摇晃着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下。车还没停稳,方木就跳出车,向后跑去。 路边是一排残垣断瓦,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废弃很久的厂房。也许这里也曾经机器轰鸣,人来人往,而此刻都淹没在齐腰高的野草中。大雨很快将方木淋得全身湿透,他望着那一片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草地,全身竟在微微地颤抖。 邰伟把衣服罩在头上,跑到方木身边。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方木说:“找。就在这里!” 没有犹豫,几个人立刻散开在齐腰高的草丛中仔细搜索。 几分钟后,西边的一个警察惊呼一声,随即高喊:“找到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望去。他知道那目光的含义。咽了口吐沫,他艰难地说:“死了。” 是个小女孩。尸体被塞在一段水泥管里,胸腹部被剖开。尸体旁边是一个矿泉水瓶,里面是红色的黏稠物质,看起来很像血。旁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个黄色格子花纹的大号针织整理袋和一把木柄尖刀。 邰伟指示几个警察封锁现场,同时向局里请求援助。忙完这一切后,他感到深深的疲惫。拉开车门,看见方木坐在副驾驶位上,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着水。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手中的香烟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邰伟也没有说话,尽管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方木,不过他还是先点燃一根烟,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 “男性,”方木突然开口说道,声音嘶哑,“年龄不超过30岁,很瘦,不修边幅,家就住在附近,父母可能原为国有企业职工,已经去世或者不跟他住在一起。他有严重的精神障碍,血液对他而言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摇下车窗,把烟头扔了出去。 “我有两个建议:第一,在全市范围内,查找在近五年之内因患血液类疾病去医院救治的人,在这些人之中寻找具有上述特征的人;第二,在全市的医院中寻找近三年来接受过输血的人,尤其是那些非必要的,却主动要求输血的人。” 邰伟把这几点记在笔记本上,想了想,小心地问:“你怎么知道还有一个被害人?” “那个扣子。现场那个死者年龄在30岁左右,是不可能用印有卡通图案的扣子的。而且,我在现场也没发现与这个扣子相配的衣服。” “那个扣子完全可能是以前的房客落在那里的啊。” “不会。扣子上一点灰尘也没有。另外,”方木眼望着窗外,“死者应该刚刚搬进这间房子,整理袋还没来得及打开,可是地上有一堆散落的衣服,却找不到装衣服的袋子。厨房里少了一把刀,应该就是给死者开膛的那把。死者虽然被开膛剖肚,但是现场没有发现死者被凶手喝下血液的迹象。这说明,凶手一定找到了更加有吸引力的血液,然后用一个整理袋将被害人带走。” 方木把头转向邰伟:“更年轻的血液。你想到什么?” 邰伟被问得一愣,“不,不知道。” 方木似乎也并没有期望他回答,扭过头去盯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出神。 邰伟想了想,又开口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凶手就在这里杀死了那个孩子?” 方木没有立刻回答他,隔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道:“对他来讲,这就是最合适的地方。” 第五章 医生 一个星期前。 现在是午休时间,图书馆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男孩小心地走上楼梯,靠在栏杆上,稍稍平复一下自己的呼吸。 走廊显得无比漫长。男孩整整书包,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疾步走到一扇门前,左右看看,没人。他抬头看看门上的标示:心理咨询室。男孩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敲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十分刺耳,男孩不由得颤抖一下。没有回应。男孩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回应。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男孩吁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很难说究竟是失望还是轻松。他转身要走,斜对面的一扇门却突然开了,一个男人把头探出来。 “你找谁?” 男孩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指指那扇紧锁的门,却说不出话来。 男人走了过来,看看那扇门,“找乔老师?他不在。”他看看男孩,“你找他有事么?” “我……没事。” 男人笑了。“有事就要说出来,否则,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 男孩抬头看着他。整齐的分头,和善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微笑时略略上翘的嘴角。“我,我有的时候会感到害怕。” 男人轻声笑笑,“每个人都会感到害怕。能不能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男孩低下头,双唇紧闭。他见男孩并不想开口,也不勉强。 “你可以克服这种感觉的。”他把手轻轻放在男孩的肩膀上,“比方说,你可以想象种种可能的危险情景,让最差的情景首先出现,并重复出现,你慢慢便会感到任何危险情景中你都不会感到害怕。自然,你就不会再害怕你怕的那件事。” 男孩抬起头,他向男孩友善地眨眨眼睛,仿佛在说:相信我。 这时上班的铃声骤然在走廊里响了起来。男孩吃了一惊,他匆匆地向男人说了句谢谢,就转身离去了。 死者共有两人。一号死者叫姚晓阳,女,32岁,离异,j市师范学院教师。案发前两天,她刚刚租住了光明园3号楼2单元401室。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死者姚晓阳在案发当天应该刚刚搬进来,而且案发时她正在整理东西。现场的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专案组曾考虑过熟人作案的可能,但是将现场提取的指纹与房东和其他与死者关系密切的人进行了比对,已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初步推断,凶手进入室内后曾与姚晓阳有过搏斗,最后凶手用放在客厅桌上的一根尼龙绳(该尼龙绳为姚晓阳捆扎行李所用)将其勒死。之后,凶手用厨房里的一把菜刀将死者胸腹部剖开,这与前几起案件的作案手法基本相似。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凶手没有像前几起案件中那样喝下被害人的血。经分析,凶手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这个时候发现了二号死者。 二号死者叫佟卉,女,6岁,家住光明园3号楼2单元402室。案发当天,佟卉的父母都在工厂上班,家中只有佟卉70多岁的外祖母于惠芬在照看她。据于惠芬讲,案发当天她和佟卉吃过午饭后就睡了个午觉,朦胧中感到佟卉自己跑出去玩了,于惠芬说了句“别跑太远”就又睡着了。警察勘验隔壁的犯罪现场的时候她才醒来,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发现佟卉不见了。至于在这段时间内隔壁有什么动静,于惠芬老人表示没有听到。据分析,很可能是佟卉在出去玩或者回家的时候意外地与凶手相遇,而凶手临时改变了犯罪计划,决定选择她作为吸血的对象。从第一现场(光明园3号楼2单元401室)和第二现场(原大明玻璃纤维厂的旧址)的情况,以及对死者尸体的检验报告分析,凶手应该用绳子将佟卉勒昏后(在此过程中,佟卉所穿的连衣裙上的一个扣子落在了门口),将卧室内的一个整理袋(大号,黄色格子花纹)清空,然后将佟卉装在整理袋里带离第一现场。凶手向东南方向步行了约四十分钟后,在路边的原大明玻璃纤维厂的旧址内将佟卉杀害,然后剖开佟卉的胸腹部,并喝下了被害人大约20的血。 对光明园附近群众的访问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因为案发时,园区里的绝大多数居民都在工厂上班。所以凶手虽然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将被害人带走,却并没有人留意。在对从第一现场到第二现场之间路段的群众走访中得到重要线索:据宏远路路边的一家小食杂店(该食杂店与第二现场相距大约3000米)的老板讲,当天曾有一个男子在他的食杂店内买过一瓶矿泉水。该男子身高大约172公分,很瘦,随身携带着一个大号针织整理袋。目前,已经根据食杂店老板的描述做了模拟画像,并对该名男子进行通缉。 散会后,邰伟正要走,局长叫住了他:“小邰,你留一下。” 已经严重发福的局长在皮转椅里费力地换了个姿势,看见邰伟还在站着,就挥挥手让他坐下。他手里转着茶杯,沉吟了一下问:“听说,你让一个j大的学生帮助破案?” “是的。c市市局的丁树成向我推荐了这个人,据说很神。” “那你感觉呢?” 邰伟斟酌了一下词句:“这个人有点意思。我们就是在他的指引下发现了第二个死者。另外,他对犯罪嫌疑人的描述与食杂店老板所说的基本一致。他说这几天要联系我,我也想听听他对这些案子的看法。” “不!”局长竖起食指摇了摇,语气坚决。“不要再让这个所谓的天才参与这个案子了。不仅这个案子,类似的做法以后都不要再用了。” “为什么?”邰伟很惊讶。 “那件事让我们吃得亏还不够么!”局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声音也一下子提高了。 邰伟更加摸不着头脑,他直愣愣地看着局长。局长一拍脑门,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调来多久了?” “四年。” “难怪,”局长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不知者无罪。不过,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是命令。”说完,就挥挥手让邰伟走了。 邰伟莫名其妙地回到办公室,刚想找个年长点的同事问问清楚,电话就响了。是方木打来的。 通过第一次与邰伟相见时所看的资料以及亲临第四起杀人案的现场,方木已经对这一系列杀人吸血案件形成了初步的结论。如果说连环杀人犯大多都在杀人现场留下自己的“标记”的话,那么,这个吸血者的标记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之所以将其命名为吸血者,是因为他的标志性行为就是在杀死被害人后将其开膛剖腹,然后将其血液喝下。很显然,这种过度损毁尸体的做法并不是为了泄愤或者隐瞒被害人身份,而是出于一种特殊需要。 喝掉被害人的血液,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对自身血液的“补充”,这意味着凶手一定对自身血液时常怀有一种“缺乏”的恐惧与焦虑。这种心理的源头目前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恐惧与焦虑已经到了十分强烈的地步,否则他不会通过杀人之后吸人血的方式来缓和这种情绪。 现场的情况也可以证明这一结论。 第一个被害人被杀死的时候她刚刚下夜班。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钥匙还插在门上。凶手可能是尾随被害人进入楼道内,然后趁其开门的时候突然下手,将被害人撞进房门后将其掐死,随后剖腹,将被害人的血液和牛奶混合后喝掉。 第二个被害人是一个在读的女博士生,案发当天她应该去学校上课。邻居出来扔垃圾的时候发现房门大开,她被杀死在客厅里,凶器是摆放在鞋柜上的一个花瓶。 第三个被害人是一个刚刚从早市卖完早点回来的下岗女工。她被杀死在自己居住的平房里。凶手先抓住她的头发往灶台上猛撞,然后用灯绳勒死了她,最后把她的血和没有卖完的豆浆混在一起喝掉。 第四个被害人是刚刚搬进来的一个离异女教师。凶手用一条被害人用来捆扎行李的绳子勒死了她。正当他准备喝掉被害人的血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走廊里的小女孩。于是,小女孩成了牺牲品。 如果没有标志性的“吸血”行为,那么这四起案件很难想象是同一个人所为。被害人的身份、年龄各异;案发地点有的在楼房里,有的在平房里;杀人手法分别是绳子勒杀、掐死和用花瓶砸死;剖腹工具倒是一致:都是在犯罪现场找到的利器,使用后都随意地遗留在现场。而且,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刻意去毁灭犯罪证据:现场到处都是他的指纹,甚至没有关好房门就离开现场。 对这样的现场,方木能想到的词只有一个:混乱。 没有刻意选择的被害人;没有随身携带的犯罪工具;没有作案后仔细清理现场。 这样的凶手,不是一个超级粗心的马大哈,就是一个时常处于精神恍惚状态的人。那么,导致他精神恍惚的这种心理障碍,究竟与血液有什么样的内在联系呢? 方木在图书馆的电脑里输入了“血液”、“精神障碍”这两个关键词。搜索结果显示图书馆第三借阅室里有几本这方面的书。方木抄下这些书名,径直去了第三借阅室。 “哦?”当班的孙老师看着书单上的书名,“你不是法学院的么,这都是医学院的人看的书,你研究这个干吗?” “没事看着玩。” 孙老师在眼镜后面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笑笑,“在z1和z3书架上,就在那个角落里。” 方木按照孙老师的指示找到了那几本书。办理借阅手续的时候,方木随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其中一版介绍了刚刚发生的这起入室杀人案,上面还附了凶手的模拟画像。 “你说,报纸上一报道,再加上通缉令,这吸血鬼还不赶快跑了啊?”一个老师看方木也在看报纸,抖着手中的报纸感慨道。 第54章 心理罪之画像(5) “不会。”方木没抬眼睛,随口说道,“这种人通常不会关心新闻媒体的。”“哦,真的么?”那个老师突然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老师教过?” “呵呵,我也是瞎猜。”方木不愿多说,从孙老师手里接过那几本书,快步离开了图书馆。 关在宿舍里整整一天后,方木给邰伟打了电话。他首先问了去医院调查的情况,邰伟回答他由于排查量太大,所以需要一点时间,目前还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至于对犯罪现场周边的查访还在进行中。方木告诉邰伟自己看了一些血液疾病与精神障碍方面的书,他觉得这个人有可能去过精神病院治疗或者咨询。 “所以,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精神病院调查一下。”方木停顿了一下,“不过最好要快,因为,那个人,很快还会作案。” “你来了?” “很忙么?不打扰你么?” “呵呵,无所谓的,进来坐。” “在看书?” “瞎看。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 “我只有速溶咖啡,行么?” “行。” “哦,算了,我看我还是给你喝水吧,你本来就睡眠不好。” “呵呵,也行。” “喏,小心点,有点烫。” “谢谢。哇,你看的书好复杂啊。《血液疾病与精神障碍》、《心因性精神障碍》,这个是,the study on……” “《the study on agoraphobia》,惧旷症研究。” “惧旷症,什么叫惧旷症?” “简单地说,惧旷症是指一个人对足以让他产生无助与惶恐的任何情景的畏惧。比方说恐高症。” “哦,就是恐惧症对吧?” “呵呵,差不多吧。” “你可真厉害,懂得这么多。” “也是没事看着玩。对了,上次教给你的方法,怎么样,有效么?” “嗯,还好。”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害怕什么?” “……没什么。” “呵呵,放松点。对于很多事情,只要你换个角度去看,也许你对它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比方说……” 点击鼠标的声音。 “这些动物中,你害怕哪个?” “嗯,老鼠。” “老鼠,好的。瞧,这是一张老鼠的图片。呵呵,别紧张,看着屏幕,你害怕么?” “当……当然。” “好的,别紧张。你小的时候被老鼠咬过么?” “没有。” “那么,你的家里人,有谁害怕老鼠么?” “我妈妈。” “妈妈在你小的时候经常带着你出去玩,对么?” “是的。” “你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见过老鼠么?” “见过。” “当时怎么样?” “有一次,我妈妈抱着我去幼儿园。路过一个花园的时候,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她面前跑过。我妈妈当时就吓得尖叫一声,急忙跑开了,还差点把我甩出去。还有一次,我家门口有一只死老鼠,妈妈吓得不敢靠近,牵着我的手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邻居把那只死老鼠拿走,我们才回家。” “呵呵,明白了。你爱你妈妈么?” “当然。” “如果你妈妈遇到危险,你愿意保护她么?” “当然。” “你妈妈多大了?” “嗯,51岁。” “好,你想象这样一幅场景:头发花白的妈妈——你妈妈头发白了么?” “两鬓的头发都白了。” “好,我们继续。现在是冬天,外面刮着大风,头发花白的妈妈站在风里瑟瑟发抖,面前是一只老鼠挡住她的去路,那只老鼠很大,黑色的毛,红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妈妈。你不要发抖,勇敢一点。” “好……好的。” “妈妈左绕右绕,怎么也过不去,又着急又害怕,脸上淌着泪,嘴里嘟哝着‘怎么办,怎么办’,你愿意保护妈妈么?” “我愿意!” “坐下。你看它,还不足一尺长,只需要一脚就能把它踩个粉身碎骨,它就不会再吓唬妈妈了。” “是的。” “好,去保护妈妈!上前,踩死它。” 椅子被突然撞倒,室内响起了“砰”、“砰”的踩踏声。 “好了,好了,平静一点。要喝点水么?” “不,不用,谢谢。” “深呼吸。很好,很好。喏,你现在再来看看这张图片。还会觉得害怕么?”“好一点了。” “它并不值得你害怕,只是个可恶的小东西。为了妈妈,勇敢一点。”“是。嗯,好多了。” “擦擦汗。” “谢谢。你应该做个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不,我只是喜欢探求人的心理而已。” “真的,老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放松,很愉快。” “那就好,很愿意帮助你。” “你知道么,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第六章 血之魅 邰伟已经是第二次在课堂上把方木叫走了。 这堂课是刑事诉讼法学。方木和孟凡哲坐在最后一排。孟凡哲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因为他与方木做了个约定:如果点名,就由方木捂着半边嘴帮他应答。方木倒不反对帮他这个忙,只是每次课都要和他在一起,这让习惯独处的方木感到很别扭,另外,这也不是一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方木走出去的时候,感到身后的孟凡哲又变得焦虑、沮丧。可是他来不及顾及孟凡哲的感受,因为邰伟的目光更让他感到紧张。 来到走廊里,方木小声问邰伟:“怎么,又出事了?” “嗯,没有死人,不过有一个女孩失踪了。” “那女孩年龄不大,对吧?”方木脱口而出。 不用回答,邰伟的眼神已经给了肯定的答案。 昨天22点左右,红园区八间房派出所接到报案,一名在市第八中学就读的初一女生徐杰失踪。调查走访中,一个路边的烧烤摊老板提供了重要情况:大约16∶40的时候,他曾经看到一个貌似徐杰的女孩和一个外表邋遢、身材消瘦的年轻男子讲话。派出所的干警觉得这名男子的体貌特征与通缉令上的“吸血鬼”很像,就直接上报了市局专案组。 方木和邰伟来到证人所说的看到徐杰和那名男子的地点。方木看看四周,邰伟问他:“你觉得是他干的么?”方木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邰伟:“有这一区的地图么?” 邰伟说:“早准备好了。”说着,伸手从车里拿出一张地图。 想到一块了。方木笑笑。 “相信你也发现了,凶手作案的地区非常集中。”邰伟用手指在地图上点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在这一区里,包括这个女孩失踪的地点,也在这附近。”他抬起头来问方木:“按照我们平时的侦察思路,如果犯罪嫌疑人把多次犯罪的地点都选在一处的话,通常认定他不熟悉犯罪地点,也就是说外地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你为什么认为他就住在附近呢?” “他不一样,”方木摇摇头,“这个人下手的随机性比较强,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刻意地去选择被害人,不过也许这次有点例外,”他抬起头来看着邰伟,“他开始选择一些年轻人。” 邰伟想了想,“那,你觉得这女孩还活着么?” “有可能。”方木看看手表上的日历,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凶手有20天左右作一次案的规律,而这一次,距离上次作案不过一星期的时间。他大概想‘饲养’一些血源,等他需要的时候随时取用。” 尽管是阳光明媚的上午,听了这段话,邰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把活生生的人“饲养”起来,需要的时候,就像宰猪宰羊那样杀掉、吸血。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去精神病院吧。”方木跳上车,“如果我没猜错,那我们还有点时间,一定要在他感到需要之前抓住他。” c市的大部分医院都设有精神科,不过专业的精神病医院只有两家。邰伟安排手下的同事去其他医院,并特意强调不要让局长知道,自己和方木去了那两家专科医院。 方木要查找的是近五年来因妄想症前来咨询或者入院治疗的人,尤其是那些妄想内容与血液有关的人。第一家医院倒是很配合,可惜一无所获。在第二家医院调查的时候,邰伟刚刚说明来意,院长就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冯凯,男,两年前,当他26岁的时候,曾因父亲和哥哥在一年内相继去世而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入院后,冯凯还算配合治疗,看起来抑郁症也在逐步的好转中。可是有一次护士发现他在室外散步的时候抓住了一只小鸟,并生饮其血。随后,他向医院要求输血治疗,因为他认为自己患有严重的贫血症。医院对他进行了详细体检后发现他的血液完全正常。但冯凯不接受这个事实,坚持认为自己严重贫血。由此,医院发现他同时还患有妄想症。针对妄想症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冯凯突然不辞而别。 在医生和护士的印象中,冯凯身高173厘米,很瘦,不修边幅,他的病房总是乱七八糟的。冯凯不爱与人交往,也没有人来探视过他。他突然消失后,医院曾经去找过他,结果发现他在医院登记的地址是假的。 这条线索让方木和邰伟兴奋不已。考虑到冯凯很有可能也是个假名字,方木建议邰伟马上调查两年前因血液疾病相继去世的父子,并且在全市范围内,尤其是红园区内寻找这个叫冯凯的人。 两天后,调查结果终于出来了。c市共有1244个叫冯凯的人,没有一个符合查找条件。而在两年前相继死于血液疾病的父子也没有姓冯的,不过却有一对姓马的父子因患再生障碍性贫血分别于1998年和1999年相继去世。父亲马向文早年丧偶,1998年因再生障碍性贫血去世。马向文生前育有两子。长子马涛在父亲去世一年后因患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去世。次子马凯继承了父亲马向文留下的房产一套,而这套房子就在红园区常青北街83号。此处距离五个案发地点都没有超过5公里。 “就是他!” 在红园区常青北街派出所的户籍室里,方木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张照片斩钉截铁地说。 尽管照片里的马凯头发整齐,表情安详。可是方木还是在那双略显呆滞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焦虑与绝望。 邰伟在此时显得很谨慎,他把姚晓阳、佟卉被杀案和徐杰失踪案的两个目击证人找到了派出所。徐杰失踪案的证人不能肯定马凯就是当天他看到的人。而姚晓阳、佟卉被杀案的目击证人非常肯定地说马凯就是当天去他的食杂店买矿泉水的人。 “错不了,比照片上瘦点,不过肯定是他!” 20∶22。 这是一栋房龄至少在二十年以上的老楼。经调查,这是红光拖拉机制造厂的职工家属楼。邰伟仰头看着三楼的窗户,深蓝色的窗帘把窗户挡得严严实实,隐约可见里面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参加行动的警察一共有9个人,邰伟简单划分了攻击组、支援组和封锁组。攻击组负责入室后制服犯罪嫌疑人,支援组负责营救被害人(当然,如果被害人还活着的话),封锁组负责封锁楼道和窗外,防止犯罪嫌疑人脱逃。 为了确保行动成功,下午邰伟和另一名干警化装成煤气公司的工作人员进入一楼住户家进行了勘察。该住户的房型与三楼马凯家的房型一致,都是两居室。邰伟分析被害人很有可能被拘禁在北面的小卧室里。他要求支援组只要进入室内,不管犯罪嫌疑人是否被马上制服,都必须立即寻找机会进入北卧室营救被害人。 20∶25,营救行动准时开始。邰伟带着攻击组和支援组悄悄摸上三楼,在右侧那扇门前停下。门上没有装猫眼。等攻击组在门两侧埋伏好,邰伟抬手敲门。 没有回应。可是邰伟注意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下透出的光线也被遮住了。邰伟又敲了三下门,还是没有回应。 邰伟大声说:“这家没人,到对面去吧。” 邰伟转身敲响了对面住户的门,一个女声很快响起:“谁啊?” 邰伟大声说:“我们是制药三厂的,我们厂最近研制了一种新产品,叫补血乐,专门治疗各种血虚、贫血。为了回报广大消费者,特意开展百万药品大赠送活动。今天我们给您登门送药,不收取任何费用。” “是么,等等。”门开了,一个头发蓬松的中年女性探出头来,“是免费的么?”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门也忽然打开了。 攻击组的警察一跃而起,突然冲着开门的人猛撞过去,他猝不及防,被仰面撞倒在地。 邰伟丢下被吓得目瞪口呆的中年妇女,疾步冲入302房间。 那个人被几个警察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个警察揪起他的头发,“说,叫什么名字?” 邰伟从他身边经过,只瞥了一眼,就肯定这个人就是马凯。他没有停顿,跟着支援组径直来到北卧室门前。 门关着,一个支援组的同事一脚把房门踹开,邰伟举枪向室内瞄准。屋里没开灯,隐约可见一张大床上躺着一个人。其他干警进入室内搜索,邰伟直接来到床前,用手电一照,一个女孩呈“大”字形被捆在床上,双手和双脚分别被绑在床头和床尾的栏杆上。女孩头发散乱,双目紧闭,嘴被胶带封住。邰伟认出她就是失踪的徐杰。 她还活着么? 邰伟把手放在女孩的鼻子下面,感到仍有热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同事们确认室内别无他人,邰伟让他们给昏迷的女孩松绑,同时通知楼下的封锁组叫救护车。事先停在小区门口的救护车很快就开到了楼下,迅速把女孩送往医院进行检查。 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戴上手铐,脸朝下趴在客厅里,支援组的两个同事用枪指着他的头。 邰伟揪起他的头发,感到手上油腻腻的很不舒服。他看着马凯的脸,苍白,消瘦,嘴边满是黄痂,眼角糊着眼屎,鼻子大概是刚才被撞破了,流着暗红色的血。马凯的身子不住扭动着,嘴里喃喃自语:“血……” “你叫马凯?”邰伟大声问。 马凯微微睁开眼睛,看了邰伟一眼,又闭上眼睛,嘴里还是念叨着:“血……血……快帮我止住。” 邰伟突然很想用枪柄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来一下,可是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他站起身,厌恶地一挥手:“带走!” 常青北街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不时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男孩。 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有说话,不是吸烟,就是瞅着前方出神,面前的盒饭一口也没动。 第55章 心理罪之画像(6) 电话响了,值班民警拿起来说了几句,就转头问:“你叫方木么?” 男孩猛地扭过头来,眼睛里霎时放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找你的。” 方木站起身来,可能是由于坐的时间太长,他的双脚有些僵硬,在他疾步走过来的这几米距离中,桌椅被撞得乒乓作响。 “喂?” 话筒里一片嘈杂,能听见大声的吆喝和警笛尖利的呼啸,邰伟的声音急促,但是很兴奋: “抓到了,就是他!” “那女孩呢?” “没事,现在在医院呢。我刚才打电话问过了,医生说除了受到惊吓和营养不良之外,没什么大碍。” 方木闭上双眼。 放下电话,方木才感到刚才被桌椅磕碰的地方疼得钻心。 他回到桌前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打开面前的盒饭。 “对不起。” 值班民警看见方木的脸上露出虚弱的,却如释重负般的微笑。 “能给我一杯水么?” 第七章 为了忘却 邰伟一直忙到晚上10点多才想起送方木回去。在车上,他告诉方木技术科已经确定马凯的指纹与现场遗留的大量指纹完全符合,虽然马凯现在还不开口,但是起诉他完全没有问题。方木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你回去好好休息,过几天我找你。”邰伟注意到方木疲惫的神色。 在门口,方木下了车,向邰伟道别后,转身要走,邰伟“哎”了一声。 方木回过头。 邰伟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手肘拄在车窗上,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脸上露出笑容。 “小子,你很棒。” 方木笑了一下,挥挥手,转身走了。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大多数楼房都是漆黑一片。路灯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前方是一个个昏黄的光圈,能看见不知名的小虫在灯泡下飞舞。方木慢慢地走着,仿佛夜游的魂灵般没有一丝声响。 胸腔里是微微带着凉意的新鲜空气。抬起头,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闪烁。有一种浪漫的说法: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照亮亲人,也照亮仇敌。 你们,可以安息了。 313寝室里关着灯,方木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却发现门被反锁了。里面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有人颤巍巍地问:“谁?” “是我,方木。” “哦,”杜宇明显松了一口气,“你等一会儿啊。”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小声抱怨内衣找不到了。 方木笑笑,斜靠在对面的墙上,点燃了一支烟。 走廊里黑洞洞的,只有楼梯间里亮着一个15瓦的小灯泡。卫生间的灯大概又坏了,从门口望进去漆黑一片,仿佛一张洞开的大嘴。 有人在低声梦呓。 有人在磨牙。 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滴答作响。 楼上仿佛有人穿着拖鞋在轻轻走动。 方木感到头上霎时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叼着烟的嘴唇也颤抖起来。他惶恐地向两边张望。 走廊两侧,一扇扇门紧锁着,沉默不语,又仿佛不怀好意。 方木不由自主地向走廊的另一侧走去。 两侧的门渐渐向后退去。方木紧盯着前方,那一团漆黑中隐藏着什么呢? 他不敢向左右看。那一扇扇平凡无奇的门在深夜的走廊里仿佛都有了生命,偷笑着目送这个战栗的独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运。它们其中的某一扇门好像会随时打开,把他引向那诱人却又致命的歧途。 鼻子里突然有焦煳的味道。 方木几乎要叫出声来,走廊两侧的门突然燃烧起来。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不远处的浓烟中若隐若现。方木把手伸进书包,一边向后退,一边狂乱地摸索着那把军刀。当他终于握住那略有起伏的刀柄的时候,心里却更加紧张。 那个模糊的人影慢慢向他走来。 方木突然知道他是谁了。 不,不要。 这时,方木身后的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睡眼惺忪的大个子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到方木,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 方木认得他是刑法专业的刘建军。他几乎要狂喊出来:“快跑!”可是这两个字硬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 走廊里的浓烟和火焰在一刹那消失了。另一侧,依旧漆黑一团,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没什么。” 方木把手从书包里慢慢抽出来。 刘建军皱着眉头看了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踢踢踏踏地向卫生间走去。 此时,313寝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杜宇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回过头来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就看见陈瑶披散着头发快步跑了出来。 “对不起。”方木坐在床上喘了半天气后,抬头对杜宇说。 “你小子,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杜宇抓抓头说,“我还以为是保卫处的人,差点把我吓成阳痿。” 方木无力地笑笑。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方木摇摇头,“你睡觉吧,打扰了你的好事,抱歉了。”杜宇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上床拉开被子,不久便传出了鼾声。 方木关掉灯,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好久,等呼吸完全平静下来,才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 你们又来了? 床前的人默默无语地站着。一双手在身后轻轻搭上我的肩膀。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是已经面目全非的他。 不,我跟你不一样! 马凯在归案后的第四天终于开口,很痛快地承认了这四起杀人案是自己所为。不过他坚持认为自己杀人吸血是为了自救,因为他和他父亲、哥哥一样患有严重的贫血症。看守所特意找了医生给他做身体检查,结果证明他的血液完全正常。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市局决定尽快移送检察院起诉。 邰伟在电话里向方木简单告知了案件的进展情况。方木提出要跟马凯面谈一次,邰伟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这次面谈被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间会客室里。邰伟提出要和方木一起,方木坚持独自和马凯面谈,邰伟拗不过他,只好同意。送方木进去的时候,邰伟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小心。 “在看守所里给这个家伙安排了一间单人监所。为什么?他进去的第一天夜里就袭击其他犯人,咬住人家的喉咙不松口。没办法,只好把他安排到单人监所。” 会客室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都被固定在地上。四周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邰伟指着铁门上的一个红色按钮说:“我们就在隔壁。等谈话结束,你就按这个,我们就会接你出去。”他停顿一下,“如果有什么危险,也按这个,懂了么?”方木点点头。 邰伟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还有,你没带什么武器吧?” 方木想了想,伸手从书包里把军刀拿出来,递给了邰伟。 “你带着这玩意干吗?”邰伟接过军刀,皱着眉头打量着,“暂时没收,完事再还给你。”他举起一根指头,脸上做出威胁的表情说:“按理说,你这个是管制刀具,明白么?” 方木笑笑,没有做声。 邰伟把刀揣进衣兜里,“你坐一会儿,我去提人。” 几分钟后,门外响起了脚镣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 马凯步履蹒跚地被两个看守带进会客室。他一直低垂着头,能看见被剃光的脑袋上还有几处伤口。看守们把他按在方木对面的椅子上,刚要把他的手脚铐在桌椅上,方木说:“不要铐他。” “不行。”邰伟非常干脆地拒绝了。 方木把邰伟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我需要他完全放松,才能得到我要的东西。” 现有资料显示,尽管幼年丧母,但马凯在26岁之前一直是正常成长的人。高中毕业后直接升入大学,大学期间除了一次考试不及格之外没有任何人生瑕疵。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任业务员。平时虽然与人交往甚少,不过也没表现出精神错乱的征兆。谈过一次恋爱,后来无疾而终。如果说马凯一直在一条普通却平坦的人生之路上按照固有的轨迹匀速前行的话,那么他26岁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并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也让很多无辜的人命丧黄泉。方木要探求的,就是他两年来的心路历程,这也是全案中所有谜题的答案。 “不行,这家伙很危险,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我不会有事的。万一有情况,我就按铃。” 邰伟看看方木,犹豫了一下,示意两个看守不必铐住马凯。随后,他走到马凯面前,厉声说道:“你老实点,听到没有!” 等邰伟和两个看守出了铁门,方木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他摊开笔记本,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 “你叫马凯?你好,我是市局行为科学处的。”方木临时编造了一个身份。 对方毫无反应,依旧低垂着头。 “你听到我的话了么?马凯,请你抬起头来。”方木提高了声音,同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马凯慢慢抬起头来。方木屏住呼吸。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在头顶刺眼的白炽灯下,马凯的双眼一片灰白,就像两块墓碑镶在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气。 雾霭中死寂的坟场;随风摇摆的枯枝;远处若隐若现的残砖断瓦,一瞬间,方木仿佛置身于无法自拔的梦魇,耳边竟传来隐隐的丧钟和乌鸦的哀叫。 方木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直到他重新低下头去,方木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今天来,”方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是因为我对你很有兴趣。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谈谈你和你所做的这一切。” 马凯依旧不做声,双手夹在腿中间,方木注意到他在前后摇晃着身体,轻微,但是很有节奏。 “你受过高等教育,也许你也清楚,我个人的意见不会对法院的判决产生任何影响。”方木慢慢地说,“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中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如果你不想让这痛苦一直折磨你到死,如果你想让那些误解你的人了解事实的真相,那么,请你相信我,告诉我。” 马凯似乎无动于衷,几秒钟后,他重新抬起头来,“很多人都觉得我是杀人恶魔,对么?” 方木点点头。 马凯似乎惨笑了一下,摇摇头,“你们不知道,我不想杀人的。” “为什么这么说?” 马凯没有做声,呆呆地望着方木身后的白墙,身子又开始有节奏的前后摇晃。 方木想了想,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过去:“要不要来一支?” 马凯抬起头,凝视着递到眼前的香烟,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掠过一丝轻蔑。 方木自顾自地点燃一根香烟,用力地吸了几口,大团的烟雾在他和马凯之间弥漫。方木能感觉到马凯的目光随着烟雾慢慢流转,最后落在他嘴边的香烟上。 “吸烟有害健康。”他突然干巴巴地说。 “哦,那你觉得你的健康状况如何?”方木马上抓住这个话题。 马凯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摇了摇头:“不好。” “哪里不好呢?” 马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把目光从方木脸上移开,轻声说:“我有严重的贫血症。” “可是已经有医生给你做过身体检查了,你的血液完全正常。” “他们知道什么!”马凯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上身挺直,手也猛地从两腿间抽了出来,“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我爸爸死于白血病,我哥哥也是,我,我早晚也会全身血液枯干,像一具干得掉渣似的木乃伊一样死掉。我知道的。” “你不相信医生的诊断?” “他们都是骗子,他们都希望我死掉。他们不肯帮助我。我给你钱,给我输血!他们居然说不行。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不行?我爸爸躺在病床上,脸色越来越白,我知道那是血液在慢慢干涸,输血之后呢,他就能走路了,能吃饭了,能跟我说话了。为什么不给我输血?他们就是希望我死,我知道。” “那你怎么办?” “我不会死,我不会像我爸爸和哥哥那样,躺在床上一直到灯枯油尽,我不会的,我要自己救我自己!” “所以你就吸血?” “.……对。” “为什么选择女人?” “因为女人的血干净、柔软,好吸收。男人的血硬邦邦的,太粗糙。”“是么,你怎么知道?” “哦?我自己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单单是她?” 马凯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半天,他挠挠头:“没什么啊,走在街上,看到她,就跟着她走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家里有人呢?” “那就走开呗,我遇到过一次,那女的丈夫在家,还好我跑得快!”马凯咧开嘴,嘎嘎地笑起来。 “吸血,”方木盯着马凯的眼睛,“有用么?” 马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郑重,“当然。我还活着,否则我早死了。” “那为什么还要把血跟其他东西掺合在一起?光喝血,不是吸收得更多?”“不,我不是变态杀人狂,我是为了治病。另外,”马凯搔搔脑袋,“那玩意的味道也不怎么样。” “吸血就吸血,为什么要剖开她们的肚子?割开腕动脉不是更省事?”“你不懂,”马凯微笑着摇摇头,“我喜欢那感觉,哗地一下涌出来,那么多,泛着泡沫,如果我的血能一下子这样涌出来,让我用什么换都行。” 马凯闭上眼睛,脸上是回味无穷的表情。 他在想什么?在一望无际的血的海洋中畅游?来吧,都是你的,苍茫无际。俯身下去,喝得饱饱的,不必擦嘴,不必担心会枯竭。永生多好,哪怕一辈子受到诅咒。 “说说那次吧,那个小女孩。” “哪个?”马凯一脸莫名其妙。 “被你杀死的那个。”方木突然想吐。 “哦。”马凯若无其事地向后靠在椅子上,“说什么?” “你已经杀死了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吸她的血,而是选择了那个小女孩?” “呵呵,那个小丫头。”马凯咂咂嘴,“长得很漂亮,小胳膊圆滚滚的,皮肤很嫩,仿佛能掐出水来,脖子好细,我只稍微用了一点劲,她就昏过去了。” “为什么要杀死她呢,你那个时候已经有可以饮用的血。” 马凯轻声笑笑:“老弟,给你一个土豆和一颗樱桃,你会吃哪个?” 方木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土豆?樱桃?那是活生生的两个人!他想起佟卉那双至死仍圆睁的双眼。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方木竭力让语气平淡:“为什么还要把那女孩带走呢?直接在屋子里喝掉那女孩的血就得了,干吗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第56章 心理罪之画像(7) “你不是有毛病吧?”马凯皱起眉头看着方木,仿佛眼前坐着一个不可理喻的人,“那种场面,怎么能让孩子看见?她还那么小。” 刚刚恢复正常流速的血液又在方木的血管中奔腾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马凯,而后者正用一种嗔怪的目光看着方木,好像在教训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青年。 要冷静,不要破坏这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 “这么说,”方木勉强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还是很尊重……那些女人的?” “当然,”马凯郑重其事地说,“我说过了,我杀死她们纯粹是迫不得已,没必要让她们再遭到不必要的伤害。” “吸了那小女孩的血,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清澈、纯净,充满活力,到底是小孩子,”马凯带着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说,“当天晚上睡了个好觉,好几天都精神十足的。年轻,到底不一样。” “所以你就开始选择年轻女孩?” “对。”马凯非常痛快地承认,“她们的血更理想。”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他很想知道面前这个人把惊恐万状的徐杰绑到那张床上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喜悦?憧憬?还是欣慰? 马凯注意到了方木的表情,他急切地说:“你以为我只考虑我自己么?这样的话,我能多挺几天,”他重新低下头,“也能少祸害几个人。” “你不可能再祸害任何人了!” 这句话说出口,方木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感。没什么要问的了,送这个家伙下地狱吧。 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方木看也不看马凯一眼,伸手按下了门上的红色按钮。 没有任何反应。 在方木和马凯面对面交谈的时候,邰伟一直在隔壁的监察室通过摄像头注视着室内的一举一动。另外一个看守手握着电警棍,眼盯着屏幕,心却在斜对门的值班室里。那里不时传出同事们的喝彩声和咒骂声。 世界杯热身赛,法国对韩国。场上比分2∶2平,齐达内已经受伤下场。 邰伟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喂,邰警官么?我是红园区分局小陈。” 邰伟刚想问“是哪个小陈”,电话里出现了另一个急切的声音。 “邰警官么?我是徐连生啊。”邰伟更加摸不着头脑,这个徐连生又是谁?“谢谢你啊,你救了我姑娘,就是救了我们全家啊,我谢谢你啊邰警官!”声音带点哽咽。 邰伟想起来了,徐连生是被解救的女孩徐杰的父亲。在接下来的将近十分钟时间里,邰伟使尽浑身解数才说服徐连生不要来局里给他送锦旗,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邰伟不得不走到外面的走廊里才勉强完成通话。 “这家伙,真要命。”邰伟一边嘟囔着,一边快步走回监察室。路过值班室的时候,看见那个看守提着警棍,大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邰伟无奈地摇摇头,推门进了监察室,只看了屏幕一眼,就大吼一声:“快来人,把门打开!” 方木屏住呼吸,又一次按下了红色按钮。还是没有反应。 他感到额头上一下子布满汗水。要不要转身?身后是自己面对过的最危险的吸血恶魔。 方木还是转过身来。不要让他看出自己的慌乱,否则就会相当被动。 “看守去上厕所了吧。”方木假装漫不经心地回到桌前坐下。他故作镇静地抬头看看马凯,却吃了一惊。 马凯的眼中已没有了刚才的信任和恳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敌意。 “你不可能再祸害任何人了!” 笨蛋,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头上的伤怎么搞的?”方木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连按了几次打火机才点燃香烟。马凯没有做声,只是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突然想起,马凯在进看守所的第一天夜里袭击过其他犯人,这些伤大概是拜看守和其他犯人所赐。 “你袭击了其他人?” 马凯还是不说话,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方木注意到他的变化,心里紧张得无以复加,可是嘴里还是说个不停: “怎么,吸他们的血?你不是说过,男人的血粗糙,不好吸收么?” 马凯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必要的时候,也只好凑合了,比方说你。”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饥渴,仿佛一只蝙蝠看见猎物。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 “呵呵。”他干笑了两声,“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带就来么?” “哦?”正要站起身的马凯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变得释然,“不可能,他们不会让你带武器进来的。” “是么?”方木努力让自己的脸上保持微笑,可是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马凯站起身,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向方木的脖子上抓来。 方木一直绷紧的神经彻底崩溃。他大叫一声从椅子上滚落,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隔着桌子和马凯对峙。两个人像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样围着桌子转圈。马凯瞪着血红的眼睛,呼呼地喘着粗气,嘴角是随着呼吸喷出的泡沫。好几次,马凯试图跳上桌子,都被方木抡着书包打退。书包里的东西四散飞舞着落在地上。 “救命!”方木想大声喊,声音却被憋在喉咙里出不来。 马凯终于失去了耐心,又一次跳上桌子,方木抡起书包死命地猛打,由于书包里的东西基本上都甩空了,软绵绵地打在马凯身上,一点力度都没有。马凯用手护着脸,向方木猛扑过来。方木往后退了一步,不料踩在了一根圆珠笔上,仰面摔了一跤。马凯趁势压在方木身上,双手摸索着方木的脖子。方木一边阻挡他的手,一边奋力曲起右腿,猛地一脚蹬出去,把马凯踹出好远。趁他在地上翻滚呻吟的时候,方木爬起来,跑到铁门前,拼命地敲打着,大叫救命。还没敲几下,就感到马凯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倒在地。 刚才的搏斗已经把方木的力气消耗殆尽,他的挣扎越来越无力,而急欲吸血的马凯虽然看起来瘦弱不堪,可是在血液的诱惑下却越来越疯狂。方木看着马凯大张的嘴离自己越来越近,本能地扭过头去躲避,却把自己的颈动脉暴露给了对方。马凯粗重的呼吸喷在方木的脖子上,方木仿佛能想象到那一排尖利的牙齿咬进皮肤的剧痛。 救命…… 方木听到铁门被重重地打开,有人冲进来,紧接着,马凯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松了下来,他的整个人也软绵绵地从方木身上滚落下来。睁开眼睛,上方是邰伟紧张的脸,手中还握着警棍。 “你没事吧?” 邰伟伸手把方木拉起来,方木摇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桌子。喘了几口气后,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骤然感到一阵恶心,弯下腰干呕了几声。 方木待双腿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就蹲下身,艰难地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拾进书包。 马凯已经被几个看守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可是他始终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安详的眼神望着方木。方木不敢与他对视,尽力回避着他的目光,收拾好东西就摇晃着向门口走去。邰伟忙要去扶他,却被方木用力打开手。 “走开!” 一个小时后,j大校门外的一间小饭店里,邰伟隔着桌子看着对面低头不停喝水的方木。 “好了吧,还在生我的气?”邰伟递过去一支烟。 方木本不想接,瞥了一眼烟嘴上的“中华”,还是接了过来。邰伟忙不迭地帮他点上,“这就对了嘛,别生我的气了。” 方木叼着烟嘟囔了一句,好像是“我没生气”。 “我已经狠狠地批评了那个看守,还好你没出什么事,否则我饶不了他!”邰伟边看着方木的脸色,边恶狠狠地说。 方木的脸色有所缓和。其实下午的事情,自己也有责任,如果不是那句激怒马凯的“你不可能再祸害任何人了”,他是可以控制住局面的。只是想到邰伟擅离职守险些害自己丢掉性命,方木的心里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好好吃一顿,我请客!”邰伟点了一大堆菜,还要了几瓶啤酒。几杯酒下肚,两个人的话渐渐多起来,似乎忘掉了下午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弟,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要是没有你,这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破了呢。”邰伟的脸有些红,“可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哦,你说。” “比方说,你是怎么判断出马凯的长相的?还有他的住址、家庭背景什么的?” 方木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些现场图片和分析检验报告。之后,我们又一起去了一次现场,就是姚晓阳和佟卉被杀的现场。这些信息带给我这样一种印象:混乱。没有明确的犯罪对象,没有精心策划的犯罪计划,没有打扫犯罪现场,甚至剖腹用的刀子都是在现场找到的,使用后就随意地丢弃在现场。这些让我觉得凶手可能是行为证据学中所说的‘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 “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 “对,与之相对应的是‘有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这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期间提出的分类方法。所谓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通常是指那些病态的、存在严重精神障碍的人。由于他们的理智和社会性功能都已丧失或者相当迟钝,而且已经部分或者全部地脱离了现实世界,因此,他们实施犯罪的现场往往具有一些显著的特征:例如犯罪往往是一时冲动;以熟悉的地点为目标;犯罪现场随意而且凌乱;现场到处可见大量的物证等等。而在这一系列杀人吸血案件中,现场都明显体现出上述特征。” “哦?”邰伟专心地听着,“可是单凭这些好像也不足以判断出凶手的长相和其他资料啊。” “当然不能。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看到某个人之后,马上会对他产生一种好恶的态度,例如立刻会感觉喜欢他或者讨厌他。而且经过交往后,又发现自己当初的直觉是完全正确的?” “嗯,有过。”邰伟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么?” “不知道。”邰伟老老实实地说。 方木笑笑,“那是因为你过去曾经遇见过一个和这个人在外貌和性格上都很相似的人,而且那个人给你的印象一定很深刻。所以,当你遇到一个相似的人之后,你的潜意识就会把过去那个人的性格‘加’到这个人身上,于是就会马上对这个人产生好感或者恶感。而有些时候我们会发现这种貌似唯心的直觉是准确的。这就很说明问题。” “什么问题?” “有的时候,同样性格的人,会有同样的长相。” 邰伟皱起眉头,“你说的是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 “不错,龙勃罗梭在《犯罪人论》里大胆地总结出各类犯罪人的相貌:比方说杀人犯往往目光冷漠,长着鹰钩鼻子,下颌骨强健,耳朵长;再比如说盗窃犯往往头发稀少,前额狭窄,眉毛浓密且靠得很近等等。很多人都批判他的学说是唯心主义,不过别忘了龙勃罗梭是一个典型的实证主义学者,他的所有结论都是建立在严密的实证研究基础上的。尽管有经验主义之嫌,不过我觉得‘天生犯罪人’理论还是有相当的科学性的。比方说气候、种族、文化、饮食对犯罪产生的影响。” “比方说呢?” “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夫妻相你听说过吧?一男一女,结婚前相貌各异,结婚后却越长越像。为什么?原因在于两个人由于共同生活,饮食结构和作息习惯都大致相当,所以面部色素沉着的位置也基本相同,所以就会给人一种‘越长越像’的感觉。” “哦。”邰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再回过头来说说马凯。我之所以判断他长得很瘦,一方面是因为凶手曾和有些被害妇女有过激烈的搏斗,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感觉到这个人在犯罪时表现出一种极为焦虑的情绪,而且这种焦虑应该与血液的缺乏或者不良状态有关。试想,如果一个人在这种长期存在的焦虑情绪下生活,他的饮食肯定不好,会表现出营养不良的征兆,所以他可能是个瘦弱的人。而一个连基本的饮食起居都照顾不好的人,对个人卫生肯定也无暇顾及,头发长且脏乱就是一个最显著的表现。而且他极有可能是独居,因为如果有同居的亲属或者长辈,那么他人的开导与劝解也会减轻他的焦虑,不至于最后恶化成妄想症。他发病也应该就是最近几年,因为如果他早就有这种病态心理的话,他早就下手了,而最近几年并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 方木低头喝了口水,又点燃一支烟。 “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有一些比较典型的人格特征。例如社交能力差;情绪焦虑;无法从事技能性工作;出生排序多为家中幼子;独居,并且往往生活在犯罪现场附近;对新闻媒体不感兴趣等等。所以我判断凶手可能就住在现场附近,而红园区是本市的旧城区,商品房很少。再说,以他的精神状态,不可能从事高收入的职业,所以他的经济能力也不允许他购买商品房。因此他很可能住在父母留给他的房子里,而他的父母原为国有企业的职工,因为过去只有国有企业才会有福利分房的待遇。所以,综上所述,”方木掸掸烟灰,“凶手是一个年龄不超过30岁,很瘦,不修边幅,家住在案发现场附近,国有企业职工子弟,存在严重精神障碍的人。” 邰伟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老天爷,全被你说中了。” “哪有啊,”方木淡淡地笑笑,“最初,关于犯罪与血液的关系我就判断错了,我以为他对血液的焦虑缘自天气。” “是。”邰伟思索了一下,“我记得那天你说凶手可能穿着一件比较厚实的衣服。” “是啊,第一次案发的时候冬天刚过去,我以为他大概是害怕血液被冻结,所以他可能会采用一些额外的保暖措施,例如穿上厚实的衣服。后来看了佟卉被杀的现场才感觉到那可能是来自于对自身血液的‘缺乏’的妄想。” 看到邰伟仍然是一脸敬畏的表情,方木笑笑说:“我没那么神的,这个案子我有很多地方都搞不清楚呢,比方说怎么选择被害人,为什么要剖腹,为什么要把血液和其他物质混合,为什么要把佟卉带离第一现场,很多呢。” 第57章 心理罪之画像(8) “哦,”邰伟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和马凯面谈的时候,问了他那些问题?”“是啊。” “实证主义研究。”邰伟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木,“老弟,将来想当个犯罪学家么?” 方木愣了一下,“没有。我可没想那么多。” “那你为什么……”邰伟终于把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 方木脸色一沉,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从小饭店里出来,喝得有点醉的邰伟拍拍方木的肩膀:“老弟,你帮了我大忙,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 方木笑着摇摇头,“不用了。” “不!一定要!”邰伟粗声粗气地说,“物质奖励?还是给你们学校写一封表扬信?哦,”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恐怕不用我写了,呵呵。” 方木正要问为什么,邰伟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妈的,局里不给你奖励,我给!你们做学生的需要什么呢?”他搔着后脑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方木连连摆手,看见邰伟拿出钱夹,他把脸一沉,“邰伟,我们算是朋友吧?” 邰伟使劲点点头。 “如果真拿我当朋友,就不要来这一套。” 邰伟想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手伸向腰间,从枪套里拿出一支64式手枪的备用弹夹,取出一颗子弹,递给方木。 “这是干什么?”方木惊讶地问。 “对于我们警察,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枪。”他郑重其事地把子弹放在方木手里,又把方木的手握住,“枪我不能给你,送你一颗子弹吧。留个纪念。” 方木心想:靠,大哥,你不觉得不吉利啊?这话怎么听都感觉是“送你一粒花生米尝尝!” 不过他还是把子弹小心地放在衣袋里,“我回去了,你自己开车小心点。”邰伟的手却没放开,他仿佛审视般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郑重其事地说:“方木,考没考虑过将来要做个警察?” “没有!”方木坚决地说道,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邰伟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打开车门,上车,发动,看见车内镜上挂着的“五条禁令”,心里祈祷着千万别遇到警务纠察。 方木没有回寝室,而是走到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他躲在站牌后面,看见邰伟的吉普车开远,才跳上一辆315路公共汽车。车开到长生路的时候,方木下了车。向北走了不远,就到了j城专门经营殡葬物品的延寿街。20分钟后,方木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登上了返校的公共汽车。 凌晨1点。天台。 夜色很好,有微微的风,沙沙的,好像有人在低声絮语。天台的东北角有一堆沙子,掺杂着不少黑色的纸灰。方木蹲下身子,打开塑胶袋,抓出一捆捆的烧纸,拆开,用打火机点燃。一个小小的火堆就在午夜的天台默默地燃烧起来。 午夜的校园显得寂静异常,大多数人都在甜蜜或恐怖的梦中徜徉,夜游的,无论是人是鬼,都没有看见j大南苑五舍b座天台上的奇怪祭奠,尽管它并不是第一次。 方木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把它放在身边的一块砖头上。接着又点燃了一支叼在自己嘴里,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在火光中袅袅升起,好像柔婉的轻纱,摇曳几下就消失在夜空中。 老四、王建,你们好么? 还有你,陈希。 方木的眼中涌出泪水。 我又抓住了一个恶魔。你们该为我高兴吧?这是第几个了?第六个了吧。他很残忍,杀死女人之后吸血。我做得很好,在他对最后一个女孩下手之前就抓住了他。我不会再“来不及”了。那场噩梦,已经足够。 方木边拨弄着火堆,边轻声低语。火光照亮他苍白的脸,表情如梦如幻。不时有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嘴边,他也不去擦拭,任由它们一颗颗落在地上。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纸灰,轻轻附着在方木的脸上。方木伸手拂去,却弄得满手黑迹,想必脸上也好不到哪去。他轻声笑笑。 是你么,陈希? 回到寝室,方木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可是心情又无比轻松。每一次祭奠完死去的人,方木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身上背负的重担又减轻了一点。 方木眼神散漫地坐在桌前,窗外是清冷的月光。那光线仿佛有质感一般,轻轻地、软软地覆盖在方木的身上。有清凉的风吹进来,轻拂在脸上很舒服,连身体也好像被这风穿透,变得透明、清澈。方木把头倚在栏杆上,眼皮越来越重…… 几分钟后,方木猛然惊醒。对面床上的杜宇正说着梦话。 方木揉揉太阳穴,俯身打开电脑。机箱沉闷地响起来,几十秒钟后,他打开硬盘里一个命名为“马凯”的文件夹。 方木的脸在显示器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发蓝,眼神也重新变得冷漠、疲倦、锐利无比。 第八章 快乐不快乐 “哦,是你啊,进来坐。” “不打扰吧?” “哪里话。还要水?” “好的。” “那几本书看完了?” “是的,我今天就是来还书的。” “怎么样,看得懂么?” “呵呵,不大懂。很多东西都看不明白。” “呵呵,没关系,这很正常,对你来讲,这些书也的确是深了点。最近怎么样?” “还好。” “可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还是因为那件事么?你感到害怕的那件?”“嗯……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害怕什么?” “……”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着我。也许,我能帮助你。” “唔,好吧。我,害怕点名。” “点名?” “很奇怪是么?” “不,我一点也不奇怪。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不敢一个人过桥。” “哦?不敢一个人过桥?” “是啊,后来发展到连独自通过比较狭窄的街道他都做不到,需要太太陪着才行。” “可是,为什么呢?这也是一种恐惧症么?” “是的,这也是惧旷症的一种表现。这个人从小娇生惯养,事事有人替他安排,结婚后对自己的太太也是百般依赖。所以他在潜意识里就对太太有一种孩子般的缠附需求,但是在意识层面上,他还不肯承认这种幼稚的需求,于是,就凭借‘惧旷症’的惊恐表现来强加给太太必须陪伴他的义务。” “后来他治好了么?” “当然。药物治疗结合行为治疗,他很快就痊愈了。” “哦,看来也不是无药可救。” “呵呵,那当然了。怎么样,愿不愿意说说你为什么害怕点名?”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 “哦?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点名的?” “嗯——我也不记得了。抱歉。” “呵呵,没什么。来,躺到这张椅子上来。怎么样,舒服么?” “哦,很舒服。” “想听点音乐么?” “好的。” “先听听这个。” 莫扎特的《催眠曲》在室内响起,然后是门德尔松的《仲夏之歌》,接下来是蔡琴的《那一段逝去的时光》。 “哪一段让你觉得放松?” “最后一个吧,前两个听不懂。” “那好,你就当自己在休息。下面请按我说的做。首先,把你的身体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放松身体,慢慢地做深呼吸。” “像这样么?” “对,很好。慢慢地呼出来,就这样做,很好。再来一次,深深地吸气,呼气。很好。你喜欢什么样的环境。” “嗯,海边吧。” “好,现在你想象自己正躺在海边。海风清凉、舒适。海浪在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刷啦、刷啦,一声又一声。能感到你的心灵么?很好,用心灵去感受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当你感觉到你的头部的时候,头部就放松了;当你感觉到你的胸部、背部的时候,身体就放松了;放松你的腹部,呼吸越来越顺畅;当你感觉到双臂的时候,双臂就放松了;当你感觉到双腿的时候,腿也放松了。你的整个身体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放松……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心里很——轻松。身上——好像有——白色的光。”声音低沉,好像说出每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很好,静静地享受吧。” 五分钟过去了。 “好,现在我会慢慢从一数到十。当我数到十的时候,你的潜意识会带着你回到过去某一段时光,你会看到一个对你来说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事件。当我数到十的时候,无论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请把它说出来。说出来以后,快乐的,你会记住,不快乐的,就会把它抛弃掉。好么?” 缓缓地点头。 “好,那我们开始。1—2—3—4—5—6—7—8—9—10。” 突然可以看见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 (很好,这说明潜意识已经开始提供信息了。) “我们在院子里……烤蚱蜢的香味……爸爸用自行车带我回来……要先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木头枪……比大猛的好。” (他在回到的这段记忆中,应该不超过10岁。) “我在和小朋友玩冲锋打仗的游戏(声音变得稚嫩、活泼),在沙坑里……二胖真赖,每次死了都不躺下……那边有解放军叔叔在练队列(声音变得羡慕、憧憬),真威风啊……一二一、一二一……点名……王立波,到。孟凡哲,到。嘻嘻……咦,那个叔叔怎么了?怎么一到他那里就卡住?哎呀,当官的叔叔好生气(声音变得恐惧)……重新点名……怎么又卡住……还重新点名……叔叔加油……口吃?……哎呀,不要打人(身体开始颤抖)……好多血……叔叔被罚,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 呼吸猛然变得急促,身体剧烈痉挛。 “你看到什么了?” “倒下了(开始哭泣)……额头……血一直在流……体育老师……点名……打我耳光……不要……”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结束这次经历。刚刚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经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中,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能轻易地回想起来。是么?” “是……是吧。” “还能感到白色的光么?” “……能。” “很好,现在白色的光慢慢散去,你的身体和精神在慢慢苏醒。我从十倒数到一的时候,你就会完全醒来。懂了么?” “……懂了。” “好,十,白光越来越淡,你觉得身心都很放松;九,你现在越来越清醒;八,慢慢恢复身体的正常感觉;七,手指开始有感觉了;六,你的内心平静安详,感到很愉快;五,越来越清醒;四,脖子慢慢转动;三,你感到浑身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二,就要醒来了,前面就是出口;一,你已经完全清醒了,睁开眼睛!” 深呼吸。 “天哪,我刚才……被催眠了么?” “呵呵,就算是吧。” “我想起来了。9岁那年,看见一个口吃的解放军叔叔被体罚。” “嗯,听起来应该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为什么一直都想不起来?” “这叫‘心因性记忆丧失’,这种记忆丧失带有一种选择性。也就是说,你会有选择地去忘记那些带给你痛苦的经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 “我回忆起来的这些事,有帮助么?” “当然,解决任何问题都要找到关键,尤其是心病。找到原因就好办了。” “你愿意帮助我么,老师?” “你信任我么?” “当然,你愿意么?” “呵呵,难道我不是一直在帮助你么?” “谢谢。” “别那么客气。我只有一个要求,要为我保密,好么?” “好的。” 睡觉。看书。上课。偶尔打打篮球。不用考虑有谁会被杀。不用面对吸血的疯子。连噩梦都很少做。 这就是幸福的生活。 方木每天都像其他人一样在校园里或忙碌或悠闲地来来往往,踏踏实实地过了一个星期的安静生活。周末抽空回了一次家,饱饱地吃了几顿妈妈做的饭,人也胖了两斤。 天气越来越热,莫名其妙的,心情也好起来。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车里,轻柔的风吹在脸上,痒酥酥的,很舒服。窗外是炽热的阳光,鼻子里有青草的味道。摸摸包里的瓶瓶罐罐,是妈妈塞进来的肉酱和泡菜。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打盹。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了? 杜宇正在寝室里玩cs,听见方木推门进来,头也不回地问候了一句:“回来了?” 方木应了一声,从包里拿出一瓶肉酱,放到杜宇的桌子上。“给,我妈做的,尝尝。” “呵呵?”杜宇有点诧异地回过头,“谢谢。”他退出游戏,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筷子,打开肉酱瓶盖,把筷子伸进去搅和了几下,又拿出来放进嘴里。 “嗬!好香啊,你妈妈手艺真不错。” “那就多吃点,我这里还有。” “今天晚上我吃面条好了,拌上肉酱,味道一定不错。”杜宇又挑起一大块,放进嘴里。 “你也不怕咸。”方木笑笑。 “老兄,看得出你最近心情不错啊。”杜宇一边嚼着一边说。 “是么?”方木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这样就对了,多和大家聊聊,别老是谁也不搭理。” “呵呵,好。” “前段时间,总觉得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刘建军跟我说有一次看见你深更半夜在走廊里转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我们是好朋友,不是么?” 方木看着杜宇,他一脸诚恳的表情。 “对。”方木重重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方木和杜宇坐在各自的电脑桌前。杜宇又在cs里不知疲倦地厮杀。方木本想好好整理一下马凯一案的档案,可是在这个下午,实在不想让那些阴暗、血腥的东西占据自己的头脑,就随便打开一个网页漫无目的地浏览着。 门被推开。刘建军拿着篮球和几个同学嘻嘻哈哈地闯了进来。看见方木也在,几个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都降低了。 刘建军扔下球,一把拽下杜宇头上的耳麦,“别玩了,打球去。” 篮球蹦跳着落在方木脚下,蹭在牛仔裤上,留下一块灰迹。刘建军见弄脏了方木的裤子,有点尴尬地说:“对不起啊。” “没关系。”方木摆摆手,回过头去继续浏览网页。 杜宇弯腰从床下拿出球鞋,蹬在脚上,转头对方木说:“一起去吧。” “哦,不了。” “走吧,一起去吧。”刘建军也客气地邀请。 “你这家伙,当自己是大牌球星啊,要不要出场费啊?”杜宇笑着说。方木犹豫了一下,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运动短裤。 第58章 心理罪之画像(9) 半场四对四的比赛开始了。八个人在球场上跳跃着、争抢着,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七个人。球赛的头几分钟里,方木一直手足无措地站着不动。既不上去争抢,也没有人给他传球。 有多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集体活动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方木都是一个人在篮球场上孤独地练习罚球。参加这样的球赛,他感到非常不适应。 杜宇费力地向篮下突破,起跳后,看见大个子刘建军正扬着手准备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帽。情急之下,余光瞥到方木正站在罚球线附近,一扬手把球传给了方木。方木一愣,本能地接过球。这时一个同伴已经钻进了篮下,周围无人防守,方木想也不想,飞快地把球传给了他。同伴非常轻松地投篮得分。 “漂亮!”好几个人大声地赞叹。 刚刚得分的同伴兴奋地跑过来,冲方木高高地扬起一只手,方木不知所措地也扬起手。“啪”两只手掌响亮地拍在一起。 这一声,让方木的心陡然热了一下,他感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正悄悄地回到他身上。 那些炎热的下午,那些赤裸的、淌着汗水的脊梁,那些大声笑骂和友善的喝彩。 那些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中悄然逝去的青春。 球又传过来,接住球,拍两下,胯下运球,右肩探出,体前变相…… 对,当时我就是这么做的。 疾停,起跳,出手。熟悉的感觉。 “唰”,篮球直落网心。 “好球!”刘建军大声喝彩。 “我都说了吧,他很厉害的。”杜宇得意地说。 “我来防守他。”刘建军跑到方木身边,紧紧贴住他。 气氛越来越热烈,激烈的身体对抗,加速跑动,接球,传球,抢篮板球,投篮,善意的拍打。 “靠,太准了。” “这小子,真看不出来啊。” “重新分伙吧,我们要方木!” 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方木闭上眼睛。 是的,当时,我就是这么快乐。 直到天黑得完全看不清球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球场。路过校园商店的时候,方木去买了一个冰镇西瓜。 回到寝室里,大家切开还带着冰碴的西瓜,抢着往嘴里塞,不时有人被西瓜子呛得直咳嗽,引来一阵嘲弄。 “我说方木,”刘建军抹抹嘴边的西瓜汁,“加入法学院篮球队吧,下次打‘硕士杯’,你来打得分后卫。” “我?”方木扔掉一块瓜皮,突然笑着说,“我可是要出场费的哦。” 大家“轰”地笑开了,刘建军拿起一块瓜皮作势要扔过来,方木笑着做被击中状。 大家正闹做一团,孟凡哲推门进来了,一进屋就差点被一块西瓜皮滑倒。 “我靠,你们干什么呢?” “是你啊,来一块西瓜?”杜宇招呼他。 “不了,”孟凡哲摆摆手,“我来找汤姆。” “汤姆?什么汤姆?”方木不解地问。 “呵呵,你不知道,”刘建军说,“这小子这几天养了只猫,起名叫汤姆。”他对方木挤挤眼睛,“所以我们现在都管孟凡哲叫杰瑞。” 再次爆发大笑,孟凡哲上去猛掐刘建军的脖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猫在哪里。”杜宇举起饭盆,“还剩个尾巴,你要不要尝尝?” “不会吧。”孟凡哲顿时脸色大变。 “真香啊。”杜宇装作意犹未尽的样子咂咂嘴巴。 “好了,他逗你呢。”方木看见孟凡哲的眼睛都要突出来了,忙开口说道。 “你这家伙。”孟凡哲恢复了常态,悻悻地说。 “你也太单纯了吧,这也相信?”杜宇大笑着。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喊声:“孟凡哲,快来,你的死猫在我床上拉屎了!” “来了来了。”孟凡哲急忙转身跑出去,几个人也跟了出去,“呵呵,哪个傻帽这么倒霉。” “好,我也走了,方木,哪天我们好好较量一下,一对一。”刘建军站起身来。 “好。”方木笑着说。 “至于这些瓜皮……”刘建军装作沉思状,伸手去拉门,“你们自己收拾吧。”说完就笑着拉开门溜了。 杜宇捡起一只拖鞋扔过去,结果“啪”的一声打在门上。 临睡前,方木去洗澡间冲了个凉。站在喷头下,冰冷的水淋满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方木仰起头,让水流尽情地冲刷着自己的脸庞。 身边是两个数学系的男生,边洗边讨论今天在图书馆里遇到的“身材超棒”的美眉。 隔着窗户上的花纹贴膜,能隐约看到对面宿舍楼中的点点灯光,模糊又温暖。 其实生活中有很多快乐,只是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配去享受。 回到宿舍里,方木感到很疲惫,很久不运动了,膝盖和肩膀酸疼得要命。不等头发干透,他就躺在床上。 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把手伸进枕头里,是那把军刀。墨绿色的刀柄,粗糙,曾被火烤化的部分略有起伏。打开来,刀锋在灯光的映衬下寒冷无比。 方木翻身下床,把军刀塞进衣柜里的一堆衣服下面。关灯,睡觉。 梦中的杜宇隐隐地听到自己的室友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家伙,不会又做噩梦了吧?”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 凌晨1点,方木猛地翻身下床,打开衣柜拿出那把军刀。面无表情地把它塞进枕头下,扯开被子蒙在头上。 终于,睡意如沉重的黑幕般扑面而来。 第九章 曝光 星期三下午,全校大会。会议的主题是贯彻省教委关于“学以致用,用科技推动伟大事业”的纲领。全校的教职工都参加了大会,礼堂里挤得满满的。当然,一大半的人都在睡觉。 校长讲话。校党委书记讲话。分管教学与科研的副校长讲话。 “邓小平同志就曾经说过:‘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既说明了科学技术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重要地位,也给我们这些科研工作者们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搞科研?”齐副校长故意停顿了一下,不过台下的听众们睡觉的睡觉,醒着的也是眼神散漫,并没有起到引发深刻思考的效果,只好自答自问:“为了服务实践。”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叶,打起精神说:“过去,我们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够。教授们为了评职称,为了出成果,就是闷头搞课题,很少去考虑自己研究的东西究竟对社会实践有没有指导意义。这就造成科研和实践的严重脱节。你搞出来的东西没有人用,也没有用,那你整天闷在屋子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动作夸张地扬了扬:“这里有一封表扬信,虽然是写给我们的一个学生的,但是,我觉得,这个学生可以成为在座每一个人的榜样!”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很多假寐的人都睁开了眼睛。 齐副校长显然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打开信封,抽出几页纸:“相信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j市连续发生了几起杀人案,作案手段非常残忍。公安机关也很头痛啊,案子迟迟破不了。而我们的一个学生,把他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应用到司法实践中,协助公安机关成功地破获了系列杀人案……” 方木的眼睛瞪大了。 “……有一个被成功解救的被害人,她的父亲送来了这封感谢信。我看了很受感动,一个在读的学生,能够不畏艰险,积极进取,发扬理论联系实际的优良作风,这种精神,就值得我们大力提倡和赞扬!” 台下的人群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互相打量着。 “静一静!静一静。”齐副校长满面红光地伸出双手作安抚状,“现在,我们就请法学院2001级犯罪学专业研究生方木上来谈谈自己的感想。”他把麦克风凑到嘴边,“方木同学,方木同学,你在哪里?”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杜宇推了他几下,他才回过神来,呆呆地举起手。聚光灯啪地照在他身上,一个大大的光圈笼罩在他周围。 “快上来,到这里来。”齐副校长热情洋溢地站起身来。 方木的眼睛被灯光照得生疼,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坐在同一排的同学已经自动站起来,给他留出了空当。他只好站起来,费力地从同学们身边挤过,沿着过道向台上走去。那个光圈一直跟着他移动,身边有照相机在不停地噼啪作响。 这段路有多远,为什么总也走不到头?方木的眼前全是白光,眩晕感接连袭来,他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早就等不及的齐副校长站在台边,一把把正在拾阶而上的方木拉了上去,顺势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拉地把他拽到话筒前。 “来来来,方木同学,谈谈你的感想。” 方木身体僵直地站在话筒前,茫然地打量着台下的人群。每个人都紧盯着他,眼神中的含义各异:好奇、猜测、不屑、羡慕,还有嫉妒。 足足过了半分钟,方木嚅动着嘴唇,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我……” 在一旁早已不耐烦的副校长提醒道:“说说你协助公安机关破案的过程吧。”聚光灯下,方木的脸惨白如纸,汗水从额头上成绺地往下淌,牙齿仿佛痉挛般紧紧咬合在一起。全场的听众都屏气凝息,静静地看着台上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孩。 “好了。”齐副校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凑到麦克风前,勉强笑着,“此时无声胜有声。方木同学一定有很多话要讲,不过看得出他太紧张了。请你先下去吧,方木同学。” 这时,力气才仿佛回到了自己身上,方木迈着两条僵硬的腿,走下台。他没有回座位,而是穿过过道,迎着两边的窃窃私语和无数目光径直出了礼堂。 “喂?” “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诉那女孩的家长的?” “呵呵,原来是你啊。怎么样,收到表扬信了?”邰伟的语气欢快起来。“你……” “呵呵,学校表扬你了么?” “你怎么想的?”方木不想骂脏话,忍住气问。 “我怎么了?是想给你个惊喜嘛,怎么,你怕引来报复?不会的,放心吧,马凯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邰伟有点诧异。 “砰”,电话被狠狠地挂断。 回寝室的路上,方木一直低着头,尽量溜着墙根走。好不容易回到寝室,方木暗暗松了口气,一推门,却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屋子人。 他们好像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方木一进门,大家安静了几秒钟,随后就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方木,校长说的事是真的么?” “那家伙长什么样?” “听说他还吸血,是么?” “公安局给你奖金了么?” 方木奋力拨开人群,站到自己的电脑桌前,转身,扫视了一眼满怀期待的人群,突然冷冷地说:“出去。” 有人还要开口。方木大喊一声:“出去!” 大家被吓了一跳,有人不满地嘟囔着:“有什么啊?不就是破了个案么?”方木转身坐下,把后背对着他们。 他们尴尬地站着,杜宇出来小声地打着圆场:“他心情不好,你们先走吧。” 终于,寝室里只剩下方木和杜宇两个人。方木拿出一根烟,颤抖着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头向后,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杜宇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木的脸色,想了想,开口说道:“校长也真是的,让人家上台发言,好歹也得给点心理准备啊。就那么上去,多尴尬。” “我谢谢你了,”方木有气无力地说,“不过请你闭嘴,否则你也给我出去。” 杜宇满不高兴地撇撇嘴,不过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杜宇看方木没有动弹的意思,就走过去拿起话筒,说了几句,就把话筒递过来,“方木,乔老师找你。” 方木打起精神,接过电话。 “喂,乔老师您好。” “方木?你现在忙么?”话筒里是乔老师底气十足的声音,可是语气冰冷,全没有往日的亲切。 “不,不忙。” “好,那你来我家一趟。”说完,不等方木回答,乔老师就挂断了电话。 乔允平教授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时间不长就觉得胸口发闷。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尽力向远处眺望着。铅灰色的空中飘着大朵的乌云,看起来并不让人感到舒畅。低下头,看见满头大汗的方木正向这边跑来。 乔允平看着方木急切的样子,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 在所有的学生中,乔允平最喜欢方木。记得在研究生入学复试中,这个笔试成绩很一般的学生在口试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天赋。乔允平连问了几个问题,方木都对答如流,不仅基本理论扎实,见解也颇为独到。乔允平当时就决定收他做弟子。而且和那些入学后就无所事事地混日子的学生相比,方木要勤奋得多,除了必要的功课之外,还经常去司法机关收集资料。乔允平很赞同这种做法,他始终认为犯罪学研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事实说话。但是今天,这个自己一直宠爱有加的弟子却让他大动肝火。 门铃响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伴看看阴沉着脸的乔允平,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是方木啊。快进来。” “师母您好。” 师母递给方木一双拖鞋,小声说:“老头在书房呢,又犯倔脾气了,顺着他点,无论说你什么你都别反驳。”方木点点头。 乔教授眉头紧锁,坐在转椅上一言不发地喷云吐雾。方木不敢坐下,只能垂着手站着。乔教授吸完一根烟后,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方木小心翼翼地坐下,犹豫了一下,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两个人沉默着吸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乔教授打破了沉寂: “下午,齐校长说的事,是真的?” 方木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在他来这里之前,就预料到乔教授可能是为了这件事找他。邰伟擅自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给徐杰的家属,以及齐副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让他上台讲话,这些都让方木很恼火。其实平心而论,帮助公安机关侦破刑事案件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是方木并不想因此受到很多人的关注,所以对他的恼火来讲,究其原因,主要还是方木的个性所致。不过乔教授对这件事的强烈反感,倒是出乎方木的意料。 “嗯,这个……”方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乔教授的音量很高。 “是真的。”方木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59章 心理罪之画像(10) 方木只好一五一十地把马凯一案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乔教授。听完,乔教授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是第一次这么做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乔教授“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方木想开口问问,又不敢说话,只能手足无措地坐着。 “方木,”乔教授突然开口了,“犯罪心理画像的本质是什么?” “哦?”方木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犯罪心理画像是一种经过专业训练后对犯罪进行的推断或推测,”他顿了一下,“这种意见并不是科学的结论。” “那你觉得你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犯罪心理画像者么?” “……不是。”方木低下头,小声说。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向司法机关提供所谓的意见,去影响案件的侦破和对犯罪嫌疑人的认定?”乔教授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方木没有做声,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乔教授为什么发火了。 “一个好的犯罪学研究者,要对自己的专业和研究对象充满敬畏。”乔教授表情激动地说,“尤其当他用科学知识去指导司法实践的时候,他首先需要坚实的学术基础,其次需要严谨、认真的态度。你要知道,我们的意见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权利、自由,甚至生命。这不是儿戏,”他用手指敲敲桌面,“衡量一个犯罪学研究者的真正价值并不是看他发表了多少论文,主持了多少课题,而是要看他的学术良知,看他能否用扎实的理论、丰富的经验去真正为司法实践提供科学的帮助,”他把脸转向方木,“而不是依靠看过几本书,依靠所谓的天赋,依靠小聪明去碰运气!” 方木面红耳赤地听着,一声也不敢吭。 “马凯的案子,看起来你大获全胜。可是在我看来,完全是你走运!” 方木抬起头。 “不服气是么?”乔教授板着脸,“第一,马凯作为‘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的特征太明显了,将来没有人把他当做典型案例我都会感到奇怪;第二,你在判断佟卉被杀的现场的时候,依据是什么?直觉?你虽然侥幸碰对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判断错了,可能会延误解救被害人的时间!佟卉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有死!第三,徐杰被绑架后,你明明感到不符合凶手的作案规律,为什么没有考虑可能是其他人模仿他作案,而是坚持认为那是凶手在储存血源?”方木的额头冒出冷汗,脑子在飞快地回忆马凯一案的整个过程。 的确,是我自己太走运了。 我太自信了,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疏漏的话,都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乔教授说累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凉掉的龙井,抬头看看满头大汗的方木,心有些软了,语气也平和了好多。 “你的实证主义研究精神值得肯定,不过小伙子,你心急了点。要想在刑事司法领域发挥作用,你还要扎扎实实地学上二十年。” 方木拼命点头。 这时师母推门进来,“我包了饺子,方木留下来吃晚饭吧。”方木连忙推辞,乔教授一瞪眼睛:“怎么,批评了你几句,你就有意见了?”说完,就推着方木去了饭厅。 临走的时候,乔教授塞给方木一条芙蓉王。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乔教授叹了口气:多好的学生。尽管对方木的画像和推理百般挑剔,可是乔教授不得不承认,心中更多的是对他的赞赏。 只是,希望同样的错误不会出现两次。 进了校园,方木却不想回寝室。犹豫了一下,绕道去了体育场。 体育场的台阶上还有白天阳光照射后的余温,暖暖的,坐上去很舒服。 突然很想吸烟。方木拆开那条芙蓉王,拿了一支点燃。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方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似乎一直在追求某种生活,而让他去描述一下那种生活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他却常常感到茫然。无休止的思索;瞬间的判断;冰冷的现场;电脑里让人不寒而栗的资料;没有尽头的噩梦。这些在两年来如影相随的“伙伴”,此刻,却让他感到疲惫无比。 我究竟要什么? 快关寝的时候,方木回到了宿舍。一进门,杜宇就告诉他,他妈妈已经打过好多遍电话了。 打回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听到妈妈的声音。可能她一直在电话边守着吧。 “怎么才回来?” “哦,出去了。”方木不想多说话,“找我有事么?” “没什么事,你上次回来的时候瘦了很多,我和你爸爸都很担心你,本来想找你好好谈谈。可是你那么快就回去了。” “哦,我没事,别担心我。你和爸爸怎么样?” “我们都很好。”妈妈顿了一下,“小木,能不能告诉妈妈你最近究竟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上课,看书。” “你是不是还在帮公安局办案子?” “没有。”对自己的亲人撒谎是最难的,方木自己都感到声音的异样。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孩子,妈妈岁数大了,别再让妈妈操心了好么?你整天搞那些东西,跟那些人打交道,你知道妈妈多担心么?” 方木无语。 “这几天我老是做噩梦,梦见你被那个人杀了,每次都吓醒,你爸爸问我怎么了,我也不敢跟他说。” “妈,你别乱想,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小木,能不能答应妈妈,永远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就做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好不好?”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放下电话,方木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儿神,随后就拿起洗漱用具,起身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墙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一个年轻人略显消瘦的身躯。上身赤裸,肤色发白,胸膛干瘪。方木凑近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硬硬的短发,宽阔的额头,苍白、凹陷的脸颊,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下巴上黑黑的胡楂,拧拧眉毛,眼角的皱纹很深。 这是只有24岁的自己么? 生活中,不是只有连环杀人犯。 第十章 门上的五角星 2002年6月30日,日本横滨,世界杯决赛,巴西vs德国。 方木和几个同学坐在一家叫“广源”的川味饭馆里,面前是几瓶啤酒,桌子上堆满了花生壳和毛豆皮,几盘廉价的炒菜已经被一扫而空。其他几张饭桌的情况也都差不多。每个人都仰头盯着挂在墙上的电视。老板在吧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按着计算器,美滋滋地想,他妈的世界杯要是一个月一届多好。 方木是被杜宇、邹团结和刘建军他们硬拉来的,本来不想去,可是想想实在没有什么事,不如来凑个热闹,条件只有一个:不去烧烤店。 饭馆里的人自然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巴西队,另一派是德国队的拥趸。方木不太懂足球,场上的队员除了罗纳尔多,其他的都叫不上名字。看看杜宇他们都支持巴西队,也就毫无原则地临时做了巴西队球迷。 巴西队前场反抢成功,罗纳尔多把球传给10号(杜宇告诉他10号叫里瓦尔多),里瓦尔多在禁区外起脚远射,球的力量并不大,德国队门将卡恩很轻松地倒地准备把球搂在怀里,没承想球在胸口弹了一下之后,脱手了。 “别放松啊!”旁边饭桌上的一个大个子男生大叫一声。话音未落,罗纳尔多闪电般杀到,脚弓一推,球钻入大门左下角。巴西队1∶0领先! 小饭店里响起一阵惊呼,随后就是喝彩声和骂娘声。 “卡恩太放松了,”大个子男生摇着头说,“这个球贴着草皮打过来,应该用身子压住,用手搂很容易脱手的。卡恩太自信了。” “呵呵,好专业啊。”邹团结笑着说。 “唉,偶像啊,你能不能别让我失望。”大个子男生盯着屏幕,表情和卡恩一样沮丧。 “曲伟强,物理系的。”刘建军小声对方木说,“校足球队的守门员。” “哦,怪不得。” 德国队开始拼命反扑,却总与进球失之交臂。第79分钟,里瓦尔多在禁区前沿巧妙的一漏,罗纳尔多右脚低射打入球门左下角,彻底锁定胜局。 德国队的拥趸们骂声不绝。曲伟强长叹一声说:“巴西队肯定事先研究了卡恩的技术特点,他最怕这种低平球。” 球赛一结束,大学生们或振臂高呼或垂头丧气地纷纷结账走人。曲伟强大声喊着:“老板,再给我拿四瓶啤酒。我要带走。”旁边一直陪着他看球的小巧女孩小声阻止他:“别喝了,今天都喝了那么多了。” “你管我?”曲伟强瞪起眼睛,“这球看得这么郁闷,喝点酒还不行?” 小巧女孩嘟起嘴巴,不做声了。 方木倒不怎么关心球赛的结果,只是啤酒喝得太多,膀胱涨得难受,急匆匆地回到宿舍,先去厕所好好爽了一下。一身轻松地回到寝室,却看见杜宇站在门口,正拿着一块抹布在门上使劲地蹭着。 “怎么了?”方木边甩着手上的水珠边问,“你在擦什么?” “不知道是谁画的,”杜宇指指门,“可能是有人恶作剧吧。” 方木抬眼望去,门上还留有几道没有擦去的痕迹,大概是用大号签字笔画上去的,横七竖八的。 “画的是什么?” “好像是个五角星,”杜宇皱皱眉头,“他妈的,谁这么无聊。” “五角星?”方木向走廊两边看看,周围几个宿舍的门上都干干净净的。 “还没擦掉?”刘建军从斜对门探出头来。 “快了。”杜宇使劲蹭着,门上的痕迹终于消失了。 “靠,真够瘆人的,有点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刘建军做了个鬼脸。 方木笑了,“那待会我就把全楼的门上都画个五角星。” 夜里,方木突然醒了。 寝室里有什么东西在簌簌作响。方木努力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寝室里一点一点地扫视着。忽然,他屏住了呼吸。 有个人站在紧闭的寝室门前。 方木想伸手到枕头底下去摸军刀,可是全身仿佛被冻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他想张口叫醒杜宇,声音却憋在嗓子里,怎么也喊不出声。 那个人仿佛没有注意到方木已经醒来,他背对着方木,手在寝室的门上慢慢地比划着。随着他的动作,划过的地方都燃烧起来。鼻子里满是焦煳的味道。 门上,一个燃烧的五角星。 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借着火光,方木看到了他面目全非的脸。 不—— 眼前突然是刺眼的白光。耳边响起杜宇的声音:“方木,方木,你怎么了?” 方木终于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杜宇惊恐万状的脸。 “怎么,又做噩梦了?” 方木挣扎着坐起来,推开杜宇,向门上望去。 门上干干净净的,除了两张课表,什么都没有。是个梦。 方木无力地躺下来,感到身下湿漉漉的,伸手一摸,冷汗把床单都湿透了。 “你没事吧?”杜宇递过来一条毛巾。 “谢谢,我没事,你快睡吧。”方木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杜宇拉灭了灯,寝室里重新寂静下来。 方木却睡不着。很显然,这个梦和以往那个几乎千篇一律的噩梦完全不同。 五角星?代表什么呢? 五角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个有关自然崇拜的符号,也是几何学中最完美、简洁的一种。五角星起初代表女性,后来被歪曲成异教徒的象征,到了近代,更是成为战争符号。 该不会是有人要找我单挑吧?方木想想都觉得好笑。 不要想了,不是刚刚答应自己,要做个简单的普通人么? 之后方木睡得很沉,要不是杜宇叫他起来吃早饭,不知道他要睡到几点。 两个人慢慢地往食堂走,边走边闲聊。身边不时有人匆匆跑过,起初方木没有在意,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有点不对劲,校园里的人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跑:体育场。 “怎么了?”杜宇拉住一个外语学院的男生。 “不太清楚,听说操场上死人了。” 体育场位于校园的西北角,中间的足球场上覆盖着当时少有的塑料草。此刻,体育场外停着好几辆警灯闪烁的警车。走进体育场,北侧球门那里围着几百人。周围的看台上也挤满了兴奋而恐惧的学生。没等走到跟前,方木就看到了大个子刘建军正挤在人群里,踮起脚拼命张望着。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出什么事了?” 刘建军仿佛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是方木,笑笑说:“呵呵,神探来了?”方木没理会他,也踮起脚来向里面张望,“怎么了,听说死人了?” “是啊,不过不知道是谁,人太多了。” 挤在前面的几个学生被后面的人推搡得难受,回过头来刚要抱怨,看见方木,竟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脸上满是敬畏的表情。方木有点尴尬,刚想转身离去,却被身后的刘建军和杜宇推着钻进了人群。 现场已经被警方用警戒线隔离开来,相比外面的拥挤不堪,警戒线里面显得无比宽敞。球门下俯卧着一具尸体,看身形应该是一个男性。他的脸埋在塑料草里,看不清面容,但是向两侧伸出的短小双臂却显得十分怪异。 几个穿白大褂的法医正在尸体旁边忙碌着,一个法医从左侧门柱那里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发白的物体,细细端详着。围观的学生发出一阵恐惧的惊呼,那是一只手。 过了一会儿,法医们把尸体从俯卧姿势掀翻过来,尸体僵硬地露出面容,对面的围观学生中有几个发出惊呼。 “是谁?”刘建军伸长脖子,使劲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方木也觉得死者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去那边瞧瞧。”刘建军猫着腰,沿着警戒线向死者对面的位置挤过去。几分钟后,他脸色煞白地回到方木和杜宇身边。 “是曲伟强,手都被砍下来了,真惨。” 整整一天,人们都在谈论着凶杀案。不时有人来找方木打探消息。 方木被搞得烦透了,在对第n个来访者翻起白眼后,终于忍无可忍,离开寝室出去躲清静。他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刻意地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走,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体育场。 第60章 心理罪之画像(11) 平时,这里是恋人们约会的最佳场所,而今天却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大概是早上的一幕惨剧吓坏了大家,风月场变成了杀人地,谁还有心情到这里谈情说爱呢?方木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足球场上,踏着软绵绵的塑料草皮慢慢走向北侧的球门。 球门附近的草皮被压得东倒西歪。一个白粉画就的人形静静地躺在那里,向两侧伸出的短小双臂指向左右门柱。方木站在原地盯着人形看了一会儿,就慢慢踱到左侧门柱那里。今早,曲伟强的一只手就是在那里发现的。那另一只手则被凶手放在右侧门柱那里。 方木蹲下身来,天色很黑,看不清草叶上的血迹有多少,不过看起来不是很多。手应该是曲伟强死后才被砍下来的。 方木又回到人形的位置,学着它的样子慢慢展开双臂,一瞬间,竟有通体轻泰的感觉,几乎要眩晕过去。他赶快站直身子,迅速向后退了两步。 面前的球门默默地站着,曲伟强的轮廓静静地伏卧在门线上,眼前的一切让这个平淡无奇、白漆斑驳的球门显得凶险异常,仿佛那是一道生死之门,而死者以最简单的线条留下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 方木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跨过门线的同时屏住了呼吸。 什么也没有发生,眼前并不是地狱的熊熊烈火,依然是空荡荡的足球场。抬起头,繁星点点的夜空,深呼吸,干燥的空气中并没有刺鼻的血腥味。 方木快步离开了足球场,边走边对自己说:方木,你真他妈的有病。 2002年7月1日,j大体育场发生一起杀人案。有人在体育场内的球门附近发现一具俯卧的男尸。市局经文保处的干警立即赶赴现场进行了现场勘查和初步调查走访。 经查,死者名叫曲伟强,男,19岁,吉林省临江市人,死因为颅脑损伤,致其死地的应该是一把锤子之类的凶器。尸体被放置于j大田径场北侧的球门里,头南脚北,双手被斩断,后在左右门柱处各发现了死者的左右手。经初步勘验,足球场不是杀人的第一现场,死者是在别处被杀害后移至此处。 经过初步调查走访,警方找到了死者居住的民房,敲了很久的门也没有人回应。后来找到房东打开门后,发现了意想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曲伟强的女友王倩被杀死在房中。当干警们进入房间后,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随后就在卧室里发现了一具一丝不挂的女尸。尸体头北(卧室门的方向)脚南(窗户的方向),四肢摊开呈“大”字形仰卧在卧室的地板上。干警上前仔细察看时,才发现死者已经被肢解成六个部分(头、躯干、四肢)后重新拼成一个人形。经法医检验,尽管死者的左侧乳房下方插着一支医用注射器,不过其真正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从死者脖子上的扼痕来看,应该是被人掐死的。从尸检结果上来看,死者的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死前也有被强行发生过性行为的迹象,但是在死者的阴道中没有发现精液,怀疑凶手在强暴死者时使用了避孕套。 现场位于j大附近居民区的一栋三层小楼的二楼左侧的一间。两名死者租住的房间的窗外(纱窗已被破坏)是自行车棚的雨搭。由于时值盛夏,房间里的窗户都开着,怀疑凶手是从自行车棚攀爬而上,破坏了纱窗后潜入室内实施杀人。在卧室的床上发现了大量血迹、头发和头骨碎片,经检验属于第一个死者曲伟强,因此,可以初步认定该民房为曲伟强被杀的第一现场。尽管凶手先后在室内杀人、分尸,可是现场并非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可以肯定案发现场曾被人打扫过,没发现可提取的指纹和脚印。 案发四天后,校足球队为曲伟强搞了一个球衣退役仪式。 仪式在足球场举行。足球队全体成员列为两队,球队正副队长和两名队员在队前各扯着一件球衣的四角,缓慢而庄严地步向足球场北侧球门。那里摆着一张桌子,曲伟强的大幅遗像摆在上面。遗像前面是一个足球和曲伟强的球鞋。队员们走到桌子旁边,分列在桌子两旁,背手而立。队长向曲伟强的遗像三鞠躬,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致悼词。 悼词的内容大致是回忆了曲伟强加入球队的过程以及在球队中做出的“杰出贡献”,辞藻华丽,措辞煽情,不过未免有夸张的嫌疑,例如“未来中国足坛的希望”、“不可攻破的门神”等等,让人误会死的不是曲伟强而是某位明星球员。不过这篇讲稿的效果还是不错的,两侧肃立的球员几乎人人落泪,围观的同学也大多红了眼圈。 致词完毕,队长拿过球衣在上面淋了点什么液体,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球衣,j大校队的1号球衣腾地烧起来,很快就成了一团火球。队长大概被烧了手,急忙把球衣扔在地上,针织物和塑料燃烧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接着,就看见体育场管理员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在尚未烧尽的球衣上一通乱踩。足球队员们顿时急了,把管理员围起来大声质问。管理员也火了:“搞什么仪式可以,可是你们不能放火啊,这塑料草皮烧坏了你们赔得起么?”双方推推搡搡地出了体育场,说是要去校长那里说清楚。球衣退役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只剩下烧了一半的曲伟强的球衣在被烧焦了一片的草皮上闷闷地冒着烟。方木看看桌子上被碰翻的曲伟强的遗像,苦笑一下,随着散去的人群走出了体育场。 回到寝室,却意外地看见邰伟坐在自己的床上翻书。方木因为上次的事还有点记恨邰伟,沉着脸没有搭理他。倒是邰伟嬉皮笑脸地先开口了:“干吗去了,我等你半天了。” “找我有事么?”方木冷冷地问,不过随后心头一凛:难道又出事了? “没什么大事,局里正好到你们学校查案,我就顺便来看看你。” “你来干什么?”方木想了想,“为了那件杀人案?不归你们刑警队管吧?” “呵呵,你小子知道得还挺多,”邰伟笑呵呵地说,“那是经文保处的事,我听说他们来你们学校调查,顺便就跟过来了。怎么样,你还好么?” “挺好。劳您费心了。”方木坐在椅子上,没好气地说。 “呵呵,还在生我的气啊?”邰伟毫不在意,“我承认我做得有点欠妥,不过我想你不要物质奖励,让学校表扬表扬你也好。” 方木的白眼刚翻了一半,就看见邰伟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说正事吧,这里有一封信要给你。”邰伟把信封递过来,盯着方木的眼睛,表情严肃了很多,“是马凯给你的。” 方木正要伸手去接,听说是马凯给自己的,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是最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写明收信人,里面的信不是很厚,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方木把信封翻过来看看,信口没有封。 “我没看啊,向毛主席保证。”邰伟见方木抬头看向自己,忙申辩道,“他是直接交到我手上的,我就直接交给你了。” 邰伟见方木瞅着自己手里的信封发愣,“怎么,你不看看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信封。 马凯,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邰伟见他不说话,也觉得无趣,就起身告辞。方木没有挽留他,邰伟走到门口,忽然转身说: “马凯一审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他顿了一下,“他没有提出上诉。没什么意外的话,周四凌晨就执行死刑。”说完,冲方木点了点头,就拉开门走了。 午夜的天台一片静霭。头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黑黑的天幕。风很大,天台上的沙子被吹得在地上乱滚,好像轻轻的脚步声。 方木站在天台边上,默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校园,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深渊。低下头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他极力向远处张望着,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可能听到的声音。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那个人被押下警车,可能有同伴,也可能独自一人,走完人生中最后几步路。面前是一个浅浅的土坑,跪下来,能感到砂石硌在膝盖上的刺痛。脑后是子弹上膛的56式全自动步枪,法警们把手放在打开保险的54手枪上,静等着执法武警扣动扳机。只消一下,从此人世间的种种,好的,坏的,欠你的,欠我的,一笔勾销。 明知道自己听不到那一声枪响,方木还是全身绷紧地等候着。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不想听到那一声枪响。 的确,方木忽然感到自己也不知道马凯在他心中究竟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杀人狂,还是一个可怜可悲的病人。 毫无疑问,马凯有严重的精神障碍,但是,按照中国刑法的规定,马凯的精神障碍并没有影响他的辨认和控制能力,因此,他在法律上仍然是一个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必须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承担法律后果。 然而,此刻在方木眼前的,是马凯那双毫无生气的,写满了焦虑与绝望的眼睛。他像一个在迷宫里乱闯乱撞的可怜的动物,头破血流,害怕地哭泣,然而,没有出路,没有救赎。血液是甜美的诅咒,喝下去,看起来是获得,其实是永远的失去。在红园区常青北街83号那个日夜拉着窗帘的小屋里,每次在梦中疲惫不堪地醒来,马凯是该庆幸又活了一天,还是该提醒自己前方不远就是死期? 方木叹了口气,弯腰拎起一个黑色塑胶袋,像往常一样,向天台东北角的小沙堆走去。 不一会儿,火烧起来,黑色的纸灰漫天飞舞,落下来,又不甘心地拼命飘起来,然而,终于旋转着四散到天台的各个角落,轻轻地粉碎,没有声音。 方木掏出那封未曾看过的信,想对那堆火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只是把那封信投入火堆,看着它翻卷着烧成灰烬,和其他纸灰混在一起,被风卷着飘走。 从此,你的一切,一了百了,在这世上,再无痕迹。 7点35分,方木被邰伟的电话吵醒。邰伟告诉他,马凯已于今晨2点50分被执行枪决。一枪毙命,没有痛苦。 第十一章 回忆之城 暑假的师大显得空空荡荡。方木顶着太阳走着,两边是熟悉的食堂、体育场,也有陌生的、崭新的宿舍楼。方木像一个初来者一样东张西望,心中的感觉与其说是倍感亲切,不如说是怅然若失。 暑假已经过去三周了,方木回到c市的家里后,每天都努力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今天在家里帮助妈妈打扫卫生,方木意外地发现了很多小时候的衣服、玩具。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摆弄了半天,还费尽力气穿上了一件小学时的校服给妈妈看,逗得妈妈哈哈大笑。收拾到最后,看见了自己两年前用过的拐杖,想了想,坐车去了师大。 二舍如今已是一座现代化的七层公寓。方木依然坐在门前的花坛上,凝视着面前这座高楼。身边是不知名的鲜花的淡淡香气,偶尔有蜻蜓飞过来,大胆一点的,还会落在方木的身上。太阳很亮,方木不得不眯缝着眼睛看着贴着瓷砖、闪闪发光的二舍。左上方,三楼左侧已经不再是那两扇摇摇欲坠的木质窗户,宿舍里的人大概都回家了,塑钢窗紧紧地关着。方木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向二舍的大门。 油漆斑驳的铁皮门已经被两扇钢化玻璃门取代,地上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走进去,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值班室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拎着织了一半的毛衣探出头来。方木冲她点点头,径直上了台阶。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方木,缩了回去。 左转,上三楼。面前的走廊已是十分陌生。352寝室原来的位置现在是一个楼梯间。两侧的宿舍都被坚实的防盗门关得严严实实。方木站在走廊里有些手足无措。忽然,身后的一个宿舍开了门,一个赤裸上身,只穿着短裤、拖鞋的男生端着脸盆钻了出来,看见方木,好像吓了一跳,接着就皱着眉头问:“同学,你找谁?” 方木看了看他钻出来的那间宿舍,349。 “352寝室在哪里?” 一个寝室,一串数字,六个人,统统湮没在这栋冷硬坚固的楼里。只要推倒了,重建,就能永远封存一段记忆。 如果真能这样,该多好。 回去的路上,方木和一个行色匆匆的中年女子擦肩而过,那女子瞥了方木一眼,叫出声来:“方木,是你么?”方木回过头,认得她是图书馆的肇老师。 “真的是你啊,”肇老师笑着打量着方木,“有点瘦了,不过没怎么变样子。” 整整一个下午,肇老师是方木碰到的唯一一个熟人,不由得也微笑起来。 “肇老师,你还好么?” “还好,还好。”肇老师把手放在方木的肩膀上,“听说你在j大读研究生,怎么样,还不错吧。” “还可以。” 肇老师看着方木消瘦的脸颊,语气轻柔了很多,“毕业之后就再没见过你。哎,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能挺过来,也怪不容易的。” 方木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感到肩膀上的那只手很暖。 “你们的那件事,都快成师大的传奇了。老有人来打听,前段日子还有人打听你的情况呢。”肇老师没有注意到方木的表情,“说来也好笑。现在的大学生也太迷信了,那本书都没有人敢借了……” 方木打断肇老师的话,“有人来打听我?” “是啊,一个男的,三十多岁,很干练的样子,还拿着那本谁也不敢借的书看了半天。” 大概是邰伟吧,这小子。 看着方木若有所思的样子,肇老师也感到自己不该提这件事,于是换了欢快的语气说:“我请你吃饭吧,我记得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方木正要推辞,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是妈妈送给自己的,摩托罗拉v998,花了不少钱,看得出妈妈很心疼,不过她想随时都联系到方木,方木毕竟是年轻人,也觉得这玩意挺不错,就接受了。 电话里传来妈妈的声音:“你又跑哪去了?” “哦,我去买几张游戏碟,很快就回家。”方木撒了个谎。 又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后,方木提前回了j大。推开门,看见陈瑶和杜宇慌慌张张地分开。 第61章 心理罪之画像(12) 方木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从包里掏出一瓶肉酱递给杜宇:“喏,我妈妈特意给你带的。” 陈瑶抢先接过来,“呵呵,我没收了,我也很爱吃你妈妈做的肉酱。” “你早说啊,我让我妈妈多做点。” 陈瑶冲他做了个鬼脸,“呵呵,其实你笑的样子很帅的,有时间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方木笑着摆了摆手。 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遇到了刘建军,他嘴里叼着一本篮球杂志,边系裤子便含混不清的说:“回来了?” “嗯。” “案子破了么?” “什么案子?” “曲伟强和他女朋友那件案子啊。” “我哪知道。”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破案啊。娘的,太惨了。”说完,刘建军就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案子的确没破,方木在家里闲得难受的时候,市局经文保处却忙得焦头烂额。 立案已经一个多月,警方先后去了两个死者的户籍所在地几次,前后排查了近千人,可是案件侦破还是毫无进展。最困扰警方的是:作案动机是什么? 现场表明,死者的财物并没有丢失的迹象,抽屉里的几百元现金和死者的手机、首饰等贵重物品都没动过。基本上可以排除入室抢劫杀人的可能。而从凶手的残忍手段来看,仇杀的可能性似乎很大,可是经过反复排查,两名死者都是在校的大学生,社会关系简单,没听说过与人结怨。曲伟强的父母都是工人,王倩的父母分别是医生和教师,也可以基本上排除由于上一代人的恩怨而招致杀身之祸的可能。 如果是入室强奸杀人,疑问就更多了。首先,为什么要将死者王倩肢解?如果是为了掩盖罪行的话,为什么又要将其重新拼成人形?王倩左胸上插着的医用注射器是从哪里来的?又意味着什么? 其次,为什么还要将死者曲伟强带到校园内的体育场,然后斩下他的双手?弃尸现场和案发现场相距足有1000米,凶手费这么大的力气,究竟是为什么?如果将这种行为理解为向警方挑战的话,为什么不选择体重要轻得多的王倩? 尽管这个案子中有这么多的问号,但是,警方非常肯定的是:凶手是一个相当冷静、聪明的人。破坏纱窗进入室内,先用钝器打死醉酒后沉睡的曲伟强,然后强暴王倩。之后将其掐死,肢解后又拼成人形,打扫现场,将曲伟强的尸体带到体育场,砍断双手。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凶手有条不紊地做完了这一切,甚至连肢解尸体的卫生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给警方留下。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凶手作案的手法非常严谨,而且,似乎他对这种严谨非常满意,这就意味着,他再次犯案的可能性很大。 这是一个让警方高度紧张的预感。 第十二章 夺命医院 三伏天得伤风是一件让人感到极不舒服的事情。一大清早,唐玉娥边擦着鼻子便走进了j大校医院。这家医院还不错,离家近,环境好,最关键的是费用也不高。 只是医生的态度就不像挂在门诊大厅墙上的医院承诺中说的那样好了。姓曹的医生草草地问了几句,就开了几支药让唐玉娥去处置室找护士打吊瓶。 小护士的手法干脆利落,也很疼。唐玉娥一手高举着输液瓶,一边撇着嘴找观察室。还没走几米手就酸了,正为难的时候,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医生走了过来,一手接过唐玉娥高擎着的输液瓶,一手扶着她,“大姐,这边走。”声音浑厚温和,很好听。 男医生带着唐玉娥去了第二观察室,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男医生帮她把输液瓶挂在钩子上,还从其他座位上给唐玉娥拿了个软垫子,塞在她身下。 “谢谢你了,老弟。” 男医生摆摆手,能看得出眼镜后面的双眼露出笑意。他把唐玉娥安顿好,就拉开门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拿着一杯水,塞进唐玉娥手里,冰凉冰凉的。 “喝杯水吧,大姐,这屋里没有空调,天太热了,凉快凉快。” “真谢谢你了,老弟,你叫什么名字,我让你们院长表扬你。”唐玉娥从来没在医院里享受过这种待遇,有点受宠若惊。男医生还是笑着摆摆手,转身走了。 回去跟老头子说说,医生也有好人。唐玉娥喝了口水,嗯,一直凉到胃里,真舒服,只是有股淡淡的药味。也许医院的水都这个味吧。唐玉娥没有多想,都四十多岁了,还有小伙子给自己献殷勤,她心里美滋滋的。 十五分钟后,男医生悄悄地推开观察室的门,唐玉娥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把她手中喝光的纸杯慢慢抽出来,塞进白大褂的衣袋里,然后从另一侧口袋里拿出一只注射器,顺着输液管把里面的液体打进了输液瓶里,接着,又把一本书塞进了唐玉娥拎来的布包。做完这一切,他像来时那样,迅速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观察室。 9点钟以后,校医院里的病人渐渐多起来。第二观察室里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输液的患者,没有人注意那个一直坐着打盹的中年妇女。直到一个陪着男朋友输液的女孩子推了推身边捂着肚子的男孩。 “哎,你看那女的,这么半天了,她好像一点都没动。” “睡着了吧。” 女孩正正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凝神盯着对面的中年妇女,脸色越来越白,“不对,她好像……根本不呼吸!” 女孩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大姐。” 毫无反应。 女孩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好像推在木头上一般,硬硬的。 还没等女孩反应过来,唐玉娥就僵直地向另一侧倒去。 邰伟拿到分局移送过来的案卷的时候心头一凛,怎么又是j大? 2002年8月10日,一名女患者在j大校医院接受输液治疗时突然死亡。分局接到报警后,最初当做医疗责任事故罪进行立案。经检验,主治医生开的药方和药房付的药品以及护士的配制都毫无问题。尸体检验的结果表明,死者的血液里发现了镇静剂的成分,但其死亡原因是海洛因中毒引发的脑水肿和呼吸衰竭。这个结果让警方大吃一惊,在仔细检验了现场提取的物证后,终于在输液管上发现了一个细细的针孔,怀疑有人用注射器将海洛因溶液注射进输液管后毒死了死者。分局感到事关重大,将案件移交给了市局。 市局重新立案侦查后,发现了更让人感到疑惑的情况。在整理死者唐玉娥随身携带的物品的时候,警方发现了一本日文原版色情漫画,内容涉及同性恋、性虐待,画面不堪入目。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即使对这类东西有偏好,也应该在家里偷偷地欣赏,不至于连上医院都带在身边。如果不是她的,又会是谁的呢? 通过对死者家属及相关人员的调查走访,警方得知:死者唐玉娥,女,43岁,原为本市某国有企业职工,1999年至今一直下岗在家。其夫庞广才是j大后勤处的一名电工。两人婚后育有一女,正在读高中。 唐玉娥生前是一个老实本分,热心勤快的女人,没听说与人结怨。而且生活作风正派,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的管教也是严厉有加,就连电视上偶尔出现接吻拥抱的镜头也会马上调换频道。警方曾考虑那本日文色情漫画是其丈夫庞广才的,可是庞广才对此矢口否认,而且庞广才只有小学文化,看日文漫画恐怕难度较大,再说满大街都有卖a片的,要想看那种题材的片子并不费力,何必要看这本天书般的漫画。 疑点逐渐归结为两个:第一,为什么要用昂贵的海洛因作为杀人工具?物美价廉的毒药比比皆是。第二,那本色情漫画书是从哪来的呢?又意味着什么呢? 邰伟隐隐感到色情漫画是一个切入点。考虑再三后,他驱车去了j大。 这一次的会面还是在篮球场,不过和上次不同,方木是在激烈的三对三斗牛的时候被邰伟硬拉下来的。看得出他有些不情愿。 邰伟没有带案卷材料,只是口头简单地把案情陈述了一遍。方木一直低着头擦汗,尽管脸拉得很长,不过看得出他听得很专心。说完,邰伟直截了当地问方木:“你怎么看?” 方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皱着眉头望着远处发呆。隔了好久,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说道: “这关我什么事?” “嗯?”邰伟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邰警官,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警察,那些事搞得我很烦,我想我帮不了你。”方木低下头,小声说。 邰伟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开口说道:“你该不会还是因为那件事在记恨我吧?” “没有。”方木抬起头,“我只是觉得很累了,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邰伟无语,枯坐了一会儿,拍了拍方木的肩膀,强笑着说: “我能理解,毕竟你还太小,不该成天和这种事情打交道的。”他呼出一口气,耸耸肩膀,“很奇怪,我一直都没觉得你是个学生,反而觉得是我的战友。呵呵。”他拍拍方木,“多保重。”说完,就起身要走。 “我觉得……”方木突然开口了。 “什么?”邰伟马上坐下,全神贯注地盯着方木。 “那本色情漫画,可能带有羞辱死者的含义。”方木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尤其像死者这样老实本分的女人,在其尸体旁放上淫秽之极的东西,大概是想羞辱她。” “那动机呢?为什么要这么羞辱她?”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大概跟性有关系。” “你是说……情杀?” “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至于海洛因,用这么特殊的工具杀人,凶手应该是有所准备的,而且应该和凶手的某种特殊需要有关,至于这种需要是什么,我也想不出来。” 邰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这些?” “就这些。”方木又急切地加上一句,“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仅供参考吧。另外,”他的脸沉了下来,“不用去调查我的过去,也不要试着说服我去做警察,我不会的。” 说完,不等邰伟开口,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警方重新对死者及其丈夫进行了调查,重点放在了男女关系上。结果发现死者社会关系简单,与之相熟的异性少之又少,而且其亲戚、同事也说死者生前对不正当男女关系深恶痛绝。而对其丈夫庞广才的调查却有所发现:有群众反映庞广才与j大后勤处一名30多岁的清洁女工有染。警方集中力量对此线索进行了侦查,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那名女工的确与庞广才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当时她刚刚离婚,寂寞之余就与庞广才勾搭成奸。但是三个月前,这名女工已经再婚,男方是一个做批发小食品生意的小老板,生活还算美满,实在没有必要杀死唐玉娥取而代之。 案件侦破再次陷入僵局。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杜宇破天荒地没有和陈瑶腻在一起,而是拉着方木坐在了食堂里一个显眼的地方。 “怎么了,你和陈瑶吵架了?”方木边把冬瓜排骨汤舀到碗里,边奇怪地问。 “没有没有。”杜宇显然没有心思和方木闲聊,边往嘴里送饭,边伸长了脖子四处望着。不一会儿,他冲排队打饭的人群中挥了挥手,陈瑶眉开眼笑地也向这边招了招手。 三人行,必有灯泡。方木悻悻地端起托盘,“你们吃吧,我去那边坐。”“哎,你别走啊。”杜宇一把将方木按在座位上,“她不过来,我们一起吃。” 陈瑶端着托盘和一个女孩子走到附近的一个座位坐下,冲杜宇挤挤眼睛,开始吃饭。 “搞什么鬼?”方木嘟囔着,埋头吃饭。 杜宇这顿饭吃得很不专心,不时地跟陈瑶眉来眼去,有时还夹着手势。过了一会儿,他笑嘻嘻地对方木说:“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木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女孩啊,坐在陈瑶旁边那个。”杜宇努努嘴。 方木转头扫了一眼,“还行。”那女孩也在往这边看,遇到方木的目光,飞快地躲开了。 “瞅你那一脸淫笑,当着陈瑶的面也敢这样。”方木瞪了杜宇一眼,“等会被她修理了你可别哭啊。” “靠,哪儿跟哪儿啊?我是问你对那女孩感觉怎么样?” “我?”方木一下子明白了,陈瑶曾说过给他介绍女朋友,看来是来真的了。 陈瑶打了个过来的手势。杜宇心领神会,站起来说:“走,过去一起吃。”“别闹啊。”方木的脸一下子红了。 那边的女孩倒是落落大方的样子,端起盘子把对面的两个位子空出来。 “你总不至于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吧?”见方木坐着不动,杜宇小声怂恿着。方木迟疑了一下,心一横,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同学方木,和我一个寝室的。这是瑶瑶的同学,邓琳玥。”“你好,神探。”邓琳玥的声音有点沙哑,很性感。 听到“神探”二字,方木更加不知所措了,头也不抬地“唔”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埋头吃饭。 餐桌上一下静下来,过了几秒钟,方木感到杜宇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干吗?”方木抬起头,才看见邓琳玥的手伸在半空,举也不是,落也不是,表情十分尴尬。方木忙伸过手去,却忘了手里正握着勺子,结果弄了邓琳玥一手菜汤。 “对不起。”方木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找面巾纸,好不容易翻出一包,邓琳玥已经用从包里拿出的一包面巾纸把手擦干净了。 这下轮到方木尴尬了,呆坐了几秒钟,索性不再做声,拉过托盘大口吃饭。 整个午饭时间,都是杜宇和陈瑶在不咸不淡地找话题活跃气氛,两位真正的主角都闷头吃饭,一声不吭。方木先吃完了,很想马上离开,一想不太礼貌,就摸出一根烟慢慢地吸。邓琳玥一直在斯文地吃喝,烟雾飘过来,微蹙着眉头用手轻轻扇走。 方木没有掐灭香烟的意思,趁邓琳玥不抬头,仔细打量着她。 第62章 心理罪之画像(13) 身材高挑,长发被随意地绾在脑后,几绺挑染成黄色的头发垂在脸旁,鹅蛋脸,皮肤白皙,眉毛精心修饰过,涂了睫毛膏,口红不是便宜货,耳朵上戴着钻石耳钉,和项链搭配成完美的一套。鹅黄色吊带背心,肩膀上有穿过泳装的痕迹。她看起来皮肤细腻,应该不是生活在海边,估计刚刚从海边度假回来。白色短裙,双腿修长,彩色凉拖鞋,脚趾甲涂成淡淡的珠光紫色。 这是一个家境优越的娇小姐,从她待人接物的态度来看,父母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就是政府官员。 邓琳玥大概感觉到方木一直在观察她,脸色有些微红。吃完饭,她拿出纸巾轻轻揩揩嘴角,站起身,礼貌地告辞:“我有点事,先走了。”说完,冲每个人点点头,端起托盘步履轻盈地走了。 看她走远,陈瑶失望地嘟起嘴:“你怎么搞的嘛,方木。” 方木叼着烟,眼瞅着天花板没有理会她。 “你这家伙!”午休的时候,杜宇还满怀遗憾地说个没完,“人长得漂亮,家境也好,她爸爸是当地的工商局局长呢。很多人追求她,陈瑶可是费了不少口舌,她才答应跟你聊聊的。” “你喜欢你去追!我没兴趣。”方木脱得只剩下短裤,拉过毛巾被盖在身上,“告诉陈瑶,我谢谢她,不过别为我费心了。” “靠,好心没好报。”杜宇也准备午睡了,脱掉衣服后发了一会儿呆,“呵呵,腿真长。”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贱人!”骂完,方木忍不住笑了。 杜宇的鼾声很快在寝室内响起,方木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需要一个女朋友么? 靠,我怎么跟阿q似的。 长期以来,尽管方木在学院里独来独往,很少跟别人交流,不过也能感觉到几个女孩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只是自己习惯性地回避所有人,所以那些眼神渐渐投向了其他开朗、热情的男孩子。 陈希。 这个名字让方木的心情骤然低落。他翻转身,让自己的脸紧贴着凉凉的床沿。 不要说亲吻、牵手,连那最简单的三个字,都没有来得及向陈希说出口。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是一生。有些人,一旦错过,一切就不再。 至尊宝面对抵在咽喉的剑,说了一句真实的谎言:“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对她说我爱她,如果说非要给这份爱加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倒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甚至是认识陈希。 不要想了,方木眨眨已经有点潮湿的双眼,既然选择要和过去说再见,就要选择一切都忘记。 朦胧中,方木竟想起邓琳玥,中午明明仔细打量了她半天,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她的模样。只记得她用“心相印”的纸巾,纸巾袋上印着几米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 第十三章 本能 下班之前,邰伟在走廊里遇见了经文保处副处长赵永贵。老赵倚着窗台闷闷地抽烟,脚边已经有好几个烟头。邰伟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老赵回过头来,深陷的双眼中布满血丝。 “你们那个案子怎么样了?”邰伟递过去一支烟。 老赵扔下手中的烟头,接过邰伟递过来的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大口。 “没头绪。”他用手使劲按着太阳穴,“排查了快600人了,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你们那个案子呢?” “一样。”邰伟有些丧气地说。两个人相视苦笑了一下,默默地吸烟。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玻璃窗很快就模糊一片。邰伟看着玻璃上不断流下的雨水,忽然想起和方木在大雨中寻找佟卉时的情形,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那个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略带点神经质的男孩子,上次见面的时候,感觉气色好了很多,眼神中也多了些年轻人应有的活泼。 是啊,让这样一个年轻人整天面对那些血淋淋的凶杀案,的确残忍了点。他应该像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平静、快乐、没心没肺地生活。毕业、就业、娶妻、生子,享受一个普通人应有的平凡的快乐。 丁树成说他有察觉犯罪的天赋。然而,邰伟感觉不到这种天赋能带给方木快乐。记得上次邰伟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会对行为证据学感兴趣,他回答说不知道。这显然不是实话,他好像始终在某种回忆中挣扎却无力自拔。而这段回忆的尽头,又是一段怎样惊心动魄的经历呢? 这样一个人选择普通人的生活,邰伟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感觉可惜。就像手里的这件案子,如果他在,也许就不会这么毫无头绪。可是上次方木的态度让他有点发憷,尽管事实证明情杀的侦破思路暂时行不通,邰伟仍然没有再次拜访方木的打算。 “邰伟。”老赵冷不防开口了。 “嗯?”邰伟赶快回过神来。 “上次马凯那个案子你们干得不错。”老赵用手使劲捋着头发,“我总觉得7·1案件的凶手不正常,可能是个心理变态,可是又找不到什么线索。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邰伟指指自己的鼻子,“别逗了,我哪有那两下子。找个心理专家帮帮忙吧。” 老赵明显犹豫了一下,他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灭,“再说吧。”说完,转身离去。 邰伟目送着有点驼背的老赵消失在走廊尽头,一个50多岁的人了,才混上副处长,压力可想而知。 此时,方木正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发呆。下雨总能引起人的无限遐思,至少,也能让人无法关注眼前的事。 这堂课仍然是宋老师的课,这老先生在校外兼职做律师,无法在学校安排的上课时间给研究生上课,只好用课外时间。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了,他还没有下课的意思,只是说“休息一会儿”。暗暗叫苦的学生们冒着雨跑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点面包什么的充饥。胆子大一点的,收拾好书包悄悄溜了。宋老师在办公室里喝了茶,吸了烟,精神抖擞地回到教室,发现教室里少了不少人,脸顿时拉下来,从皮包里摸出点名册。 此起彼伏的答“到”声让方木回过神来,他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孟凡哲。已经很久没有老师点名了,方木也就一直没和孟凡哲坐在一起。现在挪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方木有点替孟凡哲担心,也不愿意看到孟凡哲尴尬万分的一幕。 看得出孟凡哲有点紧张,硬邦邦地直着腰坐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宋老师手里的点名册。 “陈亮。” “到。” “初小旭。” “到。” 方木把头扭过去。不在餐桌上碰掉餐具是良好的教养,在别人把餐具碰掉时装作没看见是更好的教养。 “孟凡哲。” 孟凡哲大概迟疑了一秒钟,之后就半站起身清晰地答了一声“到。” 方木惊讶极了,扭过头去,正好遇到孟凡哲的目光。孟凡哲冲他笑笑,愉快地眨了眨眼睛。 晚上临睡前,方木在洗漱间遇到了孟凡哲,他手里拎着满满两大壶刚刚烧好的开水。 “你这是干吗啊?”方木边擦脸,边指着水壶问他。 “呵呵,给汤姆洗澡。”孟凡哲笑着说。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吧,真浪费。” “你不知道,汤姆很淘气的,总是弄得浑身脏兮兮。”孟凡哲幸福得像汤姆它妈,方木记得刘建军叫孟凡哲杰瑞,忍不住要笑。他看看左右,洗漱间里只有他和孟凡哲两个人。 “你,”方木看着孟凡哲,小声说:“好像不怕点名了。” “嗯!”孟凡哲使劲点点头,“应该是的。”他把手里的水壶放在地上,郑重其事地伸过手来:“方木,非常感谢你那时对我的帮助。” 方木笑着把手伸过去握了握,“别客气。” “有空去我那里玩。”说完,孟凡哲冲方木挥挥手,拎起水壶走了。 看着轻松的孟凡哲,方木感到由衷的愉快。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微笑渐渐爬上脸庞。 方木,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一连下了两天的雨,9月初的天气,竟有些微微的凉意。方木撑着伞,小心地踏上图书馆的台阶,墙上贴着一张纸,方木扫了一眼,好像是什么寻人启事。一片飘在水上的落叶险些让他滑倒。他抬起头,仿佛昨日还郁郁葱葱的大树已经略显金黄,一阵风吹来,又有几片树叶飘然落下。 五分钟前,乔老师打电话让他到心理咨询室去,电话里没说什么事,只说让他速来。 心理咨询室在图书馆的二楼。这是全市第一个设在大学校内的心理咨询室,负责人是乔允平教授。2000年的时候,省教委开了个关于关注大学生心理健康的会,号召全省高校设立专门的心理咨询机构,建立大学生心理干预机制。j大选择了法学院和教育学院的几个教师组成了j大心理咨询室。乔允平教授的年龄最大,被推举为负责人。成立两年多来,前来咨询的人寥寥无几。这并不意味着j大所有人都没有心理问题,只是大多数人都不肯直面自己的问题而已。乔允平教授平时琐事缠身,慢慢地也就很少来这里。所以,今天乔教授让方木来这里找他,方木感到很纳闷。 敲敲门,里面传来乔允平教授中气十足的声音:“进来。” 方木推门进去,才发现咨询室里不仅仅是乔教授一个人。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两个来访者,都穿着警服,其中一个佩戴着一级警督的警衔。见方木进来,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上下打量着。 乔教授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是厚厚的几本卷宗,其中一本摊开在他的手里。他从老花镜上方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同时递过去一本卷宗。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乔教授头也不抬地说:“我的学生。” 方木有点尴尬,只好坐下来翻开那本卷宗。只翻了一页,方木就知道这是什么了:曲伟强和王倩被杀一案的卷宗。 曲伟强俯卧在草皮上,双臂展开,手腕处的断骨清晰可见。 摆放在门柱旁边的双手,苍白,毫无血色,仿佛从塑料模特上截下的假手。 颅骨塌陷,双目微睁。 一瞬间,方木仿佛回到了他只身站在球门前的那个夜晚。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四周摆满了书的书架,乔教授和那两个端坐在沙发上的警察,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墙上弗洛伊德的大幅油画都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景象。 一个人仿佛在他胸口慢慢浮现,伸出长长的,如藤蔓般的双手,慢慢将方木的全身紧紧缠绕,之后便悄悄嵌入方木的皮肤,不留一丝痕迹。只是那刺痛般的触觉开始在全身蔓延,有种感觉在体内渐渐苏醒,冷静而清晰。 草皮。门柱。断手。利器。 “砰砰砰!”有人敲门。方木也一下子惊醒过来。 “进来。” 走进来的是图书馆的孙老师,手里捧着一摞书。 “乔老师,这是你要的书。” “放这吧。”乔教授面无表情地指指桌子。孙老师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桌子上仅有的一块空地上。转头冲方木笑笑,拉开门走了。 乔教授又看了一会儿卷宗,之后在那摞书里抽出几本翻了翻,就点燃一根烟,靠在椅子上沉思。两个警察毕恭毕敬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也不敢出。 良久,乔教授突然坐起身,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方木愣了一下,一瞬间竟没有意识到乔教授是在问他。 “我?” “对。” “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老师还是你先……” “让你说你就说,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乔教授指指那个一级警督:“这是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边平处长,也是我的学生,就是你的师兄。你有什么好怕的?” 边平冲方木点点头。 “看完这本卷宗,哪里引起了你的注意?”乔教授盯着方木的眼睛问。 方木略略沉吟了一下,简单地回答道:“手。” 乔教授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继续问道:“凶手在杀死被害人以后砍掉了他的双手,并丢弃在球场上。你的感觉是什么?” 这一次方木考虑的时间要长一点。 “剥夺。” “哦?”乔教授扬起眉毛,“怎么讲?” “死者生前是一个足球爱好者,也是校足球队的守门员。我不太懂足球。但是我知道,足球场上唯一一个可以用手触球的人就是守门员。而对于守门员来讲,双手是他在球场上守护球门的武器。砍掉一个足球守门员的双手,就意味着剥夺他最宝贵的东西。而在这种剥夺背后,我感到一种……”方木顿了一下,“嫉妒。” 乔教授把目光转向沙发上的两个警察。 “本案中的第二个死者王倩,在被凶手强暴后,掐死,然后肢解。不过他最后又把王倩拼成了一个人形。这就是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如果说凶手在现场留下的标记都代表着他的某种特殊需要的话,第一个死者身上的标记——砍断双手——意味着一种源自于嫉妒的剥夺,那么,肢解被害人后又把她拼成人形,又意味着什么呢?” 方木和那两个警察都像听课般屏气凝神地看着乔教授。 “我觉得,凶手对死者王倩有一种重新塑造的渴望。他好像既对王倩的肉体充满爱欲,又对它满怀鄙弃。这种矛盾的心理支配他强暴了死者后,又将其掐死、肢解。而在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拥有‘全新的’王倩的情感,又支配他将死者重新拼成人形。我想,凶手在将死者的尸块重新拼接的时候,一定处于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状态下。有报复的狂热,有征服的快感,也有对一切无法挽回的伤感和悔意。” 乔教授指指卷宗,“我看到公安机关并没有对王倩的背景和她与曲伟强的相恋过程做详细的调查。我觉得,这是一个突破口。我的设想是:这大概是一个王倩的追求者,眼看着心爱的女人与其他的男人出双入对,双宿双飞。当他想象到自己心目中纯洁、高贵的女神和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人在租住的小屋里疯狂做爱的时候,这种情感就会如火山般爆发。从而做出一些疯狂的行径。不过,”乔教授顿了一下,“这只是我的一些设想,因为有些问题我也想不通,比方说那只注射器。它也许是属于被害人的,可是为什么会被插在王倩的胸上呢?” “也许是凶手为了宣泄他对死者肉体的那种复杂情感,随手拿起来插在王倩胸上的?”边平插了一句。 第63章 心理罪之画像(14) “现在还不清楚。”乔教授摇摇头,“如果觉得我的设想能成立,你就按照这个思路查查看吧。最好从王倩初中时期查起,这种感情的形成时间不是一天两天,应该有很长时间的压抑期。” 两位警察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警察回过身来问乔教授:“他也是你的学生?”他用手指指方木。 “是啊。”乔教授扬起眉毛,语气中带着一丝倨傲。 那个警察没有再说话,看了方木一眼,拉开门跟着边平走了。 回到宿舍里,方木呆呆地在桌前坐了很久,除了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几乎没有别的动作。 杜宇笑嘻嘻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呛得直咳嗽。 “我靠,你这样吸烟,小心得cancer,”他边打开门放烟,边看着方木嘴边还在冒烟的香烟,“老兄,用这个法子自杀,似乎慢了点吧。” 方木没有说话,苦笑着捏了捏眉心。 杜宇的出现让方木察觉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思考乔教授给自己看的案子。下午的那种感觉仍然清晰,好像体内的另一个方木在不经意间又悄悄地冒了出来,一下子控制住他的整个身心。他的全部思维都随着这个方木的出现而被调动起来,就好像一辆插入钥匙的汽车,一旦启动,就不肯轻易停下来。 这感觉让他惶恐。 第十四章 葛瑞森·派瑞的花瓶 金家已经乱作一团。 金炳山手里捏着无绳电话,烦躁不堪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身后的沙发上,他的妻子杨芹哭得双眼通红,几个女同事搀扶着几乎瘫软的她,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毫无用处的宽慰话。 金炳山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晚上10点了。他低下头啪啪啪地按动着电话。随着他的动作,杨芹也停止了哭泣,勉强挺起身子,满怀期待地看着老公手里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金炳山和对方说了几句之后,就挂断了电话。他回过身,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摇了摇头。 杨芹重新瘫倒在沙发上,一声近乎母兽受伤般的悲号在她的喉咙里尖锐地响起,到了嗓子眼,又硬生生地憋住,霎时憋得满脸通红。金炳山忙走过去,在妻子背后用力敲打着,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杨芹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她猛地一把推开了金炳山。 “我不管,金炳山,你把孩子给我找回来!”杨芹头发纷乱,瘦得像鸡爪似的手指指着金炳山,“就为了那个什么狗屁客户,你连孩子都不管了,你算什么父亲!”她抓起一个靠垫用力丢过去。靠垫在金炳山身上弹了一下之后落在地上,金炳山看着平日里贤淑端庄的副教授妻子此刻如同一个泼妇一般,心里又酸又苦。他环视了一下客厅,大声喊道:“小陈呢?” 司机小陈从厨房里钻出来,边抹着嘴边的方便面汤,边说:“金总,我在这里。” “寻人启事还有么?” “还有几张。” “走,出去复印100张,跟我去贴。”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了。金炳山悄悄地打开房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亮着灯。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一脸泪痕的妻子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抓着女儿的衣服。 金炳山的心里一阵酸楚。他小心地带上门,回到客厅里发了一阵呆,就和衣躺在了沙发上。 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小时之后,金炳山又起来了,打算把剩下的寻人启事找个远点的地方贴上。他边揉着眼睛边推开房门,却发现门外有什么东西挡着,他用力一推,房门开了,一个大纸箱摆在门口。 金炳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撕掉纸箱上的胶带,掀开纸箱,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金巧一丝不挂,伤痕累累地蜷缩在纸箱里。 邰伟和队里的同事们在院子里拉响警笛,准备出警的时候,看见了同样行色匆匆的赵永贵。他忙摇下车窗,问了一句:“老赵,去哪?” “鹤岗。”老赵没有多说,很快加大油门开出了公安局的院子。 看着老赵踌躇满志的样子,大概他那个案子有了线索吧。邰伟想想那个棘手的医院杀人案,再想想出警的目的地,无精打采地挥挥手:“出发。” 又是j大校区。这该死的学校不知道怎么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死了两个学生,一个职工家属。据说这次是一个老师的小孩被杀了。 飞驰的警车很快就接近了j大校区,远远望去,高楼林立,很有些现代化高校的气派。只是在邰伟眼里,这座安静祥和的象牙塔,此刻却好像被一团浓重的阴霾笼罩一样。尽管是阳光普照的早晨,邰伟还是感到了那团阴霾散发的阵阵阴冷。 邰伟知道,由于职业的关系,很多同事都在身上带着什么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平日里,他也没少嘲笑这些迷信的同事。可是此刻,他坐在驶向j大的警车上,却感到莫名的心慌,很想用手去触摸到什么以求心安。 警车驶进了j大家属区,派出所的干警正在小区门口等候他们。其实用不着指引,其中一栋楼前已经挤满了人。 邰伟摸摸腰里的手枪,打起精神,响亮地喊了一声:“好了,干活!” 晚饭的时候,哲学系副教授杨芹的女儿被杀的消息就传遍了校园。噩耗传来,食堂里似乎都比往日安静了许多。 “听说那女孩才7岁,妈的,太狠了。”邹团结摇摇头。 杜宇正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推推方木,“你看。” 邓琳玥端着托盘在四下里张望,寻找着空座。 “走,团结,我们先撤。”杜宇手忙脚乱地端起盘子,“我们一走,你就赶紧招呼她啊。” “你神经病啊,坐下吃饭。”方木的脸有点红。 “靠,不会吧。”杜宇的动作忽然停下来。 方木回头一看,邓琳玥已经找到了空位,对面坐着刘建军,两个人正交谈着,看得出不是初次认识。 “你小子,下手晚了吧。”杜宇悻悻地缩回了脖子。 “有一种人,千方百计帮助别人追求女孩子,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是他自己想追求人家。”方木翻着白眼说。 邹团结嘴里含着饭,闷声闷气地笑起来。 “变态!”杜宇的脸红了。 死者金巧,女,7岁,生前就读于j大附属子弟小学二年级三班。其父金炳山,42岁,大都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其母杨芹,41岁,j大哲学系副教授。 案发时,死者金巧已经失踪了50多个小时。据死者的父母讲,死者失踪当晚,本来应该由其父金炳山去学校接孩子,但是由于金炳山临时有客户来访,所以,没能在放学时去学校接死者回家。死者于当晚失踪,死者父母报警后,又四处张贴寻人启事,然而,两天来始终没有消息,直到死者的尸体在家门口被发现。 死者的遗体被发现时一丝不挂,伤痕累累。据法医鉴定,金巧的死因为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导致的疼痛性休克。换句话来说,金巧是被活活虐杀的。经检验还发现,金巧死后曾遭到过性侵犯。但是在死者体内没有发现男性体液,怀疑使用了避孕套。 死者的遗体被放在一个大纸箱内,经检验,这个纸箱是一个废弃的adidas货箱。纸箱内,除了死者的遗体之外,还有两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一盒录像带和一块碎陶片。 录像带为普通家用录像机的带子,上面没有可供提取的指纹。整个录像画面只有15秒。内容是一个女孩的下体特写。女孩躺在一块黑色的布上(估计是为了掩盖其他物品的颜色和特征),大张开双腿,镜头始终停留在女孩的下体。女孩在15秒的拍摄过程中始终没有动,结合女孩皮肤的颜色,她当时应该已经死了。从录像带中的女孩的生理特征来分析,她应该不超过14岁。后来死者父母从女孩大腿根处的一颗痣认出录像带中的女孩就是死者金巧。 死者的右手里握着一块面积为19.77平方厘米的碎陶片。它应该是某个破碎的容器的一部分,从陶片上不完整的花纹来看,该容器上应该绘有裸体的男女形象。警方专门请教了市陶艺家协会的主席。反馈的消息是:从陶片上描绘的图案来看,很像是英国陶艺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之一——一个花瓶。这块陶片应该来自于它的仿制品。 结合以上情况,警方初步决定采取下列措施: 第一,走访死者生前就读的小学。尤其是失踪当晚与死者有过接触的同学和老师; 第二,本案的作案手段残忍至极,仇杀的可能性很大。因此立即全面调查死者父母的社会关系; 第三,装有死者遗体的纸箱体积较大,凶手应该借助交通工具才能将其运至死者家门口,应尽快走访周围群众,寻找当晚出现的可疑车辆。同时到本市各大出租车公司调查,寻找可疑的租车人; 第四,装有死者遗体的纸箱应该属于本市某个adidas专卖店或者专柜所有,凶手已经将纸箱上标明发货地和送货地的标签撕去。这显然是为了隐藏纸箱的来源,因此,需要在全市范围内寻找这个纸箱的出处; 第五,死者生前曾遭受过非常剧烈的虐待,因此,她可能在被虐杀的过程中进行过躲避和反抗。怀疑死者手中的陶片为躲避和反抗中被死者攥在手里的。那么,那个被认为是陶片出处的花瓶,就应该是凶手家中的物品。因此,需要在全市范围内寻找出售此种花瓶的商场,希望能得到有关购买者的线索。 咳嗽。压抑不住地咳嗽。 随后就是无休止的呕吐。 手扶着马桶边缘,右手狂乱地去抓放在旁边的纸卷。狠狠地撕下一大块,胡乱地在嘴边抹了抹。扔进马桶里,按下开关,污秽的纸旋转着消失在下水道里。 有些眩晕。 勉强站起身来,浴室的镜子里是头发纷乱,脸色苍白的自己。 冲自己笑笑吧。 牵动嘴角的同时,却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看到那魔鬼般的笑容。 摇摇晃晃地走回客厅,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房间里门窗紧闭,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墙角的一盏地灯亮着昏黄的光。空气闷热无比。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冷。 被冷汗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黏黏的很不舒服。用力把它们拢向脑后,手心里也湿漉漉的。抽抽鼻子,屋子里有腐烂的味道。疾步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却仿佛被阳光刺伤一般又匆忙拉拢。急切地走向写字台,拉开下面的柜门,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地都划拉出来,终于找到了一瓶空气清新剂。喷。喷。喷。直到再也喷不出一丝雾气才停手。 浓重的柠檬味有点刺鼻,不过,舒服多了。重新跌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几页。大幅的人体解剖图插页。 滚开! 书被狠狠地扔向墙壁,沉闷的撞击后,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无辜地摊开着。 身子一软,从沙发上滑到了地上。冰冷的瓷砖一下将刺骨的寒意带向全身。 手撑着地面,极力想要站起来,却感到一个湿滑冷腻的东西按在掌心。 从沙发边缘的地上捡起来一看,是一小块肉。 喉咙猛地发紧。捂住嘴连滚带爬地扑向浴室,还没等掀开马桶盖,可怕的干呕声就在浴室里回响。 尽管身子弯成了弓形,尽管胃在剧烈地抽搐,却只吐出几口泛黄的液体。两眼被泪水蒙住,但是能感到鼻涕已经淌到了唇边。 再次面对镜中的自己。无力地抹去嘴角拖着的长长的涎水。定睛去看,站在对面的却是同样面色苍白的另外一个人。 笑!笑出来。 镜子里的陌生人也嘿嘿地笑起来。 回头望望客厅里那台电脑屏幕上贴着的照片。 你赢不了我的。 第十五章 迷途 方木几步跨过草坪,顺着小路急匆匆地往寝室走。宿舍楼下,西装革履的刘建军正在和邓琳玥说话。看见方木过来,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邓琳玥也非常礼貌地冲方木笑笑。方木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快步走进了宿舍楼。 大约五分钟前,杜宇在寝室里给方木打来电话,说有大学同学找他。 从师大毕业后,方木和大学同学几乎都断了来往。有人造访,让他感到非常意外。 推开门,一个人从方木的床上坐起来,操着浓重的大连口音笑着说:“老六,你回来了。” 方木愣了几秒钟,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用力抱紧了那个人,“老大。” 老大被方木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在方木后背上用力敲了敲:“你小子,没怎么变样嘛。” 方木不好意思地放开手,偷偷用手揩揩有点湿润的眼角。 “老大,你怎么来了?” “我正好来这里出差,就顺便来看看你。我靠,没想到你们j大的门卫这么严,我登记了身份证才放我进来。” “呵呵,前段日子学校里出了不少事,所以对外来人员管得比较严。”“哦,什么事?” “有两个学生被杀了。”杜宇在一旁插嘴。 “靠,怎么到处都有这种事啊。”老大皱皱眉头,看看方木脸色一变,忙把话题岔开。 “你们宿舍的条件不错啊,研究生标准么?” “是。老大你怎么样?” “呵呵,混日子呗。你也知道,现在大学生找工作有多困难。我在大连一家国有企业做法务,单位也不景气,所以我们既要替单位打官司,还要替单位讨债,这次来,就是到你们这里的一家公司要钱来了。” 方木笑笑,“和其他兄弟们还有联系吗?” “老二去部队了,跟他一起去的351的老大说他现在是连级干部。老五毕业后就去了广州做律师,听说混得也不错。不过,和他们联系得比较少了。”老大的声音低下来,“你也知道,老三那件事出了之后,老四死了,你好不容易才捡条命。好好的六个兄弟,就剩下我们四个。大家都心照不宣似的回避这件事,巴不得早点忘记它,自然就慢慢断了联系。” 方木注意到杜宇正竖着耳朵听,就拉起老大说:“走,老大,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请你吃饭。” 第64章 心理罪之画像(15) 校门口的小饭馆里,方木和老大喝得面红耳赤。毕竟曾经是亲如手足的兄弟,两年多没见,想说的话自然很多。一开始,两个人都抢着说话,就像两个风烛残年,较量记忆力的老人一样。只是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场惨剧,竭力回忆着当时某天某位强人的高论和种种让人开怀大笑的荒唐事。没话说了,就傻笑着往嘴里倒酒。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老大突然一拍脑门,“对了,还有件事呢,那个记者后来找你没有?” “记者?”方木有点糊涂,“什么记者?” “不是有个记者要采访你么?”老大看起来更糊涂。 “采访我?采访我什么?” “唉,还能有什么。老三那件事呗。” 方木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到底怎么回事?” “呵呵,你急什么。大约三个月之前吧,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c市晚报的记者。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同学,我说是,然后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他说在我们班的校友录上查的。他说想调查一下当年老三那件事,说是要写一篇有关大学生心理健康方面的报道。”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些。不过我感觉那个人倒不是很关心老三的事,相反,比较关注你。” “关注我?” “是啊,比方说你的性格啊,之后的表现啊什么的。我想可能是因为你是唯一的幸存者的缘故吧。” 方木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那个人什么样?” “具体的不知道,不过听声音岁数不大,也就30多岁,挺有礼貌的。”老大注意到方木的眉头越拧越紧,“怎么了?他没来采访你么?” “没有。”方木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这个人想干什么呢?”老大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方木心中的问号和老大一样。他想起了暑假时肇老师跟他提过的那个人。 赵永贵的鹤岗之行毫无价值。外调的时候,当地民警曾提供这样一条信息:死者王倩在鹤岗上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叫阎洪兵的男同学苦苦追求过她。只不过这小子表达爱的方式十分霸道:任何和王倩有接触的男性都免不了挨他和他那些社会上的小哥们的一顿拳脚。有一次,一个教物理的男老师在给王倩做课外辅导的时候,恰巧被阎洪兵遇见,结果这个男老师被打成脾破裂。高考之后,王倩去了j大,阎洪兵成了无业游民,还两次去j大纠缠王倩。第二次去的时候,被曲伟强领着足球队的同学暴打一顿。当时阎洪兵说了一句“你等着,早晚收拾你。”在7·1案件发案前,阎洪兵离开鹤岗,不知去向。 这条信息非常符合乔教授建议的侦察思路,也让赵永贵十分兴奋。当鹤岗方面传来阎洪兵突然返回鹤岗的消息的时候,赵永贵一边请求对方控制住阎洪兵,一边连夜赶往鹤岗对阎洪兵进行询问。 结果让赵永贵大失所望。阎洪兵去j大纠缠王倩等情况属实,但是他回鹤岗后不久就去了广州,在一个地下赌场做看场子的打手。2002年6月中旬,阎洪兵在一次械斗中被打成重伤。案发时他还在广州当地一家医院就医,而且处于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 所以当赵永贵再一次闷闷不乐地站在走廊的窗边抽烟的时候,刚从局长办公室回来的邰伟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什么叫同病相怜了。因为邰伟的情绪同样不高。 且不说医院杀人案已经陷入僵局,刚刚发生的女童虐杀案也是毫无线索。警方按照原有的侦察思路进行的各项调查均无功而返。 案发当天,死者金巧班里的同学大多被各自的父母接走了,只有一个小女孩回忆说她回家的时候,看见金巧站在校门口,好像在等人。班主任当天要给岳父庆祝生日,也是一下班就走了。没有人注意金巧在放学后,究竟跟着谁,又去了哪里。 金炳山和杨芹夫妇原来都是j大的教师,后来金炳山辞去教职,和朋友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妻子杨芹继续留在j大教书。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两口子的口碑都不错,没有与人结过怨。而金炳山虽然身处商海,但是洁身自好,从未听说过与其他女人有暧昧关系。仇杀与情杀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对案发现场周围群众的调查走访也是收效甚微。按照金炳山的说法,他在发现尸体当天的凌晨2点钟左右回家,而当时,门前并没有纸箱,直到七点钟左右他推开房门。因此,凶手应该是在凌晨2点至7点这段时间把装有金巧尸体的纸箱送到金家门口。在这个季节里,6点钟左右,天就已经开始亮了。因此,凶手最有可能是在凌晨2点至凌晨5点之间将纸箱送至金家。而这段时间,这是人的睡眠最为深沉的时候。所以,当干警们调查周围的群众是否听到拖拽物品的声音,是否目击到可疑车辆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摇头。只有一个患有前列腺炎的中年男子说他4点多左右起床上厕所的时候,隐隐听到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至于车型、牌照、驾车人特征,都无从考证。 关于装尸体的纸箱,警方调查了本市各adidas专卖店和专柜。得到的信息是:这种纸箱是装运动服的货箱。店里把货取出来之后,就把纸箱卖到废品收购站,偶尔有店员需要纸箱,也会拿一两个回家。全市共有大大小小的废品收购站上千个,逐一调查的话,需要费些时日。 至于那片陶片,警方在调查中发现,它来自于一件英国陶艺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的仿制品。而出售这种仿制品的工艺品销售点不计其数,调查购买者无异于大海捞针。 和走廊里郁闷的老赵简单打个招呼后,邰伟一头钻进办公室,一边死命揉着太阳穴,一边翻开案卷,一页一页地逐字看下去。 邰伟疲惫不堪地离开市局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在一家路边的馄饨店里,邰伟一边喝着加了胡椒粉的热汤,一边看着笔记本上潦草的几行字。 就在下午邰伟头昏脑涨地看案卷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方木。记得这个小子说过什么“标记”、“需要”的理论,实在没有头绪的话,不妨按照他的说法试试。 命案侦查的重要突破口是弄清凶手作案的动机,这样可以把犯罪嫌疑人的调查范围缩小。而犯罪现场的痕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凶手的作案动机。 女童虐杀案的疑点可以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虐杀手段。作为一个成年人,杀死一个7岁的女孩,可以说易如反掌。凶手为什么要费时费力地活活将金巧虐杀致死,并且在死后奸尸呢?如果说是要表达出凶手的某种特殊需要的话,那么这应该是一个性心理变态者。 第二,录像带。凶手拍摄了死者金巧的下体特写。这又是出于一种什么需要呢?如果说是为了将来进行性行为时刺激性欲或者收藏的话,为什么仅仅拍摄了15秒,又为什么要将其送至被害人家中呢? 第三,将尸体送至受害者家中。从以往类似的案例来看,这种行为多是凶手要表达一种挑战或者炫耀的情绪。那么他在挑战谁?警方还是被害人的父母? 邰伟一边吞咽着滚烫的馄饨,一边竭力模仿着方木的思路,试图分析凶手的心理特征。馄饨吃完,他也不得不承认,除了皱眉头的模样,其他的,是学不来的。 站在午夜清冷的空气中,邰伟做了一个决定:不管面对多么难看的脸色,他明天都要去找方木谈谈。 事情比邰伟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方木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嘴脸,只是小心地把寝室的门锁好,就拿过案卷安静地看。 “它的来源找到了么?”几分钟后,他指指一张照片,邰伟凑过去一看,是那块陶片。 “这个比较麻烦,全市很多工艺品销售点都有卖,很难查出购买者是谁。”“这块陶片,什么意思呢?”方木看着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会不会是死者在现场与凶手搏斗的时候无意中撞碎了那个花瓶,然后抓在手里的?” “不会,”方木摇了摇头,“肯定是凶手在杀死了被害人之后,塞进她手里的。” “为什么?” “你不觉得它太大了么?”方木用手比划着,“凶手杀死被害人,奸尸,拍摄录像,这一系列行动中,他不可能没发现死者手里抓着那块陶片。” “你的意思是,”邰伟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凶手把它放进被害人手里,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这信息究竟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可以从两个方面去分析,一是陶瓷本身,二是这个作品的寓意。后者需要查找资料,至于前者……”方木边思索边说,“我觉得可能与被害人的身份有关。陶瓷,有什么特点?” “嗯,比较硬,也比较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可能意味着女性。” “哦,为什么?” “这个问题一会儿再回答你,我们先谈谈凶手本人。我觉得这个人应该在25到35岁之间,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及艺术修养,经济条件尚可。外表整洁,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这个人存在一定的性心理障碍,这来自于失败的性经历。” “依据?” “首先,这个人赋予了陶片一定的含义,我们姑且认为它的寓意就在于女性。那么这个人就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艺术修养。而这种人往往比较在意自己的仪表。其次,这个人在犯罪手段中表现出一种性心理变态的迹象。比方说虐待,比方说奸尸,比方说拍摄死者下体的特写。通常,奸尸者往往是一种无法与女性正常发生性行为的人,且大多曾经受到过女性在性方面的拒绝和侮辱,而这种人往往支配欲极强,并具有施虐的倾向。在他们看来,死去的女性更能满足他们支配女性身体的欲望。这也是我猜那陶片代表女性的原因,坚硬而脆弱。既代表拒绝,也代表不堪一击。这就是凶手心目中的女性。不过……”方木犹豫了一下,“对于这些判断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只有7岁的死者。大多数具有这种心理状态的人都会选择成年被害人来平衡内心的挫折感。而征服一个只有7岁的小女孩,我不觉得他能获得满足。” “也许这是凶手的第一次尝试?所以选择相对比较容易的小孩子下手?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偶然。” “现在还不清楚。最好别下结论。”方木摇了摇头,“还有,卷宗里说车辆来源的调查正在进行,有消息么?” “目前还没有,对当晚营运的出租车司机的调查没有结果,初步考虑这个人可能是租借车辆或者自己有车。” “哦。”方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你们不妨考虑一下死者父母的熟人作案的可能。” “为什么?” “如果是暴力劫持的话,学校门口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肯定有目击者。而死者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家长应该多少教给她一些简单的自保常识。另外,她虽然只有7岁,但不会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给块糖就能领走。所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熟悉其父母情况的人,让死者丧失了警惕,最终被劫持。” 邰伟临走的时候,方木问他医院杀人案的进展如何。邰伟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知方木他最初提出的侦破思路被证明是错误的。方木的脸上看不出失望,而是皱着眉头盯着窗外看了很久。 “7月1号那个案子呢?”良久,方木开口问道。 “不太清楚。你也知道,那是经文保处负责的,我也不好过问。不过,估计也没什么头绪。”邰伟看看方木越皱越紧的眉头,“怎么?” 方木没有做声。 “难道……”邰伟沉吟了一下,“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干的?” 隔了很久,方木才慢慢地摇了摇头。一丝苦笑浮现在嘴角。 “我很难说清我的感觉。从理智上来讲,我觉得这些案子不像是一个人做的。因为这三起案件从手法、被害人、现场特征、凶手心理特征上来看,差别太大了。可是,我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总觉得似乎有某种联系在里面。”看到邰伟屏气凝神地看着自己,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也许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你也别太当真。” 送邰伟走到门口的时候,邰伟忽然想起一件事:“马凯给你的信,你看了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被我烧了。” 邰伟惊讶极了,“烧了?”在他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探询犯罪人心理的资料,却被这样一个对行为证据具有浓厚兴趣的人看也不看就烧掉,这真有点不可思议。想追问原因,却看见方木满脸都写着“不要问”的表情。 妈的,有句话怎么说的?天才都是怪胎。 第十六章 数字杀手? 清洁工张宝华拖着扫帚和撮子费力地爬上综合教学楼四楼。草草地扫了几间教室之后,她低头看看手表,已经快7点了。按照规定,8点之前必须要把教学楼清扫干净。想想剩下的三层教学楼,张宝华伸手捶捶自己的腰,推门进了404教室。 教室里并排坐着两个人。借着清晨微微的曙光,张宝华依稀辨得其中一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 上自习的话,怎么不开灯?哼,大概是昨晚偷偷留在教室里亲热的吧。张宝华撇撇嘴,伸手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方木和杜宇边大口咬着面包边赶到教学楼下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今天完全不必要担心迟到。几百名学生和教师聚在楼下,热闹得像个菜市场。虽然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惊人的一致:恐慌。 出什么事了?方木刚想问问身边的同学,却一扭头看见了楼边警灯闪烁的警车。方木的心一沉。该不会又死人了吧? 他撇下杜宇,奋力向人群中挤去,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却被一个警察毫不留情地伸手拦住了。 蓝白相间的警戒线把综合教学楼前的一片空地与人群彻底隔绝开来。从敞开的大门里,能看见警察们在楼上楼下地忙碌。透过值班室的窗户,方木看到值班员正在结结巴巴地跟一个面色凝重的老警察解释着什么。旁边的椅子上,一个清洁女工双手捧着一杯水,眼神发直,浑身筛糠。 第65章 心理罪之画像(16) 果真出事了。方木的心一沉,刚想问问那个警察,就看到邰伟那辆白色吉普车停在楼旁。他想了想,掏出手机,拨通了邰伟的电话。 “哪位?” “是我。出什么事了?” “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在你们学校?” “看到你的车了。你怎么会在这,到底怎么了?” “局里人手不够,我是临时来协助的。又他妈出人命了。” “谁?怎么回事?”方木急切地问道。 “别问了。我现在忙得很,过几天我再联系你。”说完,邰伟就挂断了电话。 邰伟的粗口显示出他现在焦躁的心态。的确,作为警察,命案接二连三地发生,换了谁都要骂人。 邰伟此刻的确想骂人。赵永贵已经跑到四楼的卫生间里去吐了。邰伟也很想吐,可是总得留一个人在现场。他鼓起勇气,转过身面对着前所未见的景象。 这是一个可以容纳八十多人的教室。第四排,端坐着一个被剥掉了全身皮肤的人。 照相机在教室里咔嚓咔嚓地闪着,邰伟一阵眼花,呕吐感更加强烈。 “好了没有?”邰伟粗声大气地问图像组的同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挥挥手,“其他部门,干活!”法医和勘验组的同事麻利地行动起来。 几个人默不作声地忙碌着,忽然,一个法医发出了大声的惊叹,“咦?邰伟,你来看!” 邰伟回过神来,疾步走过去,“发现什么了?” “你瞧。”法医满脸惊异地指着女尸的头部。邰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一条细细的黑线正顺着女尸的头部向下,一端在课桌的抽屉里,另一端塞在女尸的耳朵里,邰伟看看女尸头部的另一侧,另一只耳朵里也有。 是一幅耳机。邰伟缓缓拉开抽屉,一部cd机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抽屉里。 邰伟戴上手套,慢慢地把cd机拿出来。隔着机盖,能清楚地看见一张碟片在里面飞快地转动着。 邰伟示意法医把耳机从死者耳中拿出来。这诡异的气氛让法医的手有些发抖,他定定神,伸手从死者的耳朵里拿出了一只耳机。在取另一只的时候,第一下没有拉出来,法医一用力,却拉动了邰伟手中的cd机,邰伟忙用力按住,耳机插头从cd机上被拔了出来。 震耳欲聋的音乐在教室里猛然炸响,好像一把沉重的大锤轰然敲击在每一个在场警察的心上。一个在教室后面仔细勘验的警察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没有人笑他。所有人都惊恐万状地盯着邰伟手中的cd机。 邰伟也差点扔掉手里这台凄厉号叫的cd机,不过他很快就定住神,飞快地按下了停止键。 低垂着头的女尸仿佛在偷笑邰伟他们的惊慌失措,而身边穿着人皮外衣,直着腰板坐着的塑料模特,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了。 那天早上的事情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方木在等待邰伟带给他真实的情况,而在这等待的日子中,他也在尽其所能地搜集有关线索。消息有真有假,有官方消息,也有小道谣传。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天综合教学楼里的确出了命案,死者是个化学系的女生,据说死状甚惨。 三天后,邰伟果真来访。一进门,他看宿舍里只有方木一个人,就一头躺在方木的床上。 “有没有吃的,我饿死了。” “只有方便面。”方木看看邰伟通红的双眼和凌乱不堪的头发,心想这哥们一点也不像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倒像个好几天没吃饭的讨薪民工。 “行。要是有榨菜什么的最好也来点。” 方木给他泡上方便面,又翻出不知何年何月的半包榨菜。邰伟不等面条泡软就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用手指着自己带来的黑色皮包,“在里面,自己看。” 死者叫辛婷婷,女,20岁,四川自贡人。案发时,死者已失踪36个小时,只不过死者生前结交过数个网友,以前也有过突然赴外地与网友见面的事情,所以死者的室友并没有对死者的失踪感到意外。 “另一个人是谁?”方木边向后翻,边问。邰伟突然停止咀嚼嘴里的面条,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不是人,一个塑料模特。”他勉强咽下嘴里的面条。 “塑料模特?”方木皱皱眉头,刚要问个究竟,却看见邰伟已经开始干呕了,忙指指桌子上的水杯。 邰伟觉得有点尴尬,喝了几大口水后,清清嗓子,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妈的,吃急了。”见方木没有搭理他,眼神中有点揶揄的成分,邰伟有点不服气。 方木笑笑,继续问道:“塑料模特?什么样的,哪一本是现场图片——你刚才说什么?”毫无征兆地,方木一下子跳起来。 邰伟被问个猝不及防,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方木一边用力地敲打着他的后背,一边大声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什么了,”邰伟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你他妈想吓死我啊?” “快想,你刚才说什么,什么4……”方木急切地说。 “嗯,我刚才说……4楼404。怎么?” 方木没有回答邰伟,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屋角出神,嘴里轻轻地念叨着:“1、2、3、4……” 邰伟正想问他,方木却缓缓地开口了:“邰伟,并案调查吧,”他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是数字。” “什么数字?”邰伟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我可以肯定是一个人干的,因为每一次,凶手都在现场留下了编号。只不过他不是以受害者的个数,而是以犯案的次数为顺序。到目前为止,从1到4。” “我不明白。” “7·1案件,那个被砍断双手的男生,你还记得他是干什么的么?” “那个案子我了解得不多,不过我记得好像是校足球队的守门员吧。” “守门员一般穿几号球衣?” “……不知道,法国的巴特斯穿16号。”就这点信息,还是方木差点被马凯咬死那天,邰伟从走廊里路过值班室,无意间在电视里看到的。 “1号。而且曲伟强肯定穿1号球衣,因为我参加过他的球衣退役仪式。”“1。我明白了,医院杀人案发生在第二候诊室,这是2。那么3呢?” “那个送尸体的货箱。”方木慢慢地说,“你还记得那个货箱的样子么?”“那个adidas货箱?”邰伟不解地问,“有什么特殊的?” “三叶草。”方木苦笑了一下,“我早该注意到的。” 感到懊恼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邰伟。此刻,他清楚地回忆起,那个adidas货箱的侧面印有adidas特有的logo——三叶草。那个货箱不知道看了几百遍了,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突然间,313寝室里的两个人好像被某种沉重的、黏黏的,甚至带点腥臭味的恐惧死死罩住。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方木看着地面,邰伟看着方木,任由那恐惧如不停偷笑的大蛇,在他们之间来回游走,不时吐出信子,露出毒牙,高傲地欣赏两个人的惊恐与无助。 良久,邰伟艰难地说:“还有几个?” 方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不知道。” 寝室里重新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邰伟试探着问方木:“会不会是一种巧合?” 他猛地站起来,拿起那几本材料,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我建议警方并案调查。”他盯着邰伟,目光炯炯,“而我要做的,就是继续了解这几起案件。希望——”方木舔舔发干的嘴唇,“到4为止!” 死者辛婷婷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器应该是一条绳子。在死者的血液内发现了甲基三唑氯安定的成分,怀疑死者是被麻醉后勒死的。死者的全身皮肤被剥掉。被剥掉的人皮像一件衣服一样被“穿”在了摆放在死者身边的塑料模特身上。从剥皮的手法来看,凶手的技巧并不高明。但是给模特“缝制”人皮衣服的针脚细密整齐,看得出凶手是个细心且耐心的人。 现场发现了一部还在转动的cd机,从cd机记录的播放时间来看,是在案发当日凌晨1∶45启动的。可以肯定,那也是凶手将尸体和塑料模特摆放进教室的时间。 死者正在“听”的音乐是一张老唱片,上个世纪70年代非常流行的披头士乐队的一张专辑:《revolution 9》。这是让警方和方木最感到头疼的事情。相对于杀人、剥皮而言,这明显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附加行为。而让死者听音乐,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尽管不少人觉得并案调查的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最终还是得到了市局的批准,并专门成立了专案组,邰伟、赵永贵是专案组的负责人。前三起案件中已经中断的线索被重新捡起,彻底追查。其中两条线索是目前侦查工作的重点:一是医院杀人案中毒品的来源。海洛因并不是可以轻易取得的犯罪工具。所以警方认为,如果能够在全市范围内找到海洛因的买家,也许可以确定凶手的身份,至少可以得到凶手的部分特征。 二是车辆。方木曾经向邰伟提出,凶手应该是一个有车的人。这一点与警方不谋而合。因为第一起、第三起和第四起案件的发案现场都不是第一现场。 一个星期后,两路人马分别将信息反馈回专案组。负责查找毒品来源的一队人动用了特情,在全市范围内的吸毒人员范围内进行排查,没有发现可疑的毒品买家。但是,却得到了一条重要情报:7月下旬,一个吸毒者在深夜外出购买毒品后,在回家路上被人袭击,刚刚购买的海洛因被抢走。该吸毒者虽然被打伤,但是由于心虚没有报案。警方对该人进行了询问,但是当时被毒瘾折磨得几乎丧失理智的他对当晚的袭击者毫无印象。最后警方也只好对他处以劳动教养了事。 查找车辆的一队人对经常停放的车辆进行了彻底排查,毫无结果。不过警方随后对校园周边与外界沟通的各个可能的出入口进行了勘察,结果在北侧的栅栏处发现了一个缺口。原本竖立的铁条栅栏被人锯断了一根,又将锯断的铁条虚装在原处,可以随意将其拆卸下来。留下的缺口可以容许一个人通过。而从这个缺口进入后,步行1分钟后可以到达综合楼(第四起案件的发案现场),步行5分钟后可以到达体育场(第一起案件的发案现场)。缺口外残留车辙的痕迹,但已无鉴定价值。初步认定,凶手就是从这里出入作案现场的。 通过以上线索及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分析,凶手是一个经济条件较好、聪明健壮、熟悉周边环境的人。 这个结论和方木的设想大致相同。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深秋的中午,方木和邰伟坐在篮球场的长椅上。邰伟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了方木:那个披着人皮外衣的塑料模特的生产厂家已经找到了。但是本市销售这种塑料模特的专营店有上百家,很难找出那个购买者。邰伟说“还在排查中”,可是方木也听出他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沐浴在深秋的阳光里,方木感到通体酸软,眼皮发沉。几天来,方木一直在夜以继日地研究四起案件的案卷。查资料,做笔记,还要躲着好奇心空前高涨的杜宇。严重缺乏睡眠的他此刻只想好好地睡一觉。然而,尽管在这暖如春日的阳光下,舒舒服服地闭上双眼,他的脑海里还是一遍遍闪现案卷里的文字和图片,就好像有人用刻刀把它们深深地刻在了大脑里一样。 警方分析得不错,这是个相当聪明的家伙,如果指望他自己疏忽大意而留下蛛丝马迹的话,几乎不可能。要想抓住他,只能从他的行为里逐步分析、归纳他的特征。然而,在这四起让人越来越感到困惑的案子里,究竟能告诉方木什么呢? 这也是几天来让方木最感头疼的事情。从以往的经验以及现有案例来看,连环杀手在连续犯案的过程中,总会为了满足心理或情感方面的某种需要而实施某一种特殊行为。这种行为,往往被称为犯罪人的“标记行为”。辨别并分析标记行为对侦破连环杀人案件极为重要。一来,这是并案分析的依据,二来,也是探求凶手作案动机的重要信息。因为它总能很好地反映凶手潜在的人格、生活类型和经历,能够在犯罪人、被害人、现场三者的互动中找到相应的证据。 毫无疑问,凶手在作案的过程中,对于犯案数字的精心安排,显然不是一种巧合的结果。在没有掌握更多的事实情况之前,对于数字,只能将其理解为一种挑衅。而凶手在四起案件中的其他一些特殊行为,能否被视为是一种标记行为呢? 从表面上来看,这些行为似乎具备标记行为的特征:第一起案件中将被害人王倩肢解,将曲伟强双手斩断并移尸体育场;第三起案件中将手中塞有陶片的被害人金巧送回,并附上拍摄了死者下体的录像带;第四起案件中将被害人辛婷婷的皮剥掉。这些行为显然都需要凶手付出额外的时间、耐心、技能以及风险,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逃避侦查的需要,而是为了使凶手自己获得某种满足。 然而,这正是最让方木感到困惑的部分。因为上述看起来特征明显的标记行为,既无法表明犯罪人持续性幻想的升级或变化,也并没有在持续性的案件中保持稳定。换句话来说,现有的所谓“标记行为”无法充分反映凶手的人格和心理特征。 “我有个想法,”一直在一旁懒洋洋地坐着的邰伟开口了,“相信你也察觉到了,每一起案件中都有无法解释的特征,似乎都与当起案件毫无关联。第一起案件中插在死者胸口的注射器;第二起案件的色情漫画书;第四起案件的cd。这似乎都在暗示下一个死者特征和作案手法。” “哦,你说说看。” 邰伟来了精神,“其实当我得知在第一个现场发现注射器之后,我就有这种感觉。”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第二个案件中,死者死于医院。这是巧合么?而且,在死者的包里发现的色情漫画书中,有大量的性虐待描写。而第三起案件中的死者,恰恰被性虐待致死。” 邰伟做了个劈开的手势。 “我觉得,每一起案件都可以一分为二来看待。每一个看似与案件无关的物证,其实是在提示下一起案件的特征。” 第66章 心理罪之画像(17) 方木没有搭腔,其实,这种想法他也有。邰伟没有提及第三起案件中的陶片。而对于陶片及其作者的背景资料,方木已经掌握了不少。那个陶制花瓶的作者葛瑞森·派瑞是个异装癖者。而在第四起案件中,凶手将死者的皮披在男塑料模特身上,正是表达了凶手变成另一种性别的渴望。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摆在面前的就有两个问题:一,凶手的动机?二,第四起案件中的cd又在暗示什么? 方木疲惫地按按太阳穴,对于这样一个精神极度混乱的人,猜测他脑子里的想法,难度可想而知。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下一个被害人还会在这一带,而且……” “而且会和5有关。”邰伟阴沉着脸替他把话说完。 要不要告诫所有人远离与5有关的事物?两个人茫然地环顾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些脸上带着甜蜜微笑,对生活充满美好憧憬的人。 尽管阳光依旧灿烂,方木和邰伟仍然感到了阵阵阴冷。 第十七章 猪 今天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乔老师上午把方木叫到了心理咨询室。他先是问方木是否插手了几起案子,方木心里嘀咕着上次是你让我参与分析的呀,嘴里吞吞吐吐地支吾着。乔老师一瞪眼睛,方木就老老实实地把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老师。乔老师听完皱着眉头连吸了两根烟,接着莫名其妙地嘱咐了方木几句诸如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挥挥手让他走了。 尽管感觉到乔老师对自己的不满,可是想到如果乔老师肯参与案件的话,抓获凶手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方木多少感到一点心安。可是下午发生在自习室里的事则让方木感到尴尬万分。 邰伟复印了一些材料给方木,希望他能在其中再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于是下午方木就在自习室里找了个不太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看材料。当邓琳玥向他走过来的时候,方木正在看那几本色情漫画的复印件,根本没注意到她。 “你好。”她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你也看漫画啊,哪一部?” 邓琳玥好奇地俯下身子,方木想盖住那些捆绑着的、一丝不挂的肉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邓琳玥怔怔地看了几秒钟,脸红到了耳根。 “嗯……品位很独特啊。”说完,她连看都不敢看方木一眼,飞快地走开了。 方木忙要解释,可是邓琳玥已经走出了教室。 “靠!”方木把材料摔在桌子上,心想他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仿佛还嫌不够乱似的,傍晚的时候,邰伟突然打来电话。 “我在蔡家屯,你马上来,打车来!”邰伟的语气很急。 “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这次事情大了,你快来吧,快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说完,邰伟就挂断了电话。 蔡家屯位于城郊,居民属于城镇居民。虽然无地可耕,但是,这里的居民仍然保持着农民的习惯,天黑了之后,只要吃过了饭,就纷纷关了灯睡觉。尽管不到19点,村子里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只有一个地方,灯火通明,还能看见警灯在无声地闪烁。 看到站在路边吸烟的邰伟的时候,方木的心不由得一沉。远远望去,邰伟佝偻着身子,竖起衣领,头发被秋风吹得东倒西歪,借助身边吉普车的车灯,能看见邰伟脸色阴沉。认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样子。 几分钟后,邰伟和方木一前一后地走进一户农家小院。 院子里被足有100瓦的大灯泡照得雪亮,头顶上的光直照下来,院子里的人一个个显得面色苍白,形同鬼魅。 “嗬,终于来了。”一个蹲在墙角的人突然开口了。 方木寻声望去,是一个法医,以前在马凯那个案子里见过。旁边蹲着另一个人,抬头看了方木一眼之后,就把头低下去,一声不吭地吸烟。 这个人也认识,方木知道他叫赵永贵,曾经在乔老师的心理咨询室里和他见过面。 整整一个院子的人都在看他,方木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这边。”邰伟在院子角落里招呼他。还没等走近,方木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是一个用碎砖、木板和树皮搭成的一个猪圈。借着那盏大灯泡的光,猪圈里的情形一览无遗。 里面的烂泥足有半尺厚,到处散落着猪食,猪食槽倒扣着,一半都陷进了烂泥里。这是一个邋遢无比的养猪户。 猪圈里一只猪都没有。尽管看起来卧在烂泥里的那个纹丝不动、浑身黑乎乎的家伙很像,不过方木还是肯定那是一个人。 “那是……谁?”方木抬起手,声音低哑地问。 邰伟没有回答他,而是递给方木一个物证袋,里面有一个沾满污泥的,打开的证件。右上角,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男性没心没肺地咧着嘴笑着。托马斯·吉尔,美国国籍,j大公共外语部。死的是个外国人,就像邰伟说的,事情大了。 方木猛地抬起头,四处环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邰伟知道他在找什么,又递过一个物证袋,里面是一块手表,同样污秽不堪,但是能看见时针、分针、秒针都停在“5”上。 第五起杀人案。 “邰伟,怎么样了,可以开始了么?”那个法医大声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邰伟转身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回过头来对方木解释说:“我让他们等你来看过现场之后再进行勘查,虽然派出所的人破坏了一些痕迹。我知道,现场的原始记录对心理画像很重要。”说完,颇为自得地冲方木挤了挤眼睛。 两个穿着雨靴的警察跳进猪圈,费力地把尸体抬出来,放在院子中央的一块塑料布上。死者身材不高,170公分左右,在美国人里应该算个矮子。尽管全身糊满烂泥,但是仍然能看见几处露了骨头的伤口。 “靠,估计被猪啃了很久了。”法医一边戴上手套,一边皱着眉头说,“邰伟,你先忙你的,这个样子,”他指指尸体,“估计得验一阵子。” 邰伟点点头,带着方木走进了屋子。 里屋同样灯火通明。一个干瘦的农民模样的人老老实实地坐在屋角的小板凳上,估计是报案人。两个警察坐在炕沿上,中间的小炕桌上摆着询问笔录。 见邰伟进来,两个警察停止了询问,站了起来,屋角的农民也赶忙站了起来。 邰伟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伸手拿起了询问笔录,翻了几页,对仍然紧张地站着的报案人说:“把你刚才所说的话,再说一遍。” 报案人一脸苦相,但是陈述流利,估计同样的话已经重复好几遍了: “我那个败家媳妇昨天下午跟我干了一仗,回了娘家。我在小卖店打了一下午扑克,下晚5点多钟的时候,就回来了。一进院子,我还寻思这猪一天没喂了,不得嗷嗷叫唤哪?还挺好,一声都没吭。我热了一锅猪食,就去喂猪了。喂猪的时候,我寻思省点电,就没开灯,可是我查来查去觉得不对,我家只有四口猪啊,圈里怎么有五口?我还以为是隔壁吴老二家的猪跳到我家来了,我正高兴呢,发现这口猪卧在那不吃食,我拿棍子捅捅它,也不动弹。后来我拿手电一照,我的妈啊,那是个人啊!我就报警了,派出所的人来了之后,从他身上翻出个工作证,就给你们打电话了。” 这时法医进来了,在堂屋里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冲着手上的泥。 邰伟在屋里喊了一嗓子:“怎么样?” “失血性休克。”法医边甩着手上的水边走进来,“有些被猪啃掉的地方还得仔细验验,不过至少被捅了14刀。” 他朝报案人努努嘴,“也不怪他把死者看成猪,那家伙挺胖的,足有个180来斤,呵呵,你的猪可是饱了口福了。”说完,看着所有人皱眉欲呕的模样,嘎嘎地笑起来。 邰伟小声嘀咕了一句“变态”,扭头去看方木,却发现他正盯着屋角出神,嘴里喃喃自语:“猪……猪……” 邰伟刚要开口询问,方木却先开口问报案人: “你刚才说,你把死者看成了猪?” 报案人吓了一跳,“是啊。天那么黑,这几个家伙一个个都是黑乎乎的。再说,在猪圈里趴着,还能是什么?” 方木转头面向邰伟,邰伟看到方木脸色苍白,唯独目光咄咄逼人。 “那张cd呢?” “什么cd?”一时间,邰伟有点转不过神来。 “上一起案件,404教室!那个被剥了皮的女生正在听的那个!”方木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在局里。怎么了?” 邰伟话音未落,方木已经抬脚往外走了。 “回去,拿那张cd! 半个小时后,那台cd机摆在了方木和邰伟面前。方木戴好耳机,一声不吭地听音乐。 邰伟不知道方木究竟想干什么,不过他猜也许方木已经知道了那张cd与第五起案件的关系,所以就点燃一根烟,坐在方木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方木一首一首地听,不时在纸上记录着。有的歌从头听到尾,有的歌只听了几句就跳过去。终于,他在一首歌上停了很长时间,反复听了几遍后,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然后在那行字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helter skelter。 “惊慌失措?什么意思?”邰伟不解地问。方木画圈的力量很大,纸都被戳破了,倒是很符合这个词代表的心境。 “查理·梅森。”方木的声音低哑。 这个名字邰伟似乎听过,而且隐约记得是个什么邪教组织的头领。他与这起杀人案有什么关系呢? “查理·梅森是美国上个世纪60年代末著名的邪教组织‘梅森之家’的头子,他宣称自己受到一首披头士的歌曲的启发,发动了名为‘helter skelter’的末日战争。目的是杀死白人,然后引发黑人与白人之间的战争。第一批受害者就是犹太裔导演波兰斯基的家人。除了波兰斯基之外,他的老婆和另外四个人都被杀了。第二批受害者是一个开超市的老板一家。犯罪现场的墙上写着‘杀死猪猡’。而那首歌,”方木指指那台cd机,“就是专辑《revolution 9》中的一首单曲《helter skelter》。” 邰伟目瞪口呆地听着,好半天才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在模仿查理·梅森的犯罪?” “是的。”方木低声说,“刚才我一直奇怪为什么要把尸体扔进猪圈。后来当那个报案人说他把死者看成了猪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梅森。因为历史上有很多连环杀手都曾经在杀死被害人后,采取某种方式来羞辱被害人。比方说把死者故意弃置在‘不许倾倒垃圾’的广告牌下。不过把受害者称为猪的,最典型的就是查理·梅森。而且我隐约记得他的罪行缘于一首摇滚乐。所以,我推测第四起案件中的cd里一定有这首歌。”方木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果真没错。” 邰伟沉吟了一下,“那前几起案件,会不会也是模仿其他人的作案手法呢?”“有这种可能。不过我不能确定,需要查查资料。”方木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要抓紧时间。” 邰伟也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方木摆了摆手,“你赶快回现场。所有的异常特征都要记录下来,也许……”方木舔了舔早已干裂的嘴唇,“会有第六起案件的预示。” 6,这个平常的数字瞬间让两个人的心情沉重得无以复加。 整整一夜,方木都在电脑前查找资料,天亮前,他才疲惫不堪地和衣倒在床上。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被杜宇叫醒。在食堂胡乱吃了点东西,方木就直奔图书馆。 午休时间的图书馆里安静无比。方木看看手表,还不到下午1点,距离开馆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径直来到三楼的资料室,把书包放在水磨石地面上,然后背靠着墙坐在上面,打算在开馆前再打个盹。 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眯了十几分钟后,方木听到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还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小声细语。 “嗯……我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下周吧……”来人看到走廊里坐着一个人,脚步骤然停了下来,手中的电话也随之挂断了,“一会儿再打给你。” 方木费劲地睁开眼睛,是图书馆的孙老师。 孙老师惊讶地俯下身子,“你怎么在这睡觉啊?也不怕着凉。”他把方木拉起来,指指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别老觉着自己年轻,这么凉,得了痔疮有你受的。” “呵呵,谢谢您。”方木不好意思地搔着头。 孙老师看看表,“嗬,来得这么早。还没到开馆时间,不过你先进来吧。”说完,他就打开资料室的大门。 进门后,方木直奔书架,接连抽下《美国犯罪百科全书》、《犯罪学大百科全书》、《疑嫌画像》几本书,捧着一大摞书歪歪斜斜地走向座位。坐在椅子上,方木习惯地抽出烟盒,想想又塞了回去。 孙老师走过来,笑笑说:“开馆之前,可以吸烟。”他看看方木手中的烟盒,“嗬!芙蓉王,档次挺高的。” 方木不好意思地说:“我老师给的。孙老师,你来一支?”说着,就抽出一根烟递过去。 孙老师也从衣袋里拿出一盒芙蓉王烟,晃了晃,“一样的。别把烟灰掸得到处都是。” 整整一个下午,方木都在埋头查资料,记笔记。除了去书架拿书、还书,他几乎没动过地方。 资料室里人来人往,时而嘈杂时而宁静。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方木无关,他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面前这些书卷里。在人类犯罪史的漫漫长河中,那些或高大、强健或矮小、猥琐的刽子手们与方木擦肩而过。在一跃数载的匆匆一瞥中,在那些仿佛能将记录它们的纸张浸透血污的案件中,在那些十几年前、几十年前甚至一百多年前的罪犯的内心里,方木感到自己正一步步地接近真相。 当他疲惫不堪地放下笔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方木疲惫不堪地边揉着太阳穴,边去饮水机边接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 资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看看手表,已经接近下班的时间。方木慢慢地整理着书包,突然感到倦意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 怎么会这么困呢?手脚都仿佛灌了铅一般的沉重,眼皮不住地打架,椅子前所未有的舒服…… 第67章 心理罪之画像(18) 骄阳似火。被晒得滚烫的篮球场上,和寝室里的同学们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打篮球。三哥太要强了,非得赢不可,输了就不让我们走。 走廊里。越过那些披着毯子、抱着肩膀的沉默的男生,能看见351寝室的孙庆东坐在厕所门前,浑身发抖。有人轻声告诉我,周军死在厕所里了。 图书馆里。手中的书如同树上的枯叶般簌簌发抖,借书卡上的名单里赫然是一连串熟悉的名字。 小超市里。长发纷飞的陈希笑着说,你说,那样该多好。 25路车站。陈希紧靠着我的肩膀。 俱乐部里。面目狰狞的恶魔高高举起斧头。鲜血喷涌。陈希苍白平静的脸。 352寝室门前,火光中,王建和祝老四被烧得卷曲的身体。空气中是刺鼻的焦臭味。肃立在门前的他缓缓转身。我张皇失措地说,你,你是第七个读者。他微笑着默认,手握着军刀向我慢慢走来,嘴里轻轻地说,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不—— 方木一下子猛跳起来,面前有一个黑影被方木吓得倒退两步。 “你怎么了?”是孙老师。 “哦,没什么。”方木感到冷汗正顺着脸颊流淌。 “马上下班了,我看你还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想把你叫醒,没想到你‘啊’的一声就跳起来了。”孙老师惊魂未定地说,“吓死我了。” “对不起,做噩梦了。”方木勉强笑笑。 “没事。”孙老师拍拍方木的肩膀,“年轻人,也要注意休息啊。” “嗯。”方木没有多说,收拾好书包就离开了资料室。 死者名叫托马斯·吉尔,41岁,白人男性,美国国籍。死者生前系j大公共外语部聘请的外籍教师。案发前一天晚上,死者曾在校门口乘出租车来到市内“晚风jazz”酒吧消费,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时间离开酒吧。 从尸检情况来看,发现尸体的时候,他至少已经死了15个小时。死因为失血性休克。他的胸腹部一共被刺了21刀,凶器为一把长约14-18厘米,宽约4厘米的单刃尖刀。从伤口的部位和形状来看,凶手应该是一个身高在170公分—178公分,习惯手为右手的成年男性。 死者身上的财物完好无损,除了手表被调至5点25分25秒之外,死者携带的现金和信用卡、银行卡都没有动过。 经现场勘查,发现尸体的猪圈并非第一现场。考虑到死者体态较胖,因此,凶手应该使用机动车辆将尸体带至抛尸现场。根据抛尸现场户主的陈述以及尸体检验的情况,凶手弃尸时间大约在10时至16时之间。警方调查走访了抛尸现场附近的群众,试图寻找可疑车辆的目击者,但是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耐人寻味的是,死者生前的同事提及死者有同性恋倾向,怀疑凶手同样有同性恋倾向或者扮作同性恋者将死者骗至第一现场并实施杀人行为。 去年年末和今年年初,中美两国国家元首进行了互访,新上任的美国总统更是首次来华访问。年底,美国军方高级将领还将来华,全世界都在关注中美两国军事关系的回暖。因此,j市的美国领事馆对此案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多次与市政府和市公安局进行交涉,希望尽快破案。专案组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还是在篮球场,邰伟和方木坐在长椅上,身边堆着厚薄不等的案卷。邰伟先向方木简单介绍了刚刚得到的调查结果,方木很用心地听着,极少插嘴。最后,邰伟不无沮丧地说暂时没有发现提示下一起案件的不寻常的特征。方木想了想,拿过案卷材料,慢慢地看。看到物证图片的时候,一张照片让方木看了很久。照片上,死者的钱夹和钱夹内的现金、信用卡、银行卡等物摆在桌子上。从照片上看,除了中国工商银行的信用卡和银行卡之外,现金有人民币和美金若干,还有一张钞票的颜色比较特殊,由于被其他物品遮挡着,方木看不清它的币种和面值。 “这是什么?夹在中间那张。”方木指指照片。 邰伟凑过来,“哦,那个啊,是一张英镑,5英镑。” 方木的眉头皱起来,“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英镑呢?” “老外嘛,身上有外币很正常啊。”邰伟满不在乎地说。 “问题是他是美国人,身上有美金和人民币就已经可以进行日常消费了。为什么还要带英镑?而且只带了5英镑?” 这个问题把邰伟问住了,他搔搔头,“也许……也许有什么纪念意义吧。怎么?”他看看方木,“你觉得这是下一起案件的线索?” “我不能确定。”方木摇摇头,“只是觉得有点不同寻常。再找找资料吧。”“也好。你那边呢,怎么样了?”邰伟看看方木带来的案卷,迫不及待地问道。方木点点头,目光变得坚定、冷静。 “基本上有点眉目了。” “是吗,怎么回事?” “你别急,一本一本看。”方木把四起案件的材料一字排开,邰伟注意到每一摞材料上都有一叠打印纸。 “我们先从第二起案件来看。在第一起案件的现场,女性死者的胸部上被插了一个注射器。我认为这是在提示下一起案件的案发地点在医院,至少也是与医生这个职业有关。结果,第二起案件就发生在校医院,死者是一个43岁的中年妇女,死因为海洛因中毒。”方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拿起那叠打印纸,“你再看看这个。” 邰伟伸手接了过去。那是一些期刊和书籍的复印件,上面还有方木勾画过的痕迹。 “可能有点乱,你边看,我边讲。”方木慢慢地说,“这些是英国著名的连环杀人犯哈罗德·希普曼的资料。1963年,17岁的哈罗德·希普曼目睹年仅43岁的母亲撒手人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也成为他人生的重大转折点。母亲的死激发了他学习医学的兴趣,但是他的母亲由于病痛的折磨,长期以来只能依靠海洛因和吗啡来减缓发病时剧烈的疼痛。所以,他也同时产生了用海洛因和吗啡杀人的欲望。他不能容忍那么多与自己的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 邰伟忘了看手中的材料,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方木平静地继续讲述:“1970年,他从医学院毕业,成了一名医术高超、医德良好的家庭医生。但是他从未真正摆脱童年的遭遇。1984年,希普曼开始用海洛因杀死自己的病人,受害者多为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直到1998年底他被捕时为止,他一共毒杀了215个人。” 邰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凶手在模仿哈罗德·希普曼的作案手法?” “是的。在第二起案件的现场,死者的手提袋里被凶手塞进了一本日文原版色情漫画。内容涉及性虐待和同性恋。这也是凶手在提示下一起案件的线索。因为第三起案件中,年仅7岁的死者就是死于性虐待。”方木又拿起一摞材料递到邰伟手里。 “这是日本著名连环杀手宫崎勤的资料。宫崎勤是一个早产儿,双手腕骨略有畸形,也造就了他自卑的性格。这个人不喜欢与他人交往,但是非常喜欢看色情漫画。他被捕的时候,警方在他的寓所里搜出了大量描写性虐待的色情动漫作品,光是色情卡通片就有六千多盒。宫崎勤第一次犯罪是在1988年,他勒死了一个4岁的小女孩并奸尸,还拍摄了死者的下体特写,用作日后自慰的时候用。之后在1988年10月、12月,1989年6月,他又三次作案,死者都是不超过7岁的小女孩,作案手法都是虐杀死者后奸尸。宫崎勤在1989年1月重返第一起案件的弃尸现场,把第一个死者的遗骸装在纸箱里送回了被害人的家中。纸箱里放有类似犯罪声明的字条。后来,他还把字条邮寄到几家比较大的报馆。1989年7月,宫崎勤被捕。1997年,东京地方法院判处宫崎勤死刑。不过他至今还在为自己的死刑上诉。” 听罢,邰伟喃喃地说:“这,这简直和金巧那件案子一模一样啊。”他急切地拿过第四起案件的材料,“这个呢?又是谁?” “爱德华·盖恩,美国著名的连环杀人犯。第三起案件中,死者金巧手中握有一块陶片。这块陶片来自英国著名陶艺家葛瑞森·派瑞的一个作品。而葛瑞森·派瑞是一个异装癖者。历史上最有名的异装癖连环杀人犯当属爱德华·盖恩了。他的一生都在他母亲的管教和虐待之下。他把他母亲的尸体留在家里,把放置母亲尸体的房间钉死,当做神殿一样供奉。最初,他为了排遣寂寞,只是到附近的坟墓里,把女性的尸体挖出来,然后触摸、观赏她们。后来,他开始剥掉尸体的皮缝制人偶。最后,这种变态行径开始变本加厉,他在三年内杀死了三个中年女性,并用她们的器官制作‘人类手工制品’,包括人皮外衣、人骨汤碗等等。他被捕之后,承认自己非常渴望知道拥有阴道和乳房的感觉。当爱德华·盖恩穿上那些人皮外衣,就会幻想他是自己的母亲。你看过《沉默的羔羊》吧?” 邰伟点点头。 “那部电影就是根据爱德华·盖恩的案子改编的。”方木拿起邰伟带给他的材料,“第四起案件中,被剥掉皮的死者在‘听’一张cd,这是提示第五起案件的线索。他模仿的是查理·梅森。查理·梅森宣称自己受到一首披头士的歌曲《helter skelter》的启示,要发动对白人的末世种族战争,其屠杀对象是中产阶级的白人。我上次也对你说过了,梅森不仅在两个案发现场都留有称呼死者为猪猡的字迹,而且他一直把杀人称做‘宰猪’。这就是我这两天搜集得来的资料。我认为他在模仿历史上著名的连环杀人犯,并在每一次作案后都会留下下一个模仿对象的线索。第六起案件,我想应该与那张5英镑的钞票有关。” 邰伟沉思了一阵,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第一起案件呢?你刚才没提第一起是模仿谁。” 方木皱皱眉头,“我也在为第一起案件伤脑筋。历史上的连环杀人犯,杀死被害人之后肢解死者的太多了。从第一起案件的手法上来看,很难判断出他在模仿谁。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凶手的动机之一是嫉妒,这一点我坚信不疑。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曲伟强的尸体从家属区运到体育场,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 邰伟想了想,“那乔老师所说的‘重新塑造’死者王倩的思路,会不会是个线索呢?” 方木没有回答他,随手拿起第一起案件的材料,径直翻到现场图片。 被砍成六块的王倩被重新拼成了人形,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方木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文字说明。突然,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专注,眉头猛地拧紧了。 “头北脚南……头北脚南……”他喃喃自语着,突然开口问道:“现场的门窗位置是怎么样的?” 邰伟略略思考了一下,“应该是南北朝向的。门北窗南。我记得老赵跟我说过,当时死者的头冲着门,脚对着窗户。” “也就是说,当警察进入现场的时候,他看到的,应该是这样一幅景象。”方木若有所思地说,把手中的照片调换了一下角度。王倩的尸体被倒转过来,变成了一个倒立的“大”字。方木的目光依次经过死者的头、双手、双脚,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飞快地掏出手机,颤抖着按下几个数字。 几秒钟后,耳边传来杜宇的声音:“喂?” “我是方木。杜宇,你还记不记得,门上的那个五角星是什么样子的?” “五角星?什么五角星?” 方木急得站了起来,“世界杯决赛那天!我们一起去看球,回来的时候,我先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你说门上被人画了个五角星,你当时还用抹布擦来着,你想起来没有?”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你别管!你快想想,那个五角星是什么样的?” “五个角呗,还能什么样,我就记得画得挺难看的。”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特殊的?是不是……” “哦,我想起来了,那个五角星,好像是倒着的。” “……倒着的……”方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暗起来。 “是啊,就是一个角在下面,两个角在上面。你问这个干吗啊?喂,方木,你在听我说话么?喂,喂……” 方木没有理会他的召唤,慢慢地挂断了电话。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方木斜靠在长椅上,眼神空洞。邰伟从他和杜宇的对话中,隐隐知道曲伟强和王倩被杀案发生的前一天,有人在方木的宿舍门上画了一个倒转的五角星。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倒转的五角星,什么意思?” 方木仿佛被惊吓到似的颤抖了一下,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说:“理查德·拉米雷兹,美国的连环杀人犯。1984年至1985年间,他多次在夜晚潜入居民家中,杀死家里的成年男性,强暴家中的女性和小孩,再将他们肢解。作案完毕后,他会在现场留下他的标志——一个倒转的五角星。”方木指指那张照片,“王倩的头冲着门,脚冲着窗户,呈‘大’字形,当警察进入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倒转的五角星。”“这家伙的犯案手段和其他的连环杀手不同:他既没有特定的杀人手段,射杀、钝器击杀、割喉、扼杀都试过;也没有特定类型的受害者,死者小到几岁,大到七十多岁,各行各业的人都有。所以警方在抓捕他的时候,很费了一些力气。理查德·拉米雷兹1985年被捕,1989年被判死刑。”说罢,方木就低下头不做声了。 方木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家伙看来真的在模仿这些人,还在你的门上留下预示第一起案件的线索——倒转的五角星……”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邰伟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手中的香烟也忘了吸。愣了几秒钟,他把头转向方木,后者正在努力点燃一根烟,颤抖的双手怎么也打不着火。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邰伟慢慢地说: “方木,我觉得这个人是冲你来的。” 第68章 心理罪之画像(19) 邰伟小心地看着他,方木的脸正呈现出死灰一般的颜色。 “他在考你,看你能不能猜出他下一个要模仿谁。在这个校园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这些。”邰伟的话很轻、很慢,而在听者的耳朵里,却像一颗颗射入心脏的子弹。 “是么?不会吧。”方木终于点燃了香烟,深吸了一口,转头对邰伟勉强笑笑。 那是什么样的笑?恐惧、绝望、愤怒、沮丧。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方木感到周围那些轮廓逐渐模糊的事物一件件围拢过来,篮球架、铁丝栅栏、树木,甚至是宿舍楼都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不怀好意地偷笑着,一步步向他逼近。 方木感到喉头发干,嘴发苦,头发晕,终于,他弯下身子,不可遏止地呕吐起来。 邰伟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看着面前身体几乎折成两半的方木,心中充满了同情与哀伤。 第十八章 约克郡屠夫 整整一天,方木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眼盯着天花板,不理会任何人。杜宇虽然已经对他这副德行习以为常,不过也隐隐感到这一次,他有点不一样。 邰伟推门进来的时候,杜宇正试图劝方木吃掉自己为他买来的晚饭。邰伟看见桌子上还摆着早已冷透的午餐。 仅仅一天工夫,方木就瘦了很多,下巴更尖了,那两只死死盯着天花板的眼睛也显得大得惊人。 邰伟坐在方木的床边,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绝食?”方木毫无反应,眼珠动也不动。 邰伟“嘿嘿”地笑起来,他拿过饭盆,使劲嗅了嗅。 “嗬,很丰盛啊,看你哥们给你考虑得多周到!还不快起来吃了。” 方木垂下眼睛,轻声说了句:“谢谢。”就把头转向床里侧。杜宇无奈地冲邰伟耸耸肩,邰伟笑着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三个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杜宇就拿起书包和水杯,向邰伟做了个“我出去了”的手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走了。 宿舍里只剩下方木和邰伟两个人。邰伟看看仍然脸冲着墙、一动不动地躺着的方木,叹了口气,掏出烟来闷闷地抽。 一支烟吸完,看看方木仍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邰伟开口说道:“伙计,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别说是你,我是个警察,如果有个这样的对手,我一样会感到害怕。可是害怕归害怕,每天躲在寝室里并不是个办法。如果他想干掉你,他早晚会下手,不管你如何逃避,他都会找上门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下手为强,先把他揪出来!” 方木猛地坐起来,“你能不能闭上嘴,别像个老太太似的唠叨个没完!” 邰伟尽力压住火,“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你理解个屁!”方木粗鲁地说,“我并不害怕,就算他现在躲在床底下,拿着刀子我也不害怕。我不是第一次面对想要我命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的声音猛地哽咽起来,“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想干掉我?来啊,直接来杀我!为什么要白白搭上那么多人?” 他猛地把书架上的书全推到地上,随后就颓然倒了下去。 邰伟看看凌乱地散落在地上的书,又看看眼前这个虚弱不堪的年轻人。他终于知道让方木感到痛苦不堪的真正原因,心中不免对这个倔强的家伙产生了一丝敬意。 爱与责任,是人类最宝贵的情感。 他弯下身子,慢慢地把书捡起来,拍掉灰尘,再一本本地排列在书架上。做完这一切,邰伟坐在床边,紧盯着方木说:“小子,起来吃饭!” 邰伟的口气强硬而坚决,刚才好言宽慰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 方木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睁开眼睛。 就像把手枪交给生死与共的搭档一样,邰伟用力把勺子塞进方木手里。 “伙计,我们得干下去。接下来还有几个被害人我不知道,但是我们一定要尽可能地在他杀死更多人之前阻止他。不要去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谁也不会因为你的内疚而起死回生。这就是你的命运,方木,拥有比别人更多的天赋,就有比别人更大的责任。逃避是没有用的,抓住那个凶手,就是对这些死者最好的安慰。而在此之前,”他把饭盆往方木面前一推,“你最起码要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方木看着自己面前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饭盆,又看看表情严肃的邰伟。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方木终于接过饭盆,大口地吃起来。 吃完饭,方木跳下床做了几下扩胸运动,感觉胸中的闷气都随着呼吸一泻而出,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方木向邰伟简单谈了自己的想法——尽管躺在床上被内疚和愤怒整整折磨了一天一夜,方木的脑子还是在围绕着案情紧张地转动着。在他看来,凶手之所以把矛头指向自己,肯定与自己参与过的案件有关。 “关于数字,我想应该是有特殊意义的。” “哦?你指什么?”邰伟来了精神。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5起杀人案,而受害者却有6个。”方木扳着手指,“而凶手在现场留下的数字密码,是按照从1到5的顺序排列的。当初我留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觉得很奇怪,因为如果数字与死者的数目相符的话,可以表达一种炫耀或者挑衅的心态。而与作案次数相符,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凶手在意的并不是受害者的人数,而是作案的次数,或者说是模仿的人数。所以,这数字应该是一个固定的数字,或者说,凶手早就考虑好了要模仿的人数。因为,”方木顿了一下,“如果是考试的话,这考试总会有结束的时候,那时,就可以考察我究竟有没有通过考试。”说完,他平静地看着邰伟,笑了笑。 邰伟看见方木嘴角的微笑,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从小到大,邰伟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考试,却没有一次考试让他感到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就好像在你面前放一张试卷,要求你用笔蘸着鲜血判断对错。判断对了,考试结束,皆大欢喜。判断错了,就会又有一个人(也可能不止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消失。 还没等他们意识到这是考试,前五道题已经永远不可挽回地被打上了鲜血淋漓的x。 “那,这数字到底是几呢?” “7、9、11。”方木沉吟了一下,“应该是个单数。不过11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样犯罪周期就太长了,他应该急于跟我分个高下,等不了太长时间。7。”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7的可能性大一些。” “为什么是7?” “我是个心理画像者。大概他想跟我来一次心理上的较量。而在心理学上,7被认为是一个具有魔力的数字。” “魔力?” “是啊。一般情况下,人对数字的记忆范围大多在7的前两位和后两位之间。也就是说在5位和9位之间。超过9位,大多数人就会对数字记忆模糊。所以大多数人在记忆一些比较长的数字的时候,都倾向于把它们分段记忆。比方说圆周率。此外,人类历史上很多奇妙的事物都与7有关,例如一周有7天,音乐有7声,颜色有7色,七宗罪、第七个……”方木的话突然停下来,脸色也变得很差。 “第七个什么?” “哦,没什么。”方木的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邰伟低下头,仿佛在考虑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试探着问: “方木,你会是第七个么?” 方木盯着邰伟看了几秒钟,笑笑说:“我不知道。如果我是这考试的一部分,那我就是最后一个。如果我不是这考试的一部分,那我就是考试结束之后的下一个。总之,我躲不掉的。” 看着平静的方木,邰伟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面地和另一个人谈论自己会是第几个死者,就好像在讨论天气、足球这样无关痛痒的话题。这实在太可笑了。 邰伟摸摸腰里的手枪,慢慢地说:“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方木还是无所谓地笑笑:“希望如此吧。不过就像你说的,这是我的命,如果真的要我死,躲是躲不掉的。”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透过已经结了霜的玻璃,能隐隐看见楼下亮着的路灯和不时走过的、大声谈笑着的学生们。 “死。”方木轻声说,“其实,老天已经很照顾我了。” 窗外透进来的模糊灯光给方木的侧影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邰伟站起身来和方木并排站在窗前。 “如果你没猜错的话,还有两个。”邰伟看着夜色中仍然喧闹的校园,慢慢地说。 良久,方木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 “还有两个。” 天气越来越凉了。女孩子们也不得不放弃尽显曼妙身姿的时尚衣装,衣着厚重起来。校园里缺少了绵延一夏的色彩斑斓,不动声色中,多了一份苍凉和落寞。每时每刻,都会有大片的落叶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徐徐飘落,踏上去,仿佛还有不甘心的轻轻的“咔嚓”声。昨天薄薄地下了一场小雪。满地的泥泞加之慢慢腐烂的秋叶,仿佛在一夜之间,曾经生机勃勃的校园,竟透出一丝死亡的气息。 真正让人们心头沉重的,并不是这让人倍感悲凉的秋景,而是时时在校园里匆匆而过的、面色凝重的警察。 相对于其他人的抵触和漠不关心,方木是最关心调查进展的人。按照邰伟的主张,暂时不对外公布案件与方木的联系,所有以方木为背景的调查都是秘密进行的。这也让方木能够不受打扰地继续对“6”的线索进行追查,当然,除非迫不得已,邰伟几乎每天都跟在方木身边,以防不测。 又是一个忙碌的下午。方木正在资料室里,对着面前的一本厚书全神贯注,邰伟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呼呼大睡,一丝涎水忽长忽短地挂在嘴角。 资料室里有不少人,快期末了,大家都忙着写论文,来查找资料的人络绎不绝。邰伟不雅的睡姿让不少人纷纷侧目,管理员孙老师更是不时担忧地看着邰伟枕在脸下的崭新的《西方犯罪200年(1800-1993)》。 方木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将手中的书翻到下一页,在阅读其中一段的时候,呼吸猛然急促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快速阅读了两遍,脸色因兴奋而涨得通红。随后,他一步绕过桌子,跑到邰伟身边,猛推了他一把。 “喂,快看。” 邰伟一下子跳了起来,顾不上擦掉嘴边的涎水,手伸向了腰间:“怎么了?” 整个资料室的人都被他这一声大吼吓了一跳,一个正踩着梯子到书架顶层拿书的男生更是被吓得稀里哗啦地摔了下来。 方木顾不上周围不满的目光,只是抱歉地向一脸惊愕的孙老师笑笑,迫不及待地把书摊开在邰伟面前。邰伟扣上枪套,臊眉搭眼地低头看着。只扫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看罢,他伸手从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方木见状,急忙把他拉到走廊里。 两个人在楼梯间里默默地吸烟,抽了大半根之后,邰伟看看方木,问道: “约克郡屠夫?你觉得凶手要在下一起案件中模仿他?” “我觉得有可能。”方木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慢慢地碾碎,“你刚才也看了那一段。那五英镑的线索跟他非常符合。” 邰伟点点头,慢慢回忆刚才看过的资料。 彼得·萨特克里夫,英国人,在1975年至1980年间杀死了13个女人,被称为“约克郡屠夫”。其杀人手法的特点是先用铁锤猛击被害人头部,然后用螺丝刀猛刺被害人的胸腹部。犯案后,还喜欢在尸体手中塞入一张5英镑的钞票。 “这么说来,下一个受害者是个女性?” “如果他真的要模仿约克郡屠夫,那就肯定要杀死个女的。”方木眼望着走廊另一端,那里,一群女学生正叽叽喳喳地从瑜伽训练室走出来。 “靠。”邰伟狠狠地把烟头扔在地上,“我先回去了,召集人手采取一些有针对性的措施。你们学校有多少女生?” “四千多人吧。” “他妈的!” 一个周三的下午,方木独自在院子里溜达,走到体育馆附近,向身后一瞄,果真看见邰伟就在不远处晃悠,不由得叹了口气。 和一个警察整天形影不离,已经让很多人心生疑惑,所以方木建议邰伟多去关注一下保卫工作,没必要整天跟着自己。“我是最后一个,他不会现在就对我下手的。”邰伟表面上答应了,可是总能在自己附近看见这家伙。 有人正在体育馆外的布告栏那里贴海报,刘建军也在。海报很大,一个篮球运动员正持球上篮,方木认得那是本省著名的篮球运动员苏军。布告栏的铝合金边框有些翘起,海报无法平整地贴在布告栏上。一个学生干部踩着梯子,拎起一把锤子“咣咣”地敲着。 一个便衣警察在下面冷眼瞧着,冷不防开口了:“你的领取登记单呢?” 正砸得起劲的学生干部瞄了他一眼,撇撇嘴说:“没有。” 拎着海报的刘建军赶紧解释:“不是从后勤处拿的,是我们寝室的。” 便衣警察一听,走上去拉拉那个学生干部的裤脚,“下来。把你的学生证拿出来!” “没带!”那个学生干部抖抖腿,甩开便衣警察的手。 便衣警察阴沉着脸,踢了梯子一脚。 “下来!” 便衣警察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伸手把那个学生干部拉了下来。 方木急忙上前打圆场,还没等他开口,疾步跑过来的邰伟就一把抓住那个撸胳膊挽袖子的警察。 “怎么回事?你的学生证呢?”邰伟大声问道。 那个学生干部也有点怕了,小声说:“没带。” 刘建军赶快说:“他是化学系的,叫秦大海,我可以证明。” “你又是谁?” “我是法学院的,我叫刘建军。”他一指方木,“他可以证明。” 方木赶紧点点头。邰伟看了方木一眼,“这锤子是谁的?” “我们宿舍的。” 邰伟拿过锤子,在手里掂了掂,又递还回去。 “保管好。别外借,也别丢了,希望你支持我们的工作。” 刘建军赶紧点头称是,又用力拉拉那个学生干部,他也不情愿地小声说了句:“是。” 邰伟拍拍那个脸色依旧铁青的便衣警察:“好了,你去忙吧。” “这帮小兔崽子,起早贪黑地保护你们,你们还他妈……”便衣警察余怒未消地嘟囔着。 “行了!”邰伟大声打断他,“巡逻去吧。” 第69章 心理罪之画像(20) “是!”便衣警察瞪了那个学生干部一眼,转身走了。 看着他走远,邰伟叹了口气,“也别怪他们。这段时间一直不分昼夜地执勤,累坏了,脾气难免躁一点。”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回头看见刘建军和那几个学生干部尴尬地站着,忙打圆场道: “忙什么呢,有什么活动?” 刘建军也露出了笑脸,“明天晚上,省篮球队要和我们校队打一场友谊赛。”他指指海报,“苏军也来。人家可是现役国家队队员啊。” “嗬!太棒了。”方木不免有些羡慕。 转头看邰伟,这家伙却紧皱着眉头。方木心想也是,这种大型文体活动的安全保卫工作难度最大。观众多,人员复杂,场面不好控制,搞不好那个凶手就会趁机下手。 “到时候来给我加油啊!”刘建军可考虑不到这些,热情洋溢地邀请方木。 邰伟已经拔腿就走了,方木只来得及和刘建军说了句“一定到”,就转身追邰伟去了。 “妈的,这么大的事,学校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看得出邰伟的心情极糟,他冲方木挥挥手,“你先回去吧,我去安排一下保卫工作。哦,注意安全。” 方木无奈地点点头,“好。” 第二天晚上,篮球赛在校体育馆如期举行。尽管比赛在19∶30分才正式开始,可是不到6点,体育馆里就已经坐满了学生,连过道里都挤得满满当当的。 邹团结等一群铁杆球迷已经早早地赶到体育馆占座去了,其中就有两个留给杜宇和方木。所以,他们直到快19∶00点了,才慢悠悠地向体育馆走去。刚走上台阶,就看见邓琳玥和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走过来,一个老师不耐烦地大声喊着:“快点快点!怎么才到,赶快去换衣服。” “拉拉队。”杜宇盯着这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笑嘻嘻地说,“呵呵,有美女加油,刘建军这小子肯定要大出风头了。” 穿过密不透风的人群,踩了无数人的脚之后,方木和杜宇好不容易才在座位上坐定。还没等喘口气,就听见掌声在体育馆内响起,还夹杂着一阵阵兴奋的口哨声,随后就是震耳欲聋的音乐。方木抬头一看,一群穿得很“节约”的女孩子正跳跃着来到场地中央,打头的正是邓琳玥。 几分钟后,拉拉队的舞蹈表演结束。随后,比赛开始了。 不用说,即使省篮球队的队员们只是以练习的态度来打球,场面也呈一边倒的局面。在平均身高在1.93米的职业球员们面前,几乎矮了一头的学生们显得笨拙而胆怯。第一节结束后,省篮球队以35∶6领先。 第二节开始后,省篮球队开始放松,校队的进攻也开始有点起色了,司职前锋的刘建军表现得尤其勇猛。方木注意到刘建军每次得分后,都要对着挥舞花球、大声喝彩的拉拉队那里猛捶自己的左胸。仔细看去,刘建军的比赛服左胸上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大写的“d”,看上去好像是用签字笔画上去的。 d——邓,呵呵,这小子。方木微微地笑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省篮球队依然保持着大比分领先。学生们似乎并不在意比赛的输赢,能看见心仪的球星才是最重要的。让他们感到兴奋的是,休息时穿插了扣篮表演,当然表演者主要是省篮球队的队员。不过让j大的学生们感到光荣的是,j大校队也有一个队员参加了表演,那就是身高1.86米、弹跳力惊人的刘建军。 刘建军一共扣篮三次,其中一次失败,另外两个都非常精彩。每次成功,他都会冲着拉拉队方向猛捶左胸,还要大吼一声。拉拉队员们也回应一阵尖叫,不时有拉拉队员用肘推推邓琳玥,还抱以羡慕的目光和微笑。邓琳玥的反应倒是比较平淡,并没有做过分幸福状,但是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刘建军。 下半场比赛开始了。也许是刘建军在上半场表现得过于积极,第三节刚开始的时候,他显得有点体力不支,教练就把他替换下来暂时休息。刘建军下场的时候,并没有直接走回替补席,而是走到拉拉队那里,跟邓琳玥说了一句话,邓琳玥的表情显得有点惊讶,不过还是微红着脸点了点头。 杜宇看在眼里,撇撇嘴对方木说:“这下子你彻底没有希望了。这小子今天真是风头出尽了。” 方木笑骂道:“你这个家伙,根本就是没影的事,你整天瞎说什么!让一让。”他站了起来。 “干吗去?” “去厕所啊,难道找个没人的地方去为我的失恋痛哭一场啊?” 相对于比赛馆里的热火朝天,走廊里显得冷清异常。方木急匆匆地往厕所走,心里惦记着早点回去欣赏比赛。在拐角处,差点和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撞个满怀。看着表情严肃的他们,方木的心一下子沉下来。 很不情愿地,他告诉自己:还远没到彻底放松的时候,那个凶手,还在自己的身边。 一瞬间,体育馆内的一切仿佛已都和自己无关。方木甚至忘了自己要去厕所,他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两个警察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扭头向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但是仍然能看见一辆警车停在馆外,红蓝相间的警灯在无声地闪烁着。 方木仿佛失魂落魄般慢慢回到座位坐下,他的心思却再也不能集中在比赛上。他在场地边、看台上搜索着,果真看到了一个个目光警惕的便衣警察。他们仿佛漫不经心似的在人群中游弋,却时时如绷紧弓弦的箭,一旦有意外发生,随时都可以射出。回过头,不出所料,邰伟就在自己后面的看台上,还冲他轻轻地摆了摆手。 方木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不知为什么,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 比赛结束了,刘建军和苏军一同被评为本场比赛的mvp。刘建军手握着奖杯,满面红光地冲全场观众挥手致意。接下来就是双方球员互相合影留念,闪光灯在场地中不时闪烁。 观众已经开始退场,只有少部分铁杆球迷留下来等着苏军的签名,其中就包括杜宇。方木想早点离开体育馆,和杜宇打了招呼就走了。 馆外的空气很冷,刚从气氛热烈的体育馆里出来,方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随后,他就看见了馆外背着手站着的邰伟。 邰伟也看见了他,挥手叫他过来。 “有烟么?来一支,也给他一支。”邰伟指指身边的一个便衣警察。 方木抽出两根烟,递给他们,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邰伟和那个警察都大口吸着烟不说话,大半根烟吸完,邰伟说:“妈的,给我憋坏了,我们俩都没有烟了,这会刚散场,也不敢跑去买。”邰伟指指如潮的人流。 方木想了想,把手里的大半包烟递过去。邰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 “你要干吗去?” “回寝室。” “一个人?” “嗯,一个人。” 邰伟想了一下,“你先别回去了,跟着我。一会儿完事了,我送你回去。”方木刚想拒绝,邰伟就不容辩驳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就这么定了”。 等到人群散尽,方木又跟着邰伟在校园里转了一圈,重点巡逻了几栋女生宿舍和恋人们经常约会的地方。到那些地方巡逻的时候,方木感到极其尴尬,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邰伟打着哈欠说送方木回去的时候,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两个人边聊边走,路过体育馆的时候,方木无意中瞥了一眼,马上停下了脚步。 “你看!” 邰伟按照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看见体育馆的蓝色玻璃窗内,透出一丝灯光。 “好像是篮球馆里。”邰伟看看手表,“早就应该清场了,怎么还有人?” 两个人对望了一下,同时拔脚向体育馆跑去。 邓琳玥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边看着更衣箱上的“9”发呆。 刚才刘建军跟她说,要她比赛结束后在体育馆里等他,一个人。 有什么事呢?邓琳玥觉得有点紧张。 说老实话,对刘建军,邓琳玥有一点好感,但是谈不上有多喜欢。很多人都误会自己是刘建军的女朋友,可是刘建军至今都没对自己表白过。 也许,今天晚上,他要对自己说那三个字了吧。 更衣室外,带队老师在收更衣箱钥匙。 “3号、4号……8号、10号、11号……9号呢?谁拿了9号?” “邓琳玥。”一个声音回答道,随后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琳玥,你还没洗完么?” “我再等会,你们先走吧。”邓琳玥冲门口大声喊道。 “真磨蹭,明天你自己把钥匙交到学生会吧。”随后,就听见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离开了更衣室。 邓琳玥穿戴整齐,锁好更衣箱,随手把钥匙牌套在手腕上。这时手机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是刘建军发来的短信:“我在篮球馆里等你。” 篮球馆里已经空无一人,偌大的球场显得空旷无比。邓琳玥向四面看台上张望,没看见刘建军的影子。 这家伙在哪呢?邓琳玥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信步向篮球场中央走去。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嘭嘭”声在空旷的体育馆内响起,邓琳玥被吓了一跳,寻声望去,只见一只篮球从看台上蹦跳着滚落下来。球滚到邓琳玥脚边,她把球踩住,捧起来一看,是一只崭新的“斯伯丁”篮球,八块球皮上都相向印着邓琳玥和刘建军的名字,金灿灿的,很漂亮。 邓琳玥微笑了,这家伙,还挺费心思的。 这时,体育馆内响起了齐秦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空旷的体育馆内,齐秦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萦绕回荡: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邓琳玥抬头望向看台顶端的广播室,那里亮着灯,能看见一个人在向自己挥手。是刘建军。 一曲放罢,几秒钟的沉寂后,就听见刘建军的声音在体育馆内回响: “琳玥,今天对我而言,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不仅仅是因为我和我的偶像同场竞技,更重要的是,今天,我要向我最爱的女孩,表达自己的心意……”好听的声音被扩音器放大,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邓琳玥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感觉自己的全部身心正在被幸福感一点点填满。 有哪个女孩子不虚荣,有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帅气、高大,有哪个女孩子能抵抗这浪漫的攻势呢? “琳玥,我……” 突然,整个体育馆内“啪”的一声漆黑一片,刘建军深情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一下子堕入黑暗中,邓琳玥懵了。手足无措地站了几秒钟后,她颤巍巍地喊道:“刘建军……” 广播室里同样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声音回应。 邓琳玥又喊了几声,在空旷的体育馆里,自己的声音被墙壁撞来撞去,响亮得可怕。 “你别吓我,我生气了!”邓琳玥感觉都要哭出来了。 突然,一盏射灯亮了,一道惨白的光束从顶棚直射下来,罩在邓琳玥身上。 邓琳玥被刺眼的灯光晃得眼前发花,她用手遮住额头,紧盯着射灯的方向。 隐隐地,她感觉到有人从看台上走下来。没错,能听见慢慢走下台阶的脚步声。 “是你吗,刘建军?” 来人没有回答,仍然不紧不慢地向下走,他的全身都笼罩在背后的射灯光下,邓琳玥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到那是个男人。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邓琳玥终于可以肯定那不是刘建军,因为他比刘建军要矮半头。 “你……你是谁?”邓琳玥想跑,可是双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个人终于走进了篮球场,邓琳玥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手里好像还拎着一样东西。 7米、6米、4米……陌生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邓琳玥浑身颤抖着向后退。 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黑色的风衣兜帽遮住了他的脸的上半部分,鼻子以下也被一副口罩挡得严严实实。口罩下的嘴巴动了动,不过不是在说话,看起来,是在笑! 邓琳玥终于崩溃了,她大叫一声,把手里的篮球朝对方一丢,转身就逃。 陌生人疾步上前,一把揪住邓琳玥的头发,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又猛地挥下。刚刚洗过的湿滑头发在他的手里猛地抽了出去,本该落在头上的锤子狠狠地砸在了邓琳玥的肩膀上。 邓琳玥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板上。 陌生人“嘿嘿”地笑起来,慢慢地一步步逼近。 她恐惧地向后挪着,手脚并用。 “求求你,别……” 陌生人丝毫不为所动,他上前一步,一脚踏在邓琳玥的腿上,又扬起了锤子……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猛然在入口处响起。随即,“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陌生人飞了过去。 陌生人一惊,抬头向对面的入口望去,两个身影正飞快地向这边跑。他来不及多想,转身就逃。 两个人赶到邓琳玥身边,其中一个说道:“你留下!”就提着枪向陌生人追去。 邓琳玥感到有人把自己扶坐起来,全身都在疼,一点劲也用不上,只能软软地靠在这个人身上。 “是你?”她听到一个惊讶的声音,扭过头去一看,是方木紧张万分的脸,“伤到哪里了?” “肩……肩膀那里痛……” 方木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费力地换成跪姿,让邓琳玥靠在自己怀里,同时腾出一只手抽出军刀。 得救了。邓琳玥半闭着眼睛,感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一瞬间远离自己,彻底瘫软在方木的怀里。 “砰!”外面又传来一声枪响。方木和邓琳玥不约而同地全身一震,可是很快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怎么样了? 那一声枪响是怎么回事? 打中凶手了么? 他紧张地向四周张望着,除了不远处那个光圈,什么也看不到。黑暗的看台上,仿佛有无数的生物在跳跃、舞动。他竭力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丝可疑的声音,可是,除了自己和邓琳玥的呼吸,周围一片死寂。等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体育馆内的光线后,方木发现前方静静地躺着一个篮球。 “只有你一个人么?”他摇摇怀里的邓琳玥。 邓琳玥虚弱地睁开眼睛,“不,还有刘建军。” “他在哪儿?”方木急切地问道。邓琳玥的手无力地向上面挥了一下,“广播室。” 方木急忙要把邓琳玥放在地板上,想上去看看。邓琳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死死抓住方木的衣服:“别走,别走,别把我留在这里,求求你!” 第70章 心理罪之画像(21) 方木挣了几下,竟无法摆脱她。正要发火,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木忙攥紧军刀,刚一转身,几束手电光就照在自己脸上。 “谁在那儿,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方木听到了拉动枪栓的声音,急忙举起手,“是我,方木。” 几个人疾步跑过来,方木认得打头的正是昨天和学生干部发生口角的便衣警察。他用手电照照方木和邓琳玥。 “是你?怎么回事?邰伟呢?” 方木来不及回答他,手指向广播室:“快,那里还有一个人。” 便衣警察朝身边的另一个警察一挥手,“你,跟我来!”两个人提着枪,迅速跑上看台。 方木看着他们猫着腰走进广播室,心里暗暗祈祷着: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手电光在广播室里摇曳着,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方木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怎么样?” 便衣警察从门口探出头来:“没事,还活着。” 方木松了口气,转头对另外两个警察说:“邰伟去追凶手了,那个方向,你们快去支援他!” “不用了。” 邰伟捂着脸,手里端着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开灯!”他冲上面的警察喊道。几秒钟后,体育馆里轰的一声灯火通明。 方木这才看清邰伟,他的脸上流着血,手里拿着一件用面巾纸包着的东西,看起来形状细长。 抓到他了么? 你的脸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东西? 问题太多,方木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邰伟也没有要马上向他解释的意思,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两个便衣警察费劲地把刘建军抬下来。 “怎么样?” “没事,就是昏过去了。” 邰伟低下头查看半昏迷状态的邓琳玥,脸上的表情放松了许多。他安排那四个警察赶快把两名伤者送到医院,然后,转身把手里的东西展示给方木看。是一把螺丝刀。 两个人无言地对望。 果真是约克郡屠夫。 “妈的,这小子跑得挺快,而且肯定很熟悉体育馆的环境。追到一个拐弯的时候,我隐隐约约看到他把什么东西朝我这边扔了过来,我偏了下脑袋,还是没躲开。”他指指自己的脸,颧骨部位被划开了一条口子,还在不停地渗血,“情急之下,我也开了一枪,估计没打中。就慢了这一步,他拐过去,就不见了。我就返回去把这个捡了回来。”他指指那把螺丝刀。 方木若有所思地看着螺丝刀,突然指着邰伟的脚边:“那是什么?” 邰伟弯腰把那个东西捡起来,是一把钥匙,用橡皮筋拴在一个小铁片上,铁片的一面写着“女”,邰伟翻到另一面。 “6?”邰伟说。 “9?”站在对面的方木说。 两个人对望了一下,是9还是6? “这个……”方木反复看着钥匙,“好像是更衣室的钥匙。” “女更衣室?”邰伟马上说,“那就应该是9,女更衣室的6号更衣箱已经被锁死了。” 方木想了想,拿起钥匙转身就走。 邰伟跟着方木来到女更衣室。方木上上下下地搜寻着,找到6号更衣箱,方木用钥匙试了试,打不开。 “咦,这边,也有一个6号。”邰伟诧异地指着一个更衣箱说道。 方木走过去,看了看钉在铁柜门上的“6”号铁牌,顺利地插入钥匙,稍稍用力一拧,开了。 他用手轻轻拨弄着号码牌,它滑稽地围着铆钉转起来,不断变换着:6、9、6、9…… 邰伟凑过去仔细查看,发现用来固定号码牌的两个铆钉,上面那个已经被撬掉了。 “这个更衣箱,原来是9号。”他看看方木,“被人动过手脚后,就变成6号了。” 方木的嘴角却渐渐露出一丝笑容。 总算没有让他得逞。 第十九章 爱情是什么 “嗯……好,我知道了,先这样吧。再见。”方木挂断电话,指指摊床上的橘子问,“这个多少钱一斤?” 邰伟刚刚打来电话,语气低沉。他告诉方木,当晚警方组织了大批警力在校园内进行搜索,但是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因此,蹲守行动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方木很理解邰伟的心情,这是和凶手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凶手从自己手中逃脱,这是任何一个警察都接受不了的。这家伙应该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忆当时的情形:要是当时再快一点就好了……要是当时出枪再果断一点就好了……要是当时瞄得准一点就好了…… 方木的心情要比邰伟轻松得多。也许是立场不同,邰伟比较关心什么时候能破案,而方木虽然也渴望早日抓获凶手,但是对他而言,能阻止犯罪更加重要。当晚做完笔录后,方木回到寝室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早上,方木和几个同学决定去医院看望刘建军。 拎着在医院门口以近乎被讹诈的价格买来的水果,方木和杜宇几个人上了省医院住院部的三楼。杜宇正眯缝着眼睛寻找312病房的时候,方木却径直走向了走廊尽头那间被两个警察严密把守的病房。其中一个警察认得方木,没加盘问就放他们进去了。 靠近窗户的那张病床被围得严严实实。见有人进来,所有人都回头看,方木认得其中两个是当晚赶到体育馆的警察。 他们冲方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过头接着对医生说:“你的意思是,他现在的状况不适合接受询问?” “那还用说?”医生没好气地说,“人都还在半昏迷状态,怎么问?” 两个警察无奈地对望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 方木把水果放在窗台上,凝视着躺在病床上的刘建军。他的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半闭着眼睛,嘴上戴着氧气面罩,看起来虚弱无比。方木的心不由得一沉,昨晚警察把刘建军抬下来的时候,说了一句“没事”。看来这句“没事”仅仅是指刘建军还活着。他的伤势比方木设想的要严重得多。 杜宇推醒正趴在床边睡觉的邹团结,“他怎么样?” 邹团结打着哈欠说:“昨晚就做完手术了。医生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门口忽然一阵喧嚣,能听到一个男人在和门口的警察争吵,还夹杂着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我是他妈妈,我看看还不行么?” 门被推开了,一对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女直奔刘建军的病床而来。还没等走到床前,女人就大声哭起来。 邹团结赶快站起来扶住她,“阿姨你来了,快坐下,建军他没事。” 刘建军的妈妈坐在床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她用一只手堵住自己的嘴,似乎怕吵醒仍然在昏迷中的儿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刘建军的脸。 刘建军的爸爸轻声读着病历卡上的文字:“颅骨凹陷性骨折?”脸上满是痛惜和恐惧的表情。 杜宇赶快说:“叔叔别担心,已经做完手术了,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他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些。他看看几个年轻人,“你们是建军的同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宇看看方木,“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推推方木,“是他救了刘建军。” 刘建军的父母把目光都投向了方木,刘建军的妈妈更是一把抓住方木的手。 “孩子,快告诉阿姨,到底怎么回事,谁打的?” “阿姨,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了解。我也只是凑巧去了出事的地方。”刘建军的妈妈突然双膝跪下,哽咽着说道:“好孩子,阿姨谢谢你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谢谢你啊。” 方木急忙扶住她,窘得满脸通红,“阿姨……阿姨您别这样……我应该的……” 好不容易把刘建军的妈妈劝起来,方木却感到再也无法在病房里待下去了。他尤其不能面对刘建军妈妈感激不尽的目光。 归根结底,刘建军的遇袭是因为自己。 他不想让杜宇他们看出自己的异样,悄悄地走出了病房。刚来到走廊里,就看见邰伟匆匆忙忙地沿着楼梯跑上来。 “咦,你也在这儿?”邰伟也看见了方木。 “嗯,我来看我的同学。” “那个男生?他怎么样?” “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在昏迷中。你来干什么?” “来找那个女的了解点情况。她也在这里住院,五楼。你来么?” 方木想了想,点点头。 警方在邓琳玥那边的守卫要比刘建军那里严密得多,门口就有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把守。邓琳玥住一个宽敞的单人病房,看起来很像一个功能齐全的两室一厅的住宅,各种生活设施应有尽有。 方木和邰伟走进病房的时候,一个仪态雍容、保养得很好的女人正在和两个警察说话:“还是过几天再说吧,玥玥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接受你们的询问?” 两个警察显得很为难:“我们也很清楚您女儿的情况。可是她是唯一一个和凶手近距离接触的人。如果她能及早为我们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我们也能早点破案。” “不行!”女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女儿需要充分的休息。你是哪位?”她对刚刚走进门的邰伟毫不客气地问道。 两个警察回过头,点点头说:“邰队长。” “你是他们的头儿?正好,我问你,门口那些把门的什么时候能撤走?把我们当犯人么?” “暂时还不行。”邰伟看看空无一人的病床,“你女儿呢?” 邓琳玥的妈妈没有回答邰伟,沉下脸说:“怎么,还需要我们家老邓给你们局长打电话么?” 邰伟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具体情况我不能向你透露。不过,凶手很可能还会对你女儿下手。”他顿了一下,“怎么样?要不我们先撤走?” 邓琳玥的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那就先这样吧。” 这时,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随后,两个护士搀扶着邓琳玥走了出来。她面色苍白,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肩膀上打着石膏,手被一条绷带吊在胸前。 看见方木,邓琳玥虚弱地笑了笑:“是你啊。”她歪歪头,“这是我妈妈。妈妈,就是他们救了我。” 邓琳玥的妈妈显得有点尴尬,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刚才不敬的言行,她勉强笑着招呼邰伟和方木坐下。 两个护士扶着邓琳玥躺到病床上,盖好被子,又把床摇高,让邓琳玥能够舒服地和来访者谈话。 “谢谢你来看我。”邓琳玥缩在雪白的被子里,笑着对方木说。 “我是来看刘建军的。”话一出口,方木觉得有点不妥,“也来看看你。”邓琳玥有点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哦,他怎么样了?” “做完手术了,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 邓琳玥的妈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邰伟打开公文包,拿出笔记本和笔。 “邓同学,能不能请你讲述一下当晚的情形。” 邓琳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呼吸也急促起来,眼睛里霎时充满了泪水。很显然,她还没从那晚的遭遇中完全解脱出来。 邓琳玥的妈妈见状,急忙开口说道:“都说让你们别问了。你们能不能体谅一下受害者啊,过几天再说吧。”说着,就站了起来,一副下逐客令的样子。邰伟无奈,把刚刚拿出来的纸笔又塞了回去,起身告辞。 方木也站起来,刚要迈步,邓琳玥喊了一声:“方木,”她费力地坐起身来,“刘建军在哪个病房?我想去看看他。” 邓琳玥的妈妈连忙拦住她,“不许去!你这个样子,怎么去看他?” 邰伟阴沉着脸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 方木只好冲邓琳玥摆摆手,紧跟着邰伟走了,出门的时候,还能听见邓琳玥在和妈妈小声争辩。 “他妈的!”邰伟烦躁地点燃一根烟,大口吸着,对走廊里的禁烟标志视而不见,“这娘们,太矫情了!” 方木不知道他指的是邓琳玥还是邓琳玥的妈妈,也含含糊糊地劝慰道:“算了,人家也有特殊情况。” “妈的,仗着是当官的家属,一点也不配合警方工作。”邰伟把烟头一丢,“就这么两个目击证人。一个昏迷不醒,一个不说话,这还怎么查?” 他朝一个警察挥挥手:“你!去问问大夫,那个男的什么时候能醒?”那个警察不敢多说,应了一声就一路小跑下楼去了。 邰伟叉着腰,气呼呼地站了半天,突然开口道:“接下来,你怎么看?” 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什么?什么我怎么看?” “接下来凶手会怎么样啊?”邰伟不耐烦地说,“他会不会继续寻找机会干掉这个女的?还是另外选一个,完成第六次杀人,他会模仿谁?” “我怎么知道!”方木没好气地说。 凶手这一次没能完成犯罪,也没有在现场留下下一次犯案的线索。接下来的防护工作怎么进行?他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被害人?是邓琳玥,还是其他人?一切都是未知数。 就好像一张考卷上突然出现了空白。接下来的试题究竟是什么?无人知晓。 “哦,你来了?” “嗯,你在打电话?不打扰你吧。” “哦,没关系。正好打完了。”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么?” “呵呵,没什么事。你很久不来了,想问问你的情况。” “嗯,我还好。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生病了?” “哦,没事,有点感冒。” “发烧么?” “没有。没关系的。” “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不用。嗯,对了,你还好么?” “嗯,还不错。” “还怕点名么?” “应该不怕了,要多谢你啊。呵呵,基本上都能应付过去了。” “是么?你确定么?” 几天之后,刘建军终于能开口说话,他向警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当天的经过。依照他的说法,当天他打算在体育馆内向邓琳玥表白爱意。为此,他在前一天午饭的时候,向负责管理体育馆的老师借来了钥匙,并详细咨询了广播室的麦克风及射灯的开关位置和使用方法。在篮球比赛期间,他约邓琳玥晚上一个人在体育馆内等他。然而,当他那浪漫的表白仪式进行到最关键部分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袭击了他,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邓琳玥也终于能够平静地回忆当晚的情形,并向警方作了详细的描述。然而,由于当时光线很暗,再加上邓琳玥处于极度恐惧的心理状态之下,她只能向警方证实凶手是一个身高在170公分以上的男性。 第71章 心理罪之画像(22) 方木和邰伟当晚虽然也看到了凶手,邰伟还曾经追捕过他,但是由于光线和距离的原因,凶手并没有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另一个让警方关注的问题是:凶手是如何知道邓琳玥会一个人留在体育馆的? 凶手曾有意将邓琳玥当晚使用的更衣箱破坏,将9号变成6号。这说明凶手是将邓琳玥作为确定的犯罪目标的。他这么做,肯定事先知道邓琳玥将使用9号更衣箱,而且会一个人留在体育馆内。 那么这个人就应当在上述情形的知情人之中。这是一个让警方兴奋不已的推论,因为这将大大缩小排查范围。 然而调查结果却让人泄气。刘建军说他没有将当晚的计划告诉任何人。那么,邓琳玥当晚将留在体育馆的消息,只可能在两个场合下被其他人知晓:其一,在食堂与管理体育馆的老师借钥匙和咨询的时候;其二,在篮球赛过程中向邓琳玥发出约请的时候。而刘建军表示吃午饭的时候根本不记得周围有什么人,而对管理体育馆的老师的调查也证实与之无关。至于第二种可能,警方详细调查了当时处在邓琳玥身边的拉拉队员以及坐在附近的学生,也排除了其中有人作案的可能。 而对于更衣箱号码的调查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据拉拉队的带队老师和其他队员回忆,当天在体育馆走廊里分发更衣箱钥匙的时候,周围是成群的涌入球场的观众,根本无法判断有谁可能知悉邓琳玥的更衣箱号码。 总之,当晚的意外遭遇,并没有给侦破工作带来实质性的进展。而在邰伟的心中,还有一个问号:下一个,是6还是7? 方木的看法是:凶手是一个极其残忍的人,而且意志极为坚定。他应该不会轻易罢手,所以下一个被害人还应该是6。至于是继续以邓琳玥作为目标,还是选择另一个人作为被害人,目前不得而知,因此无论是警方还是方木都认为既要继续严密保护邓琳玥,也要在校内其他带有“6”的地方坚持蹲守。 方木又去看了刘建军几次,至于动机,与其说是同学或朋友之间的交情,还不如说是他内心的愧疚。 刘建军的伤势为颅骨凹陷性骨折,伴颅内血肿及硬膜外血肿。尽管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可能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有好几次,方木看着刘建军捧着碗喝粥,手和头都剧烈地颤抖着,常常弄得满脸满身都是,他都会产生一种跪在他面前请求刘建军原谅的冲动。然而,每次他都默默地走出病房,躲到卫生间里死命地抽烟。 邹团结偷偷地告诉方木,邓琳玥只来看过刘建军一次,之后就再没有露过面。刘建军苏醒后就让人把他推到五楼去看望邓琳玥。当时,邓家的人把刘建军挡在了门外,说是邓琳玥睡了。刘建军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含混不清地对着紧闭的病房大门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方木听了,心如刀割。 j大校方的人来过几次,问清了刘建军的伤势之后,建议让刘建军休学一年,好好休养。刘建军的父母对学校非常感激。而刘建军的导师却私下里建议说在这件事上学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刘建军的父母应该起诉学校,获得相关赔偿。工人出身的他们却没有接受,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几乎被打成了废人,学校还肯保留他的学籍,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怎么能恩将仇报?刘建军的导师也只剩下了摇头叹息的分。 半个月后,邓琳玥奇迹般地出现在校园里。 尽管凶手的目标是她,但是她的伤势要比刘建军轻得多。当天晚上她穿的那件短棉夹克让凶手仅给她造成了肩胛骨轻微骨裂。加之营养得当,悉心治疗,所以很快就回到了学校。 杜宇把这个消息告诉方木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奇怪邓琳玥怎么不回自己的家乡去。邰伟当时说得很明白:凶手很可能还要以她作为下手目标。如果暂时休学回家,恐怕是最保险的方法。 让他更意外的是:下午的时候,居然接到了邓琳玥的电话。内容很简单,她要请方木吃饭。方木推辞不掉,只得答应下来。 下午5点的时候,方木如约来到了校门口,远远就看见身材高挑的邓琳玥站在那里。 “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有啊,是我来得太早了。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方木笑笑,算是回答。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们去哪里?”邓琳玥问道。 “随便,我什么都吃。”方木指指校门外那一排小饭店,“找个地方吃点什么都行,不用太破费。” “那怎么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邓琳玥笑着歪歪头,“去市区吧,找个好点的地方吃饭。” 两个人上了出租车,邓琳玥提出要请他去香格里拉饭店吃饭,方木吓了一跳,那是家五星级酒店。一顿饭,两个人,最少也要上千元,所以坚决拒绝了。 邓琳玥也没坚持:“呵呵,不去也罢。我吃过的三千元以上的饭,没有一顿是好吃的。” 最后,两个人决定去一家专供韩餐的papa’s餐厅。 来这家餐厅就餐的多是年轻的恋人,暖色的基调,昏暗的灯光,歌手低沉抒情的吟唱,都给这家餐厅平添了许多温馨的味道。侍应生极力向方木和邓琳玥推荐情侣套餐,方木很直接地拒绝了,最后点了皇室牛排套餐。 菜上好后,方木一直都在闷头吃喝。而邓琳玥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一点,也默不做声。 倒是方木觉得始终这样沉默有点尴尬,而且不太礼貌。一直没有抬头的他,终于看了看邓琳玥,她正在喝汤,看得出手臂的活动还有点僵硬。 “你的伤……怎么样了?” 邓琳玥没有回答他,放下勺子,扑哧一声笑了,“呵呵,我还以为你整个晚上都不打算搭理我呢。” 方木有点窘,“哪里,我这个人,不太爱说话。” “呵呵,这个我早就领教过了。”方木知道她是指那次在食堂的午餐,更加不好意思了。 邓琳玥看出了方木的尴尬,轻松地转换了话题: “我的伤基本上没有问题了,”她小幅度地摆摆手臂,“就是有的时候还感觉有点疼,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你怎么不回家养伤?家里条件多好,也安全。” “我家里人也是这么劝我的,可是我不想。哦,对了,”邓琳玥稍稍向前倾斜身子,“上次那个警察说凶手也许还会对我下手,是怎么回事?” 方木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真相,免得她过分害怕。 “就是一个疯子。而且,也不一定会对你下手。不用担心。” “唉,今年我们学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发生了这么多事。”邓琳玥咬着吸管,突然表情神秘地凑过来,“你在帮助警察查案是么,神探?” 方木愣了一下,“没有。我哪有那个本事。” “哼,你别瞒我了。上次开全校大会的时候,校长还表扬你了呢。”邓琳玥孩子气地嘟起嘴巴,“再说,如果你没有帮助警察查案的话,那天晚上你怎么会和警察一起来救我?” “我都跟你说过了,只是凑巧而已。” “骗人,我都听你们法学院的人说了,所有犯罪学专业的学生里,你学习最棒。哦,我明白了,”她瞪圆眼睛,小声说,“是不是需要保密啊?还有,我听有的同学说,你是公安局派到我们学校的卧底,是这样么?就像《逃学威龙》里的周星驰那样?” 方木有些哭笑不得了。一个男人面对像小女孩一样的女人往往无计可施,何况像他这种本来就对女性毫无经验的人。 “我不是什么卧底。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学生而已,只不过,我对犯罪学的某些领域……很感兴趣而已。” “哦,这么说你承认你帮助警察查案子了?”邓琳玥一脸的兴奋,“能不能跟我讲讲啊,我从小就喜欢看侦探小说呢。” 方木有点为难,他并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情。 “算了吧,都很可怕的,不适合女孩子听。” “你不要小瞧我哦,我胆子很大的。”邓琳玥瞪圆眼睛说。 方木无奈,“好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方木向她讲了马凯的“吸血鬼案”。在最初的讲述中,他刻意地淡化自己在案件侦破中的作用,可是当他看到邓琳玥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口中不时地发出“哎呀”、“天哪”这样的感叹,心中竟有一丝隐隐的自豪感和表现欲。讲到后来,尤其是他在和马凯单独会面,险些命丧其手的时候,他看到邓琳玥的手掩在嘴边,眉头微蹙,眼中满是关切和焦急,不由得生出几分骄傲来。 故事讲完,邓琳玥手按着胸口,眼睛却盯着方木,仍是一幅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太厉害了,我的天,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朋友。” 方木不置可否地笑笑,扭过头,却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眉飞色舞的脸,心中大窘。 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尴尬,方木提出结账走人,邓琳玥显然有些恋恋不舍,但是也没有反对。 走出温馨的餐厅,外面的空气显得格外的寒冷。方木正在马路上寻找出租车的时候,邓琳玥拉拉他:“我今天吃得有点饱,陪我走走好么?”方木想了想,答应了。 两个人并排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方木为自己刚才的得意忘形有些汗颜,本来就少言的他此刻更不想说话。邓琳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一言不发。两个人一时无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时而会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在拥抱。 不知走了多久,邓琳玥突然开口了:“刘建军怎么样了?” “前几天我去看过他。情况不太好,会有后遗症。”方木转过头看看她,“你……为什么……”方木正在斟酌着自己的词句,邓琳玥却早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们大概都觉得我太无情了。其实说实话,我很想去看望他,可是我妈妈不同意,她觉得要不是刘建军约我去了体育馆,我就不会出事。有一次我偷偷跑去看他,他的父母对我也很不友好,似乎认为他受伤是因为我。我很委屈,可是又不能对他们发火,毕竟他们已经很悲痛了。” “那,你爱他么?” 邓琳玥淡淡地笑笑,耸耸肩膀。 “我不知道。你大概也知道,他追求了我很久,陈瑶介绍你给我认识之前,他就在追求我。说老实话,我挺喜欢他的,无论是学历、长相还是对我的态度,我都无可挑剔。虽说我们的家庭条件不是很相称,但是我并不在乎这一点。我身边的朋友也都觉得我们俩应该是一对。但是我对他就是找不到那种感觉,那种让我感到可以依靠,可以完全放松的感觉。本来那天晚上,我几乎就要被他感动了,可是……”她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方木无语,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为刘建军感到悲哀。 “说说你吧。有女朋友么?好像从来都没看见你跟女孩子在一起过。”邓琳玥又恢复了快乐、开朗的样子,歪着头问方木。 “我?没有。” “呵呵,这么乖啊,一心扑在和犯罪分子作斗争的事业上?”邓琳玥跑到方木面前,倒退着向后走,“还是你的品位比较独特啊?”她调皮地向方木眨眨眼睛,自己的脸却先红了。 方木大窘,“那是查案的需要……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 方木语无伦次的模样似乎让邓琳玥很开心,她毫无顾忌地大声笑起来。 前面不远的路灯下摆着一个小摊,摊主双手各执一支烟花,不时向路人们挥舞着招揽生意,不过问津者甚少,在夜色中噼啪燃烧的烟花显得格外寂寞。 “嗬,这么早就有卖烟花的了,我们去看看吧。”邓琳玥的兴致很高,几步跑了过去。几分钟后,她捧着一大盒子烟花笑呵呵地走过来。 “怎么买了这么多?” “呵呵,我从小就喜欢这个。那个卖烟花的说不卖光他也不能回家,索性就全买下来了。” “问题是你去哪里放啊?”方木看看盒子里,里面至少有五十来支烟花。 “就在这里啊。”邓琳玥向方木一伸手,“打火机借我用用。” “你疯了?你在大马路上燃放烟花爆竹,被巡警发现了,要给你行政处罚的。” “呵呵,跟神探在一起,警察会网开一面吧?” 方木没有办法,看看四周,记得前面好像有一所小学。 “去前面吧。”说完,他一哈腰抱起箱子。邓琳玥一溜小跑跟在身后,脸上是兴奋不已的表情。 在空荡荡的操场上,一束束烟花噼噼啪啪地烧起来,邓琳玥跳着脚,小幅度地挥动着手臂,烟花在她身侧划出一个个闪亮的光圈。 方木边吸烟,边看着纸箱里的烟花发愁,这要放到什么时候啊? “一起来啊。”邓琳玥看着方木在一旁站着不动,热情地邀请他一起玩。 方木没什么兴趣,碍于情面,也随便拿起一只,点燃了在手里乱晃。 摇曳的光影中,方木竟有些恍惚。那个全身笼罩在光圈里的女孩,看起来,竟然很像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鼻子突然很酸。 见方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邓琳玥有些脸红,她慢慢走过来。 “你怎么了?”她柔声问道。 “没事。”方木低下头。 邓琳玥看着手中越燃越短的烟花,轻声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你不愿意向别人敞开心扉。所以,你今天晚上跟我说了很多,我很高兴,因为,我……我很想了解你。” 邓琳玥的头低下来,声音也越来越低:“还记得么,我跟你说,刘建军不能给我那种可以依靠、可以放松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她停顿了几秒钟,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看着方木说,“那天晚上,我竟然在你怀里感到了。” 方木没有做声,手却开始颤抖。 邓琳玥梦呓般自顾自地说下去:“当时,我很害怕。我过去也以为自己害怕过,看见蟑螂的时候,做噩梦的时候,可是那天不一样。那是一种让人想吐的恐惧。我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和那个人,没有人能够帮助我。而你在那一瞬间出现了。躺在你怀里的时候,我能感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我知道我得救了,我安全了。没有人能伤害我,因为你在我身边。” 方木低垂着头,大颗的泪水落在他的脚边。 第72章 心理罪之画像(23) 陈希,我最爱的人,却没有来得及。 邓琳玥慢慢地靠过来,几乎把头贴在方木的肩膀上。 “你说过,那个人很可能还要对我下手。如果是真的,”邓琳玥看着方木,“你会保护我么?” 你会保护我么? 超市里背光而立的女孩;路灯下两个依偎的影子;25路公共汽车站;深夜里软软的声音:还没睡么?一袭白衣,长发飘飘的陈希;现场图片里表情安详的头颅…… 我会保护你的。 方木终于发出大声的抽泣,他转过头,眼前是邓琳玥充满怜惜的目光。 这些年,好累。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伸出手去,一个温软的身体落在怀里,随后就感到滚烫的嘴唇压在自己的双唇上。 第二十章 猫与鼠(一) 送邓琳玥回到寝室之后,方木突然很想一个人走走。 他来到体育场,围着跑道一圈圈地走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直到无所不在的冷空气让他打起寒战,方木才恢复了意识。 今天,我吻了一个女孩? 接吻的整个过程都模糊不清,并不像想象中的初吻那样令人刻骨铭心。方木从回忆的漩涡中挣扎出来,看到邓琳玥娇羞地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天,我做了什么? 刚才在楼下的时候,邓琳玥的眼睛里分明写着深深的不舍,而方木却不敢再与她多待一秒钟。 我怎么会这样? 是因为寂寞么?还是别的什么?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脆弱? 方木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快闭寝了,杜宇正在玩cs,听见方木进来,匆匆回过头来问候一声:“回来了?” 方木很怕他细问,应了一声之后,就拿起脸盆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又坏了。黑暗中,方木把脸浸在装满冷水的脸盆里,虽然冷得全身发抖,却感到一阵畅快的清醒。 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脚背上飞快地跳过。方木吓了一跳,一口水呛在喉咙里。他猛地把头从脸盆里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定睛一看,一只黄黑花纹的小猫正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他。是孟凡哲的“汤姆”。 方木又好气又好笑,手捧着一把水作势要泼它,谁知它并不怕,歪着小脑袋看着方木。方木侧侧手,在手心里留下一小汪水,挥了过去。 汤姆飞快地蹿了出去,那些水全洒在了一个刚刚踏入卫生间的人脚上。 “哎呀,对不起。”方木赶忙道歉,抬起头一看,是孟凡哲。 “是你啊,sorry。” 孟凡哲笑笑,表示不介意。 汤姆逃到卫生间外,并不跑远,坐在地上看着他们。孟凡哲看着汤姆,眼中满是怜爱。 “它真可爱,是么?”孟凡哲梦呓般喃喃自语。 “是啊,”方木突然来了兴致,笑着说,“杰瑞。” 孟凡哲扭过头来看着方木:“杰瑞?”他笑了笑,低下头,仿佛在思量着什么,“杰瑞……杰瑞……” 毫无征兆地,孟凡哲突然转身离去,汤姆见状,也竖着尾巴,跟在主人身后悄无声息地走了。 方木自感无趣,伸手去拿香皂,想了想,又向孟凡哲消失的方向望了望。 刚才孟凡哲看着汤姆的眼神中,除了怜爱,似乎还有——惋惜。 回到寝室,杜宇还在不知疲倦地鏖战。 “喂,怎么样?”他头也不回地问。 “什么怎么样?” “你的浪漫约会啊?” “还能怎么样,吃饭呗。”方木突然有点心虚,他飞快地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宇终于关掉电脑,爬上床,没过几分钟就打起了鼾。 方木却一直没有睡着,他紧闭着眼睛,努力把三个字驱逐出脑海。 刘建军,这是一个让方木想都不敢想的名字。 早晨六点半,方木就被手机的提示音吵醒,睡眼蒙眬地打开一看,是一条短信:“一起吃早饭吧。” 号码很陌生,方木想了想,看看通话记录,是邓琳玥的手机号码。他一下子睡意全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考虑了半天,决定不去。又过了半个小时,杜宇起床了,方木也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和他一起洗漱,一起走下楼去食堂。刚刚出了宿舍楼的大门,就看见邓琳玥站在门口,脸冻得通红,双手插在衣袋里,双脚不停地跺着。 看见方木,邓琳玥没有埋怨,笑笑说:“你总算出来了。” 杜宇非常惊讶,不过看看满脸通红的方木,识趣地说:“我先走了。” 见杜宇走远,邓琳玥小声说:“怎么这么晚,没收到我的短信么?” “哦……没听到。” “睡得太晚了吧?”邓琳玥脸色微红,“还是根本没睡着啊?嘻嘻!” 方木躲开她的视线,“还是……先去吃饭吧。” 方木像做贼似的和邓琳玥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吃早饭。他这么做并不多余,许多熟识他们的人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尤其是几个篮球队的队员,不仅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方木如坐针毡。邓琳玥倒显得十分大方,碰到意味深长的目光的时候,还会回望过去直到对方移开视线。 漫长的早饭终于吃完了。方木简单地和邓琳玥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食堂。还没等走出门口,就听见邓琳玥在身后叫他。 她疾步走过来,脸色因为走得过急而略显潮红,目光严厉。 “方木,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很丢人?”语气比目光还要咄咄逼人。 “……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个态度?” “我……” “觉得对不起刘建军是么?”邓琳玥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些,“我跟你说过了,我跟刘建军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不能因为他追求过我,现在受伤了,我就不能去爱我爱的人。” 方木一言不发。 邓琳玥等了一会儿,看方木还是不开口,叹了口气,小声说:“如果你不喜欢我,请直接告诉我。”她顿了一下,“如果你觉得吻过我,就要对我负责,那么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大家都是成年人,别做可笑的事情。” 她看看手表:“你有课?” “嗯。” “快去吧,你要迟到了。” 方木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样转身就走似乎太残酷了点,含含糊糊地说: “你别胡思乱想,稍晚点我再联系你。” 听到这句话,邓琳玥的脸色好了很多,目光也柔和起来。 “晚上,我们能见面么?”她小声问。 “没什么事的话,应该,可以吧。” “好。”邓琳玥笑了。 方木气喘吁吁地跑上教学楼的二楼,迎面看见邹团结正站在走廊里打电话,见方木过来,劈头就问:“你看见孟凡哲了么?” “没有啊,怎么了?” “这家伙缺了好几次课了,偏偏老师好点名,已经被擒了n次了。”邹团结瞥了一眼教室,“老头放出话来,孟凡哲再不来上课,毕业答辩就不让他过。” “给孟凡哲打电话了么?” “打了,不接。”邹团结晃晃手里的电话,无奈地说。方木看看手表,马上要上课了,他来不及和邹团结多说,转身就往教室跑,边跑边想,孟凡哲不是已经不怕点名了么,怎么还不去上课? 晚上,自习室里。方木心不在焉地翻着面前的一本书,邓琳玥安静地坐在一边,她正在翻译一篇英文文章,速度很快,偶尔按动面前的电子词典,小声诵读着句子。 实在是看不进去。方木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在教室内扫视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向门口望望。没人。 哼,这小子还算讲信用。 下午邰伟来找方木,先是笑嘻嘻地开了方木一通玩笑,什么桃花运啊,英雄救美之类的。方木知道他是指邓琳玥的事情,心想他和邓琳玥的行踪果真逃不过这家伙的眼睛,搞不好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邰伟就在身后跟着。 邰伟奚落够了,就正色说方木和邓琳玥在一起,两个人都可能是凶手的目标,所以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他们。方木急了,说如果邰伟这样做的话,别怪他翻脸。邰伟先是晓以大义,后是动之以情,无奈方木就是不同意,也只好作罢。不过他仍然坚持在“不影响方木和邓琳玥正常生活”的前提下,加以保护。方木注意到他在用“正常生活”这个词的时候,眼中满是揶揄,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方木站起身来,邓琳玥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方木晃晃手里的烟盒,邓琳玥无奈地点点头,眼中带着一丝嗔怪。 站在走廊里,方木点燃一根烟,向两边望望,有个人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飞快地露了一下头就不见了。尽管只是匆匆一瞥,方木还是马上就认出那是邰伟手下的一个警察。 靠,这家伙,还是找人来跟踪我。方木无奈地摇摇头,靠在墙上默默地吸烟。吸了大半根,突然来了兴致,他看看手表,7点26分,第十节课马上要下课了。 不远处灯火通明,能隐隐听见有人在上课。 他打定主意,转身进了自习室,快步走到邓琳玥身边,小声说:“收拾东西。” 邓琳玥不解地看着他。方木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有警察在跟着我们,跟他们开个玩笑。” 邓琳玥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书包,穿上外套,紧张又期待地小声问方木:“我们该怎么做?” 方木示意她先坐在座位上,把手机调到振动。几分钟后,下课铃骤然响起。方木在心中默数十秒后,一把拉起邓琳玥,“走。” 两个人迅速走出自习室,出门的一瞬间,方木用余光瞥了一眼走廊另一端,那个警察果真就站在那里。 他拉着邓琳玥走向那间刚刚下课的教室。 方木和邓琳玥混入人群,他边拉着邓琳玥往后排走,边用手机拨打邓琳玥的电话。 邓琳玥拉拉方木,举起手中不断震动的电话,小声问:“怎么办?” “接听,然后一直保持通话状态。”说完,方木看了看警察和人群前进的方向,那是通往教学楼后门的方向。 他转过头对邓琳玥说:“走,两个人目标太大,分开走,你往这边走。”他指指警察前进的相反方向,“先下到一楼,随时听我的命令。” “好。”邓琳玥激动得浑身发抖,捏着电话转身走了。 方木快步朝警察的方向走去,那个警察不时向前张望着,根本没想到目标就在自己身后。方木小心地躲在其他学生身后,始终和他保持5米左右的距离。 警察边走边拿出电话,方木悄悄接近,极力倾听着。 “……不见了……你在几楼……六楼?我去后门……对,你在前门守着,快点。” 果然。方木笑了笑,放慢脚步,把手机放到耳边。 “你到哪儿了?” “一楼。你呢?”邓琳玥气喘吁吁的,不过听起来又紧张又兴奋。 “快去正门,赶在警察之前离开教学楼。” “好的,然后呢?” 方木沉吟了一下,“去地下室那边集合,保持通话。” 方木跟着那个警察下到一楼。那个警察跑到门口,四下张望了一下,又返回楼里,直奔传达室,向值班员询问着什么,值班员一脸茫然地连连摇头。警察又跑到门口,站在原地,紧紧盯住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 方木躲在角落里,想了想,拿起电话小声说:“先挂断,一会儿打给你。”“嗯,你要小心。嘿嘿。” 方木挂断电话,拨通了j大的总机,查到教学楼后门传达室的电话号码后,又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传达室么?我是专案组的,后门那里有一个警察,对,就是他,让他接电话。” 方木看见值班员匆匆地从传达室里走出来,向门口的警察挥挥手。 “同志,你的电话。” 那个警察一脸疑惑,不过还是快步走进了传达室。方木暗暗好笑,挂断电话,疾步走过去,猫着腰从传达室的窗户底下出了教学楼。 地下室位于东北角。施工队无意中发现了这座地下建筑。后来找来专家做了现场考察,鉴定得知这是一个国民党时期的地下监狱。监狱一共分两层,全部由水泥灌制而成,上层有八个大监房,有半层露出地面;下层是两个大水泥池子,专家说那是水牢。因为是历史遗迹,所以j大校方没有动它,和市里商量后决定原样保留,现在地下室主要用来堆放一些废旧桌椅。前段日子,警方还考虑要不要在六号监房处布控,后来为了节省警力,干脆锁死了地下室。 方木气喘吁吁地赶到地下室附近,却看不见邓琳玥的影子。他心一沉,赶快拿出电话。 很快就接通了,邓琳玥同样呼吸急促,能听见话筒里呼呼的风声。 “你也脱身了?” “是,你在哪呢?” “马上就到地下室了,你已经到了么?” “嗯,你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呵呵,我老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我,我就先去了超市,又去了食堂,还绕着宿舍楼转了两圈,反跟踪嘛。哦,我看见你了,先挂了。” 方木觉得有些好笑,还反跟踪呢,他收起电话,看着邓琳玥蹦蹦跳跳地冲自己跑来。 邓琳玥一下子跳到方木面前,脸色红润,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亮。 “好刺激啊,像动作电影一样。” 看她那兴奋不已的样子,方木倒觉得有些后怕。他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那个破旧的建筑悄然默立,好像一个全身绷紧、随时准备捕食的怪兽。 一阵冷风吹来,方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走吧,这地方太偏僻了。” “怎么,你害怕?”邓琳玥调皮地眨眨眼睛。 “你不怕么?” “不怕,有你在我身边呢。”邓琳玥的语气坚决而热烈。 方木无语,冒险的激情过去,反而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女孩子。 电话突然响起来,方木按下接听键,邰伟焦急的声音马上传进耳朵:“方木,你在哪儿?在什么位置,邓琳玥跟你在一起么?” “是的,别担心,我们很安全。” “到底在哪?我带人过去接你。” “不用了,一会儿再打给你。”方木生怕邰伟骂他,匆匆关了手机。 “走吧,我们也回去吧。”他拉拉邓琳玥,“要不邰伟要骂人了。” 邓琳玥停下脚步,低着头,似乎在等着方木开口。方木站了半天,才冒出几个字:“你……快上去吧。” 邓琳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轻声说:“不亲我一下再走么?” 方木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这里……人太多了吧?” 邓琳玥不说话了,眼睛望向别处,隔了好久才轻声说: “方木,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嗯?” 第73章 心理罪之画像(24) “那天晚上,我们接吻的时候,你哭得很厉害,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见方木不说话,她又问道:“你的心里是不是曾经有过一段非常难忘的感情?” 方木转过身,背对着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红了眼眶。 “能跟我说说么?”邓琳玥柔声问道。良久,她才听到方木颤抖的声音: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我很……很爱她,可是我一直没有向她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直到她死去……” 邓琳玥轻呼了一声:“啊?怎么死的?生病么?” “不是。”方木闭上眼睛,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说道,“她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是跟我同一个宿舍的同学。” “什么?可是,为什么?”邓琳玥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方木已经无法回答了,他甚至无法站稳。 蹲下身子,方木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后背突然被一个身子紧紧贴附着,邓琳玥的双手紧紧抱住方木的肩膀,几滴热热的液体落在方木的脖子上。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心里苦,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邓琳玥用力抱着方木,仿佛想尽力平息他的颤抖。 这个男人,也需要保护。 方木手举着电话,慢慢地走上楼梯。电话那头,邰伟正在大声咆哮,不用放在耳边也能听见他的吼声: “……我告诉你,再有一次,我他妈饶不了你!” 方木此刻也为自己的鲁莽举动深感悔意,所以很能体会邰伟的心情。如果邓琳玥或是他在分头离开的过程中被凶手抓住机会下手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方木耐着性子一再地向邰伟保证下不为例,说尽好话之后,邰伟方才作罢。 打开宿舍的门,杜宇却不在寝室里,一张留在电脑桌上的便条告诉方木:他和陈瑶去看通宵电影,今晚不回来了。方木暗自庆幸,否则杜宇看见自己两眼通红的样子,一定要问的。刚挨了邰伟一顿臭骂,他可不想再被别人纠缠着问个不停了。 正在刷牙的时候,听见走廊另一端传来大声的叫骂,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叮哩咣啷地扔在走廊里。 方木含着牙刷走出卫生间,看见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对着寝室里的另一个人破口大骂,寝室里的人一言不发,只是一件件地向外扔东西。衣服、书籍、球鞋、被褥,那个人身边很快就堆了一大堆东西。 方木认得那是孟凡哲的寝室,站在走廊里叫骂的是他的室友王长斌,那么站在寝室里向外扔东西的肯定就是孟凡哲了。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老老实实的孟凡哲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方木匆忙地漱口,收拾好洗漱用品后,就向孟凡哲的寝室走去。 走廊里站了很多人看热闹,而王长斌也不再骂人了,只是插着腰,气鼓鼓地看着孟凡哲一件件向外扔东西,看起来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无奈。 方木走到跟前的时候,大概孟凡哲刚刚把王长斌的最后一件东西扔出来,门“砰”的一声在方木面前关紧了。 方木看看扔了一地的东西,问王长斌:“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样?” 王长斌阴沉着脸说:“这sb有病!” 邹团结围拢过来帮助他收拾东西,方木说:“要不去我那里先对付一宿吧,杜宇晚上不回来。” “不用。”王长斌颇为生硬地拒绝了,他指指邹团结,“我去他们寝室,正好刘建军也不在。” 方木点点头,转身望着眼前这道紧闭的门,伸手推了推,里面锁住了。他在门上轻叩了两下,里面毫无反应。方木又敲了几下,“孟凡哲,是我,开门好么?” 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砸在门上,又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了,大概是瓶子之类的东西。 方木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两步。其他人也气愤起来,邹团结更是拉住方木:“别管他,这也太过分了。”方木无奈,也蹲下身子帮助王长斌收拾东西。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王长斌在邹团结的寝室安顿好,王长斌拿出一盒烟来分给大家。抽烟的工夫,有人问王长斌到底怎么回事。 “咳,别提了,孟凡哲养了只猫你们都知道吧?平时他对待这猫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似的。可那死猫也太烦人了,好几次在我床上撒尿不说,有一次还在我的书上拉了泡屎。第二天我拿着书去上课的时候,那股味,熏得我周围的人都直捂鼻子。” 好几个人嘿嘿地笑起来。邹团结插嘴道:“你们平时关系不错,你提醒他一下啊。” “是啊,其实要是这点事我也不能跟他发这么大的火,”王长斌不耐烦地抓抓头发,“你们不知道,最近这家伙不知道怎么了,变化特别大,每天不是在寝室里发呆,就是玩失踪,课也不去上,好心提醒他几次,他连理都不理我。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后半夜吧,我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一睁眼睛,好家伙,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嘴里叨叨咕咕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我当时还纳闷呢,背单词怎么不开灯啊,结果仔细一听,你们猜怎么着?他在念自己的名字!孟凡哲、孟凡哲、孟凡哲,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字。我当时就吓醒了,寻思他是不是梦游啊,就没敢叫他。” “后来呢?”有人开口问道。 “他念叨了一阵自己的名字之后,突然就开始揪自己的头发,用脑袋砰砰地撞墙,撞得那叫一个狠。我当时都吓傻了,直到他睡觉了我都没敢动地方,一直挺到天亮。”王长斌的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可见提起当晚的情形他至今还心有余悸,“跟他共处一室太可怕了,就像今天,我跟他说老师点了好几次名他都不在,老师发火了。这神经病居然什么也不说就往外扔我的东西,你冲他喊,他就跟没听见一样。” 屋子里其他的人也听得心惊肉跳,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之后就纷纷散去了。 方木回到寝室里,关掉电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好久却睡不着。 孟凡哲在夜里像着了魔似的反复念自己的名字,应该跟他曾经怕点名的心理障碍有关。可是他已经不怕点名了,现在做出这么反常的举动,究竟是为什么呢? 以方木对孟凡哲的了解,他是个个性软弱的人,仅仅凭借他自己,恐怕没那么顺利克服这种心理障碍。他应该找了专业人士做心理治疗,可是突然出现这种反复,难道在治疗中发生了什么事? 方木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决定第二天找机会和孟凡哲谈谈。 噩梦又如约而至。 燃烧的寝室。死去的人们。面目全非的他。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方木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仍然是紧紧抓住枕头下的军刀,等到呼吸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衣都被汗湿透了。汗水顺着额头淌到脖子上,黏黏的,很不舒服。方木费力地坐起身来,拿着毛巾和香皂,准备到卫生间洗把脸。 走廊里只亮着一盏吸顶灯,光线很暗,可是方木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地上的几个暗红的小点。他蹲下身子,用手指在那些红点上抹了一下。红点的表面已经干涸。方木捻捻手指,有些湿黏的感觉,凑到鼻子下闻闻,甜腥的味道。 是血。 方木顿时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张皇失措地向四周张望。空荡荡的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扇扇紧闭的门。低头看,前方还有几个血点,一路指向前方的卫生间。 方木慢慢地站起来,踮着脚朝卫生间走去。 有人受伤了? 还是仅仅有人流鼻血? 卫生间那黑洞洞的大门越来越近,方木的心也越跳越快,那怦怦的声音仿佛在走廊里回响,方木甚至觉得,如果卫生间里有人的话,自己的心跳声早就被他听到了。 终于看到了。 在一片漆黑的卫生间里,空气中满是血腥味,有一个人站在水池前,不知在撕扯着什么,黑暗中只能看见他的头和肩膀在晃动,口中似乎还有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方木悄悄地把手伸向电灯开关。 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卫生间里亮如白昼。那个人也被吓了一跳,霍然转身。 是孟凡哲。 强烈的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孟凡哲眼眶发青,眼睛里黑漆漆的一片,竟然看不到眼白。 他的嘴边一片鲜红,还不时有黏稠的红色液体从嘴角滴落下来,仔细看去,唇边还黏着几撮黄黑相间的毛。 方木心中大骇,和孟凡哲愣愣地对视了几秒钟之后,颤巍巍地问道: “孟凡哲,你在干什么?” 在那一瞬间,方木可以肯定在孟凡哲的眼睛里有一丝凶狠的表情闪过,但随之就是几乎要漫出眼眶的无助与绝望。 “我……”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下来,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我不知道……” 方木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定睛看去,是一条毛乎乎的,沾满鲜血的动物的腿,看起来,很像是猫腿。他向孟凡哲的身后望去,水池里一片狼藉,血肉、内脏和皮毛乱糟糟地堆在那里,似乎还在冒着热气。 方木绕过孟凡哲,小心地走过去。没错,水池里七零八落的动物正是孟凡哲的猫——汤姆。 四周没有刀之类的利器。看来汤姆是被孟凡哲用手生生扯成几块的。 方木转身看看孟凡哲,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方木扯起他的袖子,从他手中把那只猫腿拽下来,扔在水池里。孟凡哲呆呆地任由方木摆布,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方木站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凡哲,你能听见我的话么?” 过了好久,孟凡哲的眼珠才慢慢地移向方木的方向,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孟凡哲的嘴角咧了咧,他好像一个中风后遗症患者一样慢慢半转过身子,伸手指了指水池里的猫。 “汤姆……他们都讨厌它。我也不能……再……依靠它……” 方木盯着孟凡哲呆滞的双眼,竭力去搞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依靠谁?”他摇晃着孟凡哲的肩膀,“你说话啊!” 孟凡哲的身体在方木的动作下剧烈地摇摆着,人却好像清醒了很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抬起手在嘴边胡乱抹着,当他看到手上全是血和猫毛的时候,吓得又去脸上乱抹,结果满脸都是横纵交错的血迹。 “到底怎么了?”方木用力捉住他的手,低声喝问道。 “是你?方木?”孟凡哲好像刚刚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方木,身子一下子瘫软了,眼泪和鼻涕刷地流下来,“帮帮我,帮帮我,求求你,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好像做梦一样……” 方木把手插在孟凡哲的腋下,竭力撑住他的身子。 “我会的,我会帮助你,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孟凡哲的视线落在水池里,好像一下子来了力气。他惊恐万状地指着汤姆的尸骸:“这不是我干的,这不是我干的……我不是有意的……” 他向方木猛扑过来,一把拉住方木的衣领,眼中是深深的恐惧与祈求:“别告诉别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是疯子,我不是有意那么做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疯子……” 他放开方木,又一个箭步冲到水池前,用手捧起那些皮毛和血肉,四处张望着,嘴里兀自说个不停:“快收拾好,快,别让别人看见……快!”他原地转着,似乎在疯狂地思考应该把这些东西扔在哪里。 方木被他搅得心烦意乱,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好拎着门口用来倒剩饭的大塑料桶走过去,示意他扔在这里。孟凡哲用力把汤姆的尸骸按进桶内的泔水里,又飞快地跑进里间的厕所,拿出一只纸篓,把里面用过的手纸统统倒进桶里。接着又跑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冲洗着水池里的血迹。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拧开了,他还嫌慢,用手不住地在水池里擦着。 当最后一根猫毛旋转着消失在下水道里,孟凡哲又从门后拿出拖把,用力蹭着地上的血迹。方木手足无措地看着孟凡哲飞快地清理着卫生间,感觉脑子里乱极了。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手,疲惫不堪地靠在墙上喘着粗气,方木小心地问他: “到底怎么回事,你能跟我说说么?” 孟凡哲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最近很不对劲。我常常忘记自己做过些什么,寝室里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方木想了想,“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孟凡哲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不用。”又仿佛自言自语般说:“我会好起来的,嗯,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要指望任何人……”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看起来毫无信心。方木默默地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孟凡哲突然站直身子,勉强冲着方木笑笑:“我,我回去了,你,”他垂下眼睛,“替我保密好么?” “好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去看看医生。” “呃,好的,如果我觉得需要的话,我会去的,再见。”说完,他就脚步虚浮地走出卫生间,摇晃着向寝室走去。 卫生间里一下子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水管里汩汩的流水声和日光灯镇流器的鸣叫。方木站在原地,好一阵子没有动。他看看干干净净的水池,又看看那只大塑料桶,突然感到今晚的孟凡哲是那样的陌生。 比第一次见到他还要陌生。 第二十一章 3+1+3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去敲孟凡哲的门。连敲了十几下,一点回应都没有。 整整一天,方木的脑子里都是孟凡哲。他那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仿佛深渊一般的眼睛不停地在方木眼前浮现。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虐待动物的行为,往往来自于对现实的无能为力和失去控制的焦虑感。 孟凡哲究竟对什么感到无能为力,又对什么感到失去控制呢? 他是个个性软弱的人,但是性情温和、善良。生生扯碎一只猫,再把它吞下肚去,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他这种人能做得出来的。而从昨晚的情形来看,孟凡哲在残害汤姆的时候,很明显处于一种意识模糊的状态之下。 究竟是什么让孟凡哲陷入了如此深刻的精神障碍中? “汤姆……他们都讨厌它……我也不能……再……依靠它……” 依靠? 第74章 心理罪之画像(25) 如果说孟凡哲在依靠汤姆的话,一个人能从一只猫身上得到什么保护或者慰藉呢? 老鼠? 方木知道孟凡哲害怕点名,也许他还害怕老鼠。养一只猫,使自己在潜意识里感觉到被保护,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对老鼠的恐惧。 问题是,这种做法的直接后果是使自己对这种“保护”产生明显的依赖,一旦这种“保护”消失的话,他不但不会消除对老鼠的恐惧心理,反而有可能加剧。 如果上述推论成立的话,那么孟凡哲将自己视若珍宝(也可能是当做保护者)的汤姆杀死,就有了一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味道。 如果一个人这样想,那他就危险了。 方木这种若有所思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上晚自习的时候。邓琳玥在被方木冷落了大半个晚上之后终于开口发问: “在想什么?” “唔,没什么。”方木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朝邓琳玥抱歉地笑笑。 邓琳玥没有笑。她低下头继续看书,又过了好一会儿,小声说: “在想她,对么?” “谁?”方木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心里很纳闷她怎么会认识孟凡哲。 “就是……一直在你心里的那个女孩。” 方木怔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没有,你别多想。” 邓琳玥抬起头看着方木的眼睛,很明显她并不相信方木的话。 “跟我说说她,好么?” “不!”方木断然拒绝了。 余下的时间里,邓琳玥始终没有跟方木说话。方木送她回寝室的时候,她也没有像平时那样要求方木抱抱她或者亲她一下再走,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我上楼了”,就把方木一个人撇在女生宿舍楼下,转身上楼了。 方木很无奈,只好转身离去,走出去几十米后,回头望了一下,却看见邓琳玥站在女生宿舍的门口,朝这边望着。方木转身向邓琳玥走去,刚迈了几步,邓琳玥却又一个转身,蹬蹬蹬上楼了。 方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等了十几分钟,见邓琳玥这次没有去而复返的意思,摇摇头回去了。 恋爱,就是这个样子么? 回到宿舍楼,方木还是先去了孟凡哲的寝室。尽管从门上的窗户里看到寝室里没有开灯,方木还是敲了敲门。不出所料,没有回音。 今天方木问过邹团结,孟凡哲还是没有去上课,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他。 杜宇在寝室里,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在电脑前玩cs,而是正襟危坐在书桌前,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干吗?”方木习惯了杜宇嬉皮笑脸的样子,他这副德行让方木觉得有点好笑。 “你有时间么?”杜宇绷着脸,“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方木有点莫名其妙。 “谈谈你跟邓琳玥。” 方木盯着杜宇看了几秒钟,“好奇?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不是。”杜宇顿了一下,“是出于朋友的立场。” 方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点燃一根烟。 “你想知道什么?” “你跟邓琳玥,真的在谈恋爱?” 方木犹豫了一下,“……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杜宇把椅子向方木拉近,“你喜欢她么?” 方木吸了几口烟,沉默了一会儿说:“说老实话,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几天前邓琳玥这个名字仅仅意味着“被害人”,而现在,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而这个过程,就好像一个缺乏现实感的梦一样,让人身陷其中却浑然不知。方木觉得,自己并不是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这几天来他一直在逃避这件事。 因为,他已经有点习惯了。 习惯异性温柔又带点崇拜的目光。 习惯有人细致地关心自己的饮食起居。 习惯身边有一个温软馥郁的身体。 习惯让人战栗的拥抱与亲吻。 杜宇看看方木,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其实,作为哥们,我是很支持你和邓琳玥在一起的。而且,我和瑶瑶都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只是,你们都转变得似乎太快了,尤其在这个时候,真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顿了一下,“你知道大家都怎么议论这件事么?” 方木突然知道杜宇如此郑重其事地跟他讨论这件事的原因了:是因为刘建军。 杜宇见方木不吭声,自顾自地说下去:“很多人都说你是借刘建军被打伤的机会,抢了他的女朋友。” 方木干笑了两声,自己被别人误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刚入学的时候,不是还有人把自己当做怪物么?他并不介意。 “你也这样想么?”沉默了一会儿,方木问道。 “我当然不会!我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杜宇马上说,“不过,我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木非常不愿意和杜宇继续这个话题,不过看着杜宇坚决又信任的目光,他想了想,还是把邓琳玥和刘建军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杜宇讲了。 杜宇听了之后,好半天没说话。当方木点燃了第五根烟的时候,杜宇突然站起来,把手重重地放在方木的肩膀上。 “我支持你,哥们。”杜宇大声说,“你没有错,邓琳玥也没有错。如果再有人这样议论你们的话,我会帮你解释!” 方木刚想说“那倒不必”,可是看到这家伙一副两肋插刀的架势,笑着点了点头。 深夜,心事已了的杜宇呼呼大睡,方木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刚才的一番话,对于杜宇来讲也许是一个理由充分的解释,可是对于方木来讲,去丝毫不能减轻心中对自己的疑问。 我真的爱上邓琳玥了么? 邓琳玥毫无疑问是喜欢自己的,而方木自己呢? 也许,只是需要吧。 老天为每个人都安排了一条路。有的路平坦,有的路坎坷。而我的路,是一条布满荆棘、险象环生的路。这一路上,有鲜血,有怪兽,有回忆,有感伤。陪伴我的,却只有那些死去的人们和梦魇般的诅咒。 我已经一个人走得太远,太累。 朦胧中,方木渐渐睡着了。心中的疑问,依然没有答案。其实,有没有答案,又有什么要紧? 他只知道,在邓琳玥的怀抱里的时候,真的,很温暖。 邰伟来找方木。一进门,他就歪着头看着方木:“呵呵,气色不错啊。”方木知道他在拿邓琳玥的事情调侃,没有搭理他。不过这家伙最近瘦得厉害,眼眶发青,一幅睡眠不足的样子。 “今天怎么没陪邓大小姐去上自习?” 邓琳玥的父母来学校看她,晚上一起出去吃饭。一整天,邓琳玥都在暗示方木和她一起去,希望自己的父母能见见方木。方木没有答应,也许是邓琳玥的妈妈那天给他留下的印象太坏。另外,如果去了,很明显有未来女婿拜见丈母娘的意思,这更是方木不情愿的。 “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么?” “没有。一点进展都没有。”邰伟毫不客气地躺在方木的床上,“我们现在只能干等着。妈的,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方木这几天思考的都是邓琳玥和孟凡哲的事情,没有对系列杀人案过多关注。看见邰伟疲惫不堪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他翻出一包芙蓉王扔给邰伟,又给他冲了一大杯浓茶。 邰伟闷头抽烟喝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方木,你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一愣,“他的心理和生理特征我不是都跟你大致描述过么?” “嗯。”邰伟点点头,“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他试探着看看方木,“我老觉着这个人……跟你很像。” 方木没有做声。其实这种感觉他也有。凶手设计的几起命案,都是在向方木进行挑战。那么这个人应该在犯罪心理学上颇有见地(至少凶手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而在这个校园里,方木所知道的心理画像者只有两个。想到这里,方木不由得心一沉。 难道是乔教授? 不会不会。方木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无论从职业操守还是从为人品德上来看,乔教授都堪称典范。再说,自己的水平和乔教授相差甚远,他没有必要来对自己挑战。而且,这几起案件中,凶手不仅仅需要技巧,还需要体力,这显然是年近六旬的乔教授所不具备的。 距离上次作案已经快二十天了,凶手还没有丝毫动作。这种等待,实在是一种折磨。 沉闷的气氛渐渐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就好像那袅袅升起的烟雾一样,隔着它,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 同样,也看不清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邰伟一跃而起,伸了个懒腰后,低头看看手表。 “快九点了,我去各个监察点看看。你去么?” 方木心想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就点点头。 警方重点监视的地点仍然是女生宿舍和带有数字“6”的地段。监察点不同,可是在各个监察点蹲守的警察却是一样的状态:疲惫不堪,情绪暴躁。 这样不分昼夜的连续作战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换了谁都受不了。 连转了几个点,都是“一切正常”。看着手下的兄弟们一个个脸色发青,却都在坚守岗位,邰伟也有些不忍。他和方木一起去了校门口的小饭店,订了一些盒饭给大家加餐。方木看着他钱包里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纸币,自己去超市买了两条香烟。 发盒饭的时候,警察们都显得很高兴,拿到盒饭后都迫不及待地或靠墙而立,或蹲在墙角,埋头大嚼起来。男警察们吃相粗鲁,大口吞咽着已经有点变凉的饭菜,偶尔有人咬到了沙子也囫囵咽下。女警察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饭菜的味道,彼此你夹一块肉段,我夹一块带鱼,吃完了,还不忘拿出带香味的面巾纸塞给那些准备用袖子抹嘴的男同事们。 只是每个人都边吃边紧盯着每个从身边走过的人,即使闲聊,也竖起耳朵倾听着每一丝可疑的声音。 看着这群邋遢憔悴,却如同猎手般时刻保持警惕的人,方木的心中不由得陡生敬意。在分香烟的时候,特意多给了那个被他捉弄过的警察两盒。他显然并不在意方木曾经的戏谑之举,还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吃过饭,邰伟又带着方木在其他的监视点转了一圈。结束的时候已经快11点半了,校园里已经看不到人影,各栋宿舍楼的灯光也一盏盏熄灭。校园在经历了一天的喧嚣后重归安静,只是阵阵冷风刮得更紧。 方木和邰伟匆匆地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快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邰伟突然停下了脚步,向后望了望。 “怎么了?”方木看着他望去的方向,不远处,只有光线惨淡的路灯孤零零地站着,下面的马路被照亮了一块,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黑夜笼罩着,寂静无声。 “没什么。”邰伟皱着眉头,又四下扫视了一圈,“可能是我听错了。”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宿舍楼,走过一楼卫生间的时候,邰伟突然捂着肚子说:“你先上楼吧,刚才盒饭里的带鱼不新鲜,我好像要拉肚子。” 方木点点头,“我那有黄连素,你一会儿上来拿吧。”说完,就抬腿上了楼梯。 走廊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的水声。走了大半个晚上,方木感到腿有些酸,他慢慢地拾阶而上,无聊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突然,他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就在自己附近,不徐不疾,听起来似乎漫不经心。方木在二楼缓台上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着。那脚步声也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方木屏气凝神地站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几秒钟后,他重新迈动双脚,慢慢地走上台阶。 果真,那脚步声又出现了。 方木边走,边顺着楼梯扶手向下看。在一楼和二楼之间,一个细长的人影正摇晃着慢慢上来。 方木感到全身的汗毛渐渐竖起,他来不及多想,踮着脚尖,疾步登上三楼。走到313寝室门前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开门,而是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320寝室旁边有一个墙垛,刚好可以藏下一个人。路过318寝室的时候,几块镜子的碎片堆在门口,大概是寝室里的镜子碎了,扔在门口等着清洁工来收拾。方木顺手拎起一块稍大一点的,快步走到墙垛旁,把镜子抵在321寝室的门旁,让反光面正对着走廊另一侧,自己则躲在墙垛后面,既可以通过镜子的反光观察走廊里的情况,又不必露头。 几秒钟之后,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走得不紧不慢,看身高应该在175公分左右,很瘦,一只手插在上衣兜里,另一只手在体侧摆动着。不知为什么,方木忽然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眼熟。 那个人越走越近,突然站定了,方木估测了一下,他站立的位置正是313寝室。 那个人面对着寝室门站了几秒钟,忽然伸出手来在寝室门上抚摸着。 他在干什么?模糊的镜子让方木不得不竭力睁大双眼,却怎么也看不清。趁着他在门上抚摸的时候,方木飞快地把头探出去。 是孟凡哲。 方木松了口气,从墙垛后走出来。 “喂,是你啊。” 孟凡哲猛地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方木吓了一跳,仅仅几天不见,孟凡哲又憔悴了很多。脸色苍白,眼眶发黑,双颊凹陷,看起来好久没洗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竖在头上。 方木的目光落在他刚才在门上抚摸的手上,细长的手指里捏着一支签字笔。 “你在干什么?” 孟凡哲好像没听见似的,两眼呆滞地看着方木。方木小心地向前走了一步,“孟凡哲,你在干什么?” 一瞬间,方木看到孟凡哲黯淡无光的双眼霎时变得狂暴凶狠,脸上所剩无几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他张开嘴,露出白得瘆人的牙齿,同时发出一声只有野兽才会有的低吼: “啊——” 方木吓得倒退两步,还没等他开口,就看见孟凡哲一直插在衣兜里的手拿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大号的裁纸刀。大拇指一推,寒光闪闪的刀片从裁纸刀上端露了出来。他握着刀,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一步步向方木逼近,突然,一挥手,裁纸刀在灯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辉,直奔方木而来。 方木向后一跳,感觉刀片贴着自己的鼻尖划了下去,“嘶啦”一声,外套被割开了一条口子。 第75章 心理罪之画像(26) “你疯了么,孟凡哲!”方木一边后退,一边大吼,“看清楚,我是方木!”方木的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孟凡哲一击未中,又是一刀挥过来,这一次直奔方木的脖子而去。方木慌忙一哈腰,躲过刀片的同时,一个箭步蹿到孟凡哲身后,朝着他的膝盖弯猛踢一脚。 孟凡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方木想冲上去按住他,可是孟凡哲的动作更快,不等起身,又是一刀挥过来,方木急忙抽身躲避,可是晚了一步,手指被刀锋掠过,鲜血马上流了出来。 孟凡哲站起来,嘴里“呜呜”地低吼着,一步步向方木逼近。头顶的灯光直射下来,方木清楚地看见孟凡哲紧咬牙关,嘴边满是白沫,同一只发狂的野兽毫无分别。方木捏着流血的手指,疾步向后退,却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方木急忙转身,看见邰伟正从黑暗的走廊一端跑过来,边跑边在腰间摸索着。 转眼,邰伟就跑到了方木身边,他紧绷着脸,一把把方木拉到自己身后,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枪。 “你没事吧?”不等他回答,邰伟就对着孟凡哲大喝:“把刀放下,我是警察!” 孟凡哲仍然不为所动,他好像没看见邰伟一样,死死盯着方木,一步步逼近。 邰伟咔嚓一声扳下击锤,“放下刀,否则我要开枪了。”方木急忙拉住邰伟:“别开枪,他是我的同学。” 邰伟紧盯着孟凡哲,把击锤复位,枪塞进枪套里,同时拉开架势,严阵以待。 几扇寝室的门相继打开了,听到动静的学生穿着内衣探出头来,看到走廊里这令人窒息的一幕,惊呼一声就缩回头去,趴在门缝上观察着走廊。杜宇也出来了,手足无措地站了几秒钟,就返回去拿了一根拖把跑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方木身后,颤巍巍地说:“孟凡哲你别胡来啊。” 孟凡哲又发出一声低吼,扬起刀直劈下来。邰伟一个箭步上前,看准孟凡哲持刀的手牢牢抓住,手腕一翻,本以为孟凡哲会痛得把刀丢掉,没想到孟凡哲却不松手,又在膝盖上一磕,裁纸刀才应声落地。邰伟把手向后一探,揪住孟凡哲的衣领,用力向前一甩,孟凡哲撞到墙上,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身子。 邰伟疾步上前,把孟凡哲翻转过来,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同时掏出手铐,把孟凡哲的双手铐在身后。随后,他掏出手机,接通后,简单地说了句:“南苑五舍313,快点过来。” 挂断电话后,他转头问方木:“怎么回事,这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你?”方木对邰伟的问话毫无反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在地上喘息、呻吟的孟凡哲,脑子里只有三个字: 为什么? 突然,方木冲过去,跪在孟凡哲面前,大声喊道:“你听得到我说话么?你到底怎么了?” 孟凡哲闭着眼睛,除了喘息,毫无反应。 方木松开一直捏着伤处的手,用力摇晃着孟凡哲的肩膀:“你说话啊,孟凡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杀我?” 孟凡哲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那狂乱凶狠的眼神再次回到了他的眼中。他使劲扭动着身子,拼命抬起头,一口向方木咬去。 方木向后跌坐在地上,邰伟上前对着孟凡哲的脸就是一脚,“你老实点!”方木顾不得爬起来,一把抱住邰伟的腿,“别打他,这件事肯定有问题!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孟凡哲的嘴被踢破了,鲜血流出来,和着脸上的灰,看起来面目全非。 方木刚刚捏住的伤口也迸裂开来,血顺着手指滴到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小摊。杜宇看见方木的手在流血,赶忙拉住他,“快回寝室,我给你找创可贴。” 方木的脑子一片空白,任由杜宇拉着往313寝室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方木猛然想起孟凡哲刚才在门上画了什么,连忙挣脱杜宇,在门上仔细寻找着。突然,他的视线定在了门牌上。 门牌上,“3”、“1”、“3”这三个数字中间,被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加上了两个“+”。 “3+1+3……”方木喃喃自语,感觉刹那间全身都凉透了。 邰伟见方木脸色大变,就走过去循着他的目光向门上看去。几秒钟后,方木听到邰伟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扭头望去,邰伟盯着门牌,脸上是遏制不住的兴奋。 这时,其他警察已经赶到了,有个警察大声问邰伟:“队长,怎么办,在这里审还是拉回局里?” 邰伟挥挥手:“都过来,都过来!” 警察们围拢过来,邰伟指着门牌,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兄弟们,抓到了。就是他!” 警察们都把目光投向门牌,沉寂了几秒钟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警察们跳着脚,互相推搡着,一个女警更是冲上去抱住了邰伟。 方木夹在这些狂喜的警察中间,被他们撞得摇来晃去。可是他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只是怔怔地看着门牌,脑海里还是那三个字: 为什么? “好了好了。”邰伟挥挥手让大家安静,底气十足地说,“各就各位,大家开工!” 警察们响亮地应了一声后,默契地各司其职。请求支援、封锁现场、核对嫌疑人身份……走廊里的人群被劝散,只剩下还在地上躺着的孟凡哲和一直在门口呆立的方木。 两个警察把孟凡哲提起来,一人架着一只胳膊往楼下拖去,方木急忙追过去,却被邰伟拦住了。 “你先去医院吧,你的伤口好像很深。” “不用。”方木急切地说,“我得跟他谈谈,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邰伟好像有点不高兴,“有什么不对劲的,我们回去一审就清楚了。小张,”他朝一个警察喊道,“送方木去医院。” 那个警察应声而来,方木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走下楼去。 门口停着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方木看到孟凡哲就在其中一辆车里,耷拉着头,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牢牢地抓住他的双臂。 送方木去医院的那个警察示意他上旁边的一辆车。在走过去的时候,方木一直看着孟凡哲,似乎希望能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而此时,孟凡哲也看见了方木。他一下子扑到车窗上,眼中的狂暴凶狠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与绝望。他拼命地敲打着车窗,嘴里无声地呼喊着,眼泪成串地从脸上滑落下来。 旁边的两个警察使劲按住他,在他的脸上、身上死命地抽打着。方木跑过去,想拉开车门,可是在他踏上后保险杠的一瞬间,那辆警车突然启动了,方木摔倒在地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那辆警车已经转了一个弯,开远了,只剩下刺耳的警笛声还在校园里慢慢回荡。 第二十二章 猫与鼠(二) 伤口不长,但是很深。一个睡眼惺忪的值班医生把方木的伤口简单清创之后,缝了两针。方木捏着手走出处置室,那个警察正在走廊里打电话,一见方木出来,匆忙挂断电话。简单问了几句伤口的情况,就提出要送方木回学校。 方木摇摇头,“送我去市局。” “不行。”那个警察非常干脆地拒绝了,“邰队长命令我必须送你回学校。”“我是案件的被害人,你们难道不给我做笔录么?”那个警察被问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要送方木回去。 “用不着你送!我自己走!”说完,方木就大步走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的门口,方木迅速跑到楼角躲藏起来。几秒钟之后,就看见那个警察追出来,四下里扫视了一圈,骂了两句,就上车,发动,很快开走了。方木等他开远,就从楼角里走出来,径直走向医院门口排成一列的出租车。 市局门口灯火通明,院子里满满当当地停满了车。方木跳下出租车,对门口执勤的武警战士说:“邰伟警官叫我来做笔录。”武警战士返回值班岗亭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就看见那个送方木去医院的警察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自己会跟着来!”那个警察一脸阴沉,“别多说话,做完笔录赶紧走。邰队长说了,过几天会跟你联系。” 他把方木带到留置室,叮嘱他等一会儿,不要乱跑,就拉开门出去了。他前脚走,方木就后脚溜了出去。走廊里人很多,那些或着警服或穿便装的警察匆匆地往返于各个科室之间,偶尔有人疑惑地看看方木,却没有人停下来发问。在他们之间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到“快把这些材料送到三楼”、“审讯室”之类的字样。 似乎每个人都很关注三楼的事情。方木尽量躲避着那些警察,快步登上三楼。 走廊尽头有一扇铁门,现在正敞开着,里面似乎还有一个房间,墙壁是一面大玻璃。此刻,十几个警察正静静地站在那扇玻璃前,人群中,能听见邰伟的声音。 “……我当时就假装拉肚子,躲在一楼的卫生间里听动静,过了一会儿,果真听到有人上楼。我悄悄跟在他后面,转入三楼走廊后,我发现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接着又向前走,最后站在了313房间门口,像是在敲门,又像是在写什么。后来被害人跟他聊了几句,我当时以为是相识的同学,就准备撤,结果还没等我走几步,就传来了厮打的声音,后来,我就把他制服了,带回局里……” 方木悄悄地走过去,所有的人都在屏气凝神地听邰伟说话,居然谁都没有发现方木。 “你能肯定他就是凶手么?”一个挺着将军肚,表情威严的人说。 “能!”邰伟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坚决,“首先,在被害人的门上发现了‘7’的标记;其次,专案组的同事正在勘查现场,包括检查犯罪嫌疑人的寝室。刚才他们给我打来电话,据说有重大发现。” 有几个女警匆匆地跑过来,把厚厚一叠材料递给邰伟,邰伟简单翻看了一下,抬头对那个胖子说:“局长,可以开始了。” 局长点点头:“开始吧。” 所有人都围向那面玻璃,方木不敢挤得太靠前,只能在人群的缝隙中竭力捕捉玻璃那面的情形。 这是一个安装了单向玻璃的审讯室。里面陈设简单,靠左侧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盏台灯。两个警察正坐在桌前,一个翻看着刚刚递进来的材料,一个在纸上写画着什么。对面是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看起来冰冷无比,很不舒服。墙角装有摄像头,头上悬挂着话筒,审讯室里面的声音可以通过扩音器传到外面。 审讯室右侧的小门开了,戴着手铐和脚镣的孟凡哲被两个警察架了出来。他看起来虚弱不堪,头始终低着,嘴角的血已经干涸,脸上横七竖八地分布着暗红的印记。 那两个警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一个年长一点的警察开口了:“姓名?” 孟凡哲低着头,毫无反应。 另一个警察把台灯扭向孟凡哲的方向,孟凡哲的全身笼罩在强烈的灯光下,在身后的墙壁上留下扭曲的影子。 “姓名?” 孟凡哲还是不开口,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年长的警察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根烟,翻开桌上的卷宗。 “2002年7月1日凌晨1点至3点之间,你在哪里?” 没有反应。 “2002年8月10日上午8点至9点之间,你在哪里?” 还是没有反应。 另一个警察看看墙上的镜子,他知道局长和其他同事都在外面盯着他们。他转头看看像块木头一样呆坐在那里的孟凡哲,不由得恼羞成怒。 他一拍桌子,大喝道:“孟凡哲!你别以为不开口就没事了,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 孟凡哲猛地抬起头,面对强光,他的眼睛仍然圆睁着,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面前的两个警察恐怕早就万箭穿身了。 “啊——”方木又听见了在走廊里那声野兽般的低吼。 孟凡哲的手脚都被固定在椅子上,他却拼命地向前挣扎着,看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摆脱束缚,向面前的两个警察猛扑过去,那个稍年轻点的警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挺了一下身子。站在孟凡哲身后的两个警察急忙上去用力按住他,可是看起来虚弱无比的孟凡哲竟好像得了神力一般,两个人高马大的警察都按他不住,其中一个还险些被咬了一口。一个警察抽出了警棍,高高扬起…… “不——”一个身影猛扑到玻璃上,用力捶打着。所有人都愣住了,邰伟在呆了两秒钟之后,脱口而出:“方木?” 方木转过身,急切地拉住邰伟,“别打他……” “你是谁?”局长打断方木的话。 “哦,他是本案的被害人,是我把他叫来做笔录的。”邰伟赶紧解释,然后转身小声对方木说,“你先下去,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邰伟,”方木拉住邰伟的胳膊,几乎是在哀求他,“让我跟他谈谈,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凶手肯定不是他。” “不行!”邰伟用力扒拉着方木的手,小声警告他,“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快点下去。”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局长突然开口了:“邰伟,他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所谓的‘天才’,对吧?” 邰伟一看已经瞒不下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是。” 局长“哼”了一声,转头望向审讯室。孟凡哲仍然在拼命挣扎着,两个警察被他撞得摇摇晃晃,其中一个警察抽出了电警棍,打开开关,对自己的同事大喊一声“闪开”,就朝孟凡哲的肩膀捅了过去。孟凡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身体猛地一下弓起,那个警察又在他的身上连捅几下,每捅一下,孟凡哲都会发出大声的惨叫,像砧板上垂死挣扎的活鱼一样拼命扭动。几下之后,孟凡哲终于不再挣扎了,跌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头,身体不住地痉挛着。 局长脸色铁青,对身边的人说:“今晚别审了,先关起来,明天叫司法鉴定中心的人来给他做精神鉴定。”说完就转身走了,经过邰伟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邰伟想要解释,可是局长已经走远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看着审讯室里,警察们正像拖死狗一样把孟凡哲拖出去。他叉着腰站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说:“把他送回去。” 那个警察像押解犯人一样抓着方木的胳膊,一口气把他带到南苑五舍三楼。方木全身酸软,早已没了反抗的力气。 第76章 心理罪之画像(27) 走廊里一片喧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披着被子、只着内衣的学生,也有刚刚闻讯而来的校保卫处干事。透过人群,能看见孟凡哲的寝室里灯火通明,不时有不耐烦的警察告诫围观者躲远点。 313的门牌已经被取走当做物证,那个警察推推门,锁住了,就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喊道:“313寝室的人呢?开门!”杜宇也在看热闹,听到呼喊赶快跑回来,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警察一把把方木推进寝室,“别再乱跑了。”他指指方木对杜宇说:“看着他点。”说完,重重地拉上了门。方木垂着手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床,一头栽倒在上面。 杜宇忧心忡忡地看着方木,小心地问:“你要不要喝点水?”方木没有回答,慢慢地摇了摇头。 突然,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门,直奔孟凡哲的寝室而去。挤过人群,方木来到寝室门前,一把掀起警戒线就往里冲。寝室里有好几个警察正在进行现场勘验,刚刚送方木回来的那个警察也在帮忙,他看见方木冲进来,急忙阻止道:“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方木急切地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正在勘验的警察面面相觑。 那个警察急了,扳住他的肩膀往后推,“快走,这没你的事,有发现邰伟会跟你说的。” 方木用力扒拉着他的手,跳着脚冲寝室里喊:“你们到底发现什么了?” “方木!”那个警察大喊一声,同时从腰上“唰”的一声掏出手铐,“你在妨碍公务!别让我为难!” 杜宇挤进来,用力把方木拉出去,边拉边小声劝他:“哥们,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余怒未消的警察对身边的一个保卫干部大吼:“让所有的学生都回寝室,别妨碍我们工作!” 方木被杜宇连拉带拽地带回了寝室,他站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突然打开柜子,拿出几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从里面抽出几大摞打印纸,一声不吭地看起来。杜宇站得远远的,小心地张望着,能隐约看见几张血肉模糊的照片,还能听见方木的嘴里在小声嘟哝着: “不可能,不是他,不可能……” 我这是在哪儿? 头好疼,像要炸开一样…… 我做了什么? …… “你有幸运数字么?” “没有,我也不太信这个。老师,我这次来,是因为……” “呵呵,别急。你知道大多数人喜欢什么数字么?” “不知道。可能是……8?” “呵呵,只有中国人才会那么想。而且多是那些暴发户、土财主什么的。你看,你笑了。我跟你说过了,别紧张。” “我没紧张,我只是觉得有点……有点退步。因为我这几天上课的时候,又开始害怕点名了。” “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次……上次我们见面以后。” “别担心,这很正常。有些事情需要反复强化,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老师,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好的,只是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做,懂了么?” “嗯。” …… 我的天,我想起来了…… 方木,他死了么…… …… “我怎么办?老师,我怎么办?” “你别急,让我想想。” “今天我好丢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硬是说不出那个‘到’。” “也许我们该换个方法了,不过这种方式可能会比较残酷一点,你确定你能承受么?” “我……” “如果能成功的话,你将会永远摆脱这个心病。” “……” “如果你觉得你是个脆弱的人的话,那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 “我,我愿意试试。” “很好。现在你躺到那张椅子上。放松点,让我们开始。” …… “你现在在课堂上,能感觉到么,周围都是你的同学,人很多……老师拿出点名册,开始一个个点名……孟凡哲!” “……” “孟凡哲!” 无意识地扭动,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啊——” …… 好冷啊…… 手脚都动不了,想抱住肩膀都不行…… 帮帮我,帮帮我…… …… “你怕死么?” “嗯,当然,谁不怕死?” “呵呵,其实,死并不可怕。你觉得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 “嗯,玩玩游戏,或者闷头睡上一大觉。” “呵呵,是啊。其实死亡就是一段更长的睡眠而已,可以把所有的麻烦事统统抛掉。很多人都宁可去死也要保全自己的尊严。你知道海明威么?” “知道。《老人与海》。” “他面对绝症的时候,为了保全最后的自尊,就选择了自杀。呵呵,说实话,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他呢。” “……” …… 我该怎么办? 我杀了人么? 我完了…… …… “7是个很有意思的数字,你发现了么?” “哦,是么?” “你看,一周有7天,颜色分7色,音乐有7声。所以,7意味着圆满。” “哦,是这样。” “一旦圆满了,我们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是么?” …… 我是个杀人犯…… 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杀人犯…… 我的妈妈会因此蒙上一辈子的耻辱…… 我24岁……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 “把这个带上,回到寝室去。在你的周围,找到7,你会完成所有的心愿……” …… 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了…… …… 快到凌晨4点的时候,方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手指很疼,纱布外能看见已经干硬的血迹。可能是昨晚的纠缠中,伤口又迸开了。方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出门。他今天必须要见到孟凡哲,从所有的线索来看,孟凡哲都不可能是那个凶手。一切谜题的答案,只能从孟凡哲那里得到。 一拉开门,却和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是邰伟。 “你来得正好。带我去见孟凡哲。”方木不由分说,一把拉住邰伟就往外走。 邰伟却没动,“不用去了。” “嗯?”方木停下脚步,转过身紧盯着邰伟。 “孟凡哲死了。”邰伟轻声说。 方木盯着邰伟足足有半分钟,直到邰伟把他拉进寝室,“进去说吧。” 方木呆呆地站在寝室中央,面对着窗户,既不转身,也不说话。 “今天凌晨……” 方木突然举起一只手,阻止邰伟继续说下去,接着,慢慢蹲下身子,把头顶在膝盖上,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邰伟等他稍微平静了些,慢慢把他扶坐到床上,递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燃。吸完一支烟,方木声音粗哑地问道:“怎么死的?” “撞墙。颅脑损伤。”邰伟简单地说。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方木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我们已经做了必要的预防措施。把他关在留置室的时候,手脚都铐在了椅子上。最初,值班人员听见他在哭,后来就听见“砰砰”的声音,冲进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手脚都铐住了,那怎么会……” 邰伟苦笑了一下,“你恐怕不会相信。孟凡哲硬是把自己的手和脚都从手铐和脚镣里抽出来了。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摇摇头,“手、脚的表皮都撕脱了,双手第一掌骨骨折。”他比划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他居然会有这么坚定的求死决心。” 又沉默了半晌,方木面无表情地问:“你们是什么结论?” 邰伟犹豫了一下,“初步结论是畏罪自杀。” “理由呢?总不至于因为昨晚的事就认定他是凶手吧?” 邰伟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方木,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不会没有证据就随便怀疑一个人的。孟凡哲昨晚虽然没有开口,可是我们在他的寝室里发现了这些东西。”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摞材料,递给方木。 “这是一块黑色的布。我们把它和金巧被杀一案中那盘录像带里的黑布进行了比对,感觉很像,而且在上面发现了怀疑是血迹的物质,物证科正在化验,估计下午就能出结果。这是一把锤子。刘建军被打伤之后,我们曾就伤口的形状进行了分析,大致推断出凶器的形状,这把锤子和我们的推测十分吻合。还有这个,你看,”他指指一张照片,上面是十几本书,“这些也都是在孟凡哲的寝室里发现的,全部都是关于人体解剖学、西方犯罪史和连环杀人犯的书。你还记得我们在图书馆里查找的那些资料么,全都在孟凡哲的寝室里发现了。我们正派人去图书馆查找孟凡哲借书的记录。还有这个,这是在孟凡哲的一件衣服里发现的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残留了少量粉末,经化验,是海洛因……” 方木打断邰伟的话,“车辆呢?凶手应该有一辆车来帮助犯罪,孟凡哲有么?还有,孟凡哲总不至于在自己的寝室里杀死金巧,也不会在自己的寝室里剥掉辛婷婷的皮吧?” “租车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再说,孟凡哲完全有可能在校外租一间民房来完成犯罪啊。” “租一间房子?那他有必要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寝室里么?放在租的房子里岂不是更保险?” 邰伟一时语塞。这时,门被推开了,邓琳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面跟着杜宇,手里还端着一个饭盆。 邓琳玥看见邰伟,愣了一下,顾不上和他打招呼,就问方木:“你怎么样?没事吧?” 看到方木手指上的纱布,她惊呼一声,扑过来拿起方木的手:“天哪!你受伤了,怎么还在流血,去医院吧。”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上下打量着方木,“别的地方没受伤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听到消息,我来晚了。” 邓琳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是方木却甩开她的手,仍然紧盯着邰伟,似乎还要他解释刚才的问题。邰伟没有理会方木质问的目光,而是把材料翻到那张锤子的照片上。 “你来得正好。”他对邓琳玥说,“你看看,这是不是那天晚上凶手手里拎的那把?” 邓琳玥看了看那张图片,“好像……是吧,有点像,”她看看方木可怕的脸色,连忙改口道:“我也不知道,锤子不都是一个样么?哎呀,我不知道不知道!” 邰伟恼怒地瞪了方木一眼,“啪”的一声把材料合上,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你这几天别乱跑,开着手机,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说完,就拎起皮包,转身走了出去。 寝室里一下子静下来,杜宇看看邓琳玥,又看看方木,指指桌上的饭盆:“方木,吃点东西吧,我帮你买了早饭。” 方木没有说话,邓琳玥对杜宇抱歉地笑笑:“谢谢你,杜宇。” “那,我先出去了,”杜宇拎起书包,小声对邓琳玥说:“你多陪陪他。”杜宇走后,寝室里陷入了更加难以忍受的沉默中。邓琳玥陪方木坐了一会儿,见他不做声,就端起饭盆,递过去说:“吃点东西吧。” 见方木不接,她就用勺子舀起粥,送到方木嘴边。 方木把头扭到一边,“我不想吃,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邓琳玥无奈,把饭盆放到桌子上,小声对方木说:“我陪陪你。” 方木摇摇头,“不用,你先回去吧。” 邓琳玥咬着嘴唇,忍不住大声说:“你真的……那么讨厌我么?” 方木看看邓琳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不过,你帮不了我。” “我帮不了你?这种时候,我能离开你么,难道你不需要我么?”邓琳玥一下子站起来,“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虽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很想安慰你,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么?” “不能!”方木的声音也一下子大起来,“你很了解我么,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你知不知道跟我在一起会承担什么?你做不到!”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能?那么危险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方木不想跟邓琳玥争论下去了,他拉开门,“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邓琳玥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站在原地看了方木几秒钟,飞快地跑了出去。 一天后,邰伟告诉方木,黑布上的血迹经证实是金巧留下的。而在学校图书馆的调查也得知孟凡哲是在2002年5月份在图书馆借阅了那些书,与这一系列案件的作案时间吻合。就在同一天,孟凡哲的亲人来到了学校。 孟凡哲自幼丧父,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妈妈。在校长室里,她已经因为心脏病昏厥过去两次。当天下午,方木看到了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两个警察的陪同下去孟凡哲的寝室拿他的遗物。她一看到寝室门口横拉着的警戒线,就开始哽咽起来。 十几个法学院的学生,包括方木都围在寝室门口,看着孟凡哲的妈妈颤巍巍地走进寝室。一进门,她就四处张望着,好像还指望能在某个地方看到孟凡哲对她说“妈,你来了”。扫视一圈后,她趴在孟凡哲的床上,揪起孟凡哲的被子在鼻子底下使劲嗅着,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后来在警察的提醒下,才慢慢整理孟凡哲的遗物。 孟凡哲的绝大多数东西都被警方带走当做物证了,所以他的遗物只有区区一个旅行袋那么多。孟凡哲的妈妈提着自己的儿子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痕迹离开寝室后,突然对警察说:“我能不能见见那个小伙子,就是你们说我儿子要杀的那个。我始终不相信我儿子会杀人。” 警察的视线飞快地在方木脸上停留了一下,简短地说:“不能。” 其他人的目光却一下子都集中在方木身上。方木对这些目光毫不在意,他只是久久地看着孟凡哲的妈妈,直到她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邹团结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走过来问道:“方木,孟凡哲为什么要杀你?”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我不知道。” 方木的确不知道。这两天,他反复回忆了自己与孟凡哲的每一次交往,却找不到孟凡哲要杀死自己的任何动机。而且,孟凡哲和他设想的那个凶手的形象实在是差别太大了,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画像肯定会与犯罪嫌疑人之间存在误差,可是这个误差未免也太离谱了。 第77章 心理罪之画像(28) 然而,不容辩驳的事实是:是孟凡哲在自己的门上做了“7”的记号,也是他当晚要致自己于死地,而且,大量的物证在他的寝室里被发现。可是,方木仍然不能把孟凡哲和那个凶残狡猾至极的人联系在一起,尤其当他回想起孟凡哲趴在警车的车窗上向自己无声地呼喊那一幕,他都会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是他,不是他。 那个时候,孟凡哲明显是在向自己求救。 哪个凶手会这么做? 专案组已经决定撤离j大校园。临走之前,邰伟来找了一次方木,向他透露了最新的调查进展情况:在孟凡哲的遗物中,没有发现有关租车或者租房的票据,也没有其他可以证明孟凡哲从事过类似活动的证据。但是,依据现有的证据,可以肯定这一系列杀人案乃孟凡哲所为。鉴于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亡,警方决定撤销案件。 方木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你们的结论是:孟凡哲就是凶手?” 邰伟点点头:“是。” “你们是真的相信他是凶手?还是情愿相信他是凶手?” 邰伟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你什么意思?” “孟凡哲不是凶手!” “你的依据呢?” “……” “直觉?直觉可靠还是证据可靠?”邰伟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成是白痴啊?的确,这个案子你出了不少力,可是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那动机呢?孟凡哲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靠!你看不出那家伙是疯子么?疯子杀人还需要理由么?” “疯子能设计出那么精密的杀人计划?能那么成功地模仿连环杀人犯?” “……他也许是一步步变疯的呢……” “靠!”方木一扬手,把手里的烟头扔得远远的。 邰伟不耐烦地抽着烟,忽然,斜着眼望着方木:“我说,你是不是觉得孟凡哲跟你画出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啊,而且,”他嘿嘿笑了两声,“还是在你那个女朋友面前。” “去你妈的!”方木腾的一声站起来,大步走了。 方木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图书馆。这几天,他一直泡在这里,把在孟凡哲寝室里发现的书统统搬下来,一本一本地看。他希望能从这里发现孟凡哲心理变化的轨迹,尽管知道这可能是徒劳无功,但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突然,电话响了。周围的读者都把视线投向他。管理员孙老师冲着他皱着眉头,努努嘴,示意他出去接电话。方木朝他抱歉地挥挥手,攥着手机跑到门口。翻开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外地电话号码,看到区号,方木不由得心中一动,这不是孟凡哲的家乡s市么? “喂,你好?”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请问,你是方木同学么?” “是的,您是?” “我是孟凡哲的妈妈。” 方木心中一惊,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阿姨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的,孟凡哲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昨天刚料理完他的后事……”孟凡哲的妈妈的声音哽咽起来,“……今天上午刚刚到家。休息了半天之后,忽然发现我们家信箱里有一封信,我一看,是凡哲几天前寄出来的,寄信那天,就是他出事的前一天。” 方木感到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孟凡哲……给家里寄了一封信?” “是的。信写得很乱,里面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跟他前段时间认识的一个什么医生有关。在信里,他嘱咐我,如果他出事了,就把这封信交给你,还把你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信里,说只有你能帮助他……”说到这里,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声。 “阿姨,阿姨,您还在么?怎么了?”方木急忙说。 “我在,我的心脏不太好,刚才……有点激动了……” “您身边有药么?” “有,你等等,我去吃药。” 电话那头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拉开抽屉的声音,哗啦啦摇动药瓶的声音,倒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孟凡哲的妈妈又拿起电话:“喂。” “阿姨,我在。” “我怎么把信交给你呢?” “阿姨,把您家的地址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拿。” “好吧,你记一下,s市白塔区水湾北街83号,金座小区6号楼3单元401。”方木把地址记下来,跟孟凡哲的妈妈确认了一遍,又叮嘱了一句: “阿姨,你千万别离开家,等我到了再说。” “嗯,好的。” 挂断电话之后,方木返回阅览室,把书塞回书架,匆忙地收拾好东西后,直奔寝室而去。 现在是15点50分,去s市大概要3个小时,今晚估计赶不回来了。方木回到寝室,拉开抽屉一看,里面只有一百多元钱。方木简单收拾了一下背包,给杜宇留了一个纸条,告诉他今晚自己不回来住,随后就拿着银行卡直奔校门口的储蓄所而去。 储蓄所里挤满了来领退休金的老人,门口的自动取款机前也排着长长的队伍。方木看着那些戴着老花镜,一遍遍核对存折上金额的老人,权衡了一下,无奈地排在了取款机前的队伍里。取款的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方木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焦急地向前面张望着。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方木取出1000元钱,飞快地向校门口的出租车乘降站跑去。 赶到高速客运站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在售票口,方木沮丧地得知最后一班前往s市的客车刚刚开走。他没有停留,又打车去了火车站。还好,下午5点10分还有一趟去s市的火车。方木买了一张站票,又去火车站的超市里买了几个面包,一瓶水,在候车室里静静地等候上车。 那天晚上在卫生间里目睹孟凡哲杀掉并活吞汤姆的时候,方木就隐隐地感到一定是有人在给孟凡哲做心理治疗,并且这心理治疗出了差错,导致孟凡哲的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而那天晚上孟凡哲狂性大发,差点杀死方木那件事,更让方木怀疑有人在控制着孟凡哲。 孟凡哲的妈妈刚才说信里提到了一个医生,这初步证实了方木的猜想。而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的话,那他一定跟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有关! 方木感到自己正越来越接近事实的真相。这感觉让他心急如焚,时间也仿佛比平时慢了好多。 车上的人比方木想象的要少得多,而且居然还找到了空座。列车员告诉方木,这是一趟慢车,到达s市的时间是4小时40分钟之后。这是一段并不算长的旅程,只是当你知道前方是你渴求已久的答案的时候,它就漫长得让人难以想象。 方木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一点点黑下来的天空。偶尔停靠在一些小站的时候,会有零零散散的人拎着大包小包挤上来。旅客们穿着、身份各异,然而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写着即将回家的急切表情。 家是什么?冒着热气的饭菜,暖和的拖鞋,熟悉的床铺,还有父母亲昵的嗔怪。 也许,孟凡哲坐这趟车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境,这样的表情吧。 方木把头顶在冰凉的车窗上,脑海中又浮现出孟凡哲印在警车车窗上那张哭泣、恐惧的脸。 救救我,救救我,方木。 方木闭上眼睛。 方木走出s市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10点,他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的地址后,忽然想起应该给孟凡哲家里打个电话。接通后却很久不见有人来接。方木越想越不对劲,急忙催促司机快点开。 穿过那些人迹渐少的大街小巷,出租车最后停在了一个住宅小区前。 “17块。”司机指着计价器说,方木边向小区里张望,边拿出一张50元的纸币递给他。 “这么大?有没有零的?” “没有,你就收20元好了。”方木不想跟他过多纠缠,急切地说。 “好嘞。”司机眉开眼笑地说,“你等着,我给你开发票。”车载打印机叽叽嘎嘎地响了几下之后,发票和30元钱递到了方木手里。 方木走进金座小区,这明显是一个已经有些年头的住宅小区。楼都是老样式,带户外走廊的那种。方木睁大眼睛,竭力辨认着楼体上已经斑驳不清的楼号,好在小区并不大,方木很快就找到了6号楼。来到三单元,方木小心地拾阶而上,上到四楼,向左右望望,左边是402,右边是403。他向左边最靠里的那扇门走去。 门是老式的木门,外面包着铁皮,门上还贴着去年的福字。方木轻叩了几下,没有回音,他侧身看看旁边的窗户,里面也没有灯光泻出来。 也许阿姨已经睡下了? 方木又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反应。他轻轻拉了一下门把手,门竟然无声地开了。 “有人在家么?”方木把头探进去喊道。 没有人回答。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袭上方木的心头,他伸手从衣袋里拿出军刀,打开来,慢慢地走进屋子。 屋子里黑黑的,一点光也没有,方木在门口站了几秒钟,隐约看见面前是一条走廊,左手边有一扇打开的门,能依稀看到里面有灶台和排油烟机的形状,应该是厨房。右手边是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台上摆着几盆花。 方木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走廊大约有4米长,走到尽头,尽管眼前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不过能感到视线豁然开朗,前方应该是一个客厅。方木在客厅的入口处停下,努力使自己能够尽快适应这里的光线,同时倾听着客厅里的每一丝动静。 渐渐的,他发现客厅里有一些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翻动纸张,又好像是一些细小的爪子掠过棉布发出的声音。他正待凝神细听,却突然感到什么东西猛地从他的脚面上蹿过去。方木吓得大叫一声,倒退一步,后背撞到墙上,只感到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忽然,他想起衣袋里装着打火机,急忙掏出来,掀动几下,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手中亮起来,眼前的事物也终于看清了。 这里的确是客厅,前方是一排地柜,上面摆放着电视机。地柜的正前方是一排沙发。方木站的位置,正对着沙发的后面。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芒,方木隐约看见几缕花白的头发在沙发背上露出来。 “阿姨?”方木颤声问道。 那几缕头发动也不动。 打火机已经有些烫手了,可是方木顾不得许多,他攥紧手里的军刀,慢慢向沙发走去。 离沙发越近,方木的心跳得越快,他的牙齿“咯咯”地上下撞击着,感到手已经抖得快捏不住打火机了。就要走到沙发跟前的时候,打火机突然熄灭了,方木的眼前又堕入一片黑暗之中。他边掀动着滚烫的打火机,边摸黑向前挪动着脚步,感到膝盖顶到沙发的时候,打火机也砰的一声蹿起一条长长的火苗。 一张毫无血色、口眼大张的脸猝然闯入方木的视线中! 孟凡哲的妈妈半躺在沙发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一只手紧抓着胸口,另一只手揪着沙发罩。她双眼圆睁,嘴也张得大大的,脸上是惊魂未定的表情。 她死了! 一只全身黑毛的老鼠趴在她的腿上,在火光的刺激下,居然毫不躲避,两只红色的眼睛死盯着方木。 直到打火机烧疼了手,方木才从极度的惊惧中回过神来,他张皇失措地举着军刀朝四处比划着,边在口袋里疯狂地摸索着手机。 终于找到了,他翻开手机,刚按下“1”,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突然,几束手电光从门口的窗户上照进来。方木的眼前全是炫目的光,他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就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看到在手电光的照映下,门口那扇小窗户上,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画着两个奇怪的符号! “是谁?把刀扔下!不然开枪了。” 方木急忙把刀扔在地上,举手投降。几个警察朝他猛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上,方木挣扎着抬起头,竭力想看清玻璃上究竟画了什么。 “他妈的,还不老实?”脸上狠狠地挨了一下,顿时嘴角一片腥甜。 头昏眼花的方木无力地扭动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玻璃,玻璃上是什么……” 第二十三章 平安夜 凌晨3点,刚睡下没多久的邰伟被手机铃声吵醒。 “喂?” “邰警官么?” “是我,你是哪位?”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是s市白塔分局的李维东,你还记得我么?” 李维东?想起来了,以前去s市抓一个携枪在逃犯的时候,跟白塔分局打过交道,挺能喝的一个小伙子。 “维东,是你啊,你好你好。” “呵呵,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有这么个事,你认识方木么?” 邰伟一下子精神了。 “方木?我认识这个人。怎么了?” “他现在在我们这儿。” “在你们那儿?怎么回事?” “我们这个区里死了个老太太,他当时就在现场。” “你的意思是……” “不,你别误会。我们的法医刚回来,目前没有证据显示是他干的。不过我们问他为什么出现在现场,他说在查一起案子,还让我们打电话联系你。” “呃,我知道了。”邰伟全明白了,s市正是孟凡哲的原籍所在地,死的老太太估计是孟凡哲的妈妈。“维东,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先别审了,我敢拿脑袋担保,这件事肯定跟他无关。我现在就过去,等我到了再说。” “行。”李维东很痛快地答应了。 邰伟赶到s市白塔分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6点半了。李维东正站在院子里等他。来不及寒暄,邰伟径直问道:“方木呢?” 李维东把邰伟带到留置室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户,能看见方木蜷缩着身子睡在长椅上,身上披着一件警用多功能服,脸上有一块青肿。 “你们打他了?”邰伟皱着眉头问。 “嗯,”李维东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在现场的时候,这小子拼命反抗,可能挨了几下子。” 回到办公室,李维东给邰伟敬了支烟,邰伟把烟夹在手里,迫不及待地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8章 心理罪之画像(29) “是这样:昨晚有一个住在水湾北街金座小区的居民报警,他说在阳台上打电话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对面四楼的室外走廊里站着一个人。他边打电话边看着那个人,发现那个人在401的门上敲了几下,后来就推门进去了。当时这个人还奇怪,这家怎么不开灯,后来发现室内有火光,而且看到进去那个人手里还拿着刀,吓得他赶快报警了。正好我们分局的人正在附近抓赌,结果抓个正着。”李维东顿了一下,“我们的人进入现场一看,死人了,感觉到事关重大,就把他带回来了。” “死的那个老太太是不是叫董桂枝?” “是啊,你怎么知道?”李维东惊讶地问。 “嗯,她是我们最近在查的一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家属。”邰伟简单地说。果真,方木去s市是为了孟凡哲。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开始不说,反复要求我们返回现场去看一扇窗户上的痕迹,还说事关重大。我们一边审他,一边通知现场勘查的同志留意一下窗户上的痕迹。” “痕迹?什么痕迹?” “哪有什么痕迹?我们的同志察看了他说的那扇小窗户,玻璃里面全是化开的水珠,玻璃外面被那些扒在窗台上看热闹的邻居蹭得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发现。” “那,后来呢?” “后来他就要求我们在现场寻找一封信,还把发信的日期告诉了我们。我们在现场倒是搜出了一大摞信,不过没有他说的那个日子的。再后来,他就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们,让我们联系你。” 邰伟不说话了,静静地吸烟,吸完一根烟,他看看手表,差不多7点了。 “现在能带他走么?” “恐怕不能。”李维东说,“从目前来看,方木还脱不了关系。不过我们的同志正在抓紧时间勘验,顺利的话,上午就能拿出初步结论来。” 一个年轻民警走进来,手里拎着好几个大塑料袋,能看出里面装着豆浆、油条、包子。 “放这儿吧。”李维东起身拿了几个不锈钢饭盆,招呼着邰伟,“对付吃一口吧,估计你也饿了。” 他对那个民警说:“给方木拿几个包子,再给他倒点开水。” 吃早饭的工夫,李维东问邰伟他说的那个案子是怎么回事。邰伟心想反正案子已经撤销了,就把基本案情给他简单介绍了一遍。 正说着话,一个眼眶发青的警察推门进来,对李维东说:“维东,出来一下。” 李维东擦擦嘴,对邰伟说:“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他这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方木。进屋的时候,方木还在不停地问李维东:“信找到了么?玻璃上写着什么?” 李维东没有理他,对邰伟说:“问题基本搞清楚了,等一会儿再签几个字,你就可以带他走了。” 方木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邰伟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方木看看李维东,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椅子上。 “没事了?”邰伟问李维东。 “嗯,昨晚法医连夜对尸体进行了检验,证实死者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这老太太有严重的心脏病。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几只老鼠,估计这老太太是被老鼠吓死的。另外,我们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一张车票和出租车的发票,”他指指方木,“那个出租车司机对你印象很深,因为你多给了他3块钱。他也证实了你到达现场的时间,那时候董桂枝已经死了快一个小时了。” 方木似乎并不太关心自己是否被排除了嫌疑,仍然急切地问道:“信呢?玻璃上写着什么?” 李维东看看方木,“你所说的那封信我们没找到,另外,在你所说的那扇窗户上,也没发现什么字迹。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这张照片。”说着,从手中的案卷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方木。方木接过来,颠来倒去地看了很久,最后默默地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 “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不过我们初步认定这是一起意外。所以,再办完几个手续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这不是意外!”方木突然激动地说。 “你给我闭嘴!”邰伟大声喝止道,转头对李维东说,“那就赶快办吧,一会儿我就带他走。” 李维东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邰伟回过身对方木说:“你他妈是不是还想被扣在这儿?如果不是的话,你最好少说话!”方木没有回嘴,只是狠命地抽着烟。 返还个人物品的时候,方木发现那把军刀不见了,负责办理返还手续的民警说军刀已经被没收了。方木坚持要求把刀还给他,否则就不走。邰伟没有办法,又找了李维东一趟,总算把刀要回来了。 谢绝了李维东留邰伟吃饭的邀请,邰伟带着方木开车回j市。一上车,方木就躺到后座上闷头睡觉。邰伟看看他那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叹了口气,把车里的暖风开大。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邰伟从倒车镜上看到方木已经爬起来了,睡眼惺忪地舔着干裂的嘴唇。 “你醒了?”邰伟拿出半瓶水,递到后面。方木一口气把水喝干,默默地靠在后座上,望着窗外出神。 “说说吧,你为什么去孟凡哲家里?” 方木没有马上回答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孟凡哲的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孟凡哲在出事的前一天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我,说他万一出事的话,就把这封信交给我。” “哦?信里说什么了?” “不知道,你刚才不是也听到了么,现场没有找到那封信。” “那你刚才说的什么痕迹是怎么回事?” “警察抓我的时候,我在窗户上好像看到了什么符号,现在,也没了。” “符号?大致是什么样子?” 方木想了想,“不知道,不像是汉字,好像……唉,”他用力捶捶脑袋,“记不清了。” “算了,你也别多想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邰伟超过一辆卡车,“这老太太死得也真是时候,幸好是个意外,否则你别想这么快就出来。” “肯定不是意外!” “心脏病突发,不是意外是什么?难道是谋杀啊?” “我进入现场的时候,门没有锁,这正常么?” “也许是老太太疏忽了呢,正好溜进去几只老鼠,结果老太太被吓着了,心脏病发作。” “不仅门没有锁,灯也没开……” “也许她准备睡觉了呢?” “你会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就关灯睡觉么?” 邰伟一时语塞,想了半天之后说:“老太太可能刚从外面回来,忘记关门了。也许她觉得很累,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睡着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身上,她用手一摸,发现是老鼠,心脏病突发,死了。”他在倒车镜里瞄了方木一眼,“你觉得怎么样?” 方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但是请别把我当白痴!” 邰伟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瞪了方木一眼,一言不发地开车。沉默了一会儿,方木突然问道:“孟凡哲的遗物里,有没有去医院就诊的发票和病历本之类的东西?”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妈妈说孟凡哲的信里,提到了一个医生。” “医生?”邰伟的手一下子捏紧了方向盘,“怎么又出来个医生?” “什么叫‘又’出来个医生?”方木马上问道。 “唔……你还记得马凯给你的那封信么?”邰伟躲闪着方木的目光,“里面也提到了一个医生。” 方木一下子扑到前面,“那封信你看了?” “就扫了一眼。真的,”邰伟赶快解释,“信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点,结果刚看了几眼,就被叫走忙别的事去了。” “那封信里说什么了?” “我也没看几句,不过大意是自己并不是坏人,曾经有个医生为他提供过帮助,可惜也不能克服他的心病之类的。” 方木半天没有说话,邰伟看看他:“怎么,你觉得这两个医生,是一个人?” 方木摇摇头,“不知道。” 邰伟沉思了一会儿,“你就别多想了。孟凡哲的案子已经撤销了,回去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可是那封信不见了,你不觉得可疑么?” 邰伟略略沉吟了一下,“方木,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老太太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悲痛得难以自持是难免的。而且我想她也始终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会那么凶残,所以,把一点点她觉得可疑的事情都看成是帮儿子翻案的证据,这也是可能的。至于那封信,我真的怀疑它是否存在。也许只是老太太希望你能去一趟,才编造出这个理由来。” “翻案?那她干吗不直接给你们打电话?” “你是这个案子的被害人啊,也许老太太最想知道的,是孟凡哲为什么要杀你。” 方木又哼了一声,转身躺在后座上,不说话了。邰伟看看他,想了想,问道:“饿不饿?到前面服务区给你买点吃的吧。”好半天,才听到方木闷声闷气地说:“不用。谢谢。”邰伟无奈地摇摇头,加大了油门。 快到中午的时候,邰伟把车开到了j大校门口。他提出请方木在门口的小饭店吃中午饭,方木非常冷淡地拒绝了,提着书包径直走进了学校的大门。邰伟目送他消失在校门口的人群中,小声嘀咕了一句“犟种”,就拉开车门,发动了汽车。 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邰伟却握着方向盘沉思起来。沉吟了半晌,他掏出手机,按下了几个号码。 “喂,邰哥?”电话那头传来李维东的声音。 “嗯,是我。维东,现场真的没发现那封信么?” “呵呵,怎么,你还不相信我们啊?” “不是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 “真的没发现。要不,我再叫人去找找?” “嗯,你多费心了。”邰伟赶紧说,“另外,麻烦你们再查查,现场有没有其他人出入的痕迹。” “行。不过我们最近的工作重点是聚众赌博和盗抢机动车辆,人手比较紧。得空了我肯定帮你查,有消息了就通知你。” “谢谢了哥们,有时间就过来,我请你喝酒。” “谢什么啊,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合上电话,邰伟又抬头看看人群如织的j大校门口,大声谈笑着的学生们进进出出,脸上是无忧无虑的表情。 难道,我们真的错了? 这是一个邰伟难以接受的猜想。 杜宇不在。还好,要不这家伙又要问个没完。方木把书包扔在椅子上,重重地躺在床上。浑身都疼得要命,脸上的淤伤还没有消肿,刚挨到枕头的时候,方木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费力地翻了个身,很想睡一觉,可是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有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玻璃上的符号! 方木翻身而起,坐到桌前,拿出纸和笔,一边竭力回忆当晚自己看到的情景,一边在纸上涂涂写写。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那究竟是水汽散开,水珠流淌下来的痕迹,还是有人刻意为之。随着记忆里的影子一点点清晰,笔下的痕迹也渐渐显出轮廓。 那符号一共有两个:左边这个有点像个“9”(中间还有一个短短的横),右边那个有点像字母“a”。方木拿起纸,颠来倒去地看,可是无论怎样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扔在桌上,掏出烟来闷闷地吸。 有人赶在自己前面去了孟凡哲家,不仅取走了那封信,还杀死了孟凡哲的妈妈。那么就可以推断出两件事:第一,他知道这封信,而且知道方木要去孟凡哲家;第二,他知道孟凡哲的妈妈心脏不好,而且害怕老鼠。 方木回忆着自己当天在图书馆里接听电话的情景,身边有没有人,有什么人,却完全记不得了。当时自己完全被电话里的消息吸引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情形。 当时要是让孟凡哲的妈妈在电话里把信的内容复述一遍就好了,只是担心老太太别过分激动,免得犯了心脏病,到头来却害得她丢了性命。 方木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孟凡哲曾经养过猫,那么他大概害怕老鼠。其实,人对任何事物的恐惧,都来自于后天的生活经验。孟凡哲对老鼠的恐惧,大概来自于他妈妈。也许在他小的时候,曾亲眼目睹他妈妈畏惧老鼠的情形,于是他也会慢慢形成对老鼠的恐惧心理。 那么,知道孟凡哲妈妈害怕老鼠的人,应该是非常了解孟凡哲的人。而能够让孟凡哲吐露心声的人,也许就是那个医生! 如果真的有这个人,那么方木最初的推断就没有错:起初,这个医生给孟凡哲做了一定的心理治疗,帮助他初步克服了害怕点名的心理障碍,也许还试图帮助他克服害怕老鼠的心理障碍(建议他养一只猫)。就这样,孟凡哲对那个医生表现出极大的信任和依赖,甚至可以说言听计从。 那么,从今年7月1日以来发生的一系列杀人案,是否是孟凡哲在他的操纵下进行的呢? 应该不会。方木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首先,即使孟凡哲性格再软弱,他也是个法学研究生,让他去杀人,他是不可能同意的。其次,假定孟凡哲被那个医生催眠,那么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尽管有的影视作品把催眠描写得神乎其神,但是从司法实践中的个案来看,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可以催眠他人去实施杀人这样的行为。而且,从已经发生的六起案件来看,仅靠催眠,不可能完成那样计划周详、行事缜密的犯罪。 那么,会不会所有的案件都是那个医生做的呢?方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针对我? 有人敲门。方木拉开门一看,是邓琳玥。一见是她,方木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可是邓琳玥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脸上的伤痕。 “我的天哪,你这是怎么搞的?” “没事没事。”方木一边含糊其辞地应付着,一边把她让进屋里。邓琳玥却问个不停,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方木拗不过她,只好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听完,邓琳玥反而好半天没有出声,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 沉默了半晌,邓琳玥开口说道:“你……一定要这么做下去么?” “唔,什么?” 第79章 心理罪之画像(30) 邓琳玥抬起头,把手放在方木的膝盖上,盯着他的眼睛说:“做个普通人不好吗?踏踏实实地读书,顺顺利利地毕业,然后我们一起去国外,这样不好么?” 方木低着头不说话,把邓琳玥的手轻轻地拿开,摇了摇头。 “为什么?”邓琳玥的眼中有了泪光,“你觉得你的生活正常么?你觉得你这样快乐么?” 方木轻轻地说:“不。”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下去!”邓琳玥腾地一下站起来,“你是警察么?你有这样的职责么?还是有人逼着你这么做?” 见方木低着头不说话,她咬着嘴唇,竭力平缓自己的语气:“方木,我承认,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一个有过很多经历的男人。你身上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力量,让我好奇,也让我感到着迷。可是当我爱上你之后,我发现那种力量让我害怕。为什么你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这么多死亡,为什么你总要让自己陷入那么危险的境地中?那个姓孟的人死了,那是罪有应得,这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为什么还要惹上那么多无谓的麻烦?”她顿了一下,“你这么做的时候,想过我么?” 方木抬起头,“孟凡哲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那又怎么样?不去理他好不好?让警察去做好不好?你就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平凡的学生好不好?” 方木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不可能。”他看看邓琳玥,“很多事情……你不会明白的。” “有什么是我不明白的,你说给我听!”邓琳玥坐在方木身边,擦擦眼泪,目不转睛地看着方木。 方木看着她光洁无瑕的脸,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这样几个字:“你……没必要知道。” 邓琳玥盯着方木的眼睛,直到他低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邓琳玥擦擦脸上的泪水,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轻轻地说:“无论怎样,我希望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说完,她就拉开门走了。 几天后,邰伟打来电话,告知李维东已经在s市对现场重新进行了勘察,由于现场被破坏得比较厉害,因此无法证明在方木到达之前,是否曾有人进入过现场。此外,对周围邻居的调查走访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警方在屋里屋外仔细搜查了几遍后,证实方木所说的那封信并不在现场。 邰伟在电话里并没有下结论的意思,不过他的立场已经很清楚了:那封信并不存在。有个人在撒谎,至于这个人是方木还是董桂枝,那就不得而知了。 方木懒得跟他较真,匆匆说了几句之后就挂断了电话。他感到身边的邓琳玥一直在倾听电话里的内容,头也不回地解释了一句:“邰伟。s市的调查情况。” 邓琳玥果真说到做到,几天来,除了睡觉,她都寸步不离方木。无论方木什么时候走出宿舍楼,都能看到邓琳玥等在楼下。 只是她的话越来越少,即使是吃饭的时候,她也常常是一言不发。很多时候,方木偶尔抬起头来看她,会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看。 这种注视,已经不是最初相处时那种温柔的凝望,而是带着审视的味道。这种目光常常让方木感到心慌意乱,往往和她对视几秒钟后就败下阵来。 晚上回寝室的时候,邓琳玥总会在女生宿舍楼下默默地站几分钟,方木站在她的身边,或吸烟,或默立,同样也是一言不发。邓琳玥常常会毫无征兆地转身上楼,方木等了她几次,都没见她像那天晚上那样去而复返。 陈瑶曾经找方木谈过一次。她告诉方木,最近几天邓琳玥的情绪很反常,常常是一天都看不到人影,回寝室后也是直接上床睡觉。有一次,陈瑶发现邓琳玥在半夜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回答说做噩梦了,别的闭口不提。 陈瑶不无威胁地对方木说,邓琳玥曾问她自己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如果你再不表现得好一点的话,小心邓琳玥蹬了你!” 蹬与不蹬,方木倒不是十分在意。只是他听到邓琳玥伤心的表现时有些心疼。所以,当邓琳玥试探着邀请他参加圣诞party的时候,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大学里,圣诞节绝对是一个最受重视的节日。尽管是洋鬼子的节日,可是这些黄皮肤、黑头发的年轻人却过得比春节还积极。12月中旬开始,学校周围的饭店、鲜花礼品店就开始了宣传活动,校园里随处可见措辞夸张的海报和广告,还有那个红衣红帽的白胡子老头的形象。女孩子们开始憧憬会收到什么礼物,男孩子们开始攒钱,只为了博女友一笑,或者追到心仪的女孩。 方木对这种气氛毫不感冒,以前单身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圣诞节的概念。现在也是一样,杜宇约他一起去买礼物的时候,他还直犯迷糊。 杜宇像个女人似的在国贸商厦里耐心地逛来逛去,不时问问方木觉得这个怎样,那个如何。方木一律耸耸肩说“还行”。这家伙也觉得带方木来帮他挑礼物相当的不明智,索性不再理他。方木倒也落得清闲,插着兜跟着他四处乱走。 无聊归无聊,难能可贵的是这份轻松的心情。紧张得太久了,也发生了太多不愿回首的事,这样脑子空空地闲逛,实在是惬意得很。 路过一个摆满了小物件的柜台的时候,方木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带着玻璃球的玩意,明晃晃的,很是显眼,就多看了两眼。售货员小姐马上热情地招呼他,方木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就走上前去细看。这是一个音乐盒,下面是一个方形的塑料盒子,上面罩着一个大大的玻璃球,玻璃球里是一个小小的景观: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站在一盏路灯下,女孩甜蜜地依偎在男孩的怀里。玻璃球里还有一些小小的白色颗粒,看起来大概是雪的意思。 售货员小姐按动底座上的一个开关,那盏小小的路灯一下子亮起来,而那些白色颗粒也开始在玻璃球内旋转飞舞,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声,玻璃球内的景观霎时鲜活起来,一对小小的情侣在漫天的雪花里紧紧依偎。 方木的嘴边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下雪了。 让人想起空气中干燥的枯枝的味道。 让人想起那踏在雪地上的“吱吱”的声音。 让人想起长长的马尾辫扫过脸庞的麻痒。 让人想起路灯下两个不断试探,时而分开时而靠紧的身体。 “晚上看的时候,效果会更好。”售货员小姐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个多少钱?”方木拿出钱包。 付完钱,杜宇也从购物的人群中挤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呵呵,你也买了,这是什么?”他一把抢过方木手里的纸盒,“音乐盒?你也太没创意了吧?这玩意几年前就不流行了。” 方木笑笑,“你呢,买什么了?” “嘿嘿,我这个嘛,就比较厉害了。”他小心翼翼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看起来颇为精美的小盒子,“cd的毒药香水,450块呢。” “嗬,你小子挺有钱啊。” “这个陈瑶一定喜欢。”杜宇眉开眼笑地说。 12月24日,平安夜。 有人在市内的一家宾馆里包了一个大厅举办圣诞party,活动费aa制,而且要求有情侣的,一定要带来一起参加。 晚餐是自助餐,大家边吃边参加一些自己编排的娱乐节目。方木没什么兴趣,吃了点水果沙拉和炸鸡块,就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静静地看着窗外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 大厅里很热,玻璃上布满了水珠,方木百无聊赖地用手在玻璃上划来划去。划着划着他才发现自己画的正是当晚在孟凡哲家里看到的那两个奇怪的符号。 方木始终坚信孟凡哲并不是凶手。如果先他一步赶到孟凡哲家里的,真的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么画在玻璃窗上的这两个符号就应该是留给方木看的。 难道这是凶手对下一起案件的提示么? 他看着左边那个腰上带着短短一横的“9”,摇了摇头。如果邓琳玥是“6”,自己是“7”的话,那么下一个无论如何也轮不到“9”,所以,这个符号不应该是“9”。而且,这个“9”写得有点奇怪,腰上多了一横不说,大多数人写“9”的时候,下面的部分多少会有些倾斜,而这个人在一笔写下这个“9”的时候,是与地面几乎垂直的。 不是9,难道是字母“q”? 至于右面那个,怎么看都像是a。如果是字母的话,为什么一个大写,一个小写? 正在方木冥思苦想的时候,玻璃窗里忽然映出了邓琳玥的身影。 “想什么呢?”邓琳玥刚刚跳了一会儿舞回来,热得满脸通红,不时揪起衣领呼扇着。 “哦,没什么。” “你怎么不去玩啊?” “呵呵,我不会跳舞。你去玩吧,不用管我。” 邓琳玥把手放在方木的手上,柔声说:“那我也不去了,陪着你。” 正在这时,主持party的一个小伙子高声说道:“下面,是交换礼物的时间。请把你们对另一位的浓浓爱意,尽情表现出来吧……” 邓琳玥把手抽回来,迫不及待地在包里翻着,一转眼的工夫,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她把手向前一递:“送给你!圣诞快乐!” “嗯,谢谢。”方木接过来,看见做工精美的盒子上写着“zippo”的字样,他明白了,是打火机。 “打开看看啊。”邓琳玥双手托腮,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方木打开盒子,是限量版的永恒星,市场价绝不会低于1200元。掀开机盖,拨一下,一束火苗噌地蹿起来。 “喜欢么?”邓琳玥眨着大大的眼睛,“可是你要知道,不能抽太多的烟哦。那,我的呢?” 方木犹豫了一下,伸手拿出了那个音乐盒。 “哇,好漂亮啊。开关在哪儿?哦,不要告诉我,我自己找。”邓琳玥在底座上拨弄了几下,音乐盒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路灯亮了。雪花飞舞。 邓琳玥把下巴垫在胳膊上,看着玻璃球里那两个紧紧依偎的小人,直到一曲终了。 “我很喜欢。”她把音乐盒小心地包好,抬起头冲方木嫣然一笑,“谢谢你。” 杜宇搂着陈瑶走过来。他收到的礼物是一双nike篮球鞋,这家伙当时就套在了脚上。 “怎么样?斯科特·皮蓬的大‘air’复古版,帅吧?”他得意扬扬地说。 “得了吧你,看把你美的。”陈瑶笑着点点他的头,“琳玥,一会儿我们要去唱歌,一起去吧。”邓琳玥看看方木,似乎想听听他的意见。杜宇见状,一把把方木拉起来,“不用问了,他肯定去!” 三辆出租车拉着十几个年轻人去了“夜飞行”ktv,方木刚下车,就看见杜宇从前一辆车上下来,正举着手机说着什么。可是几秒钟后,电话似乎就被对方挂断了,杜宇看着手机屏幕,脸上是莫名其妙的表情。陈瑶走到他身边,刚想问个究竟,电话又响了,杜宇翻开手机,“喂”了几声后,对方似乎没有应答。杜宇挂断电话,冲陈瑶耸耸肩,陈瑶站在一边,一脸狐疑。 大家陆陆续续走进了ktv,门外只剩下方木、邓琳玥、杜宇和陈瑶。杜宇正在指天画地地跟陈瑶解释着什么,陈瑶不住地冷笑,似乎并不相信杜宇的解释。邓琳玥走过去,跟陈瑶说了几句话,回来挽着方木进了ktv。 “怎么了?”方木问她。 “不知道,可能是闹了点误会,我们先进去吧,别妨碍他们。陈瑶说过一会儿就进来。” 大家一共要了两个包房,点了啤酒和零食后,就开始闹哄哄地k歌。方木禁不住大家起哄,也跟邓琳玥合唱了一首《我不够爱你》。 可是,杜宇和陈瑶始终没有回来。 期间,方木给杜宇打了个电话,他没有接。邓琳玥给陈瑶打电话,同样没有回音。方木有些着急,拿起衣服说要去找找他们。另外几个男生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到沙发上,“呵呵,人家两个都在一起好久了,平安夜,你去搅和什么啊。”方木心想也是,如果两个人去了宾馆,那自己毫无疑问是大煞风景了。 玩到凌晨3点的时候,大家都累了,有几个挺不住的,就歪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还没玩够的几个人,也没力气唱歌了,围坐在桌前喝啤酒聊天。有人提议讲恐怖故事,马上得到了其他人的赞同。于是,你一个,我一个,什么山村僵尸啊,办公室闹鬼啊,几个胆小的女生吓得躲在男生背后,只露出两只眼睛,胆战心惊地听着。 “咳,你们说的这些,都是瞎扯淡。要说恐怖啊,还得听他的。”一个男生一把拍在正在打盹的方木肩上,“人家那才叫真材实料呢。” 大家一下子来了精神。 “对啊。方木,你不是帮警察查过案么?说几个听听。” “听说那个法学院研究生干的系列杀人案,你也参与破案了,快讲讲吧。” “嗯,听说你差点被那个凶手杀死,快给我们讲讲。” 方木看着周围一张张好奇的脸,突然想起自己被副校长叫上台去讲话的那一幕。 他们并不关心死者的痛苦,也不在意孟凡哲的命运。别人的生死,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寻求刺激的谈资而已。 方木冷冷地说:“没什么好讲的。” 准备听到内幕消息的听众们失望地发出“切”的一声,几个刚才还躲在男朋友身后的女孩子不甘心地怂恿着方木:“别这么小气嘛,说来听听啊。”一个女孩子更是不顾男朋友的白眼,一把搂住方木的胳膊来回晃着,“说嘛说嘛,帅哥。我最喜欢听破案的故事了,多刺激啊。” 方木脸色阴沉,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的动作慢慢停下来。 “刺激?呵呵,”方木的嘴角牵出一丝微笑,“有人把你的全身皮肤都剥下来,再做成衣服穿到塑料模特身上,你会不会觉得很刺激?” 那个女孩子用手掩住嘴,吓得脸色煞白。她的男朋友不满地嚷了一句:“你怎么回事?不讲就不讲,你吓唬她干吗?” 其他人赶忙打圆场,方木拿起外套和书包,大步走出了包房。还没走几步,就听见邓琳玥在身后叫他。 “你别生气了,他们没有恶意的。”她拉住方木的胳膊,眼中闪动着祈求,“留下来,好不好?” 方木轻轻抽出手,“不了,你们好好玩,早点回去。”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十四章 六号泳道 第80章 心理罪之画像(31) 杜宇居然在寝室里。方木开门进去的时候,他正斜靠在椅子上打电话,脚上还是那双扎眼的崭新的nike鞋,桌子上摆着半瓶啤酒。 “咦,你怎么在寝室里?”方木朝门后看看,“陈瑶呢?” 杜宇冲他摆摆手,注意聆听着电话那边的动静。几秒钟后,他把电话“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抓起酒瓶大口灌起来。 “你怎么了?” 杜宇放下酒瓶,打着嗝说:“没……没事。” 方木看看他通红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杜宇仿佛憋了很久似的,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咱们刚到ktv的时候,有人给我打电话,接通了,对方却不说话。刚刚挂断,又打了一遍过来,还是不说话。我正纳闷呢,陈瑶就起疑心了,非让我说清楚。” “呵呵,也难怪,那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再说又是平安夜,我要是陈瑶也得问清楚。再说,你小子平时也不老实。” “我指天发誓,我绝没做过对不起陈瑶的事情。” “呵呵,好,我相信你。后来呢?” “后来她就生气了,转身就走,我追过去想拉住她,这娘们,劈头就是一个耳光。”杜宇摸摸脸颊,好像还在疼似的,“后来我他妈也急眼了,没管她,自己打车回来了。” 方木看看手表,快凌晨4点了,“她呢?回宿舍了么?” “不知道,她宿舍的电话没人接。我打了她的手机几次,每次都是刚接通她就挂断。” “呵呵,估计还生你气呢。明天,哦,今天好好哄哄她吧。” 杜宇没有搭腔,盯着自己的手机念叨着:“这娘们,脾气太他妈坏了,都是平时惯的。”一伸脚,一只球鞋飞向了屋角。 “靠,别拿礼物撒气啊。” 方木趿着拖鞋从屋角把鞋捡回来,正要扔在杜宇脚边,却看着它愣住了。 这是斯科特·皮蓬的大“air”球鞋复古版,鞋身两侧是两个大大的英文字母“air”,设计者非常巧妙地利用了a和r两个字母的变形。鞋身外侧,字母“r”在鞋跟的部位,鞋身内侧,字母“r”稍稍变形后,缝制在鞋尖的位置,看起来十分协调。 也就是说,字母“r”稍作变形后是跟“a”很像的。那么,当晚写在右侧的那个符号,会不会是“r”呢? qr?是什么呢? 杜宇看方木盯着他的鞋发愣,奇怪地问:“怎么了?”方木回过神来,“哦,没什么。” 杜宇似乎也无心追问下去,斜靠在椅子上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道:“方木。”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 “嗯?” “瑶瑶……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方木顿了一下,“今天晚上到处都有人活动,不会出什么事的。” 杜宇站了起来,在寝室里烦躁不堪地走了几圈,又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你跑哪儿……哦,邓琳玥啊,瑶瑶回来了么……哦,知道了。嗯,他回来了。要跟他说话么?哦,好的,再见。” 杜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也不回地说:“邓琳玥问你回来没有。” “陈瑶呢?” 杜宇没有回答。 “要不,我们出去找找吧。”方木伸手去拿裤子。 “不找!”杜宇突然爆发了,“不惯她这臭毛病!”他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门边,狠狠地按灭了电灯,“睡觉!” 早上6点半的时候,方木被手机的闹铃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找手机,却看见杜宇还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电话。 “你一直没睡?” 胡子拉碴的杜宇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他眯缝着眼睛,冲方木点了点头。方木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捂在肚子上。“怎么了?” “胃有点疼,大概是昨晚喝酒喝多了。” 方木披衣下床,“走吧,我们去食堂喝点粥,然后我帮你去找找陈瑶。” 也许昨天夜里大家都玩得比较晚,食堂里人不多。方木让杜宇先找个座位坐下,自己去窗口那里买早饭。 身边是两个女生,边挑茶蛋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昨晚舞会上的情形。 方木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路过这两个女生身边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其中一个女孩说:“……真奇怪,这么冷的天,游泳池里干吗还注水啊……” 方木的脚步骤然慢了下来,他一边向杜宇那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女孩。突然,他把托盘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放,撒腿就向食堂外面跑。 “r”是river的意思! 左边那个不是什么“q”,而是大写的“g”!水珠顺着笔画的方向流下来,所以看起来像中间带了一横的“q”! gr!green river! 绿河杀手! 冲出食堂大门的时候,把一个男生撞倒在地,可是,方木已经顾不得了!跑!跑!!跑!!! 穿过枯黄的草坪,绕过网球场……看见游泳池了,灰色的池水微微荡漾。 不管你是谁,不要死! 方木沿着铁丝网拉就的墙飞快地跑,墙边的松树枝打在脸上,竟然感觉不到疼。到入口处的时候,看见锁门的铁链已经被撬掉,像一条死蛇一样蜷曲在地上。方木拉开门,冲了进去。 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游泳池,已经注满了水。方木沿着池边向池水里紧张地搜寻着,没走几步,就看见深水区那边似乎有东西在飘动。 水底有人! 方木来不及多想,疾跑几步后飞身跃入了泳池。冰冷的触觉从指尖迅速蔓延到脚底,一瞬间,方木几乎要窒息。他感觉踩到了池底,用力一蹬,浮出水面,然后看准方向,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 池水虽然污浊不堪,可是方木还是看见了:一个身着黄色毛衣,皮短裙,黑色高筒皮靴女孩正“站”在池底,双手微抬,低垂着头,染成黄色的头发随着池水漂来荡去。 方木游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衣服,用力向上一提,却提不动。他向她的脚下看去,一条粗粗的绳子把她的脚腕和排水口的塞子绑在了一起。方木向上浮出水面,在口袋里疯狂地摸索着,找到军刀,打开来,咬在嘴里,又深吸一口气,潜下水去。 他一口气潜到女孩的脚下,用力割断了绳子,女孩的双脚离开了池底,他抓住她的衣服,奋力向水面游去。 方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女孩拖到池边,女孩紧闭双眼,躺在池边一动不动。方木顾不得歇口气,用手在女孩脸上噼噼啪啪地打着,女孩的头被打得摆来摆去。 醒醒啊,醒醒,求求你! 他把女孩的上身拉起来,拼命摇晃着,一些水从女孩嘴里冒出来。方木见状,急忙把女孩扛在肩膀上,沿着池边来回拼命地跑。有些过路的学生看到了泳池边这骇人的一幕,都跑进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肩扛着一具尸体,行为几近疯狂的人。 方木头上的水已经结成了冰,裤腿和袖子也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他浑身发抖,步履僵硬地扛着那个女孩来回奔跑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打电话报警,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发出小声地哭泣,有人发出尖叫。 方木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来回奔跑着,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醒醒,醒一醒,求求你…… 终于,他没力气了,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女孩手脚摊开地躺在他身边。 方木喘了几口气,又扑过去,双手交叠在女孩的胸口,用力压下去,压了几下后,捏住女孩的鼻子,把嘴贴在她的嘴上用力吹气。几个来回后,女孩还是软塌塌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方木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动作,感到脸上有热热的液体流进嘴里。 醒一醒啊,我求求你! 一双手扳住了方木的肩膀,是杜宇。 “算了,方木,别这样,她死了。” 方木甩开他的手,又要把嘴凑过去。杜宇用力向后扳着他的身子,方木的手不甘心地向前伸去,一把抓住了女孩的头发。 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方木手里攥着一个黄色的假发套。 地上的女尸露出黑色的头发。杜宇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盯着女尸,几秒钟后,失声叫道:“瑶瑶?” 方木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几步爬到女尸身边,朝她的脸上看过去。的确,虽然脸上曾经画了很浓的妆,可是方木还是认出她是陈瑶。 一瞬间,方木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看见杜宇扑在陈瑶身上,拼命摇晃着她,大声呼喊着。 他看见围观的人群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看见泳池外有警灯闪烁的警车。 他看见警察们匆匆走进来,向人群大声呼喝着。 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周围的事物仿佛都变成了混沌的一团。 有甜腥的东西在胸口翻涌,胸膛憋闷得仿佛要爆炸了一样! “啊——” 一声振聋发聩的嘶吼从方木的胸腔里喷涌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就直接来杀死我!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来呀,杀我!杀我!” 一张张脸在方木眼前飞速旋转着,他面容扭曲,目眦欲裂,耳边是难以辨明的混响。 杜宇愣愣地看着方木,接着从地上爬起来,揪住方木的衣领,大声质问着什么。方木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茫然地滑落,看见人群中邓琳玥正盯着自己惊恐万状的脸。 两个警察把杜宇从方木身边拉开,一只手臂搂在方木肩膀上,推着他往前走。 穿过人群自动闪开的通道,迎着无数或惊恐、或怀疑的目光,方木表情呆滞、脚步僵硬地被那个人推着走出了游泳池。走了很远,他挣扎着向后望去,仿佛辨认了很久,才认出那个人是邰伟。 “先回去吧。”邰伟紧紧搂住方木的肩膀,语气少有的低沉,温和。 回到宿舍里,浑身湿透,不住发抖的方木被邰伟按倒在床上,邰伟先用被子把他包住,又扔给他一条毛巾,方木没有伸手去接,任由毛巾掉在地上。邰伟暗暗叹了口气,打开方木的衣柜。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儿了?” 话音未落,就看到方木一把掀起身上的被子,浑身哆嗦着又要向外跑。邰伟忙拦住他,“你干什么去?” “我要回去……回去……”方木一边扒拉着邰伟的胳膊,一边喃喃自语。 “回去干什么?” “看看现场!”方木突然爆发了,他双眼通红,眼眶潮湿,两片灰白的嘴唇哆嗦着,“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抓住他!” 邰伟抓住他的双手,“这些事情,我们来做。” 方木用力挣脱,狠狠地把邰伟推开,拉开门,却迎面撞见了杜宇。杜宇什么也没有说,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 方木被推得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寝室中央。还没等他爬起来,杜宇已经扑过来,一把揪住方木的衣领。 “方木,你到底是什么人?”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杜宇此刻像一只要吃人的狮子,遍布泪痕的脸抽搐着。 “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什么人?”杜宇拼命摇晃着方木的脖子,“你刚才说那个人是要杀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上次你那个同学来的时候,他说你们寝室以前死过很多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 杜宇的手越来越紧,方木感到呼吸困难,脸都憋成了猪肝色。邰伟见状,急忙把杜宇从方木身上拉起来,杜宇拼命地挣扎着,咬牙切齿地冲方木吼道:“说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木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咳嗽着,咳到最后变成了干呕,一丝涎水从嘴角一直拖到胸前。 邰伟用力拉住不断挣扎的杜宇,大声喝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好!”杜宇示威似的高举起双手,“好!我不动手,让他说!” 方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角,喘息了几下说:“对。凶手的确是冲着我来的……他在考我……对不起……” 杜宇紧抿着嘴角看着方木,“这么说,那些人被杀死,还有瑶瑶,”他哽咽了一下,“都是因为你。” 方木没有说话,抬头看了杜宇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点了点头。 杜宇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方木,嘴唇颤抖着,“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他会杀人对么,而且,还可能会杀你身边的人?” 方木的眼泪涌了出来,“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杜宇突然爆发了,“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所有的人?为什么要害死这么多人!” 方木浑身颤抖着,口中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杜宇猛冲过去,一把揪住方木的头发,拼命抽打着他的脸。“说话!为什么,你说啊……” 邰伟忙上前阻止他,还没等他靠近,就看见杜宇的身子往后一缩。 方木的手上赫然多了一把军刀。 杜宇的外套胸前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目瞪口呆地看看胸前,又看了看面前手握军刀、嘴角淌血的方木。 杜宇惨然一笑,“也想杀了我,对么?来吧,省得那个凶手动手了,来啊!” “不是!”方木声嘶力竭地大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有意隐瞒你们。我……” “你把刀给我收起来。”邰伟跳到两人中间,“你,给我出去!”他指着杜宇喝道。 杜宇狠狠地瞪了方木一眼,转身拉开门走了。 寝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方木急促的呼吸声。忽然,方木手里的军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揪着头发,“啊——啊——”地大声号哭起来。 邰伟从未见过方木哭泣,更别说这种撕心裂肺般的痛哭。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方木哭了很久。等他稍微平静下来,邰伟把他扶坐到床上,披上被子,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想了想,点了根烟递过去。 满脸泪痕的方木表情木然地坐着,偶尔抽一口烟,手里的水杯只是端着,一口都没喝。 邰伟在衣柜里一阵乱翻,找出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又费了好大力气,才帮方木把衣服换好。换上干燥衣服的方木精神好了点,也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说,”邰伟拉了把椅子坐在方木床前,试探着问,“刚才杜宇说,你的寝室过去死过人,是怎么回事?” 方木沉默了半晌,深吸了几口烟,慢慢说道:“1999年,我读本科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些很离奇的命案。后来我很偶然地找到了一张借书卡,发现死者都曾经借过这本书。我找到借书卡上的其他读者组成了一个自救小组,其中包括我、我的同学和我第一次爱上的女孩。” “后来呢?” 第81章 心理罪之画像(32) “我们的自救没有任何效果。先是我爱上的女孩被砍了头,后来我的两个同学也死掉了。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凶手原来就是读者之一。他告诉我,他最初杀人是为了报复,而之后,是因为我发现的借书卡给了他杀人的灵感……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你说的是发生在c市师大的那起案件么?听说凶手最后也死了。” “对。”方木颤抖了一下,“他被烧死了。当时……我也在场。” 邰伟沉默了一会儿,“你后来对行为证据分析这么感兴趣,包括你办的那些案子,都是因为这段经历?” 方木扔掉烟头,双手抓住头发,用力向后捋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做噩梦。害怕走廊,害怕烧烤的味道,不敢跟其他人接触。我只有不断地查案,不断地帮助死者讨回公道,我才能让自己平静一点。因为,”方木顿了一下,声音骤然低了下去,“那些人的死,归根结底是因为我。” 邰伟点了点头。嗅觉记忆是所有记忆中保留时间最长的一种。他终于明白方木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有着诸多怪癖的人,也能够体会到,这一次,凶手为了向他挑战而杀了这么多人,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死者是杜宇的女朋友?” 方木点了点头。 “你确定还是那个凶手干的么?” 方木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盯着脚下的地面,“肯定是他。他非常了解我,他知道杜宇的友谊对我来讲有多么重要。现在是第六个,无论第七个是不是我,他都希望一步步摧垮我的心理。” 邰伟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方木,“我刚才在现场的时候,发现死者被拴住的位置就在6号泳道里。” 方木盯着邰伟看了几秒钟,掀开被子下床,“走吧,去现场。” 尸体已经被移走,围观的人群却久久不愿散去。方木意外地看见乔教授也在人群中,正对着游泳池蹙眉思索。看见方木走过来,他却连招呼也不打,转身离开了。 警察们弄了一个大网罩放在排水口上,搜寻着每一点可疑的东西。赵永贵站在池边,抱着肩膀,盯着一点点降下去的池水,脸色很难看。 邰伟走过去拍拍他,“老赵,有什么发现么?” 赵永贵摇了摇头,“没有。”他又看看方木,“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嗯。” “当时你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方木想了想,“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泳池里有人?” “我听到两个女生在议论说泳池里注满了水。而且,我去孟凡哲家里的时候,看见窗户上有两个……” “行了!”赵永贵打断了方木的话,“你还坚持认为我们抓错人了,对么?” 方木一时语塞,刚要开口争辩,就看见邰伟在冲他使眼色。 “一会儿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说完,赵永贵就走到泳池的另一边,不再理他了。 去市局的路上,方木忍不住开口问邰伟:“赵永贵怎么老是对我这种态度?” 邰伟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也得理解他。孟凡哲那个案子虽然最后被撤销了,可是局里还是表扬了老赵和我。你现在跟他说那是个错案,他肯定接受不了。另外,他好像也不太相信你那一套。” 方木想了想,“那,你相信我的话么?” 邰伟半天没有回答,“查查看吧。” 从市局回来已经是下午了,方木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显得很犹豫,他不知道杜宇如果在宿舍里的话,该如何面对他。 门开了,室内空无一人。那双nike鞋还静静地躺在杜宇的床边,方木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寝室里静得可怕,方木突然非常迫切地希望杜宇能出现在眼前,他感到有很多话要对杜宇说。然而,如果他真的出现的话,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道歉?显得多余而且苍白无力。 带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方木静静地坐在寝室里。从阳光普照一直到夜幕降临,再到曙光初现,就这样毫无声息地坐着。不断地有人敲门,方木一概不予理会,他只希望能有人拿着钥匙拧开房门,又担心自己在那一瞬间会怕得躲起来。 整整一夜,杜宇都没有回来。 直到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的他被胃痛折磨得难以忍受,方木才站起身来,去了食堂。 窗口前排着长队,方木低着头排到队尾。前面的人回头扫了方木一眼,竟然“啊呀”一声跳到一旁。他惊恐万状地看着方木,伸手拉拉前面的人,“快走,是他!快走!” 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别的窗口去。整个队伍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排在后面的方木。好像是约好了似的,队伍自动分开,把窗口的位置留给了他。窗口的卖饭师傅也愣住了,他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粗声大嗓地开口问道:“喂,你打不打饭?” 方木咬咬牙,一步步走向窗口,感到周围有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自己身上。 方木坐在角落里吃早饭。尽管他一直低着头,但是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坐得远远的,在他的座位四周,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无人区。就好像方木是一株长满了有毒触角的植物,稍稍接近,就性命不保。 方木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快步离开了食堂。 刚刚转入三楼走廊,方木就看见自己的寝室门前一片狼藉。电脑的显示器和主机被扔在地上,上面覆盖着方木的几件衣服。宿舍门口围着很多人,都盯着屋里的人的动作。 杜宇回来了? 他快步走过去,刚好看见杜宇把自己的被子扔出门来。杜宇看见方木,手上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弯下腰去,从床底拽出方木的脸盆,扬手扔了出来。 方木一闪,塑料盆撞在走廊的墙上,里面的香皂盒、牙具稀里哗啦地摔出来。 “你干什么?” 杜宇并不回答,从方木的书架上一把将所有的书都划拉下来,然后一本本地向外扔。很快,方木的东西被扔得一干二净。杜宇拍拍手上的灰,走出来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滚!” 方木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拾捡着被扔出来的东西。 “滚!”杜宇提高了声音。方木却好像没听到一样,他整理得很耐心,一支钢笔的笔帽不见了,他在一堆衣服里仔细地翻找着。 “你离开这儿吧,”杜宇的声音小了点,可是冷冰冰的,“我们还都不想死!” 方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站起来,转过身,感到杜宇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他挨个扫视着所有的人,几乎每个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垂下眼睛,只有杜宇死死地盯住他。方木跟杜宇对视了几秒钟,缓缓开口说道: “我不会离开这里,直到我抓住他为止!” 说完,他就一把捧起被子和几件衣服,走到孟凡哲那间已经被锁住的寝室门前,飞起一脚踹过去。木门应声而开,他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去,又返回走廊里一样样搬运自己的东西。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帮助他。方木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了自己的最后一样东西,走回那间原本属于孟凡哲的寝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在沉寂了一段日子后终于有了新的住宿者。方木直接把东西都放在了左边的床、写字台和衣柜里。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后,他才想到那张床是属于孟凡哲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动手把东西移到另一张床上,但是后来,他还是脱掉鞋子,直接躺了上去。 方木打量着自己的新窝。孟凡哲死后,这个寝室就再没住过人,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一副残败不堪的景象。墙上还有喷溅状的水渍,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把水杯扔到了墙上。 看着,想着,一夜没有合眼的方木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方木却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对面宿舍楼的点点灯光照进这间没有开灯的寝室,有些东西的影子被投射在墙上,隐隐约约地晃动。 方木感到有点冷,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体。他习惯性地向旁边那张床上望去,却只看见一张干瘪的草垫。和以前那个摆满了他和杜宇的东西,拥挤不堪的313宿舍相比,304宿舍显得宽敞无比。 宽敞得让人心慌意乱。 方木突然想起,孟凡哲独居的那段日子里,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躺在黑暗的寝室里,默默地品尝孤独的滋味? 直到他彻底疯掉。 …… 我会不会发疯? 方木从床上一跃而起,首先,你得弄点吃的。他对自己说。 食堂是无论如何不想去了。方木伸手打开电灯,又翻出一包方便面,摇摇水壶(还好,杜宇没有把它摔碎),空的。 方木拎着水壶在门口站了几秒钟,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样东西飘落在脚下,方木捡起来一看,是一个信封。方木向两边望望,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方木坐到床上,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邓琳玥的字迹。 亲爱的方木: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也请你相信我在这样称呼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也许这种爱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但是我确信,至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依然是爱你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别试着去找我(或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你也许从来就不曾想过在我离开后去寻找我)。我在短时间内不会回到这所学校来,申请休学的手续我会委托我的家人办好。 你也许会怨恨我吧?怨恨我的不辞而别,怨恨我的胆小与懦弱。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渴望被保护,向往宁静浪漫的日子。当你在体育馆里救了我的一瞬间,我就像所有被王子拯救的公主一样,毫无选择地爱上了你。 然而我知道,你并不是我的王子。而我,也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勇敢与坚强。 昨天早上,我目睹了泳池边的一切。当你终于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害怕,我甚至没有勇气上去抱住你,安慰你,而是一个人逃回了寝室。是的,我害怕了,比那天晚上在体育馆里还要害怕。凶手已经杀死了你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下一个也许就是我。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这些问题你不肯告诉我,对我来讲,也已经不重要了。我选择逃离。尽管我曾经认为自己有勇气陪你面对一切考验,然而,当死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孩都会做的事情。 原谅我吧,原谅这样一个普通的、曾经自视甚高的女孩。也许你不曾爱过我,我现在真的希望你不曾爱过我,这样,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好受一点。 我会为你祈祷。 邓琳玥 2002年12月25日 信很短,方木却整整看了半个多小时。 心如止水。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方木却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好,很好。 终于,又是我一个人了。 也许,从来就只是我一个人。 第二十五章 304寝室 死者名叫陈瑶,女,23岁,原籍河南省开封市,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凶器应该是一根麻绳。死者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没有当晚行房的痕迹。结合尸检结果与有关证言,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在12月25日凌晨1点至5点之间。凶手将死者勒死后,再饰以浓妆,然后将尸体移至j大游泳池,将其脚腕用一根麻绳与排水口相连,后将池水注满。 经死者同学及男友辨认,案发时死者所穿的黄色毛衣、黑色短皮裙、黑色长筒皮靴及染成黄色的假发并非其本人所有。死者原有的衣物在现场没有发现。 此外,在死者所穿的长筒皮靴内发现一张纸。由于浸泡时间过长,字迹已模糊不清,后经鉴定,确认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六年制小学四年级下学期语文课本中的一篇课文《火烧云》的一页。 据死者男友称,案发当晚自己曾接到两个奇怪的电话,之后死者与男友为此发生口角,遂负气独自离去。警方在电信部门查找到了该号码。该号码的通话记录显示除了当晚的两次通话外,再没有使用过。继续对该号码进行追查后,发现该号码是在个体销售商处购得,购买时并不需要出示身份证件。因此,该号码的真正使用者身份无法查明。 “目前就查到这些情况。这案子由老赵他们负责,我也是托了关系才了解到这些的。”邰伟把文件夹递给方木,“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前段日子我去市里的几家医院做了调查,包括马凯曾经就医的那家医院,重点调查了那些心理医生。你知道,我现在只能以个人身份调查这些事,所以力度有限。暂时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方木冲他笑笑,“谢谢。”邰伟大大咧咧地挥挥手。 你还是相信我的,个中情谊,尽在不言中。 “你这边怎么样,有什么进展么?” 方木低头看着一张照片,一身妖艳打扮的陈瑶躺在冰冷的泳池边上。 “这种打扮,你想到什么?”他指着照片问邰伟。 “妓女。”邰伟直言不讳地说:“这是性工作者的典型装束。” “那就对了。”方木点点头,“这一次他模仿的是绿河杀手。” “绿河杀手?” “是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两个符号么?就是画在孟凡哲家窗户上的。”方木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勾画着,“我当时觉得好像是小写的q和大写的a。现在看起来,我理解错了,其实是g和r,当时他在布满水珠的窗户上写下这两个字母,水珠滴下来,看起来就像是q和a。” “gr?green river?绿河?” 第82章 心理罪之画像(33) “是的。这是1982年发生在美国西雅图的系列杀人案。凶手名叫加里·里奇韦,他从1982年开始杀人,被害者高达49人,多是妓女或者离家出走的少女。他把最初几次犯案的被害人尸体都弃置在西雅图南郊一条名叫绿河的河中。由于其中一个死者被夹在了河底的石缝中,所以第一个报案人看到的是死者‘站’在河水里。”方木抖了一下,“和我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1987年开始,加里·里奇韦就被警方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但是由于没有证据,而且他两次通过了测谎器测验,所以他一直逍遥法外。去年,警方将他的唾液中的dna样本和被害人体内的精液的dna样本进行了比对,结果吻合。但是他被捕后一直拒不认罪。由于前几个被害人的尸体都是在绿河发现的,而且加里·里奇韦的姓名缩写也是g.r,所以他被称为绿河杀手。” 邰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被害人多是妓女,所以他把陈瑶打扮成那个样子?” 方木点点头。他翻看着手里的材料,“刚才你说死者没有当晚行房的痕迹?” “是啊,怎么?” “哼,这就有点意思了。”方木若有所思地说,“加里·里奇韦的习惯是与被害人发生关系后,再勒死她们。凶手如果想完美地模仿加里·里奇韦犯罪的话,为什么不跟陈瑶发生性关系呢?” “这个,可能原因有很多种吧。时间、场合,呵呵,也许还有心情。”说完,邰伟嘿嘿地笑起来,可是他马上觉得不合时宜,于是收敛了笑容。 “心情?”方木冷笑了一下,“他想摧垮我的心理,也许,他自己也快到极限了。” 他伸手拿过另一张照片,上面是那篇课文。 “《火烧云》?”方木翻来覆去地看着,“我记得我小学的时候还学过。作者好像是萧红。” 邰伟凑过来,“你说,这会不会是凶手下一次犯案的提示?” 方木略略沉吟了一下,“如果没有其他异常特征的话,姑且先把它当做一个线索吧。你们对这篇课文是什么意见?” “老赵认为这张纸是无意间落到靴子里的。所以,他推测凶手家里应该有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孩子。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他叹了口气,“老赵不太想让我参与这个案子。不过这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这本来就是经文保处的案子。我只能通过私人关系来打听一些情况。” “嗯,我上网查查吧。”说完,方木就坐到电脑前,搜索到《火烧云》这篇课文,逐字逐句地看起来。 邰伟显得有点无所事事,他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又站到窗前,拿出一根烟抽起来。 “今天校园里没多少人啊。” “嗯,快考试了,估计都在复习吧。”方木眼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也快考试了吧?” “哦?研究生没有考试。”他苦笑了一下,敲敲显示器,“我有这个考试。”邰伟撇撇嘴,耸耸肩。方木的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可是上面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了。考试? “邰伟……” “嗯?”邰伟回过头,方木正盯着他,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我觉得,我们忽视了一个最明显的线索。” “哦?你说说看。”邰伟顿时来了精神。 “你说,什么人会出题考别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老师了。”邰伟脱口而出,随即他就睁大了双眼,“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是学校的老师?” “有这种可能。”方木点点头。 “等等,”邰伟紧锁眉头,看得出他在紧张地思考着,“你上次说,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年龄在30岁到40岁之间,受过高等教育,经济条件良好,外表干净整洁,嫉妒心强,好胜的一个人?” “是啊,我说过。” “问题是这样的人在你们学校太多了。我看大学老师基本上都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你和我可能不知道,但是我想有一个人应该知道。”方木抓起衣服,“跟我走!” 开门的是乔教授。看起来他对方木的突然造访并不意外,只是看到跟在方木身后的邰伟,脸色稍稍变了变。他指指摆在门口的拖鞋,自己转身去了书房。 方木和邰伟换好拖鞋,走进书房的时候,乔教授已经点燃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看他这个样子,方木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是邰伟先来了个自我介绍:“乔老师,哦,乔教授您好,我是市局的邰伟,这是我的工作证。” 乔教授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既不看邰伟,也不伸手去接邰伟递过来的工作证。邰伟的手在空中尴尬地停了几秒钟,悻悻地缩了回来。他看方木不说话,在他腰上狠狠地捅了一下。方木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说道:“乔老师,我有点事想请教你一下。” “唔。” 方木看看邰伟,鼓足勇气问道:“乔老师,在学校里,你知不知道谁比较擅长心理分析?” 乔教授掸掸烟灰,“知道。” “谁?”方木和邰伟一下子竖起耳朵。 “我。”乔教授顿了一下,“还有你。”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我……我的意思是……”方木结结巴巴地说。 “我就知道这些。”乔教授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伸手拿起一本书翻起来。两人见状,只好起身告辞。 邰伟的脸色很差,气哼哼地蹬上皮鞋,连句招呼也不打就噔噔噔走下楼去。方木穿好鞋,刚直起腰来,就看见乔教授站在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老师……那我先走了。”方木讷讷地说。 乔教授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在方木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你保重自己。”他低声说,“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说完,就把方木推出门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邰伟坐在车里等方木,见他上来,赌气似的一踩油门,吉普车噌地一下子蹿了出去。 “这老家伙,明显是耍我们呢,”邰伟不耐烦地冲着前面骑自行车的人按着喇叭,“你说凶手会不会就是他?” “别胡说。” 方木心里捉摸着乔教授的那句话:“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难道他知道凶手是谁,而且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凶手绳之于法? 过去当方木得知乔教授参与这个案子的时候,他感到很心安。然而此刻他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反而多了一丝隐隐的忧虑。 车子开到方木的宿舍楼下。下车之前,邰伟对方木说:“看来咱们得自己查查了。妈的,本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可是我没法公开调查,只能以个人身份查了。” “嗯。你最好查查有没有老师在医院兼职做咨询医生的。” “嗯,知道了。还有,你自己小心点。”说完,邰伟就发动汽车,开走了。 方木目送着邰伟的车消失在拐角处。抬头看看天,大朵铅黑色的乌云正在头顶翻滚,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雪正在悄悄逼近。 刚刚转入三楼走廊,方木就看见几个男生站在313寝室门前,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着。方木心里一惊,难道杜宇出事了? 他快步走过去,几个围观的男生看见方木,不约而同地把门口的位置让出来。 胡子拉碴的杜宇低着头坐在椅子上,裤子上沾着泥。一个法学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正站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地训斥他。 “你要是再深更半夜地揣着这玩意到处转悠,就不是校保卫处那么简单了,直接把你送到派出所去!”他“啪”的一声把一把裁纸刀拍在桌子上,“报仇?就凭你,能抓住凶手么?亏你还是个法学研究生!你要是能报仇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 杜宇抬起头来想要争辩,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方木,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是紧紧地盯着他。方木看着他脸上青紫的几块淤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 半夜的时候,雪终于飘飘而至。 正在电脑前埋头钻研那篇课文的方木偶尔抬起头来,看见窗户外面的窗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雪花。方木端起一杯早已冷透的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不停飞舞、旋转的雪花,心头却突然暖了一下。 不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不是真的有灵魂。 如果有的话,陈希、老四、王建…… 帮帮我…… 有人敲门。这么晚了,会是谁? 方木从枕头底下拿出军刀,踮着脚走到门前,侧耳倾听着。门外有粗重的呼吸声。 “谁?” 门外的人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我。”是杜宇的声音。 方木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杜宇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地站在门口,脸上的淤伤显得格外刺目。方木侧了侧身子,示意他进来。杜宇一迈步,却踉跄着撞到了门框上。方木急忙扶住他,杜宇一把打开他的手,摇晃着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方木对面那张床上。 看着他直喘粗气,不停打着酒嗝的样子,方木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一饮而尽,方木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可是将近七十度的热水,杜宇却好像没有感觉似的。 喝过水,两个人沉默着面对面坐在两张床上,他们之间不足三米的距离好像万丈深渊般难以逾越。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宇哑着嗓子开口问道:“找到他了么?” 方木缓缓地摇了摇头,“别做蠢事。” 杜宇重新陷入沉默,之后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他把头埋在两腿间,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手上青筋毕露,还有几处没有愈合的伤口。哭声从“呜呜”到“啊啊”,听起来,仿佛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方木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杜宇却一抡胳膊,挡开了他的手,“走开!” 杜宇足足哭了十分钟。结束的时候,和开始一样突然。 他伸手拿起方木的卫生纸,扯下几块擦掉眼泪,响亮地擤着鼻子,又重重地把废纸扔在地上,起身离去。走到门旁,杜宇转身低声说道:“找到他的时候,第一个告诉我。”他顿了一下,“如果你还活着的话。”说完,拉开门走了。 寝室里一下子静下来,好像刚才的拜访者从未出现过一样。方木突然觉得有些憋闷,起身拉开了窗户。 一股强风卷着雪花猛然从窗户拉开的缝隙中冲进寝室,桌子上的纸哗啦一声被吹起来,旋转着落在寝室的各个角落里。方木急忙又把窗户关死,雪粒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上,似乎在为刚才的突袭暗自得意。 原来摆放在桌子上的资料被吹得乱七八糟,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方木一张张捡着,整理后发现少了一张。再一找,原来飘到了床底下。方木蹲下身子,手尽量向床底伸去,够不着。他环顾一下寝室,没有什么长杆之类的东西,叹口气,向床底爬去。 床底的地面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满是灰尘,手摸上去,只有一层薄薄的浮灰。方木心里一动,伸手把那张纸掏出来之后,又从桌上把打火机拿过来,重新爬入床底。 打火机上跳出的小小火苗让床底狭窄的空间一览无遗。方木来回照着,发现床底内侧的角落里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而床底正中的地面却相对干净许多,好像有人曾经仰卧其上。 方木仔细看着那片只覆盖着浮灰的地面,想了想,慢慢翻转过身子,躺在了上面。手上的打火机将上方的床板照亮,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在火光下显出阴影。方木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他的脸正对着的床板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孟凡哲! 有些字迹边缘整齐,好像是用刀刻的痕迹,而有的字迹则粗糙得多,似乎是用钥匙之类的东西硬划上去的。看起来,孟凡哲并不是一次刻上去的。 方木在床下来回扭动着,不断调整位置,结果发现在床头、床尾的位置上都有孟凡哲的名字。 方木突然想到,在那些独居的日子里,孟凡哲也许就像自己一样缩在床底,颤抖着一下下地在床板上反复刻下自己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方木才失魂落魄地从床底爬出来,带着一身的灰尘,坐在椅子上发呆。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起身向门口跑去。拉开门,方木跳到走廊里,向门上的门牌看去。 果真,在“3”“0”“4”三个数字中间,也有两个淡淡的印记,看起来,非常像“+”。 有人特意来清除这两个加号,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完全擦掉。但是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会发现。 孟凡哲果真是被人控制的。 七个小时后,304寝室里。邰伟在脸盆里洗过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催眠?” “是的,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你是说,孟凡哲那天晚上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催眠的结果?包括在‘3’、‘1’、‘3’三个数字之间写上加号,还有杀你。有这么神么?” “催眠术能控制人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但是有目标地杀人恐怕很难。”看见邰伟一脸困惑的表情,方木解释说,“孟凡哲在我的门牌上写加号,包括后来对我进行攻击,都不是有意为之的。你还记不记得孟凡哲跟我上楼的时候,曾经有过短暂的停顿。” 邰伟皱着眉头回忆着,“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他当时曾经在走廊里停了一下。对,好像就是这个寝室的位置。” “好,你来看。” 方木把邰伟拉到走廊里,指给他看门牌上的浅浅痕迹。邰伟目瞪口呆地看着,嘴里喃喃自语:“天啊,当时,光顾着看你们寝室了,没注意到这里。” “这说明孟凡哲并不是有意选择我作为目标,他只是在心理暗示下,在这个走廊里寻找‘7’这个数字。”他指指走廊两侧,“这一层,从301到320,321是卫生间,322以后的寝室和我们这边是有铁门隔开的,他过不去。所以,能形成‘7’这个数字的,只有304和313。” “那他要杀你,这难道也是催眠的结果?” “过去我也很奇怪,因为催眠一个人,让他去有目标地杀死另一个人,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直到我看见了床底下的那些名字。” “唔?什么意思?” 第83章 心理罪之画像(34) “你别着急,我先跟你简单解释一下什么叫催眠。催眠主要是通过心理暗示来导致神经活动和生物学改变,并且产生生理等方面的变化。比方说通过催眠来改善焦虑、抑郁的情绪或者消除紧张恐惧的情绪等等。催眠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生理和神经的活动过程,往往需要催眠者对被催眠者施加各种暗示信号来帮助被催眠者进入催眠状态。” “哦,这个我知道。有一部日本电影《催眠》,里面的暗示信号好像是金属撞击的声音。” “对。有一种暗示叫后催眠性暗示,是指催眠者给予被催眠者的某种信号,在催眠状态之后的觉醒状态中,被催眠者仍然可以对这种信号做出反应。这种后催眠性暗示的持续有效,需要被催眠者对催眠者表现出极大的信任,并且在潜意识里建立对这种暗示的权威性认识。而据我所知,孟凡哲是一个个性软弱的人,很容易对其他人形成心理依赖,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后催眠性暗示的对象。那天晚上开始,我一直怀疑孟凡哲受到了这种后催眠性暗示的操纵,但是我一直不知道那个暗示信号究竟是什么。直到我发现这些名字。” “你是说,那些名字就是暗示信号?” “对。孟凡哲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害怕点名。对他来讲,最具深刻印象的大概就是他的名字。而他很有可能曾经找凶手——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医生——进行过治疗。凶手大概就是利用这一点,将孟凡哲的名字当做后催眠性暗示的信号。我在那天晚上之前,曾经和孟凡哲在卫生间里有过一次对话,我发现当我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会发生非常奇怪的情绪波动。而他要杀我的那天晚上,我也曾跟他说过几句话,他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而当我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就突然向我发动袭击。” “哦,我想起来了。”邰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在市局,我们审问孟凡哲的时候,最初几句问话他都毫无反应,当我们的预审人员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就一下子变得像疯子一样。” “是的。我想,凶手对他的暗示就是当他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就会对发出信号的人发动攻击。” 邰伟沉思了一会儿,指指床下问:“那他在床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为什么?” 方木想了想,“孟凡哲在案发前几天,大概已经察觉到自己精神状态的异常。他跟我说过,经常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回寝室——就是你们在他的寝室里发现的那些所谓的物证,我判断那也是凶手控制他带回来的——他对自己,尤其是自己的名字产生了一种恐惧。人在害怕的时候,可能会选择躲起来。这张床的床底,”他拍拍自己身下的床板,“大概就是他当时的避难所。而他,也许对这一切又感到不甘心。因为他毕竟在那个所谓医生的帮助下,曾经差点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所以强迫自己一遍遍地在床板上刻下名字,希望能够说服自己并不惧怕孟凡哲这个名字。” 方木顿了一下,低声说:“他那个时候,也许对那个医生抱着一种既怀疑,又依赖的复杂心态。所以,才会给他妈妈写那封信。” 在那一瞬间,方木仿佛听到了床下有一个人在急促地喘息,小声地哭泣,床板也发出了硬物划过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反复念叨:“孟凡哲、孟凡哲、孟凡哲……” 邰伟皱着眉头抽烟,一言不发。方木看看他,问道:“怎么样?现有的证据能不能说服你们重新调查?” “恐怕很难。”邰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第一,那封信和窗户上写着的‘gr’只有你才知道;第二,‘6’、‘7’两宗案件表面上都已经完成了,要说服局里第6泳道其实是凶手完成第6次犯罪,恐怕他们很难接受。另外,你也知道,局里的意见是坚决不让你参与这些案件。所以,你的话不见得有人相信。” 方木的神色有些黯然,低下了头。邰伟见他那副样子,心中有些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了,那篇课文你查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头绪。”方木摇摇头,“我把那篇课文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找不到一点线索和提示。”他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邰伟,“我把这篇课文的出处——《呼兰河传》也借来了,希望能找到些线索。” 邰伟掂掂手里的《呼兰河传》,不是很厚,翻开来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却不由得泄气,“靠,这要看多长时间啊。” “我再去找找登载这篇课文的那本教材吧,仔细研究研究。” “哎,方木,你说凶手会不会在那篇课文上用什么隐形墨水之类的东西写了提示和线索?” 方木显然对这种设想早就考虑过,很快回答道:“应该不会。他应该知道那张纸会在水里浸泡一段时间,如果不能复原的话,写了也是白写。所以我觉得提示可能还是这篇课文本身。” “靠,小学教材里居然会有杀人的线索,说出去谁会相信?”邰伟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难道下个死者是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 方木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也有可能。” 他看了看电脑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我记得从前考试的时候,最后一道题往往是最难的,老师经常告诫我们,先做前面那些简单的,有时间了,再集中精力解答最后一道难题。” 第七道题,答案究竟是什么? 又是一个寒冷、干燥的冬日清晨。 今天的一、二节课是乔教授给本科生上的犯罪学。由于在师大的时候没怎么系统地听过犯罪学,所以方木一直在跟班听课。此外,从那天开始,方木就没见过乔教授。乔教授那句“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一直让方木心绪不宁。他很想找乔教授谈谈,哪怕不说话,给自己一个暗示的眼神也好。 方木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有些认识方木的人在对他指指点点,他一概装作看不见。 已经过了八点,乔教授却还没有出现。 本来在静候上课的教室里开始有些喧闹。过了8∶15,乔教授还是没来。 方木掏出手机,按下乔教授的手机号码,关机。再拨他家里的电话,占线。连拨了好多次,都是占线。 方木的心中陡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下午的时候,这个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一个马上要毕业的师兄跑来找方木,问他知不知道乔教授的去向。方木摇头说不知道,他显得焦急万分:“妈的,论文还没写完呢。该不会临时要我换导师吧。” 方木听了这话,突然很想骂人。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师兄已经拉开门,一溜烟跑了。方木压压火气,拿出手机拨打乔教授家的电话,还是占线。连拨了好几次,终于通了。 师母急切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喂,谁啊?” “师母您好,我是方木,乔老师在家么?” 师母开始小声抽泣,“老乔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家了……” “什么?”方木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乔教授失踪了。 第二十六章 师兄 乔教授家里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屋子人,本来就不大的客厅显得拥挤无比。有同届的同学,也有师兄师姐,省公安厅的边平也在,看见方木进来,微微颔首。方木冲他点点头,急不可待地问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的师母:“师母,怎么回事?” 师母擦擦早已哭红的双眼,哽咽着说:“这老头,前天晚上说出去见个朋友,也没说见谁就走了。我一直等他到11点多,他还没回来。打他手机,关机。我心想可能出去吃饭,然后洗澡去了。我就自己先睡了。昨天一整天也没回来,手机还是关机。我以为他直接去学校了,谁知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消息……” 电话突然响起来,刚才还似乎全身无力的师母一跃而起,几乎是扑到电话机旁,一把抓起话筒:“喂?嗯……”她的声音骤然低落下来,“订到机票了?晚上?嗯,回来吧,帮妈找找你爸,嗯,好,好。” 挂断电话,师母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地哭起来。边平站起身来,把师母扶坐到沙发上,好言劝慰着。师母拉住边平的手,“小边,师母拜托你,一定要帮忙找找乔老师,他年纪这么大了,真要是出了什么事……” “师母,您别想得太多。”边平急忙说,“乔老师也不见得是出了什么事。也许是到什么地方搞调查去了也说不定。”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缺乏说服力,他忙补充道,“我已经把人派下去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旁边的人也随声附和着,师母却显得更加六神无主。 来探访的人越来越多,法学院院长和学校领导也到了乔教授家。电话铃再次响起,师母又是满怀希望地接起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依旧是失望。 “嗯,那你来吧,小孙。嗯,好的。” 估计又有人来家里探视。边平看看屋子里的人,对学生们说:“要不你们先回去吧,有消息再通知你们。” 学生们纷纷起身告辞,方木走到门旁的时候,突然想起乔教授那天站在这里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扭头对边平说:“边处长,乔老师有消息的话,请尽快通知我。” 边平一边跟校长说话,一边冲他挥挥手,“知道了。” 回到寝室里,方木一直坐在床边发呆,直到夜幕降临。 他没法不把乔教授的那句话和他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你保重自己。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乔教授应该认识凶手。难道他单枪匹马地去找凶手,结果…… 这是一个方木不愿深想下去的“结果”。 到警方正式立案时为止,乔允平教授已经失踪了48小时。警方在乔允平教授的工作单位和居住地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走访,并去电信部门调取了乔允平教授的手机及住宅电话的通话记录,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市内各医院在乔允平教授失踪后,共送来无主尸体4具。经失踪人家属辨认,均不是本人。在市内各救助站也没有发现乔允平教授的踪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正当警方寻找乔教授的时候,方木也行走在j市的大街小巷中。没有目标,没有线索。方木茫然地穿行在那些或灯红酒绿或污浊不堪的角落里,心中却一直期望能在下一秒看见乔教授从街对面走过来,从某一扇门里走出来,或是坐在临街的某一扇橱窗里。有好几次,他几乎肯定那就是乔教授,拼尽全力追过去,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年龄、体态相仿的另一个人而已。 每当临近午夜,疲惫不堪的方木才会黯然返回学校,胡乱吃点东西,就和衣躺在床上。有时候能睡一会儿,有时候就一直睁着眼睛到天明。天亮之后,他就像昨天一样,再次融入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寻找着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方木自己也清楚这样夜以继日地寻找其实是没什么意义的。然而他不能停下来,他不能忍受自己在寝室里静静地等候消息,他必须做点什么。为了乔教授,也为了他自己。 乔教授是方木最敬重的人,这种感情与刘建军、陈瑶都不同。尽管在这个案子里,方木从未主动向乔教授求助过,唯一的一次咨询也被他生硬地回绝了。然而,方木的心中一直抱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有一天他被杀死了,乔教授决不会袖手旁观,他一定会将凶手找出来,将其绳之以法。因为他深信乔教授是强大的,经验丰富的,是最后的希望。可是,乔教授现在生死未卜。这让方木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绝望。 在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邰伟边吸着烟,边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方木。 “再吃几口。”方木面前的碗里还剩下大半碗面条,听了邰伟的话,他又端起碗来喝了几口汤。 邰伟是在市百货大楼门前找到方木的。当时他正捏着一块面包,边扫视着眼前的人群,边咬着面包,合着冷风吞进肚去。 邰伟注视着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年轻人。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穿在身上的羽绒服显得肥肥大大的。见他在身上摸索,邰伟把摆在桌上的烟盒推了过去。方木抽出一支,点燃,默默地吸着。 邰伟叹了口气。 “我说哥们,你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弄不好乔教授没找到,你先垮了。” 方木沉默了一会儿,“你们那边怎么样?” “还是没有消息。”邰伟摇摇头,“这事主要是分局在查,公安厅的边平处长倒是动用了不少个人关系,已经派人去外地找了,不过到现在也没什么结果。” 他看看方木愈加阴沉的脸色,忙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也别胡思乱想。如果遭遇什么不测的话,肯定就有人报案了。所以我觉得可能乔教授生了急病什么的,再说,他那个年龄,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也说不定。” 方木犹豫了一下,把那天乔教授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邰伟听了之后,好半天没有说话。猛吸几口香烟后,他把烟头狠狠地按灭在烟灰缸里。 “这老头肯定认识那个凶手!他想包庇凶手,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乔老师不是那种人!” “好好好。”邰伟不想此刻在这个问题上跟他过多纠缠,“这个线索很重要。我去找老赵谈谈,就算得罪他我也不怕。” 他站起身来,“方木,你忘了你最擅长什么吗?” “嗯?” “找人不是你的强项,画像才是。”邰伟伏下身子盯着他,几乎和方木鼻子碰鼻子。 “我们去找乔老师,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把这个人给我画出来。”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现在是最后的指望了。” 最后的指望? 方木回到寝室里,看着几乎铺满桌子的资料,心情陡然沉重。下午邰伟的话与其说是劝慰,不如说是压力。他的潜台词很清楚:如果乔教授真的去找那个凶手,那么他很可能凶多吉少。 第84章 心理罪之画像(35) 不过他倒是很赞同邰伟的观点:尽快把凶手找出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乔教授而在凶手身上。只有找到他,无论乔教授是生是死,才会有最后的答案。拯救也好,报仇也好,这是方木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可是,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方木枯坐了半个多小时,竟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段时间以来,悲痛、愤怒、内疚、绝望,这种种极端的情绪已经把方木的神经折磨到迟钝。那种察觉犯罪人心理的敏感能力仿佛已经在自己身上消失很久了。 要冷静,要冷静。方木点燃一支烟,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资料上。 目光却停留在手中的zippo打火机上。 他反复掀动着打火机的机盖,单调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寝室里回响。这是邓琳玥送给他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无论是价格还是意义,都应该是弥足珍贵的。 可是,方木却一直只把它当做点烟的工具,也许,还可以用来照明。 很多事情,说它重要,只是因为我们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与感情。如果超脱其外,你会发现限量版的zippo永恒星并不比一块钱一个的塑料打火机更好用。 人也是这样。 被害人。刘建军、孟凡哲、陈瑶,也许还有乔允平,都只是被害人。而我,是一个心理画像者。 翻开手里的文件夹,照片上是陈瑶永远不会醒来的脸。 方木夹着香烟,一页页看下去。 凶手,男性。年龄在30岁至40岁之间,身高在170-175公分之间。身体壮硕,动作敏捷,习惯手为右手。头脑聪明,心计颇深,知识面广,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童年时父母管教严厉但有节制,早期事业顺利,养成了自负和争强好胜的性格。性情自律、严谨。家境富裕,平日衣着整洁,注意仪表,社交能力强,可能与他人同居。熟练掌握驾驶技术,自己也许有车,并且车况良好。从事过教育业或者相关行业,熟悉j大周边环境,也许曾在j大任教。精通犯罪学和犯罪心理学,但对于生理医学方面的知识,例如解剖学可能一知半解。 案发后,凶手的心理随着案情发展产生了变化。也许他的最初动机只是证明自己在某方面的能力与天赋。那么,一方面,由于警方的无能为力,甚至是错误的判断使他的自负心理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另一方面,他也许对自身的心理变化有所察觉,甚至是抗拒。例如可能会改变同居状态。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产生厌恶感,由此可能导致某些行为不能,例如正常的性交行为(这一点,从他没有对陈瑶进行性侵害就能够洞悉一二)。 另外,凶手与乔允平教授相识,并且对方木极为熟悉与了解。 方木是偶然在走廊里看到通知的。最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走上前细看,才知道犯罪学的确复课了,而且就安排在当天8点。 方木的心脏一阵狂跳:难道乔教授回来了?他看看手表,还有5分钟就要8点了。来不及多想,方木直奔教室而去。跑到门口,方木的脚步却慢下来。他太希望拉开教室的门后,能看见乔教授站在讲台上。在门口足足站了三秒钟后,方木鼓足勇气,拉开了教室的门。 讲台上空荡荡的,并没有那个腰板挺直、眼神严厉的老头。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方木,当学生们认出那只是经常来听课的师兄的时候,教室里又热闹得像菜市场一样。 方木低着头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座位,心中虽然失望到极点,可还是希望乔教授只是迟到了。 时间突然慢得让人难以忍受。方木坐在那些打着哈欠,吃着从食堂带来的早餐,不停谈笑打闹的学生中间,紧紧盯着手中的手表,看分针一点点接近“12”。 突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也许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去听,但是方木听到了,即使在一片喧嚣的教室里,方木仍然听到那徐徐走向教室的脚步声。那声音不急不缓,充满自信,步伐有力又有弹性。 脚步声越来越近。方木屏住呼吸。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图书馆的孙老师。 孙老师走进教室,回身轻轻带上门,同时迅速在教室里扫视一圈。紧接着,他步履轻盈地踏上讲台,把手中的文件夹放在讲台上。 “好了,现在上课。”他微笑着看着台下鸦雀无声的学生,“主讲犯罪学的乔老师由于一些个人原因,不能来上课。所以,这学期剩下的时间,大概还有三次课吧,由我来跟大家一起来研究犯罪学这门科学。” 他拿起粉笔,“首先来个自我介绍吧,我叫孙普。”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潇洒中不乏稳健,“大家可以叫我孙老师,老孙也行。”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 孙普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抬起头,刚好和教室后排目瞪口呆的方木目光相对。他笑了笑,冲方木微微颔首。 孙老师开始上课了。应该说他走进教室后就博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相对于乔教授规范、严谨但是不免呆板的讲授,他的授课方式别具一格,幽默、轻松的气氛中不乏精辟的见解。孙老师很轻松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然而他讲的内容,方木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是他? 下课后,学生们好像对犯罪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围在孙老师身边不停地问这问那,孙老师面带微笑,耐心解答着。等到他返回讲台前收拾讲义的时候,才发现方木一直在教室门口等着他。 他看看方木,笑了一下:“师弟,你也有什么问题么?” 方木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他,此刻却愣住了,“师弟?” “是啊。乔教授没跟你说起过么?” “没有。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也是……” “呵呵,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呢。”孙老师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又猛推了他一把,“快走吧,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两节刑事诉讼法呢,别迟到啊。”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方木还站在原地发愣。 整整两节刑事诉讼法课,方木一直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中。 长期以来,方木好像一直站在深渊边,尽力俯视着下面那不可知的怪物,随着案情的一步步发展,那怪物也从深渊里慢慢浮现,黑色渐渐褪去,轮廓一点点清晰。然而,方木与那怪物之间总有一层浓雾,看不清他,却能感觉到他在浓雾中暗笑着窥视自己。那是触手可及的距离,方木甚至能闻见他唇齿间的血腥味,却不能触摸到他分毫。 然而,这浓雾似乎越来越淡了。 中午,食堂。吃饭对最近的方木而言,纯属负担。他好像失去了味觉。对所有食物,爱吃的,不爱吃的,只要是能迅速吃完的,就是他的选择。 偶尔抬起头,看见几个人正走进食堂的大门,向包间走去。方木认得其中有赵永贵和边平。边平也看见了方木,他对身边的赵永贵说了几句话就向方木走来。 “吃着呢?”边平在方木对面坐下来,向他碗里打量着,“鸡块炖土豆?呵呵。” 方木没有心思跟他寒暄,“乔老师有消息么?” 边平的脸色沉了下来,“没有。我今天也是为这事来的,到法学院了解点情况。” 方木无语,也没有胃口继续吃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毕业?” “04年,怎么?” “哼!”边平点燃一根烟,“那你恐怕是乔老师最有良心的弟子了。”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那些同学,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着急的。你的师兄、师姐们倒是急得够呛,不过我看他们是担心没有人指导论文,毕不了业。法学院的头头们要我回来帮忙带一段时间学生,我哪有时间?后来还是师母推荐了一个人。” “孙普?” “你怎么知道?”边平惊讶地睁大眼睛。 “上午我刚刚去听过犯罪学。听说,他是我的师兄?” “是啊。他是91届的研究生,我是86届的。” “那他怎么……去图书馆工作了?” “咳,那说来可就话长了……”边平苦笑着摇摇头,这时赵永贵从包间里钻出来,冲边平挥挥手。 “好,我一会儿就过去。”边平转过头对方木说:“师弟,说点正经事。乔老师很赏识你,不止一次跟我提过你很有天赋,我也觉得你是个人才。怎么样,毕业后来帮我?” 方木摇摇头,“我没想过要做警察。” 边平显得有点失望,“嗯,人各有志。不过,如果你能做个好警察的话,也许,能了乔老师一桩心愿。”他站起身来,拍拍方木的肩膀,“你慢慢吃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方木走出食堂,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了几分钟,决定去乔老师家一趟。 家里只有师母一个人。一进门,方木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师母,您病了?”方木向厨房望去,一只小小的砂锅正在煤气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唉,能不病么?”几日不见,师母看起来消瘦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正好你来了,一会儿帮我把药渣滤一滤。唉,小羽又跑出去找他爸了,家里也没什么招待你的,你自己倒水喝吧。” 方木忙说不客气,把师母扶到卧室里躺好,又跑到厨房把汤药过滤到碗里,端到师母身边。 “学校里怎么样?”师母让方木坐在床边,开口问道。 “还好。犯罪学也复课了。” 师母轻叹了一口气,“老头最怕耽误学生的课,即使他不在,我也不能让学生们缺课。研究生的课就没办法了,好歹给本科生先安排好。” 方木沉默了一会儿,鼓足勇气开口问道:“师母,孙普老师……也是乔老师的学生么?” “是啊。我想想,”师母用指节轻叩着太阳穴,“他是91届的研究生。” “那,他怎么没有搞教学,而是去了图书馆呢?” “咳,这孩子,走过不少弯路啊。”师母放下送到嘴边的药碗,“孙普当时是他那届学生中最出色的一个。老乔这个人,轻易不夸奖自己的学生。可是他常常在家里提到孙普,看得出,他很赏识孙普。孙普毕业后,老乔向学校推荐他留校,安排在自己身边做助教。孙普也挺争气的,工作搞得很出色,还不到30岁,就破格提了副教授。当时算得上是省内有名的青年才俊。可是后来,唉……”师母摇摇头,叹了口气。 “后来怎么了?”方木急切地问。 “你也知道,法学院有的时候会参与地方公安机关办案。当时老乔带着孙普破了几个案子。带了一段时间之后,老乔就试着让孙普独立办案。孙普在这方面似乎有特殊的天赋,几个案子都办得漂漂亮亮的。当时,各种荣誉啊,赞扬啊,铺天盖地的。这孩子当时还年轻,就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1998年,郊区那边连续发生了几起强奸杀人案。当时乔老师出国考察,市局就请孙普协助侦破。孙普运用你们那个什么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把凶手的特征大致描述了出来。警察按照他的描述,还真的抓到了一个各方面特征都很吻合的人。结果那个人死也不招供。由于当时找不到其他的证据,所以一直定不了案。那件案子的影响很大,上头也追得很紧。警察和孙普都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我想,孙普这孩子当时也是急昏了头了,竟然怂恿警方刑讯逼供。结果,那个人挨不住打,死掉了。更糟糕的是,没过几天,真正的凶手在外地被抓住了。很多人因为这件事都受到了牵连,有被判刑的,有被撤职的。好一点的,当时市局刑警队的一个队长,我记得姓赵,叫赵永贵,被调到经文保处了。孙普当时差点被抓起来,后来由于证据不足,再加上老乔做了很多工作,才算保住他。不过教学岗位肯定是回不去了,老乔又找了校领导几次,最后在图书馆给他安排了一个职位。” 原来是这样。方木喃喃自语,一低头,却看见了几乎凉透的汤药,急忙端给师母。 “这件事,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师母皱着眉头把汤药喝光,接过方木递过来的纸巾,擦擦嘴角,喘息了几下后,继续说道:“当时你还没入学呢。再说,这种事情,学校拼命压住还来不及,怎么会大肆宣扬呢。不过说真的,这件事给老乔的刺激很大。从那以后,他的脾气变得很坏。孙普有好几次来看望他,都被他连人带东西推出来。在家里,这件事绝对是个忌讳。”她拍拍身边的另一个枕头,“今天是老头不在家,否则,我是万万不敢跟你说这些的。唉,那段时间,他在家里绝口不提任何学生。不过这几年,他经常在家里提到你,看得出,孙普和你,算是老乔最赏识的两个学生了。最初,我打算向学校推荐你给本科生代课的,后来考虑到你年龄太小。再说,孙普这几年工作勤勤恳恳,各方面对他的评价都不错,学校也考虑让他回到教学岗位。唉,说到这件事,孙普可能不知道。老乔表面上始终不肯原谅孙普,可是一直在暗地里尽力维护他。要不是他忽然失踪了,他还打算下学期就建议学校重新聘任孙普呢……” 后面的话,方木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觉得自己必须马上找一个人谈谈。 第二十七章 呼兰大侠 “你说什么?”邰伟一下子从方木的床上跳起来,“图书馆的那个人?就是戴个眼镜那个?” 方木点点头。 “原来老赵是因为这件事被撸下来的,怪不得他一提到犯罪心理画像就火冒三丈。”邰伟皱着眉头,“可是他看起来挺斯文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也没说凶手就一定是他。只是我们曾经分析过,凶手应该是一个精通心理画像的人。现在看起来,这个学校里,除了我和乔老师,就只有孙普了。”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从目前来看,好像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方木想了想,“我们都见过凶手,你还追过他一段。怎么样,能不能跟孙普对上号?” 邰伟冥思苦想了一阵,“身高好像差不多。可是那天晚上凶手穿着一件长风衣,而且光线很暗。我也确定不了他们是不是一个人。” 第85章 心理罪之画像(36) 方木有点泄气,不吭声了。邰伟见他表情颓然,忙换个话题问道:“那篇课文你研究得怎么样了?” 方木的脸色更加阴沉,摇了摇头。 “你说乔老师的失踪会不会跟那篇课文有关系呢?我有个想法,那是从教材上撕下来了,而乔老师的身份恰恰是教师。这是不是意味着第七个被害人是个教师呢?” “应该不是。”方木想了想,“那篇课文出现的时候,乔老师还没有失踪。我想,对于凶手而言,乔老师的来访应该是个意外。第七个被害人应该另有其人。” “那我们岂不是什么也做不了!”邰伟有些不耐烦了。 “也不是。邰伟,搞侦查什么的你很在行,你先查查孙普。假设凶手真的是孙普,那么如果乔老师还活着的话……”方木顿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尽量显得不是那么底气不足,“.孙普应该把他藏到了什么地方。查探孙普的行踪,也许能找到乔老师的下落。” “嗯,我现在就去准备。”邰伟站起身来,突然砰地一拳捶在桌子上,“不管是乔老师还是谁,这一次再也不能让他得手了!” 说完,他大步走向门口,拉开门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来,“小子,你自己也当心点。” 方木瞥了一眼扔在床上里面装着那把军刀的书包,点了点头。 噩梦又如期而至。 那些残缺不全的躯体默默地围在方木的床边,无言地看着床上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的方木。尽管眼睛睁不开,方木却感到围在身边的那些逝去的人中间,多了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 曲伟强、王倩、唐玉娥、金巧、辛婷婷、吉尔、孟凡哲、董桂枝、陈瑶……一只手按上肩膀。“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脖子能动了。他猛地回过头去。 是孙普那微笑着的脸。 这张脸,是方木几天来在脑海里出现最多的形象。他熟悉它甚至胜于熟悉自己的脸。 讲到精彩处的眼波流转,微笑时嘴角的牵动,思索时紧蹙的眉头,还有目光扫过方木时隐隐的笑意。 此刻,这张脸的主人正站在讲台上,享受着台下崇拜的目光。 “好了,这堂课的内容就是这些。”孙老师把粉笔扔进黑板槽,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做个小游戏吧。” 正准备收拾书包的学生们停下了动作,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孙老师身上。 “我这里有几道智力测试题。据说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对几十名心理异常的犯罪人所做的心理测试,结果测试的结果惊人的一致,也证明了这些人的心理的确异于常人。你们看看能答对几道,也许,在座的各位,你们中间就有具有犯罪天赋的人哦。”孙普微笑着挤挤眼睛。 学生们兴奋起来,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具有异常心理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第一题:某天,一位曾去过南极站参与太阳能设备调试工作的工程师在家里吃了妻子端给他的肉食后,觉得味道很怪,就问妻子这是什么肉。妻子回答说这是企鹅肉。那个工程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将餐叉刺进了自己的喉咙。(学生们发出惊呼)我的问题是:为什么?” 原来是这个。方木在心里说。 一年前,方木曾经偶尔发现了这几道题,出于好奇,他也尝试着寻找答案。一共7道题,方木答对了5道,测评结果是:方木具有高度心理异常的倾向。 学生们却大多没有看过这些题,纷纷讨论着,教室里热闹得像菜市场,却没有一个人得出正确的答案。后来还是孙老师揭开了谜底:工程师在南极曾经遇险,一个同事死掉了。后来他和其他人依靠吃一种据说是企鹅肉的东西才维持到营救人员赶到。他在尝到了企鹅肉的真正味道之后,才知道他当时吃的其实是死去同事的肉。 学生们恍然大悟,有几个人做出恶心欲吐的表情,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对接下来的题充满兴趣。 第二题:一名身患宿疾的男子四处求医,最终在一家医院内彻底治愈了。可是在返乡的火车上,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狂乱中打伤了几名乘客后,撞碎车窗,跳出了车外。结果被卷入车轮,粉身碎骨。为什么? 学生们热烈地讨论着。孙老师背着双手,悠然自得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不时否定着学生们的答案。后来一个男生答对了这道题:男子的宿疾是失明。痊愈后,本以为自己可以重见光明,结果列车经过了一个隧道,黑暗中男子以为自己旧疾复发,绝望之余跳车自尽。 “非常好,平时成绩加10分!”孙老师带头鼓掌。这下将学生们的积极性彻底调动起来。那个获得奖励的学生红着脸坐下,其他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都眼巴巴地等着第三道题。 第三题:有个男子和女友在河边散步,女友失足落入水中,挣扎了几下就沉没了。男子慌忙跳入水中,可是却没有将女友救上来。几年后,男子重游伤心地,看见一个老者在钓鱼。男子发现老者钓上的鱼身上都干干净净的,就问老者鱼身上为什么没有水草。老者回答说:这条河里从来就没有水草。男子听后,一言不发,跳入河中自杀了。为什么? 答案是:当时男子跳入河中挽救女友的时候,曾抓住类似水草的东西,男子就放手了。后来从老者的回答中,他终于知道他当时抓住的并不是水草,而是女友的头发。没有人答对。 第四题:一个人头朝下死在沙漠里,身边是几个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死者手中紧紧捏着半根火柴。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答案是:这个人乘坐的飞机发生了故障,所有人需要跳伞逃生,结果发现降落伞少了一个。于是大家决定抽签决定生死,抽到半根火柴的人只能自己跳下去。结果死者不幸抽到了半根火柴。没有人答对。 第五题:姐妹二人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妹妹在葬礼上看到了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一见倾心。可惜那个小伙子在葬礼结束后就消失了。几天后,妹妹在厨房里用刀子杀死了姐姐。为什么? 答案是:妹妹爱上了那个男子,非常渴望跟他再次见面。但是她知道只有在葬礼上才能再次看见他,于是她制造了一个葬礼。一个女同学答对了这道题。 第六题:马戏团有两个侏儒,其中一个是瞎子。某天,马戏团的经理告诉他们,马戏团只需要一个侏儒。这两个侏儒都非常需要这份赖以谋生的工作。结果,第二天一早那个瞎子侏儒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杀了。房间里有木制家具和满地的木屑。瞎子侏儒为什么要自杀? 答案是:另一个侏儒趁瞎子侏儒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将所有的木制家具的腿都锯短。瞎子侏儒醒来后,发现他摸到的每样东西都变矮了,以为自己一夜之间长高,绝望地自杀了。没有人答对。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阴沉。 “最后一题,”孙老师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也许是最难的一道。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要认真听,认真想,别轻易下结论。”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静静地听孙老师念出最后一道题。 “有个人住在山顶的小屋里。”孙老师的声音低沉,“某天深夜,大雨滂沱。这个人在小屋里准备上床睡觉,突然……”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几个女生发出了低低的惊呼,“他听到了敲门声。他推开门一瞧……”孙老师停止了讲述,扫视着鸦雀无声的教室,“却一个人也没有。(有人发出笑声)他就关好门,上床睡觉了。谁知几十分钟后,神秘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那个人战战兢兢地打开门,还是一个人都没有。这一夜,敲门声反反复复地响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推开门,门外都是空无一人。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在山脚下,躺着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 孙老师停了几秒钟,满意地看着每个人脸上的恐惧表情,缓缓说道:“我的问题是,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学生们的表现比刚才严肃了许多,小声讨论着各种可能性,不时有人急赤白脸地争论着。孙老师似乎对学生们的投入非常自得,他慢慢地穿行在教室里,大声说:“一定要慎重,答案可能超乎你们所有人的想象。” 方木早就知道这道题的答案,不免对孙老师的故弄玄虚不以为然。他收拾好书包,准备下课铃响后就离开教室。忽然,方木感到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一抬头,正好碰上孙老师的目光。 那目光中的笑意依然,只是隐藏在镜片背后的双眼中骤然放出一阵阴冷的光,凌厉无比,连那微笑都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肩膀上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微笑着的孙老师微微俯下身子,耳语般轻声说道: “第七题,最后一题,不知道你猜不猜得到呢?” 仿佛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一瞬间,身边的人好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只剩下方木和眼前的这个人。 六道题,九个死者,一个也许永远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人。血色的回忆在方木的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都蹿到了头顶,他猛地站起身来。 身边的几个学生都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方木。孙老师毫不退让,依旧微笑着看着方木的眼睛,“怎么,你要告诉我答案么?” 方木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桌沿,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孙老师移开目光,低头看看手表,“好了,快下课了。我来公布答案吧。”学生们的注意力又从举止怪异的方木身上回到了孙老师那里。 “答案是:死者来找那个住在山顶的人——注意,这个人住在山顶——敲门之后,那个人一推门,可怜的死者就被推了下去。(教室里开始有人发笑)这个倒霉的家伙不死心,又爬了上来,结果又被那个人一开门给推了下去。(笑声变大)如此反复几次,这个倒霉蛋终于熬不住,挂了。(哄堂大笑,伴随着掌声)” 下课铃在笑声中响起,孙老师一挥手,“下课!” 人很快就走得干干净净。方木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他还在一动不动地站着。讲台上空空荡荡的,孙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 方木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孙普曾经站过的位置。 第七题,我一定要答出来! 摆在方木面前的,是陈瑶被杀一案的全部资料。其中摆在最上面的,是那篇课文的照片复印件,向下依次是刊载那篇课文的小学教材、《呼兰河传》。 方木拿起那份复印件,这份复印件他再熟悉不过了,连每一个标点符号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无论他怎么看,也无法从中找出凶手下一次犯案的提示。如果这提示不是来自于这篇课文本身,那么就应该来自于它的出处。 直接出处是那本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六年制小学四年级下学期语文课本。它平平地躺在桌面上,看起来相当无辜。方木对其中的每篇课文,每一道习题都反复研究过,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间接出处是《呼兰河传》。《火烧云》出自《呼兰河传》第一章。《呼兰河传》并不算一本很厚的书,可是如果把它当做一个线索来查的话,却是最麻烦的,所以方木把它放在了最后。现在看起来,这本书大概是唯一的希望了。 方木转动着手里的钢笔——那是乔老师送给他的——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 按照凶手作案的习惯,他应该模仿历史上有名的连环杀人犯的作案手法。可是在这部上个世纪40年代写就的,描写一个东北小镇的风土人情的作品中,要找到连环杀人犯的线索无异于在菜谱中寻找武功秘籍。方木一页页翻着,在字里行间中寻找着诸如“杀”、“打”、“死”之类的字眼,每每发现,就仔细研读一番,希望能觅得蛛丝马迹。 ……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太敏感了,只是一匹马。 …… “母亲实在难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烧火的叉子,向着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过去。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烧火的叉子?曾有人以之作为凶器么? …… “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儿,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她安稳地在大缸里边站着,她再不往外边跳了,大概她觉得跳也跳不出来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里边仅仅露着一个头。”难道下一次案件的现场在锅炉房之类的地方? …… “那桥下有些冤魂枉鬼,每当阴天下雨,从那桥上经过的人,往往听到鬼哭的声音。” …… 方木忽然一把将面前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 纸张、书本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一瓶墨水被打翻在床上,顷刻间染黑了一大片床单。一只玻璃杯子直接飞到墙上,破碎的声音凄厉无比。 方木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剧烈跳动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乔老师生死未卜,下一个被害人危在旦夕。而我却在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胡乱猜想。方木猛地站起身来,透过窗户,竟看见窗外已是大雪纷飞。 临近午夜的天台上空无一人,这正是方木想要的。 天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光滑的雪层上泛着清冷的光,看上去完美无瑕。方木犹豫了许久,竟不忍心踏上去。 终于还是迈出了第一步,那“咯吱咯吱”的声音,熟悉得令人心酸。 有些微微的风,不时有大片的雪花飘落在方木滚烫的脸上,一瞬间就融化了,顺着脸颊缓缓流淌,从冰冷到微温。抬起头,本该漆黑一片的天空竟有隐隐的光,雪花无边无际,飘飘洒洒地落在每个角落里。轻微的“簌簌”声,是在感叹离别天空,还是庆幸重归大地? 雪花渐渐披满方木的全身,轻飘飘地感觉不到一点重量,也感觉不到冷。方木回过头,身后的脚印深刻却扭曲,清楚地提醒他的来路。 向前看。去处却依然白茫茫一片,毫无踪迹可循。 暗夜。大雪。微风。 精灵般飞舞、缠绕在方木身边,絮语。轻抚。真切而温暖。一如那些熟悉的身影和话语。 你们,无论你们在哪里,我知道你们一定在看着我…… 第86章 心理罪之画像(37) 方木缓缓地跪向雪地。 请给我多一点时间。 请给我多一点启示。 请给我多一点勇气。 食堂里。方木一边向嘴里塞着饭菜,一边紧盯着手里的《呼兰河传》。他不时用钢笔在书上标注着,书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的记号。这样的书在归还的时候,肯定要挨骂的,可是方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一只餐盘放在对面。方木抬起头,面前是赵永贵形容憔悴的脸。 “这么用功?”调侃的语气,却丝毫听不出友好的意味。 方木不愿跟他多说话,本想起身离开,可是想到他的身份,还是开口问道:“案子怎么样了?” 赵永贵无精打采地舀起一勺米饭塞进嘴里,边嚼边摇摇头。方木无言,埋头吃饭,只想快点吃完。赵永贵倒是不急,他看着方木,慢慢地嚼着嘴里的米饭。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说道: “邰伟前几天找我谈过一次。他说你对这个案子有不同的看法。” 方木抬起头看看他,赵永贵皱着眉头,仿佛审视般打量着他。方木从那目光中看不出任何信任。他重新低下头,赌气般大口吃饭。 赵永贵看方木没有任何反应,又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还坚持认为我们那个案子办错了?” 方木没有做声。 “你还是认为我们冤枉了那个变态杀人狂?” 方木“啪”的一下将勺子扔进餐盘,饭菜溅到桌面上,还有几粒米饭落在了赵永贵身上。 方木压住火气,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赵警官,你不信任我,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的意见不会变:孟凡哲是无辜的,凶手另有其人。你有你的路子,我有我的方法……” “你的方法?”赵永贵打断方木的话,“还是那一套?虚无缥缈的画像?”他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本《呼兰河传》,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就凭这个?就凭看小说就能抓到凶手?” 方木一把夺过《呼兰河传》,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信不信由你,第七起案件的线索就在这里面!” “《呼兰河传》里有连环杀手?哧!”赵永贵向后一靠,发出大声的嘲笑,可是那嘲笑声非常短促,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竟然微微一变。 方木不想再说下去了,否则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要骂粗话。他把钢笔塞进裤兜,书朝腋下一夹,端起餐盘就要走。可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赵永贵拉住了。 “你他妈放开……”方木终于按捺不住了。可是话刚一出口,他就惊奇地发现赵永贵跟几秒钟前判若两人。他紧蹙着眉头,表情惊异,似乎在思考某件他不敢相信的事情。 “坐下!”赵永贵一指对面的椅子,语气不容辩驳,同时一把抽出方木腋下的《呼兰河传》,放在手中反复端详着。 “呼兰河……呼兰河……”赵永贵的嘴里喃喃自语,眉头越皱越紧,“你刚才说,这本书跟连环杀人犯有关?” 方木对他的表现充满疑惑,不由得点了点头。赵永贵沉思了几秒钟,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头问道:“你听说过呼兰大侠么?” “呼兰大侠?没听说过。”方木急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黑龙江省呼兰县的一个悍匪,当时制造了不少惊天血案。” “可是,好像从来就没听过这个人啊。” “你当然没听说过,因为这案子当时没破,上头把消息封锁了。只有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才知道一点。” “那这个呼兰大侠究竟犯了什么案子?为什么叫大侠呢?” “说他是‘大侠’,只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封号而已,一个心狠手辣的犯罪分子,什么大侠?当年,他大概是对社会制度不满,几年内连续枪杀了数人。而且他作案有一个特点,就是专挑警察下手……” 赵永贵的话还没讲完,就看见方木疯狂地在身上乱摸,然后他就把手伸过来:“电话,快!” 赵永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机掏出来。方木几乎是把手机抢了过来,飞快地按下几个数字。几秒钟后,赵永贵隐隐地听到自己的手机传来“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 方木小声咒骂着,按下重播键。仍然提示关机。 方木把手机扔还给赵永贵,“快去找邰伟!”说完,他就转身跑了出去。 他必须立刻找到邰伟。 因为下一个被害人,就是他! 狂奔出几百米,方木忽然停了下来,他蹲下身子,感觉肺像要炸开一样。他清楚在这么大的城市里,盲目寻找一个人是毫无意义的。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邰伟,就要先弄清楚他可能在什么地方。 方木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感到头皮传来的刺痛。这痛感让他清醒,也促使他冷静。现有的线索有三个:孙普、数字7、枪杀。寻找孙普毫无疑问是最省事的,但是因为缺少证据,也有可能是最没有用处的,弄不好还要害得邰伟提前送命。 “7、枪杀……7、枪杀……”方木轻轻地念叨着,目光逐一扫过身边的事物,脑子飞快地转动。以孙普的性格,他既要完成枪杀,又要全身而退,那么他打算杀死邰伟的地方一定是一个相对封闭,人迹较少,同时隔音效果好的地方,并且杀人现场或弃尸现场一定与7有关。 突然,方木的目光投向校园的东北角。 地下室宛若一个钢筋水泥的怪物般卧在泥土里,似乎在这人迹罕至的角落里静静地向四处窥视。那两扇布满锈迹的铁门虚掩着,平时加在上面的铁锁不见了踪影。方木小心翼翼地走近铁门,握住同样锈迹斑斑的把手,用力一拉。也许是年代太久的缘故,铁门仅能拉开勉强可容一人进去的空隙。一股寒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里面黑洞洞的,只有门口的事物勉强可辨。 方木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第二十八章 上一层,地狱 借着门口透进的阳光,方木看到脚下是一段通往地下的水泥台阶,大约有三十多级。方木小心地一级级走下去,才走了几步,脚下的路就完全看不清了。回过头,铁门那里的光线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他犹豫了几秒钟,咬咬牙,用脚尖慢慢试探着,继续走下去,足足一分钟后,终于踏上了一片平坦的水泥地。 周围漆黑一片,静得可怕。方木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竭力向四处张望着,无奈视力所及之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黑暗仿佛有质感一般,层层包裹住这个孤独的闯入者,方木很快就感到这黑暗的分量,身子越来越重,双腿竟有些发软。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地下室里太冷,方木的全身都在战栗着,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上下打架。忽然,他想起自己身上带着打火机,急忙在身上摸着。 找到了,掀开机盖,一拨打火轮,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方木手中跳了出来。方木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四十平方米左右的大厅里。 大厅全部由水泥浇筑而成,呈长方形,除了墙角处堆了几张破桌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正前方的墙壁似乎跟周围灰黑色的水泥墙不太一样,摇曳的火光中,看起来似乎是一道门。方木抽出军刀,深吸一口气,慢慢向前走去。 果真是一道门,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合拢在一起。方木把手放在冰冷、粗糙的把手上,感觉没有什么灰尘。看来不久前还有人来过。他尝试着用力一拉,铁门发出难听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打开了。 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方木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站在原地,借着打火机的微弱火光,观察着自己前方的景象。 面前似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摇曳不停的火光中,走廊的墙壁似乎也在晃动。方木突然感到难以遏止的心慌,手中的打火机也颤抖起来。 掌心感到军刀那粗糙的握把,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些。方木定定神,竭力不去看那黑洞洞的走廊尽头,用打火机四处照着。 前方几米处,左右两边各有两扇打开的铁栅栏门,里面是大约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能隐约看见里面堆着破破烂烂的桌椅。右侧的拱形门上有一块发白的地方,仔细看去,是污渍斑斑的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图案,下面有一个破损不堪的“1”。方木把打火机照向左侧,拱形门上有同样的图案,只是下面的数字变成了“2”。 明白了,这里就是监房。如果没猜错的话,邰伟应该就在右侧第四间监房里。也就是7号监房。想到这些,方木心急起来。他举着已经烧得有点烫手的打火机,一步步向前走去。 脚下的地面已经不是水泥的了,踩上去会有轻微的颤动,鞋底的砂石蹭在上面,有刺耳的金属磨砺的声音。方木借着火光,隐约看见脚下是细密的铁网。这大概是当年为了能够让看守同时警戒上下两层而设计的。 方木边想着,边盯着前面越来越近的3号监房,脚步不停。突然,他感到踩上了一片与铁网的质地完全不同的地面。当他意识到那可能是一块腐朽的木板的时候,整个身子突然往下一沉。 “哗啦啦”一阵巨响,方木连同那块被踩断的木板跌落到地下室的底层,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上。 这一下可把方木摔得够呛,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方木感到胸口疼得几乎要窒息了。他痛苦地在地上翻转着身子,终于勉强吐出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咳嗽。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方木喘息着爬起来。眼镜不知道摔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睛也被灰尘迷住了。方木用一只手拼命地揉着眼睛,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划拉着,还好,他很快就摸到了军刀。把它握在手里,方木稍稍心安了些。很快,打火机也摸到了。 方木拨亮打火机,向上照照,才发现三米左右的上方有一个正方形的大洞,下面连着一架金属梯子。这大概是上下两层之间的通道,原来应该有一个可以活动的金属盖子。后来的人大概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就在上面加盖了几块木板。估计是时间长了,加之这里阴暗潮湿,木板早就朽坏了。 方木活动一下手脚,感觉没什么大碍,就拿着打火机四处照着。 这里应该是水牢。方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水泥平台上,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泥池子,足有将近两米深。池中空无一物,能隐约看见池壁上排列着一些铁环,大概是当年为了拴住囚犯用的。前面还有一个水泥池子。方木沿着平台慢慢走过去,在微弱的火光的映照下,另一个水泥池子的轮廓一点点清晰。突然,方木发现池底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黑乎乎的,看起来像个柜子。方木捏紧军刀,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过去。走到正对着它的位置,方木把握着打火机的手臂尽量伸长,同时睁大眼睛,竭力张望着。 一瞬间,方木感到呼吸停止了,而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是一个铁笼,而笼子里,似乎有一个人! 方木定定神,颤巍巍地小声喊道:“喂——” 喊声在空荡荡的水牢里被无限放大,来回撞击在墙壁间,响亮得可怕。可是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他是谁?还活着么? 方木用打火机照照四周,火光所及的地方没看见可以下到池子里的台阶。他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子照照脚下的池底,一咬牙,跳了下去。 “嘭!” 池子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些,方木感到两脚被震得生疼。落地后,他没敢马上走过去,而是蹲在那里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同时迅速用打火机把周围照了一圈。确认身边再无他物后,他才慢慢站起身来,握着军刀,一步步向铁笼走去。 不错,那笼子里的确有一个人。火光太微弱,方木无法肯定那个人的性别。他一边紧紧盯着那个人,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 距离铁笼越来越近,那个人的轮廓也渐渐清晰。是个男人,蜷曲着侧卧在铁笼里,背对着方木。那件铁灰色的毛衣看起来很眼熟…… 摇曳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男人花白的头发。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难道是…… 他不顾一切地绕到铁笼另一侧,蹲下身子,把打火机向男人的脸上照去。 是乔老师! 一时间,方木不知道到底是惊是喜,是悲是怒。他急忙跪下来,用力摇晃着铁笼,大声呼喊着:“乔老师,乔老师……” 头发蓬乱,已经瘦脱了相的乔教授在方木的动作下前后摇晃着,紧闭的双眼却始终没有睁开。 他死了么?方木把手伸进去,探在乔老师的鼻子底下。幸好,还能感到微热的气息。他把军刀揣进兜里,一只手抓住铁笼,另一只手的拇指按住乔老师的人中,死命地掐着。 “乔老师,你醒醒,乔老师……” 不知过了多久,乔老师的手忽然动了一下,嘴里也发出了“唔唔”的声音。方木欣喜若狂,急忙用手托住乔老师的头,尽力把他扶坐起来。乔老师咳嗽着,绵软无力地靠在铁笼上。 几分钟后,乔老师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眼睛也慢慢睁开了。曾经明亮睿智的双眼此刻浑浊不堪,乔老师缓缓转动眼球,呆呆地看了方木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是你?” “是我,乔老师,我是方木。”方木急切地问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乔老师摇摇头,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唉,别提了。”他叹了口气,“我老了,老糊涂了。我以为我能劝说他去自首,我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听话、上进的学生。” “别说这么多了,乔老师,我带您离开这儿!”方木扶着乔老师靠在铁笼上,起身反复打量着这个铁家伙。 铁笼加上乔老师,足有两百多斤重,移动起来很困难,更别提把它移上水池,再弄到上一层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锁打开,先把乔老师救出来再说。方木掂掂铁锁,很有分量。他掏出军刀,把刀刃插进锁臂里,稍稍用力就知道行不通,不仅撬不开锁,而且很有可能把刀折断。方木想了想,上层堆放破旧桌椅的监房里,也许能找到铁条之类的东西。他蹲下身子对乔老师说:“您等我一会儿,我找点东西想办法把锁弄开。” 话音未落,就听见头顶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 一道光线直射下来,正照在蹲在铁笼边的方木脸上。方木被晃得一阵眩晕,他忙用手遮住眼睛,向上望去。头顶的天棚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大洞,一只手电正向下照着。 第87章 心理罪之画像(38) 地下室里还有另一个人! 尽管被手电光晃得头昏眼花,方木还是依稀能够辨得那是个男人。 “你是谁?” 那人并不回答,而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方木的心底霎时一片冰凉。他知道那是谁了。 没容他多想,那男人的手中多了一件东西,顷刻间,一股带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从上面淋了下来。方木本能地一闪,还是有一只袖子被淋上了那种液体。而笼子里无处躲藏的乔老师则被淋了个透。 方木抽抽鼻子,顿时感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是汽油。 头顶上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那洞口透着细微的光线,仿佛一只独眼,不怀好意地看着下面的两个人。 方木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连滚带爬地扑向铁笼。 “乔老师……” “你别过来!”乔老师厉声喝道。 方木站在原地不敢动了,也不敢去碰那个打火机。 黑暗中,方木全身僵直地看着只有几步之遥的铁笼,隐隐看到乔老师慢慢坐起来,双眼竟熠熠生辉,就像他在思考什么疑难问题一样。 “方木,”沉默了几秒钟后,乔老师敲敲铁笼,“你曾经亲眼目睹有人被烧死,对么?” 方木一愣,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嗯。” “哼哼,原来如此。”乔老师喃喃自语,“怪不得他一直没有杀我。方木,”他提高了声音,“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能。” “好,他随时可能会回来。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听我说,”乔老师的声音缓慢,“过去,我曾经因为你帮助公安机关办案严厉批评过你,还记得么?” “嗯,记得。” “我老了,老到不敢让我最赏识的学生去面对考验,生怕同样的错误在你身上重演。”乔老师顿了一下,“我得承认我错了,你跟他不一样。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活着出去。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阻止他。” “乔老师……” “听到了么?”乔老师忽然厉声喝道。 “听到了!”方木一震,不由得大声答道。 “好,好孩子。”乔老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声音越来越低,“快走,离开这儿。” 泪水盈出方木的眼眶,他预感到这是和乔老师最后一次对话。他向后退了两步,泪眼婆娑地看着铁笼里摇摇欲坠的乔老师。 进退两难。 忽然,他疾步跑上前去,跪倒在铁笼前。 “乔老师,乔老师……”方木终于哭出声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这孩子。”乔老师的声音少有的温柔,“哭了么?真没出息。” 一只粗糙的、骨节毕现的手抚上方木的脸。 “死并不可怕。”乔老师轻声说,“可怕的是一个人没有灵魂。孙普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这也是你和他最大的不同点。做你应该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方式。” “嘿嘿。”一阵冷笑在头顶响起。 方木抬起头,洞口再次被那个黑影占据。他的手里,是一团燃烧的纸!“不——” 话音未落,那团纸已经从那黑影的手中飘然而落。方木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旋转、燃烧,不时有零碎的火星从纸团上散落,仿佛死神绚丽的舞蹈。 忽然,胸腹间被一只手猛地一推,这力量如此之大,方木一下子被推到两米开外。 而那团火也在那一瞬间落到了铁笼里。 “轰”的一声,原本黑暗的水牢里一下子腾起一个大大的火球。 乔老师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就再无声息,只看见他蜷曲在熊熊的烈火中,伸出双手死死抓住铁笼,一下下摇晃着。 方木跌坐在地上,大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乔老师在火焰中无声地挣扎。空气中充满了焦煳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忽然,方木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水牢、铁笼、乔老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燃烧的走廊。 两边是火光熊熊的一扇扇门,352寝室里,能看见被烧得蜷缩扭曲的祝老四和王建。 我在哪儿? 墙角里慢慢站起一个人,那是已经不成人形的孙梅。她张开露出骨头的双臂,任凭丝丝缕缕的衣服沾着血肉,冒着青烟,一块块往下掉。 “不要再杀人……” 孙梅摇晃着,一步步向方木走来。 “不要再杀人……” 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拥抱我吧,一个不知是谁的声音说,孙梅也好,他也好,只要够温暖。即使那是死亡的感觉。这些年,这些事,我已经太累了。 请允许我放弃吧。 “听到了么?”那厉声的呼喝,却分明是乔老师。 “啊——” 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从方木的胸腔中喷涌而出,眼前的一切也在这呐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木又回到了水牢那冰冷的地面上。 铁笼里的烈火已经渐渐小下去,乔老师的身体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还在不屈不挠地燃烧着。方木艰难地爬起来,默默地看着眼前燃烧的铁笼。 再看你一眼,我的老师。 从衣袋里掏出军刀,方木甩下累赘的外套,竟丝毫不感觉冷。借着火光,方木看见不远处,他跌下来的那个位置,冰冷的铁梯默默伫立。 手扶在锈迹斑斑的铁镫上,方木向上看着那黑洞洞的走廊。 上去,方木对自己说。 哪怕那里是地狱。 几秒钟后,方木又回到了上层的走廊里。水牢里还在燃烧的火光让走廊不再那么黑暗。方木没有犹豫,大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3号监房……5号监房…… 走廊在5号监房那里到了尽头。面前又是一道铁门。7号监房,在门的那一边么? 方木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铁门轰隆隆地打开,眼前再次一片黑暗。拨亮手中的打火机,方木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地下室的尽头。 面前是一堵水泥墙,墙的两侧各有一扇铁门。与之前的监房不同的是,这两扇铁门并不是铁栅栏,而是两块实心的铁板。两扇门中间的地面也不是走廊里那样的铁网,而是水泥浇筑而成,中间有一块一平方米见方的可以拉开的铁板。旁边的地上扔着一只塑料桶,里面还有少许泛红的液体。 方木的手有些颤抖。刚才的汽油,就是从这里倒下去的。他定定神,举起打火机,朝右面的铁门上照去。不错,7。 方木走过去,在“7”的下面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伸手拉开了铁门。眼前豁然明亮,早已习惯黑暗的方木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 “欢迎光临。”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方木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寻声望去。 孙普背靠着墙壁,面带微笑看着他,他的手中是一支64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方木。 “你正来到这个地下室的核心部分:7号监房,”他朝旁边努努嘴。“兼刑讯室。” 旁边是一个铁质十字架,邰伟的双手被铐在横架上,嘴上贴着一块黄色胶带。此刻,他正盯着方木拼命扭动,嘴里却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想跟你的朋友打个招呼?”孙普嘿嘿地笑起来,“还是想恳求他救你出去?” 他故作惋惜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的英雄恐怕也自身难保呢。你说呢,师弟?” 他把头转向方木,“刚才的见面礼怎么样,喜欢么?” 方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而视线只在他脸上停了几秒钟后,就仿佛若无其事一般打量着这里。7号监房的面积和其他监房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些奇形怪状的铁架和铁椅。头顶的水泥天棚上有两个排气孔,阳光从排气孔上直射下来,所以7号监房里并不暗。 方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之后,才把目光投向孙普,“还不错,从1到7,费了不少心思吧?” 孙普似乎对方木既不愤怒也不恐惧的表现感到有些疑惑。他看着好像观光客一般的方木,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是啊,只是希望你对得起我这一番心血。” 方木竟然也笑了笑,“是么?那你想让我怎样呢?” 孙普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想让你怎样?”他咔嚓一声扳下击锤,“你说呢?” 邰伟又拼命扭动起来,呜呜地低吼着,手腕处已经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方木扫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依旧,“死?呵呵,你不是第一个要杀我的人,”他顿了一下,“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个。” “哦?”孙普夸张地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以为还会有谁来救你么?”他跺跺脚,“下面的那个老东西么?” 他举起手臂,把枪口对准方木,“事实证明,你只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笨蛋而已。” “是么?”方木紧盯着枪口,“这也是你要杀我的原因,对么?” 他把目光从枪口转移到孙普的脸上,轻声说道:“你在嫉妒我,师兄。”孙普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从你杀死曲伟强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你的这种情绪。砍掉守门员的双手,就像你想剥夺我的思考能力一样。你嫉妒我的思维,对么?” “闭嘴!” 方木就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是从那次全校大会开始的么?你看到我像个英雄一样被请上台讲话,而你,一个卑微的图书馆管理员,只能缩在角落里看着我。即使你自欺欺人地认为这一切本应属于你!” “闭嘴!” 邰伟又呜呜地叫起来,方木看看他,邰伟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虑与乞求,似乎在求方木不要再说下去了。 “所以你就处心积虑地想跟我较量一番。”方木咬着牙,缓缓向后挪动脚步,“你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目的就是想证明我在心理画像上不如你。可是你真的赢我了么?你晚上不会做噩梦么?你还能跟女朋友做爱么?还是托马斯·吉尔真的把你……”他意味深长地笑笑,忽然加重了语气,“嗯?师兄。” 孙普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持枪的手臂向前猛地一伸。方木急忙向旁边闪去,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脸颊飞了过去,响亮地撞击在8号监房的铁门上。来不及多想,方木几步奔到铁门前,拉开门,冲到了走廊里。 “当!”又一颗弹头撞在铁门上。 方木的心似乎都要跳出来了,他在走廊里跑了几步,一头钻进5号监房里,背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急促的脚步声从铁门那边传了出来,跑到门边的时候又戛然而止。方木竭力屏住呼吸,倾听着那边的动静。 孙普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几秒钟后,他竟然嘿嘿地笑起来。 “你让我失控了,师弟。”他顿了一下,“这真丢人,不是么,大师兄应该比小师弟更沉得住气才对。” 他最多还有五发子弹。 黑暗是最好的屏障。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孙普也不敢贸然行动,他举着手枪,侧耳倾听着。 “你在哪儿,师弟?”他喊了一声,“别像个老鼠一样躲着。” 回声渐渐消失,孙普屏气凝神,而黑暗中并无半点声息。 “嘿嘿,说到老鼠。”孙普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喜欢我在孟凡哲家里给你留下的那几只老鼠么?” 他眯缝着眼睛,一边留意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说道:“那原本是为了帮助孟凡哲克服心理障碍准备的,没想到用在了他妈妈身上。师弟,是你害死了她。”孙普的语气中充满了揶揄,“如果你不是在走廊里那么大声讲电话的话,你早就根据那封信抓到我了。嘿嘿,那陈瑶和乔老师也就不用死了。不是么?”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冲上了头顶,在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冲出去一刀捅死孙普。 孙普似乎听到了那骤然急促的呼吸声,他竭力捕捉着那声音的方向。 “生气了?那就出来啊。看看你能不能给他们报仇。” 这句话反而让方木冷静下来。他强迫自己的呼吸慢慢平缓,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孙普听了一阵,仍然不能辨别方木的位置,又开口说道: “还记得孟凡哲么?”他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他可真是个倒霉鬼。你知道么,我很喜欢他,我是真心想帮助他。不过很遗憾,你和邰伟那天晚上把我吓坏了。”他顿了一下,“是啊,我不得不承认,你让我害怕了。我真的有点慌了,只好把他扔出来。不过,你也得承认我这招很管用,孟凡哲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嘿嘿。你有没有佩服我呢,师弟?” 方木慢慢蹲下身子,轻轻地在身边摸索着,很快,他摸到了一根类似于桌腿的东西。 “什么时候猜到是我的?”孙普一点点向前挪着,“从我替乔老师上课开始?呵呵,我知道这有点冒险,可是你知道么,讲台对我的诱惑太大了。你能理解么?”他走走停停,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方木轻轻拉动那根木棍,感觉并不是很重,就悄悄地拎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监房门口。 一、二、三。 方木突然从监房中跑出,同时把手中的桌腿朝铁门的方向扔过去,随后钻进对面的6号监房里。 孙普听到动静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桌腿重重地打在他的鼻子上,顿时眼前一片金星乱冒。他一只手护着脸,连退几步,朝着前方连扣两下扳机。 “砰、砰!” 借着枪口喷出的火光,孙普才发现面前空无一人。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向前疾走两步,又似乎觉得不妥,急忙蹲下身子。 鼻子又酸又疼,有热热的液体顺着鼻孔流下来,伸手一抹,满掌的黏稠与甜腥。 “做得好啊……”孙普强抑住怒火,勉强笑着说,“你比我想得要机灵些,师弟。” 他呸地吐出一口血痰,“你让我流血了,小子。还好我不是马凯,否则我一定要把你的血吸个一干二净!” 方木心里一惊,不由得失声说道:“马凯?” 这一声暴露了方木的位置,孙普马上意识到方木就在他右侧前方的6号监房里。他握着手枪,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过去。 “你很惊讶么?不错,马凯曾经是我的病人,就像孟凡哲一样。他是个很值得研究的素材,可惜,他不信任我,咨询了几次就跑掉了。后来,”孙普靠在墙上,伸出一只手放在墙壁上,慢慢向前摸索着,“当我听说那些杀人吸血案的时候,我马上就意识到是马凯做的。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惊喜么?我以为我终于有了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没想到,被你抢先了一步……”孙普终于感到自己摸到了门边,也隐隐听到了方木急促的呼吸声。 他就在跟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门口边。 第88章 心理罪之画像(39) “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孙普一个箭步跳上前,同时向右侧急转身,瞄准监房里靠近门口的地方就是一枪。 “砰!” 枪口喷出一道火光,借着这道光,孙普发现子弹飞去的方向竟空空如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蹲在墙根的方木就猛扑上去,一头撞在孙普的胸口。孙普顿时失去了平衡,食指一紧,手中的枪“砰、砰”射出两颗子弹,随即,就向后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这一撞,方木自己也头昏眼花,脚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面发出咔擦咔擦扣动空枪的声音。方木心里一松。他握紧军刀,慢慢站起身来,同时掏出打火机,拨下打火轮。 “噗”,一束火苗从方木手中跳出,火焰虽小,可是已把周围的环境照得清清楚楚。孙普坐在几步开外的地上,满脸油汗,正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 方木握着刀,一步步逼近。 孙普一点点向后挪着,“别……别……” 看见他眼中的惊惧与绝望,方木的心中感到一阵畅快。 “你害怕了?”他放慢脚步,“那些人有没有求过你放过他们?有没有!”“求求你……别杀我……”孙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中似乎充满了泪水。 那看似悔悟的泪光中却闪过了一丝狡黠。 孙普突然停止了挪动,握着空枪的手按动了弹夹扣,而另一只手上,赫然多了一只弹夹! 方木愣住了,他还有子弹! 扑过去已经来不及,方木本能地把手里的打火机向他扔过去,转身就跑。而孙普也以最快的速度插入弹夹、拉动套筒,对准方木就是两枪。 方木感到两颗子弹从他的身边嗖嗖地飞过,撞在对面的走廊那头的铁门上,发出“当、当”两声脆响。 “砰”,又是一枪打在方木脚边。方木拼命跑到铁门旁,用力一推,却纹丝不动,向下一摸,一把铁锁挂在门闩上。 “当”,又一颗子弹打在铁门上,火花四溅。方木急忙一闪,顺势滚进了旁边的1号监房。 孙普眼见他逃进了1号监房,慢慢站起身来,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找到打火机,拨亮,一步步走过去。 站在1号监房门口,孙普小心地探头看看,监房里一侧堆满了破旧的书桌,另一侧空空如也。 “嘿嘿。”孙普按捺不住满心的得意,“没想到吧。邰伟还有一只备用弹夹。”方木趴在桌椅后面,心中又怕又恨。妈的,太大意了。 “还要较量下去么?师弟,”孙普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难道你还不认输么?”方木握刀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对方还有三颗子弹,而且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被他杀死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就这样完了么? “还是这么顽固?”孙普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跟老头一样?” 乔老师…… “做你应该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方式。” 方木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是啊,我和乔老师一样。”方木慢慢跪伏起来,小心地贴着墙壁坐下,“可是你知道我们和你的差别么?” “嗯?”孙普显然有些意外,“差别?” “你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心理画像专家,”方木贴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紧盯着门口那一小片火光,“可是你没有灵魂。你对你的专业没有应有的敬畏与责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而我们,随时可以为了保护别人而牺牲自己。” 此刻,方木终于明白为什么乔老师深陷烈火却一声不吭。乔老师是孙普击溃方木心理的最后一张牌,他知道烈火、焦煳味和惨叫声会唤醒方木心中最惨痛的回忆。而乔老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竭尽所能不发出惨叫,就是为了能减轻自己被活活烧死的场面对方木的心理冲击。 “住口!你在胡说!”孙普的声音颤抖着,向前迈出一步。 方木小心地挪动着脚步。 “你知道乔老师为什么会瞧不起你而器重我么?” “他是个瞎了眼的老糊涂虫!”孙普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比你强一万倍,一百万倍!” 方木在桌椅间的空隙中慢慢移动着,距离门口越来越近了。 “因为你是一个自大兼无知,只会用刑讯逼供这样的手段来保住自己面子的可怜虫!” “住口!”孙普终于失去了理智,他疯狂地冲进来,对准方木的方向就是一枪。 时机到了! 方木使出浑身力气用力撞过去,堆得高高的桌椅轰隆隆地塌下来。站在下面的孙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被砸在了下面。 方木也摔倒在一张翻倒的桌子上,他顾不得小腿钻心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向孙普摔倒的位置。孙普正用力拉开身上的一张桌子,竭力去拿被甩到一边的枪。方木顺手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向他头上砸过去。椅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孙普的头上顿时出现一个大口子,鲜血飞溅。 方木一脚踏在孙普胸口,飞快地抽出军刀,顶在孙普脖子上。 “再动我就宰了你!”孙普张了张嘴,头一歪,不动了。 方木捡起手枪,看着昏死过去的孙普,忽然举枪瞄准。他的胸口急速起伏着,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几秒钟后,他慢慢垂下枪口,弯下腰,一把揪住孙普的衣领,艰难地把他拖出了1号监房。 脚下的路似乎漫长得难以想象。失去知觉的孙普显得沉重无比,方木把他拖进7号监房的时候,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邰伟半闭着眼睛,全身无力地吊在十字架上,手腕处已经血肉模糊。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睛,看见方木拖着头破血流、昏迷不醒的孙普走进来,眼神中先是惊讶后是狂喜,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又呜呜叫着,拼命扭动起来。 方木把孙普拖到监房中央,喘了几口粗气就上前一把撕掉邰伟嘴上的胶带。邰伟顾不得被扯得生疼的嘴角,急忙问道:“怎么样?他死了么?” “还没有。”方木有气无力地回答。他蹲下身子,用刀子割断捆在邰伟脚上的绳子,又勉强站起身来,看看邰伟血肉模糊的手腕。 “钥匙呢?” “应该在他身上,你找找看。” 方木点点头,摇晃着走到孙普身边,在他身上摸索着。钥匙被他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里,上面的拉锁也许是刚才搏斗的时候被弄坏了,怎么也拉不开。方木掏出军刀,准备割开他的衣服。 忽然,一动不动的孙普“嘿嘿”地笑起来。 方木被吓了一跳,腾地一下从他身上跳起来,拔出手枪向他瞄准。满脸血污的孙普睁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看方木,又看看邰伟,越笑越得意。那干哑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监房里回荡,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让人忍不住要发狂。 “别笑了!”方木握枪的手微微颤抖着,感觉那笑声在一下下猛击自己的心脏,“我叫你别笑了!” “你……你以为你真的战胜我了么?”孙普边笑边咳嗽。 “呸!”邰伟咬牙切齿地吐了他一口,看样子恨不得冲过去狠踹他一脚,“还不认输么?你他妈就等着挨枪子吧!” “挨枪子?”孙普忽然不笑了,而是换了一副咧嘴皱眉的滑稽面孔,“我是精神病啊!我是疯子!你能拿我怎么样?” 方木的心一沉。要说精神鉴定的要领,不会有人比孙普更清楚了。如果他装疯卖傻,逃脱刑事制裁也不是不可能。他转头看看邰伟,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孙普,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你别做梦了!你以为司法鉴定中心的人都是傻子么?”邰伟大声驳斥着,可是听上去明显底气不足。 孙普毫不理会,真的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一个性情敏感的犯罪学专家,由于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心中的抑郁无处宣泄,终于精神失常,铸成大错。哈哈!”他简直是眉飞色舞了,“二位,你们觉得怎么样啊?” 方木铁青着脸,死死地盯住孙普。 “欢迎你们来精神病院看我啊,”孙普兀自喃喃不休地说着,“我请你们吃饭。吃什么呢,烧烤怎么样?嗯,师弟?”他撑起脑袋,笑容满面地看着方木,“烧烤。嘿嘿,我太喜欢那个味道了……” 方木低吼一声,猛地扑过去骑在孙普身上。他丢下刀子,一只手掐住孙普的脸颊,另一只手把枪顶在他的脑门上。方木愤怒得浑身发抖,泪水也慢慢溢出眼眶。 蜷缩在纸箱里的金巧…… 绝望求救的孟凡哲…… 至死仍然沉默的乔老师…… 不能放过他…… 绝不能! 方木咔嚓一声扳下击锤。这个动作似乎刺激了孙普,他拼命嚅动被捏得变了形的嘴,含混不清地嘶喊着: “开枪啊……来啊……杀了我……” 方木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盯住孙普那张挑衅的脸…… 只要一下,只要轻轻扣动一下…… 就能让这个恶魔下地狱…… “方木,别开枪!”邰伟急忙大吼,“他在引你上当,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方木全身一震,食指却依然扣动了扳机。 “砰”、“砰”。 邰伟绝望地扭过头去。完了,方木赔上了自己。这代价太大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撞击,接着,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脚下。 邰伟低头一看,是一颗弹头。他急忙抬起头。 孙普的脑袋完好无损,他紧闭着眼睛,似乎有一口气憋在胸腔里,满脸涨得通红。在他头顶不到五公分的水泥地面上,有两个灰白色的浅浅的小坑。 第89章 心理罪之画像(40) 方木仍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仿佛定格一般一动不动。手中的枪已经空仓挂机,枪膛里冒着青烟。良久,他猛地一把扯开孙普的衣兜,把手铐钥匙捏在手里。而此时,孙普胸中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 方木盯着孙普惊魂未定的脸,忽然微笑了一下,他俯下身子,缓慢而又清晰地说:“想死?没那么便宜。你等着上刑场吧。” 他直起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钢笔,在孙普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说罢,他就站起来,转身朝邰伟走去。 邰伟松了口气,正要夸赞两句,却看见向自己走来的方木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把手从毛衣领口伸了进去,拿出来的时候,手上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孙普仍然躺在原地,盯着天棚愣了两秒钟,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录音笔?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手却一下子摸到了方木丢在一旁的军刀。一瞬间,他仿佛得了神力一般,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军刀,向背对着自己的方木冲去! 邰伟看到了孙普的动作,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刚要大声提醒方木小心,却被方木脸上的表情惊呆了。 方木漫不经心地看着邰伟,脸上似笑非笑。 是的,我知道孙普在我身后干什么。 我也知道他手里正举着那把军刀。 方木从容不迫地把手里的子弹塞进枪膛,退出弹夹,然后轻轻拉动套筒,“咔嚓”,套筒复位。 他甚至有时间向邰伟挑挑眉毛。还记得这颗子弹么? 然后,转身,举枪。 面前目瞪口呆,脚步戛然而止的,是谁? 同样是高举军刀的吴涵和孙普,在方木的眼中合二为一。 不管你是谁。我想,做个了断吧。 方木扣动了扳机。 孙普的额头上霎时出现了一个小洞,他的头仿佛被猛击一掌似的向后仰去,几乎是同时,一股红白相间的东西从脑后喷涌而出。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叮”,一只黄铜弹壳轻轻地落在地上。 直到枪声的回响在7号监房里慢慢消失,邰伟大张的嘴依旧没有合上。 方木缓缓放下枪,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一样。他看看仍在地上抽搐的孙普,转身打开手铐,扶住全身僵直的邰伟。他尽量躲开邰伟疑惑、惊惧的眼神,轻声说: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尾声 在j市看守所里,方木踏踏实实地睡了几天好觉。无梦。 在他的要求下,邰伟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监房。每天的吃食都从外面的饭店送进来,方木能看到当天的报纸,每天还有一盒中华烟。闲暇的时候,方木就坐在铁床上,透过墙上的小窗,静静地看着白云流转,日月更替。 偶尔会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只是方木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似乎再难有什么事在他的心中掀起波澜。 原来杀人,也不过如此。 几天后,公安机关在孙普的家里发现大量物证,证实孙普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并派专人去j大通报了案件情况,孟凡哲的冤情得以洗清。同时认定方木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案件撤销。邰伟的证词起了关键作用。 方木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参加乔老师的追悼会。 邰伟来接方木出看守所。那是一个大晴天。方木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太阳刚好照在头顶。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浑身麻酥酥的,很舒服,方木忍不住像其他人那样美美地伸了个懒腰。 在车上,邰伟一言不发地帮助方木清理个人物品,包括那支钢笔。方木把钢笔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了好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邰伟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对么?”他指指那支钢笔,“那只是支普通的钢笔。” 方木没有回答他,他知道邰伟作证的时候没有提钢笔的事情。邰伟见他不回答,也没有多问,沉默着发动了汽车。开到校门口的时候,邰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哦,对了。”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子,“我把这个给你要回来了。” 他把手伸过来,掌心里平躺着那把军刀。方木没有马上去接,默默地看了它几秒钟之后,伸手抓了过来。 “我走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就跳下汽车。走了几步,邰伟在身后“哎”了一声。 方木转过身,看见邰伟正皱着眉头盯着他的眼睛。良久,他开口问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建议你做个警察?” “嗯。” 邰伟低下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几秒钟后,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 “我收回我的话。”说完,他就发动汽车,开走了。 方木看着吉普车消失在远处,笑了笑,转身走进了校门。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已经考完试的学生迫不及待地拉着大小的包裹,直奔火车站。方木在归心似箭的人群中,慢慢走向南苑五舍。 回到304寝室里,方木坐在床上,看见桌子上依然放着成堆的资料,伸手摸过去,满手的灰尘。方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也就没必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下午就去研究生处申请去别的宿舍楼。 方木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拍拍满手的灰尘,拿着脸盆和毛巾,拉开门。 嗯? 走廊里站着很多人,杜宇也在。大家都看着从寝室里走出来的方木。 方木不由得愣了。 杜宇走过来,站到方木面前,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又扭过头看看304寝室。 “你在收拾东西?”他转过脸看着方木,“要离开这里么?” “嗯。”方木不想多说,侧身绕过杜宇。 “喂!”杜宇在身后说,“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呢?” 方木转过身,“什么?” 杜宇冷着脸,“你答应过我,找到凶手的时候第一个告诉我。” 方木愣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就走。 “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方木忍不住想问“你还想怎么样”,可是转过身,看见杜宇正盯着他,笑了。 “如果,又出现一个像孙普那样的人,我们该怎么办?”他拍拍身边的邹团结,邹团结心领神会地冲方木做了个鬼脸,招呼身边的几个同学钻进了304寝室。 杜宇还是那样看着方木,“所以,留下来吧。” 他慢慢走向方木,身边是忙碌着把方木的行李搬进313寝室的同学们。 杜宇站在方木面前,忽然一拳砸向方木的肩窝。 “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上午接到了刘建军的电话,他恢复得很好,估计很快就能回来了。” 两个月后。 今年的冬天结束得很早。还穿着棉衣的方木走在院子里,很快就满身是汗。 刚刚接到刘建军的短信,他快乐地告诉方木自己已经能慢慢地走了。方木嗅着空气中好闻的花粉味道,感觉心情像今天的天气一样。 静湖已经解冻了,能看见轻纱般的水雾在湖面上旋转、飘荡。方木看看湖对岸,那里原来栽种着一排柳树,现在是一间学生商店,门口的大喇叭正放着一首熟悉的歌:《海阔天空》。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方木在岸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想起两年前自己拄着拐杖的样子,不觉失笑。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谁共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军刀,细细地端详着它。墨绿色的刀柄,底端曾被烧化的地方略有起伏,现在已经被摩挲得光滑锃亮。打开来,锋利的刀刃在正午的日光下闪出猎猎寒光。方木的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地来回刮着,沙沙的感觉。 它曾经跟着它的两任主人,见证了太多的事情。当年在那条简陋的生产线里渐渐成型的时候,它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丰富的阅历。而此时,它默契地躺在方木的手里,愉快地接受着主人的把玩,似乎已经忘了它在另两个人手里的时候,是多么的凶相毕现。 刀,始终是刀。为什么要让它承载这么多东西呢? 方木轻轻地笑了笑,懂得承载的,只是我们自己而已。 方木站起身,掂掂手里的军刀,忽然一扬手。 军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湖水中。湖水激起小小的涟漪,可是很快,又平静如初。 再见,吴涵。 (完) “心理罪”系列小说预告: 《心理罪》结束了,但是方木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烈火与走廊,噩梦与诅咒,恍若前世的遭遇,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不堪回首? ——神秘的军刀,究竟从何而来?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那个在方木心中宛若镜中倒影的人,到底是谁? ——乔教授的遗愿,邰伟曾经的期许,方木会选择做警察,还是继续做一只反抗的羔羊? ——向左走?向右走? 方木,这个倔强且忧伤的男人,他会不会幸福?他的前传、后续如何?…… 请继续关注“心理罪”系列小说,所有真相都将在你的眼前展开。 重要启事: 为促进和读者朋友的互动,使读者除了阅读,还能参与到图书出版的各个环节中来,本社决定开展“写书评,得好书”活动,有奖征集《心理罪》的优秀书评。 本次活动设入围奖300名,奖品为作者亲笔签名的“心理罪”系列小说之二《教化场》(暂定名)或本社已出版惊悚系列(书目见本书后勒口)任选一本。编委会将根据提交书评的时间和书评质量来评定奖项,获奖名单将在“心理罪”系列小说之二《教化场》(暂定名)中公布。 书评提交办法:在豆瓣网(http://.douban)搜索《心理罪》后在该页面发表,并同时将书评、有效通讯地址、联系方式等资料发送至邮箱[emailprotected]。 “心理罪”系列小说编委会 第90章 心理罪之暗河(1) 序 圈套 他把车停在路边,看看右边这条狭窄的小巷,锁好车门下车。 小巷本来就不宽,又挤着十几家占道经营的摊贩。他一边费力地穿过那些廉价的手机链和毛绒公仔摊位,一边向两侧的店面张望着。终于,他在小巷中段一家名叫巴蜀烤鱼王的小店门口停下,仔细查看了招牌后,抬手推开了油渍斑斑的玻璃门。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店里生意冷清。老板娘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挂在门框上的电子感应器随着玻璃门的开启发出一声“欢迎光临”。老板娘精神起来,一边推醒在旁边打盹的女服务员,一边揉着眼睛招呼来客。 客人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空空荡荡的餐厅,说道:“我订了桌子。”“哦。”老板娘翻看着手里的小本子,“邢先生对吧?” 客人微微颔首,算是答应。 “七号桌。” 女服务员引领客人来到桌前坐下,摊开菜单说:“先生您是现在点菜还是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再说。”客人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菜单上,而是上下打量着桌子上的一个圆形物件。 “本店的特色有巴蜀烤鱼、酸果白梨……” “等一会儿再说。”客人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喙,“先给我来一杯酸梅汁。” 女服务员撇撇嘴,收起菜单走了。 客人拿起桌子上的物件,那是一个推测星座运势的小玩具,粗劣的塑料外壳上印着十二个星座,每个星座下有一个投币口,投入一元硬币,就会从下面的小孔里跳出一个纸卷,上面写着本月的运势、幸运数字、幸运颜色等等。 客人笑笑,自言自语:“这臭小子,还挺会玩。”说罢,他掏出一元硬币塞进狮子座的投币口,拉动摇杆。“噗”的一声,一个小小的纸卷从小孔里跳了出来。 客人捏起纸卷,凑到眼前细细看着。纸卷被塞在一个细细的塑料管里,顶端塞着另一个更小的纸卷。客人把那卷小纸条挑出来,展开,上面是一行细小的字:城湾宾馆,624。 右下角有一个红色的十字,细细的,如果不仔细分辨,几乎会被忽视掉,他一下子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 女服务员端着酸梅汁走回七号桌,客人却已不知去向。桌上留着十块钱和塑料管里那个没有打开的纸卷。女服务员嘟囔了一句“怪人”,把钞票放进托盘里,想了想,好奇地拿起那个纸卷,抽出,展开。 本月灾煞星动,大杀入命 城湾宾馆位于城郊,不是星级,投宿者甚少,在这个季节更是显得冷清。他把车开到这里的时候,距离见面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就坐在车里抽了根烟。 后视镜下的小挂件随风摇摆,一个女孩的照片镶嵌其中,笑靥如花。 腰里的铁家伙硬硬的,他轻轻地把它拔出来,放在手里细细查看。保养良好的六四手枪在午后的阳光下泛出幽蓝的色泽。他卸下弹夹,逐一检查子弹后,又推弹上膛。做完这一切,他觉得手心微微出汗。 是紧张么?不,不要,你应该感到畅快才对。他这样对自己说,然后,起身下车。 进门,穿过大堂,上电梯,一切正常。越接近624房间,他的心情就越发放松。然而走到门前抬手欲敲时,他却发现房门虚掩着。太不小心了。他皱皱眉头,心想待会儿一定要狠狠批评这小子。 房间里没人,洗手间里却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愈发不满,伸手在洗手间的门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之后,坐在靠墙的一张床上,随手打开电视。 几个胖孩子在屏幕上冲一堆花花绿绿的乳酸饮料傻笑着。他的目光落在电视上,却完全没看进去,脑子里是关于即将要做的这件事的细节:先确认对方的位置、人数……用枪还是不用……事后怎么解释动机?正当防卫或者…… 他突然发现,竟有如此多的环节尚未确定———看来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哗哗的水声渐渐低下来,最后完全消失了。一条广告还没看完,洗手间的门就开了。 他板着脸抬眼望去,这一望,手里的遥控器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赤身裸体的女人。 他愣了两秒钟,接下来的反应却不是闭眼,而是起身拔枪。 因为他看见女人的脖子正被一条毛巾死死勒住,毛巾的另一端,紧紧攥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手里。男人矮身躲在女人的身后,既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到他另一只手上的动作。但是很明显,男人并不是他要等的人。 女人满脸是泪,脑袋后仰,上身极不协调地向前挺着,显然,她的背正被什么东西顶着。 “求你……”她哽咽着开口了,“……救我。” 女人的脸已经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变形,被男人看见裸体的羞耻让她想伸手掩住胸部和下体,后背传来的更加剧烈的刺痛感却让她不得不拼命向前挺胸,双手无力地上下遮挡着。 “放开她!”这意外的一幕让他乱了方寸,咔嚓一声扳下击锤,“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只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你放开她。”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小心地挪动着脚步,试图瞄准那个男人,“有事好商量。” 男人始终沉默。没有讨价还价,就无法得知他的意图。 “救我……”女人的脸已经被勒得发紫,刚吐出这两个字,眼睛却突然睁大了。她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见一段闪亮的金属物体从女人的左乳下破皮而出。 几乎是同时,男人推开那女人,转身拉开门跑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捅穿的女人张开双手向自己蹒跚走来。女人已经说不出话,满眼都是深深的绝望和祈求。刚迈出一步,她就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刀捅得干净利索,女人甚至没有来得及流血。但是他清楚,女人的心脏已经被捅穿了。 来不及多思考,他咬咬牙,跨过女人还在痉挛的身体,提着枪追了出去。 杀人者并没有试图逃出宾馆,反而沿着楼梯一路向上飞奔。 他紧随其后。突如其来的杀戮让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为什么会有个女人在房间里?持刀的男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死她?无数个问号让他一时失去了思考和辨别的能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凶手逃掉! 在每个转角,他都要举枪四下扫视,确认没有埋伏后才继续大步追赶。这本来应该逐渐拉开他和凶手之间的距离,然而凶手似乎也没有继续逃跑的想法。当他猛然意识到头顶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的时候,抬头一望,看到凶手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上面的缓台上。 在那一瞬间,他可以肯定凶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悲伤,然而,那神情很快就淹没在一心求死的决绝中。 紧接着,凶手张开双臂,完全暴露出胸腹,双手高举过头———用一种极其愚蠢的姿势,向他猛扑下来。 他只看到男人的手中寒光一闪,就本能地扣动了扳机。 弹头的巨大冲击力让凶手的身体在空中歪斜过来,没等扑到他面前,就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他持枪上前,踢开男人手边的凶器,刚一出脚,却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凶器,只是一把普通的钢勺。 他急忙把目光转向仰躺在地上的凶手,后者的胸前正涌出大股鲜血,目光涣散,呼吸急促。 他心中暗叫不好,蹲下身子,把枪顶在凶手的下巴上,大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谁让你这么做的?” 凶手糊满血沫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费力地把眼球转过来,眼中竟满是嘲弄。 “你……完了。” 声音虽轻,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刹那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濒死的脸。 楼上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他急忙站起身来,警惕地盯着上方的楼梯。转眼间,几个人已经冲到了缓台上。在双方不约而同的大喝(不要动,放下枪!)和拉动套筒的声音中,为首的一个人诧异地问道:“邢局,是你么?” “小宋?”辨清来者后,被叫做邢局的人放下枪,“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小宋一脸尴尬地示意同伴放下枪,“我们接到线报,十二楼有人聚众淫乱,所以……” 刚迈下几阶楼梯,小宋就看到了地上仰躺着的凶手。他立刻停下了脚步,疑惑不解地看看凶手,又看看邢局长。 “刚才那一枪是您开的?” “对。”邢局长有些不耐烦,“他刚才在624号房杀了人。你带几个人过去封锁现场,然后通知局里马上来人。你,还有你,”他点点另外两个警察,“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小宋应了一声,掏出手机边按动号码边奔下楼去。留在现场的两个警察立刻俯身在凶手身上,一个翻眼皮,一个摸脉搏。几秒钟后,两个人直起身来,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给他做心肺复苏!”邢局长显然不死心,“能说话就行。” 接到命令,二人立刻蹲下身子忙碌起来。按压胸部,嘴对嘴呼气。忙活了几分钟后,凶手的身体始终瘫软着,一动不动。邢局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看到一个警察抹去嘴边的血沫,再次打算给凶手做人工呼吸的时候,邢局长把手一挥:“算了。” 他叉着腰,盯着死者看了几秒钟,低声说道:“你们在这里封锁现场,我去那边看看。” 刚走进六楼走廊,他就迎面遇到了正在打电话的小宋,看见邢局长,小宋立刻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邢局长惦记着624房里的女人,边问边走,却被小宋抬手拦住了。 “邢局,请交出你的配枪。” “什么?”邢局长大为诧异,“你说什么?” “请交出你的配枪!”小宋把手按在腰间的枪柄上,“这是局里的决定!” 邢局长愣住了,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有四个警察把自己团团围住。他想了想,忍住怒气,顺从地把枪拔出来,递了过去。几乎是同时,身后的一个警察麻利地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在了邢局长的一只手上。 钢铁的冰冷质感和勒痛让邢局长本能地有些抗拒,但是很快,另一只手也被铐住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邢局长发火了,“到底怎么回事?” 小宋小心翼翼地把枪放进一个物证袋里,看看怒不可遏的老领导,想了想,低声说道:“我们刚才搜查了624房间。” 他顿了顿,“里面什么都没有。” 第一章 绑架 方木看着窗外广袤无垠的麦田,又点燃了一根烟。 他还是喜欢一个人独处,所以边平派他独自前往s市出差的时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站在车厢连接处,感受初秋的风从车门的缝隙中呼啸着涌入,那种脑中空空的感觉,很舒服。 这种感觉让人慵懒,又有种似曾相识的伤感。方木看看车窗里的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那张脸在无忧无虑的岁月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经历了那些人、那些事之后,细嫩的地方变得粗粝,柔软的地方变得坚硬。随着岁月不断改变的,也许不仅仅是面容。 方木移开目光,轻轻地吐出一口烟。 悠闲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一个多小时后,列车在s市火车站停下了。 前来接站的是一个年轻人,方木看着他高举的写着“c市方木”的纸牌,径直走到他面前。 “你好。” 年轻人有些诧异地看了方木一眼,又往他身后瞧瞧,似乎指望还会有其他人出现。 “你是……方警官?” “嗯,你是市局的?” 年轻人脸上的诧异表情转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把纸牌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来跟方木握了握。 “肖望,刑警队的。”方木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力度,热情又不失分寸。 坐在肖望开来的桑塔纳轿车里,方木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窗外的街景,不时将目光停留在某个一闪而过的人脸上。那些人的生活与他无关,这让方木感到安全,也让他有足够的空间去揣测对方的一切。 从余光里,方木感到肖望正从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自己。方木笑了笑,他很清楚肖望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在怀疑他的犯罪心理专家的身份。不过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方哥,结婚了没有?” “没有。”方木回过头来,“别叫我方哥,我不见得比你大呢。” “哦,那你今年多大?”肖望马上抓住了这个机会。 “二十八。”方木冲后视镜里的肖望笑笑,“你呢?” “二十九。”肖望移开目光,“了不得了不得。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量啊。” “哪里哪里。”方木有些脸红。 “呵呵,错不了的。”肖望大笑起来,“边处长亲自推荐的人,肯定是专家。”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一家宾馆门前。方木看看“绿洲宾馆”的牌子,心里有些奇怪。 “不去局里么?” “不去。”肖望带着他走进宾馆大堂,边走边解释,“我们局里的招待所条件不好。你是专家,我们得搞好接待工作啊。” 方木想说没必要,可是一想既然来了,还是客随主便。于是他跟着肖望走进电梯,一路上升,最后走进1212号房。房里已经坐了几个人,见方木进来,都站了起来。 “这是省厅派来的犯罪心理专家方木。这位是我们副局长王克勤,这位是支队长邓小森,这是副支队长徐桐。”肖望为双方分别作了介绍。 这几个人,包括肖望都年长于方木,可是却对他异常客气。王副局长更是握着方木的手保证:“今后几天,我们几个就听你调遣了。” 方木不太习惯这种官场上的客套,只能频频点头称是。可是当王副局长粗声大嗓地让肖望去安排饭局的时候,方木不得不开口了。 “我不太饿,再说现在吃饭也太早了。”方木戴上眼镜,“先说说案子吧。” 提到案子,刚才还热情万分的几个人霎时安静下来。王副局长扫视了一下其他几个人,指指邓支队长,“小邓,你来讲讲吧。” 第91章 心理罪之暗河(2) 四日前,一名叫裴岚的二十六岁女子在本市离奇失踪。据报案人也就是裴岚的男朋友讲,当日二人在某餐厅吃晚饭,结账后,裴岚去了一次卫生间。等待了二十多分钟后,裴岚仍没有回来。男朋友觉得蹊跷,就让一名女服务员去卫生间查看,结果发现卫生间里空无一人。男朋友拨打了裴岚的手机,却发现手机被丢弃在卫生间的纸篓里。裴岚的男朋友立即报警。警方查验现场后,初步推断裴岚被暴力劫持了。第二天出现在裴岚家门口的一盒录像带证明了警方的推断,裴岚被绑架了。然而奇怪的是,绑匪并没有在录像带中提出勒索赎金的要求,而是在第三天晚上才通过手机通知裴岚的父母,勒索赎金二百万元。警方通过技术手段,确定绑匪是在某闹市区打出的电话,但持机者已不知所终。警方在电信部门的协助下,查明绑匪所用的手机卡系从个体经营者处购得,而此次通话为该号码的首次通话,估计也是最后一次通话。警方汇总了全部线索后,认为案件的突破口在两个点上:一是绑匪如何从酒店将被害人绑走;二是那盒录像带。尤其是后者。警方反复观看录像带,仍无法从中找出有价值的线索。无奈之下,只能向省公安厅求助。 方木听完案情介绍,半晌没有吭声,盯着屋角看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被害人———是干什么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肖望开了口:“影视明星,演过不少戏———你不看电视剧吧?”他笑着补充了一句。 怪不得。绑架普通人家的子女顶多勒索个二三十万,绑匪开口就要二百万,想必被害人不是寻常百姓。 “打电话勒索的人,是男是女,声音有什么特征么?” 肖望刚要回答,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接通后,只说了几句,他的脸色就变了。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盯着肖望和他手里的电话。几分钟后,肖望挂断了电话,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很勉强。 “绑匪又打电话来了。”他顿了一下,“赎金提高到了四百万。”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四百万,不是小数目。而且按照这个速度提高下去,警方和被害人家属都会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每个人都沉默不语,空气也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片刻,方木突然笑了笑,“有点意思。” 按照方木的要求,肖望先带他回局里看那盒录像带。在一间会议室里,肖望连接好设备,又把遥控器塞进方木手里,转身走到门边说:“你看吧,我在门口,保证没有人打扰你。看完了就叫我。”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绑匪寄来的录像而已,怎么搞得如此神秘呢? 肖望看出了他的疑问,笑了笑。“我们都看过了,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他指指录像机,“越少人看到越好———拍得像a片似的。” 肖望说得没错。录像一共8分47秒,足有4分钟以上是被害人赤裸的胸部和下体特写。乍一看,方木也有些脸红耳热。他定定神,抽出一根烟慢慢地吸。渐渐地,他完全沉浸在思考和判断中,手中的遥控器不断地快进快退。当他最终定格在某一帧画面上时,听到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声。 方木刚要起身,门就被咣当一声踢开了。一个满面通红的男子闯了进来,身后是一脸紧张的肖望。 “梁子,你别闹事……” 男子甩开肖望的手,看清方木后,不开口,却瞄了方木的裤裆一眼。 “好看么?”男子眯起眼睛问道,声音虽轻却毫无善意,“开眼界了吧?” 方木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他皱皱眉头,把目光转向肖望。 肖望冲方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梁泽昊,受害人的男朋友。”说罢,他用力向外拉拽梁泽昊。 “你先出去,我们在办案……” “办个鸟案!”梁泽昊不依不饶地向前挣扎着,指着电视机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看爽了吧?过瘾了吧?” “梁先生!”方木突然冷冷地开口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正在想办法解救你女朋友。如果你继续闹下去,耽误的是你女朋友的时间。” “你是谁?”梁泽昊的脸色由红变青,抬脚踢开面前的一只凳子,“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梁子!”肖望死死拖住梁泽昊的胳膊,低声喝道,“你还觉得不够乱是么?” “你少他妈吓唬我!”梁泽昊用力搡开肖望,似乎仍怒不可遏,但是,看得出那句话已经起了作用。他站在原地喘了半天粗气,又斜眼看看面前的方木,突然用力点了点头,“看吧,继续看,好好看!”说罢,他一脚踢开房门,扬长而去。 肖望冲方木无奈地苦笑一下,冲录像机努努嘴,小声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么?” 方木点点头:“我想去案发现场看看。” 荣福天地是本市刚开张的一家大型购物中心,一至六层为卖场,七层是电影院和ktv,八层是餐厅。案发当晚,梁泽昊带着裴岚到刚开业的芭堤雅泰国风味餐厅吃饭,结账后,裴岚在卫生间里失踪。 方木在餐厅里转了一圈,就提出去卫生间瞧瞧。肖望却带着他出了餐厅,边走边解释说餐厅并未设立单独的卫生间,如厕的顾客只能用大厦的公共卫生间。说着话,竟七拐八拐地走出了好几十米,直奔大厦幽静的纵深处。眼见身边的光线越来越暗,顾客也越来越少,方木忍不住嘀咕道:“真是个没脑子的设计师,把卫生间安排在这里,增加了多少安全隐患!” “谁说不是呢。”肖望指指天花板,“为了节约成本,这里也没安装监控器。害得我们在现场一无所获。” 现场的女卫生间已经被封闭,楼层管理员把门打开后,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卫生间尽收眼底。四个隔断,两个洗手台,没有窗户。和外面富丽堂皇的商场相比,这里显得昏暗逼仄。 现场勘验报告显示,这里没有搏斗的痕迹,裴岚应该是被迅速制伏后带走的。这也是警方觉得疑惑不解的地方。其一,裴岚身高1.65米,体重45公斤,能够在短时间内制伏她,并不被人发觉,犯罪嫌疑人应该是一个男性。然而男性进出女卫生间是相当可疑的。案发时隔壁的男卫生间不停有人进出,犯罪嫌疑人是如何做到来去自如的呢?其二,虽然案发地没有视频监控器,但要掳劫一个女性走出大厦,并完全避开所有视频监控器是不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如何离开犯罪现场的也是一个谜。 方木边看现场边听肖望的介绍,始终默不作声。良久,他转身对肖望说:“查看过监控录像么?” “查看过,没什么可疑的。”肖望挠挠脑袋,“犯罪嫌疑人想把裴岚弄出去,最起码得弄个大旅行袋什么的———没发现这样的目标。” 方木笑笑:“重新看看。” 监控室里,方木要求保安调取案发后一小时内的八楼监控录像,自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看了不到五分钟,他就离座而起,指着屏幕喊停。 肖望也凑过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屏幕上的确有几个静止的男人,但大多两手空空,顶多拎个小小的手包。 “这里,”方木指指屏幕的一角,“这个女人。” 那是个清洁女工,穿着商场统一配发的工作服,正推着一辆清洁车向一条通道走去。 “这条通道通向哪里?”方木问值班经理。后者想了一会儿答道:“八楼西侧……有一家港式茶餐厅、西点屋……还有货梯。” “好。”方木立刻吩咐道,“货梯出口的录像,快!” 果然,1分33秒后,女工又出现在一楼货梯的出口处,像刚才一样,沿着墙边慢慢地推着清洁车走,最后消失在屏幕上方。 从她吃力的姿势来看,清洁车里似乎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肖望犹疑地看着方木:“你的意思是?” “对。”方木看着屏幕若有所思,“裴岚也许就在那辆清洁车里。” 肖望立刻扑到屏幕前,指示保安员放大图像。看过之后,在场的人却有些失望,女工脸上戴着口罩,完全看不清模样。肖望不死心,死死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后,转向值班经理。 “十七号。”他的脸上平静如初,语气里却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查查当天谁领取了十七号清洁车。” 值班经理手忙脚乱地查记录,很快就抬起头来说:“陈娟。对了,她今天还来上班了。” 肖望和方木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最后方木挥挥手:“把她叫来,然后你们先出去。” 两个人重新回到桌边坐下,肖望甩给方木一根烟,自己也抽出一根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后说:“娘的,还敢来上班,肯定不是她了。” “问问再说。”方木点点头,“也许会有些发现。” 陈娟很快就被带到了监控室。一看到她本人,方木和肖望就知道录像中的女人肯定不是她。陈娟身高不足1.6米,体态上已经显现出中年人的臃肿。而那个女人足有1.65米,即使穿着肥大的工作服也能看出体型纤细。 她很紧张,一进屋就绞着衣角,怯怯地站在墙边。 肖望上下打量着她,开口问道:“九月十七号,你在哪里?” “在大厦上班。” “你领取的是十七号清洁车?” “对。” “当天你一直用这辆车干活么?” “……是。”陈娟的回答有些勉强,同时偷偷地抬头看看他们。 肖望眯起眼睛,冷冷地说:“你要清楚,撒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没有……”陈娟的脸顿时白了,“……本来就是……” “你别害怕。”方木温和地说道,“我们不会冤枉你,但是你必须说清楚当天的事情。” 陈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按照她的说法,当晚她负责清理四楼的卫生间,清扫完毕后,却发现停在门口的清洁车不见了。她怕受到追究,就没有声张,找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在一楼西门的垃圾停放点找到了。 方木听了之后,想了想,又问道:“员工里有没有丢工作服的?” “有啊。七楼的小苏就丢过一套,自己赔了一百二十块钱。”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天。” 方木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出去。陈娟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为她保密,否则工作就可能保不住了。方木笑笑,答应了。陈娟如释重负地拉开门,却被门外黑压压一片的保安吓了一跳。值班经理摩拳擦掌,大有将绑架犯当场拿下的架势。方木觉得好笑,急忙解释:“我们已经查清楚了,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回去的路上,肖望手握方向盘问道,“陈娟会不会是同案犯?” “不会。”方木盯着窗外若有所思,“我感觉她不是。” “呵呵,感觉。”肖望笑笑,“你在监控录像里发现那女人,也是凭感觉?” “那倒不是。”方木稍稍坐正了身子,“能自由进出女卫生间而不被人怀疑的,自然是女人。” “哦?我们当初的思路是:只有男人才能在瞬间制伏裴岚而不被人发现。” “未必。撂倒一个人,一块浸透乙醚的布就够了。”方木转向肖望,“如果是你在卫生间里,看到什么人拿着一块布向你靠近,而你却不会怀疑?” 肖望不笑了,想了一下,正色道:“清洁工。” “是啊。犯罪嫌疑人应该是趁裴岚在洗手的时候,从背后捂住她的口鼻,然后塞进清洁车里拉走的。” “可是录像里出现了好几个清洁工,你怎么就认定是那个女人呢?” “因为她戴了口罩。”方木用手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一下,“商场里并没有太多的灰尘,她完全没必要戴口罩———这么做的目的只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外貌。” 肖望不由得扭头看看方木,心想这貌不惊人的家伙果真有两下子。 “打电话勒索的是个男人,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把绑匪的性别定为男性。”肖望说道,“不过你似乎一开始就认定有个女人参与了绑架。” “对。” “你的根据是什么?” 方木把目光移向窗外,“那盘录像带。” 市局的会议室里,方木、肖望、王克勤、邓小森、徐桐围桌而坐。电视屏幕上是已经定格的一帧画面。裴岚痛苦不堪地躲避着摄像机的镜头,按住她肩膀的,是一双粗糙的大手。 “从录像里记录的环境来看,这里应该是一个简陋的出租房,也许是犯罪嫌疑人为了实施绑架而临时租住的。录像中出现了一个男性,而拍摄者,应该是一个女性。”方木发现,除了肖望,每个听众的脸上都流露出惊异的神色。“你们看这里。”方木指向画面的右上角,那里呈现的是床头柜的一角,几个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玻璃瓶摆在上面,瓶子上的logo清晰可辨。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些应该是dior的化妆品。”方木解释道,“在暂住地仍使用化妆品的,只能是女人。下午我们去现场调查时,也证实了这一推断。” “一男一女。”邓小森皱着眉头,“这倒是可以帮助我们缩小排查范围,可是……” 潜台词是:实际帮助并不大。 方木笑笑:“大家看了这段录像之后,有什么想法?” 几个人互相看看,最后王副局长说道:“手段很残忍,性质很恶劣!”这是典型的官话,邓小森和徐桐的脸色都有些尴尬。肖望却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方木,等着他发言。 “其实是肖望的话提醒了我。”方木友善地迎着肖望的目光,“这录像很不寻常。” “嗯?”肖望坐直了身子,“哪句?” “你说这录像拍得像a片。”方木按下播放键,“的确,拍摄者的手法专业而且熟练,镜头主要集中在裴岚的面部,重点记录裴岚痛苦的表情和哭泣。不得不说,女嫌疑人还是很有些艺术天分的,这段录像甚至有点像电影。而那个男人几次干扰了她的拍摄,把镜头拉向裴岚的胸部和下体等隐私部位。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这对男女绑架的初衷是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有矛盾?”徐桐脱口而出。 第92章 心理罪之暗河(3) “对。”方木肯定地说,“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并毁掉裴岚,而男嫌疑人的目的是钱。绑匪最初勒索二百万元,几天后暴涨为四百万元。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哪有这么个涨法?所以,我推测这起绑架案的主犯应该是女嫌疑人,无论是二百万还是四百万,大概都是女嫌疑人随口决定的金额,目的是安抚男嫌疑人,确保他协助自己绑架裴岚。” “如果说女嫌疑人的目的是羞辱并毁掉裴岚,那么她应该尽快把裴岚受辱的录像公之于众。”邓小森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的网警天天蹲守在网上,没发现类似信息啊。” “是的。”方木笑笑,“我觉得他们也在闹内讧。双方对绑架的主导权也许正在慢慢发生倾斜。男嫌疑人可能不同意把录像公之于众,因为那样势必会让赎金大打折扣。所以,裴岚暂时是安全的。不过,我们在抓捕的时候要提防这件事。” “抓捕?”徐桐有些泄气,“我们连这两个人的身份都搞不清楚啊。” “我们可以从绑匪的动机入手,尤其是那个女嫌疑人。”方木点燃一根烟,“从这段录像里,我能感到女嫌疑人对裴岚有一种极度的憎恨,恨不得毁之而后快。是什么会让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如此仇恨呢?” 不待方木说下去,肖望就脱口而出:“嫉妒。”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木面向众人,“结合裴岚艺人的身份,女嫌疑人大概也是演艺圈里的人。我觉得可以从裴岚在圈里的社会关系查起,当然,也查查梁泽昊,特别是男女关系方面。” 侦查方向一旦确定,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办多了。专案组立刻行动起来。方木把录像带交给王副局长,让技术部门尽快提取录像带里的背景声音,并彻底检查所有物证,看能否找到录像地点的线索。邓小森和徐桐则安排人手马上展开调查。 肖望是侦查工作当仁不让的主力军,他刚奔到走廊里,就被方木一把拉住了。 “怎么?”肖望看看面露难色的方木,“还有事?” “嗯。”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你调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顺便找找这个人。” 肖望看看手里的照片,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的少女羞涩地笑着。 “这是?” “我亲戚家的孩子,叫廖亚凡,一年前离家出走了。”方木不愿道明他和廖亚凡之间的关系,“在本市的可能性也不大,权当碰碰运气吧。” “包在我身上了。”肖望揣好照片,爽快地说,“找人是哥们儿的强项。”“多谢了。”方木的脸有些红,和刚才自信冷静的样子判若两人,“如果太麻烦,案子破了以后再说也行。” “都是自己人,你就别客气了。”肖望拔腿就走,“你先去吃饭,有情况我找你汇报。” 肖望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身边的人都在忙碌,依旧站在原地的方木显得有些无所事事。这短暂的闲暇让他有些走神。他看看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忽然想起照片上的女孩子。 此刻,你会不会就跟我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呢? 第二章 抢劫者 在那个男人出现之前,她已经捏着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片目送三个女孩、两位老人先后离去。 每次她都用自认为十分迅猛的姿势冲上去,然后在距离对方三米左右的位置停下来,无比尴尬地看着他们或惊恐或莫名其妙地走掉。最后对自己的软弱切齿痛恨。 抢劫,这个号称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计,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可怕的烧灼感再次从空荡荡的胃扩散到全身,她很快就感到头昏眼花,不得不背靠在人行道旁的一棵树上喘息。而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似乎还觉得她不够痛苦,又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你,是不是也饿了?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随着最后一丝光亮被大地吞没,隧道里的灯光亮了起来。这恐怕是本市最荒凉的一条隧道,只能偶尔看见货车从中疾驰而过,行人却不见半个。 她渐渐感到绝望,而这绝望又在她身体里催生出一丝勇气。她已经一天两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如果再不抢到钱的话,她恐怕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隧道中响起,这声音在她听来就是馒头、面条或者其他吃的东西。美妙无比。不管他是谁,这次一定要下手。 她按按不停鼓胀的肚皮,似乎在安慰那个饥饿的小家伙,然后捏紧玻璃片,摇摇晃晃地迎上去。 那是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的路,似乎也疲惫不堪。然而这都不重要,只要他有钱,只要他肯把钱交出来,什么都不重要。 “钱!”她亮出玻璃片,竭力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喝道,“把钱掏出来。”男子被吓了一跳,脸上随即出现了一种迷惑的表情。他向四周看看,似乎觉得她在跟别人说话。“你……”他终于把头转向这个蓬头垢面、浑身颤抖的女人,“……你刚才说什么?” “钱!”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钱!” 男子并不害怕,也没有显得紧张,而是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很快,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 他把手伸进衣袋,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小小皮夹。 女人的呼吸因喜悦而变得粗重起来,随即,她就感到再也无法呼吸了。 那不是钱包,而是一张警官证。 在那一瞬间,女人突然想笑,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个月之前,实在是一个让人很开心的笑话。 她真的捂着眼睛笑起来。 好吧,好吧。我还能再倒霉一点么———抢劫都抢到警察头上。 透过指缝,她看见那警察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也笑了。 这笑容却让她一下子大哭起来。几个月以来的委屈,猝然爆发在一个陌生的警察面前。 如果此时有人路过渝宁隧道,他会目睹一副奇异的景象:一个身穿破烂风衣的女人,站在一个西装男子面前,像个小女孩一样放声大哭,手里还滑稽地握着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片。 她哭了很久,等她的抽泣不再那么厉害之后,那个警察低声说道:“扔了它吧,你会割伤你自己的。” 十分钟后,她顺从地跟着他走进一家牛肉面馆。 警察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看着对面的女人。她刚刚以惊人的速度吞下了一碗牛肉面。随着最后一口肉汤消失在碗底,女人的眼神从狂热和专注变成冷漠,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 “再来点吃的?” 女人将目光从窗外转回到警察的脸上,随即又垂下来,点点头。 一盘酱牛肉,一盘口水鸡。女人又风卷残云般将它们一扫而空。 警察结完账,起身说道:“走吧。” 女人乖乖地跟着他出门,上了一辆出租车。她丝毫没有想到逃跑,至于他会把她带到哪里,是公安局还是收容站,她统统不关心。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吃饱饭,怎样都可以。但是当警察把她带进一家宾馆,直接开了一间房之后,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失望。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她清楚他要干什么,但是看到房间里柔软的大床,她还是觉得亲切。几日来积攒的疲惫似乎一下子席卷而来,加之刚才那一顿饱餐,她几乎立刻感到了眼皮发沉。来不及脱掉衣服,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你要做什么,请自便吧。什么都阻止不了我睡觉。 尽管睡眼蒙眬,但她还是意识到身后的警察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脱掉衣服,然后理直气壮地索要她的肉体。相反,他轻轻地关掉了灯,然后小心地退了出去,锁好房门。 门锁发出的“咔嗒”声让她有了短暂的清醒,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张警官证上的名字。 方木。 不到一天,各种信息就陆续汇集到专案组。按照方木的要求,排查的重点是在演艺事业和男女关系上可能与裴岚发生矛盾的女性。随着排查的逐步展开,裴岚的社会关系被逐一捋清。最初专案组将裴岚所属公司的几名女艺人列为嫌疑对象,但方木建议把排查的时间段前移,即裴岚在某省属文艺院校求学的时期。他解释说,如果是裴岚的同事为求上位而绑架她的话,引火烧身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是雇凶为之,也难免受到牵连,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同归于尽。在方木看来,女嫌疑人应该与裴岚熟识,她要毁灭的并不是裴岚的肉体,而是裴岚的前途。至于她和男嫌疑人之间在绑架目的上的分歧,则是本案最特殊的地方。也许,在警方紧锣密鼓进行侦破活动的同时,此二人也在暗暗相互角力。 事实证明方木的推测是正确的,先前确定的犯罪嫌疑人很快都被排除。而前往裴岚曾就读学校的调查小组则迅速获取了一些线索,并整理出一份嫌疑人名单。就在专案组彻夜研究嫌疑人名单的时候,裴岚家里传来消息:男性绑匪再次打来电话,要求家属明天备好四百万元人民币,交钱地点另行通知。按照先前的布置,裴岚的家属以短期内无法凑齐这四百万元为由,要求对方再宽限两天,并要求和裴岚通话。绑匪说了句再联络,就挂断了电话。蹲守在裴岚家里的技术人员迅速锁定了绑匪打电话的位置,但是对方似乎对通话时间把握得很准,等警方赶到该地点的时候,绑匪已无影无踪。 肖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混蛋还挺内行,估计没少看美国大片。” 邓小森有些忧虑:“绑匪拒绝家属和人质通话……裴岚会不会已经遇害了?” “应该不会。”方木摇摇头,“绑匪很聪明,他总不能带着裴岚在闹市区打电话。如果在暂住地让裴岚和家属通话,用不了十分钟我们就上门了。而且,”他瞄瞄角落里的电视机,“那女人的目的不是让裴岚痛苦地死去,而是让裴岚痛苦地活着。” 这句话让大家陷入一片静默。的确,对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这么纠结复杂的绑架案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没有时间去感慨。绑匪也许还能给警方和家属两天的宽限期,在这四十八小时里,也许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变数在等着他们。 时间。此刻,时间是最宝贵的。 方木走出会议室时已经天光大亮。经过一夜讨论,嫌疑人名单已经被圈定为四人。肖望要开车送方木回宾馆,方木却问附近有没有商场。 “熬了一夜你还有精神头儿逛商场?”肖望有些难以置信,“缺什么?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方木问清了商场的位置,“我自己去转转。” 方木拎着几个纸袋,费力地掏出房卡插进读卡器里。“嘀”的一声过后,他刚要转动门把手,想了想,抬手按响了门铃。没有回音。又按了一次之后,房间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请进。” 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方木还以为走错了房间。床边坐着一个穿着浴袍的女人,她垂着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能看到脖子上白皙的皮肤。眼前这个安静羞涩的女人,和昨晚那个邋遢凶狠的抢劫犯判若两人。 方木把手里的纸袋放在床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足有半分钟后,才开口问道:“睡得好么?” 又是半分钟后,才听到依稀可辨的回答:“嗯。” 方木看看手表,指着那些纸袋低声说道:“换上吧。我去餐厅等你。” 自助餐厅里人不多,方木拿了几样东西,很快就吃饱了。他边按着隐隐胀痛的太阳穴,边小口啜着橙汁。回想起昨天的所为,自己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方木很清楚,自己本应把那个女子就近带到公安局,然后依照法定程序追诉她的犯罪行为。无论性别如何,无论境遇如何,她的行为都已经触犯了刑法,而查处犯罪,是警察的天职。方木当时差一点就这么做了。究竟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那女子痛哭的时候,方木忽然想到,就在此刻,廖亚凡会不会也是如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胆怯而绝望地握着玻璃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伺机而动? 方木知道他给自己找了一件麻烦事,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也许邰伟说得对,他骨子里的某些东西,是不适合做警察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她走进了餐厅。 穿着崭新的套头运动衫和牛仔裤、运动鞋,她看起来和正在就读的女大学生没有任何区别。刚迈进餐厅,她的眼睛就开始四处巡视。方木知道她正在寻找自己,然而目光相遇的一刻,她却红了脸,低下头,直奔那些餐盘而去。挑选了几样食物之后,她端着托盘有些犹豫,几秒钟后,终于鼓足勇气坐在了方木对面。 她没有和方木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坐着静静地吃饭。方木点燃了一根烟,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皮肤白皙,双手却有些粗糙晦暗,上面还有几处没有愈合的伤口。也许是感受到了方木投射过来的目光,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吃饭的速度也骤然加快。尽管如此,她的举手投足间已全然没有了那晚狼吞虎咽的窘相。 吃完饭,她见方木没有动,便也坐着在桌子底下摆弄手指。方木看看空空如也的盘子,低声问道:“吃饱了么?” 女孩没有说话,点点头算是回答。 方木摁熄烟头,起身说道:“回房间休息吧。午饭就在餐厅吃,账单记在1226号房。” 刚一转身,就听见女孩在背后低声问道:“为什么帮我?” “嗯?”方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了一下说道,“我是警察。” “呵,你要真当自己是警察就应该抓我。”女孩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乌黑的发丝中隐约可见不屑的神情,“虽然你帮了我,但是别指望我为你做任何事情。” 方木皱了皱眉头,重新坐在女孩的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有必要知道这个么?” “是没必要。”方木轻笑了一下,“但出于礼貌,我也应该知道怎么称呼你———我总不能叫你抢劫犯小姐吧?” “抢劫犯”这三个字让她的脸色由白变红,咬了一下嘴唇后,她低声说:“米楠。” 第93章 心理罪之暗河(4) “好,米楠。”方木压低声音,“你为什么会去抢劫,我没兴趣知道。但是一个女人肯去抢劫,应该是遇到了大的麻烦。” 米楠扭过头去,长长的睫毛上刹那间布满泪珠。 “你的手臂上没有针眼,所以你应该不是急着筹措毒资。”方木直视着米楠,“你在宾馆安安静静地睡了那么久,应该也不是抢钱救急……” “没那么复杂!”米楠的声音低哑,“我只是想吃饱肚子而已。” 方木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问道:“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从哪儿来的?” “与你无关!”米楠终于抽泣起来。方木轻叹口气,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递了过去。米楠一把抓过来,在眼睛上胡乱擦着。过了一会,哭声渐轻。“哈尔滨。”她嘟囔地说。 “嗯。我忙完手头的事情,就送你回去。”方木的声音柔和下来,“你再安心休息几天。” “不必了。”米楠断然拒绝,“我没有可去的地方。” “嗯?”方木有些诧异,“你没有家么?” “有跟没有毫无区别。我回家了也会被赶到学校去。”米楠呆呆地看着杯子,“回到学校,也迟早被开除。” “开除?为什么?” “哈哈。”米楠突然笑起来,转回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看似挑衅却充满绝望,“我怀孕了。” 方木愣住了,随即默默地掐灭了香烟。“有什么打算?” 米楠似乎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沉默了良久才低声回答道:“不知道。” 方木一时无话,倒了杯水放在米楠面前,想了想,问道:“孩子的父亲呢?” 米楠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水杯。 “同学?” “不,网友。”米楠轻轻地说道,“我们在网上聊了半年……后来,他来学校看我,我们……两个月之前,我发现我怀孕了。我都吓死了,就跑来找他。可是我发现他一点也不在意。还让我……” “让你做什么?”方木皱着眉头,拳头也不由得攥紧了。 “让我和他的朋友睡觉。”米楠咬紧嘴唇,“我不干,他就打我,还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后来,我就找个机会跑了出来。” “你把他的地址给我。”方木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脸颊上却可怕地鼓起一块,“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不不不。”米楠惊恐万状地叫起来,“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我只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方木咬咬牙,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去拿烟,刚抽出一根,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沉默了一会儿,方木看看对面依旧瑟瑟发抖的米楠,开口问道:“你大几了?” “应该大四了。”米楠的目光空洞,“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可是我……” 方木点点头,拿起两根筷子,在桌面上摆成两条平行线。 “如果这是你的人生之路的话,现在的确发生了一点问题。”他把两根筷子交叉在一起,“看起来好像是条死路。” 米楠看着桌子上形成锐角的两根筷子,“你想说什么?” 方木笑笑,“但是还没那么糟。”他把两根筷子重新摆好,“让它恢复原状就好了———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米楠盯着筷子看了一会儿,颤声问道:“我……还来得及么?” “当然。” “可是……”米楠把手按在肚子上,“我已经……” “这也是我想要跟你说的。”方木的脸色严肃起来,“别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但这个孩子,你得自己做决定。” 米楠把脸扭向窗外,片刻,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我想回去。我想做几个月前的自己。”她拼命压抑自己的抽泣,“无忧无虑,快乐健康……” “你回去慢慢考虑一下。”方木站起身来,“我等你的消息。” “不必了。”米楠突然停止了抽泣,她擦擦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我去做手术。” 方木凝视着眼前的女孩,忽然觉得她的眉眼间真的和廖亚凡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柔弱底下透出的那股子执拗劲儿。 只是,如果她遭遇到同样的事情,会有人帮助她么? 方木暗自叹了口气,低声说:“也好。”他做了个劈开的动作,又向旁边一挥,“彻底摆脱这段回忆,重新开始生活。” 米楠用力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会的。” 方木看看表,“如果你真的考虑好了,我现在就带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米楠整整头发,看起来既勇敢又果断,“我不能总依靠别人。我自己走错的路,要自己走回来。”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舒展开眉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拿着这个。”他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手术费应该够了。鸡汤什么的就让餐厅送到你房间里。” 米楠接过钱,却不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米楠咬着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还有件事,能帮帮我么?” “哦?”方木坐下来,“你说。” “他叫骆华,经常在城北邮政大厦对面的一家游戏厅里。”米楠低声说,“我的身份证在他那儿。还有……我父亲留给我的一支派克钢笔。”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语调恳切,“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能……能帮我拿回来么?” “没问题。”方木立刻说道,“你放心吧。” 这时,餐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方木”,方木转头去看,肖望正大步走过来。见到桌子对面的米楠,肖望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拿起米楠面前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睡一会儿没有?”他抹抹嘴巴,摊开手里的文件夹。 “没有。”方木实话实说,“有消息?” “那你就别睡了。”肖望看看米楠,欲言又止。 米楠识趣地站起来,冲方木说了声“我去了”,就快步离开了餐厅。 方木以为肖望也许会打听米楠的情况,可是他什么都没有问,直截了当地谈案子。 “今天上午兄弟们对那四个嫌疑对象进行了排查,果真有所收获。其中这个女的嫌疑最大。”肖望拿出一张照片,“她叫汤小美,和裴岚是艺校同学,当时还是一个宿舍的室友。临近毕业时,裴岚和汤小美一起去某剧组试镜,结果裴岚被选中,并一炮走红。而汤小美在影视圈辗转几年后,始终半红不紫,后来转行做导演,但也只能去拍点mv、广告片什么的。” “嗯,这么说,犯罪动机倒是对得上。” “是啊。”肖望很兴奋,“而且我们把汤小美的照片和商场里的视频监控录像做了对比,两个人的身形很相似。” “现在能控制住她么?” “问题就在这儿。”肖望的脸色稍稍凝重了些,“半年前,汤小美返回了本市。一个月前,她忽然和所有人都断绝了联系,手机也打不通了。”“看起来……”方木若有所思,“汤小美还真是挺可疑。” “是的,我们已经把汤小美列为重点嫌疑人。”肖望往后一靠,“现在的问题就是,汤小美究竟在哪里?”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送到省厅检验的物证出结果没有?” “还没有,不过估计快了。”肖望一脸倦色,“你觉得还会有什么线索么?” “录像里有两处很有意思的地方。”方木笑笑,“也许物证检验部门能帮我们分析出绑匪和人质的藏身处。” “哦?”肖望一下子精神起来,“什么地方?” 方木刚要回答,肖望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第三章 夜行 市局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与会者个个脸色凝重,眉头紧锁。半小时前,绑匪再次联系了受害人家属,要求他们明天在火车站交付四百万元赎金,语气强硬,没有回旋余地。专案组经过讨论,决定在火车站设伏,在绑匪领取赎金时进行抓捕。这一决定遭到了受害人家属的强烈反对。因为一旦抓捕行动失败,绑匪很可能选择杀死裴岚。梁泽昊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又跑到专案组来大吵大闹,扬言如果裴岚出事,就让整个市局的人都下岗。方木很反感梁泽昊的所为,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专案组的计划确实不妥。在交付赎金现场抓捕绑匪的确是侦破此类案件的惯常手段,但本案与一般的绑架案件不同:首先,绑匪经过了周密的策划,并非临时起意;其次,绑架的目的并非单纯求财,还纠缠着其他的恩怨;最后,警方的任务目标并不仅是解救人质,抓捕嫌犯,还包括防止录像外流。而要达成这三个目标,最关键的一点是要查明绑匪和人质的藏匿地。 徐桐建议在火车站抓捕嫌犯后,逼问出人质的所在地。肖望摇摇头,连说几个不行。 “火车站人多,拥挤,抓捕行动很容易导致突发情况。再说,这对男女很可能是情侣,万一为了保护对方死活不开口,我们就太被动了。这三个目标只要有一个没达成,我们就算失败了。” “那你说怎么办?”徐桐看看手表,“时间不多了。” 肖望没回答,而是扭头看看方木。 不止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方木。方木没有抬头,但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期待、怀疑和冷眼旁观。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姿势。 方木在等,在等待验证自己的推断。尽管这在别人看来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态度,但是他必须等,因为那就是钥匙。 门突然被推开了,邓小森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页纸和一个u盘。 “省厅有回音了。” 方木一跃而起,几乎是从邓小森手里夺下了那几页纸。 那是一份检验报告和一张照片,省厅的物证鉴识部门从录像带表面和装录像带的信封里提取出了一些粉尘,经检验后确认是氧化铁粉和二氧化硅。 “氧化铁粉……二氧化硅……”方木喃喃自语,“这就对了。” 肖望好奇地拿过那张照片,上面是室内近景,稍加分辨,他就认出那是录像里的一幅截图。通过技术手段还原后,清晰了很多。“这是什么?” 方木回过神来,指指照片上的某处,“你看这里。” 那是窗帘的一角。所谓窗帘,大概只是一根铁丝串起的两片花布而已。缝隙间,露出一片蓝天。奇怪的是,窗外不远的地方似乎正有一阵红色的烟雾飘过。 方木把检验报告和照片放在一起,抬头问肖望:“想到什么了?” 肖望有些莫名其妙,“你想到什么了?” “钢厂。”方木轻轻地说,“这里有钢厂么?” 肖望还是一脸迷惑不解,“你怎么会想到钢厂呢?” 方木把u盘连接在电脑上,里面有一个音频文件。 “这是从录像带里提取出来的声音。” 文件打开后,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方木把进度条拖到某个时间点,音箱里顿时传来“当当”的钟声。肖望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睛,“这是出钢的钟声!!”肖望激动得语无伦次,“本市只有一个钢厂———聚源钢厂!” “那就对了。”方木点点头,“粉尘、红色烟雾、钟声———我等的就是这个。” 肖望盯着照片,眼珠不住转动,看得出正在紧张地整理思路。很快,他就把照片和检验报告塞进邓小森手里。 “打电话给气象局,查查当时的风向。”肖望拔腿就往外走,“再找人根据烟雾推测一下楼房与钢厂的距离和高度。” 他拽起方木,“走,你跟我去钢厂。” 聚源钢厂位于城郊,坑坑洼洼的路面让方木一行人浪费了不少时间。刚到钢厂,市局就打电话来,从当时的风向看,绑匪和人质藏匿的楼房应该位于钢厂的北面,直线距离在两千米左右,而拍摄地点应该在三楼以上。 肖望站在钢厂高耸的烟囱下,向北望去,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楼房说道:“就是那里了。” 钢花小区是城郊较早建设的一批楼房,样式陈旧,楼体上的瓷砖也大多斑驳不堪。肖望看看那四排各有五个单元的楼房,低声骂了一句:“靠,够咱们找的了。” 方木却不着急,拿出那张照片说道:“犯罪的人,总会想方设法阻止别人窥视到他的罪行———他应该整天挡着窗帘的。” 肖望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呢!”仔细看了照片后,他拿出望远镜,躲在车里逐栋、逐层观察。可是连看了四栋楼后,都没有发现悬挂同样窗帘的住户。肖望不死心,又反复查找了几遍,还是一无所获。 “妈的,怪了。”肖望有些泄气,“难道我们找错了?” “不会的。”方木向车窗外张望了一圈,“他们肯定就躲在这里。” “难道他们也意识到窗帘被拍进了录像里……”肖望咬着指甲,“所以换了窗帘?” 方木点点头说有可能。对方既然有了防范,确定他们的藏身处就更难了。四栋楼,二十个单元,二百四十个住户,不可能逐一搜查。一旦打草惊蛇,随之而来的后果也许就是人质被害或者录像被上传至网络。 一时间,车里的人都有些沉默。方木连吸了两根烟后,突然开口问道:“我记得在荣福天地调查的时候,那个叫陈娟的女工说清洁车是在一楼西门发现的?” “对。怎么?”肖望闷闷地回答道。 “一楼西门……前行几十米就是一条主干道,对么?” “崇智大街。”肖望扭过头看着方木,“怎么想起问这些?” “叫几个兄弟过来。”方木盯着车窗外,嘴边是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一个便装,两个着装的,再带一台警车来。” “嗯?”肖望有些诧异,“你想干吗?” “嘿嘿,”方木眯起眼睛,“咱们来演一场戏。” 半小时后,小区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一手拎着啤酒瓶,另一只手捏着半块砖头。 “陈璐!陈璐!!”他连灌了几口酒后,扯开嗓子叫起来,“你出来!我是真心爱你的……” 肖望用望远镜窥视着小区里的动静,嘿嘿直乐。 方木也忍不住笑:“陈璐是谁?” “这小子的女朋友。”肖望放下望远镜,“如果让陈璐知道他用这个名字办案,非挠他不可。” 年轻人喊了半天,自然不会有人出来,倒是有几家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看热闹。年轻人似乎失去了理智,把酒瓶一摔,操起砖头就砸向身边的一辆车,边砸边喊:“你出不出来,出不出来?”转眼间,楼下停放的几辆车被他砸了个遍,在一片刺耳的警报声中,年轻人把砖头一扔,撒腿就跑。 第94章 心理罪之暗河(5) 方木操起对讲机:“兄弟们,三分钟后开车进小区。”刚放下对讲机,年轻人就钻上车来,还没坐稳,就急不可待地问道:“怎么样,我表演得到位么?” “不错不错。”肖望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手轻点啊,别砸得太重了,将来我们赔不起啊。” “放心吧,我收着劲儿呢。”年轻人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肖哥给我保密啊,别回头我女朋友跟我翻脸。” 一车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小区里已经聚集了几个车主,纷纷查看自家车的受损情况。有义愤填膺的,也有破口大骂的。很快,一辆警车就开进了小区。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车,其中一个翻开手里的记事本,“刚才是谁报警啊,听说这里有人砸车?” 车主们一下子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要求警方严肃处理。两个警察一边逐一查看车辆受损情况,一边核对车主。 “一、二、三……六、七。”肖望又确认了一遍,回头对方木说,“八辆车被砸,只出现了七个车主———果真有一个没敢下来。” “嗯。”方木操起对讲机,“兄弟,查查是哪辆车的车主没来,把车号报过来。” 方木的想法是:女性绑匪将裴岚带到了荣福天地一楼西门后迅速离开了现场,那么肯定有人驾车接应她们。而这台车也许就停在小区里。方木安排这场砸车戏,一方面不至于让对方产生怀疑;另一方面,绑匪出于对警方的本能恐惧,即使是与绑架毫不相干的调查,也会刻意回避的。所以,那个没有出现的车主,也许就是绑匪中的一个。 车号被迅速查清了,但是所属车型为蓝色奥拓,而小区里停放的是银灰色马自达。肖望有些失望:“有可能是套牌车。”方木点点头,又要求查询是否有以汤小美的名字登记的车辆。结合她的身份证号码,要查清这个并不难。查询结果显示,汤小美在2006年底以个人名义购置了一辆车,车型就是银灰色马自达。方木立刻要局里调取裴岚被劫持时崇智大街上的视频监控录像。信息很快反馈回来,当时,那辆银灰色马自达的确出现在了大街上,而从它驶出的方向看,恰恰就是荣福天地大厦西门! 这一情况让大家都兴奋不已。方木指示那两个制服警察撤出小区,其他人留守在车上继续监视。大约四十分钟后,一名男子忽然从三号楼二单元走出来。他站在小区的空地上,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后就点燃一根烟慢慢地吸着,看似悠闲自在,但显然是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动静。一根烟吸完,男子又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疾步走向那些被砸的汽车。他站在那辆银灰色马自达前,迅速查看了一下车辆受损的情况,又摸摸车前盖上的凹陷处,确认四下无人后,钻进去发动了汽车。 肖望立刻松开手刹,“准备动手!” 方木一把拽住他,“先别急,裴岚很可能还在汤小美控制之下。” “不抓就来不及了。”肖望一脸焦急,“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不会!”方木断然说道,“谁也不要动!” 果真,男子只是把汽车开到了二号楼楼下,锁好,然后就一路小跑回到了三号楼二单元。 “要不要跟他上楼?”肖望似乎已经开始信任方木的判断,“也许能查清他住哪个房间。” “那会惊着他。”方木摇摇头,“这小子挺谨慎的———现在没准正蹲在二楼缓台上听动静呢。” “那怎么办?”肖望看看窗外,“已经快天黑了。” 方木想了想,“去居委会瞧瞧。” 在居委会的调查一无所获。胖胖的居委会主任对本区的住户情况以及房屋出租情况一问三不知。从方木的脸上看不出失望,似乎他对一切早有预料。就在肖望劈头盖脸地批评居委会主任对治保工作不负责时,方木却提出了一个出乎大家意料的要求:他要一套小区垃圾清运员的制服。 肖望最先反应过来,操起电话就要局里派个年龄大的女警过来协助调查。人员到位后,方木指示她假扮垃圾清运员,把三号楼二单元三楼以上门口的垃圾袋都拎下来,并再三嘱咐每个垃圾袋都要标清门牌号。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女警就气喘吁吁地推了一大车垃圾回到了埋伏点。 “这么多?”肖望看看几乎满载的垃圾车,“辛苦你了。” “没事。”女警擦擦脸上的汗水,“我怕嫌疑人在楼上偷偷观察,谨慎起见,我把这几栋楼的垃圾都收了。” “那我们要的东西呢?”肖望急切地问道。 “在这儿呢。”女警弯腰从垃圾车里拽出一个纸箱,“我特意分开装的———袋子上的胶布标清了门牌号。” 方木顾不上道谢,立刻倒空一个垃圾袋仔细查看起来。翻查到第四个垃圾袋的时候,方木放慢了速度。在仔细查看了每样物品后,方木小心地封好它,又拿过其他垃圾袋进行比对,最后撕下第四个垃圾袋上的标签,递给肖望。 “502?”肖望看看方木,“能确定么?” “应该就是这里。”方木指指垃圾袋,“你瞧,垃圾袋里大多是快餐盒、方便食品的包装袋和啤酒罐。” “嗯。”肖望看着标签若有所思,“他们应该无心、也没必要开伙做饭。” “对。”方木擦擦手上的污渍,“把这袋垃圾带回去,如果能验出裴岚的dna,基本可以肯定他们就在502房里。” 大家立刻行动起来。肖望留下一组人继续监视,然后和方木驱车回分局。 向专案组领导简单汇报了案件进展后,垃圾袋里的物品被加急送检dna。等待结果的过程中,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的方木感到倦意一下子扑面而来。连抽了几根烟后,眼皮还是不住地打架,方木索性和衣躺在会议室的长椅上,刚一闭眼,就沉沉地睡去了。 朦胧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天使堂的小院子里。艳阳高照,遍地绿色。二宝和其他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打闹。耳边似乎还隐隐传来赵大姐的呼喝声。在那片草莓地里,红红的果实装点着大片绿叶。廖亚凡半蹲在其中,笑靥如花。方木的整个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包围着,甚至有些慵懒。突然,太阳隐没于越来越厚重的乌云中,天使堂的二层小楼正在缓缓坍塌。随着石块不断掉落,那片草莓地也开始逐渐下陷。廖亚凡身上的白裙刹那间变得污浊不堪,她表情悲切,一只手捂住隆起的腹部,另一只手向方木伸来……方木拼命想拉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眼看着廖亚凡的手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大半个身子都已经陷入那无尽的深渊中,方木又焦急又绝望,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 手脚忽然能动了!方木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噌地一下坐起身来,倒把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靠!”肖望的手里还拽着一件警用多功能服的一角,他盯着正做出一个向前拉拽动作的方木,“你干什么?” 方木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空气,足有五秒钟后才回过神来。他悻悻地放下手,声音嘶哑地喃喃说道:“没事。” “做噩梦了?” “嗯。”方木不愿多讲,“结果出来没有?” “还没有。”肖望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样子一直没睡,“你再睡会儿吧,有情况我叫你。” “不睡了。”方木掀开身上的多功能服,向肖望要了根烟。吸了大半根后,他觉得清醒了一些,就站起来舒展手脚,感觉全身都酸疼得要命。 肖望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嘿嘿直乐,“妈的,真不是人干的活啊。”“没办法。”方木随手操起桌上的半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谁让咱是干这一行的———监视点那边怎么样?” “没消息。502房一直把窗帘拉得死死的,也没见那男的再出来过。” “这么说,现在只能等dna的检测结果了。” “是啊。”肖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不过邓支队他们已经基本制订好抓捕方案了。只等结果出来,再落实一些细节就好了。” 正说着话,徐桐推开门大步走进来,看见方木喝剩的矿泉水,他二话不说抓过来就喝了个底朝天。 “他妈的,这个孙子。”徐桐抹抹淌出嘴角的水,“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肖望不动声色地看看徐桐,“走了?” “劝了半天,好不容易让他滚蛋了!”徐桐的脸色很差,“下次跟王局说说,这操蛋差事以后少让我去!” 方木听得莫名其妙,“你们在说谁啊?” “梁泽昊。”肖望苦笑一下,“刚才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绑匪的藏身处,非要我们告诉他,他要带几十个人去把裴岚抢回来。” 方木皱起眉头,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梁泽昊究竟是什么人?” 肖望和徐桐对望了一下,都没有答话。最后肖望说道:“能把女明星搞到手的,你说他是什么人?你也别问了,就当他是臭狗屎就行。” 方木耸耸肩膀,转头问徐桐:“dna检测结果还得多久能出来?” “刚打电话问过,”徐桐看看手表,“估计得后半夜了———你们俩赶紧找地方睡一觉,有消息就告诉你们。” 方木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低声对肖望说:“现在有没有空?” “嗯?” “带我去个地方。” 临近午夜的s市一片静谧。空气清冷,路面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几辆车从那些孤零零的路灯下一闪而过。肖望把车停在邮政大厦门前,又在后备箱里翻出一根警棍拎在手里。 “走吧。”他指指马路对面一栋还亮着灯的二层小楼,“你要找的就是那里。” 还没走近,就听到小楼里传来纷乱的噪声。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还有烟草和汗水混合的奇怪味道。游戏厅里塞满了人,每台游戏机前都围着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陌生人的突然闯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依旧在各自的幻想世界里搏斗、射击、飞速奔驰,倒是墙角里立刻站起几个人,一脸敌意地看着方木和肖望。这时,其中一个光头男人瞥见了肖望手里的警棍,立刻把手伸向柜台下面。 肖望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径直走向楼梯。马上就有几个人冲过来想阻拦他们。肖望毫不客气地当胸搡开挡在最前面的一个大个子,一脚踏在楼梯上,举起警棍指向蠢蠢欲动的几个人,一边示意方木上楼。 方木快步登上二楼,相对于楼下的灯火通明,楼上要昏暗得多,不明的气味也浓烈得多。这是跟楼下面积相等的一个大厅,南北两侧用木板做成了几个隔断,透过半掩的门,能看到里面是破旧的沙发和茶几。大厅中央也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沙发,依稀辨得几个面目模糊的人沉默地坐在上面。距离方木最近的沙发上,躺着一个只穿着内衣的长发女人,她在刺耳狂暴的音乐中依然昏睡不醒。方木知道在这大厅里,隔断后面,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冷冷地逐一扫视着那些沉默的人,想到怀孕的米楠在这里心惊胆战地度过了许多日子,心中充满了愤怒。 肖望很快走上楼来,高喊了一声:“大斌,出来!”一个细高的男人应声而出,肖望用警棍指指他,“开灯。还有,把音响给我关了!” 转眼间,大厅里一片光明,让人烦躁无比的音乐也消失了。 肖望看看一片狼藉的大厅,冷冷地对那个大斌说道:“动作挺快啊,东西都藏起来了?” 大斌长着一双狡猾的眼睛,让人联想起某种毒蛇,尽管满脸堆笑,眼神中却一点热度都没有。 “说哪里话啊,肖哥。”足有四十岁的大斌开口就管肖望叫哥,“我这里既没有冰也没有粉儿。即使有,也是客人带来的,跟我无关啊。” 肖望哼了一声:“告诉你的伙计,下次再敢按铃给你报信,我就打断他的手。” “不敢了,不敢了。”大斌连连点头,“肖哥,你今天是来……” “我找骆华。” “骆华?”大斌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我不认识啊。” 肖望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我确实不认识啊。”大斌摊开双手做委屈状,向坐在沙发上的几个人努努嘴,“不信你问问他们。” 肖望嘿嘿地笑起来,突然一把揪住瘫软在沙发上的女人的长发,把她摔在地上。他指指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女人,冷冷地问道:“她吸了多少?” “她没吸粉儿,喝多了。” “是么?”肖望笑笑,“是喝多了还是吸多了,找人来验验血就知道了。” 大斌的脸色立刻变了,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咬咬牙,无奈地低声说道:“肖哥,不用这样吧?大家……” “骆华在哪儿?”肖望立刻打断他的话,“叫他出来。” 大斌瞪着肖望看了几秒钟,怒气冲冲地指了指北侧的一间隔断。肖望走过去,一脚踹开木门,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立刻尖叫着跑出来。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光着上身,目光呆滞,对突然闯入的两人视而不见,嘴里兀自喃喃自语着,不时无力地挥动着双手。 “哼哼。”肖望冷笑几声,“还看画片呢?”(吸食毒品后,有的吸毒者眼前会出现幻觉,被称为看画片。) 方木俯下身去,紧盯着年轻人的眼睛问道:“骆华?” 骆华对问话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刚才的神态和姿势。 肖望骂了一句,四处看看,最后拎起墙角的一只冰桶。“闪开!”话音未落,一大桶冰水已经劈头淋在了骆华头上。 骆华打了个激灵,眼神也活泛了一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晃晃脑袋,似乎刚刚看到面前的两个人。“你们……” “你认识米楠吧?”方木面无表情地说道,“把她的东西还给我。” 骆华没回答,却从脖子后面掏出一大把冰块,他疑惑不解地看看手里正在融化的冰块,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的表情迅速变为暴怒。 “你妈……”骆华跳起来,甩掉手里的冰块,一句脏话刚吐出口就被憋在喉咙里———肖望当胸一脚把他踹翻在沙发上。 骆华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在沙发上翻滚边嘶声高喊:“斌哥!斌哥!” 没有人搭理他,甚至没有人过来看看。骆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连滚带爬地缩到沙发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看着方木和肖望。 第95章 心理罪之暗河(6) 方木上前一步,简短却清晰地说道:“把米楠的东西还给我。” “你……你们是米楠什么人?”骆华惊恐万状地看看方木,又看看肖望,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肖望手里的警棍上。 方木没说话,而是长时间地盯着骆华。骆华只坚持了几秒钟就放弃了,抓起沙发上的一件外套扔过来。方木把外套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只找到了米楠的身份证。 “钢笔呢?”方木的眉头皱起来,肖望见状,把警棍直直地指向骆华的鼻子。 “大鑫典当行!”骆华拼命向后缩着,死死地盯着肖望手里的警棍,“我卖给老肥了。” 肖望看看方木,方木略沉吟下,点了点头。肖望把外套摔在骆华身上。 “跟我们走!” 押着骆华下楼时,方木回过头,对一直阴着脸的大斌说道:“送她去医院吧。”他冲依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长发内衣女人扬扬下巴,“会出人命的。” 大鑫典当行位于城西,赶过去要走二十多分钟。三个人坐在飞驰的吉普车里,全都沉默不语。骆华偶尔吸吸鼻子或者呻吟一声,眼珠却不断在方木和肖望身上打转。出于厌恶,方木懒得再看他,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 夜晚的城市看起来和白天大相径庭。所有的街道和楼宇都陌生无比,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方木忽然有一种行走于地下的错觉。没错,这就是沉睡于地下的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无论是行走的人还是行事规则,统统翻转。 忽然,肖望的手机响了,他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接通了电话。嗯嗯了几声后,他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方木感觉吉普车骤然提升了速度,抬起头来,恰好迎上后视镜里肖望的目光。 “确定无疑了。”肖望简单地说,“502。” 方木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先回去?” “不。”肖望把油门一踩到底,“先办你这件事。” 大鑫典当行早已打烊。肖望用警棍在卷帘门上当当地敲了半天,周围的数家住户都亮起了灯,老肥才骂骂咧咧地披衣来开门。看到肖望手里的警棍,老肥有些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自己一直奉公守法云云。肖望不耐烦地表明了来意,他才恢复了生意人的嘴脸,开口就要五千元。 “我日你妈!”骆华瞪大了眼睛,“我卖给你才一千!” “我又没强迫你卖。”老肥慢条斯理地说,“那是老标派克笔,原厂的。” 肖望说:“少废话,把笔拿出来。”验明正身后,肖望从骆华身上掏出钱包,扔在柜台上,拿起笔塞进方木手里,转身就走。 “等等!”老肥在身后大叫,“这才八百块钱啊。” “那就是你们俩的事儿了。”肖望头也不回地说道,挥手招呼方木上车。开出去好远,方木还能从倒车镜里看到老肥和骆华正在拉拉扯扯。 检验部门从垃圾袋里的一把塑料勺上发现了一些口腔粘膜组织,经dna鉴定确属裴岚无疑。专案组迅速制订了抓捕方案,将参加行动的人员编为两组,一组由徐桐带队,负责在火车站抓捕,另一组由肖望带队,负责在钢花小区里抓捕兼解救人质。在肖望的强烈要求下,方木被编入这一组。 一切安排妥当后,王副局长命令所有参与行动人员原地休息,随时待命。方木想了想,要求把自己送回宾馆,并保证早7点前肯定归队。王副局长同意了,安排肖望送方木回去。 回宾馆的路上,方木缩在后座,一遍遍地在心中核对抓捕计划。正想着,右手不经意间碰到了衣袋里的钢笔。他伸出手去拍拍肖望的肩膀。 “今天多谢了。” 肖望没回头,却甩了一根烟过来。“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 方木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想了想,笑着问道:“你怎么也不问问那个米楠是我什么人?” “你要是想告诉我,早就说了。”肖望也点着一根烟,“再说,我帮的是你,那女孩是谁跟我没有关系。” 方木笑笑,默不作声地继续抽烟。的确,如果肖望问起他和米楠的关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这也许是肖望的优点。 也许不是。 房间里还亮着一盏小灯,米楠却已经睡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方木看看床头柜,一只大汤碗已经见了底,旁边的一张纸巾上散落着几根鸡骨头。 米楠的脸颊上还隐约可见泪痕,表情却安详了许多。方木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掏出钢笔放在她的枕边。 她今天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拿回了这支钢笔,也许会觉得安慰一些吧。 关上房门的一刻,方木轻轻地说道,晚安,米楠。 晚安,亚凡。 第四章 本源 第二天,晴,万里无云。 这样的天气似乎和犯罪毫无瓜葛,花儿依旧开放,鸟儿依旧欢唱。在钢花小区进出的人们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早已布满了警惕的眼睛。在二号楼的楼顶,一架高倍望远镜被隐藏在太阳能热水器后面,镜头直指三号楼。 方木坐在被晒得滚烫的沥青楼面上,大汗淋漓。肖望蹲在他身边,眼睛凑在望远镜上,身上的衬衫也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 这时,手里的对讲机传来徐桐的声音:“怎么样了?有动静么?” “没有。”肖望头也不回地说,“妈的,够沉得住气的。” “你那边怎么样了?”方木边擦汗边问道。 “都准备好了。”徐桐的声音透着一丝紧张,“就等你这边的消息了。” 徐桐的情绪可以理解,火车站人多、情况复杂,抓捕行动难度极大。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专案组决定在交付赎金时同时展开抓捕和解救人质工作,以避免犯罪嫌疑人狗急跳墙,伤害人质。 突然,肖望半直起身子,小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方木精神一振,探出半个脑袋向楼下看去。果真,男性犯罪嫌疑人正走出楼门,四下张望了一圈之后,转身向楼后走去。那里,正是银灰色马自达车的停放处。 肖望操起对讲机,通报了犯罪嫌疑人的衣着特征。半分钟后,银灰色马自达车驶出了小区,绝尘而去。在它身后不远,一辆貌不惊人的旧桑塔纳轿车悄然跟上。 一张大网,在不动声色间徐徐拉开。 肖望留下一个同事在楼顶继续监视,然后和方木下楼,直奔楼角的指挥车。按照计划,这一组的任务是坐等另一组的行动进展,如果时机成熟,两边同时动手。 肖望上车后,先询问器材的准备情况,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关好车门,命令全体人员做好准备,随时候命。 等待是一件最难熬的事情。虽然大家都默不作声,但相信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肖望更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隔几分钟就看看手上的腕表。侦破此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大家的神经都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唯有希望一切顺利,大获全胜。 然而,意外还是不期而至。 正当肖望皱着眉头,再一次抬起手腕看表的时候,对讲机里忽然传来了徐桐焦急的声音:“肖望,肖望!” 肖望扑到对讲机前,“我是肖望,什么情况?” “我们正在跟踪犯罪嫌疑人,可是他的行进路线并不是去火车站,而是……”徐桐似乎在查看地图,“……而是城外啊。” “城外?”肖望吃了一惊,回头看看方木。 方木皱皱眉头,开口问道:“他现在什么位置?” “我们在高家屯以西的一条国道上……等等,有重要情况!” 徐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似乎在和什么人通电话。片刻,他又回到对讲机前,“裴岚的家属刚刚接到电话,绑匪要求他立刻登上十点零五分发车的5301次火车!” 方木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五十五分,火车十分钟后就要开动了。 “怎么办?”徐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继续跟么?” “继续跟!”方木斩钉截铁地说,“保持适当距离。” 说完,他转头对电脑前的同事说:“给我查查5301次列车的路线!” 5301是由本市开往z市的一趟列车,途经不少小站,属于一列慢车。方木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站点,嘴里喃喃自语:“火车……火车……” 忽然,他问肖望:“这是辆旧车,对吧?” “嗯。” “不是空调车?” “不是。”肖望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方木笑笑,操起对讲机对徐桐说:“徐支队,让裴岚的家属上车后,一切按照绑匪嘱咐的做。” “要不要派人搜查车厢呢?” “不用。”方木肯定地说,“领取赎金的人,就在车下!” 放下对讲机,方木立刻察觉到肖望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你的意思是……” “犯罪嫌疑人肯定知道我们已经在准备抓人了,所以他确信会有警察一直跟在裴岚的家属身边。他也想造成会在车上跟他交接的假象。”方木想了一下,“但是他没料到我们早就摸清他的藏身处了。所以,他应该会在半路要求裴岚的家属拉开车窗,把赎金丢出去。” “靠,怎么听着像电影情节似的?” “这就是电影情节!”方木笑笑,“还记得你曾说过绑匪‘估计没少看美国大片’么?汤小美是学电影专业的,而摩根·弗里曼主演的一部电影中,绑匪也是要求在火车上交付赎金———跟本案一模一样。” “那怎么办?”肖望有些急,“现在只有一组人跟着绑匪,其余的人还在火车站呢。” “让徐支队他们离开火车站吧,在那儿守着已经没有意义了。”方木顿了一下,“还有,给我弄张地图。” 按照方木的想法,如果要人赃并获,最好的抓捕时机就是绑匪取得赎金的时候,但是如果一路紧随,绑匪很可能有所警觉而放弃取得赎金,那裴岚就很危险了。如果跟得不紧,又很可能使绑匪脱控。如果能搞清绑匪要求把钱箱扔出车窗的大致位置,并事先埋伏的话,应该是最佳的方案。 5301次列车的详细线路图很快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方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抽象的道路与田野,大脑在快速转动着。 装有四百万元人民币的钱箱应该很重,即使绑匪能够顺利拿到钱箱,如果不能及时带离现场的话,对他而言仍然是很危险的。因此,他要求投掷钱箱的地点应该紧靠公路,至少也是一片便于离开的开阔地。很快,方木就确定了最有可能的三个地点,分别是一座铁路桥下、104公路旁和107公路旁。 随后,方木要求留在火车上的警察随时通报列车行进情况,一旦绑匪打来电话,马上通报。同时,徐桐带领其他抓捕人员火速赶往以上三个地点集结待命,务必要在绑匪赶到前做好抓捕的准备工作。负责跟踪银灰色马自达车的小组保持适当距离,随时通报马自达车的行进方向。而且,方木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绑匪在以上三个埋伏点都没有要求投掷钱箱的话,由负责跟踪的小组立即进行抓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狭窄的指挥车里已经烟雾弥漫,每个人都在严密地关注列车和钢花小区的动静。对讲机里不时传来各方的通报:绑匪的车辆已经通过铁路桥……三个埋伏点都已经布置完毕……列车上一切正常,绑匪尚未打电话…… 相对于另一个抓捕小组的高度紧张,钢花小区内显得格外平静。502房间始终紧紧地拉着窗帘,从外面根本无法窥视里面的情况。 肖望已经吸光了整整一盒烟,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如初,但是从他不停看表和向外张望的动作来看,他也很焦躁。 “要不,”他又拆开一包烟,“我们先搞定这边?” “不。”方木轻轻地摇了摇头,“汤小美和那男的很可能一直保持通讯,如果我们这边先动手,徐支队那边就被动了。” 肖望骂了一句,闷头吸烟。 “耐心点。”方木看看手表,“应该就快有结果了。” 二十分钟后,对讲机里再次传来案情通报:绑匪的车辆已经通过第二个埋伏点,依然没有要求投掷钱箱。 所有的目光再次集中在方木身上。他没做声,沉默着吸完手里的烟,然后,扶扶眼镜,平静地说道:“走吧。” 十五分钟后列车将经过第三个埋伏点,到时无论绑匪是否要求投掷钱箱,抓捕行动都必须实施。 方木、肖望和另三个警察沿着墙角小心翼翼地进入三号楼二单元,又蹑手蹑脚地登上四层和五层之间的缓台。悄无声息间,子弹上膛,破门槌和网络信号屏蔽器也已经准备就绪。五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斜上方不远处那扇紧闭的木门,只等待最后的一声命令。突然,肖望按住了耳机,眉头紧锁,随即,表情就变得坚定起来。 “绑匪把车停在107公路旁了,停车点距离铁路路基不超过150米。”他附在方木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的人呢?”方木急切地问。 “跟踪的小组为防绑匪怀疑,已经开过去了。不过你放心,附近就有我们的人。”肖望看看手表,“大概三分钟后,列车就要经过那个地点了。” 这个消息让大家都打起了精神,每个人都像一把拉满的弓一样,蓄势待发。肖望仔细地倾听着耳机里的动静,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方木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没说话,只投以探询的目光。肖望的脸色很奇怪,似乎难以置信又早有预料。忽然,他在方木肩膀上轻轻地捣了一拳。 “真让你小子说中了!”肖望的声音虽低,却掩饰不住兴奋,“绑匪要求把钱箱从车窗扔出去!” 几个人顿时产生了小小的骚动,有一个警察甚至摩拳擦掌地问道:“怎么样,现在动手么?” 肖望急忙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眯起眼睛听着对讲机里的情况通报,边听边小声传达:“扔下去了……绑匪已经拿到钱了……正在朝车的方向走……我们的人已经上去了……靠!” 话音未落,肖望拽下耳机,拔腿就冲了上去! “动手!”转眼间,肖望已经站在了门前,“他一直在跟汤小美通话!”几乎是同时,一个警察打开了网络信号屏蔽器。另一个警察拎起破门槌向门锁的位置用力撞过去。巨大的冲击力使木门瞬间就被撞开,在一声尖叫中,几个人已经冲进了502房间! 第96章 心理罪之暗河(7) 尖叫声来自于一个女人,破门的时候她恰好站在门后,结果被撞翻在地。对于突然闯入的五个人,女人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向客厅北侧的一个房间冲去。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每个人都看到她的手里寒光一闪。 那是一把菜刀。 肖望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她的衣领,右手麻利地夺下菜刀,左手一翻,把女人按倒在地上。 “去那里看看!” 另外两个警察应声冲进了北侧的房间,立刻就传来一声高喊:“人质在这里!” 方木急忙走进去,那是卫生间,两个警察正把裴岚从浴缸里抬出来,不明就里的裴岚拼命挣扎着,眼睛圆睁,被胶带封死的嘴里传出“呜呜”的声音。 “你别紧张,别紧张。”方木伸出手来安慰她,“我们是警察,是来救你的。” “警察”两个字让裴岚彻底放松下来,她停止挣扎,头一歪,昏了过去。 方木操起对讲机说道:“现场已经控制住,让救援组上来。” 走出卫生间,女人脸朝下趴在地板上,双手已经被上了背铐。肖望站在她身边打电话,见方木出来,满脸带笑地说道:“那边也完事了,人赃并获。” 方木点点头,又向地上的女人努努嘴:“确认是她么?” “没错。”肖望合上电话,“就是汤小美。” 大功告成。方木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疲惫。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成批的现场勘验人员和医生进入房间。 证据提取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种物证被依次编号,装进物证袋里。现场一共发现了两台电脑,技术人员正在电脑里仔细检查,防止录像外泄。裴岚在注射了强心剂后,已经慢慢醒转。肖望大声指挥着,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突然,一个技术人员大喊一声,“坏了”。现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肖望第一个反应过来,疾步走过去问怎么了。那个技术人员把显示器转向他,“你看!” 这是国内一个著名网络论坛的页面,一个名为“影视明星裴岚遭强暴录像”的压缩文件正处在待上传的状态。屏幕的右下角是一个计时器,时间正由2分39秒开始逐渐归零。 “这是什么意思?” “汤小美设置了这个软件,也许是重复计时,如果时间到了,系统将默认……” “简单说!”肖望大吼。 “两分多钟后,系统将自动把这个文件上传到网络上!” “关掉它!”肖望急了,“快点!” “关不掉。”那个技术人员无奈地敲敲键盘,一个对话框立刻弹了出来,提示输入六位密码,“我们需要密码。” “能破解么?”肖望目不转睛地盯着计时器,2分20秒。 “时间不够了。”那个技术人员脸色煞白,“即使现在通知网站也来不及了,网络传播的速度是不可想象的。” 肖望骂了一句,转身走向汤小美,一把揪起她的头发,狠狠地问道:“我不跟你废话,密码!” 汤小美的头被揪得仰起来,脸上还带着灰土,一副狼狈不堪的惨相,可是她似乎很开心,甚至嘿嘿地笑起来。 “你们以为屏蔽了网络信号就能阻止我么?哈哈……” “录像如果传出去,你应该知道会给你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会在乎这个么?”汤小美声音凄厉地尖声叫着,“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墙角突然传来一声绝望的尖叫,裴岚已经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扑过来,揪住汤小美又撕又打。 “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恨我?”裴岚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两个警察都按不住她,“你为什么要毁了我,我杀了你!啊……” 场面彻底失控了,六神无主的警察,几近崩溃的裴岚,得意洋洋的汤小美。各种劝阻声、叫骂声和冷笑声充斥在狭窄的客厅里。突然,一声怒喝在众人头顶炸响。 “都给我安静点!” 刹那间,客厅里变得一片静默。就连披头散发的裴岚也停止了撕扯,呆呆地看着方木。 方木坐在电脑前,平静地说:“关掉屏蔽器。” 网络很快接通了,而计时器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1分20秒。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方木。而方木眼里,只有那些不断减少的数字。 渐渐地,那些数字幻化成一些模糊的场景,那是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从502房的客厅到对面的楼顶,到荣福大厦,到那个位于曲折走廊里的女卫生间,到裴岚惊恐的面容和慢慢逼近的汤小美…… 宛如一部倒放的电影。 “本源。”方木喃喃自语,“回到本源。答案就在那里。” 人头攒动的片场外挤满了心急如焚的试镜者,一个少女欢呼着挤出人群,抱着另一个女孩又叫又跳,那女孩只是被动地随着她的动作扭来扭去,脸上写满了失望和嫉妒…… 街边的拉面馆里,汤小美小口啜着杯装可乐,墙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部电视剧。店里的食客们大多抬头看着屏幕上光彩照人的裴岚,没有人注意到汤小美手里的易拉罐已经被捏出了手印…… 某颁奖典礼上,在一片闪光灯和粉丝的尖叫声中,裴岚身着华贵的长裙,款款走上红地毯。在她身后,汤小美夹在某剧组人员里沉默地走来,现场工作人员礼貌地拦住了他们,示意不要影响媒体为裴岚拍照…… 方木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汤小美的脸。汤小美用充满挑衅的目光回望着他,似乎打算欣赏他狼狈不堪的表情。 57秒。 “裴岚。”方木稍稍偏过头,轻声说道。 一脸泪痕的裴岚觉得有些突然,本能地应了一声:“嗯?” “你第一次演戏的时候,”方木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汤小美的脸,“饰演的角色叫什么名字?” 45秒。 “欧海棠。”裴岚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汤小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动作极小地挣扎了一下,似乎要做一个挺身跃起的动作。尽管她立刻移开了目光,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一切已经被方木尽收眼底。 40秒。 “呵呵。”方木笑了,“汤小美,你出生于1980年5月27号吧?” 汤小美再也按捺不住,拼命地挣扎起来,似乎想扑过去阻止方木继续说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满眼含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既像愤恨,又像乞求。 32秒。 “你一直认为欧海棠这个角色应该属于你,对吧?”方木把手伸向键盘,轻轻地按下字母o。 27秒。 “欧海棠这个角色造就了裴岚,所以你就想让欧海棠这个名字毁了裴岚。”说完他按下了字母h。 22秒。 汤小美已经泪流满面,死命地摇着头。 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内心却愈发坚定,又按下了字母t。 15秒。 “但是这个欧海棠,并不是裴岚扮演的那个,而是你心目中的欧海棠,1980年5月27号出生的欧海棠。所以……” 11秒。 方木眯起眼睛,目光却如利刃般刺向汤小美。 “……所以最后三位密码是527,对吧?”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汤小美疯狂地号叫起来,满脸恐惧,眼前的这个年轻警察宛若鬼魅。 方木心下一片宁静,他轻叹一声,垂下眼睛。 “嫉妒可以产生仇恨,更可以产生勇气。”他低声说,“你选错了路。” 5秒。 方木在键盘上按下527这三个数字,又敲了一下回车。 计时器上的数字停在了3秒上,随即,“嘀”的一声长鸣后,又变成了5分钟,4分59秒,4分58秒…… “哦,看来是每5分钟要输入一次密码。”方木站起身来,拍拍傻站着的那个技术人员,“密码是oht527。至于怎么彻底关掉它,我就不懂了———还是你来吧。” 汤小美彻底瘫软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而其他人,包括裴岚,依旧呆呆地看着方木,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一种表情。 不可思议。 方木有些难为情,脸也红了,刚才的自信和从容一下子荡然无存。 “都看着我干吗?”方木动作僵硬地一挥手,“干活吧。” 在107公路旁落网的男子叫孙伟,33岁,和汤小美是恋人关系,经汤小美唆使后参与了绑架裴岚。由于证据确凿,即使没有二人的口供,起诉他们也没什么问题。方木自知此时已经不用他再参与工作了,就一个人去收拾东西。 下楼的时候,迎头遇到了梁泽昊。方木本想绕过去,却被梁泽昊一把拽住。方木以为他要表达谢意,刚要推辞,梁泽昊却神秘兮兮地问道:“裴岚被那个没有?” “哪个?”方木有些糊涂。 “咳,你装什么傻啊?”梁泽昊一脸急切,“就是被人玩过没有?”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方木的心头,他一言不发地推开梁泽昊,快步走下楼去。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估计专案组的成员都在忙着进行预审。方木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一会儿,突然感觉饿得厉害。他在桌子上成堆的文件里翻了几下,发现不知谁剩下的半袋饼干,便抓起几块塞进嘴里,边嚼边整理自己的东西。 这时,有人敲响了会议室的门。方木头也不抬地说了句请进,随即,门被推开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几秒钟后,埋头整理东西的方木意识到来者并没有说话,就抬起头来看。 是裴岚。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两只手绞在一起,怯怯地看着方木。 “是你啊。”方木有些诧异,“怎么没去医院?” “我没事。”裴岚有些紧张地捋捋头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呵呵,别客气。”方木笑笑,“我是警察,应该的。”说罢,他把一摞文件粗略地浏览一遍后,塞进了自己的皮包。再抬起头,裴岚还站在原地。 “你……还有事么?” 裴岚咬咬下唇,声音颤抖:“方警官,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已经完了。可是……”她的眼睛里一下子盈满泪水,“你能不能为我守住这个秘密,永远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即使……即使这件事能让你升职……” “裴小姐,不泄露被害人的个人隐私是我的工作职责之一。”方木打断了她的话,“所以在这件事上,请你大可放心。” 裴岚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却只说了一声谢谢,深鞠一躬后转身就走。方木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忍,想了想,又叫住她。 “裴小姐,你能不能……”话说了一半,方木的脸已经有些微红,“……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嗯?”裴岚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签名?现在?” “是的。”方木轻声说道,“我希望,也相信这件事不会给你带来长期的影响———忘记它吧。” 他咧咧嘴,很难为情地又加了一句:“我是你的影迷。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演员。” 泪水终于从裴岚的眼眶里滚滚落下,她看着面前这个忽然显得笨拙的警察,对他的善意,已经了然于心。 “影迷?你连我的成名作是什么都不知道。” 尽管如此,她还是接过方木随手递来的记事本,刷刷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在递还笔记本的同时,裴岚在方木见到她后的几个小时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五章 再见,警察 案件顺利完成,方木也提出告辞。肖望和s市局领导一再挽留,让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玩几天。最后,肖望不顾方木再三推辞,硬把他推上了车。 “市郊有个自然景区,有山有水,还有个大溶洞,挺有名的,凡是到我们这里的,那个大溶洞是必看的。” 龙尾洞是s市久负盛名的自然景区,是四五百万年前形成的大型充水溶洞,一条蜿蜒六千米的地下暗河贯穿全洞。其中三千五百米左右的暗河已对游人开放,其余的则有待开发。洞内空气流畅,常年保持十度左右的恒温,平均水深一点五米,最深处约八米。 虽然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但是洞内依旧游人如织。方木和肖望坐在游船上,沿着暗河逆流而上。洞内钟乳林立,石笋如画,难得一见的美景让周围的游客啧啧称奇,不时举起相机拍照留念。方木却无心观赏眼前的奇异景观,只想快点结束在s市的行程,尽早离开。 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米楠。 米楠做了手术,原以为还要休息个把月,可是这女孩的生命力旺盛得惊人,就像墙边的小草一样,顽强地自我修复着。当方木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哈尔滨时,她想都不想就回答道:“马上。” 尽管方木一心想早点回去,可是当游船在暗河中掉头,返回入口的码头时,他还是意识到在洞内的旅程有些过于短暂了。 “地下暗河的全长不是足有六千多米么?”方木翻翻手里的景区简介,“这么快就结束了?” “你小子刚才听没听导游的介绍啊?心不在焉的。”肖望笑道,“这条暗河只开发了三千多米。” 方木“哦”了一声,转头望向暗河的上游。那里是尚未开发的河段,一片漆黑幽静,同样的钟乳、石笋,隐藏在黑暗中,不像美景,却似险境。相对于下游的绚烂与繁华,这条暗河的上游宛若另一个世界。 走出龙尾洞,兴致勃勃的肖望又提出带方木去看枫叶,这回方木坚决拒绝了。 “也好。”肖望想了想,一挥手,“安排个饭局,为你饯行。” 警察聚在一起吃饭,有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就是喝酒。方木很不善于此道,但是面对着一张张真诚的脸,似乎不喝下这杯酒,就会觉得心中有愧。而席间那些不无夸张的溢美之词,更是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很快,方木就感觉头重脚轻,膀胱也憋得厉害,逃也似的奔到卫生间里,好好释放了一下。正在他用冷水洗脸的时候,卫生间的镜子上出现了肖望的脸。 “没事吧。” “你们也太能喝了。”方木勉强挤出个笑脸,“我可坚持不了了。” “嘿嘿。”肖望也挤过来洗手,“大家都紧张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放松下。” 洗完后,他把手在裤子上马马虎虎地擦几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方木。 “这是什么?”方木有些莫名其妙。 “辛苦费。”肖望笑着说,“也不能让你白白辛苦啊。” “嗨!”方木抬手挡了回去,“我们有规定的,这钱我不能拿———你直接汇到公安厅吧。” 第97章 心理罪之暗河(8) “也好。”肖望把信封揣回衣兜,转眼间,又拿出一个更厚的,“这个你得收下。” “这又是什么啊?” “这是梁泽昊个人给你的一点意思。”肖望压低声音,“算是感谢吧。”“不要!”方木皱起眉头,“你还给他吧。” “呵呵,别犯傻。”肖望笑着把信封往方木怀里塞,“这王八蛋有的是钱,不花白不花。” “我不要!”方木几乎是推开了肖望,“你转告梁泽昊,我是有工资拿的———救裴岚不是为了钱。” 肖望嘿嘿干笑了几声,脸色十分尴尬,方木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那个……我委托你那件事怎么样了?” “嗯?什么事?” “就是那个女孩,我亲戚家的……” “哦。”肖望的脸色迅速恢复了正常,“还没消息。你别急,有情况了我马上会通知你。” “嗯。”方木点点头,心下有小小的失望。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茫茫人海,找到廖亚凡谈何容易? 每当想到这些,他都为自己能吃饱饭、有床睡而感到惭愧。 临近午夜时,方木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宾馆。一进房间,他就冲进卫生间大呕起来。直到胃都吐空了,他才勉强站起来,挪到洗手盆边,放了满满一盆凉水,一头扎了进去。 瞬间的冰冷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随即,就是针扎般的裂痛。良久,他把头从洗手盆里拔出来,冰凉的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闭着眼睛,细细地感受那些水流钻进衣领,浸透前胸和后背…… “你怎么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诧异的问候。 方木睁开眼睛,感觉视线模糊。面前的镜子里,一个女孩若隐若现。 “我看门开着……”女孩怯怯地开口了,“……你没事吧?” 方木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而是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女孩。良久,他突然开口了:“为什么要走?” “嗯?” “你究竟去哪里了?”方木的声音低哑,“如果大家都在,天使堂就不会散……” 镜子里的女孩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木。 “回来吧。赵大姐很想你,二宝很想你……”方木缓缓地转过身来,“我也很想你……” 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就悄无声息地瘫倒在了卫生间的地面上。 第二天肖望来接他们的时候,方木还是迷迷糊糊的。肖望对同车的米楠只字不问,还帮她提行李,只是在上车时,叮嘱米楠好好照顾一下方木。 找到铺位后,方木一头栽倒在上面熟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他费劲地爬起来,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水。”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茫然地在身边划拉着。窗边的一个人马上站起来,递过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方木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然后就坐在床上打嗝。使劲晃了几下脑袋后,他总算清醒了点。 窗边坐着的是米楠,她把长长的头发扎了起来,运动衣牛仔裤,看上去很清新。 “饿么?”米楠轻声问,“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方木咕哝了一声,从衣兜里掏出香烟,起身向包厢外走去。 列车正经过一片麦田。初秋让这片麦田染上了淡淡的黄色,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灿烂、炽热。方木斜靠在车窗边,边抽烟边看着麦田里晚归的农妇,心想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无所期待,也不必逃避。 前方总是未知,而背后又总是不堪回首。列车的终点是哈尔滨,但有些事情却无休无止。 比如,寻找。 回到包厢里,米楠已经泡好了一碗方便面,旁边是一袋撕开的榨菜和两枚卤蛋。方木本来没有胃口,看到这些却不觉咽了下口水,低声说了句谢谢,就坐下来埋头大嚼。吃完后,在一旁安静地看书的米楠立刻起身收拾干净,方木举着塑料叉子无所适从,直到米楠又把一瓶矿泉水递到他手边的时候,才抹抹嘴巴,心里嘀咕着我怎么跟个财主似的。 门外始终声响不绝,包厢内却一片安静。这对男女似乎都没有交谈的想法,一个看书,一个看着窗外。夜色一点点降临,窗外的景物从模糊不清变成漆黑一片。方木扭过头来,恰好遇到米楠从书上抬起的目光。四目相对,又飞快地躲闪开来。良久,米楠伸了个懒腰:“还有不到十个小时。” “嗯。”方木接过话头,“的确慢了点。s市没有机场,否则就送你坐飞机回去了。” “这就很好了。”米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是第一次坐软卧。” “以前很少出远门?” “嗯。即使出去,也是坐硬座。”米楠移开目光,“我妈妈给我的钱,勉强够生活。” “上次跟你聊天……”方木斟酌着词句,“……似乎母女关系很紧张?” 米楠轻轻地笑了一下,拨弄着桌上的烟盒,“是的。” 她的眉头微蹙,声音低沉,仿佛梦呓般自言自语。“我的家庭很奇怪,在我看来,我父母的结合是个错误。我父亲是个中学教师,而我妈妈是个商店的营业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妈妈跟别的男人有染。我父亲心里清楚,又无可奈何,只能忍着。对一个男人而言,这算是奇耻大辱了吧。”米楠的手指渐渐攥成拳头,“后来他抑郁而终,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妈妈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很多时候,我放学后却进不了家门,因为她和那些男人反锁了房门。我只能蹲在门口,无聊地看那些男人的鞋子,猜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米楠忽然笑起来,“那时候,我有了一项特殊的本领:等那些男人出来之后,我发现跟我的猜测居然八九不离十,呵呵。” 方木也笑起来,尽管心里觉得很苦,“你毕业后,可以考虑去做警察了———搞足迹鉴定。” 这似乎是一句荒唐可笑的话,米楠哈哈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说说你吧。”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还几乎不了解你呢。” “没什么可了解的。”方木淡淡地说,“我叫方木,是个警察,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么?” “你问吧。” “廖亚凡是谁?”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问这个?” “昨晚,你喝多了,一直在叫这个人的名字。”米楠紧紧地盯着方木的眼睛,“她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么?” 方木扭过头去,片刻,艰难地说:“是的。” “她失踪了?”米楠想了想,“从一个叫……天使堂的地方离开的?” “是的。” “她……是你的女朋友么?” 话音未落,包厢里就陷入一片黑暗。熄灯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也许都在庆幸黑暗掩盖了自己的表情。长时间的沉默后,方木低声说:“睡一会儿吧。”说罢,他就躺在铺位上,再无声息。 凌晨五点半,方木和米楠走出哈尔滨市火车站,决定先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早餐。 整个早餐时间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米楠吃得很不专心,常常会捏着勺子愣在那里。方木抬头去看她,发现她的眼神中有一丝忧虑和恐惧。 “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米楠回过神来,慌乱地舀起粥来往嘴里送。可是几分钟后,那复杂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 “到底怎么了?”方木皱起眉头,“说来听听。” “我在想……”米楠低着头,“……我到底该不该回去。” “哦?” “孩子的事……虽然解决了。可是,”米楠不安地搅着杯子里的咖啡,“我旷了太久的课,我怕学校会给我很重的处分。” “呵呵。”方木笑起来,“原来你在担心这件事啊。”他在包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纸递给米楠。 米楠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份加盖了s市公安局公章的实习鉴定。 “你在暑期去s市公安局实习,结束前参与了一起重大案件的侦破活动。由于事关重大,所以必须予以保密。换句话来说,任何人问你实习的细节,你都可以不回答。下面那个电话号码是s市公安局组织人事处的电话,如果学校不相信,可以让他们打电话核实,你放心,我已经交代清楚了,肯定不会穿帮。还有……”方木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三千块钱,省着点花的话,应该足够你半年的生活费了。” 米楠接过信封,嘴唇颤抖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 方木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示意她不必再说了。 “就这样吧,到此结束。”方木起身拿起背包,刚迈出一步,就被米楠拉住了手腕。 “我……”米楠已经满脸是泪,“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呵呵,你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方木轻轻地拉开她的手,“见到我,也许就会想起这个多灾多难的夏天。所以,忘了我吧,连同这个夏天一起忘记———好好生活。祝你好运。”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方木走过站前广场,穿过两条街后才放慢了脚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如释重负的同时,一种隐隐的空虚感渐渐将他包裹起来。他站在路边,漫无目的地看着身边的行人和建筑,盘算着是找个地方住一天还是立刻动身返回c市。 这时,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方木拿出来一看,是边平。 方木咧咧嘴,暗叫不好,该怎么跟老先生解释自己的晚归呢?想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儿呢?”边平的声音很急,“怎么还不归队?” “嗯……还有点事……” “快点回来!老邢出事了!” “啊?”方木瞪大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你快回来吧。”边平顿了一下,“而且,老邢指名要见你!” 第六章 动机 9月22日,城湾宾馆发生一起命案。被害人名叫胡英博,男,39岁,无业人员。案发当天,胡英博被枪杀于九楼至十楼之间的缓台上。当时,市局一队刑警接到举报,称宾馆里有人组织聚众淫乱,正在查处时听到枪声。赶到现场后,警方迅速控制住犯罪嫌疑人,并带回市局继续调查。经查,犯罪嫌疑人名叫邢至森,男,53岁,c市公安局副局长。 邢至森声称,被害人胡英博在624房间里杀害了一个女人,在他追捕时,胡英博拿着疑似刀具的东西向其扑来,出于自卫,邢至森才向他开枪。但警方经过现场勘察,并未在624房间内发现尸体和其他可疑迹象,而胡英博所持的所谓刀具,不过是一把不锈钢勺子而已。警方问及邢至森出现在现场的原因,邢至森拒绝回答。 随着调查工作的逐步展开,一些线索浮出水面:被害人胡英博曾是某水泥厂工人,因赌博被单位除名后,一直没有重新就业,并有多次前科劣迹。从社会关系来看,他与邢至森并无交叉;而案发现场———城湾宾馆的前台服务人员也证明,当天中午,被害人胡英博独自开了一个房间并嘱咐服务人员不要打扰他。五个小时后,邢至森驾车前来,直奔624房间。鉴于案情重大,涉案人员位高权重,社会影响极坏,纪委已开始介入调查。由于邢至森对与案件有关的重大情节三缄其口,因此,现有证据对邢至森极为不利。 方木听完边平对案情的介绍,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局里什么意见?” “妥善处理。”边平向后一靠,疲倦地捋捋头发,“你也知道,五条禁令颁布后,对涉枪的事儿很敏感。而且这件事影响很大———公安局长开枪杀人———新闻媒体都紧盯着呢。” 方木骂了一句,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手扶桌面,目光炯炯地看着边平,“你相信老邢会杀人么?” “信。”边平丝毫没有回避方木的目光,“如果事实真如老邢所说,在那种情况下,别说是老邢,换作是我也会开枪。但是现在的问题就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老邢的话。” 方木无言以对,吸了一根烟后,问道:“案子现在到什么阶段了?” “还在调查。老邢这家伙,死活不开口,也不知他想干什么。不过,”边平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木,“老邢的老婆去探视时,给我带回来一句话———他要见你。” 方木听罢,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边平在后面问道:“你干吗去?” “我去见老邢!” 由于邢至森被捕前官居要职,所以警方采取了异地关押的措施。六个小时后,方木赶到了看守所。办理完探视手续后,方木坐在会见室里,忽然想起一路上只想着尽快看到老邢,也没给他买点东西。在包里乱翻一通后,只找到了大半包香烟。方木无奈地叹了口气,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小心地封好烟盒,把余下的留给老邢。 刚刚打着打火机,门外就传来脚镣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方木抬起头,视线就再也无法移开,手中的打火机蹿出了火苗,却忘记去点燃香烟。 老邢穿着囚服,身形佝偻,满脸都是淤伤,几乎是一步一挪地挨到桌前坐下。看到目瞪口呆的方木,老邢居然在累累的伤痕中挤出一丝微笑。 “邢局……”方木直勾勾地看着老邢,嘴里的香烟啪嗒一声落在桌面上,“你……” “没事,呵呵,小意思。”老邢摸摸自己脸上的淤伤,疼得直皱眉头,“有几个小子是我亲手抓进来的,呵呵,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操!”方木骂了一句,腾地一下站起来,冲老邢身后的看守大吼,“把所长给我叫来!” “方木!”老邢沉下脸来,“我让你来不是为了这个,坐下!” 方木咬咬牙,狠狠地瞪着那两个看守,他们没有回应,而是无动于衷地扭过头去。方木强压住火,重重地坐下。 “给我根烟。”老邢伸出手,方木急忙拿烟,点燃。老邢重重地吸了一口,“可把我憋坏了。” “邢局,到底怎么回事?”方木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问道。 老邢抬头看了方木一眼,又缓缓吐出一口烟,一字一句地问道:“方木,你相信我么?” “当然!”方木急切地说道,“绝对相信!” “很好。”老邢笑了,随即又严肃起来,“找到那女人的遗体没有?” “没有。” 老邢的眉头皱起来,紧接着,居然笑了一下。“妈的,这帮王八蛋,还真有两下子。” “当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邢叹口气,“我中了圈套。”然后,他就把当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方木听。 第98章 心理罪之暗河(9) 方木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624房间里……连血迹都没有发现么?”“嗯。”老邢低下头,“当时刀子从那女人身上穿胸而过,短时间内没有流血倒也说得通,但是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发现———肯定有人清理了现场。” 方木在心里推算了一下,从老邢出门追赶胡英博到警方进入624房间搜索,前后不会超过4分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能迅速清理好现场,对方一定是做了周密的准备。忽然,他心里一动。“调取宾馆的监控录像了么?” “事后去问过了,宾馆的答复是当天恰好在调试系统,关闭了监控设备。” 方木在心里暗骂一句,低声问道:“你相信这个答复么?” “不。”老邢的回答干脆利落。 两人对视一下,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个阴谋如此之大,恐怕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还有件事。”方木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当天你为什么要去城湾宾馆?” 老邢认真地看了他几秒钟,在桌子上伸出手去,同时示意方木也伸手。 他把手放在方木的手下面,在方木的手心里轻轻地划下一横一竖又一提,然后,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方木。 丁。方木在心里默念道,同时对老邢点了点头。 老邢笑笑,“还记不记得你在师大时,第七个读者那个案子?” “嗯?”方木不解地扬起眉毛,“记得。可是……” “当时我的搭档……”老邢紧紧地盯着方木的眼睛,“那个人,还记得么?” “啊?”方木不由得失声叫起来,“你是说……” 丁树成。这个名字被老邢骤然严厉的眼神生生地拦在了方木的喉咙里。 “帮我找到他。”老邢简短地说,“越快越好。” 方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丁树成曾经是老邢的部下,一直得到老邢的赏识和重用。可是大半年前,丁树成因为涉嫌徇私枉法被开除出公安队伍,此后不知所终,据说曾持有的枪支也未交出。当时有不少人在背后说老邢看错了人,方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觉得极为震惊。可是,眼下这件事情,和丁树成有什么关系么? 老邢察觉到方木的惊讶,示意他靠过来。“他是我安插在一个组织里的卧底。”老邢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当天他通知我去城湾宾馆见面。” “嗯?”方木吃惊地扬起眉毛,“变节?” “未必。”老邢的面色凝重,“我最初也是这种推测,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反倒觉得应该慎重了。如果他变节,那么整个圈套就很可能是他安排的;如果不是,那……” “那就说明他已经暴露了。”方木立刻说道,“而且他也很危险。” “所以尽快找到他是关键。”老邢点点头,“如果他变节了,找到他,一切就水落石出。如果没有,就要把他保护起来,恢复身份。” “那你怎么办?” “再想办法吧。”老邢沉吟了一下,“先找到小丁。当初是我派他去的,出了事情,不能扔下他不管。” 方木知道,老邢在心里还是不相信丁树成变节的。他想了想,低声问道:“那个组织……涉嫌什么犯罪?” “跨境拐卖儿童。”老邢简单地说,“这几年在国外出现多起中国儿童失踪的案件,当地警方怀疑这些儿童已经被秘密送往色情场所。而这些儿童的籍贯,以我们周边的几个省份和地区居多。” 方木点点头,“这次行动还有谁知道?” “只有我和小丁。”老邢皱皱眉头,“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渗透进去,刚刚开始的潜伏阶段,只查出组织的幕后还有更高层次的人物———没想到出了这样一个意外。” 方木的心情愈加沉重。老邢摆明了被人陷害,而能够证明其清白的人现在也正邪莫辨。老邢目前的处境极其艰险,要么从此蒙受不白之冤,要么和丁树成一起身处险境。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首先考虑到丁树成的安危。想到这里,方木不由得又看看满脸伤痕的老邢,感到勇气渐渐充满全身,“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件事事关重大,不仅涉及我自己,还事关整个行动的成败。所以我必须要找一个有勇气,又有头脑的人。”邢至森深深地看了方木一眼,“小子,我不会看错人。” 方木暗自捏紧了拳头,“找到他之后,我该怎么做?” 老邢刚要回答,一直沉默不语的看守突然说道:“时间到了。”说罢,他就走到桌前,伸手拽老邢起来。老邢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紧紧地盯着方木,一字一顿地说:“拜托了。” 方木紧咬牙关,看着老邢踉踉跄跄地被拽到门口。忽然,他跳起来,一把拉住走在后面的看守,低声下气地说:“帮帮忙……他也是自己人……照顾他一下。” “自己人?”那看守毫不留情地甩开方木的手,“杀了人就不再是自己人了。”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一下子身处于初秋灿烂的阳光下,方木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脑子也混乱得厉害。 到哪里去找丁树成?无论他是否变节,现在找到他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城湾宾馆里肯定有问题,对手把那里选作陷阱绝非偶然。要不要去追查一下是否真的没有监控录像? 被杀的女人是谁,跟丁树成、胡英博是什么关系?胡英博是这次自杀式陷害的工具,他甘愿一死,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他那里会不会有突破口? 问号太多,方木一时也无法理出头绪,只好发动汽车,打算先回去再说。 方木的车刚刚离开,停在路边的一辆深蓝色桑塔纳轿车就悄然跟上。它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宛若一匹正在跟踪猎物的独狼,不动声色,伺机而发。 第七章 局外人 梁四海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请示什么事情,梁四海摆弄着手里的一件纯金镇纸,心不在焉地说道:“既然那女的处理完了,男的留着也没什么用,也解决了吧……你看着处理,程序方面你比我明白……嗯,我会让财务去办的。” 这时,桌上的呼叫器里传出一个甜美的女声:“金先生来了。”梁四海对电话里说了句“就这样吧”,随即挂断了电话。他按下呼叫器上的开关:“让他进来。” 几分钟后,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娇小的女孩。男子在梁四海面前站定,深鞠一躬。梁四海并不看他,而是打量着那个女孩。女孩年龄不大,带着未脱的稚嫩和乡土气息。感觉到梁四海的目光,女孩显得十分紧张,低着头不敢看人,两只手绞在一起,双腿也瑟瑟发抖。 梁四海笑了一下,“多大了?” 女孩正嚅嗫着,金先生抢先答道:“十五岁,错不了的。” 梁四海慢慢地把目光移向金先生,“保证是雏儿?” “保证保证。”金先生连连说道,“这次绝不会出问题!” 梁四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再有哪个王八蛋先玩了,我就连你的命根儿一起割掉!” “是,是。”金先生的汗都下来了,双腿也不由自主地夹了一下。 “带她去吧,把衣服换了。”梁四海指指女孩身上不合体的套裙,“有个学生样儿!” 女孩此刻已经抬起头来,疑惑不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金先生推着她的肩膀示意她离开的时候,女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 “不是……不是做打字员么?” “就是做打字员。”金先生随口应付着,“走吧走吧。” “你们骗我!”女孩挣扎起来,“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梁四海的脸色阴沉下来。金先生见状,急忙向外拽那个女孩,小声威胁:“都收了钱,你说不干?” “你放了我吧,叔叔,求你了。”女孩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回去就还钱……” 女孩还在挣扎,却感觉头顶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去看,发现梁四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眯起眼睛看着女孩,一言不发,可是那目光却像一盆兜头而下的冰水,刹那间让女孩感到从心底里发寒。女孩感觉四肢在慢慢变冷、僵硬,最后,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 良久,梁四海低声说道:“别闹。听话。” 这四个字仿佛魔咒一般,女孩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圆睁着恐惧的双眼,任由金先生把她拖出门外。 梁四海转过身去,从衣袋里摸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后,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 “领导,货已经送过去了。”他的脸上挂满笑容,“现在谈谈我的事?” 方木穿过那些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胡同,边看着墙上斑驳不堪的门牌,边慢慢向前寻找。转过一条小巷,眼前是一条略宽些的街道。一张麻将桌摆在道路中间,可以通行的空隙变得更加狭窄。方木费力地从一个全神贯注打牌的胖老太太身边挤过去,再抬头看门牌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头。这时,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子从前面的一扇门里走出来,方木急忙问道:“请问胡英博家住在哪里?” 男子上下打量着方木,向斜对面的一间平房努努嘴:“那里就是———你找他干什么?” “哦,了解点情况。”方木含含糊糊地说。 “那你恐怕只能找他弟弟了。”男子冲麻将桌那边喊道,“英伟,英伟。” 一个蹲在桌边的男子懒懒地应了一声。他光着上身,披着一件西服,右手上着夹板,用一条脏兮兮的绷带吊在胸前,左手捏着半包软中华,正费力地叼起一根。 “有人找你。” 胡英伟的手抖了一下,香烟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惊恐万状地看着方木,对视了两秒钟后,转身就跑。 方木本能地拔腿追上去,好在胡英伟的腿脚不太灵便,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的,还没跑出胡同,就被方木拽住了衣领。 “你跑什么?”方木把他按在墙上,大声喝问道。 “手,手……”胡英伟捧着右手,痛苦不堪地呻吟着。 方木松开他的衣领,胡英伟顺势蹲了下去,左手抱头,一副随时准备挨打的模样。 这时,麻将桌边的几个老太太一窝蜂地挤过来。前面的一个老太太上前查看胡英伟的手,确认无恙后,却一把将胡英伟推到方木面前。 “打,打呀,往死里打!”老太太一脸悲愤,“反正已经死了一个了,把这个儿子也打死吧。” 另外几个老太太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就是呀,还让不让人活了?” “让人家过几天消停日子吧……” “就算是再大的仇也不至于这样啊……” 方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掏出警官证说道:“我是警察,我问他几个问题就走,绝对不会打他。” 没想到表明身份换来的是更加激烈的指责:“警察怎么了?警察打人更狠!” “英博就是被警察打死的……” 方木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现在是警察办案,你们必须配合!还有你……”他指向胡母,“如果你想让你儿子的事情尽快查清楚,就给我老实点!” 这句话起了作用,胡母撇撇嘴,招呼其他几个老太太回到麻将桌前,又哗啦哗啦搓起来。 方木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把胡英伟拽了起来。胡英伟一边龇牙咧嘴地捂着右手,一边偷偷地瞄着方木。 “胡英博是你哥哥?” “嗯。”胡英伟干脆利落地说道,“你要是问我哥的事,那你可找错人了———他的事我一律不知道。” “是么?”方木眯起眼睛,伸手拽过胡英伟的衣领,“这件西服是名牌,你自己买得起么?还有这个……”他踢踢脚边的软包中华香烟,“你哥哥给你留下多少钱?” 胡英伟的眼光开始躲闪,“没有……都是我的……彩票……” 方木的手上暗暗用力,“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会常常来找你。” “好吧好吧。”胡英伟无奈,狠狠地骂了句粗话,“我告诉你,以后别来烦我了。” 胡英博与胡英伟还有其母生活在一起,但他长期在社会上游荡,很少回家。胡英伟靠在外面打零工维持生计。一周前,已多日不见踪影的胡英博突然回家,留下一口袋钱,又叮嘱弟弟好好照顾母亲,然后就匆匆离开了。以前胡英博也曾有过外出躲避风头的经历,所以胡英伟母子并未在意,谁知几天后,就传来了胡英博的死讯。 方木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他留下多少钱?” “五万。” 方木盯着胡英伟的眼睛,胡英伟的呼吸急促起来,硬撑了几秒钟后不得不承认:“二十五万。” 方木看着他,他眉眼间和胡英博极其相似。而另一张脸,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方木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们想没想过,这究竟是什么钱?” 良久,胡英伟才迟钝地摇摇头:“人都死了,还是钱最实在。” 身后的麻将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和牌了。胡母一边懊恼地嘟囔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扔在桌子上。 她输掉的是什么?胡英博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方木忽然感到一阵悲凉,他松开一直揪在胡英伟衣领上的手,低声说:“好好活着吧,你和你妈妈都是。” “我倒是想。”胡英伟苦笑一下,抬起戴着夹板的右手,“别再挨打就行了。” “哦?” “前天有人来问我哥的事,我也是这么回答的,结果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打。” “什么人?”方木立刻问道。 “不知道。”胡英伟似乎仍心有余悸,“反正下手挺狠的。” 方木看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放心吧。” 说罢,他转身向巷子口走去,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胡英伟在身后“哎”了一声。 方木回头看他,胡英伟站在原地,肥大的西服罩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羸弱。 “我哥哥……我哥哥他……”胡英伟似乎哽咽了一下,“他不是个太坏的人。” 方木没有答话,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后,转身走了。 果真不出所料,胡英博是对方重金聘下的“死士”。而老邢所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为了诱使老邢开枪的另一个牺牲品。 二十五万,两条人命。 尽管天气并不冷,方木还是打了一个寒战。对方欲置老邢于死地的目的十分明显,如果不能证明胡英博的确在房间里杀了人,老邢开枪的动机就无法解释。那么,他在法律上,就真的犯了故意杀人罪。 老邢最后可能倒在他捍卫终生的法律上,这太讽刺了。 第99章 心理罪之暗河(10) 方木咬咬牙,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老家伙,等着我,我一定还你一个清白。 千万别放弃,我和你都是。 回到厅里,方木先打了几个电话,询问有没有新发现的无名女尸。结果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对手的能量强大,想让一个活人消失都不是难事,更何况是一个死人。刚放下电话,边平就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方木坐在办公桌后,边平一愣。 “嗬,你回来了。” “嗯,”方木急忙起身,“你找我?” 边平并不急着说事,先甩给方木一根烟,吸了大半根后,低声问道:“老邢怎么样?” “不好。”方木把会见老邢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一下,边平的脸色越发阴沉。沉默了一会儿,边平起身关好门,小声问道:“老邢找你做什么?” 方木没有回答,抬头看着边平,一脸歉疚。边平笑笑,伸手拍拍方木的肩膀,表示理解。随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言辞中,方木知道对方正是关押老邢那个看守所的所长。边平语气恳切,甚至有些放低姿态的味道。所长保证“适当照顾”老邢后,他才再三道谢,挂断了电话。 方木感激地笑笑:“多谢了。” “别那么说,老邢也是我的朋友。”边平叹了口气,“再说,我也只能为他做这点事。” 方木也不免有些黯然,想了想,又开口问道:“调查组那边怎么样?”“还在查,不过暂时也没什么好消息。”边平扬扬手里捏着的一张纸,“老邢始终坚持自己的说法,别的一句都不肯说。所以调查组决定对他进行测谎。” “哦。”方木一下子坐直了,“我们……” “你想都别想。”边平立刻猜出了方木的意图,“省内的一律回避———调查组从沈阳请来了专家。” “妈的。”方木有些泄气,“那要我们做什么?” “接待,外加学习经验。”边平苦笑一下,“咱俩去吧,争取发挥点作用。” “专家什么时候到?” “就这几天。”边平的眉头紧蹙,“希望老邢可以挺过这一关。” 测谎技术对于方木来讲是个陌生的领域。他坐在车里翻看着刚买回来的几本相关书籍,希望能找出些对老邢有用的对策。看了一会儿,感觉越发头大。他看看手表,皱了皱眉头,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鬼,怎么还没到?” “就快到了……哦,我看到你的车了。” 片刻,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钻了进来,刚坐定就毫不客气地拿起方木的烟,抽出一根吸了起来。 “怎么这么晚?”方木边发动汽车边问道。 “去西关那边了,一个傻娘们把钥匙落家里了,锅里还炖着甲鱼呢。”老鬼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你找我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鬼耸耸肩膀,不再说话。 丁树成的家在湖东路43号四单元四楼三号。方木在这里蹲守了两天,始终没有人回来,所以他决定把老鬼叫来帮忙。老鬼过去曾是惯窃,出狱后转行做开锁。此人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关系,所以,有时警方也找他打探消息。 “听说老邢的事了?”方木在楼下停好车,边四处观察动静边问道。 “嗨,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老鬼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邢局长脾气也太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杀人啊。” “帮我打探一下这件事。”方木打断他的话,“有消息就通知我。” “哦?我很忙啊,方警官。” 方木没有搭话,拿出钱包,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他。见到钱,老鬼立刻眉开眼笑。 “好好,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他把钱揣进怀里,拉开车门就要走。方木一把拽住他,“别走,还有事。”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登上四楼,方木在三号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又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确定室内没有动静后,他低声对老鬼说:“把门打开。” “嗯?”老鬼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地方啊?” “别问那么多了,打开。” “这我可不敢。”老鬼抽身要走,“犯法的事儿我不干。” “你少废话。”方木低声喝道,“你干的还少啊?” 老鬼看着方木的脸色,小声嘀咕道:“我要冒很大风险的……” 方木哼了一声,又掏出三百元钱递给他。老鬼飞快地把钱揣进兜里,满脸堆笑:“这可是警察同志让我干的啊。” 说罢,他蹲下身子,先看了看锁眼,然后掏出一个小小的工具袋,从中挑出两根细细的铁条,捅进锁眼里鼓捣了几下,“咔嗒”一声,门开了。 “我先走了啊。”老鬼迅速收拾好工具,“接下来就是你的事儿了,与我无关。”说罢,他向方木挥挥手,疾步走下楼去。 方木四下看了一圈,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宅,客厅在北面,所以光线很暗,从卫生间的气窗射进一缕阳光,能看见灰尘在隐隐浮动。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霉味。方木把门关好,戴上手套,摸了一把门口的鞋柜,满手灰尘。看来屋主有日子没回来了。 客厅里陈设简单,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台电视,还有一台冰箱伫立在墙角。方木在茶几上成摞的杂志里翻翻找找,一无所获。拉开电视柜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些碟片和茶叶。方木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推开卧室虚掩的门,面前是一张双人大床。床上的被褥凌乱地卷在一起,床头柜的几个抽屉都被拉开了。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刚要转身,就感到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 眨眼间,他已经被人双手反剪,面朝下死死地按在床上。一双手迅速在他身上来回搜寻着。方木挣扎着想扭过头来,却难以动弹。随即,一根冰凉的管状物顶在了他的头上。方木的心一惊,随即就停止了挣扎。 那是一支手枪。 “你他妈终于回来了。”持枪者的声音凶狠,“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嗯?”另一个声音响起,“放开他。他不是丁树成。” 方木立刻知道那是谁了。 背后的重压很快就减轻了。方木正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眼前一黑,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蒙在了被子里,随后,他被人推倒在卧室的地板上。 方木急了,连蹬带踹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发现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奔出门去,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从楼下传来。方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刚一冲出门口,就看到一辆深蓝色的桑塔纳轿车发动起来。他顾不得许多,一步跳到车头前,张开双臂…… 一阵橡胶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后,桑塔纳轿车紧急刹车,紧贴着方木停了下来。 方木感觉后背一下子沁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拉开车门,把正要破口大骂的驾驶员拽了出来,又伸手拔下车钥匙,一扬手扔了出去。 驾驶员傻了,忙不迭地跑到路边的草丛里寻找钥匙。方木手指后座:“郑霖,下来!” c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铁青着脸,拉开车门走了下来。 “你干什么?”郑霖重重地甩上车门,“闹够了没有?”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方木逼视着郑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郑霖没有回答方木的问题,而是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老邢跟你说什么了?” 方木一愣,随后就明白了。 “你跟踪我?”方木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郑霖的鼻子,“胡英伟也是你们打伤的?” 驾驶员已经找回了钥匙,怒不可遏地冲到方木面前挥拳欲打。郑霖喝止了他,之后有些无奈地对方木介绍说:“小海。”随后,又朝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的另一个男人努努嘴,“阿展———都是我们队里的。” 方木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三个,小海和阿展也充满敌意地回望着他。 “恐吓被害人家属、非法搜查。”方木低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与你无关。”郑霖简单干脆地回答道,“你先告诉我,老邢跟你说什么了?” “这与你无关!”方木毫不退让。 “这事儿你管不了。”郑霖皱起眉头,“你最好告诉我们。” “你先说你想干什么?” 郑霖脸上的肌肉可怕地鼓起来,他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也许是意识到方木不可能告诉他实情,脸上的表情由愤怒渐渐变成无奈。他挥挥手示意小海和阿展上车,这次方木没有阻拦他,侧身闪到了一边。汽车即将发动时,郑霖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强硬地指着方木说道:“我警告你,别乱来。” 方木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本来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又冒出这三个人。坐在车里,方木突然感到筋疲力尽。郑霖是他的老相识了,在教化场一案中,他们还曾有过默契的合作。换作别的时期,方木一定会对他寄予极大的信任。可是在老邢的事情之后,他突然觉得所有的人都黑白莫辨。郑霖在做的事情,显然和老邢有关。而方木的一举一动,也都在郑霖的监控之下,所以他才能在胡英伟和丁树成家里抢先一步。郑霖想干什么,方木无从知晓,但能够肯定的是,调查老邢的事的人,已经不止方木一个。 该信任谁,又该提防谁,已经完全乱套了。 第八章 重逢 城湾宾馆杀人案的调查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邢至森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从法律上来讲,如果胡英博的确杀了人,并在楼梯间里手持疑似凶器的东西向邢至森进行攻击,那么邢至森开枪将其击毙的行为就属于意外事件,不能按照犯罪处理。相反,如果不能证明胡英博的确杀了人,那么老邢就必须承担刑事责任。依据现有证据来看,老邢的话无法得到证实。本着谨慎从事的原则,调查组决定对老邢进行测谎,如果老邢通过测谎,案件将继续调查,如果不能通过测谎,则将本案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为此,调查组专门召开了一个内部会议。作为公安厅派出的协助人员,边平和方木也参加了会议。 政法委书记出席了会议并作了重要发言,措辞严厉,其中不乏警告的味道。他要求调查组必须排除一切外来干扰,秉公处理此事。为了杜绝包庇与袒护,除了邀请沈阳的专家来给老邢测谎,还征调了异地干警参与调查。从市局局长到下面的干警,不少人面露愠色,但事关重大,不好提出异议,也只能接受命令。整个会议都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进行,除了义正词严的书记,其他人的发言都惜字如金,极其谨慎。所以,当政法委书记宣布暂时休会的时候,立刻有一大半人跑到会议室外面去透气。 方木和边平站在走廊里抽烟,一时无语。身边的人或高谈阔论,或展腰扩胸,方木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因为他不可能把自己和那个“犯罪嫌疑人”对立起来,即使是冷眼旁观也做不到。正当几个人在低声讨论如果老邢入狱,最有可能提拔谁做副局长的时候,方木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插了一句:“老邢会回来的。” 那几个人一愣,随即就讪笑着散开。方木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肩膀,是边平。 边平示意他闭嘴,却并不看他,而是盯着院子里的落叶出神。已经是深秋了,又刚下过一场雨,天地间一片肃杀景象。 “天凉了。”边平蹍熄烟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也不知老邢那边冷不冷。” 方木还有些余怒未消,“老邢还他妈在呢,这帮王八蛋就开始打算要接替他了!” “你老实点吧。”边平不客气地说,“低调些,否则把你踢出调查组,你还给老邢帮个屁忙!” 他看看那些依旧在窃窃私语的人,“官场就是这样,有人下去,才会有人上来———那些有可能做副局长的自然就希望他翻不过身来。” 方木不说话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郑霖。 也许他就是那些渴望取代老邢的人中的一个。 复会的时候,书记身边多了几个人,应该就是各地抽调上来的干警。方木心里有事,瞥了一眼,就回到座位上闷头抽烟。书记逐一介绍这些干警时,一个名字忽然让方木醒过神来。 “肖望,s市局的。” 肖望站起身来向众人致意,迎面遇到了方木诧异的目光。他冲方木笑笑,亲切地挤挤眼睛。 方木的心情略好了些。肖望算是自己人,通过他,方木也好掌握调查动向。 散会后,不待方木过去,肖望立刻就凑了过来,先跟边平打了声招呼,就一把揽住方木的肩膀。 “我就觉得能遇到你小子!”肖望嘻嘻哈哈地说,“果不其然!” “我可没想到。”方木扫视了一下四周,低声问道,“你分管哪些工作?” “先不谈工作。”肖望挑挑眉毛,“我到了你的地盘了,也不请我喝顿酒?” 晚餐安排在一家炭火生烤羊腿店。肖望张罗着吃本地特色菜,方木对吃吃喝喝的事情不在行,就近找了一家新开的店面。好在肖望也不怎么挑剔,喝着啤酒,吃着羊腿,忙得不亦乐乎。 边平没有参加这个饭局,方木很了解他的想法:肖望算是方木的熟人,没有旁人在场,更容易沟通些。 酒过三巡,羊腿也吃了大半只。肖望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巴,似乎意犹未尽。 “真香,到底是省会啊,s市那种小地方可找不到这样的店……哎呀!”肖望一拍脑门,“王局和邓支队,还有徐桐,托我给你带了东西呢,喝点酒,我差点给忘了。” “嗯?” “软枣。”肖望从包里掏出一个大塑料盒子,“我们s市山里的特产,你肯定没吃过。” “太客气了。”方木接过盒子,“回去替我多谢他们。” “这是小意思。”肖望一挥手,“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应该的。”方木笑笑,“案子怎样了?” “进行得挺顺利。”肖望点燃一根烟,又递给方木一根,“不过据说梁泽昊和裴岚之间弄得挺紧张。” “哦?” “裴岚被人拍了那样的录像,梁泽昊心里能痛快么?”肖望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听说裴岚刚被救出来,梁泽昊就私下里委托医院给她做妇科检查。” 方木想起那天梁泽昊在楼梯上的神秘样子,心里一阵恶心。 “做男朋友的,那时候应该多安慰裴岚才是。”方木摇摇头,“这小子太不男人了。” “咳!”肖望弹弹烟灰,“这种人的心态,我们是理解不了的。” 方木耸耸肩膀,“在c市能工作多久?” 第100章 心理罪之暗河(11) “现在还不知道,我估计案件送到法院之后,我们也就该回原单位了。”肖望凑过来,低声问道,“据说出事的是个副局长?” “嗯。” “他杀了人?” “涉嫌杀人。”方木忍不住纠正道,“给你安排什么任务了?” “估计是外线调查。”肖望略略严肃了一些,“看起来,这次上头很重视,调查组的人大多是c市市局之外的人———外人调查,大概能放开些手脚。” “嗯。”方木无奈地点点头,“这样的局面,恐怕在本市还是第一次。” “我也奇怪了,”肖望突然笑笑,“高官落马,多数是因为受贿、徇私枉法什么的。动手杀人,倒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方木盯着眼前依旧红亮的炭火若有所思,“这就是需要我们去查清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能再次跟你合作我很高兴。”肖望郑重其事地伸过手来,“我相信,咱们俩在一起,能干成大事。” 方木笑了,在那团滚热的火焰上方握住了肖望的手。 红灯。 梁四海规规矩矩地把车停在等候线以外。此刻的他看起来和那个坐在宽大老板台后面的梁总判若两人———一身工装,头戴棒球帽,宛若一个普普通通的货车司机。 这个红灯持续的时间比较长。他伸手打开工具箱,里面塞着几盒香烟。梁四海犹豫了一下,挑选了最便宜的云烟,抽出一支点燃。很快,烟雾在完全密闭的驾驶室里弥漫开来。他并不喜欢烟草的味道,只是在特别需要保持清醒的时候才会抽上一根。 此刻就是。 红灯变绿。梁四海立刻掐灭香烟,心想找到机会就把那几盒软包中华和苏烟扔掉———一个货车司机抽如此高档的烟,会让人起疑心的。 他亲力亲为,就是不允许这一过程有任何纰漏。 发动汽车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后面的车厢里传出某种声响。他立刻紧张起来,仔细去听,那声响似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地按起喇叭,梁四海迅速调整表情,发动汽车疾驰而去。 经过收费站,上了高速路之后,梁四海略略放松了一些。关注路面的同时,他不时听听车厢里的动静,确认再无声响后,他才彻底放下心来。进口麻醉剂的效果还是令人满意的,下次要多买些。 即使是在下午,晚秋的空气中仍有丝丝凉意。高速路两边是刚刚被收割过的麦田,一些被遗弃的麦秸堆在田边闷闷地烧着。没有风,那些或浓或淡的烟雾垂直升向天空,好似古代报警的狼烟。想到这里,梁四海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两边的麦田不就像刚刚经历过生死相搏的战场么?那些燃烧的,就是死难者的骸骨吧。 生活就是战场。 梁四海踩下油门,货车的速度陡然提升起来,把那些荒芜的麦田和浓烟都甩在身后。 幸存者就是胜利者。 大约四十分钟后,高速路边上的指示牌显示前方就是s市。梁四海在距离收费站最近的一个路口下了高速,驶上一条国道。道路两边的景色大致相同,梁四海也不再加以关注,脸上的表情显得越发严肃。半小时后,一座山在前方渐渐显出轮廓,梁四海的车再次转入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一路颠簸着向前驶去。在田里劳作的农人对梁四海的车熟视无睹,顶多抬起头来麻木地瞥上一眼,就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着脚下的土地。 快接近山脚时,一条更为隐蔽的小路出现了。说是路,其实只是两块巨大山石之间的空隙而已。虽然已是深秋,但山脚下的树丛还没有完全枯败,依旧顶着一点点绿垂死挣扎着。在草木的遮掩下,这条小路若隐若现,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发现。 梁四海把车停好,又拿出一根烟慢慢地吸着,同时拉开车窗,仔细观察和倾听周围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梁四海起身下车,沿着齐腰的草丛向右边的山石背后走去。刚刚转过那块山石,他就看到一辆和自己开来那辆完全相同的货车停放在那里。梁四海并不急着上车,而是围着车转了一圈,重点查看车牌,确认连车牌也一模一样后,这才拉开车门跳了上去。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道。梁四海看看污渍斑斑的仪表盘,皱紧了眉头。这些人蛮可靠,就是素质太差。他掏出一张湿巾草草地擦拭了方向盘,随即发动了汽车。 于是,梁四海开着一辆完全相同的车原路返回。唯一不同的,是这辆车的车厢里空空如也。至于另一辆车以及车厢里的“货”,梁四海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车开走。 夜幕渐渐降临,山脚下的小路也越发模糊。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三三两两地散去,那些零星散布在山脚下的房子冒出股股炊烟。树林里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晚归的乌鸦在枝头鸣叫。货车静静地伫立着,好像在极力配合这幽静的环境,又宛若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突然,一声拍击小心翼翼地在车厢后门响起,紧接着,又归于寂静。然而,如果仔细倾听的话,你会听到有人在门里边急促地喘息、哭泣。同时,有几只手在门上惶恐地寻找着可能破门而出的地方。然而,除了用指甲徒劳地抓挠外,一切都无济于事。在那些微弱的窸窣声中,拍击声再次响起。最初,只是断续的一两声,随即就逐渐密集起来,响动也越来越大,最后,一声声细微的呼喊在树林中变得越发清晰。 “救命……救救我……” 几只乌鸦受到了惊吓,在林中某处腾空而起,充满怨恨地在货车上空盘旋了一阵后,哀叫着向夜空深处飞去。 这是这片树林给那些人的唯一反应。在那些拍击和呼喊中,山沉默,树沉默。 天沉默,地沉默。 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沉默。 第九章 谎言 第二天,肖望打电话来说被安排调查城湾宾馆那条线。方木问清时间后,决定和肖望一起去。 老邢说当日那女人被钢刀刺穿,而现场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如果说被害人因伤口被凶器堵住,暂时没有流血———这的确有可能,但是如果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案发后用极快的速度清理了现场。按常理,楼道里的监控设备应该将整个过程摄录下来,但宾馆的答复是当天恰好在调试设备,因此,关闭了视频监控系统。 真的有那么巧合么? 方木赶到宾馆的时候,肖望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了。他的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正在皱着眉头仔细看。见方木走过来,肖望似乎按捺不住惊讶的心情,劈头说道:“这案子也太他妈离谱了。” “是啊。”方木挨着他坐下,“疑点很多。” 肖望却站了起来,“那咱们还等什么?开始查吧。” 按照警方的要求,624房间自案发后就再没有接待过任何客人。楼层经理打开房间后,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肖望走进房间,来回踱了一圈,边走边用手比划着。 “邢局长站在这里……胡英博和那个女人站在这里……杀人……女人扑倒……” 肖望单膝跪在地面上,轻轻地抚摸着地毯,“……那么这里就应该是女人的伤口接触的地方。” 他抬起头来问楼层经理:“这是案发当日那块地毯么?” “对。我们什么都没有动。” 肖望看看方木,方木无奈地耸耸肩膀,“在地毯上一点血迹也没发现。” “这就怪了。”肖望皱紧了眉头,“如果邢局长说的是真的,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啊。” 方木无言以对,转身进了卫生间。根据老邢的说法,胡英博是从卫生间里挟持着女人质走出来的。虽然勘验部门在这里同样一无所获,方木还是不死心。然而上上下下查看了半天后,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场的确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线索。 “有发现么?”肖望靠在门边,翻看着手里的材料,“报告里说这里什么都没发现———连根头发都没有。” “这就是最大的疑点。”方木扫视着卫生间里的物件,“打扫得这么干净,反倒像有意为之———这种级别的宾馆可能把卫生间搞得一尘不染么?”“先生!”楼层经理插话了,“请不要质疑我们宾馆的素质!” “拉倒吧。”肖望不屑地撇撇嘴,“连星级都没有,能好到哪儿去?” “对不起!”年轻的楼层经理涨红了脸,“我们宾馆的有些房间,即使跟五星级酒店相比也不会逊色!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带您去参观,您看看是不是一尘不染!” 肖望摆摆手,“算了,我没那个时间。你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再叫你。” 楼层经理欠欠身子,气冲冲地走了。 “集体荣誉感还挺强。”肖望无奈地说。他转身看看一脸阴沉的方木,“怎么样?要不要再看看?” “算了。”方木有些心灰意冷,“这地方估计查不出什么来,去监控室吧。” 监控室位于二楼,方木和肖望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保安员在值班。看到有人进来,他急忙放下搁在椅背上的双脚,同时关掉了正在看的手机视频。尽管如此,方木仍然听到了男女欢爱的声音。 肖望显然也听到了。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面带调侃之色。“没打扰你吧?” “没有。”保安整整衣服,“你们是……” “警察。” 肖望询问的时候,方木打量着小小的视频监控室。左面的墙上是一面大大的监视器,十几个画面在显示屏上依次排开。方木很快就找到了624房间附近的视频画面。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宾馆虽然不怎么样,视频设备却不错,画面清晰流畅,被摄录下来的人,很容易分辨出长相。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案发当日的整个过程都被录下来的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方木暗自骂了一句,收回心思,留神倾听肖望和保安员的对话。 “景旭,你干这个多久了?” “不到一年。” 看来这个保安员叫景旭,方木斜靠在监视台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案发当日的监控录像还有么?” “没有,当天在进行系统调试,所有的视频监控设备都关了。” “这么巧?” “嗯。”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方木突然插了一句。 景旭转过头来,略显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什么叫谁指使的?”他冷冷地说道,“系统需要调试,我们有什么办法———谁也不能预测到那天会出事。” “关了视频设备,你们怎么掌握宾馆里的治安情况?” “咳,我们这破宾馆,平时都没有人来,没必要紧盯着。” “没必要?那为什么安装这么好的视频监控设备?” “这个……”景旭轻笑一声,“你恐怕得去问老板。” 方木不说话了,眯起眼睛盯着景旭,几秒钟后,轻声问道:“当天,真的没有视频监控么?” “没有。”景旭不耐烦地咂着嘴,同时用力揉揉脖子,似乎觉得疲惫不堪,“还要我说几遍?” 方木微微颔首,“好。”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景旭,“如果你又想起什么,就打电话给我。” 景旭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就放在监视台上。 “好的。” 方木和肖望转身朝门口走去,刚拉开门,景旭就在身后“哎”了一声。 “嗯?”方木立刻回过头去。 “前几天你们有几个人过来调查,拿走了一些旧的监控录像带。”景旭懒洋洋地说,“如果用完了,叫他们还回来。” “几个人?”方木马上问道。 “三个吧,对,三个。” 回去的路上,肖望一直盯着窗外不说话,方木也无心闲聊。等候一个红灯的时候,肖望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方木,问道:“谁拿走了录像带?”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缓缓地摇摇头。 其实他很清楚,拿走录像带的是郑霖那伙人。至于他们想干什么,却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调取这些录像带,并不是郑霖职务范围之内的事情。他隐隐觉得,郑霖如此关注老邢的案子,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升职。 肖望“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你相信景旭的话么?” “不。”方木收回心思,目视前方,干脆地答道,“他在说谎。” “哦?”肖望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哪句?” 红灯变绿。方木发动汽车,“关于监控录像的事。” “你的意思是……”肖望皱起眉头回忆着,“确实有人指使他关掉了视频监控设备?” “对。” “理由呢?”肖望试探着看看方木,“又是感觉?” “不是。”方木笑笑,“当时我问他是否有人指使,他表现得十分不屑,这往往意味着质问是真实的。另外,不知你注意没有,当我问他当天是否真的没有监控录像的时候,他用力地揉了揉脖子。” “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肖望想想,“这又代表什么呢?” “人撒谎的时候会去摸脖子。”方木哼了一声,“这是最典型的表现。” “呵呵。”肖望笑起来,“你小子够厉害!对了,据说要给老邢测谎,干脆你去算了。” “我倒是想!”方木苦笑一下,情绪却骤然低落下来。测谎专家就要到了,也不知老邢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沈阳来的专家叫韩卫明,四十多岁,花白的头发,脸上沟壑纵横。与其说他像测谎专家,还不如说像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推销员。一下车,他就和前来迎接的边平来了个熊抱,又拍又打,显得十分亲热。 边平朝他身后望望,“一个人来的?助手呢?” “甭提了,那小子回老家结婚去了。”韩卫明笑呵呵地说,“你们给我指派个人当助手得了。 “没问题。”边平急忙拉过方木,“这是我们处里最棒的小伙子,就把他派给你吧。” 韩卫明笑着打量了一下方木,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感到这貌似平庸的中年人一下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双眼里,而那目光宛如x光一般,刹那间就将自己看了个通通透透。 “不错不错。”韩卫明拍了拍方木的肩膀,“挺机灵的———这几天就辛苦你了啊。” 方木回过神来,急忙回了句客套话:“我是跟着韩老师学习。” 韩卫明哈哈一笑,转身对边平说:“走吧,老伙计,请我吃顿好的。” 第101章 心理罪之暗河(12) 边平请客,方木作陪。所谓“吃顿好的”,原来是一顿四川火锅。按照韩卫明的话来讲,他就好这一口。席间,韩卫明兴致很高,拉着边平大声谈笑。无心吃喝的方木几次想谈谈案子的事,都不知如何开口。这顿饭直吃到晚上十点半,不胜酒力的韩卫明才提出回宾馆休息。回去的路上,方木埋怨边平为何不趁这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说说案子,边平撇撇嘴说:“你真以为老韩喝多了?他心里清楚着呢。”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呼吸中酒气很浓,“这老小子压根就不想给咱们机会,所以才一个劲儿地灌酒。” 方木不做声了,半晌,闷闷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边平看着窗外的夜景若有所思,“省里的专家也不少,你知道为什么请韩卫明来么?” “嗯?” “老韩为人耿直是出了名的。给老邢测谎,必须找一个不肯徇私的人。”边平看看一脸阴沉的方木,“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就是事实,而且,方木……”边平的语调骤然严肃起来,方木不由得转头看着他。“……作为警察,伸张正义是必要的,但我们也不能丧失立场。” 良久,方木才点点头,看似接受了边平的指点,其实他的内心更加纷乱。 老邢分明是被人陷害的,而在没有有利证据的情况下,法律却要给他严厉的制裁。 警察要保持忠诚,然而,要忠诚以对的是法律,还是良心? 果真如边平所说,韩卫明第二天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案卷,选定测试房间和安装测试设备的工作统统交给边平和方木去做。第三天,方木早早去宾馆的餐厅等韩卫明,刚一进门,就看到韩卫明坐在桌前喝粥。韩卫明也立刻发现了方木,远远地挥手招呼他过来。 “吃了么?”韩卫明拿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这粥不错,尝尝?” “我吃过了。”方木无心寒暄,“韩老师,测试方案怎么样了?” “嗬,老边推荐的人果真有两下子。”韩卫明打着哈哈,“看不出你还挺内行。” 方木不禁苦笑。哪里是什么内行,都是这段时间恶补测谎技术的结果。他知道,测谎程序可以分为测试方案的制订、测试方案的实施和测试数据的整理三个子程序。其中,测试方案包括测试目标、测试对象和测试格式等内容,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编制诱发被测人员心理生理反应的问题,以及这些问题的排列组合方式。表面上看起来,韩卫明很信任边平和方木,把一些工作交给他们去做,但是测谎的决定性部分,他是绝不会让外人插手的。方木对此心知肚明,也就打消了提前窥视测试方案的念头。再说,即使他能够提前预知测试问题,也很难为老邢做什么。 吃过早饭,韩卫明又东拉西扯聊了半天,眼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才起身说道:“走吧,去局里看看。” 虽然此刻已经过了交通高峰期,路面上仍然不够顺畅。吉普车在密集的车流中走走停停,行进缓慢。方木不时从后视镜里观察韩卫明,韩卫明一脸闲散的表情,半靠在后座上,似乎对窗外的景致饶有兴趣。 方木很清楚,韩卫明的放松,其实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不过,他还是想试试。 又是红灯。方木看看前方长长的车队,挂空挡,拉起手刹。 “韩老师,搞测谎多少年了?”方木递过去一根香烟。 “呵呵,谢谢。”韩卫明接过香烟,“快十五年了。” “那您一定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啊。”方木目视前方,尽量不与韩卫明有目光接触,“遇到过棘手的案件么?也让我长长见识。” “呵呵,你指什么?”韩卫明扫了方木一眼。 “就是那种……”方木斟酌着词句,“提前做了准备,试图干扰……” “反测谎是吧?”韩卫明笑起来,“当然有。测谎技术出现的同时,反测谎技术就出现了。前苏联在训练克格勃特务的时候,反测谎能力是必须掌握的技能之一。” “哦?真的可以反测谎啊?”方木尽量显得漫不经心,“采用什么手段啊?” “呵呵,可以干扰自己的生理心理反应的手段有很多啊。”韩卫明谈了几种方法,都足以使测谎无法进行,或者严重影响测谎结论。 方木不再插嘴,而是用心默记。韩卫明说完了,方木正在心里梳理总结,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抬起头,恰好看见韩卫明正在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呵呵,韩老师,你太信任我了。”方木垂下眼睛,感觉有些心慌意乱,“你就不怕我向老邢通风报信啊?” “哈哈,我觉得你会有自己的职业操守的。我们的对话仅仅是学术探讨。”韩卫明笑容满面,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而且,我知道这些反测谎措施,自然就有反‘反测谎’的办法。” 红灯变绿。方木一言不发地重新发动汽车。刚刚汇聚起来的一点小小喜悦,已经完全消失了。 测试房间安排在市局四楼的会议室,环境整洁安静,撤除了多余的桌椅后,也足够宽敞,方便安排人员备勤,以防出现意外情况。韩卫明背着手溜达了一圈,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室内温度后,对边平和方木的工作成果表示满意。 “还需要什么,你就尽管说。”边平言辞恳切,“我们全力配合。” “呵呵,已经够全面的了。”韩卫明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那么,见见被测人吧。” 因为要接受测谎,邢至森已经被押回本市的看守所。一个小时后,在另一个会议室闲聊的他们被告知:被测人邢至森已经在测试房间等候。 韩卫明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起身说道:“走吧,瞧瞧去。” 边平拍拍方木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为了保证测前谈话不受打扰,四楼除了保留必要警力外,已经被彻底封闭。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二人的脚步声。不徐不疾的属于韩卫明,而略显忐忑的,则属于方木。刚转入四楼的走廊,一直低头想心事的方木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原本空旷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人。 是郑霖。 韩卫明扫了他一眼,想绕过他继续向前走。郑霖却横跨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韩卫明面前。 韩卫明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讶异的表情,很快,就被嘴边淡淡的微笑取代了。 “干什么?”他轻声问道,似乎在询问一个淘气的孩童。 “你就是那个专家?”郑霖冷冷地打量着韩卫明,语调低沉,却有着明显的敌意。 “老郑!”方木抢前一步挡在韩卫明身前,“你干什么?” 郑霖看都不看方木一眼,依旧死死地盯着韩卫明,片刻,他缓缓地开口说道:“好好测。”他顿了一下,“如果你乱来,我不会放过你。” 韩卫明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 “什么叫乱来?袒护、包庇,还是置他于死地?”韩卫明的语气冰冷,“你和邢至森是什么关系,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以及我认为可信的事实。” 说罢,他就绕过郑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去。方木急忙跟上,经过郑霖身边的时候,冷不防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方木扭过头去,面前的郑霖表情复杂,似乎又焦虑又憎恶。 方木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对视几秒后,郑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方木默默地拉开他的手,转身走了。 拉开会议室的门,韩卫明和邢至森相对而坐,前者正给后者点燃一支烟。方木急忙介绍道:“邢局,这位是……” “呵呵,不用介绍了。韩卫明韩老师,以前我们见过。”老邢笑呵呵地看着韩卫明,“韩老师,这次辛苦你了。” “谈不上辛苦,工作而已。”韩卫明弹弹烟灰,“最近怎么样,老邢?” “挺好。” 他一点儿也不好。脸上的伤口不见减少,反而增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旧伤未愈,又添新痕。韩卫明也注意到了这些,表情渐渐严肃。 “能测么?”他低声问道。 “没问题。”老邢哈哈一笑,“这点小事,我扛得住。” 韩卫明笑笑,把桌上的烟盒推过去。 “说点正事吧———最近有没有服用药物?” “没有。” “有没有心脏、呼吸道疾病?还有……”韩卫明忽然换了揶揄的口气,“你没有精神疾病吧?” 邢至森大笑起来,“没有,都没有———我要是有精神病,就不用麻烦你老兄出马了。” 测前谈话的任务之一是测试人员和被测人员之间建立专业、客观和信任的气氛,看起来,老邢和韩卫明已经轻易地达成了这一目标。 “按照惯例,我应当向你展示一下测试原理。”韩卫明依旧笑容满面,“怎么样,用口头的方式还是演示的方式?” “你就别费那个工夫了。”老邢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仍旧恋恋不舍地吸着,“我也干了这么多年公安了,什么心理生理检测过程的科学性、测试指标的客观性、测试结果不受被测人员的主观控制———这些我都懂。” “行。”韩卫明打开笔记本电脑,“那就谈谈案子吧。” 测前谈话是整个测谎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测前谈话甚至比正式测试更为重要。被测者在测试中能否出现应有的反应,取决于他在测试前是否处于测试所需要的心理状态,而这种状态正是需要测谎员通过测前谈话来引导和调控的。 老邢先详细描述了案发当天的情景。韩卫明很少插话,更多的时候都在倾听,偶尔在笔记本上敲几个字。方木知道,韩卫明在老邢谈案情的同时,也在修正自己对本案的观点和测谎中的问题。随即,韩卫明和老邢讨论了测谎的相关问题,重点讲解了准绳问题。方木注意到,韩卫明为测谎准备的相关问题大多集中在是否有被害女性出现,以及枪击胡英博的细节上。对此,老邢的回答与之前录取的口供完全一致。 把测试问题写入电脑,并让老邢核对之后,测前谈话结束。 “那就这样吧。”韩卫明站起身来,“咱们明天见?” “明天见。”老邢平静地说道。 走到门口,韩卫明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衣袋里的大半包香烟扔给了老邢。“好好睡一觉。明天精神点。” 邢至森没有答话,举起烟盒致谢。韩卫明笑笑,拉开门走了出去。方木没有急着离开,凑到桌前低声问道:“邢局,还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 邢至森瞄瞄屋顶的监视器,忽然咧嘴一笑:“来个肘子吧,越大越好。” 回到走廊里,方木追上缓步前行的韩卫明,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觉得……现在邢局的状态适合接受测谎么?” “他没事的。”韩卫明正在想心事,目视前方,若有所思,“邢至森比你想象得要顽强得多。” 会议室里,肖望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谈着什么。看方木和韩卫明走进来,两个人都站了起来。方木认出那中年妇女是邢至森的妻子,市医院儿科的杨敏护士长,急忙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嫂子……” “小方,我能见见他么?”杨敏消瘦了不少,整个人也苍老了许多,“一面就行。” 方木有些为难,看看韩卫明和肖望。韩卫明立刻表了态:“我没意见。”肖望拔腿就走,“我去请示一下领导。” 几分钟后他就回来了,一脸无奈。 “领导的意思是……不应该让邢局长在测谎前有大的情绪波动。” “送点吃的也不行么?”杨敏的情绪有些失控了,“关了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就是杀头,也得吃顿断头饭啊……”话到此处,杨敏自知失言,又悔又气,整个人颤抖起来。 方木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拽起杨敏,又拿起杨敏带来的手提袋。“嫂子,我带你去。” “方木!”边平和肖望同时站起来。 “让他去吧。”一直默不作声的韩卫明开口了,“以被测人目前的精神状况来看,家属的探视可以起到情绪稳定作用———就说是我说的。” 方木感激地看了韩卫明一眼,拉起杨敏向留置室走去。一路上,看到杨敏的人无不回避,只有少数几个年长的警察简单地打声招呼,就匆匆而过。方木想起以往杨敏来局里时,大家围过来攀谈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来到留置室门口,向警卫说明来意后,对方一口回绝:“不行。他是重犯,只能吃局里提供的东西。” 方木忍住气,耐心地解释道:“这是邢局的爱人,总不会下毒吧?” “那也不行。”警卫毫不让步,“我必须遵守规定,除非送去化验……” “化你妈的验!”郑霖从走廊那头大踏步走过来,脸色铁青,“要不要我吃给你看?” 警卫非常尴尬,“郑支队……” “开门!” “我……” “我让你开门!”郑霖咆哮起来,“快点!” 警卫无奈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伸手掏出了钥匙。杨敏只来得及向郑霖笑笑,伸手抿了抿头发,跟着警卫走进了留置室。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和郑霖,一时相对无语。片刻之后,郑霖递给方木一支烟,方木犹豫了一下,接过来,默不作声地抽着。 一根烟抽完,郑霖低声问道:“明天……你在场?” 方木不想多说,简单地回了句:“对。” “有结果了,告诉我一声。”说罢,郑霖就蹍灭烟头,转身走了。 测试时间:11月3日 测试地点:c市公安局第三会议室 案由:故意杀人案 测试人:主测官韩卫明;助手方木。 被测人:邢至森,56岁,男,汉民族,大学文化,捕前系c市公安局副局长。 被测人与案件的关系:犯罪嫌疑人。 主测官告知被测人:今天为侦查城湾宾馆杀人案,用心理测试仪对你进行有关心理测试。心理测试能客观测出案件的真实情况。如果你陈述的是事实,则测试结果就会对你有利,如果你说谎,则测试结果就会对你不利。进行心理测试完全是自愿的,你有权拒绝接受心理测试或者在测试过程中随时终止心理测试。 第102章 心理罪之暗河(13) 被测人声明:主测官已对测谎过程做过技术性解释,并没有对我采取任何威胁和强迫手段。本人邢至森完全信任测谎程序,明白自己的权利,完全自愿接受这次心理测试,并保证积极配合。本人承认测试结果,并愿以其作为将来的认定依据。 邢至森和韩卫明先后在文件上签好字后,心理测试正式开始。首先进行的是刺激测试。 韩卫明递给老邢一张纸,让他从4至8中随意挑选一个数字写在纸上,然后将纸对折,按在自己的手掌下,保证不被别人看到。 “不用了吧。”老邢笑道,“我绝对相信测试的科学性。” “要的。”韩卫明正色道,“我需要检测你说谎时生理反应图谱的模式。” 老邢摇摇头,随手写下一个数字,然后把纸对折,按在手掌下。韩卫明向方木摆摆手,方木马上拿起呼吸传感器给邢至森戴好,又把血压袖套套在邢至森左臂上,最后,把手指电极夹在他左手无名指指尖上。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感到老邢的身体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 “呵呵,老伙计,这么快就有反应了?”韩卫明扫了一眼图谱仪,“你的皮肤电上升了。” “第一次戴这玩意嘛。”老邢的笑容有些勉强,“换作你也会紧张啊。” 韩卫明笑笑:“好,现在我要问你刚才所写的数字,无论我问到哪个,都要回答‘不’,明白么?” 邢至森点头称是。然后,韩卫明从4问到8,邢至森都摇头否认。 韩卫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图谱仪,几分钟后,开口问道:“是5,对吧?” 邢至森没回答,而是展开了手里的纸,一个潦草的“5”赫然在目。 “你这玩意儿还真灵。”他面朝方木,捅捅那张纸,好像在做一个好玩的游戏。 “好了。”韩卫明靠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我还要提醒你,每个问题你都要如实作答,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撒谎都会对你不利,明白么?” “明白。”邢至森稍稍坐正。 “嗯,那咱们开始。” 问:你叫邢至森么? 答:是的。(略显诧异,但立刻答复) 问:你在案发当天下午去了城湾宾馆对么? 答:对。 问:你去了624房间? 答:对。 问:你在624房间里遇到一个人,对么? 答:不,是两个人。(调整坐姿,上身坐直) 问:是两个男人么? 答:不,是一男一女。 问:你是否愿意说实话呢? 答:我愿意。(点头,表情平淡) 问:你的职业是警察,对吧? 答:对。 问:你进入房间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在房间里么? 答:不是。 问:她从门口进入房间的么? 答:不是。 问: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么? 答:是的。(点头,立刻答复) 问:你是否曾对公安机关说过谎? 答:没说过谎。 问:你出生于1953年,是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个女人么? 答:没有。 问: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答:她没穿衣服。 问:她身上有什么特征么? 答:小腹那里有一个文身。 问:文身的图案是鸟么? 答:不是。 问:文身的图案是鱼么? 答:不是。(略低头,眼球向左下方转动) 问:文身的图案是动物么? 答:不是,是一朵花。(立刻答复) 问:那朵花是黄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蓝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红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紫色的么? 答:是的。淡紫色。 问:你愿意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么? 答:愿意。 问:你是c市人,对么? 答:是的。 问:在你进入房间之前,那个男人就已经在房间里了,对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个男人么? 答:没有。(摇头,表情平淡) 问:你进入房间的时候,他在床上坐着? 答:不是。 问:他在椅子上坐着? 答:不是。 问:他是从卫生间里出来的? 答:是的。 问:他是一个人出来的? 答:不是。 问:他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出来的? 答:是的。(点头) 问:是个男人么? 答:不是。 问:是个女人么? 答:是的。(用力点头,上身前倾) 问:你清楚说谎可能带来的后果么? 答:清楚。 问:你于1973年参加工作? 答:我想想……嗯,是的。 问:那个男人和你说话了么? 答:没有。 问:他就是你要见的人么? 答:不是。 问:他劫持了那个女人,是么? 答:是的。 问:他用斧子劫持那个女人? 答:不是。 问:他用枪劫持那个女人? 答:不是。 问:他用刀劫持那个女人? 答:是的。 问:担心我问别的问题么? 答:不。没什么可担心的,呵呵。(微笑,右手紧握,拇指在食指第二关节处反复磨蹭) 问:你在案发前是c市公安局副局长,对么? 答:是的。 问:你愿意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么? 答:愿意。 问:那个男人在你面前杀死了那个女人? 答:是的。(点头,立刻答复) 问:用刀子杀的? 答:是的。 问:刺了三刀么? 答:不是。 问:刺了两刀么? b答:不是。 问:刺了一刀么? 答:是的。 问:你隐瞒了其他情况么? 答:没有。 问:你已经结婚了,对么? 答:是的。(立刻答复,眉头微皱) 问:杀人后,男子继续停留在房间里? 答:没有。 问:他逃跑了么? 答:是的。 问:他向门外的左侧逃跑么? 答:是的。 问:他向门外的右侧逃跑么? 答:不是。 问:他向楼下逃跑么? 答:不是。 问:他向楼上逃跑么? 答:是的。 问:你当时知道他的姓名么? 答:不知道。 问:你熟悉枪械的使用么? 答:是的。 问:你对男子开枪了,是么? 答:是的。(上身坐直) 问:你开枪时,男子在逃跑么? 答:不是。 问:你开枪时,男子在站立么? 答:没有。 问:你开枪时,男子处于躺卧姿势么? 答:不是。 问:你开枪时,男子向你扑来么? 答:是的。(立刻答复) 问:你是否曾在非必要的时候,使用过枪支? 答:没有。(答复有迟缓) 问:你是否对我有所隐瞒? 答:没有。 问:你于1973年毕业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 答:是的。 问:你愿意诚实地回答每个问题么? 答:愿意。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棍棒么? 答:不是。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枪支么? 答:不是。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刀具么? 答:是的。 问:实际上那是把勺子,对么? 答:是的。 问:你开枪前就知道那是勺子,对么? 答:不是。(摇头,立刻答复) 问:你开枪后知道那是勺子,对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把勺子么? 答:没有。 问:担心我问别的问题么? 答:不,我知无不言。(右肩扭动,微笑,目光平视韩卫明) 问:你从警26年了,是么? 答:我算算……嗯,是的。 问:你是否触犯过刑法? 答:没有。 问:是否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担心败露? 答:没有。 问:你是否清楚,如果你撒谎,会在测谎仪上有所反应? 答:清楚。 韩卫明的语速很慢,语气和缓,每隔15秒左右才进入下一个问题。方木始终紧张地看着皮电、呼吸和血压、脉搏图谱。韩卫明只是偶尔扫一眼,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邢至森的脸上。邢至森始终平静地面对韩卫明,而从测试图谱来看,他的生理反应变化并不明显。方木渐渐放松下来,心想老邢没有说谎,通过测试应该不成问题。 接近中午的时候,韩卫明宣布第一次测试结束。在征得邢至森同意后,下午进行第二次测试。 邢至森刚刚被带走,方木就迫不及待地问韩卫明:“韩老师,你觉得这次测试怎么样?”此刻的韩卫明却显得有些疲惫,摘下眼镜揉了半天太阳穴,嘴里敷衍着:“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戴好眼镜后,他也不急着回答方木的问题,而是拿起测试图谱细细地看着。这时,门被敲响了,边平探进头来,冲韩卫明说道:“韩老师,先吃饭?” “吃饭吃饭。”韩卫明立刻扔下手里的图谱,“我都要饿死了。”转过头,看见方木还是一脸期盼的样子,韩卫明笑笑,拍了拍方木的肩膀。“我怎么觉得你比老邢还紧张测试结果啊。”他指指测试图谱,“要不待会儿给你戴上设备,你的反应肯定比老邢大,哈哈。” 午餐安排在食堂的一个小包厢里,几位市局的领导作陪。也许是为了避嫌,大家对测谎的结果都只字未提,只是聊些官场上的套话,吃饱喝足后,就各自离去。走出包厢的时候,方木注意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围坐着郑霖、小海和阿展。桌上的餐盘里是早已冷透的饭菜,看得出他们已经在门口坐了很久了。见他们走出来,郑霖马上向方木投以询问的目光,方木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距离下午测试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边平建议去休息室喝茶,韩卫明很爽快地同意了。喝了一会儿茶水,又不着边际地扯了一阵闲话后,边平试探地问道:“上午的测试怎么样?” 韩卫明笑笑。“挺顺利,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看看下午的情况再说。”也许是注意到边平略显失望的表情,他又补充道,“不过,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老邢应该没有说谎。” 边平立刻来了精神,“也就是说,老邢的确是被人陷害?” “呵呵,这我就不知道了。”韩卫明捋捋头发,“我只是认为他没有说谎而已。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他用手指指方木,“小方一直死死地盯着测试图谱呢。” 方木和边平交换了一下眼神,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老邢被证明没有说谎,侦查必将重启,也许离帮他洗清冤屈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下午的测试还是在那间会议室里。老邢的精神状态不错,据说中午好好吃了一顿,还睡了一觉。测试前,他还要了根烟,跟韩卫明开了几句玩笑。 下午两点,第二次测试正式开始。 最初,方木还有些紧张,可是很快他就发现韩卫明只是调整了中性问题和相关问题的顺序,准绳问题并没有多大变化。老邢的回答也很从容,测试图谱显示,他并没有明显的生理心理变化。 测试只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无论是测试者还是被测试者,对测试结果都心知肚明。于是,大家都放松下来。韩卫明示意方木把老邢身上的各种传感器都摘下来。方木应了一声,伸手去摘老邢手指上的皮电传感器,老邢急忙指指呼吸传感器:“先把这玩意给我拿下去吧———太勒得慌了。” 韩卫明呵呵地笑起来,甩给老邢一根烟。“你这老家伙,减肥吧。” 胸呼吸传感器很快解了下来,腹呼吸传感器的搭扣却出了点小毛病,方木仔细地解着,老邢一边配合方木的动作,一边和韩卫明聊天。 “老邢,快退休了吧?” “嗯,没几年了。” “早点儿退了得了,干了一辈子了,回家享享清福,含饴弄孙,多自在啊。” “呵呵,是啊。” 腹呼吸传感器终于解下来了,方木又摘掉了老邢左臂上的血压套袖。 “你女儿是叫邢娜吧?结婚了么?” “还没有呢。” “还在做教师么?” “不,出国了。” 突然,屋角的图谱仪传来了吱吱的绘图声,方木循声望去,皮肤电曲线正呈现大幅度的上升。 老邢在说谎! 刹那间,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手却依然伸向了老邢手指上的电极———摘掉这该死的玩意! “别动!” 是韩卫明。此刻,他和刚才那个温和的老朋友判若两人,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他盯着老邢看了几秒钟,老刑似乎无所畏惧地回望着他,脸色却一点点变白了。 韩卫明:你那天去城湾宾馆是应约而去,对么? 邢至森:是的。 韩卫明:你事先准备好了枪支,对么? 邢至森:我是警察,身上带着枪很正常。 韩卫明:带着枪,就打算使用它,对么? 邢至森:不是。(摇头,但之前有瞬间的点头动作,皮肤电反应异常)韩卫明:不是为了对那个男子开枪,而是别人,对吧? 邢至森:这是重新测试么?(微笑,瞳孔急剧放大) 韩卫明:回答我的问题,老邢。 邢至森:不是。(移开视线,右手食指在右侧鼻翼轻搔,皮肤电反应异常) 方木突然明白了,刚才韩卫明在盯着邢至森的几秒钟内,已经在心里迅速编制出一套测试问题。 韩卫明:被你击中的男子认识娜娜么? 邢至森:不认识。 韩卫明:那你要枪击的人认识娜娜,对么? 邢至森:请不要提起我的女儿,她跟本案无关!(上身前倾,下巴上扬,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你要枪击的人是个男人,对么? 邢至森:我没打算杀任何人!(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默默地盯着老邢,低声问道:“娜娜出事了?” 邢至森:没有!(向后靠坐,移开视线,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所以你要对他开枪,对么? 邢至森:不是!(右手握拳,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你要枪击的人伤害了娜娜,所以你要报复,对么? 邢至森:不是!(嘴角紧抿,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老邢,你带着枪去,就是打算对某人开枪,对么? 邢至森:不是!(重新对视,语调升高,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现场出现了令你始料未及的情况,你要枪击的人并未出现,对么? 邢至森:不是,我没打算杀任何人!(坐直,上身前倾,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娜娜到底怎么了? 老邢突然跳起来,五官扭成一团,眼珠也似乎要从眼眶里暴出来,“不要提到我女儿!” 在那一瞬间,方木几乎认为老邢想当场掐死韩卫明。身后负责保卫的两名警察迅速扑过来,把邢至森死死地按在椅子上。 韩卫明没有躲闪,眉头紧蹙,半晌,他低声对老邢说:“你要说实话,我们才能帮你。” 邢至森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刚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喘了一阵后,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韩卫明看了他几秒钟,叹了口气,抬头对着屋角的监控器说道:“测试结束。” 第103章 心理罪之暗河(14) 方木宛若木雕泥塑般,感觉全身都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看着老邢。他知道,在监控器另一端的人们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这一切对方木而言都不重要,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号: 你为什么要骗我? 老邢没有看方木,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着头,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良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意,天意。” 第十章 佛与地狱 般若寺地处市中心,原本只是个破败萧条的小寺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城市里的善男信女一下子多了起来,作为本市唯一一个佛教场所,般若寺的香火也日益兴盛。寺院里整日烟雾缭绕,吃得红光满面的僧人随处可见。 不知道为什么,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人们的心灵却越来越没有着落。 人头攒动的法物流通处,金先生捧着一大捆香烛,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他妈的,怎么这么多人?” 梁四海眉头一皱,嘴边立刻显露出硬冷的纹路。金先生赶紧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把香烛递到梁四海手里。 “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金先生注意到梁四海探询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最贵的。” 梁四海的表情有所缓和,淡淡地说:“最贵,未必最诚心———关键在心。”金先生眨眨眼睛,听得似懂非懂。梁四海笑笑,转身向庭院中央那尊巨大的香炉走去。 燃香的时候,梁四海周围的香客有一些小小的骚动。毕竟,在般若寺里能有如此排场的香客并不多见。梁四海对此视若无睹,双手合十,默立了一会儿后,抬脚去了大雄宝殿。 进殿后,梁四海先对佛像旁执钟的僧人合十致意。那昏昏欲睡的僧人显然很熟悉梁四海,一见到他,立马精神起来,还礼后,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钟。浑厚的钟声在大殿里久久回响,正在参拜的其他香客不由得向这边看来。梁四海依旧目不斜视,缓步走近拜垫,肃立合掌,两足呈外八字形,脚跟相距约二寸,脚尖距离约八寸,目光注视两手中指尖。随后,他的右手先下伸,左手仍做合掌状,徐徐下蹲,右臂向前下伸,右掌向下按在拜垫的中央,左掌仍举着不动,两膝随即跪下。跪下后,左掌随之伸下,按在拜垫中央左方超过右手半掌处。随后,右掌由拜垫中央右方向前移动半掌,与左掌齐,两掌相距约六寸,额头平贴于地面。 旁边一对参拜的夫妻看得啧啧称奇,妻子更是伸手捅捅马马虎虎磕头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多专业,多有诚心———咱也跟着学学。” 金先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四海。梁四海每次叩拜时,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金先生稍稍侧过耳朵,竭力想去听清那些词句,却丝毫不得要领。 如是几次后,梁四海两手握拳翻转,手掌打开,掌心向下贴地,头离拜垫,右手移回拜垫中央,左掌举回胸前,右掌着地将身撑起,直腰起立,双手合掌立直。 拜完,梁四海才转向早已静候一旁的一位老僧,“静能大师。” 静能主持躬身还礼,满面笑容地说道:“梁施主,你又来了。” “是。” “上次你为本寺义捐了三十万元,贫僧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谢呢。” “大师别客气。”梁四海急忙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一心向佛,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梁四海连称“阿弥陀佛”,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转身离去时,金先生却在他脸上看到了进寺以来第一次露出的舒心的笑容。 市公安局会议室里气氛凝重,下午出现的突发情况让本来就扑朔迷离的案情更加复杂。韩卫明做出了两份完全相反的测试结论。一份为真阴性(与案件无关的人通过测试),另一份为真阳性(与案件有牵连的人没有通过测试)。在他看来,邢至森关于在城湾宾馆的供述没有说谎,而他去城湾宾馆的真正目的却显然不是与某人见面那样简单。虽然韩卫明对此没有做出明确的说明,但是看过测试图谱以及相关问题的人都明白,老邢去城湾宾馆的目的就是杀人,只不过他杀错了人而已。 除了陈述时语调低沉的韩卫明,似乎每个人都在沉思,就连市局领导也无心评述。听完韩卫明的汇报,领导掐灭烟头,想了想,说了句鉴于案情重大,研究再做决定,就宣布散会。大家纷纷起身离座,转眼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韩卫明、边平和方木三人。边平看看始终盯着面前的桌子出神的方木,叹了口气,低声对韩卫明说:“走吧,韩老师,先找个地方吃饭。” “算了,没胃口。”韩卫明的脸色也很难看,“任务完成了,我想早点回去。” 把韩卫明送回宾馆后,方木把车停在路边,和边平默默地抽着烟,彼此一言不发。良久,边平把烟头扔出车窗,长出了一口气。 “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方木发动汽车。 “不用了。我脑子很乱,想一个人静静。”边平跳下车,“明天见吧。”方木无心坚持,低着头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很想喝酒。不远处,有一家小火锅店的霓虹招牌在不停闪亮。方木踩下油门,径直开了过去。 四瓶啤酒转眼间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桌上的菜却丝毫未动。方木很快就喝醉了,眯缝着眼睛盯着滚开的火锅,感觉自己的大脑也像那锅里的肉片和青菜一样,被搅和在一起,翻转沸腾。 老邢欺骗了自己,这是方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这些日子付出的辛苦倒是次要的,来自最信赖的人的欺骗,却让方木难以接受。他越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之前的追查是有价值的么?谁是无辜者?丁树成去卧底的目的究竟是查案还是老邢的帮凶? “这么浪费啊?” 面前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方木费力地抬起头来,分辨了半天才认出那是韩卫明。 韩卫明径自在对面坐下,扫视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和空空的酒瓶,笑笑说:“没少喝啊,小方。”说完,不待他回话,就扬手叫服务员过来。“再来四瓶啤酒,两盘上脑。” 酒菜上齐,韩卫明吃喝起来,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方木盯着他,心情复杂。毋庸置疑,这是个敬业的好警察。但也正是他,揭穿了老邢的真实意图,也让方木感受到被欺骗的痛楚。 也许是感觉到了方木的目光,韩卫明头也不抬地说道:“吃点东西吧,再讨厌我,也得吃饭。” 方木一怔,本能地拿起筷子在锅里夹了几块羊肉,放在盘子里,想了想,开口说道:“不,我不讨厌你。” “呵呵。”韩卫明抬头扫了方木一眼,“你我都是研究人的,就别瞒着了———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方木无语,几秒钟后突然把杯子重重一顿,大吼一声:“为什么不肯放过老邢!” 几位被惊动的食客扭过头来,诧异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方木和表情始终淡定的韩卫明,很快,又回头各自推杯换盏。 韩卫明看看方木手中裂开的杯子,皱皱眉头,转身示意服务员再拿个杯子。 这一声吼似乎消耗了方木全部的力气,他垂下头,感觉浑身酸软。直到战战兢兢的服务员把杯子从他手里抽走,他才感觉到手心传来的痛感。 掌心处已经被碎裂的玻璃杯划破了,伤口不深,但血珠很快渗了出来。 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洁白的面巾纸,韩卫明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把手包好。 方木顺从地把纸攥在手心,再抬头看时,韩卫明已经放下了筷子,掏出一根烟慢慢地吸着。 “不是我不放过他,而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韩卫明缓缓地说,“身为警察,他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 “老邢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 “无论什么缘由都不能杀人!”韩卫明提高了声音,“什么罪行都可以原谅,唯有杀人,绝不能原谅!” 一字一顿地说完这段话后,韩卫明紧紧地盯着方木,眉头深锁,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刻在方木的脸上。与他对视了半分钟后,方木败下阵来。 “老邢是被人陷害的……”他嗫嚅道。 “这很显然。”韩卫明又点燃一根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关于这件事你比我们谁知道得都多———不,我没有打探的意思。”他看到方木骤然警惕的表情,“如果老邢信任你,而你又真的值得他信任的话,就把这件事查清楚吧。如果能找出幕后指使者,老邢身上的大部分罪责就会被洗清。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老邢仍然要承担他应该付出的代价。”韩卫明低声说,“这是你我都清楚的事实,但是无论如何,我认为不应该让他蒙冤———祝你好运。” 方木沉默了几分钟,起身便走,留下韩卫明在身后不满地嘟囔着:“这小子,还没结账呢。” 深夜里,气温骤降。方木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借着对面楼里传来的微弱光芒,能看见自己嘴边冒出的一团团白气。他定定神,抬手按下了402室的门铃。 半分钟后,防盗门上的门镜暗了下去。方木知道门后正有人窥探着自己。 “谁?” “我是方木。”方木尽量压低声音,“嫂子,开门。” 杨敏松了一口气。“咔嗒”一声,门开了。 “你怎么……” 不等她说完,方木就闪进屋内,然后转身面对杨敏,一字一顿地说道:“嫂子,我需要跟你谈谈。” “谈什么?”杨敏忽然吸吸鼻子,皱起了眉头,“你喝酒了?” “是的。”方木无心纠缠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道,“邢娜在哪里?”杨敏的脸一下子白了,嘴也哆嗦起来。几秒钟后,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似乎一下子想通了某件事。 “邢娜……” “老邢怎么了?”杨敏一下子抓住方木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方木感觉她的指甲几乎已经嵌进了自己手腕的皮肤里,“他是不是……” “邢娜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老邢怎么了?”杨敏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方木盯着她看了几秒钟,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背后,有某种东西,坚不可摧。 “老邢在下午的测谎中……”方木艰难地选择着词句,“测试结果显示,老邢那天下午想去杀人。” 抓在方木手臂上的那只手刹那间失去了劲道,杨敏死死地看着方木,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双脚却不住地向后退着,最后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这个老傻瓜……”杨敏哭出声来,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肩膀一抽一抽的,“这个老傻瓜……” 方木垂着手站在杨敏身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等她的哭声小了一些,才低声问道:“邢娜到底在哪里?” 杨敏立刻停止了哭泣,抬手抹抹脸上的泪痕,语气坚决:“你走吧,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方木蹲下身子,“嫂子,我想帮老邢……” “如果老邢觉得可以告诉你,那他早就对你说了。”杨敏站起身来,“我要睡觉了,请你离开。” 方木咬咬牙,迅速扫视了一下客厅,然后出人意料地朝北侧的卧室冲过去。杨敏一愣,急忙阻止他,却仅仅拉住了方木的衣袖。方木甩开她,伸手推开了卧室的门。 一股浓重的香烛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沉闷的“嗡嗡”声。室内的光线很暗,还有种沁入骨髓的寒意。方木立刻觉得不对劲,而且马上察觉到原因所在。 这根本不像一个少女的卧室。床、衣柜、梳妆台、电脑桌什么的统统没有,只是在房间左侧摆着一个小小的祭台。而最怪异的,是房间里停放着一个大大的柜状物,定睛望去,是一台巨大的冰柜。 看到这一切,方木愣住了,随即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台冰柜走去。他刚迈出两步,就感觉有人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杨敏。她已经泪流满面,花白的头发被泪水打湿,粘在脸上,眼睛里全是恐惧和祈求。 “别打扰她……就让她安静地睡吧……求求你……她受的罪够多了。” 一阵巨大的寒意刹那间贯穿了方木的全身,他突然意识到了冰柜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是……那是……”方木颤抖着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冰柜,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杨敏拼命地点头,身体却彻底瘫软下去,只有一双手还努力拽着方木,阻止他去碰那个冰柜。 “到底怎么回事?” “8月7号……下了班,娜娜却没回来……手机也关机……”杨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半夜,有人敲门……没看到人,却看到一个大纸箱……”杨敏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可怖的一幕。“孩子……手脚都没了……乳房都被割掉了……下身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方木感觉整个脑袋都麻木了,似乎有两把重锤在反复敲击太阳穴,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谁干的?”那低哑、凶狠的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谁干的!!” “不知道……”不知何时,杨敏已经放开了方木,把额头死命地抵在地上,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般,“呜呜……不知道……” “为什么不报警?”方木难以置信地大吼,“老邢是警察!我们是警察!” “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只让我买了个冰柜把孩子放进去……呜呜……他说他会处理的……” “可是……为什么要把娜娜放在家里?” “孩子死得太惨了……呜呜……她那么爱美……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们什么都不能给她……只能让她保留最后的尊严了……” 方木转头看着那台冰柜。它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站着,对俯卧在地上的母亲的痛哭充耳不闻。方木缓缓地走过去,把手放在柜门上,停了几秒钟后,鼓足全身的勇气拉开了。 这一幕只应该出现于地狱。 女孩静静地躺在满是冰霜的冰柜里,头微微向左侧,头发和脸上都是霜花。然而,即使如此,也无法掩盖她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由于严重脱水,女孩的皮肤已经萎缩发黑,再也看不出曾经秀丽的模样。也许是怕她觉得寒冷吧,父母给她穿上了色彩艳丽的羽绒服,然而失去四肢的身体让那些衣物显得干瘪不堪,也让她看上去像一个比例失调,又遭遇恶意损坏的玩具娃娃。 第104章 心理罪之暗河(15) 杨敏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方木已经拉开了冰柜,哭得神志不清的她仍然沉浸在梦魇般的回忆中。 “她那时一定很害怕……怕死了……” 这些话方木都听不到,当他轻轻地合上冰柜的时候,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老邢仍将被送回原看守所继续羁押。尽管局里下令暂时封锁消息,老邢曾意图杀人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他离开c市那天,场面冷清。在这个敏感的时期,没有人愿意跟他扯上哪怕一星半点的关系。 警车驶离市局大院,很快融入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半小时后,警车开出c市,一个小时后,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服务区停下了。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邢至森睁开眼睛,随口问道:“到哪儿了?”随行的两名负责押解的警察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跳下了车。邢至森微叹口气,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多谢了。” “嗯,别太久。” “好的,不会叫你为难。” 老邢心头微微一震,刚睁开眼睛,就看到方木拉开车门跳了上来。他小心地关好车门,又在驾驶室后窗上敲了两下,驾驶员回过头来,方木用两根食指冲他摆出一个“十”字造型,嘴里无声地说道:“十分钟。”驾驶员点点头,跳下车。 然后,他坐在老邢的对面,先点了一支烟塞进老邢戴着钢铐的手里。老邢满是愧疚,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机械地任方木摆布。 “好了,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方木微微躬下身子,“我昨天去过你家了。” 那只夹着香烟的手立刻停在了半空,随即就颤抖起来。 方木看着那只不停哆嗦的手,面无表情地问道:“谁干的?” 老邢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烟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后,声音低哑地说道:“忘了我委托你的事吧———我是罪有应得。” 方木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开口问道:“谁干的?” “别问了。不要为我做任何事,不值得。”老邢用力摇摇头,“我不能再连累别人了……” “我并不仅仅是为了你。”方木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知道了这些,却什么也不做的话,那就不是我了———你说呢?” 老邢抬起头,恰好遇见方木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同时嘿嘿地笑起来。 “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的一切。”方木目光炯炯,“一切。” “那要从今年年初说起了。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跨境拐卖儿童的案件么?最初,我们在外围做了一些工作,但是进展非常缓慢,遭遇的阻力也非常大。后来,我决定采用秘密侦查手段。同时,我也收到了一些恐吓信和恐吓电话。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这些玩意儿都是家常便饭,我也没当回事。8月初的时候,宽田区发生了一起绑架小学女生未遂案,那个差点被绑走的女孩,就是邢娜班上的一个学生……” 老邢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来回捋着,锃亮的手铐显得分外刺眼。 “……学校要求家长接送学生。8月7号那天,有三个学生没有家长来接,邢娜就挨个送他们回家。可是她自己却再也回不来了……” 老邢说不下去了,捋头发的动作变成了死命的撕扯,喉咙里也传来野兽负伤般的“呜呜”声。 方木按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询问那三个家长,也许会有线索?” “我找过他们,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而且都迅速离开了本市。”老邢的脸色惨白,“这摆明了就是对我的警告。” “所以你就……” “对。我派丁树成去卧底,除了查案,还给他一个任务,就是找出幕后元凶后,让我亲手杀了他。” “这么说……”方木慢慢地说道,“你派丁树成去帮你杀人?” “对。”老邢惨笑一下,“对我很失望,对么?” “为什么不让法律制裁他?” “呵呵。”老邢笑着摇摇头,“的确,如果我当时报警了,也许很快会抓到一个或者两个人。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像胡英博这样为了钱甘愿背黑锅的人有很多。即使真的抓住幕后元凶,证据确凿,又能怎么样?死刑?把他绑在执行台上,先注射巴比妥,等他睡着了再注射氯化钾?让他舒舒服服地、像他妈睡着了一样去死?” 老邢突然吼起来:“邢娜的手脚都没了!” 方木默默地看着老邢,忽然很想帮助眼前这个人离开这辆车,然后给他一支枪,让他朝幕后主使者的脑门上痛痛快快地放一枪。 他竭力遏制心中澎湃的情感,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道:“后来呢?” 老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粗重地呼吸着,等那双几乎要暴出眼眶的眼睛疲惫地合上后,才声音粗哑地回应道:“小丁给了我消息,我们约定,在纸条上画上十字,就意味着可以动手了。结果……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丁树成告诉你幕后元凶的名字了么?” “没有———这本身就不正常。”老邢垂下眼睛,“仇恨让我失去了理智,我一看到那十字就什么都忘了。” 方木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就这些?” “嗯。”老邢抬起头来,语气恳切,“如果我还能求你做事的话,能帮我两个忙么?” “你说吧。” “第一,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连累了丁树成,如果是,请务必帮我打听到他的消息。”老邢顿了一下,“第二,如果丁树成已经遭遇不测,那么,你就彻底不要管这件事了。对方的强大也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自认倒霉,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 方木看着老邢那张尽显软弱的脸,这表情让他感觉陌生,也让他不忍再看下去。方木默默地起身,跳下警车,挥手示意负责押解的警员们可以过来了。在这个过程中,方木知道老邢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自己。关上车门的一刹那,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面对那张骤然苍老的脸认真地说道:“好好活着。”方木眯起眼睛,“一定要好好活着。” 第十一章 录像带 几天后,局里正式作出决定:根据韩卫明作出的测谎结论,专案组继续工作,查清案件事实。邢至森故意杀人案(预备)另案处理。 调查的重点依然是邢至森所说的被杀的女子以及她与本案的关系,首要的任务,是找到她的尸体。专案组在外围做了大量工作,一旦在本市及周边几个县市发现无名女尸即前往辨认,但无一符合邢至森所描述的特征。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么做无异于大海捞针。 肖望继续对城湾宾馆这条线展开调查,并随时向方木透露调查进展。据他介绍,城湾宾馆成立于2001年,经理叫金永裕,从税务机关及工商行政管理机关调取的资料显示,该宾馆并无可疑之处及违法乱纪行为。期间,肖望又带领技术人员反复勘察了案发现场及周围几个房间,均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方木也在私底下进行调查,首要的目标是丁树成。这个已经失踪很久的人也许就是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方木尽量不去想他可能已经被害或者离开了这个城市,只是发动所有他能够发动的力量,全力追查丁树成的下落。 他无法忘记邢至森家里那个房间,无法忘记那个冰柜,无法忘记蜷缩在冰柜里的邢娜。 方木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甚至不知道是否有价值。 然而,做事之前,一定要考虑它是否有价值么? 周三下午,调查组第三次例会。 对邢至森的羁押即将超过法定期限,而新闻媒体也始终紧盯着这件案子。如果再不尽快找到邢至森无罪的证据,市局只能以故意杀人罪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而案件一旦到了法院,再为邢至森翻案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调查组面临的压力很大,而案件调查偏偏又毫无进展。所以与会者大多阴沉着脸,空气也非常凝重,似乎随时都会结成硬块,砸在每个人的头上。 正在大家听取肖望的外调情况汇报时,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大踏步闯进来,直奔长桌一端的局长而去。 是郑霖。 局长皱皱眉头:“郑霖,我们在开会,你先出去。” “我知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郑霖脚步不停,径直走到局长面前,“我们有重大发现。” 询问室的面积不到十平方米,一下子涌进十几个人,立刻显得拥挤不堪。走在前面的局长感到了背后的压力,回身指指方木、肖望和郑霖等几个人:“你,你,你,还有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室内显得稍稍宽敞一点之后,他转身面向桌前的年轻人,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抬起头来,方木马上和肖望交换了一下目光。 是景旭。 面对这么多警察,景旭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目光也游移不定。郑霖开口了:“他叫景旭,是城湾宾馆的保安员,案发当天就是他值班。” “哦?”局长转向郑霖,“你说的重大发现是什么?” “录像带。”郑霖扬扬手里的一个档案袋,“这里清晰地记录了案发当天走廊里的情形。”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死死盯住郑霖手里的档案袋。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郑霖从城湾宾馆拿走的那些录像带的用途。但是方木还心存一丝侥幸…… “录像带?”局长诧异地转过头来,面向景旭,“不是因为监控系统调试,当天没有录像么?” 景旭看看局长,又看看郑霖,嘴唇嗫嚅着,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这样,当时有几个摄像头已经调试完毕了。”郑霖替他回答道,“其中就包括六楼南侧的一台———恰好正对着那条走廊。” 局长扫了郑霖一眼,又面向景旭:“当时你为什么不交出来?” “我……”景旭低下头,“我……” “他害怕受到报复,也不想让宾馆受到牵连。”开口的又是郑霖。 局长再次回头看了看郑霖,眉头皱了起来。 方木的心跳骤然加速,之前不祥的预感正一点点变成现实。 局长收回目光,挥挥手,“先看看录像带吧。” 录像带一共一小时四十分。开头的一小时二十分钟毫无特别之处,只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偶尔有穿着宾馆制服的服务员走过。下午四点十三分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男子忽然出现在走廊里,虽然是背影,但从穿着的衣物来看,应该是老邢。 每个人都兴奋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男子进入624房间后,屏幕上暂时恢复了平静。然而这平静仅仅维持了二分十二秒,624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子从里面疾奔而出,随即,老邢也追了出去。从房间里倾泻而出的阳光照亮了门口的地毯,方木看着那一块光斑,竭力想从那些起伏变化中分析出室内的情况。与此同时,他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忽然,他的眼睛睁大了…… 郑霖,你这个蠢货! 大约十秒后,画面的下方突然出现了三个人,所穿衣物混杂,但毫无例外地都戴着口罩。他们迅速进入624房间,又把门关上。一分二十秒后,先是两人合抱着一个长条物从房间里出来,从外观看,应该是被毯子包裹的一个人。后面的人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三人脚步不停,迅速从画面下方消失。 局长直起腰来,并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用手托着下巴,沉思了半分钟。随后,他挥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唯独把郑霖留了下来。 方木和肖望回到走廊里,肖望一脸兴奋:“这下问题就简单了,有了这个证据,就能证明老邢的话了。” 方木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转身面向窗外。 天气已经很冷了,街头的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行人们都衣着臃肿,抱着肩膀匆匆而过。他们都觉得很冷了吧,可是方木的心里,却比这初冬的空气更冷。 忽然,室内的声调高了起来,能隐隐听到局长在大吼:“……你长着脑子是干吗的……你觉得现在还不够乱么?” 郑霖的声音夹杂在局长的吼声中,低沉却急促,似乎在解释什么,却越来越失去耐心。 方木回过头来,恰好遇到肖望的目光,后者显然也听到了争吵声,点烟的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下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正在此时,会议室的门被猛然拉开了,一脸怒色的局长探出头来,在方木和肖望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遍后,指着方木喝道:“你,进来!” 方木急忙走进会议室,听到局长在身后重重地摔上房门。面色同样阴沉的郑霖手叉着腰,扫了方木一眼就把头扭向另一边。 “好,小方,你来说说看,”局长没有面朝方木,而是咄咄逼人地看着郑霖,“你怎么看这录像带?” 方木心里明白,一切已经无法再隐瞒了,可是仍然忍不住看了看郑霖。郑霖终于回过头来,目光不再强硬,甚至有一丝祈求。 “你不用看他!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局长冷冷地说道。 方木垂下眼睛,却清楚地感觉到局长和郑霖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甚至锐利得刺痛了自己的皮肤。 “那录像带是假的。” “看看!看看!”局长夸张地举起双手,然后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小方不是专业的技术人员,都能看出问题———你以为物证科的人都是傻子?”郑霖没有理会局长,依旧死死地盯着方木,“你凭什么说是假的?” 方木抬起头,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案发时间是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应该在西南方,而624房间在正南方,所以,阳光不可能从房间的窗户一直照射到走廊里———你的录像带,应该是下午一点左右拍的。” 郑霖怔了几秒钟,整个人忽然晃了晃,最后倚着桌子勉强站住了。 “中午十二点半拍的。”郑霖莫名其妙地笑笑,“好不容易找到的时间。” 说完,他的目光就散开来,盯着脚下的一块地砖,一动不动了。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渐渐浓稠,最后竟像有了沉沉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局长开口了:“那几个演员是谁啊?依我看,有小海还有阿展吧?还有谁?” 面如死灰的郑霖抬起头来,刚要开口,局长就猛地一挥手,“行了,我不想知道———你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那小子打发走。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 第105章 心理罪之暗河(16) 郑霖的语气软了下来:“只要我们相信这录像带是真的,不就行了么?” “操!”局长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椅子,“你他妈疯了吧?这是伪造证据!徇私枉法!你也想像老邢那样进去啃窝头是吧?”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随即,肖望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小声对局长说:“谈完了么?” “有事?”局长毫不客气地问道,“有就快说!” “刚才……那个……”肖望一脸尴尬,“您最好下楼去看看。” 局长低声骂了一句,大步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方木和郑霖,气氛却更加凝重。方木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跟老邢干了十几年,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 “可是你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方木忍不住低声吼道,“搞不好把自己都牵连进去!” “我不怕!”郑霖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着方木,“只要老邢没事,我做什么都行!” “局长说的没错,”方木咬着牙,“你他妈果真疯了!”说罢,他转身欲走。郑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方木用力甩了两下,竟然挣不脱。 “你告诉我,老邢到底对你说什么了?”郑霖的眼睛里是一种失去理智的狂热,“我们可以帮你!” “我不会告诉你。”方木停止挣扎,低声说道,“因为我不相信你。” “什么?你居然……”郑霖的脸扭曲起来,似乎有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给他看的冲动,“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我们还共过事……” “事情发展到现在……”方木用力掰开郑霖的手,一字一顿地地说道,“我谁也不相信!” 说罢,方木转身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却被当胸推了一把,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两个人闪了进来,回手关上了门。方木看看他们,也是熟人。 高个子、皮衣黑裤的是阿展,个子略矮、藏青色风衣的是小海。 “回答郑支队的问题,”阿展冷冷地说道,“否则就别走。” 方木看看他,又扭头看看郑霖,后者正抱着肩膀,皱着眉头回望着他。 方木笑笑,嘴边却立刻现出硬冷的纹路,“我要是不回答呢?”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小海从身后抽出一样东西,啪地甩开,是一把asp警棍。 郑霖的眉头皱得更紧,却没有阻止小海。 “别让我们为难,方木。”他轻声说道。 “那就试试吧。” 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响起,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闪进了房间,站在了方木身边。 是肖望。 “新来的,这不关你的事,”郑霖冷冷地说道,“别自找麻烦。” “关他的事,就关我的事。”肖望面无表情,手一直放在后腰里,“你可以试试看。” 郑霖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一步步走到肖望面前,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不关你的事。别自找麻烦。” “呵呵,”肖望瞟了小海手中的警棍一眼,毫不退让地回望着郑霖,“在你们局里动手打架,我无所谓,但是你最好先解决你自己的麻烦吧。” “哦?”郑霖脸上的凶狠一下子变成了诧异,“你什么意思?” “局长让我叫你下去。”肖望的眼神中满是揶揄,“景旭在询问室里闹呢。” 一进询问室,方木就愣住了。 景旭赤裸着上身,胸口和手臂遍是淤伤。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敞开的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眼前这一幕显然也出乎郑霖的意料,足足半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 “你干吗?”郑霖的声音虽低,却寒意十足,“脱衣秀?” “他举报你暴力取证。”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局长开口了,“还有……” “还有徇私枉法。” 方木循声望去,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夹着公文包,戴黑框眼镜的小个子。 “金永裕,城湾宾馆的经理。”肖望凑到方木耳边小声说道。 “你是谁?”局长上下打量着他,冷冷地问道。 金永裕做了自我介绍,又指指身边的小个子,“这是我的律师。” “你有什么事?”局长扫了一眼金永裕递过来的名片,随手放在桌子上。 “景旭是我宾馆的员工,我代他举报你们的警察有暴力取证、收买证人、伪造证据和徇私枉法的行为,并要求追究相关责任人的法律责任……”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郑霖打断了他的话,“你凭什么替他出头?” “呵呵,那就要问你了。”金永裕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你伪造了这份证据,接下来肯定要进行子虚乌有的调查,那将会对我宾馆的声誉和正常经营带来极坏的影响———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郑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双手也捏成了拳头。他扭头看看景旭,后者冻得直哆嗦,看也不看郑霖一眼,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小看你了,是么?”郑霖轻声问道,“你早就计划算计我了,对么?” 景旭盯着桌面,慢慢地说:“你不用威胁我,我是个守法公民。” “行了!”局长眼见郑霖又要发火,急忙息事宁人,他转向金永裕,低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金永裕依旧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如果您处断不公,我会向检察院和政法委反映这件事情。” 局长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大声说道:“郑霖、阿展、小海,现在立刻交出你们的配枪和证件,从即日起停职接受调查。” 说罢,他面无表情地转向金永裕:“有结果了我会通知你。” “好。”金永裕笑笑,站起身来,“我们会保留继续追究这件事的权利。” 景旭穿好衣服,跟着金永裕离开了询问室,走过郑霖身边的时候,他特意停了一下,看着郑霖那张木雕泥塑般的脸,嘿嘿笑了几声,扬长而去。 第十二章 百鑫浴宫 某电视连续剧拍摄现场。 一身时髦打扮的裴岚拖着一只拉杆箱,边走边擦拭着眼角,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裴岚的胳膊,激动地说着什么。裴岚摇头、哭泣,最后把头埋在男子的胸前,双手环绕住他的腰…… “停!这一条过!”一个导演模样的家伙从监视器前站起身来,从脸上的表情来看,似乎并不满意。 “准备下一场。”导演转向裴岚,“裴岚,情绪再饱满点,ok?” “嗯。”裴岚懒懒地应道。化妆师急忙上去给她补妆,裴岚的视线却被片场外缓缓驶来的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吸引住了,脸上也有了一丝亮色。 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号的保温壶。男人是梁泽昊,他一边熟稔地和剧组工作人员打招呼,一边指示保姆把保温壶送到裴岚的化妆车里。走到裴岚面前,梁泽昊笑嘻嘻地问道:“宝贝,今天好么?” 不等裴岚回答,旁边的一个女演员插了一句:“梁哥,又来送汤了?对裴姐真好呀。” “是啊。”梁泽昊上下打量着她,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对方高耸的胸部上,“紫嫣最近又漂亮了啊。” 女演员咯咯地笑起来,故作媚态地瞟了梁泽昊一眼。裴岚面露愠色,把脸扭向另一边。 女演员不无得意地撇撇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妨碍你们聊天了”,就扭着腰肢款款离去,走出几步,不忘又意味深长地回头抛个媚眼。 梁泽昊一直色迷迷地看着女演员的臀部,直到忍无可忍的裴岚干咳了一声,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见裴岚的脸色很难看,梁泽昊低声说了几句好话。哄了一会儿,看裴岚的脸上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梁泽昊也没了耐心,说了句“记得过来喝汤”,就一头钻进化妆车里。 裴岚不用猜就知道梁泽昊去干什么了,想到他又和那些急于攀上高枝的女演员们打情骂俏,心中越发妒恨。草草打发走化妆师,感到胸闷气短的裴岚站起身来,想出去走走,刚迈出几步,就听到周围一片尖叫和按动快门的咔嚓声。 是围在片场外的影迷。裴岚的脸上迅速更换为自信、欢快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走过去。 此刻,也许只有这些狂热的人才能慰藉自己的心灵,裴岚耐心地接过一个个本子,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忽然,她想起曾在另一个简陋无比的本子上签下的名字,还有那个有着锐利却温暖的眼神的警察。 那一瞬间,她的心也跟着暖了一下。 虽然还没到放学的时间,第六小学门口却已经挤满了等候的学生家长,各式各样的汽车、电动车、自行车满满当当地排列在马路两侧。路过的行人们无不侧目,了解原委后,却都报以宽容的一笑。 儿童频频失踪的事情已经传到了c市,谁也不想让厄运降临到自家宝贝的头上。 街边的一家快餐店里,方木一边盯着人头攒动的第六小学门前,一边小口啜着已经冰冷的杯装豆浆。收银的女孩子不时好奇地看看这个奇怪的客人,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吸烟,就是喝那杯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豆浆。天气已经很冷了,快餐店的窗户上蒙着一层水汽,他不时用手擦出一块儿干净的玻璃,似乎是在外面寻找着什么人。女孩子低头看看手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心想一定有人欠他的钱。 时针慢慢走向下午五点,女孩子有点急了,再过一会,第六小学就该放学了,有不少家长都会带着孩子来这里吃点东西,这家伙在这里占着座位,要影响生意的。她正在犹豫该怎么让他离开的时候,客人忽然起身,一路小跑冲出了门外。 方木在等候的家长中挤来挤去,瞄准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老鬼回过头来,看到是方木,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刚撞了墙似的表情。不等方木开口,他就连连小声告饶:“别在这儿,别在这儿———我儿子就快放学了。” 女孩子刚刚收走那讨厌的客人留下的豆浆,就看见他又拽着一个满脸苦相的男子走了进来。女孩子本能地问了一句“先生来点什么”,却被他毫不客气地一句“等会儿再说”草草打发掉。女孩子撅撅嘴,一脸不高兴地回到收银台前。 方木把老鬼按坐在椅子上,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没听到啊。”老鬼目光游移,“我每天也挺忙的……” “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有消息么?” “没有。”这个问题老鬼回答得倒干脆利落,说罢就欲起身,“对不起啊———我得接孩子去了。” 方木不由分说,又把他按在座位上。老鬼有些急了,看到方木冰冷的眼神,又软了下来。 “你放我走吧,老大。”老鬼冲方木连连作揖,“我那前妻的脾气你也知道,一个月啊,我只有今天能看看孩子……” “好啊。”方木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根烟,“那就跟我说实话。” 老鬼小声骂了一句,看看手表,又换上了一副无赖的嘴脸,“你先给我买杯水———我要喝珍珠奶茶。” “行。”方木站起身来,一只手指着老鬼的鼻子,“你要是敢跑……” “哎呀,我不敢啊。”老鬼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睛始终盯着校门口,“你就快点吧。” 付钱的时候,收银的女孩冲他翻了个很大的白眼,方木有些莫名其妙。当他看到女孩把所谓的“珍珠”倒进塑料杯子时,心中不由得一动。奶茶冲好后,方木向女孩要了一根最粗的吸管,回到了座位上。 老鬼好像真的渴坏了,也不顾烫嘴,连喝了几大口,边嚼着“珍珠”边嘀咕:“你别说,这玩意儿还真好喝。” “说吧,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那个姓丁的没下落,最近谁也没看到过他。估计是跑了。”老鬼压低声音,“至于老邢的事儿,道上的人都知道他被摆了一道,听说跟老邢正在查的案子有关。” “什么案子?” “具体的不知道,据说跟丢小孩的事有关系。” 方木想了一下,又问道:“庄家是谁?” “具体的不清楚,只知道是本地的。”老鬼看看四周,低声说道,“方警官,你这人不错,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嗯?” “那伙人不好惹,据说根子很深。老邢那样的人物都能被扳倒,更何况你了。”老鬼颇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我看你就别蹚这趟浑水了,别把自己也撂进去。” “哦?”方木挑起眉毛,“这么说,你还是知道些内情啊。” “没有没有。”老鬼慌忙移开目光,“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跟我说实话。”方木眯起眼睛,慢慢地说道,“你应该清楚你骗不了我。” 老鬼干笑几声,表情却更加紧张。为了掩饰,他端起奶茶大口吸着,忽然,他被一口奶茶呛住了,紧接着就两眼圆睁,用手在喉咙上抓挠起来。 方木扫了一眼堵在吸管里的“珍珠”,一动不动地看着老鬼在面前挣扎。 老鬼的脸已经憋成了紫色,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他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用手指在嘴里胡乱抠着,下巴和胸前全是黏糊糊的口水,可是那粒要命的“珍珠”依旧卡在气管里。收银的女孩子想过来帮忙,却被方木做出的严厉手势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老鬼狂怒地瞪着方木,想跑出去找人。刚站起来,方木就一脚把桌子踹过去,正顶在老鬼的胸口。方木死死地踹住桌子,老鬼被顶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又说不出话,连连对方木合十作揖。方木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笔,扔在他面前。老鬼飞快地抓住笔,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了几个字后,抬头冲方木疯狂地比划着自己的喉咙。 方木松开脚,绕到老鬼身后,双手环绕他的腰,然后左手握拳,拇指顶住老鬼的胸廓和上腹,用右手抓住左拳,快速向上压迫老鬼的腹部,如是几次后,老鬼终于剧烈地咳嗽起来,一颗“珍珠”也被他吐到桌面上,弹跳了几下后,滚到墙角处。 等到他的咳嗽声稍微减缓些,方木拿起那杯奶茶示意他漱漱口,老鬼连连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敢了,不敢了。”方木笑笑,让看傻了的女孩子端一杯清水上来。 老鬼喝了几口水,脸色也恢复了一些。方木递过去一根烟,问道:“没事吧?” “没事。”老鬼仍然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妈的,差点把我憋死。” 第106章 心理罪之暗河(17) 方木拍拍他的肩膀,翻开记事本,指着歪歪扭扭的“百鑫”两个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老鬼闭上眼睛,向后一靠,“瞎写的。” 方木没有做声,而是一直盯着老鬼的脸。 “你盯着我也没用。”老鬼把脸转向另一侧,“我可不想死得太早。” 这时,一大群小学生涌进了快餐店,叽叽喳喳地买鸡翅、酸奶、冰淇淋,其中一个小学生无意中向这边扫了一眼,迟疑地叫了一声:“爸爸?” 老鬼的身子一震,立刻睁开眼睛,满脸堆笑:“洋洋!” 洋洋满脸狐疑地走过来,很不友善地盯着方木。老鬼眉开眼笑地蹲下,一把抱住儿子。 “想吃什么?爸爸请客!”忽然,老鬼脸色一变,“就是不许喝珍珠奶茶。” 洋洋挣脱了老鬼的怀抱,又看了看方木,皱起眉头,“他是警察吧,你又犯什么事了?” “没有啊。爸爸一直在……你知道的……”老鬼急得语无伦次,“爸爸跟你发过誓的……” “你爸爸没做坏事。”方木开口了,他也蹲下身子,拍拍洋洋的头,“他在帮警察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什么任务?”洋洋还是半信半疑。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秘密任务。” “行,其实我爸挺能干的。”孩子还显得挺大度,“那我要不要装作不认识你们?” “那倒不用。”方木笑笑,“你去买吃的吧,叔叔请客。” 洋洋兴冲冲地跑了。老鬼松了口气,臊眉搭眼地说了句“谢了”。方木没回话,伸手从钱包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他。“线人费。” 老鬼没客气,大大咧咧地揣进兜里,转身要走,方木又叫住他,“等等。”老鬼摆出一脸苦相,“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方……” “拿着。” 老鬼愣住了,递到眼前的是两百元钱。 “天冷了,给你儿子买双鞋。”方木向不远处的洋洋努努嘴,“你看看,都露脚指头了。” 老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表情却更复杂,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走吧。”方木移开目光,挥挥手,“你儿子等你呢。” 老鬼又站了几秒钟,然后咂咂嘴,把钱紧紧地捏在手里,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声说道:“方警官?” “嗯?” “前段日子,有人看见姓丁的去了百鑫浴宫,之后就再没见他出来过。” 方木猛地扭过头来,盯着老鬼看了几秒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谢了。” 老鬼耸耸肩膀,似乎挺难为情地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拉着儿子走出了快餐店。 百鑫浴宫位于二环外,地处城乡结合部,法定代表人叫李守庆,男,47岁。从税务机关调取的资料来看,百鑫浴宫每个月都按时申报纳税,而且缴税额都不小,似乎经营得红红火火。可是方木第一次来到百鑫浴宫的时候,却吃了一惊。 所谓百鑫浴宫,只是一个二层小楼,从外表看,似乎曾装修得富丽堂皇,但是由于长期缺乏修葺,那些浮雕精饰已经变得斑驳破旧。方木绕着百鑫浴宫走了一圈,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实的窗帘遮挡着,里面的情况无从得知。正门处贴着一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白纸,上面写着“停业装修”。 方木想了想,转身去了马路对面。那里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方木给修车的老人点了一根烟,攀谈了几句后,就问他百鑫浴宫的情况。老人说,他在这里修车已经有几个年头了,百鑫浴宫开始建设的时候,他就在场。可奇怪的是,外墙装修好之后,施工人员就撤离了,此后再没有人来过这里,也就是说,这家浴宫从来没有开张营业过。 方木心里有了数,回局里后,他查了一下李守庆的资料,果不出所料。李守庆确有其人,身份证号码也对得上,但他是河北省固安县的普通农民,一生都未曾踏出固安县半步。 很显然,在法律上正常营业且照章纳税的百鑫浴宫只是一个空壳,其存在的价值肯定是违法的,最大的可能是洗钱,还有…… 方木不愿再想下去了,因为丁树成很可能就在百鑫浴宫里。 夜晚之所以是夜晚,是因为没有阳光普照大地。然而光还是有的,只不过是从各式各样的灯具中倾泻而出。有的温馨幽暗,比如床头的小小光亮;有的狂暴躁动,充满戾气,比如夜色中的各种霓虹招牌。它们好似这深夜里的城市,蠢蠢欲动,只顾瞬间的绽放,全然不想明天的太阳何时升起。 这样的夜里,总有些人睡不着,有些人不想睡。 他躺在看守所冰冷的床板上,仰望小小的气窗透进的微微月光。 她悄悄离开身边鼾声如雷的男人,在黑暗的客厅里点燃一支烟,思念那个只相处了几个小时的警察。 他坐在吉普车的驾驶室里,疲惫地盯着不远处的二层小楼。 而她们,紧紧地簇拥在一起相互取暖,在已沉默地耸立了千年的石林中,倾听潺潺流水。 每个人都是孤魂野鬼,游荡在葬送一切的时间里。 景旭也没有睡。他想睡,又不甘心去睡。每一秒都是新生,每一秒都是末日。他厌倦身边每一个女人的大腿和乳房,又不停地抚摸,似乎下一刻就会永远失去,实际上却从未真正占有。 在面对最终的宿命之前,他要及时行乐。 金永裕推开包房的门,面前的淫靡景象让他微微蹙眉,又觉得好笑。四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围坐在景旭身边,而包房里唯一一个衣着完整的人也正是他。见有人进来,已经被酒精和k粉彻底麻醉的景旭显得有些迟钝,看清来者后,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起身。 金永裕挥挥手,女人们识趣地各自寻找自己的衣物,草草穿好后,依次离开了包房。 金永裕坐在景旭身边,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把目光投向包房里不停闪烁的液晶电视上。白种女人在黑人男子身下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虽然刺激,但也很快就让人索然无味。 “爽么?”金永裕点燃一根烟。 景旭依旧呆呆地看着屏幕,隔了好久才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好玩。”金永裕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酒桌上,“老板给你的。” 景旭的眼珠缓缓地转向那个信封,停留了几秒钟后,又扭过头去,几乎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 金永裕笑笑,按熄了烟头,站起身来说道:“开心点。老板还是赏罚分明的。”说完,他就拉开包房的门走了出去。 这时,一直只用点头表达意愿的景旭突然开口了。 “我要女人。”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再换四个。” 金永裕站在门口愣住了,随即就简短地回答道:“好。” 然后,他关上包房的门,转身对门口的服务生说:“再给他找四个小姐,不要刚才那四个。” “啊?”服务生面露难色,“金哥,小姐们说景哥玩得太狠了……都抠出血了……” 金永裕没说话,抿起嘴看着服务生。后者在金永裕的目光下慌张起来,最后倒退几步,垂下眼睛说道:“我现在就去安排。”说罢,就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而去。 金永裕哼了一声,刚要走,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他按下通话键,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挂断电话后,他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老板,”刚一接通,他就急不可待地说道,“‘笼子’那边有情况!”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两点,这条本来就人迹罕至的路显得更加幽静。方木捏扁空烟盒,拎起背包,起身下了吉普车。 百鑫浴宫周围已经长起了密密麻麻的荒草,脚踩上去,刷拉刷拉的声音在午夜里显得更加清晰。偶尔响起清脆的碎裂声,估计是踩到了废旧的玻璃碴。每到这时,方木就会驻足四顾,仔细倾听周围的声音。然而周围一片寂静,除了远处隐隐的犬吠之外,再听不到半点声息。 方木缓步来到一面窗户前,伸手从背包里掏出破窗器。他把吸盘固定在玻璃上后,用玻璃刀割出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圆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玻璃取下。刚拨开那厚重的窗帘,方木的手就停了下来。 穿过那布满灰尘的绒布,方木摸到了冰冷的铁条。不出所料,窗子里还有护栏。 方木把破窗器卸下来装好,起身绕到楼后。那里有一座一米多高的室外平台,平台南侧是一扇铁门,估计是后厨的位置。 方木拧亮手电,只见一根粗粗的铁条横贯在铁门中间,一把大铁锁加于其上。方木掂掂铁锁,感觉满手的锈蚀与冰冷。方木从背包里取出撬棍,插进两条锁臂里,用力扭了两下,铁锁应声而开。 方木立刻蹲在原地,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轻轻地拉开铁门,走了进去。 进入室内,方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水泥房间里。没有窗户,四处散落着一些食品包装袋、鸡蛋壳和酒瓶。从地上摆放的煤气炉灶来看,这里的确曾是个厨房,但显然不是为了浴宫的经营所用的。 房间对面是一扇木门。方木走过去,试探着拉了一下,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前方似乎是更大的一片空间。 方木边走边用手电四处照射,脚下是一段四阶楼梯,下面则是一个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从地面中间的两个方形大坑来看,这里应该是浴池。方木一边走,一边留心脚下的水泥块和木条。室内仍然是一副刚刚竣工的样子,甚至都没有清理一下。 走到大坑边,方木随手向坑里照射了一下。所谓的“浴池”,里面甚至连瓷砖都没有贴,只是用水泥草草地抹平了事。借助手电筒的光芒,方木看见浴池底部胡乱堆放着一些草垫和被子似的东西,他的心里一动,抬脚跳了下去。 刚一落地,方木就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卷在一起的,脏得分不出本色的被子。方木蹲下身子细细翻看,又拽出草垫中的几根草,用手指捻了捻。 略有潮湿,但并未腐烂。 方木站起身来,皱了皱眉头。这里显然曾经有人住过,但肯定不是当时建设房屋的工人,否则在这么潮湿的环境下,几年时光过去,那些草垫早就腐烂了。方木看看废墟般的大厅,无论是谁住在这里,境遇肯定都凄惨无比。 方木从坑边随手拽过一根木条,翻动着那些破烂的棉絮。因为潮湿,草垫和被子都沉甸甸的,即使在如此的低温下,仍能闻到一阵阵刺鼻的味道。几分钟后,方木挑起一块破烂不堪的布片,在手电光下,破布上仍有些桃红色依稀可辨。这应该是一件衬衫,从尺寸上来看,它的主人似乎身形娇小。 方木扔下木条,咬了咬牙。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里曾经住过的就是那些被拐卖的女孩。 浴池北侧是一段未封闭的楼梯,方木跳出大坑,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的情形和一楼差不多,遍地是建筑垃圾。中厅的位置是一大片空地,貌似休息大厅。四周则是一圈小房间,估计是做包房所用。方木逐一查看过去,除了一个简易的卫生间之外,其他的房间都大同小异。转入东侧走廊时,眼前的情景却大不一样。 相对于其他地方,这里要乱得多。破碎的桌椅、酒瓶随处可见。一段钢架从开裂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泛着幽幽的寒光。手电光从墙面扫过,只见上面布满了痕迹。方木凑过去,能看出有些是砍刀、铁棍之类砍砸出的痕迹。而其中一个圆洞,显然是弹孔。在一面墙上,方木发现了一片干涸的褐色液体,看上去仍有黏稠的质感。从高度分析,应该是头面部遭重创后,血液喷溅上去形成的。 方木在四周扫视了一圈,又发现了不少血迹。他的手有些抖。很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斗。而喷洒出如此多血液的,无论是一人还是数人,必有伤亡。 至于伤亡者可能会是谁,方木不愿去想,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继续查看下一个房间。 刚刚把手电光投射到房间里,方木的眼前却突然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双手平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中埋伏了! 方木立刻关掉手电筒,转身避开门口,后背死死地贴在墙壁上,同时在背包里疯狂地翻找着。当他把撬棍握在手里的时候,才意识到手心里已经攥满了冷汗。 他同时也发现,对方并没有开枪,甚至都没有移动。 眼镜顺着汗湿的鼻梁滑下来,方木用手扶扶眼镜,拼命让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同时竭力倾听对方的动静。然而对方似乎很有耐心,始终默默地站在房间里。 方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谁在里面?放下武器出来,我是警察!”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在墙壁间弹来弹去,最后渐渐微弱。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或者更久。 对方始终没有回应。 方木渐渐感觉蹊跷,如果对方设伏,应该不止一人,耽搁了这么久,同伙应该早就过来了。而且对方刚才明明有机会开枪,为什么却不动手呢? 方木心一横,蹲下身子,悄悄地挪到门口,转身,猛地按亮手电筒向斜上方照去。 对方的脸被罩在强光下,方木本打算趁此机会把撬棍甩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然而当他看清那张脸后,却忘记了所有的计划,只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一张死人的脸,尽管他半睁的双眼已暗淡无光,尽管整个面部已经肿胀变形,尽管一道横贯脸颊的伤口已经像小孩的嘴唇一样外翻开来,方木还是认出那就是丁树成。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谁杀死了他? 是杀人灭口还是因为身份暴露而牺牲? 太多的问题一下子涌入方木的脑子里,他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急忙收好撬棍,疾步走到丁树成的尸体旁,用手电筒上下照射着。 丁树成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近期的低温延缓了腐烂的速度,从他的尸体上,仍然能看出死前的惨状。 第107章 心理罪之暗河(18) 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布满干涸的血块,头皮上的裂伤已经被黑褐色的血痂糊住,看不清具体的大小和深度。他的双眼微睁,眉毛上扬,似乎在生命逝去的前一刻还在努力看清前方。他的脸上有一道被利器砍劈过的伤口,深可见骨,在被劈裂的上唇的缝隙中,牙齿隐约可见。由于尸体已经腐烂,体内充盈的气体让他身上的衣服被绷得紧紧的,也让至少三处贯穿而过的枪伤一览无余。其中任何一处都足以让一个强壮的男人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而丁树成却始终站着,依托在身前的一个铁架子上,双手握着一支五四手枪,直直地瞄准前方。 这个人,在生命离他而去的瞬间还在战斗。 方木顺着丁树成手中的枪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物。然而方木却想起走廊里的一片狼藉和大摊的血迹。 他最后还是死了,不过他的对手肯定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方木叹了口气,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枪。拽了两下,竟拽不动,心中更是欷歔。再用力时,丁树成的尸体动了动,尸体脚下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方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只见丁树成的脚边散落着一大堆空方便面袋,还有一些被撕开的调料包,能看出里面的肉酱被舔舐得干干净净。方木的心中陡生疑惑,难道…… 这时,方木眼角的余光中突然出现了异常:墙角处的一堆破棉絮忽然动了动! 方木急忙用手电筒照射过去,那堆破棉絮下的东西在强光的刺激下停止了蠕动,但是很快又动了起来。几秒钟后,一张脸露了出来。 方木震惊得无以复加,竟忘了拿出撬棍自卫。而那个人似乎也对方木没有敌意,甚至对方木的存在毫不在乎,径自从破棉絮中爬起来,蹒跚着走到丁树成的尸体脚下,蹲下身子在那堆包装袋中翻翻找找。 这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方木看着她不足一米五的身高和一头脏乱的长发,越发惊讶。 女孩从那堆垃圾中翻出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还有小半瓶水,颜色污浊。女孩拧开瓶盖就喝,方木连忙想阻止她,可是女孩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瓶子。不过从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是因为嫌水肮脏,而是不想浪费。喝过水后,女孩继续全神贯注地在垃圾堆里翻找,最后捡起一个方便面袋,用舌尖舔食着里面的一点碎渣。 方木蹲下身子,想了想,低声问道:“你是谁?” 女孩对方木的提问毫无反应,一心一意地嚼着嘴里的食物。方木连问了几遍,女孩都没有回应。 方木皱皱眉头,伸出手去,试图把女孩拉起来。指尖刚刚碰到女孩的手臂,女孩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躲在丁树成的尸体后,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惊恐万状地看着方木。 方木急忙缩回手,低声解释道:“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 女孩不说话,竭尽所能地把身子缩在丁树成的尸体后面。仿佛那就是自己的保护神。 忽然,方木觉得自己理清了事实的真相。 丁树成站在一楼的大厅里,满脸警惕地看着正在往自己身边聚拢的几个人。他们面目模糊,然而充满杀机。在那个大坑边,女孩正在被另一个男人拽出来,她连踢带打,却丝毫没有作用。 丁树成不住地看向女孩,手慢慢伸向腰间。这时,面前的一个男人动手了,丁树成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同时向女孩跑去。抓住女孩的男子急忙松开她,伸手去腰里摸枪。丁树成开枪了,男子仰面翻倒。刹那间,大厅里子弹翻飞,女孩失声尖叫。丁树成一把拽住她,却发现入口已经被拦住,只能向楼上跑去。 二楼曲折的走廊里,丁树成且战且退,弹雨中,身边的墙壁上不时飞溅起火花。女孩跌跌撞撞地跑着,大哭,尖叫。丁树成边护着她边开枪。有人惨叫着倒下去。突然,从一个包房里蹿出几个人,丁树成举枪,却发现子弹已经打光了。寒光闪闪的砍刀迎面劈在他的脸上。丁树成痛极狂呼,随手捡起一根铁条胡乱地抡开来,有人的头被砸中,鲜血四溅。好不容易冲出包围,丁树成拽着女孩躲进了一间包房,又拉过几个铁架堵在门口。他把女孩藏在自己身后,换上弹夹后,推弹上膛。女孩的手拽着他的衣角,在剧烈地颤抖。丁树成回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让女孩不要害怕。然而那笑容只是从破裂的嘴唇中,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有人在包房门口露头,丁树成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没打中,子弹撞进对面的墙壁里,发出沉闷的钝响。这一声枪响后,战场上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有人的手机在响。有人在小声却急促地解释着什么。随即,丁树成听见拖拽尸体的声音,搬动重物的声音,以及楼下铁门发出的沉重的撞击声。 他什么都听得到,却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觉得冷,从身上的几个洞流淌出去的,是一点点流逝的生命。他只知道要靠在这个铁架上才站得住,只知道端着枪,自己和身后的女孩就暂时没事。他只知道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和女孩有信心撑下去。 “我是警察。没事。别害怕。”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尽管在女孩听来,那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当这些音节越来越低,最后渐渐消失之后,女孩发现挡在她身前的人已经变得冰冷僵硬。她站起身来,在寂静无声的小楼里寻找出口。然而,她摸到的每一扇窗都带着铁条,每一扇门都被紧紧锁住。饥饿和干渴让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哭泣,转而拼命地搜寻可吃的东西。 她不知道几乎所有的食物和饮用水都被带走了,自来水管也被切断,她不知道日夜都有几只眼睛在监视着这栋小楼,她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把他们活活困死在小楼里,她不知道对方要直到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时,才会重新打开大门,处理掉已经毫无威胁的他和她的尸体。 她每天只是竭尽所能地寻找任何一点可能残存的食物,去卫生间接一点水管里残留的锈水。然后,她会回到那间包房,躲在一堆破棉絮里,看着眼前那个依旧站着的人。尽管他始终一动不动,尽管他已经开始发臭,但是只要有他在,她就会觉得安全。 直到一支手电筒把光线投射到她的脸上。 方木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丁树成那张支离破碎的脸,强忍住内心的汹涌澎湃,竭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女孩说:“走吧,我带你出去。我是警察。” 女孩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语言的理解能力,然而,仍然有些词语让她感觉熟悉。她的眼神渐渐活泛起来,肮脏的小脸也从丁树成的腿后缓缓露出。 然而方木的表情却一下子僵住了! 他在女孩明亮的双眼里看到两团飞舞的火! 方木急忙转身,刚好看到一个燃烧瓶撞在门口的墙壁上,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的同时,大火腾地在房间里烧起来。 方木来不及多想,几步跳到门口,刚迈入走廊,迎面就看见一个燃烧瓶飞过来。方木急忙一闪身,燃烧瓶摔在身后几米处,瞬间就烧开一片大火。 方木向燃烧瓶飞过来的方向望去,浓烟和烈火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方木大声喝问道:“谁?” 对方没有回应,转身跑下楼去。同时,碎裂声在一楼不断响起,每响一声,就会有一片火光亮起。 方木有些慌了,急忙奔回房间,拎起背包,又拽起女孩的手。女孩却挣脱开来,拼命往丁树成的尸体后面挤。 方木看看丁树成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咬咬牙,弯下腰,把他的尸体扛在了肩膀上。 兄弟,我带你回去。 走廊里已经烈焰熊熊,刚走几步,方木就感到热浪袭人。走廊两侧的包房里也许有人埋伏,也许没有。方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对他而言,被活活烧死在这里或者被一记冷枪放倒,也许后者更痛快些。 刚踏上楼梯,方木就看到几个人影在入口的铁门处晃动。情急之下,方木大喝一声“别走”,对方听到后,却齐齐地跑出铁门,随即把门关严。 方木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他失去平衡,刚踏上地面就摔倒在地,左膝一阵剧痛。他顾不得查看伤势,连拖带拽地拉着丁树成的尸体和女孩挪到门前,伸手猛推几下,铁门却纹丝不动。方木知道对方已经把自己锁死在小楼里,不禁心头大乱。他揪起丁树成的手,试图把枪拽出来。努力了几次,枪却始终死死地被那只僵硬的手握住。方木只好抬起丁树成的胳膊,尽量瞄准可能悬挂着门锁的位置,连开两枪。“当当”两声脆响后,弹头被反弹了回来,差点打中方木。 看来破门而出已经不可能,方木摸出手机,却发现一点信号都没有,连紧急呼叫都拨不出去。 “操!”方木大声骂了一句,半蹲下身子,紧张地在浓烟中四处张望着。辨清方向后,他扛起丁树成的尸体,扯着始终紧紧拽着丁树成衣角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向后厨跑去。 那里是唯一可能的出口。方木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暗暗祈祷自己撬开的那扇铁门不要被人发现。 充斥在小楼内的浓烟越来越厚重,方木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喉咙里仿佛被人塞了一大把稻草一样。丁树成的尸体似乎有一吨重,从创口中渗出的体液流淌进方木的脖子里,又被火焰烤干,硬硬的像结了一层痂。前方的路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浓烟熏得方木睁不开眼睛,只能靠摸索墙壁来寻找后厨的木门。当他终于摸到那个被火焰烤得滚烫的门把手时,几乎要欢呼出声。 方木猛地拉开那扇门,后厨的烟雾相对要稀薄一些,对面墙上的铁门依稀可辨。方木扑到铁门前,用力一拽,心下却立刻一片冰凉。 它也被锁死了。 方木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 丁树成的尸体侧躺在地上,右臂被压在身下,头微微偏着,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是他感觉不到,不知这是不是该算种幸运。浓烟不停地从敞开的门里灌进厨房,方木看着丁树成的尸体,视线越来越模糊,内心却越发地安详。 到此为止吧,我尽力了。 对不起,老邢。 对不起,邢娜。 对不起,丁树成…… 忽然,方木从浓烟中看到了两点光亮,渐渐模糊的意识竟有所醒转。 是那女孩的眼睛。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方木,目光中有信任,有期盼,还有鼓励。 在那些漆黑的夜里,你也是这样看着丁树成吧。 方木的双脚暗暗用力,一点一点,终于站了起来。 他已经死了,我还没有! 最后的希望在窗户那里———方木勉强理清了思路———如果把那条窗帘拉开,就可以得到新鲜的空气,也许可以撑到救援人员到来。 然而,在浓烟滚滚的小楼里,从后厨走到窗前,已经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方木费尽全力才把丁树成的尸体弄到肩膀上,女孩依旧拽着丁树成的衣角,乖乖地跟在方木身后。 方木蹒跚着走出门口,摸着墙一步步向外走去。沿着墙走,就一定能找到窗户。浓烟已经让他完全睁不开眼睛,索性就紧紧闭上。谁知刚走出几米却一脚踩空,当他猛地回忆起这是那段四阶楼梯时,已经连人带尸滚落下去。 这下把方木摔得不轻,一时间,体力完全透支的他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足有半分钟后,他才慢慢坐起,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前后左右都是浓烟和跳动的火光,严重缺氧也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能徒劳地在原地向四面胡乱摸索着。 唯有身下的地面坚实无比,双手可达之处皆空空如也。 方木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 这是真正的无能为力。 这是真正的无路可逃。 突然,一阵金属弯折的吱嘎声和大块玻璃的碎裂声在斜前方响起。几近绝望的方木循声望去,只见满屋的浓烟正朝一个方向席卷而去,仿佛那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大吸油烟机。方木立刻觉得眼前清爽了不少,等他看清那里的情形时,精神更是为之一振。 那扇窗户被拽开了! 来不及多想,他拽起丁树成的尸体,连滚带爬地向那里奔去。 窗帘已经被拽掉,窗户里加装的铁制护栏也已经被拽得变了形,却仍未脱落,可见初装时有多么坚固。护栏上有一个铁钩,上面还连着一段已经断掉的绳子。方木抬头向窗外望去,刚好看见一辆闪着尾灯的车拐过街角。 看来是有人开着车,从方木割开的那个洞里把铁钩钩在护栏上,然后拽开了它。至于这个人是谁,他的动机和目的如何,方木已经无心去想。他看向已经变形的护栏,虽然还固定在墙面上,但是已经被拉开了一条缝隙,应该可以容许一个人挤过去。方木心想,必须快点出去,身后的火已经越烧越近了,而且,一旦被外面守候的人察觉到这个出口,不被烧死也会被打死。 他把手伸向女孩,示意她赶快出去。女孩不说话,却拼命地摇头,死死地拽住丁树成的衣角。方木顾不得许多,硬是把女孩的手掰开,抱起她顺着护栏间的缝隙塞了出去。女孩刚一落地就急得直跳,竟想爬回来。方木失去了耐心,做了一个噤声下蹲的手势。也许是方木脸上凶狠的表情吓到了女孩,女孩乖乖地照做了。 方木喘了几口粗气,伸手去抱丁树成的尸体,可是,已经精疲力竭的他试了几次,都无法把硬邦邦的尸体搬上窗台。方木想了想,自己先跳到窗台上,挤出护栏后,伸手把丁树成的尸体拽起来,试图把它从护栏中拖出去。那道缝隙对方木来讲要挤出去已经非常勉强,对于已经膨胀的丁树成的尸体来说,更是难上加难。方木费尽全力,也只把丁树成上半身的一小部分拽了出来。眼看火已经烧到了墙角,丁树成的裤子已经开始冒烟了,方木焦急万分,却无法再拽动他分毫。 突然,方木的耳边传来“嗖”的一声,紧接着,头顶的瓷砖就被打得粉碎。 被发现了! 第108章 心理罪之暗河(19) 几道手电光交替照射过来,很快就把方木的全身牢牢罩住。随即,几颗子弹“噗噗”地连续打进身边的墙壁里。方木急了,疯了似的猛拽丁树成的手臂,尸体却在护栏里越卡越紧。方木再用力时,却脚下一滑,仰面从窗台上摔了下去。情急之下,方木的手向前一伸,一把拽住了丁树成手里的五四手枪的枪管…… 那支一直被丁树成死死握在手里的手枪,奇迹般地被方木拽出来了。 方木来不及多想,抬手对手电光射来的方向连开两枪。对方的火力一下子弱了下去,方木趁机返回窗前,试图把丁树成的尸体拽出来。可是对方的枪声再次响起,而且比刚才还要猛烈。方木按住女孩的头,几乎要贴在地面上了,只感觉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过。 没办法了,只能放弃,否则自己和女孩都会死在这里。方木抬头看看丁树成的尸体,它依旧被卡在护栏里,已经开始燃烧了。 原谅我,兄弟。方木咬咬牙,猛地直起上身,连开两枪,然后拽起女孩就弯腰猛跑。刚跑出十几米,对方密集的火力就迫使他们不得不再次卧倒。方木检查了一下枪膛,只有一颗子弹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浪费。对方似乎也意识到方木的弹药所剩无几,不再猛烈开火,而是慢慢围拢过来,不时零星地放上几枪。 方木拽过女孩,低声说道:“一会儿我开枪的时候,你就往外跑,有多快就跑多快,哪里有灯就往哪里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来,听懂了么?” 女孩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怔怔地看着方木。 没有时间再嘱咐第二遍了,方木拍拍女孩的头,既是安慰,也是鼓励。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开枪,正在这时,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在不远处突然响起。 那声音单调、刺耳,听在此刻的方木耳朵里,却如一针强心剂一般。后援赶到了! 警笛声显然也让对方吃了一惊,他们停止了包围,继而迅速四散而逃。方木趁机拽起女孩向警笛声响起的方向跑去,边跑边鸣枪示警。然而,枪声过后,并没有警察赶过来支援。方木正在疑惑,却看见自己开来的吉普车就停在前方,警灯闪烁,而警笛声正是由此而发。 原来,并没有什么后援。 方木放慢了脚步,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才拉开车门让女孩上去。同时,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车后还拴着半截拉断的绳子。方木捏着那段绳子发了一会儿愣,又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信号满格。他的手指在“1”键上停了几秒钟,最后合上手机。 他不能报警,也不能再回去抢出丁树成的尸体,他甚至不能把发生的一切对任何人透露。 显然,现在不止一人知道他今晚的行动。有人想把他烧死在小楼里。而另外有人开着他的车拽开了护栏,又拉响警笛吓走了那些人。 原本就复杂的案情,现在更复杂了。 方木跳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在踩下油门的一瞬间,他远远地望向火光熊熊的小楼,似乎还能看见那具燃烧的躯体。心底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紧紧地咬住下唇,几秒钟后,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第十三章 比枪 市局会议室。早会。 局长的脸色极差。邢至森的案件已经搞得全局上下焦头烂额,郑霖伪造证据的事情又让警方极为被动。省厅领导已经过问此事,被他以“个别干警工作手段单一,作风粗暴,法制观念淡薄”搪塞过去,加之涉案的三名警察均已被停职,假录像带这件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可是偏偏案件调查毫无进展,如果再找不到证明邢至森所言为实的有力证据,就只能把案件移送给检察院审查起诉。否则,他和市局都要蒙受包庇杀人凶手的责难。重压之下,平日里沉稳果敢的局长也显得心浮气躁,一个调查组成员刚刚结结巴巴地汇报了几句,就被他挥挥手叫停了。 一时间,会议室里的气氛尴尬无比,大家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局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笑笑:“大家再加把劲儿,工作做到家了,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他顿了一下,低声加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吧。”说罢,他刚要宣布散会,身旁的秘书凑过来低语了几句。局长点点头,又开口说道:“今天下午统一配发九二式手枪,在局里的都去试试枪。” 这个消息总算让大家兴奋了一些,会场里也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局长刚要起身,却发现会议室里有几把椅子是空的。他皱皱眉头,转身问秘书:“有人缺席?” 边平急忙说道:“方木没来———今早请假了。” “谁准他假了?”局长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发火的理由,“把他给我叫回来———现在还有比案子更重要的事情么?” 方木坐在儿童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快速翻看着一份早报。在社会新闻版里提到了百鑫浴宫“失火”的事情,却只有寥寥百余字。方木逐字读完全文,没有发现“不明尸体”之类的字眼。对这一结果,方木并不感到意外,他已经不止一次领教到对方能量之强大了。至于丁树成的遗体会遭遇怎样的处理,方木不愿去想。 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木循声望去,杨敏穿过那些面色忧虑的家长和患儿,匆匆地向自己走来。 方木刚要站起来,却被杨敏一把按坐在长椅上。 “那女孩是谁?”杨敏神色严峻,“你从哪里把她带来的?” “怎么了?”方木眯起眼睛,“体检结果是?” “严重营养不良,多处软组织挫伤———这都不是最严重的。”杨敏打开手里的几页纸,“你看看这个!” 方木只看了几眼,脸上的肌肉就僵硬起来,那几页纸也几乎被他捏成了一团。 “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急性盆腔炎、外生殖器感染———到底怎么回事?”杨敏目光炯炯,“她最多不超过十四岁!” “你别问了。”方木低声说道,“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杨敏看着方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眼渐渐盈满泪水。方木知道,她从女孩的境遇想到邢娜了。 “不用报警么?” “不用。”方木摇摇头,“帮我给这孩子开点药吧。” 杨敏点点头,“身体上的伤害倒在其次,这孩子现在肯定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我知道了。”方木叹了口气,“谢谢嫂子。” 杨敏擦擦眼睛,起身去药房,刚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方木。” 方木抬起头来,只见杨敏已是泪流满面。 “无论是谁糟蹋了这孩子,”杨敏的声音因哽咽而变得嘶哑,“绝对、绝对不要放过他!” 方木赶回局里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早已不耐烦的边平刚要问他的去向,就被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惊呆了。 “你这是……跟别人打架了?”边平看着方木脸上的几处伤口,尤其是被火烧伤的地方,“你到底干吗去了?” “没事没事。”方木不想细说,转身去了局长办公室。 局长的火已经发出去了,也无意再批评方木,草草问了几句之后,就让方木走了。出门之后,方木直接去档案室查失踪人口。 从昨天到现在,女孩始终一言不发,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只有食物。每次有食物出现在她身边,她总会奇迹般地从昏睡中醒来,狼吞虎咽之后,又爬到床上沉沉入睡。除此之外,她并不和方木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曾有过。方木无从确定她的身份,只能寄希望于失踪人口登记。然而查遍了三个月内上报的全省失踪人口信息,也没发现与那女孩相符的。 是因为没有别的亲属,还是因为亲属压根不知道她的境遇? 心事重重的方木走出档案室,刚转入走廊就迎面遇到了肖望,他也被方木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哥们儿?”他惊讶地看着方木,“怎么好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似的。” 方木笑笑,并不回答。 肖望的优点就是,对于别人不想说的事情,绝不多问。他一把揽住方木的肩膀,“走吧,去枪房。”他眉飞色舞地说道,“市局配发了一批九二式手枪,九二式啊。” 枪房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同事,有的在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新枪,有的双手各持一支五四式和一支九二式,正仔细对比着。枪房的老秦是个枪迷,正口若悬河地向大家讲解九二式手枪的各项技术参数。省厅来的技术员倒落得个清闲,坐在一旁吸烟喝茶。 “……瞄准基线长152毫米,初速350米每秒,弹匣容量15发……”肖望挤进去,伸手就从桌子上拿枪,老秦急忙按住他,笑骂道:“看你小子猴急的,又不是抢媳妇,没轮到你们部门呢,出去出去。” 肖望嬉皮笑脸的,手上却没松劲,直到把枪拽到手里。“您继续讲,我就是看看,看看……” 方木笑笑,转头问那个正在对比两支枪的同事,“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吧。”他把两支枪都平端到眼前,“九二式不错,不过大概是因为习惯了,还是觉得五四更顺手些。” “呵呵,是啊。”方木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五四式,轻轻抚摸那已经磨得露出原色的套筒,“老家伙可靠些。” “这就是你不懂了。”正在摆弄新枪的肖望插嘴道,“还是九二式好。设计合理,科技含量高。”他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听到清脆的击锤撞击声后,满意地咂咂嘴,“有了这家伙,咱们的战斗力可就突飞猛进喽。” 几个同事也随声附和。方木笑着摇摇头,“决定战斗力的关键还是人,不是武器。” “手里的家伙不行,再好的射手也发挥不出能力。”肖望立刻反驳道。 “操作武器的毕竟是人。”方木稍稍提高了声音,“武器性能的发挥程度也取决于人。” “得了吧。”肖望撇撇嘴,“同等级别的射手,武器不同,战斗力肯定高低有别。” “未必。” “不信?”肖望目光炯炯地盯着方木,“要不咱俩比比?” 方木苦笑一下,刚要拒绝,周围的同事就哄起来:“比一下,比一下……” “对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还有更心急的,已经拉住老秦要子弹了。于是,几分钟后,吵吵闹闹的一群人簇拥着方木和肖望到了地下靶场。 方木看看面前摆放的一支五四手枪和一只装满子弹的弹匣,感觉有些骑虎难下。“真要比?” “怎么,你怕?”肖望把装满子弹的弹匣插进九二式手枪里,哗啦一声推弹上膛。 这句话激起了方木的好胜心,他推推眼镜,拿起了手枪,屏气凝神瞄准。几秒钟后,清脆的枪声在地下靶场依次响起。 第一枪,方木九环,肖望九环。 第二枪,方木十环,肖望九环。 第三枪,方木九环,肖望十环。 第四枪,方木十环,肖望八环。 …… 八枪打完,方木在总成绩上领先肖望两环。方木手里的五四式手枪已经空仓挂机,他刚要把枪放下,好事的同事们早把另一只装满子弹的弹匣摆在了他的面前。方木看看身旁依旧持枪瞄准的肖望,心想肖望的九二式手枪里还有七发子弹,再打一轮也好。于是,他取下了空弹匣,刚要伸手去拿新弹匣,却听到周围的同事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肖望手里的九二式手枪正指着自己的脑袋。 老秦最先反应过来,他的脸一沉,伸手去抓肖望手里的枪。“你小子想干吗?射击训练时枪口不能对人,你不知道规矩么?” 肖望一挥胳膊把老秦的手挡开,目光始终停留在方木的脸上,足有五秒钟后,他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已经没有子弹了,而我还有———这就是优势。” 一时间,整个地下靶场鸦雀无声。良久,一个年长的警察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小肖说得有道理,这就是优势。”随即,附和声四起。 肖望缓缓地放下枪,忽然笑了笑,“旧的必将被新的取代,这是规律。”说罢,他滑稽地做了一个举手投降的姿势,“开个玩笑啊,别介意。” 方木看了他一眼,放下枪,转身走出了靶场。 傍晚。方木开车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从倒车镜里观察后面,直到确定没有跟踪者后,才把车停在了一片住宅小区前。他从小区的南门进入,在密集的楼群间曲线行进,最后从西门走出了小区。他又穿过两条街,然后站在了一栋老式住宅楼前,左右张望一番后,他掏出钥匙开锁进门。 这是一处五十六平方米的房子,一室一厅。一年前,方木的姨妈举家迁往杭州,这处房产就由方木的父母买下,打算将来给方木用作婚房。老两口的意图很明显,想用这套房子促使方木尽早成家。方木对此颇不以为然,也极少过来住。想不到,如今这套房子派上了用场。 房间里静悄悄的。方木打开客厅的灯,柔白的光顿时盈满客厅,也让四下的凌乱一览无遗。方木看看餐桌,碗筷胡乱地摆放在上面,里面的食物却被吃得干干净净。他轻手轻脚地把手里的购物袋放在厨房里,转身去了卧室。 不出所料,女孩依旧裹着被子沉沉地睡着,似乎对方木的归来毫无察觉。可是当方木伸手去帮她拽好被子的时候,女孩的身体却骤然蜷缩起来。方木缩回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声说:“一会儿过来吃饭吧。”说完,就起身去了厨房。 方木不经常做饭,只会用电饭锅煮米饭,炒个西红柿炒鸡蛋,所以,下班回来的路上还买了点熟食。他把洗好的米放进电饭锅,又把熟食切好,放在笼屉里,接通电源。随后又把西红柿洗净,放在菜板上切成小块。手上忙活着,脑子里也一刻没停。 毋庸置疑,女孩现在成了方木的一个沉重负担。然而他别无选择。女孩的身份不明,也就无法找到她的监护人。如果将情况汇报到局里,一来自己无法解释当晚为什么会出现在百鑫浴宫,搞不好会影响到以后的调查;更重要的是,女孩一旦现身,也许会遭到灭口之祸。把她留在这里,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但也只能暂时如此。 饭菜的香味渐渐从厨房传出来,方木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一回头,只见女孩低垂着头坐在餐桌前,手里早就拿好了筷子。方木的心一软,微笑着说道:“别急,饭马上就好。” 第109章 心理罪之暗河(20) 女孩吃饭时快且专注,似乎眼前除了食物以外,再没有值得关注的东西。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方木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米楠时的情景。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些,方木心下一片怅然。回过神来的时候,盘子里的菜已经被女孩消灭了一大半。方木看看手里的大半碗米饭,赶紧夹了点菜。正准备往嘴里扒饭时,却听见女孩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方木抬起头,只见女孩的脸被憋得通红,满嘴的饭菜正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喷射出来。方木急忙起身在她后背拍击几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女孩干呕几声,最后“哇”的一下把刚刚吃下的食物都吐在了桌子上。 小小的客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酸腐的味道。方木在女孩的手里塞了一杯水,又捏着鼻子把女孩的呕吐物清理干净。手忙脚乱之余,心里不由得怨气丛生。他忍不住回头低喝道:“吃那么急干吗?又没有人跟你抢!” 女孩吐得无精打采,握着那杯水,垂着头坐在桌前。听到方木的斥责声,整个人似乎缩了缩。她的身上裹着方木的旧毛衣,看上去越发瘦小。看到她的样子,方木为自己的粗暴感到有些后悔,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闷闷地陪她坐在桌旁。几分钟后,呕吐物的酸腐味道渐渐散去,另一股难闻的味道却不住地钻进方木的鼻孔。他意识到这种味道是从女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想了想,起身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一只浴缸,方木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还能用。他放了满满一缸热水,然后把女孩拉进来,挨个指点道:“这是浴液……这是洗发水……毛巾就用这条好了……干净的衣服在这里。你好好地洗个澡。还有……”他掏出一管杨敏拿来的外用膏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洗完澡之后,抹在那里……”他用手大致比划了一下,“……明白了么?” 女孩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浴缸里袅袅升起的热气。 方木轻叹口气,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他坐在客厅里吸烟喝茶,不时侧耳听听卫生间里的动静。最初,卫生间里一片寂静。十几分钟后,轻微的撩动水花的声音渐渐响起,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试探。随后,水声越来越响,听上去她已经放心大胆地泡进浴缸里嬉戏起来。方木笑了笑,心里刚觉得宽慰些,目光却落在杨敏拿来的那些药上,情绪又骤然低落。 这个女孩不是第一个受害者,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不知有多少女孩子从百鑫浴宫被卖到境外。如果不尽快打掉这个团伙,受害者将会越来越多。可是老邢身陷囹圄,丁树成也牺牲了。郑霖他们也曾想查出真相,可惜因为太莽撞而失去了继续调查的机会。方木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他苦笑了一下,这样也好,反正自己也习惯了。 一个人,自己似乎一直是一个人。身旁的战友换了又换,也许能陪方木走到最后的,只有自己而已。 卫生间的门开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后,女孩擦着头发走了出来。她穿着方木新买给她的一套运动服,衣服有些大,袖口处高高挽起。曾经肮脏纠结的头发,如今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看上去和普通中学女生没什么区别。也许是注意到方木的目光,女孩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活泼了许多。 方木把桌上的药瓶推过去,示意她吃药。女孩顺从地坐下,把一直捏在手里的药膏放在一边。方木注意到药膏的封口已经被打开,铝管的上部也瘪了一块,不禁悄悄地松了口气。 吃完药,女孩机械地擦着头发,并不迎合方木的目光。方木想了想,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女孩的动作不停,没有回答方木的话。 “你从哪里来?” 依旧没有回应。 “谁把你带到百鑫浴宫的?” 女孩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呼吸也骤然加剧,目光却重新变得迷茫,似乎无法聚焦一样。 方木轻叹一声,起身去卫生间的浴柜里拿出吹风机,又把女孩叫过来。女孩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显得很紧张,抬头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后,就马上低下头来。方木拢起女孩的头发,打开热风徐徐吹着,女孩的身体却在顷刻间变得僵硬,脖子后面立刻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的心里还刻着深深的恐惧,对任何身体接触都有着本能的抗拒。 方木想起杨敏曾告诉他,在对女孩进行妇科检查的时候,女孩突然开始反抗,三个医生几乎都按不住她,那近乎绝望的嘶声高喊,让人心惊不已。 也许对于此刻的女孩而言,被一个陌生男子从身后拢住头发,与其说是善意的关照,不如说是令人极度不安的折磨。那遍布全身的战栗,甚至顺着头发清晰地传送到方木的手里。方木下意识地松开手,几乎是同时,女孩快步跑开,紧接着,就听见卧室的门被“咔嚓”一声锁死了。 入夜后,方木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倒不是因为身下的旧沙发硬得难受,而是因为对接下来的行动感到茫然。丁树成的牺牲让这条唯一的线索被彻底切断了。今后的调查对象是谁,该从哪里入手统统未知,而留给老邢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城湾宾馆那条线也许尚有一些突破口,但对手对警方的调查行动已经高度警觉,从景旭和金永裕身上拿到直接证据几乎不可能。而案发至今已经多日,找到那女人尸体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方木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替老邢翻案俨然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就此放弃却实在让人不甘心,尤其是目睹了邢娜的惨状之后,即使不是为了给老邢脱罪,也不能让那群禽兽逍遥法外。 朦胧中,方木的意识渐渐模糊。这半睡半醒的状态持续了几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眼前突然闪现的一点光亮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警觉地半坐起来,发现客厅里的冰箱已经被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冰箱前,正在吧唧吧唧地吃东西。 晚饭时她虽然吃了不少东西,可是都吐出去了,这会儿应该觉得饿了。方木披衣下床,想给这孩子煮两个鸡蛋,同时也觉得奇怪,因为冰箱里并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她在吃什么呢?走到冰箱前,方木才看到女孩捧着一个大塑料盒子,正把里面的绿色果子往嘴里塞。 方木想起那是肖望带来的s市特产———软枣,自己一直放在冰箱里,都忘记吃了。他皱皱眉头,空腹吃这种东西,肯定会闹肚子的。方木试图从女孩手里拿开盒子,女孩却紧抓不放,往嘴里塞的动作也骤然加快。方木无奈地笑笑,从冰箱里拿出两枚鸡蛋,转身向厨房走去。刚迈出几步,心里却一动,他想了想,转身蹲在女孩面前。 “好吃么?” 女孩神态专注地吃着软枣,并不理睬方木。方木默默地看着她去蒂吐籽的熟练动作,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以前吃过这个?” 女孩还是不说话,然而方木已经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女孩肯定曾在这软枣的产地停留过。 他忽然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寻找答案了。 第十四章 陆家村 这一年多来,赵大姐老了很多。方木看着她笑吟吟地把女孩从车上拉下来,虽然满面慈祥,却遮盖不住日益增加的皱纹。让方木感到吃惊的是,女孩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激烈反应,只是在赵大姐轻抚她的后背时有些颤抖。很快,她就顺从地牵着赵大姐的手,去厨房拿吃的了。 周老师死后不久,天使堂就整体迁到了这家位于远郊的福利院里。赵大姐成为这里的一名护工,继续照看着天使堂的孤儿们。在这段时间里,有些孤儿被领养,有的被分到外地的福利院,天使堂的规模已经大不如前。然而即使如此,赵大姐依然给方木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每次看见她,都似乎比上一次要苍老许多。 方木把带来的米面和油拎进厨房,洗手的时候,透过玻璃窗看到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条餐桌旁咬着包子,不时瞧瞧身边追逐打闹的孩子们,脸上的神情似乎生动了一些。 赵大姐走出来,递给方木一条旧毛巾,示意他擦擦脖子上的汗珠。 “陆璐好像不太爱说话。” “陆璐?谁是陆璐啊?” “你带来的女孩啊。”赵大姐吃惊地睁大眼睛,“你不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吧?” “啊?”方木比赵大姐更惊讶,“她跟你说话了?” “是啊。我刚才问她叫什么名字,开始不说,后来含含混混吐出两个字,好像是陆璐。” “好嘛,我跟她相处几天了,一个字都不跟我说。这才认识你几分钟,名字都告诉你了。”方木悻悻地说,“早知道就直接领到你这儿了。” 赵大姐有些得意:“跟孩子打交道,你肯定不如我。” “那我就彻底放心了。”方木告诉赵大姐,他打算外出几天,陆璐就暂时由她照顾。赵大姐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方木另外提出的要求却让她有些疑惑:不要让陆璐外出,最好别让任何人看到她。 “这孩子到底从哪儿来的?”赵大姐不会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别问了。”方木看着赵大姐的眼睛,“你相信我的为人么?” “那还用说。”赵大姐毫不犹豫地点头,“你放心吧,这孩子就交给我了。” 从福利院出来,方木打电话去局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随即就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s市的火车票。 软枣是s市山区的特产,从陆璐对它的熟悉程度来看,她要么是s市周边地区的居民,要么曾经在那里停留过。也许,那里会有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火车上人不多,大都靠在坐椅上闭目养神。方木对面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伙子,一直在埋头摆弄手机。火车开动后,方木一直入神地看着窗外。初冬时节,阴霾的天气笼罩着醒来不久的城市。太阳被遮挡在厚厚的云层之外,也许一场大雪即将到来。方木倒更希望是一场大雨,把这城市里的污垢涤荡一清。 火车开出城市,在田野间飞驰,视野开阔了许多,天色也似乎晴朗了一些。方木觉得有些饿,便从包里拿出一包炸鸡翅和汉堡,慢慢吃起来。 食物的香味让对面的小伙子抬起头来,他看看方木手里的塑料袋,吞了一下口水。方木友善地笑笑。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说:“肯德基,我吃过。” 方木这才注意起这个小伙子。他看上去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粗糙,双手粗短,指甲剪得马马虎虎,有些地方还藏着黑垢。头发粗硬,染成俗气的黄色,其中几绺又染成红色。整个人显得单纯热情,却又粗鲁无知。显然,这是一个进城游玩的农村青年。可是让方木感到奇怪的是,小伙子的衣着打扮却与他的身份不符,且不说名牌的运动服和球鞋,一直在摆弄的手机也是诺基亚的最新款式。 小伙子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方木意识到自己已经让小伙子不舒服了,心下有些歉然,也怪自己职业病发作。这大概只是一个偷拿了家里钱的小孩,何必大惊小怪。 方木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刚吃几口,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方木急忙把手里的食物塞进嘴里,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肖望发来的短信。 “怎么没来上班?不会是还在生我的气吧?” 方木笑笑,回复道:“我哪会那么小气,感冒了,在家休息几天。” 肖望很快就回了短信:“没事吧?我去看看你。” 方木急忙回复:“不用,有事打电话就好。” 抬起头,方木发现小伙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机看,觉得有些奇怪,就晃晃手机,“怎么了?” 小伙子一笑,指指自己的手机,又指指方木的,“咱俩的手机是一个牌子的。” 方木觉得有些好笑,“嗯,不过你的比我的要贵多了。” “那是。”小伙子有些得意了,“我让他们给我拿一个最贵的———日本货。” “诺基亚不是日本的品牌。”方木忍不住纠正道,“是芬兰的。” “哦?”小伙子似乎很疑惑,“日本的东西不是最好的么?” “可能吧。不过诺基亚是芬兰产的。” “管他是什么兰,反正最贵就行。”小伙子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又兴致勃勃地摆弄起手机来,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这时,火车上卖食品的小车推过来,小伙子叫住售货员,买了几罐啤酒和一大堆猪蹄烧鸡什么的,摆了满满一桌子,还盛情邀请方木对饮。方木婉言谢绝了,小伙子也不再坚持,一个人大快朵颐。也许是因为食物不新鲜,小伙子吃了没一会儿就眉头紧皱,接着就连放几个响屁,惹得周围的旅客纷纷蹙眉掩鼻。小伙子臊得满脸通红,在身上翻了又翻却一无所获,只能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连连哎哟。方木看不下去,掏出一包面巾纸递给他,小伙子感激地说声谢谢,一溜烟跑到卫生间去了。 小伙子虽然离开了座位,难闻的气味仍在,方木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烟。一根烟抽了一大半,就看见小伙子一脸轻松地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见方木在抽烟,小伙子忙不迭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方木。方木看看他明显没洗过的手,坚决拒绝了。见小伙子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方木又打了个圆场:“我习惯抽这个了,太好的烟消受不起。” 得意的神色又回到小伙子的脸上,他点燃一根烟,拍拍方木的肩膀,“大哥,人生在世,就要活得潇洒一些,别舍不得,抽点好烟。” 方木连连称是,假装弹烟灰,把肩膀上那只手甩掉。 小伙子人虽粗鲁,却也单纯。言谈间,把自己的底细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叫陆海涛,二十岁,家住s市龙尾坳乡陆家村。 方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目光扫过窗外那些收割完毕的麦田,随口问了一句:“今年你们家收成不错吧?” “咳,我家不种地,种地有啥出息啊?” “哦。”方木瞧瞧陆海涛一身的名牌,心想这小子的爹不是村长就是个暴发户。 回到车厢里,陆海涛又拿起手机把玩起来。玩着玩着,他“咦”了一声,随即拿出手机的说明书,来回比对着。看了半天,还是不知所以,他就把手机递到方木面前,小声问道:“大哥,这东西是啥意思?” 第110章 心理罪之暗河(21) 方木接过手机,“哦,这是蓝牙开启的标志。” “什么牙?” “蓝牙。”方木耐心地解释道,“两个开启蓝牙的手机可以互相传送文件。” 陆海涛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就像发报机一样?” 方木笑了笑,“差不多。” 陆海涛兴奋起来,“大哥,你给我发点东西,我看看好玩不。” 方木有些为难,自己的手机里既没有音乐也没有电影,给他发点什么好呢?忽然,他心里一动,立刻在手机上操作起来。 半分钟后,陆海涛的手机“叮”的一响,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嘴里念道:“来自方木的信息,是否接收?” “嗯,按接收。” 很快,一个文件传到了陆海涛的手机上,小伙子兴奋得大呼小叫。打开一瞧,是一张女孩子的照片。 “这是谁啊?大哥,是你女儿么?” “不是。”方木凑过去问道,“她也姓陆,是不是你们村的?” “你这么一说,我瞅着倒是挺眼熟的。”陆海涛仔细看了看照片,“不过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哦?你再好好看看。”方木一下子急了,“能不能想起来?” 小伙子又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对不住啊,大哥,实在想不起来。” 方木有些失望,小伙子却热情不减,非要给方木传首歌听听。方木接收了,打开一看,是《两只蝴蝶》,随手就删掉了。 一个多小时后,火车驶入s市火车站。方木和陆海涛一起下车。小伙子还兀自说个不停。方木无心和他闲聊,只好加快步伐,希望能快点甩开他。刚走到出站口,方木却忽然发现一直在身边萦绕的噪音消失了。回头看时,陆海涛已经不见了踪影。方木正在奇怪,就看见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从身边匆匆跑过。来不及多想,方木就被出站口汹涌的人流挟裹着走出了火车站。 方木径直去了距离火车站最近的公安分局,在户籍科查询陆璐的户籍资料,可惜一无所获。看来陆璐并不是s市的常住人口。方木有些失望,但并不灰心,转身去了长途汽车站。 陆海涛曾说对陆璐有点印象,而且两人姓氏相同,这也许不是巧合。方木决定去陆家村碰碰运气。 他在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s市地图,却找不到陆家村的位置。方木捏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别给s市局的人打电话。虽说和王副局长以及徐桐他们仅仅相处几天,但相信他们是很乐意帮忙的。不过方木觉得,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越来越不信任别人了。 权衡再三,方木还是上了去龙尾坳乡的长途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在山脚下的一条公路边下了车。路边一个卖山货的老者告诉了方木陆家村的大致方位,方木看看行将落山的太阳,拔腿便走。 走出半里多地,方木才发现,其实刚才下车的地方已经接近公路的尽头。再往前,都是曲折不平的山路。而有些“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只是隐藏在山石间的狭窄小径而已。老者告诉方木,这座山叫龙尾山,相传在上古时期,有一条龙被上苍贬斥下凡,一头扎进大地,只剩下尾巴露在地面以上,就成了龙尾山。而方木要去的陆家村,就在龙尾山的另一侧。方木无心欣赏龙尾山的苍凉山景,只顾埋头赶路。最初,他还能在那些乱石间的小路上依稀辨得方向。然而,随着天色渐暗,周围的景物显得惊人地一致。方木有些慌了,乱冲乱闯一阵之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方木摘下沉重的背包,靠在一块大山石上喘气,待呼吸平稳一些,就掏出烟来默默地吸。看来今晚恐怕要在野外过夜了,方木爬上山石四处张望,心里嘀咕着,也不知这鬼地方有没有狼什么的。正在忐忑之际,却看见不远处的前方似乎有手电光在闪动。方木心头大喜,那里有人! 方木来不及多想,拎起背包就向前跑去。穿过一片密林后,终于在前方的一片开阔地上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厢式货车。两个人影蹲在货车旁,不知在忙些什么。 方木走过去,大声打了个招呼:“嗨!” 这两个人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方木的意料,其中一个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显然也受惊不小,随手从地上抓起一件东西,直指方木。 方木也觉得自己有点太冒失了,毕竟这是在荒郊野外,急忙放慢脚步,“别怕别怕,我没有恶意。” “你谁啊?”坐在地上的人是个小个子,摸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另一个人始终死死地盯着方木,并没有放松警惕。 “我迷路了。”方木慢慢走近货车,“你们在干什么?”他看看货车敞开的机盖和满地的修车工具,“车坏了?” “是啊。”小个子一脸懊恼地站起来,“倒霉。” 方木放下背包,挽起袖子,“我瞧瞧。” 方木略懂些汽车修理,捣鼓了一阵后,货车又能发动了。小个子颇为惊喜,忙不迭地掏出烟来道谢。方木接过烟,发现是软包的中华,他转头看看另一个人手里始终捏着的大号扳手,笑笑说:“干吗啊,兄弟,还当我是坏人呢?” 对方尴尬地笑笑,也凑过来吸烟。 小个子很健谈,聊了一会儿,方木已经知道他叫陆三强,拿扳手的叫陆大春,都是陆家村的。陆三强看看方木脚边的背包,问道:“方大哥,你到这儿干吗啊?” “哦,我是省摄影家协会的,到这儿来拍一些旅游宣传方面的照片,结果三转两转就迷路了。” “这地方有啥好旅游的?”陆三强最初有些疑惑,随后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要去的是龙尾洞吧?” “是啊是啊。”方木忽然想起上次和肖望去过的那个天然溶洞,就随口附和。 “那你可走错了。”陆三强哈哈大笑起来,“在山的另一侧呢。” “哦?那怎么办?”方木装模作样地向远处看看,“前面……离你们陆家村不远了吧?” 陆三强听出了方木的意思,显得有些为难,和陆大春交流了几次眼神后,勉强说道:“这样吧,我带你回我们村,明天一早再送你去龙尾洞———明天一早就走啊。” 方木连连答应,拎起背包就上了货车。 货车行驶在逶迤的山路间,陆三强开车,方木坐在中间,陆大春坐在最外侧。刚才还说个没完的陆三强此刻却出奇地沉默,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方木有心引他们开口,可是回应寥寥,也只好作罢。 夜色越发深沉,除了前方被车灯照得一片惨白之外,四周皆是不见五指的黑暗。穿过成片的密林后,偶尔能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龙尾山的峥嵘面貌。货车驶近山体的时候,仿佛整座山都以不可阻挡之势猛压下来。方木感到莫名的心慌,似乎置身于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里。不知不觉中,冷汗已经悄悄地布满了方木的额头。他定定神,一边暗自嘲笑自己的胆小,一边伸手去衣袋里拿烟。刚一动作,陆大春就开口了:“干吗?” “哦?”方木抬起头,“找烟。” “抽这个吧。”陆大春掏出一盒没启封的软包中华。 方木抽出一根,点燃,忽然笑了。“你们村是不是挺富裕啊,怎么都抽这么好的烟?” 陆大春笑笑,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还认识我们村的其他人么?” 方木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认识陆海涛,就听见身后的货厢里传来“咚”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滚动起来,又撞在了货厢壁上。 “三强抽的也是软包中华啊。”方木看着陆大春明显放松的表情,又问了一句,“后面装的是什么货啊?” 没有人回答他。几秒钟后,陆大春淡淡地说:“猪肉。” 说罢,他伸手拧开了收音机,震耳欲聋的舞曲在驾驶室里猛然响起。 夜里九点多的时候,颠簸了一路的货车终于驶进了陆家村。没有月光,方木只能凭借车灯扫过的光线来分辨房屋和街路。这似乎是个不大的村子,而且家家都黑着灯。几分钟后,货车在一间祠堂门口停下了。 陆大春让方木在驾驶室里等着,自己跳下车去打了个电话。挂断电话后,他上车对陆三强简单地说了句:“崔寡妇家。” 陆三强应了一声,重新发动了货车。 崔寡妇家离祠堂不远,有两间瓦房和一个小院子,面积不大,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崔寡妇是一个瘦小干枯的中年女人,面色蜡黄。她听陆大春说明来意后,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说道:“在这儿对付一宿吧,委屈你了,小伙子。” 方木赶紧说些麻烦了之类的客套话。崔寡妇面无表情地问道:“吃点啥不?我去给你做。” 方木真有些饿了,点点头。 崔寡妇转身去了厨房,陆大春也起身说道:“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龙尾洞,你早点起来。”说罢,就出门上了货车,轰鸣而去。 方木独自坐在堂屋里吸了根烟,觉得有些无聊,就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着。 看得出,这两间瓦房是最近盖起的,处处透着一股新劲儿。室内的陈设也大都比较考究,虽然搭配起来不伦不类,但仍能看出价值不菲。 这是个家底殷实的富裕之家。 正想着,崔寡妇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七碟八碗的,甚是丰富。方木有些惊讶,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崔寡妇倒是不以为然,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问方木喝不喝。方木连连摆手,心想此地待客之道怎么如此豪放。 崔寡妇也不再坚持,自己坐在一旁看用影碟机播放的《还珠格格》。方木看看那台45英寸的索尼液晶电视,不禁皱了皱眉头。 正吃着,院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一个披着棉衣的男人推门走进来。 崔寡妇站起来,“村长。” 方木也急忙站起来,被称作村长的男人伸出手来和方木握了握。 “听大春说,村里来了客人,我就过来看看。”村长掏出烟来,递给方木一根,“我叫陆天长,你怎么称呼?” 方木做了自我介绍,所用身份当然还是摄影师。陆天长边听边点头,一直在大口吸烟。透过袅袅上升的烟气,方木知道他在不停地打量着自己。 对这样的目光,方木早已习以为常,谈笑间,他也在暗暗观察对方。 陆天长的年龄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头发短且粗硬,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双手粗糙,腰板很直。 看得出,这是个阅历丰富、意志坚定的人。 陆天长也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自己,又聊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 “我们这里是农村,条件不好,小方你就委屈一下。” “很不错了。”方木指指托盘,“崔大妈很热情,弄了这么多菜。” 陆天长看看崔寡妇,笑道:“她家生活条件好,我们可比不了,呵呵。” 崔寡妇低下头,身体似乎抖了一下。 “早点歇着吧。”陆天长整整身上的棉衣,“明天一早我就叫大春来接你。”说罢,就转身走出门去。 崔寡妇送他出门,方木也回到桌前坐下,盯着手里的“红梅”烟头若有所思。忽然,眼角的余光中,里屋的门动了一下。 方木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看见一根长长的辫子一甩,紧接着,里屋的门就被“嘭”的一声关死了。 足有十分钟后,崔寡妇才面无表情地回来了。方木问道:“崔大妈,你家里还有别人啊?” “嗯?”崔寡妇似乎有心事,“哦,我女儿。你吃完了么?” “吃完了。”方木连忙说,“谢谢款待啊。” 崔寡妇似乎无心客套,手脚麻利地收拾起饭桌。“你早点歇着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入夜后,陆家村的一切都归于平静,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给这个夜晚平添几分乡村的宁静。 方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然一整天的奔波已让他身心俱疲,然而似乎总有个疑团在胸中越来越大。 从表面上看,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而且地处偏僻,从常理上讲,物质生活水平应该不会太高。可是到目前为止,方木接触到的所有陆家村人,从陆海涛到崔寡妇,每个人的吃穿住用都不错。相反,作为一村之长的陆天长却看起来最寒酸。 这样的村庄,靠什么维系如此高的生活水平? 陆天长的寒酸,是实情如此,还是有意隐瞒?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想隐瞒什么呢? 这小小的村庄,诡异之处越来越多了。 凌晨时分,方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没有听到窗外不时传来的细微的窸窣声,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人在低声饮泣。 在这样的夜里,失眠的,不止他一个人。 第十五章 盲鱼 第二天一早,方木在睡梦中猛然醒来,眼前似乎有朦胧的白光。稍稍清醒点之后,方木意识到那道白光来自于窗外,他起身下床,拉开薄薄的窗帘,看到漫天大雪正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徐徐落下。 半个小时后,陆大春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崔寡妇家。他告诉方木,出山的路已经被大雪封死了。“看来你得多待几天了。”他不无遗憾地说。 方木倒暗自庆幸———这下有机会调查陆家村了。 崔寡妇热情地留陆大春吃早饭,陆大春摆手拒绝了,说还得赶回去。方木看看陆大春脚上几乎被雪水浸透的鞋子,随口问道:“还麻烦你跑一趟,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她家没电话。”陆大春冲崔寡妇努努嘴,“村里就一部电话,在我爹家。” “你爹是?” “呵呵,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爹就是村长陆天长。”陆大春笑笑,“有事就去我爹那儿打电话吧。” “那倒不必,我有手机。” 陆大春又笑了,“那玩意儿在咱这儿没用的,不信你看看。” “哦?”方木掏出手机一看,果真一点信号都接收不到。 “你就安心待着吧,路一通了,我就送你出去。”陆大春顿了顿,又强调道,“我爹让我告诉你,没事别出去瞎转悠。封山了,山里的狼找不到吃食,有时会跑到村子里来。” 方木连连答应,陆大春又扭过脸去嘱咐崔寡妇好好招待方木,说罢,就起身走了。方木送他到院子外,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雪幕中。也许是大雪的原因,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看不见。方木看看左右的民居,惊奇地发现除了崔寡妇家之外,周围的几间房子都是新盖的,连样式都几乎一模一样。 第111章 心理罪之暗河(22) 大雪很快就在方木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越来越重的寒意也透过衣物沁入方木的体内,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随后,恐惧感也油然而生。 大雪封山。 没有手机信号的村庄。 这就是与世隔绝。 吃早饭的时候,餐桌上多了一个女孩,不用说,这一定是崔寡妇的女儿。 崔寡妇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这是我女儿,陆海燕”,就不再说话了。陆海燕的话也不多,一直在闷头扒饭,不时偷偷地从眼角瞟方木一眼。 早餐很丰盛,有鱼有肉,方木却食不甘味。母女二人的沉默让他觉得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却回应寥寥,最后干脆放弃,专心吃饭。吃过饭,又无事可做。陆海燕放下碗筷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崔寡妇收拾好碗筷后,又在看《还珠格格》。方木觉得无聊,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看雪。 漫天的雪幕给人一种视线无限延伸的错觉,似乎所有的事物都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方木看着不断落下的雪花,心情也渐渐低落。 帮老邢脱罪的事至今也没什么进展,而原本看似简单的案情却越来越复杂。城湾宾馆里的女尸下落不明,景旭的证词一下子废掉了郑霖三人,丁树成被害,百鑫浴宫被焚毁……似乎每一处疑点都有一个线索,又统统无法追查下去。陆璐的凭空出现让这一切有了转机,而一切谜团的答案,也许就在这个小山村里。 想到这些,方木略略提起些精神,刚一抬头,却发现陆海燕正站在自己身边,神情寂寥地看着大雪。 她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穿着打扮有着农村姑娘特有的乡土气息,身上的衣物虽然时髦,却并不合身。看得出她在不久前刚刚哭过,眼睛周围尚未消肿。 也许是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她,陆海燕显得有些不安,似乎随时打算抽身离去。方木不想放过这个攀谈的机会,开口问道:“你叫陆海燕吧?”姑娘低下头,“嗯。” “多大了?” “二十三。” “我比你大,你叫我方哥吧。” “嗯。”陆海燕抬起头,充满好奇地看着方木,“你是从城里来的?” “嗯,c市。” “c市……”陆海燕低声念叨着,似乎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比s市还大吧?” “是的,去过c市么?” “没有。”姑娘的神情更加寂寥,“我连s市都没去过。” “哦?”方木扭头看看堂屋里的液晶电视,“你家的条件并不差啊,怎么会连这么近的城市都没去过?” 陆海燕撇撇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有钱有什么用?待在这里,跟坐牢似的。” 方木一愣,“坐牢?” 陆海燕笑笑,并不作答,而是开口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是摄影家协会的,来拍几张照片。”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拍的。” “当然有,今天的雪景就不错。”方木想了想,“要不,你带我四处走走?” 陆海燕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她让方木在院子里等一会儿,自己去披件衣服。再出来的时候,陆海燕身上多了一件貂皮大衣,同其他的衣物一样,奢华,却并不适合她。也许是方木眼中的诧异被她误解为惊艳,陆海燕最初还有些小小的自得,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富贵典雅,然而越这样做,反而越显得无知俗气。 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陆海燕和方木在村子里并肩缓行,所到之处,只留下他们的足迹。已经接近晌午了,村子里依然静悄悄的,如果不是那些房顶飘出的炊烟,几乎让人认为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村庄。陆海燕目不斜视地走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方木为了展示自己所谓摄影师的身份,不得不时常拍几张照片来充数。 即使在镜头中,方木也意识到了这个村庄的不同寻常。不仅所有的房屋都大致相同,而且在农村很常见的猪圈鸡舍在这里都看不到。从各家门前丢弃的垃圾来看,日常消费品中不乏高档烟酒。 他们靠什么获得如此富裕的生活? 村子很小,方木和陆海燕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一遍。站在村口,陆海燕转过身对方木耸耸肩膀。“我说吧,这地方很没意思的。” 方木不这么想,他觉得恰恰相反———陆家村很有意思。 这时,临街的一栋房子开了门,一个头发蓬乱的矮胖女人拎着一只塑料桶踉跄而出,刚走到门口,就把满满一桶脏水泼在街面上。方木连忙拉着陆海燕向后躲,还是被溅到了几滴。 “哎呀呀,对不住对不住。”女人抬头一看,语气立刻变得满不在乎,“是燕子啊,这丫头,走路也不看着点儿。” 陆海燕看着矮胖女人,一脸怨气,而当她看到女人身上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貂皮大衣时,神情中又多了一丝不屑。 矮胖女人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方木,嘎嘎地笑起来:“你家姑爷啊,燕子?” “说什么呢?”陆海燕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人家是城里来的摄影师!”矮胖女人倒不关心方木的身份,凑过来问陆海燕:“燕子,不是今天发东西么?咋还不送来?” 陆海燕没好气地答道:“我哪知道?” “你去问问大春嘛。”矮胖女人促狭地挤挤眼睛,“你开口,大春肯定听。” 陆海燕的脸色一变,拉起方木就走。 一直走出百余米,陆海燕才放开方木,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在前面走。方木追上去,看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带我到地里看看?” “哦?”陆海燕似乎在想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啥也没种,有啥好看的?”说罢,她就像下了决心似的,在一个路口右转,疾步而去。 方木不明就里,只能快步跟上。 几分钟后,陆海燕径直走进一个大院子,还没走到门口,就大喊“陆大春,陆大春”。 很快,陆大春披着外套,趿拉着鞋奔了出来,看见陆海燕,顿时满面喜色。“燕子……”忽然,他看到了尾随而至的方木,笑容顿时僵在嘴角,“你……你怎么也来了?” 陆海燕走到陆大春面前,劈头就问:“大春,我弟弟……” “进屋说,进屋说。”陆大春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转头对方木说,“你要打电话是吧?右边第三家就是我爹家,你去那里打电话吧。”说罢,就把陆海燕拽进屋里,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方木四下看看,躲在旁边房子的屋檐下,点燃了一根烟。 第二根烟刚吸完,就看见陆海燕从陆大春家里大步走出,边走边抹眼泪。方木见陆大春没有出来,急忙跟过去。“你怎么了?” 陆海燕没有回答他,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回了家。 此后的整整一个下午,陆海燕都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崔寡妇依旧木雕泥塑般坐在堂屋里看《还珠格格》。方木试着问她为什么不看别的节目,崔寡妇答这里根本没有卫星信号,只能看影碟。 “哦?”方木吃惊地扬起眉毛,“这日子岂不是……太单调了。” 崔寡妇移开目光,表情木然地看着那台液晶电视的屏幕。 “我岁数大了,习惯了。” 晚饭依旧丰盛但沉闷,不过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种气氛,方木也不觉得那么别扭了。吃过晚饭,方木回到自己的房间,掏出手机一看,还是没有信号。他扭头看看窗外,大雪似乎小了点,一直灰暗的天空中,隐隐有了些亮色。再仔细去分辨,方木才意识到那些光其实来自于村子里的某个角落,而且不时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方木想了想,穿过堂屋走到院子里,看到陆海燕正面向那片亮光,若有所思。“这是干吗呢?好热闹。”方木问道。 “哦,今天是分东西的日子。”陆海燕淡淡地说,“瞧着吧,今晚男人们又会闹大半宿。” “分东西?”方木想起上午那矮胖女人的话,“难道你们村是按需分配啊———共产主义?” “呵呵。”陆海燕笑笑,“每个月的今天,村里都会把吃穿用的东西分给我们。” “哦。”方木点点头。他扭头看看堂屋里的液晶电视,又看看陆海燕身上的貂皮大衣,疑惑仍在。 “那……购置这些东西的钱,从哪里来呢?” “不知道。”陆海燕耸耸肩膀,“有吃有喝就行了,谁在乎这个?” 方木无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们家不去领东西么?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陆海燕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一会就会有人送来的。” 果然,十几分钟后,陆大春和陆三强就抬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了进来。看见方木站在院子里,陆大春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陆三强倒是挺热情,递根烟过来,又攀谈了几句。 “这么多东西啊?”方木指指编织袋。 “是啊。你住在崔寡妇家里,我爹特意让我拿过来的———不能委屈了你啊。” 方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陆海燕。陆海燕并没有回应方木,而是表情复杂地看着陆大春。陆大春的目光有些躲闪,和陆三强一起把东西抬进堂屋里,和崔寡妇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路过陆海燕身边时,陆大春抬起头来,看着她欲言又止,方木正要转身回避,他已经大步走出了院子。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陆海燕才收回自己的目光,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崔寡妇坐在堂屋里整理着送来的东西,大多是些吃食和日常用品。翻着翻着,崔寡妇拎出一个黑色的提包,上下端详着,一脸不解。 “这是个啥东西,这么沉?” “笔记本电脑。”方木随手接过来,看了一眼牌子,“索尼的,好东西。”“哦,那是给我的。”陆海燕懒洋洋地拎起电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陆海燕又半打开门,脸色微红。“方哥,有空么?” 陆海燕的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单身少女的特有味道。房间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还有一个很大的衣柜。床上有一台索尼随身听,旁边散落着几盘磁带,都是九十年代初的流行歌手专辑。书桌上有一个小小的书架,几本全日制初中教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一切都显得整洁却刻板。唯一给这个房间带来些生机的,是书桌上的一个鱼缸。 方木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些鱼,是因为它们体型细长,呈淡淡的粉红色,细细看去,这些鱼的身体都是透明的,能清楚地看到它们的脊椎和内脏,宛如一条条玻璃鱼一般在水中畅游。 陆海燕注意到方木在观察那些鱼,莞尔一笑:“好看么?” “哦,好看。”方木回过神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陆海燕有些难为情地指指电脑包,“麻烦你了,方哥。” 电脑的包装已经打开,电源线、说明书什么的摊了一桌子,陆海燕却一脸茫然。方木帮她连接好电脑,开机,屏幕亮起的时候,陆海燕的脸上有一点兴奋的神色,却依旧手足无措。追问之下,方木才知道陆海燕几乎对电脑一无所知。 方木教了她几样简单的电脑操作,帮她在屏幕上打出了“陆海燕”三个字。陆海燕高兴得像个孩子,由衷地说道:“方哥,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方木却感到一丝悲哀,陆海燕的物质生活不可谓不丰富,精神生活却贫瘠得可怜。 “可惜不能上网,否则你的电脑就可以物尽其用了。” “上网?什么是上网?”正在兴致勃勃地玩自带小游戏的陆海燕一脸茫然。 方木微叹口气,详细地给她解释了互联网。陆海燕听得一脸神往,不时发出轻轻的惊叹。“坐在家里就能知道全天下的事……还能和各地的人交往……”陆海燕眼神迷离,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忽然,她起身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方木身上,苦笑了一下。“我像个古代人,是吧?” 方木只能笑笑,不置可否。 “再给我讲讲外面的故事吧。”陆海燕转身面对方木,规规矩矩地坐好,“我很想知道。” 所谓“外面的故事”,相对于方木而言只是日常生活,而对陆海燕而言则是难以企及的梦境。方木讲的每一件事,都让陆海燕如醉如痴,哪怕只是地铁、atm机、超级市场这样的寻常事物。她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似乎依旧停留在十几年前,按她自己的话来说———就像个古代人。 方木的心中却疑窦丛生,陆家村虽然地处偏僻,但也不至于完全与世隔绝。从陆海燕的年龄来看,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的阶段,是什么让她十几年都不肯踏出这个小山村一步呢? 想到这里,方木再次上下打量着陆海燕。她的受教育程度不高,然而依旧对知识有所渴求,这一点从她细心保存初中时的课本就能看得出来;她的面部和手部皮肤都白皙细腻,显然不曾从事过长期的体力劳动;大号的衣柜显示出她对物质生活的追求,而那些磁带和这台笔记本电脑又意味着她并不仅仅满足于现有的富足生活。 问题是:既然陆海燕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肯出去见见世面呢? 陆海燕没有注意到方木的目光,依旧沉浸在对那个世界的美好畅想中,嘴里还喃喃自语:“怪不得,他一定要出去看看……” “哦?谁要出去看看?” “哦,没什么。”陆海燕回过神来,急忙岔开话题,“方哥,你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哪里。”方木没有追问,随手指指那个鱼缸,“这种鱼我就没见过。”“呵呵,这叫盲鱼。”也许是发现自己知道方木不了解的东西,陆海燕显得有些得意。 “盲鱼?” “是啊。”陆海燕把鱼缸捧到方木面前,“你瞧,这种鱼是没有眼睛的。” “嗬,那这种鱼可够稀有的。”方木也来了兴趣,“你在哪里弄到的?” “大春送我的。”陆海燕的脸有些微红,“他是在龙尾洞里捞的。老一辈人讲,龙尾洞里有一条地下暗河,那里的鱼因为永远都看不到光,眼睛就慢慢退化了。” “那……你把它们养在有光的环境里,它们的眼睛会不会恢复功能呢?” “我不知道。”陆海燕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但是我希望可以。” 两个人一直聊到十点多钟,最后崔寡妇来敲了门,陆海燕才恋恋不舍地送方木回房间。方木关好房门,把两天来的所见所闻写在了记事本上,最后在陆家村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第112章 心理罪之暗河(23) 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肯定隐藏着某些秘密,而这个秘密,也许就与陆璐,与老邢有关。 可是,破解这个秘密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方木走到窗前,雪更小了,看上去很快就会停下来。透过越来越稀薄的雪幕,村子里的灯光显得更加耀眼。和方木初到时不同,今晚的陆家村显得十分热闹。到处都有光亮和男人们大声的谈笑,似乎狂欢在村子里随处可见。如果在晚风中仔细分辨,还会嗅到酒肉的香气和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道。 也许,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第十六章 缄默条约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方木站在一端踌躇不前,那种久违的心悸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身上。然而,前方似乎有某种声音在召唤着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强迫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雾,一切都影影绰绰,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边。两侧的墙壁上遍布砍痕、弹洞和血渍。方木仿佛又回到了百鑫浴宫那个可怖的杀场。他尽力不去看那些紧闭的房门,假装听不到那些门后的细微声音,也不去想那后面可能隐藏的东西。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每扇门后都有几十双手在抓挠着门板,同时发出凄厉的呼救声。 方木再也忍受不住,他奔向最近的一扇门,用力拉拽,然而门却纹丝不动。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抓挠声和呼救声都集中在了这扇门上。随着那恐怖声响的骤然增大,整扇门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方木几乎能分辨出指甲断裂和木屑扑簌而下的声音。他清楚地知道,门背后的人正遭遇着难以想象的苦难,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打开那扇门。冷汗渐渐浸湿了方木的衣服,他疯狂地环顾四周,希望能有人相助,或者找到一件称手的破门工具。然而除了那些冰冷的墙壁之外,走廊里一无所有。正在方木几近绝望之时,走廊的尽头忽然出现一道光,而所有的声响也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光柔和、明亮,驱散了一直笼罩在走廊里的迷雾,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方木不由自主地向那道光走过去,越接近,内心越觉得平静安详,仿佛卸下了承担已久的重负,又好像在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归宿。 那道光的尽头,是一扇打开的门。 穿过那扇门,眼前是一间硕大无比的厅堂,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板,都是白色,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厅堂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十几个人默默地围坐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赫然发现那些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廖亚凡,裴岚,陆璐。 方木惊讶得无以复加,正要开口询问,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来了?坐下吧。” 方木下意识地回身,眼睛顿时瞪大了。 是米楠。 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的物体不明,直觉告诉方木那应该是某种食物。 米楠步履轻盈地把食物分发给餐桌边的人,扭头发现方木还愣愣地站着,笑笑说:“坐下啊,还愣着干吗?” 方木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顺从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很快,一份冒着热气的食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闻上去香气扑鼻。 方木正在犹豫要不要拿起勺子尝尝,就听到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脑子立刻清醒过来。 门口站着的,是老邢。 他的怀里横抱着手脚尽断的邢娜。 老邢的表情悲戚,步伐踉跄,直勾勾地看着方木,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救救……救救……” 方木离席而起,直奔老邢而去,刚迈出几步,猛然发现一个黑影站在老邢身后,在他手里,一支手枪正缓缓指向老邢的后脑…… 这身影…… 方木已无暇多想,因为他看见那支枪的枪口正如慢镜头一般迸出火光…… “嘭!” 方木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仿佛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呼吸着。那声沉闷的枪响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动着。 足有半分钟后,方木才确认自己已经脱离了梦境重返现实,他舔舔几近干裂的嘴唇,费劲地翻身下床,想去厨房拿一杯水。刚走到堂屋,方木突然发现院子里火光隐隐闪动,还伴随着嘈杂的人声。 方木立刻明白了,刚才的声响和火光都不是梦! 他推开堂屋的门,立刻被眼前的火光晃得头晕目眩。足有几秒钟后,他才看清陆天长带着几个村民正在院子里寻找着什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火把和木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陆天长更是半蹲在地上,像条猎犬似的仔细搜寻着。 崔寡妇和陆海燕站在雪地里,只穿着单衣和拖鞋,似乎没来得及披件衣服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可是她们好像都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哀哀地看着陆天长,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方木刚要走过去,立刻就被两个村民挡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们满脸的敌意,大声朝陆天长问道:“陆村长,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没有回答他,继续聚精会神地在地上查看着。片刻,他抬起头,招呼院子里的几个村民离开。 “走吧。”陆天长指指不远处的龙尾山,“他的确回来过,估计往那面跑了。” 村民们鱼贯而出,方木赶上去一把抓住陆天长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气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在火把摇曳的光亮中,一脸凶狠决绝。 “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他冷冰冰地说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 说罢,他就转身大步离去。 方木正在疑惑,就听见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只见崔寡妇和陆海燕已经双双瘫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们,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间里,崔寡妇已经不省人事。 陆海燕彻底慌了神,一边哭一边原地乱转。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妇拖到沙发上,掐了几下人中,崔寡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大哭起来。 方木扭头问陆海燕:“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弟弟……”陆海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弟弟……他杀人了。” “什么?”方木皱紧了眉头,“杀人?” 这个词刺激了崔寡妇,她哀号一声,第二次昏厥过去。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崔寡妇再次苏醒后,已经全身瘫软,只剩下低低啜泣的力气。方木给她拿了一杯水,转身低声问陆海燕:“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弟弟……前几天进城了,村长带人四处找他……”由于不断地哽咽,陆海燕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刚才,村长来砸门,说我弟弟……我弟弟杀人了……” 方木听得一头雾水。进城而已,有必要带人去抓么?再说,怎么又出了人命呢? 突然,方木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一道闪电在脑中闪过! 他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弟弟是不是叫陆海涛?”“对啊。”陆海燕的眼神先是迷惑,随即就变得疯狂,“你认识我弟弟?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方木没有回答她,而是连连责怪自己的愚蠢。陆海燕,陆海涛,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 陆海涛杀人的事,一定与陆家村的秘密有关! 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飞快地穿好衣服,刚迈出门口,就被陆海燕堵了个正着。 “你去哪里?”陆海燕的目光炯炯。 “我去找你弟弟。”方木无心和她纠缠,“你和阿姨在家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方木直截了当地说道,推开她,疾步走出院子。 刚转到街上,方木就看到村子西南角有一处亮光,隐隐还有人声传来,他想了想,快步跑了过去。 那里有一棵老树,虽然高大,但在这个季节里也早已枝叶尽枯。几个人站在树下,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一片雪地,反射出奇异的黄色光芒。在他们脚下,一个横卧的人影若隐若现。方木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可是跑到树下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被陆海涛杀死的,是陆三强。 尸体头东脚西,呈仰卧状,双臂展开,右腿蜷曲,头部左侧血肉模糊,可见颅骨塌陷。尸体四周遍布脚印和烟蒂,现场已遭严重破坏。 方木刚要蹲下身子仔细查验尸体,就有一个村民拽住他的胳膊。“你干吗?” 方木甩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问道:“谁第一个发现尸体?什么时间发现的?” 那个村民被方木严厉的语气吓住了,犹豫了一下说道:“俺们也不知道,村长叫俺们来看着死人,俺们就来了。” 方木捏捏陆三强的尸体,由于无法查看尸斑,加之温度的影响,现在还不好推断陆三强被害的具体时间,只能从尸体的僵硬程度上做个粗略的判断。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皱起了眉头。随后,方木仔细查看了死者头部的伤口,眉头锁得更紧。 他拿过旁边村民手里的火把,在尸体周边数米的范围内来回查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那个村民:“村长他们往哪个方向去追了?” 那个村民指指龙尾山的方向,“那边。” 方木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绕着尸体画了一个圈,然后盯着那个村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走进这个圈,也不许任何人碰尸体,你听懂没有?” 那个村民已经彻底被方木的气场镇住,连连点头。 方木看看不远处黝黑的龙尾山,咬咬牙,举起火把跑了过去。 连日的暴雪让方木举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本以为很容易就可以穿越山脚下那片密林,可是走到一半,方木就筋疲力尽了。他背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息着,一边擦汗,一边留心观察四周的动静。 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陆三强至少已经死了六个小时以上。但是今晚村里彻夜狂欢,如果陆海涛在那棵树下杀人,尸体应该早就被发现了。而且,从陆三强头上的创口来看,致其死地的凶器应该是一把锤子之类的东西。陆三强从城里回来之后,一直在外面躲着,不可能也没必要带着锤子在身边。再者,如果陆三强确系钝器击打头部致死,那么尸体附近应该有大量的喷溅型血迹,可是方木在现场并没有发现这些。 因此,村子西南角未必是第一案发现场,即使陆三强真的是被陆海涛所杀,那么尸体也应该是由别处运至此处的。 问题是:谁运的尸体?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忽然,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还伴随着细微却急促的喘息。方木警觉地回过头去,看见不远处正有一个人影蹒跚而来。 “谁在那儿?”方木大喝一声,俯身拾起一根树枝。 “方……方哥,是你么?” 是陆海燕。 她走得满头大汗,脸色绯红,看到方木的一瞬间,似乎有些高兴。 “总算追上你了。” “你来干什么?”方木很惊讶,“我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么?” “不。”陆海燕的眼神坚毅,“我得去救我弟弟。” “救他?”方木眯起眼睛,“你弟弟杀了人。” “那他也是我弟弟!”陆海燕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怕……我怕他们会伤害我弟弟。” “不会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方木安慰她,“村长找到他后,会移交给司法机关处理,到时,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不过……”方木想了想,“有件事我想不清楚,你弟弟只不过是出去玩玩而已,村长有必要带人去抓他么?” 陆海燕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起身说道:“快走吧,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说罢,她就踏着积雪向龙尾山走去,方木不再追问,举起火把跟在她的身后。 艰难跋涉了半个小时后,龙尾山终于在方木二人面前露出了全貌,在铁灰色的天幕下,龙尾山显得巍峨险峻,高不可攀。方木一边擦汗,一边竭力睁大双眼扫视着大山。忽然,他拉拉陆海燕的胳膊。 “你看。”他指指山腰东侧的林地,在那里,一串亮点正在缓缓移动。 陆海燕一下子就急了,转身就往山上跑。 “我弟弟一定在那儿!” 话音未落,她已经消失在前方的山林里。方木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山路并不好走,不仅路径隐蔽,而且松软的积雪下到处都是石子。方木紧盯着前方陆海燕若隐若现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才走出几十米,就听到陆海燕哎呀一声,方木暗叫不好,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尽力让火把照亮更远的地方。 陆海燕站在几米开外的前方,身子怪异地倾斜着,走到她附近,方木却松了口气。 她跑得太快,又看不清路,头发缠绕在路边的树枝上了。 陆海燕急得要命,歪着头,揪着那根树枝连掰带拽,可是除了疼得直吸冷气外,丝毫也脱不了身。 方木急忙把火把插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试图帮她把头发解下来。四只手纠结在一起,头发反而越缠越紧。陆海燕又急又气,干脆把那根树枝一把折断,不顾头发里还缠着断枝,转身就走,不料,脚下又绊着一块山石,“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似乎抽走了陆海燕全身的力气,挣扎了几次竟爬不起来,情急之下,她放声大哭。 方木急忙去搀扶她,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缠绕过来,死死地抱住了方木。 方木大窘,推了几下竟推不开,只能半蹲在地上任由她抱着。 陆海燕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说:“我怎么办啊……我弟弟怎么办啊……” 即使穿着厚重的棉衣,方木也能感觉到陆海燕手上超乎寻常的力度,她的绝望与无助,似乎通过这几乎嵌入方木体内的手指传导了过来。在这寂静的山林里,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居然是这个仅仅相处几天的陌生人。不知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方木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双手合拢,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几分钟后,陆海燕的哭声渐轻,彻底恢复平静后,她推开方木,一言不发地清理被断枝缠住的头发。方木也觉得有些尴尬,取回火把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陆海燕。 第113章 心理罪之暗河(24) 在火光的映照下,陆海燕的样子狼狈不堪。不仅披头散发,貂皮大衣被树枝挂破了好几处,脸上的灰尘也被泪水混合成大片的污渍。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窘态,一直低着头,头发整理好之后,就飞快地爬起来,擦擦脸,小声说:“走吧。” “你认识路么?”方木问道。 陆海燕点点头。方木把火把递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陆海燕的脸一红,默默地接过火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处是一片苍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陆海燕一直在前面带路,渐渐地,终于接近了半山腰。 那串亮点越发分明,几乎能看出火焰的跳动。方木注意到他们仍在缓缓地向上移动,这说明追击者们还没有抓到陆海涛,否则早就下山了。 这让他勇气大增,如果能找到陆海涛,也许就能揭开这里的秘密。 陆海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死死盯住那些亮点,一边在那些密林中的小路上快速前进。然而让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击者明明在山的东侧,陆海燕选择的路径却是一直向西。 “等等!”方木气喘吁吁地说,“方向搞错了吧?” “没错。”陆海燕头也不回,“这里有条近路。” 说是近路,方木却意识到他们离那些追击者越来越远。陆海燕似乎并不想追赶上他们,而是要前往另一个地点。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问个究竟,就听见自己的衣袋里传来“滴滴”两声。 有短信。方木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刚把手伸进衣袋里,整个人就僵住了。 这地方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谁发来的短信? 方木掏出手机,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终没有关闭蓝牙。这是一条来自诺基亚手机的短信,方木急忙选择接收,几秒钟后,一张图片出现在方木的手机屏幕上。 这似乎是一张用手机拍摄的图片,拍摄者的技术很差,图片不仅暗,而且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拍摄的对象。方木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里。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仿佛有一道闪电在脑海中亮起! 他知道这是谁发来的短信了!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里?然后用蓝牙搜索,果真,搜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他把短信发送过去,一边留意倾听附近是否有短信提示音。 陆海燕见方木盯着自己的手机,也凑过来看。“怎么了?” “有人给我发了条短信。” “用手机?”陆海燕好奇地拿过方木的手机,“这地方没有手机信号啊。” “嗯。他用蓝牙发过来的。”方木看着陆海燕的眼睛,“据我所知,在这山里带着手机,而且懂得用蓝牙传输文件的,只有一个人。” “谁?” “你弟弟,陆海涛。” 陆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愣了几秒钟后,疯狂地在手机上乱按着。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在哪里?他安全么?” 方木替她把图片翻找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陆海燕看了半天,摇摇头。“不知道。” 在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下,陆海燕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眼中的光芒隐约一闪。 这时,方木的手机又滴滴地鸣叫起来,几秒钟后,又一张图片发了过来。陆海燕抢先一步打开来看,图片仍然是用手机拍摄的,虽然这次陆海涛打开了闪光灯,但拍摄对象仍然是模糊一团。 “怎么回事?”陆海燕一脸迷惘,“怎么拍成这样?” “只有一个解释。”方木缓缓地说,“拍照的时候,他的手在抖。” “啊?”陆海燕失声叫道,“你的意思是……” “不会的。”方木朝还在移动的那串亮点努努嘴,“你弟弟肯定还没落到他们手里,不过他应该离咱们不远。” 陆海燕的表情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也无力地靠在一棵枫树上,嘴里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方木看看四周,嘱咐陆海燕拿着手机别动,然后试探着向密林深处走去。十几米后,脚下就没有路了。方木把手放在嘴边,小声喊道:“陆海涛,陆海涛。” 密林里毫无回应。 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几米,几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方木皱起眉头,蓝牙传输的距离不过十几米,陆海涛应该就在附近,可是为什么没有回应呢? 忽然,身后的陆海燕传来一声小小的尖叫。方木急忙回过头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陆海燕举起手机,“你的手机……不亮了。” 方木快步跑过去,拿起手机一看,电池已经用光了。 “你弟弟又发来图片没有?” “没有。”陆海燕怯怯地回答,似乎手机没电完全是她的责任。 方木暗骂一声,低声嘱咐道:“咱们俩分头找找,你弟弟应该就在附近。” “别找了。” “嗯?”转身欲走的方木惊讶地停下脚步,“不找了?” 陆海燕变得异常平静,她指指手里的火把:“火把就快烧尽了———附近到处是悬崖和断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们就摔死了。” 继续搜寻已经不可能,摸黑下山同样危险。借助火把的最后一点光,陆海燕带着方木找到一个避风的小山洞,决定等天亮再下山。 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火把上随时可能熄灭的小小火苗。它摇曳、跳动,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陆海燕蜷起身子,抱着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一脸忧戚。火焰在她的双眸里燃起两个亮点,眼波流转间,隐隐有泪光闪动。 方木也在想心事。陆海涛应该不知道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蓝牙传输图片,也许是他当时唯一想到的对外联络方式。 是什么让他如此急切地想让外面的人了解呢? 陆海涛一定是看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东西。 “你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忽然,陆海燕开口了。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陆海涛在火车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海燕。陆海燕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又有了泪光。 “这个傻小子……这个傻小子……”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弟弟仅仅是进了一次城,为什么引来这么多麻烦?” “村长不让我们进城,平时采购什么的,都是由大春他们负责。” “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这是个小村子,就那么十几户人家。过去这里穷得厉害,只能在地里刨食吃。大概几年前吧,村长忽然召集我们开了个会……”陆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说从此由村里负责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满足,但是有一个条件……” “所有人不许外出?” “对。”陆海燕轻叹了口气,“当时大家都答应了。果真,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各家各户。我们再也不用下地干活,愁吃愁喝了。但是,代价是———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与世隔绝。” 方木沉默了,对于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而言,自由与富足的生活相比,真的一钱不值。 “最初一段时间还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过着日子。可是,对有些人来讲,吃喝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比方说你弟弟?” “对。”陆海燕痛苦地闭上眼睛,许久才重新睁开,“有一次,大春送东西来的时候,落下了一本从城里带来的画报。海涛把它偷偷藏起来,反复看了好多遍,然后就跟我和我娘说,要进城里去看看。我娘吓坏了,急忙阻止他。可是这小子第二天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后来呢?” “我和我娘拼命捂着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这么小的地方,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哪能瞒得住?第二天下午村长就上门了,问清我弟弟的去向后,二话不说就走了。后来大春告诉我,村长要杀一儆百,狠狠收拾我弟弟一顿。” 陆海燕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又小声抽泣起来。方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等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些了,方木低声问道:“村里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海燕抬起头,却并不望向方木,而是出神地看着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缓缓答道:“我不知道。” 几乎是同时,那拼命挣扎的小小火苗终于熄灭了。 同时熄灭的,还有陆海燕瞳仁里的最后两点光。 一切归于黑暗。黑暗宛若幕布般扑来,刹那间铺天盖地。陆海燕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紧接着就把手伸过来。 “你在哪儿?”终于,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随后就不肯放开,似乎那是唯一能抵抗黑暗的神器。 方木挪过去,尽可能靠近她,同时又尽力不使她产生不安感。 女孩不停战栗的身体最初有些躲闪,几秒钟后,完全贴附了过来。 亲密的身体接触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体温也随之升高,既温暖了自己,也温暖了对方。这微妙的变化让他们本能地靠得更紧,宛如两只露宿雪地的小兽。 许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天快亮了吧?” “嗯。” “你休息一下吧。” “嗯。” 又是长久的沉默,四周的山林里,种种异动却更加明显。 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有积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有踩裂断枝的脆响。 有野兽粗重的鼻息。 方木一直警觉地看着周围,试图在那些异响中辨别出来自陆海涛的信息。有几次,他几乎相信陆海涛就躲在不远处的某片树丛中,然而,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后,却总是毫无回应。 每次听到弟弟的名字,陆海燕都会紧张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如是几次之后,她重新蜷起身子,轻轻地对方木说道:“你别费劲了,他不在这儿。” 方木不甘心地又张望了一阵,最后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陆海燕在看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缘。” “是么?”陆海燕显然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是么?”陆海燕的眼神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机里为什么会有陆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过头来,“你认识她?” 陆海燕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嗯。” “她是你们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里?” “曾经是我们村的……哎呀你松开我!”陆海燕惊恐万状地向后躲着,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 方木急忙安抚道:“好,好,你别怕,你告诉我,陆璐的家人在哪里?”“你先告诉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我是在城里一家孤儿院认识陆璐的,院长告诉我,陆璐是救助站送来的,委托我们帮助她寻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出差的时候就在当地查找一下———就是这样。”“哦。”陆海燕将信将疑地看看方木,“原来如此。”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别找她的父母了。”陆海燕揉揉胳膊,“陆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她爷爷生活,几年前老爷子也走了。后来陆璐也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跑城里去了。” 黑暗掩盖了方木的表情。他既兴奋又愤怒。陆家村果真和跨境拐卖儿童有关,而他们居然连同村的孩子都不放过! 陆海燕感到方木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哦?”方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有点冷。” “那……”陆海燕低下头,“你靠过来点儿吧,挤一挤,会暖和些。” 见方木坐着没动,几秒钟后,陆海燕轻轻依偎过来。 “天快亮了。”她盯着微微泛白的东方,喃喃说道。 “嗯。” “天一亮,我们就得回去了。” “嗯。” 陆海燕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以后,你会经常来看我么?” 不等方木回答,她又无比幽怨地答道:“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一直不让外人进来。” “不。”方木缓缓地答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真的?”陆海燕有些惊喜,“那可太好了。” 她试探着把头靠在方木的肩膀上,几分钟后,睡着了。 方木毫无睡意,他一直盯着前方的山林,看着山脚下的村庄一点点露出轮廓。 我一定会回来。一定。 下山的时候,方木才知道昨晚走了多么远的路。从天色微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两个人才回到陆家村。方木让陆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刚走到那棵树下,方木就愣了。 树下空空如也。 方木急忙环顾四周,没错,就是这里。可是,尸体呢? 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地面,雪地上明显有被清扫和翻铲过的痕迹,一点可供固定和提取的证据都没留下。 方木咬咬牙,拔腿就向村子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村民提着裤子,哈欠连天地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方木认得他就是昨晚在树下看守尸体的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他。 “尸体呢?” 那村民吓了一跳,使劲揉揉眼睛,看清方木后,猛地甩开他的手。 “什么尸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一步,“昨晚在树下的尸体,陆三强的尸体!” “没有什么尸体。”那村民忽然怪异地笑笑,“根本没有陆三强这个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咣当一声锁上了院门。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后,转身向陆天长家走去。走了一半,他改了主意,转道去陆海燕家。 他本想去陆天长家打电话报警,但是,显然是陆天长指使村民们转移了陆三强的尸体,完全破坏了现场,而且意图彻底掩盖这件事———让陆三强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到他家去打电话报警,无异于与虎谋皮。 陆海燕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脚印和燃尽的火把。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翻出手机充电器,接上电源后,按下开机键,手机却毫无反应。方木连换了几个插座,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电灯开关,电灯也不亮。 方木骂了一句,疾步走出房间,在堂屋里迎面遇到了崔寡妇。 “阿姨,家里怎么停电了?” “别说停电了,”崔寡妇一脸苦相,“连水都没了。” 断水断电。 方木明白了,陆天长要“教训”的,不仅是陆海涛,还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问道。 第114章 心理罪之暗河(25) “出去了。”崔寡妇忽然压低声音,“她让我告诉你,一会儿去祠堂见她。” 祠堂地处村子东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约六米的仿古建筑,黑瓦白墙,木门木窗,占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历史不长,却因缺乏定期修缮而显得破败不堪。方木推开因潮湿而变形的木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大团灰尘呛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大声咳嗽,用手捂住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空旷厅堂。 祠堂里面石砖铺地,堆了厚厚一层灰尘。一些破旧的桌椅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地上。偶尔有冷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四面墙上悬挂着已辨不清颜色的族谱、画像,摇摇欲坠。纵使外面阳光明媚,祠堂里却仍然幽暗阴森,似乎推开那扇门,就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尘上辨别出一些脚印。他抬头向前看看,祠堂的北侧是一个简易的木台子,似乎是临时搭建的戏台。木台子尽头是一面夹墙,出口处挂着一面脏兮兮的棉布帘子。方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爬上木台子,立刻听到棉布帘子后面有人在说话。 “姐……我们在作孽啊……我都看见了……太惨了……” 方木听出那是陆海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无比恐惧。 另一个声音是陆海燕的,她也在哭,边哭边小声劝解着陆海涛。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这样的钱了……姐,我得去报官……我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突然,方木脚下的一根木条发出断裂的脆响,声音虽小,但在幽静的祠堂里,无异于一声惊雷。棉布帘子后面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到陆海燕颤巍巍地问道:“谁?” 方木心知已经无法再继续偷听了,就大步走过去,一把掀起棉布帘子,钻进了夹墙里。 “是我。” 满脸恐惧的陆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几秒钟,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活过来一样。一直躲在姐姐身后的陆海涛探出脑袋,惊魂未定的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陆海涛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用那什么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那些女孩子……” “海涛!”陆海燕突然一把将弟弟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别说,别说,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掰陆海燕的手,“放开!你让他说,到底看到什么了?” 撕扯中,陆海燕忽然松开手,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让方木瞬间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看见陆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来救我们的。”陆海燕已是泪流满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说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头来。 方木急忙阻止她,陆海燕却固执地磕个不停,一时间,方木心头大乱,只能先答应她。 “好吧。”方木尽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说什么事。” “你带我弟弟走吧,随便帮他找一个工作,让他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陆海燕依旧跪在地上,“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不要问他,什么都别问!”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陆海燕,“你弟弟杀了人……” “我没有!”陆海涛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和我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我就想去那里躲躲……” “海涛!别说,别说!”陆海燕又扑过去堵陆海涛的嘴。 陆海涛急于还自己一个清白,拼命拉开姐姐的手,大声说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时候,被三强和大春看到了。我和三强从小玩到大,他拦住大春,让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锤子把三强打倒了……” 陆海涛说的不像假话。方木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陆天长诬陷陆海涛杀人,其目的之一是为陆大春开脱,之二就是要除掉陆海涛。如果不尽快把陆海涛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险了。 何况,陆海涛是很重要的证人,有了他,也许能使案件有很大进展。 方木转头对陆海燕说:“你快起来,我答应你。” “真的?”陆海燕一脸惊喜,她一骨碌爬起来,“你们先在这里躲躲,我回家给你拿东西。” “不用了。”方木拦住她,“我现在就带他走。还有……”他顿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我们?”陆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养不活自己。” “我养啊。”陆海涛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们不会难为我们的。”陆海燕摸摸弟弟的脸,“只要你没事就好。” 陆海涛叫了一声“姐”,就搂住陆海燕大哭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拉拉陆海燕的衣角,“别哭了,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陆海燕连连答应,擦擦眼泪,一把推开了弟弟。 三个人快步走下木台子,穿过厅堂,来到门口,陆海燕让他们先别动,自己出门查看一下动静。 刚推开那扇木门,陆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边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刚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凉。 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手拿锄头、铁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方木咬咬牙,拉着陆海涛走出了祠堂。 陆天长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头,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个猎手在欣赏掉进陷阱的猎物。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踉踉跄跄地冲上来,一把揪住陆海涛连咬带挠。 “没良心啊……三强跟你光屁股一起长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陆海涛连连抵挡,一边哭丧着脸辩白:“不是我啊……婶子……哎哟……” 陆天长丢掉烟头,挥挥手,立刻有几个村民冲上来架走了老妇,同时把方木和陆海涛拉到院子里。 转眼间,方木和陆海涛身上的东西就被搜罗一空,扔在雪地里。陆天长拣出陆海涛的手机,嘿嘿冷笑了几声。 “你小子长见识了,还会用手机拍照了。”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陆海涛面前,忽然压低声音,“说出去了?” “没……没有。”陆海涛已经脸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饶了我……” 陆天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头望向方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海燕让我把她弟弟带走,就这么简单。”方木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别的我不知道。” 陆天长打量了方木一会儿,转身面向村民。 “还记得我们讲好的约定吧?” 村民们互相看看,“记得”的答复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要想过好日子,就得信守约定。”陆天长提高了声音,“如果有谁违反了约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骚动,能看见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陆天长转身看看陆海涛,似笑非笑地说:“海涛,你差点毁了咱们的好日子。” 陆海涛的脚一软,如果不是有两个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会瘫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天长笑笑,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斧子,递给陆海涛,又朝地上的两部手机努努嘴。 陆海涛哆哆嗦嗦地接过斧子,看看陆天长,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过去,跪在雪地上,举起了斧子。 “啪!”手机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裂痕。 “用点劲儿!”陆天长喝了一声。 陆海涛抖了一下,又挥起斧子。 “啪!”这一下,陆海涛和方木的手机都四分五裂了,几个零件散落在一旁。陆海涛用手把破碎的手机拢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方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几成齑粉的电子零件,感觉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直到两部手机的残片几乎都被砸进了泥地里,陆天长才心满意足地让陆海涛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脚,低头看着依旧跪着的陆海涛。 “嗯,总算挽回点过错。” 陆海涛的眼睛亮起来,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机重现。 陆海燕呜咽着,走过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被陆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完。”陆天长眯起眼睛,“三强的命。” 刚刚在陆海涛眼中闪现的亮光又熄灭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有!”陆海涛的脸埋在雪地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陆天长的声音远远高过他的。 “大家说,怎么办?”他转身面对村民们,“三强的命,怎么办?”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妇尖厉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炸响:“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烧滚的油锅一样,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 “这王八犊子,差点让我们过以前的穷日子……” “谁能保证他以后不跑,不杀人?” “弄死他……” 陆天长扭头看看已经瘫作一团的陆海涛,居然笑了笑,“海涛,没办法,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不!” 一声凄厉的呼喊后,崔寡妇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倒在陆天长的脚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连声哀求:“村长,村长,你饶了他吧……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海涛交出来,你要了他两条腿就完事么……” 一直在试图挣脱束缚的陆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几秒钟后,失声叫道:“妈!你为什么出卖我们?那是你儿子,那是我弟弟啊!” 陆海涛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崔寡妇已经哭得趴在了地上,“妈没办法啊……咱们得活命啊……妈不能连你都失去啊……” 陆天长慢慢扶起崔寡妇,表情柔和,语气却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错,就得自己承担,他杀了人,又差点毁了咱们村,我不惩罚他,今后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长说的没错。”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里刨食吃……” “一人做事一人当……” 陆天长细细地帮崔寡妇掸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咱们就都得过以前的穷日子。乡亲们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后两句话让崔寡妇浑身一颤,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陆海涛,慢慢转过身去。 陆天长抬起头,扬扬眉毛,村民们立刻围拢过来。 陆海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极度的恐慌和绝望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地向后挪着。 陆海燕疯了似的又踢又咬,却被陆大春死死抱住,半点也动弹不得。陆天长皱皱眉头,用手指着陆海燕,缓缓说道:“你想让你妈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实点。”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涛吧。”陆海燕已经双脚离地,放声大哭,“我和大春……我什么都答应你……” “燕子!这是两回事!”陆天长暴喝一声,“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们全村都得完蛋!” “对!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害了我们大伙!”一个拎着木棍的村民大声喊道。 附和声再起。 “大江,你先来!”陆天长的手一挥,“以后,陆海涛那份儿就归你!” 叫大江的村民却犹豫起来,猫着腰,盯着陆海涛,捏着木棍原地转圈。“法不责众,你怕什么!”陆天长大吼道,“每个人都得打,谁先打,2000块钱!” 大江彻底红了眼,“啊啊”大叫着举起棍子猛击过去。 陆海涛的头挨了重重的一棍,整个人都侧翻过去。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泼洒在雪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也许是这红色,也许是那2000块钱,也许是那句“法不责众”,似乎所有人的兽性都在那一刹那间被激发出来,在大江身后,密林般的棍棒、铁叉和锄头举起来,直奔地上的陆海涛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挣脱身后的两个村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拽起陆海涛就向后拖。尽管冲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还是重重地挨了几下。 “你们疯了么?”方木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陆天长想置陆海涛于死地,但万万想不到他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体村民来执行。 “你别多事!”陆天长沉下脸,“这是我们村里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陆三强为陆大春所杀的真相,但是现在看起来,不会有人相信他。村民们要杀掉陆海涛,不是为了替陆三强报仇,而是为了维持不劳而获的生活。 物质能让人变成野兽,无论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 和野兽讲道理,绝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试。 “大家冷静点,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盟约,也不能杀人。”方木一边尽力护住陆海涛,一边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三强已经死了,这事再也无法挽回,你们应该……哎呀!”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陆海涛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裤管,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自己小腿的皮肤里。 “啊———”满脸都被血糊住的陆海涛毫无意义地低吼着,在血污下面,一双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疼得脚一软,几乎摔在地上。 “他已经疯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传出一声怪叫,刚刚后退的村民们又重新逼上前来。 “大家别冲动!”方木急忙站稳脚跟,“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杀了陆海涛,谁也跑不了!” “放屁,还能把我们都抓走?”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要相信我!”方木满头大汗,“千万冷静点,现在的社会是讲法律的……” “什么法律,法律能管我们吃喝么,能管我们钱花么?” “钱和命哪个重要?”方木吼起来,“为了你们自己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要杀人吗?” “他不死,我们就都得死!”陆天长大喊,“别听他的,上,上!” 这句话刺激了所有的村民,无数的棍棒和铁叉又在方木面前挥舞起来。很快,方木的头上和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几下。 剧痛之后,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识到,面前已经不是人类的面孔。 他们没有眼睛。 脸颊上本该闪烁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团黑雾萦绕。 盲鱼。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失去眼睛的鱼。 当人的心灵被欲望彻底蒙蔽,和盲鱼又有什么分别? 第115章 心理罪之暗河(26) 方木突然从心底感到弥漫至全身的绝望,这绝望又催生起无边的愤怒!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势抓住它,奋力夺了下来,随即就在身前挥舞起来。 突如其来的反抗让人群稍稍退却,也为方木争得了一点空间。血从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边用手擦拭,一边举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动的村民。 “都给我老实点儿!”无论如何也得把陆海涛带出去,方木横下心,“我是……” “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半坐着的陆海涛正软绵绵地倒下去,脑浆混合着血液从头顶的窟窿里咕嘟嘟地冒出来。他的嘴巴大张,双眼圆睁,似乎对面前的那个人充满疑惑。 那个人,是握着一把斧头的陆海燕。 陆海燕依旧保持着击打的姿势,上身前倾,牙关紧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还在抽搐的弟弟。 不,那不是眼睛。 那也是一团黑雾。 院子里彻底静了下来,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辨。 每个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着不住喘息的陆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 直到陆海涛呼出最后一口气,陆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着头慢慢走到陆天长面前。 陆天长显然也受惊不小,看到陆海燕向自己走来,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势。 陆海燕却万分顺从地把斧子交到陆天长手里,陆天长下意识地接过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几个字:“好……好孩子。” 陆海燕猛地抬起头来,遮挡脸庞的长发后面,骤然射出两道寒光。紧接着,她的嘴唇就像野兽一样翻卷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来。 这叫声仿佛一把利剑,刺进每个人的鼓膜里。不远处,一片密林中的乌鸦也被惊扰起来,嘎嘎叫着飞向远方。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陆海燕的尖叫才渐渐停止。她的牙齿还露在干裂的嘴唇外面,一丝涎水从嘴角流淌下来。 她低下头,俯身背起已经昏死过去的崔寡妇,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缓缓离去。 直到她们消失在村庄里,人群才开始慢慢活动起来。没有人说话,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陆天长、陆大春、方木和几个村民。 还有已经僵硬的陆海涛。 陆天长对陆大春耳语了几句,随即,陆大春就指挥两个村民把陆海涛的尸体拖走了。另外几个则走过来围住了方木。 方木从极度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呼出一口气,看看陆天长,笑了笑。“轮到我了,是么?” “不。”陆天长居然摇摇头,“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啊,我为什么不杀你?”陆天长一脸轻松地点燃一根烟,“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别人也会这么问。” “哦。”方木想了想,点点头,“没有人会相信我,对么?” “我可以让这个村子里从来就没有陆海涛和陆三强这两个人。”陆天长吐出一口烟,“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踪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会四处寻找你,也许会找到这里来———我不想这样。” “所以……” “所以你忘了这里吧。”陆天长打断方木的话,“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话。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这里来,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陆天长扬手招呼陆大春过来,“我安排车送你出去。” 说罢,他就踩过地上那一摊已经冻住的血液和脑浆,转身走了。 第十七章 谢谢,警察 这个烛台造价不菲。底座是一团祥云,朵朵缭绕,丰盈又不显厚重,台柱是一尊飞天神女,眉眼安详,体态俏丽,衣裙飘曳,巾带飞舞。神女左手置于胸前,右手高举一尊莲花,亦即台座。整个烛台由纯金打造,专为某领导夫人生日所制。 只是这件生日礼物上沾满了鲜血,不知那位夫人在点燃香烛时,会不会闻到隐隐的血腥气? 鲜血来自地上横躺着的一个男人,他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不知是装昏还是真的昏死过去。不过对他而言,此刻的姿势才是最安全的。 因为梁四海在发脾气。 “笼子”出事后,梁四海白白损失了一栋楼,又花了一大笔钱安抚各方。可是,夜探百鑫浴宫的人到底是谁,至今没有查清。 最让他恼火的是,上次做掉丁树成的时候,居然还留下了一个活口。尽管手下拼命解释当时丁树成的火力太猛,他们早晚会死掉云云,梁四海还是动了手。 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 梁四海丢掉那个烛台,指指站在一旁不住筛糠的金永裕,“拿去冲洗干净,重新打好包装。还有,”他踢了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一脚,“把他给我拖走,一周之内查出那个女孩的下落,否则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了———都给我出去!” 房间里转眼只剩下梁四海一个人。他回到桌前重新坐好,觉得指间依稀有黏稠的感觉,低头一看,原来是血。 梁四海骂了一句,揪出一块湿巾反复擦拭着。擦干净后,他用力把湿巾丢进垃圾桶。做完这一切,他觉得微微有些气喘,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串念珠,低声背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良久,梁四海意识到自己依旧无法心安。 他在想,帮助闯入者逃脱的那个人是谁? 护士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个患者,刚才换药时动作有些重,要是别的患者,早就大叫起来,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的空气。 自从那天深夜被一辆过路的客车送来之后,他似乎一直是这副模样。当时他身上只穿着一套衬衣衬裤,头皮多处裂伤,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下肢也有开放性创口。给他做缝合术时,他似乎没有痛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清理完所有创口后,医院本打算把他当做走失的精神病患者送往救助站,没想到他突然要求打电话,随后就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不睡。 换完药,护士收拾好托盘,想了想,又替他掖好被子,转身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一个青年男子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对不起。”男子连忙道歉,目光却始终落在病床上的那个人身上。 “我靠!”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皱起来,“方木,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那个安静的患者笑笑,“肖望,给我带套衣服没有?” 肖望的优点是,不该问的绝对不会问。这也是方木叫他来接自己的原因。可是再沉默的人,看到方木的惨相都会忍不住好奇。回c市的路上,方木注意到肖望一再从后视镜里看自己。他笑笑,立刻感到头皮缝合处传来的痛感。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方木摇摇头,没有作答。 “遇到麻烦了,怎么不去市局找人?”肖望甩了根烟过去,“这是我们的地盘。” 方木点燃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 “不想麻烦大家。” 肖望看出方木敷衍的态度,不再多问,把油门一踩到底。 回到c市已经是中午时分,方木拒绝了肖望的午饭邀请,让他直接送自己回家。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床铺,这一切让方木身上积攒的疲惫再也无法隐藏。他一头栽倒在床上,转眼间就酣然入睡。 被伤口疼醒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方木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煮了吃掉。又在屋子里翻了半天,才找到半包受潮的香烟。 没有开灯,他点燃一支烟,坐在客厅里细细体味伤口传来的刺痛。 明天应该去上班了,可是他不想见任何人。如果可能,他宁愿一直这样坐在黑暗里。 从在燃烧的宿舍楼里面对吴涵开始,一直到在百鑫浴宫身陷烈焰与浓烟,身处生死关头,似乎对方木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他从未在对手面前退缩过,即使是再凶残的人,也要与之血战到底。 可是在陆家村的祠堂前面,他退缩了。 他不知道一群人可以那样公然地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 他不知道物欲可以让人集体变成野兽! 他不知道亲情可以转眼就变成杀机! 他不知道难以证实的罪恶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是的,方木被这些难以置信的事实震慑住了,以至于当陆大春剥掉他的外衣,饱以老拳,最后把他从飞驰的货车上推下去的时候,他连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他甚至相信,这就是人间———弱肉强食,这就是规则———金钱加暴力。 就好像那个沉睡于地底的世界在一瞬间翻转于地上,从此黑白颠倒,魑魅魍魉招摇过市。 如果真的如此,拯救老邢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真的如此,丁树成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真的如此,警察这两个字还有什么意义? 的确没有意义,面对陆天长的挑衅,方木选择了活下去。在他做出这个选择的几分钟前,陆海涛就在他这个警察的面前被杀死。 一个良知尚存,把全部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年轻人,就这样无助地死去。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半包烟很快就只剩下一堆凌乱的烟蒂,方木却依然无法停止对自己灵魂的鞭挞。也许邰伟对自己的评价只是一种客气的说法。方木并不是不适合做警察,而是不配做警察。 也许很多事在冥冥中早已注定。老邢注定要身陷囹圄,丁树成注定要死于非命,陆海涛注定要在目睹真相后惨遭毒手,陆海燕注定要在集体的癫狂中蜕变成野兽。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抗争? 方木突然想喝酒。 他本来就不善饮,家中自然没有藏酒的习惯。考虑再三,方木决定去一趟杂货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艰难地行走时,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懦弱到连门都不想出了。 拎了两瓶白酒,扔给老板一把零钱,不想与任何人有目光交流的方木低着头快步离开,快要出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柜台上的电话机。 他想了想,拿起话筒,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赵大姐疲惫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似乎还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方木的鼻腔刹那间就被泪水堵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谁呀?” 足足十秒后,方木才艰难地应道:“大姐,是我。” “是你啊,回来了?”赵大姐的声音快乐起来,“你在哪儿呢?怎么没用你的手机打啊?” “大姐,那孩子怎么样?”方木竭力不让赵大姐听出自己的哽咽。 “挺好的,怎么,放在大姐这里还不放心啊?” “放心放心。”方木擦擦眼泪,“你多费心,千万别让别人看到她。” “嗯,忘不了。”赵大姐顿了顿,语气越加柔和,“方木,你在做什么,大姐不知道。你不想说,大姐就不问。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不过,无论你在做什么,都要多加小心,知道了么?” “嗯嗯。”方木连连点头,任凭泪水滴落在柜台上。 “那好———你等会儿啊,陆璐过来了……”赵大姐的声音变得遥远,“是方叔叔,跟他说几句话吧。” 一阵沙沙的杂音后,听筒里传来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方木屏气凝神,仔细捕捉着电话那边的动静。 “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赵大姐似乎在催促她。 “陆璐,你好么?”方木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毫无意义地挤出了笑脸。 女孩依旧毫无回应。 “听赵阿姨的话……叔叔很快就去接你……”方木完全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让你去上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 声音虽小,却很清晰,随后,电话就挂断了。 谢谢? 方木捏着听筒愣住了。 良久,他才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漫无目的地从那些食品、饮料、笔记本和剪刀上依次滑过,最后定格在一脸诧异的杂货店老板身上。 方木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想向他求证:刚才,这孩子是不是对我说了一句谢谢? 一头雾水的老板一伸手:“电话费,一块钱。” 出了门,方木依旧神情恍惚,全然不知自己正朝回家的反方向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起来。 他跑过灯火辉煌的街道,跑过阴暗潮湿的小巷,跑过人头攒动的闹市,跑过空无一人的荒地。 直到喉头发甜,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发现手里还可笑地拎着那两瓶白酒。 方木手扶着一根电线杆不住喘息,呼吸稍稍平复后,他后退两步,把那两瓶酒狠狠地砸向电线杆。 在一片骤然升起的浓郁酒香中,方木仰起头,冲着乌云密布的城市上空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喊: “啊———” 我要把一切错误统统纠正! 我要把颠倒的世界再次翻转! 我要让那些恶魔重返地狱! 因为——— 我是坚持。 我是责任。 我是方木。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去上班了。他直奔边平的办公室,询问老邢案子的进展。边平看了他的模样也是一脸惊讶,方木简单解释说自己出了车祸,边平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几眼,也就不再追问。 案子几乎停滞不前。在知道老邢曾意图杀人后,尤其是郑霖等人被停职的事情,让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在政法委的压力下,市局已经将案卷材料整理完毕,准备近期就报送检察院。 情况和方木估计的差不多,听边平介绍之后,却依旧觉得压抑。事不关己的时候,每个人都保持沉默和回避,相比之下,鲁莽的郑霖等人似乎更值得尊敬。 从边平那里出来,方木径直去了户籍部门。果真,陆家村的人几乎都没有户籍资料。陆天长所说的,让陆海涛和陆三强从未存在过,的确不是虚妄之言。 方木忽然想笑,救了自己的,居然是一张身份证。 想到身份证,方木才想起应该清点一下自己的损失。相机和财物都是小事,身份证必须补办一个,还有,应该去买一部手机。 左腿被陆海涛抓伤的地方缝合了三针,因为没拆线,走路还有些费劲儿。方木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开车。刚走出市局大门,迎面遇到肖望驾车归来。他摇下车窗,挥手招呼方木。 “去哪儿?” “分局。”方木凑过去,“身份证丢了。” 第116章 心理罪之暗河(27) 肖望二话不说,拉开车门,“上车。” 前来办理身份证的人还不少。方木排了半天,彻底没了耐心,就找到一个熟人,很快就拍完照片,填好表格。拍照的女警看着方木头上的伤疤直皱眉头,最后在那熟人的授意下,把照片修改了好几遍。 从分局出来,肖望又问:“回市局么,还是回家?” “都不回。”方木从衣袋里掏出现钞,数了数,“我去买个手机。” “原来的手机呢?” “丢了。”方木不想多说。 “靠,我说呢。”肖望一踩油门,“今早就开始打你电话,一直关机。” 买手机之前,方木先去移动公司补了张手机卡,然后和肖望一起去商场。选好手机后,方木去交款,拿着交款凭证回来,看见肖望正摆弄着新手机,直皱眉头。 “怎么买了个和旧手机一模一样的?”肖望撇撇嘴,“差钱?我这儿有。” “的确差钱,呵呵。”方木把手机卡插进手机,“再说,用惯了,不爱换。” “你小子,用旧手机,用五四枪。”肖望笑笑,“一点也不与时俱进。” 从商场出来,时间已是傍晚。方木在车上端详着新手机,不住地发愣。 陆海涛发给自己的两张照片虽然模糊,但是如果能带回来,让技术部门处理一下,也许能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只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肖望见方木神色黯然,想了想,低声说道:“一起喝点?” 方木也想摆脱阴郁的情绪,笑笑,“好。” 肖望找了个颇有档次的酒店,方木看着酒水单直咋舌,不过,环境确实挺安静。 酒菜上齐,方木闷头吃喝,感觉肖望一直在看着自己。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喝掉了七八瓶啤酒,话才渐渐多起来。 “你最近在忙什么?”肖望甩给方木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还在查老邢的案子?” 方木“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可真执著。”肖望笑笑,“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 “也不是。”方木费力地挪挪双脚,感觉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大家不都在查这件事么?” “你说调查组?”肖望哼了一声,“名存实亡。” “哦?” “看现在的形势,谁还敢惹祸上身?郑霖他们最积极,怎么样?全折了。”肖望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喝下,“你查这案子,就有人查你。干咱们这一行的,有几个敢保证一点毛病没有?所以,自保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干活了?” 方木无语。肖望说的没错。一边是切身利益,另一边是希望极小,风险极大的工作,无论是谁,恐怕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所以说,”肖望给方木倒满酒,“该放下的就放下吧———我知道你和老邢关系好,但是有这样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咱们都尽力了。” “也就是说,”方木看着酒杯里缓缓上升的气泡,“你也不肯帮我?” “我劝你放手就是在帮你。”肖望提高了声音,“再说,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怎么帮你?” 方木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举起酒杯,“喝酒吧。” 结账之后,肖望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调到市局来了。” “哦?”方木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段日子,还差几个手续没办完。”肖望笑笑,“人往高处走———领导对我的工作能力也挺认可。” “恭喜你了。”方木也挺高兴,“在这儿你可以大展拳脚了。” “嘿嘿。”看得出,肖望有点兴奋,“其实我选择调到市局,有一部分原因是你。” “我?”方木瞪圆了眼睛。 “嗯。”肖望坐正了身子,语气变得郑重其事,“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咱俩并肩作战,肯定能干一番大事。” 方木不由失笑:“哥们儿,你也太抬举我了。” “不是抬举你。”肖望严肃地摇摇头,“我不会看错人。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求你保重自己,别浪费自己的才华。” 方木的脸微微泛红,起身说道:“自己人,就别忽悠我了。” 刚走到酒店门口,就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喧嚣。方木抬头望去,刚好看到一个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大堂的地面上。 几个年轻男子从楼梯上疾步而下,为首的是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子,理着平头,左前臂文着一条鱼。几个人冲到刚刚跌落的那个人身边,围着他又踢又打,文身的男子边踢边骂:“死变态,踢死你……” 方木皱皱眉头,抬脚上前准备制止,却被肖望一把拉住。 “你看。”肖望冲地上那个鼻青脸肿的人努努嘴。 方木定睛一看,心中竟涌上一股快意。 是城湾宾馆的保安员景旭。 “这种人渣,打死一个少一个。”肖望惬意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掏出一根烟来慢慢地吸,“就当给郑霖他们报仇了。” 方木虽然无心制止,但也不想看着景旭被打得满地乱滚、连连惨呼的样子。他扭过头,低声对肖望说:“走吧。” “再等会儿再等会儿。”肖望却看得挺起劲,“多解气啊。” 这时,一个穿短裙的年轻女孩也从楼梯上跑下来,抡起手里的提包,对着景旭一顿乱砸。 “操你妈的,死变态,看你还敢不敢往死里抠老娘了……”砸了一阵,女孩累得直喘气,嘴里依然不依不饶,“老公,给我狠狠地打!” 文身男子应了一声,下手愈加凶狠。 酒店的经理和几个保安很快赶过来,好不容易才拽住几个施暴的男子。余恨未消的文身男子指着经理的鼻子说:“没你事儿啊,给我滚远点!” 经理倒是很镇静:“大哥,要打你们出去打。打死人了,我们倒无所谓,你们哥几个可就麻烦了。” 文身男子看着几近昏迷的景旭,也有些犹豫起来。女孩显然还觉得不解气,她一把拽过文身男子,低声耳语了几句。文身男子的表情先是诧异,随后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好,我不打这孙子了。”他满脸坏笑地看看四周,“不过,大家想不想看看太监是什么样?” 几个男子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哄笑起来:“看,看!”“扒了他!” 见他们不再打人,酒店的经理松开了文身男子,抱着肩膀,饶有兴致地看着景旭。就连女服务员们也不像刚才那样惊恐万状,而是聚在一起,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偷笑着瞄着景旭的下体。 景旭此刻却突然清醒过来,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一边苦苦哀求:“不……别……我不敢了……” 文身男子拽住他的双腿,像拖一条狗一样把他拖回来,转身招呼那几个男子:“兄弟们,把他给我扒了!” 几个男子一拥而上,按腿,解腰带,扒裤子,很快,景旭的下身就只剩下一条平角内裤。景旭死死地抓住内裤,先是哀求,然后哭骂,最后只能像野兽一样高声嘶叫。 文身男子见景旭不松手,干脆用力扯开他的内裤,随着“哧啦”一声,景旭下体旺盛的体毛露了出来,只差一点,就彻底曝光了…… 没有人阻止他们,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刺激,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丑陋的部位上,都希望那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快点撕掉。 方木却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快步走上前去,一脚踹在正努力撕扯内裤的文身男子后背上。 文身男子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景旭身上。等他爬起来,转身欲骂时,顶在他鼻子上的是一张警官证。 文身男子立刻愣住,几个想要冲上来助拳的男子也傻在原地。 “要么现在离开,要么跟我去公安局。”方木冷着脸说道,“告你故意伤害……”他瞄了景旭一眼,“相信他也愿意告你侮辱罪。” 文身男子气鼓鼓地看了方木几秒钟,转身又踢了景旭一脚,对同伙喝道:“走!” 肖望看着他们走出酒店,转头对方木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耸耸肩。围观的人们似乎也很失望,三三两两地散开了。酒店经理毫不客气地踢踢景旭:“喂,你也赶紧走吧,别耽误我们做生意了。” 景旭慢慢地爬起来,低着头,把裤子穿好,一摇三晃地向门口走去。经过方木身边时,他抬起头,已经破裂肿胀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方木看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冷冷地问道:“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景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方木脚下。 市第二人民医院的走廊里,方木坐在长椅上,远远地看着肖望捏着几张纸向自己走来。 “他怎么样?” “一根肋骨骨折,一根肋骨骨裂,肺挫伤,嘴唇破裂。”肖望懒洋洋地说,“没事,死不了。” 方木草草看了看诊断书,“通知他家人了么?” “问他了,在本市没有亲属。”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送他回去呗。”肖望撇撇嘴,“这王八蛋身上还有不到三百块钱,住不起医院———你该不会想帮他掏住院费吧?” “呵呵,那不会。”方木笑笑,“走吧。” 景旭的家住在原机床厂职工家属楼,估计是父母留给他的。这几栋楼房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没有物业管理,处处显得破败不堪。 肖望绕过那些杂草丛生的花坛,把车停在景旭家楼下,回身对景旭喝道:“下车!” 一路上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的景旭勉强睁开眼睛,先是茫然地环顾四周,认出是自家后,费力地抬脚下车,刚踏上地面,整个人就瘫软了下去。方木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才没让他摔个狗啃泥。 “快点!”肖望不耐烦地喝道,“别他妈磨磨蹭蹭的。” “算了。”方木看看不住呻吟的景旭,“我送他上去吧。” 景旭住在三楼。短短几十级台阶,却足足用了五分钟。与其说是扶他上去,还不如说是方木背他上去。把景旭放在沙发上躺好,方木也累出了一身大汗,一屁股坐在景旭对面喘粗气。 景旭的家是那种老格局的房子,客厅昏暗狭窄。满地乱丢的内衣裤、啤酒罐、烟蒂和黄色杂志,显示出主人的颓废生活和低级趣味。方木把目光落在如死狗般瘫在沙发上的景旭,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忽然,景旭动了动,随即就在身上乱摸。 看他摸得急切,方木问道:“你找什么?” “烟……烟……” 方木想了想,掏出烟盒,自己点燃一根,又甩给他一根。 “你不该抽烟。”方木补充了一句,“小心咳血。” 景旭急不可耐地点燃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果真剧烈地咳嗽起来。方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佝偻着身子抽搐,等他的呼吸稍稍平复些了,就把脚边的一卷卫生纸踢过去,示意他擦擦嘴边的血。 “别作践自己了,”方木看着他揪下一块纸,在脸上马马虎虎地蹭着,“如果你不想早死的话。” “嘿嘿。”景旭忽然笑起来,随即把卫生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我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分别么?” 方木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些人为什么打你?” “哈哈。”景旭仰面靠在沙发背上,似乎很陶醉,“那骚娘们是个小姐,我用手指头把她抠惨了,这臭婊子就找她男朋友……你不知道……”他忽然来了精神,直起身子盯着方木,双眼闪光,“……我把她捆起来抠的,那骚货喊得那叫一个惨,哈哈,像个大肉虫子似的……扭来扭去……” 性虐者,多是性无能者。方木冷冷地开口:“你果真是个死变态。” “死变态?”景旭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目光变得阴冷绝望,忽然,他站起身来,飞快地解开裤带,脱掉裤子。 他的阴茎被齐根斩去,只留下两个睾丸在可笑地晃荡着。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景旭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如果我有家伙,我会用手抠她们?” 方木移开目光,低声问道:“谁干的?” “我老板。”景旭颓然跌坐在沙发上,裤子还堆在脚踝处,丝毫没有遮羞的想法。 “姓金的那个?” “他?他算个屁!” 割去阴茎,还保留睾丸。这让景旭的身体还能继续分泌雄性激素,继续产生性欲,却无从发泄。 比宫刑还要残忍。 “你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景旭没吭声,似乎也不愿回想起往事,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有个雏儿,老板本来留着有用的,被我先玩了。”景旭的目光空洞,语调也毫无起伏,“一个s市的农村丫头,平时我是根本看不上的……那天看了a片,憋坏了……” “那女孩叫什么?”方木打断了他的话,上身突然挺直,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好像姓陆吧。”景旭伸出两根手指,摆出一个要烟的动作,“玩了就玩了,我哪记得。” 方木猛地把整盒烟都甩过去,然而烟盒只是轻飘飘地落在景旭的怀里。景旭又抽出一根烟点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方木全身绷紧,脸上的肌肉在不住地跳动,更不知道他正在懊悔手里为什么是一盒烟,而不是一块砖头。 杨敏曾嘱咐他,一旦找到糟蹋陆璐的人,绝对、绝对不要放过他。 我为什么要阻止那些人? 我为什么要送他去医院? 我为什么要背他上楼,还他妈的给他烟抽? 但是,现在不是报复的时候。 方木紧紧地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低声问道:“你老板是谁?” 听到这句话,景旭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旋即又仰头闭目。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上次丢了命根子,如果这次再多说,丢掉的恐怕就是脑袋。 怎么能撬开他的嘴? 方木正在想办法,景旭却突然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仓促中只能回答:“我是警察。” “警察,呵呵。”景旭干笑几声,“那个姓郑的也是警察———你比他们好点。” “他们也是好警察。”方木冷冷地回答,“当然,假录像带那件事除外。” “那件事他们没做错。”景旭突然上身前倾,目光咄咄逼人,“那些录像带其实是真的。” 方木盯着景旭足足看了半分钟,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那些录像带的内容其实是真的。”景旭的表情变得很严肃,“那三个警察很聪明,他们几乎完完整整地复制了案发当天的情形。” “你怎么知道当天的情形?”方木的呼吸急促起来,“当天的视频监控系统并没有关闭,对么?” 第117章 心理罪之暗河(28) “老板让我关闭,但是我没有。”景旭忽然笑了,“我不仅有那天的录像,还有好多别人的录像。” “嗯?”方木更加惊讶,“还有谁的?” “城湾宾馆其实是一个点儿,好多房间都是为老板的客人准备的。”景旭的表情渐渐硬冷,“那些房间里都装了摄像头,把那些客人干的好事录下来,将来就是捏在手里的好牌。”他嘿嘿地笑起来,“我私下又复制了一份———必要的时候,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方木想起那个楼层经理曾提到的那些“跟五星级酒店相比也不会逊色”的房间。 他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景旭,景旭也不说话,歪头看着方木。 接下来的肯定是一个交易,谁先开口,谁就被动了。 但是方木不想,也不可能坚持太久,他是买家,这是不可否认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第一,你让我免于当众受辱;第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景旭用手在裤裆那里比划了一下,“第三,我需要一笔钱离开这里。” “你要多少?” “五十万。” “不可能。” “嗤!”景旭冷笑一声,“公安局不差钱……” “这不是公安局的事儿!”方木猛地提高了声音,“是我的!” 景旭惊讶地看着双眼圆睁的方木,几秒钟后,语气软了下来,“三十万,不能再少了。” “好。”方木站起身来,“我尽快筹钱,这几天你哪也不要去,等我电话。” 走到楼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肖望劈头就问:“你他妈干吗去了?跟他谈理想呢?” 方木没回答,他在想,到哪里弄三十万块钱呢? 第十八章 逼供 梁四海的货车刚刚转入那条山间小路,就看见那辆一模一样的车停在一块巨石旁边。梁四海停车、熄火。几乎是同时,那辆车的车门也开了,几个人跳下车,向这边走来。梁四海没有下车,静静地看着他们慢慢靠近,一边留神周围的动静,一边伸手打开了腰间手枪的枪机。 他们来得比平时要早几个小时,因为今天车上还装了特殊的货物。 陆天长拉开车门,跳上副驾驶座,伸出手来。“梁老板你好。” 梁四海也伸出手去,迅速和他握了握。 其他几个人直奔货厢,清点梁四海带来的各种货物。梁四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皱了皱眉头。“怎么换人了?”他想了想说,“那个叫陆三强的呢?” “病了。”陆天长指指那个正急不可待地拧开一瓶五粮液的新面孔,“他叫陆大江,也很可靠。” 梁四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陆天长在驾驶室里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无所获后,低声问道:“带来了么?” 梁四海看了陆天长一眼,伸手从座位下掏出一个黑色塑胶袋,递给他。 陆天长撕开塑胶袋,拆开报纸,里面是四支五四式手枪,还有几盒子弹。 陆天长双眼放光,手指一一拂过那四支枪,嘴里啧啧有声。 “这才是好玩意儿。”他拿起一支枪,哗啦一声拉动套筒,取下弹夹,又插回去,然后按下复位卡笋,套筒复位。 梁四海冷眼旁观陆天长兴致勃勃地把玩,心中暗自好笑,没文化就是没文化,不认识“隆化制造”这几个字,想了想,他开口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要这个?” “以防万一嘛。”陆天长的眼睛始终离不开那几支枪,“老是靠棒子、铁叉,也不是个办法。” “万一,什么万一?”梁四海警惕起来,“你那里出事了?” “没有,你放心。”陆天长急忙解释,“合作这么多年了,还信不过我么?” 梁四海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会用么?” “会。”陆天长把枪收好,“我以前当过兵的。多谢了。” “不客气。”梁四海缓缓地说,“把活儿干好最重要。” “这个你放心。”说罢,陆天长把头探出车窗,喊道,“大春,货怎么样?” “清点完了,没问题。” 陆天长嗯了一声,转头对梁四海说道:“那,梁老板,去我那里坐坐?”“不了,我这就回去。”梁四海拉开车门,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管出了什么问题,一定要第一个通知我。” 陆天长点点头。梁四海跳下车,对站在车旁讪笑的几个村民视而不见,径直上了另一辆货车。 直到那辆货车的尾灯消失在山石间,陆天长才挥手让其他人上车。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塑胶袋,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无论是陆海涛私自进城,还是那个姓方的摄影师的事,陆天长都对梁四海隐瞒了。一旦梁四海对自己失去了信任,陆家村就会一夜之间重返贫困———他可不想失去这个财神爷。不过,前几天发生的事让陆天长感到自己的威信有所动摇,他必须让自己更加强有力。对付那些村民,只靠钱显然是不够了,恩威并施才是硬道理。陆天长捏捏塑胶袋,能感到枪支的轮廓,顿时感到腰杆硬了不少。 货车上了高速公路,一路畅通,梁四海却感到胸口有些发闷。他扯扯领口,突然很想抽支烟。他打开储存箱,翻出来的仍然是软包中华。 “操!”梁四海骂了一句,反复提醒这群土包子好几次了,还这么嚣张。 当初选定这里,就是因为陆家村环境闭塞,而且靠近国境线,方便转移那些“货”。不过这群人的确不像当初那么简单了,现在要枪,将来指不定还会要什么。 犹豫了一下,梁四海还是抽出一支软中华点燃,吐出几口烟,思路也渐渐清晰。 也许是时候考虑换个地方了。 钱。 方木是个从不把钱财放在心上的人。但是,此刻他却不得不面临这个问题。三十万,不是小数目,他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 不能指望市局的办案经费,能否审批成功且不论,如果走漏了消息,后果不堪设想。方木只能自己想办法。可是他从警几年来,积蓄甚少,每月的工资除了必要的生活开支外,都交给了孤儿院。找边平借?那老家伙也是穷光蛋。 方木坐在桌前愁眉不展,面前的烟灰缸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烟蒂。电话本翻了好几遍,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没有一个有钱的。郁闷之余,方木急得在客厅里来回乱转。刚走了几步,方木站住了。他环视了一下斑驳陈旧的墙壁,轻叹了一口气。 为了老邢,只能这样了。 第三天下午,方木坐在一家餐馆里,不时焦急地向窗外望去。直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快步走过来,他的脸色才稍稍缓和。 “拿来了么?”不等那男子坐稳,方木就急切地问道。 “靠!”男子拿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你好歹让我先喘口气嘛。” 方木笑笑。杜宇没变,虽然银行职员的制服让他少了些几年前的青涩,但是一开口,仍然是那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家伙。 “事情办得还顺利吧?” “顺利个屁!”杜宇没好气地说,“就你那破房子还想抵押三十万?再说,房产证上是你妈的名字,怎么?偷出来的?” 说到这个,方木有些黯然。前天晚上,久未归家的他给了父母一个惊喜。在他们手忙脚乱地张罗饭菜的时候,方木却把那套房子的房产证偷偷拿走了。 “那怎么办?” “靠,幸亏信贷处那小姑娘一直对我有点想法。”杜宇从提包里拿出两个现金袋,“我都快出卖色相了!” “好,好。”方木转忧为喜,忙抢过现金袋,粗略数了一下后,伸手在杜宇肩膀上捣了一拳,“多谢了。” “你这衰人。”杜宇笑笑,“几年没见了,开口就是找我办事,没义气。” “跟你还客气什么?”方木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成家了么?” 在j大的时候,一个连环杀手为了逼方木精神崩溃,杀害了杜宇的女朋友。两人也几乎为这件事反目。虽然时过境迁,杜宇也早已原谅了方木,可是每每想到这些,方木总是觉得对杜宇有说不出的愧疚。 “没呢。”杜宇冲方木挤挤眼睛,“我结婚时会告诉你的———你小子必须给我封个大红包。” “那没问题!” “你呢,几年不见,还好么?”杜宇的表情稍稍正经了些,“到底做警察去了。” “还不错。”方木摸出电话,拨通了景旭的号码。 “不错个头!是不是遇到麻烦了,要不怎么会这么急着用钱?” 方木没有回答,眉头却越皱越紧。 景旭的电话无人接听。最后,方木挂断电话,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我说兄弟……” “走吧走吧。”杜宇悻悻地一挥手,“记得欠我一顿饭啊。” 方木不再多说,用力在杜宇肩膀上拍拍,起身就走。 来到街上,方木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他沉吟再三,拨通了肖望的电话。 赶到景旭家楼下的时候,肖望已经在等候了。方木跑过去,低声问道:“没告诉别人吧?” “没有,你特意嘱咐的,我怎么能忘。”肖望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到这儿来干吗?” 方木没回答,示意他跟自己上楼。 今天交易情报,方木本想让边平来做个见证。景旭没有接听电话,这让方木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于是临时决定把边平换成肖望。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肖望显然要比边平更管用。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登上三楼。方木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抬手敲门。 毫无回应。 冷汗一下子从方木的额头上沁了出来。他几乎是哆嗦着摸出电话,再次拨通了景旭的号码。 千万别出事,千万,千万! 忽然,一阵隐隐约约的手机铃声从门那边响起。方木立刻如被雷击般呆住。肖望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看看方木,用手试着推了一下房门。 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肖望一言不发地拔出枪,扳下击锤,快步冲入室内。方木急忙挂断电话,尾随其后。 现在虽然是下午,但是房间里门窗紧闭,还拉着厚厚的窗帘,除了被门口的光照亮的地方外,客厅里的大部分事物都隐藏在黑暗中。肖望吸了吸鼻子,和方木交换了一下眼神。 是血腥味。 方木的手抖了起来。他快步走向右侧的卧室,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眼前的一切依旧只是一些模糊的轮廓。方木在墙上疯狂地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刹那间,卧室里一片明亮。方木顾不得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痛的眼睛,急切地搜寻着。 卧室和客厅里一样凌乱不堪,方木掀起床上胡乱卷在一起的被子,没人。他跪在地上向床下看看,还是没人。 他暗骂了一句,刚走出卧室,就听见肖望叫了一声“方木”。 方木循声过去,看见肖望站在卫生间门口,直愣愣地向里面看着。 方木的心底一片冰凉,他快步走过去,感觉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和肖望并肩站在卫生间门口,方木终于知道肖望为什么发愣了。 景旭蜷缩在浴缸里,头南脚北,左手握拳置于胸前,头向右侧,双眼半闭,嘴巴微张。一截晾衣绳勒在他的脖子上,缢痕已经发黑。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要上前查看,却被肖望一把拽住了胳膊。 肖望把方木拖到沙发前坐下,然后半蹲在他身前,目光炯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木知道已经瞒不住了,就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肖望。肖望越听脸色越阴沉,最后站起身,把枪插回枪套。叉着腰站了半分钟后,肖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木无言以对,把脸埋在手掌里,长叹一声。 “不信任我,对吧?”肖望越说越气,“如果你当时告诉我,我们可以一个人去筹钱,另一个人保护景旭。可是现在呢?”他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本黄色杂志,“差一步就能破案了!” “别说了!”方木腾地站起来,推开他向卫生间走去。 “你别添乱了!”肖望低声喝道,“咱们快走,否则真的说不清了!” 方木没有理他,径自来到景旭的尸体旁。从尸体的表征来看,景旭至少已经死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死因应该是机械性窒息。方木看看景旭衣服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眉头皱了起来。 置其于死地的应该是脖子上的晾衣绳,那他身上的血迹是从何而来呢? 方木想了想,从墙角拎起一根马桶搋子,把木柄插进尸体身下,用力撬动。景旭的尸体僵硬地翻转了过来…… 方木倒吸了一口凉气。 景旭的右手除拇指和食指外,全被斩断。断指处血肉模糊,残骨隐约可见。仔细看去,每根被斩断的指骨旁边的肌肉层里,似乎还有东西。方木用一只手撑住尸体,另一只手掏出钥匙,打开钥匙圈上的指甲钳,凑过去夹住其中一个不明物体,慢慢拔了出来。 是一根牙签。 凶手斩断了景旭的手指,又把牙签一根根插进去。 “逼供。”肖望不知何时站到了方木身后。他小心地拈起那根牙签看了看,又照原样插了回去,“那天的事,你还对别人讲起过么?” “没有。”方木摇摇头。 “凶手在找什么东西。”肖望若有所思地看着景旭的尸体,“也许就是他对你提到的那些录像带。” 方木面如死灰,放下景旭的尸体就要进屋去寻找。 “别费劲了。”肖望朝景旭的尸体努努嘴,“他这种人,挺不了多久的———三根手指肯定就招了,否则也不会给他留下两根。” 方木停下了脚步,斜靠在门框上,觉得全身无力。肖望说得对,那些录像带肯定已经不在了。 “来帮忙吧。”肖望捡起一条毛巾,反复擦拭着那根马桶搋子,“把我们碰过的东西都擦干净,还有地面———别留下我们来过现场的痕迹。” 十五分钟后,肖望和方木驾车来到了一个僻静无人之地。肖望看看四周,把用过的那条毛巾在油箱里浸透,然后点燃烧掉。 方木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那条毛巾变成一堆黑灰,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也像它一样,灰飞烟灭了。 肖望回到车里,甩给方木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盯着前方出神。几分钟后,他开口问道:“这小子应该已经死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案发当天,你没给他打电话吧?” “没有。”方木的声音喑哑。 “今天呢,打了几遍?” “两遍。” “嗯,咱们的人会查他的电话单。”肖望发动了汽车,“今天下午我和你在搞外调,打电话给景旭,想再核实一下监控录像的事———记住了么?” 第118章 心理罪之暗河(29) 方木点点头。 开出去几公里,肖望看方木仍然是一副极度消沉的样子,笑笑说道:“往好处想吧,至少你省了三十万———对了,说到这笔钱,我想问问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方木舔舔干裂的嘴唇,“我抵押了房子。” “哦?”肖望惊讶地挑起了眉毛,“你真他妈义气———不,不是讽刺你。”他看到方木望向自己,急忙补充道,“我这是真心话———老邢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 他顿了一下,低声说:“我也希望有你这样的朋友……” “别说了!”方木打断了肖望的话。现在想到老邢,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邢至森把白菜豆腐汤倒进餐盘里,和米饭混合在一起,搅拌了几下,一口口吃起来。有时咀嚼的动作过大,脸颊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昨天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几个犯人故意把肥皂扔在他的脚下,邢至森一头撞在了水管上,顿时满脸是血。被送到医务室简单包扎后,管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能回答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说实话,只能招致更猛烈的报复。 现在必须要忍,直到那小子查出个水落石出。 几个人端着餐盘坐在邢至森对面的桌子上,边吃边看着他。邢至森没抬头,但是也注意到了对方的目光。这几个犯人没见过,应该是新来的。虽然不可能与他们有什么过节,但是前公安局长的身份,总会在这里引起大多数人的敌意。邢至森不想多惹麻烦,就背过身去继续吃饭。 这时,一个管教走过来,敲敲邢至森面前的桌子。 “老邢,有人来探视。” 一到看守所,杨敏就想哭,看着邢至森从玻璃幕墙那边走过来,刚刚擦干的眼眶又湿润了。 “老婆子,哭什么啊?”邢至森拿起送话器,“我正吃饭呢。” “吃得好么?”杨敏勉强挤出笑脸,邢至森脸上的伤赫然在目,她不想问,也不敢问。 “不错啊。”邢至森装出意犹未尽的样子,“有鱼有肉。” 杨敏擦擦眼睛,起身费力地拎起一个大塑胶袋,对邢至森说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有吃的、烟和茶。”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别自己用,也给别人分点。” 她很清楚丈夫的性格,让他主动讨好那些人是绝不可能的。以“分享”的名义让他们占点便宜,邢至森能少遭点罪。 邢至森当然明白妻子的心意,笑着点点头。 一时间,两个人拿着送话器相对无语,彼此在对方的脸上寻找着最熟悉的表情。夜那么深,夜那么长,高墙内外,只有这些回忆才是支撑彼此熬到天明的信念。 杨敏先落泪了,“老头子,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一只曾经白皙光滑,如今皱纹丛生的手抚在玻璃幕墙上,似乎能抚平对面那张脸上的累累伤痕。 邢至森也伸出手,隔着玻璃按在妻子的手上。 “别担心,会还我一个清白的。”邢至森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最近见过方木么?” “见过。”杨敏眼泪汪汪地点点头,“前段日子他还带了一个女孩去医院,那女孩被欺负得很惨。” “嗯?”邢至森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看来这小子还真查出一些东西了。 “不过,他好像也受伤了。”杨敏的声音充满忧戚,“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要不,我让他来看你?” “算了。现在只能让家属探视,不会批准他来的。”邢至森皱紧了眉头。方木显然为查清此案冒了很大的风险,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可是,除了方木,他想不出还能信任谁。而且,他正隐隐地感到更大的不安。 “过段日子,找个机会把孩子安葬了吧。”邢至森缓缓地说,“这么久了,也该让娜娜入土为安了。” “嗯。”杨敏答应道,想了想,眼睛突然瞪大了,“你干什么?临终遗言么?” “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可不许胡来!”杨敏彻底急了,“我们不是约好了么,娜娜是我们一起带来的,也应该由我们一起送走———你可得好好的。” “好好好,你放心吧。”邢至森急忙安慰妻子,心中的不安感却越发强烈。 他突然想起了食堂里那几张陌生的面孔。 第十九章 暗河 本月二十七日下午,c市红园区原机床厂职工宿舍1号楼二单元303室发现一具成年男尸。报案人为302室居民焦某,因死者家中传来臭味,焦某在敲门询问时发现房门未锁,入室后发现臭味更加浓烈,遂报警。警方到达现场后,在卫生间的浴缸里发现一具成年男性尸体,经焦某辨认后,为303室屋主。经初步现场勘查,303室内凌乱不堪,有翻动过的痕迹,但未留下有价值的足迹及指纹,疑案发后被人为清扫过。 死者景旭,男,29岁,未婚。生前系城湾宾馆保安员。尸体全长172厘米。尸斑颜色浓重,呈暗红色,主要分布于右腰背部、右臀部、右大腿外侧、左大腿上段内侧等处,并有密集的点状出血,指压不褪;全身尸僵缓解。颜面部青紫。双眼结膜片状出血,角膜浑浊。头皮多处陈旧裂伤,颅骨、颅内无异常。舌骨、甲状软骨无骨折。一条晾衣绳环绕于颈部,颈部深层软组织出血。气管腔内有血性泡沫状液体,双肺部明显淤血,心、肺表面有出血点。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食道内有乳糜状液体,胃内容物约八十克,可见成形的桔梗及乳糜状液体。膀胱空虚。阴茎缺失,创面凹凸,瘢痕形成。右手腕关节处小片状皮下出血,小指、无名指、中指离断,肌肉层内发现木质牙签。 分析意见: 死因:死者系被晾衣绳环绕颈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损伤成因:头皮陈旧裂伤符合硬物作用所致;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阴茎缺失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颈部损伤符合扼压所致;右手腕关节处小片状皮下出血属挣扎抵抗时形成;小指、无名指、中指离断属锐器切割所致。 死亡时间:根据尸检发现尸斑已经固定、尸僵缓解、角膜浑浊等情况,死亡时间在首次检验尸体前二十四小时以上。胃内有成形的桔梗及乳糜状液体,推断死者在餐后两小时左右死亡。 被害状态:从头皮多处陈旧裂伤及骨折和骨裂情况来看,死者在被害前七十二小时左右曾遭暴力殴打;手指离断伤为被害当天所留,从浴缸及墙壁上多处喷溅血点来看,作案地点就在卫生间的浴缸内。 被害场所:死者家中。 犯罪分子人数、特征及与被害人的关系:犯罪分子人数不明;从手段的残忍程度看应属男性作案,且与被害人相识。 犯罪动机:死者系宾馆的保安员,接触人员层次复杂。根据调查走访,死者生前生活作风糜烂,有多次前科劣迹,结合死者在案发前曾遭暴力殴打,以及断指及插牙签等虐待手段,报复杀人的可能性很大。 案件上报到市局后,警方迅速锁定几名犯罪嫌疑人并一一展开调查。其中,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已停职)、队员冯若海(已停职)、展鸿(已停职)嫌疑最大。经调查,三人均有不在场证明,嫌疑被排除。 警方从电信部门调取死者的通讯记录后,发现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曾与死者联系过,经调查,方木在案发当天与同属“9.22”专案组的组员肖望外出查案,嫌疑被排除。后经群众反映,死者景旭曾在案发前几天在丽华酒店与人冲突并遭殴打。经调查,打人的是徐合喜(男,二十六岁,无业,曾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徐合喜的女友程艳波(女,二十二岁,牵牛花歌城的陪侍人员)及徐合喜的几个朋友。据查,死者在牵牛花歌城消费时曾与程艳波发生过摩擦。至此,徐合喜等人的作案嫌疑上升。 这么长时间以来,方木还是第一次在市局看到郑霖。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皮衣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看到方木走过来,郑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放出鹰隼般的光芒。 “你好。”郑霖的语气冷冰冰的,问候中丝毫没有善意。 “你在这儿干吗?”方木停下脚步,站在距离郑霖一米左右的地方。 “讯问。”郑霖简短地回答,向旁边的第二讯问室努努嘴,“小海在里面。” “哦。”方木低下头,准备绕过他走开。 “你为什么会被当做嫌疑人?”郑霖横过身子,拦住方木的去路,“你给那小子打过电话?” “这与你无关。”方木直盯着郑霖的眼睛,“别忘了你也是嫌疑人。” “嘿嘿。”郑霖咧咧嘴,“我倒真希望是我干的。断指、牙签———真过瘾。” 方木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睛,“你他妈是疯子。” “哈哈哈。”郑霖大笑起来,连连在方木肩膀上拍打着。路过的人无论是警察还是办事的群众,无不侧目。 忽然,郑霖的笑声戛然而止,那只拍打的手转而死死抓住了方木的肩膀。“他们在找什么?”郑霖微眯着双眼,语调中透出刺骨的寒意,“断指、牙签,那是逼供———你也在找,对吧?” 方木并不觉得诧异。一般刑侦人员会把景旭被杀的现场解读为报复杀人,但是绝对骗不了郑霖。方木曾想过把实情告诉郑霖,可是以他现在的心态,搞不好又要出事。拯救老邢已经是难上加难,不能再失去郑霖了。 “我不知道。”方木面无表情地拉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刚迈出几步,就看见一个大个子从卫生间里甩着湿漉漉的手走出来。是阿展。 阿展只瞄了郑霖一眼,就挡住了方木的去路。 这时,郑霖的声音从方木的身后响起,和刚才的冷酷不同,他的语调中充满了感伤。 “九五年,我和老邢在杨家店抓毒贩子,我刚冲进院子就被撂倒了。对方有三支五六式全自动,还有两支五连发。我趴在地上,身边的子弹就跟下雨似的。我心想完了,这下交待在这里了。”他呆呆地看着墙壁,“是老邢把我拖出了院子,他那件防弹衣里嵌着的子弹,抠都抠不出来……” 方木转过身,看着喃喃自语的郑霖。 “所以,我这条命是老邢的。”郑霖收回目光,转而盯着方木,“无论怎样,我也要救老邢!” 方木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低声说道:“现在,你还是先保住你自己吧。” “方木!”郑霖暴喝一声,目光渐渐阴冷下来,“你不要逼我。为了老邢,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方木毫不退让,“这就是我不信任你的原因!” 景旭被害实在出乎方木的预料。当时只有他和景旭在场,不存在泄密的可能。究竟是谁抢先一步?看到景旭的惨状时,方木第一个想到的的确是郑霖,正如他所说,为了老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方木排除了,郑霖虽然几乎失去理智,但是还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而且,郑霖刚才的问话,也证明他的确不知道录像带的事。徐合喜那些人虽然凶狠,但是不会有杀人的胆量。干掉景旭的,应该是那个组织里的人。方木心里清楚,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交易录像带的事情已经暴露,自己在暗中调查的事肯定也已经被对方知晓。现在最危险的,就是方木自己。 三个人僵持在走廊里,谁都一言不发,气氛却越来越紧张。这时,一间办公室的门开了,边平探出脑袋,看到垂手肃立的三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方木把目光从郑霖脸上移开,问道:“有事?” “有事。”边平招手让方木过去,等他走近,小声说,“有人打电话去公安厅找你。” “嗯?”方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谁啊?” “不知道,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边平递给方木一张纸,“你小子的电话怎么关机了?” 方木摸出手机,原来是没电了。 “在这儿打吧。”边平把桌上的电话机推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方木自报身份,对方却有些慌乱起来。 “嗯……我是s市第二人民医院普外科的护士,你……你有东西落在这里了。” “哦?”方木感到奇怪,当时自己被陆大春暴殴一顿后,又被扒掉衣服推下车。那个好心的货车司机把他送到医院时,身上已经再无他物了,“是什么?” “从你左腿里取出来的……一张手机存储卡。” 沉默而危险的男人似乎总是容易引起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的青睐。s市第二人民医院普外科的丁燕护士很想再见那个安静的患者一面。他的突然离去,让那张本来应该归还给他的存储卡被当做了医疗垃圾处理。可是,丁燕却把它悄悄留了下来,还通过医保系统查到了这个患者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一个年轻的警察。 受伤的警察,清纯的护士,一次邂逅,一个小小的信物———多么像爱情电影里的情节啊。 丁燕护士的美好幻想在几个小时后被击得粉碎。那个警察用近乎粗暴的动作从她手里夺过那张手机存储卡,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精心修饰的指甲。丁护士有些委屈,可是看到他望着手心里的存储卡发愣的样子,丁护士又心软了。 “怎么了?”她好奇地问道,“这是你的东西么?” 那不是方木的手机存储卡,它和方木的手机完全不能匹配。 那么,它就一定是陆海涛的! 方木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想起当天陆海涛曾经毫无缘由地抓伤了自己的小腿,这也被那些村民当做他已经发疯的证据。 事实上,陆海涛在用手拢那些手机碎片的时候,一定把存储卡捏在了手里,然后,他撕开了方木小腿上的皮肤,把它塞了进去。 储存卡里到底有什么? 方木急切地四处张望着,丁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哪里能找一台电脑用用?” 丁护士犹豫了一下,“我有一台小上网本。不知道……” “好。”方木又想起一件事,“你有读卡器么?” “值班护士那里也许有,你等等。”丁护士拔腿就走,心里充满了美女助英雄的甜蜜感觉———越来越像电影了。 显示器右下方弹出“新硬件已经安装并可以使用”时,方木感觉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急不可待地点开存储卡,挨个文件夹查看。看到“图片”时,方木的手都有些抖了。 第119章 心理罪之暗河(30) 文件夹里有十一张图片,前几张都是陆海涛在s市的商场、街道和餐馆里的自拍,看到那张兴奋的脸,再想到他几天后的可怕命运,方木的心里不免黯然。 第八张是方木传给他的陆璐的照片。第九和第十张分别是陆海涛用蓝牙传输给方木的照片。方木将图片放到最大,也看不出他究竟拍的是什么。那么,第十一张呢? 方木把鼠标放在第十一张照片上,双击。几乎是同时,他感觉完全无法呼吸了。这状态持续了足足半分钟,以至于丁护士好奇地凑过来想看个究竟。 方木回过神来,“啪”的一声合上电脑,拔掉读卡器,抽出存储卡。 他转身面对吓了一跳的丁护士,一字一顿地问道:“这张卡你看过没有?” 丁护士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方木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确认她没有说谎后,语气缓和下来:“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就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好么?” 丁护士的脸白了,一腔热情,换来的就是这句话。“我们……不能认识一下么?” “你还是不要认识我为好。”方木笑笑,真诚地说,“谢谢你。” 对有些人而言,相遇即是告别。就像流星划过天际,发出耀眼光芒的同时,也燃烧殆尽。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道划痕尽可能地浅。丁护士目送那个神秘的警察消失在走廊尽头,年轻的心已经在悄悄愈合。她把手插在衣兜里,耸耸肩膀,心想儿科的小张医生也不错。 方木回到车上,并没有急着发动,而是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街景与人群。 宽容博大的城市,你目睹了多少罪恶在地底暗暗滋生? 善良无知的人们,为什么对与己无关的事情选择麻木不仁? 你们不知道,当静静的暗河从地下喷涌而出时,就是日月陨落,黑暗永驻的时刻! 这个城市对他而言已经不算陌生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带着胜利和一份意外的善举离去;第二次来的时候,带着怯懦和绝望惨败而归;这次来呢? 方木扔掉烟头,紧紧地握住方向盘。 要给陆海涛一个交代。 他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用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保存了最后的线索。 要给他的勇气和良知一个交代。 方木发动汽车,直奔商业区而去,他要找一间户外用品店。 再回龙尾洞。 方木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尽管身份仍然是游客,此时彼时,心境已大不一样。 虽然已经入冬,洞内的游客仍然络绎不绝。方木坐在一条游览船上,一边默记船只行进的路线,一边用gps校对位置。 暗河沿洞体一路蜿蜒,时而开阔,时而狭窄,迂回曲折。洞内的景象光怪陆离,千姿百态,极具观赏性。游客们不时对那些惟妙惟肖的“雪山”、“玉象”发出赞叹之声。在铺设的灯光的映射下,洞顶钟乳高悬,晶莹斑斓,水面上还有淡淡的雾气飘荡,当真宛若人间仙境。 方木俯下身去,掬一捧清澈见底的水在手心,又任由它在指间滑落,被安置在水底的射灯碎成点点繁星。 美。即使是心事重重的方木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少见的美景。 游船已经驶到开发完毕的暗河尽头,开始掉转船身,向码头驶去。与一路所见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不同,余下的河段一片漆黑,目光可及之处不过十几米。方木在手里绘制的草图上标清位置,再次抬头看看那黑暗幽静的所在,表情渐渐凝重。 仙境。炼狱。就在同一条河中。 从龙尾洞里出来,已经夕阳西下。方木驾车绕到龙尾山的另一侧,在上次进山的地方停下。简单吃了点东西后,他检查了一遍背囊里的物品,然后放倒坐椅,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几分钟后,方木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平静心绪。在他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存储卡里的第十一张照片。 在龙尾山上的那一夜,最让方木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陆海涛的藏身之处。以蓝牙的传输距离来看,陆海涛的位置离自己不会超过二十米,然而周围就是不见人影。 是第十一张照片揭晓了答案。 照片里,几个蓬头垢面的女孩紧紧地挤在一起,惊恐地看着镜头,闪光灯让她们的双眼变成暗红色的亮点,看上去宛若困兽。在她们背后,倒挂的钟乳石清晰可辨。 当时,陆海涛就在方木脚下的暗河里。 毫无疑问,陆海燕骗了方木。陆海涛一定也将这张照片发到了方木的手机上,而陆海燕趁方木四下寻找陆海涛的时候,将这张关键的照片删除,并谎称陆海涛只传来两张照片。 此外,在祠堂见她们姐弟的时候,陆海涛曾经提及自己和姐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而当晚陆海燕引领方木上山的时候,也显然是有确定的目的地。陆海燕一定知道弟弟可能会藏身的地点,然而当她洞悉其中的秘密后,决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她阻止方木继续搜寻,也是这个原因。 也就是说,还有别的入口可以进入龙尾洞,这也是陆海燕姐弟俩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 这个入口,一定就在他们过夜的地方附近! 午夜刚过,方木的手机就振动起来。他关掉闹铃,拎起背囊,悄悄地下车。此时已是零下二十几度,寒风掠过面前的密林,呜呜的声音似乎在警告这个外来入侵者。方木扶扶眼镜,大踏步走去。 今晚没有星星,月亮却不错。借着月光,方木穿过那些山间小径,凭借记忆寻找和陆海燕一起走过的那条上山的路。穿过这片密林,前面应该还有一片。而那里,就是上山的地方。 这里罕有人迹,林中的积雪仍然很厚。方木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很快就觉得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时常靠在某棵树上喘息一阵,待体力稍稍恢复后,才继续向前走。每到这时,他就特别想抽根烟,可又唯恐火光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作罢。 好不容易走出这片密林,面前是一段长长的低洼坡路。方木回忆起当初坐在陆三强的货车里时,的确曾经过一条下坡路。这证实自己并没有走错路,心中不由得一阵兴奋。 下坡路虽然同样不好走,但行进速度毕竟要快了许多。只是由于天黑路滑,加之方木心急,摔跟头是不可避免的。每当他在雪地里气喘如牛地爬起,感到手肘和腰背处钻心的剧痛时,内心的勇气就会减弱一分。 我能找到那个入口么? 我能坚持到最后么? 为什么要一再孤身闯入险境? 为什么要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扛在肩膀上? 只是,人在做出选择的时候,一定要考虑是否有意义么? 如果都这样想,那就没意义了。 方木笑笑,用力擦去睫毛上已经凝结的冰霜,伸手从背囊里掏出折叠手杖,奋力站起。 走吧,走下去,因为这才是你。 连摔带走地下到坡路的最底端,第二片密林就在面前。方木看看手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时间,这里应该就是那晚和陆海燕上山的地方。他一边看着那片密林,一边向龙尾山走去。越接近山脚,方木的脚步越慢,同时留意着身边的动静。确认山脚下无人把守后,他才躲到一块巨石后边,稍作休整。 站在这个位置,眼前的大山显得高不可攀。方木回头看看一路走来的低洼坡道,如果减去这个高度,暗河贯穿山体的位置应该就在半山腰。这也再次验证了方木的推断。他擦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戴好帽子和手套,起身爬山。 方木努力回忆着当时和陆海燕上山的路径,一边向上走,一边四处查看。终于,在走出几十米后,他看到了那根带着一大片树皮的断枝。方木把手电筒放进帽子里,拧亮,上下查看着树枝。陆海燕的头发还缠绕在上面,丝丝可辨。这让方木信心大增。他想起当晚陆海燕是一路向西走的,便掏出指南针,一边看方向,一边奋力向山上走。 山路大同小异,好在月光够足,映照在雪地上,让山上的亮度增加了不少。攀登了近一个小时后,方木目测了一下高度,已经接近山腰了。他停下脚步,一边擦汗,一边向四周张望着。 如果能找到当晚过夜的山洞,就能找到那个入口。 环视一周,方木却有些失望,目光可及之处,并没有发现那个小山洞。他想了想,决定横向找找看。 向西走了十几米,方木忽然发现,被月光镀上清冷银边的山体出现了一块缺口。他掏出夜视望远镜,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洞。 方木急忙奔过去,踏入山洞的一刻,他松了口气。 洞口处,那根燃尽的火把还在。是这里了。 方木稍稍休息了一下,就开始着手在山洞附近寻找那个入口。按照他的预想,当时是在这里收到了陆海涛发来的照片,那么入口就应该离这里不远。可是,他在方圆几十米的范围内反复搜索,几乎掀开了每一块石头,扫荡了每一片树丛,那个入口还是丝毫不见踪影。方木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刻,再过五个小时左右,天就要亮了。 难道自己找错了地方? 方木有些气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立刻感到冷风钻进了衣领,被汗湿的内衣刹那间变得冰凉。他打了个激灵,急忙起身向那个山洞走去。 山洞把呼啸的寒风挡在了外面。方木看看洞外的山林,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他拿出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缓缓地吐出,然后,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疲惫从全身的毛孔里一点点沁出来。 蓝色的烟雾从方木的口鼻里漫出,在他眼前打了一个旋,然后撞碎在他的脸庞上,丝丝缕缕地飘向他的身后。 方木想象自己周身缠绕着烟雾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如果此刻有人看见他,会不会把他当做修炼的仙人? 忽然,他的心里一动。 方木掏出打火机,掀亮,小小的火苗喷出,随即就摇摆起来。山洞里应该是没有风的啊。方木下意识地看看手里的烟头,烟雾虽然微薄,却固执地飘向同一个方向。方木看看自己的身后,心跳开始加速。 他掏出手电筒,向山洞深处照射过去。这个洞不大,纵深不过几米,上下左右都是光秃秃的崖壁,只有右下方堆着一丛枯草。 方木走过去,蹲下身子,同时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喷出去。 烟雾丝毫没做停留,很快就渗入枯草中。 方木用力扯开那些枯草,没有想象中的根茎相连,显然是人为放上去的。 在枯草下面,一个洞口赫然在目。 方木看着这个洞口,愣了足有半分钟。他万万没有想到,入口就在他和陆海燕曾经栖身的小山洞里。也许当晚方木苦苦寻找陆海涛的时候,陆海涛就躲在他身后几米处,大气都不敢出。 方木回过神来,用手电筒仔细照射着洞口。洞口直径大约一米,洞壁上的青苔明显有近期剐蹭的痕迹,但并不太多。距离洞口大约两米处有一个弯,再往下深度不明。 方木丢掉烟头,直起身来,抬头望望洞外的月光。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月亮了吧。 方木深吸一口气,钻进了洞口。 青苔的滑腻程度超过了方木的想象,刚一踏上去,他就摔倒了,整个人就势滑了下去。跌落到弯道处,方木顾不得被擦伤的脸,伸手去抓甩脱的电筒。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方木面前展现出一条长长的黑色山洞,高约1.5米,长度不明。方木把手电筒的光调至最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山洞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脚下也有黏腻湿滑的感觉,偶尔还传来几声“咔吧”的脆响。方木用电筒照照脚下,只看见乌黑杂乱的一团,其间混杂着些许细小的白色物体,看上去像动物骨骼。正要看个究竟,方木却觉得眼前一黑。随着一阵扑腾腾的响声,洞内忽然飞起了一大群不明生物。方木急忙用手护住头面,却仍然感觉有几双翅膀拍打在脸上,还有尖利的脚爪在身上抓挠。这群不明生物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就消失在山洞的另一侧。 方木惊魂未定地靠在洞壁上,心似乎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他意识到那些会飞的动物应该是蝙蝠。更大的忧虑随后袭上心头:不知这山洞究竟有多长,也不知这群被惊起的蝙蝠会不会让洞里的人有所察觉? 方木蹲下身子,关掉电筒,屏气凝神。几分钟后,山洞里依旧一片寂静。他这才拧亮电筒,重新上路。 又走出大约几百米后,面前出现了岔路。除了向前的洞体,还有一左一右两条分支。方木犹豫了一下,拿出笔记本,咬着电筒画了一张草图,然后选择中间的路继续向前。 前行了几十米后,方木发现这是一条死路,面前除了粗糙的崖壁外,再无别的出口。方木原路退出,又选择左边的路前行,行进一段后,发现同样是一条死路。只不过在山洞的尽头是一汪水潭。方木捧了点水看看,水质清澈,应该是活水,用折叠手杖探探,不可见底。 方木再次折返,从右面洞口进入。洞内依旧漆黑一片,情形与之前并无二致。因为左边山洞里出现了水潭,为了避免失足落水,方木着意留神脚下。走了十几分钟后,耳边忽然传来了隐隐的水声。方木的心一凉,前方莫非又是一个水潭,那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方木举起电筒向前照去,光线所及之处却不是那些粗糙的崖壁,似乎前方是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方木立刻把电筒的光调至最弱,同时放慢脚步,一点点挪过去。 终于,方木站到了一个洞口的边缘,凭借水声和电筒的微光,方木意识到,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就是那条贯穿龙尾山的暗河。 方木照照脚下,洞口的青苔仍有剐蹭的痕迹,顺着这些痕迹望去,几块凸起的岩石从洞口一路延伸至脚下的暗河边,只要稍加小心,就能下去。 方木不由得一阵兴奋,终于到了。 他并没有急于下到暗河边,而是蹲在原地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才慢慢地踩着那几块岩石,小心地走下去。 第120章 心理罪之暗河(31) 说是河边,其实距离水面足有半米的距离。方木看看gps,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在暗河的上游,也就是那些尚未开发的河段。方木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了那些流光溢彩的射灯,眼前的溶洞显得阴森可怖。那些历经数百万年的钟乳石,宛若一只只从天而降的巨爪,而那条静静流淌的暗河,则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方木注视着面前的一切,忽然感到不寒而栗。相对于这片史前就已形成的景致而言,还不到三十岁的方木实在是太渺小了。几千年前,或者更久以前,也许有人类曾踏入这条暗河,展现在他眼前的,和方木此刻看到的,一模一样。它们就这样默默地伫立,默默地流淌。不管外面如何岁月更迭,改朝换代,一茬茬自称万岁的人都灰飞烟灭,它们却依然还在,数百万年如一日地证明自己的亘古不变。 所谓不朽,都是扯淡。没有人知道,永恒,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方木看看手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他必须抓紧时间。方木再次拿出gps,推算了一下距离。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离已开发的河段更近一些,相信藏匿那些女孩的地方应该不会在下游,否则会很容易被发现。 方木转身向上游走去,才迈出几步,就发现路并不好走,因为根本就没有可以称之为路的地方。山洞里虽然黑暗,但脚下还算平坦。而在河边,可供下脚的地方只是那些高低错落的岩石,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入暗河里。方木把电筒装在帽子上,手脚并用地一路上行。很快,他就出了一身大汗。也难怪,这里的温度大约有10度,和外面足足差了几十度。方木在一块略显平坦的岩石上脱下外套,塞进背囊里。再出发时,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考虑到对方的藏身处也许就在前方不远,方木不敢让手电筒的光过亮。因此,光柱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灰黑。在爬过一块较矮的岩石时,余光里突然出现的一抹亮白色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他取下电筒,朝那里照射过去,看见水中一块凸起的岩石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方木想了想,从背囊里取出折叠手杖,左手扳住一根垂下的钟乳石,左脚勾在岩石的石缝里,上身尽量向暗河里倾斜过去,尝试了几次后,终于用手杖把那件东西挑了过来。 站稳脚跟后,方木看看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片矿泉水的包装膜。从它所处的位置来看,应该是从上游漂下来,又卡在那块岩石后面的。 上游一定有人! 这让方木信心大增,看来自己选择的方向并没有错。同时,也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方木从背囊里掏出半瓶矿泉水,喝干,然后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匆匆写下:如果有人捡到这张纸,就证明我遇到了危险,请拨打:1351428****,谢谢。 那是肖望的电话号码。上次没有把和景旭交易情报的事情通知肖望,结果自己无暇顾及景旭的安全,导致棋输一招。而且,肖望曾供职于s市公安局,调动人手比较方便。如果这次自己遭遇不测,肖望一定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方木把纸条折好,塞进矿泉水瓶里,又小心地放入背囊。这张宛若遗言的纸条反而让方木卸下了包袱。他整整行装,继续前行。 一路攀登,下坡,瞭望,倾听。方木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只知道一直向前。直到手里的gps显示自己即将走到暗河的尽头时,他才意识到,已经快走了一个小时了。 方木放慢速度,把注意力放在监控附近的动静上。前方不远,也许就是目的地。果真,在转过一个河弯后,眼前的河水忽然泛起了粼粼波光。前方有火光! 方木立刻关掉电筒,放低身子,一步步悄悄地走过去。 越接近那里,河水越亮,还隐隐有人声传来。方木看看前面,一块足有十几吨重的巨大岩石横在河道里。他躲在岩石后面,上下打量了一下,靠近岩壁的地方,有几块凸起,似乎可以攀爬上去。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踏上去,左手扶住岩石,一用力,整个人就贴附在岩石上。他的左脚在岩石上触碰了几下,找到一个浅浅的石窝,踩住后,右脚又踏上一块凸起的岩石。方木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上用力,双眼就看到了岩石后面的情景。 不远处,崖壁下有一大片空地,几处火光散落其中,隐隐有人影闪动。 方木不敢多看,快速缩回头来。刚才一瞥之下,除了前方的情景,方木也看清了岩石上的状况,上面很平坦,最理想的是靠近岩壁一侧,还有个凹洞,容纳一人应该没问题。 方木双手扒住岩石的边缘,暗暗用力,同时右脚又踏上一块更高的岩石,用力一蹬,大半个身子就趴在了那块岩石上。他全身伏地,慢慢匍匐到那个凹洞前,侧身一滚,将自己隐藏在那个洞里。 做完这一切,方木已经气喘如牛,他不敢大声呼吸,只能慢慢调整。待气息平复了一些,他掏出夜视望远镜,向那一片火光望去。 这里应该是暗河的尽头,崖壁下的空地足有上百平方米,就像一个大厅。那些火光来自于散落四处的蜡烛。两个男子围坐在河边,正在喝酒吃东西。在他们身后,靠近崖壁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一条铁链缠绕其上,铁链的另一头是一堆蓬乱的枯草,四个女孩子或躺或卧,蜷缩其中。从她们脚上的铁环来看,应该都被锁在了那条铁链上。 方木脸上的肌肉渐渐绷紧,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时,视野的右上角忽然又出现了动静。 他把望远镜移过去,视野中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男的是陆大春,女的,是陆海燕。 陆大春脸色潮红,脚步虚浮,似乎喝多了酒。他把陆海燕拖到另一堆干净些的枯草上,一阵没头没脑的狂吻乱啃后,就开始上下其手。 陆海燕的表情麻木,一动不动地任他凌辱,似乎早已习惯。 那两个男人却坐不住了,开始哄笑起来。 “大春,你小子不好好干活,把燕子弄到这里来玩,小心我告诉你爹!” 这声音方木认得,是那个叫陆大江的村民。 另一个村民也随声附和,“是啊,你他妈自己玩得痛快,让俺哥俩在这里干靠!” “干你们娘的,你们敢!”陆大春推开陆海燕,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从身后拔出一支五四式手枪,“老子崩了你们俩!” 话说得半真半假,手里的枪却是真的。陆大江和那个村民讪笑着继续吃喝,不再回嘴。 陆大春似乎也被自己的“英雄气概”感染,一把拽起陆海燕,向一块岩石后走去。 陆海燕丝毫没有反抗的表示,依旧呆呆地目视前方,胸口敞开的衣襟也无意扣好,一对乳房半露半掩,惹得陆大江和那个村民不住地偷看。 那块岩石遮挡了旁人的视线,却依旧处在方木的视野中。陆大春粗鲁地把陆海燕的身子掉转过去,让她双手扶在岩石上,弯下腰,然后把她的裤子褪到膝盖下,自己也解开裤子,贴了过去…… 方木放下望远镜,闭上了双眼。 救她?陆海燕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甚至很难说不是自愿的。何况,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不救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曾有过单纯幻想的女孩遭到这样的凌辱? 偏偏那空旷的溶洞又将男人禽兽般的喘息和肉体交合的撞击声无限放大! 方木紧紧地捂住耳朵,心中感到比陆海燕还要强烈的屈辱。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陆大春心满意足地提起裤子,晃到那堆枯草前,四仰八叉地躺下。陆海燕全身颤抖着,无力地滑跪下去,过了片刻才哆嗦着提起裤子,扣好裤带。 方木的牙都要咬碎了。他掏出gps,标注好现在的位置。尽管心中的怒火几乎让血液沸腾,但是方木明白,此刻必须保持克制和冷静。在这里是没有手机信号的,要想办法离开,争取在天亮前组织警力包围这里。届时,将把一切偿还! 方木四肢伏地,打算顺原路爬下岩石。这时,陆大春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几点了?” 陆大江看看手表,“四点一刻。” “哦。货车五点半就到。”陆大春翻身坐起,“不睡了。” 货车?方木停下动作,想了想,又退回洞口。 陆大春招招手,陆海燕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陆大春把她搂在怀里,又肆意摸弄起来。 陆大江看着他们,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一口喝干瓶子里的酒,揉揉裤裆,起身向那几个女孩子走去。 他站在枯草旁,俯身看了一会儿,选定一个女孩后,不由分说,扑上去就撕扯她的衣服。女孩被惊醒了,拼命地挣扎。脚上的铁链被牵动,其他五个女孩也被惊醒,霎时间,哭喊声在溶洞内响成一片。 陆大春骂了一声,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正中陆大江的后背。陆大江哎哟一声,气急败坏地回过头来:“娘的,你干啥?” “给我滚下来!” “老子又不动你的女人,玩玩她们怕啥?” “放屁!梁老板特意嘱咐过,不能动她们!” “反正都已经不是雏儿了,玩一下谁知道?”陆大江的双眼被欲火烧得通红,俯下身子继续撕扯那女孩的衣服。 这时,只听“哗啦”一声,陆大江不禁打了个激灵,慢慢回头———陆大春手里的枪机头大张,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给我下来!别逼老子翻脸!” 陆大江蔫了,小声骂了一句,悻悻地爬起来。“行行行,算你狠。” 陆大春大概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火,语气也稍稍缓和:“你个喂不饱的驴货,等把这几个小妮子送走,回去让你老婆陪你弄个痛快。你要是觉得不过瘾,下次拉货我带你去,让你尝尝城里女人的滋味。” 陆大江的脸色好了些,可是看着陆大春手里的枪,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让你爹跟梁老板说说,也给咱哥几个弄几支真家伙。” 陆大春一笑,表情倨傲。 “这东西还能随便给?”他合上枪机,反复端详着手里泛着幽蓝光泽的枪。“老人家说得好,谁有枪,谁就是爷!” 方木的眉头越皱越紧。看来五点半的时候,将有货车把这些女孩送走。龙尾山靠近边境线,她们被送往境外做性奴前的最后一站,应该就是这里。 方木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山时,就坐着陆三强驾驶的一辆货车。当时他听到货厢里有动静,问及是什么东西,陆大春回答说是猪肉。 所谓“猪肉”,就是那四个被锁住的女孩。 想到自己曾和这些可怜的女孩近在咫尺,方木在心里连骂自己迟钝。随即,一个更大的疑问在脑海中浮现。 梁老板是谁? 从他们的交谈来看,梁老板应该就是跨境拐卖儿童的幕后主使,也正是他,向陆家村的村民们提供了钱物。至于其他的,方木无从去推断,一来所获信息太少,二来,他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了。 方木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不得不修改计划了。如果他现在离开,那么不等他带着警察到这里,这四个女孩就已经被带上货车,运往境外了。以后再解救她们,也许会难于登天。 是救人,还是抓人,必须要立刻做出决断。 方木暗自苦笑了一下,以自己的性格,还有得选么? 救人,难度同样很大。首先,对方是三个人(方木只能寄希望于陆海燕不要和自己作对),己方只有一个;其次,陆大春手里有枪,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不过是那根折叠手杖。最后,四个女孩的脚都锁在岩石上,除非有钥匙,否则,不可能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把这些女孩带走。 可是,有得选么? 方木慢慢地挪出洞口,悄无声息地滑下那块岩石。走了几十米后,他掏出那个装着纸条的空塑料瓶,扔进了暗河里。看着它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方木暗自祈祷这个瓶子能快点被人看到。 回到那块岩石上,方木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装备,把折叠手杖放在方便抽出的地方,然后,就静静地躲在山洞里,间或看看那片空地上的动静。他只有等待时机,如果实在没有机会,就只能硬来了。 只是,胜算微乎其微。如果真能全身而退,那才是奇迹了。方木尽力不去想失败后可能招致的后果,反正漂流瓶已经放出去了,无论如何,总能留下一些线索。想到这些,方木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丝轻松。 起初,还能听到那三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就是一片寂静了。 方木悄悄地探出头去。陆大春搂着陆海燕,躺倒在枯草里呼呼大睡。陆大江和那个村民大概因为多喝了酒,也靠在一起打盹。 方木屏住了呼吸,也许现在就是个机会。他悄悄地向岩石的另一端爬去,心里不由得一阵惊喜:那里有一个和空地相连的斜坡。方木掉转身子,一点一点地滑下斜坡,终于踏上了那块空地。 方木没有马上行动,而是躲在暗处观察那四个人的动静,确定他们还在酣睡后,才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距离那些女孩所在的位置不过十几米远,方木却感觉走了好几个世纪一样。好不容易走到那些女孩身边,方木正要俯身查看那些铁链,其中一个女孩就被惊醒了。她看见弯着腰的方木,刚要失声发出尖叫,就被方木紧紧地捂住了嘴。 “别叫,我是警察。”方木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来带你们离开这里,听懂了么?” 也许是被关久了,女孩的反应有些迟钝,几秒钟后,才圆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连连点头。 “叫醒其他女孩,小声点。”方木松开手,指指正在打盹的陆大江和那个村民,“别惊动他们。” 趁女孩推醒同伴的时候,方木看了看她们脚上的铁链。每个人的脚腕上都有一个合二为一的铁环,接口处是一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圆孔,一根单头弯曲的铁条插在里面,另一头被一把锁头锁在铁链上。如果要抽出铁条,必须打开这把锁。虽然不用连开四把锁,方木还是懊恼当时为什么不和老鬼学几招开锁的技术。 硬撬肯定会惊动那三个看守,唯一的办法是找到钥匙。方木想了想,钥匙应该在陆大春身上。他冲那几个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女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悄悄向陆大春身边走去。 第121章 心理罪之暗河(32) 陆大春仰面朝天,呼吸均匀,正睡得香甜。陆海燕侧身蜷在他的左臂弯里,双眼紧闭。方木上下打量了一阵陆大春,他穿了一件羽绒服,牛仔裤,全身足有六七个衣袋。钥匙会藏在哪里呢?方木想了想,俯身悄悄摸向羽绒服右侧的下衣袋。没有。方木暗骂一句,正要去掏他的左下衣袋,陆海燕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刹那间,四目相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陆海燕的眼神依旧是呆滞的,仿佛眼前的方木只是一块石头或者其他没有生命的东西。几秒钟后,她似乎认出了他,瞳孔猛地缩小,两道逼人的光芒瞬间投射在方木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只要有这短暂的目光相接就够了。 有多悔恨,就有多惊喜;有多愤怒,就有多慰藉。 方木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做出一个开锁的手势。陆海燕似乎不舍得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手却伸向了陆大春身上的牛仔裤。当她的手从右侧前方的裤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把钥匙。 方木接过钥匙,只来得及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就匆匆走向那几个女孩。 开锁。轻轻地抽出铁条。逐一打开那些铁环。每做完一样,方木心中的狂喜就会多增加一分。终于,四个女孩都脱离了铁链,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发抖,眼中却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期盼。方木看着她们身后空旷的溶洞和依旧不动声色的暗河,却猛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该往哪里走? 方木看看自己的来路,让这四个女孩爬上那个斜坡也许不是难事,可是不被察觉地从那块岩石下去却绝非易事。再者,从这里到那个洞口,一路高坡险崖,自己还能勉力应付,这几个女孩能做到么?天就快亮了,这些看守又能给他们多少时间从容逃离呢? 冷汗布满了方木的额头,没时间责怪自己的考虑不周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冷静和思考。 从刚刚进入的洞口的痕迹来看,这条路应该不是陆家村的人经常使用的,也许只有陆海燕姐弟俩才知道。那么,陆家村的人是从哪里进入溶洞的呢? 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方木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陆海燕。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方木的动作,四目相对时,彼此的想法早已了然于心。 陆海燕抬起一只手,指向身后的某处。 方木望过去,一个洞口在崖壁间若隐若现。顿时,他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转过身,示意几个女孩跟自己走,然后——— 他再次转过身,看着陆海燕,伸出一只手。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现在,我要带你走。 别顾虑过去,也别担心未来。这无关男女之情,甚至无关曾经的一面之缘。 仅仅是,责任。陆海燕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手,几秒钟之后,她浑浊的双眼明亮起来。 我已经死了。是的,在挥起斧头砸向我弟弟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可是,你来了。 也许,我能继续活? 陆海燕慢慢地坐起身,双眼片刻也不愿离开那只手。它能带我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只要那里没有回忆,没有耻辱,没有麻木的欢愉,没有痛苦的呼喊。哪里都可以。 自己所在的仍是可怖的地狱,但是向前一步,就是天堂。 陆海燕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随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脚腕被死死地抓住了。 陆大春打了个哈欠,坐起来,不耐烦地问道:“你去哪儿?” 随即,他就看到了方木和那四个女孩。 陆大春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勾勾地看着方木,似乎难以置信。 “你……” 看到陆大春醒来的一瞬间,方木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然而此刻已容不得犹豫。他大吼一声:“我是警察,放下武器!” 这是法律上的必经程序,他知道这根本吓不住对方。话音未落,他已疾步冲到陆大春面前,抽出折叠手杖狠狠地砸了过去。 陆大春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去挡,嘭的一声闷响后,铝合金材质的手杖弯成了l型,陆大春一声惨叫,手脚并用地滚向一旁。 方木甩下折叠手杖,不用看,他就知道身后的两个看守已经被惊醒了。他冲那四个被吓傻的女孩大吼一声:“跑!”随即就转身向那堆铁链奔去。刚迈出一步,就看见陆大江手足无措地挡在自己面前,似乎还没有完全搞清状况。于是方木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趁他大叫倒地之时,方木已经冲到了那堆铁链前,伸手抄起那根铁条。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几乎是同时,一颗弹头撞在他身边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方木把心一横,转过身来。 陆大春的左手半悬着,右手握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自己。 “我跟你说过吧,再来就整死你!”陆大春的表情凶狠狂暴,扳机上的手指猛地用力,“你给我死……” 话音未落,陆大春就感到身上的重量突然增加,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那颗子弹射到了溶洞顶上。紧接着,他的脸颊和脖子传来一阵剧痛。 是陆海燕。她像一头发疯的母豹一样扑在陆大春身上,连抓带咬。 方木正要上前夺枪,陆大江捡起一块石头丢了过来。趁方木侧身闪开,他拎起一根木棍,在原地跳来跳去。看上去,他比方木还要紧张,那双死死盯着方木的眼睛里满是恐慌。 方木不想长时间纠缠,拎起铁条就冲过去,陆大江连抵挡的勇气都没有,连连后退。方木只用了一下就把他手里的木棍打掉,第二下直接砸在了他的头上,霎时鲜血飞溅。 必须先解决掉一个!方木上前正要再砸时,却被另一个村民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腰。方木用力甩了几下,竟无法摆脱。眼看陆大春已经把陆海燕从身上扯开,摔在了地上。方木咬咬牙,突然向后猛退了几步,那个村民被撞得猝不及防,也只得向后退。 忽然,身后的村民发出一声惊呼,方木感到自己腰上的力量一松,紧接着,一脚踏空! 两人都摔进了暗河里。 被河水漫过口鼻时,方木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眼前就一片黑暗了。他屏住气,一边划水,一边用脚尖向下面探,很快就碰到了坚实的河底。方木用力一蹬,头部露出了水面。正要向岸边游时,他感觉身上的背囊被人死死拽住,正用力向水里拖。方木再次被拉进了水下,他慌忙打开搭扣,把背囊甩脱下去,可是衣领又被那个村民拽住。 两个人在水里缠斗,对方的水性显然比方木要好,一心想把方木淹死在水中。撕扯中,方木感到气息越来越不够用,情急之下,杀心顿起。他一把揪住那个村民的头发,向上提起,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对着他暴露出来的咽喉处猛戳了一下。对方的喉咙吃痛,气息一松,大股河水立刻灌进肺里,瞬间就瘫软在河水里。 方木摆脱了束缚,心脏也仿佛要憋炸了。他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浮上水面,还来不及喘口气,就感到眼前一黑。他抹掉脸上不住向下流淌的水,定睛去看面前的黑影,立刻感到心底一片冰凉。 岸边,陆大春直挺挺地站着,手里的枪正对着方木的脑门。在他身后,是捂着脑袋不住咒骂的陆大江,以及满脸是血,不省人事的陆海燕。 陆大春扭曲的脸上血痕遍布,一只眼睛被血糊住,另一只眼睛里正放射出野兽般的光芒。 “你真行啊,连我的女人都帮你。”陆大春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着,“现在,你他妈的去死吧!”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不,不要闭上眼睛。不要露出任何一丝软弱给他们看。祠堂前的怯懦,只有一次。 像丁树成那样去死,像陆海涛那样去死。 方木死死地盯着那黑洞洞的枪口,等待那一颗子弹射穿自己的头颅。 “砰!” 方木的眼前爆出一团火光,他的心底一片安详。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知道那颗弹头已经旋转着飞出了枪管,它将穿透自己的颅骨,空腔效应会把自己的脑组织搅得稀烂,然后再从后脑穿出,射入身后这条静静的暗河中。届时,自己的头部将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方木从那炫目的火光中恢复视觉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浮在河水中。脑袋完好无损。而在他上方,是目瞪口呆的陆大春。 陆大春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巨响中清醒过来,只是定定地看着残缺不全的手掌,在他脚下,已经破裂变形的手枪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方木明白了,这一定是一支非法自制的黑枪,在连续射击后发生了炸膛。 冥冥中,难道真的有神佛庇佑? 方木扒住岸边的岩石,一用力,爬上了河岸。 陆大春的右手掌几乎被完全炸飞,只有丝丝缕缕的筋肉和手腕相连。他完全无视从身边走过的方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瞬间就消失的右手。 方木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完全吓傻的陆大江,疾步跑到陆海燕身边,蹲下身子,用力摇晃着她。“海燕,海燕,你醒醒。” 陆海燕的头随着方木的动作来回摇摆着,双眼却始终紧闭。 “啊———啊———”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是陆大春。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右手,发出了两声绝望的哀号后,扑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方木移开目光,转向正在筛糠的陆大江。 “你去把他捞上来,”他指指那条暗河,“也许他还有救。” 陆大江答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跳下了河。 这时,方木怀里的柔软身体动了一下。 再看陆海燕,她已经悠悠醒转,浑浊的眼球转动了几下后,就定定地盯在方木的脸上。 “你……你真的回来了。”陆海燕破裂青肿的嘴角荡起一丝笑意,似乎身处的不是生死相搏的杀场,而是春意盎然的帷帐。 “能走么?我带你离开这里。”方木用力扳起陆海燕的上身,试图把她扶起来。 “不,我动不了。”陆海燕摇摇头,“你快走吧,去找那些孩子……这里很快就会来人了。” “不行。”方木竭尽全力地搬动陆海燕的身体,“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 “你快走!”陆海燕固执地推开了方木,“大春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毕竟我是他的人……” 进退维谷。方木手足无措地蹲在陆海燕身边,心如刀割。 陆海燕闭上眼睛,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方木咬咬牙,低声说道:“你多保重。” 说罢,他起身向那个洞口跑去。刚跑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方木。” 方木急忙停下,回过头去。 陆海燕的眼睛又睁开了,清亮无比,宛若初见。 “这一次,我做对了……”她轻轻地问道,“是么?” 方木盯着她看了几秒钟,视线渐渐模糊。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海燕笑了,双眼重新闭合,一滴眼泪在脸上轻轻滑落。 方木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第二十章 血战 刮了一夜的风,快天亮时,天上飘起了雪花。赵大姐拉开窗帘,想起院子里还晒着过冬吃的白菜,急忙披衣下床。 刚推开门,赵大姐就看到院子外停着一辆深蓝色的桑塔纳轿车。车没熄火,隐约可见车上还坐着几个人。 赵大姐没在意,抖开手里的一块塑料膜,盖在白菜堆上,又找来几块砖头仔细地压好。 她不知道,车里的几个人正在看着她。 “是她么?” “没错。” “好,你们……” “等等,我接个电话……喂,南哥……嗯……还在移动?知道了……保持联系……多谢,回去请你吃饭。” “怎么样?” “找到他了。” “好,动手吧。” 干完活,赵大姐感到腰有些酸,她费力地直起身来,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三个男人向自己走来。 “你们是?”赵大姐的问话刚出口,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是怎么打开院门上的铁锁的? 为首的男子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一句:“你姓赵,对吧?” “嗯。”赵大姐有些糊涂了,“你们……” 男子微微俯下身,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认识方木么?” 洞口不大,只可供一人勉强通过。走进去不远,方木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他伸手去掏电筒,这才意识到背囊已经留在了暗河里。幸好打火机还在,方木用力甩甩上面的水珠,暗暗祈祷它还能用。按动了几次后,小小的火苗终于蹿了出来。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山洞,深度不明。方木看看手表,已经五点四十分了。他既不知道那几个女孩跑出去多远了,也不知道洞口是否还有人把守,只能硬着头皮一路前行。 每隔一会儿,方木就不得不灭掉已经滚烫的打火机,向前摸索一段之后,重新点亮。走出百余米后,那几个女孩依旧毫无踪影。想到现在已经不存在暴露与否的问题了,方木索性喊起来。 就这样边走边喊,前行一段后,面前出现了岔路。方木暗骂一句,选择了右面的路。刚转过一个弯之后,他忽然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 “警察叔叔。” 方木又惊又喜,急忙用打火机照亮周围。 “你们在哪里?” “在这儿。” 声音来自岔路那里。方木急忙跑回去,沿着左边的路钻进山洞,刚走出十几米远,就看见一个小小的凹洞,四个女孩子紧紧地挤在一起,看见方木,其中一个哇地哭了出来。 方木松了口气,挥手示意她们出来。“怎么躲在这里?” “我们跑到这里,前面没路了。”一个看起来稍大的女孩回答道,“我们不敢走了,就躲在这里。” 方木点点头,看来自己选择右路是对的。 “你叫什么?” “我叫田笑。” “好,田笑,你带着其他小朋友,紧紧地跟着我,好么?” “嗯。”叫田笑的女孩伸手拉住方木的衣襟,用力点了点头。 四个小女孩,一个大人。前进的姿势宛如躲避老鹰的母鸡和小鸡。虽然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方木的心里却踏实了不少。可惜这轻松的心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拐了无数个弯,碰了几次头后,眼前又出现了岔路。 方木想了想,转身问田笑:“你们记得被带进洞里时的路线么?” “不记得了。”田笑摇摇头,“我们都是被蒙住眼睛的。” “嗯。”方木咬咬牙,只能一条条试了。 “叔叔,你看!”忽然,刚才哭鼻子的女孩叫了起来,“你看那边!” 方木循声望去,在一条山洞的尽头,似乎有光亮在隐隐闪动。 第122章 心理罪之暗河(33) 方木的心狂跳起来,他随手拉起一个女孩,朝那光亮跑去。 离那里越近,方木就越肯定那是日光。 日光,意味着太阳,意味着人间。 那是一个距离洞底半米左右的洞口,上面覆盖着枯草和树枝,方木急不可待地把它们捅开,温暖的阳光一下子倾泻下来。 方木把四个女孩挨个举上去,每个女孩爬出洞口后,都会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这让方木也充满了期待。在太阳下行走,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等他费力地从洞口钻了出来,立刻被眼前的阳光晃得头晕眼花。 太阳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终于走出那条暗河了! 方木突然感到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喘了几口粗气,方木意识到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他勉强站起来,观察四周的环境。 他们所处的位置应该在龙尾山的东侧,半山腰处。方木向山下望去,刚好看到一辆货车的尾部在山石间一闪而过。 也许那就是所谓“买家”的车。方木看看手表,六点半了。久候不来,“买家”大概会意识到出事了。也许,追击者很快就会赶到。 方木掏出手机,心立刻凉了半截。由于刚才在暗河里的搏斗,手机已经进水关机了。必须尽快和警方联系上,否则,即使走出暗河,自己和这四个女孩仍然是不安全的。 方木看看山下,山脚下没有村庄,也没有公路,再往远处看,就看到了一根正在冒出红色烟雾的烟囱以及貌似厂区的一片建筑。 方木突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聚源钢厂。 钢厂里一定有电话。方木打起精神,带着四个女孩向山下走去。尽管太阳已经升起,但是山上的温度仍然在零下二十度左右。溶洞里虽然黑暗,却比外面暖和得多。乍一出来,全身湿透的方木很快就感到刺骨的寒冷,外衣也冻得硬邦邦的。为了不至于被冻坏,他不得不加快步伐,可那几个女孩却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时常停下来等候她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下了龙尾山,穿过一大片荒地,方木一行五人来到聚源钢厂门口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钢厂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方木觉得奇怪,现在虽然还没到上班时间,但是也不应该如此安静啊。 正想着,面前的电控铁门缓缓打开了。一个保安员模样的男子从值班室里走出来,上下打量着方木。“你有事么?” “能让我用一下电话么?”方木掏出警官证,“我是警察。” “哦。”保安员淡淡地应了一声,指指值班室,“去那里打吧。” “谢谢。” 方木带着四个女孩走进院子,向十几米外的值班室走去。忽然,他的目光被地上的几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几个散落在地的包子和一杯打翻的豆浆,还在冒着热气。 似乎这里刚刚有人匆匆离开。 方木皱皱眉头,对田笑说:“你们待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说罢,就走进了值班室。 值班室面积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保安员跟进来,冲桌子上的电话机扬了扬下巴。 方木看了看一直在他手里握着的塑胶棍,转身拿起话筒,眼睛却始终盯着电话机旁边的一只不锈钢水杯。 光滑的杯壁上,清晰地倒映出方木身后的情形。 方木的手指伸向按键———1,1…… 还没等他按下“0”,就看见杯壁上的人影一晃,紧接着,耳边传来“呼”的一声。 方木向旁边一闪,刚好看到塑胶棍从身后擦过自己的肩膀,狠狠地砸在了电话机上,霎时就把它砸得四分五裂。 方木来不及多想,用力向后挥肘,只听“哎哟”一声,再回头时,那个保安员已经捂着眼睛倒在了地上。方木冲出值班室,随手抱起一个女孩就向门口跑去。刚跑出几步,就看到电控铁门已经关闭,几个人正向这边跑来。 中埋伏了! 方木转头对另外三个女孩狂喊一声:“快跑!” 跑出大门已经不可能,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躲进工厂里,再寻找机会突围。 方木带着几个女孩冲进一间厂房,刚一进去,就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方木看看厂房顶棚上并列的几道钢铁滑道以及两个巨大的电解熔化炉,意识到这里应该是铸型车间。他一边示意女孩们找地方躲起来,一边环顾四周,大声喊道:“有人么?” 刚一开口,就感觉灼热的气流冲进咽喉,呛得方木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除了机器的轰鸣声外,厂房里没有半点回应。 方木明白了,这是一个仍在生产,工人却被全部驱散的钢厂。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方木和四个女孩毙命于此。 来不及多想,方木转身关上车间的大门,随手捡起一把铁锨插进门闩里。刚做完这一切,铁门就被猛然撞响,接着,撞击声越来越猛烈。 方木环视四周,这是一间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厂房,被一条宽约四米的水泥铸锭平台一分为二。厂房里到处是散落的钢渣,几个闲置的钢包和巨大的模具凌乱地堆放着。几个女孩已经不见踪影,估计各自寻找僻静处躲起来了。 车间里温度极高,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灼烧自己的肺。方木很快就感到口干舌燥。被河水浸湿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干燥,就被汗水重新湿透。方木索性甩掉外套,只留一件绒衣。他擦擦脸上不断滑落的汗珠,看到那把插在门闩里的铁锨已经可怕地弯曲起来,门缝也越来越大,追击者们凶狠的面孔清晰可辨。 他们是什么人? 上次在祠堂门口,方木已经见过陆家村的大部分村民。这些人并不是陆家村的。那么,也许就是那个“梁老板”派来的手下。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会来聚源钢厂呢? 容不得方木多想,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后,木柄铁锨断成了两截,大门洞开。 追击者闯了进来。 方木急忙闪到一个钢包后面,屏住呼吸。 追击者们并不急于搜索,在门口静立了几秒钟后才迈开脚步。在鞋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中,拉动手枪套筒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对方有枪,而且还不止一支。 方木暗骂了一声,四下寻觅着可以抵抗的武器。可是手边除了钢渣,什么都没有。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截软塌塌的水管上。 这应该是给熔炉降温的高压水管。方木想了想,悄悄地走过去。 追击者共有六人,装束各异,表情却个个警惕而冷酷。两个人把守门口,另外四个握着枪,小心地向前搜寻。车间的面积并不大,可供藏身的地方更是屈指可数。追击者们的目标很快就集中在那些闲置的钢包和巨大的模具周围。一个追击者捡起一块钢渣,用力向其中一个钢包砸去。“当”的一声之后,立刻传来一声尖叫。 一个女孩捂着耳朵从钢包里跳出来,看到那个追击者,吓得几乎瘫倒在地。 追击者毫无表情地举起手里的枪,瞄准了女孩的头部。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中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那个老板交代务必要除掉的人。看到对方平端着的水管,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怎么,要打水仗么? 随即,他就看到对方打开了水管上的开关。 几乎是同时,他的脸上感到了一阵剧痛。这是水么?不,分明是无数根冰冷的钢针! 喷涌而出的高压水流霎时就把追击者冲了个满脸开花,他大叫一声,捂着脸躺倒在地上,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淌。方木丢下水管,俯身捡起他丢下的手枪,再起身时,一个闻声而来的追击者恰好探出半个身子。方木没有犹豫,抬手就是两枪,其中一颗子弹射穿了对方的大腿。追击者栽倒在地,抱着自己的大腿高声惨呼。 顷刻间,数发子弹打在方木的身边,他半蹲下身子,一把拽起那个女孩,连滚带爬地躲到一个模具后面。 短暂的弹雨冲击后,对方再无声息。厂房里只有两个伤者痛苦的呻吟声。几分钟后,呻吟声变得断断续续,伴随着重物拖拽的声音。估计是同伴把他们拖到了其他地方。方木卸下弹夹,还有五颗子弹,加上枪膛里的一颗,只有六颗子弹了。但是想到放倒了对方两个人,方木的心里宽慰了不少。从声音上判断,其余四个人应该在门口附近。双方都忌惮对方手里的枪,都不敢轻举妄动。虽然现在处于相持局面,但是方木知道,优势并不在自己这一方。 尽管踩下了急刹车,桑塔纳轿车仍在路面上滑行了几米才停住。郑霖看着不远处的厂房,愣了几秒钟,转头问阿展:“是这里没错么?” 阿展也看着厂房。“没错。南哥说方木的手机就在这里,一直没离开过。”郑霖沉吟了一下,低声说:“小海,去看看。” 小海应了一声,拉开车门下车,四处观察了一下后,快步向厂区跑去。 那里刚刚传来了枪声,想必是出事了。 郑霖的目光须臾不敢离开那片厂房,他伸手去衣袋里拿烟,刚伸进去,就感觉手背上的挠伤传来阵阵刺痛。 妈的,姓赵的那个娘们够狠的。 想到这些,他转头看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女孩。她呆呆地看着窗外,似乎其他人的紧张情绪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她。 郑霖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她无数遍。此外,诸如“你多大了?”“你从哪里来?”“你和方木是什么关系?”之类的问题也问了一路。可是,女孩始终一言不发。甚至那些稍稍温和的问话,例如“你读几年级了?”“你将来想做什么?”之类的问题,也丝毫没有引起女孩的回应。 这一路上,女孩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变化,始终目光散漫地看着窗外。 不管这女孩和老邢的案子有没有关系,她始终不说话,能做证人么?但是方木负伤把她带回来,又将其秘密藏身于孤儿院,肯定是有原因的。 郑霖点燃香烟,狠狠地吞吐着。也不知这女孩救不救得了老邢。 忽然,仪表盘上的手机振动起来,郑霖急忙按下免提键,“喂?” “头儿,我看到了。”小海的声音虽然低,却很清晰,“方木和几个女孩在里面,对方有六个人,有一个是金永裕,两个挂彩了,但是手里都有家伙。怎么办?” “你在哪里?” “我在后窗,没人发现我,放心。”小海顿了一下,“头儿,怎么办?” 郑霖却犹豫起来,他转头看看阿展,阿展也回望着他,几秒钟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郑霖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却始终没有离开阿展的脸。阿展知道自己需要给出一个解释。 “头儿,我们三个都在停职。如果再捅娄子,就真的完了。”他轻声说道,“再说,方木和对方是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清楚。如果和邢局的事无关,我们冒这个险就太不值得了。”想了想,阿展又补充了一句,“你们是我的兄弟,方木不是。” 郑霖扭过头去。阿展的话有道理,再说,对方有六个人,手里有枪,己方只有四个,那几个女孩只能是累赘,胜算并不大。 郑霖俯身对手机说道:“小海,你隐蔽好,待命。” “可是,头儿……”小海显得很为难,“……里面还有几个孩子。” “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让方木先拼一下。”郑霖打断了他的话,“等打完了,我们去收拾残局。” 手机里一阵沉默,几秒钟后,传来小海迟疑的声音:“头儿?” 郑霖垂下眼睛,缓缓说道:“就这样吧,隐蔽,待命。” 说罢,他就向后靠坐在椅子上,闭上了双眼。 等到双方火拼完毕,也许各有死伤(郑霖尽量不去想方木或者那几个女孩会被打死),到时再出手,是最安全的做法。即使不能因此救出老邢,至少也能告金永裕故意杀人罪。 不是不采取行动,而是等待时机。 也许,这么想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些? 车厢里是令人难堪的沉默,郑霖和阿展都回避和对方交流目光,各自倾听着那部手机里的动静,竭力从那嘈杂的“沙沙”声中捕捉厂房里的情况。 突然,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当警察,抓坏人。” 郑霖愣住了。他猛地扭过头去,盯着女孩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女孩依旧是那副茫然的表情,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郑霖死死地盯着女孩的眼睛,脑子里却沸腾起来,似乎被点燃了一样。 他完全搞不懂女孩究竟在想些什么,却知道她已经回答了自己的一个问题。一个无关紧要到近乎可笑的问题。 “你将来想做什么?” 片刻,郑霖扭过头,全身放松下来,似乎卸下了一个重重的包袱。 “当警察,抓坏人。”他轻声念着这句话,笑了笑。 郑霖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看阿展,阿展也回望着他,眼中满是坚毅和决绝。 郑霖俯身面向仪表盘上的手机,简短地说道:“小海,救人。” 蒸笼一般的铸型车间里暂时陷入死寂。双方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推断着对方的位置和可能采取的行动。方木最担心的却不是追击者们何时发动攻击,而是另外三个女孩的安全。 他低声问那个女孩:“其他人呢?” 女孩满脸都是汗水和泪水,持续一整夜的惊吓似乎让她失去了思考和表达的能力,哆嗦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一进来,大家就跑散了……” 方木咬咬牙,这么拖下去肯定对己方不利。但是除了大门,仅有的出口就是那些离地足有两米高的窗户,让这些女孩爬上去显然不可能。现在,只有暗自祈祷另外几个女孩不要被发现。 仅仅几分钟后,方木的担心就变成了现实。几发子弹毫无征兆地打在方木身旁,方木一惊,本能地缩到模具后面。随后,他就意识到对方的目的并不是杀伤,而是压制他的火力。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追击者已经离开门口,躲开他的射击范围,直扑那些女孩的藏身处。 方木急了,拼命想跑过去,可是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一阵更猛烈的射击压得抬不起头来。 就在此时,那堆钢铁中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接着,一个让方木感觉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给我滚出来,快点儿,否则我杀了这丫头!” 方木暗骂一声,心里却在激烈斗争:出去,还是不出去? 出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不出去———难道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被杀? “快点!”话音未落,枪声又响。那女孩的尖叫已经变成了大声号哭。 第123章 心理罪之暗河(34) 方木心一横,起身走出了藏身处。 是金永裕,他的左手揪着田笑的头发,右手握着枪指着女孩的头。 “是你?”看到方木的瞬间,金永裕吃了一惊。那天在市公安局看到的文弱警察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管他是谁,都必须要干掉他。 “把枪扔掉。”金永裕揪起田笑的头,枪口紧紧地顶在女孩的太阳穴上,“快点!” 方木看看几乎瘫软的田笑,叹了口气,扬手把枪扔在了地上。 看到方木已经解除了武器,另外三个追击者都站起身,慢慢围拢过来。 金永裕笑笑,把手里的枪对准了方木。 警察就是警察。正义感就是这些所谓主持正义者的致命软肋。那天在百鑫浴宫,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个叫陆璐的丫头,丁树成就不会死。 同样,如果你能看着我们杀了这几个丫头,我们也没有能干掉你的把握。 金永裕不知道,善良不是怯懦,而是力量! “警察!把枪放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门口响起。金永裕打了个激灵,本能地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男子正从门口冲进来,为首的正是那个曾经被自己整得狼狈不堪的警察。 大惊之下,金永裕把枪口转向那个警察,却没有注意到方木已经一头撞了过去。 刹那间,三个人翻滚在一起。方木一边和金永裕撕扯,一边猛推了田笑一把,“快躲起来!” 扭打中,金永裕的枪脱手而出。方木眼角的余光瞥见郑霖正和一个追击者厮打,对方握枪的手被他死死拽住。 方木掉转身子,大喊一声:“郑霖!”飞起一脚把地上的枪踢了过去。郑霖推开那个追击者,一个侧滚翻,捡起手枪,对着身后正欲扑过来的追击者连开两枪,后者应声而倒。 阿展在另一侧以一敌二,一个追击者脱开纠缠,抬手就是一枪。阿展的身子一抖,向后跌坐在地。对方抬手正要再打,就听见身后的玻璃窗传来哗啦啦一阵脆响。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刚好看到一个男子从天而降,扑倒在他身上。 是小海。 这边,金永裕还在与方木缠斗。已经奔逃了一夜的方木很快体力不支,手上的力道一松,就被金永裕一脚踹开。金永裕并不与方木继续纠缠,而是转身向门口跑去。就在这时,厂房里枪声大作,那个曾被方木击伤大腿的追击者躺在门口,向这边连连开枪。 方木急忙蹲下身子,和郑霖一起跑到阿展身边,把他拖到一堆模具后。 再看另一侧,那个追击者已经被小海制伏,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呻吟。小海缴了他的枪,伏地躲在一辆手推车后面。 方木略松口气,转头问不住喘息的郑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郑霖没理他,脸色铁青地看着阿展。阿展平躺在地上,右手捂住的下腹部一片殷红,鲜血还不停地从指缝间流出。 “你怎么样?”郑霖问。 “没事。”阿展费力地半坐起来,伸手摸摸后腰,“子弹穿过去了,死不了。” 方木看着阿展惨白的脸,心中一阵愧疚,“真对不起,多亏你们……” “少他妈说这些屁话!”郑霖不耐烦地打断方木的话,“那几个孩子呢?” 方木把头探出去,四下张望了一下。右前方的一个钢包里,能看见几只瑟瑟发抖的小脚。 钢壁很厚,抵挡住子弹没问题。 “在那边。”方木缩回身子,指指那个钢包,“暂时安全。” “她们是什么人?”郑霖点点头,扯开自己的绒衣下摆,堵在阿展的伤口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邢的案子和跨境拐卖儿童有关。这几个孩子就是被害者,被关在龙尾山的溶洞里。”方木尽量说得简短,“幕后主使是一个姓梁的人。” “哦。”郑霖突然和阿展对视了一下,“这一仗还真打对了。” 郑霖好像被注入兴奋剂一样,刹那间精神抖擞。他检查了一下手枪,转头对方木说:“我已经报警了。对方有战斗力的,应该还有三个。你、我,加上小海,咱们三个,对付他们问题应该不大———一定得把这几个女孩带出去。———你就躺在这里,不要动。”他挥手制止正欲挣扎起来的阿展。 这时,躲在另一侧的小海突然叫起来:“头儿!” 郑霖循声望去,看见小海的手正指向斜上方。方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四个女孩藏身的钢包正在移动! 那钢包在吊轨上! 方木正要起身看个究竟,几颗子弹飞了过来,打在头顶的模具上当当作响。 方木急忙伏低身子,和同样趴在地上的郑霖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们想干什么? 藏身于钢包里的女孩们也意识到自己正在移动,不时发出小声的尖叫。几秒钟后,尖叫声陡然提高! 方木咬咬牙,再次冒险探出头去。 那个钢包已经倾斜过来,开口端正缓缓向下,四个女孩手刨脚蹬,却只能一一落在下方的一个巨大模具中。 方木的心一惊,下意识地向上面看去,巨大的电解熔化炉正在发出轰鸣声。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刹那间贯穿了方木的全身。 他知道对方的意图了! 郑霖见方木发愣,急忙把他拽下来,劈头问道:“怎么回事?” 方木像打摆子一样全身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她们在模具里……钢水……他们要……” 尽管方木的话断断续续,郑霖还是听懂了,他也犹如遭到电击般愣住。几秒钟后,郑霖先回过神来,眼中却仍是难以逐散的恐惧。 “这群畜生!”郑霖拎起枪就要冲出去,刚一起身,就有几颗子弹嗖嗖地飞过来。他不得不再次伏低身子。 怎么办? 方木焦急地思索着,必须尽快把那几个女孩从模具里救出来,否则,再过一会儿她们就会被铸在摄氏1500度的钢水里! 那个钢包继续上升,咣当一声停在电解熔化炉下面。熔化炉开启,沸腾火红的钢水缓缓注入钢包里。 郑霖靠坐在地上,看着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钢水,胸口不住地起伏。突然,他大吼一声:“小海,开枪!” 随即,他站起身来,对着门口连连扣动扳机。几乎是同时,小海也从隐藏处跳出,举枪射击。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对射后,枪声终于平息下来。门口的两个追击者已经身中数弹,倒毙在地。郑霖的脸颊被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小海右臂中弹。他们扔下已经打空的手枪,疾步向水泥铸锭平台跑去。 枪声一停,方木就跑到了那个模具旁。他跳上铸锭平台,探头向模具里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凉了半截。 这个模具呈圆柱形,底部是半圆,内径大约三米,却足有四米多深。几个女孩挤在一起,八只手都高高地伸向自己,却怎么也爬不出来。 方木看看头顶,钢包已经被注满钢水,正沿着滑道缓缓逼近。 没时间犹豫了,方木纵身跳进模具,背靠钢壁蹲下,让一个女孩踩在自己肩膀上,奋力起身。 “不够!”头顶传来郑霖的喊声,“再高点!” 方木感到两腿的肌肉都在打战,他勉力又挺了挺身子,感觉肩上的女孩又高了一点。 还是不够! 郑霖俯身趴在模具边上,几乎把上半身都探了进去,可是,他的手距离女孩的手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 方木还在咬牙坚持着,他看不到头顶的情况,但是肩膀上丝毫没有减轻的重量让他明白,郑霖他们依旧无法把女孩拽上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方木的眼前一暗,一个身影重重地落在了自己身前。紧接着,“嗵”、“嗵”两声,又有两个人跳了进来。 是郑霖、小海,还有负伤的阿展。 八个人挤在模具里,显得拥挤不堪。郑霖推开一个已经完全吓傻的女孩,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的肩膀,“方木,上来!” 方木犹豫了一下,“你……行么?” “别他妈废话了!”郑霖破口大骂,“要不还能怎么样?快点!” 方木咬咬牙,踏上了郑霖的肩膀。郑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然后抱起那个女孩,尽量举过头顶。方木接过女孩,再奋力举起,让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陡然增加的重量让郑霖的腿一软,他的脸憋得发紫,勉力站稳。 女孩的小半个身子终于探出了模具,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力向上攀爬着……终于,跳出去了! 方木来不及高兴。他看看头顶上渐渐逼近的钢包,向下喝道:“老郑,快点!” 小海和阿展组成了另外一个人梯。小海在下,阿展在上,如法炮制,第二个女孩也逃出去了。 每升高一厘米,身上的力气都会被抽走一分。每过去一秒钟,年轻的生命就远离死神一步。 只是,头顶上那灼热的钢水,越来越近了。 第三个,第四个。 终于,最后一个女孩也逃出了模具。 方木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踏在郑霖肩膀上的双腿不住地颤抖着。他勉强靠在模具的钢壁上,把手伸向已经瘫软在模具底部的阿展。 “你的伤重,你先来!” 阿展半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方木的手,又看看郑霖和小海。 三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嘿嘿地笑了笑。 “快点!”方木看看头顶,钢包已经停在模具上方,逼人的热浪正一波接一波袭来。 阿展却并不理会他,而是挪过去,搬起郑霖的一只脚,用力向上举。小海受伤的手臂已经使不上力气,他沉下肩膀,用另一只手竭力把郑霖往自己的身上抬。 郑霖失去了平衡,方木也跟着摇晃起来,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向上升了一些。 方木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急得大叫起来:“不行!你们……” “闭嘴!”郑霖的吼声也变得有气无力,“我们已经没劲了,大家不可能全逃出去。”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和我这两个兄弟死在一起,也值了。”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慢慢倾斜的钢包,也在视线里渐渐模糊。 “老郑……” “别说了。”郑霖的声音越来越低,“老邢的事……拜托了!” 方木已经说不出话来,也看不到郑霖的脸,眼前只有小海和阿展涨红的脸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郑霖低声喝道:“一、二,啊———” 难以相信这巨大的吼声居然是从三个濒死的人胸中发出,也难以相信这最后一举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方木顿时感到整个人飞了起来。 在那令人振聋发聩的吼声中,方木被郑霖三人生生抛出了模具。 几乎是同时,钢包完全倾斜过来,摄氏1500度的钢水倾注在模具里。 方木跌落在水泥铸锭平台上,立刻感到了后背上的灼痛。周围的温度霎时升高了几百度。方木不敢耽搁,翻下平台,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跑去。 他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在钢水翻滚,引燃空气的瞬间,那响彻云霄的吼声,戛然而止。 第二十一章 沉默的证人 边平抱着肩膀,静静地看着窗户里面的方木。他趴在病床上,上身赤裸,两个护士正在帮他换药。后背上被烧伤的地方露出红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边处长。” 边平循声望去,看见肖望带着两个人从走廊另一端向自己走来。 “这位是我们副局长王克勤,这是副支队长徐桐———这位是省厅的边处长。”肖望为边平一一介绍,双方握手寒暄后,边平直接询问目前的情况。徐桐递给边平一个文件夹,让他边看边听。 “今早我们接到报警,称聚源钢厂发生枪战。我们的干警赶到现场后,发现三具男性尸体,还有一名男子和四个女孩。”徐桐朝病房里的方木努努嘴,“我们也没想到是他。此外,在现场附近还发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车上有一个女孩。其他的情况还在调查中。” 边平点点头。这时,方木已经穿好上衣,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他顾不得和边平打招呼,直接向徐桐问道:“那几个孩子呢?” “都在我们局里,你放心。我们从户籍部门调取到了四个孩子的信息,已经分别通知了她们的家长。你也知道,询问未成年证人必须要通知监护人到场。所以,暂时还不能对她们进行询问。不过,”徐桐看看手里的笔记本,“我们查不到那个在桑塔纳轿车里的女孩的任何信息资料,也不知她的监护人是谁。” 看到方木紧锁的眉头,边平插了一句:“按照你的要求,我把赵大姐也带来了,那个叫陆璐的女孩和她在一起———你的伤怎么样?” “我没事。”方木转头面向徐桐,“龙尾坳乡陆家村的几个村民涉嫌故意杀人和跨境拐卖儿童,首要分子叫陆天长,其他主犯分别是陆大春和陆大江,尽快把他们控制起来。还有,”他补充了一句,“有个村民叫陆海燕,对她要妥善保护。” 虽然gps已经和那个背囊一起沉入了暗河,但是方木稍稍回忆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地方的大致位置告知了徐桐。 “那里曾是关押被拐卖的女孩的地方,必要的时候,带那几个女孩去指认一下。” 事不宜迟,徐桐和王副局长匆匆告别,肖望也自告奋勇前去协助。刚走出几步,又被方木叫住。 “今天……有人给你打电话没有?”方木仔细观察肖望的表情。 “有。”肖望回答得干脆利落。 “谁?”方木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你呀。”肖望看上去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你打电话让我和边处长来的么?” “哦。”方木想了想,心中既宽慰又疑惑,冲肖望挥挥手,“没事。辛苦你了。” 看来没有人捞到那个漂流瓶。那么,金永裕等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呢?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和边平。 “金永裕抓到没有?” “已经在c市和s市两地展开搜捕。”边平说道,“逮住他是早晚的事。”想了想,他又问道,“今早是你报的警?” “不是我。我的手机报废了。”方木神色黯然地摇摇头,“是老郑他们。” “老郑他们?你是说,还有郑霖、冯若海和展鸿?”边平四下里看看,“他们在哪里?” “你在现场,有没有看到一个注满钢水的模具?”方木的声音骤然低哑。 “嗯?”边平翻开手里的文件夹,其中一张现场图片上,一炉尚未冷却的钢水仍在兀自散发着热气。 “老郑、小海和阿展……”方木看了一眼图片,旋即紧紧闭上双眼,“……就在里面。” 边平手里的文件夹“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的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方木,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 第124章 心理罪之暗河(35) 良久,他才俯身捡起文件夹,目光却依旧不肯离开方木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方木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边平。边平是一个心地纯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随着方木的讲述,惊惧、宽慰、愤怒、哀伤的表情却清晰地在他的脸上依次呈现。 听罢,边平默默地坐了许久,然后,霍然而起。 “你还需要休息多久?” “嗯?”方木惊讶地看着老好人边平,此刻的他却宛若一尊怒目金刚,“不,不需要休息。” “走吧。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边平转身就走,步伐有力,“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侦查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不到一天的时间,一部分调查结论和物证检验的结果就已经出来了。在现场发现的三具尸体已经分别核实了身份,都是s市的无业人员,且素有前科劣迹。现场一共发现了五支手枪,共发射子弹若干。在其中一支手枪上,发现了方木的指纹,另外两支手枪上的指纹与三名死者中的两名吻合。而其他两支手枪上的指纹不明,且相互覆盖。根据方木的说法,其中有一支枪上的指纹,一定是金永裕的。对比资料正在c市提取中。 只有方木知道,另两个指纹,是郑霖和小海的。 那炉钢水终于彻底冷却。钢锭被工人从模具里取出,摆放在聚源钢厂的院子里。粗糙巨大的钢锭看起来敦厚朴实,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在瞬间就吞噬掉三个警察。方木围着钢锭走了一圈,伸手去抚摸那粗糙的表面。触感冰凉。他把耳朵贴在钢锭上,似乎想从里面分辨出他们剧烈的心跳声。然而,一切只是徒劳,它就那样沉默地站着,一如它所禁锢的生命。 “真难以相信。”不知何时,边平站在了方木身边,“三个大活人,就这样……” 良久,方木长出一口气,低声问道:“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钢厂的老板叫彭忠才,44岁,据钢厂的工人讲,当天就是他驱散了工厂的所有工人。”边平递给方木一张照片,方木看了看,认得是那个被自己射穿大腿的追击者。 “人呢?” “在逃。”边平的话虽简短,语气却前所未有地坚决,“但是和金永裕一样,肯定跑不了。” 到了晚上,各路消息陆续反馈回来。有好有坏。四名女孩的家长已经陆续赶到s市,市局安排他们和各自的女儿入住了一家宾馆,并派有专人看护。预计第二天就可以对她们进行询问。抓捕组已经将陆天长等人控制起来,但他们都有当地村民出具的不在场证明。陆海燕受了一些外伤,性命无碍。至于位于溶洞里的关押处,警方虽已找到,但现场已被人为清扫得干干净净,无可供提取的证据。 郑霖三人的遗骸是最大的问题。尽管他们处在停职期,方木还是决心要给牺牲的战友们一个说法。但是边平不无遗憾地告诉方木,以现有的技术能力,很难证明郑霖三人被铸在钢锭里,因为高达1500度的高温很可能已经切断了dna的基因排序,无法进行重组。 没关系,没关系。方木咬着牙安慰自己。 只要提取了四个女孩的证言,一切都不是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和边平、肖望就赶到了s市公安局。奇怪的是,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市局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少数几个留守的干警。方木耐着性子等到八点半,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去了刑警队。徐桐不在。转去局长办公室,正副两个局长都不在。方木有些毛了,急忙拨打徐桐和王副局长的电话,结果统统关机。 边平觉得不对劲,让方木和肖望马上去那些女孩和家长入住的宾馆,自己在市局等消息。 一路上,方木内心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不住地催促肖望再快点。赶到宾馆后,方木径直冲上四楼,刚转入走廊,心里就一沉。原本应该在这里把守的警察已经毫无踪影。 方木暗叫不好,疾步冲到其中一个房间门前,赫然发现门居然是虚掩的。他迅速和肖望交换了一下眼神,肖望拔出手枪,方木用力一推房门,肖望立刻闯了进去。 只听见“妈呀”一声,一个客房服务员扔掉手里的吸尘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木愣住了,再看房间里,除了服务员,别无他人。 “这个房间里的客人呢?” 女服务员依旧惊魂未定,方木连问了两遍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已经……已经退房了。” “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 肖望收起枪,接连报出三个房号,“这些房间的人呢?” “也都退房了,我刚刚打扫完房间。”女服务员站起身来,“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你问前台吧。” 宾馆前台的答复是:今天早晨六点左右,一直在宾馆里把守的警察匆匆离去。随即,住在那四个房间里的家长和孩子分别办理了退房手续,去向不明。 方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按在柜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肖望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打电话给边平,让他询问负责把守的警察为什么撤离。 一个服务员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问道:“请问,你是不是姓方?” 方木一怔,急忙点头。 “你是警察?” “对,怎么?” 那个服务员从柜台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方木,“今天早上,有一个女孩交给我的,让我务必转交给一个姓方的警察,应该就是你吧。” 方木接过那张纸,展开。那是一张宾馆里的便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字迹娟秀,却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匆匆写就的。 方木只看了几眼,浑身就颤抖起来。他弯下腰,头抵在柜台上,喉咙里挤出似吼非吼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气管里似的。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肖望急忙扶住他,连声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方木一把推开他,脸色煞白地往宾馆外走,“走,回市局!” 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冲进s市公安局的院子,不等车停稳,方木就跳下车,冲上三楼,转入走廊,直奔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边平、赵大姐和陆璐。看见方木突然冲进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方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夺过边平手里的文件夹,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把陆璐拽起来,不顾她的踢打挣扎,径直把她拖到了询问室。 不明就里的赵大姐急忙阻止他,可是根本拦不住已经接近疯狂的方木。他把赵大姐和边平关在询问室外,把陆璐按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从柜子里翻出询问笔录,摔在桌子上。 “谁把你带到c市的,陆天长还是陆大春?” 陆璐吓得浑身发抖,蜷缩在椅子上,惊恐地看着方木。 “谁把你关在百鑫浴宫的?” 方木似乎没有听到赵大姐和边平猛烈的敲门声,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陆璐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在询问笔录上疯狂地写着,像着了魔一样兀自不停发问。 “除了景旭,还有谁强暴过你?” “和你关在一起的,还有哪些人,知道名字么?” “他们有没有提过要把你们卖到哪里?” “你见过的人里面,有没有姓梁的?” …… 突然,方木毫无征兆地把询问笔录扔在墙上,厚厚的询问笔录哗啦一下散了架,七零八落地飘落在地上。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双肘拄在桌子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乎在告诫自己:“别这样,冷静点……别这样……” 可是,这根本没有用。几秒钟后,方木把从边平手里抢来的文件夹拍在桌子上。他的眼神迷乱,手指痉挛般快速翻开文件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好,你不想说是吧?好……” 他举起一张嫌疑人的照片,虽然望向陆璐,眼睛里却一片空洞。 “认得这个人么?” 陆璐的身子尽力向后仰着,几乎要嵌进椅子里,不住地哆嗦着。 “不认得?好。”方木把照片扔在一旁,仿佛无法控制般自言自语着,“没关系,没关系……”他又拿起一张照片,表情狂乱,“这个呢?不认得?好……这个呢?” 每张照片在方木手里停留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一秒钟,他似乎急于从女孩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供词,却根本不给陆璐任何思考的时间。 边平和赵大姐已经打开了询问室的门,目瞪口呆地看着疯魔一般的方木。 很快,所有的照片都“辨认”完了,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照片和文件。方木死死地盯着面前惊恐万分的女孩,胸口急剧地起伏。 突然,他大吼一声:“你为什么不说话?” 话音未落,方木就跳起来,伸手去抓女孩的脖子! 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女孩,就听见“啪”的一声———赵大姐的手重重地落在方木的脸上。 “你要干什么?”她一把搂住陆璐,愤怒地质问方木。 方木的脸被打得歪向一侧,那声嘶吼的尾音也变成了一声哽咽。 边平觉得难过,伸手去拉他的肩膀,“方木,冷静点……” 方木猛地回身,甩掉了边平的手。 “冷静?我怎么冷静?所有的证人都没了,如果她再不开口……”泪流满面的方木大声质问边平,似乎后者是一切错误的缔造者。 “那你也不能这样对陆璐!”赵大姐大声说道,把陆璐抱得更紧,“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 “我死了三个兄弟!三个!”方木的眼睛可怕地凸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吼,“他们连一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吼声过后,询问室里一片死寂。赵大姐惊讶地看着方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吼声似乎用尽了方木所有的力气,他摇晃了几下,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一个纸团,从他手心里滚落到地上。 边平俯身捡起纸团,展开来,轻声念道:“方叔叔,有人给了爸爸很多钱。我们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住。马上就要走了。谢谢那三个不知名的警察叔叔。” 听到最后一句话,方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第二十二章 警殇 s市局的解释是:今天凌晨五点半,聚源钢厂门口聚集了大约二百多名工人,抗议关闭钢厂,要求政府发放生活补贴。省里有关领导对此事极为重视,要求s市局出动所有警力维持现场秩序,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其中就包括宾馆里负责看护的那些警察。 徐桐说完,就和王副局长交换了一下眼神,不再开口了。 方木和边平、肖望三人坐在沙发上,同样一言不发。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办公室里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良久,王副局长清清嗓子,开口说道:“给你们的工作带来一些麻烦,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不过,服从命令是警察的天职……下次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也许是觉得这些不痛不痒的官话难以平复对方的怒气,徐桐想了想,掏出烟来分给大家,只有肖望接了过来,边平铁青着脸,摆手挡了回去,方木直勾勾地看着墙角,压根没有理睬他。 徐桐有些尴尬,自己点燃香烟,抽了半根后,开口说道:“几位弟兄,这案子的具体情况我虽然不了解,但是你们说的话,我百分之百相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省里领导的命令,我们知道有问题,但是也不敢不服从。” 说着,他走到方木面前,半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方木的肩膀上,诚恳地说:“兄弟,别怪哥哥,我们哥几个还得在这行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跟上面对着干,我们废了不要紧,全家就完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算掏心窝子了。边平的脸色稍有缓和,拉着方木和肖望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方木突然转过身来:“我有个要求。” 王副局长和徐桐异口同声:“你说。” 方木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把我的兄弟带回去。” 四个关键证人“失踪”,最后一个证人陆璐始终不肯开口,整个侦查工作陷入僵局。唯一可做的,就是继续追捕从现场逃走的金永裕等三人。两天后,被方木用高压水枪喷伤的那个人在某医院被抓获,犯罪嫌疑人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视力仅余0.05。该人仍在住院治疗,且一言不发,尚无法取得口供。但根据现有证据,起诉其本人没有问题。至于陆天长等三人,由于有村民的不在场证明,且没有相反的证人证言,羁押期限届满后,只能变更强制措施,改为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如果再找不到证据,只能任其逍遥法外。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方木,却没有受到任何调查和人身限制。这是最让人费解,同时也是最好解释的问题。对上面的有些人来讲,案件事实再清楚不过。对方木既打压,又安抚,其目的只有一个:让方木就此罢手! 但是事已至此,方木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几天来,郑霖和小海、阿展的吼声始终在方木耳边回响。每当他因为极度疲劳而有所懈怠时,那吼声就会分外清晰,仿佛在提醒自己:一切尚未终结,还得战斗下去。 只是,现在方木真的是孤军奋战了。 对于在聚源钢厂和暗河里发生的事情,有的人心知肚明,有的人一知半解,态度却惊人地一致:回避。对方的能量之强大,方木已经有深刻体会,其他人也暗暗领教了。调查组已经名存实亡,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个人都希望老邢的案子尽快终结,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然后,各人都回归各自平静的生活。 世界上的倒霉蛋何止千万,只不过这一次轮到邢至森而已。 更何况,已经搭上了郑霖、小海和阿展。谁都不愿意再旁生错节,引火烧身。 所有的人对罪恶都保持沉默,就像那沉默的溶洞,沉默的暗河。即使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动,也视而不见。 方木的调查工作,进行得艰难无比。 在暗河边,陆大春曾提到过所谓的“梁老板”。这个人应该就是整个组织的首要分子,金永裕顶多是二号人物。而且,城湾宾馆和聚源钢厂肯定都与他有关系。一般情况下,犯罪组织的头目的相关信息都在警方的掌控之下,而对这个人,居然一无所知。其隐藏的深度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就只能从金永裕和彭忠才的社会关系查起,也许可以从中查到这个人的身份。 第125章 心理罪之暗河(36) 方木动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黑道白道都有。虽然有边平的帮助,但是大多数人都对此事讳莫如深,所以,从官方获取的信息少之又少。 金永裕和彭忠才表面上都是当地的商人,各有自己的业务活动。但是,从警方掌握的情况来看,二人都有涉黑背景,且都为头面人物。聚源钢厂一战后,以金永裕和彭忠才为首要分子的组织基本瓦解。但是,所有的线索到这里都戛然而止,两人背后的老板仍然无从知晓。 老鬼提供的消息虽然未经证实,但是仍然比警方的资料更有价值。根据他的说法,金永裕和彭忠才虽然分别在c市和s市,但是有一个共同的大老板。此人手眼通天,在黑白两道皆有极深的根基。而且,两人在本地的势力,也都是在这个大老板的扶植下建立起来的。但是此人行事与其说低调,不如说神秘,能和其直接联络的不过寥寥数人,大多数组织成员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不曾亲眼见过他。不过老鬼的多方打听还是有点效果,据称,这个幕后大老板的确姓梁,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具体营业项目不明,只知道和运输有关。 “运输”这两个字提醒了方木。无论是把被害人送到龙尾洞还是转移到境外,都需要大型并且安全的交通工具。他第一次到陆家村的时候,就遇到过陆大春和陆三强驾驶的一辆货车,当时,车厢里正是那几个被拐卖的女孩。 从拐卖儿童的整个流程来看,大致可分为拐骗、绑架、收买、贩卖、接送、中转几个步骤。其中,运输是最关键,也是最容易发生意外情况的环节。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梁老板”是个极其谨慎小心的人,所以,他一定会对运输最为关注,甚至可能亲力亲为。 省高速公路管理局信息处的魏处长挂断电话,看着面前这个脸红脖子粗的年轻人,心中不免好笑。 “你就是边处长的外甥?” “嗯。”方木从包里翻出两条软包中华香烟,放在办公桌上。魏处长假意推辞了一下,就塞进抽屉里。 “哎呀不用客气,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怎么不算大事?”方木的表情显得羞愤难当,“魏处长,咱们都是爷们儿,什么帽子都能戴,就是绿帽子不能戴!” “别生气,别生气。”事不关己,魏处长的语气轻描淡写,“说吧,我怎么帮你?” “我就想知道那贱货是不是开车带着野男人去s市了。”方木咬牙切齿地说,“还跟我撒谎说回娘家了。” “这好办。”魏处长摁灭烟头,起身带着方木去了监控室。 他一边指示工作人员调取视频监控记录,一边问方木:“你老婆的车号是多少啊?我们帮你查。” 方木面露难色,“魏处长,我自己查行不?” “也行。”魏处长暗笑,都当活王八了,还挺要面子。 方木找到自己第一次去陆家村那天的监控录像,又推算了一下那辆货车经过收费站的大致时间,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起来。 由于当时并没有留意货车的牌照,出山时更是被陆大春用外套蒙住了脑袋,所以方木只能根据货车的外形加以筛选。在前后四个小时的时间段内,共有三十六台外形相同的货车经过收费站前往s市。方木逐一记下车号,心情稍有好转。虽然排查范围仍然不小,但是最起码有了一些线索。 就在他即将关闭监控录像时,忽然觉得一台从s市折返的货车看上去很眼熟。方木急忙记下这台车的车号,再去翻看手里的车号记录,果真是不久前经过收费站的一辆货车。 方木皱皱眉头,从时间上推断,这辆货车不可能抵达s市后折返。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中途转入国道,而那条国道,就是通往龙尾山的必经之路。如果这辆货车就是方木当时乘坐那辆,仍然有疑问。货车上了国道,开进龙尾山直至陆家村,再把被拐卖的女孩送往龙尾洞———这一过程所需的时间远远超过视频监控所记录的时间。 也许,这是两辆牌照完全相同的车,在中途的某一地点换车?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它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折返。 方木在那个号码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这段日子里,梁四海仿佛老了十岁。不仅身心倍感疲惫,似乎思维能力也差了很多。彭忠才在他面前激动地说着什么,梁四海却时不时地走神。 这半年究竟是怎么了?各种麻烦一股脑地找上门来。先是被警方安插进一个卧底,幸亏有内应,但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摆平他;原以为废掉那个姓邢的老警察易如反掌,可是花了一大笔银子,至今仍没有彻底了断;百鑫浴宫不能再用了,城湾宾馆也不能再用了,现在,就连最隐秘的龙尾洞也暴露了…… 想到这里,梁四海瞄了自己的手机一眼。就在刚才,陆天长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过来:他儿子的手已经完全残废了,罪魁祸首就是梁四海送来的枪。梁四海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对这件事的确考虑欠妥。他原本以为陆天长他们根本用不上枪支,也不想冒风险去买走私入境的军用手枪,于是,就在黑市上买了几支隆化制造的黑枪。没想到,就是这支枪在关键时刻炸了膛,既彻底毁掉了他和陆天长之间的信任和合作,也让那个一直搅局的人侥幸逃生。 对,就是那个叫方木的警察。他的出现,不仅让梁四海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且损兵折将。尤其是聚源钢厂一战,死伤数人姑且不论,梁四海不得不拿出一大笔钱来上下疏通,方才令自己脱身。这一下让梁四海元气大伤。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梁四海恼火的事情。钱可以再赚,人也可以再找。发财的路一旦被阻断,可就不能轻易再打通了。梁四海和陆天长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修补,必须再找一个可以当做“笼子”的地方;境外的买家对这次事故也极为不满,大有在境内重新寻找代理人的趋势。 现实就是这样。平安无事,大家发财。一旦出事,境外的买家抛弃自己,自己抛弃陆天长。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警察! 梁四海的表情骤然阴冷起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金永裕急忙起身阻止仍旧喋喋不休的彭忠才。他自认为很了解梁四海,在这个当口儿,还是别惹怒老板为好。 其实对于彭忠才的抱怨,梁四海压根就没听进去。不过即使不听,他也知道对方纠缠的主题是什么。 一个是钱,另一个是对将来的许诺。 梁四海拉开抽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信封,扔在桌面上。 “这里有两张卡,每张五十万,过几天我安排你们出去躲躲,等风声过去了,再回来。” 彭忠才看了看金永裕,瘸着一条腿抢上前来,抓起一个信封揣进衣袋里。 金永裕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拿了一个信封。小小的一张银行卡,却重似千斤一般。 等风声过去,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十年八年。到时,即使能回来,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哥,也只能看着别人的脸色混饭吃。 彭忠才没想那么多,开口问道:“老板,我这一走,我的儿子,还有我那几个老婆———怎么办?” “这你放心。”梁四海笑笑,“我负责照顾他们。” 说是照顾,其实是人质。如果二人做出任何不利于梁四海的事,都会祸及自己的家人。 金永裕和彭忠才也清楚这一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入了这一行,该忍的就得忍,该放手的就得放手。可是金永裕还是有点不甘心,想了想,低声问道:“老板,将来如果能回来,我们哥俩……怎么安排?”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梁四海立刻回答道,“只要人在,别的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亏待你们。” 这是一句空话,但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金永裕也不好再要求梁四海作什么许诺,只好起身告辞。 其实梁四海不是没考虑过这件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都不得不跑路,组织却不能散,必须再扶植起一个人。 梁四海心中轻叹一声,那个人其实最合适,但是让他留在现有的位置上,作用更大。自己的儿子虽然不争气,但是现在也只能对家人委以重任了。 主意已定,梁四海却不急着安排。因为,有一件事,必须现在就做。 方木把收集来的三十六个车号拿到交管部门去排查。很快,这三十六辆货车的车主和所属单位都查清了。让方木感到兴奋的是,其中有一家货运公司的法人代表姓梁,而这家公司所有的车辆之一,就是那辆疑似套牌的货车。 梁四海,男,四十九岁,c市人,捷发货运公司的法人代表。捷发货运公司规模不大,只有六辆货车,员工若干,注册资本也不过区区几十万元。从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的记录来看,公司手续齐全,按时照章纳税,无违法违纪行为。 尽管从表面上来看,这家公司毫无瑕疵,方木还是决定要去探探虚实。 捷发货运公司位于旧城区,门脸不大,只有一栋二层办公楼和后院的一片停车场,湮没在周围的杂货店和汽车修配厂之中。方木假装在对面的熟食店买东西,悄悄地瞟了一眼紧闭的公司大门。一个保安模样的人坐在玻璃门后,看似闲散,实则高度戒备。方木想了想,起身绕到停车场后面。那里有一栋五层的居民楼。方木爬到楼顶,把缓台上的窗户打开,摸出望远镜观察公司的办公楼和停车场。 办公楼里人不多,偶尔能看到走廊里出现零星的人影。每扇窗户上都挂了百叶窗,且都拉得严严实实。方木看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就把视线投向停车场。 停车场上停放着几辆货车,那辆套牌货车赫然在列。此外,还停着一台很旧的面包车。车牌照很脏,布满灰尘和油垢。方木调整望远镜的倍数,正打算仔细看看车辆号码,这时,办公楼的后门忽然开了,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走出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后,向门里招招手,随即,几个人鱼贯而出。 方木立刻屏住了呼吸。 尽管那个人戴着棒球帽和墨镜,方木还是肯定他就是金永裕。再看旁边那个人,虽然也像金永裕那样捂得严严实实,但是从他拖着一条腿走路的姿势来看,正是被自己打伤的彭忠才。 转眼间,几个人就钻进了面包车。那个保安员则跑到停车场的入口处,为他们拉开铁门。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把望远镜往包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下跑。等他冲到马路上,面包车已经无影无踪。方木刚向前冲了两步,突然意识到停车场门前的保安员正诧异地看着自己。他狠狠地咬着牙,跑向不远处的一个公共汽车站,假装去追赶一辆刚刚启动的公共汽车。 车上的人惊讶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不是因为他的匆忙,而是因为他脸上的泪水。方木对周围的窃窃私语毫无察觉,他的耳边依旧回荡着那骤然响起的吼声。 方木几乎整整一晚没睡。他把这段日子收集起来的情报汇总在一起,并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虽然现在全市的各个出口高度戒备,暂时不用担心金永裕和彭忠才逃往外地,但是时间一久,难免会有疏漏。因此,必须尽快针对梁四海展开侦查活动,只要集中精力,不愁找不到突破口。 第二天一早,方木就赶到了市局。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边平正在和局长说着什么。 方木无心搭讪,冲边平点点头后,就把背包放在办公桌上,伸手去掏材料,“局长,我有事向你汇报……” 他没有注意到,边平和局长都是一脸阴霾。 “老邢的案子和一个跨境拐卖儿童的组织有关,这个组织……” “方木,”边平突然开口了,他盯着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老邢死了。” 方木全身一震,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几秒钟后,他低着头把文件一份份拿出来,摆在桌面上。 “这个组织的幕后老板是一个叫梁四海的人,他注册了一家货运公司,地址就在……” “方木,老邢死了。”边平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也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方木没有抬头看他,手里摆弄着文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声调却越来越高,似乎想盖过边平的声音。 “地址就在珠江路184号,捷发货运公司……” “方木,别这样。”边平按住方木的手,“你别这样。” 方木一把甩开边平的手,几乎是在叫喊:“梁四海从境内诱拐未成年少女,然后……” 是不是盖过你的声音,是不是假装没听到,你所说的一切,就不曾发生过? “够了!”局长霍地站起身来,“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考虑一下老邢的后事吧。” 方木安静了,怔怔地看着局长,又看看边平,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别开玩笑……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的目光在边平和局长脸上来回扫着,充满祈求,似乎期待对方在下一秒展开笑颜,拍拍自己的肩膀说:“傻小子,闹着玩的,看给你吓的。” 终于,他的目光彻底黯淡下来,垂着头,茫然无措地摆弄着桌上的文件,嘴里仿佛自言自语般念叨着:“怎么可能……他还等着我……就快要有结果了……” 突然,方木抬起头,求证般看着边平,颤颤巍巍地问道:“对吧?” 边平扭过头去,不忍再与他目光相接。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局长把散落一桌的文件叠起来,“老邢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再查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我已经死了三个手下,我输不起了———你你你没事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方木说的,因为局长看到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整个人也摇晃起来。 话音未落,方木一头栽倒在地上。 今日凌晨,d市看守所发生一起恶性案件。五名在押人员因口角引发互殴,最终导致一人死亡,两人轻伤。 死者是原c市公安局副局长邢至森。 第126章 心理罪之暗河(37) 据称,几名在押人员目睹了斗殴的整个过程。根据他们的说法,邢至森因同监房的死刑犯康某睡觉时磨牙而对其恶语相向,最后演变为肢体冲突。另三名在押人员上前拉架,却被邢至森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伤。在一片混战中,邢至森被康某刺伤倒地,监管人员平息事态后,迅速将邢至森送往医院抢救,但他最终因颈动脉被刺破,大出血导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置邢至森于死地的是一把磨尖了握柄的牙刷。康某对自己刺死邢至森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问及动机,康某只回答了四个字:“一时冲动。” 因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警方已将案件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至于城湾宾馆杀人案,因犯罪嫌疑人邢至森已经死亡,案件撤销。经死者家属同意后,邢至森的遗体在案发两天后被送往龙峰殡仪馆火化。 出殡当天场面冷清,前来吊唁者寥寥无几。除了边平和特意从沈阳赶来的韩卫明一直陪伴在杨敏身边之外,其他吊唁者都是鞠几个躬,说几句话后就匆匆离去。如果不是肖望在吊唁后主动留了下来,恐怕杨敏心中的悲痛又要增加几分。 由于邢至森死前的身份仍然是犯罪嫌疑人,因此,有关部门拒绝了邢至森的遗体着警服的要求。邢至森只能穿着一套西装,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杨敏不甘心,始终手捧着一套警服,即使老邢不能穿着制服走,也要把它和老邢一起焚化。遗体告别仪式快要结束的时候,局长来了。他站在合作多年的老搭档面前,郑重其事地鞠了三个躬。随后,局长走到杨敏面前,一言不发地握了握她的手,转身快步离去。 杨敏再张开手心时,眼泪刷地流下来。 手里是老邢被捕时交出去的警官证。 从遗体告别仪式开始,边平就一直向外张望着,然而,那个最应该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来。偶尔转过头去,他会看见杨敏和韩卫明同样疑惑的目光。终于,边平忍不住了,把肖望拉到一边问道:“你看见方木了么?” “没有。”肖望无奈地咧咧嘴,“我已经好几天都联系不上他了。” 边平皱皱眉头。自从那天昏倒在局长办公室后,方木就不见了踪影,手机也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他的悲痛和愤怒可以理解,但是今天是送老邢最后一程,无论如何,方木也该出现。 租用告别厅的时间已经到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来催促了好几次,杨敏却迟迟不肯点头,不为别的,只想在老邢化作一捧青灰之前能多看他一眼。 然而,告别的时刻总是要来临。 早已不耐烦的工作人员把老邢的遗体移到推车上,准备送往火化间。杨敏急忙把警服和警官证摆在老邢的胸前。刚想最后拉拉他的手,车子就推开了。杨敏突然意识到,这次是真的永别。那个高高大大,不爱笑,说话总皱着眉头的男人,再也看不到了。 恐慌、绝望、不舍、内疚、痛惜…… 种种情绪瞬间一起袭上杨敏的心头,又爆裂开来,把每一丝清清楚楚的痛感传递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发自心底的剧痛让她试图去抓住老邢的手刚刚伸出去,眼前就一片漆黑。 杨敏一头向前栽倒。 在边平等人的惊呼声中,一个身影迅速闪过。紧接着,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杨敏,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抓住了那辆推车。 边平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的人,真的是方木么?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会在两天时间内消瘦得这么厉害,他也从未想过,一个和善,甚至有些腼腆的年轻人,浑身会散发出如此暴戾的气息。 方木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神示意边平和肖望扶住已经昏死过去的杨敏。然后,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盯着推车上的老邢。 那个坐在师大保卫处里,用疲惫却锐利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老邢。 那个和自己站在午夜的天台上,俯视脚下这个城市的老邢。 那个倚着一车棉被,掏出钱来硬要自己带给廖亚凡的老邢。 那个戴着手铐,一脸伤痕却依旧对自己微笑着要烟的老邢。 我要为你做一件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边平和肖望把杨敏扶出告别厅,韩卫明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忽然,身后传来铁车推动的声音。边平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刚才还站在推车旁边的方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十三章 真相 鼎元大酒店的vip包房里灯火通明,偌大的空间里陈设极少,除了一张餐台外,就是房间北侧的一个小小的舞台。几个年轻女子在狂野迷乱的音乐中夸张地扭动着身体,隐私部位在少得可怜的布片下若隐若现。 这香艳刺激的场景却丝毫也引不起餐台旁边的人的兴趣,他们用刻板得近乎可笑的态度默默注视着台上扭动的女子。不时有人假借喝酒或者点烟。偷偷窥视坐在主宾席上的梁四海。 梁四海用十分放松,甚至是慵懒的姿势坐着,眼睛盯着那些女子,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周围的人都在观察自己。他了解他们的疑惑。前段日子的数桩意外让自己元气大伤,的确不是该庆贺的时候。只是自己的儿子坚称要在一个正式的场合宣布上位,而且,梁四海也希望能有个合适的机会聚一聚,提升一下士气。 更何况,那个带来所有麻烦的老警察,已经被彻底摆平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挽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大步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志得意满地向众人挥手示意。 餐台旁边的人纷纷起身招呼,唯有梁四海坐着一动不动。他从心底里反感儿子这种张扬的做法,并将其归咎于儿子身边那个女人。 找个什么女人不好,非找个女明星。这套排场,估计也是跟她学来的。 不过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也正是他策划了在看守所里干掉那个老警察,于情于理,梁四海都必须捧他上位。 梁四海欠欠身子,招呼大家落座,然后挥挥手,示意停止音乐,让舞女出去。 大厅里恢复了安静,几双眼睛都盯在梁四海的脸上。梁四海垂下眼皮,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笑笑。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清楚。”梁四海顿了一下,“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损失了几个人。” 大厅里鸦雀无声。梁四海稍稍坐正,继续说道:“不过不要紧。这点事,还不足以扳倒我们。大家该干活还得干活,该发财还要发财。不过,老金和老彭暂时得去外地躲躲。他们的位置,必须得有人接替。” 梁四海抬起头,左右看看,确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之后,指指已经跃跃欲试的年轻人。 “给大家介绍个新人,也是我儿子。”他略略提高了声音,“梁泽昊。” 梁泽昊活了快三十年,今天也许是他最光荣的时刻。且不说周围的人都点头哈腰地叫他大哥,就连一向瞧不上自己的父亲也频频投来期许的目光。 从今天起,天下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那个让人表面敬畏,背地里取笑的废物公子哥儿,我将成为这个城市里的带头大哥,将来,我还要成为全省,不,全国的大哥! 梁泽昊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关于未来的宏伟蓝图,加之别人的刻意奉承,整个人几乎要飘起来。频频举杯中,梁泽昊很快就醉眼蒙眬。 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留意到那个领舞女孩的暧昧眼神。 尽管裴岚就在身边,音乐一停,梁泽昊还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掏出一叠百元大钞塞进女孩的胸衣里。女孩咯咯地笑着,报以妩媚的眼神。梁泽昊低声说:“休息室。”女孩心领神会,又朝梁泽昊抛了个飞眼,转身轻盈地离去。 梁泽昊回到桌前,又喝了两杯酒,忽然瞥见裴岚幽怨的眼神。他佯装不见,无奈对方却始终盯着自己,只得做出些回应。 “怎么了?”梁泽昊把手放在裴岚的腿上,“心情不好?” 裴岚把他的手拿开,低声说道:“泽昊,平时你胡来我不管,今天你多少得给我留点面子。” “我又怎么了?”梁泽昊一脸委屈,“你别小肚鸡肠的,像个大嫂的样子行不行?” 裴岚气得扭过头去,梁泽昊也不再理她,招呼大家继续喝酒。 酒过三巡,梁泽昊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胃里的东西也不停地上涌。他惦记着休息室里的“美餐”,心想得先精神一下,否则一会儿在床上力不从心,岂不大煞风景。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强忍住不停翻涌上来的酒意,对大家示意要去方便一下。为了不至于第一天当大哥就丢了面子,他没有用包房里的卫生间,也拒绝了手下的跟随,一个人出了包房。 梁泽昊踉踉跄跄地晃到卫生间,推开门,一头扑倒在马桶边,大呕起来。胃里的鼓胀感减轻了一些,却眩晕得更加厉害。他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 梁泽昊没有意识到,刚刚被他推开的门,此刻正慢慢合拢。 一个身影从门后缓缓浮现出来。 方木头戴棒球帽,大半张脸都被隐藏在阴影中,但突突跳动的脸部肌肉仍然清晰可见。他盯着瘫软在马桶旁的梁泽昊,一边缓步上前,一边徐徐展开手里的钢丝。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尽管轻微,方木还是立刻分辨出那是扳动手枪击锤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支九二式手枪直直地指向自己的额头。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握着这支枪的,是肖望。 方木死死地盯着肖望,感到全身上下都被冻结了。颅腔似乎完全被掏空,只剩下几个字在里面疯狂地撞来撞去。 是你? 为什么会是你? 肖望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同时摆摆手里的枪,示意方木跟自己出来。方木已经彻底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跟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肖望倒退着来到走廊里,反手打开卫生间对面的一间包房,示意方木进去。在这十几秒钟内,他手里的枪须臾也没离开方木的额头。 方木也一直盯着肖望,目光却茫然、空洞。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条钢丝,似乎那是唯一可以确信的东西。肖望坐在他对面,眉头紧锁。 “把它丢掉!” 这句话似乎叫醒了方木,他的眼神活泛了一些。低头瞧瞧手里的钢丝,又抬头看看面前的枪口,方木把钢丝扔在桌子上,忽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该对我说点什么?” 肖望没做声,上下打量着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拔下电池,又把外套甩在桌上。 “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方木冷冷地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肖望的脸色稍有缓和。他合上枪机,把手枪插回枪套,想了想,又起身关上门,熄掉电灯。 包房里陷入彻底的黑暗。两个人坐在餐桌的两侧,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既无从揣摩,也无法信任。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多久了?” “一直是。” “这么说,从丁树成去卧底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梁四海的人了?” “对。”也许是因为隐藏在黑暗中,肖望的回答很干脆,“他自以为做得很巧妙,可是丁树成一出现,我就知道他是卧底,连他和邢至森通信的方式我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曾经做过卧底!”肖望的声音陡然升高,“这也是我痛恨邢至森的原因!” 即使在黑暗中,方木仍然能感受到肖望身上散发出的仇恨气息,宛若一条缠绕在他身上的巨蛇,随时打算吞噬周围的一切。 “你别以为邢至森是什么好人。”肖望已经完全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牺牲别人,甚至是同僚的生命———郑霖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郑霖他们不是为了老邢而死,而是为了救那几个孩子!” “那就只能算他们找死。”肖望哼了一声,“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钢厂。” 方木一怔,紧接着,就感到全身都紧绷起来。 “有人捡到那个漂流瓶了,对么?” “嗯。当天一早,就有个溶洞的清洁工给我打电话。”肖望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立刻就想到是你了。” “是你通知梁四海来追杀我们的?” “不是你们,而是那四个女孩。”肖望坐正了身子,“我不想杀你。否则我也不会在百鑫浴宫把你救出来。” “嗯?”方木扬起眉毛,“那天拉开护栏,又把他们吓走的,是你? “对。”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很简单,手机定位。你当时都去了哪里,我全都知道。”肖望的语气稍稍平缓,“方木,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个人才。我也曾想拉你入伙,好好地做一番大事。既然是人才,就要体现出你的价值。什么正义,什么忠诚,都只是忽悠你去慷慨赴死的托词。这个社会很现实,它的游戏规则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已经置身其中,就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你想生存下去,并且想活得好,就得遵守这个规则,否则……” “否则就杀了我?” “不,那会有很多麻烦。我们可以让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肖望的声音渐渐阴冷,“比如,把你熔在一块钢锭里,再沉入海底。” 方木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忽然开口说道:“胡英博在城湾宾馆里杀死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处理的吧?” 肖望轻轻地笑了笑,“你很聪明。这是最彻底的处理方法———连dna都验不出来。” “她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真的,相信我。”肖望站起身来,“事已至此,我想,你我已经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了。该死的,不该死的,现在都死了。你心里也清楚,没有证据,你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公安厅,老老实实地做个文职吧。我也是警察,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你再找麻烦,我会亲手干掉你。” 说罢,肖望就拉开房门,走了。 在黑暗中。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方木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地感受那有质感的黑暗,将自己层层包裹。 输了。嗯。一败涂地。 梁泽昊是否还在对面的卫生间里,方木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想躲在这黑暗中,一分一秒也好,一生一世也好。 除了黑暗,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么? 可是,门忽然开了。 第127章 心理罪之暗河(38) 走廊里的灯光倾泻在方木的身上,像一把利剑一般劈开那厚厚的、黑色的茧。方木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在炫目的灯光映衬下,只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的身影。 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黑暗的包房里居然还有人,惊吓之余,刚要抽身离去,却愣在了门口,“是你?” 不等方木做出反应,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向外跑去。 穿过走廊,冲进电梯。直到电梯门缓缓合拢,方木才认出这女子是裴岚。很明显,她刚刚哭过,而且喝了很多酒。尽管今晚已经遭遇了很多意外,裴岚的举动还是让方木感到迷惑。 “你这是……干什么?” 裴岚没有回答。她背对着方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死死地攥住方木的手腕不松开。 电梯门一开,她就拉着方木冲进走廊,快步走到一间客房门前,开门,拽方木进门,然后把方木推靠在门上。 房门被方木撞得砰的一声,锁死了。紧接着,裴岚的身体如同蛇一般缠绕上来。 方木感到裴岚的嘴唇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脸颊、脖子和耳朵上,呛人的酒气和丝丝发香不停地钻入鼻孔。对于连遭打击的方木而言,这突如其来的柔软与温暖,犹如让人暂时忘却一切的幻境。他情不自禁地搂住了裴岚的腰。纠缠了几秒钟后,方木感觉一双手正伸向自己的腰间,试图拽开他的皮带。方木一下子清醒过来,用力推开了裴岚。 裴岚被推到几米开外。她的头发散乱,脸色潮红,双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情欲,而是深深的绝望。 “你要我么?我给你……”裴岚伸手去解扣子,黑色的衬衫很快就敞开了大半,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炫目。 方木闭上眼睛,转身开门。 “别走……”裴岚抢上一步,伸手去拽方木。刚碰到他的衣角,整个人就瘫软下去。 方木急忙拉她起来,裴岚却像被抽掉筋骨一般,全身无力。方木无奈,只得把她抱到床上。裴岚紧闭双眼,呼吸急促,浑身的毛孔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不停地冒出汗来。方木起身要去卫生间拿毛巾,却被她一把拉住手腕。 “不要走……”她喃喃地说道,“别把我丢在这里……别走……” 方木无奈,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默默地看着她喘息、流泪。 良久,裴岚的呼吸平复了下来,接着,她长出一口气,慢慢地坐起身子,曲起腿,把头顶在膝盖上。 “好些了?”方木低声问道。 “嗯。”裴岚的脸色由潮红变得惨白,长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看起来虚弱无比。她艰难地挪到床边,又解开了衬衫上余下的两个扣子。 方木皱皱眉头,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 “你别怕。”也许是注意到方木的尴尬,裴岚疲惫地笑笑,“我不会再冒犯你了———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穿着难受。” 说着话,她又脱掉了牛仔裤,只穿着内衣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水,咕嘟嘟地喝起来。 “你病了?”方木看着她白皙的身体上依旧亮晶晶的汗水,开口问道。 裴岚苦笑了一下,“不是病了,梁泽昊给我下了药,想再找个女人玩三人行。我不干,就跑出来了,没想到会遇见你———刚才把你吓坏了吧?” 方木默默地注视着她。裴岚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转过身子,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身体。 其实,她从心底是希望这个警察有所动作的。 方木的视线从上到下,最后停在裴岚的小腹左侧,那里文着一朵花。 裴岚捕捉到他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神情却黯淡下来。 “欧洲浦菊,象征友情。”裴岚轻轻地抚摸着那朵淡紫色的花,“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和小美是最要好的朋友。大二那年,我们俩一起去文了身,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花。我们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后来……” “等等!” 裴岚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方木双目圆睁,整个人似乎要扑上来。 “你刚才说什么?”方木真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裴岚的胳膊,“汤小美的小腹上也文了一朵花?” 裴岚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淡紫色的?” “对。”裴岚反问道,“怎么了?” 方木没有回答她,慢慢摇着头,倒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床边。 老邢在接受测谎的时候,曾提及被胡英博杀死的女人小腹上文了一朵花。 那个女人是汤小美。 肖望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方木不想知道的事实:他在抓住汤小美的同时,就把她推上了死路。 不明就里的裴岚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木的脸色,“那件事之后,你见过小美么?不知道她被判了几年,关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方木摇摇头,“你看不到她了。” 梁四海敢这么做,说明肖望在侦办此案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更不用说批捕、起诉和审判了。从时间上来看,汤小美被抓当晚就被送往c市了,同行的也许还有她的男友孙伟。然后———正如肖望所说———就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 裴岚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开口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美不是在监狱里么?” “她没那么幸运。”方木决定告诉裴岚实情,“汤小美被梁泽昊的人杀了,死后被浇铸在钢锭里,沉入大海。” 裴岚“啊”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住了嘴,双眼中尽是惊惧和难以置信,身体也颤抖起来。足有半分钟后,她才喃喃说道:“我……我没让他这么干……他怎么可以……” “他杀汤小美不是为了你。”方木咬咬牙,“而是为了陷害别人。” 他转向裴岚,语气更加冷酷无情:“你现在知道,你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吧?” 这句话击垮了裴岚,她瘫倒在地毯上,双手捂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木静静地看着裴岚不住抽动的肩膀,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愤怒,还是该为她感到悲伤。 整整一夜,方木和裴岚就待在房间里,彼此没有交谈。一个默默地吸烟,一个哭泣着睡着,又哭泣着醒来。天快亮的时候,裴岚终于暂时恢复平静,摇晃着走进浴室,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方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着即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这其实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月亮西落,星光暗淡。应该升起的太阳,却迟迟不来。 方木向东方望去,那里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楼群,冷漠地耸立着。它们遮挡住地平线,即使太阳升起,也要挣扎一番,才能从那些棱角后面露出温暖灿烂的本相。它们如此高大沉默,若无零星的灯光点缀,几乎会让人以为是又一座龙尾山。 只是不知道,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条暗流汹涌的河。 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始终没有走出那条暗河。 时时被它包裹,时时被它吞没。 浴室里的水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过了一会儿,裴岚围着浴巾走出卫生间。她看看站在窗边的方木,缓步走过去。 “给我一支烟。”因为哭了一整夜的缘故,裴岚的声音低沉嘶哑。方木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又帮她点燃。 裴岚站在方木身边,凝望着脚下的城市,默默地吸着烟。烟头的明暗之间,被湿漉漉的长发遮挡的脸庞若隐若现。 一根烟吸完,裴岚低声问道:“你说,人死了之后,会不会有灵魂?” “我不知道。”方木也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袅袅上升,“但是我希望有。” 裴岚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摸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 “小美死的时候……是什么样?” “在一家酒店里。”方木顿了一下,“一丝不挂。” 裴岚“哦”了一声,抬起头,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希望小美的灵魂还在。”裴岚的声音低沉轻柔,宛若梦呓,“希望她现在正看着我。” 裴岚伸手在胸前拉了一下,浴巾无声地滑落在脚边。 她闭上眼睛,双臂展开。 “小美,把我的身体偿还给你吧,连同那朵欧洲浦菊。一切,都偿还给你……” 她的表情安详虔诚,似乎一心想让那个游荡在阴阳之间的孤魂把自己的身体占据。 昏暗的灯光下,裴岚赤裸的身体宛若雕塑,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降临,希望从此摆脱烦恼,消解仇恨。 窗外的城市,正一点点亮起来。 良久,裴岚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玻璃窗上依旧属于自己的躯体,眼泪又掉下来。 “方木,我想为小美做点什么。” 没有回应。裴岚转过头去,那个警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木睡到下午,在极度口干和头疼中醒来。他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查看手机。有十几个来自边平的未接电话。方木关掉手机,拔掉手机卡,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小小的背囊,却收拾了足有几个小时。很多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再拿出来,周而复始。最后方木彻底没了耐心,除了必需品,统统从背囊里扔了出去。 他想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没有回忆,没有罪恶,没有牺牲,没有背叛。 没有遮天蔽日的猖狂,没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认输。以最耻辱的方式认输。 只为了逃离那条暗河。 东西收拾完毕,方木开始写辞职报告。连开了几遍头,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最后索性几把扯碎了稿纸。反正连续旷工超过十五天,就应该被辞退。 辞职和辞退,又有什么分别?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方木忽然觉得饿得厉害。他看看手表,街角那家馄饨店应该还没有打烊。 也许是意识到这将是自己在c市所吃的最后一顿饭,方木吃得专心致志。似乎咀嚼的是悲伤,咽下去的是回忆。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刚刚坐在桌前的女人。 女人点了一碗虾肉馄饨,等餐的间隙,无聊地四下张望,目光就此难以从方木身上移开。犹豫了一下之后,女人鼓足勇气叫道:“方木。”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是邓琳玥。 邓琳玥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与方木正式相处过的女友。在j大的时候,方木曾从一个杀人狂的铁锤下救出了邓琳玥,也由此展开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恋情。然而,当那个杀人狂如鬼魅般再次出现的时候,邓琳玥在恐惧中离开了方木。从j大毕业以后,二人再没有见过面。 方木没有想到,自己在离开c市之前,遇到的最后一个熟人居然是她。 看到方木虽然惊讶,却没有敌意,邓琳玥稍稍放松了一点。 “好久不见了。” “是啊。”方木讷讷地说,“你……你还好么?” “挺好的。我在旅游局工作。”邓琳玥歪歪头,“听说你还是做警察了,神探?” 眉眼之间,又是当年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孩。 “嗯。”方木点点头,目光扫过她的手指,无名指那里有淡淡的戒痕,“怎么?” “哦?”邓琳玥有些莫名其妙,她循着方木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指,很快明白了,咯咯地笑起来。 “眼睛还是那么毒啊,呵呵。”邓琳玥揉揉手指,“别误会,不是婚变。这几天手指有些肿,就把戒指拿下来了。” 她侧过身子,微微隆起的腹部从桌子后面展示出来。 “我快要当妈妈了。”邓琳玥半是羞涩半是幸福地说道。 “哦,恭喜你了。”方木的眉头舒展开来,旋即又蹙紧,“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 “也不知怎么了,怀孕后,我的嘴特别刁。”邓琳玥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晚非常馋虾肉馄饨,就偷着跑出来了。” 方木看看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起身说道:“我送你回去。” 走在夜晚清冷的空气中,重逢时的兴奋似乎在慢慢降温。两个人各怀心事,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在岁月的磨砺下,有些东西已经像那碗馄饨散发出的热气一般,慢慢消散了。 走到一个小区门口,邓琳玥停下脚步,转过身,“我到了,谢谢你。” 方木笑笑,“下次别这么晚出来了,外面不安全。” “没事。有你这样的神探保护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她低下头,轻抚自己的腹部,“你说对不对呀,宝宝?” 说罢,她冲方木摆摆手,转身走进了小区。 方木目送她进了楼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看这片住宅。那些尚未入睡的人家还亮着灯,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那些黑糊糊的楼房,模糊却温暖。 不知道那些窗户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但是亮着灯,就意味着生活,意味着希望。 老邢也好,丁树成也好,郑霖也好,小海和阿展也好…… 所有的牺牲,不都是为了能在黑暗中点亮这一盏灯么? 而我,却要放弃么? 时至午夜,方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做出最后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是为了所有的母亲。 为了所有的孩子。 为了所有点亮的灯。 为了所有宁静祥和的夜晚。 第二十四章 设局 鉴于近期局势比较紧张,梁四海决定暂时停止一切活动,等风声不那么紧了再说。梁泽昊有点郁闷,干掉那个老警察之后,原以为可以大展拳脚,没想到父亲交代下来的第一件事,是给陆天长送钱。 五十万,对梁四海来讲只是九牛一毛,但梁泽昊还是觉得太多。他觉得陆天长已经惹出那么多麻烦,不找他算账已经不错了,何必还对他那么客气。梁四海则想得比较长远。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事态,虽然已经绝无可能和陆天长继续合作,但是一旦翻脸,恐怕陆天长会破釜沉舟。先给他一点钱,一来安抚,二来也算是对陆大春那只废掉的手有所补偿。 梁泽昊还是有点不服气,拿着那张写着账号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给那老头子,还不如给我。”梁四海不说话,而是一直盯着他。梁泽昊不敢再多嘴,乖乖地出了门,拉着一直等在外面的裴岚,驱车离去。 第128章 心理罪之暗河(39) 邢至森已经死了,调查组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存在。市政法委主持召开了一个总结会。会上气氛沉闷,相关领导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发言者寥寥。有的外地调查组成员甚至把收拾好的个人物品都带到了会场,似乎每个人都急于逃离这里。方木也是与会者之一,始终吸烟,发呆,不和任何人说话,连目光交集都没有。肖望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心情复杂。 会后,从各地抽调的干警陆续返回各自单位。肖望调至c市市局的手续已经基本落实,直接留了下来。不过,还没等他和同事们完全熟悉,就接到了任务。 任务内容不明,只是要求全体待命。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肖望和同事们按照命令领取了枪支和防弹衣。肖望觉得不对劲儿,悄悄打探了一下,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凌晨一点十五分,全体上缴手机,上车。在车上透露了行动的集合地点:市郊万宝街。 肖望彻底明白了行动的目标:抓捕金永裕和彭忠才。 不能再耽搁了。他假装闭目养神,右手在衣服的暗兜里按动另一部手机。无声无息间,三个字的短信已经发了出去。 金彭逃 老邢的案子结束了,聚源钢厂的案子不能结束。局长和边平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所以当方木把金永裕和彭忠才的藏身处告知他们的时候,局长当即就做出决定:实施抓捕。 让边平略感惊奇的是,方木并没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甚至都没有主动要求参加行动。他看着方木明显凹陷下去的双颊,低声问道:“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自己找的。”方木淡淡地说,“我跟了捷发货运的人四天,他们隔一天就给金永裕和彭忠才送生活用品。” 万宝街地处市郊,属于城乡结合部。三层以上的建筑很少,大多是待拆的棚户区,地形复杂。金永裕和彭忠才藏身的万宝街117号更是处在那蛛网般的街道最细密的地方。根据方木提供的情报,对方大概有三到四个人,可能持有武器。因此,抓捕人员分成几组,分别在指定地点集结,然后同时从四个方向向万宝街117号合围,务求将对方一网打尽。 可是,还没等抓捕人员赶到集结地点,监视组就传来消息:万宝街117号的人已经开始有所异动,似乎有脱控的趋势。经请示指挥中心后,亲自布置抓捕行动的局长下令不再集结,直接展开抓捕,同时抽调出三个组对万宝街117号周边进行封锁。 命令刚刚传达下去,万宝街上就传来了枪声。 金永裕沿着黑暗曲折的街道没命地跑着,身后还跟着一个手下。两个人早已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向前猛跑,不时朝身后放几枪。在他们后面,几个警察紧追不舍。 就在刚才,拖着一条伤腿的彭忠才再也跑不动了,狂呼乱喊着朝警察连开数枪,结果被打成了筛子。金永裕不想当筛子,可是,四周都是警笛的呼啸和手电的光芒,该往哪里逃? 很快,两个人的枪都打空了。身后的警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追赶的速度加快。金永裕用力把空仓挂机的枪朝他们扔过去,却只能稍稍拖住他们的脚步。又狂奔出几百米,金永裕感到双腿越来越沉,嗓子眼发甜,眼前直冒金星。 投降,还是索性拼了? 还没等他考虑清楚,前方几米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昏暗的月光下,那人头戴兜帽,两腿跨立,双手平端…… 金永裕看清了他手里的枪,却来不及停下脚步,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这下完了。 “砰”、“砰”两声枪响过后,金永裕惊讶地发现,并没有子弹贯穿自己的身体。相反,身后的警察则紧张地各自寻找隐蔽处。 “怎么才来?这边。”黑暗中,那个人指向一条小巷,被白纱布包裹严实的右手分外刺眼。 老板派人来了。金永裕的心一宽,扭身跑进巷子里。 那个手下也要跟着逃命,却被白纱布手里的枪顶住了脑门。他正在大感疑惑,对方已经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身后那些警察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刚跑出几步,就被几双手按倒在地上。挣扎间,他扭头望向那条小巷,白纱布和金永裕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天降救兵,金永裕仿佛又增添了几分力气。然而沿着小巷一路狂奔到底,金永裕脸上的表情却由狂喜变为愕然。 眼前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死路。 正在疑惑间,白纱布从身后不声不响地跑过来,拉开旁边的一扇木门,摆头示意他进去。金永裕来不及多想,急忙闪身躲了进去。 这是一间废弃的平房,到处是杂乱的破旧家具。白纱布挪开墙角的一个破衣柜,地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大洞。 白纱布指指那个大洞。金永裕咬咬牙,跳了进去。 一跳进洞里,金永裕立刻明白了,这是建国初期分布于城市地下的防空洞。虽然狭窄,一个人通过还是绰绰有余。跟着跳下来的白纱布打开一把手电筒,推推他的背,示意他向前走。金永裕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依此行事。 向前走了十几分钟,白纱布忽然拽住金永裕的衣角,同时把手电筒向上方照了照。金永裕抬起头,看见一架铁梯通往头顶上方的地面,隐约还有月光倾泻下来。 金永裕想看看对方的长相,转头的瞬间,却立刻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白纱布关掉了电筒。 他只得说声谢谢,抬脚上了铁梯,刚爬到顶端,头顶的铸铁井盖就咣当一声打开了。 几束光柱同时投射到他脸上,金永裕立刻感到头晕目眩。 随即,几只手把他拽出洞口,他还没醒过神来,眼前的强光就消失了。 金永裕被从头到脚罩进一条麻袋里。 陆大江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却依旧掩饰不住满脸的粗俗与无知。他抬头看看c市商业银行一尘不染的玻璃门,清清嗓子,捋捋头发,动作僵硬地走了进去。 营业厅里人头攒动。今天是发退休金的日子,每个窗口前都排满了一脸安详的老头和老太太。陆大江捏着银行卡,挤在人群里无所适从。 银行的保安员疑惑地打量着他,上前问道:“先生,请问你要办什么业务?” 陆大江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取……取钱。” “取多少?” “五十万。”这个数字让陆大江有了些许自信,腰板也挺直了。 “请问您预约了么?” “嗯?”陆大江想了想,“哦,约了。” 保安员把陆大江径直带到vip窗口。陆大江把银行卡递进去,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办完这件事,先去吃一顿呢,还是找个妞来玩玩? vip窗口的出纳员却打断了他的幻想:“对不起先生,您这张卡里只有十元钱。” “你说什么?”陆大江脸上的痴笑仍在,眼睛却瞪大了,“不可能———你再看看!” 出纳员又试了一次,答复的声音礼貌却冷漠,结果也一样,卡里只有十元钱。 陆大江彻底蒙了,晕头转向地走出银行。他站在街头愣了半天,直到被一个行人撞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急忙钻进一个电话亭给陆天长打电话。 陆天长同样吃惊不小,气急败坏地挂断陆大江的电话后,转头就想找梁四海兴师问罪。按下几个数字后,手却停下来。 梁四海这么做,摆明了是翻脸加羞辱。他敢这么猖狂,想必是有猖狂的理由。 在搞清楚这个理由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 被弄糊涂的,不止他一个。 c市公安局在当晚的行动之后,立刻封锁消息,开始内部彻查。虽然行动有所斩获,抓捕两人,击毙一人,但金永裕成功脱逃。警方怀疑有人事先将行动部署泄露给对方,导致彭忠才等人闻风出逃,金永裕还被半路截走。 也就是说,警方内部出了内鬼。 正在高层绞尽脑汁想查出内鬼的身份时,真正的内鬼却更加疑惑。 肖望最初也以为是梁四海的人截走了金永裕。他和梁四海秘密接触后,才知道对方只通知金永裕等人出逃,根本没来得及派人去接应。梁四海大为吃惊之余,感到极度紧张。这个半路杀出的人显然不是出于什么善意。他一边要求肖望尽快查清那个人的身份,一边静观其变。 肖望亲自参与了对那两个喽啰的讯问。根据其中一人的口供,半路截走金永裕的人是个男性,中等身材,头戴兜帽,看不清脸,最明显的特征是用左手开枪,右手完全被白纱布包裹住。 而且,他似乎和金永裕事先有约———因为他只带走了金永裕。 肖望把上述信息反馈给梁四海。梁四海不动声色地“唔”了一声,让肖望继续留意事态的发展。 他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因为把金永裕截走的人,是陆大春。 毫无疑问,是陆天长策划了这件事。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肯定都对自己不利。 五十万都不能满足他们,还在警察眼皮底下截走了金永裕,看来,当初真小瞧了这些乡下人。 知道金永裕藏身处的不过寥寥几人,陆天长能找到他,答案只有一个:金永裕已经和陆天长结成了联盟。那么,金永裕对陆天长而言,有什么价值呢? 梁四海忽然发现,所有尚存的手下中,金永裕跟自己最久,也对自己的情况掌握最多。 他感到了极大的恐慌。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慌。 门又响了。 陆天长已经懒得动弹,挥手示意一直在喂陆大春喝粥的陆海燕去开门。陆海燕一言不发地放下碗,走到院子里。 随即就听到一阵心不在焉的寒暄,无外乎是“在家呢?”“海燕好点没有”“脸上的伤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之类的话。 来者是村西头的陆聚宝家媳妇,按照辈分,陆天长还得叫她一声二嫂。所以当这个二嫂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时,陆天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招呼她坐下。 二嫂先是感慨一下“今年冬天咋这么冷”,然后又说“屋里挺暖和啊”,最后说“来看看大春大侄子”。 陆天长垂着眼皮,随口敷衍几句。二嫂的目的和前几个探视者一样,他唯一的儿子那只完全残废的手,只是个幌子而已。 果真,东拉西扯一阵之后,二嫂把话头引向正题。 “村长,昨天是发东西的日子,咋还没动静呢?”二嫂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你也知道,你二哥每天都得喝点,现在还非好酒不喝了,这一断,天天在家闹人呢。” 陆天长已经有点不耐烦,板着脸说道:“这段日子生意不好,让二哥忍几天吧,没准以后又得靠种地过日子呢,别养那么多富贵毛病。” “那可不行!”二嫂一下子急了,“都自在这么多年了,哪个还拿得起锄头啊?再说,你当初让咱们待在山里过好日子,咱们也听你话了。不能说断就断啊———谁也不能答应!” “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事儿!”陆天长忍住气,“人家不干了,我有什么办法?” “谁断咱的活路,咱就跟他干啊!”二嫂一拍大腿,“反正,你当村长的,必须得给咱们一个交代。好日子过惯了,让俺再去地里刨食吃,俺可不干。” “行行行。”陆天长彻底失去了耐心,下了逐客令,“我想想办法。” “嗯。”二嫂也不客气,“发东西的时候,就别让我大侄子挨家送了,让他好好养伤,我自己来取就行———别忘了你二哥要的酒。” 说罢,二嫂就拍拍屁股走了。陆天长听着院子里的铁门咣当一声关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扭头看看一直躺着的陆大春,心里的烦躁感再起。 自从陆大春的手废掉以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除了要求陆天长不要难为陆海燕之外,几乎不跟父亲说话。偶尔起床活动,也是用左手捏捏筷子,握握菜刀,大多数结果是:砸烂所有他能用左手拿起的东西。 那个健壮、充满活力,甚至有些粗野的儿子,现在成了这副样子。 这一切,都是那个梁老板造成的。 而他,不仅用一张只有十元钱的银行卡羞辱了自己,还要让全村人回到过去的苦日子里。 梁四海,你到底凭什么这么做? 般若寺。 梁四海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虔诚跪拜。似乎每多跪伏在地一次,佛祖就会多庇佑他一分。他把自己想象得无限地小,小到可以逃避一切惩罚;他把面前的佛像想象得无限地大,大到可以遮挡一切罪恶。 拜完,梁四海合掌起身,心中的烦恼丝毫没有消除。执钟僧人不识趣地又重重敲了一下,那嗡嗡的钟声听起来不再像是嘉许,反而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一样,嗖嗖地钻入他的脑袋。 后堂传来一阵布鞋底与青砖地面摩擦的沙沙声,静能主持捻着一串佛珠,缓步走了出来。 梁四海急忙躬身合十,“大师。” 静能主持微笑着还礼,“梁施主,好久不见了。” “是啊,俗务缠身。”梁四海朝站在一旁的手下努努嘴,手下立刻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黑色皮箱递给静能主持,“五十万元,算是对佛祖的一点心意。” 静能主持合十施礼,口念阿弥陀佛,随即唤来一名弟子,把皮箱拿进后堂。然后,他转头端详着梁四海,微笑着说:“梁施主面色倦怠,心神不宁,似乎有烦恼?” “大师明鉴。”梁四海苦笑一下,“最近在生意上遇到点麻烦,和合作伙伴有一些龃龉。不知大师可否为我指点迷津?” 静能主持呵呵地笑起来,“贫僧不会相面解签,但是有几句话,倒想说与梁施主听听。” 梁四海再次躬身合十,急切地说:“大师请讲。” “《法华经》上说,三界统苦。也就是说,在六道轮回里,并没有真正的快乐。人生在世,就是报恩、报怨、讨债、还债这四种缘分,生生世世,无休无止。此一世,彼一世,缘分会越结越深,而且恩情会变成怨恨,怨恨却不会变成恩情;乐的事会变成苦,苦事永远不会变乐。所以,不要跟人结冤仇,也不必刻意结善缘。因为,善缘好过头,就会变成恶缘。能媚我者必能害我。所以,凡事要顺其自然,随缘不攀缘。佛法中所称‘广结法缘’就是这个道理。” 静能主持的语气和缓,梁四海却听得越发心凉,尤其是那句“能媚我者必能害我”。踌躇再三,梁四海又低声问道:“大师,那我该怎么办呢?” 第129章 心理罪之暗河(40) 静能主持把捻着佛珠的手举回胸前,笑道:“随缘不变,不变随缘。”梁四海若有所思地走出般若寺,跨出山门的时候险些绊了一跤,仿佛失魂落魄一般。 善缘。恶缘。 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能媚我者必能害我…… 陆天长让陆大江尽快回来,陆大江却不着急。好不容易进城一次,一定要好好玩个够。再说,陆大春答应带他进城尝尝城里女人的味道。这小子现在成了废人,自己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他一大早就坐车过来,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原打算拿到钱就大吃一顿,可是事情没办成,吃大餐就得自己掏腰包,不划算。陆大江看看马路对面的一家酱骨头馆,吞吞口水,快步走了过去。 一盆酱脊骨,一盆酱棒骨,一份炒面,四两白酒。陆大江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酒足饭饱后,陆大江一边感慨城里的饭就是好吃,一边招呼服务员结账。 服务员很快拿来账单,78元整。陆大江叼着牙签,伸手去掏钱包,脸色却立刻一变。随即,他又把全身的口袋都摸了个遍,冷汗就冒了出来。 钱包不见了。 “我……我的钱丢了。”陆大江一脸惶恐地看着服务员,似乎指望他能帮自己把钱包找回来。 服务员一撇嘴,上下打量着陆大江,满脸鄙夷。 “真丢了。”陆大江急忙把西装口袋翻出来,“不信你看……” “少废话!快点拿钱!”服务员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想吃白食……” 忽然,一张百元大钞被人拍在桌子上。陆大江下意识地抬起头,一个中年男子站在桌前,挥手示意服务员赶快拿钱走人。 服务员瞪了陆大江一眼,拿起钱走了。 陆大江稍松口气,看着中年男子却疑惑起来,“大哥,你是……” 中年男子一屁股坐在陆大江对面,把一个黑色皮包和手机随手放在桌子上。 “你是陆先生吧———陆大江?” “是啊。”陆大江更惊讶了,“你认识我?” “嗯。”男子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是梁老板的人。” “哦。”陆大江看看四周,疑惑不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刚才去了银行。”男子指指马路对面的商业银行,“保安告诉我,你来这里吃饭了。” “银行?”陆大江马上喊起来,“对了,那五十万块钱怎么回事?” “你小点声!”男子皱起眉头,“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公司里出了点意外,那笔钱没及时打到你的卡上。老板特意嘱咐我把钱给你送过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陆大江心一松,心想这下可以找几个妞玩玩了,“钱呢?给我吧。” “我没带在身上,你跟我去取一趟吧。” “走,走!”陆大江急不可待地站起来,面前的男子也站起身,可是刚把腰直起来,就“哎哟”一声。 陆大江吓了一跳,“你这是咋了?” “突然肚子疼。”男子一脸苦相,“你先坐会儿,我去趟卫生间。”说罢,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陆大江悻悻地坐下,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等了几分钟,男子还不回来。这时,男子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陆大江起初没有理会,可是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引得周围的食客不停地向这边看。 陆大江不堪其扰,拿过手机,胡乱按了几下,没想到一下子接通了。 “喂?”一阵模糊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事情办好没有?” 陆大江把手机小心翼翼地贴在耳朵上,“喂?” “你还磨蹭什么呢?”对方似乎很不耐烦,“见到那个姓陆的没有?赶快找机会干掉他!老板催了好几次了!” 陆大江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 “你听到没有?老板交代了,一定要除掉他……” 陆大江慌忙把手机扔在桌面上,似乎那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干掉……姓陆的? 他惊恐地四处看看,感觉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抽出砍刀向自己扑来。 快跑,趁那男子还没回来,快跑! 陆大江站起身来,感觉腿软得像面条。刚迈出一步,他又返回来抄起那男子放在桌子上的黑色皮包。 必须得拿上它,否则身无分文的自己无法从c市逃走。 陆大江慌慌张张地夹着皮包,飞也似的跑了。 梁四海靠坐在皮椅上,面前的烟灰缸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他盯着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绿茶,又深深地吸了口烟。 静能主持的话让他思量了好几天。梁四海并非一个完全相信命运的人,但是一直对善恶有报这四个字颇为忌惮。这些年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即使有些小波澜,也是有惊无险,不由得他不信真的有神在保佑他。只是,这善缘真的到头了么? 陆天长和梁四海结交的那些高官不一样。他们有身份,有地位,除非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轻易不会撕破脸皮。特别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彼此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算是互相上了个保险。即使不再往来,也是好聚好散。陆天长则不同,他是个贪婪的小人。贪婪之人的优点是只认钱,缺点也是只认钱。 如果这个贪婪之人颇有头脑,再有几分狠辣的手腕,就危险了。 他一直在等待陆天长主动联系他。一来金永裕在陆天长手里,二来他也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心里没底。五十万肯定满足不了陆天长的胃口,但是他究竟要什么,以及凭什么要,却不得而知。所以,梁四海只能等。 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尤其当你知道前方是不可知的命运时。 梁四海把烟头狠狠地摁熄在烟灰缸里。能彻底了断自然最好,如果不能…… 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用的却是梁泽昊的手机。梁四海只听到几声“呜呜”的闷叫,好像对方的嘴被堵住了一样。随即,电话就挂断了。 梁四海再拨回去,就无人接听了。他急忙拨通梁泽昊的保镖的电话。 “你大哥呢?”梁四海劈头就问。 “哦,老板,”保镖听出是梁四海的声音,“大哥他……和嫂子在……在放松呢。” “在哪里?” “丽晶酒店……1408号房。” “你们快上去看看!” 梁四海赶到1408号房的时候,梁泽昊已经被保镖送到医院去了。据说,梁泽昊伤得很重,尤其是右手。梁四海脸色铁青,看着大床上的斑斑血迹,半天也没说话。 房间里并非只有裴岚,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两个人都战战兢兢地缩在屋角,大气也不敢出。 梁四海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裴岚,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裴岚看上去受惊不小,满眼都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泽昊约我到这里……还有她……玩三人行。”裴岚低下头,脸一阵红一阵白,“泽昊让我们两个去洗澡。在浴室里,听到有人进来了……然后就听到打架的声音。我们两个没穿衣服,也不敢出去看……然后……” “行了。”梁四海打断了裴岚的话,挥手叫过一个手下,又指指那个一直筛糠的年轻女子,“给她点钱,让她走。” 女子哆哆嗦嗦地接过钱,转身刚要走,又被梁四海叫住了,“今天的事,跟谁都不要说,听明白了么?” 女子忙不迭地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梁四海重新面对裴岚,“你接着说。” “我和她在浴室里吓得不行,突然,有个人冲了进来,揪住我的头发就往外拽。然后,然后……” “快说!” “他……就在泽昊旁边,侮辱了我。”裴岚以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梁四海骂了一句,又开口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样?” “没看清,他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是,手粗糙得要命,身上很臭,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洗过澡。”裴岚边说边哭,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他还要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嗯?”梁四海瞪大了眼睛,“是什么?” 裴岚怯怯地展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里是一团揉皱的纸。 梁四海把它展开,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僵住了。 良久,他挥挥手,示意裴岚先走。接着,他又把所有人都赶出房间,自己坐在沙发上,盯着大床上的血迹出神。 一个卫生习惯很差的人,单单打残了梁泽昊的右手。始作俑者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能媚我者必能害我。 他也终于明白对于陆天长而言,金永裕的价值何在了。 在那张纸上,是一幅城湾宾馆监控录像的画面。几个人抱着用地毯包裹的汤小美的尸体,正从624号房里出来。 当时梁四海曾下令让金永裕关掉监控设备,看来他并没有这么做。如果他有当天的录像,那么就可能有以前那些录像。 那些录像,足可以让梁四海万劫不复。 这就是陆天长和金永裕合作的目的。 梁四海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之中。 第二十五章 以你之名 陆天长看着依旧筛糠不止的陆大江,脸色铁青。陆大江被吓得不轻,从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子开始,他的手就一直在抖。捧在手里的一杯热水,有一半都洒在了身上。 “叔啊,”陆大江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经过说完,哭丧着脸加了一句,“我差点就把命丢在城里了。” 陆天长咬着牙没说话。大春已经废了,梁四海还要干掉大江———斩断你陆天长的左膀右臂! 看来,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陆天长看看放在炕桌上的黑色皮包,那是陆大江带回来的。他打开皮包,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炕上。 东西不多,一个黑色牛皮钱包、一个咖色牛皮钥匙包、一把弹簧刀、两支圆珠笔、几张发票,还有一个灰黄相间的塑料小玩意。 “这是个啥东西?”陆天长拈起它,陆大江也凑过来看,同样不明就里。 “哦,这玩意我见过。我给海燕买电脑时,商场里也卖这东西。”陆大春阴沉着脸走过来,从父亲手里拿过那个塑料玩意,“好像叫什么盘。” 这个“什么盘”两寸多长,一端还盖着塑料帽,拔下来,露出一截扁扁的长方形铁头。陆天长翻来覆去地端详着,转头问陆大春:“这东西是干啥用的?” “好像是录东西的吧,就跟磁带似的。”陆大春兴趣不大,懒懒地回答道。 “哦。”陆天长想了想,这东西是从梁四海那里拿来的,也许里面会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那……咋能知道这里面存了啥?”陆天长看看“什么盘”,似乎想找个螺丝刀拆开它。 “甭费劲了。”陆大春看出父亲的意图,冷笑一声,“得用电脑看。” 话音未落,他就和陆天长对视了一眼。电脑? 十几分钟后,陆天长和陆大春、陆大江齐齐地围坐在陆海燕房间里的书桌旁,紧紧地盯着亮起来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电脑是找到了,可是这玩意该放在哪里呢?陆天长看看那个扁扁的长方形铁头,又看看电脑侧面的若干接口,挨个试了起来。终于,在一个画着三尖叉子的接口里插了进去。 电脑发出咚的一声,随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框框。 陆天长把脸凑过去,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了屏幕上。眼前是一个奇怪的小玩意,似乎是三本被皮带捆在一起的书。 “录像。”他低声念着那三本书下面的文字,想了想,转头问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海燕,“啥意思?” “意思是这里面有录像。”陆海燕手握鼠标,垂着眼皮。 “那打开看看。”陆天长紧张起来。录像,什么录像? 陆海燕在电脑上敲了几下,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 “请输入密码。”陆海燕低声念道,“看不了———需要输入密码。” 陆天长“哦”了一声,眉头紧锁,他直起腰来,看看陆海燕,又看看陆大春。 加了密码的东西,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东西。只是,不知道这录像究竟会要了梁四海的命,还是陆天长的命。 不管它会要谁的命,现在这东西在我陆天长手里。 陆天长把塑料玩意拔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衣袋里,感觉腰板硬了许多。他挥手示意陆大春和陆大江离开,想了想,转头对陆海燕说道:“熬点鸡汤拿过来,给大春补补。” 陆海燕低着头,嗯了一声。 陆天长三人一同离去。陆海燕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转身坐回电脑前,一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另一只手在电脑桌面上点击了几下。 那个压缩文件又出现在屏幕上。 陆海燕盯着那个要求输入密码的对话框,笨拙地按动着键盘。 梁泽昊的右手已经彻底保不住了,医院在和梁四海反复沟通之后,最终决定实施截肢手术。 梁泽昊在手术前大闹了一场,连打了几个医生和护士,最后跪在梁四海面前,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爸,爸,想想办法,我不想当废人,爸,求求你……” 梁四海硬起心肠,让保镖把梁泽昊拖进手术室。一阵乒乒乓乓的打砸声音,夹杂着梁泽昊绝望的嘶吼在走廊里回荡。渐渐地,那声响越来越轻微,最后,手术室里恢复了平静。 手术进行得很快,看来切掉一只手,远比修复一只手要容易得多。还在麻醉中的梁泽昊被送入特护病房。主刀医生拿来一个医用托盘,上面是被切下来的那只手。梁四海看看那几乎被砸扁的手指,破碎不堪的手掌,浑身颤抖起来。 那是儿子的手,用自己的骨血凝聚而成的手。现在,这只手要被当做医疗废物,扔进焚烧炉里。 他挥手示意医生把那只手拿走,转身对保镖问道:“带家伙没有?” 保镖愣了一下,梁四海脸上出现如此凶狠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带了。”他想了想,“车里还有一把。” “嗯。”梁四海伸手从保镖腰间拔出枪,插进自己后腰,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对方没有接听,而是直接挂掉。 梁四海没有等待,连续按下重拨键。对方挂断四次后,终于接听了。 “我在局里。”听筒里传来肖望压低的声音,“有事?” “跟我去一趟陆家村。” 肖望沉默了几秒钟,低声说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 “你去不去?”梁四海语调平静,却不容辩驳。 足有半分钟后,肖望说道:“半小时后,高速公路入口集合。” “好!”梁四海挂断电话,走到特护病房前,隔着房门看着依旧昏睡的儿子。 睡吧。等你醒来,爸爸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第130章 心理罪之暗河(41) 陆海燕蹲在灶坑前,面前的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鸡肉。她不时看看腕上的手表,一边心不在焉地向灶坑里添着柴火。 鸡肉炖好后,她盛出两碗,伺候陆天长父子吃完。默默地刷洗完毕后,她又盛出一碗鸡肉,拿了一瓶酒,放在一个提篮里。 陆天长看着她披好棉袄,戴上头巾,开口问道:“你要干吗去?” 陆海燕把提篮捏在手里,低着头说道:“去拜拜海涛。” 陆天长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给他烧点纸。” 陆海燕没有答话,抬脚出了门。 两辆车停在陆家村村口。肖望关好车门,几步追上一直在前面大步行走的梁四海,“老板,你到底想干什么?” “了断这件事呗。”梁四海说得轻描淡写,脸上的肌肉却一直在突突跳动。肖望看看他后腰处时隐时现的枪柄,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想了断这件事,我没意见。”肖望四处看看,“但是先干哪样,后干哪样,怎么干———总得计划一下。” “是啊。”保镖在一旁随声附和,“贸然行事,恐怕不妥。” 梁四海的脚步慢下来,最后停住了。他看看肖望,又看看保镖。肖望抽出一根烟递过去,又替他点燃。梁四海默不作声地抽着烟,叹了口气。 “陆大春的手残废了,我承认,这是我的责任。但这是个意外。泽昊的手可是被他们活活打残的。”梁四海声音喑哑,“就算他们想报复,行,我认了。但是联合老金整我,这无论如何不能忍……” “他怎么联合老金整你?”肖望打断了梁四海的话。梁泽昊的手是否残废,肖望并不关心。他在乎的是这个。陆天长和金永裕联合整倒梁四海,自己也许会受到牵连。 “老金那里……”梁四海斟酌着词句,“有一些他不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肖望立刻追问道。梁四海撇撇嘴,扭过脸,不再说话了。 肖望默默地盯着他,眉头越皱越紧。老金手里的东西,是针对梁四海的,还是针对自己的? 三个人站在雪地里,全都一言不发。最后,肖望扔掉烟头,笑了笑,很快又板起面孔。 “先找找老金吧。”说罢,他就自顾自地向村里走去。 金永裕应该就躲在村里。陆家村虽然只有十几户人家,但是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搜,一来会打草惊蛇,二来如果这些村民撒起野来,他们手里的三支枪也应付不了。最好先确定金永裕的确切位置,直接按住他。 梁四海和肖望都认为,金永裕藏在陆天长家里的可能性很大。他们三个人之中,只有梁四海去过陆天长家,于是就由他来带路。 村子里静悄悄的,虽然天还没黑,路上却一个行人都看不见。梁四海只去过陆天长家一次,而且是几年前的事了。面对那些外观相似的瓦房,梁四海有些拿不准。走到一个岔路口,三个人彻底迷路了。正在东张西望时,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碎花棉袄,戴着头巾的女人走过来。 梁四海三人迎上去,保镖上前问道:“大嫂,去村长家怎么走?” 女人一直低头走路,突然有人问话,似乎被吓了一跳。她扯扯头巾,大半张脸都藏在头巾里,“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找村长有点事……”保镖的话还没说完,肖望挥手拦住了他。 “大嫂,你这是干什么去?”肖望看看女人手里的提篮,目光灼灼地盯着女人问道。 “送饭。”女人脱口而出。 “送饭?”肖望伸手去掀提篮上的盖布,“给谁送饭?” 盖布被掀掉一半,一碗鸡肉和一瓶白酒露了出来。女人吓得向后一躲,再不敢和他们说话,急匆匆地走了。 肖望等她走出一段距离,才快步跟上。女人似乎意识到他们在身后跟踪,脚步越发急促,又拐了一个弯之后,女人忽然不见了。 肖望看看女人刚才前往的方向,那应该是村子的东北角,不远处,有一座高约六米的建筑,看起来像是个祠堂。 肖望和梁四海对视了一眼。 金永裕就在那里。 陆大江刚坐到桌旁,就听见院外的铁门哗啦一声响了。陆天长挥挥手,示意陆大江出去看看。陆大江刚拉开堂屋的门,就和冲进来的陆海燕撞了个满怀。陆海燕手里的提篮落在地上,白酒瓶碎裂开来,溅出一屋酒香。 “海燕你干吗?”陆天长皱起眉头,“撞到鬼了?” “叔!”陆海燕气喘吁吁,“村子里来生人了。” “嗯?”陆天长立刻站起身来,“几个人,什么样?” “三个男的,都像城里人。”陆海燕顿了一下,“他们……要找你和大江。” 陆天长和陆大江对视了一下,陆大江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他们现在在哪里?”陆天长沉吟了一下,又问道。 “我把他们引到祠堂了。” 陆海燕的话音未落,一直在床上躺着的陆大春翻身而起,直奔墙角处摆放的一排瓦罐而去。 他似乎等不及揭开封泥,直接把瓦罐砸碎,从里面掏出两个油纸包,紧接着,又从墙上摘下一把土铳。 他把两个油纸包塞进父亲和陆大江手里,自己用左手拎起土铳,深吸一口气,说道:“走吧。” 梁四海三人小心翼翼地向祠堂靠拢。保镖蹲在墙根下,伸手去推木窗,纹丝不动。肖望弯着腰挪到门前,透过门缝向祠堂里张望了一下,又试着伸手推了推,门开了。 他向梁四海和保镖挥挥手,“这边。”说罢,他拔出手枪,率先走了进去。 三个人站在祠堂空旷的大厅里,四下打量着这残破陈旧的地方。祠堂里光线很暗,视线所及之处虽然模糊,却也一览无余。三个人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向祠堂深处走去。 整个祠堂里似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肖望把视线投向大厅北侧那个木台子,用手向那里指了指,同时示意梁四海和保镖拔枪。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距离戏台十米左右的地方,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然而,大厅里一片死寂。 梁四海忽然喊了一声:“老金。” 空旷的祠堂把梁四海的喊声放大,在墙壁间撞来弹去。一阵寒风不合时宜地从窗缝间灌进大厅,墙上的族谱和字画哗啦啦地抖动起来,大团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又随着寒风卷动,弥漫在三人身前。 没有人回应。 梁四海又要开口,就听到身后的木门被人哗啦一声推开了。 梁四海三人急忙回身,只见三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门口。 是陆天长、陆大春和陆大江。 他们并不急于走过来,而是站在门口默默地盯着梁四海三人看了十几秒钟,然后才缓步走近,最后停在梁四海身前三米左右的地方。 梁四海注意到陆天长和陆大江的手始终揣在衣袋里,陆大春的左手则一直背在身后。 六个人,十二双眼睛,彼此上下打量着。没有言语,却各自握紧了手里的枪。 陆天长打破了沉默,“你来这里干什么?” 梁四海盯着陆天长看了足有五秒钟,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心里清楚。”陆天长哼了一声:“我不清楚。” 梁四海的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却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能再小看他们了,这乡巴佬在引我说出不该说的话,他的衣袋里不是枪就是录音机。 梁四海欲言又止的表情让陆天长骤生警惕:难道对方又要录音或者录像? 沉默在双方之间竖起一道屏障,彼此隔着这道屏障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试图从对方脸上捕捉到最危险的信号。 梁四海的目光落在陆大春的手腕上,本该长着一只健壮的手的地方空空如也。他盯着那里看了很久,脑子里是依旧躺在床上昏睡的儿子。 陆大春意识到梁四海的目光所在,呼吸急促起来。 你看什么?很得意是么? 他上前一步,左手要从身后抽出。陆天长一把拉住儿子,视线始终不离梁四海的脸。 梁四海沉着脸,低声说道:“老陆,谈谈?” “谈吧。”陆天长同样压低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人交给我。”梁四海斟酌着词句,“还有,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陆大江听到这句话,浑身抖了一下,整个人向陆天长身后缩了缩。陆天长咬咬牙,不由得心头火起。 上门来要人———欺负到家了。 “想赶尽杀绝?”陆天长的嘴角紧抿,“把他交出去?你别做梦了。” 梁四海的脸扭曲起来,正要开口,肖望拽住了他的胳膊。 “老陆,人我们可以不要,你自己留着好了。”肖望盯着陆天长一直不肯拿出来的手,“但是,我们的东西必须交出来。” “你们的东西?”陆天长想起那个“什么盘”,冷笑一声,“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东西。” 你当我是傻子么?无论那录像对你还是对我不利,我都不会随便交给你。 “好,痛快点。”梁四海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你要多少钱?” “钱?”提到钱,陆天长几乎失控,“十块钱吧。” 梁四海和肖望面面相觑,都愣住了。足有半分钟后,肖望才勉强笑笑:“老陆,别开玩笑。” 陆天长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他的脸色已经变成可怕的灰黑色。 “十块钱。少么?已经不少了。”陆天长咆哮起来,“一只手,也就值十块钱!” 梁四海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床单上的斑斑血迹。梁泽昊跪在地上的苦苦哀求。托盘里那只毫无血色的手…… 他一把推开肖望,举起手里的枪指向陆天长。 “交出来!把我的东西交出来!”梁四海从胸腔里发出狂吼,“把录像带交出来!” 刹那间,大厅里响起一阵铁器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亮出了武器,直指对方。 除了肖望。 他正在发愣。 录像带? 突然,肖望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举起双手高声喊道:“大家别动手,有误会……” 话音未落,祠堂里就爆出一声枪响。 梁四海心想坏了,自己中了埋伏。 陆天长心想坏了,对方不止三人。 于是,子弹横飞。 陆家村宁静的傍晚被这一阵密集的枪声打破。随后,受惊的犬吠就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里响了起来。每个村民都在疑惑,不过年,不过节,为什么要在祠堂里放鞭炮呢?只有陆海燕死死地盯着祠堂的方向,泪流满面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枪声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即就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祠堂里硝烟弥漫,空旷的大厅里再没有任何一个站立着的人。 那么,那沙沙的脚步声,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木台子尽头的夹墙处,一支还在冒烟的枪管轻轻地掀起脏兮兮的棉布门帘。 方木把警官证仔细地别在胸前,慢慢地走了出来。 站在戏台中央,方木看着台下横躺竖卧的几个人,忽然觉得自己正在上演一场即将落幕的戏。 是的,这是一场好戏。 银行里。梁泽昊不耐烦地填写着汇款单,裴岚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默记着账号。 万宝街。方木摘下口罩和兜帽,一边从右手上解下白纱布,一边看着在麻袋里不住扭动的金永裕。邰伟冷冷地注视着方木的动作,突然开口问道:“枪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留给我的。”方木看看夜空,月光如洗。同样的一个夜晚,丁树成的尸体卡在百鑫浴宫的窗户里默默燃烧。 “你真敢开枪?”邰伟眯起眼睛,“你就不怕伤到自己人?” “呵呵,空包弹。”方木卸下弹夹给邰伟看。 邰伟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方木的脸上,几秒钟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觉得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这不是坏事。”方木垂下眼睛,抽出一根烟递给邰伟。 邰伟没有接,依旧皱着眉头看着方木,“你……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方木低下头,把那根烟塞进嘴里点燃,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后,转头面向邰伟,笑笑,“你相信我么?” 邰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辛苦你和你的兄弟了。”方木拍拍邰伟的肩膀,“找个地方关他几天,时机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 邰伟没做声,转身示意手下把金永裕抬上车。想了想,他向已经走进黑暗深处的方木说道:“自己保重。” 方木没有回头,举起手来挥了挥,手中的烟头在夜色中摇曳出一串光点。 “喂?”手机里传来杜宇的声音,“那个账号有人预约提款了。明天,南京街支行。” “好的。”方木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多谢。” “老兄,你可得快点。”杜宇压低了声音,“擅自把客户账户里的资金转走,我要丢饭碗的。” “你放心,明天对方查询账户后,就把钱再存回去。如果出了问题,就推到我身上。” “靠,那多没义气。”杜宇笑骂道,“我尽力而为。” 般若寺。 心事重重的梁四海躬身告别静能主持。静能主持还礼,然后目送梁四海出了大殿,微叹口气,转身去了内堂。 内堂的茶桌旁,方木静静地坐着,盯着那个黑色皮箱出神。静能主持把方木面前的茶碗倒满,又在他对面坐下,“方施主久等了。” “大师不必客气。我只是在想,我对您说了梁四海的事情之后———”方木把目光从黑色皮箱转移到静能主持的脸上,“———你为什么还要接受这些不义之财呢?” 静能主持含笑不语,示意方木喝茶。看他呷了一口之后,静能主持问道:“茶还不错吧?” “哦,还不错。”方木有些莫名其妙。 “你知道这茶是由何人采摘的么?” 方木皱起眉头,“大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谁也不会在意这茶究竟是由好人还是坏人采摘的,因为茶就是茶。”静能主持缓缓说道,“钱财也是一样。贫僧以前不知道梁施主的取财之道,现在虽然知道了,可是又有什么分别呢?所谓不义之财,乃是俗世的说法。梁施主把钱财捐于本寺,本寺又把这些钱财拿去给那些需要的人。几番流转之中,谁又能辨清它是善财还是恶财呢?” 方木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起身鞠了个躬。 “我不是佛家弟子,但是大师的话,我也听懂了几分。”方木一脸诚恳地说道:“刚才我在后堂听了大师和梁四海的对话。无论如何,我要感谢大师帮了我的忙,还害大师为我犯了不妄语戒,打了诳语。” 第131章 心理罪之暗河(42) “梁施主是什么样的人,是你们的看法。在我看来,如果他一心皈依我佛,原本是善是恶,没有分别。贫僧对他讲的那番话,是希望他明辨是非,早日洗心革面,给他一个向善的机会。”静能主持笑道,“而且,贫僧并没有打诳语。” 方木一怔。 陆大江晕头转向地走出银行,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发愣。老鬼竖起衣领,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一撞之后,陆大江的钱包已经到了老鬼手里。 转弯处,方木坐在吉普车里,一边吸烟,一边看着陆大江慌慌张张地打电话。老鬼拉开车门钻上来,把钱包甩到方木身边,然后爬到后座去换衣服。 方木打开钱包检查了一下,又甩到后座上。“给你了。” 老鬼也不客气,拿出现钞揣进衣袋里。换好衣服后,他拿着那个黑色皮包爬到前座,盯着正走进那家酱骨头馆的陆大江。 “什么时候行动?” “再等会儿。”方木发动汽车,开到饭馆的窗户附近。透过车窗,能清晰地看到陆大江在大吃大喝。 半小时后,陆大江一脸惊慌地摸着身上的衣袋。 “干活吧。然后等我电话。”方木拍拍老鬼。 方木捏着手机,眯起眼睛看着老鬼和陆大江交谈,然后起身去卫生间。他不时瞄瞄手腕上的表,随即,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窗户里,陆大江四处看看,犹豫再三,终于拿起了桌面上的手机。 丽晶酒店十四楼。 方木静静地站在楼梯间里,眼睛半闭,面色安详。这时,老鬼拉开楼梯间的铁门走进来,递给方木一张门卡。“在楼层服务员那里拿来的。” “你先走吧。”方木掏出钱包,却被老鬼按住了手。 “那次,我带我儿子去买了双鞋,很暖和。”老鬼说罢,冲方木挤挤眼睛,转身下楼了。 方木愣了一会儿,冲着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笑笑。 1408号房里。方木喘着粗气,把沾满鲜血的铁锤塞进背包里,转身向卫生间走去。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后,一丝不挂的裴岚被拖了出来。 一关上卫生间的门,方木就松开了揪住裴岚头发的手,同时扭过脸去。裴岚倒丝毫不在意自己正赤身裸体,看到昏迷在床上的梁泽昊,表情复杂。 方木掏出一张打印纸递给裴岚,想了想,又问道:“你自己可以么?” “没问题,你要相信我的演技。”裴岚把目光转到方木的脸上,前所未有的坚毅表情取代了之前的柔弱无力,“我说过,我要为小美做点事。” 陆海燕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压缩文件,心口仍在剧烈跳动。 他又回来了。 昨天晚上,当方木的脸从黑暗中慢慢浮现,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陆海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真的回来了,带着生的希望。 陆海燕定定神,在对话框里笨拙地键入陆海涛三个字。 弟弟,你的名字,就是密码。 名为“录像”的文件夹,里面却只有一个word文档。陆海燕默默地读着,心里先是恐惧,又从恐惧里慢慢地滋生出无限的勇气。 硝烟混合着灰尘,在祠堂里暗暗浮动。方木拎着五四手枪,慢慢地走下戏台,走向那些躺卧的人体。 保镖胸口中弹,已经悄无声息。 陆大春身中四枪,其中一枪打断了颈动脉,人断了气,鲜血仍在不断喷涌。 陆天长眉心中弹,整个头部已经像碎裂的西瓜。 陆大江身中两枪,腿中两枪,最重的伤在右胸,靠坐在一根柱子上不住呻吟着,看到方木走过来,惊恐地大叫起来。 方木踢走陆大江旁边的枪,不再理会他,转身蹲在梁四海身边。 梁四海仰躺在地上,左半张脸已经被轰飞———想必是陆大春手里的土铳所为。 除了头部的重伤,梁四海的左胸和右腹部都有弹孔,身下是一摊越来越大的血泊。他的呼吸急剧而短促,嘴里不时有泛着气泡的血沫涌出。 方木盯着那张筋肉骨骼毕现的脸,直到梁四海仅存的一只眼球缓缓地转向自己。 “你……”梁四海被血堵住的咽喉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 “不是我,是他们。”方木用丁树成的枪指指自己胸口的警官证,持证人的照片上,邢至森的脸栩栩如生。 “哦,哦哦……”梁四海明白了,浑浊的眼球中暴出一道光芒。他似乎心有不甘,挣扎着抬起一只手去抓方木胸前的警官证。可是,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那只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梁四海唯一的眼球定住不动了,那道光也彻底消失。 方木的心底一片平静,缓缓站起身来。 突然,余光中却有异动。 一个人从地上翻滚而起,几乎是同时,两颗弹头从方木身边呼啸而过。方木转身还击,那个人却已经滚到一根柱子后面了。 方木急忙躲到陆大江靠着的那根柱子后面,心里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两人相距不过五米左右,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都清晰可辨。 “心理战,对吧?”肖望大声说道,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聪明,让他们自相残杀。” 方木没有做声,绕着柱子寻找射击角度,可是肖望全身都躲在柱子后面,毫无破绽。 陆大江意识到自己处在两个对射的人中间,却无法动弹,大为惊骇之余,哭喊起来。 “闭嘴!”肖望歇斯底里地喊起来,“让他闭嘴!” 吼声似乎消耗了肖望的大部分体力,他大口喘息着,过了半分钟才重新开口。 “我不该与你为敌———我应该一早就杀了你。”肖望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好一阵,“梁四海提到录像带,我就知道是你在搞鬼———那一枪也是你开的,对吧?” 方木笑笑,伸手去拽陆大江,想把他转移到一个安全点儿的位置。方木的动作牵动了陆大江的伤口,他又鬼哭狼嚎起来。 “让他闭嘴!”肖望吼道,“我要和你安安静静地说话!” 肖望一字一顿地吼完,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 “你为什么不说话?”肖望的声音越发古怪,似乎在拼命提升行将耗尽的底气,“你手里的所谓录像带不可能是真的———是郑霖做的那些假带子,对吧?” 方木突然笑了,“对。” 郑霖和小海、阿展的工作没有白做,方木从那些假录像带里截取了一张图片,让裴岚交给了梁四海。 肖望也呵呵地笑起来,似乎很得意:“知道我怎么猜到的么?因为景旭的录像带在我手里。” 方木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哈哈。”肖望更加得意,“还记得那天我陪你去买手机么?你去交款的时候,我在你手机里装了一个很管用的小玩意———你和景旭在他家里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惜你的手机进水后,又换了部新的,否则……”方木打断了他的话,“你杀了景旭,然后拿走了录像带?” “对。”肖望干脆利落地承认,“还要感谢你事后帮我打扫现场呢,哈哈。” 方木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出乎意料的是,肖望沉默了。 方木耐心地等了几分钟,肖望还是毫无声息。 难道他逃走了?方木小心地挪动脚步,刚探出半个身子,就听见“砰”、“砰”两声枪响。 方木急忙缩回身子,却突然意识到脚下的陆大江已经瘫软下去。 两颗子弹分别打中陆大江的左侧太阳穴和脸颊,脑浆和鲜血喷洒在柱子上,还在冒着热气。 这时,又是哗啦一声响。方木循声望去,一支九二式手枪被扔在大厅中央。 “现在只有你和我了。”肖望的声音微弱,“你过来———我没有武器了。”方木想了想,举着枪走了过去。 肖望伸着两条腿,靠坐在柱子旁,上身所穿的黑色皮衣上有两个弹孔,里面的咖色毛衣已经完全被血染红。 “你那么紧张干吗?”肖望歪着头,看着方木手里指向自己的枪,有气无力地笑笑,“有烟么?” 方木想了想,从衣袋里拿出烟盒,扔在他身上。 肖望勉强抬起一只手,抽出一支烟叼在毫无血色的双唇间,连打了几次火才点燃。只吸了两口,肖望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伴随着咳嗽声喷射到柱子上,缓缓流淌下来。 在那一瞬间,方木几乎要上前扶他起来,可是,他只是晃了晃身子,没有动。 肖望看出了方木的意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真他妈喜欢你,可惜……可惜没法一起共事。”肖望竭力坐正身子,又喘了几口气,“好歹相识一场,我是要死的人了,帮我个忙好么?” 方木默默地盯着他,点了点头。 “我把那些录像带交给你。本来我打算将来万一和梁四海翻脸,留作后手的,现在没用了。”肖望苦笑了一下,“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方木点点头,“你说。” 肖望艰难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方木。 “北凯健身俱乐部,663号更衣箱。”肖望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看看一片狼藉的祠堂,转头对方木说,“帮我想个理由,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把我的死解释成殉职,让我以一个警察的身份进火葬场就行。” 方木看看手里的钥匙,又看看肖望,缓慢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 肖望半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整个人似乎要扑上来。 “为什么?” “老邢、丁树成、郑霖、小海和阿展,”方木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他们都是为拯救他人而死———而你不是。” 方木缓缓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肖望。 “你不配像他们那样,以一个警察的名义死去。” 说罢,方木就把钥匙捏在手里,转身离去。 “不,方木,求求你……方木……求求你!” 肖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方木身后歇斯底里地喊着。 方木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那呼喊声渐渐微弱,当他推开祠堂大门的瞬间,身后的呼喊声完全消失了。 祠堂门口站满了村民,看到方木走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方木看着他们,这些曾经凶狠如群狼的人,此刻却像一群惊恐万状的绵羊。 是原谅,还是惩罚?方木的心中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十几个小时后,重升的太阳会再次照亮这片土地。 他只希望,那阳光会照进远山中的龙尾洞,让盲鱼睁开双眼,让那条暗河平静如初,再无波澜。 方木疲惫地笑笑。 尾声 且听风吟 十二月二十八日,s市龙尾坳乡陆家村发生命案。现场共发现六具尸体,均有多处枪弹伤。经查,六名死者的身份被一一核实。让警方感到意外的是,死者之一是c市公安局刑警肖望。而且,经鉴定,其中三名死者身上的枪伤是肖望所持的九二式手枪所发射的枪弹造成。现场共提取弹头若干,经弹道测试,除一枚弹头外,均与现场发现的枪支匹配。通过对现场附近居民的走访调查,警方获得重要信息:一方姓男子曾在案发现场出现。根据村民的描述,警方针对方姓男子做了模拟画像,拟申请通缉。 第132章 心理罪之暗河(43)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四时许,一辆无牌照的面包车在驶经c市公安局门前时,突然从车上抛下一条麻袋,随即,面包车迅速离开。c市公安局的值班武警上前查验时,赫然发现麻袋里是一名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核对身份后,确认该男子正是在逃多日的a级通缉犯金永裕。金永裕归案后,多次提及自己在万宝街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绑走并拘禁。但警方问及他们的相貌及拘禁地点时,金永裕称自己始终被蒙住双眼,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十二月三十日,c市人民检察院和纪委都收到了一个u盘。据知情者称,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涉及多位省市高官,但举报者身份不详。 十二月三十一日,机场。 身材高挑的裴岚在机场大厅里甚是抢眼,但是在假发和墨镜的遮掩下,没有人能认出她。她拎着一只小巧的拉杆箱,不时焦急地看看手表,向入口处如潮的人流中张望着。 当机场的广播再次催促一架前往日本的航班的旅客尽快登机时,裴岚终于放弃了等候。她低着头,拎着拉杆箱慢慢地走向安检口,刚迈出几步,突然感觉拉杆箱被一只手接了过去。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一瞥之下,笑容立刻浮现在嘴边。 “还以为你不来了。” “路上遇到点小麻烦。”方木笑笑,“还好来得及。”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竟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是面对面站着,目光交接,似乎想把对方的一切都深深铭记。 嘈杂的机场大厅里,一首熟悉的英文歌曲依稀可辨。 “happy new year,happy new year,happy new year to you all……” 方木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新年快乐。” 裴岚的表情生动起来,“新年快乐。” 短暂的祝福后,又是彼此无声的凝望。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有什么打算?” “先去日本。”裴岚低声说道,“过段日子去美国学习表演。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还会回来么?” “不知道。”裴岚有些黯然,但是,语气很快就活泼起来,“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 方木点点头,想了想,忽然笑起来:“你再给我签个名吧,将来你成了大明星,这签名就值钱了。” 说罢,他真的在身上拿出了记事本和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裴岚已经是泪流满面。 还没等方木反应过来,裴岚已经紧紧地抱住了他。方木犹豫了一下,手中的记事本和笔悄然坠地。 他张开双臂,抱住了裴岚不住抖动的肩膀。 安检口前穿梭往来的人群并没有为这对紧紧相拥的男女感到惊讶。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无数次上演。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抱,无关爱情,甚至无关友情。 只是为了从此两不相忘。 良久,裴岚在方木耳边轻轻地说道:“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 说罢,裴岚松开双臂,拎起拉杆箱,头也不回地向安检口走去。 方木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送她消失在安检台的另一侧,回味着那骤然消散的体温,然后,转身,慢慢向机场大厅外走去。 穿过自动门,方木的眼前是蓝红闪烁的海洋。十几辆警车围堵在门前,边平站在一辆警车打开的车门后面,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方木举起双手,慢慢地向他们走去,表情安详,步履坚定。 对于自己会出现在陆家村祠堂的原因,方木解释成去查案。警方问及那颗7.62毫米口径的弹头,方木坚称自己不知情。鉴于无法验证方木供述内容的真实性,警方决定对方木进行测谎。 这次测谎的主测官,仍然是韩卫明。 测前谈话被安排在市局第三会议室。方木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里,邢至森曾和韩卫明谈笑风生,不由得有些黯然。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不安。 对韩卫明而言,戳穿自己的谎言,简直是易如反掌。 门开了,韩卫明大步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副轻松淡然的模样。他坐在方木对面,看了方木几秒钟,笑了笑,“咱俩还真有缘分。” 方木报以一笑,没有回答。 “你小子也算半个测谎专家了。”韩卫明点燃一根烟,然后把烟盒推向方木,“怎么样?还用我说一遍测试原理么?” “不用了。”方木摇摇头。 韩卫明细细打量着方木,目光在那些尚未痊愈的伤疤上停留良久,表情渐渐凝重。 随即,就是长时间的沉默。韩卫明移开视线,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吸烟。然后,他在烟灰缸里摁熄烟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转头面向方木。 “谈点正事吧。”韩卫明把手肘拄在桌面上,双眼又变得炯炯有神,“你觉得你现在适合接受心理测试么?” 方木轻轻地点了点头,“没问题。” 该来的,早晚要来,拖延是没有意义的。 韩卫明忽然笑了笑,似乎很欣慰:“你小子,够能折腾的。” 他的目光又投向方木额角处的伤疤。“千锤百炼啊。”韩卫明的语速突然变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你都可以去当克格勃了。” 方木苦笑了一下,伸手去弹烟灰。这个动作做了一半,心里却一动。 第二次见面。拥挤的车流。吉普车。驾驶室里各怀心事,彼此试探的两个人。 他抬起头,恰好遇到韩卫明意味深长的目光。韩卫明与方木对视了几秒钟,慢慢站起身来。 “下午两点开始测试。”韩卫明看看手表,“哦,还有几个小时。” 说罢,他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拉开门走了。 当天下午,被测人方木的测试结论为真阴性,即与案件无关的人通过测试。 这个冬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不明身份者的举报,让c市乃至全省官场发生地震。多位省市级高官因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犯罪以及受贿被查处,其中一些锒铛入狱。 举报材料中,有一段视频重现了当日在城湾宾馆发生的一切。金永裕的供述也证实了邢至森所言非虚以及丁树成的卧底身份。鉴于对老邢的测谎结果不能作为定案依据,邢至森曾欲杀人一事不了了之。省里很快做出决定,为邢至森和丁树成恢复名誉及身份。但市局提出的追授二人一等功及追认为烈士的请求,未获批准。 金永裕被指控犯有拐卖儿童罪、故意杀人罪、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一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绝望中的金永裕提出上诉,并咬出了肖望,称其是梁四海安插在警方内部的内鬼,试图以立功换取死缓。经调查,肖望的个人存款达百万之巨,疑点颇多,在此次风暴中落马的数位s市公安局警务人员的供述也显示肖望早已变节。但是由于肖望已在陆家村枪战中身亡,省高级人民法院没有认定金永裕的立功表现,在二审中维持了原判。 梁四海的死让c市黑道的格局重组,梁泽昊接手的组织元气大伤,日渐式微。梁泽昊本人在一次帮派火拼中身中数刀,横死街头。整个组织也随之土崩瓦解。正是由于这样的结果,曾逃往外省的四个被害女孩及她们的家人在警方的规劝下,证实了当日在聚源钢厂发生的一切。长眠于钢锭内的郑霖、小海和阿展三人,终得瞑目。 陆家村永远失去了往日富足、悠闲的生活。村里的大多数人都外流谋生,且都流连于山外的多彩世界,重返故土者寥寥。陆海燕和其母也在外流谋生者之列,现供职于c市郊区某福利院。 邢娜得以入土为安。而后,邢至森的遗孀杨敏收养了陆璐,女孩现就读于c市第二中学。根据她和其他受害人提供的线索以及警方掌握的大量证据,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协助下,被卖往境外的受害人陆续得到解救,当地中国使领馆将安排她们分批返回国内。 最后一件事是:c市在初冬的寒潮过后,反常地出现了回暖的天气。气象专家对此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只是预测明年的春天会比往年来得早些。 今日多云,东南风四到五级。 即使坐在吉普车里,方木也能感到外面暖暖的春意。他打开车窗,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潮湿气息一下子灌进车里,让人顿时萌生出阵阵微醺般的惬意。 方木的心情很放松,甚至对这早来的春日有小小的感激。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窗外,感受那微凉带暖的风穿过指缝。 该感谢谁呢? 吉普车驶近市中心广场,方木把手收回来,表情渐渐凝重,整个人也端正地坐在驾驶室里,似乎要赶赴一个庄严的仪式。 市中心广场最近新立起一座塑像,正面向全市市民征集塑像的名字,据称,市中心广场将更名为英雄广场。 这些,都不是方木关心的。 他把车停在广场外,徒步穿过川流不息的外环车道,沿着中间的水泥路进入广场。今天虽然不是休息日,广场上却很热闹,迫不及待地换上春装的男女随处可见。一些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举着五颜六色的风筝,迎着春风嬉笑着奔跑。 他们在那里。 广场正中有一处方形的水泥台,周围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环绕。同样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个直径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圆柱形钢锭巍然肃立。钢锭顶端呈半圆形,未经打磨的表面粗粝黝黑,看上去既厚重,又凌厉。宛若一颗待发的子弹,随时可能撕破乌云,直击苍穹。 方木围着塑像转了一圈,然后站在钢锭前方,俯身默念着大理石基座上镌刻的三个熟悉的名字。 郑霖。冯若海。展鸿。 视线渐渐模糊。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让方木摇晃起来,他转过身,背靠着钢锭慢慢坐下。 身后的钢锭粗糙、厚实,一如他们撑在自己身下的双手。 一阵风吹来,周围的松柏无声地摆动,巨大的钢锭却奇迹般地发出隐隐轰鸣。 眼泪终于滴落下来,方木微侧过身,把耳朵贴在钢锭上。没有想象中的冰冷,相反,却有灼人的温度。 听,他们在呼喊。 “警察,把枪放下!” “子弹穿过去了,死不了。” “小海,开枪!” “一、二,啊———” 方木靠坐在钢锭旁边,在如泣的风吟与隐隐的呼喊声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方木一大早就来到公安厅。算起来,自己已经有几个月没来厅里了,可是办公桌上一丝灰尘也没有。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摆着一张纸条。 是边平的字迹。今日凌晨三点四十分,金永裕被执行死刑。 寥寥数字,方木却看了好半天,最后,他把纸条撕碎,扔进了纸篓里。 刚回到桌前坐定,人事处长推门走了进来。 “小方,你回来得正好。”他的手里捏着几个档案袋,“出来一下。” 方木跟着他来到走廊里,一个年轻同事拎着开水壶,兴冲冲地从身边跑过。 “有任务?”方木看着那个洒了一路热水的同事,“好像还很紧急?” “有个屁任务!”人事处长不满地看着地上的水渍,“分来一批新警,今天来厅里搞座谈。新警里有几个美女,你看给这帮臭小子兴奋的!” “哦。”方木停下脚步,“我不去了———还有活儿要干呢。” “去吧去吧。”人事处长在方木后背推了几下,“厅长让你们这些年轻同志出席———有共同语言。” 方木无奈,推门进了会议室。长条会议桌旁,十几个穿着簇新警服的年轻人局促不安地坐着。 方木冲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刚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整个人就僵住了。 他重新抬起头,在那排新警中间,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回望着自己。 方木愣了半晌,忽然笑了。 “是你?” 全文完 第133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 序 教师节 午后的城市依然雾气蒙蒙。空中似乎飘浮着不明质地的尘埃,轻浮,却很有质感。将城市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公路上,宛如钢铁洪流般的车队缓缓前行,仿佛也被这沉重的空气压得不堪重负。这个被工业重度污染的城市正呈现出一天中最懒散的景况。 此时,洪流中的一滴水偏离了原有的方向,沿着立交桥陡然急转而下。穿越了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街道后,停在了一座老式三层建筑前。 写有“c市电视台‘圆梦’栏目组”的车门被猛然拉开,几个人跳下面包车,手脚利索地忙碌起来。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边用手拢着头发,边问司机:“是这里没错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回头问导播:“跟秦老师约的是几点?” “两点。”导播翻看着手里的录制计划,“老太太说要先收拾一下屋子,免得乱七八糟的太难看。” 女子看看手表,“嗯,差不多了。咦,小罗呢?”她四下张望着,随后走到车前,敲敲车窗。 “下来啊,你还愣着干吗?” 一个面色阴郁的年轻人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座三层建筑。听到女子的呼唤,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放在后座上的一束黄菊花走下了面包车。 女子已经握着话筒在楼前摆好了姿势,嘴里叨叨咕咕地练习着台词。看见小罗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她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站在自己身边。 导播示意开始录制后,女子的脸上迅速出现了职业化的笑容。 “观众朋友们,我是圆梦栏目组的主持人关丽。我们现在就在小罗的初中班主任老师———秦老师家的楼下。过一会,我们就要带着小罗去看望他一直想见到的秦老师。”她把话筒递到小罗面前,“小罗,今天是教师节,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你即将看到曾改变你命运的恩师,请问你现在激动么?” 小罗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激动。”关丽对小罗的表现很不满意,脸上却依然是一片笑容:“嗬嗬,小罗同学大概是太激动了。即将看到多年未见的恩师,我想无论是谁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心情。那么好,就请观众朋友们跟随我们的镜头,一起去拜访这位可亲、可敬的好老师吧。” 随着导播的一声“停”,关丽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她皱着眉头对小罗说:“小罗,你刚才的表情太硬了,你得表现出那种迫不及待、兴奋无比的心情。别紧张,放开点。” 小罗没有搭话,全身僵直地握住那束花,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上。 “还有这花,黄菊花……”关丽撇撇嘴,“算了,现在也没时间换了。” 她挥挥手,“好了,上楼吧。” 穿过狭窄、肮脏的楼道,一行人停在了三楼左侧的一扇铁皮门前。导播示意要拍一组进门的画面。一切准备停当后,关丽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抬手敲门,摄像机也随之运转起来。 “谁啊?”一个苍老的女声在门的另一边响起。 “我们是电视台的,请问秦老师在家么?” 门开了。一个瘦小枯干的女人出现在门旁,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眼角的余光不时偷瞄着镜头。 “快请进,快请进。”瘦小枯干的女人说。 这是一套老式的两居室,室内的物件虽旧,但是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家都站在客厅里,本来就狭窄不堪的客厅显得更加拥挤。秦老师看着一脸堆笑的关丽和闪动着红光的摄像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关丽拉起秦老师的一只手,声音甜美:“秦老师,首先祝您节日快乐。今天我们还给您带来了一份特殊的节日礼物———”她朝人群中一指,“就是特意来看望您的学生。” 小罗从摄像师身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那束黄菊花。他站在秦老师的面前,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着秦老师。 不是事先说好了首先来一个热烈的拥抱么?关丽使劲瞪着小罗,作出一个“上去”的手势。 小罗没有理会她,忽然开口问道:“你是秦玉梅老师?” 秦老师被小罗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是啊,你……” “造纸厂子弟初中的?” “是啊,你是哪一届的学生?” 小罗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他甚至笑了笑,“我不是你的学生。你认识沈湘么?” 秦老师眉头微蹙,好像在记忆深处竭力寻找一个遗忘已久的名字,“沈湘……沈湘……”忽然,她脸色大变,“你……你是……” 小罗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上的花束向前一送,秦老师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还没等她碰到那束鲜花,就看见小罗从花束后面抽出了一把刀。 紧接着,她就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件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第一章 孤儿院 方木从银行的柜台里接过一张凭条,上面清楚地记录着800元已经汇入了这个账户。方木草草地浏览了一下,随手把它撕得粉碎,丢进了垃圾桶。 走出银行的大门,方木看看手表,已经快3点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回厅里。与其坐在办公室喝茶水到5点,还不如在外面转转。 上了车,方木才发现这忽然多出来的两个小时让自己有些茫然,该去哪里呢?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投向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那些硬冷、色泽暗哑的建筑此刻在一片黏稠的灰色雾霭中若隐若现,天空显得比往日更低,似乎在缓缓压榨这城市所剩无几的汁水。 没来由地,方木想起了某种果实,甜美,鲜艳,又脆弱易碎。他收回目光,发动了汽车。 半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城郊的一条小路边。方木跳下车,走到路边的一个院子前。 这是一个占地面积约800平方米的院落,透过铁栅栏,能看见一栋二层楼房矗立在院子中央。院子里被细心地分割成几个区域,正对着楼房的是一大片空地,摆放着两架秋千和几排水泥长凳。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互相追逐奔跑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一边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在她脚边绕来绕去的孩子。 空地两边是划分整齐的菜地和花圃。绿叶配以鲜花与果实,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即使在这昏黄的天色下,仍然让人感到由衷的愉快。方木手扶着栅栏,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眼角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方木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正以和他毫无二致的姿势,手扶着栅栏朝里面张望着。 孩子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他,也回过头来。那是个小男孩,头发有些卷,脸上的肤色白皙,但是脏得厉害。身上穿着拖拖拉拉的校服,一个大大的书包歪歪扭扭地挂在肩膀上。方木冲他友善地笑了笑,“放学了?” 男孩慌慌张张地躲开方木的目光,过了一会,又偷偷地瞄着方木。方木觉得好笑,索性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看他。男孩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他红着脸扭过头去,小小的鼻尖上开始渗出汗水。 小男孩紧张的样子让方木觉得亲切,他决定逗逗这个孩子。方木扫了他的书包一眼,忽然板起面孔喝道:“贺京,你的作业写完了么?” 男孩吃了一惊,他退后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木,眼中满是疑问,“你……你怎么知道……” 方木笑了,“我当然知道。” 男孩一脸惊惧地看着方木,忽然恍然大悟般从肩上卸下书包,书包的侧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贺京”两个字。 “原来你看到了这个。”男孩咧开嘴笑了,然而,那笑容却宛如一个孩童捉弄了自己的同伴,“其实我不是贺京。” 说完,男孩就一转身,跑掉了。 方木一愣,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方警官,你来了?” 方木回过身,是那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朝男孩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怎么,你认识那小孩?” “嗯?”方木很吃惊,“赵大姐,那孩子不是这里的么?” 赵大姐摇摇头,“不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没事就到我们这儿来转悠,也不进来,就站在外面看。我一出去跟他打招呼,这小孩就跑了。” “哦。”方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老师在么?” “在。”赵大姐一指身后的院子,“在菜地里干活呢,我去叫他?”“不用。”方木忙说:“我过去就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挽着裤脚,蹲在菜地里忙活着,双手沾满了泥土。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随即就有丝丝笑意爬上脸庞。 “你来了?” “嗯,周老师你好。”方木在他身边蹲下,“忙什么呢?” “嗬嗬,给果苗松松土。” “这是什么苗?” “草莓。自己种的,味道不一样。你上次不是也尝过了么,不错吧?” 方木的嘴里立刻泛起一阵酸甜的味道,他咽了一口唾沫,“还行,就是稍微有点酸。” “哈哈哈。”周老师大笑起来,“你吃到的已经算好的了。这帮小兔崽子,等不及熟就往下摘。” 他费力地站起来,看得出由于蹲的时间过长,脚有些麻。方木急忙扶住他。 “哎呀,没事。我手上有泥,别弄脏你的衣服。” 方木没松手,一直把他扶坐在水泥长凳上。周老师伸直双腿,右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揉搓,发出一阵哼哼哈哈的呻吟。 “周老师,腿不舒服?” “‘文革’时这里受过枪伤,天气一变就会酸痛。哦,谢谢。”周老师接过方木递过来的香烟,点燃了深吸一口,美美地吐出来。 方木也点燃一根烟,边吸边看着空地上的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 “今天下午没上班啊?”周老师问道。 “哦,去银行给你们汇款了。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嗯。”周老师扔掉烟头,转过头来很认真地对方木说:“我替亚凡谢谢你。” “应该的,周老师。”方木忙说,“你一个人撑起这么大个孤儿院,也够为难你的。” 周老师笑笑,又问道:“还是要替你保密?” “对。”方木点点头,“一直到她读完书,找到工作为止。我现在工资不高,每个月暂时只能拿出这些。不过如果亚凡需要钱,你可以随时通知我。” “我能不能知道……”周老师斟酌了一下词句,“你为什么要资助廖亚凡?为什么单单是她?” 方木盯着眼前袅袅升起的烟雾,半晌,他低下头,“对不起,周老师。” “嗬嗬,这没什么。”周老师拍拍他的肩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帮助廖亚凡,总不会出于恶意。嗬嗬,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朝门口望去,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子正走进来。方木有些慌乱,起身要走,却被周老师按住了,“她又没见过你,怕什么?” 他朝女孩挥挥手,“廖亚凡!” 廖亚凡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猛然停下了脚步,看清是周老师在叫她,顺从地走了过来。 “周爷爷好。”廖亚凡向周老师微微鞠躬,又把目光投向方木,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冲他点了点头。方木眯起眼睛,微微颔首。 “放学了?”周老师笑眯眯地打量着廖亚凡,“作业写完了么?” “在学校就写完了。”廖亚凡笔直地站在周老师面前,一只手反复地摸着书包带。 “嗯,好孩子。晚上记得帮一楼的小勇补习一下数学。哦,对了,喜欢这个新书包么?” 廖亚凡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喜欢。” “哈哈,那就好。快回去休息吧。” 廖亚凡红着脸答应了一声,转身轻快地跑掉了。可是她并没有像周老师嘱咐那样回去休息,5分钟后,廖亚凡就把一个盛满土豆的大铝盆端到院子里,一个接一个地削起皮来。 算起来,廖亚凡应该16岁了。她的五官酷似其母,不用仔细分辨,方木就能从她的眉眼中看出孙梅当年的模样。只是她的表情沉静淡然,带着同龄少女脸上罕有的忧戚。别的女孩都在家里吃零食、看电视、上网聊天的时候,她却在守着一盆土豆准备几十个人的晚饭。从她熟练的动作来看,廖亚凡经常参与这种繁重的劳动。想到这里,方木的心里有些微微的疼痛。毕竟,他和廖亚凡被剥夺的童年有关。 有时,廖亚凡的动作会忽然停下来,就那么拿着刀子和土豆,呆呆地盯着前方几米的地方,几秒钟后,又埋头奋力削皮。而后再次发呆。偶尔抬头的时候,会遇见方木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方木冲她笑笑,廖亚凡并无回应,而是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去。 放学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回到孤儿院,院子里逐渐热闹起来,各种年龄段的,健康的、残疾的孩子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声嚷嚷着。有的在高声谈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有的在追讨白天被抢走的糖果,还有的拖着鼻涕蹲在墙根下傻笑。 廖亚凡已经削好了所有的土豆,端着盆子走进了小楼。而楼顶的烟囱,正冒着越来越浓重的黑烟。很快,院子里开始飘出土豆熬白菜的香味。周老师拍拍手上的泥,“小方,留下吃饭吧,虽然简单,但是也别有风味。” 方木摇摇头,他不能想象跟廖亚凡同桌进餐该是多么尴尬的事情。虽然她完全不知道她妈妈救了两次的人的模样,也不会记得她宛若公主般站在男生二舍的走廊里的时候,身边匆匆而过的某个无动于衷的男生,但是方木仍然无法说服自己以一个资助者的心态去面对这个女孩。 正当他要给自己的婉拒寻找借口的时候,手机很合时宜地响了。 “方木,你在哪儿?”边平的声音很急。 “外面。怎么了?” “15分钟之内赶到宽田区造纸厂宿舍!” 方木刚想问问具体情况,电话就被挂断了。他不敢耽搁,匆匆跟周老师告别后,就跳上吉普车,拉响警笛,疾驰而去。 宽田区是本市的旧城区,曾经是重工业企业的集中地。在环保意识还没有在城市中盛行之前,这里曾经一片繁荣。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大、工厂的迁出,宽田区逐渐变成了被高度城市文明遗忘的角落。随处可见的平房和三层小楼已经显得和城市格格不入。但是无论在新城区还是旧城区,人们的好奇心都是一样的。 此刻,一栋三层老式楼房前已经被围观者围得水泄不通。加之周围横七竖八地停放着警车,想开车靠近实在是很难。方木把车停在了很远的地方,小跑过去。 第134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 楼前被警戒线圈出了一片空地,或身穿便装,或着警服的人们在空地上不停忙碌,表情凝重。方木把警官证别在胸前,掀起警戒线钻了进去。边平正在和一个身穿武警制服的警官交谈,看见方木,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这是我们处里的方警官,”边平给两人介绍,“这是特勤支队的段警官。” 方木向段警官伸出手去,感到对方的手粗糙、强硬,很有力度。 “我简单介绍一下案情,”边平指指三楼,“今天下午,市电视台带着一名观众来到三楼301室录制节目。这名观众自称叫罗家海,据说想要在今天———也就是教师节———看望自己的老师。结果他进入室内后就动刀刺了自己的老师,这女的目前伤势不明,不过根据现场目击证人的描述,估计已经死了。麻烦的是家里还有一个女孩,9岁左右,初步推断已经被劫持———这也是迟迟没有展开强攻的原因。” 此刻,一个警察拿着高音喇叭开始喊话:“屋里的犯罪分子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凶器,释放人质,立刻投降,这是你唯一的出路。我再重复一遍……” 方木看看楼上,窗户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劫匪提什么要求了么?”方木问边平。 “没有,什么要求都没提。所以我们打算派个人上去跟他谈谈,要搞清楚他的目的,同时寻找机会制服他。”边平看看方木,“我准备派你去。”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忽然感觉嘴里很干,他直直地看了边平几秒钟,“我?” “对。”边平的回答简短,但是很坚决。 方木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段警官,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答复。可是段警官的表情同样迷惑,还夹杂着一丝不信任。 边平也察觉到了段警官的惊讶,转过头对他说:“老段,这是我们处里最棒的小伙子。”他朝方木挥挥手,“去吧,去那边准备一下。” 方木像个木偶一样被带到一台指挥车前,一个女警手脚麻利地把无线耳机装在他身上,另一个警察挽起他的裤脚,把枪套扎在他的脚踝上。方木茫然无措地任由他们摆布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边平身上。他正在跟段警官说着什么,段警官微蹙着眉头,不住点着头,等他回头再看方木的时候,目光中已经有了几分期许。 “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在方木身边忙碌的警察们,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段警官从腰里拔出一支六四式手枪。 “会用么?” 方木点点头,接过手枪,动作熟练地开保险、拉套筒,把子弹上膛后,插进了脚腕上的枪套里。 边平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后,说道:“现在咱们说说计划。计划一共有三个。计划一:你尽量说服他投降;计划二:寻找机会制服他,如果时机允许,你可以开枪击毙他;计划三:对面的楼上埋伏了狙击手,但是无法锁定他,怀疑他和人质躲在里面的房间里。如果你觉得没有把握说服他或者制服他,就想办法把他引到南侧房间的门口,距离窗户越近越好。剩下的事交给特勤队来处理。”边平顿了一下,“有什么问题么?” 方木想了想,觉得脑子里有一万个问号,可是又不知道问什么,就摇了摇头。 “好,去吧。”边平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谈判的要领我就不跟你再啰嗦了,你自己小心。” 方木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刚要转身,段警官又叫住了他。 段警官蹲下身子,拔出方木的手枪,又把子弹全退出来,摊在手心里细细挑拣着,最后选出三颗装入弹夹,然后拉套筒推弹上膛。 “三颗足够了,多余的子弹也没用,万一遇上臭弹更麻烦。另外,枪一响,我们的人就会冲进去。” 段警官的话并没让方木感到踏实,相反,他把只有三发子弹的手枪插进枪套里的时候更加紧张,尽管他知道段警官的话非常有道理,还是觉得腿有些发软。 走廊里埋伏着十多名特警,方木脚步僵硬地从这些荷枪实弹的壮汉中间穿过,能感到一束束诧异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的确,他看起来并不像气定神闲的谈判专家,完全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的模样。 2004年,某市发生一起人质劫持事件,由于处理失当,犯罪嫌疑人在被击毙前割断了人质的颈动脉和气管。有鉴于此,其他城市的公安机关也开始重视突发性预案的制定。但是目前仍然缺乏专业的谈判人才。所以,今天这个场合只能让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人来试试。 脚下的楼梯覆盖着积攒了多年的油泥,踩上去有些粘脚。走廊里光线昏暗,方木仿佛穿行于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境一般,在完全不真实的场景中一步步走向301室。他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前站了几秒钟,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身旁两个手握79微冲的特警彼此望了望,这个细小的动作被方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感到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推门。 铁门伴随着一阵难听的吱嘎声缓缓打开,面前是一个狭长的客厅,客厅中央俯卧着一个女人,身下是早已凝结的一摊血。她的身边扔着一架摄像机,似乎还在转动。方木站在门口,缓缓将门开至最大,确认门后无人后,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到那个女人身前,方木蹲下身子,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一边把手指放在女人的脖子上。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毫无振动的僵硬让方木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女人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没必要再为她浪费过多的关注。方木站起身,环视了一下周围,开口说道:“朋友,你在哪儿?” 话音刚落,方木就听到正前方一扇紧闭的门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似乎是从被塞住的嘴里发出来的。方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劫匪和人质就在那个房间里。 方木定定神,冲着紧闭的房门高声说道:“出来谈谈好么,有事好商量。”说完,他就屏气凝神,死死盯着房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后,房门慢慢地打开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双手被捆在身后的女孩,看年龄应该不超过10岁。女孩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泪痕,一双因恐惧而圆睁的眼睛充满泪水。看见地上的女尸,女孩拼命扭动起来,被枕巾塞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一只手勒着女孩的脖子,另一只手放在女孩背后,无法判断手上的凶器种类。方木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大约1.75米左右,短发,看起来很年轻。男子脸颊瘦削,双眼布满血丝。方木本以为会看到一双狂暴、焦虑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神平静,却毫无光泽,这让方木感到不安,因为那眼神背后是一种求死的决绝。 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罗家海?” 罗家海没有回答,而是上下打量着方木。 方木发现罗家海也在观察自己,他稍稍挺直了身子,叉开双腿,同时举起双手,五指张开:“你看,我没带武器。谈谈好么?” 罗家海的视线回到方木的脸上,默默地看了几秒钟之后,开口问道:“你是警察?” 方木放下手,点点头,“是。” 罗家海的表情有些放松下来,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些好奇。方木忽然明白边平为什么让他来跟罗家海谈判,报案人说罗家海是一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如果找一个年龄较大的警察来跟他谈,罗家海会感到压力和不信任感。而方木看起来和罗家海年龄相当,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消除对方的戒备心理。 而“警察”这个词却让那个9岁的女孩在绝境中看到了莫大的希望,她又拼命扭动起来,盯着方木的眼神中饱含乞求,这目光的含义很明显:救救我! 方木注意到女孩身上被撕破的白色t恤衫上有纵横交错的血迹,他急忙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想弄清女孩是否受伤以及伤势如何。罗家海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他慢慢地摇摇头,低声说:“她没事,那是她妈妈的血。我没碰她。”他顿了一下,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她不会有那种味道。” 方木一下子愣住了。味道,什么味道? 罗家海没有理会方木的错愕,而是低下头,耳语般轻声对女孩说:“别挣了,你妈妈已经死了。你现在对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女孩惊恐地偏过头去,似乎想远远地躲开他,同时又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方木。 方木点点头,“照他说的去做。” 女孩终于停止了挣扎,但是却没有停止哭泣,泪水成串地从脸上滑落下来。 方木看了女孩几秒钟,抬起头对罗家海说道:“我有个建议,你把她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好么?” 罗家海似乎感到意外,“什么?” 方木指指自己的鼻子,“人哭泣的时候,鼻粘膜会出现水肿,形成鼻塞。你又塞住了她的嘴……”他又指指因为不断抽噎而脸色涨红的女孩,“……她会憋死的。” 罗家海低头看看女孩,表情复杂,似乎在反复权衡,最后对女孩说:“我把它拿出来,你不要叫,好么?” 女孩拼命点头。罗家海把另一只手从女孩的身后拿出来,方木看到了那只手上攥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刀子。罗家海用拿刀的手拽掉了她嘴上的枕巾,另一只勒着女孩脖子的手也松了一下。 之前女孩其实一直靠着罗家海的挟持才能站立,突如其来的顺畅呼吸和松弛却让她的身子彻底瘫软下来。罗家海急忙撑住女孩的双臂才不至于让她滑落在地,而此时,一直顶在女孩背后的刀子也离开了她的身体。 方木耳朵里的无线耳机忽然传来段警官清晰的声音:“兄弟,动手!” 突然的指令让方木的大脑在一瞬间一片混乱:冲上去夺刀?还是拔枪直接击毙他?犹豫的时候,罗家海已经扶起了女孩,刀子也重新顶在了她的脖子上。 “靠!”耳机里,段警官懊恼地骂道。 方木却不感到后悔,相反,他很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贸然行动。罗家海肯听从自己的建议,那么说服他投降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些,方木的心里略感轻松。他冲罗家海笑笑:“谢谢。谈谈吧,你有什么要求?” “要求?”罗家海似乎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他愣了几秒钟,摇了摇头:“我没有要求。” 这个回答同样出乎方木的意料,两个人的谈判由于缺少筹码似乎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方木想了想,决定冒一下险。 “那,现在跟我出去好么?”方木尽量作出漫不经心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罗家海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眼神却渐渐迷离,“出去?” 他略低下头,目光茫然地在周围扫过,“就这样结束么?” 方木决定再冒一个险,“彻底了结这个麻烦,不好么?” 罗家海忽然笑了,“了结?怎么了结?”他顿了一下,“就是我去死,对么?” 方木的心猛然揪紧了。谈判中最忌讳让对方出现这种破罐破摔的心理,这很可能导致劫匪孤注一掷,与人质同归于尽。 “这不一定。你想得太多了。” 罗家海苦笑着摇摇头,“我学过点法律。你姓什么?” 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什么?” “你大概是最后一个跟我交谈的人,我总得知道如何称呼你吧。” “哦,我姓方。”方木的脸色平静,手心里却开始渐渐出汗。罗家海的话语中已经透露了他求死的决心,必须想办法让他平静下来,让他觉得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方警官,你也许没带武器,但是我知道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肯定有一支狙击步枪在瞄准我的脑袋。也许下一秒钟,我就会脑浆迸裂。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坏人。的确,我杀了人。那是她该死。但是我没祸害这个女孩,她也不会有那种味道。我希望这一点可以证明:我不算坏人。” 味道。他第二次提到了味道。 方木看着罗家海的眼睛,“你所说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罗家海摇摇头,“算了,你不必知道,我也没时间去讲故事。我杀了人,我也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哦,你不必紧张。”他看到方木的脸色大变,甚至笑了笑,“我不会伤害这个女孩。但是她在我手里,你们就暂时不会开枪打死我,不是么?” 罗家海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其事:“请给我最后一点时间,允许我在被打死之前,还有思念的权利。” 说完,他就把视线从方木脸上挪开,盯着面前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迷离,涣散。 方木眯起眼睛,忽然,他开口问道:“红色衣服的女孩,有什么味道?” 罗家海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惊惧而惶恐。 方木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提高了声音:“她是谁?” 罗家海的刀子一下子指向了方木,“你认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方木刚要开口,耳机里忽然传来了段警官的声音:“兄弟,引他往前走两步。” 方木心头一凛,他知道对面楼上就有一支85式狙击步枪瞄准了这里。他偷偷抬起右手,掌心朝向窗户(战术手语,意为停止)。 段警官的声音很严厉:“不行!人质看起来很虚弱,不能再拖下去了。上面下达了命令,立刻击毙劫匪!” 罗家海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木的手势,他死死盯着方木的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方木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冷静,“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你所做的一切,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你愿意,我非常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罗家海的眼中盈满泪水,手里的刀子也剧烈颤抖起来,“他们毁了她的一生,她才22岁啊……” “方木,执行命令!”耳机里传来边平的声音。 方木分寸大乱,如果现在就击毙罗家海,那么关于那个女孩和某种味道的秘密就会永远封存,而这可能涉及到另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个女孩的生命安全。 罗家海已是泪流满面,这个全身血迹斑斑的杀人凶手此刻哭得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为什么要毁掉我们……我们不奢求什么……我们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 第135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 他哭得几乎全身瘫软,身子前后晃动着。在对面楼顶的狙击枪瞄具里,罗家海青筋毕露的脖子时而进入射击范围,时而隐藏在墙壁后。 “兄弟,引他向前走一步就行。”段警官的语速缓慢,似乎在全神贯注瞄准。 方木明白罗家海此刻的状态会让对面楼顶的人认为他已经情绪失控,他顾不得引起罗家海的怀疑,扭过头对着窗户拼命摆手。 “方警官,我投降。我只求给我一个说出真相的机会,我和沈湘,不想背负这样一个罪名离开这个世界……”罗家海终于停止哭泣,他放下刀子,“孩子给你,我跟你走。” 接着,他把手插在女孩的腋下,扶着她向方木走了过来。 方木本能地迎着他伸出手去,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海里闪现:罗家海已经处在了射击范围内! 不!方木已经来不及作任何手势阻止狙击手,心一横,他一个箭步挡在了窗户前! “靠!”耳机里传来一声又惊又怒的喝骂。 方木闭上眼睛,一瞬间,似乎已经听到了7.62毫米口径的子弹撕破空气的呼啸声、击穿玻璃的碎裂声、打进肉体的钝响,他甚至感到了子弹穿透自己身体的灼热…… 什么都没有发生。5秒钟后,方木睁开眼睛,感到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冲罗家海勉强笑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刚走出门口,埋伏的特警就一拥而上,罗家海被迅速架到楼下,押上警车。方木只来得及说一句“别打他”。女孩被紧急送往附近的医院,随即,大批刑侦人员进入现场开始勘查。 方木忽然感到全身酸软,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拾阶而下。身边有忙碌的警察匆匆跑过,不时有人在他身上拍打一下,“好样的!” 忽如其来的放松让方木彻底没了力气,他几乎是一步步挪出了楼门。大门外,面色凝重的边平和段警官正等着他。 边平既没有表扬他,也没有苛责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辛苦了,上车休息一会吧。” 方木不敢多说话,答应了一声就蹲下身子,解下枪套递给段警官。 段警官接过枪套,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忽然伸出拇指和食指,中间留了不到2毫米的空隙。 “0.2秒。”他顿了一下,“0.2秒。如果我的反应慢了0.2秒的话,你就被我打死了。” 方木虚弱地笑笑,低声说:“谢谢。” 第二章 重逢 睡足了一个好觉之后,方木第二天很早就来到了公安厅。可是还有比他更早到的人,刚进办公室,方木就被告知去边平处长的办公室。 边平一脸疲惫,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昨晚熬了一夜。方木看看烟灰缸里塞得满满的烟头,正捉摸是什么案子让见多识广的边平挠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桌上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正是昨天下午横卧在客厅里的那具女尸。方木一下子明白了,是罗家海那件案子。 边平捕捉到方木的目光,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索性开门见山:“这小子有点意思。” 方木抽出一支烟递给边平,帮他点燃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案子在分局?” “是啊。” “罗家海交代了么?” “没呢。”边平揉着脖子,“昨晚分局连夜突审他。可是这小子只承认杀人,犯罪动机什么的一概不说。不过分局把他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身上也许还有命案。” “什么?”方木吃了一惊,“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 边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方木:“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有个穿红衣服的女孩?” “我也是猜的。”方木顿了一下,“通过罗家海眼球的运动。” “哦,说来听听。” “一般情况下,如果一个人的右手为习惯手,那么当他沉思的时候,视线朝向左上方,是想起了经历过的事物,如果朝向右上方,是在想象未曾见过的事物。如果眼球转向左下方,意味着他在想象声音,如果眼球转向右下方,意味着他在回忆某种视觉片断或者其他身体的感受。”“红色呢,怎么猜出来的?” “通过罗家海的表情肌。通常,人们在回忆红色事物的时候,由于会唤起他的紧张情绪,从而会导致表情肌僵硬。另外,如果回忆起黄色的事物,除了表情肌僵硬,他的脸上还会出现厌恶、不安的表情。”方木说得有些快,略略喘了口气,“昨天,罗家海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而我事先看到他把刀子拿在右手。他的视线先是朝向左上方,接着眼球转动到右下方,表情肌僵硬,但是面色平和。我估计他在想一个女性,所以就冒了一个险,推断他在想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 “嗯,”边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想他当时思念的的确是个女孩,不过穿的不是红衣服。” “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 “一周前,j市工业大学有三名学生失踪,是罗家海和两个分别叫沈湘和桑楠楠的女生。”边平顿了一下,“沈湘当时穿一套白色的连衣裙,桑楠楠穿黄色t恤衫,黑色短裤。” 方木想起罗家海当日所说的话: “……我和沈湘,不想背负这样一个罪名离开这个世界……” 他当时想的,应该是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 白色连衣裙……红色…… 方木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他抬起头,面对边平征询般的目光,缓缓说道:“被血染红的白色连衣裙。” “我也是这么想的。”边平的脸色变得凝重,“这两个女孩,至少有一个可能已经死了。” 方木想了想,问道:“我们能做什么?” “你先别急。”边平把桌上的液晶显示器转向方木,“看看这个。” 正在播放的是一段视频,从内容上来看是某个电视节目,方木想起曾经在现场看见一部还在转动的摄像机。 “这是现场那部摄像机录下来的?” “是啊,”边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你先看,我眯一会,昨晚熬了一夜了。” 前十几分钟的录像内容都很正常,和平常电视里看到的节目并无两样,只是方木发现罗家海的脸色始终阴沉,想来是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忐忑不安吧。播放到罗家海忽然拔刀刺向秦老师的时候,场面十分混乱,摄像机的镜头变得摇摆不定,音箱里也传来秦老师的惨呼和电视台工作人员的惊叫声。始终晃动的画面让凝神观看的方木感到头晕目眩,好在这种晃动只持续了十几秒钟,随后画面里的事物就陡然上升,然后翻转,静止不动了。 应该是摄像师逃跑前将摄像机扔在了地上,方木不得不歪着脖子看着显示器,想到刚才边平揉脖子的样子,不由失笑。 画面上出现了一双穿着水绿色短裤的腿,随后就是一阵尖叫,同时还隐约可辨罗家海粗重的喘息声,那双腿的主人转身跑进了正对着镜头的一扇门,哐的一声关上了。罗家海的下半身出现在镜头里,他几步奔到门前,飞起一脚,木门应声而开。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床,女孩正拿起几本书,边歇斯底里地尖叫,边向罗家海身上扔去。罗家海很轻易地把女孩按倒在床上,粗暴地撕扯着女孩的衣服。 女孩很快就没了力气,软弱无力的两只手轻飘飘地拍打在罗家海的身上。罗家海把女孩的t恤衫拉到胸部以上,又去撕扯女孩的短裤,很快,短裤就被拉到了膝盖处。罗家海半跪起身子,压住女孩的双腿,开始解自己的裤带,解到一半,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女孩尚未发育的胸部上,动作停了下来。 罗家海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女孩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抽出了双腿,仿佛失去知觉的罗家海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床边,又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垫,忽然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起来。 方木眯起眼睛,盯着哭得全身颤抖的罗家海。 忽然,罗家海伸出一只脚踢向房门,房门重重地关上了。镜头里只剩下昏暗的客厅和那扇紧闭的门。 接下来的一小时内,画面上始终没有出现新的事物,只能隐约听见警笛声和警方的喊话,直到方木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里。 看完这段视频,方木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上,点燃了一根烟。 显然,罗家海要强奸那个女孩,可是后来又放弃了。从他突如其来的痛哭来看,这种放弃似乎出于一种真心的悔悟。 “我没碰她……她不会有那种味道……” 从这句话来看,罗家海的强奸行为带有明显的报复意味,而那种味道,肯定与性行为有关。 方木正在冥思苦想,桌上的电话机刺耳地响起来。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听的时候,边平一跃而起,疾步走到桌旁接起了电话。 “喂,是我……嗯……知道了。” 边平放下电话,转头对方木说:“分局打来的,要你过去一趟,据说罗家海指名要见你。”他顿了一下,“也许,你还能看见自己的故交。” 来到分局后,方木被直接领到了审讯室。一扇大单向玻璃前坐着几个人,都在观察审讯室里的动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个高个子转过头来。 方木停下了脚步,一丝微笑浮上面庞。 是邰伟。 邰伟却不如方木那般热情,只是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动。他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问道:“来了?” 邰伟的冷淡让方木有些不知所措,他点点头,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长话短说。”邰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周前,j市工业大学有三名学生失踪。分别是罗家海、他的女朋友沈湘和比他们低两级的桑楠楠。经我们调查,桑楠楠曾和沈湘发生过口角,所以我们初步断定,罗家海和沈湘劫持了桑楠楠。而罗家海只身来到这里杀人作案,更让我们肯定之前桑楠楠的失踪属于暴力劫持。” 方木想了想,“我能做什么?” “罗家海归案后始终一言不发,今天早上被我们逼急了,说只跟你一个人谈。我们想知道沈湘和桑楠楠在哪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也是我们从j市跑来这里的目的。”邰伟顿了一下,“这案子由我负责。” 方木没有作声,扭头看着审讯室墙上的单向玻璃。罗家海低垂着头,手脚都被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起来似乎缩短了不少。 方木站起身来,“打开他的手铐和脚镣。” 分局的警察看看邰伟,邰伟挥挥手,意思是“照他说的做”。 警察掏出钥匙,边跟方木往审讯室走边说:“兄弟,你自己当心点。” “放心吧,没事。”方木走到审讯室门口,忽然转身,手指着邰伟说:“不过,你这次,可别再溜号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邰伟,邰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目光变得柔和。 方木也笑笑,拉开审讯室的门。 罗家海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方木以为他睡着了,警察给他解开手铐和脚镣时,罗家海忽然伸手抚摸另一只被勒出红印的手腕,才知道他一直醒着。方木想了想,叫人送一瓶矿泉水进来。 把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罗家海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拧开瓶盖后,只抿了一口,就把瓶盖拧好,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方木点燃一根烟,隔着桌子凝望着他,几分钟后,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 罗家海抬起眼睛,摇了摇头,“谢谢,我不吸烟。” 方木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继续吸烟。 两个人对坐在桌子的两端,中间是慢慢旋转、消散的烟气。一个盯着眼前的矿泉水,另一个透过烟雾盯着对方。沉默,既像等待,也像较量。 方木知道,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罗家海开口。其实他很想告诉邰伟少安毋躁。从目前的情况分析,结合罗家海的言行,沈湘和桑楠楠很可能都死了。找到她们的时间无论早晚,都已无力再挽回些什么。 方木更感兴趣的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味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杀死秦老师?沈湘和桑楠楠究竟与这件杀人案有什么关系…… 吸完一支烟,方木缓缓问道:“你要见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罗家海没有马上回应,隔了几秒钟才抬起眼睛,方木没有躲闪,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罗家海的眼神疲惫,带着深深的绝望与哀伤。 “方警官,如果我说我不是坏人,你相信么?”过了好一会,罗家海低声问道。 “我无意评价你的人品,不过我宁愿相信你是好人。”方木略略提高声调,“但是你杀了人。每个人犯错后都会给自己寻找借口。你如果想让我相信你是好人,就要说服我。” 说完,方木屏气凝神地看着罗家海,等待他剖白心迹。可是罗家海又垂下头去,不动了。 方木原以为能顺利让罗家海开口,可是罗家海的再次沉默让方木有些意外。他定定神,决定换个方式。 “沈湘很漂亮吧?”方木重新点燃一支烟。 透过面前袅袅上升的烟雾,方木清楚地看到罗家海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很爱她对么?”方木决定趁热打铁,“我想,她也很爱你。” 罗家海的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整个人仿佛是一片在秋风中瑟瑟颤栗的叶子。 方木移开目光,盯着审讯室的角落,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喜欢白色的人往往内心向往着纯洁。他们生活井然有序,喜欢干净整洁。”方木掸掸烟灰,“沈湘一定帮你洗过衣服,整理过宿舍吧?” 罗家海猛地一挥胳膊,面前的矿泉水瓶被扫到单向玻璃上,又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你别说了!”他冲方木歇斯底里地大吼。 方木平静地看着他,罗家海的双眼盈满泪水,灰白色的嘴唇哆嗦着。 方木缓缓,却清晰无比地说道:“沈湘,已经死了,对么?” 眼泪刷的一下从罗家海的脸上流下,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中,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木静静地等待。几分钟后,罗家海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他又开口说道:“这样一个向往纯洁、喜欢干净整洁的女孩子,现在只能躺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慢慢地肿胀变形,腐烂、发臭,也许身上还覆盖着大团的蛆虫。” 罗家海的嚎哭刚刚转为小声的抽泣,听到方木的话,哭声又骤然猛烈。 第136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4) 方木的声音平淡,却有一种残忍的力量:“你曾经说过,不想和沈湘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我想,沈湘也同样不想以那么令人作呕的模样说再见。所以,”他顿了一下,“告诉我,她在哪儿?我保证,我们会善待她的遗体。” 罗家海拼命点头,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方木捏着行将熄灭的烟头,屏气凝神地盯着罗家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平静如初,可方木却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急促的鼓点一般。 罗家海终于停止了哭泣,他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j市红园区,钢材市场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厂房,沈湘,还有桑楠楠,就在二楼的一个工具房里。” 方木暗暗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单向玻璃。他知道,在另一边,邰伟正在跟j市的同事联系,火速赶往那个地点。 这几句话好像耗尽了罗家海全身的力气,他彻底瘫软在椅子里,用手捂着脸,任由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方木也觉得疲倦,他清楚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杀死了两个人,可是他看起来跟那些涉世不深、敏感脆弱的大学男生没什么两样。尽管对这两起案件还有很多疑问,方木也不忍心继续追问下去了。 他朝单向玻璃打了个手势,很快,审讯室的门开了,两个警察走了进来。 “带他回看守所吧。改天再审。” 两个警察应了一声,给罗家海戴好手铐,几乎是拖着他走向门口。快出门的时候,罗家海忽然挣扎着喊了一声:“方警官!” 方木示意那两个警察先等等。罗家海哑着嗓子,脸上是乞求的表情,“等你们找到沈湘了,我……我能再看看她么?”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点了点头。 目送罗家海被押走,方木却忽然没了力气,他坐在椅子上,又抽出一根香烟,正伸手去拿打火机,肩膀后伸出一只手,“啪哒”一声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 方木凑过去点燃了烟,回头一看,是邰伟。 邰伟拉过椅子在方木身边坐下,看看方木,忽然笑了。 “你小子,果真有两下子。” 方木吐出一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那两个女孩还有可能活着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几乎不可能。罗家海完全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 邰伟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不着急回去么?” “不着急。”邰伟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人都死了。早回去一天半天的也没什么意义。” 方木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走吧,我请你吃饭。” 分局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方木和邰伟相对而坐。等待上菜的时候,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抽烟,似乎无话可说。 还是方木打破了沉默,“结婚了?” 邰伟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里,他一边用餐巾纸胡乱地抹着下巴,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木笑着指指邰伟左手的无名指,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环状戒痕。邰伟的脸有些红,用力在戒痕上蹭了几下,似乎想把它蹭掉。 “呵呵,你媳妇一定挺厉害,不过很依赖你。” 邰伟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我估计你上班的时候就把戒指摘掉,下班回家的时候再戴上,可见你还是挺怕你媳妇。以你的性格,能让你这么老实的,当然是个厉害媳妇。”方木笑笑,“不过这说明你媳妇很在乎你们的婚姻,她很依赖你。恭喜你了。” 邰伟的眼中弥漫起少见的温情,“嘿嘿,就是跟小孩似的,连睡觉都得拉着手。” 似乎因为和方木分享了隐私,邰伟的话也多了起来。这个叼着香烟,大口喝酒的人看起来又是那个郑重其事地把一颗子弹送给方木的警察。 这让方木感到熟悉而亲切。 推杯换盏间,方木知道邰伟结了婚,升了职;赵永贵调到分局做了局长;当年参办孙普一案的警察有的升职,有的调任,也有的牺牲。 方木告诉邰伟自己毕业前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现在在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工作,顶头上司正是乔教授的学生边平。 熟人碰面,话题多围绕着共同的回忆,而回忆往事,并不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方木和邰伟之间,似乎除了孙普的案子,也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的时候会开车去j大,去南苑五舍,去篮球场,去体育馆,也去那个地下室。”邰伟有些喝多了,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一侧面孔在唇边升起的烟雾中若隐若现,“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有时会觉得那年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会有那么凶残的人。”他轻声笑笑,“你救了我的命,说起来,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方木低着头,良久,轻轻地说:“不用。” 邰伟也似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过头,“你怎么样,干得不错吧?” “还行,就是有时候闲得无聊。其实当初想去市局的,后来是边平处长硬把我要过去的。” 邰伟嘿嘿地笑起来,“你还嫌清闲?你要是去了市局你就知道了,累得你喘不过气来。”他转头看着窗外,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你到底还是做了警察。是为了乔教授么?” 方木低头喝了一口酒,没有回答。 邰伟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是那个想法,你不适合做警察。” 方木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为自己点燃一根烟。 “考没考虑过换个职业?” “没有!”这次方木回答得斩钉截铁。 “没有!”邰伟清楚地记得当初他问方木是否打算做警察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自己的。同样的答案,结果却截然相反。说不清犯错的是自己,还是眼前这个依然面色苍白,目光锐利的人。 邰伟试着缓和自己的语气,“将来有机会,还是换个工作吧。” 方木好一阵没有说话,忽然抬起头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不适合做警察?” 邰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从地下室那件事开始。” “哦?”方木一扬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邰伟,“会告发我么?” 邰伟收敛了笑容,“我不会。永远不会。我也同样永远不会认为你会是一个好警察。” “什么是好警察?”方木反问道。 邰伟被问住了,愣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但是你肯定不是。你是一个无法对案件置身事外的人,你对它总是倾注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如果某一个案件无法用法律来解决,或者你不想用法律的方式解决的时候,你就会用你自己的方式。”他顿了一下,“我知道,就在昨天,你差点用自己为罗家海挡住一颗子弹。” 方木始终低着头,良久,他掸掸烟灰,“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邰伟摇摇头,“你会害死你自己。” 方木忽然嘿嘿地笑起来,“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不等邰伟开口,他就举起杯子,“不说了,喝酒!” 旧友聚会在心照不宣的回避中以一场大醉结束。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分局的时候,j市那边的信息也反馈回来。在罗家海指示的地点发现了沈湘和桑楠楠的尸体,初步确定两人的死因都是失血性休克。不同的是沈湘的致命创口在腕动脉,而桑楠楠则是身中二十余刀。具体情况需要法医作进一步检验方可确定。分局和j市的刑警在案件的管辖权上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双方都认为本地才是主要罪行发生的地点。协商的结果是:邰伟一行人先行返回j市,待主要证据搜集完毕后再确定由谁来管辖罗家海一案。 告别的时候,方木冲已经醉眼蒙眬的邰伟指指左手的无名指,这家伙迷迷糊糊地一挥手,也不知是否明白了方木的意思。 目送吉普车消失在街角,方木看着那团扬起的灰尘发了一阵呆。回过身,分局门上的警徽在正午的日光下耀眼无比。方木把手遮在额前,静静地看着警徽,感觉它在一点点变大,最后竟有了铺天盖地的架势。 我真的不适合做警察么? 第三章 悲悯 杨锦程疲惫地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感到脖颈后面一阵酸痛,一个原本舒筋展骨的懒腰伸了一半就不得不放弃。他弓着背,盯着显示器发了一会呆,端起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一饮而尽。 喝干茶水的杯子拎在手里仍然沉甸甸的,杨锦程反复端详着它,想到它不菲的身价和在研究所里独一无二的地位,不由得笑了笑。 他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杨锦程脸上的疲态就荡然无存,他看起来又是那个永远精力充沛,宽厚又不失精明,风趣又不失威严的杨主任。 杨锦程沿着装饰考究的走廊慢慢地走,之所以慢,不是因为年纪,而是想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从容淡定。身边不时有人停下来鞠躬,又匆匆走掉。杨锦程看着两侧的落地玻璃窗,虽然已经快晚上八点半了,可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依旧有不少研究员在忙碌着。眼前的繁忙景象让杨锦程感到心满意足,他像一个正在检阅军队的元帅一样,在井然肃立的队伍前信步前行,独自享受着超脱其外的优越感。 巡查了几个工作室,拍了若干人的肩膀,也接受了若干恭维后,杨锦程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到那张全研究所最宽大、最舒服的椅子上,刚才还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疲惫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杨锦程用一种几乎是蜷缩的姿势坐了很久,直到他把一只有些酸麻的手臂无力地放在桌面上。 手指碰到了鼠标,显示器啪的一声自动开启。杨锦程的脸渐渐被青白色的光照亮。他目光散漫地盯着越来越亮的显示器,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坐正身子,点击“我的电脑”,进入硬盘分区,轻车熟路地连续的点击后,一个位置很深的文件夹被打开了。杨锦程毫无必要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飞快地输入一串密码。接着,他就把脸凑近显示器,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杨锦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微笑从嘴角到双颊,在杨锦程的脸上一点点蔓延,最后,似乎每一根眉毛上都跳动着喜悦。 他挨个察看着这些文件,每次读取一个新的文件的时候,杨锦程的脸上就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迫不及待看到一件自己早已熟悉的东西。他似乎在跟自己玩着捉迷藏。一边问自己:这个很精彩吧?一边拼命遗忘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图片和文字,以使自己在打开下一个文件的时候发出自欺欺人的惊呼:哇,这个更精彩! 杨锦程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似乎这是他的命,他的魂,似乎杨锦程的后半辈子,就指望它了。 晚上十点半,杨锦程的银灰色本田车缓缓驶入“智·苑”小区。这是本市的一片高档住宅小区,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业主们也以高级知识分子居多。杨锦程停好车,匆匆地向自家单元走去。还没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杨锦程正嘀咕着这是谁家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单元门前的声控灯就亮了。 杨锦程愣住了,这不是自己的儿子杨展么? 他疾步走过去,推推杨展的肩膀,“哎,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杨展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盯着杨锦程看了半天,似乎没认出这是自己的爸爸。杨锦程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边掏钥匙边问:“你的钥匙呢?又丢了?” 杨展“嗯”了一声,伸手去揉眼睛。他的书包带勒在手肘处,胳膊抬不起来,不得不侧着头。杨锦程抓起书包用力一拎,把书包带马马虎虎地提到儿子的肩膀上。迷迷瞪瞪的杨展被父亲的动作弄了一个趔趄。他很快站直了身子,乖乖地跟着父亲走进电梯。 十八楼的寓所里,杨锦程脱掉鞋子,把西装扔在沙发上,刚要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会,就听见电话铃骤然响起。 他小声咒骂了一句,起身拿起了听筒。 “你好……对,我是杨展的爸爸……哦,贺先生您好……什么?不会吧……您儿子的书包多少钱……嗯,好的,我会搞清楚……嗯,对不起,改日我会登门向您道歉。再见。” 杨锦程扔下听筒,转身大吼一声:“杨展!” 杨展在门口慢慢站起身来,他还是刚进门时的样子,既没有放下书包,也没有脱鞋,但是也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 杨锦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儿子拎到客厅中央,几下把书包拉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 这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书包,上面印着色彩俗艳的奥特曼。质量很差的针织物表面已经磨起了毛,到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墨水渍。 “这是你的书包么?”杨锦程抖着手里的书包,里面的书本和文具盒稀里哗啦地摔出来。 杨展低着头不说话。 “说话!是不是?”杨锦程在儿子的肩窝上用力搡了一下。 杨展小声说:“不是。” “为什么逼着人家跟你换书包?嗯?你知道你的书包值多少钱么?这个呢?”杨锦程狂怒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摔,“你是不是有病啊?” 杨展忽然抬起头来,表情平静,他甚至笑了一下:“你认识我的书包么?” 杨锦程被问住了,随后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杨展的脸上。 杨展小小的身子被打得横飞出去,又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余怒未消的杨锦程冲过去,一把拎起杨展又要开打。 杨展的鼻子和嘴里淌着血,他在父亲的手里无力地挣扎着,拼命扭过头去,冲着客厅的墙上喊着:“妈妈……妈妈……” 凄厉的喊声让杨锦程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面墙。妻子在黑像框里盯着他和儿子,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似乎带着祈求。 杨锦程松开手,杨展扑倒在地板上,蜷缩起身子小声哭泣,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妈妈……妈妈……” 杨锦程垂着手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着,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了,他用手一指:“回房间去!今晚别吃饭了!” 杨展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向自己的房间跑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第137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5) 孩子没有开灯,就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不时吸吸鼻子。他早就不哭了,脸上的泪水干了,脸蛋紧绷绷的。坐了一会,他小心地抚摸着肿胀的脸,能清晰地感到几个隆起的指印。 孩子的表情平静,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恨,只是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脸,同时认真地倾听着客厅里的动静。 终于,他听到沙发嘎吱一声,好像有人站了起来,接着,就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一直延续到父亲的房间里,随着关门声彻底消失了。 孩子没动,还是警惕地听着,直到他确信父亲已经睡下了。他顺着床沿滑到地板上,爬进床底,不一会,就抱着一个小铁盒钻了出来。 孩子打开盒子,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盒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食物,大多是吃剩下的。有几块干面包,碎成小块的米饼,半截香肠,拆开的饼干,还有几个果冻。孩子借着窗外的月光在盒子里挑挑拣拣,选出几样塞进嘴里咀嚼。他吃得不急不缓,十分从容,目光始终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吃完之后,孩子又把小铁盒塞进床底,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睡觉。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在衣袋里摸到了一串硬硬的东西。孩子把它掏出来,那是两把拴在一起的钥匙。孩子把钥匙摊在手心里摆弄着,忽然站起来拉开窗户。 午夜清冷的空气让孩子清爽无比,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扬手,把手里的东西抛向了夜空。随即,他就把头探出窗外,可是楼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孩子有些失望。他漫无目的地打量着面前的黑夜。对面那栋楼里,有几家还亮着灯,透过薄薄的窗帘,能看见还有人在走来走去。 一丝微笑展现在孩子的脸上,他爬上窗台,只穿着内裤的小小身体只能蜷缩着。他抱起肩膀,静静地看着对面楼上的点点灯光。 案件管辖权的争议很快得到了解决。j市警方放弃了对案件的管辖,将由c市警方负责本案的预审和移送起诉。方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跟边平说自己想跟进这个案子。边平同意了。 在方木看来,罗家海的动机十分奇怪。从本案来看,一共有三个被害人。其中,沈湘的死因极像自杀,而桑楠楠和秦玉梅的死毫无疑问是由罗家海造成的。桑楠楠身中二十余刀,而秦玉梅也死状甚惨。从表面上来看,这两起案件的起因似乎都是仇恨。而驱动罗家海跨越两地的两起杀人行为的内在动因究竟是什么?此外,罗家海一再强调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如果这味道的源头是性,那么,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方木从分局调阅了本案的部分预审材料。材料显示,罗家海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是拒绝交代自己的作案动机。这也意味着罗家海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的刑罚后果虽然是死刑无疑,但是根据中国刑法的规定,如果是由于被害人的过错而导致行为人激愤犯罪的话,有可能被判处死缓。假设罗家海的杀人行为确实情有可原,那么他实际上放弃了自己免于一死的最后一个机会。 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嘴里,想得到真相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方木还是打算试试,而且罗家海跟他也确实有约在先。 所有与案件有关的物证都被移送至本市,其中包括两个死者的尸体。要求罗家海指认尸体那天,方木也在市局。他站在殓房门口,远远地看着罗家海从走廊尽头被两个警察押了过来。 罗家海脚步踉跄,之所以跌跌撞撞,是因为他脚步过急,而脚上又带着沉重的脚镣。他一路伸着脖子,神态焦急,走到殓房门口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他看着方木,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点什么感激的话。 方木有些尴尬,其实他并没有履行让罗家海再见沈湘一面的承诺,今天只是例行公事,让他指认尸体而已。眼看着他被两个警察推进殓房,方木想了想,拉住其中一个说:“一会指认完了之后,在保证不破坏尸体的前提下,让他多待一会。” 很快,殓房里传出了沉闷,却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个警察很给面子,足足15分钟后,两眼通红的罗家海才被带出来,脸上是一副混合着痛惜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罗家海用衣袖擦擦鼻子,径直冲方木走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谈谈吧。”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好吧。” “但是我有个条件。” 方木点点头,“你说。” “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许有第三人在场,也不能进行录音或者录像。而且我们谈话的内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好的,这不难做到。” 为了排除罗家海不必要的担心,方木没有去审讯室,而是把谈话安排在三楼一间小会议室里。在一楼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电梯门刚刚打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 一个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匆匆跑过来,方木以为他也要搭乘电梯,就伸手按住了电梯按钮。 “请问你是罗家海先生么?”中年男子并不急着进入电梯,而是面对罗家海急切地问道。 “我是。你……”罗家海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他一边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律师证:“我是恒大律师事务所的姜德先律师,我听说了你的案子,希望能做你的辩护律师。” 原来是来拉业务的律师,方木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有点纳闷。这个人他听说过,姜德先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律师,案源多得应接不暇,怎么会为这样一件发挥空间极小的案子主动找上门来呢? 律师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律:刚刚出道的律师往往会接受一些刑事案件,尤其是死刑案件的委托,希望通过成功的辩护来打出自己的名号。而姜德先早就不需要这种成名的方式了。 罗家海苦笑了一下,“谢谢你,不用了。我不需要律师。” “你需要。”姜德先的语气坚决,“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死刑案件必须有律师介入……” “死刑”这两个字似乎刺激了罗家海,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也没有钱支付给你。” “不。完全不需要任何费用,”姜德先急忙说:“我免费给你辩护。相信我,我能保住你一条命。” “不用!”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小伙子。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女……”方木不得不怀疑姜德先的职业素养,跟一个几乎必死的人探讨家人与亲情,毫无疑问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而罗家海也在这种刺激下丧失了理智。 “滚!” 他向姜德先猛扑过去,却忘记自己的脚上还戴着脚镣,刚迈开一步就跌倒在地上。姜德先吓得倒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负责看管的两个警察急忙七手八脚地把罗家海按住,罗家海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滚,滚开!别想用我们来为你自己沽名钓誉……滚!”看那架势,似乎要从姜德先腿上咬下一块肉才罢休。 好几个警察闻声上来帮忙,看见一个警察抽出了警棍,姜德先又跳过来大声说:“我警告你们,不要对我的当事人使用暴力。否则……” 方木一边让那个警察把警棍收起来,一边毫不客气地推开姜德先:“他还不是你的当事人呢,你先闭嘴!” 罗家海很快就被制服了,一个警察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抬起头来对方木说:“对不起,方警官,我看我们得把他带回去了。” 其实不用他说,方木也知道今天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了,他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他们先把罗家海送回看守所去。 目送罗家海被两个警察架出了正厅,方木转过身来,却看见姜德先也向门口的方向张望着。大概是感到方木正在看着他,他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方木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来不及消退的神情。须臾,他的眼神又重新恢复了职业性的冷漠。 姜德先律师冲方木点点头,转身走了。 方木想了想,继续留在分局也没什么意思,也起身向门口走去。 刚刚走出正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奥迪a6汽车从面前疾驰而过,坐在驾驶室里的,正是姜德先。他看着它像一条矫健的鲨鱼一般迅速融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微叹口气,走向自己那台吉普车。 上车,发动,方木却迟迟没有踩下油门。很快,他发现自己在回忆姜德先的眼神。那是一种在很多律师的脸上很少出现的神情。 那就是,悲悯。 第四章 天使堂 周老师笑眯眯地翻拣着方木拎来的几个纸袋,“嗬,还真没少买!” 方木的脸有些红:“我不太会买东西……”他看着周老师展开一条牛仔裤,“……希望亚凡能够喜欢。” “嗯,你想得比我周到。”周老师把衣服叠好,放进纸袋里,“亚凡也的确到了爱美的年龄了。不过以后还是少给她送这些东西,这里的孩子,最好别染上虚荣的毛病。” 方木点点头,“一定。” “那,一会亚凡回来了,你亲自交给她?” 方木急忙摆手,“还是你给她吧。” “我?恐怕也不合适。”周老师掂掂手里的纸袋,“这丫头鬼着呢,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我给她买的。小赵,小赵。” 赵大姐举着两只满是泡沫的手走进来,“什么事?” “把这个交给廖亚凡,就说是你买给她的。不过别一次给她,分几次给。” 赵大姐凑过去在纸袋里瞄了几眼,抬头冲方木笑笑:“呵呵,还挺时髦的。”她指指斜对门的一个房间,“小方,现在我倒不出手来,你帮大姐拿到房间里去。” 方木应了一声,拎起几个纸袋走了出去。 赵大姐的房间不大,又是阴面,所以光线很暗。方木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烟气。他环顾一下四周,把纸袋放在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只五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五斗柜上点着两盏长明灯,中间是一只香炉,厚厚的香灰中,几炷香忽明忽暗,烟雾缭绕。香炉后面,一张男孩子的脸在黑相框里冲方木咧嘴笑着。 方木凑到五斗柜前,凝神注视着男孩的照片。他看起来不会超过10岁,眼神里有一丝羞涩和故作老成的神态。从嘴角略带些许调皮的笑容来看,拍照者应该是他的亲人,也许就是赵大姐本人。 “那是赵大姐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周老师也走了进来。他站在方木身边,凝视着面前这张照片。 方木朝门口看看,低声问道:“这孩子……多大?” “8岁。” “因病?” “不,自杀。” 方木吃了一惊,“自杀?” 周老师点了点头,眼睛始终盯着照片,良久,他长叹一声,从五斗柜上拿起几根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里。刚刚有些淡薄的烟气一下子又浓烈起来。 傍晚的时候,周老师再次挽留方木吃晚饭,这次他没有拒绝,而且自告奋勇帮助赵大姐削土豆皮。赵大姐最初觉得过意不去,说什么也不让方木动手,在方木的再三坚持下才同意。不过方木削了三只土豆后,赵大姐就说什么也不让他干了。 “你削的皮也太厚了,浪费的都够炒盘菜了。” 方木无奈,只能去干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洗土豆。 “怎么老吃土豆啊?”方木把一个个洗好的土豆泡在水里,面前的水盆里很快就摞起了两层。 “没办法,这东西便宜啊。”赵大姐拢拢头发,“老周买下这么一大片地做孤儿院,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再说,社会捐助也少,像你这样定期捐助的,更是少之又少了。那么多孩子的生活费、学杂费、医疗费,不省着点怎么行?” “嗯,也是。”方木点点头,“周老师太不容易了。”说到这里,方木四下看看,小声问赵大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周老师的夫人呢?” “嗐,我问过他,这老头没结过婚,单身大半辈子了。” “嗬!”方木不由得心生敬佩,“看来这老先生把一生都给了这群孩子了。” “是啊,那是个了不起的人。”赵大姐向院子里望去,周老师正坐在花坛上,面前是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小女孩,周老师摸着她的头,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小女孩不住地点头。 “他特别会开导人,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只要跟老周聊上一会,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赵大姐回过头来,轻轻地说道:“这辈子能遇上这么个人,还能一起共事,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方木笑笑,不由得又转过头去,太阳的大半已经沉落至地平线以下,周老师背对夕阳,整个人的侧面被镀上一层金色的细边,在愈加深沉的暮色中,竟透着隐隐的光。小女孩已经不哭了,泪痕交错的脸蛋上正呈现出甜甜的微笑。 一个少女忽然从门口跳进来,调皮的表情在脸上刚刚绽开,就因为厨房里的陌生人而瞬间收敛了。 是廖亚凡,身上穿着新牛仔裤。她看清正在洗土豆的是方木,“呀”的一声就转身跑掉了。 赵大姐笑骂道:“这孩子,毛毛愣愣的。” 毛毛愣愣的廖亚凡很快就回来了,新牛仔裤已经被一条旧运动裤取代。她一言不发地把装满土豆的水盆拖到自己身前,埋头清洗起来。 方木有些尴尬,就起身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去了院子里。转身之前,听见廖亚凡低声对赵大姐说:“赵姨,谢谢你。” 院子里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孩子,他们大多瘦弱,衣着简陋,可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表情和那些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们毫无二致。这大概是一天中,孤儿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刚刚放学的孩子们毫不吝啬地挥霍着今天最后一点精力。而那些有残障,只能留在院里的孩子们则毫无保留地向归来的伙伴们表达自己积攒了一整天的热情。到处都是欢笑、吵闹和来来回回的追打。 方木坐在花坛上慢慢地吸烟,感到说不出的放松。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在身边飞奔而过的孩子们,鼻子里是扬起的细细尘埃。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粗粝的土地上享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快乐。没想到,在游戏室、网吧遍地都是的今天,奔跑同样会给孩子们带来如此的狂喜。 第138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6) 方木注意到在花坛的另一侧,一个小小的孩子正透过鲜花与青草注视着他。从他痴肥的脸庞和歪斜的眼睛来看,这是一个智障儿童。 孩子发现方木也在看着他,呵呵笑起来,同时伸出一只手向他用力地一挥。 方木笑笑,也冲他摆摆手。那孩子仿佛受了鼓励一般,又是一挥手。 如是几次,方木意识到这孩子其实在跟他玩猜拳游戏,同时发现他只有两根手指。方木想了想,每次都张开五指,做出“布”的手势。 于是“剪刀”的主人就很开心,连续的胜利让他兴高采烈,甚至跑到花坛里打个滚再迫不及待地爬起来,继续跟对面那个永远只会出“布”的家伙玩下去。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花丛中,孩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方木渐渐看不清他的手了,只听见对面兴奋不已的“咯咯”的笑声。 忽然,方木意识到有人在自己旁边。转过头去,黑暗中,廖亚凡站在几米开外,静静地看着他。 “吃饭了。”几秒钟后,她轻轻地说。 晚餐很简单,白菜熬豆腐、土豆丝、辣椒酱和白米饭。方木被安排在周老师的身边,他的对面就是廖亚凡。 廖亚凡自己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怀抱着一个1岁左右的残障儿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她让孩子靠在自己的怀里,右手拿着勺子,左手捏着一块手绢,随时准备擦拭孩子嘴角流下来的菜汤。趁他咀嚼的功夫,廖亚凡就舀上几口饭菜塞进自己嘴里。 看得出来,方木肯留下来吃饭,周老师还是挺高兴的。也许是对饭菜的过于简单感到抱歉,周老师特地倒了两杯白酒,算是补偿。 酒是好酒,就连方木这样不懂品酒的人,也能感到入口之后的绵软醇厚。周老师见方木意犹未尽地咂嘴,笑了笑说:“五粮液。” “嗬,我还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那我再给你倒点。” “不用不用。”方木急忙摆手,“我一会还得开车。再说,这么好的酒,你留着招待贵客吧,给我这样的门外汉喝了也是白喝。” 周老师端起酒杯,细细地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好一会才咽下去。 “唉,那时候,喝五粮液就跟喝水似的,根本尝不出味来。”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现在喝酒的机会少了,反而喝出它的香醇来。看来回味一件事情的最好时机,恰恰是失去它的时候。” “呵呵,”赵大姐嘴里含着饭,闷声闷气地笑起来,“你老先生有钱的时候,恐怕没把这玩意放在眼里吧?” “嘿嘿,是啊。”周老师放下酒杯,眼盯着天花板,“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糟蹋钱啊。” “周爷爷,”一个小男孩眼疾手快地从汤盆里挑出一块肥肉片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过去很有钱么?” “是啊。” “有多少钱?” “哈哈。”周老师笑眯眯地用手在空气中划拉一把,“很多很多钱。”“那你坐过飞机么?”另一个小女孩问。 “坐过啊。” “好玩么?” “好玩啊。可是爷爷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那么大的铁家伙,忽地一下子就飞起来了。我心想,它要是掉下来,我可就完蛋了。” 孩子们笑起来。 “那你去过外国么?”有一个小女孩问道。 “去过啊。” “去过美国么?” “去过。” “美国什么样?我们老师说,美国可好了。” “是挺好。不过我还是喜欢咱们国家。” “为什么啊?” “因为美国没有我的这些小宝贝啊。”周老师伸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小女孩皱着鼻子笑了。 “给我们讲讲外国吧,周爷爷。” “外国有什么好讲的。” “讲讲吧,讲讲吧……”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央求着。周老师看着十几双期盼的眼睛,也来了兴致。 “好。那我就来说说我去过的一所大学吧。这所学校叫哈佛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那时候,我每天都去一座最高的白色楼房里听课……”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其中,廖亚凡听得最认真,甚至忘记给怀里的孩子继续喂饭了。她的脸色微红,眼神中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憧憬,似乎既向往,又嫉妒。 她已经完全具备一个成年人所具有的思考能力了。方木想。 廖亚凡不可能不把自己目前的生活处境和周老师嘴里天堂般的描述进行对照,而她又恰恰处于最容易产生幻想的年龄。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方木的目光落在廖亚凡身上那条旧运动裤上,心里一阵刺痛。 怀里的孩子因为长时间受到冷落,不满地哇哇大叫起来。如梦初醒的廖亚凡急忙舀起饭菜往他嘴里塞,一不小心呛到了孩子。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老师也停止了讲述,急忙指示赵大姐快去照料一下那孩子。廖亚凡把孩子交给赵大姐的时候,双眼还在紧盯着周老师,似乎希望他继续讲下去。 然而周老师此刻更关心的是那个孩子,等那孩子吐出了一块土豆,停止咳嗽之后,他也忘记刚才讲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挥挥手让大家快点吃饭。廖亚凡有点失望,慢慢地把饭碗里剩余不多的饭菜一点点扒进嘴里。 吃过晚饭后,周老师又泡了一壶茶,拉着方木坐下来聊天。孩子们各自找地方写作业、做游戏。廖亚凡端起一大盆用过的碗筷,跟着赵大姐走进了厨房。 茶也是好茶。方木一边细细品尝,一边暗自揣摩周老师过去的身份和职业。也许是因为晚饭喝了点酒的缘故,周老师谈兴甚浓。 “如果将来条件好点了,我就在这里建一个图书室……那里专门修一个女生宿舍……” 周老师边说,边用手在院子里比划着,似乎眼前已经是一片整齐明亮的楼房。 方木笑着听他说,并不插嘴。周老师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他摇摇头,“也就是想想罢了。能让眼前这帮孩子接受教育,健康地踏入社会,我就烧高香了。” 方木想了想,“你办这个孤儿院,花了很多钱吧?” “嗯,”周老师点点头,“我这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了。” 方木在心里暗暗算了算。800多平米的院子,加上这栋二层小楼,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再加上所有人的吃穿住用和其他费用,即使有万贯家财,估计也所剩无几了。 “怎么不寻求一些社会捐助?” “呵呵,有好多人要给我投资,捐助这些孩子们。”周老师笑了笑,“我没答应。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要求我们要配合他们搞一些宣传。常常是一只手拿着钱,另一只手端着摄像机。” “如果……”方木斟酌着心里的词句,“……能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大不了就配合他们表演一下。” “不。”周老师声音低沉,但是语气坚决,“他们要孩子们摆出一副受人恩惠的谦恭模样。的确,他们出了钱,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从小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周老师把头转向方木,“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童年境遇,将会对他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的目光移向那些小小的、亮着灯光的窗户,“他们已经被人遗弃,我要做的,是尽量减少这种经历可能带来的伤害。希望在他们走入社会之后,能够忘记这段遭遇。” 方木明白了,周老师创办这家孤儿院,看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让那些被遗弃的儿童能活下去,他的目标是让孩子们以一个完整、健全的人格重返社会。这不由得让方木对身边这个貌似平庸的老头充满敬意。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哈哈哈……”周老师大笑起来,重重地在方木肩膀上拍了几下,“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我没做什么。”方木木讷地说,脸有些红。 “不。你是唯一一个给我资助却不求回报的人。”周老师看着方木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我曾经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而你,帮助我重新找回了它。” 方木的脸更红了。其实,他的回报在数年前就已经得到,那是一个人的生命。相比之下,自己现在的资助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把目光投向那栋二层小楼,它已经完全被夜色包裹起来,那些从小小的窗户里流出的微弱灯光,仿佛一双双温暖的眼睛,有些调皮地看着方木和周老师。 方木的心里一动,“周老师,我有个建议。” “嗯,你说。” “你得考虑给这个孤儿院起个名字。” “起名字?为什么?我又不想大肆宣传这里。” “不是为了宣传这里。”方木认真地说,“是为了那些孩子。如果它叫孤儿院,那么恐怕这些孩子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 “有道理!”周老师很兴奋,“你接着说。” “这些孩子要么有残障,要么被遗弃,还有父母双亡的。他们对自己的出身肯定充满自卑,”方木顿了一下,“要让他们长大成人后,仍然对在这里的生活保有一份愉快的回忆的话,我们就需要给这里起一个温馨、有归属感的名字。” 周老师站了起来,“呵呵,小方,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细密。”他把双手拢在嘴边:“集合了,集合了,大家都出来。” 片刻的沉寂之后,小楼里开始轰轰隆隆地热闹起来。 几分钟后,成群的孩子们从楼里跑出来,赵大姐和廖亚凡也跟在后面,边走边在围裙上擦着手。 周老师站在花坛上,示意大家都围拢过来。 “刚才,我跟方叔叔商量了一下。”他指指方木,“我们要给我们的家起一个名字,大家说好不好?” 孩子们高兴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好。赵大姐也抿着嘴笑,看来无论周老师要做什么,她都会支持。 “那大家说,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每个孩子都皱着小眉头冥思苦想着,就连那些智障儿童也学着其他孩子,做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片刻的沉寂后,各种名号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爱心小学!” “希望孤儿院!” “明天会更好福利院!” “周爷爷慈善院!” 孩子们彼此讨论着,争执着,坚称自己起的名字是最好的。周老师笑呵呵地看着大家,时而鼓励那些胆怯的孩子发言,时而抬头看着夜空沉思。 “我看就别争论了,老周,这孤儿院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好了!”赵大姐一挥手,“就叫周国清福利院。” 孩子们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不。”周老师的目光从夜空中缓缓收回,他的脸上是一种郑重而温和的表情,嘴角微笑依旧。 “天使堂。”他轻轻地说。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似乎都被这三个字迷住了。赵大姐的双手举在胸前,仿佛是一个鼓掌的动作被定格了。 “天使堂……”赵大姐喃喃地说,脸色竟微微红了起来,“天使堂……” 一个个稚嫩的声音在各个角落里越来越响亮: “天使堂……” “天使堂……” 似乎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反复咀嚼、回味这三个字,享受它们在唇齿间吐露的快感,更享受它们深深蕴含的美好意味。 一个小小的女孩拉拉周老师的裤脚:“周爷爷,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天使么?” 周老师蹲下身子把她抱起来,“是的。”他环视那些期盼的脸庞,“你们,每个人,都是天使。” 方木忽然觉得眼前非常明亮,似乎真的看见无数可爱的小天使,他们正拍打着洁白的翅膀,歪着头,对他露出世界上最纯洁的微笑。 第五章 罗家海的故事 我和沈湘是大学同学。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并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上课的时候也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和其他人离得远远的。说来很好笑,整个大学一年级,我都没有注意过她。有时在路上遇见了,竟然会想不起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同班同学。第一次接触是在大一下学期,经济学原理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对这门课没什么兴趣,也没怎么复习。正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沈湘提前交卷了,走到我桌前的时候,她的手在桌子上按了一下,手抬起来之后,桌面上留下一个小纸团。我急忙攥在手里,偷偷打开一看,是两道论述题的答案。由于她的帮忙,我这门课勉强通过了考试。男子汉大丈夫,受人恩惠自然要知恩图报。所以我去约她,想请她吃饭,结果请了两次,她都拒绝了。有一次,我回校的时候,看见沈湘一个人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在路上走。我就上去帮忙,心想总得还她一个人情才好。谁知我接过她手中的袋子的时候,沈湘显得非常紧张,几乎是向后跳了一步,似乎想躲开我一样。我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问,和她边聊边往女生宿舍走。沈湘不肯跟我并排走在一起,在我身后两米开外的地方跟着———你可以想象那是一幅多么尴尬的景象。我想早点送她回宿舍,就加快了脚步。谁知道那塑料袋不结实,哗啦一声破了,滚出至少五十块香皂和大大小小的几十瓶浴液。我吃惊极了,问沈湘你是不是想开小卖店啊?沈湘一声不吭,但是能看见眼泪在她眼眶里转来转去。那副焦急的模样,就好像我破坏了她的什么珍贵的东西。她蹲在地上,用手把那些香皂啊浴液啊什么的拢到怀里。你想想,她那么瘦,能拿起几瓶?于是我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好歹算是装上了大部分,另一些用破裂的塑料袋兜起来,总算帮她带回了寝室。第二天,沈湘把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还给了我,书包上还带着淡淡的薰衣草的香气。我背着这样的书包,忽然感到这个女孩很特别。从此我就开始注意她。而且我知道,她也在注意我。有时候回过头去,会看见她的目光飞快地躲开。慢慢的,我开始得到一些关于她的信息:沈湘是个不爱与人交往的女孩子,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每天都是独来独往的。她的长相普通,也不爱出风头,所以在学校里,属于很不起眼的那种类型。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她非常爱洗澡,每天都要洗一次,即使学校的锅炉房坏了,没有热水,她也会用冷水洗澡。而且,她的生活费除了必要的日常开支外,几乎都用来买洗涤用品了,女同学们都说她有洁癖。 第139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7)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自然引起了我的兴趣。而且,我总也忘不掉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个孤独的、需要关爱的女孩子。于是我决定追求她。你可能觉得她仅仅帮助我作过一次弊,我就要拿爱情回报她,这是不是太傻了。可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我得承认,她的确吸引了我。尽管这种爱情有些同情和好奇的成分,但是我不后悔,甚至现在,我也不曾后悔过。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故意迟到了,走进教室以后,径直向后面走去。果真,她就坐在最后一排,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她当时的样子,紧张得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跑一样。我冲她点点头,好像还笑了一下,就坐下来了。可是沈湘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硬地坐着,一动都不敢动。其实我也紧张,就拿出书本,假装听课。可是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往我鼻子里钻,我朝她那边看看,同时吸了吸鼻子。沈湘的脸上马上呈现出一种死灰一般的颜色,真的,我毫不夸张,青里透黑那种。我吓了一跳,嘴里脱口而出:好香啊。可是她一听到这话,面若死灰的脸立马晴朗起来了。她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些怀疑,可是一遇到我的目光,又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她的脸上竟透出些红晕来。我胆子也大了一些,没话找话:你用什么香水,怎么这么香啊?沈湘没有回答我,而是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真的很香?我用力点点头,沈湘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笑了。 从那天开始,沈湘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很快发现,她真的很爱洗澡。而且自从我们相恋以后,她经常要我陪她去洗澡。可是每次去浴室的时候,她都左顾右盼,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追问了她好几次,她才告诉我,每次去洗澡,或者去购物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人在跟着她。我留神观察过几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可是既然是她的男朋友,保护她就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别的恋人们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却百无聊赖地坐在浴池的门口等着她。而且每次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的时候,总要先问我一句:香不香?她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着一种无法遏制的狂热,每天都要问我好几遍。我有一次被问烦了,随口开了一句玩笑:不香,很臭。结果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纸一样白,二话不说,扭头就回了寝室。结果半夜的时候,我接到她室友的电话,说沈湘发高烧了。我赶忙送她去医院。路上,她的室友告诉我,沈湘回到宿舍后就一头扎进卫生间洗澡,那时已经没有热水了,就用凉水哗哗冲洗。那可是11月份啊。结果折腾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不敢提半个臭字,她再问那个问题,我就说香。不过说实话,她身上的确经常是香喷喷的。 你也知道,现在的大学生谈恋爱,往往谈不了几天就直接上床了。我和沈湘也发生过性关系,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你也许觉得有些奇怪,的确,我们从接吻,一直到实质性的关系,经历了长期的,甚至是艰苦的拉锯战。在别人看来顺理成章的亲昵,在我们之间似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到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把手伸进沈湘衣服里时的情形,她几乎昏了过去。即使她的头拼命地向后仰,我还是清楚地听到她的牙齿在咯吱作响。我当时真傻,误以为那是一个少女情欲勃发的表现。第一次做爱是我生日的时候,在同学的出租房里。我们喝了很多红酒,吃了一块大蛋糕。夜幕降临的时候,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心照不宣。我先洗了澡,她走进浴室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我赤条条地在床上等了她好久,还不见她出来。我担心她煤气中毒,急忙拉开浴室的门,结果发现她蹲在花洒下呜呜地哭,我急忙把她抱出来。她几乎哭得不省人事,完全没顾及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只是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下痛哭。我以为她不同意,一边哄她,一边要帮她穿好衣服。忽然,她一把扯掉我刚刚给她穿上的内衣,翻转过身子抱紧我,拼命地亲吻我。我哪经受得住这个,也气喘吁吁地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就在我要进入的时候,她忽然睁开泪水涟涟的眼睛,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是一个关于味道的故事。 沈湘上初中的时候,一直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像一朵盛开的小花一样,骄傲地,健康地成长,对未来充满幻想,对爱情怀着憧憬。直到有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毁掉了这一切。那天,沈湘的班主任秦老师让沈湘留下来帮助她整理学生的成绩单。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秦老师为了照顾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没有送沈湘回家。结果,沈湘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坏人。那个人殴打她,还强迫沈湘亲吻他的生殖器。最后,他强奸了沈湘。最变态的是,他一边残害沈湘,一边对她说: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第二天,遍体鳞伤的沈湘没有去上学,秦老师来家访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她极力劝阻沈湘的父母去报警,说这样沈湘的名声就完了。本来就犹豫不决的他们最后听从了秦老师的意见。其实她当时并不是为了沈湘,而是怕这件事影响她评选当年的优秀教师。就这样,这件事被当做一个秘密封存了下来。可是,身体上的伤痛可以愈合,心理上的伤痛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平复的。自那以后,沈湘就开始时常闻到身上有一股怪味,类似于那个男人生殖器上的腥臭味道。她开始拼命地洗澡,躲避所有人,生怕别人会闻到她身上的怪味。后来她全家搬到了外地,以为换个环境就会摆脱这种味道。可是没有用,那股怪味始终在她身边如影相随。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讲,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直到那个她一直暗暗喜欢的男孩子坐在她的身边,对她说:好香啊…… 听完她的故事后,我已经是泪流满面,我们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后来,她接纳了我,有些惊慌,有些痛苦,更多的,是甜蜜。事后,我吻遍了她的全身,告诉她,她身上丝毫异味都没有,有的,只是淡淡的幽香。她的表情依然是将信将疑,可是,看得出,她已经不那么在意所谓的味道了。从那以后,沈湘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强迫自己去洗澡,也开始慢慢和大家交往。很快,她就像所有快乐的女大学生一样,开朗,活泼。同学们戏称,这都是爱情的力量。那时候我们多好,一起谋划共同的未来,一起憧憬那平凡却幸福的生活。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个人就是桑楠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欢迎大一新生的同乡会上。大家轮流作自我介绍,轮到沈湘介绍自己的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孩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当时我们都没在意。后来在整个聚会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那女孩子始终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沈湘,有点鄙夷,又有点同情。但是很快,她就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我看得出来,这个叫桑楠楠的女孩喜欢我。沈湘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每次桑楠楠在路上“偶遇”到我,并缠着我说个不停的时候,沈湘都非常安静地在一边站着。有一次,我们系和外系打篮球比赛,我是篮球队的队员,而桑楠楠是拉拉队员。中场休息的时候,她拿了一条大毛巾硬要给我擦汗。这次沈湘没有客气,把她的毛巾扔了回去。桑楠楠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把毛巾扔在了地上,而且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破烂货!”之后不久,沈湘曾经被强奸的事情就在校园里流传开来。我和沈湘成了校园里最受关注的一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包围。沈湘又变得疯狂,她会在任何时候突然在自己身上狂嗅,然后一遍遍问我她身上是不是有一种臭味。我反复告诉她,没有,没有,根本没有。可是她不相信,她又开始频繁地洗澡。最可怕的一次,她足足在浴室里待了六个小时。等她出来的时候,脖子上,胳膊上还清晰可见搓破的伤痕。后来,我们得知所有的传言都是从桑楠楠那里来的。我们去质问她,她满不在乎地说自己说的都是事实。沈湘问她是如何知道的,桑楠楠告诉沈湘,她曾经就读于那所中学,秦老师也曾经是她的班主任。桑楠楠考上大学后,她去看望自己的初中班主任,秦老师告诉她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师姐,还把当年那件事情告诉了桑楠楠。 我们原以为传言会随着时间慢慢平息,谁知它却愈演愈烈,还衍生出各种龌龊不堪的版本。那段时间,我们真的要疯了。沈湘一次次哭着求我离开她,可是我怎么能做到呢?有一次,我们在校外的小旅馆里躲了三天三夜,我们不停地哭泣、亲吻、做爱,觉得真的没有出路了。沈湘把长长的指甲都抠进了我的后背,边哭边说,杀了她吧,杀了她吧,我恨死她了。这似乎是我们当时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 我把桑楠楠约了出来,假意离开沈湘,要跟她处朋友。我很轻松地就把她骗到了钢材市场附近的厂房里。下手之前我们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告诉她只要在学校里澄清这件事,我们就放过她。结果这女人骂沈湘是贱货,还说要去告发我们。这下没退路了,真的没有退路了。我捅了她很多刀,还记得她挨第一刀的时候眼睛里的诧异。杀了桑楠楠之后,我们一下子都平静了,开始商量是逃跑还是一起自杀。快天亮的时候,我们搂在一起睡着了,旁边就是桑楠楠的尸体。说实话,那时候也不害怕了。结果我一觉醒来,发现沈湘躺在我身边,手腕已经割开了,流出了好多血,她的血似乎都流干了。我在她手里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是她杀了桑楠楠,一切与我无关。她好傻,我怎么还能继续活下去?不过在我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宰了秦老师。我要让所有伤害我们的人都付出代价,所有! 听完罗家海的故事,方木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去。 味道———性———杀人之间的内在联系终于搞清了。可是方木的心中一点也感觉不到轻松。他盯着眼前这个人,心情复杂。 如果说方木在同情连伤两命的罗家海,这毫无疑问是跟他的职业天性相互背离的;如果说方木对其犯罪动机的探求完全是业务上的需要,那也是自欺欺人。 罗家海必须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方木不希望他死。 最后,他选了一个既不背离职业操守,又能表达出同情的做法。 “罗家海,我恐怕要违背我的承诺了。”方木慢慢地说。 “嗯?什么?” “不仅是我,我希望你也不要坚持。”方木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我希望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话,讲给法官听。” “为什么?” 方木站起身来,双手支撑在桌面上,上身前倾,“你想死么?” 罗家海跟方木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最后,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不想。”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软弱与慌乱。 “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法官,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对了,找一个好律师。”方木想了想,“如果需要我帮忙,就告诉我。” “不用了。”罗家海抬起头,“姜德先已经被法院指定为我的律师了。” “他?”方木有些吃惊,这家伙果真很有些能量,能说服法院指定他为辩护律师。不过他没说什么,拍了拍罗家海的肩膀,“他也是一个优秀的律师。”方木顿了一下,“祝你好运。” 第六章 方向 我在哪儿? 男子无力地抬起头,眼前一片漆黑。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黑暗,连一点可以辨清轮廓的物件都没有。 男子动动手脚,不出所料,他被牢牢地捆在一把椅子上。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黑暗无边无际。它给人一种不断延展的错觉。男子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他尝试着叫了一声:“救命啊……” 他很快发现有些不对劲。因为,这地方连回音都没有。 他越发恐慌起来,声音也越提越高:“救命……来人……救命啊!” 黑暗仿佛张开的巨口一般,他的叫声刚刚出口,就被它毫不留情地吞噬。 男人拼命扭动着手脚,然而恐惧早已过快地消耗了他的体能,他很快就无力地瘫坐在那把椅子上。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动动你的左手。” 男子惶然四顾,那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环绕在周围。 “你……你是谁?” “动动你的左手。” “你……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一阵刺痛刹那间贯穿了男子,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弓起,感觉仿佛有无数根小针同时在体内游走。 男子的惨叫让那个声音的主人很开心,依旧冰冷的语调中隐隐透出一丝快意: “动动你的左手。” 男子不敢怠慢,被铐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费力地挪动了几下,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左手可以摸到四个呈十字状排列的按键。 “摸到那个按键了么?” “摸……摸到了。” “好,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每个问题我给你三秒钟的思考时间,如果你答对了,我就放你走。” “等等……” “东是哪个方向?” “你到底是……” “三、二……” 男子不想再尝一次电击的滋味,不假思索地按下了向右的按键。 “答错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再次贯穿了男子的身体,他痛苦地蜷起身子,可是四肢却被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除了再次感受到来自手腕和脚踝处的痛感外,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北是哪个方向?三、二……” 男子慌忙按下向上的按键。 “答错了。”那声音中有一丝隐藏不住的狂喜,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发现了有趣的游戏。 男子痉挛的身体还没等恢复平静,又一轮猛烈的电击猝然袭来。 如是几次。 第140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8) 提问者的问题很简单,只是东南西北的方向问题。可是无论男子如何选择,答案都是错的。男子已经神志不清,一丝涎水从嘴角一直拖到胸前。每次恍恍惚惚地听到提问,总是疯狂地乱按一气,然后,在全身剧烈的抽搐中高声惨呼。 “南是哪个方向?三、二……” “求求你……放了我吧……”男子终于哭出声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最后一秒早已过去,电击却没有发生。 良久,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又重新变得低沉: “你什么都给不了我。我只是让你知道,方向……是多么重要。” 男子急促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抬起头,周围虽然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他的眼前似乎浮现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失声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 突如其来的痉挛把余下的几个字生生地憋在了他的喉咙里,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并不是疼痛,而是贯穿全身的巨大快感。在剧烈的抽搐中,他看到眼前不断迸发的火花,如果他能多坚持一会,他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中,四周都被厚厚的隔音板包围着。可惜他没有。火花是他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他的心底似乎回忆起某件事情。可是很快,那点残存的意识就彻底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良久,四面墙上的扩音器里同时传来一丝奇怪的声音,既像哭泣,又像叹息。 第七章 审判 方木注视着眼前的杯子,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慢慢地旋转、伸展,看似自由自在,其实无依无靠。 就像人的命运。 一个小时之前,姜德先给方木打来电话,请求跟他面谈一次。方木考虑了一下,没有拒绝。 面谈地点选在这家茶室,这是个谈事的好地方,安静,不受打扰。 方木看看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5分钟。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姜德先沿着过道匆匆走了过来。 “让你久等了。”姜德先疾步走到桌前,伸出手来。 方木站起来,伸出手来跟他握了握。 “龙井。”姜德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没看服务员拿过来的茶单。他走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水。 “我叫姜德先,恒大律师所的执业律师,这是我的律师证……”姜德先伸手在公文包里摸索着。 “不用了,我们见过面的。” “那好,我们就开门见山吧。”姜德先扶扶眼镜,它在汗湿的鼻梁上一次次滑下来,“我是罗家海的辩护律师。我约您出来,是有几件事想向您求证一下。您反对我录音么?” “不。”方木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反对。” “那太好了。”姜德先拿出一支录音笔,打开后,小心地放在桌面上。 整个谈话都围绕着9月10日那起故意杀人案展开,从姜德先所提的问题来看,他想证明罗家海属于自动投降,并且确有悔罪表现。在几个问题上,姜德先问得尤为详细,例如“您是否觉得罗家海当时已不具备侵害他人的想法”、“罗家海当时是否主动放下武器”等等。方木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始终在观察姜德先。他看起来比上次要憔悴得多,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态。 会谈即将结束的时候,姜德先试探地问道:“方警官,如果您方便的话,您是否愿意出庭作证,并且从您的专业角度,证明罗家海再犯的可能性很小?” 方木考虑了一会,点了点头,“可以。” “太好了。”姜德先顿时喜形于色,“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他站起身来,弓着身子握住方木的手,不住地摇晃着。 方木感到那只手的力度,忍不住开口说道:“其实你作为律师,应该很清楚这些证据……”他斟酌了一下说,“……作用非常有限。” “我知道。”姜德先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可是任何可能帮助我的当事人减轻刑事责任的证据,我都要收集啊。” 方木看了他几秒钟,“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对罗家海的案子这么认真么?” 姜德先稍稍站直了一些,“这是一个律师应尽的职责。” 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着,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不是一句真话。 星期四,上午九点,c市中级人民法院,罗家海故意杀人案一审。 方木赶到法院的时候,已经快要开庭了。审判庭里座无虚席,本市几家媒体的记者早早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各种型号的相机长枪短炮一般对着被告席。方木可以想象罗家海面对耀眼的闪光灯时的心态,苦笑了一下,转身去了证人休息室。 路过楼梯口的时候,方木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靠在楼梯扶手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楼上,身边有几个人扶着她的左右臂,似乎怕她瘫倒。其实这毫无必要,中年妇女的目光中有一种可怕的东西,这让她的整个身体都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方木在休息室里坐了5分钟,忽然非常想吸烟,就起身来到走廊里。一根烟还没吸完,就听见二楼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其中还混杂着脚镣拖在地面上的刺耳的摩擦声。方木抬头看去,却看见一个身影在楼梯口一闪就不见了,身后是几个目瞪口呆,作搀扶状的人。 方木扔下烟头,疾步走过去。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一阵哭喊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抽打声: “王八蛋……你还我女儿……打死你……” 罗家海用手护着脑袋,竭力躲避着那中年妇女劈头盖脸的抽打。四个负责押送的法警倒是不着急,抓着罗家海的肩膀慢慢地下楼,没有人去阻止中年妇女。 方木跑上前去,一把拉住那中年妇女的手腕,没想到她竟一下子挣脱了,扑到罗家海身上张口就咬。此时审判庭里的记者们听到动静,纷纷跑出来拍照,四个负责押送的法警看见照相机的闪光,才伸手把中年妇女拉到一边。在一片哭喊声、快门声中,罗家海嘴角淌着血,踉踉跄跄地撞进了审判庭。 隔着审判庭厚重的大门,方木仍然能听到里面一片嘈杂,法槌连续敲击后,审判庭里才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开庭。法庭调查阶段。 分局的几个同事今天也被要求出庭作证,陆续有人被传进法庭证明抓捕过程和取证程序。有认识方木的,就凑过来抽烟、聊天。 有人好奇地问公诉方让方木证明什么,方木想了想,说自己是辩方的证人。大家听了面面相觑,言辞间骤然冷淡了许多,有几个人还特意坐远些,似乎要跟他划清界限。 方木虽然能理解同事们的反应,但是仍然感到尴尬。好在法庭很快传唤自己出庭,算是摆脱窘境。 作为辩方证人,方木报出自己的身份和职业后,旁听席上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不用看,方木就知道桑楠楠的妈妈正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 交叉询问开始。作为辩护人,姜德先首先对方木提问: “方警官,你是否参与了对被告人罗家海的抓捕?” “是。” “你的任务是什么?” “谈判。” “谈判持续了多久?” “大约15分钟。” “也就是说,整个谈判时间很短,对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被告人曾提及,你要求他不要捂住女孩的嘴,他照做了么?” “是的。” “你为什么这么要求他呢?” “因为那女孩当时在哭泣,捂住她的嘴会造成窒息。” “你向被告人说明这一点了?” “是的。” “被告人立刻照做了?” “是的。” “你觉得他当时是否还打算侵害那个女孩?” “我觉得没有。” “后来他是自愿放下凶器、释放人质,并向警方投降么?” “是的。” “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由于被告人的积极配合,这次谈判是非常成功的?” 方木想了想,“可以。” “很好。我刚才向法庭讲述了被告人罗家海的作案动机,我相信这件事你也知道,对么?” “对。” “那么请你告诉我,以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你对被告人罗家海是否同情?” 整个审判庭忽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木身上。 方木盯着姜德先看了几秒钟,又看了罗家海一眼,“是的。” 旁听席突然开始骚动。 “我再问一句———从你的专业角度来看,被告人罗家海是否具备再犯的可能性?” “我认为罗家海的行为属于激情杀人。”方木顿了一下,“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再犯的可能性很小。” 话音未落,审判庭里已是一片哗然,方木强令自己保持镇定,不要回头。可是眼前的姜德先忽然脸色一变,方木心知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躲避了———一只皮鞋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桑楠楠的妈妈操起另一只鞋,跳着脚哭骂:“你有没有良心啊?帮坏人说话……你算什么警察!” 旁听者也群情激奋,几十只手指向方木的鼻尖: “你对得起死者么?”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说,你收了多少黑钱!” 审判长拼命敲击着法槌,“肃静!肃静!” 庭内法警开始制止情绪激动的旁听者,几分钟后,法庭终于恢复了平静。 审判长提示公诉人可以询问,一脸幸灾乐祸的公诉人摆摆手,表示没有问题。 审判长想了想,开口问道: “证人,你是否觉得被告人没有再犯的可能性?” 方木响亮而清晰地答道:“是的。” 审判长凝视了方木几秒钟,说道:“证人,你可以下去了。” 方木刚走出审判庭,还没等喘口气,就感觉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 “喂,边处?” “你在哪儿?” “中法。” “去万岩山嘉年华,那出了一桩命案。现场很有意思,你去看看。” 很有意思?方木挂断电话,边往停车场走边琢磨,什么叫很有意思? 第八章 地下迷宫 万岩山地处本市市郊,说是万岩,其实只是一座小小的石头山而已。几年前,一家公司承包了山脚下的一大片空地,建起了一座大型户外游乐城,取名为万岩山嘉年华,里面跳楼机、过山车、摩天轮等等惊险刺激的游戏应有尽有。开业至今,生意火暴,每日游客如织,似乎每个人都想尝试一下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比如跳楼,比如撞车。 娱乐城门前停放着几辆警车,红蓝相间的警灯在无声地闪烁。售票处门前,一大群游客围着一名满脸油汗的工作人员大声责问着,他苦着脸,有气无力地解释着什么。 方木把警官证别在胸前,一名打算拦住他的警察放下了手。 方木冲他点点头,“你好,现场在哪里?” “里面不远。”他用手往园区里指了指,“看见那堵红砖墙了么,就在那后面。” 方木抬腿要走,又被那警察叫住了:“等等,我还是找个人带着你去吧。” 方木刚要问为什么,他就朝售票处那边一挥手,“哎,你,过来。”那个工作人员应了一声,如获赦令一般挤出人群,跑了过来。 “有什么事?” “你带这位警官去一下现场。”那警察的语气不容回绝。 他忙不迭地点头,“好的好的。”看起来,跑腿比跟无法进园的游客解释要轻松得多。 方木有些纳闷,现场并不算远,为什么还要人带着去呢? 嘴里客气了一句:“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还是我领你去吧。”那个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往园区里走了,“要不你一时半会也找不着。” 方木见状,只能跟着他往里走。绕过那堵红墙,眼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门洞,还没等走到门前,就能感到洞口里扑面而来的阵阵凉气。走进门洞,脚下是一段延伸至地下的水泥阶梯,越往下走,光线越暗,好在墙壁上有一些红色的小灯,能让周围的事物依稀可辨。 向下走了十几米后,眼前又是一堵墙,一扇漆成黑色的铁门半开半闭,工作人员扭过脸来小声说:“跟着我。” 说罢,他就拉开那扇铁门,走了进去。 方木穿过那扇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四方形的小房间里,四面墙上各有一扇铁门,看起来诡异无比。 方木立刻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地下迷宫。 工作人员已经拉开左面那扇门,回过头来说:“跟紧点,刚才就有一个警察跟丢了,半个小时都没走出去。” 迷宫里的路都是窄窄的通道,在红色灯泡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十分危险,似乎两边的墙随时都可能挤压过来。方木和那个工作人员一前一后地走着,不时拐上一条岔路或者掉头向回走。最初方木还想拼命记住路线,可是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能紧紧地跟着那个工作人员,心里盘算着回来怎么办。 六七分钟后,前方渐渐传来了声响,拐了一个弯后,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堵墙,墙上同样是一扇漆成黑色的铁门。那工作人员停下了脚步。 “你去吧,拉开那扇门就是。”他心有余悸地盯着那扇门看了一眼,“我可不想再看一遍了。” 方木点点头,“方便的话,给我一份迷宫的地图。” “我请示一下领导吧,”他犹豫了一下,“你知道,这属于商业秘密。”说完,他就转身匆匆走掉了。 方木站在那堵墙前,忽然感到莫名地心慌,他看看周围的红色灯泡,皱皱眉头,伸手拉开了门。 这是一个跟刚才那间一模一样的小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房间的正中央,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俯卧在地。周围站着几个戴着透明头套和手套、脚套的人,他们在昏暗的红光中显得面容模糊,似乎眼白都是淡淡的红色。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都扭过头来看着方木。在这样一群怪异的人的注视下,方木感到很不舒服,好在马上就有人打了招呼:“你来了?” 方木认得他是市局刑警队的郑霖副支队长,点点头,“照完了?” “照完了。”郑霖递过一套头套、手套和脚套,示意方木穿戴好,“痕迹组已经开始干活了。我觉得这现场有点意思,就给老边打了电话。” 方木看看房间里几个四肢着地,小心勘验的警察,又把目光投向地上的尸体。 “死因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肯定,法医的初步结论是电击。” “电击?”方木环视四周,“这么说第一现场不是这里?” “是啊。他是死后被人带到这里的。” “那就有点奇怪了。”方木若有所思地说。 郑霖呵呵地笑起来,“就是因为奇怪,才把你们叫来啊。” 第141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9) 方木点点头,起身来到死者面前蹲下。死者身高1.70米左右,俯卧,头部稍左倾,能看见微张的眼睛,只是那半开半合的眼皮里面,已经看不到任何光泽。 几个法医喊着“一二三”,一起把尸体翻了过来。死者僵硬的面容朝着天花板,嘴巴大张。方木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那是一副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混杂着痛苦、恐惧和恍然大悟。他想到了什么,或者听到、看到了什么? “靠,这家伙死前没少遭罪啊。”一个法医边嘟囔,边摆弄着死者的小腿。 “什么?”方木凑过去。 “你瞧。”法医用手指着死者的小腿,脚腕处有一处很深的焦黑色创口。 “好像是……烧的?” “电击伤。”法医淡淡地说,“身上的其他部位也有,腿上,手腕上,而且是对称的。” “对称?”方木皱紧眉头,“这么说他死前曾被束缚过?” “而且被电击多次。”法医撇撇嘴,“这得多大的仇啊。” 这时门又开了,刚才送方木进来的那个工作人员探出头来,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赶快别过脸去,一只手从门后伸出来,手指里捏着一张纸,“哗哗”地摇晃着。 “警察同志,地图。” 方木走过去把地图接过来,工作人员的脑袋马上缩回门后,瓮声瓮气地说:“地图给你们了,一会你们自己出来吧。” 地图不大,方木却看了很长时间。郑霖见他看得入神,也凑过来,“我们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快到那边了?” 方木过了好一会才回答:“不是。” 他放下地图,环视着这个小房间。 “我们就在这个迷宫最深的地方。” 9月28日,c市万岩山嘉年华游乐场发生一桩命案。案发当时,数名游客在地下迷宫游玩,行至迷宫中段时,发现一具男尸。游客受惊后四散奔逃,结果均被困在迷宫中,后来有游客按动了墙壁上的求助装置,方被工作人员带离迷宫,其时,已有数名游客精神几近崩溃。 死者蒋沛尧,男,39岁,生前系c市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教师。9月27日晚,死者没有按时下班返家。死者的妻子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死者告知在写一个科研课题的结题报告。当晚22时许,死者的妻子再次给死者打电话,却发现手机已无法接通。死者的妻子当即来到学校寻找丈夫。值班人员告知蒋老师已于当晚21时许离开了学校。寻找一夜未果后,死者的亲属于次日凌晨报警。6个小时后,蒋沛尧的尸体被发现。 根据尸体表面形成的电流斑、皮肤金属化及骨珍珠等现象推断,死因为电击导致的休克,死亡时间大约在9月27日晚22时至次日2时之间。因此抛尸现场并不是第一现场。游乐场方面证实,地下迷宫的两个出口都不封闭,白天有专人看管,夜间闭园后就无人把守了。怀疑凶手是夜间将尸体带至围墙外,将尸体抛入园内后,再翻墙而入,将尸体运至地下迷宫。由于抛尸现场乃经营性场所,所以发案时现场已遭到破坏,现场勘验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但是警方初步推断凶手可能不止一人,而且作案时应该驾驶车辆。 尸检报告表明,死者生前曾遭遇酷刑折磨,因此警方初步断定这是一起报复杀人案,并以此为切入点展开了一系列调查走访。然而,对其亲友及邻里的调查显示,死者为人谦和热情,不曾听说与人结怨。而从死者单位反馈的信息来看,死者的同事普遍认为蒋老师是一个埋头钻研学问,工作勤奋认真的人。而且,死者还曾经担任本校志愿者协会的负责人,对社会公益活动十分热心。从以上调查结果来看,仇杀的结论几乎不可能成立。一位同事甚至开玩笑说:“如果说有人恨老蒋的话,那也只能是因为他年年都能成功申报科研课题,把科研经费都弄到他那里去了。” 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会与什么人结怨呢? 尽管所有的调查走访结果都与警方的推测大相径庭,方木还是坚信仇杀的侦查思路是正确的。首先,一般的杀人案件都谋求迅速结束,拖延的时间越长,越容易被发现。而本案中,死者被劫持后曾遭遇长时间的酷刑折磨,这种冒着极大风险的附加行为显然是为了宣泄凶手的某种特殊情绪,而这种情绪,应该与仇恨有关。其次,凶手选择了电击作为折磨死者和置其于死地的手段。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麻烦的手段。如果想让死者感受痛苦,一把小刀就够了,何必费时费力地采用电击呢?方木曾考虑过酷刑的目的也许在于逼供。然而,通过对死者背景的调查,基本可以排除死者掌握重要机密及情报的可能。而且,可以想象的是,死者在遭遇连续的电击后,高声的惨呼、剧烈的痉挛、扭曲的五官,以及空气中皮肉烧焦的味道,都会给凶手带来极大的满足感。很显然,这也与凶手的某种特殊需要有关。 然而,让警方迷惑不解的是:凶手为什么选择迷宫这样一个抛尸地点? 一般情况下,命案发生后,凶手会想方设法掩盖犯罪事实,其中之一就是处理尸体使之不易被发现。而本案的凶手反其道而行之,将尸体摆放在一个经营性的娱乐场所中。如果将其理解为向社会公众的炫耀及向警方的挑战的话,那么他的行为毫无疑问是没有必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其一,凶手完全可以将尸体遗弃在更加开放的场合,例如广场或者政府机关的门前,这样的场合更有利于产生轰动效应;其二,弃尸务求迅速、隐蔽,而错综复杂的迷宫,绝非一个能让凶手迅速完成弃尸并离开的场所。 除非凶手想用迷宫表达某种情感,而且十分熟悉迷宫的路径。 警方将游乐场的工作人员列为怀疑对象并逐一排查,结果一无所获。方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并不意外,自己开车又去了游乐场。 迷宫已经重新对外开放,而且生意出奇的好。看来迷宫里发现死人反而让这里更加吸引人。方木看看售票处的长队,苦笑了一下,转身去了游乐场问讯处。 一个游乐场的副经理搬来了一大堆文件,重重地扔在方木面前的桌子上,边擦汗边说:“方警官你慢慢看,我那边还忙着呢。”他指指争先恐后奔向迷宫的游客们,脸上是遏制不住的笑意,“有事就叫我。” 文件里包括设计图纸、施工过程、游客求助记录和一些照片。方木点燃一支烟,耐心地一张张看下去。他心里隐隐觉得迷宫应该是本案的关键,至少也与凶手的动机有关。所以,方木特意调取了迷宫的所有资料,希望能有所发现。 从资料上看,迷宫全长450米,大部分都处于地下。迷宫的东西两个方向各有一个出口,但是无论从哪个出口进入迷宫,到达对面出口的正确路线都只有一条。发现尸体的房间处于迷宫的中段,算是一个中途休息站。能进入这个房间的游客仍然要面临选择,只有选对了路线,才能走出迷宫。所以,那里才是迷宫最深的地方。 由于迷宫里的路线错综复杂,很容易让人失去方向感,加之灯光昏暗,气氛压抑,所以能走出迷宫的游客寥寥无几,大多数人还没有到达中途休息站就放弃了。迷宫里的每条通道里都设有呼救装置,选择离开的游客一旦按动开关,监控室就可以锁定游客的位置,由工作人员将其带离迷宫。 忽然,一张照片吸引了方木的目光。照片里,一个满面笑容的年轻人手捧着一个小盒子,冲镜头做着v字形手势。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谭纪,2004年6月25日,第一个走出迷宫的游客。 “谭纪?”方木皱起眉头,这个名字曾经见过。他翻了翻刚刚看过的资料,果真在一份最快通过迷宫的排行榜上看到了谭纪的名字。他通过迷宫只用了57分钟,而排名第二的人足足用了2小时47分钟。 那个副经理推门进来,把一瓶矿泉水放在方木面前。 “还看着呢?”他俯身看看方木手里的照片,“嗬!是这小子啊。” “据说他是最快通过迷宫的人?” “是啊。”副经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目前还没有人比他更快呢。这小子也挺有意思,经常来,算是我们的老主顾了。” “哦?”方木一怔,急忙翻开刚刚合上的相册,仔细端详着谭纪的照片。 “你说他经常来———这是他创造纪录之前还是之后的事情?” “之后。”副经理笑起来,“估计是想打破自己的纪录吧?” 方木又盯着照片看了半天,最后问道:“他手里拿的是奖品么?”“是啊。” “是什么?” “一个指南针。” 谭纪在领取奖品的时候留下了身份证号码,所以他并不难找。第二天,方木在一家广告公司的会客室里见到了他。 这是一个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的23岁的年轻人,他嚼着口香糖晃进会议室,拎起一把椅子墩在地上,椅背朝前。他跨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椅背上,又把下巴搁了上去。 “有事?”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方木有些意外,他决定也开门见山。 “我叫方木,公安厅的,想找你了解点情况。这是我的工作证。” 谭纪看也没看方木递过来的警官证,搔着脑袋说:“嘉年华迷宫里的杀人案吧?” 方木看了看他,不动声色地说:“对。” 谭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晃了晃脑袋,忽然笑了起来:“我这么问,是不是对我很不利啊?” 方木掸了掸烟灰,没有回答。 “我以为你会反问我:‘你怎么知道?’嘿嘿!” 看到方木还是没有丝毫回应,谭纪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又恢复了一副懒洋洋的表情。 “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方木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开口问道: “你经常去嘉年华的迷宫玩?” “是。通过迷宫的最快纪录就是我的。” “通过之后还去过么?” “去过。” “既然走出去了,干吗还要再去?” “不断超越嘛。”谭纪打了个哈欠,“我想看看能不能更快。” “结果呢?” “嗯?”谭纪怔了一下,“没有,没超过那个纪录。” “差多少?” “没差多少。”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9月27日晚上9点以后,你在哪里?”谭纪没有抬头,盯着地板,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好像是在网吧打游戏。对,就在我家楼下的鸿运网吧打游戏。” “什么游戏?” “cs。” “家里不能上网?” “能啊。” “那为什么去网吧?” “在网吧打cs多过瘾啊,再说网速也快。” “几点离开网吧?” “好像是凌晨3点吧,记不清了。” “你是一个人去的?” “对。” “那谁能证实你的话呢?” 谭纪抬起头来,眼睛转了转,“没有。”他看到方木在盯着他,一脸不耐烦地说:“咳,谁知道你们会调查我啊。我总不能做任何事都得找个证人吧。” 方木笑笑,站起身来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如果有事,我还会来找你的。” “随便。”谭纪把手插在裤兜里,嚼着口香糖扬长而去。 方木很清楚谭纪对自己的来访早有准备。接受询问时的满不在乎,回答问题时刻意回避与方木的目光接触,还有嘴里不停嚼着的口香糖,都是谭纪有意为之。他在抗拒方木通过他的面部表情来窥视他的内心。 然而市局通报的调查结果却让方木大失所望。谭纪当晚的确在那个网吧打游戏,而且网吧的服务员对他印象很深。谭纪要了一个包间后,就让服务员送一瓶矿泉水进来,服务员送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进去,他却说要农夫山泉的。服务员又送了一瓶农夫山泉,他又说要冰的不要常温的。凌晨3点他结账下机的时候又因为费用的问题跟网吧的服务员发生了口角。 也就是说,谭纪在案发时不可能出现在现场。 “这么说,这小子没问题?”边平吹开杯口的茶叶,细细地抿了一口。 “我看不一定。”方木摇摇头,“他肯定对我说了谎。” 谭纪多次进入迷宫的目的肯定不是所谓的超越自我,否则他不可能不作纪录。一个人,身处压抑、昏暗的地下迷宫,能满足自己的何种需要呢? “你考虑一下,会不会有共同犯罪的可能。”边平点燃一支烟,“这小子反复进入迷宫的目的也许是要画地图。” “我已经提醒市局了,”方木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查查最近与谭纪交往密切的人。” “看你累得那样,早点回家睡觉吧。” 方木嘿嘿一笑,勉强站起身来,伸手从边平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中华烟点燃,“那我走了。” “呵呵,快走吧。”电话铃响起来,边平边拿听筒边冲方木挥挥手。 方木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刚关上门,就听见边平在屋里大叫他的名字。他急忙转身拉开门。 “怎么了?” 话一出口,方木就被边平的脸色吓了一跳,刚才还慈眉善目的边平此刻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他轻轻地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略略沉吟了一下,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罗家海越狱了。” 第九章 越狱 c市中级人民法院,二楼缓台。 姜德先斜靠在楼梯扶手上,表情严肃地听着面前一个法官说着什么。法官的脸上是一种职业性的冷漠,很多让当事者心惊肉跳的词从他嘴里毫不费力地吐出来,例如,死刑。 谈话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法官就离开了。姜德先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面前的墙壁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良久,这尊雕像忽然活了起来,急转身,匆匆奔下楼去。 半小时后,姜德先的黑色奥迪车驶进了c市第一看守所。 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们显然都比较熟悉这位名律师,简单填写了几张表格后,就把姜德先带到了会见室。姜德先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瞅着屋角出神。几分钟后,罗家海被一个看守带了进来。 他神色疲惫,被剃光的头上刚刚长起了硬硬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委靡不振的仙人掌。 那个看守把他按坐在姜德先对面,然后姿势夸张地叉腿跨立在罗家海身后,姜德先看看他那张毫无必要地紧绷着的脸,又扫了一眼看守肩上二级警员的肩章,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第142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0) 他扭过头来面对罗家海,后者也在看着他,正试图挤出一个微笑。“有什么消息么?”罗家海看似漫不经心,但是声音发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德先。 “判决书还没下来。不过……”姜德先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内部得到的消息———不太理想。” “不太理想是什么意思?”罗家海马上问道。 姜德先垂下眼睛,没有回答他。 罗家海移开目光,盯着旁边一堵空白的墙,眼神变得空洞。 良久,他开口问道:“死缓还是死刑立即执行?”声音干哑。 “立即执行。” 罗家海忽然嘿嘿地笑起来,边笑边摇晃着脑袋。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我们还可以上诉。” 罗家海止住了笑,盯着自己手上的手铐,“算了,没用。还是给我来个痛快的吧。这样等死,太难受了。我只有一个请求,”他抬起头看着姜德先,“能不能把我和沈湘的骨灰放在一起?” 姜德先没有回答他,而是专注地盯着罗家海的脸,眉头越锁越紧,目光也渐渐变得决绝。 “看来,只能如此了。” 姜德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烟,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几秒钟后,他把脸转向那个看守,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漫不经心。 “老弟,去给我拿个打火机,你们田队长在吧?就是田秃子,就说是姜律师要的。” 年轻看守有些不情愿,可是姜德先嘴里随意冒出的顶头上司的绰号让他觉得不好拒绝,犹豫了一下,他转身走出了会见室。看得出来,由于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腿都有点麻了。 看守刚刚出门,姜德先就一跃而起,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迅速从里面抽出两张打印的照片扔在罗家海面前。 罗家海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低头看照片,只扫了一眼,他的脸就白了。 “你……你是……” “什么都别问。”姜德先打断了罗家海的话,金丝眼镜后面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放着咄咄逼人的光芒,“从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 年轻看守边用手摩挲着打火机边想着队长的秃头,不由得笑出声来。刚转入走廊,那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会见室门前,罗家海用戴着手铐的左手勒住姜德先,右手捏着一支拧掉笔帽的钢笔,笔尖已经扎进了姜德先的脖子。 “退后!”罗家海咬牙切齿地大喊。 “别……千万别乱来啊。”姜德先的眼镜已经歪到了鼻梁上,上身被罗家海牢牢挟持,两条腿软弱无力地挪着。 年轻看守从腰上抽出警棍,又拿出一个哨子含在嘴里死命地吹。 少顷,从楼道里涌出几十个警察,看到这架势,都慌了手脚,只能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喧闹无比的走廊里,罗家海的咆哮仍然尖厉刺耳: “都让开,不然我杀了他!” “都……都别乱来啊。”姜德先无力地摆着手,“你们要担责任的。”几个年轻警察原本摩拳擦掌要往上冲,一听这话,也犹豫了。罗家海拖着踉踉跄跄的姜德先,穿过层层高度紧张却无能为力的警察,很快就走到了院子里。 一进院子,罗家海就把姜德先挡在身前,倒退着往停车场走。不远处的瞭望塔上,一个武警战士无奈地垂下枪口,冲对讲机里说:“不行,人质把这小子挡得严严实实的。” 罗家海挟持着姜德先渐渐接近了那辆黑色的奥迪车,停车场的出口却被几辆警车堵得严严实实。 “把车挪开!” “罗家海,立刻投降是你唯一的……” “把车挪开!”罗家海手上一用力,钢笔尖扎得更深,血顺着脖子流下来,姜德先顿时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 田队长咬着牙,“把车开走!” 罗家海和姜德先终于蹭到车前,罗家海大吼一声:“开车门!”姜德先哆哆嗦嗦地掏出电子车匙打开车门,罗家海按住姜德先的脑袋把他塞进车里,几秒钟后,黑色的奥迪a6冲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几辆拉响警笛的警车紧随其后。 手握方向盘的姜德先一下子变得机警干练,已经全无刚才狼狈不堪的样子。汽车宛如一条矫健的鲨鱼般穿梭在车流中,后面的警车虽然一直紧跟,却无法缩短与奥迪车之间的距离。 姜德先不时观察着倒车镜,扭过头来的时候却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浑身湿透的罗家海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神发直,手里的钢笔一直哆嗦着。 “我说,你可以稍微放松些了。” “哦,对不起……”罗家海如梦初醒,赶快把钢笔从姜德先的脖子上拿下来。姜德先疼得“咝哈”一声,一股鲜血从脖子上流淌下来。罗家海顿时慌了,急忙要找东西给姜德先止血。姜德先目视前方,挥手阻止了他。 “你别管我,打开那个抽屉!” 小抽屉里有一部手机和一把小钥匙,姜德先把手机拿出来,开机,又朝那把小钥匙努努嘴:“自己把手铐打开。”说完,就在手机上按下一串数字。 电话很快接通了。对方显然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姜德先没有跟对方过多寒暄,直接报告了自己的位置:“我在前卫大街上,2分钟后经过长庆路。”对方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罗家海已经打开了手铐,眼盯着姜德先,等待他下一步指示。他的脑子很乱,乱到无法独立思考,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让人摸不透底细的律师身上。 姜德先感到了他的注视,扭过头来,居然还笑了笑:“你放松点,很快我们就安全了。” 奥迪车后50米的地方,几辆警车尖叫着拼命追赶。最前面的一辆车里,满脸油汗的田队长紧紧盯着前方的奥迪车,不停地冲着手中的步话机吼着:“快点……马上通知……封锁前卫大街西出口……” 几辆警用摩托车从车边呼啸而过,灵巧地穿行在前方的车流中。田队长看着他们渐渐逼近奥迪车,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擦擦汗湿的脑门,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扭头问旁边一个年长的同事:“c市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在押犯脱逃的事情吧?” 那同事结巴了半天,小声说:“好像没有。” 田队长刚刚恢复点血色的脸又白了,他猛地一拍司机的肩膀:“再快点!” c市半数以上的警力都被调动起来,消防、交通、预备队和特勤中队已经各就各位,一个大大的包围圈正慢慢合拢,最多再有5分钟,罗家海就插翅难逃。 而此刻,几辆警用摩托车距离奥迪车已经不到10米,姜德先甚至可以在倒车镜里看清骑警们头盔上的警徽。 “靠!”姜德先小声咒骂了一句,“小罗,用钢笔顶在我的脖子上!” “啊?”罗家海茫然无措地拿起钢笔。 “快点!”姜德先的语气不容辩驳,“咱们还得把戏演下去呢。” 前方就是长庆路与前卫大街的交汇路口,姜德先眯起眼睛,心里暗暗数着1、2、3,眨眼间,已经飞一般地冲过了十字路口。 几乎是同时,一辆加长载货车忽然出现在长庆路口,它一路鸣着喇叭,由北向南,径直闯过红灯,冲向路中央! 一辆警用摩托车来不及刹车,骑警急忙扭转车把,想从车尾处绕过去,可是没提防后面急速驶来的一辆吉普车。两车狠狠地撞在一起,摩托车翻滚着飞到半空,骑警被抛出20多米,重重地跌落在人行道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砰”的一声撞在一个路口的灯柱上,不动了。 货车司机已经拉下了手刹,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中,轮胎在沥青地面上留下了长长一道黑迹,伴随着浓烈的橡胶烧焦的味道,满载着沙土的货车在路面上歪歪扭扭地停了下来。随后,就有一台来不及刹车的捷达车侧滑着撞在了车厢上。惊魂未定的司机刚把头探出车窗,马上又缩了回去———一辆出租车“砰”的一声撞在驾驶室一侧的车门上。紧接着,又是一辆…… 紧急刹车让田队长的额头被撞出了乒乓球大的一个血包,他揉着脑袋,晕头转向地走下车,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前方十多辆车撞作一团,马路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车灯和保险杠,呻吟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一名骑警躺在前面10多米的路面上,摩托车压在他的身上,他半仰起身子,有气无力地挥着手。 田队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很清楚,眼前发生的是c市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起交通事故;他更清楚,c市有史以来第一个脱逃的在押犯罗家海已经在路口的那一侧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靠!”田队长喃喃自语,“老子创造历史了。” 冲过路口的一刹那,罗家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身后巨大的刹车声。还没等他回过头看清楚,奥迪车一个急转弯,沿着路边的一条小巷急冲进去。拐了几道弯后,奥迪车驶上了一条稍宽些的马路。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对身边呼啸而过的奥迪车视而不见。开了大约100多米后,右前方路口处出现了一个戴黑色棒球帽、穿灰色套头衫的男子。 姜德先把车开到男子身旁,简短地对罗家海说:“下车,跟他走!” 棒球帽拉开车门,四处张望着,手上对罗家海做出“出来”的手势。 罗家海把目光投向姜德先,姜德先平静地说:“相信我。” 罗家海不再犹豫,转身下了车。姜德先把刚才通话用的手机递给棒球帽,后者把手机揣进怀里,又抓起座位上的手铐和钥匙,转身带着罗家海匆匆奔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 姜德先马上发动汽车,径直向前开去,边开边四处观察着。终于,在一个无人的小巷里,他突然伸手打开了右侧的车门,加大油门驶上人行道,紧接着,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街边一个花坛上。 奥迪车的前车盖被撞得变了形,大股水蒸气从隙缝里冒出来。驾驶室里,姜德先趴在弹出的气囊上,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长庆路口已是一片混乱。清障车正试图拉开撞毁的车辆,尽快恢复道路交通。消防车和救护车先后赶到。身着各式制服的工作人员挤在围观的群众中,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混杂着金属切割机的巨大轰鸣,再加上每个人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的音量,一首末日奏鸣曲正在长庆路上空不怀好意地奏响。在汽油、烧焦的橡胶与皮革混合的奇异味道中,一个个或清醒或昏迷的伤者被抬到救护车上,迅速送往附近的医院。 撞车现场西北方20多米的地方,那个昏迷的骑警正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这儿还有一个呢,快来人啊。” 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翻过护栏匆匆而至,简单处置了一下之后,就组织围观者帮忙把他抬上担架。几个人拽腿的拽腿,抬肩膀的抬肩膀,没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挤了进来。 挪动带来伤口剧烈的疼痛,骑警短暂地恢复了意识,他感觉有人正在他的腰间摸索———一只手打开了枪套。 骑警说不出话来,想伸手阻止,这小小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随后他就再次昏迷过去。搬动的人没有注意到手上的骑警正悄然失去约900克的重量。一个沉甸甸的铁家伙在人们的腿间被一双小手慢慢抽离。 随后,一枪,一人,消失在喧闹的小巷中。 第十章 巧合 方木坐在桌前,表情淡漠,始终盯着对面出神。那里是一把翻倒的椅子。两个小时前,罗家海就从他身下的这把椅子上跳起来,劫持了坐在对面的姜德先。 边平在会见室里来回踱着,似乎想在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觅得蛛丝马迹。看守所的政委斜靠在门边,脸上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怎么没给他上脚镣?”边平终于抬起头来,“罗家海是重刑事犯。” “如果是下判决书,我们肯定就给他上了。”政委擦擦头上的汗,“谁知道那呆瓜律师提前告诉罗家海了?再说,这小子一直表现得挺不错。” 边平苦笑了一下,“他把我们都骗了。” “是啊。”政委不无恶意地看了方木一眼,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背黑锅的对象,“尤其是这位方警官。” 边平有点尴尬,不由得扭头看了看方木。 方木仿佛没听到一样,依然盯着对面。 政委讨了个没趣,整整衣服说:“市局可能来人了,你们慢慢看,我先过去了。” 会客室里只剩下方木和边平两个人。边平踱到方木对面,看着木雕泥塑般的方木,叹了口气,抽出一支烟扔了过去。 方木没有伸手,任由那支烟在胸口弹了一下,又落在地上。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双肘拄在桌面上,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中。 边平默不作声地吸完一支烟,“别想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主要责任也不在你。” “不。”方木终于开口了,“的确是我判断错了。” 错了,全错了。罗家海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也不是自己眼中那个单纯、冲动的青年。原以为审判是一个终结,其实是另一个起点。 “有那个律师的消息么?” “暂时还没有。我觉得罗家海不会杀他。” “我觉得也不会。” “那他很快就会有消息。全城搜捕就要开始了。我去撞车现场看看,你去么?” 方木摇了摇头,“我再坐一会。” “也行。哦,对了,”边平俯下身子,“任何人问你对这件事的态度,都不要开口,尤其是新闻媒体,懂么?” “懂。”方木低下头,“对不起,处长。” 边平没有说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桌面上还散落着姜德先被劫持时落下的东西。一个质地精良的公文包,一个摊开的皮面记事本。方木翻翻记事本,又打开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翻检出来。 看得出,这是个生活质量较高的人,所用之物都比较高档。包里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姜德先是一个心思缜密、追求效率的人。 那他这次犯下的错误,就比较可笑了。 一个这样的职业律师,怎么会在判决书未下达之前就向当事人透露内情,而且是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 一个这样的职业律师,怎么会让一个戴着手铐的、即将面临死亡的重刑事犯拿到可能威胁自己的器具? 方木拿起姜德先上次给自己录音用的那支录音笔,反复端详着。 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143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1) 当天下午,警方在距出事地点约三公里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姜德先。他和犯罪嫌疑人罗家海乘坐的奥迪车撞在路边的一个花坛上。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副驾驶位置的车门大开,罗家海已不知去向,姜德先被弹开的气囊挤在驾驶室里,已陷入昏迷。随后,警方将其紧急送入附近的医院抢救,所幸并无大碍。 方木和另一名同事见到姜德先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正半躺在病床上喝汤。看起来,他对方木的来访并不意外。简单的寒暄后,询问就直奔主题。 按照姜德先的说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姜德先从法院的一个熟人那里得到了判决结果———死刑立即执行。姜德先觉得应该跟罗家海通个气,也好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就开车去了看守所。罗家海得知判决结果后,开始显得很平静,谁知后来他趁警卫不在的机会,劫持了姜德先。接着全看守所的人都目睹了他被罗家海挟持上车,并逃离了看守所。车行至某小巷中时,姜德先和罗家海在驾驶室里展开了搏斗,车也失去了控制,一头撞在了路边的花坛上。随后,姜德先昏迷不醒,估计罗家海也趁此机会逃之夭夭。 姜德先讲完,病房里一时陷入了安静,只听到笔尖在询问笔录上的沙沙声。方木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没事。这是单人病房。”姜德先忙说,“给我也来一根儿。” “你能抽烟么?” “没问题。”姜德先指指敷着纱布的脖子,“只是表皮裂伤,没伤到气管。” 两个人对坐着喷云吐雾,一时无话。负责记录的警察起身关上了病房的门。 “警卫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方木问道。 “咳,还不是因为这个!”姜德先举举手里的烟,表情懊恼,“辩护失败,心情郁闷。偏偏忘记带打火机了,就委托那个警卫找田秃子借个打火机,谁知罗家海就动手了。” 方木笑笑,“那罗家海是怎么拿到钢笔的?” “是这样,”姜德先深吸了一口烟,“这小子说要给沈湘的家人留几句话。我心想,上诉改判的几率不大,就把钢笔递给了他,还给他一个记事本,让他写在上面。” “当时罗家海跟你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他是怎么抓到你的?” “他说钢笔帽打不开,我过去帮他拧开笔帽。” 方木盯着姜德先看了几秒钟,“为什么不用录音笔?” “嗯?”姜德先一怔,“没想到。” 方木眯起眼睛,姜德先没有躲避方木的目光,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说老实话,我用不太惯那玩意。” 回去的路上,方木一直在回忆跟姜德先的对话。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询问和回答技巧了如指掌的人,而且,他的回答天衣无缝。除了可以对他的职业素养略有指摘外,实在挑不出别的毛病。 问题是,以方木对罗家海的了解,他能够成功劫持人质,并能在警方的包围圈中顺利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比方说警卫脱岗、钢笔、突如其来的车祸———都巧合得过了头。如果真是巧合,罗家海简直可以去买彩票了。 如果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脱逃,那么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摆在眼前。 姜德先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木想起姜德先当日在法院的眼神。 任何人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情感,即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律师也不例外。 方木的吉普车驶上南京北街,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街边的小店,忽然,一个流连在橱窗前的女孩子吸引了他。 是廖亚凡。 方木减慢了速度,最后停在路边。 廖亚凡斜背着那个新书包,上身是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估计是学校的校服,下身是方木买给她的牛仔裤。 橱窗里的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点缀着零星的紫色小花。那是一个表情活泼的女孩子,上身略倾,左手抬至嘴边,右手自然挥至身后,小指还略略翘起,仿佛一个呼唤自己恋人的动作被永远地凝固。廖亚凡咬着嘴唇,上下打量着连衣裙,目光最后定格在模特的脸上。那张恒久的笑脸恰好与廖亚凡映在橱窗中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紧抿的嘴角渐渐翘起来。 廖亚凡冲橱窗中的自己嫣然一笑。 方木按了一下喇叭,笛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显得微不足道。廖亚凡没有回头,显然,她很清楚身后繁华的街道跟自己毫无关系,也不会有人按汽笛召唤自己。方木跳下车,几步穿过绿化带,又在人行道上跑了十几米,终于追上了廖亚凡。 她正经过一家肯德基,目光在落地窗上的海报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了。路过门口的时候,她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转头向里面望了望,随即就像下定决心似的加快了步伐。 “廖亚凡!” 她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扭过头来一看,是方木。 廖亚凡的表情更加局促,一抹红晕从她的脸颊上转瞬即逝,很快,那张脸又苍白如初。 “方叔叔好。”她微鞠了一躬,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鞋尖。 “放学了?”方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是。” “怎么没回……回家?” “一会就回去。” “哦。”方木看看旁边的肯德基,“我请你喝杯饮料吧。” “不用了,我还得回去做饭呢。” “来吧。”方木转身推开餐厅的门,“正好我也渴了,想喝点水。一会我送你回去。” 廖亚凡犹豫了一下,顺从地跟着方木进了肯德基。 找到座位后,廖亚凡始终低头坐着,不停地抚摸着书包带。方木想了想,笑着说:“你先坐着,我很快就回来。” 点餐的时候,方木回头看了一眼廖亚凡,她正好奇地东张西望。方木的心紧了一下,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方木手中的托盘里像一座小山。廖亚凡终于抬起头来,表情很惊讶。 “来,别客气。” 廖亚凡还是坐着不动,脸红得很厉害。方木见她不动手,就拆开一个汉堡,一口咬下去,又把一袋新奥尔良烤翅打开,硬塞到她手里。 汉堡很难吃。方木始终搞不清为什么会有人爱吃这东西。勉强吃完一个汉堡后,就开始喝一杯九珍果汁。 廖亚凡吃得很慢,刚刚吃完一个鸡翅。邻桌有一个小女孩,正大口咬着一个汉堡,嘴边糊满了沙拉酱。她妈妈手里攥着一根蘸好番茄酱的薯条,正等着女儿。小女孩咽下一口食物,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妈妈赶快把薯条塞进女儿嘴里。小女孩大口嚼着,冲妈妈“嘻嘻”地笑。 廖亚凡边啃着鸡骨头,边看着那对母女。伸手去拿另一只鸡翅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方木的目光,她的手马上缩了回来。 “你吃你吃,别管我。”方木急忙说。 “饱了。”廖亚凡垂下眼皮,轻轻地说。 “再吃点吧,”方木指指托盘,“还有这么多呢。” “饱了。”廖亚凡用餐巾纸慢慢地擦拭手指。 “那……”方木在小山里挑挑拣拣,最后拿出一杯草莓圣代,“你得把这个吃了,否则就化了。” 廖亚凡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用小勺子慢慢地吃起来。 她始终低着头,方木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她。半个月不见,廖亚凡似乎又长高了些,运动服的袖子有些短了,露出长长一截手腕,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的手不像同龄少女那般白皙细嫩,不仅粗糙,而且还有几处裂口。方木想起那个装满土豆的铝盆和小刀,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廖亚凡注意到了这一点,匆匆把最后一点圣代塞进嘴里。揩净嘴角后,她站起身来说:“我得回去了。” 方木看看大堆还没拆开的食物,苦笑了一下说:“我看你也别回去做饭了,这些足够了。” 他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食物打包,带着廖亚凡上了吉普车。 给廖亚凡系好安全带,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以前我妈妈也经常带我来吃肯德基。” 方木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木讷地应了一句:“哦。” 由于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车很多。廖亚凡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扫一眼车上的电子表。方木知道她担心回去晚了,无奈道路上拥挤得很,提不起速度,只能走走停停。这大概是这个城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汽笛声在身边此起彼伏,空气似乎也闷热了许多。廖亚凡坐在车里,面对窗外的一片嘈杂显得局促不安,她的脸色潮红,右手紧紧地拉着门把手,腰板挺直。 穿过主干道,上了去往郊区的路面后,车辆渐少,视野也显得开阔了许多。来到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廖亚凡也放松了一些。她松开门把手,整个人也半靠在椅背上。 方木看看她脸上尚未褪去的潮红,开口问道:“热不热?” “不热。”女孩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方木笑了笑,“打开窗户吧,我有点热了。” 廖亚凡稍稍坐正,打量着车门,似乎不知道该按哪个钮。方木急忙打开车窗,一股清凉的空气立刻从外面涌进驾驶室,廖亚凡的头发被吹得“呼”地飘扬起来。 她没有去拢住头发,任由它们飞扬、缠绕,似乎觉得很惬意。她眯起眼睛,右手托腮,嘴角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平房、绿地从身边飞速掠过。 十几分钟后,吉普车开进了天使堂的院子。一群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先是一愣,接着就围拢过来。廖亚凡轻巧地跳下车,冲刚刚从菜地里直起腰来的周老师挥挥手: “周爷爷我回来了。” “呵呵,我还说呢,你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他冲方木点点头,“原来是跟你在一起。” “也是偶遇,呵呵。” 一个小男孩爬进了车里,不停地翕动着鼻子。方木见状,急忙从车座上拿起那个塑料袋递给廖亚凡。 “拿到厨房去吧,给大家晚饭时吃。” “嗯,”廖亚凡点点头,拎起来冲周老师晃了晃,“方叔叔买的。”“又要你花钱了。”周老师笑眯眯地说,“亚凡快去帮赵阿姨做饭,她一个人都快忙飞了。” 廖亚凡答应了一声,拎起袋子往厨房走,身边围着一大群孩子,眼巴巴地盯着袋子。 周老师拍拍身上的土,招呼方木一起坐在花坛上。 “肯德基?”他接过方木递过来的烟,“这玩意你可别买了。别把这帮孩子的嘴吃馋了。” “呵呵,偶尔一次。” “怎么遇见亚凡的?” “哦,下午我去市医院了,回来的时候路过南京北街,在那里遇见亚凡的。” “医院?你病了?” “不是。是去询问一个被害人,就是前几天引发撞车的那个。” “哦?听说是个越狱的在逃犯?” “是啊。”方木叹了口气,脸色阴沉。 周老师看看方木,问道:“怎么了?” 方木想了想,把罗家海一案原原本本地讲给周老师听。周老师听得很认真,始终没有插话,眉头却越皱越紧。 “所以我就比较麻烦了,”方木以为周老师在为他担心,“必须尽快抓住他,否则影响就太坏了。” 周老师点燃一根烟,若有所思地吸了半根,开口问道:“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叫什么?” “哪个女孩?” “就是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味道的那个。” “哦,沈湘。” 周老师不说话了,夹着香烟凝神静思。 方木有些奇怪,“周老师?” “嗯?”周老师回过神来,扔掉手里的烟头,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没事。一起吃饭吧。” 晚饭的气氛很热烈,孩子们对方木带来的肯德基很感兴趣,刚端上桌来就被他们一扫而空。大概是因为自己做的饭菜第一次受到冷遇,赵大姐有些不高兴,廖亚凡送到她嘴边的一个炸鸡腿也被她拒绝了。不开心的不止她一个人,方木注意到周老师在整个晚餐的过程中都紧锁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吃完饭,帮忙收拾桌子的时候,方木偷偷地问赵大姐:“周老师怎么了?” “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 临走的时候,方木去找周老师告别,他却不在自己房里。方木满心纳闷地退到走廊里,却看到另一个房间里亮着灯。 周老师在赵大姐的房间里,手里捏着几根刚刚点燃的香,轻轻地插进香炉里。烟气缭绕上升,似乎是一层轻柔的薄纱,隔着它,镜框里的少年和供桌前须发斑白的老人默默对望。 方木没有打扰周老师,悄悄地离开了。 第十一章 教化场 事情正变得越来越糟:几天后,一份内部通报下发到各单位。除了已查明的损失外,那名受伤骑警的警枪宣告丢失。警方在事发现场反复搜查,并排查附近居民上百人次,那支编号为c00863726的警用转轮手枪仍然毫无踪影。 一支枪,六发子弹,无论持有者出于什么动机,都不可能是善意的。 方木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每天早上打开手机,都会接到几十个要求采访的电话。边平替他挡了不少。方木很清楚,说是采访,只不过想让他重复承认自己的错误而已。厅里的许多同事都对这个年轻而颇受领导重视的人表现出了幸灾乐祸的态度,方木每天都要在各种暧昧不清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奔波于公安厅和各分局之间。 罗家海,你他妈的在哪儿? 案发后,警方立刻对本市的客运站、火车站、飞机场等场所进行了控制,从目前的抓捕进展来看,罗家海很有可能还在本市。很快,印有罗家海照片的通缉令就贴满了大街小巷,全市警员的休假一律取消,巡逻的人数也比平时多了一倍。一个身着囚服的人,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也不可能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罗家海落网似乎是迟早的事。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抓捕工作却丝毫没有进展。警方多次接到群众的举报电话,荷枪实弹地围捕后,才发现是搞错了人。罗家海似乎从空气中彻底蒸发了。 “你别太上火。”边平上下揉搓着自己的脸,疲态尽显。 “嗯。”方木看着边平青筋毕现的手背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的愧疚越发强烈。 “迷宫那个案子先放放吧,全力以赴抓住罗家海再说。” “嗯。”方木低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你干吗去?” “出去……看看。” “坐下。”边平指指沙发,“找人不是你的强项,让分局的人去做就好。” 方木站着不动。 第144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2)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要到这里?”边平的语气严厉起来。 “知道。”方木低着头,“协助分析犯罪人心理异常的刑事案件。” “那不得了……” “还有,”方木忽然咧嘴一笑,“突发性劫持人质事件的谈判。” “嘿嘿。”边平也笑起来,“你个臭小子!” 边平的鼓励让方木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桌前,边喝茶,边整理几天来一直纷乱不堪的思路。 从现有的情况来看,罗家海的去向无外乎有两种可能:一是已经逃往外地;二是还隐藏在本市,而且是在他人的庇护之下。方木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说说你的理由。” “首先,我觉得罗家海主动越狱的可能性不大。我始终在跟进这个案子,我觉得罗家海归案后,始终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是对沈湘的爱恋与痛惜,恨不得随之而去;另一种是对死刑的恐惧以及对生存的渴望。可以说,我在和罗家海谈判的时候,他的求死之心还是很坚决的。法院开庭之前,罗家海求生的本能欲望还是占了上风。这一点,从他对律师的积极配合就能看出来。但是那毕竟是两条人命,仅靠一个‘值得怜悯的情节’是不可能逃脱死刑的。相信这一点,罗家海心里也有数。所以,保命和与沈湘在另一个世界相会,都是罗家海意料之中,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无论结局怎样,都能满足他的其中一个心愿。因此,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主动越狱。” “你的意思是———姜德先很可能是同谋?” “对。否则这一切就巧合得离谱了———恰好警卫脱岗;恰好罗家海手里有尖锐物品;恰好挡住狙击手视线;恰好发生连环车祸———从常理上看,这是不可能的。” “那姜德先的动机呢?” “不清楚。”方木摇摇头,“被自己的当事人挟持,这对于律师而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但是我觉得他很可疑。” 边平略略沉吟了一下,“我会建议市局调查姜德先。” “还有那个卡车司机。”方木回忆起在交警支队看到那个卡车司机黄润华的情形,他似乎完全吓傻了,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筛糠。交管部门对黄润华所驾驶的卡车进行了鉴定,结论是当时气泡堵塞刹车系统导气管而导致刹车失灵。黄润华发现刹车失灵后,为了躲避前方的车辆,不得已闯过红灯,虽然他及时拉住了手刹,但巨大的惯性仍然导致卡车滑向了路中央。这一细节让交管部门将其认定为意外事件导致的交通事故。保险公司赔偿了事。 就在全城警方夜以继日地围捕罗家海的时候,这座城市并没有因为一个死刑犯的脱逃而失去原有的秩序。生活还在继续,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食色男女们依旧为着不同的目标来回奔波。他们似乎从未怀疑过生活的井然有序,始终坚信这城市的美好和谐。死刑犯、越狱、连环车祸,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的事情。除了可以在晚报上吸引眼球之外,与大家统统无关。 罗家海放下刚刚掀起一角的窗帘,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从那天棒球帽把他带到这里以后,罗家海就再没有走出过这个房间。这是一栋地处市中心附近的商住两用楼,除了没有电话和网络,房间里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衣柜里有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冰箱里塞满了速冻食品,实在是一个躲避追捕的好场所。棒球帽嘱咐他千万不要离开房间,也不要拉开窗帘,几日来也只是来送过一次食物。罗家海心惊胆战地住了几天,慢慢平静下来。而平静之后,就是烦躁。 姜德先究竟是什么人?棒球帽又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要救自己…… 一个个问号搅得罗家海夜不能寐。无论他怎么想,也搞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隐隐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庞大计划之中,而谋划者是谁,又为什么会选中自己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计划跟沈湘有关。 那天,看守刚刚走出门去,姜德先就打开公文包,从一个信封里拿出两张照片扔在罗家海的面前。罗家海下意识地去看,只扫了一眼就愣住了。 其中一张照片上,沈湘独自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过马路,眉头微蹙。另一张照片上,罗家海和沈湘正走在校园里,沈湘挽着罗家海的胳膊,抬起头跟他说笑着,而罗家海则微笑着侧耳倾听。 “你……你是……” “什么都别问。从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 矮小肥胖的姜德先此刻目光炯炯,好像一个志在必胜的将军。 “拿着。”他拧开钢笔帽递给罗家海,“一会你用这个顶在我的脖子上,挟持我出去。得用力顶啊,见血了也没关系。记住,出门的时候要掉转身子,把我对着瞭望塔,尽量躲在我后面。只要上了车,一切都好办了。记住了没有?” 罗家海茫然无措地拿着钢笔,“可是……” “没有可是!”姜德先厉声说道,走廊里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一切都是为了沈湘。你懂么?” 一切都是为了沈湘? 这是最让罗家海感到迷惑不解的一句话。事后他回忆起那些照片的细节,意识到第一张照片里沈湘拎着的其实是一大袋香皂和浴液,而另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毫无疑问是他们热恋的时候。他想起沈湘曾说过的一句话: “每次我去洗澡,或者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跟踪者是谁?是不是拍摄者?姜德先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如果一个人的脑子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的话,他不会越来越灵光而是会越来越麻木。罗家海宛如行尸走肉般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吃饭、看电视、思考、睡觉。在日复一日的幽禁中,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锈蚀。偶尔,他也会掀起窗帘的一角,看下面的车水马龙和人潮涌动,从天色微明到华灯初上。 那些被抓住的外逃贪官都说逃亡的日子无比痛苦,看起来,是真的。 这天,罗家海很晚才吃饭。晚餐是一袋速冻水饺。罗家海只吃了几个就咽不下去了,翻出一包烟来慢慢地吸。他并不会吸烟,可是又无事可做。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似乎想了些什么,又好像大脑一片空白。面前的饭碗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空气也污浊不堪。罗家海想打开窗户换换空气,可是又不敢,想了想,起身去厨房开吸油烟机。 从客厅到厨房要经过进户门口,罗家海刚走了几步,就听见门锁咔嗒响了一声。罗家海吓了一跳,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房门被拉开,棒球帽走了进来。 “嗬,这么大的烟?”棒球帽用手在鼻子下扇了扇。他看见一脸惊恐的罗家海,似乎觉得很好笑,“没事儿,是我。吃饭了么?” “吃了……”惊魂未定的罗家海木讷地说。 “嘿嘿。”棒球帽笑起来,“这几天憋坏了吧,哥们?” “是啊。” “走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坐在飞驰的汽车里,罗家海打开车窗,尽情享受着晚秋时节的寒冽夜风。直到被吹疼了脸,他才想起发问。 “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棒球帽不时盯着倒车镜,显然不想多说,罗家海也不好继续再问,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汽车从市中心渐渐驶入城郊。 灯火辉煌的城市已经完全消失在身后,道路两侧是看不到边际的菜地和麦田。汽车仿佛一个提着灯笼的游魂野鬼,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上飞速滑行。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随着那亮点越来越大,车速也渐渐慢下来。罗家海知道,那里就是目的地。 看起来,这是那种在路边随处可见的本地风味餐厅。从门前停放的二三台车来看,似乎生意还不错。棒球帽锁好车门,示意罗家海跟他进去。推开门,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坐在吧台后看电视,一见有人进来,他立即站了起来。 棒球帽显然跟他很熟,“人都到齐了么?” “到齐了,j先生也刚到。” 棒球帽点点头,转身示意罗家海跟他上楼。 楼上灯光幽暗,并没有摆放桌椅,而是一大片空地,铺着厚厚的米色地毯,几个厚实的软垫随意地扔在地毯上,中间的一张小方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这里简洁高雅的氛围和楼下的油腻粗俗大相径庭。 三个人正围坐在方桌前喝茶,听到有人上楼,都回过头来。 “这是q小姐、z先生。”棒球帽为他们逐一介绍。z先生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戴着眼镜,颇有些书卷气。而q小姐是唯一一个坐在小凳子上的人,衣着随意,看不出具体年龄。 “姜律师我就不用介绍了吧。不过在这里我们都叫他j先生。”姜德先笑着挥挥手,示意罗家海坐下。此时,楼下的灯一一熄灭,高大男子也几步跨上楼来,他把楼梯两侧的木板横拉过来,完全挡住了楼梯。这样,楼上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这是h先生。”h先生朝罗家海友善地笑笑。 罗家海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我?”棒球帽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你可以叫我t先生。” 罗家海坐在一群名字怪异的人中间,气氛一时有些沉闷。q小姐给他倒了一杯茶,罗家海道谢后端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却没敢喝。大家哈哈笑起来。 “还是先给他看看资料吧。”z先生对姜德先说。 姜德先从方桌下取出一个资料袋,递给罗家海。 里面是一些打印着文字的纸张和照片,罗家海逐页慢慢地看,眉头越皱越紧,翻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看完后,又拿出第一张纸,死死地盯住。片刻,他抬起头,嘴唇打着哆嗦: “教化场?” 第二二章 痕 杨锦程背靠在宽大的靠椅上,捧着一本厚厚的《表达性心理治疗和心理剧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下午的阳光静静地泼洒进来,被光可鉴人的红木地板反射,又转成了暖暖的温度。 门被轻轻地敲响,杨锦程摘下眼镜,回到桌前,“请进。” 助理陈哲走进来,把一把车钥匙小心地放在桌面上。 “杨主任,车修好了。” “嗯,谢谢。”杨锦程起身去拿挂在衣架上的西服外套,“花了多少钱?” “不用了。”陈哲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着,“我已经把发票交给会计,走研究所的账了。” “那怎么行?这是两回事。”杨锦程皱皱眉头,“一会我去找会计吧。” 陈哲有些尴尬,“杨主任真是廉洁奉公。” 杨锦程摆摆手,“应该的。”陈哲的脸更红了,杨锦程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下不为例。” 陈哲正要说话,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你好……我是……哦,石老师你好……”杨锦程拿着听筒,看了陈哲一眼。陈哲立刻点点头,“主任我先走了。” 说罢,他就转身走出了主任办公室,又小心地把门关好。 五分钟后,已经换下白大褂,穿着笔挺西服的杨锦程走出主任办公室,跟行政办公室主任简单嘱咐了几句后,就去了地下停车场。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鞠躬、打招呼,杨锦程始终面露微笑,步履从容。 打开车锁后,杨锦程特意看了一眼车门,光可鉴人的车门上毫无瑕疵,那道丑陋的划痕已经无影无踪。杨锦程满意地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半小时后,长盛小学的教务长办公室里,杨锦程和胖胖的女教务长相对而坐,杨展站在墙角,面朝墙壁,不时伸手去抠墙上的一小块墙皮。 “事情就是这样,好在被打的学生伤得不重,家长也表示不追究了。不过我们有责任把这件事通知给您,希望您能回去对杨展适当管教,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女教务长在气宇轩昂的杨锦程面前显得有些拘谨,一点不像在其他家长面前那样硬冷刻板。 “您批评得对,孩子不听话,主要责任在我———你放老实点!”女教务长被吓了一跳,杨锦程急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说您。杨展,你把手给我放下!” 杨展没有立刻停手,而是加快速度又抠了几下,“哗啦”,一大块墙皮应声而落。 杨锦程气得七窍生烟,教务长急忙打圆场:“这孩子确实不错,就是有点———我行我素。” 杨展安静地蜷缩在后座上,目光依次扫过街边的店铺,透过车窗,外面的一切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蓝色,像一部色彩单调的老电影。 “为什么打人?”杨锦程问道。 杨展看看后视镜,父亲正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杨锦程重重地叹了口气,专心开车。 路过一家肯德基餐厅的时候,杨锦程减慢了车速。“吃中午饭了么?” 杨展没有回头,只是两个嘴角开始向下撇,渐渐地,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杨锦程把车停在路边,片刻,阴着脸拎着一个大纸袋回来了。他把纸袋扔给杨展,杨展迫不及待地打开大嚼,弄得后座上到处都是食物碎屑。杨锦程从后视镜里看到儿子的吃相,小声咒骂了一句。 “真他妈不给老子长脸。”他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抛向后面,“擦擦你的嘴和手!” 杨展很快就吃饱了,他把那个纸袋小心地封好,布满油渍和沙拉酱的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杨锦程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智·苑小区的保安室。十几分钟后,杨锦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保安队长。 “杨先生你放心,我们一定抓住那个划车的凶手!”他把“凶手”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杨锦程带着儿子回到家,一进门,杨展就扒掉鞋子,钻进自己的房间里。杨锦程本来还打算好好盘问一下杨展,听到杨展的卧室门锁“咔嗒”一声锁死了,站在原地发了半天愣,一股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只能悻悻地吼了一句:“我去上班,你在家里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杨展背着书包坐在小床上,听到父亲的吼叫,轻轻地笑了笑。确认父亲已经离开后,杨展放下书包,一头钻进床底,掏出那个小铁盒,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个纸袋里的食物统统倒进去。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拍拍身上的灰尘,打开门去客厅看电视了。 第145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3) 杨锦程再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客厅里漆黑一片,儿子卧室的门缝里也见不到一丝光亮。杨锦程转动一下门把手,锁住的。他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书房,先打开电脑,然后换上家居服,煮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墙上的时钟指向23:30,他坐到电脑前,登录自己的电子邮箱,当看到收件箱里有一封新邮件的时候,杨锦程轻轻地笑了笑。大约一小时后,杨锦程关掉电脑,洗漱完毕后上床睡觉。 直到父亲的房间里传出平稳、均匀的鼾声后,杨展才让自己的耳朵离开了房门。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丝毫没有即将就寝的样子。 杨展站在门旁,小心翼翼地拧开门锁,那“咔嗒”一声似乎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没有马上开门,静静地站了一会,直到确信父亲并没有被惊醒后才拉开房门。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悄无声息地换上运动鞋,紧张的情绪让他做完这一切后已经有些气喘。杨展站在门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慢慢地打开门出去了。 走廊里的温度比家里要低得多,杨展却感到十分畅快。他沿着楼梯缓缓而下,下了两层后就加快了脚步。声控灯在孩子欢快的脚步中被逐层点亮,一栋死气沉沉的楼仿佛瞬间就焕发了生机。 孩子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夜色中,大大的停车场入口宛如从地底延伸而上的一张血盆大口。刚走到门前,阴冷潮湿的空气就扑面而来。孩子脚步不停,疾步走下去,对那些摄像头视而不见。停车场里并没有因为杨锦程的投诉而加派人手巡逻,值班室里漆黑一片,想必值班的保安员早就熟睡过去。杨展走过那些颜色、款式各异的汽车,径直走到一台银灰色本田轿车旁。他蹲在一侧车门前,伸手抚摸着光亮如新的漆面,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而那似是而非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孩子的手上就多了一把钥匙。 他捏着钥匙,在车门上用力地划下去。 第十三章 q小姐的故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19岁,正在读高中。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那正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花花草草、夏天、美丽的裙子、冰淇淋。我有很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知道以我的成绩会考上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在大学里认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然后结婚……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坏人。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一盏小小的地灯在屋角放射出微弱的光芒。房间里很静,除了q小姐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外,只能听见墙上的空调机在沉闷地旋转。 地毯已经被卷起,摆放在屋子的一角。h先生和罗家海、t先生和姜德先分别坐在低垂着头的q小姐的两边,z先生坐在q小姐的对面,六个人形成一个小小的圈子。 那是一天下午,我和同学相伴去重庆路买衣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天色有点暗。我和同学每人买了一支冰淇淋,边走边吃。街上人很多,很热闹,马路两旁的商店里人来人往…… z先生悄悄地打开了身边的一台迷你音响,顿时,一阵嘈杂声灌满了室内。从那些混乱的声音中,依稀可辨汽车的鸣笛、商场门口播放的流行音乐、叫卖声和行人的交谈,刹那间,五个人仿佛置身于闹市的街头。 q小姐颤抖了一下,旋即用手捂住了脸。h先生起身走到屋角,从一个小冰柜里取出一个圆筒冰淇淋,又走到q小姐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松些,q。”他拿掉q小姐捂在脸上的手,把冰淇淋塞进她的手里。 “咬一口,q,”z先生上体微微前倾,温柔地对q小姐说,“我们都在,抬起头来好么?” 足足半分钟后,q小姐才平静下来,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她似乎很抱歉地冲大家笑笑,咬了一口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 在某一个商场门口,一只巨大的玩具熊正在手舞足蹈地向路人发放产品宣传单。我们觉得很好玩,就站在那里看热闹。我当时想,大热的天,那个广告人穿着这么厚的毛绒外套,多辛苦呀。那只熊注意到了我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大张着双臂要拥抱我们。同学咯咯笑着躲开了。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他突然转向我,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吓了一大跳,开始拼命挣扎,可是他越抱越紧,那张憨态可掬的脸也变得凶狠狰狞,我甚至觉得这只熊想咬我。撕扯的过程持续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终于挣脱出来的时候,衬衫的扣子已经全部迸开了……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q小姐又低下头,哽咽起来,手中的冰淇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z先生凝视着q小姐,轻声说:“继续。” q小姐拼命地摇头,“不!不!我害怕!” z先生没有坚持,而是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转过身去,不要再盯着q小姐看。 这让q小姐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又过了几分钟,她的哭声渐渐停止。 “对不起,刚才你们都看着我,让我想起那天所有人都目睹了我裸露的上身。”q小姐的声音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是听上去坚强多了,“谢谢大家,我们继续吧。” 我哭着跑回家,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同学们来看我,一个不明真相的好朋友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毛绒玩具,我一看见它就昏了过去。一个月后,我参加了高考,成绩可想而知。然而这不是最糟糕的,我发现我再也无法碰触任何毛绒物品,有时仅仅看见毛绒物品都会让我产生非常强烈的反应。我原以为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退,可是一直到我上大学以后,它还是跟我如影随形,而且愈演愈烈。我甚至连毛衣都不能穿了,似乎毛衣随时都可能勒住我的脖子,让我窒息。你们都知道,大学女生宿舍里最多的东西就是毛绒玩具。我记得有一次,对铺的女生的男友送了她一个大大的毛绒玩具熊,她喜滋滋地摆在床头。可那玩意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灾难。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情景:下了自习,我推开宿舍的门,一个淡黄色的毛绒玩具熊就坐在床上,冲我凶狠地咧着嘴……我的腿当时就软了…… q小姐又发起抖来,原本平放在地板上的脚也蜷起来,似乎想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你看到的玩具熊———是有表情的?”姜德先轻轻地问道。 “是的。”q小姐点点头,“其实我心里清楚那只是一个错觉,玩具熊是不可能有表情的,即使有,也是憨态可掬的———就像我19岁之前看到的那样。可我每次看到类似的东西,都会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 t先生扫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毛绒地毯,问道:“什么感觉?” q小姐不安地扭动了几下,抬头看了看周围仍旧背对着她的同伴们,低声说:“羞耻。” “羞耻?” “对。”q小姐的目光空洞地投向前方,“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而我,赤身裸体。” 说完这句话,q小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t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似乎想过去安慰她,可是又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否合适,扭头看了看z先生。z先生点了点头,抬手关掉了音响。 所有人都围在q小姐身边,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q小姐紧紧地拉着t先生的手,毫无顾忌地哭着。等到她渐渐平静下来,z先生说道:“q,你很勇敢。” “谢谢。”q小姐揩着眼角,“也谢谢你们大家。” 五个男人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都微笑起来。 “我们一定都会好起来。”q小姐双手握拳,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定。” 第十四章 伤痛的演出(一) 方木背靠在椅子上,边吸烟边看着对面墙上的写字板。那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人物都是罗家海。 从目前的戒严情况来看,罗家海逃离本市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压根就没有尝试过要离开c市。那么他一定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问题是:他为什么越狱,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方木拿起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又画了一个圈,层层叠叠的圆圈里,那两个字显得更加醒目:复仇。 罗家海越狱后的几天里,方木曾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但是随着大量资料的收集以及反复分析,方木还是坚信自己对罗家海的某些结论是准确的。例如,他对沈湘的爱。也许,这就是罗家海越狱的动机。 罗家海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那么,他选择越狱,并留在沈湘的故乡———c市,就绝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机会再次逃离。当年沈湘遭遇强暴的地点就在c市,他会不会去寻找那个强暴沈湘的人? 方木摇摇头。如果他真这么做,那可太傻了。此案当年没有立案,当事人沈湘也已经死了。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想找到一个十多年前的强奸犯,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 除非有人帮助他。 方木在笔记本上又写了三个字:姜德先。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边平探进半个身子。 “来,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方木跟着边平上楼,径直去了顶楼的小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在等候,他们刚刚坐下,另外两个心理研究室的同事也到了。 边平为西装男子作了简单的介绍:“这是我市心理研究所的主任杨锦程博士,知名心理学专家。” 杨锦程略欠身,微微颔首,“请大家多指教。” 边平挥挥手,“杨主任你太客气了,今天与其说是我们帮你的忙,还不如说是你给我们提供一次学习的机会。”他把桌子上的一沓文件夹分发下去,“大家先看看资料。” 方木翻开手里的文件夹,一份简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鲁旭?” “对。”边平看看方木,“鲁旭就是连环车祸那天受伤的骑警。在治疗期间,鲁旭出现了强烈的情绪波动,主要表现为睡眠障碍、易怒、个人认同感降低等等。经有关专家确诊,鲁旭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 一个同事小声念道:“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是的。”边平扫视了一下大家,语气变得沉重,“患者是我们自己的兄弟,所以我要求大家一定要全力配合杨主任,让鲁旭早日摆脱心理疾患。”说完,他把头转向杨锦程。 杨锦程笑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接受了市医院以及公安厅的委托,前来为鲁旭警官提供一些帮助的。说到创伤后压力障碍症,我们都习惯将其称之为ptsd,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威胁性或灾难性心理创伤,而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这个课题十分感兴趣,也进行了一番研究。如果能帮助鲁旭警官的话,我也会深感欣慰。当然,你们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仰仗你们的协助。” 一番话说得既专业又低调,谦虚中流露出一种大家风范。 方木知道边平有意没有提到“越狱”、“失枪”之类的字眼,而自己忙于追捕罗家海,也的确对这名受伤的警察疏于关注,愧疚感油然而生。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方木问道。 “对ptsd的治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各位允许我主导的话,我会为大家在各个阶段安排不同的任务。”杨锦程表情轻松,“第一个阶段需要做的就是陪鲁旭警官聊天,帮他平衡情绪,实现警醒和放松的适当调配———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暖身。” 方木脱口而出:“心理剧?” “对。”杨锦程的表情有些惊讶,他打量了方木几眼,转头对边平说:“呵呵,我以为警队里的心理专家们都是研究罪犯为何犯罪,原来你们也研究治疗。” 边平笑笑,面现自得之色。方木的脸有些红,内心却兴奋起来。心理剧是治疗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团体心理治疗方法之一。近一个世纪以来,从传统的“重新演出”和“宣泄”,再加之“仪式”和“叙事”两种成分,心理剧已经成功地被应用在各种受创伤个案中,但由于其复杂性、戏剧性和对治疗师指导能力的较高要求,心理剧并未在国内的ptsd治疗中得到广泛应用。如果杨博士精通心理剧的话,也许鲁旭的病就有治愈的希望。 半小时后,大家围坐在另一个小会客室里,中间的软垫椅子上,仍戴着脖套的鲁旭局促不安地坐着。听完边平处长的介绍,得知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警察后,他稍稍放松了一些。 “鲁警官,”杨锦程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能聊聊那天的事情么?” 相同的事情,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发生着。 房间里忙碌异常,只有q小姐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z先生领着其他人来回布置。大家每做一件事,都要征求q小姐的意见或者看看她的脸色。于是,灯光被调成接近黄昏的亮度;空调升至28度;房间的一角立起了一个屏风,罗家海拎着一大包东西躲到后面;毛绒地毯被展开,之后又被卷起立在墙角。 “那么……”所有的工作完成后,z先生走到q小姐面前,俯身问道:“……你选择谁来扮演你?” q小姐指指t先生,“他。” t先生马上脱掉外套,拿起搭在屏风上的一件白色衬衫,刚穿在身上,就听见q小姐又叫了起来。 “不。”她咬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确定?”z先生凝视着q小姐的眼睛。 “是的。”q小姐的声音有些颤抖。z先生笑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好,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q小姐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房间中央。她的右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仿佛那里随时会敞开,露出雪白的胸口。她死死地盯着屏风,呼吸急促,似乎对那后面的东西既恐惧,又期待。 z先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转过身去。每个人都照做了。q小姐注意到了这一点,局促不安地站了几秒钟,低声说:“你们……都面向我吧。” z先生的脸上露出笑容,“很好。q,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第146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4) q小姐的目光依次扫过房间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t,你扮演我的同学好么?” t先生做了个鬼脸,“荣幸之至。” 舞台布置已经完成,道具已经就绪,演员也将情绪调整完毕。一场戏剧即将开演。 z先生按下音响的开关。 混杂了各种声响的嘈杂声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人再次回到了热闹的街头。 本该慢慢走来的q小姐却在嘈杂声中迟疑了,她拿着一支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两只满满的购物袋,全身僵直地盯着屏风,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扮演行人的姜德先和h先生已经走了两个来回,q小姐还是站在原地不动。t先生有些焦急地望向z先生。z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q小姐,低声说:“q,我们最好不要停下来,好么?”q小姐仍旧盯着屏风,喉咙里咯咯作响,可是她显然听到了z先生的话,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 终于,q小姐颤抖着迈出了第一步。 几乎是同时,屏风后走出了一只浑身黄色绒毛、巨大无比的玩具熊。 不仅是q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那实在是一幅诡异的画面:渐暗的街头,步履蹒跚的巨熊慢慢逼近纤弱的女孩。那张毛茸茸的脸上渐渐裂开一张大嘴,黑扣子般的眼睛也一点点拉长、上挑———仿佛正在发怒的玩具熊冲女孩张开双臂…… q小姐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几分钟后,她才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t先生焦急的脸,然后是姜德先、h先生和z先生。没看到那张狰狞的熊脸,q小姐略略心安。喝下半杯水后,q小姐挣扎着要站起来。 “继续。” z先生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么,q?” “我确定。”q小姐把头转向t先生,“准备好了么?”t先生有些为难地看着z先生。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 “继续!”q小姐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都吓了一跳,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 片刻,q小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颤抖着抹平衣服上的皱褶。 “昨天,我和经理去签约。对方送了两个毛绒吉祥物作纪念品……”她艰难地说:“你们知道……当时……我有多尴尬么?” z深吸一口气,挥挥手,“重来!” 第一个场景:q小姐与玩具熊再次默然相对。她依旧抖得厉害,但是已经能够直视那张毛茸茸的脸。 第二个场景:巨大的玩具熊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了q小姐,q小姐拼命挣扎,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的外套已经全部敞开。行人h先生和姜德先在他们的身边来回穿梭,目不斜视。 z先生:“q,并没有人看着你,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q小姐挣扎得越发激烈。 第三个场景:q小姐依旧在挣扎,巨大的玩具熊已经无法全然控制她,很快,q小姐的一只胳膊已经挣脱出来。 z先生:“不要怕,q,他们就是要你恐惧,然后记录你的恐惧。能让他们顺利得逞么?” q小姐:“不!” 她的表情越发愤怒,另一只胳膊也脱离了玩具熊的控制,转眼间,q小姐已经气喘吁吁地和玩具熊面对面。 z先生:“打倒它!q,打倒它!!” 话音未落,q小姐已经挥拳打去,玩具熊连连退后,似乎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了。q小姐则紧追不舍,终于把玩具熊逼到了屏风那里。 “啊———”q小姐突然发力,双手向前推去。 玩具熊和屏风一起轰然倒地。 半小时后,房间里已经恢复了整洁,厚厚的地毯重新铺就,大家围坐在小方桌前喝茶。 q小姐依旧坐在凳子上,不过情绪已经恢复正常。她挽好头发,又给罗家海倒了一杯茶。后者正在揉下巴。 “对不起,l。”她有些歉疚地看着罗家海。 “没事。”罗家海放下手,刚才揉过的地方还有一片红肿,“你还真有劲儿。” 大家笑起来,t先生把手搭在罗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搂了一下。 z先生看看q小姐小心翼翼地戳在地毯上的脚尖,呷了口茶,慢慢地说:“还有件事要做。” 所有人都静下来。q小姐的手更是一抖,半杯茶都泼洒在桌面上。 “一定要这么做么?”她低声问。 “对。我们都要彻底摆脱过去,”z先生的声音虽低,但是不容辩驳,“这就是我们聚在一起的理由。”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里,一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无所事事地吸着烟。 他向左右两边伸出手,其他人也一样,于是,六个人连成了一个圈。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照片里的男子。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恐怕他早已化为灰烬了。 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二) 孩子手扶栏杆,把小脸尽量嵌在两条栏杆中间,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嬉戏追逐的孩子们。他们在尖叫,大笑,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受了感染,跟着笑起来。由于脖子转动的角度有限,他没注意到在他的右侧,一个女孩正贴着栏杆,向他慢慢靠近。 “你好。” 孩子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去,肮脏的脸蛋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红印。看清是个面带微笑的女孩,孩子刚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女孩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着头,两手扶着栏杆不说话。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蛋,在那条红印上慢慢揉搓。孩子本能地想躲开,可是感到那只手的温度和细腻,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就乖乖地不动了。 “我叫廖亚凡。你呢?”女孩有雪白的牙齿和清亮的眼睛,孩子抬起头,又低下去,“我叫贺京。” “你怎么不回家呢?” “不想回家。”孩子隔了半晌才回答,“家里不好。” “傻瓜。”廖亚凡摸摸他的头,“家才是最好的地方。” “我家里没有人陪我玩。”他抬头看看院子里玩得热火朝天的孩子们,“不像你家里,这么热闹。” “家?”廖亚凡的表情骤然阴沉下来,她扭头望着天使堂的小楼与院落,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混合着飘浮其中的炊烟,无端地生出一种烦躁之感,就好像摸到了久未擦洗的锅台,一手的油腻与陈旧。 “那不是我的家。”廖亚凡叹口气,再回过头,孩子不见了踪影。站起身来再看,孩子已经跑过了一条街,肩上的书包上下耸动,与小小的身子相比,它实在是太大了。 “你认识他?” 方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围栏边,廖亚凡急忙说:“方叔叔好。” 方木点点头,眯起眼睛看着孩子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这孩子又来了?” “嗯,他总在墙外转来转去的。”廖亚凡和方木一墙之隔,也看着孩子消失的方向,“他叫贺京。” “嗯?”方木笑笑,“他不叫贺京。” 廖亚凡惊讶地挑起眉毛,似乎想开口问个究竟,却看到方木已经沿着围栏向大门走去,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院子里。 方木带来了一些孩子穿的秋衣,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簇新的时髦衣裤,不用说,是单独给廖亚凡准备的。周老师对方木的来访有些意外,把衣服交给赵大姐,又嘱咐了几句后,就和方木到院子里散步。 天气越来越冷了,院子里也是一片枯黄。想起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天使堂,眼前的一切竟有些萧疏破败之感。带给方木这种感觉的不仅是面前的景物,身边的老人也是这样。 仅仅月余未见,周老师就苍老了许多。人更加佝偻,头发也稀疏了不少。他们绕着花坛一圈圈走,沉默地吸烟,周老师不时大声地咳嗽,这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安静起来,最后一个跟着一个溜进了小楼里。 周老师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孩子们,仿佛在全神贯注地绕圈。吸完两根烟,他突然问道:“案子怎么样了?” 方木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案子?” “越狱那个。” 方木叹了口气,“没什么进展。”他看看周老师紧锁的眉头,急忙又加了一句:“你老先生可别跟着我操心啊,让你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周老师挤出一丝微笑,“我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又是沉默。 “如果抓住了那孩子,会判死刑么?”绕了若干圈后,周老师又开口问道。 方木犹豫了一下,“会。仅一个故意杀人罪他就够了,再加上其他罪名……” 周老师长叹一声,“作孽啊。” “没办法。”方木摇摇头,“自己做错的事情,就要负责。” 夜色中,周老师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片刻之后又是一声叹息。 方木察觉到周老师有心事,刚想问问,就听见赵大姐响亮的声音:“老周,小方,开饭了。” 他们应了一声,一起往小楼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周老师问道:“那个女孩子———叫沈湘那个———安葬在哪里了?” 方木想了想,“骨灰好像在龙峰墓园。她父母给她买了块墓地。” “嗯。”周老师推推方木,“快吃饭吧。” 吃过晚饭,周老师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方木觉得不便多留,就告辞了。路过赵大姐的房间,门开着,房间里却没有人。方木走过几步,又退回来,站在门口看着赵大姐儿子的遗像。 一个8岁的孩子,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么让他无法承受? 楼上还依稀可辨孩子们的打闹声,方木不知道那些被遗弃的生命和镜框中的孩子相比,究竟是谁更幸运些。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束香点燃,又插进香炉里。 “谢谢你,小方。” 方木回过头,赵大姐倚在门框上,目光柔和地盯着镜框。和白天风风火火的干练妇女不同,现在的赵大姐更像一个疲惫而幸福的母亲。 “维维,是方叔叔来看你了。”赵大姐步履轻飘地走过来,伸手在相框上抚摸着,仿佛在抚摸孩子细嫩的脸庞。 “他会感谢你的。”赵大姐回头冲方木一笑,“维维是懂事的好孩子。” 方木的鼻子一酸,低声说:“赵大姐,别难过,好好保重身体。” “我不难过。”赵大姐平静地说,“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鲁旭,男,25岁,大学本科,职业为警察,编号c09748,未婚。患者外在表现:睡眠障碍、易怒、自卑、交往障碍及性功能障碍。 既往生活史与当前生活情境:患者家庭生活正常,父母为国有企业工人,从小品学兼优。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毕业后,加入公安队伍。由于其工作踏实认真,颇受领导和同事的好评,并在半年前被授予二级警司警衔。一个半月前,患者奉命围捕一名越狱在逃犯,在追捕的过程中,由于突发车祸而受伤,同时,患者的佩枪也在事故中丢失。车祸致使患者轻度脑震荡、颈椎挫伤并伴有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经治疗已基本痊愈。但患者伤后表现出较强烈的情绪波动:长时间无法入睡,即使服用镇静药物也无济于事;易怒,并伴有毁物等暴力行为;个人认同感降低,无法建立自信;与同事及家人无法正常沟通,总觉得其他人在谈论事故并蔑视他;患者自述与女友无法正常发生性行为,勃起障碍,并“总觉得身体已经残缺”。 心理社会发展史:先前因素:患者在普通家庭成长,依靠个人努力考取大学并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因此患者是家庭的骄傲和希望所在,患者本人也积极上进,盼望借此可以改变家族的命运。同时,患者从小接受的教育情况良好,自尊心强,加入公安队伍后,对警察的身份抱有极高的职业荣誉感。 促使因素:在围捕罪犯过程中由于意外负伤,未能完成任务,并丢失佩枪。患者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失败,形成精神创伤。 专家评估与建议治疗手段:患者的症状符合创伤后压力障碍症,建议采用心理剧进行治疗。具体步骤如下: 阶段1:准备。包括安全保证、评估及确立治疗关系。 阶段2:停止不安全感及自我确认的丧失。 阶段3:创伤场景的重新组织。控制创伤压力的效应,并且将其整合到个人的一致系统中。 阶段4:与真实世界的重新联结,重新定义创伤对受害者和世界所造成的后果。必要时,介入新的治疗议题。 方木赤裸上身,边擦汗边回忆杨锦程为鲁旭制订的治疗计划。在阶段2中,杨锦程加入了一个行动的环节:搏击和射击练习。很明显,他希望通过这两项练习恢复鲁旭对身体控制的感觉以及增强个人认同感。让方木感觉郁闷的是,杨锦程选择他陪同鲁旭练习。最初方木还以为是因为他对心理剧有所了解,来到搏击训练馆,看见一身腱子肉的鲁旭,再看看自己干巴巴的胸膛,方木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鲁旭恢复自信的参照物。 汗水、沙袋、绷带和拳击手套似乎是最让鲁旭感到亲切的东西。他已经摘去了脖套,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会之后,就放开手脚练起来。他打得很投入,也很卖力,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满意又充满惊喜,方木已经气喘如牛了,鲁旭还是意犹未尽,最后提议和方木一对一练习。方木想了想,心一横答应了。当他第五次躺在垫子上的时候,不无悲愤地想,妈的再这样下去你痊愈了,我要得ptsd了。 训练后,杨锦程对鲁旭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十分满意。而目睹了整个训练过程的边平则始终在捂嘴偷笑,还不等方木开口,就小声说:“算工伤,算工伤。”鲁旭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对方木善意地笑。方木一边活动着酸疼的下巴,一边伸出拇指和食指。 “下次好好较量一下射击。” 提到枪,鲁旭的脸色微微一变。杨锦程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 送走鲁旭,边平问杨锦程:“今天不进行射击练习了?”杨锦程点点头,“嗯。你们刚才也看到了,他还是不愿意回忆和面对失枪的事实。这意味着他依然处在心理的过度觉醒状态之下。慢慢来吧,循序渐进才会收到好的治疗效果,边处长,我建议再安排几次搏击训练。鲁警官的身体缺失感已经得到缓解,最好再强化、巩固一下。不过,”他扭头看看方木,笑着说,“下次安排别人吧,我看这位同志坚持不了了。” 方木也忍不住笑了。 另一场戏。 第147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5) 路边餐厅的二楼上,六个人站成一个圈,他们中间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只硕大的玩具熊。熊的头部已经被摘去,脖子上方是一颗满是鲜血的头颅。这是个男子,他的手脚被缚,口、眼也都被胶带封住,只能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六个人都冷漠地看着他,好像那只是一只即将被摆上祭坛的贡品。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快要窒息了,h先生蹲下身子,一把扯掉他嘴上的胶带。 男子呼出一口长气,随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没等呼吸平复,他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对不起……放过我吧……我只知道那是个试验……我没有恶意……”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内疚,男子呜咽起来,“那是个意外……我没想过要伤害那女孩……” q小姐的身子晃了一下,站在旁边的t先生急忙扶住她。 z先生看看手表,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又塞到q小姐手里。 是一把锤子。 “来吧,q,彻底消灭它。”z先生轻轻地说,“彻底消灭你的梦魇。” q小姐表情木然地接过锤子,久久地盯着它,似乎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样东西。 “q,消灭它。然后你就会好起来,永远摆脱它。”z先生把手搭在t先生的肩膀上,“就像t那样。” q小姐扭头看着t先生,t先生迎着她的目光,微微颔首。这动作好像给了q小姐一些勇气,她拎起锤子走到男子身边,又蹲下去,一把扯下了男子眼上的胶带。 男子的脸抽动了一下,眼睛并没有马上睁开,用力挤了几下之后,才缓缓张开一条缝。当他看清眼前那把乌黑沉重的锤子,顿时惊恐万状地挣扎起来。 q小姐看着男子,呼吸逐渐沉重,眼中也慢慢盈满泪水。 男子的目光从锤子移到q小姐的脸上,有那么几秒钟,他停止了挣扎,似乎在那张脸上拼命辨认着。 “是你?”两行泪水从男子的脸上滑落,“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求求你……放过我……” q小姐开始大声抽泣,她死死盯住那张让她刻骨仇恨的脸,慢慢举起手中的锤子。 男子死命扭动着,眼盯着高高扬起的锤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q小姐闭上眼睛,右手无力地垂下,锤子“咣当”一声落在水泥地面上。 “我做不到……” z先生皱起眉头,但是他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幕,扭头看了t先生一眼。t先生马上上前一步,捡起落在地上的锤子,对准男子的头用力砸了下去。 咚。 深夜。一家小烧烤店迎来了一批狂欢的客人,五男一女。他们一副极度亢奋的样子,在小包间里又叫又闹,那个女子似乎是狂欢的主角,她的笑声尤为刺耳。 这是店里最后一批客人,老板在柜台后哈欠连天地算账,边想,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他们直到天色微明才驾驶着一辆白色面包车离开。 q小姐已经躺在后座上睡着了,她的脸贴在毛绒靠垫上,不时发出轻轻的呢喃。没有人说话。汽车在那些孤零零的路灯边飞驰而过,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断变换着明暗相间的表情,好像都是本领高强的变脸艺人。始终躺在黑暗中的q小姐的睡姿越发显得安详。 汽车开到q小姐租住的公寓楼下,睡眼惺忪的q小姐甩上车门,摇摇晃晃地拾阶而上,她的手里还攥着那个毛绒靠垫,似乎舍不得放开。 t先生摇下车窗,大声喊道:“好好睡一觉。” 正在掏钥匙的q小姐突然停止了动作,慢慢转过身来,头顶的声控灯光直泻下来,一头乌黑长发下的脸惨白如纸。q小姐动作僵硬地挥起手中的毛绒靠垫,好像在炫耀一件战利品。 哈哈。 那笑声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宛若乌鸦叫声般尖利。 翌日清晨。福士玛超市刚刚开门营业,早就等候在门前的顾客就一拥而入。7:30至8:30属于早市购物时间,能买到不少便宜货。一个中年妇女领着自己的儿子穿过一楼卖场,直奔二楼食品区而去。 走着走着,她发现儿子并不在自己身后,仔细一看,8岁的儿子正站在玩具区,傻呆呆地看着一面挂满巨大毛绒玩具的墙。 她惦记着特价鸡蛋,心急火燎地走过去拽起儿子的手,刚一迈步,却滑了一跤。尴尬万分地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和儿子都身处一片黏稠的黑红色液体中。 她心头一颤,意识到这些液体是从墙上那个巨大的毛绒玩具熊里淌出来的,她的目光循着墙上已经干涸的印迹慢慢向上,熊腿……肚皮……胳膊…… 孩子没有听到母亲在身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他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住上方巨大的黄色毛绒身体,与之对视的,是一颗破碎不堪的头颅。 第十六章 仪式 今天突然下起了雨夹雪,气温骤降。方木穿过湿漉漉的马路,踩着满地落叶,一路小跑。福士玛超市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看热闹的人群把超市围得水泄不通,方木把警官证别在胸前,勉强挤了进去。 案发地点在一楼卖场的玩具区,位于超市的西北角。摆满货物的货架中间空无一人,方木沿着过道走过去,仿佛穿行于迷宫里一般。这感觉让他似曾相识,以至于停顿了几次,四处打量着那些货架,想找出一些熟悉的理由。 郑霖副支队长抱着肩膀站在一面墙下,若有所思地盯着上方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方木边走边向上看去,第一眼就感觉这个毛绒玩具比例失调,随后就发现那硕大无比的身体上,是一颗小小的人类头颅。 “你来了?”郑霖和方木握握手,“边处长让我们不要动现场,等你看过了再说。” 方木点点头,“边处长呢?” “在和报案人谈话。”郑霖随手指指外面,“据说第一个发现死者的是一个8岁的孩子。” “孩子?”方木吃了一惊。 “是啊。”郑霖苦笑了一下,“这种场面真不该让孩子看到。” 这是一面玩具区的展示墙,上面挂着一排最大号的毛绒玩具,死者所处的位置在左起第五个,被塞进了一个毛绒玩具中。从外观上判断,这应该是一只玩具熊。 同左右那些憨态可掬的动物相比,那个长着熊的身体、人类头颅的怪物显得诡异无比。他低垂着脑袋,被血纠结在一起的乱发下,塌陷的颅骨清晰可辨。方木小心地绕过墙角那摊早已凝结的血水,站在尸体下方,向上看他的脸。 这是个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成年男子,失去光泽的双眼微睁,面部肿胀不堪。 方木又后退几步,凝视着面前悬挂在墙上的尸体,死者仿佛满怀歉疚般低着头,微向右侧。 渐渐地,死者左右的物品都在方木眼中慢慢消失,整个超市里似乎只剩下方木和面前悬挂的尸体,而那尸体仿佛不再仅仅是一个失去生命的动物,而是与某种情绪相关。如果可以用文字来形容它,那就是:狂热。期待。救赎。 “这……”方木喃喃地说:“这好像是一个仪式。” “仪式?”边平坐在监控室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这边有什么发现么?”方木指指监视器屏幕上静止的画面。 边平忽然嘿嘿地笑起来,“你来看。” 他指示保安把监控录像退回到某个时间点上,开始播放后,方木意识到这是位于一楼的卖场。画面上最初只有货架和一扇卷帘门,忽然,卷帘门下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一分钟后,卷帘门缓缓升起了。随后,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物体。 那仿佛是一具缓缓移动的巨大棺材,仔细分辨,才发现是一面四面围拢的深色幕布。从幕布的形状来看,里面应该有木棍之类的东西在支撑,而从幕布的大小来看,里面至少隐藏了5个人。 下一个画面中,他们进入家电区。再下一个画面中,他们进入了玩具区,卖场里光线很暗,而且他们似乎很熟悉摄像头的位置,尽量行走在货架中间,避开摄像头可达的范围。有好几次,方木以为他们消失了,直到那面悬挂着毛绒玩具的墙边忽然亮起微弱的手电光。 幕布很厚,手电筒只能从中透出些许光芒,里面的情景丝毫不能映射出来。方木目测了一下高度,凑近了屏幕。 如果他们要把尸体挂上墙,就至少要从幕布上方探出半个身子。 就在方木屏气凝神、以为会有所发现的时候,他们也在幕布里动作着,片刻,幕布陡然升高了将近1.5米。原来它被折叠了起来,里面还有一层!方木目瞪口呆,还没等他醒过神,一个人晃晃悠悠地从幕布上空升了起来,看起来,是有人踩着矮梯把他抱了上去。是死者。 尝试了几次后,死者终于被挂到墙上,幕布又缓缓回落,整理了一番后,手电光忽地消失。 几分钟后,他们又出现在卖场的门口,卷帘门被缓缓拉下后,几个人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看过《冬至》么?”边平向后靠在椅子上,脸上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看过。”方木也忍不住苦笑起来。电视剧《冬至》里,陈道明扮演的角色就是手举一块大布,成功地躲过了银行的监控设备。这法子很土,很没有技术含量,但是不得不承认,相当有效。 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死者名叫申宝强,男,41岁,离异,生前系某果品批发公司经理。死亡时间为案发前8小时内,死因为颅脑损伤。经法医检验,死者头部有多处头皮裂伤,躯干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但均非致命伤。真正置其于死地的,是其右侧太阳穴附近的一处颅骨骨折所造成的颅内血肿。凶器应该是一把铁锤之类的钝器。结合超市监控录像所反映出来的情况,抛尸现场应为第二现场。同时经检验发现,死者的手脚和面部均有被胶带粘贴过的痕迹,怀疑死者生前曾被劫持及拘禁。 现场勘验的结果显示,超市一层西侧的玻璃窗为犯罪嫌疑人进入超市的出入口。固定铁网护栏的膨胀螺栓的螺帽被人为拧下,铁网被取下后弃置在一旁。窗户靠近把手一侧的玻璃被取下一小块,刚好可以容一只手伸入,并从内侧打开窗户。卷帘门处的铁锁有撬压痕迹,但并非暴力破锁,怀疑采用了开锁工具。现场勘验的结论是:早有预谋,装备充足且具有针对性。 警方对死者的社会关系进行了调查,并在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建议下,将调查重点放在了仇杀及是否参加过地下组织上。警方在死者家中以及工作场所进行了反复搜查,没有发现可疑物品,而死者身上也没有文身之类的明显标记,结合对死者亲友的走访结果,初步可以排除死者曾参加过地下组织的可能。由于死者从事商贸工作,社会关系较复杂,关于仇杀思路的调查工作正在进行中,估计在短期内很难形成结论。 初步调查结果让方木感到有些意外。从本案来看,多人结伙犯罪是一个明显的事实,而抛尸现场又带有鲜明的仪式色彩,所以方木推断这可能是某地下组织对内部成员进行的“惩罚”。而警方目前掌握的情况与方木的推断不符。在方木的建议下,警方再次动用刑事特勤对在本市内活动的地下组织进行调查,但是并未发现与本案有关的迹象,因此警方将调查重点转移到了超市上。 其实这也是犯罪心理研究室非常关注的一个环节。毫无疑问,凶手(不止一人)曾对抛尸现场进行了长期细致的观察,并对整个过程周密策划。他们如此费心费力,并且甘于冒这么大的风险,显然是出于自身的某种需要。那么,这种需要究竟是什么? 按照惯有的思路,凶手将尸体遗弃在公共场所,其心态无外乎侮辱、炫耀及挑战。从本案来看,侮辱死者的动机并不明显。而如果是出于炫耀及挑战的内心冲动,那么更为严峻的事实就摆在了警方面前:凶手很可能会再次作案。 市局的多功能会议厅里烟雾缭绕,再次作案的预测让在座的每一个与会者都心情沉重,似乎拼命吸烟才能稍稍排遣焦躁的情绪。郑霖副支队长已经拆开了第二包烟,同时示意一个侦查员汇报一下超市方面的调查情况。 从监控录像上来看,凶手对超市的环境非常熟悉,因此警方在超市内部员工中进行了调查。经反复排查,已基本可以排除内部员工作案的可能。由于凶手破窗的位置恰好处于超市和附近民宅的夹角处,而且当时已是深夜,因此,没有现场目击证人。警方根据现场的撬锁痕迹,怀疑凶手具有一定开锁技术,已在本市的专业开锁行业中展开调查。 听完汇报,郑霖好一阵子没有开口,只是叼着香烟,愁眉苦脸地吸。过了半天,挥挥手,“继续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散会。” 侦查员们纷纷起身离去,列席的边平和方木也要走,被郑霖叫住了。 “老边,”郑霖扔过去一根烟,“你得帮帮忙啊。” 边平和方木对视了一眼,重新坐下。 “真他妈要命了。迷宫那个案子还没结,又来了这个。”郑霖死命揉着太阳穴,“现在的心理变态怎么这么多!” 边平嘿嘿地笑起来,方木却一怔。郑霖的话让方木记起了在超市里的奇怪感觉。的确,当他穿过货架,一步步接近现场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同样的猜测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尽管那只是瞬间闪念,但是在类似的环境和气氛下,它就会如同铭文一般凸显出来。 对,地下迷宫里的杀人案。 死者生前都被束缚和拘禁过;都有毫无必要、风险极大的抛尸行为;同样动机不明…… “方警官,你有什么意见?”郑霖看方木在发愣,开口问道。 “嗯?”方木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什么?” 郑霖对方木的走神略显不满,扭头继续跟边平交谈:“你说,把死者塞进那个玩具里意味着什么?” “目前还不知道,”边平摇摇头,“但是凶手肯定认为这很必要,否则他也不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问题是……” “是什么?”郑霖和方木同时发问。 “如果一个凶手有这种特殊需要倒还可以理解,如果好几个人都有这种想法,那可太稀奇了。” 第148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6) 的确,变态心理尽管有很多共性,但是更多地表现为个性化的特点。每个人的境遇不同,特殊的心理需要自然也就不同。如果多人都希望把一具尸体塞进毛绒玩具里,然后挂在超市的墙上,的确让人觉得奇怪。 “刚才想什么呢?”回去的车上,边平问方木,“是不是有什么思路?”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罗家海的案子给了他一个教训,不能完全确定的事情,最好别轻易开口。 几天后,外调的各路人马开始反馈信息,结果令人沮丧:仍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而最大的困难是,因为无法确定凶手的动机,因此难以确定侦查方向。 这个任务,又交给了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 方木坐在物证科的检验室里,面前是那个血迹斑斑的无头毛绒玩具熊。它软塌塌地摊在桌面上,仿佛一张货真价实,刚刚被剥离的熊皮。 物证科的蔡科长介绍,这个玩具熊的外皮是进口毛绒面料,填充物已经被掏空,从内部的提取物来看,填充物应该就是普通的pp棉。检验人员在玩具熊里发现了一些毛发和头骨碎片及少许人体组织,目前正在化验中。 “我有点不明白,”蔡科长用手拨弄着桌上的玩具熊,“如果他们一定需要这个玩意,干吗不直接去买一个广告人穿的那种外套,何必还费心费力地去掏空这个玩具熊呢?” 此前方木已进行过调查,这个玩具熊是市面上最普通的一种,在各大中型商场及小商品批发市场都有销售。而广告人所穿的外套则需要到专门的厂家去定购,凶手没有选择这种外套,想必是为了避免留下订单等记录,暴露自己的行踪。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方木慢慢地说,“这东西对他们很重要。” 把尸体悬挂在超市的墙上,如果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展示”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将其塞进一个毛绒玩具熊里呢?凶手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隐瞒,那就一定是出于一种心理需要。而这种需要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凶手甘冒那么大的风险。 那么,这种需要究竟是什么呢? 方木想起了孟凡哲。他为了克服对老鼠的恐惧而养了一只猫,但是这可怜的动物最后被他在卫生间里活活撕碎并吞了下去。那时候,孟凡哲心中的焦虑已经达到了顶点。而眼下这起案件的凶手却明显处于一种极其冷静的状态,那个诡异的现场更像是一个仪式的完结。方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希望凶手再次犯案,如果是连续作案的话,他就可能在凶手的一系列行为中分析出他的性格趋向、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情况,甚至是体貌特征。而一件独立的案子,很难形成有价值的结论。 如果……这不是一件独立的案件呢? 迷宫里的杀人案。 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袭上方木心头,虽然两起案件在抛尸地点、作案手段、被害人特征上都毫无相通之处,但是现场的那种仪式感却如此相似。这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确有关联? 方木回头看看桌上的玩具熊,决定回去再查看一下迷宫杀人案的资料。刚走到门边,蔡科长就推门进来了。 “你要走?先别忙,”蔡科长扬扬手里的一张纸,“我们有发现!” 第十七章 车祸重现 “要不要进来玩?”廖亚凡歪着头,友善地朝孩子眨眨眼睛。 孩子用力地摇摇头,廖亚凡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孩子挺了挺身子,似乎对头顶的感觉很享受。 “饿不饿?” 孩子没回答,只是略显羞涩地笑笑,用指甲一下下抠着栏杆上的铁锈。 “你等等。”说完,廖亚凡转身穿过菜地,进了天使堂的二层小楼。厨房里还有中午剩下的菜包子,廖亚凡从蒸锅里抓起几个,感到还有些余温,刚要转身离开,赵大姐从外面走了进来。 “干吗呢?”赵大姐挽着袖子,心不在焉地问道。 “没事。”廖亚凡把手藏在身后,飞快地跑了出去。 走廊尽头,周老师正靠在窗边吸烟,身边烟雾缭绕。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在下午阳光的映衬下,仿佛一幅剪影。廖亚凡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伤感。 如果那是一幅剪影,应该起名叫:忧伤。 栅栏边已经不是孩子一个人,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一个啊啊叫着的小男孩。小男孩正伸出一只只有两个指头的手,兴高采烈地冲他挥舞着。 “去,二宝,”廖亚凡在小男孩的后背上推了一下,“到那边玩去。” 二宝原地转了个圈,并没有走,还是冲孩子挥着手,啊啊大叫。 孩子接过廖亚凡手中的包子,问道:“他想干什么?” “呵呵,跟你猜拳呢。”廖亚凡又推推二宝,“别理他,快吃,都凉了。” 孩子小心地咬了一口包子,接着就大口吃起来。 “好吃么?” “好吃。”孩子满嘴都是包子,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呵呵,有什么好吃的,菜包子而已。”廖亚凡笑笑,“慢点吃,别噎着。” 二宝看见吃的东西,急切地扑上来伸手要。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弄懂他的意思后,给了他一个包子。二宝仅有的两根手指没有拿住,包子掉在了地上。他懊恼地啊啊大叫着,双手捧起沾满泥土的包子,凑到嘴边就咬。廖亚凡急忙去抢,险些被咬到手。 孩子嘿嘿地笑起来,“别急别急,吃完了我再给你一个。” 两个孩子吃着包子,彼此冲对方呵呵傻笑,然后一起吮手指,好像两个友善的小动物。廖亚凡站在他们中间,忽然觉得自己很伟大。 吃完了包子,二宝也对猜拳失去了兴趣,摇摇晃晃地回院子里玩去了。孩子把手在衣襟上蹭蹭,伸手在脏兮兮的书包里乱翻,一样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落到地上。 廖亚凡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拿到手里却一愣,是一沓百元钞票,足有上千元。 “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她拉下脸,“偷家里的钱了?” 孩子从包里掏出一罐可乐,拉开来喝了一大口,接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不是。是我爸爸给的,我这星期的饭钱。” 廖亚凡突然沉默起来,她瞅瞅手里的钱,小心地塞进孩子的衣袋里。 “别弄丢了。”她不放心似的在孩子的衣袋上按了按,“这么多钱。” “没事。”孩子把可乐递到廖亚凡眼前,“你喝。” “我不喝,你喝吧。”廖亚凡笑笑,“喝完把罐子给我就行。” “你要这个干吗啊?”孩子有些好奇。 “能卖钱啊。”廖亚凡拍拍他的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孩子想了想,“你缺钱么?” “不。”廖亚凡站起来,“不缺。”孩子看看廖亚凡骤然阴郁的表情,把可乐罐放在地上,从衣袋里掏出那沓钱,一把拍在廖亚凡手里。 “给你。” “你干什么?”廖亚凡惊恐万状地叫起来,仿佛那是一堆烫手的火炭,“快收起来快收起来。” “给你。”孩子固执地把钱往廖亚凡手里塞,两个人像摔跤运动员一样撕扯着,最后廖亚凡低声喝道:“你再这样姐姐要生气了!” 孩子这才作罢,把钱马马虎虎地塞进衣袋里,继续默不作声地喝可乐。 廖亚凡松了口气,顺手把他丢在地上的拉环捡起来,套在手指上玩。 “你瞧,像不像一枚戒指?”她把手指展开,手臂伸长,眯起眼睛看着手指上模模糊糊的金属圈。 “不是戒指。” “我问你像不像,又没问你是不是。”廖亚凡嗔怪他,“我当然知道不是。你这个小坏蛋。” 孩子有些紧张,赶紧补充了一句:“不像。” 廖亚凡又气又笑,“你呀。”她在孩子鼻子上刮了一下,“也不知道哄哄姐姐开心。” 这时,赵大姐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亚凡,亚凡……” “哎。”廖亚凡应了一声,转身对孩子说,“我得去干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孩子急忙把手里的空可乐罐递过来,廖亚凡伸手接住,又冲他晃了晃,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谢谢你了。” 孩子的脸有些红,低着头小声说:“不用谢。” 周老师在整个晚饭时间都没有露面,没有他的大声说笑,气氛变得很沉闷。每个孩子都不吭声,埋头吃喝,吃完饭就一个个溜了出去。赵大姐和廖亚凡又是最后吃完,收拾好碗筷后,各自拿出一盆衣服开始用力搓洗。 大人们似乎最近都很古怪,赵大姐越来越喜欢独自待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而周老师经常是一整天都看不见人影,偶尔在天使堂看见他,不是闷头吸烟,就是在赵大姐的房间里对着那张遗像发呆。两个大人的阴郁表现让孩子们都噤若寒蝉,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无所顾忌的欢笑似乎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衣服洗好后,劳累了一天的赵大姐已经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廖亚凡自告奋勇,承担了晾晒的任务。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但是很难得地出现了月亮。在越来越凉的晚秋空气中,潮湿的衣服散发出一股好闻的肥皂味道。廖亚凡把它们尽量展开,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自己的手指经过凉水浸泡和用力搓洗,已经开始有了麻胀的感觉。 “哎!” 耳边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廖亚凡的手在一面床单上停下来,仔细听着,几秒钟后,她望望二层小楼,耸耸肩,继续伸手抚平床单上的皱褶。 “哎!”这一次廖亚凡肯定自己没有听错,她从床单下钻过去,看见栅栏外,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冲自己挥手。 廖亚凡小跑过去,在栅栏边蹲下身子。 “你怎么还没回去啊?” 孩子的脸在阴影里,但是能感到他表情中的兴奋。廖亚凡被莫名其妙地感染,也笑起来,“你这小家伙,还不快回家。” 孩子不答话,手忙脚乱地在衣袋里翻找着,片刻,他把一样东西塞进了廖亚凡手里,不等她发问,就转身跑掉了。 廖亚凡有些摸不着头脑,眼看着孩子消失在黑暗中,才想起手里还捏着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心形的缎面小盒子。廖亚凡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打开盒子,用颤抖的手指从里面拿出一枚戒指,细细的白金指环和镶嵌其上的小小钻石在月光下放出璀璨的光芒。 细心的检验人员在玩具熊的内部发现了若干毛发,而通过与死者dna比对,意外地发现了不属于死者的几根毛发。 “这说明什么?”边平放下检验报告,皱着眉头问道。 “说明死者被装进那个玩具熊之前,曾有人穿过它。” “会不会是制作过程中,工人的头发掉了进去?” “应该不会。”方木想了想,“如果是工人的头发,应该会混在填充物中,凶手掏空它的时候就一并弄出去了。” 边平对这个信息兴趣不大,言辞也很谨慎:“嗯,可以作为一个线索查查看。” 方木很理解边平的态度,毛绒玩具熊曾被人穿过只是一种“可能”,而不是“必然”。方木宁愿相信它被人穿过,是因为这与“仪式”的猜想暗合。玩具熊显然是这伙凶手相当在意的一个东西。如果杀人是一个仪式的结局的话,那么这个重要的道具很可能在仪式的进行中就被人用过。 一个b型血的人。 鲁旭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开始工作了。鉴于他的精神状况,局里暂时安排他做内勤。 他的身体控制感已经恢复,但是仍然拒绝射击训练。杨锦程没有提出过高要求,直接放弃了这个计划,进入了阶段3的治疗———创伤场景的重新组织。 参与这次治疗的人很多,除了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同事外,方木意外地见到了武警特勤支队的段警官。 “你好。”段警官先伸出手来,方木握住它,感到对方手心的老茧和力度。 “今天你也有任务?”方木想起段警官狙击手的身份,“不是不练习射击了么?” “不。我是陪他来的。”段警官指指另一位精干的武警战士,“小于,我们队里驾驶技术最出色的。” 小于站起来,啪地敬了个礼,“首长好!” 方木手忙脚乱地还礼,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并未穿制服,心想,我算哪门子首长。 治疗被安排在一间训练馆,墙角放着一台摄像机,整个治疗的过程可以在另一个房间的监视器里看到。 “鲁警官的情况有所好转,但是还没有完全恢复。”杨锦程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我们对他重新工作之后的情况进行了跟踪调查,发现他拒绝乘坐交通工具,每天步行上下班———他恐怕是这个城市里最遵守交通规则的人。调查结果显示,他仍然对大型车辆表现出恐惧,而且每天很早就出门,很晚才从单位离开,我觉得,他是有意避开交通高峰期,因为车流和鸣笛等噪音仍然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在工作单位里,他几乎不跟同事交流,而且据我所知,他已经拒绝接听他父母的电话至少三次以上。” “他还沉浸在内疚与羞耻感中,”边平点点头,“看来他觉得周围的警察都是合格的,而他不是。” “对。”杨锦程合上资料夹,“所以我们得帮帮他。” 按照他的计划,今天的治疗将重演车祸发生的一幕,为此,公安厅作出了极为周详的安排。方木走进训练馆,不禁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软垫和沙袋等训练用具已经被完全撤除,一辆模拟摩托车摆在空荡荡的训练馆中间,前面的墙壁上是一幅大大的投影屏幕,仔细去看,模拟摩托车其实是一个大型电动玩具,而游戏画面就投射在面前的屏幕上。 鲁旭和所有参与治疗的人员坐在训练馆的办公室里,大家互相介绍,闲聊了一阵之后,杨锦程见鲁旭的情绪已经有所放松,就提议由他来选演员。 方木知道,这叫“镜观技术”,可以让鲁旭站在场景之外看他自己,就像在镜子里看见他自己一样。这种分离的视角可以让他能够不必过分焦虑地重新认识事故。 角色其实很简单:指挥员、救护人员和鲁旭自己。在鲁旭的安排下,指挥员由段警官扮演,救护人员分别是心理研究室的四个同事,而鲁旭自己的角色由谁扮演则让他犯了难。在杨锦程的建议下,小于来扮演鲁旭。 “好,那么我就是导演了。”杨锦程让大家各就各位,然后带着鲁旭、边平和方木去了监控室。 “为什么不让他在训练馆里直接观看心理剧?”趁大家在更换服装的工夫,边平悄悄地问杨锦程。 第149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7) “那会增加他的压力。我们需要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回顾事件的整个过程,所以,我们得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杨锦程拍拍正在帮小于换警服的方木,“你的任务,就是陪在他身边,因为你会让他放松。” 潜台词是:鲁旭在方木面前,会觉得自己没那么差。 方木有些不快,一方面他觉得不服气,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道具。但是想了想,方木还是决定服从。 演出开始。 一身警服的小于看起来与鲁旭还真有几分相似,鲁旭也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而整个表演的过程其实就是在玩游戏,小于的上身伏在模拟摩托车上,随着游戏的进程来回摇摆。鲁旭的表情从微笑渐渐变得专注,杨锦程始终在观察他,当确定鲁旭已经沉浸于心理剧之后,他切换了监视器的画面。 游戏画面出现在屏幕上,高度仿真的技术让游戏中的路面惟妙惟肖,小于,或者说鲁旭在指挥员的命令下,驾驶着摩托车在城市中左突右闪,躲避着往来的车辆和行人。鲁旭越来越投入,呼吸也渐渐急促,后来竟随着游戏画面左右摇摆着自己的身子。 画面再次切换到训练馆里,鲁旭先是一怔,接着慢慢放松下来。而就在此时,游戏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辆横穿路口的卡车,游戏中的摩托车立即向右急转,可是由于躲避不及,摩托车还是撞在了车尾上。小于“啊呀”一声从模拟摩托车上摔了下来…… 鲁旭本能地向后一躲,然后痛苦地抱住了头。 没有人说话,监视器也再次切换到游戏画面上,方木注意到屏幕上并没有出现“game over”的字样,依然是那条车来人往的街道。 “鲁警官,”杨锦程把一杯水递到他手里,“你还好么?” 鲁旭把水杯捧在手里,喘了一阵粗气,低声说:“我没事。” 杨锦程坐在他身边,慢慢地说:“鲁警官,刚才游戏里的情景是我们模拟车祸发生时的情形,时间、你的车速以及肇事车辆出现的时机,都和当时一模一样。” 他顿了一下,“小于恐怕是我见过的驾驶技术最出色的警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在我省武警总队的比武中拿到了驾驶比赛的冠军。然而即使是这样,在当时的情形下,车祸都是不可避免的。” 鲁旭抬起头,看了杨锦程一眼。 “是的。”杨锦程点点头,“车祸不是你的错,无论是谁,在那时都无法幸免。而在我看来,你做得很好,因为你保住了自己的命。” “你是在安慰我。”鲁旭低声说,不过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呵呵,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杨锦程笑起来,他凑近麦克风,“小于,准备好了么?” 画面切换到训练馆里,小于已经重新骑到摩托车上,游戏开始。 “我们再来一次,你就知道我不是在安慰你,而是事实。” 仿佛时光倒流,刚刚出现的一幕再次上演,只不过这一次游戏画面占据了更长的时间,鲁旭没有再随着游戏进程情不自禁地晃动身体,而是专注地盯着监视器。当撞击的那一刻再次来临的时候,鲁旭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杨锦程将画面切换到训练馆里,“你瞧,我没有骗你吧。” 鲁旭难得地微笑了一下。 小于蜷缩着躺在地板上,身边多了一支警用转轮手枪,仿佛是小于坠地时掉落的。这支枪吸引了鲁旭的注意力,他把脸凑近屏幕,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似乎想搞清楚是谁拿走了枪。 四名身着白大褂,抬着担架的救护员匆匆登场,他们把“昏迷不醒”的小于抬到担架上,小伙子的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垂下来,随着救护员的动作来回摇摆着。而此时,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角色出现了。 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他几乎是跑向了那副担架,一边急切地向担架上的“鲁旭”伸出手,一边高声疾呼:“小旭,小旭,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活下来啊……”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老人身上,鲁旭失声叫道:“爸爸?”四个救护员和鲁旭的爸爸抬着“鲁旭”从训练馆的侧门跑了出去,刚才还忙乱不堪的训练馆里一下子空无一人。 鲁旭开始大声抽泣,杨锦程朝方木使了个眼色,方木心领神会地伸手在鲁旭的肩膀上轻轻拍着。 等到鲁旭稍稍平静下来,杨锦程微笑着说:“你再看看,那支枪呢?” 不仅是鲁旭,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投向屏幕。那支枪不见了! “枪呢?”鲁旭急忙回头问杨锦程。 “谁在乎?”杨锦程仿佛无所谓般耸耸肩,“没有人会在意那支枪,只要你还活着,就是最大的成功,就对得起你的父母以及警队。” “是的,孩子。只要你还在,你就是我们永远的骄傲……” 门开了,早已老泪纵横的鲁旭的父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鲁旭的队长。 “鲁子,那不是你的错。”红了眼圈的队长伸出一只手,重重地捣在和父母相拥的鲁旭身上,“只要你好好的,找到那支枪是早晚的事!”杨锦程轻轻地站起来,挥手示意边平和方木跟他出来,并随手拉好了门。 所有的演员都集中在走廊里,看见杨锦程出来,一时竟无话。忽然,段警官鼓起掌来,紧接着,掌声就在走廊里炸响。 “你太棒了,杨博士。”小于一把握住杨锦程的手,“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杨锦程微笑着把食指竖在唇边,同时朝身后的门偏偏头。 “你也很棒,小于,”他拍拍小于的手,“将来退伍后,你可以考虑去做个电影明星了。” 大家哄笑起来,这时,监控室的门开了。 鲁旭和父母、队长走了出来,他边擦掉脸上的泪,边向杨锦程伸出手。 “谢谢你杨博士。”鲁旭把杨锦程的手紧紧握住,摇了又摇,“你让我有勇气重新面对那件事情。” “能帮助你,是我的荣幸。” “我有个要求,”鲁旭的目光变得坚决,“下一次,我想亲自来演我自己。” 杨锦程盯着鲁旭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鲁警官,你将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第十八章 迷失与证明 迷宫杀人案无进展。福士玛超市杀人案无进展。尽管两起案件的卷宗已经形成了厚厚的两大摞,但是丝毫没有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2004年11月,公安部在江苏南京召开了全国侦破命案工作会议,在会议上提出了“命案必破”的指导思想,并迅速在全国公安机关得到了贯彻执行。省公安厅也对前段时期发生的两起命案十分重视,并将其列为公安厅督办案件。但是就社会影响而言,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越狱在逃的罗家海缉拿归案。 警方继续在c市对罗家海进行搜捕行动的同时,也请求j市警方予以协助。由于罗家海的籍贯在j市,而且其父母也都居住在j市,因此,警方对罗家海父母家进行了严密布控,然而从案发至今,罗家海依旧毫无踪影,既没有露面,也没有联系过家里。 邰伟把协查情况跟方木简单通报了一下,最后颇有些为难地告诉方木,最近j市的恶性犯罪也频频发生,警力严重不足,所以对罗家海一案的协查只能更多地依靠基层公安机关,但是一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放下电话,方木的情绪有些低落,但是并不沮丧。其实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罗家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至于蠢到回家的地步。 鉴于方木在此案中所犯的错误,厅里改为委任边平为罗家海做了一个心理分析报告。报告中,边平采纳了方木关于罗家海还在本市及可能动向的建议。方木对此颇为感激,因为他知道,边平还是信任他的。 既然自己在追捕罗家海的工作中已经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方木索性将精力放在了近期的两起杀人案上。他很希望能够尽快侦破这两起案件,抛去警察的职责不谈,一是为自己正名,二是为了报答边平。 边平对他的想法不以为然,他告诉方木,破案是警察的工作,但是仅此而已,不要把个人感情因素加在里面,否则就会让自己陷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保护被害人当然是我们的天职,保护犯罪人的其他合法权益也没错。但是要有一个度。”边平颇有些严厉地用手指点着方木,“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感情用事。类似的错误最好别再犯,尤其是用自己的身体给罪犯挡子弹这种事!” 这是边平第一次正式跟方木谈这件事,他对自己的爱护不言而喻。只是方木听出了他和邰伟一样的论调:自己是一个很容易就把个人情感掺杂进工作中的人。 方木很清楚自己是这样的人,否则也就不会做了两年多的噩梦;不会独自面对吸血鬼;不会在地下室里对孙普的额头开枪;也不会为了罗家海差点被自己人击毙…… 方木不无郁闷地想,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做警察。 然而不论适合与否,眼下的工作都必须做好,这件事是不容选择的。方木闭门不出,整日待在厅里研究两起命案的案卷材料。 迷宫杀人案的侦破思路还算比较清晰,基本上指向了报复杀人。只是死者蒋沛尧的社会关系中,很难发现具有此动机的人。警方最初确立的犯罪嫌疑人谭纪已经证明没有作案时间,而对其交往密切人员的调查结果来看,谭纪的朋友很少,与之接触较多的主要是广告公司的同事。在业余时间,谭纪更喜欢待在家里玩游戏,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宅男。因此,目前无法证明谭纪和他人一起共同犯罪。 方木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现场图片上,也许是拍摄当时的光线的缘故,照片竟有些油画的效果。幽暗逼仄的地下迷宫里,俯卧在地的死者看起来相当无辜。这让方木想起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大师们以宗教故事为题材的作品。 对,那种仪式感。 方木无法让自己从那种感觉中解脱出来。死者生前曾被束缚,并遭反复电击,从尸检情况来看,他的死亡过程是颇为漫长的。那闪耀的火花,痉挛的身体,渐低的惨呼,毫无疑问是那个邪恶仪式的最高潮,而之后的抛尸于迷宫,又是这个仪式的完美结局。看到死者的尸体,方木感觉自己就站在他的身边,两侧是一些默然肃立的黑影,他们面目模糊,平稳的呼吸却好像就在耳畔。方木甚至感觉到他们心底那种得偿所愿的安详,而脚下这具尸体也不仅仅是被害人,而是刚刚结束的这个仪式的祭品。 从古至今,任何仪式都是一种情绪的象征,那么,这个仪式究竟在象征什么? 抛尸地点位于迷宫的正中,无论是前行还是后退,都会距离前后两个出口中的一个更近一些,所以,那里其实是迷宫里的最深处。如果说迷宫带给人们一种迷失感的话,那么,恐怕在此处的感受是最最深切的。 这种最深切的迷失感,是凶手感到的,还是他希望让死者感到的,或者二者都是? 如果凶手曾对此深深体会,同时也希望死者品尝个中滋味的话,那么报复的意味就很浓了。 仪式的象征渐渐清晰:复仇。 临下班的时候,方木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就暂时放下手头的卷宗,回单身宿舍取充电器。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为了方便管理和集中,厅里为每个单身同志安排了宿舍,尽管方木就住在本市,还是申请了一间。说是为了工作便利,其实是不想回家。父母始终反对他做警察,为此,在毕业前夕还大吵了一架。 拧开宿舍的门方木就愣住了,早上还凌乱不堪的房间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床上散落的书本和杂志被插回书架,一个月没换的床单和被罩也不见了踪影,篮球鞋还在窗台上滴着水。方木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个熟悉的布包上,是妈妈来了。 “闪开!”方木还在发愣,一个疲惫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随后,自己就被一双手推到一旁。 妈妈板着脸,拎着一只大洗衣盆走了进来。她把洗衣盆塞进床底,一屁股坐在床上喘粗气。 “谁的洗衣盆?”方木手忙脚乱地找杯子,倒开水,赔着笑脸问道。 “谁的?我买的!”妈妈放下高高挽起的袖子,没好气地说:“你这里连个能洗衣服的盆子都没有,也不知你平时怎么洗衣服。” “送到洗衣房啊。” “那能洗干净么?”妈妈一脸不耐烦,“你看看,你的被罩都成什么颜色了?” 方木拉过一把椅子,嬉皮笑脸地坐在妈妈面前,“老太太,今天怎么这么有时间?” “哼,你当我愿意来啊?”妈妈撇着嘴,“你算算,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方木有些愧疚,低下头不说话。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良久,妈妈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你既然选择了这一行,我和你爸爸也只好接受。但是你不应该这么久都不回家看看,连电话也很少给家里打。我们怕影响你工作,也不敢过多联系你。但是你知道么,我和爸爸都很惦记你。” “我知道。”方木拉过妈妈的手,放在手心里来回摩挲着。 “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么?”妈妈摸着方木的头,“在师大和j大的两件事已经快把妈妈吓死了,要是再出事,你就干脆要了我的命吧。” “没事。”方木笑笑,“我又不去抓杀人犯。” “你少糊弄我!”妈妈拉下脸,“我又不是不知道,每天跟你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会小心的,你就放心吧。” 妈妈白了方木一眼,拍拍那个布包说:“里面是秋衣秋裤,天冷了就记得穿上。”随后,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放在床上。 “干吗?”方木急忙把钱拿起来,“你拿回去吧,我又不缺钱。” “你跟你妈客气什么?”妈妈打了方木的手一下,“少跟我装富,你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她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枕头底下,嘴里嘟囔着,“也不知你这臭小子把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木搔搔头,“那我请你和爸爸吃饭吧。” “吃什么吃?乱花钱,再说,拿我的钱请我吃饭,你当妈妈是傻瓜啊?” “呵呵,那我们买点好吃的,回家去吃。” “好!”妈妈终于露出笑脸,忍不住在方木脸上亲了一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第150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8) 吃了一顿丰盛的家宴,在熟悉的床上好好地睡一觉,第二天的方木显得精神抖擞、精力充沛,思路自然也就清晰多了。 如果说迷宫里的仪式象征着复仇,那么福士玛超市里的仪式又象征着什么呢? 问题集中在两点上:一是超市;二是那只玩具熊。 从现有的情况来看,凶手周密策划,甘冒极大风险也要完成的这个弃尸计划远比挟持并杀害被害人难得多。很显然,在超市弃尸对凶手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是完成犯罪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将尸体弃置在超市里?又为什么把尸体挂在墙上? 展示。 超市最大的特点就是人流密集,如果要为自己的罪行寻找观众的话,超市的确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场所。 如果凶手选择在超市弃置尸体的目的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罪行,那么就至少可以证明一个问题:凶手,或者说主犯有异常心理的倾向。因为他(她)把展示尸体看得比杀死被害人还要重要。 就好像所有的仪式一样,形式的意义要大于内容本身。 那么,这样的展示能给凶手带来何种心态的满足呢? 是嘲笑警方的无能,还是炫耀自身的强大? 一名网络作家,在网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后,会忍不住时时关注作品的点击率和回复。 一名电影导演,在作品上映后,会亲自坐在影院里观察观众的反应。 每个作者都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作品,而如果作品引起读者或者观众的惊叹,恐怕最得意的,就是作者了。因为他证明了自己。 如果凶手也有这种心态,那他要证明什么呢? 答案恐怕就在那只玩具熊上。 方木反复端详着现场图片,脑子里也在不断回忆当初第一次到现场时的感觉。除了那种深刻的仪式感,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玩具熊———并不是让他感受强烈,而是觉得这个玩具熊太突兀。他无法想象一个玩具能让凶手有多么强烈的自我认同感。 忽然,方木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明显的线索。 如果玩具熊是凶手表达内心需要的物品的话,他(她)大可不必把它掏空,而掏空的目的,是让死者像穿衣服一样把它穿在身上———也就是说,穿着玩具熊外皮的人,才是凶手真正需要的。 他想起物证科蔡科长的话,穿着毛绒玩具熊的外皮,其实是一个广告人的形象! 杀死这个打扮成毛绒玩具熊的广告人,才是凶手真正的目的! 然而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凶手决意这么做,又想证明什么呢?不管他(她)想证明什么,都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这种心态已经极其强烈,几乎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而激发这种冲动的,无外乎两种:一是自救;二是仇恨。凶手的动机,究竟是哪一种呢? 方木兴奋起来,这两起案件越来越有意思了。 想到这里,方木不由得失笑,自己还是固执地把两起案件联系在了一起。直觉也好,臆断也好,现在至少有两件事需要查明: 第一,迷宫杀人案中的死者蒋沛尧是否曾体罚过自己的学生,并因此与学生结怨;第二,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死者申宝强是否曾做过广告人,如果做过,在此期间是否发生过意外事件。 第十九章 伤童 按照鲁旭的要求,第三次心理剧由他本人来扮演自己。因此,杨锦程对原来的演练计划进行了修改,首先,将投影屏幕拉近,让鲁旭有更强的代入感;其次,增加了一个情节:鲁旭在医院治愈,康复回家。 心理剧临近结束的时候,鲁旭大步流星地从代表医院的幕布后走出来,父母在身边陪着他,同事手捧鲜花,欢迎他归队。此时,又一个让鲁旭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 他的女友站在训练馆门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鲁旭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言不发地奔过去,将女友紧紧地揽在怀里。 监控室里,杨锦程抱着肩膀,笑眯眯地看着监视器的屏幕。 “很好。鲁旭相信自己可以用一个健康的体魄和心态去面对女友,重新生活了。”杨锦程转头对边平说,“我建议给鲁警官放一天假,让他和女友好好聚聚。” 边平笑着点点头,“我去跟他的领导说。” “那么,各位,阶段4的治疗也差不多了,效果比我预想的要好。接下来就是对鲁警官的追踪观察和按时回访。希望能定期把鲁警官的康复情况向我反馈。”杨锦程逐一和边平、方木握手,“感谢大家的配合。” “哪里话,杨博士。”边平用力握住杨锦程的手,“是我们大家应该感谢你。”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杨锦程转头对方木说,“方警官,我很羡慕边处长能有你这样的下属,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跟你再合作。” 方木有些纳闷,“我并没有做什么啊,哦,如果你把我陪鲁旭练习搏击也算上的话。” “不,你很不一样。”杨锦程从眼镜后面深深地看了方木一眼,“很不一样。” 廖亚凡急匆匆地往天使堂赶,心里惦记着回去帮忙做饭。刚转过路口,就看见赵大姐拎着菜篮子,站在一群老头老太太旁边,皱着眉头听他们七嘴八舌。 “赵姨,你干吗呢?”廖亚凡几步走过去,接过赵大姐手中的菜篮子。 赵大姐不耐烦地冲廖亚凡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继续全神贯注地听着。 廖亚凡有些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也听了一会,老人们多半口音很重,只能听懂“补偿款”、“开发商”之类的字眼。 她有些着急,拉拉赵大姐的袖子,“赵姨,再不回去做饭就来不及了。” 赵大姐看看手表,阴沉着脸和廖亚凡回到了天使堂。 一进门,她就让廖亚凡去洗菜,自己转身去了周老师的房间。廖亚凡刚把菠菜泡到水里,赵大姐就回来了,劈头就问: “老周呢?” “我怎么知道啊,”廖亚凡莫名其妙地说:“我也刚回来。”赵大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小跑到院子里,随便逮住一个孩子就问:“周老师呢?” 廖亚凡看着二宝略显惊恐地看着一脸凶相的赵大姐,嘴里含混不清地啊啊叫着,忍不住从厨房里跑出来。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赵大姐没好气地说,“就是有事,你个小屁孩子也帮不上忙!” 廖亚凡委屈地撅起嘴巴。 晚饭过后周老师才回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先天唇裂的孩子。新成员的加入让天使堂很是热闹了一阵,大家手忙脚乱地给他安排床铺,换尿布,洗澡,冲奶粉,然后几个孩子看着他躺在小床上,吮着手指沉沉睡去。 周老师把孩子安置好后,笑呵呵地去了厨房,赵大姐随后跟了进去。廖亚凡去厨房拿开水的时候,厨房里烟雾缭绕,吃了一半的饭菜冷在桌上,周老师吸着烟,和赵大姐相对而坐。 见她进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周老师冲廖亚凡笑笑,赵大姐压根连眼皮都没抬。 廖亚凡拎起暖水瓶,出门的时候有意在门口停了一下。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只听到周老师说:“……这件事先别跟孩子们说……我会想办法的……” 什么事让他们这样忧心忡忡?廖亚凡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照顾新成员的那股兴奋劲儿一下子无影无踪。 边平把杨锦程博士对鲁旭的治疗情况向公安厅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听了很感兴趣,恰逢全省正在搞科技强警活动,于是厅里指示有关部门将杨锦程博士聘为心理辅导专家,并寻找合适时机举办心理辅导讲座。 边平和方木去研究所给杨锦程送聘书,助理陈哲告知杨主任正在接待来访者。 “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 “不用不用。”边平急忙说,“别打扰他,我们等一会就行。” 陈哲把他们带到二楼休息室,又送了两杯矿泉水就离开了。 休息室宽敞明亮,座椅宽大又舒适,方木摸摸价值不菲的实木桌面,对边平说:“杨博士这里条件不错啊。” “那是自然,”边平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这是省政府出资的科研机构,每年得到的社会捐助也不少。” 正说着话,又有两个人被工作人员带了进来,边平一看见他们,“咦”的一声坐直了身子。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看起来是一对母子。妈妈显然也认出了边平,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带着孩子坐到了房间的远端。 “怎么,认识?”方木有些奇怪。 “当然认识。”边平悄声对方木说:“福士玛超市杀人案还记得吧?那孩子就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哦?”方木一惊,不由得扭头去看那孩子。 孩子脸色蜡黄,形容憔悴,和瘦小的身躯相比,座椅显得宽大无比。他安静地坐着,眼睛停留在面前的桌面上,一动不动。 方木想了想,起身走了过去。 孩子妈妈察觉到方木的动作,马上紧张起来,身子微侧,似乎要做一个把孩子挡在身后的动作。 方木冲她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她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皱着眉头盯着方木的脸。 方木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在他的手和孩子的头发接触的一瞬间,他明显感到孩子哆嗦了一下,虽然孩子仍然目视前方,但是脖子上立刻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方木放下手,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方木,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 “说呀,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夏天。”孩子妈妈代替他回答,语气中仍然饱含敌意,“我知道你们是警察。别问孩子了,有什么事情问我!” 方木站起身来,坐到夏天妈妈身边,“孩子怎么了?” “吓着了。”夏天的妈妈脸上立时愁云惨淡,“儿童医院心理科的大夫推荐我到这里来找杨博士。” “因为那天的事?” 夏妈妈长叹一声:“这孩子自从那天开始,成宿成宿地做噩梦,每次哭着喊着醒过来的时候,枕巾、被子什么的都被汗湿透了。不睡觉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不搭理人,直勾勾地看着同一个地方。” 方木扭头看看夏天,他还是仿佛定格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方木把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用力朝自己怀里拉了一下,孩子的身体绵软无力地靠过来,头却执拗地看着原来的方向。方木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在夏天的面前晃了晃。 “夏天,叔叔是警察,你不要怕,告诉叔叔你怎么了?” 良久,夏天的眼珠转了一下,眼皮垂下来,低声说:“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夏天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口问道:“你有枪么?” 方木一愣,随即答道:“有。” 夏天低下头,忽然一把抓住方木的手,“打死他!” “打死谁?” 茫然无措的表情又回到了夏天脸上,他重新盯着刚才的方向,不说话了。方木看着他,发现他的嘴唇在轻轻嚅动。 “毛毛……毛毛……” 方木正要开口问个究竟,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杨锦程大步走了进来,直奔边平而去。 “不好意思边处长,让你久等了。” 方木和夏天妈妈也站了起来,杨锦程看见方木和夏天母子,有些意外,“呵呵,方警官也来了,这两位是……” 跟在他身后的陈哲急忙说:“这是来问诊的,儿童医院梁大夫推荐来的。”杨锦程点点头,示意夏天母子稍等,夏天妈妈连连点头,而夏天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边平把聘书递给杨锦程,把来意简单地说了一下,杨锦程连呼“不敢当”,看起来却很高兴,边平提出请他来做一次针对警察心理危机干预的报告,杨锦程也满口答应。 “没问题,时间由你们来定,提前一周通知我就行。”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不耽误您的工作。”边平和方木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方木发现不知何时夏天正扭过头来望向这边,一双小黑豆般的眼睛一直盯着方木,直到他消失在门口。 回去的路上,方木始终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边平边开车边看他的脸色。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边平丢过来一支烟。 “在想那孩子?” “是啊。”方木无心掩饰自己的情绪,闷闷地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 “怪可怜的。”红灯变绿,边平一踩油门,“搞不好又是一个ptsd。” 方木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眼前却依然是临别时夏天的目光,那眼神,宛若一个受了伤的小动物。 与夏天的偶遇让方木心情郁闷,而接下来的几天依然没有什么让人兴奋的消息。经过警方一番调查,方木提出的两点侦查思路均毫无进展。 迷宫杀人案的死者蒋沛尧虽算不上什么道德楷模,但也是个性格温顺的好人。17年前,蒋沛尧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担任教职。虽然专科学校的学生大多散漫顽皮,但也没听说蒋老师与他们发生过冲突。相反,很多学生说起蒋沛尧还挺喜欢他。方木原本设想的是,迷宫这个场所传达出一种“迷失”的情绪,也许是蒋沛尧曾对某个学生的严厉批评所导致的。而从现有的情况来看,这个设想是完全错误的。那么,会不会是蒋沛尧的某个无心之举导致了凶手的强烈迷失感,并引发了他的刻骨仇恨? 这个思路只要想想就让人感到绝望。蒋沛尧卒于39岁,在这39年来,曾与之交叉的人数何止千万?如果要考证他一生中对某人的某个无心之举,花费的时间恐怕要远远超过39年。 至于对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死者申宝强的调查则更让人失望。申宝强,大学本科学历,曾在某国有机械制造厂任技术员。29岁那年,申宝强辞职下海经商,一年后,因经营管理不善,开设的企业宣告倒闭,一度经济窘困。翌年妻子与其离婚,因二人未育子女,只是简单分割了财产。之后申宝强一直未婚,也一直没有稳定的收入。几年后来到朋友开办的果品批发公司任经理,据公司的员工讲,申经理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因此对下属颇为体谅,员工们也对他印象颇佳。警方对申宝强从企业倒闭至任果品批发公司经理之间的经历进行了调查,并找到当年的相关人员进行了走访。查明申宝强曾做过家庭教师、律师助理和保险业务员,确实不曾从事过广告人的职业,连临时帮忙的情形都不曾有过。 第151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19) 如此看来,毛绒玩具熊的外皮和申宝强本人似乎没有任何瓜葛。难道申宝强只是凶手随机挑选的牺牲品?从古至今,仪式的祭品大多是妇女、儿童或者青壮男子,一个人到中年的平凡男人如何会被凶手选中呢? 方木隐隐觉得两者之间还是有些牵连,它们的背后仍然是两个神秘的仪式,虽然这两个仪式的内容还不得而知,但仪式的“复仇”和“证明”的象征意义,却让方木深信不疑。 第二十一章 工具 心理辅导讲座的日期很快确定下来,主题为心理危机干预在公安实践中的应用。本期讲座的承办单位是c市公安局,把通知下发到各分局后,要求各分局派代表参加讲座。各分局的反响之强烈让市局始料不及,要求旁听讲座的人数远远超过原计划,最后不得不把讲座的地点从市局会议室改到了公安厅的小礼堂。 其实这也难怪,在和平时期,工作危险系数最高,压力最大的职业恐怕就是警察了。每天面对死亡、事故和狡猾残忍的犯罪分子,时间长了,警察的心态难免不受影响。尤其是那些从警时间不长的年轻警察,执行任务时开一次枪都要神经紧张好几天。有些警务人员嗜酒、嗜赌,其实是一种不得以而为之的排遣心理压力的无奈之举。所以这个讲座引起了很多干警的兴趣。 周三下午,公安厅小礼堂里座无虚席,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公安厅和市局领导坐在前排,之后是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成员。鲁旭原来和市局的同事坐在一起,后来在公安厅领导的安排下,也坐在了前排。 13:30,一袭黑色西装的杨锦程开始了他的讲座。简单的开场白后,他就直接切入正题,先从西方国家警察心理危机干预制度谈起,对比我国目前忽视警察心理健康的现实,指出保持警务人员良好心态和提高装备水平同等重要的论点。看得出,杨锦程对此次讲座作了精心准备,讲座内容引经据典,表达方式深入浅出,这让心理学知识偏弱的警察们听起来毫不吃力。 因为时间有限,杨锦程着重讲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特征和干预措施。平心而论,这个论题选得非常合适,因为警察每天都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型恶性事件,因而,引发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几率也比常人要高很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论题引起了与会者的一致关注,杨锦程侃侃而谈的时候,全场听众都屏气凝神,鸦雀无声。 方木却觉得不舒服,几次偷偷扭过头去观察鲁旭的神色。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束花,想必是局里安排他在讲座结束后上台献花。和其他人频频点头或是会心微笑的表现不同,鲁旭的脸上基本没有表情,只是躲在那些鲜花后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神采飞扬的杨锦程。 杨锦程终于开始用案例来说明问题,这恰恰是方木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我们有一位干警———在这里我不便披露他的姓名,姑且叫他x吧。x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方木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也不忍再看到鲁旭的表情,起身沿着拥挤的过道溜出了会场。 今天下午的阳光不错,竟微微有些暖意,如果不是院子里遍地的落叶,会让人产生春天的错觉。方木靠在院子里的单杠上,摸出烟来一根接一根地抽。 作为一名科研人员,为了阐述观点,拿真实案例来说明问题无可厚非。但是拿大家如此熟悉的一个人来作为例子,让方木觉得有些不快。杨锦程有意隐去了鲁旭的名字,但是毕竟这件事就发生在近期,与会者不可能不知道案例中的患者就是鲁旭,更何况患者的代号“x”就是“旭”字拼音的开头字母。想到杨锦程要在台上提及鲁旭的勃起障碍,连方木都觉得无比尴尬。 想起在对鲁旭进行心理剧治疗时,杨锦程曾将自己当做一个简单的道具,方木对他的好感在一点点降低。但是想到杨锦程在治疗鲁旭的整个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方木又不得不自我安慰:也许他就是这样的风格;也许杨博士是一个视科研高于一切的人;也许他觉得鲁旭应该有足够的勇气来重新面对这件事情…… 只是,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如果对患者可能造成的不良情绪如此淡漠,他怎么能彻底治愈病人呢? 方木隐隐觉得,杨锦程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他正处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之中。 算了,如果能让更多的警务人员从此摆脱心理疾患,缓解精神压力,那么,鲁旭的尴尬、自己的不快,也许都是微不足道的。 方木回到会场的时候,恰逢讲座结束,全体与会者起立,向台上的杨锦程报以长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杨锦程走出讲坛,向台下的听众微微鞠躬,挥手致意。此时,一脸僵硬微笑的鲁旭手捧鲜花,从舞台侧面拾阶而上,走到杨锦程面前立正敬礼,又将鲜花递到杨锦程手里。 杨锦程单手揽住鲁旭的肩膀,台下的闪光灯亮成一片…… 散会后,方木先回到了办公室。又过了一个小时,全程陪同杨锦程的边平才回来。 边平也是一脸疲惫,眉头微蹙,和方木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吸烟。 一根烟吸完,边平抬起头,恰好遇见方木的目光。四目相对,彼此都苦笑了一下,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杨博士这么做……”边平斟酌了一下词句,“……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何止是不太合适!”方木终于把一直憋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一点也没考虑鲁旭的感受!” “算了。”边平一摆手,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他大概是太关注自己的专业了。毕竟他对鲁旭的治疗是很成功的。” 方木也无心再争执下去,换了个话题:“领导们都回去了?” “回去了。”边平看看手表,“快下班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方木下楼回宿舍,路过院子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单杠上。是鲁旭。 方木想了想,抬脚走了过去。鲁旭也看见了方木,冲他笑笑,站直了身子。 “还没回去?” “嗯。刚才跟杨博士告别来着。”鲁旭朝大门口望望,“同事们先开车回去了。” “哦,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鲁旭连连摆手,“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 “没事,反正我也要出去。”方木撒了个谎。 “那……好吧。”鲁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多谢了。” 坐在车里,鲁旭一直没有说话。他解开春秋装的上衣扣子,领带也松了下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副颓废不堪的样子。 方木注意到他的指尖一直在捻搓着一个已经发黑的小纸团。 “那是什么?” “呵呵。”鲁旭轻轻地笑了笑,“分局一个老大哥神秘兮兮地塞给我的,据说是壮阳秘方。” 他摇下车窗,把那个纸团用力扔了出去,“真把我当成废物了。” 方木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憋了半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是那样的。” 鲁旭没有搭腔,依旧盯着前面的路面出神。开到一条小路上,鲁旭突然开口问道:“方木,你吃饭没有?” “没有。”方木减慢了车速,“怎么?” “我请你喝酒吧。” “现在?”方木看看鲁旭身上的制服,“改天吧。你穿着这身衣服喝酒,会惹麻烦的。” “没事。”鲁旭把大檐帽摘掉,又三下五除二脱掉上衣,摘掉领带,一股脑扔到后座上,“这不就ok了?” “靠,你不怕冻着啊?”方木扫视了一下车里,“我这可没衣服给你穿啊。” “没关系。”鲁旭一脸兴奋地指指路边一家小饭店,“就去那儿吧。” 尽管脱去了缀满警务标志的上衣,但是那淡蓝色的衬衫和深藏青色长裤仍然透着一股制式装备的味道,更不要说皮带头上银光闪闪的警徽。鲁旭大踏步地走进小饭店,身后跟着提心吊胆的方木。 点菜的时候,鲁旭一口气要了十瓶啤酒,然后才点了几个小菜,似乎喝酒才是目的,吃饭倒成了次要。 喝了一杯啤酒后,方木就以要开车为理由拒绝再喝,鲁旭的眼睛一瞪:“喝这么少?不行!” “我还得开车……” “没事。”鲁旭拨开方木的手,把两瓶打开的啤酒推到他面前,“不消灭掉你就别走。” 鲁旭的架势挺吓人,其实酒量也很一般。两瓶啤酒下肚,舌头就已经开始发硬。方木理解他的苦楚,心想大不了把车扔在这里,打车回去,也索性陪着他喝。 东拉西扯了一阵闲话后,话题不得不回到当天下午的讲座上。 “咳,讲座办得不错!”满脸通红的鲁旭把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杨博士还是有水平,把这帮大老粗都听傻了。” 他呵呵地笑起来,碎花生末也喷到了桌子上。方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点头附和:“是啊。” 鲁旭低着头嚼花生米,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抬起头来的时候,方木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倾诉的渴望,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喝酒!” 方木和他碰了一下杯子,抿了一口酒,忍不住说道:“鲁旭,你别有负担。我相信杨博士是想……让大家领会得更深刻。” 鲁旭垂着眼皮没回答,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没啥……能给大家解决点实际问题……这点委屈无所谓。” 他抬起头,仿佛抽搐般笑了笑,“我无所谓的。” 这回方木主动举起杯子,“对,那么多麻烦都挺过来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鲁旭灌下一大口啤酒,由于喝得过猛,啤酒顺着嘴角流到了胸前。他马马虎虎地抹了一把,嘴里絮絮叨叨:“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方木见他说得毫无信心,心中越发同情他,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递过一支烟。鲁旭点燃吸了一口,就夹在手上,低着头继续神经质般喃喃自语。 再抬起头来说话的时候,鲁旭的脸上先有了一种充满歉意的笑。 “按理说,我没有理由埋怨杨博士,”他扭头看着窗外,“毕竟人家治好了我的病,用我的案例去帮助其他人,我应该感到欣慰。” 交通高峰期已过,路上的行人却不见少,鲁旭映在玻璃上的倒影里,匆匆而过的脚步川流不息。 “只是他不该在这个场合拿我来举例子,都是一个系统的,傻子也能听出来那个x是我。”鲁旭丢掉即将燃尽的烟头,又重新点燃一根烟,“另外,就算拿我举例子,也不该把那些事都讲出来。” “我觉得……”鲁旭摇头笑起来,“……我觉得我当时就光着屁股站在台上,杨博士指着我说,这小子的家伙不好使———我就像他展示自己睿智的一个工具一样。” “别说了。”方木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他给鲁旭倒满啤酒,“喝酒吧。” “方木,”鲁旭瞪着通红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不!”方木斩钉截铁地说,“杨博士这么做的确很过分。但是鲁旭,你,不要因为这个让自己觉得有负担———为了谁都不值得!” 也许是烟雾刺痛了鲁旭的眼睛,他的眼眶刹那间红了起来,紧接着一把抓过方木的手,用力握了握,“兄弟,兄弟。” 临近午夜,方木才把烂醉如泥的鲁旭送回家里。一路把他扶到六楼,方木已是气喘吁吁。按响门铃后,一脸焦急的女友把几乎人事不省的鲁旭搀到沙发上躺好,并邀请方木喝杯茶再走。方木婉言谢绝,起身告辞了。 刚迈下几级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方木回过头,一身凌乱制服的鲁旭腰板挺直地站在门口,盯着方木一字一句地说: “我,一定会,找回那把枪!” 杨锦程今天心情不错,回家的时间也比平时早了许多。 杨展在家,父亲突然的早归让他有些慌乱,杨锦程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他正捧着一大堆东西往卧室跑,推门的时候,一样东西从他怀里砰的掉落在地上。他来不及去捡,慌慌张张地回身锁门,随后就躲在卧室里悄无声息了。 那样东西骨碌碌地滚到客厅中央,杨锦程低头一看,是一罐可口可乐。杨锦程一边小声咒骂着,一边把可乐捡起来放在茶几上,却赫然发现沙发边摆着两箱可口可乐,其中一箱已经打开,大概还余下十几罐,几个空罐子还摆在茶几上。 他无奈地摇摇头,冲卧室吼了一声:“那玩意少喝,容易引起钙流失!” 卧室里毫无回应。 杨锦程把可乐箱塞进储藏间里,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有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其中一侧书架上摆着杨锦程的各种证书、聘书和奖杯。杨锦程从皮包里拿出公安厅的聘书,打开来,摆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架子上。然后,他后退几步,上下端详了一阵,又走上前去调整了一番,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杨锦程个人荣誉的展示柜。从排列密集的各种证书、聘书和奖杯来看,这些年来,他的科研成果颇为丰厚。展示柜中的有些地方已经显得拥挤不堪,但是他仍然在正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白,似乎在等待着最重量级的一个荣誉。 杨锦程久久地看着这块空白,一丝微笑渐渐爬上他的脸庞。 填充这块空白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深夜。 杨展小心翼翼地拧开卧室的门,探出头来张望着漆黑一片的客厅,片刻,他拎着一个大大的塑胶袋,蹑手蹑脚地向储藏间走去。 须臾,杨展吃力地端着一箱可口可乐走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后,他撕开纸箱,掏出一罐可乐,坐在马桶上开始慢慢地喝。 他已经整整喝了一个下午加晚上,早已腹胀如鼓,手中的可乐只喝掉一半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有些忧愁地看着箱子里余下的23罐可乐,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把可乐倒进了洗手池里。 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多了,孩子轻手轻脚地拉开可乐罐,尽量把气体迸发的音量降至最低,然后把可乐倒进洗手池,再将空罐子小心地放进那个塑胶袋里。 略带药味的甜腻气味很快就充满了卫生间,在这让人稍感兴奋的气味中,孩子平静地重复着动作,嘴里轻轻数着:“31……32……” 第二十一章 回忆 第152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0) “我说,我给你叫两个人下来帮忙吧。”邢至森看着满头大汗的方木,又看看那一大堆棉被。 “不用,邢局,你这就帮了我大忙了。” “你小子,客气什么。”邢至森敲敲收发室的窗户,值班民警马上凑过来,“去,叫几个人出来帮忙搬东西。” 邢至森算是方木的老相识了,在他没做c市公安局副局长之前,曾经担任过经文保处的处长,在c市师大调查一起连环杀人案时认识了方木。此后在黄永孝系列杀人案等案件的侦破中,方木都给他帮了很大的忙。方木毕业之后,决定做警察的时候,邢至森还专门打电话来游说他去市局刑警队,后来是边平先行一步,硬把他的档案调到了公安厅。为此,边平还特意请邢至森吃了一顿海鲜,聊作赔罪。 这一次是方木找他来帮忙,由于他做过经文保处的处长,所以跟c市各高校的头头脑脑们都挺熟,方木找他弄一批高校毕业生弃置不用的棉被。老邢问清是给孤儿院送去的,答应得很爽快,没过几天就弄来了一大批旧棉被,还让自己在医院工作的妻子帮忙洗得干干净净。 在其他同事的帮助下,棉被很快就被打包塞进了吉普车里。邢至森递给正在擦汗的方木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孙梅的女儿也在那儿?” “嗯。” 邢至森不说话了,靠着吉普车和方木默默地吸烟。一根烟吸完,方木拍拍手说:“邢局我走了,不跟你客气了。” “等会。”邢至森从怀里掏出钱包,数出10张百元大钞,塞进方木手里,“给那孩子带去。” “不用了。”方木急忙推辞。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邢至森把钱直接塞进方木的口袋里,“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方木无奈,只得收下,跟老邢打了个招呼后,转身上了吉普车。 天气越来越凉了,尽管已经是下午,路面上仍然随处可见尚未化开的薄冰。在这样的气温下,天使堂那些露着棉花的被子肯定是无法挨过严冬的。方木从后视镜里看看塞满车厢的棉被,心下稍感欣慰。 天使堂二层小楼右侧的小平房里,周老师正和赵大姐领着几个稍大些的孩子清理锅炉。锅炉连接着房间里的那些简易暖气,这是冬天里唯一的取暖设备。锅炉房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煤堆,几个小孩子正在上面兴奋地摸爬滚打,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黑黑的煤屑。 周老师看着满满一车棉被,既意外,又感激,他拍着方木的肩膀说:“这让我怎么感谢你……” 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老师你别客气,都是些旧的。” 赵大姐眉开眼笑地招呼孩子们帮忙把被子抱进楼里,刚从煤堆上下来的二宝也呀呀叫着要来帮忙,结果被赵大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赶到了一边。 卸完车,方木又自告奋勇帮忙清理锅炉,这一干就是两个多小时。等清理完毕,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洗过手脸,又把身上的黑灰拍打干净,方木和周老师就站在院子里闲聊。 赵大姐大呼小叫地把那些在煤堆上玩耍的孩子一一拎进小楼里洗脸。方木看看煤堆,问道: “新买的?” “是啊。” “够用么?”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至少要烧到明年3月份呢。” “先烧着看吧。”周老师愁眉不展地说,“再说,这小楼能留到哪天还不一定呢。” 方木有些纳闷,刚要问为什么,就听见院子外有人在叫周老师。 是一个老者,看打扮似乎是附近的居民。周老师跑到门口跟他说了几句话,走回来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方木忍不住问道。 “通知明天开会。”周老师轻轻地叹了口气。 “开会,开什么会?” “拆迁会议。”周老师摇摇头,“这附近的居民觉得我还算有点文化,让我出头跟开发商谈条件。” “什么?”方木瞪大了眼睛,“这里要拆迁?” 周老师没有回答,苦笑着点了点头。 方木的心一沉,看到周老师同样郁闷的表情,开口安慰道:“没事,拿到补偿款,我们可以重建天使堂。” “哪有那么简单,拆迁这段期间,让我领这些孩子住在哪里?”周老师回头望望天使堂的院子和二层小楼,“再说现在要买一块地建孤儿院,那要花多少钱啊。” “实在不行,恐怕就得去农村买地了。” “现在农村的地也不好买。”周老师摇摇头,“再说,如果离市区太远,孩子们上学就太不方便了,影响他们接受教育。” 方木不说话了,绞尽脑汁帮周老师出主意。想了半天,试试探探地说:“周老师,寻求一些社会捐助吧。靠你自己的力量,恐怕挺不过这一关。” “不。”周老师轻轻地笑笑,“要是我肯的话,早就这么做了。我说过,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从小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他扭过头,认认真真地对方木说:“心灵的贫穷比物质的贫穷要可怕得多。” “那我不也算一个捐助者么?”方木试图说服周老师,“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分别啊。” “你不一样。”周老师冲方木笑笑,“你只是代表你个人,而且你不会向我提出回报的要求。” 提到捐助,方木一下子想起邢至森的嘱托,他从怀里拿出那一千块钱,递到周老师手里。 “你这是干吗?”周老师有些惊讶,“你这个月已经拿过钱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不是我的。”方木把邢至森的意思简单转述了一遍。周老师掂着手里的钱,沉思了一阵,又看看前后左右,低声说:“小方,我一直都有件事搞不清楚。” “嗯?” “你为什么要帮助廖亚凡?” 方木看看周老师的眼睛,老人的目光温和宽厚,让人心生信赖。 “因为我认识她的妈妈。”方木艰难地开口,“我读大学的时候,她妈妈是我们宿舍的管理员。大三,也就是1999年,我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她妈妈用自己的性命救了我。” 方木无意谈及细节,而周老师也无意追问,沉默片刻后,周老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知恩而图报,可见你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这算不了什么。廖亚凡的妈妈付出了生命,她付出了童年。我能做的和这些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方木看看周老师,“我觉得品格高尚这个词,和你才恰恰匹配。” 不知为什么,周老师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不一样。”他看看西方越来越低的太阳,喃喃地说,“我和你不一样的。” 回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能够让你瞬间就跳入一条曾经的河流,而且难以自拔。方木不知道此刻的周老师想起了什么样的往事,而且相信周老师也同样不知道他的。也许都是难以启齿的经历吧,它们让回忆者都陷入了一种低落的情绪中。周老师的阴郁直到晚饭后也不曾减轻,而方木的阴郁则一直绵延到回家的路上。 吉普车在c市平整的路面上飞驰,两边是熟悉或陌生的街道与楼群。对方木而言,这是一个有着太多回忆的城市。无忧无虑的童年,懵懵懂懂的学生时代,悲喜交集、幸福与恐惧并存的大学时光。21岁的时候,一生的快乐似乎都在1999年戛然而止。而这场悲剧,一直延续到他离开家乡前往j市求学。 方木想起第一次看到鲁旭的时候,他眼中那种无助、惊惧的目光。是的,那曾是自己的目光。这也是方木一直不愿正视的问题:在师大的系列案件发生后,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ptsd患者。 方木曾经自我封闭,曾经让那把军刀片刻不能离身,曾经噩梦连连,曾经无法正视火焰和烧烤的味道,曾经为那些人的死伤内疚得撕心裂肺…… 吉普车穿过华灯初上的市区,车内亮如白昼。方木从后视镜里看看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早已没有了恐惧、焦虑和自我否定,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与坚韧。没有阶段1、2、3、4,没有心理剧,方木依然可以平静地活着,每天沉沉入睡。 自从在地下室里向手握军刀的孙普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无法———或者难以正视的,一旦回头认真审视,恐怕我们都要对某个曾经确定无疑的事实大吃一惊。 难道杀人,真的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么? 方木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窗外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进来,桌上的事物影影绰绰,唯独警官证外皮上的警徽闪闪发光。 也许邰伟断言自己不适合做警察,还有别的原因。 猜透别人的心思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更困难的,是正视自己不堪的内心。 这一夜,方木失眠了。 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 我今天要讲给大家听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在我开始讲述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你们的鄙视,甚至是唾骂的心理准备。z先生,你可以把照片分给大家了。 是的,你们都看到了,这是一些被偷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也就是我———在自慰。 对不起,q小姐,让你看到如此猥琐的一幕。但是我不得不跟大家说明的是,我手里的内衣,是我女儿的。 呵呵,我知道你们都很惊讶,也许你们都在心里咒骂我,骂我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我知道我是个畜生,但是请相信我,我至今没有碰过我女儿一根手指,最不堪的事情,也就是照片上那样。 (j先生颤抖着举起茶杯,却把半杯茶都洒在了身上。q小姐递给他一包纸巾。) 谢谢你,q。我好多了,不,z先生,我完全可以讲下去,相信我。 和你们大家一样,我这种让人不齿的心理源自一场遭遇。说起来,那是19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15岁,是一个单纯到极点,每天只知道闷头读书的初二学生。我知道,如果不读书,以我的身世背景是不可能出人头地的。当时虽说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但是校园里也有偷偷摸摸处对象的,偶尔还能在角落里看见男女学生拥抱接吻。我当时忙得连看一眼都顾不上,对男女之事更是一窍不通。 升初三那年暑假,我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到处去玩,而是天天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里读书。那是一段很苦的日子,你们可以想象,一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子,每天坐在一片死寂的教室里背单词,做数学题,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窗边看着操场发呆。现在想起来,我宁可那年暑假疯玩一夏,考不上好高中不要紧,考不上大学也不要紧,即使我现在只是一个无业游民我都心甘情愿。如果那样的话,至少我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父亲! (j先生手按额角,痛苦不堪地弓起身子。z先生示意欲起身安慰他的罗家海不要动,让大家静候j先生恢复平静。) 渐渐地,我发现每天下午都会有一对父女来校园里玩。我之所以肯定他们是父女,是因为我听见那个女孩叫那个男子“爸爸”。女孩子大约十二三岁,梳着两条辫子,很漂亮,经常穿着颜色各异的花裙子。爸爸也很英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当时我们的教室在平房里,窗下就是一排花坛。夏天的时候,会有阵阵花香从开着的窗子里飘进来。那对父女有时在操场那边玩单杠,有时会在花坛这边摘花、抓蜻蜓什么的。每当听到那个小女孩的笑声,我就提醒自己该休息一下了。我的所谓休息,就是坐在窗边看那对父女嬉戏。有时候他们看见我,也会友好地冲我笑笑。那时候,这幅场景会让我感到生活的美好。试想,在午后的阳光下,父亲陪着女儿在花园里玩耍,这是多么动人的画面。这让我时常幻想将来的生活———日子安逸富足,我风度翩翩,领着女儿尽情玩耍,旁边是一个家境贫寒的男孩艳羡的目光。我每天都盼着他们能来玩,这样可以让我有那么几分钟脱离现实的幻想,这对当时的我而言,已是非常大的满足。 (j先生的表情迷茫,带着微笑,同时又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回忆一个让他既感到痛苦,又感到甜蜜的场景。) 我记得那是个非常热的下午,没有一丝风,我坐在教室里汗流浃背,感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我想这么热的天,他们不会再出来玩了。可是下午三点多左右,那对父女又出现在校园里。 他们径直来到我窗下的花坛旁边,女孩的爸爸还冲我点了点头。不过我发觉他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很紧张。女孩则一直没有抬头。 这一次他们没有摘花或者抓蜻蜓,而是坐在了花坛靠窗一侧的水泥坛上,那样,他们就彻底躲在了茂密的花丛后,但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父亲把女孩抱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 (j先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嘴里似乎干燥得沙沙作响。) 接着他就掀起女儿的裙子,脱下了女儿的内裤。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动弹不得。眼前是女儿在爸爸身上起伏的身体,耳边是爸爸粗重的呼吸和女儿的呻吟。 他们仿佛表演似的更换了好几种姿势,女上位、传教士式、后入式,最后爸爸在女儿身后低吼着结束。然后他们极自然地穿好衣服,擦干身体,还把女儿用来擦拭下体的一方手帕放在窗台上,最后齐齐地对我报以满足的微笑,走掉了。 他们走了好久,我还傻呆呆地看着窗外发愣。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时间,好像就在几秒钟内一晃而过。直到夜幕降临,我的妈妈来学校喊我回去吃饭,我才醒过神来。我把那方手帕偷偷塞进书包里,跟着妈妈回家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去了学校,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可是直到暑假结束,却再没有等到那对父女。之后的日子和之前的毫无区别,可是我知道我发生了变化。在目睹了一场荒唐的性爱之后,我仿佛被强迫知晓了某个秘密。那是一种充满诱惑的邪恶感觉,让人从心底里憎厌,而又无比渴望。如果用某种味道来形容,那就是略带腥气的甘甜———事实上,那个暑假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都躲在空荡荡的教室后面,边嗅着那方手帕,边自慰。 第153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1) 之后我考上了重点高中,然后就读于某大学法律系,毕业前夕考取了律师资格证,结婚生女,一切按部就班。那方手帕从那一刻起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伴随我从一个少年直到中年。我有了自慰的习惯,结婚后仍没有戒除。在我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始终对小女孩情有独钟,我的妻子也是因为身形娇小、单纯可爱才让我下决心跟她结婚的。 这个秘密伴随了我二十年,也折磨了我二十年。每当我看到同事或者邻居的小女儿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激情。不,那不是成年男性对小女孩该有的怜惜和疼爱,而是赤裸裸的性欲!她们不知道在甜甜地叫我叔叔的时候,我正在脑子里幻想着什么!如果说我对其他人的女儿抱有性幻想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我女儿的出生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甜蜜的灾难! (j先生突然不说话了,头几乎要低到膝盖上,过了半天他才重新抬起头来,却又用一只手捂住半张脸。) 女儿六岁的时候,已经很漂亮了。我妻子很爱她,每天都变着法地打扮女儿。她不知道,女儿越大,越漂亮,我就越痛苦。我不敢抱我的女儿,我怕看到她那天使般的面孔和小辫子,触碰到她柔软的身体后,我会无法遏止地勃起!可是无论我如何掩饰自己,女儿七岁那年,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那天妻子和女儿在卫生间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女儿脸蛋红红的,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整个人只围着一条浴巾。我的身体当时就出现了异样,为了躲避,更是为了迫不及待地发泄,我冲进了卫生间。正当我拉下裤子自慰的时候,我看见了洗衣筐里女儿刚刚换下的内衣。我几乎想都没想就把内衣缠绕在我的器官上,拿起另一件在鼻子下使劲嗅着。正当我即将喷发的时候,我妻子突然闯进来拿爽肤水。我们都傻在原地,而就在此时,我射精了。当妻子看清那沾满我体液的竟然是我女儿的内衣时,她一下子把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惊恐万状地向后躲着,我拉着她,哀求她原谅我,听我解释,可是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疯狂地摇头,无论我说什么,回答我的都是一声声从胸腔里挤出的嘶吼。我们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无声地撕扯,直到女儿过来敲门才分开。 从那天开始,我妻子不再允许我靠近女儿,也不再跟我同床,而是搬去和女儿一起睡。女儿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仍旧跟我很亲昵,在被我妻子厉声喝止了几次之后,也渐渐跟我疏远。表面上看,我们依然是平静和睦的三口之家,可是我的内心已经痛苦得无以复加。我有几次想找妻子恳谈,可是看到她眼底深深的厌恶和轻蔑,我就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j先生的声音渐渐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到膝盖上。)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欲,在失去家庭之后,这种欲望似乎反而更加强烈。我继续想尽办法偷女儿的内衣自慰,然后在夜里躲在卧室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我考虑过自杀,于是我拼命地办业务、接案子,我打算在3年内赚够200万,够她们母女生活后,我就找个地方自我了断。直到…… (j先生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对z先生说:“直到你来找我。”) z先生只是微微颔首,其他人也都不说话。这个被z先生称之为“暖身”的阶段其实残酷无比,听到别人的伤痛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是大家别无选择,既然决定在一起彼此帮助,就要坚持到底。 j先生已经恢复了平静,正在用纸巾细细地擦脸。z先生看看他的脸色,慢慢地说:“我们曾根据这张照片的偷拍角度,推算出拍照者当时就在你家对面的楼顶。蹲守了几次之后,没找到那个人。所以,对于策划者,我们还是无能为力。不过,我们找到了他。”他把一组照片推到j先生面前。 照片上的场景各异,主角都是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人,看年纪已经接近六十。j先生把几张照片摆在眼前细细端详,几分钟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就是他!”j先生的眼中陡然爆出一丝杀机,“他女儿呢?” “那不是他女儿。”z先生摇摇头,“当年她只是一个雏妓,6年前死于三期梅毒。” 他把另一个资料袋丢给j先生,j先生翻看着里面的资料,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 z先生读懂了他的情绪,笑了笑,说道:“就我们的计划而言,有他一个人就够了。”他指指照片上的老者,神情严肃起来,“相信不久之后,你就能重新赢回你的家庭和你的妻女。” j先生看看照片,又看看z先生,目光渐渐变得决绝。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 方木向边平请了一天假,没说明去向,边平也没多问,嘱咐了一句“开着手机”就准假了。 两个小时后,方木的吉普车驶进了j大校园。 大半年没回学校,这里的变化已经非常明显。几栋高楼拔地而起,让学校里多了几分建筑物的硬冷,少了几分象牙塔的闲适。 方木减慢车速,让吉普车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驶过田径场,驶过食堂,驶过游泳池,最后停在南苑五舍门前。 方木没有下车,透过车窗看着面前这座七层建筑。它还是老样子,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这里进出的面孔。脚步匆匆的学生们有的好奇地看看停在路边的吉普车,有的视而不见,昂头而过。他们中的有些人也许听说过这里曾发生的故事,对他们而言,会给自己平淡的生活中增添一点刺激、新奇的谈资,而对当事人来说,恐怕就是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回忆。 方木忽然想起很多人,想起杜宇、邹团结、刘建军,还有陈瑶、孟凡哲。他们中的有些人,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别处;有些人,方木宁愿相信他们已然堕入轮回,正在某个幸福的妈妈腹中孕育,或者在温暖的襁褓中睁开懵懂的眼睛。 无论如何,请你们把一切都忘记。如果一定要有人回忆,那就让这个人是我好了。 方木发动汽车,开向校园的东北角。 地下室附近荒草遍地,方木想起这里春夏两季郁郁葱葱的样子,恐怕在j大校园里,这是最大的一片绿地了。不知校方是不愿再动还是不敢再动,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好像仍然是方木搀着邰伟走出时的样子,就连门口倒伏的枯草都一模一样。方木走到那两扇铁门前,摸摸门上缠绕的铁索,感到一手的锈蚀和冰冷。 “要进去看看么?” 方木回过头,是邰伟。 两个人默默对视,彼此都没有惊讶在此地看到对方的表情,似乎这是一个早就定好的约会。 邰伟踏着枯草走过来,把脸凑近铁门间的缝隙,向里面张望了一阵。 “漆黑一片。”邰伟扭头对方木说,“如果你想进去看看,我可以去找管理员。” “不必了。”方木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邰伟向四处看看,似乎在回忆某件事情,“每当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我也会回来看看。” 他耸耸肩膀,“在这里坐一会,我会感到轻松不少。那么困难的日子都挨过来了,那么凶残的罪犯我都见过,眼前这点压力,这些小蟊贼又算得了什么呢?” 邰伟拉着方木坐在一片稍高的草地上,又给两个人点上烟。 邰伟也和眼前的景物一样没有变,也许稍稍不同的是他脸上增添的些许皱纹。这并不妨碍方木的回忆,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想起当时邰伟的表情、动作和话语。 “你知道么,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邰伟吃惊地扬起眉毛,“羡慕我什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遭遇这样的事情后,还能保持一个正常的心态。” “哈哈。”邰伟的脸上略显自得之色,“你是说我意志坚强?” “不。”方木突然笑了,“我管这叫没心没肺。” 邰伟在方木肩膀上用力捣了一拳,方木一个趔趄,差点从高地上滚下去。 善意的拍打让两个人似乎一下子亲密起来,邰伟嘻嘻哈哈地拉住方木,“你小子,怎么做了警察,体格还这么差?” “没办法。”方木揉揉酸疼的肩膀,“天生如此。” 邰伟上下打量着方木,脸上的笑容却渐渐隐去。 “其实在你毕业之前,我曾经碰上过两起棘手的案子,连赵永贵都动员我去找你帮忙,可是我没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再参与这些事了。”邰伟认认真真地说,“我希望你能做个大学教师,或者公务员,哪怕是律师,也不想让你做警察。” 方木笑笑,低下头不做声了。 “你刚才说的,也许就是我和你之间的不同之处。”邰伟自顾自说下去,“如果你非要做这一行,我就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 过了半天,方木轻轻地说:“我会的。” 邰伟嘿嘿一笑,在方木肩膀上用力一撑,站起身来。 “走吧。我送你去。” “去哪里?” “那还用问?你这次来,总不会仅仅是为了要看这里吧?” 邰伟开来了自己的白色吉普车,方木想了想,决定把自己的车留在校园里,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花束上了邰伟的车。 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手握方向盘的邰伟,一切仿佛时光倒流。好像他们正准备动身去调查马凯的案子,又好像刚刚从孟凡哲的家里归来。 要遗忘,又怎能遗忘? 息园是j市唯一的公墓,过去只能存放骨灰盒,殡葬业也商品化之后,开辟了大大一片墓园。从远处看,大大小小的墓碑沿着山坡密密排列,无端地就有一种宁静肃穆之感。 邰伟把车停在车道边,让方木一个人进墓园。方木知道他的用心,心下颇有些感激。 乔老师的墓碑就在那片碑林之中,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这块墓地是乔老师生前的学生们筹资买下的,最初曾考虑买一块单独的墓地,后来师母说乔老师生前最反对浪费,遂安排在普通的墓园里。 乔老师的墓地很干净,看得出经常有人来打扫。方木把手里的黄菊花摆在墓碑一侧,又拆开一包芙蓉王香烟,点燃了一支放在台阶上,接着整装肃立,向乔老师的墓碑连鞠三躬。 方木没能参加乔老师的追悼会,那时他还在看守所里。而其他人也未能目睹乔老师的遗容,因为他的遗体在地下室里几乎被毁坏殆尽。说起来,方木是最后看到乔老师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该感到庆幸还是悲伤。 方木看着墓碑上镶嵌的乔老师的遗照,似乎那个腰板挺直、眼神严厉的老头就站在自己面前。方木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张照片,眼前渐渐模糊。 他背靠墓碑坐下来,此刻太阳悬挂在头顶,大理石墓碑竟有了暖暖的温度。方木感到自己背上有一股热流在慢慢扩散,既踏实,又心安。 如果乔老师还在的话,自己的迷惑也许就会有人来排解。乔老师会告诉方木他究竟适不适合做个警察。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乔老师在那场灾难中安然无恙,方木会义无反顾地去做警察么?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毕业时只是近乎偏执地报考了c市公安局。如果不是边平半路“抢人”,自己现在大概是邢至森麾下一员刑警了。方木不知道做警察究竟是兴趣使然,还是其他别的原因。如果不是上次见面时邰伟说他是为了遵从乔老师的遗愿,恐怕他自己永远不会去探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是从未想过,也许只是逃避而已。 方木不由得转过头去看着乔老师的遗像。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心声,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就在此时,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邰伟百无聊赖地坐在驾驶室里四处张望,忽然看见方木从墓园中飞跑出来,上车后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送我回去拿车!” 回到c市比来时要快很多,一个多小时后,一路拉着警笛的吉普车驶入了市第11中学。 校门口早已拉起了警戒线,外面是前来围观的附近群众。方木越过警戒线,在一名刑警的陪同下直奔现场。 市第11中学是一所历史较久的中学,“文革”后始建,校址却一直没动。校内的很多老式建筑和景物都保存了下来,包括随处可见的参天大树。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郑霖正阴沉着脸抽烟。 他把陪方木过来的刑警打发走,自己领着方木往现场走去。 现在是下午2点,校园里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可是走了一路,一个学生都看不见。 “学生都哪里去了?” “停课了。校园里出了命案,校方为了谨慎起见,给学生统统放了假。”郑霖的脸色略有不满,“你去哪里了,怎么才来?” “去外地了。”方木撒了个谎,“调查罗家海那件案子。” “等了你半天了。”郑霖的脸色稍稍缓和,“你上次不是说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现场有一种仪式感么?” “是。怎么了?”方木的心一沉,脚步也有所停顿。 “你看看这个现场吧。”郑霖顿了一下,“你所说的仪式感更强。” 方木不再说话,小跑起来。 现场位于仓库附近的花坛边上。死者是一名男性,年纪约在60岁上下,身高在175厘米至180厘米之间,体重约75公斤左右。尸体呈坐姿,全身赤裸,后背靠着花坛,面朝北方。死者周围未见衣物,可见此处并非杀人第一现场。死者头部低垂,在皮肤松弛的颈部可见一处裂伤,目测几乎深达气管。死者双手环拥于身前,而尸体怀抱之物,就是现场最诡异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塑料人体模特,从模特的身形来看,“她”应该是一个小女孩。塑料模特穿着一条鲜艳的紫底白花裙子,“双手”垂下,按在死者的两条手臂上。 模特的双眼热切却空洞地盯着前方,仿佛一个从死者身上跃起的动作做了一半就定格下来。方木绕到死者的正前方,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倒影就在右侧。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眼前是一扇窗子,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能看见里面堆放着破破烂烂的桌椅和扫帚、簸箕等清扫用品。 “怎么样?”郑霖也走过来,和方木并排凝视着死者和他怀抱中的塑料女童,“可以开始勘验了么?” “没耽误你们干活吧?” 第154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2) “没事。物证都固定、提取得差不多了。”郑霖看看四周,又看看地上几个画好的白圈,“尸体检验还没完事,不过天气对物证提取影响不大。” 方木点点头,郑霖一声令下,早就等候在一边的勘验人员马上忙碌起来。 “死因能确定么?”方木转头问郑霖。 “法医初步推断是失血性休克。”郑霖朝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努努嘴,“气管也被割断了———割喉。” “死亡时间呢?” “昨天22时至今天凌晨3时之间。” “哦?”方木思索了一下,“抛尸时间也应该在夜里。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怎么才发现尸体?” “是一个校工发现尸体的。”郑霖指指花坛对面的平房,“这里是仓库,平时很少有孩子到这边来玩,另外,你瞧那花坛……” 花坛里种植着茂密的花草,虽然早已花叶尽落,可是从花坛另一侧来看,依然不容易看清对面的情形。 “……那校工进仓库里来取工具,恰好从死者对面的窗户里向外看了一眼,结果就发现了死者。” 方木点点头,看着法医上前把尸体的双手小心地掰开,两个刑警抓住“小女孩”的双臂,慢慢地把它从死者怀里抽离出来…… “嗯?”方木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是什么?” 其他人也看见了,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死者的下体纠缠着一方格子手帕。一个法医取出镊子,小心地拨弄着手帕。 “系上去的。”他用镊子夹起死者的男根,“你们看,这手帕把死者的阳具捆起来了。” “靠!”郑霖哭笑不得,“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方木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那方手帕,又扭过头看看摆在一边的“小女孩”。 “老郑,”方木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如果把男人那话儿捆上,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他怎么也不能怎么样了。”郑霖不自然地夹紧双腿,仿佛他那里也被紧紧地系上了一根绳子,“不能撒尿,那个……也不成了。” “对。他什么也做不成了。”方木看看死者,又猛地朝“小女孩”一指,“包括侵犯这个小女孩!” 第二十四章 挽回 11月22日下午,c市11中学校内发现一具男性无名尸体。由于死者全身一丝不挂,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其身份的物品,故警方在全市范围内通过认尸启事查找尸源。第二天下午,一马姓市民向警方报案,称死者是其父亲,并经警方安排辨认尸体,确认无误。 死者马春培,男,57岁,汉族,无业,丧偶独居,生前居住在红园区台北街83号三单元四楼一号。死者生前育有一子马光,系某国有企业出纳。由于马光与其父甚少来往,所以直到案发后第二天,看到认尸启事后才发现死者已被害。 死者生前独居,与亲属、邻居很少来往。由于他平时喜好到附近的麻将社打牌,所以牌友们对他倒比较熟悉。警方的调查走访结果显示,死者在案发前一天穿黑色呢子外套,米色手编毛衣,深藏青色长裤和一顶毛线帽子,但在案发现场及附近没有发现上述衣物。 死亡时间为11月21日晚22时至22日凌晨3时之间,死因为失血性休克。死者头部无明显伤痕,四肢及躯干处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但均非致命伤,死者颈部深达气管的割伤才是致命伤所在。凶器为锐器,具体种类不详,单双刃不详。死者手脚和面部均有被胶带缠绕及密封的痕迹,怀疑死者生前曾被劫持及拘禁。 在死者下体提取一条缠绕状手帕,经检验,该手帕的质地为普通棉布,生产时间大约在15至20年前。手帕上提取到部分体液,经化验为精液和女性阴道分泌物,分属o型血男性和ab型血女性。经过与死者的dna比对,手帕上的精液为死者所留,但年代久远。经死者之子马光辨认,此手帕并非其父所有,在家中从未见过这条手帕。 死者怀中的塑料儿童服装模特为南方某厂家所制,在本市多处地点有售,查明购买者非常困难。模特所穿的裙子为某童装品牌服饰,本市各大中型商场均设有专柜,查明购买者同样需要假以时日。至于模特所穿内裤具体厂家不详,无法查明来源。 警方对死者社会关系的调查走访结果显示:死者于1982年大学毕业,曾在某国有企业任会计,10年前企业倒闭,死者买断工龄后先后在多家私人企业打工,但从业时间都不长。55岁后死者不再就业,靠养老金度日,晚景颇为凄凉。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相对简单,为人低调内向,不曾与人结怨,但偏偏与其独子关系冷淡。警方多次走访死者之子马光,询问父子交恶的原因。马光最初避而不谈,后经警方耐心开导,马光说了这样一件事:约7年前,家里忽然频频接到一年轻陌生女子的电话,女子要寻找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马春培,有一次居然还找上门来。当时马光尚未结婚,看到该女子的穿着打扮后,觉得此人可能从事性服务业。而父亲马春培对此事言辞躲闪,似乎另有隐情。几日后,马春培的妻子发现家中存款少了7000元,经追问,马春培承认该笔款项是自己拿给那名女子治病了。妻子再三追问,马春培不得不承认女子所患之病为梅毒,至于二人关系,马春培拒绝讲明。妻子怀疑马春培与该女子有不正当关系,羞愤交加,一病不起,并于一年后病逝。马光始终将母亲的亡故归咎于父亲的行为不检,自母亲去世后,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日益冷淡,结婚后更是甚少来往。 鉴于此案案情复杂,且与一般命案区别显著,故c市公安局再次求助于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 其实即使市局没有委托犯罪心理研究室参与办案,方木也对此案充满了兴趣。凶手作案手法的诡异以及对现场的精心布置,都表现出凶手有心理异常的倾向。此外,郑霖对方木说现场有更强烈的仪式感,这也是方木在现场感触颇深的。凶手将死者与模特安排成如此诡异的组合,绝不是任意为之,而是要表达出一种情绪。那么,他要表达什么呢? 首先,案发时死者全身一丝不挂。凶手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这么简单,而他似乎也无意这么做,否则他完全可以肢解死者或者毁坏死者面部。凶手之所以让死者裸体,应该是为了表达出某种与性有关的情绪。 其次,凶手选择了一个女童形象的塑料模特。如果要在现场传达出性信息,凶手的做法显然是毫无必要的,而他之所以这么做,说明凶手想象中的性交对象乃是一个幼女。然而塑料模特身上却穿着一条裙子,这显然不是一件应季的衣服。警方经检验确认,这条裙子是全新的,从未被人穿过。如果凶手临时起意,那么在冬季里去商场购买这件裙子是相当困难的。这说明凶手早就准备好了这条裙子,而这恰恰可以证明凶手对此蓄谋已久,换句话来说,模特和身上的裙子都是凶手犯案及布置现场不可缺少的。 再次,模特穿着内裤。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为了证明这一点,方木特意去本市的各大商场转了一圈。当天,很多女性服饰店的营业员都目睹了一个专门掀起服装模特衣物察看的年轻男子,更离谱的是,这男子还询问店员是否会给模特穿上内裤。调查结果显示:给塑料模特穿上内裤是一个对凶手而言非常必要的附加行为,他这么做,显然是出于一种很特殊的心理需要。 最后,也是最耐人寻味的一样东西,就是死者下体缠绕的手帕。死者之子断言手帕并非其父所有,但检验结果证明,手帕确实被死者用过,而且是死者与ab型血女性交媾后擦拭所用。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死者长期秘密保存了这条手帕,二是凶手长期保存了这条手帕。无论是谁保存了这条手帕,都说明这手帕对他而言非常重要。方木比较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警方对死者家里进行了搜查,现场并没有翻找物品的痕迹,而死者将这条手帕时刻带在身上的可能性不大。这说明,死者并非是凶手随机选择的被害人,肯定与凶手有某种瓜葛。此外,曾与死者发生过关系的这名ab型血女子,也许与本案有莫大的关系。 据勘验人员介绍,检验尸体时,他们将手帕取下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手帕捆扎得非常紧,勘验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从尸体上完整地分离开来。有人开玩笑说,如果用这样的力度把活人的话儿扎上,用不了十二个小时就会使尿道坏死、破裂。正如郑霖所言,死者的下体被捆扎后,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而凶手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表达出这种情绪。 综上,方木觉得这个仪式要表达的是———被拒绝的性行为。 死者赤身裸体,这本身带有极强烈的性色彩,而偏偏下体被一条手帕紧紧缠绕,这意味着死者其实已经失去了性能力,而塑料模特的装束则更能反映出这一信息。第一,“小女孩”衣着完整;第二,“小女孩”并不是内衣模特,却出人意料地穿着内裤。一方面,这再次强化了“小女孩”不可能、也并未受到性侵犯的结局。另一方面,这说明凶手确实在把“小女孩”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赋予物品强烈的代入感,并且极为缜密地安排细节,这恰恰是仪式的特点。 凶手要表达的情绪渐渐明晰:他要阻止这种针对幼女的性行为。 方木又回到市第11中学。此时是上午10点,学校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陈旧的校舍中传来书声琅琅。方木沿着校园低矮的围墙环行一周,看着不足两米的砖墙不觉苦笑,这样的高度,实在是太容易翻越了。警方推测凶手应该是借助机动车辆运送尸体到这里,而校园的西、南两侧墙外都是马路,车辆遗留的痕迹根本无从查找。 方木来到现场所处的位置———花坛和仓库之间的狭小过道。他蹲在花坛前面,透过面前密集的枯枝向外看。这的确是校园里相对隐蔽的一个场所,而这一点,恰恰是方木觉得奇怪的。凶手对现场进行了精心布置,显然是为了向他人进行展示。如果说他抱有这种心态的话,那么他选择的这个地点会使这种效果大打折扣。其一,市第11中学地处城郊,又并非重点学校,并不会引发多么轰动的社会效果;其二,在一个偏僻的学校里选择一个隐蔽的场所展示他的仪式,而尸体直到弃尸后9个多小时才被发现。 如果凶手并不想追求震惊社会的效果,那么,他是想展示给谁看呢? 方木扭过身子,坐在尸体曾被摆放的位置———面前是仓库那扇污渍斑驳的窗户。 难道是这窗户后的某个人? 方木站起身来,再次透过玻璃观察仓库内部的情形。这是一个典型的校园仓库,凌乱且肮脏不堪,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方木的视线投向仓库前方,忽然,在成堆的破烂桌椅后面,看到了一样东西。 方木沿着外墙向前走去,换了一扇更靠近的窗户。不错,仓库前部的墙上是一块大大的黑板。方木想了想,起身向教学楼走去。 教导主任告诉方木,仓库的前身是一间教室,刚建校的时候,由于全市的中学并不多,生源充足,所以那排平房也被当做了教室。后来随着有竞争力的中学逐渐增多,在第11中学就读的学生越来越少,那排教室始终闲置,1999年之后成了仓库。 如果方木推断得没错,那么这所学校是凶手刻意选定的一个弃尸场所,而仓库和花坛之间的弃尸位置,也并非随意为之。也许,凶手曾就读于这所学校,甚至可能就曾坐在那间仓库里上过课! 这个推断让方木有些兴奋,他要求教导主任提供曾在仓库里上过课的学生名单。教导主任面露难色,当时学校的学生名条并未实行计算机管理,而是记录在名册上,而查找那些十几年前在这里读过书的人的名字,需要到故纸堆里翻找一阵,不过他还是答应尽量协助警方调查。 两天后,市第11中学送来了十几摞学生名册。方木看着那些硬皮、泛黄的名册,大致估算了一下,足有上千人,心里先凉了半截。考虑到凶手为男性的可能性很大,方木让市局的同事先从现居本市的男性查起,务必搞清这些人的现住址和职业等情况。 同时,根据方木的建议,警方对那名ab型血女子的外调也有了初步结果。方木觉得,现场出现的那条手帕是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凶手的作案动机很可能与那次性行为有关。死者个性低调内向,与性工作者有染的可能性很小,但其子马光的证词恰恰说明他的确曾与某个卖淫女发生过关系。那么,那个身患梅毒的女子,会不会就是在手帕上留下体液的人呢?方木建议市局在全市范围内(包括各医院和诊所)查找近10年内因梅毒前往医院诊治的ab型血、年龄在25岁至35岁之间的女性。经调查,c市十年内因患梅毒而去医院诊治的共有1162人,基数虽然较大,但其中为女性、ab型血且在25岁至35岁之间的仅有56人。警方对这56人进行逐一筛选,最后查找出其中曾从事性服务业的18人。 这18人中,2人下落不明,6名死亡,其余10人都在本市。警方安排死者之子马光辨认这18人中是否有当年找死者要钱的那名女子。最初,警方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一来时间太长,马光出现记忆模糊甚至记忆错误的可能性很大;二来,警方统计的人数中是否存在黑数尚不可知,当年那名女子很可能并未去正规医院诊治。然而幸运的是,马光在6名已死亡的患者中认出了当年那名女子,并确认无疑。 “把我妈气死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第155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3) 夏黎黎,女,s市奋进县八台乡人,小学文化,自幼父母离异,10岁起随其母来c市谋生。据调查,其母一直从事性服务业,而夏黎黎不久后也堕入此道。据一同从业的姐妹讲,夏黎黎13岁时,其母因嫖资与客人发生纠纷,被打成植物人。由于缺钱,夏黎黎在那段时间拼命接客,但终究回天乏力,其母三年后去世。此后夏黎黎独自生活并继续从事性服务业,直至26岁那年死于三期梅毒。 这个发现让市局和犯罪心理研究室十分兴奋,但是双方却形成了不同的推测。 市局方面的推测是:凶手很可能是嫖宿夏黎黎之后被感染梅毒,而马春培正是将梅毒传染给夏黎黎的人,凶手的动机是报复。但是夏黎黎已死,所以凶手将一腔怒火发泄在马春培身上。但是马春培的尸体经检验后发现,他没有,也不曾患过梅毒。此外,如果凶手是为了报复杀人,那么他为何在夏黎黎死后六年才动手?他又是如何得到那块手帕的? 边平的意见是:凶手很可能是与夏黎黎关系密切的人,对夏黎黎悲惨的身世十分同情,进而在夏黎黎死后报复当年的嫖客。而从手帕上的痕迹来看,马春培嫖宿夏黎黎的时间大概就是夏黎黎为其母拼命赚钱的时期,那时夏黎黎仅有13岁左右。凶手把现场布置成“无力侵犯幼女”的样子,就是要强迫马春培赎罪。 方木对这两种推测都不同意。市局的推测明显不符常理,而且没有证据佐证。至于边平的意见,虽然能解释凶手为什么要选择女童形象的塑料模特,但是假设凶手基于这种心态作案,曾经染指夏黎黎的嫖客何止百千,为何在夏黎黎死后六年内没有类似案件发生?不过边平关于“赎罪”的思路倒是启发了方木。现场的情形的确传达出凶手的某种强烈情绪,但是如果将其理解为“赎罪”的话,还不如说是一种“挽回”。 资料里有一张夏黎黎和朋友出游时所拍的照片,当时她19岁,尽管脸上浓妆艳抹,但仍能在神情中感受到一丝难以遮掩的稚气。也许是因为长期病态的生活,夏黎黎身高不足160公分。可见她在13岁的时候,模样是多么娇小。假设凶手选择塑料模特是为了代表夏黎黎的形象,那么他就在那个“小女孩”身上流露出两种信息:一是安全(模特衣着完整且穿着内裤),二是美好(没有什么比穿着可爱的花裙子的小女孩更能代表美好这个词了)。实际上,凶手要表达的是男子不可能,也没有侵犯这个女孩。那么,他要表达的情绪就不是“赎罪”,而是“挽回”———他想证明某件事情并未发生。 如果上述推论成立,那么,凶手就不是要展示给别人看,很可能是要展示给自己看。 而这个人,也许就是当年在那个仓库窗后目睹了某件事的某个学生。 经过几天的努力,市第11中学送来的学生名单终于筛选完毕,符合查找条件的仍多达464人。负责筛选名单的警察一面揉着通红的眼睛,一面毫不避讳地提醒方木,对这464人进行逐一排查要花费大量时间,此外,局里的警力都在按照边平的建议,集中追查与夏黎黎关系密切人员。潜台词是:费时费力筛选出来的这份名单,估计是白费力气。 方木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他,一边随手翻看着手里的名单,忽然,他的眼睛瞪大了。 “郑霖在不在?” 得知郑霖正在办公室里之后,方木二话不说就朝电梯跑去。惹得那同事在身后直嘀咕: “这小子,小时候是不是让狼撵过啊?” 连续忙了几天,刚要在沙发上和衣躺一会的郑霖被方木硬叫起来,直截了当地要他分配点警力调查一个人。 “调查谁?” 方木翻开名单,指向一个他们都熟悉的名字。 姜德先。 第二十五章 失乐园 姜德先从黑色奥迪a6车中钻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向省医院住院部。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另一个在路边报亭买杂志的年轻人动作迅捷地跟了过去。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吉普车里,方木放下望远镜,用对讲机叮嘱了几句: “别跟得太紧,小心惊着他。” 几日来,警方一直在方木的建议下监视姜德先,然而收获甚少。姜德先出院后,似乎一直沿着原有的生活轨迹平静地走下去,每天开车上班、与当事人见面、出庭,偶尔和妻女在楼下的园区里散散步,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鉴于手中掌握的证据不足,而对方又是法律专家,警方决定暂时不对姜德先进行讯问,而是通过监视他的活动,试图寻找有力证据。 半小时后,姜德先忽然从门诊部的楼里走了出来,他脚步匆匆,尽管动作不大,但方木在望远镜里仍然能看出他在前后左右地观察,随后,他就发动汽车,快速离去。 另一组人员驾驶着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悄然跟上。 姜德先的车开远,负责跟踪他的警察才跑过马路,径直上了吉普车。 “什么情况?”郑霖回过身来问道。 “不清楚。”那警察稍歇了口气,“这小子在住院部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我感觉他们认识,但肯定是偶遇,因为双方都是一脸惊讶,彼此还交谈了两句。我离得远,没听清他们在谈什么。随后姜德先就离开住院部,沿着通道去门诊部了,挂了一个神经内科的号,看过医生后,又去药房拿了点药就出来了。” “方木,”郑霖想了想,“你说我们是不是已经惊着这小子了?” “有这种可能。” 姜德先去门诊部显然是临时起意,在神经内科挂号,他自述的症状肯定是头疼,这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不容易检验的一种就医理由。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姜德先径直去了住院部,这说明他肯定是为了去看望某人。那他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主意,去了门诊部呢? 难道是因为在一楼遇见的那两个人? “那两人长什么样?” “是一男一女。”那警察回忆着,“女的挺漂亮,男的嘛,跟我差不多高,看起来挺时髦,好像还染着头发……哎,哎!” 他忽然手指窗外,大声叫起来,“就是那两个。” 一对青年男女从住院部门口匆匆而出,径直上了门口的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方木和郑霖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又是一个熟人。 那个男人是谭纪。 “兄弟,再麻烦你跑一趟,”方木的目光从谭纪消失的方向收回,“你去查查姜德先看什么病,拿的是什么药。” 那警察爽快地答应一声,跳下车去了门诊部。 “老郑,咱俩去看看医院里住着什么人,”方木拉拉郑霖,“没准还能遇见熟人。” 姜德先从医院出来后直接回了律师所,并在所里一直工作到下班。然后回家,始终再没有出过门,也没跟其他人接触过。 至于他在医院里自述的症状果真是头疼,并对医生说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在药房所配的药剂是最普通的镇静剂。 至于方木和郑霖这边,倒有一个不能算是收获的收获。由于姜德先曾在大厅里等过电梯,所以方木和郑霖决定从三楼开始查起。查看了住院病人名单,并来到病房逐一核对之后,并没有在病人中发现可疑人员,倒是普外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在当天下落不明,这引起了方木和郑霖的注意。 这名病人叫李明,症状为头皮裂伤和左前臂锐器割伤,伤及神经和肌腱,并有轻微脑震荡,送诊时间为前天晚上。据主治医生回忆,患者为男性,自述35岁,身高在175公分至180公分之间,相貌平平,没有明显特征。不过给医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患者就诊时情绪极不稳定,结合头皮裂伤的位置(头部右侧偏上)和左前臂的锐器割伤,怀疑患者系自伤。 院方介绍,李明不辞而别的原因应该不是无力负担医疗费,因为他预交的医疗费里尚有3000多元余额。警方按照他留下的地址进行调查,结果查无此人,看来李明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是个假名。 尽管此人无从追查,但是至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思路:此人可能与姜德先和谭纪都认识,姜德先和谭纪不约而同的探视对象就是他。如果上述假设成立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双双放弃探视,“李明”也从医院不告而别。 这次的聚会只有四个人:q小姐、t先生、罗家海和z先生。 z先生面色阴沉,不停地吸烟喝茶。t先生也冷着脸,抱着肩膀一言不发。 q小姐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不时看看t先生,又看看z先生。倒是罗家海显得置身事外,躲在窗帘后,掀起一角朝外面窥视着。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z先生终于开口了,但是语气强硬,“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私下里接触,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 “对不起。”q小姐看t先生要开口反驳,马上抢在他前面说道,“我们下次不会了。” “现在h先生只能在家养病,”z先生似乎越来越生气,“j先生也在短期内不能来参加我们的行动了。这全都因为你们……” “我们怎么了?”t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我和q都很关心h先生,j也是。h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朋友不该关心一下么?” “朋友?”z先生冷笑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的搭档!” “只是搭档?”t先生激动地站起来,“当我们知道教化场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连在一起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 “z,你当时也同意去救l,其实,你也是把我们当做生死与共的朋友的。”q小姐柔声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不是么?” z先生低头不语,片刻,他回头看看依旧站在窗边的罗家海。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总之大家一切小心。”z先生低声说,“我们既要完成计划,拯救我们自己,也要保护自己。” 他叹了口气,“其实上一次行动让我很不满意,j先生选择的地点太危险了。” “只要他自己觉得合适就行。拯救自己比杀死那些混蛋更重要。”t先生的语气也有所缓和,“别担心,我们做了这么多次,不是没事?” z先生笑了笑,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分头走。t,你先走吧。” t先生走后,z先生看了看罗家海,开口说道:“l,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一直站在窗边,仿佛木雕泥塑般的罗家海终于回过头来,“嗯?”z先生示意罗家海坐到自己对面,“本来计划先解决你的事情,好让你尽快离开这个城市。可是现在h先生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可能要先帮助他,你的事往后拖一拖,行么?” “行。”罗家海很快回答。 “多谢了。”z先生友善地笑笑,拍拍罗家海的肩膀。在那一瞬间,罗家海似乎有一个本能的躲闪动作,但是很快他就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杯茶。 q小姐看看手表,“下一个是我还是l,或者你?” “你先走吧。”z先生说道:“一会我送l回去。” q小姐点点头,刚要起身,z先生又开口了:“q,我有件事要问你。” “嗯?”q小姐面朝z先生,表情有些紧张,“你问吧。” z先生并不急于发问,而是细细地端详着q小姐的脸,直到那张脸慢慢变红。 “q,你是不是在跟t恋爱?” 方木放下电话,跟边平请了个假,驾车向天使堂开去。 周老师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这次在工作时间让他去天使堂一趟,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刚转入天使堂门前的马路,方木就看到几辆高级轿车停放在路边,几个衣着光鲜的胖子和几个剪着平头,皮衣黑裤的男子被附近的居民团团围住,似乎在争执什么问题。方木无心他顾,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径直开到天使堂门口。 停好车,绕过热情地扑上来要求划拳的二宝,方木匆匆地跑进二层小楼。 周老师和赵大姐都在,他们坐在周老师的房间里,面色阴沉。见方木进来,周老师挥挥手示意方木坐下,赵大姐则哼了一声就把头扭过去。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人开始都不说话,这让方木越发的迷惑,又问了一遍,周老师才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大姐看周老师不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木,你单单资助廖亚凡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居心?” 方木听出赵大姐言辞不善,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把目光投向周老师,“这是怎么了?” “你说,”赵大姐站起身来,手指着方木的鼻子,“你是不是对亚凡有什么坏心眼?” 方木惊讶之余更有些恼火,“这是从何说起啊?” “小赵!”周老师抬手喝止赵大姐,“你不了解情况,别一上来就跟机关枪似的。” 赵大姐狠狠瞪了方木一眼,气哼哼地坐下不说话了。 “方木,你也别着急。”周老师递过一根烟,“你最近是不是送给亚凡什么东西了?” “是啊。” “你看,你看!”赵大姐又跳起来,手指着方木不断地抖动,“他自己都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方木火了,“那些衣服、裤子,还有文具什么的,你们不也都看见了么?周老师不是还嘱咐你分几次给廖亚凡么?” 赵大姐愣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哎呀,小赵,你就别在这儿瞎搅和了。” 周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心形的缎面小盒子,递给方木,“这是你送给亚凡的么?” “这是什么?”方木心下纳闷,随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钻石戒指。 “这是谁送的?”他茫然地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送给廖亚凡的?” 周老师仔细看看方木,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撒谎,几秒钟后,他转头对赵大姐说:“应该不是小方送的。” 赵大姐有些尴尬,“那能是谁呢?” 方木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廖亚凡的枕头底下。” “会不会是她在外面捡的?” “不会。”周老师摇摇头,“这孩子要是捡到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会交给我的。” 第156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4) “是啊。”赵大姐插嘴,“前些日子,亚凡捡了不少易拉罐,卖废品的钱都如数交给我们了。” “那会是谁送给她的呢?”方木皱起眉头。赵大姐打趣道:“这下你这警官可以大显身手了,帮我们立案调查一下。” 方木还有点生她的气,不冷不热地“唔”了一声。赵大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我去看看孩子们”,就转身出去了。 赵大姐一出门,周老师就压低声音问道:“真不是你送的?” “周老师!”方木又委屈又好笑,“我哪买得起那玩意?我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都交给这里了,哪还有那么多闲钱啊。” “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周老师笑着摆摆手,“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你送她太贵重的东西。” “哼,赵大姐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别在意。亚凡是个女孩子,我这个老头不好过多关心她生活上的事情,小赵平时操心得多一些。再说,她也不知道你和亚凡之间的渊源———不知者不怪嘛。”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紧接着眉头又皱起来,“那会是谁送的呢?” “现在还不知道,等亚凡回来问问她就清楚了。”周老师想了想,“这孩子不会去偷东西,我只是担心她交上什么坏朋友。” 方木沉默了一会,想起一件事。 “拆迁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件事显然让周老师更郁闷,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叹一声。 “不是很顺利。”周老师用手按按太阳穴,“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款太低了,附近居民都不满意,双方谈崩了。” 方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别上火。就算拆迁,一时半会也落实不了,最起码要等到明年春天以后。” “希望如此吧。好歹让我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和赵大姐尖厉的叫骂声。周老师往窗外瞄了一眼,立刻跳起来冲了出去。方木见状,来不及问什么,也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里一片大乱。刚才方木在路边看到的那伙人站在院子里,二宝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赵大姐冲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连嚷带叫,孩子们也纷纷帮腔,一时间,嘈杂声不绝于耳。 周老师跑过去把二宝抱起来,二宝的嘴唇破了,血和泪水、灰尘混在一起抹在脸上,看上去凄惨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语调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为什么打人?” 原来,刚才赵大姐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忽然从门口闯进了一伙人,对着小楼和院子指指点点,嘴里还说着“这栋楼要拆掉”、“把大树砍倒”之类的话。赵大姐问他们是做什么的,这伙人没理她,还冲到菜地里一通乱踩。偏偏这时二宝又挤过去跟那个领头的胖子玩猜拳,胖子嫌他身上肮脏,躲了几下没躲开,一巴掌扇到二宝脸上,又把他踹倒在地。 周老师的脸色越听越阴沉,给二宝擦脸的手也不停地哆嗦。 那伙人也认出了周老师,其中一个人在领头的胖子耳边嘀咕了几句,胖子的脸上立刻换了一副笑脸。 “误会,都是误会。”他向周老师伸出手来,“周国清老先生是吧?”周老师没理会那只手,冷冷地说:“你是谁?” 旁边的人立刻插嘴,“这是我们侯总。” 胖子不羞不臊地放下手,一脸倨傲地说:“鄙人是恒金地产的副总,侯国富。周老先生,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周老师的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 “周老先生,我知道你是这伙老百姓的头儿,上次拆迁会议,就是你代表他们发言的对吧?”侯国富低声说,“咱们废话少说。你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比其他人多三成的拆迁补偿,再给你五万块钱,你帮我搞定这帮老百姓。” 周老师拔掉他的手,高声说道:“拆迁的事有法律,有政策,还有政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多四成,八万?” “侯总你请回吧。”周老师盯着侯国富的胖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得给我的孩子道歉!” 侯国富看看二宝,金丝眼镜后的小眼睛里冒出咄咄逼人的光。 “周老头,你这种刁民我见得多了。”他阴着脸说道,“别弄个傻子出来博取同情。你这是什么地方,傻子窝?” 周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手向侯国富脸上打去。侯国富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金丝眼镜也飞了出去。周老师还要再打,刚刚挥起手,一个皮衣男子就在他身后狠狠地踹倒了他。 周老师扑倒在地上,另外几个皮衣男子也围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大姐尖叫着扑过去,拼命要拦住这些打手,孩子们也挥起小拳头在他们身上捣着。 周老师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才踢倒他的皮衣男子又抬脚欲踹,刚把腿抬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也横飞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方木脸色铁青,手握一根asp警棍站在周老师身边。 皮衣男子捂着嘴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来。另外几个打手都吓傻了,醒过神来后,纷纷从身上摸出刀子。正要一拥而上,侯国富叫了一声:“都给我停手!” 打手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老板,侯国富则盯着方木手里的警棍。 “标准的警用品啊。”侯国富扫了一眼地上不停翻滚哀号的皮衣男子,“兄弟,你是哪儿的?” 方木没有回答他,朝旁边一努嘴,赵大姐拿着方木的手机正对准这边,显然是在录像。 方木冷冷地说:“你走不走?” 侯国富干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来,随后,他用手点点方木:“我会再找你的。我们走!” 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出院子,恰好与放学归来的廖亚凡和几个孩子打了个照面。廖亚凡看着他们气急败坏地爬上汽车,又看看门口的墙垛,飞跑过来。 “怎么回事?”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满身灰尘的周老师、一脸血渍的二宝和手握警棍的方木,“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方木收好警棍,忙着察看周老师的伤势,赵大姐翻开二宝的嘴唇,嘴里小声咒骂着。孩子们都吓坏了,挤成一团簌簌发抖。 “到底怎么了?”廖亚凡见没有人搭理她,急得大叫。 赵大姐仿佛刚刚看见她,不由分说,一把揪过她就往小楼里拖。方木也扶着周老师走回他的房间。他让周老师趴在床上,掀起他的上衣,后背上一片淤青赫然在目。 方木有些担心,毕竟周老师年岁大了,就提议去医院看看。周老师坚持不去,方木劝了一会,见周老师态度坚决,只能作罢。 “我倒没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周老师有些担心地问。 “没关系。人民警察遇到这种情况出手制止是应该的。”方木笑笑,“恐怕那混蛋短期内别想啃排骨了。” 周老师被逗乐了,随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方木急忙在他背后轻轻拍着。 “周老师,没想到你也这么大脾气。” “咳,他要是说别的我就忍了,”周老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说二宝是傻子,说天使堂是傻子窝,这我可忍不了。” 说到二宝,周老师费力地站起来,让方木跟他去看看二宝的伤势如何。 刚走出门口,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廖亚凡怒气冲冲地从赵大姐的房中跑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裤子。赵大姐紧跟着走出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嘀咕着:“这孩子,这孩子……” 廖亚凡走过方木身边的时候,脸已经红到了耳根,还是硬挺着向周老师一伸手: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亚凡,”周老师和颜悦色地说:“东西还给你可以,但是你要告诉爷爷是谁送给你的。” 廖亚凡紧抿着嘴唇,手倔强地伸着,似乎在说:“就不!” 赵大姐也在一旁帮腔,“对!不说清楚,就别想要回去。” 廖亚凡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她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最后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有些不自在,无奈地冲她撇了撇嘴。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廖亚凡大叫一声:“你们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就转身跑掉了。 直到晚饭时廖亚凡也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晚饭的气氛很沉闷,唯一兴高采烈的就是二宝,嘴唇上的伤口并没有影响他对食物的兴趣,依旧吃得开心无比。 周老师的伤不轻,无法挺直腰板,只能佝偻着身子,于是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就回房休息了。廖亚凡不在,方木自告奋勇帮赵大姐收拾碗筷,赵大姐死活不让,方木也只好停手。 在周老师房里聊了一会,方木就起身告辞。路过赵大姐的房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孩子的遗像。方木忽然意识到赵大姐似乎从来不关门,想了想,走了进去。 房间里灯光昏暗,烟气缭绕,由于长年都点着长明灯和烧香的缘故,四壁都被熏得黑黄。方木凝视着黑镜框里的孩子,忽然想起赵大姐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她长年拜祭自己的儿子,而且从不关门,似乎确实在等自己的儿子回来。香炉里厚厚的香灰下,埋藏的是一颗母亲的心。方木拈起两株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轻轻地说:“如果你真的泉下有知,就回来看看吧。” “一定会的。”不知何时,赵大姐回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放下挽得高高的袖子,又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 “你坐啊,小方,大姐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方木应了一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赵大姐,你在周老师这里工作多久了?” “六年多了吧。”赵大姐掐指算算,“六年零七个月。” “你今年……” “四十一了。”赵大姐爽快地说,“老太太了。” “怎么没考虑再组建一个家庭?”方木整理着自己的词句,“也许还能再要个孩子……” “不。”赵大姐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等着我的儿子,他一定会回来的。” “赵大姐,”方木想了想,忍不住说道,“人死不能复生……” “的确不能复生!”赵大姐打断方木的话,“但是人死了之后会有鬼魂,鬼魂是能回来的!” 方木无言以对,赵大姐看看方木的表情,慢慢地说:“你不信是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我信!”赵大姐的眼眶渐渐红了,“我一万个相信。七年前,我就是因为不信这个,才失去了我的孩子!” 毫无征兆地,赵大姐失声痛哭起来。 方木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茫然无措地坐着,喃喃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母亲的哭声回荡在一片安静的天使堂内,许多孩子躲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另一个房间里,老人垂下头,轻轻地叹息。 赵大姐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方木过去拉着她的手,递给她一条毛巾。 “大姐,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行么?” 赵大姐擦拭着满脸的泪痕,边哽咽,边慢慢讲述。 “那时候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维维不算聪明,但是也听话、懂事。他8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张皇失措地跑回家,一头扎进卧室就不出来了。孩子他爸问他怎么了,维维战战兢兢地说在学校的厕所里看到鬼了。我和孩子他爸都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谁知第二天维维说什么也不去上学,说怕再见到鬼。孩子他爸说了几句,最后动了巴掌,孩子才哭哭啼啼地去了。从那开始,维维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每天都无精打采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们,说维维在上课时经常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回家追问他,维维说他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鬼。没办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轮流陪他睡。可是,麻烦又来了……” 赵大姐用毛巾捂住嘴,又呜呜地哭起来。 “过了几天,我发现这孩子不肯吃饭,更不肯喝水,一问才知道他不敢去学校的厕所,怕再见到鬼。后来连自己家的厕所都不敢去了,好几次都尿在床上,拉在裤子里。我和孩子他爸都没什么文化,没想到要带维维去看看心理医生,认为这孩子就是太娇气。有一次他爸爸气急了,硬逼着孩子喝了两大杯水,结果半夜我们被维维的哭声惊醒,他说他要上厕所,孩子他爸陪他去,却发现这孩子怎么也尿不出来,仔细一瞧,维维居然在自己的小鸡鸡上绑了根线。我跟他爸赶紧把维维送到医院,医生把线剪断后,他还是尿不出来。医生说这孩子在有意憋着尿,让我们带他到厕所去,慢慢尿出来。孩子他爸硬拉着维维去了厕所,我去楼下交钱,结果我身上的钱不够,就回来找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从厕所里出来给我拿钱,再返回去,孩子就不见了。孩子他爸知道不好,赶快扑到窗边一看,维维就躺在楼下,孩子他爸一着急,也跳下去了……” 赵大姐的脸埋在毛巾里,哭声又起。 “孩子当时就没了,他爸在医院里挣扎了一个多月,也没了。操办完他们爷俩的后事,我花光了积蓄,又变卖了房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就在这时,周老师找到了我……” 赵大姐渐渐平静下来,“老周给了我工作,还给了我一个住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家破人亡,却又让我遇见这么好的人……” “是啊。”方木难掩心中的震撼,喃喃地说。 “我现在很知足,”赵大姐擦干眼泪,勇敢地笑笑,“我要照顾好这里的孩子,多积德,老天爷会把我的孩子送回来的,哪怕是他的鬼魂也行。到时候,我要对他说……” 她扭头看看镜框中的孩子,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我要对他说,妈妈错了,妈妈相信你……” 方木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夜里九点半了。他不知道廖亚凡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回没回来,就坐在天使堂的院子里抽了一根烟。天使堂,多美好的名字,只是每个天使,都有个受伤的故事。 吸完一根烟,方木走到院子外,上车,发动,车灯点亮的一刹那,他看见廖亚凡就站在车前不足五米的地方。 他看着她,在刺眼的灯光下,廖亚凡显然看不清驾驶室中的自己,但是她丝毫没有抬手遮挡灯光的意思,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把自己全然暴露在方木面前。 方木关掉车灯,又跳下车。 第157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5) “你怎么在这里?吃饭了么?” 黑暗中,廖亚凡的眼睛亮得吓人,方木清楚地听到她的牙齿在互相碰撞,宛若碎冰般清脆。冷不防,廖亚凡一把抓住了方木的胳膊,方木察觉到,她在发抖。 “我们这里,天使堂……”廖亚凡的声音如同她的身体一样在哆嗦,“是不是要拆掉了?” “你听谁说的?” “是不是?”廖亚凡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上的力度也骤然加大,“你告诉我,你不要骗我……” 方木忽然想起下午她曾在外面的墙垛处停留片刻,扭头去看,果真在墙垛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圈,里面是红色淋漓的一个字:拆。 “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方木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然而这句话无疑已经证实了廖亚凡的猜想,她的手一下子松下来,整个人似乎也要瘫软下去。 “快回去吧,赵大姐都等急了。” 廖亚凡的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动。方木叹了口气,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带进了院子。廖亚凡步履轻飘,似乎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任由方木把她带进二层小楼,一直交到赵大姐手里。 回去的路上,方木留意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房屋,触目惊心的“拆”字随处可见,这让他感到自己仿佛飞驰在一条行将毁灭的路上。有人以城市的名义毁掉别人的家,尽管有补偿,有新房,可是又有几人愿意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 又有几个天使,愿意离开温暖的天堂? 第二十六章 跟踪 医院的偶遇让方木确信姜德先和谭纪之间有某种联系,这也为他的推断增添了几分砝码:迷宫杀人案、福士玛超市杀人案和市第11中学杀人案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虽然第二起案件的联系不明显,但是第一和第三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互相认识却是事实。当然,如果他们可以称得上犯罪嫌疑人的话。 谭纪有不在场证明,姜德先的作案嫌疑也不明显,但是在方木心中,这两个人的形象在所有嫌疑对象里是最突出的。他从不怀疑自己有察觉犯罪的天赋,但是在罗家海那件事看走眼了之后,多少影响了一些自信。更何况,依据现有的证据,很难把这两人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更别提并案侦查了。 不过从目前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边平关于“赎罪”的思路似乎行不通。警方对与夏黎黎关系密切人员的调查进展缓慢,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多少给方木赢得了一些空间,在他的建议下,郑霖要求技侦部门对谭纪和姜德先的手机进行跟踪定位。从调查结果来看,与姜德先联系的人群中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多是亲属和诉讼当事人。与谭纪联系的人群也差不多,没发现与姜德先交叉联系的人物,但是近一个多月以来,一个手机号码与谭纪接触频繁,每天的通话少达四五次,多则十多次,其间还互通大量短信。 机主的资料很快就调查清楚。曲蕊,女,25岁,汉族,某外资企业营销部副主管,算是个白领。从她与谭纪之间的短信内容来看,二人应该是男女恋爱关系。 鉴于姜德先当日在医院的表现,怀疑姜德先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察觉。这是一件比较头疼的事情,因为姜德先是一名资深律师,他对警方查案的一套了如指掌,如果他有所警觉,侦查工作就很难展开。如果姜德先和谭纪确有联系,那么相信谭纪也会有意逃避侦查,这将使案件的侦破难上加难。于是警方决定调整侦查策略,以秘密侦查为主,重点监控两个人的手机。 这种手段其实是无奈之举,甚至可能有犯罪嫌疑人脱离控制的风险。因为姜德先和谭纪都可能使用其他的手机号码进行单线联系,但是在尚未掌握有力证据之前,也只能姑且为之。 然而这无奈之举,却有了一个小小的收获。警方经过几天的监控后,发现曲蕊与谭纪之间的联系突然中断,从中断的日期来看,恰好是方木和郑霖在医院看到他们之后的第二天。这不得不让方木产生了一个怀疑:如果曲蕊与谭纪仅仅是恋爱关系,与案件无关的话,谭纪大可不必与之中断联系。也就是说,曲蕊也可能有作案嫌疑! 边平提醒方木,也许是二人恰好在当时中断了恋爱关系,毕竟对当今的男女而言,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情。方木特意安排了几次对曲蕊的跟踪,前几次跟踪都没有什么收获,跟踪到第五天的时候,恰逢一个周末。曲蕊下班后打车去了一家大型商场,在女式内衣区挑选内衣时,男侦查员怕自己跟进内衣区太醒目,容易暴露,遂要求更换女侦查员,就在交接的时候,曲蕊却消失在监控范围内,手机也关闭了。失去目标后,方木还不死心,又派人在曲蕊家楼下化装成保洁人员蹲守,守候三天后,终于在曲蕊家的一个垃圾袋里发现了一张被撕碎的用餐小票。从点餐的数量来看,消费者肯定不是曲蕊一个人。方木拿着谭纪的照片去了那家餐厅,一名服务员证实当日确实是谭纪和曲蕊在餐厅里吃过饭。 这说明谭纪和曲蕊仍然保持着联系,而且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警觉。由此看来,曲蕊也与案件脱不了干系! 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下雪了。这是这个北方城市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不大,仅能给路面覆盖上薄薄的一层白色。而当车辆驶过,那刚刚留存没多久的洁白又荡然无存。雪花被车轮卷起,混杂了尘土后面目全非地落下,变得与路面一个颜色,渐渐消融。 罗家海静静地看着窗外,双眼无神。 沈湘说她出生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所以一生钟爱白色。方警官说得对,喜欢白色的人往往向往纯洁,沈湘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窗外飘洒的雪花,美好又脆弱,小小的污垢都能让她毁灭。 为什么有人忍心碾过那洁白平整的雪地? 为什么有人忍心伤害那单纯可爱的女孩? 罗家海的拳头渐渐攥紧,每次想到这些,他都会感到痛彻心扉,随之而来的就是刻骨的恨。都是那个人!都是他毁了自己和沈湘! 罗家海很后悔答应z先生把自己的事情往后拖一拖。他每天焦躁不安地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感觉胸中的仇恨好像一个膨胀的气球,它每分每秒都在胀大,压得他无法呼吸!每次离开这里,前往那间路边小店的时候,他都会感到稍稍放松。可是看到q小姐和j先生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大仇得了的畅快时,他又感到迫不及待。为沈湘复仇是他留下来———甚至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可是这一天,何时能来到呢? 门忽然被敲响了,长短规律的敲门声让罗家海刚刚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应该是t先生来送吃的东西。 罗家海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z先生。z先生看他愣着,微笑着努努嘴,示意他快点让自己进去,好把门关好。 “t怎么没来?”罗家海看着z先生把手里的两大包东西放在餐桌上,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短期内不能再来了。”z先生皱着眉头,随手拿起一条烟扔给罗家海,“听t说,你学会抽烟了?” 罗家海接过烟,眼睛始终盯着z先生,“出什么事了?” “警察可能盯上他了。”z先生略略沉吟了一下,“这家伙在和q谈恋爱,搞不好连q都不安全了。” “j先生呢?”罗家海马上问道。 “他也一样。”z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上一次的行动,我们有太多考虑不周的地方。” “那怎么办?” “没事。警察手里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只是以后要更小心些了。” 罗家海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们……也帮助过t先生么?” “是的。”z先生看看罗家海,“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包括你,都是‘教化场’的受害者。” “那他……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z先生笑笑,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十几年前,t还只是个小孩子,天真烂漫,跟别的小孩没什么不同。有一天,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男人,他说他是t的爸爸的同事,还直接叫出了t的名字。他问t想不想跟他一起去看武打片,t很高兴地答应了。随后,男子带t去了一家电影院,还给t买了一瓶汽水,可是t喝了汽水后就睡着了,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塞在了座位底下,他拼命爬出来,发现整个电影院已经空无一人。你可以想象,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一个小孩子该多么害怕。他叫,他喊,却没有人回应。他哭着,摸索着东奔西走,却只是一次次撞在那些冷冰冰的椅子上。就这样,直到第二天,进场的观众才发现了昏迷不醒的t。”“后来呢?” “t的父母当晚就报警了,可是在t的父亲的同事中没发现那个人。t在家休息了半个月,身体恢复了,可是他从此却失去了一样东西———方向感。” “方向感?” “对。”z先生的表情凝重,“t再也无法分清左右和东南西北。读书的时候他需要父母送他上下学,否则连家都找不到。上大学以后没法参加军训,因为训练队列的时候他就乱转一气,曾被教官训斥,同学也认为他有意破坏集体荣誉。大学四年,他只能跟着别人上课、吃饭、回宿舍、上厕所,否则就会在校园里迷路。工作后,只能选择最不需要方向感的职业———文字编辑,而且只能打车上下班,万一司机不熟悉公司所在的地点,就只能拉着他在市区里一圈一圈地绕。” “天啊,这可怎么活下去啊?”罗家海听得目瞪口呆,“后来呢,你们也找到那个人了?” “找到了。” “然后……也杀了他?” “当然。”z先生轻松地说,面露自得之色,“我们设计了一个很完美的计划。我们把那个人绑到了店里,身上绑好电线,把店里布置成毫无光线的密室状态。然后把红外摄像装置连接在电脑上对准他。我们还做了一个遥控触发装置,让t带着它去了一家网吧。通过网络,t可以在网吧的包厢里看到密室里的情况,还可以通过语音跟那家伙对话,当然,更可以用那个遥控装置让他尝尝电击的滋味。” “哦……”罗家海恍然大悟,“这也是一个不在场证明,对么?” “是啊。”z先生嘿嘿一笑,“t这家伙很聪明,自作主张地即兴表演了一场大闹网吧的戏,让那里的服务员都记住了他。” “尸体呢?怎么处理的?” “我们把它扔进了一个迷宫。” “迷宫?” “对。那是t经常光顾的一个地方,他还给我们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说来也奇怪,这小子在迷宫里反而如鱼得水。看来能走出迷宫的只有两类人:方向感特强的人和压根就没有方向感的人。哈哈。” “可是,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在迷宫里呢?” “谁知道?”z先生耸耸肩,“你也知道,每次我们结束的时候,都是由主角自己选择谢幕的地点。我想,t一定非常仇恨那个人,要让他死后也找不到方向,呵呵。” 罗家海不说话了,低着头想心事。z看看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l,跟你说这些,希望能让你相信我们一定会安全、彻底地帮你给沈湘报仇。” “嗯。” “等到你做主角的时候,一切都听你安排。”z先生顿了一下,“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之下。” “好的。”罗家海把手按在z先生的手上,“谢谢大家。” “那我先走了。”z先生看看手表,“你也早点休息。” 起身的时候,罗家海注意到z先生似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定睛去看,好像是他刚刚吸过的烟头。送他出去,又关好大门后,罗家海突然意识到,z先生从进门到离去,始终没有摘下他的手套。 一上班,方木就被叫到了边平的办公室。边平阴着脸,问他最近都干什么了。方木有些纳闷,说我还能干什么啊,查案呗。 “那为什么有人举报你滥用警械?”边平指指桌上的一张纸,“都告到厅里了,厅长让我问问你怎么回事。” 方木立刻就知道是因为天使堂的事情,他没有解释,直接把手机里的视频放给边平看。边平反复看了两遍,脸色稍有缓和,指示方木把这段视频刻录成光碟,好拿给厅长交差。交代完了,边平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方木:“你怎么会在那里?” 方木简单解释了一下,边平听后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你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拆迁的事情,涉及的利益方太多,轻易别往里搅和。”正说着话,桌上的电话响了。 边平一边冲方木指指茶几上的烟盒,一边接听电话,刚说了几句,脸色就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喜悦和诧异的复杂表情。方木看在眼里,心头的疑惑渐多,边平放下听筒却不说话,坐在椅子上好像在运气。 “你小子这下可以大显身手了。”边平终于开口了,“还记得那个玩具熊里面的头发么?是罗家海的。” 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 我的职业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我是一个货车司机。我的文化不高,跟你们比起来,我算是一个粗人。过去我觉得只有那些酸了巴唧的知识分子才会有心理疾病,现在看起来,任何人的脑袋都会出问题。 那件事发生在两年前,当时,我结婚还不到三年的时间。我妻子跟我一样,都没什么文化,但是也温柔善良。我们的日子虽然不宽裕,但是也其乐融融,当时,我们打算要个孩子,我也在公司里拼命干活,希望能给她们娘俩好日子过。 6月份的一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刚一接通,手机里就传来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你在哪儿呢?快来芙蓉小区!快来!!” 我有些莫名其妙,急忙问他:“你是谁啊?” “我是陈冰她老公,陈冰她……她跳楼自杀了!!”说罢,电话就挂断了。 我吓了一跳,再回拨过去,对方的手机已经无法接通。我想了想,决定开车去芙蓉小区看看。一路上,我拼命回忆陈冰这个名字,终于想起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可是我们毕业后就再没有见过面,平时也素无瓜葛,她丈夫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首先打电话给我呢? 第158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6) 我赶到芙蓉小区,看到门口停着警车,而园区里的一栋楼下已经聚拢了好多人。我跑过去,还没等跑到跟前,就看见人群“哗”地闪开一个缺口,几个急救员抬着一副担架跑出来,而担架上,躺着一个覆盖着白布的人,从白布下露出的黑色长发来看,这是个女人。我吓傻了,难道这真是陈冰,难道她真的自杀了? 正在我发愣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拉住我就往另一栋楼后拖。我好不容易挣脱了他,他却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抬手就在我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我被打懵了,捂着脸冲他大叫:“你是谁?为什么打人?” 他冲我吼道:“我是陈冰的老公!你这个王八蛋,都是你害死了陈冰!”说罢,他把一包东西摔在我身上,转身跑了。当时有很多人都往这边看,而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赶快离开这里,我顾不得被打破的嘴,捡起那包东西,就匆匆开车离开了。 那天我没有回公司,也关掉了手机。我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驾驶室里打开了那包东西。里面是几本日记和一沓信,从日记和信的日期来看,都是从十几年前一直写到现在的。我翻看着那些日记和信,发现居然都是写给我的。她在日记里说,她从初中开始就一直暗恋我,却始终不敢对我表白。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她也嫁作人妇,却始终对我无法忘怀,还辗转托人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和工作单位。这期间,她还给我写了好多信,却都没有寄出去。后来,她老公发现了她的日记和信,大怒之下把她暴打一顿,此后就像盯贼一样盯着她,有不顺心的事情还打她撒气,几番折磨之后,陈冰也对自己的婚姻彻底失去了信心。就在她跳楼自杀的前一天晚上,她丈夫还因为一些琐事找茬打了她一顿。陈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后,在窗台上一直坐到天亮,然后跳了下去…… (h先生忽然把脸埋在青筋毕露的大手里,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完全变了。我拼命回忆陈冰的长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的初中毕业照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后来联系了一个初中同学,在他的帮助下,才在毕业照上找到了她的身影。她那时瘦瘦的,不爱说话,初中三年,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可是从那天开始,这张脸就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她的尸体,但是我觉得我目睹了她跳楼的整个过程。她就坐在窗台上,抱着窗框呜呜地哭,嘴里还喊着我的名字,然后,一松手,跳了下来…… (h先生的话戛然而止,突然,他跳起来,端起面前的托盘就朝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茶壶和茶杯乒乒乓乓地滚落到地上,滚烫的茶水也泼了他一身。) 众人急忙拦住他,而h先生脸色苍白,牙关紧咬,似乎已经快要休克过去。z先生指示大家把h先生扶到墙角的毛毯上躺下,又撬开他的嘴,塞了两片镇静剂进去。处于半昏迷状态的h先生烦躁不安地挣扎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片刻,他的动作渐渐轻微,最后沉沉地睡去。 大家回到桌前坐好,z先生重新泡好了茶,略一沉吟,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来替h说吧。” h先生在脑海中不停地幻想陈冰跳楼的场景,每一次都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他认为陈冰的丈夫说得对,的确是自己害死了陈冰。这种强烈的内疚感让他已经无法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他从心底里厌恶自己,觉得只有毁灭自己才能平息他对陈冰的内疚。于是,h先生到医院去,要求捐献自己的器官。医生发现h先生的情绪极不稳定,怀疑他有精神障碍,就拒绝了他。如是几次,h先生越发觉得自己令人厌恶,终于有一天深夜,他在卫生间里用刮胡刀割伤了自己,这一幕恰好被他妻子发现。h先生无法对妻子说明实情,只能用狂呼乱吼来回答她。h的妻子不明就里,又被自己的丈夫吓坏了,就回到娘家暂住。 “那,那个叫陈冰的女人,”q小姐问道:“是不是真的因为h而自杀呢?” “呵呵,不是。”z先生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这件事跟我们所遭遇的事情一样,都是一个预先设计好的实验。根据我所掌握的资料,陈冰确有其人,也确实是h先生的初中同学。但是她五年前就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前前后后已经自杀数次。相信‘教化场’的始作俑者事先研究了陈冰的病例,知道她早晚还会自杀,并选择了h先生作为陈冰自杀后的实验品。” “那些日记和信件是怎么回事?”t先生问道。 “当然是伪造的。”z先生笑笑,“而且据我所知,陈冰暗恋h先生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 “既然都是假的,陈冰的丈夫还那么配合?”q小姐又问道。 “呵呵,那个也是假的。”z先生从资料里抽出一张照片,“也是‘教化场’招募的所谓志愿者。这家伙是一个演员。他算准了h先生不敢去找他核实真假,当然就无所顾忌了。” 大家传看着照片,气氛凝重。 “最近h先生的病情突然加剧。”z先生语气低沉,“q和t也看到了,h先生又开始自我伤害。”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z先生看了罗家海一眼,“我们营救l的时候,h先生配合j先生制造了一场车祸。他目睹了车祸的惨相,无意中加重了自己内心的歉疚感。这也是ptsd最常见的发病原因。所以,”z先生转向罗家海,“我们提前帮助h先生,你不会有意见吧。” 罗家海看看在墙角沉睡的h先生,摇了摇头。 “没意见。” 第二十八章 实验 市局在方木的建议下,决定将迷宫杀人案、福士玛超市杀人案、市第11中学杀人案进行并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专门负责侦破此系列案件,郑霖被任命为专案组组长,方木和边平都是专案组成员。 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那个爱炫耀的技侦人员功不可没。 这小子在单位没日没夜地加班,备受冷落的女朋友直接找到了局里。为了哄女友开心,他就给她演示dna对比的过程。他用毛绒玩具熊里的头发作为样本,然后在数据库里随手挑出一份进行对比。他原本是想得出一个不符合的结论,可是对比完毕后,结论让他大吃一惊:两组数据相似率达到了99.99%!他急忙翻找出刚才的对比数据,发现此组信息采自罗家海。罗家海被起诉的罪名中包括强奸罪,为了确定是犯罪中止还是犯罪既遂,曾提取了罗家海的血液样本与被害人的阴道内容物进行比对。没想到,在罗家海脱逃后,这组信息竟发挥了作用。 能够将这三起案件进行并案侦查是一个大突破。对方木而言,这一方面证实了他此前的思路是正确的,而另一方面,并案侦查也仅仅只是个开始。正如边平所言,方木擅长从连环杀人案中描绘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变化轨迹,并对其体貌特征、职业背景等进行画像,但是眼前这三起案件,并不那么简单。 连环杀人案之所以有迹可循,原因在于凶手经常会在案件中留下一些标记。而这些标记通常是一些明显的行为模式,并且属于凶手的性格特征之一。通常状况下,这种标记行为是凶手在作案时不必实施的,但如果实施,就意味着这一行为要满足凶手的某种特殊的心理或情感需要。而这三起案件中的标记,太奇怪了。 这三起案件有明显的共同点:多人作案;使用机动车辆;杀人现场和弃尸现场分属两处;现场强烈的仪式感。尤其是最后一点,这是方木坚持这三起案件存在联系的重要依据。然而这三起案件表达出的情绪却截然不同。迷宫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复仇”,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证明”,而市第11中学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挽回”。这么复杂的情绪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结合多人作案的情况,方木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三起案件,很可能是由彼此联系的三个人分别干的。 “你的意思是……”边平皱着眉头,“互助杀人组织?”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那他们为什么纠结在一起,目标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不通。”方木坐在边平对面,“所以请师兄来帮帮忙。” 从现有的证据材料来看,三起案件的被害人显然不是凶手随意挑选的,都与凶手存在着某种联系。这样就会形成一个奇异的组合:蒋沛尧———谭纪;申宝强———罗家海;马春培———姜德先。 “所以,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查查蒋沛尧、申宝强、马春培之间有没有什么内在联系,如果有线索的话,谭纪、罗家海和姜德先之间的关系也就清楚了。” 方木觉得边平的建议很有道理,但是他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觉得申宝强和罗家海之间并不是对应关系。如果罗家海要杀人的话,被害人肯定是当年残害沈湘的人。而从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现场来看,完全不像是因为遭遇性侵害而报复杀人的样子,此外,沈湘曾自述的案情中,也没有提及与玩具熊有关的情节。不过,这也引出另一个结论:如果罗家海仅仅是参与的话,说明与申宝强对应的凶手另有其人,这个互助杀人组织可能包括四人,甚至更多! “也有这个可能。”边平想了想,“你还记得福士玛超市提供的录像资料么,那块幕布下至少有四个人。” 更严峻的事实摆在眼前:既然可能有多人参与这个组织,那么命案可能再次发生。 专案组开始着手调查三个被害人之间是否有交叉关系。同时,鉴于犯罪嫌疑人可能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警觉,所以决定暂时不对他们展开直接调查,仍然保持秘密侦查状态。方木的任务是继续研究三起案件的有关证据材料,力求寻得蛛丝马迹。在他的办公桌的隔断上贴满了照片和复印件,其中,处于最醒目位置的,是罗家海的照片。 罗家海是将三起案件串联起来的关键人物,而在他身上,仍然有很多线索值得挖掘。 其一,种种迹象显示,罗家海依然潜伏在本市。c市警方对他的围捕已经不像前段时间那样严密,而现在恰逢年末,车站、机场的旅客流量大,现在逃跑,是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他没有逃离本市,显然是另有目的。如同方木曾设想的那样,罗家海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人,他留下来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给沈湘复仇。 其二,罗家海能够在c市潜伏这么长时间而不被人发现,有人在暗中掩护他的可能性很大。这不得不让人怀疑罗家海的越狱乃精心谋划的结果。姜德先很可能就是策划者,至少也是参与者。至于那个引发连环车祸的货车司机黄润华,可能也是参与者之一。姜德先先是极力争得为罗家海辩护的机会,力求免罗家海一死,辩护失败后又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出来,必然是出于某种极为重要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可能就是罗家海参与杀死申宝强的原因,更有可能是这个互助杀人组织成立的初衷。 市局户籍科的同事送来了一张照片,方木把它粘在了罗家海的照片旁边。照片上是一个清秀可人,略显羞涩的女孩———沈湘。 案情发展至今,沈湘也可能是一个关键人物。这可怜的女孩因为受到性侵害而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尽管曾短暂享受过爱情的慰藉,但最终她的伤痛还是被公之于众,在对生活完全绝望之后,她和罗家海杀死了泄漏当年秘密的人,男友身陷囹圄,自己也用一把刀子结束了生命。 想到这里,方木忽然心思一动。假设罗家海是为了给沈湘复仇而加入这个互助杀人组织,那么与这些参与者有关的就可能不是罗家海而是沈湘。 这个新的思路让方木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抓起电话想到市局调取本案的案卷资料,可是刚拨了两个数字就放下了。他想起这案子当年并没有报警,所有的案情陈述都是从罗家海那里听来的。 方木铺开纸笔,开始逐字逐句回忆罗家海讲述的案件始末。纸上很快布满了长长短短、勾抹涂改的字迹。渐渐,其中两段话被方木重重地划上了圈。 根据罗家海的讲述,那个强奸犯曾对沈湘说:“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这句话虽然经过罗家海的转述,但方木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这对于沈湘来说是一生不可磨灭的遭遇,其中的每个细节,都可能记忆深刻。而这句话,让方木有奇怪的感觉。 是的,它显得太刻意了,就好像一句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这样的话从一个强奸犯嘴里说出来显得怪异无比。如果说这是犯罪人变态心理的一种真实流露的话,那么同期肯定有类似案件发生。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请求市局提供7至10年前立案的所有强奸案的卷宗材料。他在办公室里整整看了半天卷宗,没有发现与本案相似的案例。那么,犯罪人属于心理异常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既然如此,就不妨假设犯罪人说这句话是有意为之,那么,它听起来就是一个暗示,似乎犯罪人希望沈湘对“味道”产生极强烈的反应。 另一段话是罗家海提及沈湘每次去洗澡,或者去购物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人在跟着她。如果说沈湘由于早期遭遇性侵害而患有被害妄想症的话,方木丝毫不会觉得奇怪。感到有人在跟踪她,这也许是沈湘的错觉或者幻想。但是如果结合犯罪人有意使沈湘对“味道”形成情绪反应的假设,那么沈湘所感到的所谓跟踪,也许就不是她的错觉或者幻想。换句话来说,的确有人在跟踪沈湘,而跟踪的目的,就是观察及记录沈湘的种种过激反应。 方木心头一凛,难道是某种心理实验?不,不会,这太残忍了。如果用强奸行为作为实验手段的话,那么这已经不仅仅是违背心理学研究伦理的问题,而是犯罪! 可是,如果这个假设真的成立的话,那么这个互助杀人组织的其他人,会不会也与这个心理实验有关呢? 第159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7) 方木凝视着沈湘的照片,这是一张户籍登记照片。当时沈湘大约十七八岁,眼神中却过早地蒙上了一层阴郁,那略带羞涩的笑容中有一些紧张,一些拘谨。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她的青春与秀气。想到她对自身味道的恐惧和近乎自虐般的掩饰,方木也不觉黯然,但是同时他也猛然意识到,其实沈湘的过激反应是典型的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症状。 “ptsd……”方木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如果她当时遇见杨锦程博士,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杨锦程照例在下班前对研究所进行了当天最后一次巡视,同往常一样,一切都很令人满意。他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忙碌的身影和有条不紊的工作。他喜欢这样,只有不懈奋斗才会有收获,多努力一分,离成功就更近一步。心情愉悦,脚步就显得轻快,杨锦程比平时提前5分钟结束巡视,决定回办公室换衣服回家。 推开办公室的门,杨锦程却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却多了一个人,而且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后。 陈哲微微颔首,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杨主任。” 杨锦程看看门外,“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 “有事么?” “哦,是这样。患者夏天的妈妈刚才打电话来,希望能跟您约定下次治疗的时间。”陈哲指指杨锦程摆在桌上的台历,“您不在,我就看看您最近的日程安排,好给夏天妈妈一个答复。” “哦。”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看陈哲,站在原地不动,陈哲急忙从桌后绕出来,拉开靠背椅等杨锦程入座,然后垂手站在桌边。 杨锦程看看台历上记录的日程安排,说道:“约在下周二吧,上午九点。” “好的。杨主任,那我出去了。”陈哲转身退出了办公室,还把门小心地带好。 杨锦程看着门口若有所思,片刻,他伸手打开了电脑。 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 专案组对三名死者的背景和社会关系再次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希望能够找到交叉点,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这三个人就好像三条平行线,各自生活在各自的空间中,丝毫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方木没有灰心,他坚持认为自己的推断是准确的。然而,这仅仅是一个推断,仅靠这个是无法将他们送上被告席的,他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鉴于该组织可能有多人的情形,专案组决定继续秘密监控谭纪、曲蕊、姜德先、黄润华四人,对与该四人接触频繁者也要进行监控。 这天傍晚,方木一直在研究案卷材料,想起抬头看表的时候,才发现早已过了开饭的时间,食堂里估计只剩下刷锅水了。方木揉揉饿得发疼的肚子,决定出去找个小店解决一下晚饭。 走到车前,方木打开车门,再抬头的时候,赫然看见廖亚凡就站在车的另一侧。 方木可以肯定前一秒钟那里还空空如也,廖亚凡仿佛从天而降,但是却并不看他,低着头绞着胸前的书包带。 “你怎么在这儿?”没有回答。 “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没有回答。 方木轻轻地叹口气,“上车吧。” 这次廖亚凡有了反应,她顺从地爬上车,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方木原打算随便吃碗面条了事,现在多了个廖亚凡,这顿晚饭就别应付了。 在车上征求了几次廖亚凡的意见,她依然是沉默,方木无奈,最后决定还是去那些孩子们喜欢的餐厅。 这一次方木带她去了必胜客。比萨饼同样是方木不喜欢的食物,他不知道廖亚凡是不是喜欢,看她没有拒绝,就点了新推出的一款比萨饼,几样小食,两杯饮料。 比萨饼果真很难吃,方木吃了半块就不想动了。周围的顾客们倒是对眼前的面饼蛮有兴趣,令人不解的是,大家都斯斯文文地用刀叉。外国人对这种快餐都是用手抓着直接往嘴里送,到了这里却成了和鹅肝、鱼子酱一样的稀罕食物,不用刀叉不显其珍贵。 廖亚凡的刀叉也用得笨手笨脚,见方木不吃了,也有些紧张地停下来。方木注意到她的窘迫,不得已又抓起那半块比萨饼,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方木的动作似乎鼓励了廖亚凡,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吃起来。 晚饭吃到一半,方木的电话响起来,是周老师。周老师焦急地问方木能不能开车去帮他找找廖亚凡。方木捂住话筒,小声问廖亚凡是不是偷着跑来的,廖亚凡没回答,依旧低头吃饼。方木无奈,对周老师说廖亚凡跟他在一起。周老师长长地“咳”了一声,让方木把手机递给廖亚凡。廖亚凡既不接手机,也不抬头看他,依旧小口撕咬着比萨饼。 方木没办法,只能对周老师说:“吃完饭我就送她回去。”挂断电话,对面的廖亚凡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捏着半块比萨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回去。” “别说孩子话。”方木指指盘子里的食物,“快吃,要不周老师该着急了。” “我不是孩子。”廖亚凡一动不动地盯着方木,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 “好好好,你不是孩子。”方木又好气又好笑,“廖亚凡女士,快吃吧。” 廖亚凡低下头去,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忽然,一滴泪水落在桌 布上,紧接着,两滴、三滴…… 廖亚凡无声地哭起来,却始终捏着那半块比萨饼不松手,似乎吃不下去,又把它当做唯一可以牢牢抓住的东西。 方木尴尬无比,邻桌的男女已经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似乎对他们的关系表示怀疑。的确,如果说他们是父女关系,方木显得太年轻,如果说是恋人,方木又显得太老。也许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方木是一个勾引高中女生的成年流氓。 几分钟后,廖亚凡的哭泣戛然而止,就像开始那样突然。她用餐巾擦擦眼泪,抿抿头发,继续吃那块已经被她捏变了形的比萨饼。满桌的食物方木基本都没有动,却被廖亚凡一点点吃光了。她并不是食量大,而是在有意拖延晚饭的时间,邻桌的客人都换了三拨,这顿漫长无比的晚饭才吃完。 方木看看手表,已经9点多了,衣袋里的手机又在振动,不用看就知道是周老师在催他。 方木结完账,站起身对廖亚凡说:“走吧。”廖亚凡坐着不动,手按着桌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木说:“我不回去。” 方木板起脸,“不行。” 廖亚凡把头扭过去,意思很明显:那我就不走了。 方木无奈,“好好好,不回去。” 廖亚凡又转过头来,“你保证?” “我保证。” 按照廖亚凡的要求,车只能行驶在远离天使堂的城南。她以手托腮,贴着冰冷的车窗看着夜色中的城市。看似沉思,其实这女孩敏感无比。每次方木向北转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廖亚凡都会无声地扭过头来,长久地盯着方木,直到他再次转南。 接近夜里11点的时候,方木把车停在了路边。 “太晚了,你必须得回去。” “不。”女孩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那我们也不能在车里待一夜啊。这么冷的天,我们会冻坏的。” 廖亚凡沉默了一会,扭过头去不看方木,片刻,传来颤抖的声音: “你带我去宾馆吧。” 方木无语,摇下车窗,又吸了半支烟,一踩油门。 吉普车朝天使堂的方向飞驰,廖亚凡盯着方木足足看了5分钟,也许是察觉到方木这一次不可能再宽容自己,她慢慢地低下头。 “今天晚上你即使送我回去,我一样会再跑出来。” 方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开过几个路口后却一打方向盘,向另一条路驶去。 十分钟后,方木把车停在了宿舍楼下。 “跟着我,别出声。”方木可不想让同事们看到自己深更半夜地把这么小的女孩子带回宿舍,廖亚凡倒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很不必要地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方木身后。 短短两层楼的路程显得无比漫长,幸运的是,在走廊里始终没有遇到同事。终于进了自己那间宿舍,方木靠着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廖亚凡倒是显得很放松,她把书包甩在方木的床上,在小小的宿舍里好奇地东张西望。方木从水房里打了一盆水回来,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些热水进去,指指窗台上的洁具示意她先洗洗脸。廖亚凡顺从地走过来,脱下校服外套放在椅背上。方木赶紧关好门,站在走廊里打电话。 周老师的声音很着急,“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你别急,我也是没办法。”方木捂住半边嘴,压低声音说道:“亚凡说什么也不回去,也不知这孩子怎么了。” “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的宿舍。恐怕今晚她得在这里过夜了。” 周老师有些犹豫,而方木清清楚楚地听到赵大姐在那边说“不行”。 “好吧。”周老师最后还是同意了,“明天一早你直接送她去学校。”“没问题,你放心吧。” 再回到宿舍,廖亚凡已经洗漱完毕,清清爽爽地坐在床边。方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时无话,最后冒出一句:“你的作业写完了么?” 话一出口,连方木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拿起车钥匙,站起身来说:“你睡吧。明早我来叫你。” 方木的手刚刚搭在门把手上,就感到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外套。 “你别走。” 随后,一双手臂就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一瞬间,方木的身体变得僵硬,头发也刷的一下全竖起来。他本能地要转身推开廖亚凡,可是那双手抱得如此之紧,无论他转向那里,廖亚凡都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他无端地想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自己是那只母鸡,廖亚凡是一只躲在他身后的小鸡。 方木又去掰廖亚凡的手指,掰开一只,再去掰另一只的时候,前一只手指又会不依不饶地重新箍紧。两个人心怀默契般无声地挣扎,掰来掰去,方木累了,也怕把廖亚凡的手指弄伤,只能站着不动。 廖亚凡高度戒备了一会,察觉到方木没有继续挣扎的意思,就舒舒服服地把脸贴在方木的背上,方木的全身又是一抖,下意识地向前躲避,廖亚凡也顺势随着他的动作贴过去。这种弯腰弓背的姿势可坚持不了多久,又过了五分钟,方木只好投降。 “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廖亚凡的手松开了一些,“你保证?” “嗯,我保证。” 那双手犹犹豫豫地放开了。方木龇牙咧嘴地捶着腰回身的时候,廖亚凡已经逃回床上,背对着他躺下了。有那么一瞬间,方木很想趁机拉开门溜出去,可是一想把这女孩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还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只好郁闷无比地坐在椅子上。 睡觉是不可能了,方木打开电脑,摊开资料,准备彻夜工作。看了一会资料,还是忍不住扭头看看床上。廖亚凡面朝墙壁,抱着肩膀一动不动地躺着。方木想了想,把床尾的被子摊开,小心翼翼地盖在廖亚凡的身上。女孩纹丝未动,但是方木很清楚她并未睡着。苦笑了一下,方木打开台灯,又关掉电灯,回到桌前继续工作。 工作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可以让你忘记饥饿,忘记寒冷,忘记自己的床上睡着一个无法对外人道明的少女。方木再抬头看表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半。女孩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能听见均匀的轻微鼾声。方木悄悄地起身,拉开一点窗户,靠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根烟。 室内灯光昏暗,香烟燃出的烟气泛着淡淡的蓝色,刚刚吐出口,就被窗口的缝隙飞快地吸走。玻璃上已经冻起了霜花,楼下值班室门口的红色吸顶灯在窗户上氲开一片模糊的橘黄,看上去,似乎有暖暖的温度。方木把手指按上去,却立刻感到了指尖处传来的刺骨冰冷。 身后的女孩发出轻轻的呢喃,方木回头一看,廖亚凡翻过身来,被子被踢到了旁边。方木赶紧拉好窗户,走到床前,刚弯下腰去给她把被子拉好,女孩的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妈妈……” 廖亚凡显然还沉浸在睡梦中,脸上是混合着撒娇和乞求的复杂表情。方木试着拉回胳膊,女孩却不松手。 “妈妈……” 仿佛是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触动,方木犹豫了一下,踢掉鞋子,半靠在床头躺下。几乎是同时,廖亚凡的身子依偎过来,把脸紧紧地贴在方木的胸口,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妈妈……”她轻声呢喃着,声音渐低,最后沉沉睡去。 方木的手悬在半空,足有半分钟后,终于轻轻地落在女孩的肩膀上,透过薄薄的绒衣,能感觉到女孩凸起的肩胛骨。她太瘦了,轻巧得像一片羽毛,头顶的长发虽浓密却显现出营养不良的枯黄。方木的手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就把女孩全然揽入怀中。 她是天使堂里年龄最大的孩子,其他的孩子只是对拆迁的后果懵懵懂懂,廖亚凡却知道天使堂一旦解散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将再次失去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未来会怎样,前途在哪里,她统统看不到。 迷茫,对廖亚凡来说,是最可怕的事情。 从夜幕深沉到天色微明,从寂静无声到人声渐响,方木一动不动地抱着廖亚凡,大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上的霜花一点点亮起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还是睡着了,再猛然醒来时,廖亚凡已不在怀中。 方木噌的一下爬起来,在室内惶然四顾,却发现廖亚凡静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外语书,看着窗外发呆。 方木有些尴尬,转头去桌子上寻找眼镜,却发现书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凌乱的资料被叠好,塞得满满的烟灰缸也倒掉了。宿舍里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看起来焕然一新。方木坐在床边,看看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廖亚凡,一时竟无话,只能起身去水房打水。 廖亚凡洗漱完毕后,方木也草草地擦了把脸,示意廖亚凡跟自己悄悄地出门。 单身的懒鬼们不到8点钟是肯定不会起床的,方木和廖亚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顺利下到一楼,站在拐角处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值班的大爷起床开大门,上厕所,方木赶紧带着廖亚凡一溜小跑出了宿舍楼。 吉普车开出公安厅宿舍的院子,方木才松了一口气。他问廖亚凡:“几点上课?”廖亚凡乖乖地说:“7点钟上早自习。”方木看看表,一踩油门。 第160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8) 路过一家肯德基的时候,方木下车买了一份早餐交给廖亚凡,嘱咐她找时间吃掉。廖亚凡小心地把早餐放进书包里,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直到校门口。 校门口进出的都是些哈欠连天的孩子,都穿着和廖亚凡一样的蓝白色运动服。方木看看手表,6:55。 “快下车吧。下课后直接回天使堂。” 廖亚凡低着头不动,手里反复捻着书包带,片刻,她小声说:“你能不能带我走?” “什么?” 廖亚凡的脸渐渐红起来,方木看着那一抹红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廖亚凡用耳语般的音量喃喃说道:“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你你你别想那么多,”方木的身子一震,脸色惨白,口吃起来,“快快快去上课。” 廖亚凡的头更低了,声音却高起来,“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会……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方木猛地伸手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下车!” 廖亚凡吓了一跳,紧接着扭过头来盯着方木。 方木看到了混合着屈辱和仇恨的复杂眼神。 廖亚凡跳下车,重重地甩上车门,一溜小跑进了校园。跑过门口的垃圾筒时,方木分明看到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扔了进去。 第三十章 枪 对姜德先、黄润华、谭纪、曲蕊四人的秘密监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专案组相信这个互助杀人组织迟早还会作案,为了不打草惊蛇,主要采用手机定位配合派人跟踪。几天后,技侦部门终于反馈回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当天中午十二时许,曲蕊用手机和姜德先通话2分37秒,具体内容不详。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专案组迅速作出判断,这两人很可能为该组织的联络人和召集人,如果准备当晚作案的话,那么其他成员也可能同时出现。此时正值元旦前夕,警力不足的情况时有发生,专案组决定撤回对其他人的人力监控,只监控手机,集中力量监控曲蕊和姜德先二人,并安排特警待命,希望可以将组织一网打尽,彻底瓦解。 当晚18时30分左右,曲蕊从公司出来,搭乘出租车前往城北,一组警察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几乎是同时,另一组人员传来消息,姜德先离开了律师所,也驾车前往城北。半小时后,两个人在一家湖南菜餐厅会面。进了210包房之后,二人一直没有出来。专案组派两名警员以顾客的身份进入210包房对面的213包房用餐,严密监视此包房人员的进出情况。同时,在与餐厅沟通后,一名警员化装成服务员进入包房送菜,反馈回的信息是:包房内只有姜德先和曲蕊两个人,别无他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2小时后,210包房仍无人进出。晚21时20分左右,姜德先和曲蕊在饭店结账后离开,一同乘车开往城东,半小时后,又进了一家茶馆。 郑霖觉得不对,指示手下继续化装成顾客和服务员进行监视的同时,又联系了技侦部门,反馈回的信息是:谭纪和黄润华的手机处于开机状态,从位置上来看,仍停留在各自的住处。郑霖想了想,指示化装成服务员的警察以送赠品为由再次进入包房,尽量偷听两人交谈的内容。孰料两人始终在包房内低声交谈,服务员进入后就一言不发,再次失败而归。 “这是在搞什么鬼?”边平在指挥车里不停吸烟,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时间已经临近午夜,考虑到前几次案发时间都是在凌晨时分,专案组不敢贸然撤离,只能继续等待。 方木始终坐在后座上沉思,越想越觉得这两人不像打算和其他人会合。他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几分钟后,方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上车就说:“我们可能中计了!” 他刚才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分别拨打了谭纪和黄润华的手机,都是长时间无人接听。这说明,谭纪和黄润华可能把受到监控的手机留在家里,而本人很可能早就离开,换句话来说,这两个人已经脱控了! 调虎离山! 专案组留下一组人继续监视姜德先和曲蕊,其他人立刻撤离。一发动汽车,新的问题又来了,如果其他的组织成员已经开始作案,那么该去哪里寻找呢? “城西!”边平一指地图,“他们把我们调到城东,作案地点就肯定在城西。” 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正门。 一辆白色金杯面包车停在距离正门两百米左右的路边,h先生手握方向盘,一副情绪高涨、跃跃欲试的样子。t先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朝路的两边张望着。 “还不行么?” “再等等。”t先生看着依旧有人进出的医院门口,“q刚才打电话给我,警察还在她那边看着呢,不用着急。” “没用她自己那个号码吧?” “你这家伙!”t先生捶了h先生一下,“你以为q像你那样粗心?” h先生呵呵地笑起来,看上去情绪不错,他摸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t先生,另一根甩给后座的罗家海,自己也点上一根,美美地吸起来。 “h,一切都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t先生问道。 “我?”h先生的脸上露出笑容,“把我媳妇接回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再生个大胖小子,你呢?” “呵呵。”t先生一脸幸福,“我嘛,我会辞职,然后跟q一起去外地。” “啊哈,原来你小子真的在跟q处对象!” “是啊。”t先生红着脸笑了,“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只有我们能互相理解,互相信任。到时候我们也跟你一样,结婚,然后生个大胖小子!不过,”他急忙加上一句,“你们要给我保密啊,否则z又会唠叨了。” h先生连说没问题没问题,罗家海却始终吸着烟,一言不发。 t先生察觉到罗家海的冷淡,也热情地问道:“l,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罗家海戴着棒球帽,半张脸都隐藏在竖起的衣领后面,半晌,才听到他闷闷地回答:“不知道。” h先生看看罗家海阴郁的脸,有些歉疚地说道:“对不起啊,l,大家先帮了我。如果我能控制自己,你的事情早就解决了。” “别这么说。”罗家海抬起头,勉强一笑,“要不是你,我早就被枪毙了。” 三个人边吸烟边聊天,狭小的车内很快就被厚重的烟雾灌满。 “l,拉开点车窗,太呛了。”h先生一边咳嗽,一边问t先生,“怎么样,现在就干?” t先生看看医院门口,除了那盏孤零零的灯,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好!”t先生回过头,“l,你把那袋子往车门口挪挪,到时候动作利索点。” 罗家海应了一声,正要低头搬动那个袋子,车窗突然被敲响了。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对三人而言无异于炸雷一般,一时间,大家都不会动了。 车外站着两个警察,为首的警察不耐烦地敲敲h先生一侧的车窗,后面的警察举起手电筒朝车里照射着。 “开门,我们是警察。” t先生朝h先生使了个眼色,h先生摇下一半车窗。 “有事么?” 后面的警察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筒照照t先生的脸,“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等人。” “等人?”为首的警察皱皱眉头,“等谁?” “我家属在这里住院,我接她出院。”h先生朝医院努努嘴。 “现在出院?”为首的警察满脸狐疑,正要发问,身后的警察忽然一把拉住了他,手里的电筒在后座快速照射了几遍后,退后一步,右手扶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所有人,立刻下车!”他示意同事拔枪,“快点!” 话音未落,h先生的左手忽然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一把手枪赫然在目! “砰!” 鲁旭今晚值班,整理了一天的接警记录后,正准备拿去归档,就听见楼上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他急忙来到走廊里,看见特勤中队的小伙子们全副武装地跑下楼来。其中一个特警肩膀上的无线电正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各单位注意,犯罪嫌疑人已沿着永泰大街向北逃窜……注意,犯罪嫌疑人可能携带枪支……” 鲁旭一把拉住他,“怎么了?” 那个特警急着执行任务,匆匆忙忙地说了句“两个巡警在医大那边发现罗家海了”,就快步冲出了大门。 鲁旭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忽然像豹子似的一跃而起,直奔停车场。 郑霖放下无线电,眼睛里是遏制不住的狂喜。 “发现罗家海了,就在城西的医大附属医院周围!” “什么?”边平和方木不约而同地扑到前座,“几个人?怎么发现的?” “两个巡警发现的,算上罗家海,至少有三个人。”郑霖马上联系留下监控姜德先和曲蕊的那一组警察,“给我牢牢地盯住!绝对不能跟丢了,听到没有?” 下完命令,郑霖又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大围捕已经开始了。”郑霖眯起眼睛,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这下看他们还往哪里跑!” 白色面包车在路上飞驰,后面300米开外,一辆拉响警笛的警车正急转过来。 h先生面色铁青,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面,旁边的t先生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枪?” h先生没有回答他,脚下的油门猛然加力,面包车的速度已接近极限。 t先生看他的脸色可怕,不敢再问,猛拍了自己的脑袋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往城外开吧。” “不行!”h先生不时看着倒车镜,“现在全城的出口肯定都已经被封死了。” 的确,就在他们拼命逃跑的同时,交管部门正通过各路口的摄像监控随时向警方通报面包车的逃窜方向,而c市通往外地的各主要道路也已经被警方彻底控制。 “那怎么办?”t先生已经彻底乱了方寸,“这下完蛋了……” “你们都给我闭嘴!”罗家海的声音突然从后座传来,“z,是我,我们被警察发现了……对,警察正跟着我们……” t先生回过头,罗家海正拿着手机通话。 “好的。我明白了。”罗家海挂断电话,“h,往小路上开,主要道路不安全。” h先生重重地“嗯”了一声,在下个路口突然来了个右转弯。 交管部门已经有5分钟没有提供面包车逃窜方向的信息了,而从唯一一辆还在紧追的警车上汇报的情况来看,犯罪嫌疑人已经进入了c市的旧城区。 “他妈的,这下坏了。”郑霖一拳砸在车门上。旧城区是c市的棚户区所在地,道路狭窄,地形复杂,很不利于围堵。犯罪嫌疑人一旦进入旧城区,随时可以弃车逃跑,成功逃离的可能性很大。 郑霖想了想,又拿起无线电:“继续围捕,重点放在旧城区,如果发现犯罪嫌疑人,不要贸然行动,先通告方位,然后等待支援。多调派些人手,请求武警部队支援。” 边平眉头紧锁,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驾车的也许是黄润华,他既有高超的驾驶技术,同时熟悉本市的道路情况,脱身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坏消息还是传来了,10分钟后,最后一辆紧追的警车宣告失去目标,但是汇报了犯罪嫌疑人消失前的最后方位。郑霖命令所有警力立刻将该地区包围,从外围向内进行搜索。 这是最后一招了。如果犯罪嫌疑人摆脱追踪后,寻找僻静处弃车,然后分头逃离,抓捕工作的难度就太大了。 一时间,指挥车上的人都不说话了,郑霖手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也只是传来嘈杂的电流声。目前,似乎除了火速赶往该地区,别的什么都做不了。郑霖脸色铁青,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懊恼的样子,几十分钟前还以为可以将这个组织一网打尽,没想到这伙人的狡猾程度远远超过想象。方木一脸木然地盯着窗外,难道,这一次又让罗家海逃掉了? 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c09748 呼叫总部,c09748呼叫总部……” 郑霖精神一振,急忙按下通话键:“我是郑霖,什么情况?” “我是警员c09748,在昌盛路发现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正由南向北逃窜,重复,在昌盛路发现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正由南向北逃窜……” “继续跟踪,不要贸然行动,随时保持联系!”郑霖立即命令所有单位火速向昌盛路附近集中,准备实施抓捕。 下完命令,郑霖回头兴奋地说:“回去查查这小子是谁,给他记一功!” “c09748……”方木轻轻念叨着,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不是鲁旭的警号么? 甩掉那辆一直紧追不舍的警车后,三个人都松了口气,h先生的脸上渐显自得之色。 “小样,还敢跟我飙车?” “别得意太早。”罗家海捏着手机,“z让我们把车扔了,分头跑出去。” 其余两人不敢怠慢,正在减慢速度,寻找合适的弃车场所的时候,后面忽然再次警笛大作,转眼间,一辆警用摩托车从后面赶上。 鲁旭已经察觉出犯罪嫌疑人的意图,他们减速是要寻找机会弃车,如果他们分头逃走,那会给抓捕行动带来极大的困难,必须要让他们留在车上,后援赶到就好办了。 面包车果真重新加速逃窜,鲁旭在后面保持一定距离,始终紧追。 “他妈的!”t先生急了,从仪表盘上一把抓起h先生刚才用过的枪,打开车窗,冲着鲁旭扣动了扳机。 毫无反应。但是鲁旭却在月光下看到了那人手上拿着的———是一支枪!一瞬间,他已经全然没有了躲闪的意思,向下一拧车把,摩托车刷的一下冲了过去! “停车!所有人立刻下车!!”鲁旭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指向车窗,“把枪交出来!” “妈的,怎么不响?”t先生气急败坏地摆弄着手枪。 h先生嘴角紧抿,忽然向右猛打方向盘,面包车向摩托车撞过去。鲁旭一捏闸,车速骤减,顺势转到面包车的左侧。 “把我的枪———交出来!!” h先生已经几近疯狂,又向左猛撞过去,鲁旭再次灵巧地闪开。路边一排自行车被面包车撞倒,飞起的残片撞在鲁旭的身上、头上,他竟感觉不到疼痛。 狭窄的路面上,面包车和摩托车各自撞击闪躲,一个要夺回失去的枪,一个要拼命摆脱,同时急欲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不觉间,这条路已经接近尽头,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桥。 第161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29) h先生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前面的路,只有不断在他左右飞驰的那个警察,借着微弱的月光,h先生发现那个警察已经血流满面,惊讶之余,杀机渐盛。 好,既然你这么不要命地穷追不舍,老子就成全你! 他眼见摩托车再次出现在右侧,一咬牙,向右连打两把方向盘,向摩托车狠狠地撞过去…… 他没看到,前方就是高高的水泥桥墩。 察觉时,h先生本能地向左转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面包车的车头右侧重重地撞在了桥墩上,整个车身横了过来,巨大的惯性让它在路面上连翻了几个跟头。鲁旭的摩托车紧急刹车,也在瞬间失去了平衡,车、人腾空而起,在翻转的面包车上弹了一下,摔了出去。 之后的几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h先生第一个清醒过来,他在侧翻的面包车里拼命拽开安全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见前挡风玻璃上有一个大洞,身边的t先生已经不知去向。他来不及多想,手脚并用地爬出车外。听见罗家海在车里大声呻吟,又返回去把他拽了出来。 两个人哆哆嗦嗦地在桥上站定,在残存的一盏车灯的照耀下,罗家海扫视了一下满是车辆碎片的路面,“t呢?” “不知道。不能把他扔下,快,快找找。” 两个人蹒跚着四处张望,边走边小声喊着:“t,t,你在哪里?” 毫无回音。h先生挣扎着走到桥边,黑漆漆的桥下什么也看不见。 “会不会……”他指着桥下,声音颤抖,“t会不会掉下去了?” 话音未落,h先生就感到自己的腿被一双手死死抱住了,是那个警察! 他又惊又怒,拼命踢开了那个警察。那个警察向后仰躺在桥面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奄奄一息,还是挣扎着要爬起来。 “不……要走,把我的……交出来……” h先生抬脚向警察的胸部踹去,骂声中已经带了哭腔:“我杀了你父母还是你老婆?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肋骨折断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异常清脆,警察的胸部塌陷下去,喉咙里咯咯作响,一只手还是不屈不挠地向空中抓着。罗家海焦急万分地抓住h先生的肩膀向后拖,“你疯了么?别打了,我们快走!” 忽然,桥的一侧射来强烈的灯光,警笛大作。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几个声音同时呼喝着:“不许动,趴在地上!” h先生先是惊恐,随后心底一片绝望,他转身猛地推了一把罗家海,“快跑!”罗家海向后趔趄了两步,顺着桥边的斜坡滚落下去。 h先生再回身时,眼前已满是耀眼的手电光,奇怪的是,他竟感觉心里平静无比。他弯腰捡起一片碎玻璃,抵在那警察的脖子上,刚喊了一句“别过来”,枪声就响了。 黄润华倒在地上抽搐着,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机会,他要告诉别人,中枪并不疼,只是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除了瞬间感到的炽热,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寒冷…… 方木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推开面前身着各色制服的人,直奔现场而去。这一段不足两百米长的距离似乎漫长无比,他看到了摩托车的残骸,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黄润华的尸体已经被特警队员们团团围住,好几支枪指着那张已经失去表情的脸。现场唯一的伤者已经面目全非,可是方木还是从他胸前的警号辨认出这是鲁旭。 鲁旭的身体残破不堪,胸骨可怕地凹陷下去,方木不敢轻易搬动他,只能大声在他耳边呼喊着:“鲁旭,鲁旭……” 鲁旭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随后就冒出一大股泛着沫子的鲜血。方木的心底一片冰凉,看来折断的肋骨已经刺破了内脏。他失声大叫:“救护车!快,快叫救护车!!” 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鲁旭嘴里传出:“枪……枪……” 方木急忙在四周寻找,可是满地的零件和碎片,到哪里去找枪?突然,方木看到了不远处侧翻的面包车,心下顿时雪亮。 “快!快!枪!”他急得语无伦次,“快去车里找枪!” 几个特警队员应声而动。方木低下头,一边拭去鲁旭嘴边不断外涌的血沫,一边喃喃自语:“没事……没事……你一定要坚持住……” 鲁旭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身体在微微地抽搐,被方木紧紧攥住的手也渐渐失去温度。 几分钟后,一个特警边喊着“找到了”边挤进人群,把一个沉甸甸的家伙塞进了方木的手里。 深度昏迷的鲁旭听到这句话,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竟缓缓张开一条缝,失神的眸子瞬间冒出一丝亮光。方木却看着手里的枪愣住了。这是一支用发令枪改造过的火药枪。 鲁旭的手抬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枪……枪……”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旁边一个巡警腰间的枪套,他一言不发地拽过那个巡警,伸手把枪抽出来。那巡警本能地要阻止他,想了想,默默地从裤子上解下枪纲。 方木把枪塞进鲁旭的手里,大声说:“找到了,鲁旭,枪找回来了。” 鲁旭的眼睛已无法聚焦,手上的力度却猛然加大,他几乎是把枪抢过来抱在怀里。 “我……”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在他脸上慢慢绽开,“总算……” 这句话还没说完,警员c09748眼中的光芒就骤然暗淡,最后渐渐消失了。 第三十一章 捐赠者 姜德先合上电话,脸色惨白。他关掉手机,拔掉电话卡,又一把抓过桌上的餐巾,把手机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示意曲蕊把手机递给他。 “专线联络内部,快点!” 曲蕊不知所措地把手机递过去,姜德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然后用餐巾把手机包好,小心地揣在怀里,起身对曲蕊说:“你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回来。” 一出门,姜德先就感到对面包房里的顾客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佯装没有察觉,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关上卫生间的门,他就把怀里的手机掏出来,扔进一个隔断中的废纸桶里,又把电话卡扔进马桶冲走。随后,他拉开裤子,站在小便池边小解,从窗户向外看去,两个人影正在楼下的路边来回溜达。 他苦笑了一下,整好裤子推门出去。外间的洗手台上,一名男子正往手里挤着洗手液,姜德先认得他是对面包房的顾客之一。 回到包房里,曲蕊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 姜德先压低声音说道:“h先生那边出事了。” 曲蕊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谭纪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 曲蕊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手包就要往外冲。姜德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我得去看看。”曲蕊拼命挣扎,“你别拦着我!” “坐下!”姜德先的脸可怕地扭曲起来,“你要害死大家么?” “反正也出事了,你以为还有什么活路么?”曲蕊已经几近疯狂,“你放开我!”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曲蕊的脸上,连痛带惊,曲蕊的动作也停下来。 “对不起,q。”姜德先低声说,“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我们不能先乱了阵脚。” 他的话让曲蕊暂时冷静下来,可是没过多一会,她又掩面抽泣起来。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谭纪……” 姜德先苦笑着安慰她:“你别急,应该很快就有人来告诉我们消息了。不过你要记住,什么都不要说。” 果真,不到半个小时,包房的门被人猛的一脚踹开。暴怒的郑霖带着几个警察鱼贯而入,边平和方木紧随其后。 姜德先站了起来,“你们干什么……” 话音未落,两个警察动作利落地将他反剪双手,脸朝下按在桌子上,另一名警察立刻上前搜身。 “搜查证呢,你们有搜查证么?”姜德先被牢牢压住,嘴里兀自叫喊着,“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 郑霖没有理会他,接过负责搜身的警察递过来的手机,另一个搜查曲蕊的女警也搜出了一部手机,郑霖分别拨打了这两部手机,脸色一变。 “不是这两个,继续找!”郑霖看看满脸通红的姜德先,挥挥手,“先放开他。” 两个人的物品都被翻了个底朝上,却再没有发现第三部手机。郑霖想了想,把留下负责监控的一组人叫到外面。在楼下负责封锁的人员表示包房的窗户和卫生间的窗户始终没有拉开,排除抛往室外的可能。负责在对面包房监视的警察一拍脑门,跑到卫生间里,片刻,他又跑回来,手里的物证袋里装着两部手机。郑霖端详着这两部手机,问那个警察:“你亲眼看见他扔进去的?” 那个警察略显尴尬地说:“没有。我只看见他进了卫生间。”郑霖小声咒骂了一句,指示下属把手机带回去检验指纹。 郑霖回到包厢,曲蕊已经被带到另一间包厢里。他在衣冠不整的姜德先面前坐下,死死地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缓缓说道:“说说吧,你心里清楚我为什么来找你。” 已经恢复平静的姜德先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诱供对我没用。” 郑霖也笑了,“别得意太早,你以为我没有把握就会来抓你么?”他挥手示意身后的警察,“把他给我带回去!” 零时三十分许,两名巡警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巡逻时,发现一台可疑车辆。上前盘查时,发现车内一人与通缉犯罗家海非常相似,巡警要求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时,司机忽然开枪并驾车逃离。所幸两名巡警所穿的多功能执勤服较厚,火药枪喷射的铁砂只伤及皮肉。市局接到案情报告后,迅速组织围捕,并于今日凌晨一时二十分将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截获。犯罪嫌疑人黄润华被击毙,犯罪嫌疑人谭纪重伤,另一名犯罪嫌疑人罗家海在逃。警方在这次围捕行动中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编号为c09748的警员鲁旭光荣牺牲。 另两名犯罪嫌疑人曲蕊和姜德先被依法拘留,考虑到此二人有结伙作案的重大嫌疑,专案组拟定向市局申请将拘留期限延长至30天。 医大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戴氧气罩的谭纪平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方木站在他的病床前看了一会,转头问一直抱着肩膀默立的郑霖:“情况怎么样?” “特重型颅脑损伤,刚做完手术。”郑霖叹了口气,“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不知道。可能是3天,也可能是30年。”郑霖的脸色更阴沉了,“医生说他很可能变成植物人。” 方木的心一沉,目前没有充足证据指控曲蕊和姜德先,黄润华也死了,只能依靠谭纪的口供,否则30天后只能放人。而谭纪苏醒的日子遥遥无期,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罗家海。 正想着,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方木拿出手机一看,是边平。 “你马上回市局,在那辆面包车里有发现!” 经过今日凌晨的撞击,面包车已经严重受损,但是勘验人员还是在车里发现了大量物证,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具尸体。 死者为男性,年龄大约在35岁至40岁之间,全身赤裸,被装在一条麻袋里。法医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天夜里二十时至零时之间,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从尸检情况来看,应该是被人徒手扼死的。 死者皮肤粗糙,但从其面部提取出部分化学物质,经检验应该是一些护肤产品,从死者头发上厚厚的定型啫喱水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很注意个人形象的人。 方木弯下腰,在死者身体上来回嗅着,然后吸吸鼻子,“都死了这么久,还这么香。” “嗯。”正在操作的法医头也不抬,“这小子喷了不少香水。” 方木想了想,转头问专案组的同事:“死者身份确定没有?” “没有。死者身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不过我们已经发出认尸告示了。” “嗯。”方木点点头,“去大中型娱乐场所问问,带文艺表演那种的。” 那同事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方木回头指指尸体上遍布的红色圆圈,“你们画这些红色圆圈是什么意思,重点检验么?” “不。”法医停下手里的工作,“那不是我们画的。” “什么?”方木很惊讶,“你的意思是———尸体送来的时候,上面就有这些红圈?” “对。” 有意思。方木兴奋起来,他仔细观察这些红圈,发现死者的眼眶上有一对,躯干部位也有几个。 “后背上还有两个。”法医伸手在自己的后腰上比划,“在这里。” “这些红圈框住的———是什么位置?” “哦,这我倒没想过。”法医也来了兴致,在死者身上大致比量了一下,“这是心脏,这是肝脏,这里是小肠,这里嘛,应该是胰脏,后背那两个是肾脏……嘿嘿,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方木急忙问。 “你看,”法医指指死者眼眶上的红圈,“这里对应的应该是眼角膜。心脏、肝脏、小肠、胰腺、肾脏,加上眼角膜,都是可捐赠移植的器官。如果再加上骨骼、皮肤、血管和造血干细胞……”他在死者身上比划着,“……这家伙就全身都是宝了,嘿嘿。” 方木没有笑,而是陷入了沉思。 据那两个巡警讲,发现面包车的时候,它正停在医大附属医院附近,而死者的身上又被凶手在可供捐赠的器官位置上画了红圈,难道他们是想把死者当做一个捐赠者弃置在医院? 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死者身份待查,就算是无名尸体,也会被医疗单位用做试验和教学,不可能随便割下器官用来移植的。也就是说,凶手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让死者捐赠器官,而是利用它的尸体来表达自己的某种情绪。 这又是一个仪式。 问题是,在这三个人中,仪式的主角是谁? 方木比较倾向于是黄润华。如果他估计得没错的话,以谭纪为主角的仪式已经进行完毕;如果这次的主角是罗家海,那么这个死者很可能就是当年强暴沈湘的人,可是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报复性犯罪的意味不是很明显。 第162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0) 他仔细查验了黄润华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上除了枪伤之外,还有几处陈旧的皮肤割伤。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很像是自己为之,看来他生前曾有过剧烈的自虐行为。方木忽然心思一动,也许想去捐献器官的是黄润华自己? 他马上安排人去走访黄润华的妻子,自己拿着黄润华的照片去了本市的几家医院。经过整整两天的调查,两家医院(其中就包括医大附属医院)都证实黄润华曾来要求捐献器官,医院见他情绪极不稳定,而且不符合捐献条件,都将其拒之门外。而从对黄润华妻子的调查走访结果来看,她证实曾亲眼目睹丈夫在家里的卫生间里用刀子割伤自己。 看起来,黄润华对自己的身体极其厌恶,恨不得毁之而后快。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种情绪的起因往往是强烈的内疚。而黄润华将死者杀死后,打算将其作为捐赠者弃置医院,有一种“转嫁”心理危机的味道。 一直困扰专案组的问题似乎有了些眉目:这个互助杀人组织成立的初衷也许是为了摆脱某种心理疾患。 方木看看手里黄润华的照片,已经中弹身亡的他眉头紧锁,嘴巴大张,似乎心怀不甘。也许他当时满心以为已经摆脱困扰,可以重新生活了吧。 方木疲惫地闭上眼睛。黄润华一定掌握着很多秘密,可惜,他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死者的身份很快就查清了。聂宝庆,33岁,大学学历,职业:演员。说是演员,其实就是在全市各娱乐场所表演一些格调低俗的小品。案发当天,聂宝庆要去金达酒店表演节目,晚18时左右,他居住的小区保安见他从家中离开,然而当晚20时节目开演,聂宝庆还没有到金达酒店,初步推断聂宝庆就是在这段时间被劫持的。 死者是娱乐场所的演艺工作者,与之接触的人员成分复杂。然而黄润华的妻子和同事都坚称黄润华平时安分守己,从不涉足此类场所。那么死者与凶手到底有何瓜葛?他与凶手的极度憎恶自己身体的心理有什么关系?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而可能掌握秘密的五个人一死,一伤,一逃,另外两个始终不肯开口。 转眼间,十余天过去了,谭纪依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距离30天的拘留上限仅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如果还不能找到有力的证据,只能把对姜德先和曲蕊的刑事拘留变更为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最多也只能监控12个月。专案组面临着巨大压力。 姜德先和曲蕊在被拘留后立即接受了第一次讯问,然而二人都提出要取保候审,随后就一言不发。市检察院拒绝取保后,姜德先和曲蕊的表现倒有了不同。姜德先每日在看守所闭目养神,每次接受讯问时只回答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涉及案情的闭口不答。曲蕊则向办案人员反复追问谭纪的情况。虽然并没有告知二人案件进展,但是相信他们已经知道谭纪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姜德先能气定神闲地等待拘留期限届满,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在现场一共发现四部手机,通话记录中共出现了六个号码。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情况,除谭纪和黄润华使用的号码外,另外四个号码最后出现的地点分别是那间茶馆(即怀疑曲蕊和姜德先使用过的号码)、撞车那座桥附近和城北的一间酒吧里。根据这六个号码的通话记录,专案组初步推断,罗家海从现场逃离后,用手机与酒吧里的神秘人物通话,然后该人指示罗家海关机,拔卡后丢弃,而后指示曲蕊和姜德先立刻遗弃手机,自己也如法炮制。而从茶馆里找到的两部手机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所以目前可供起诉姜德先和曲蕊的证据几乎没有。 酒吧里的神秘人物很可能是该组织的头目,但是显然已无从追寻,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罗家海。 市局将鲁旭的事迹上报到省政府,为他申请革命烈士的光荣称号。省里却不批,理由是鲁旭参与抓捕属于擅离职守,不能享受革命烈士的待遇。暴怒的邢至森带着郑霖去省政府拍了桌子,以辞职相要挟,省里才最终通过了市局的请求。 鲁旭的遗体告别仪式在龙峰墓园举行,除了留守必要的警力外,几乎全市的警察都来给鲁旭送行。 告别大厅中央,鲁旭身着全套制服,静静地躺在花丛中,遗容安详。在他的腰间,一只塑胶警用训练枪插在枪套里。这是方木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他为寻枪牺牲,就让他带着枪上路吧。当方木眼含热泪向他三鞠躬时,眼前依然是鲁旭在小酒馆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的样子。 “兄弟,兄弟。” 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兄弟。 鲁旭的遗体火化后被安葬在革命烈士公墓。几天来,前来凭吊的人络绎不绝,有当天没有赶上遗体告别仪式的警察,也有闻讯自发前来哀悼的市民。 方木也一直守在龙峰墓园,不过他的目标不是鲁旭,而是罗家海。 1月23日是沈湘的生日,如果罗家海尚未逃往外地,也许他会在近日来此地祭奠沈湘。警方在沈湘的墓碑附近秘密安装了视频监控装备,同时在墓园的工作人员中安插了大量警力,一旦罗家海出现,立刻将其抓捕归案。 前几日均无发现,23日当天上午,监控器里终于出现了一对男女,经辨认后确认是沈湘的父母。二位老人在墓前耐心地打扫,摆设祭品,冲着墓碑喃喃自语,最后哭泣着相拥而去。此后监控器内再无可疑人员出现,在墓园的各个角落里巡视的警察也不断传来“一切正常”的消息。边平指示所有设伏人员保持高度警惕,作好罗家海夜间前来祭奠的准备。 夜幕渐渐降临。在监视器前守候了一天的方木在边平的再三催促下,拿起早已变凉的盒饭狼吞虎咽。正吃着,负责监视的同事忽然“咦”了一声,随后就大叫有人来了。 方木把盒饭一丢,起身扑到监视器前。虽然室外的天色已黑,但是启动了夜视功能的视频设备还是把图像清晰地传回到监视器上。大理石墓碑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缓缓弯腰,向沈湘鞠躬。 “这不是罗家海啊。”边平大失所望,“靠,我差一点就下命令抓人了。” 方木没有动,始终盯着眼前的监视器,画面上的老人已经让他的内心震撼到了极点! 第三十二章 斯金纳的箱子 尽管敲门声规律且熟悉,罗家海还是打开门镜向外窥视,被扭曲的走廊里,z先生略显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罗家海打开门锁,顺手把手里的匕首合上。 z先生飞快地闪进来,把手里的一盒蛋糕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怎么累成这样?” “哦,”z先生抬手擦汗,“爬楼梯上来的。” “怎么不坐电梯?” “电梯里有视频监控,不安全。” 谈到这个,两个人都一时无话。又坐了一会,罗家海问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j和q还在看守所里,t始终在医院里躺着。”z先生语气低沉,“h昨天上午火化了。” “h是为了掩护我,”罗家海痛苦地抱住头,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否则他有机会逃走的。” “你别多想了,这只是个意外。”z先生把手放在罗家海的肩膀上,“再说,h一直觉得欠你一份情。” 罗家海用力地摇头,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现在最庆幸的是其余的人都还安全。”z先生犹豫了一下,“即使t醒过来,相信他也会守口如瓶,否则q就完了。” “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罗家海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什么都行!”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你自己。”z先生在罗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按按,“大家决定在一起做这件事的时候,都作好了出事的心理准备,你不必太放在心上。过一段时间,我们会给t先生和h先生的家人凑一笔钱。” 罗家海擦擦眼泪,点了点头。 z先生笑笑,指指桌上的蛋糕,“你要的蛋糕我给你买来了。” “嗯,谢谢。” “你要这个干吗,你过生日?” “不,是沈湘的生日。” “哦,”z先生知道罗家海要做什么,起身说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z,”罗家海突然开口说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办?” “恐怕要等一等了。”z先生沉吟了一下,“现在风声太紧,j和q在短期内也不可能参与行动了。你耐心点,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z先生走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罗家海表情木然地呆坐了一会,把视线投向了桌上的蛋糕。看到它,罗家海似乎又焕发了一些生机。 他拆开蛋糕的包装,把附赠的蜡烛一根根插在蛋糕上,又逐一点燃,接着,抬手熄灭了电灯。 小小的房间因为那摇曳的烛光竟有了些许温馨的气氛,罗家海呆呆地看着那些婆娑跳动的亮点,眼前渐渐幻化出一个身着白衣的清秀女孩。他笑笑,两行泪却从眼眶中扑簌簌落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罗家海轻轻地鼓掌,低声吟唱,却因为不住地哽咽而唱不成句。 沈湘,生日快乐…… 边平发现方木最近几天很反常,今天民政局,明天户籍科,偶尔在厅里看见他,还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查资料。边平以为他又有什么重大发现,试着问他,方木却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边平心里不快,这小子居然学会跟自己玩心眼了。他忍住不问,自己是他的师兄,又是上级,好歹得有点架子。好不容易等到方木主动来找自己,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边平吓了一大跳: “师兄,我需要一支枪。” 坐在吉普车里,方木感到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铁家伙硌得自己很不舒服。刚才在枪房选枪的时候,方木没有选小巧的六四式和七七式,而是选了最大最重的五四式,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个家伙看起来踏实可靠。其实这也是一线干警的共识,关键时刻还是五四式故障率最低,最好使。 带着枪是为了以防万一,方木却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用上它。 天使堂墙外的树上安装了高音喇叭,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反复念叨:“树立大局意识,积极配合政府工作,自觉搞好拆迁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赵大姐看见方木的车停在门口,一直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些,挤出一个笑容迎上来。 “你来了?”她打开铁门,“把车停进来,别放在外面。” 方木心里有事,无意寒暄,听到这话也有点奇怪,“为什么?” “怕那帮王八蛋祸害你的车。”赵大姐朝树上的高音喇叭努努嘴,“附近有好几家不肯走的,窗户都被砸了。” “没事。”方木拿起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关好车门,“周老师在么?” “在。”赵大姐自告奋勇,“你去吧,我帮你看着车。” 方木“嗯”了一声,看看面前的二层小楼,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 周老师正在一间宿舍里修理床铺。他对方木的来访颇有些意外,笑呵呵地问: “你怎么来了?” 方木没有笑,直截了当地说:“周老师,我想跟你谈谈。” “好啊。”周老师察觉到方木脸色不对,示意他坐下,“关于廖亚凡么?” “不。”方木一字一句地说,“是关于沈湘。” 周老师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浑身一震,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周老师的反应让方木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认识沈湘,对么?” 周老师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背靠着栏杆一点点滑坐在床上,半晌,才喃喃说道:“你怎么知道?” “1月23日晚,你去龙峰墓园祭奠沈湘了,对吧?” 周老师哆嗦起来,片刻,他低声说道:“给我一支烟。” 方木掏出烟盒递给他,看着他颤抖着抽出一支,点燃后狠命地吸了两口。 “周老师,”方木盯着他失神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老师的样子显得痛苦不堪,他微闭双眼,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摆脱某些难以回首的记忆。 “周振邦,男,1945年9月7日出生于c市,1964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心理专业,1971年7月分配至c市师范大学任教,1983年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成立,周振邦被任命为主任。1999年,周振邦突然辞职,之后去向不明。”方木合上手里的文件夹,“不过据我所知,周振邦5年前改名为周国清,之后成立了天使堂孤儿院,而他本人,就坐在我面前。” 周老师苦笑了一下,“你居然调查得这么清楚。” “我第一次在天使堂吃晚饭的时候,你曾经提起你去哈佛大学一座最高的白色建筑里听课的事情。”方木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图片,“哈佛大学最高的建筑是威廉·詹姆斯楼,外观酷似一座白色写字楼,而那里恰恰是心理学系的所在地。我在c市的心理学家中搜索周姓人士,很容易就找到了你的资料。” “你既然查得这么清楚,又何必来问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和沈湘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老师没说话,又抽出一根烟,慢慢地吸。方木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耐心地等他开口。 一根烟吸完,周老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小方,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请你把这当做一个老人对他前半生所犯错误的一个忏悔。我不知道你听了之后是否会原谅我,但是请你相信,从我创办天使堂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打算用自己的余生来赎罪。” 方木看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此刻那里满是歉疚与痛悔的泪水。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吧。”周老师捏紧双拳,仿佛在鼓励自己吐露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你听说过skinner’s box么?” “斯金纳的箱子?”方木睁大眼睛,“你说的是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么?” “是的。”周老师有些惊讶,“你真的是个普通警察么?” 第163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1) 方木没有回答他。斯金纳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行为主义学派最负盛名的代表人物。斯金纳反对仅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探讨人的内心世界,主张预测和控制人的行为而不去推测人的心理过程和状态。他提出了一种“操作条件反射”理论,认为人或动物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会将一定的行为作用于环境。当这种行为的后果对他有利时,这种行为就会在将来重复出现;不利时,这种行为就会减弱或消失。由此,人们可以用这种正强化或负强化的办法来影响行为的后果,从而逐渐修正其行为,这就是行为修正理论。斯金纳最初将行为修正理论用于训练动物,并制作了著名的“斯金纳箱”。箱子里有控制杆、喂食盘、迷你踏板等装置,斯金纳把动物———例如鸽子、老鼠———放入箱子进行研究,据传,他还曾经把自己的女儿当做试验品放进斯金纳箱。 可是,这样一个备受争议的科学家,和这些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八九十年代,那是一个思想遭受长期禁锢、又猛然喷发的时期。”周老师眼神迷离,似乎在回忆一段伟大而热烈的年代,“我在‘文革’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一旦有了可以施展自己抱负的空间,我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人生不过匆匆数年,哪个学者不想给后人留下传世的理论和经典呢?所以,我在担任心理研究所的主任后,选择了一个当时在我看来可能改变人类进化轨迹的课题———教化场计划。” “教化场,什么意思?” “斯金纳根据实验结果推论出人类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纯粹受增强物控制摆布。这种理论虽然备受诟病,但是却让后世受益匪浅。治疗恐惧症和焦虑症的脱敏疗法和满灌疗法都是以斯金纳的行为理论为依据的。斯金纳梦想以行为工程学来建构人类社会,以行为理论来控制人类的行为。实事求是地讲,我对此很感兴趣,因为我在‘文革’期间看到了太多违背人们本性的行为,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引发了那次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如果能找到那种神奇的力量,我们将彻底强化人类的社会性,以此构建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我们设想建立一个在外部影响人类行为的场域,并把它命名为教化场。” “你的意思是……”方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用训练来培养人类的个性进而影响行为———就像训练动物一样?” “我理解你的反应。”周老师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也知道这个计划是违背伦理的。但是对我而言,学术成就实在是一个太有诱惑力的东西。我当时想,即使我将来像斯金纳那样受到世人的唾骂,只要能为人类探索自身奥秘作出贡献,那也是值得的。所以,我还是决定启动教化场计划。” 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大块乌云渐渐布满天空,一场大雪似乎就要来临。狭窄的宿舍里越发显得昏暗,两个人的脸都躲在阴影里,只有香烟上的红点若隐若现。 “整个计划只有我和我的助手才知道内情。我们首先选择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主要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每年都有很多大学毕业生到心理研究所来实习,我从实习生中选出一些人来对这些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但并不告诉实习生任何关于实验的内容。同时,我在社会上秘密招募了一些志愿者,这些志愿者也是普通人,并且经过严格审查,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对实验对象跟踪研究一段时间后,我就安排志愿者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制造一些突发事件,例如目睹性行为、突然被陌生人拥抱、带至黑暗场所等等。事件发生后,我要求志愿者签署保密承诺书,然后发给一笔报酬,从此再无瓜葛。然后,撤换掉所有负责观察实验对象的实习生,改派其他实习生跟踪记录实验对象在突发事件后的反应情况,当然,试验的目的和内容对他们也是严格保密的。这样,就可以确保实验的目的和过程无人知晓。” “你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地制造一些遭遇?”方木皱起眉头。 “对。”周老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这样可以让实验对象按照我们的设想去思考,去行动,换句话来讲———经历我们为他们选择的人生。” 方木抬头看看面前的老人,他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是谁能想到他曾有过恶魔一般的心肠? “后来呢?” “第一批实验对象共有5个人,除了一个目睹性行为的孩子之外,其他人在试验过后并没有显现出剧烈的情绪反应,于是10年后,我们又选择了第二批实验对象。当时我的信心很足,我打算让这个计划长期进行下去,用20年到25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实验。如果实验能顺利完成的话,我将会在学术上取得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成就。斯金纳证明了奖赏对于建立良好行为的帮助,而我将证明惩罚对于塑造人的行为同样有效。可就在两年后,意外发生了……” “什么意外?”方木急忙问道。 周老师长叹一声,额头对着床铺的栏杆轻轻撞击。 “我在看一份跟踪报告的时候,发现一个实验对象的情绪反应非常奇怪,比我设想的要强烈得多。由于这个实验对象是我的助手负责的,我就询问他实验的情况。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说,最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承认是志愿者出了问题———他没有按照计划行事,而是强奸了那个女孩子……” “沈湘?”方木失声叫道。 “对。”两行眼泪刷地一下从周老师苍老的脸上滚落下来,“我震惊得无以复加,整整一天没有出办公室。我开始思考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也第一次萌发了放弃实验的想法。而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彻底下了决心。” “什么事?” 周老师已经无法回答了,他靠在栏杆上大声抽泣起来。方木看着面前哭泣的老人,说不清心里究竟是厌恶,还是同情。 良久,周老师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用袖子擦擦眼睛,颤抖着说道:“有一个孩子在实验后,承受不住内心的恐惧,自杀了。那孩子,就是维维……” “啊?”方木震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赵大姐的儿子?” “对。”周老师看着方木,似乎很希望他扑上来打自己一顿,“维维死后,我决定彻底放弃教化场计划。我销毁了全部实验记录,包括我辛辛苦苦写就的几篇论文。然后,我辞了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做一个心理学家了。我改了名字,彻底脱离了原有的生活圈子,还在郊区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所孤儿院,把已经濒临绝境的赵大姐接了过来。我伤害了太多的孩子,我就要好好培养那些曾受过遗弃、受过伤害的孩子们,以此来为我前半生所犯的错误赎罪。” 说完,周老师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无力地靠在栏杆上,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将折磨自己多年的秘密一吐而出,似乎心中轻松了不少。 方木却无法轻松,他点燃了一根烟,强行命令自己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眼前的老人曾是他非常尊敬的一个人,然而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他。 一根烟吸完,方木打开文件夹,尽量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周老师,当年的实验记录你一点都没有保留么?” “是的。” “那你还能不能记得当年实验对象和志愿者的名字?” “有些能记得。” “那好。”方木抽出文件夹中的一张纸,又递给他一支笔,“把这张名单上你认得的名字标记出来。” 周老师戴上眼镜,拿过名单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脸色微变,抬头问道:“你从哪里得到这份名单的?” 方木面无表情地说:“你先标记出来再说。” 周老师略一思索,在几个名字上画圈,又递还给方木。 被周老师标记过的名字分别是沈湘、谭纪、姜德先、蒋沛尧、马春培、夏黎黎。 见方木皱眉,周老师又追问道:“这份名单是怎么回事?” 方木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警方怀疑谭纪杀死了蒋沛尧,而姜德先杀死了马春培。” “什么?”周老师大惊,“蒋沛尧和马春培正是当年对应谭纪和姜德先的志愿者啊。” 方木脸色铁青,“你让他们对谭纪和姜德先做了什么?” “我想想,”周老师急得脸色大变,“按照计划,蒋沛尧把谭纪遗弃在散场后的电影院里;马春培和夏黎黎在姜德先的面前以父女的名义发生性关系……对了,夏黎黎呢?” “夏黎黎6年前死于三期梅毒。”方木冷冷地说,“否则她也会被姜德先干掉。” 周老师的脸色惨白,他一把抓过方木手里的名单,“那,黄润华、曲蕊、申宝强、聂宝庆又是谁?” “申宝强和聂宝庆是另外两起杀人案的死者,我们怀疑凶手是曲蕊和黄润华。” “曲蕊、黄润华和谭纪、姜德先有什么关系么?”周老师似乎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我们相信他们四个人是同伙,包括目前在逃的罗家海。”方木盯着周老师的眼睛,“就是沈湘的男朋友!” 周老师大长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几秒钟后,他颓然跌坐在床铺上,年久失修的铁架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也就是说……”周老师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方木替他把话说完,“教化场计划并没有终止!” “不可能!”周老师一跃而起,情绪几近失控,“当年的实验记录都被我销毁了,他们不可能知道志愿者的身份!” “没什么不可能!”方木向前迈了一步,逼近周老师的脸,“你当年的助手是谁?”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周老师,他怔怔地盯着方木,可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请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弄清楚。”周老师言辞恳切,“这是我种下的孽根,请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好的,随时跟我保持联系。”说罢,他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方木突然转过身,低声问道:“当年强奸沈湘的志愿者叫什么名字?” “王增祥,当时是自来水公司的一名员工。”周老师坐着没动,眼睛盯着房间的暗处,“对不起,我当年没有报警的勇气。” 隐忍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开始飘落雪花,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很快就白茫茫一片。方木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回专案组查王增祥的资料,并反复叮嘱一旦落实他的行踪,立刻实施24小时监控,因为罗家海的目标就是他。通话完毕,方木关掉手机,无力地靠在驾驶座上,想了想,又把手机打开。果真,边平的电话紧接着就打进来,直截了当地问他王增祥是怎么回事。方木说回去再谈。边平察觉到方木情绪异常,没有追问,嘱咐了一句“当心开车”就挂断了电话。 向前望去,天空低得仿佛要砸下来,这条郊区公路似乎一直通往乌云翻滚的天边。向后望去,不远处的天使堂已经彻底笼罩在一片雪雾中,无论怎么用力分辨,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天使堂。教化场。 方木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忽然明白周老师为什么要将孤儿院命名为天使堂。天使有一对可以自由飞翔的翅膀,不受教化,不受玷污。 方木踩下油门,吉普车在这条雪雾弥漫的路上奋力前行。穿过郊区,市区里的辉煌灯火隐约可辨。刚才还连接天地的一片苍白忽然变成了暗哑沉闷的灰暗,重重地笼罩在同样灰色的城市上空,看起来,仿佛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铁锅。 驾驶室里并不冷,方木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城市,却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想到黄永孝,想到马凯,想到孙普,想到夏天…… 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巨大无比、危机四伏的教化场。 第三十三章 所谓命运 “……ok,i think we will creat a nicer world. good bye.”杨锦程放下电话,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他向后靠在宽大舒适的皮椅上,眼盯着天花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距离登上人生顶峰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想到这里,杨锦程不由得环视一下这间小小的密室,心中竟有几分不舍。这是杨锦程的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套间,除了他和自己的导师,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而当年那个伟大的计划,就是在这个密室里诞生和一步步实施的。杨锦程抚摸着略显陈旧的桌椅,心中不禁感慨,若干年后,这里也许就会像保存了斯金纳箱的威廉·詹姆斯楼地下室一样,成为后辈心理学家顶礼膜拜的圣地。 杨锦程痴痴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模样,在椅子上坐正,伸手打开了电脑。 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视频窗口,画面上显示的正是自己的办公室。他拖动窗口下方的进度条,看着自己在办公桌后滑稽地快速运动着,起身在室内走动,出门,又回来,再次出门。 忽然,杨锦程看到了自己要监控的那个人,他趁自己出门的时候溜进了办公室,左右看了看,然后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那张皮椅上,左右晃了两圈,脸上痴迷的表情跟刚才的自己毫无二致,而更可恶的是他居然拿起自己那个价值两万元的茶杯喝了两口。如果别人看到这一幕,几乎会以为那个悠然自得的人就是杨锦程本人。 杨锦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这个视频保存后起身离去。 他走出密室,按动机关让墙上那排书架回归原位。书架中央有一个十分微弱的红色亮点,杨锦程知道那个摄像头还在工作着,他朝那个亮点微微一笑,做了一个v字手势。 整整身上的白大褂,杨锦程准备进行今晚的最后一次巡视,刚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嚣。 两个保安员正扭住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人,而后者正在拼命地挣扎,嘴里不住地叫着。陈哲拦在他的身前,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解释:“对不起,没有预约不能见杨主任……” 第164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2) “放手!”杨锦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陈哲一回头,杨锦程站在办公室门前,满脸惊愕。 “杨主任,他……”陈哲急忙向杨锦程解释,可是杨锦程看都不看他一眼,急步走过去,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连连摇晃了数下,才吐出几个字:“周老师,您怎么来了?” 老人表情冷淡,杨锦程却是一脸的激动,他回头对陈哲和那两个保安员说道:“今后,你们见了他,就要像见到我一样尊重,听到没有?” 两个保安员喏喏称是,陈哲也是一脸尴尬,搓了几下手说:“杨主任,我去安排会客室……” “不用了。”周老师依旧冷着脸,他把头转向杨锦程,“锦程,我想找你谈谈。” 杨锦程一怔,随即满面堆笑,“好的,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金辉浴宫里人迹寥寥,由于警方最近严打卖淫嫖娼等违法活动,所以同往日里顾客盈门的情形相比,今天的生意显得格外冷清。 偌大的浴场里只有三个浴客。一个年轻人手握毛巾,脸冲着墙淋浴,另外两个浴客分别趴在两张床上搓澡。很快,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搓好了,冲洗后跟另一张床上的老人打了个招呼,起身去了按摩房。 给老人搓澡的师傅用力搓了几下,无奈地拍拍老人的肩膀,“老先生,您还得去桑拿房蒸蒸,搓不下来啊。”老人应了一声,费力地爬起来,进了旁边的木头屋子。 老人一进门,搓澡师傅就迫不及待地对在一旁休息抽烟的工友说:“嘿,你刚才看见没有?” “看见什么?” “呵呵,这老头没有那个。” “没有什么?” 搓澡师傅用手指指自己胯下,“没有男人的那杆枪啊。” “是么?”工友来了兴趣,“这老头是个太监?” “什么太监啊,我刚才实在没忍住,就问他了。”搓澡师傅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头还挺大方,一点没掖着藏着。他告诉我,他在‘文革’时挨过一枪,把那话儿给打掉了。” “嘻嘻,那这老头这辈子可亏大发了……” 两个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那个年轻人的耳朵里,他全身一震,似乎对这件事大感意外。随后,他就关掉水龙头,快步走进了桑拿房。 老人坐在桑拿房里的木椅上,双眼紧闭。年轻人关好门,慢慢地坐在他的对面,把目光投向他的下身。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睁开双眼,看见年轻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两腿之间。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注视,宽容地微微一笑,重新闭上眼睛。 忽然,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木椅上已经空无一人。 更衣间里,已经穿戴整齐的罗家海看着手里的照片,西装革履的周振邦对着镜头自信地微笑着。这是z先生一小时前交给他的。罗家海若有所思地收起照片,用毛巾重新把刀子包裹好,起身离去。 已经洗浴完毕的周老师披着浴袍走进包房,却被沙发上突然坐起的白面怪物吓了一跳。 “呵呵,对不起,吓着您了。”杨锦程撕下脸上的面膜,“怎么样,学生还没忘记您当年的老习惯吧,您说过,最舒服的事情就是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了。” 他指指已经摆满丰盛菜肴的茶几,“您坐,今天咱们边喝边聊,一醉方休。” 杨锦程从茶几上拿起一瓶五粮液,冲周老师晃晃,“这也是您最喜欢的。”说罢,拧开盖子就要往杯子里倒。 周老师挡住他的手,表情冷峻:“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有话问你。” 杨锦程放下酒瓶,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您说。” “你是不是……”周老师顿了一下,“还在继续教化场实验?” 杨锦程的脸色微变,随即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是,当年我复制了所有的资料。” 周老师捏紧拳头,脸色铁青,“你为什么没按照我的话去做?” 杨锦程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觉得,我继续这个实验,才是真正地听您的话。” “你说什么?”周老师怒不可遏,“纯属胡说八道!” “的确,您当年因为内心的负疚感放弃了实验。”杨锦程盯着周老师的眼睛,“可是您敢说您真正放弃了么?” “你什么意思?” “您刚才说您成立了一个孤儿院,我知道您想做什么。”杨锦程抿了一口酒,笑笑,“天使堂,教化场———听起来多么相像的两个词。其实我们做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们都在教化别人,只不过,你用奖励,而我继续用我们曾为之努力的———惩罚。” “一派胡言!”周老师跳了起来,“我怎么会和你一样?” “坐下!”杨锦程的语调一下子升高,他猛地掀开周老师的浴袍,“您看,您从不避讳身体上的缺陷,到现在您依然是这样。” “那又怎样?” “您说过,只要相信那只是三条海绵体,与男人的尊严无关的话,那么有没有这个家伙都无所谓,就像人有没有阑尾都无所谓一样。这么多年来您清心寡欲,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科研上,却从未听您说过寂寞。换句话来说,您教化了您自己。”杨锦程朝包房外努努嘴,“您这样睿智、意志坚定的人都可以被教化,外面那些平庸的人,有什么不能被教化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老师依旧板着脸。 杨锦程硬把周老师拉坐在沙发上,把脸凑过去,盯着周老师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您当年做得没错,同样,我现在做得也没错。您说过行为科学可以改变世界,我至今仍深信不疑。我们可以塑造人类的行为,强化人类的行为,当然,我们也可以消除它。就像斯金纳说过的那样,理想社会的管理者不应该是政治人物,而是宅心仁厚且掌握各种控制手段的行为学家。” “你……” “所以———”杨锦程大声打断周老师的话,同时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而后慢慢攥成一个拳头,“未来不是掌握在军人和政客手里,而是我们———行为学家的手中。” “可是你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人,永远只能是目的,而不能是手段!” “科学发现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实际运用,从人类发明科学这个词开始,它唯一的用处就是构建社会!” “可是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别人的命运?”周老师几近失控,“你以为你是神么?” “说到命运,”杨锦程反而冷静下来,嘴边显出一丝微笑,“古希腊的奥狄浦斯终生都在跟自己的命运抗争,最后杀父娶母,仍然没有摆脱命运的安排;历代多少君王都在苦苦追寻长生不老的魔药,但是又有谁逃得过生命的终结?古往今来,人类一直忧虑是否真能掌控自我行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可以掌控到何种程度?” 杨锦程顿了一下,猛地张开双臂,“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我,就是神。” 周老师瞠目结舌地看着杨锦程,半晌,才喃喃说道:“你会被后世唾骂、诅咒几百年、几千年……” “无所谓。”杨锦程向后靠在沙发上,“爱因斯坦发明了世界上最不人道的武器———核武器,但是他依然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 “好了。”周老师彻底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说服杨锦程,“我以老师的名义命令你,不,恳求你,放弃教化场实验,毁掉所有数据和成果!” “不可能。”杨锦程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已经在教化场上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心血,现在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我绝不可能放弃。” “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为此送命了……” “我当然知道!”杨锦程猛地站起来,“沈湘和她的那个愚蠢的男朋友对吧?没有任何科学成就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取得的!而且,我付出的代价和承担的风险一点也不比他们少!” 他的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微笑,“我不妨告诉你,当年强奸沈湘的,是我。” 周老师震惊得无以复加,回过神来之后,狠狠地给了杨锦程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杨锦程的脸上凸现出五个清晰的指痕,他吐掉一口血水,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还记得么,在实验初期,大多数实验对象并没有如我们预期那样产生剧烈的情绪反应,你和我都很焦急。按照计划,我要安排王增祥在沈湘身上泼洒带有异味的污物,我觉得,那根本起不到什么震撼的效果。所以,我把王增祥支走,强奸了沈湘……” 情绪彻底失控的周老师抬手又要打,却被杨锦程一挥胳膊,摔倒在沙发上。 “你以为那是性欲的结果么?”杨锦程冲周老师大吼:“不!我是为了实验!我甘冒坐牢的风险,就是为了让实验对象出现我们预期的效果!” 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双手猛地抱住头,“你以为这件事对我就没有影响么?我直到35岁以后才能重新享受性爱。我妻子病危的时候,我还坐在办公室里彻夜研究实验数据!” 忽然,杨锦程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几秒钟后,哭声又戛然而止。 “所以,请别怪我对你无理。”杨锦程擦擦脸,转眼间就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如果你有机会决定别人的命运,你会怎么做———我绝对不会放弃教化场计划。” 说罢,他又拿出一张面膜,展开来贴在脸上,整个人向后仰躺过去。 周老师呆呆地看着杨锦程,眼神空洞,过了几分钟,他苦笑一声:“你在干吗?这也是自我教化么?” “这与教化无关。”杨锦程看着天花板,语调冷淡,“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同时去国外一个科研机构商讨加盟的事宜,如果成功,机构将给我提供上千万美元的科研经费。” 他突然坐起来,凑近周老师,被白色面膜覆盖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未来的人类领袖应该有一张完美的脸,不是么?” 周老师咬紧牙关看着面前这张呆板的脸,缓缓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教化场计划并非只有你和我知晓,已经有几个实验对象杀死了当年的志愿者。” 看着得意洋洋的杨锦程瞬间变得惶恐,周老师的心底涌起一丝快意,他冷冷地说:“你尽快找出泄露资料的人,然后把全部数据交给警方。” 想了想,周老师又低声加了一句:“这是你赎罪的最后机会。”说罢,他就起身离开了包房。 路边餐厅,二楼。 “做完了?”z先生的瞳孔里映射出屋顶的灯泡,看上去双眼闪亮。 “是的。”罗家海垂下头,“做完了。” “按照原计划?” “对,在桑拿房里刺死他,然后把阴茎割下来塞进他嘴里。” z先生呼出一口气,看上去如释重负。 “那,你的事情呢?”罗家海问道。 “再说吧。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会让j和q帮助我。”z先生表情轻松,一把揽住罗家海的肩膀,“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你的问题,然后你就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这里了,我打算……” 忽然,楼下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外地口音大声嚷着:“老板,还营业不?” z先生示意罗家海不要出声,起身下楼。 z先生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楼梯口,罗家海就一跃而起,一把抓过z先生那个从不离身的皮包,在里面翻找了几下之后,抽出一个塑料文件夹,迅速塞进了墙角的一个软垫下,随后又把皮包拉好,放回原位。 楼下传来z先生的声音:“不营业了,抱歉。”来访者显然很不满,骂了几声后,加重货车的轰鸣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了。 z先生重新上楼,看见罗家海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笑了一下说:“是不是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罗家海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呵呵。j和q他们做完后,也是这种感觉。”z先生坐在罗家海的对面,“不过你要往好处想,毕竟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5万块钱,密码是6个0。明天一早,我开车送你去f市,然后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谢谢。”罗家海接过那张银行卡,“然后———我们就不再联系了,是么?” “对。”z先生的表情凝重起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在别处快快乐乐地活着,对我们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罗家海无语,把银行卡小心地放进衣袋。 “那我先走了。”z先生站起身来,指指桌上的一个塑料袋,“这里面有水和食物,你早点休息,我明天一早就来接你。” 几分钟后,z先生的车消失在这条郊区公路上。躲在窗后窥视的罗家海放下窗帘,快步走到墙角,从那个软垫下抽出塑料文件夹,急不可待地打开来。 里面是所有关于教化场计划的资料,既有作为实验对象的沈湘、姜德先、谭纪、曲蕊、黄润华的资料和跟踪记录,也有作为志愿者的蒋沛尧、申宝强、马春培、聂宝庆、周振邦的资料。罗家海反复翻看,唯独没有任何关于z先生的资料和实验记录。 这个文件夹一直在z先生手里,始终秘不示人。难道,z先生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也是一个实验对象? 今天晚上的目标周振邦显然不是当年强奸沈湘的人,z先生为什么要骗自己? 罗家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汗已经开始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早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方木心不在焉地坐在家里的客厅里吃饭,不时瞄一眼摆在旁边的手机。 “你这孩子,吃个饭也不专心。”妈妈嗔怪着夹起一大块排骨放进他的碗里,“好好吃饭,工作的事情吃完饭再想。” 方木应了一声,低头扒饭,心思却无法集中在面前这顿丰盛的家宴上。 经过专案组的调查,当年强奸沈湘的志愿者王增祥虽然已经找到,但是他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于晚期肺癌。以他为饵钓出罗家海的计划自然也就落空。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周老师了。 周老师虽然没有透露当年的助手是谁,但是方木可以肯定他就是杨锦程。但始终在幕后策划,并在酒吧里消失的那个人却不可能是杨锦程,因为他如果把计划泄露给实验对象,无异于自我终结学术生命,而且他也没有必要杀死那些志愿者。 第165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3) 方木只希望周老师能够说服杨锦程交出所有实验资料和数据,并能向警方提供可能掌握教化场计划的第三人的线索。专案组经过权衡,此事由周老师出面,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于警方。只要能证明姜德先和曲蕊的作案动机,案件的侦破就会顺利得多。 晚餐过后,妈妈端着一大堆碗筷去厨房洗涮。方木要去帮忙,妈妈却怎么也不同意。方木无奈,只能点燃一支烟,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妈妈在水池边忙碌。忽然,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沉吟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妈,我给你领回来一个妹妹怎么样?” “嗯?”妈妈立刻回过身来,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方木的脸,“你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方木一时心虚,转身想溜,妈妈一把抓住方木的胳膊,眼中有一丝笑意。 “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快说!” “哪有什么女朋友啊,”方木又羞又急,“没有没有。” “快说实话,”妈妈却不放手,“领回来给妈瞧瞧。” 方木和妈妈正在撕扯,客厅里传来一阵铃声,接着就听见爸爸大喊:“小木,你的手机响了。” 方木趁机脱身,疾步走到客厅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你好。” 听筒里先是一阵沉默,方木又“喂”了两声,对方还是一声不吭。方木以为又是那种吸金电话,刚要挂断,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警官,我是罗家海。” z先生把车停在车位上,拎起皮包要下车,忽然发觉皮包的手感不对,似乎轻了许多。他心头一凛,急忙打开皮包翻找,最后干脆把皮包里的东西都倒在驾驶座上,几秒钟后,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z先生呆坐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掏出手机拨打罗家海的电话号码,占线。 “操!”他用力关上车门,脚下一使劲,汽车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挥手示意爸爸把电视的音量关小,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你在哪里?”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罗家海的语气犹疑,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妥当。 “关于教化场?” “你知道了?”罗家海大惊,“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你先别问。你先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好吧,现在,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了。”罗家海似乎下定了决心,“你应该知道我越狱的事情,其实越狱是在姜律师的安排下进行的,随后,我在一间屋子里躲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个叫t先生的人带我加入了一个组织。” “t先生是谁?” “他叫谭纪,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之一。除了我,这个组织一共有5个人,分别是z先生、j先生、h先生、q小姐、谭纪。” “他们分别叫什么名字?”方木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你一个一个说。” “我手里有一份资料,从资料上看,h先生叫黄润华,q小姐叫曲蕊,哦,对了,j先生就是姜律师。” “z先生呢?”方木急切地问:“z先生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罗家海的声音充满了疑惑,“资料里没有任何关于z先生的记录。” “靠!”方木小声咒骂了一句,“你继续说。” “z先生是这个组织的发起者,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教化场实验的试验品,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得到了教化场实验的资料,而后按照资料召集了当年深受其害的其他试验品。” “然后呢?” “这些试验品都像沈湘那样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而z先生好像精通心理学,他带领我们排演一种话剧似的东西,反复几次后,大家的情况都有所好转。” 心理剧。这些试验对象应该都患有创伤后压力障碍症。 “除了排演话剧,你们还做什么了?” “我们……每个话剧的结局,都是杀死那些当年伤害过他们的志愿者,他们把我救出来的目的,也是要帮我为沈湘报仇。t先生杀死志愿者后,把他扔到了一个迷宫里;伤害q小姐的志愿者被我们装进一个玩具熊,挂在了一个超市里,不过那次是t下手杀人的;伤害过j先生的志愿者被我们扔在了他的母校;至于h先生,我们原本打算把那个志愿者扔在医院,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罗家海迟疑了一下,“其中有些行动,我也参与了。” “你们怎么联系?”方木用笔在纸上快速记录着,“在哪里杀人?” “我们彼此间有一部专线联络的手机,每做完一次就重新更换一批电话卡。而杀人,就在郊区公路边一个小饭店的二楼,这是h先生去年盘下来的。” “罗家海,”方木定定神,“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话筒那边一阵沉默。良久,罗家海低声说:“我觉得不对劲,我和其他人,可能被z先生利用了。” “嗯?” “他今天让我去杀强奸沈湘的人,可是当我看到那个所谓志愿者的时候,我发现他不可能是当年那个强奸犯,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性能力。回来之后,我偷了z先生皮包里的一份资料,里面有我们所有人的资料和实验数据,偏偏没有他的。我想,他压根就不是什么试验品,我们都被他利用了。” “他让你杀的人,叫什么名字?” “周振邦,是一个老头。” “什么?”方木失声大叫,“你快说,z先生长什么样子?” 话筒里传来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 “三十多岁吧,中等个,看起来挺斯文……哎哟……” 电话那边的罗家海突然开始呻吟。 “你怎么了?罗家海,你怎么了?喂,喂……” 路边餐厅的二楼,罗家海全身颤抖着斜靠在桌子上,嘴里不时泛起一股苦杏仁味。他挣扎着举起手中的水瓶,又看看桌子上的塑料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手机跌落在地毯上,“啪”的一声合上了翻盖。 几乎是同时,楼下的门开了。几秒钟后,气喘吁吁的z先生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一眼就看到了俯卧在地的罗家海。他看看罗家海手边打翻的水瓶,轻轻地笑了笑。 z先生捡起地毯上的手机,查看了一下通话记录,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小声咒骂了一句后,转身迅速下楼,再上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大塑料桶。 他把塑料桶里泛红的液体泼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浓烈的汽油味顿时布满了整个二楼。看到桌上打开的文件夹,他想了想,随手抽出一张,然后把文件夹扔在罗家海的尸体上。 把罗家海的全身都洒满汽油后,z先生倒退着慢慢下楼,沿途都洒上了汽油。下到一楼后,一桶汽油也刚好用完。z先生打开门,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纸,那恰好是沈湘的照片的彩色复印件,少女清秀的面庞在火焰的吞噬下慢慢扭曲。 z先生一扬手,那团燃烧的纸落向了地上那摊液体。 电话突然挂断后,心急如焚的方木立刻通知技侦部门查找持机者的位置,技侦部门很快就确认了罗家海的大致方位。方木打电话通知专案组即刻赶往该地点,自己跑下楼,发动汽车,拉响警笛疾驰而去。 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情况,罗家海所处的位置应该在环城公路南出口以西15公里左右的地方。方木一边风驰电掣赶往该地点,一边反复拨打罗家海的手机。最初是无人接听,后来就是无法接通了。方木的牙咬得咯咯直响,一路猛踩油门。 罗家海显然是出了意外,他还活着么? 不祥的预感很快就演变为现实,刚过13公里,漆黑一片的路面前方突然出现了火光。方木的心一沉,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这是一间路边餐厅,已经被烟熏黑的墙上还依稀可辨“饭店”二字。方木刚拉开车门,就感到一股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头上,试着一点点靠近火场。 整个二层小楼已经彻底被熊熊的大火吞噬,火舌从窗口翻卷而出,被它舔舐之处都变成一片焦炭,大片的玻璃被高温烤炸,火场里不时传出玻璃炸碎的清脆声音。方木感到喉咙滚烫,睫毛也似乎在一点点卷曲。 “罗家海……”呼喊声在冲天的烈焰前显得微不足道,方木扑倒路边,从地上捧起几把积雪摔到外套上,又连拧带拽地扯下一大把灌木枝,猫着腰一步步向小楼走去。 刚迈出几步,方木就被人拽住了。是边平。 边平的一只手遮挡在额头前,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方木的袖子。 “你他妈不要命了?” “罗家海在里面……”方木红着眼睛拼命挣扎,“他手里可能有重要证据……” 边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方木拽倒在地,方木要翻身爬起来,边平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都他妈烧成这样了,还能剩下什么?”边平冲方木大吼,“你给我老实点!” 不知是边平这番话起了作用,还是方木彻底没了力气,他瘫坐在地上不动了。喘了半天粗气,方木低声说:“叫消防队来救火吧。” 在他身后,大火还在尽情享用着怀里这顿美餐,似乎决心要把一切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四章 绝路 孩子兴高采烈地吃着冷包子,手拉着栏杆一下下晃动着身体。廖亚凡站在栏杆的另一面,伸手抹去他脸蛋上的一点碎屑。 “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汽水罐?”廖亚凡踢踢脚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该不会都是你喝的吧?” 孩子笑着不说话,脸上是自豪和一点羞涩的表情。 “谢谢你了。”廖亚凡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孩子仿佛受了鼓励,站直了身子大声说:“只要你需要,我还可以帮你,什么都行!” 廖亚凡苦笑了一下,“你帮不了我的。” 孩子急切地说:“我能我能,你说吧,让我帮你什么?” 廖亚凡轻轻地拍拍他的脸,月光下,孩子的面庞宛若象牙般洁白光滑。她看看孩子充满自信的眼神,又回头看看天使堂的二层小楼。 “我想离开这里。” 大火被扑灭后,警方迅速进入火场。这栋街边二层小楼已经几乎被完全烧毁,简单清理现场后,警方在楼上发现一具焦炭状的尸体,其他的一无所获。 死者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紧急送检后,通过dna比对确认死者是在逃犯罗家海。法医在对罗家海进行初步尸检时发现死者呼吸道没有吸入式灼伤,也没有烟尘,怀疑死者被焚烧前已经死亡。经毒物检验后确认死者是死于氰化物中毒。 火灾原因也很快被查清,引燃物为汽油。结合死者之前曾与方木通话的情况,罗家海是被人灭口后焚尸灭迹。 由于死者系俯卧,因此身下部分衣物得以保存,警方在死者衣袋里发现了一张尚未完全烧熔的银行卡。在发卡行调取相关资料后,确认该卡的办理人使用了虚假的身份证明,而银行卡里只有10元余额。 罗家海曾承认火灾现场就是系列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因此方木要求勘验部门反复勘验现场,希望能找到血迹和毛发等物证,然而勘验部门坦言现场几乎被烧成一片焦炭,已经没有勘验价值。至于罗家海从z先生处盗得的资料,在现场也没有发现。 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什么?”周老师一脸惊愕地站起来,“有人要杀我?” “对!”方木一脸凝重,“那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我在一家浴池洗澡……然后就回天使堂了。” “你,是不是……”方木斟酌着,“没有性能力?” “是的。”周老师很痛快地承认,“你还记得我腿上曾中过一枪么?生殖器被完全毁掉了。” 明白了,罗家海应该在浴池里近距离接触过周老师,确认他不是当年强奸沈湘的人,由此产生了对z先生的怀疑。 “是谁要杀我?” “是罗家海。”方木犹豫了一下,“有人告诉他,当年是你强奸了沈湘。”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家海加入了一个互助杀人组织,组织成员就是当年教化场计划的实验对象,为首的一个人叫z先生,就是他告诉罗家海,是你强奸了沈湘。” “那罗家海呢,你们抓住他了?” “罗家海死了。”方木铁青着脸,“我们相信是那个z先生杀了他灭口,并销毁了所有证据。” 周老师脸色煞白,双眼无神地盯着方木,片刻,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死命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z先生是谁,你们调查清楚了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老师的眼睛,“你当年的助手,就是杨锦程,对吧?” 周老师瞪大了眼睛,他很快就明白方木的言外之意,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我是他的老师,他怎么会……再说,那天晚上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那你们去浴池的事情,还有谁知道?” “当时……”周老师皱着眉头回忆,“我们在研究所里……周围的人……” 他用力地捶捶自己的脑袋,“好像好几个人都知道我去找他,但是,应该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去浴池啊。” 方木不说话了,沉默着吸烟,一根烟吸完,他站起来。 “我们去找杨锦程谈谈。” 杨锦程似乎对他们的来访早有心理准备,既没有寒暄,也没有起身让座,只是坐在桌子后面,轮流打量着方木和周老师,静等对方开口。 方木也索性直奔主题:“杨博士,我需要有关教化场的所有资料。”杨锦程扫了周老师一眼,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重新戴好眼镜后,他轻轻地说:“不可能。” 周老师一掌拍在桌子上,激动得满脸通红,“锦程,这件事已经不是科学伦理那么简单了!有人掌握了教化场计划,而且显然要杀死所有知情者。这个人已经派人来杀我,如果你不交出所有数据,尽快让警方破案的话,连你自己也有危险!” 杨锦程似笑非笑地看着万分激动的周老师,似乎觉得他很滑稽,却丝毫不为其所动。 “我不想再重复了———不可能。” 气得发狂的周老师还要开口,方木抬手阻止了他。 第166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4) “杨博士,教化场的资料和数据涉及到几起系列杀人案,我不妨告诉你,幕后指使者叫做z先生,他已经销毁了证据,你手里的资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此外,”方木提高音调,“这个人应该就在你的身边,我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及早将他找出来。” “对不起。”杨锦程摇摇头,“我帮不了你。” 方木盯着杨锦程看了几秒钟,“杨博士,我有权要求你配合警方……” “但是我没有必须配合你的义务!”杨锦程打断了方木的话,“如果你们要硬来的话,请相信我有一万个办法让你们空手而归!” 方木的双手按在桌面上,上身前倾,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杨锦程,杨锦程半仰着头,毫不退让地回望着他。片刻,方木缓缓说道:“杨博士,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他就转身拉着周老师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就听见杨锦程在身后叫了一声: “周老师!” 周老师满怀希望地回头,看见的却是杨锦程面无表情的脸。 “周老师———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您,请相信我,”杨锦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让心理学变得更加伟大。” 周老师苦笑一下,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方木跟在他身后,想了想,回过头来说道: “你不是想让心理学变得更伟大,你只是想让你自己变得伟大。” 心理学的伟大毋庸置疑,然而,在心怀恶念的人手中,再伟大的科学也只是更残酷的凶器而已。回去的路上,方木突然想起了孙普。 孙普在地下室里活活烧死了乔教授,其实,那也是针对方木的一场心理剧———创伤场景的重新组织。只不过大多数治疗师用它来救人,而孙普却拿它来害人。 当时的孙普和此时的z先生,是多么的相像! z先生显然非常熟悉心理剧这种治疗手段,他知道心理剧的所有主要技术都应该配合受创伤者的特别需要。只是他将治疗性的仪式———这个心理剧的最后阶段篡改成了杀人灭口。z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不仅不会帮助姜德先他们摆脱心理疾患,更可能造成再度创伤。 方木捏紧方向盘的手渐渐用力。必须尽快找出这个z先生,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抱有同样想法的,除了警察,还有一个人。 咄咄逼人的来访者消失在门外,杨锦程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座椅上,刚才还不动声色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表情。 看来周老师并不是吓唬自己,的确有人掌握了教化场的秘密,而且就如方木所言,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 杨锦程坐着发了一会呆,忽然一跃而起,端起面前昂贵的茶杯,将里面的冷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按动开关,走进了密室。 他要尽快找出这个人。在出国之前,绝不允许再发生意外。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郑霖、边平和方木三人围桌而坐。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每个人面前的烟灰缸里都插满了烟头,而每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都写满了沮丧。 “事情就是这样。”方木掐灭烟头,静等两位领导开口。 边平看看郑霖,“老郑,你有什么看法?” 郑霖阴沉着脸,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申请搜查杨锦程吧。” “没用。”方木摇摇头,“杨锦程说得对,他绝对有办法让我们一无所获。” “那他妈怎么办?”郑霖突然爆发了,“杨锦程肯定就是那个z先生!除了他,谁还会对心理剧那么在行?他怕教化场计划泄露出去,所以就杀人灭口!” 边平看了方木一眼,“我觉得老郑的分析有道理。” 方木马上说:“那他为什么要对那些人进行心理剧治疗呢?” 郑霖一时语塞,求助似的望向边平。 边平略略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这样可以让那些实验对象对他产生信任,进而按照他的要求去杀死那些志愿者。这么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即使将来姜德先他们发现杨锦程在利用他们,也不敢去告发,否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方木摇摇头,“不,我觉得杨锦程这么做的可能性不大。按照周振邦的说法,整个计划的知情者恐怕只有他和杨锦程。杨锦程完全没必要告诉那些……” 郑霖打断方木的话:“这恰恰说明了杨锦程要杀周振邦的动机!将来有一天杨锦程公布了科研成果,知情者要么死了,要么永远不敢开口,他就能永远高枕无忧了!” “那他为什么要杀罗家海?” “罗家海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没有证据抓姜德先和曲蕊,却有证据抓罗家海,罗家海一旦被捕,难保不把他供出来!” 郑霖分析得头头是道,方木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边平一看气氛紧张,急忙打圆场道: “你们别激动。罗家海曾说z先生精通心理学,而且能掌握杨锦程和周振邦的行踪,他即使不是杨锦程,也很可能是心理研究所的人。杨锦程不提供线索,我们以此为范围展开调查总归是没错的。” 郑霖把拳头攥紧,骨节咯咯作响,“总之我绝不会让鲁旭白白送命!” “方木,”他把头转向方木,“你继续盯着周振邦,暂时别让他露面。z先生如果是杨锦程,他迟早还会对周振邦下手。如果不是,那这个z先生肯定还会有所行动。” 方木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走。边平问道:“你去哪儿?” “医院。”方木头也不回地说:“我去看看谭纪。” 谭纪恢复的情况很不乐观,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鉴于他的特殊身份,警方专门安排人员保护谭纪的安全,除了他的父母和专案组以及医疗人员之外,任何人都不准靠近他,以防其他团伙成员杀人灭口。 方木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那张似乎永远不会醒来的脸。跟其他植物人的痴肥不同,谭纪消瘦得厉害,和初见时已然判若两人。医生介绍说,谭纪正在一点点衰弱下去。 也许用不了多久,谭纪就再也没有被灭口的危险了。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他会不会更好一些,如果他知道被z先生利用了,恐怕死也不会甘心。 在某种程度上,他和黄润华、罗家海一样,既可恨,又可悲。 既是恶魔,又是羔羊。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能听见警察大声的喝止和一个年轻女子的苦苦哀求: “我求求你们,就让我进去看一眼,站在门口看就行……” 方木起身走到门口,看到披头散发的曲蕊正在和两个负责保护谭纪的警察撕扯着。看见方木,曲蕊马上认出这是当晚来抓她的警察之一,撕扯的动作略有缓和,脸上的表情却更加哀怨。 方木盯着她默默地看了几秒钟,突然开口说道:“脱下外套,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但是曲蕊很快就明白了方木的意思,疯狂地把羽绒服和挎包都从身上脱下来甩在地上,又把裤子的口袋都翻出来,以示身无旁物。 方木朝又要拦住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缓慢而严厉地说道:“不能靠近他,更不能触碰他,你听懂没有?” 曲蕊飞快地点头,伸手抹平头发,又把脸上的泪痕擦了又擦,宛若一个急于赴约的少女。 方木略一侧身,“进来吧。” 病房并不大,方木走了几步就已经到了谭纪的床边,再回头,曲蕊却依然站在门口,一只手捂在嘴上,死死地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谭纪。 她全身颤抖,好像一个正在发病的疟疾病人,成串的泪珠从眼中滚落,哭声却被她死死地捂在嘴里。她似乎不能相信,又似乎不敢上前确认,只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前挪动着脚步,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张形容枯槁的脸。 被拼命压抑的悲痛终于从指缝间挣脱出来,狭小的病房里渐渐响起一个女人轻细却尖锐的哭声,那声音宛如垂死者的指甲在抓挠玻璃,既恐惧又绝望。 有好几次,她向床上的人伸出手去,似乎想触摸到爱人熟悉而陌生的脸,又想拼尽全力抓住他,把他从可怕的命运中拉回来。可是每次接触到方木警惕而冰冷的目光,那急切的眼神又变得怯懦,直至完全绝望。 终于,曲蕊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背靠墙壁滑坐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五分钟后,方木把曲蕊的衣物递给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她,想了想,又递过一包面巾纸。 “谢谢。”曲蕊感激地笑笑,“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方。” “谢谢你,方警官。” 方木看着她重重地擤着鼻子,举手投足间已没有初见时的优雅。 “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曲蕊惨然一笑,“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谢谢你能让我看谭纪一眼,但是,对不起,我没什么好说的。” 方木无语,沉默着点燃一支烟,看着她慢慢地穿上外套,突然说道:“罗家海死了。” 曲蕊全身一震,穿衣服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可是很快她又咬着牙,缓慢而艰难地把手臂伸进袖子里。 “是z先生杀了他。” 曲蕊面无表情地一个个系好扣子,整理一下挎包,站起来向方木稍稍欠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方木目送那略带踉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又看看病房门口来回巡视的警察,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哀伤。 天使堂。 已是深夜,二层小楼里灯光尽熄。然而树上的高音喇叭兀自喋喋不休,不知道能有几个人安然入梦。 在那单调冰冷的噪音中,楼门的轻微吱呀显得微不足道。狭窄的门缝中,一个纤弱的身影迅速闪出,疾步穿过空旷的院子,直奔外墙而去。 听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墙外站了起来,他显然已经在寒风中等了好久,脚有些酸麻,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 廖亚凡手扶栏杆,胸口不住地起伏,她认真端详着面前的孩子,月光下,廖亚凡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真的能带我走么?” 第三古五章 计中计 方木和周老师在一家小酒馆里相对而坐。方木把谭纪的情况向周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周老师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面前的酒瓶已经空了大半,菜却一口都没有动。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问道:“谭纪……还能醒过来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希望很小。” 周老师咧了一下嘴,不知是苦笑还是想哭。他操起面前的酒瓶,咕咚喝了一大口,方木想伸手去抢,已经来不及了。 几天没见,周老师竟像苍老了十岁一般,以往睿智明亮的眼睛变得呆滞无神,本来就瘦削的身体更显得弱不禁风。 方木看着一线残酒顺着他的下巴流到皱巴巴的衣服上,不忍再看下去,劈手夺过了酒瓶。猝不及防的周老师把一口酒呛在嗓子里,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紧接着,就手扶桌角哇哇大呕。 方木急忙掏出100块钱扔在桌子上,扶着全身瘫软的周老师出了酒馆。 周老师在外面的雪地上吐了很久,吐出来的却只是酒和胃液,看来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好不容易等他吐完,方木又买了一瓶矿泉水搀着他喝下去,冰冷的水似乎让他清醒了一些,也能站住了。 坐在车里,满头冷汗的周老师渐渐停止了发抖,脸色也好了一些。方木见他已无大碍,低声说:“我送你回去吧。”周老师没有吭声,靠在座椅上发呆。方木叹口气,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快到天使堂的时候,周老师突然开口问道:“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方木减慢车速,想了想,苦笑一声:“我们都什么也做不了,何况你了。” 周老师不再说话,呆呆地看着前方。 不远处,一辆黑色本田吉普车里,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子放下望远镜,咧嘴笑起来,由于缺少了几颗牙齿,那张脸显得狰狞不堪。 入夜,这片地处郊区的社区一片漆黑。几日前,天使堂和附近的民宅忽然莫名断电,电力部门检修后发现是人为破坏。是谁做的,大家心知肚明,也报了警,可是断电仍不时发生。有些居民不堪其扰,已经纷纷签署了协议搬走了,留下来的,也是早早就关灯休息。 一片死寂中,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悄然滑行在路面上,最后无声地停在天使堂的墙外。几个黑影从车中鱼贯而出,翻过围墙,直奔二层小楼右侧而去。 锅炉房的门上只缠绕着一段铁丝,为首的黑衣男子掏出钳子,几下拧开,迅速闪了进去。 几秒钟后,幽暗的手电光在狭窄的锅炉房中亮起,另一个黑衣男子用手电筒上下照着锅炉,嘿嘿地笑了笑,伸手关闭了进水阀。 几个人虚掩好门,刚要离去,就听见天使堂的楼门吱呀一声响了。他们急忙缩在角落里,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轰鸣声渐高的锅炉,一边窥视着楼门前的动静。 一片昏黄的灯光从楼门里倾泻而出,一个晃晃悠悠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解开裤子开始往院子里撒尿。 几个人松了口气,为首的黑衣男子却一跃而起,另一名男子急忙拉住他:“武子,你干啥去?” 叫武子的男子拉下一直蒙在脸上的口罩,缺少牙齿的嘴像一个嚅动的黑洞:“你们先出去,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孩子撒完尿,闭着眼睛往回走,刚走进门,却突然被凌空抱起,刚要大叫,就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耳边说:“周老头在哪个房间?” 孩子挣扎着,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挥舞着手臂。男子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又看了孩子一眼———长长的绒线衣袖子里,伸出了两根手指。 男子哼了一声,狠狠地把孩子朝墙上摔过去,沉闷的“扑通”一声后,孩子蜷缩在地上再无声息。 男子猫着腰,沿着楼梯迅速跑上二楼。刚一上楼,就看见靠近楼梯的一间房里亮着灯,开着门。男子屏住呼吸,小心地挪到门边,迅速往里看了一眼。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能看见被子里正睡着一个人。男子想了想,悄悄地走到旁边的房间,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6张上下铺,孩子们姿态各异,睡得正香。 连看了几个房间,都是如此。 男子暗暗点头,知道那个开着门的房间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他拉上口罩,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啤酒瓶,点燃了塞在瓶口的布条。骤然亮起的火光中,男子戴着口罩的脸微微抽搐,似乎满怀快意。 第167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5) 正当他要把手里的瓶子扔进房里的时候,床上的人忽然一下子坐起来,一脸期待地冲着门口喊道:“维维,是你么?” 男子一下子傻了,那是个女人! 女人也呆在原地,刚要开口大喊,男子一个箭步蹿进房里,一把卡住女人的脖子,低声喝道:“别出声!周老头在哪儿?” 女人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她一边跟男子厮打,一边挣扎着要爬起来。 男子一只手拿着燃烧瓶,只能用另一只手跟女人撕扯,很快就被这女人挣脱,女人退到床头,呼救声刚刚出口,就听见楼下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 刹那间,整个小楼都在爆炸声中摇晃起来,一个摆在桌上的相框也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男子慌了神,勉强站定后把手里的瓶子往地上一丢,转身就逃。 随着一下清脆的碎裂声,房间里腾地一下烧起来。 几分钟后,吓傻了的孩子们被统统赶到院子里站着,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在周老师的带领下冲进去救火。惊魂未定的赵大姐被拉出来,不顾身上的衣服还在冒烟,一把拉住周老师的胳膊: “老周,有人要杀你!” 研究所的员工们发现这几天杨锦程主任很奇怪,一直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不出来,就连每天固定的几次巡视都免了。所以当同样几天没露面的陈哲助理出现在研究所里的时候,好几个人都围上去打探消息,陈哲笑而不答,径直去了杨锦程的办公室。 他没有敲门,拧开门把手就大踏步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杨锦程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奇怪的是,杨锦程似乎对他的无礼并不意外,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着。 这种态度让陈哲始料不及,对视了足有半分钟后,他顶不住了,定定神说道:“杨主任,我想跟你谈谈。” “你说吧。”杨锦程慢条斯理的样子好像在面对一个问诊者。 陈哲有些恼怒,索性开门见山:“我要求你把研究所主任的位子让给我,并且把你刚刚完成的科研成果转给我。对了,”他略显得意地笑笑,“如果你已经拿到了下星期参加国际研讨会的机票的话,最好也一并交给我。” 杨锦程听完,却并不答话,而是摘下眼镜慢慢地擦着,擦完,重新戴好。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个。”陈哲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拍在杨锦程面前,“教化场。” 他原以为杨锦程听到这三个字会吓得魂飞魄散,可是杨锦程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掂掂文件夹,轻声说道:“我可以叫你z先生么?” 陈哲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镇定,“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就别废话了。” 杨锦程收敛了笑容,镜片后的双眼也变得咄咄逼人,“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脑的密码的?” “密码是skinner’s box1990。”陈哲的眼神毫不退让,“破解这个密码足足花费了我一年左右的时间,直到我发现书架上那本斯金纳的《超越自由与尊严》———那是你翻阅次数最多的一本书。另外,斯金纳卒于1990年,对吧?” 杨锦程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七年前,我只是一个心理学专业本科毕业生,却做梦都想到这里来工作。我报名来这里实习的时候,被研究所拒绝了,而我的同学却被批准了。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的学习成绩要比他好很多啊。更奇怪的是,他的实习尚未结束就被退了回来。后来他跟我说起实习的事,说每天的任务就是记录一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而是努力考取了研究生,毕业后顺利进入研究所工作。做了你的助理后,我发现所里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制度,很多实习生一夜之间就换了新面孔。这让我意识到当年我的同学所参与的,也许是一个秘密的心理实验。”陈哲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我知道这个实验是你一手操控的,所以,我就决心一定要弄个清楚。” 杨锦程不动声色地听完,又看看面前的资料袋,“为什么要杀人?” 陈哲马上闭起嘴巴,上下打量着杨锦程。 杨锦程轻蔑地笑笑,“你觉得我会告发你么?” 陈哲有些尴尬,但是很快他的脸上又恢复了自信。 “从我拿到教化场资料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他拿起那个文件夹向杨锦程晃了晃,“这些资料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也可以让我平步青云。我将会取代你成为这家研究所的首脑,也将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学术地位和声誉。但在此之前,我要保证所有知情者都闭上嘴。”“杀人灭口。”杨锦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能保证姜德先他们不告发你么?” 陈哲笑起来,似乎对方说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哈哈哈,告发我?那就大家一起完蛋!”他突然逼近杨锦程,“就像我肯定你不敢告发我一样。” 杨锦程盯着那张因为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慢慢说道:“你想要什么?” “你的位子!论文!”陈哲几乎喊了出来,“还有那张机票!” 杨锦程的嘴突然撇了一下,随即上扬,变成了一个笑的表情。 “你笑什么?”陈哲惊讶地看着杨锦程的脸,“别笑了。” “哈哈哈。”杨锦程捂着嘴,笑得全身发抖。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陈哲脸色煞白地站起来吼道:“别笑了!” 杨锦程连连摆手,似乎眼前的人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丑。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教化场的实验目的是什么?” 陈哲一愣,不由自主地说道:“ptsd的成因与心理剧治疗。” 杨锦程笑笑,“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心也够狠。如果当年我和你一起进行这个实验的话,可能效果会好很多。不过可惜的是,你的聪明没用对地方。” 他指指桌子上的文件夹:“我没打算永久保留这个秘密,教化场计划在几十年后肯定要公布于众,如果顺利的话,可能还要更早。所以,你所做的一切,对我没有害处,也威胁不了我。” 杨锦程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陈哲,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超越自由与尊严》扔在桌子上。 “我建议你好好看看这本书,也许你就会理解‘教化场’这三个字的真实含义。” 诧异、惊慌、绝望的表情在陈哲的脸上依次闪过,好像一个拿着头奖彩票去兑奖的人发现彩票上被蹭掉了一个数字。 “如果我现在就公布于众,你就会身败名裂!”他不甘心地大吼。 杨锦程并不回应,而是微笑着指指那本书:“好好看书吧。你会发现,历史将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价,例如爱因斯坦、斯金纳,还有我。” 他慢慢踱向门口,“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当然,我也不会告发你。下周我就要去国外参加研讨会了,也许很久才会回来。我会向上面建议接替我的人选,不过请相信我,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杨锦程环视一圈办公室,“既然你这么喜欢坐在这里,我就允许你在这里再坐一会,不过,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说罢,他就拉开门向外走,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来。 “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杨锦程对陈哲充满揶揄地一笑,“周振邦没死,前天我们还在一起聊过天。”说完,他就把面如死灰的陈哲扔在办公室里,转身出去了。 一出办公室,杨锦程的脚步骤然加快,对周围鞠躬致意的员工视而不见,径直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杨锦程登上讲坛,在桌面下摸索了一阵,很快拽出一个门禁刷卡器。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轻轻一刷,随着“嘀”的一声,讲坛下的隔板露出一道缝隙。 杨锦程拉开隔板,猫腰走进了地下,穿过一条20余米的过道后,面前又是一道装着门禁系统的门。 打开那扇门,杨锦程又回到了办公室的密室里。 周振邦走后,杨锦程秘密改造了密室,当时只是为了不时之需,没想到几年后果真派上了用场。 电脑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办公室里的影像,陈哲背靠在办公桌上,依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锦程悠然自得地坐下,静静地欣赏着对手的败相。 他并非要全然击败陈哲,而是给彼此都留一条路。在杨锦程看来,最理想的结局是:陈哲就此离开这里,而杨锦程无需告发他,仍然按照原计划出国,然后加盟新的科研集团。 杨锦程知道,如果把陈哲逼急了,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他忽视了一点:如果一个人满心以为自己能获得百万大奖,结果只得到50万的话,他是不会甘心的。 画面上的陈哲突然动了起来,他站起身来,环视着这间装修考究的办公室,脸上是混合着仇恨和决绝的复杂表情。随后,他攥紧拳头,仰头紧闭双眼,似乎在为自己打气。 几秒钟后,陈哲掏出一张电话卡塞进手机里,随后按下了一串数字。 杨锦程的眉头皱起来,不由得起身贴近屏幕,同时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电话似乎接通了,而陈哲的声音也迅速变得焦虑、恐惧: “喂,是周先生么……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想告诉你的是,有人要杀你……那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是,是杨主任……对,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策划的,他就是z先生……我?我只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我要离开这里了,否则他不会放过我的,好了,就这样。” 合上电话,陈哲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换好电话卡后,他转头看了那张空空的座椅一眼,眼中杀机顿起。 杨锦程万万没想到陈哲会来这么一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哲拉开门出去,脸上的肌肉突突跳动。 片刻,杨锦程叹了口气,从表情看,似乎有一点惋惜,但是很快,这点情绪就消失在脸上那些硬冷的线条中。 他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拨通了陈哲的号码。 “陈哲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改主意了。” 周老师捏着手机坐在花坛上,突然觉得全身无力。身下的凉意很快透过衣服传遍全身,本来就酸胀的双腿,此刻更是动弹不得。 已经变形的锅炉横躺在地上,锅炉房也只剩下一片残砖断瓦。天使堂的二层小楼虽然没塌,但是靠近锅炉房的一侧墙体也已经被炸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裂缝。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请了假,领着其他孩子清理现场。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喊饿,满身灰尘的孩子们悄悄地搬运着碎砖,不时偷偷看看一脸木然的周老师。 不知什么时候,厚重的乌云又开始慢慢聚集在头顶,深灰色的天幕下,天使堂的二层小楼似乎摇摇欲坠。 周老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去想失去采暖设备的小楼还怎么住,也不去想医院里的赵大姐和二宝。 没有天使堂了。 周老师抬头看看铅灰色的天空,突然笑了笑。 杨锦程阴沉着脸把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桌子上。 “这个u盘里是全部研究资料和数据,还有我打算在国际研讨会上宣读的论文———你可以署上你的名字;这个是我写给省里领导的推荐信,相信他们会尊重我的意见。这是我的辞职信,你可以一起送上去;对了,还有这个……”杨锦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下星期的机票。” 陈哲的脸上是难掩的喜色,行动间却依然谨慎。 “你为什么又决定放弃了?” “我从未想过要放弃。”杨锦程的脸宛如一块铁板,“但是相对于其他的东西,我更尊重我的专业!” 陈哲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杨锦程。 “你要的不外是名利与地位。”杨锦程垂着眼皮,“好,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聘请我做研究所的顾问。一来,我可以辅助你完成这个计划;二来,我虽然退居幕后,但是我可以亲眼看到我的科研成果对世界的改变。” 陈哲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那,我要的东西呢?” 杨锦程的话已经让陈哲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他爽快地从衣袋里拿出一个u盘递给杨锦程。 “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 杨锦程抬头看了陈哲一眼,脸上是将信将疑的神色。 “呵呵,你还不相信我?”陈哲笑起来,“我不会留后手的。现在把这事泄露出去,损害的不是你的名誉,而是我的。” 杨锦程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 陈哲拍拍杨锦程的肩膀,“行了,老杨,别苦着脸了。你要结果,我要名利———我们这叫各取所需。” 杨锦程一侧身,闪开他的拍打,又颇为伤感地在办公室内环视一周。 “陈哲,我希望你遵守承诺,让教化场实验的成果能应用于世。” “我更希望你叫我陈主任。”陈哲俯视着杨锦程的眼睛,“当然,如果你舍不得这里,我可以允许你再坐一会。” 杨锦程看着陈哲布满揶揄笑容的脸,艰难地站起身来。 “不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的手慢慢离开那张宽大的座椅,似乎颇为不舍,“这里的东西都留给你了。不过,我可以拿走这个杯子么?” 陈哲看看那个价值不菲的茶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杨锦程高傲的样子。 “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陈哲把手按在杯子上,轻轻地说道: “不。” 方木拎着一大袋食品疾步登上省医院住院部的三楼,走进烧伤科313病房,赵大姐却不在自己的病床上。方木想了想,转身去了普外科。 赵大姐果真在二宝的病床边。她的整只右臂都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也有些烧伤的痕迹,即使这样,她还是费力地用另一只手给二宝擦着身子。 方木放下东西,一把抢过赵大姐手里的毛巾。赵大姐看是方木,虚弱地笑了笑,靠在床头上看方木给二宝擦身。 头缠绷带,手臂上打着夹板的二宝看见袋子里的食品,立刻咿咿呀呀地上去抢。方木不敢用力按他,在后背上草草抹了两把就任他去大快朵颐。 赵大姐看看袋子,半是感激半是埋怨地说:“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你们要住好几天院呢,”方木把毛巾丢进脸盆,“得增加点营养。” “那可不行。”赵大姐看着二宝狼吞虎咽的吃相,苦笑了一下,“我明天就回去,家里一大堆事呢,老周一个人可应付不过来。” 第168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6) “没事,你安心养病。”方木把毛巾拧干,搭在床头,“我明天去帮他。对了,你怎么跑到二楼去住了?” “这段时间,拆迁的人不停地来捣乱。”赵大姐一脸痛苦地按按自己的右臂,“老周和我分睡在两个楼层,也好照应孩子们———查清是谁干的了么?” “分局已经立案了。”方木顿了一下,“初步怀疑跟拆迁有关。” 赵大姐突然有些局促不安,看着方木,嘴唇嚅动着,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 “方木,周老师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还是跟你说说比较好。”赵大姐终于下了决心,“有人要杀他。” “嗯?” 赵大姐把那天晚上有人闯进她房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方木听,方木的脸色越发凝重,正要打电话回专案组,衣袋里的手机却响起来。 是周老师。 电话接通,周老师却不说话,方木接连“喂”了几声,才听见周老师异常低哑的声音: “小方,帮我照顾好天使堂,照顾好孩子们……” 方木的心一沉,“周老师你在哪里?” “……我自己种下的恶果,我会自己解决。”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方木急忙回拨过去,周老师却已经关掉了手机。 赵大姐看见方木脸色大变,也急得不行:“老周怎么了?” “周老师那边可能出事了。”方木站起身就往外跑,一路狂奔至停车场,刚发动汽车,就看见一身单薄病号服的赵大姐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出来。 “你跟着来干什么?快回去!”方木吼道。 赵大姐拉开车门跳上车,“开车!” 方木无奈,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般蹿了出去。 刚开过两个路口,方木突然掉头,同时拉响警笛,朝相反方向开去。赵大姐一看离天使堂越来越远,急得大叫:“你这是往哪儿开啊?” 方木咬着牙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前方,脚下的油门一踩到底。 他已经知道周老师在哪里了。 周老师推开研究所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径直走向电梯。门口的保安员刚要起身查问,却赫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就是杨主任口中“见了他,就要像见到我一样尊重”的那个人,慌忙把一个抬手阻止的动作变成了敬礼。周老师目不斜视,电梯门一开就迅速闪了进去。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位于顶层的主任办公室,推门走了进去。杨锦程半靠在座椅上,脸上覆盖着面膜,正在闭目养神。 周老师一路走来,每接近研究所一步,心中的恨就增加一分,看到杨锦程脸上的面膜,那份仇恨瞬间就达到了顶点。 你毫不留情地杀了这么多人,却那么在乎你那张脸! 周老师走到办公桌前,盯着那张惨白的脸慢慢说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我来了。” 侧对着他的杨锦程毫无反应,细细去听,轻微的呼吸声似有似无———他睡着了。 周老师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一咬牙,绕到杨锦程背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铁丝。 那曾是他最优秀的学生、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此刻周老师的心中没有半点犹豫,他把铁丝从杨锦程的头上慢慢套下,双手猛然发力,死死地勒住了杨锦程的脖子! 沉睡的躯体突然开始痉挛,似乎要挣脱这致命的绞索。周老师的手上越发用力,直到那身体逐渐瘫软下去。 周老师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他凑到杨锦程的耳边喃喃说道:“没有教化场了,也没有天使堂。如果科学家把自己当做神,他创造出来的,只能是地狱……” 随着舌骨折断的轻微声响,杨锦程已经再无声息。 良久,周老师才放开手里的铁丝,站直身子,长出了一口气。他如释重负,又似乎万念俱灰。 伸手抚平杨锦程额上的乱发,周老师盯着那张永远不会醒来的脸,颤抖着去揭开他脸上的面膜,刚掀起一角,就听见房门被猛地撞开了。 方木平端手枪,疾步闯了进来。 “不要动!” 几乎是同时,周老师一步跨到落地窗前,反手打开了窗户。 “你别过来!” 方木看见瘫软在座椅上的人,又看见他脖子上缠绕的铁丝,心底一片冰凉。 “那是……杨锦程?” 手扶窗框的周老师点点头。 方木心头大乱,他放下枪,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赵大姐以手掩口,惊恐万状地看着杨锦程的尸体,看见站在窗边的周老师,更是急得要冲过去。 “你们都别过来!”周老师放开一只手,大半个身子危险地挂在窗外。 方木一把拉住赵大姐,把枪插进枪套,张开五指冲着周老师。 “周老师,你别激动,你先下来,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会帮助你,相信我。” 周老师惨然一笑:“我没想挽回。” 大股冷风从周老师身后呼呼地灌进室内,周老师头发纷乱,身上破旧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宛如一个即将被摧毁的破败的玩具。 方木死死地盯着周老师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立刻就被周老师的表情阻止。 “周老师……”方木几乎在恳求,“你千万别做傻事。” “傻事?”周老师苦笑着摇摇头,“我这辈子造过的孽,何止是傻事!你觉得杨锦程罪无可恕,其实我跟他,没有分别……” “可是你也要想想天使堂,想想那些孩子啊!” “我没有资格再回天使堂了。”两行泪从周老师的眼中流淌下来,“我是一个罪人,我一直把他们当做我换取内心平静的工具。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害得他们无家可归……” “我知道,我知道!”赵大姐突然疯了似地叫起来,“周老师,我那天听到了你和方木的谈话……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在赎罪……真的,我原谅你了……” 周老师愣住了,片刻,一丝略显欣慰的笑容在他嘴角浮现。 “谢谢你,小赵。你让我在临走前还能有一丝安慰。” “周老师!”方木和赵大姐同时大叫。 “你们听我说!”周老师的语气骤然严厉,“小赵,天使堂已经不可能保住了。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尽量让孩子们有一个新家,能吃饱穿暖,能有书读,将来可以自食其力就行。能做到么?” 已经泪流满面的赵大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哀哀地看着周老师。 “能做到么?” 赵大姐艰难地点点头。 “那好。”周老师又把头转向方木,“帮我照顾好廖亚凡,照顾好孩子们。我知道我犯了死罪,但是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它。从此不会再有教化场了……” “周老师!”方木激动得语无伦次,“你马上下来,不然我……不然我……你不见得一定会被判死刑的!” “方木,你还不明白么?我并不是无法面对法律和刑罚。”周老师深深地看着方木,“我无法面对的是我自己的内心。” 他用手指指杨锦程的尸体,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我们都该死。” 说完,周老师的脸上呈现出安详的微笑,他看看方木,又看看赵大姐,松开了抓在窗框上的手。 方木狂吼一声,扑上去抓他,无奈距离太远,他扑到窗口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老师张开双臂,向坚硬的大地落下去…… 方木撇下失声尖叫的赵大姐,转头冲入了走廊,撞开听到动静前来察看的员工,一路沿着消防通道狂奔而下。 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楼下已经围聚了几个人,方木推开他们,扑倒在周老师的身前。周老师面色安详,后脑处流出的血已经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身体微微痉挛,随着每一次抽搐,大股血沫从嘴角慢慢涌出。 “叫救护车!”方木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狂喊,“救命啊!” 围观者开始手忙脚乱地拨手机。方木俯身看着周老师越来越苍白的脸,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挺住……挺住……救护车就要来了……” 忽然,方木感到周老师的手动了一下,他急忙握住那只冰凉的手,专注地盯着周老师的脸。 周老师的嘴嚅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手上的力量却在一点点加大。 方木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我知道。”他用力捏捏周老师的手,“我保证。” 那只手的力道骤然松懈下去,周老师微笑了一下,慢慢合上双眼。 救护车很快赶到,急救员确定周老师已经死亡,同时把昏厥的赵大姐抬上救护车进行急救。 方木脱下外套盖在周老师的身上,又摸出手机,拨通了专案组的电话。 “我是方木,我在心理研究所,就在刚才,周振邦勒死了……” “研究所主任助理陈哲。”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回头——— 身着白大褂,双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杨锦程。 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着震惊不已的方木,低声说:“跟我来吧。” 第三十六章 尘土归尘土 杨锦程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盯着死者脖子上的铁丝看了一会,轻叹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个u盘连接在电脑上,点击了几下鼠标后,把显示器转向了方木。 “你自己看吧。” 那是两段视频。第一段视频里,助理陈哲来送文件,见杨锦程不在办公室里,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桌后,在那张宽大的座椅上晃来晃去,还举起杨锦程的茶杯喝了一口。 第二段视频就是周老师勒死陈哲的全部过程。 方木默不作声地看完,又走过去掀开死者脸上的面膜,不错,的确是那个一直在杨锦程身后谦卑恭敬的陈哲。 “他就是你们一直要找的z先生。”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方木盯着杨锦程的眼睛,“你有证据么?”杨锦程笑笑,脸上疲态尽显,“你应该知道我的答复的。不过你可以拿陈哲的照片给姜德先和曲蕊,看看他们的表现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错———你跟别人不一样,我相信你有这个分辨能力。” “那周老师又为什么杀了陈哲?” “你可以去搜搜陈哲的口袋,那里应该还有一张电话卡。”杨锦程指指陈哲,“他打电话给周老师,说我是z先生,让周老师来杀我。” “后来呢?” “陈哲对我的位子垂涎已久———你在刚才的视频里也看到了———甚至学我的样子敷着面膜,用我的杯子喝水。但是很不幸,我在我的杯子里下了麻醉剂,这倒霉的家伙睡死过去,当了我的替死鬼。” “你在你自己的杯子里下麻醉剂?” “对。因为我严重失眠,需要睡一觉,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喝而已。”杨锦程把身子转向方木,“你觉得这理由成立么?” 方木脸色铁青,向前逼近一步,“你用什么说服我这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并没打算说服你。”杨锦程毫不退让地回望着方木,“但是你同样无法证明这是我策划的,不是么?”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你知道周老师要来杀你,所以想办法诱骗陈哲喝下你杯子里的水,等他昏迷后,你又在陈哲的脸上覆盖了面膜,然后静等着周老师来杀人。这样,你既除掉了陈哲,又逼死了周老师,对么?” 杨锦程似笑非笑地看着方木,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楼下突然传来警笛声,杨锦程走到窗前看看,回头说道:“警察来了。他们走进这间办公室后,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方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牙咬得咯咯作响。 失败,彻底失败了。 “那好。”杨锦程笑笑,“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不要针对我本人进行任何形式的侦查活动,你自己也清楚,那是毫无价值的,顶多是浪费你我的时间。” 方木感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顶,他猛地伸手到腰间打开枪套…… “不不不。”杨锦程的表情仿佛是在面对一个鲁莽无知的孩子,“这屋里还有第三只眼睛呢,你不会那么愚蠢吧?” 房门被猛地推开,边平和郑霖大步走进来,见到对峙的方木和杨锦程,两个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方木,这是……” 第169章 心理罪之教化场(37) 方木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边平不要再问下去了。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穿过惊讶不已的同事们,慢慢向门口走去。 “方警官!”杨锦程突然在背后叫了一声,似乎饱含悲怆,“其实周老师的死,我也很难过。” 方木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径直走了出去。 c市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杀人案已侦查终结,现场发现的视频资料证明周国清(原名周振邦)就是杀死陈哲的凶手。鉴于犯罪嫌疑人周国清已经畏罪自杀,案件撤销。 教化场系列杀人案陷入僵局,由于缺少证据,姜德先和曲蕊被依法监视居住,如果在12个月内找不到有力证据的话,对二人的强制措施只能撤销。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一间茶室里,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对而坐。 曲蕊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马路对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楼静静伫立。而姜德先始终不肯和方木对视,但是随着方木的讲述,脸色已几近死灰。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方木把陈哲的照片摆在桌子上,“他就是z先生,对吧?” 曲蕊只扫了照片一眼,就继续观望着住院部的大楼。姜德先则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从他脸上的表情,方木已经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良久,姜德先艰难地开口。 “不为什么。”方木又点燃一根烟,“作为律师,你应该知道我们依然没有证据起诉你们。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真相。” 三个人重新归于沉默。 忽然,曲蕊站起身来,冲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她已经瘦得脱了相,那笑容在脸上是说不出的诡异与凄凉。 “探视时间到了。” 说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隔着玻璃窗,方木目送着形销骨立的曲蕊穿过马路,跑进住院部的大楼。 “方警官。” “嗯?”方木回过头,姜德先第一次直视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欲言又止。 “你说吧。”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 姜德先苦笑,目光投向窗外。 “其实,杀了人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轻松。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 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下一片宁静。 “我们会承担这一切的。”姜德先低声说:“请给我和曲蕊一点时间。” 方木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出了一口气。 “你随便吧。” 说完,方木起身离开了茶室。 c市火车站的站台上,背着书包的廖亚凡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不时看看手腕上的塑料电子表。 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车,又有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挤上车。站台的广播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和谐春运,安全出行,请各位旅客……” 调度员的哨子已经响起,一个男列车员冲廖亚凡不耐烦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车?” 廖亚凡最后看了一眼人潮如织的进站口,咬咬牙,转身跳上了已经徐徐开动的列车。 智·苑小区。 杨锦程的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衣物、书籍资料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满头大汗的杨锦程正努力地把一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封好。 身后,杨展的卧室里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摔打声,有玻璃瓶扔在墙上的碎裂声,也有“咔啦咔啦”拼命摇动门锁的声音。 脸色铁青的杨锦程又操起一个行李箱,把书房里摆放的各种荣誉证书一股脑塞进去,刚拉好拉链,就听见门铃响了。 杨锦程透过门镜一看,是邻居。 杨锦程小声咒骂了一句,拉开门,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干吗?”“我说杨博士,你们家都闹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连电视都看不了了……” “你去物业投诉我吧!”杨锦程打断他的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刚走回客厅,又听见杨展在卧室里声嘶力竭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烦意乱的杨锦程大吼一声:“你他妈给我闭嘴!” 卧室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杨锦程松了口气,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拉过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遗像,简单擦拭后,小心地放进一个塞满泡沫塑料的盒子里。 突然,他的鼻子里窜入一股焦煳味。杨锦程吸吸鼻子,立刻意识到这味道是从儿子的卧室里传出来的。 杨锦程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看,一身外出打扮的杨展正用打火机烧着床单。 杨锦程彻底失控了,他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狠狠地扇了他两记耳光,又一脚把他踹到墙角。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嘴角流血的杨展从墙角挣扎着爬起来,冲着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走!我不要出国!” 已经红了眼睛的杨锦程顺手操起桌上的鱼缸,朝儿子狠狠地砸了过去。 鱼缸撞在杨展头顶不足半米的墙上,顷刻间就粉身碎骨,鱼、水和玻璃碎片落在杨展身上,孩子吓得尖叫一声,双手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他妈再闹,老子就打死你!”说完,杨锦程怒气冲冲地抓起还在冒烟的床单,起身去了卫生间。 把床单塞进洗手盆里,余怒未消的杨锦程返回客厅整理行李,嘴里依旧叫骂着: “没脑子的臭大粪!老子辛辛苦苦为了什么?还不是他妈的为了你!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养活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翻检着地上的书籍资料,有的直接丢弃,有的放进行李箱里,丝毫没察觉到杨展已经像幽灵一样悄悄地站到了自己身后。 他更没看到杨展手里握着一支转轮手枪。 满脸泪痕的杨展无声地抽噎着,通红的双眼里漫出无尽的绝望与仇恨。 他慢慢地举起枪。 “砰!” “砰!” 站台上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已经注意这个小孩好几天了。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站台上,然后在准备上车的旅客中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第四天,当这班列车开走后,他似乎彻底放弃了寻找。静静地在站台上站了一会之后,他到食品车那里买了一个汉堡和一罐可乐,坐在长椅上慢慢地吃完。之后,孩子把易拉罐的拉环套在手上,翻来复去地端详了半天,紧接着,又把罐子远远地掷了出去。 空可乐罐在地上轱辘着,最后落到站台下,静静地躺在铁轨中间。 警察看见孩子向自己走来,脚步从容,面色平静。 尾声 一些城市背面的镜头 c市《城市早报》2月6日所载新闻节选: ……杨某供称,其所持枪支已丢入我市最大的人工湖———北湖中,警方迅速组织潜水人员进行打捞,截至发稿前,仍未发现该枪支。目前,本案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3月10日所载新闻节选: ……鉴于杨某枪杀其父时不满14周岁,不构成犯罪,且没有别的直系亲属,c市公安局决定将杨某送至c市少年犯管教所执行收容教养…… 3月22日所载新闻节选: ……公司副总侯某等七人因涉嫌爆炸罪被市公安局依法逮捕后,恒金地产立即发表声明,声称侯某等人的行为属个人行为,与恒金地产无关。据悉,其中一名武姓男子还将面临故意杀人罪(未遂)的指控…… 周老师死后一个月,姜德先与妻子协议离婚,名下所有财产交割给其妻。三天后,姜德先的前妻和女儿移民新加坡。 一星期后,谭纪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静静地死去。翌日,姜德先和曲蕊来到c市公安局投案自首。至此,教化场系列杀人案全案侦查终结,已移送c市人民检察院起诉。 c市某小学。黄昏。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红土跑道和塑料草皮。校园东北角的秋千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夏天坐在秋千上慢慢摇荡,空洞的眸子里一片漆黑,也无半点闪亮。他轻声哼着歌,曲调古怪,歌词含混,听起来更像一个梦呓者的喃喃自语。 在他的脚下,反复碾着一只小狗的尸体。随着秋千的摇摆,毛茸茸的小狗在夏天的鞋底翻来滚去。 c市的公路上,深夜。 方木驾驶着吉普车,不停地在大街小巷来回巡视着,每当看到年轻女孩的身影,他就放慢车速,看清后又重新加速。 手机在仪表盘上不停地振动、鸣叫,方木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向了后座。 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方木神色疲惫,目光却依然锐利、焦虑而执著。 c市少年犯管教所的门口,二十几名被收容教养人员正往一辆卡车上搬运着成筐的玻璃珠子。搬运完毕后,卡车轰轰地开走。所有人员列队,看守清点人数后,喊着号子跑了回去。 漆黑一片的卡车车厢里,一个装满玻璃珠子的大筐突然摇晃起来。随着成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一个头顶木板的孩子从筐里站了起来。 卡车在一个路口等红灯,重新开动后,执勤的交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卡车车厢的门敞开着,一个个大筐正在车厢里摇摇欲坠。 他拉响警笛,发动了摩托车,径直追了上去。 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迅速跑过马路,钻进了一条小巷。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明显不合体的便装,沿着马路慢慢地走。 天使堂的院墙已经被拆掉,二层小楼也千疮百孔。各种重型建筑装备正向外运送着残砖断瓦。昔日生机盎然的菜地里已经堆满了建筑垃圾,只在那些缝隙中能看见一丝拼命挣扎的绿。 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上,孩子呆呆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天使堂,全然不顾脸上、身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沙土。 尖厉的哨音在工地上响起,正在施工的工人们纷纷退到马路边。一个叼着烟卷、神气活现的司机驾驶着拆迁车轰隆隆开近天使堂的二层小楼。工人们摘下帽子,拄着工具,一边嬉笑交谈,一边耐心等待着。 拆迁车长长的摇臂缓缓摆动,下方坠着的大铁球也随之挥舞起来,司机找准角度,操纵铁球向小楼狠狠地砸去。 “轰!”二层小楼晃了一下,大块碎砖散落下来,却并没有坍塌。 围观的工人们开始“欧欧”地起哄,司机吐掉烟卷,又一次挥动着铁球砸了过去。 “轰!” 小楼再也坚持不住,随着一阵可怕的断裂声,彻底倒了下去。 随着楼体的坍塌,厚重的尘土迅速卷起,刚才还兴高采烈地围观的工人们纷纷躲避。 只有孩子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尘土扑面而来。 几分钟后,尘埃落定。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工地干活。孩子擦掉脸上的尘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脚走向院子里那棵最高的树。 春天已经到了,沉寂一冬的大树也开始渐渐焕发生机,枝头随处可见刚刚绽开的绿芽。孩子爬到一个树杈处,伸手从一个废弃的鸟窝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 他慢慢地滑到树底,又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塑料袋里是一个被几层报纸包裹着的物件,外面还缠绕着黄胶带。孩子耐心地拆开胶带和报纸,那支乌黑的转轮手枪露了出来。 孩子熟练地打开弹仓,把六发子弹和弹壳一股脑倒在手心里。覆铜钢弹壳依旧黄澄澄的,凉滑如新。孩子扔下子弹和弹壳,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冷的枪身,又扳下击锤连连扣动扳机。毫无阻滞的转动和清脆的空枪敲击声让他很满意。孩子把玩得兴致勃勃,他发现这个漫长的冬天并没有让这支枪变得锈蚀。 孩子肮脏的脸上绽露一丝笑容。 不远处的工地上,人声鼎沸,机器轰鸣,每个人都在认认真真地捣毁这个曾经的天堂。没有人注意这个孩子,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家伙。 孩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片废墟和其上忙碌的人群,片刻,他低下头,在地上散落的子弹和弹壳间翻找着,最后挑出一颗子弹塞进弹仓。 他拨动弹仓让它旋转起来,然后“啪”的一声甩回枪身。 四周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见小鸟在头顶的树枝上愉快地叽叽喳喳。孩子吸吸鼻子,仿佛嗅到了那个好看的女孩子身上的味道。 孩子面向已经不存在的天使堂,平静地抬起右手,把冰冷的枪管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咔嗒。 咔嗒。 第170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 序 往事 2008年。 潮湿闷热的天气已经延续了近半个月。时至中午,马路上空荡荡的,偶尔几辆汽车飞驰而过,卷起沙尘和热风,呛进肺里辛辣无比。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都选择呆在家里,一是为了避暑,二是为了观看那四年一度的体育盛会。 渝都麻辣烫里却热闹非凡,狭窄的厅堂里,几张油腻的餐桌前都坐满了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间或搭配着几根羊肉串或者冰镇啤酒。厅堂上方的老式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丝毫不能降低这里的高温。食客们的后背大都被汗水浸透,却毫不影响他们对那碗麻辣烫的偏爱。唏哩呼噜的吞咽声此起彼伏。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早早地拿起筷子,麻辣烫一端上桌,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来。吃了几口,大概是觉得不够味,他端起瓷碗,一摇三晃地走到付货口前,操起一个铁皮罐里油腻的长把钢勺,从中舀起一大块黄色油膏,搅拌在自己的麻辣烫里。尝了尝,又加了满满一大勺油膏,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去。 在一旁边嗑瓜子边看电视的老板娘站了起来,看看已经见底的铁皮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说大哥,你一来,我家的麻油就不够用了。” 大汉嘿嘿地笑起来,大口吃着麻辣烫。 电视里正在播报午间新闻,在主持人充满伤感的解说中,刘翔在男子110米栏决赛中提前退赛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食客中间也一片哗然,斥其丢脸者有之,言其遗憾者有之。唯有那个大汉一声不吭地闷头吃喝,对那场远在北京的比赛毫不关心。 此时,敞开的门外又走进三个食客。为首的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小女孩。老板娘拍拍身上的瓜子皮,笑脸迎了上去。 “来了,老爷子?”她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片桌面,“还是两碗,双份鸭血?” “一份吧。”老者满脸是汗,衬衫的前胸和后背各有一大块汗渍,“这孩子,大热天的非得来吃麻辣烫。”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拍拍小女孩的头顶:“又想吃阿姨家的麻辣烫了?” “嗯!”小女孩响亮地应道,“还要加双份粉丝,再来一瓶冰镇汽水。” 说罢,小女孩就坐在椅子上,老者在她身边坐下,满脸都是慈爱与无奈。 “这孩子,就爱吃这个——倒了两趟公共汽车呢。” 第三个食客是一个年轻男子,灰色圆领t恤衫,黑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老板娘认得他,前几天曾来过两次,每次都点一碗麻辣烫,却吃得很少,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就走了。 他并不急着落座,而是在店堂里扫视一圈,最后打量了那个大汉几眼。 老板娘迎上去,打开手里的小本子:“先生来点什么?” “一碗麻辣烫。”说罢,他就坐在大汉的对面,拿出烟,慢慢地吸着。 大汉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就继续大口吃着。年轻男子的目光隐藏在黑框眼镜之后,大汉没有发现,对方正盯着他粘满油膏的手指若有所思。 麻辣烫很快就端上来,年轻男子伸手去接,左手却在桌面上拂了一下,筷子应声落地。他弯腰去捡筷子的时候,目光又在大汉的鞋子上停留数秒。 接下来,他的神情不再专注,眉头却渐渐蹙紧。相对于满屋专心吃喝的食客而言,他显然是个异类。面前那碗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麻辣烫,他几乎碰也没碰,只是用筷子挑起一块尚未溶化的麻油闻了闻,就把碗推到一旁。 老板娘有些不满,你什么意思啊?这不是坏我生意么? 正想着,大汉已经把碗里的麻辣烫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一饮而尽。他抹抹嘴巴,掏出钱来放在桌面上,起身就走。 年轻男子也随即起身尾随而去。路过那对祖孙的桌前,他忽然停下脚步,拍了拍那个小女孩的头顶。小女孩含着满嘴的粉丝,仰起头来看着他。 年轻男子笑了笑,轻声说道:“以后别吃这东西了。” 说罢,他就在老板娘惊异和厌恶的目光中,转身走出了店门。 大汉走得很慢,脚步也有虚浮感。年轻男子很轻易就赶上了他。看看他身上那件已经泛白的短袖工装,“装卸一车间”几个暗红色的字模模糊糊。 “大哥。”他快步走到大汉身边,同时递过去一根烟。 大汉接过烟,双眼却仿佛蒙上一层薄雾一般,眼球的转动也有些迟滞。 “大哥,”年轻男子帮他点上烟,“同发热力公司就在附近么?”“嗯。”大汉吸了一口,露出满是黑渍的牙笑了,“好烟。” “大哥你是装卸车间的?”年轻男子显得很是热络。 “嗯。”大汉仿佛有些迟钝,想了想才回答。 “那正好,我就去装卸车间找个人。咱俩顺路。” “谁啊?” “郑霖。”年轻男子答道,“你认识么?” 大汉的眼珠转动得更加缓慢:“不认识。”说罢,大汉就低头前行,却没有沿着路走,而是拐进了路边的居民小区。 进了小区,大汉的行走路线更加没有规律,时走时停,有时会在一栋楼前绕上几圈,有时就站在空地上四处张望。 他的眼睛越来越浑浊,双手用力地绞在一起,嘴里也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年轻男子跟在他的旁边,却对他的异常举动不以为怪,只是不停地上下打量他,间或看看手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大汉除了比年轻男子强壮些以外,身形颇为相似,看上去竟像一个影子尾随着自己的实体。 不远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出楼门,扬手把一个黑色塑料袋扔进路灯下的垃圾桶。小区内空无一人,她看看大汉和年轻男子,又看看湛蓝的天空和火热的太阳,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鬼天气,就撑起一把太阳伞,扭动着腰肢向前走去。 大汉直勾勾地盯着身着玫红色吊带裙的女人,抢上前两步,又站住,右手不自觉地在裤裆处揉了几下。 “唉,不行啊。”他自言自语道,目送那个女人走出小区,自己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 回到路边,大汉依旧蹒跚前行,半小时后,又转入一片居民小区。此时已近下午两点,正是日光最为炽烈的时候,大汉行走在太阳下,身上的短袖工装已经彻底湿透。然而,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炎热的天气,依旧毫无规律地走走停停,不时四处张望着,好像有所期待,又仿佛没有目标。 第三次转回路边的时候,大汉的脚步已经坚实了许多。他擦擦汗,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的楼群和街道,似乎在辨别方向。就在这时,他也看到了一直跟在身边的年轻男子。 “你?”大汉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嗯,刚才我们见过。”年轻男子正在发短信,“在那家麻辣烫。” “哦。”大汉依旧是一副初见的模样,似乎对他们之前的对话毫无印象。 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位置,穿过马路,向路西走去。年轻男子跟在他后面,双手插兜,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看来你挺爱吃麻辣烫的。”年轻男子又递过一根烟,大汉犹疑着接过来,吸了一口,笑了,“好烟。” “经常去那家店么?” “嗯,隔几天不吃就觉得不舒服。”大汉彻底放松下来,“你也爱吃吧?够味!” 年轻男子笑笑:“吃了多久了?” “半年吧。” “吃完是什么感觉?” “爽。尤其是她家的麻油。”大汉贪婪地嘬着烟头,“现在一勺都不过瘾了,得两勺。” “是么?”年轻男子忽然停下脚步,不远处,几辆警车闪耀着警灯,一路疾驰而来。 大汉不解地看着年轻男子,后者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语气却依旧平淡。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第一章 赛跑 我在哪里? 他晃了晃似乎有几百斤重的脑袋,立刻感到后脑处传来巨大痛感。又是一阵眩晕后,意识却渐渐清醒过来。 最后的记忆是那家肮脏的小饭店、墙上的电视机、c市导报节目以及回家路上那条长长的小巷…… 此刻,他却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眼前是几根竖立的金属条,看上去怪异又熟悉。 他粗重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再次聚焦时,发现那些金属条是桌椅腿。 难道…… 他蜷起身子,试图撑住地面坐起来,然而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左手被牢牢地锁在墙边的暖气管上。他先是疑惑,紧接着,巨大的恐怖感袭上心头。 他连滚带爬地半坐起来,一边竭力挣脱左手,一边快速扫视着自己所处的空间。的确,他在教室里,而且就是自己每天都要工作的那间教室。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谁把我锁住的?他或者她想干什么?巨大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然而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只是本能地试图摆脱左手的束缚。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右手和双脚都被锁住,几条铁链都连接在一条更粗的锁链上,长长的链条那边,是后门的把手。他更慌了,拼命挣扎。然而徒劳的努力只是在手腕上留下更深的勒痕,粗糙且坚固的金属锁链分毫未动。 “你醒了?”一声平和甚至有些亲切的问候在教室里突然响起,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急忙循声望去。一个头戴棒球帽,全身黑衣黑裤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拉上最后一扇窗帘。 “嗯,这样就行了,可以确保我们不被打扰。”黑衣人拍拍手上的灰尘,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他被完全吓呆了,傻傻地看着黑衣人蹲在自己身前,对方那副遮盖了大半张脸的墨镜上,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惊恐万分的脸。 “你是……” “怎么样?”黑衣人扳过他的头,仔细查看他后脑处的血肿,“还撑得住?” 他的目光须臾不敢离开黑衣人的脸,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还担心自己刚才下手太重,直接把你干掉了呢。”黑衣人的语调轻松,“来,简单测试一下——3的开平方是多少?” “嗯?”他彻底糊涂了,“1.732。” “16的平方呢?” “256。”他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要干吗?” 黑衣人没有回答,看上去似乎很满意。 “还不错。”他把一个小塑料桶放在墙边,仔细摆好位置,“那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即,他从身上的背包里一样样取出:一沓白纸、一支钢笔、一个小小的保险箱,最后,是一本书。 “我来解释一下规则。”黑衣人指指那个保险箱,“那里是你的手机,拿到它之后,报警或者叫救护车,都随你,如果你喜欢,叫份外卖来吃都行——不过,前提是你得拿到密码。” 他拿起那本书,封面上是色彩绚丽的数字和数学符号。 “初中数学天天练,第二册——很熟悉吧?”黑衣人的脸上笑容可掬,“密码就是这本习题集里的所有答案的总和的开平方。” 他怔怔地看着这本习题集,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手刨脚蹬地向后躲着,最后背靠在墙边瑟瑟发抖,“你……对不起……求求你……” 黑衣人笑着摇摇头:“不,你并不认识我。而且你也不必道歉——你该道歉的,是那个孩子。” 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竭力向桌椅后躲藏,同时声嘶力竭地狂喊:“救命啊……救命!”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他,直至他喊到声音嘶哑,佝偻在墙边不住地咳嗽着。 “我要是你,就不费那个力气。”黑衣人扶起一只手悬吊着、古怪地扭曲着身体的他,“楼下的值班员至少会睡上五个小时,现在就是打雷,也吵不醒他的。” 他艰难地喘息着,嘴边的涎水一直滴落到赤裸的胸脯上。巨大的恐惧和剧烈的挣扎让他的体力几乎消耗殆尽,只能任由黑衣人把拧开笔帽的钢笔塞进自己手里。 “快点算吧。”黑衣人的语气仿佛在劝说一个顽皮的小学生,“你也不想被铐在这里,不是么?” 他呜咽起来,勉强坐直身体,颤抖着翻开习题集,刚写下第一笔,却发现只留下一道无色的划痕。 “没……没有钢笔水。” “你用不着钢笔水。”黑衣人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笑容。他站起身,按住对方无力的左腕,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 只是轻轻一下。短暂的刺痛之后,他就听到了类似水管破裂一般的嘶嘶声。 血喷溅出来,他惊呼一声,本能地伸出右手去按住伤口。然而,即使右手腕上的铁链绷得笔直,两手之间还足有半尺的距离。 “别动别动。”黑衣人无奈地嗔怪,重新调整了小塑料桶的位置,“别浪费你的墨水。” 喷出的血液落在桶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黑衣人按住还在挣扎的他,把钢笔重新塞进他手里,示意他蘸着桶里的血来写。 他终于大哭起来,边哭边伏在地上,颤抖着写下第一道题的答案。鲜红的数字“45”在白纸上分外刺眼。 “这就对了。”黑衣人满意地站起身来,看看手表,“我用了五个小时才得出答案,不过你应该比我快,两个小时足够了。不过你得抓紧时间……”他指指那个小塑料桶,“那玩意凝结得很快,呵呵。” 说罢,他就拎起背包,四下扫视了一圈之后,拎起拖把,小心地拖在地上,转身向门口走去。 刚拉开门,黑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说道:“对了,最后的答案取整数即可——祝你好运!” 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后,黑衣人关上了房门。 第二章 求婚 初秋的阳光依旧灼热炽烈,在横行肆虐了整整一个夏天之后,还在不依不饶地炙烤着这片大地。已略显黄色的野草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方木顶着初升的太阳,蹲在院子里拔草。汗珠不停地从头上滑落,流进嘴里,咸咸的。每隔一会儿,他就不得不站起身子,伸展一下酸麻的腰背,同时擦擦汗,防止汗水遮挡视线。 这家儿童福利院和天使堂很像,也有一个种植着瓜果花草的院子,只是规模要小了许多。加之经费紧张、人手欠缺,院子里常常杂草丛生,荒芜破败的气氛更甚。 不能让孩子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他们被这个世界抛弃在角落,也要让这个角落满目阳光,生机盎然。 第171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 方木舔舔干裂的嘴唇,蹲下身子,继续拔除那些夺取养分的杂草。虽然它们也是充满绿意的生命,但是没有它们,花草会更加鲜艳,瓜果会更加甘甜。 “歇会儿吧。”院子那边传来赵大姐的声音,“过来喝点水。” 方木应了一声,手却没停,直至身边的杂草被清除干净,才拖着僵麻的腿,一步步走过去。 赵大姐递过一杯水,同时拿起毛巾,帮方木擦去满头满脑的汗。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喝光水之后,就抢过毛巾,自己慢慢擦拭着。 赵大姐把杯子倒满,塞进方木的手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有消息么?” “没有。”方木低下头,手里的毛巾被他绞成一团,“你放心,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我对不起老周。”赵大姐望着空荡荡的院子,语气黯然,“丢了一个,又丢了一个。” 方木无语,默默地攥住那双皱纹横生的手。 二宝在半年前走失,至今毫无音讯。 “帮姐找找他。”赵大姐一脸忧戚,“亚凡是大孩子,无论到哪里,都能照顾好自己。二宝还小,脑子又不够用……姐怕他挨欺负。” “我会的,你放心。”方木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赵大姐笑笑,转头看着方木。 “你怎么样?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还行。”方木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光,“陆璐还经常来么?”“怎么还叫她陆璐啊?”赵大姐笑着拍了他一下,“那孩子现在叫邢璐了。” 邢至森的遗孀杨敏领养了陆璐之后,征求了她的意见,最后把她的名字改为邢璐。一来为了纪念老邢,二来,也有让这苦命的孩子重获新生的意思。 “嘿嘿,叫顺口了,总也改不过来。”方木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这个姓氏,承载了太多的回忆。陆家村。陆璐。陆海燕、陆海涛姐弟。陆天长、陆大春父子…… 以及那些和他们纠结在一起,最终付出生命的人们。 怎能轻易忘记。 “邢璐现在高二了。”赵大姐接过方木手里的杯子,“这孩子,一门心思要考警校呢。” 方木无声地笑笑:“再过两年她就该高考了,让她安心学习。” “嗯,还有你,也别老往这里跑了。”赵大姐细细地端详着方木的脸,“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呵呵,再说吧。”方木把毛巾递还给赵大姐,刚要起身,就听见衣袋里的手机鸣叫起来。 c市第47中学门前挤满了家长和围观的市民,钢质伸缩校门的另一侧,几个神情严肃的警察来回巡视着,不时对那些试图越过警戒线的家长大声呵斥。 几十米开外的教学楼里,有教师带着成队的学生匆匆而出。校门外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呼唤自家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学生刚刚走出校门,就被心急如焚的家长一把抱起来,上上下下地查看着,生怕惨剧就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学生们倒是一脸兴奋的表情,对他们而言,停课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方木刚把车停稳,就看见一辆写着“c市导报栏目组”的面包车急停在自己身边。女主持人和摄像师以及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出,一边彼此催促着,一边急匆匆地往校门方向跑去。方木摇摇头,掏出警官证向把守在门前的警察晃了一下,快步走进了校园。 没走多远,一个神色紧张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后,开口问道:“请问您是省厅的方警官么?” 方木点头称是,对方显得更加紧张,一边握手寒暄,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始检讨在校园保卫工作方面存在很大不足云云。 方木听了几句,有些不耐烦了,就打断他的自我批评。 “请问您是?” “哦,我是本校的保卫处长。”男子既恐慌又谦卑,“我刚上任半年,没想到……” 方木不想再听这些推卸责任的废话,径直绕开他。 “带我去现场吧。” 现场位于教学楼二楼的204教室,先期赶到的同事们已经把现场封锁起来。方木站在门口,只能看见教室后面忙碌的勘查人员。 “你来了?” 方木回过头,一身干练打扮的米楠从讲台后绕过来,随手递过一副头套和手脚套。 方木一边穿戴,一边问道:“证据都固定了?” “嗯。”米楠帮他整好有些歪斜的头套,“看你,马马虎虎的。” “提取到足迹了么?” “嗯,不过不理想。”米楠皱皱眉头,向摆在讲台上的足迹箱努努嘴,“只有半枚,而且不清晰。” 这时,教室里相熟的同事们纷纷抬头和方木打招呼,一个高大的年轻警察走过来,颇为热情地和方木握手。 “方哥么?我是宽城分局的杨学武。”他的笑容中不乏一丝倨傲,“我和你们边处长很熟,他经常提起你。” 方木也听说过他。杨学武近几年破了几宗大案,能力强,人也机灵,是市局重点培养的后备力量。 “看来你们认识?那我就不介绍了。”杨学武转向米楠,“米楠,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不了。”米楠垂下眼皮,“我还有事。” 杨学武有些尴尬,不过再次面对方木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这次得麻烦你了,方哥。” 方木不太喜欢这些客套话,心里却仍有一丝疑问。虽然案发地点很特殊,但普通的凶杀案件是不需要动用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 “为什么会叫我来呢?” 杨学武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 “你看看就知道了。” 尸体位于教室北侧第一排和第二排桌椅中间的过道上,头西脚东,呈跪伏状。死者四肢均被束缚,左手被铁质铐环锁于暖气管道上,右手则被一条长约一米五的铁链锁于后门把手上。双脚各自被一条铁链锁住,并与那条较长的铁链连接。在现场的法医介绍,经初步鉴定,死者的死因为出血性休克。这一点并不难判断,从死者左手腕处的开放性创口和满地的血迹就可以得出这一结论。然而,奇怪的是在现场提取到的其他物证。 死者的右手握着一支钢笔,笔尖已被黑褐色的血污糊住。尸体前方是散落一地的a4纸,纸上均布满已经干涸的血迹,看上去是一些数学算式。纸张下方是一本初中数学习题集,翻开至第73页,同样也是血迹斑斑。 死者跪伏在这些奇怪的纸张上,头向南微侧,双眼半睁,似乎临死前还在注视着什么。循其目光望去,是一个小小的密码箱。钢质,银灰色,数字按键上布满杂乱的带血指印。 方木看看墙边,死者悬挂的左手腕下,一个白色塑料桶赫然在目。桶边布满血渍,桶内尚有小半桶内容物,黑褐色,初步推断为血液——而且是死者自己的血。 “用这支笔,蘸着自己的血……做数学题……”方木慢慢站起身来,又看了看那个密码箱,“难道是为了获得密码?” 密码箱里有什么? 他抬起头,征询的目光扫向一直抱臂不语的杨学武,后者显然读懂了他的目光,摇摇头。 “里面肯定有东西,不过不知道是什么。”他挥手示意一个警察过来,“要不要我找人撬开?” “不急。”方木摇摇头,“里面应该只是能让他求生的东西。” 杨学武看看死者手腕上的创口:“止血带?” “应该不是。”方木指指拴在死者右腕上的铁链,“他的右手根本就够不到左手,双脚也是,即使有止血带也没用。否则他靠指压动脉的方式,就可以延缓死亡的时间——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手机之类的。”杨学武哦了一声,似乎在为自己急于表达意见感到后悔,不再做 声了。 方木没有注意到这些。凶手布置了如此复杂的一个杀人现场,显然不是单单为了杀死被害人那么简单。在这些纷乱的表象后面,一定有更深层次的犯罪动机。 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数学习题集上。 “教室……数学题……密码……”方木皱着眉头,嘴里喃喃自语着。 忽然,杨学武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方木的思路被打断,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报复。”杨学武的脸上是扳回一城的胜利笑容,“凶手的动机是报复。” “哦?”方木扬起眉毛。 “你最近没看新闻吧?”杨学武朝死者努努嘴巴,“他最近可是新闻人物啊。” 方木坐在吉普车里,笨手拙脚地按动着手机,试图连接上网。可是网页打开的速度很慢,加之屏幕狭窄,方木摘下眼镜,竭力凑近屏幕,那些比蚂蚁还小的字迹仍然是模糊一团。 这时,车门忽然被拉开。米楠轻快地跳上车,递给方木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卷饼和几份报纸。 “趁热吃。”她又指指那些报纸,“这里有关于死者的详细报道。” 说罢,米楠就安静地坐在方木身边,大口咬着自己那份卷饼。 方木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伸手去拉车门:“走,我带你吃点好的去。” “哪有时间啊。”米楠一把按住方木,“下午还得回局里呢——凑合一下得了。” 方木看着米楠。她扎着马尾辫,脸上不施粉黛,一身干练的深蓝色执勤服。在她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个恐惧无助的女大学生的影子。三年前,米楠大学毕业后,直接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并被c市公安局录取。在中国刑警学院刑事技术系痕检专业培训两年,取得第二学士学位后,成为c市公安局宽城分局刑事警察大队的一名现场勘查人员。 米楠的余光注意到方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慌乱起来。 “怎么?”她转过头,用手在嘴边胡乱抹着,“吃到脸上了?” “呵呵,没有。”方木移开目光。 “那你看什么看!”米楠的脸色绯红,三口两口把剩下的卷饼吃光,“你也快吃吧。吃完送我回局里,有点东西要给你。” “什么?” “我给邢璐买了几件衣服。”米楠的目光柔和起来,“这丫头的个子长得太快了——前几天还抱怨嫂子买的衣服不合身呢。” “呵呵,好。”方木把卷饼咬在嘴里,抬手发动了汽车。 车停在分局的院子里。米楠跳下车,拍了拍手里的足迹箱,抬头对方木说道:“我先把这个送到队里,你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算了,我就在车里等你。”方木不想引起米楠那些中年女同事的无端猜疑,“正好可以抽根烟。” 米楠显然知道方木的想法,抿嘴笑笑,拎起足迹箱向办公楼走去。 方木目视着米楠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办公楼的门口。随即,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燃之后,开始翻阅那几份报纸。 刚看了几眼,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抬眼望去,一辆警车正疾驶进来,稳稳地停在车位上。一个制服警察跳下车,拉开后门。在一阵呵斥声中,几个身着奇装异服,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的年轻男女,抱着头,挨个从车上跳下来。 应该是在某地擒获的一帮小流氓而已。方木扫了一眼,低头继续看报纸。然而,眼前却不再是白纸黑字,而是那些男女中的一个。 仿佛刚才那一瞥,像电烙铁一般将某个形象牢牢地焊在方木的脑海里。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几个年轻男女排着队走进办公楼,一时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值班的警察打趣道:“呵,大丰收啊,抓了一串。” “这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一个警察踢了排在最后的男孩一脚,“大白天就在歌厅嗑药。” “挨个核实身份,通知家长!”另一个年长的警察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狠狠地说道,“先把那丫头给我带来——妈的,还敢动酒瓶子!” 两个警察拎起其中一个女孩,在一阵踢打尖叫中,把她拖进讯问室里,麻利地铐在椅子上。 “你给我老实点!”年长警察指着女孩,“不把你送劳教我就不姓陈!” 说罢,他气冲冲地对另外两个警察喝道:“给我看好她,我去拿笔录。” 女孩虽然被牢牢地铐在椅子上,仍旧不甘心地拼命扭动着。挣扎了一会儿,眼见脱身无望,女孩破口大骂起来。各种污秽不堪的脏话连珠炮似的从女孩嘴里喷出,门外两个警察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冷漠表情。骂了一阵,女孩觉得累了,更觉得无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息着。 这时,门开了,方木慢慢地走进来,靠着墙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女孩以为终于有了可以发泄怒火的对象,刚抬起头,愣了几秒钟就迅速低下头去,一句脏话也生生憋在喉咙里。 逼仄阴暗的讯问室里,只能听见女孩急促的喘息声。无论是门口默立的男人,还是被铐在椅子上的女孩,都不说话,任凭那不断膨胀的沉默填充在两人之间。 那不过是几米的距离,却隔开了绝望与惊喜、羞耻与疑惑。 还有彼此经年的逃避和寻找。 良久,方木轻轻地挪动脚步,向她走过来。 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却像抽打在女孩身上的鞭子一样。她又剧烈地扭动起来,逃离的渴望比刚才更甚。 方木终于走到女孩身边,慢慢地蹲下身来,目光却须臾不能离开女孩的脸。 女孩拼命把头扭向另一边,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方木看着那不停坠落的晶莹水滴,艰难地开口: “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女孩紧咬着嘴唇,不说话。被问到第三遍的时候,女孩突然疯狂地冲门外喊起来:“不是要把我送劳教么?现在就送吧!带我离开这里……” “你别怕。”方木急忙说道,“我不会让你被劳教的……” “那我能去哪里?”女孩猛地扭过头来,凶狠的面庞正对着方木,“劳教所才是我这种人该去的地方!”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次对视。女孩脸上的黑色眼影已经被泪水晕染得乌七八糟,染成蓝色的卷发蓬松凌乱,加上那对咄咄逼人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乖巧温顺的女孩形象,更像一只发狂的母狮。 “你别这样。”方木伸出手,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女孩重重地“嗤”了一声,眼中却再次盈满泪水。 “你别装了!”她俯下身子,鼻尖几乎顶到方木的脸上,“你那么好,为什么当初不把我带走?” 冷不防地,女孩突然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踹向方木的肩膀。方木来不及躲闪,仰面摔倒在水泥地面上。 第172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 “你现在来装好人……”女孩大哭起来,“我孤立无援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街上要饭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他们轮流糟蹋的时候,你在哪里?” 女孩说不下去了,放声号啕。 方木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孩哭泣。 讯问室外挤满了闻声而来的警察,大家惊异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就连刚才还怒不可遏的陈姓警察也忘了自己的目的,迷惑不解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女孩。 渐渐地,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低声的呜咽。 “我成了这个样子,你才跳出来……”女孩用手背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亚凡……”方木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他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 方木伸出一只手,脸上的表情温和又淡定。 “亚凡,我们结婚吧。” 第三章 报应 2011年9月12日,c市第47中学发生一起杀人案。现场位于教学楼二层初二·四班教室里。教室为单向内开木质门。室内有木质桌椅46套。死者魏明军,男,33岁。尸体全身赤裸,位于教室东北角地面上,尸体头西脚东,呈跪伏状,尸身附近有大量血迹,左侧摆有一中号白色塑料桶,内容物约2200毫升,呈黑褐色,经鉴定为死者本人的血液。死者四肢均被束缚,左手腕被内径为6.5cm的铁质铐环锁在教室东侧暖气管道上,右手腕被长约1.45米的铁链锁在教室东北侧后门把手上。双脚均被长约0.95米的铁链锁住,并连接在较长的铁链上。通过对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除从尸身前方血泊中提取到半枚带血足迹外,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对教室内各处手印的提取和处理也未获特别发现。 从尸体检验情况来看,死者体态中等,尸长176cm,发长5cm,尸斑浅淡,压之褪色。后脑部有血肿,头皮破损,左手腕见一横行切割创,长3cm,探查手腕创口,可见动脉横断。左前臂有流注状血迹。经分析,死因为失血性休克,致死方式为锐器切割,死亡时间约为当日凌晨两点左右。在现场共提取痕迹及物证若干,没发现凶器和死者的衣物,怀疑已被凶手带走。其中部分物证比较特殊,耐人寻味。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死者双手均被束缚,在腕动脉被切开后,无法通过指压的方式延缓血液流失。死者在失血过程中,并未主动呼救(然而,从现场情况来看,呼救是毫无意义的。当晚的值班员廖忠曾陷入深度昏迷,案发时仍处于意识模糊状态。经查,在廖忠当晚饮用的茶水中发现强效麻醉剂),而是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做数学习题。 在现场发现一支钢笔(无墨水,笔尖有凝固血液)、一本初中数学习题集(已翻开至73页)以及空白a4打印纸若干,死者似乎在计算所有习题并求得答案的和。结合现场发现的保密箱,警方认为可以将死者奇怪的行为解释为获取密码。警方无从获知保险箱密码,将其撬开后,发现了死者的手机(呈关机状态)。由此,警方推测,保险箱密码应该与那本初中数学习题集中的试题答案有关系,那是死者逃离绝境的唯一希望,可惜,密码破解只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最后一丝生命已经悄然抽离他的身体。 杨学武代表分局做了现场重建分析。死者曾在案发前一天下午5时许离开学校,但并未回家,直至次日早晨尸体被发现。期间,死者家属曾多次拨打其手机,均被提示处于关机状态。杨学武认为,凶手是在校外通过钝器击打的方式将死者魏明军制服,而后用机动车辆将其带至案发现场。事前,凶手曾在值班员廖忠的茶水中加入强效麻醉剂,而c市第47中学的校园设施较为陈旧,并未安装视频监控系统。因此,凶手在廖忠陷入昏迷后,顺利将魏明军带至初二·四班教室。他将魏明军的衣物除去,束缚其双手,并将其手机锁于保险箱中。而后,凶手切开魏明军的腕动脉,强迫他用钢笔蘸血解题以获取保险箱密码。魏明军在此期间拼命解题,同时胡乱按动保险箱密码盘,并留下多处带血指印。终因失血过多,魏明军于凌晨2时许死亡。 这显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凶杀现场,但警方很快从中解读出凶手的动机。 报复。 这个结论,来自于死者的特殊身份。 死者魏明军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数学教师,但是近期却成为c市市民关注的焦点人物。起因,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的死。 这个叫于光的孩子是c市第47中学初二·四班的学生,班主任正是魏明军。于光的学习成绩较差,数学成绩尤甚,排名垫底是家常便饭。身为数学教师兼班主任的魏明军对此颇为恼火。据知情的学生讲,魏明军经常在数学课上提问于光,回答不出来,就让他整节课都站着听课,有几次甚至动手体罚。在9月初的月考中,初二·四班的整体成绩不佳,数学成绩更是在年级排名中位列倒数第一。魏明军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认为于光拖了全班的后腿。责骂一番后,魏明军扔给于光一本习题集,要求他在当晚做完全部习题,否则第二天就别来上学。 据于光的母亲讲,孩子当晚做题至凌晨1点多,家长多次要求他去睡觉,均被于光拒绝。孩子哭着说,如果做不完这本习题集,老师不会饶了他的。凌晨4时许,十四岁的于光从自家七楼窗口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事发后,于光的家长多次到学校讨要说法,沟通无果后,向新闻媒体通告了此事。一时间,市内多家媒体纷纷跟进,c市电视台新闻频道“c市导报”节目更是连续三天进行跟踪报道。在新闻媒体和公众舆论的压力下,第47中学对魏明军做出了处分决定:撤销班主任职务,扣发当年奖金,取消当年评优资格,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因此而画上句号。事件始末及相关新闻报道被上传至网络后,各种来自网民的侮辱和谩骂铺天盖地而来。随便打开任何一个网络搜索引擎,“魏明军”都是热点词汇,且都与“禽兽教师”、“人渣”这样的词相互关联。甚至有人提出要让魏明军以命抵命,赞同者还为数不少。近一周来,魏明军家中的玻璃数度被砸,他本人更是接到了无数恐吓和辱骂的电话。魏明军自知理亏,因此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咬牙承受,指望时间能平复公众的愤怒。然而,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根据凶手的动机为报复这一思路,警方将嫌疑人锁定在于光的家属身上,并依法对于光的父亲于善平进行了传唤。 于善平,男,42岁,c市车辆厂工人。在警方传唤于善平的时候,他正在市47中学门前燃放鞭炮,并在现场打出“天理昭昭,恶有恶报”的横幅。校方劝阻无果后,拨打110报警。附近的派出所出警后,并未强力阻止于善平的违法行为,而是予以口头警告了事。校方表示不满,指斥警方不作为。出警的警员只说了一句话: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于善平接受传唤后,仍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中,对魏明军被杀一事反复说他是罪有应得。被问及案发当晚的行踪时,于善平称在医院陪伴因过度悲伤而入院治疗的妻子。经查,于善平所言属实。而且,通过对于善平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关系的调查,基本可排除于善平雇凶杀人的可能。至此,于善平的作案嫌疑被排除。 方木也认为凶手不是于善平,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凶手是在极其冷静的心态下安排布置了一切。换做于善平,恐怕没有耐心让魏明军慢慢死去,而是恨不得操刀将其大卸八块而后快。此外,如果杨学武的现场重建分析大致符合案件真实情况的话,那么凶手应该是一个心思缜密,处事冷静,具有相当体力、反侦察能力,经济状况较好的人。而这些人格特质,都是于善平不具备的。 这个结论同样是令人生疑的,一个看似与本案的被害人无关的人,怎么会以“报复”为动机杀人呢? 难道,真的有所谓“替天行道”的侠客? 方木发言后,案情分析会陷入一片沉默。不少人抬起头偷偷地瞟着方木,目光中有好奇,也有猜疑。方木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分析,而是因为他在案发当天下午向一个即将被送劳教的问题女孩求婚。 廖亚凡当然没有被送劳教,其中既有方木的恳求,也有边平疏通关系的作用。被打伤的陈姓警官虽然勉强同意不再追究,但他对方木和女孩之间的关系显然更加好奇,四处打听廖亚凡的身世。结果,不到半天的时间,整个分局都知道了这件奇闻。 其中当然包括米楠。 在整个案情分析会上,米楠始终低着头,在手中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方木几次望向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被问及足迹勘验的情况时,她只回答现场提取的足迹较模糊,仍需时日加以分析,之后就不再开口了。 散会之后,方木有意留到最后才走,可是一眨眼的工夫,米楠就不见了。方木在会议室门口张望半天,仍不见米楠的踪影,只得悻悻地向门外走去。 他想和米楠说点什么,甚至希望米楠有所追问。可是方木心里也清楚,自己无法解释求婚这样的举动,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无须向米楠解释。 走到停车场,上车,刚要发动,后门却猛然被拉开。方木看看后视镜,米楠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手提袋扔在后座上,自己坐在旁边,眼看着窗外,低声说:“开车吧,去你家。” 不知为什么,方木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强烈的尴尬。 “那……那是什么?” “衣服。”米楠还是不看方木,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不是给邢璐的么?” “先给她穿。”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方木想对她说句谢谢,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拍拍副驾驶的位置:“坐前面吧。” 米楠没有作声,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方木垂下眼睛,抬手发动了汽车。 房间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细细分辨,有烧过的烟草、啤酒以及廉价香水的味道。方木把米楠让进客厅,抬手开灯。顿时,杂乱不堪的室内一览无余。米楠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满地的零食包装袋和烟蒂、脏衣脏裤,又抬头看看方木。方木挤出一个微笑,抬脚去厨房开窗换气。刚一迈步,就踩中了一个啤酒罐。刺耳的吱啦声让卧室里的谈笑戛然而止,随即,紧闭的卧室门被拉开一条缝,里面的人向客厅里看了一眼后,又重新关紧了房门,肆无忌惮的嬉笑声再次响起。 米楠从卫生间里拿出扫把,一言不发地开始整理客厅。方木站了一会儿,找出一块抹布,动手擦拭满是瓜子皮的桌子。刚擦了几下,就被米楠劈手夺过。粗手重脚地把桌子擦干净之后,米楠把带来的衣服摆在桌子上,把空手提袋塞进方木手里,指指地上的脏衣脏裤。 方木不解:“干吗?” “扔了!” 方木看看米楠的脸色,不敢再言语,老老实实地把廖亚凡换下的衣裤塞进手提袋,摆在门边。 米楠继续整理房间,手脚麻利,客厅里很快就焕然一新。做完这些,她又从冰箱里拿出菜肉,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方木插不上手,几次和米楠搭讪,对方却丝毫也不理会他。方木无奈,只能坐在桌旁,闷闷地吸烟。 饭菜的香味很快就弥漫在客厅里。方木吸吸鼻子,半倚在厨房门旁,边吸烟边看着米楠。她没系围裙,头发扎成马尾,高高地绑在脑后。因为劳动的关系,米楠脸色绯红,鼻尖上还有一点油汗。她意识到方木的目光,手脚变得有些僵硬,却始终拒绝响应方木的注视。尽管如此,方木还是在厨房里蒸腾的雾气和油烟中有些恍惚,似乎自己是一个懒散的丈夫,正在讨好发脾气的妻子。 忽然,卧室的门被哗啦一声拉开,紧接着,廖亚凡捏着手机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 她看也不看方木一眼,径直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罐啤酒,拉开,仰脖就喝。方木马上移开目光,因为廖亚凡上身穿着一件警用内衬衫,下身只着一条内裤。 一口气喝了大半罐,廖亚凡连打几个酒嗝,一屁股坐在餐桌旁,随手拿起方木的香烟,点燃了一只,喷云吐雾。 方木皱皱眉头,伸手推了推桌上的衣物,示意她换好衣服。廖亚凡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伸手从衬衫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我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东西了。”她冷冷地说道,“还没给钱呢——押了你的一套制服。” 方木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唔了一声,塞进衣袋里。 “还有,我的手机没有话费了,给我存点。” 方木看了看廖亚凡,后者挑衅般地盯着他。几秒钟后,方木垂下眼皮,低声说:“把衣服换上吧。” 廖亚凡“嗤”了一声:“这么老土的衣服,谁要穿?我原来的衣服呢?” 方木指指门口的手提袋:“扔了,又脏又……” “操你妈的!”廖亚凡突然爆发了,“谁让你扔的!” 这时,厨房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似乎是炒锅被重重地摔在了炉灶上。 方木尴尬无比,不知该斥责廖亚凡还是该安抚米楠。廖亚凡却来了兴致,晃到厨房门口,边吸烟边上下打量着米楠,片刻,她转头面向方木,眼神里满是调笑。 “你马子?身材不错啊。” 米楠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炒锅,手中的锅铲几乎要攥出印来。突然,她把锅铲放在灶台上,再转过身来时,却是嫣然一笑。 “吃饭吧。” 这是方木记忆中最漫长的一顿饭。三个人围桌而坐,彼此一言不发。廖亚凡把一只脚跷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大嚼大咽,鱼骨吐得满桌都是。米楠则低着头,小口扒着饭。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看廖亚凡,又看看米楠,胡乱向嘴里塞着食物,却连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不小心嚼了一块八角,彻底没了胃口。 第173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廖亚凡把碗一推,径自窝到沙发上,边嗑瓜子边看电视征婚节目,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 米楠把用过的碗筷拿到厨房,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跟自己进来。 关好厨房的门,米楠却不说话,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方木想了想,搔搔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刚才……那个……你别在意……” “没事。”米楠打断了方木的话,“打算让她一直住这儿?” “嗯。”方木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没有别的去处。” 米楠把一只洗好的碗放在桌子上,看看方木,问道:“你怎么跟你父母解释?” “暂时不用解释。”方木叹了口气,“我父母去韩国了,照顾我表姐——她刚生完孩子。” 米楠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专心致志地洗碗。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细细地把手洗净,转过身,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看着方木,似乎欲言又止。 方木无奈地笑笑。他清楚米楠的疑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米楠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她……真的是那个廖亚凡么?” “是。” “那……”米楠犹豫了一下,“以前她……” “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方木的语气骤然低落,“完全不是。”“哦?”米楠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平静地看着方木,“给我讲讲吧。” 初秋的夜晚,气温骤降,窗户上漫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在这样一栋老式住宅里,三个人,两个空间,隔绝的却不仅仅是一堵墙、一道门,或者一扇窗。无论是现实还是过往,总有些东西让人难以面对或者不堪回首。然而那些印迹却是不容置疑的存在:猝然消逝的生命,戛然而止的青春,不曾表白的初恋,一生无法戒除的香烟。那些呼吸、眼神、鲜血,如同被吸进肺叶的烟气,化作沉甸甸的毒,不管是否情愿,都只能永远背负。这样的讲述注定是艰难的、断续的,还有讲述者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种种抉择。也许,每个人想要的都不是真相,而是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 米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就是更长久的沉默。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米楠出神地望着窗外,似乎在细数那些依次亮起的灯火。每扇明亮的窗户后面,也许都有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庭,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没有人会知道,在同样的窗户后面,是多么荒诞不经的故事。 良久,米楠站起身来,低声说:“我走了。” 方木摁灭烟头:“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米楠看看依旧紧盯着电视的廖亚凡,又看看方木,足有半分钟后,她垂下眼睛,“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告诉我。” 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深夜。两个难以入睡的人。 卧室里,廖亚凡依旧在大声讲着电话。听上去,电话那头应该是一个叫小川的男孩子。他们通话的内容无外是当天一同被抓的年轻人的去向。小川似乎在抱怨廖亚凡只顾自己,不讲义气。廖亚凡在再三解释的时候,语气中还有一丝小小的自得。 方木无意去探听廖亚凡的隐私,甚至不想知道在她失踪的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必定是他不想知道的事实。既然已经无法挽回,揭开那些疮疤就是毫无意义的。与其追悔莫及,还不如想想未来。 可是,未来究竟会怎样? 我们结婚吧。 方木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得哑然失笑。 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同情?赎罪?责任?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是什么,难道需要用婚姻去保证么? 也许只有这样,才是一生的承诺。 方木不愿再想下去,闭上眼睛,努力入睡。然而,卧室里的谈笑声却更加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现在,她应该很快乐。安全的住处,稳定的经济保障,以及,一个愿意接受她的过去、承担她的未来的男人。 未来。 这个词,从未如此沉重过。 胡思乱想间,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廖亚凡却似乎毫无睡意,始终在没完没了地聊着。方木想了想,翻身下床,敲了敲卧室的门。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廖亚凡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就更高昂地响起来。 “我们得去办身份证、上户口……” 廖亚凡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喊着和对方聊天。这举动的意味很明显:别管我。 方木轻叹一声,又敲敲门,说道:“还得去看看赵大姐,她一直在找你……” 卧室内的巨大噪音戛然而止。 第四章 足迹 他拎着保温罐,费力地穿过那些或麻木或忧戚的人群,在一片嘈杂声中直奔住院部二楼而去。 站在病房门口,他稍稍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推门而进。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病床前量血压,看到他进来,嫣然一笑。 “你来了?” 他轻轻地答应一声,似乎怕吵醒在病床上沉睡的女人,尽管他很清楚,她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小心翼翼地放好饭盒,他拉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床边,注视着她。 护士量好血压,把女人瘦削的手臂塞进被子里,掖好,转头看看他,笑着问道:“又带什么好吃的了?” “乌鸡汤。”他朝病床上的女人扬扬下巴,“她怎么样?” “还不错。”护士边整理医用托盘边说,“肌肉也恢复得挺好。有空你多帮她按摩。” 他连连点头,目光须臾不能离开病床上的女人。 “多跟她说说话。”护士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应该听得到的。”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他先是细细地给她喂了半罐鸡汤,然后就坐在她身边,轻声读当天的报纸给她听。从社会版、体育版,一直读到娱乐版,连购房广告和寻人启事都没落下。读累了,他就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选择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调大音量,边看边给她讲解剧情。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姿势没有变,表情没有变,一如既往地沉睡着。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旧把她当做那个喜欢吃手指饼、爱看刑侦剧、不时和他吵架拌嘴的女人。 你并没有走,至少没有走远,你还在我的生活里,所以,我不会让你错过生命中的任何细节,哪怕琐碎、无聊到极点。要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和你过这样琐碎、无聊的生活。 电视剧播完,他就俯下身去,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地为她按摩身体。偶尔感到肌肉的微微颤动,他都会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脸。然而,那些颤动总是稍纵即逝,而那张沉睡的脸也从不曾有任何变化。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稍稍停顿后,就继续按动她的身体。 全身按摩做完,他已是满身大汗。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之后,他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时至中午,和清晨的熙熙攘攘相比,楼下的这条马路清净了许多。卖水果的小贩懒散地靠在树上,间或用喷壶在苹果和荔枝上喷些水雾。树叶依旧是茂密的,只是变得褶皱,还零星散布些金黄。不时有出租车停在门口,跳出一些或急或缓的乘客,引来不远处的煎饼摊主的期待目光。 他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来,继续对她说话。 园区里换了几个保安,有的是退伍士兵,很帅。 隔壁西饼屋池阿姨的女儿出嫁了,她哭得像泪人一样,女儿却满脸喜气洋洋。 美客多超市的老板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方便面的价格涨了五毛。 那盆吊兰长得太快了,得抽时间分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一心想让她知道,在她沉睡的这些年中,有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没变。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他凑近她,“家里有了一个新成员。” 廖亚凡猛地拽起手刹。 疾驶中的吉普车骤然减速,连晃了几下后,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 方木惊出一身冷汗,他顾不得旁边擦身而过的车辆中传来的怒骂,转头对廖亚凡喝道:“你干什么?” “我跟你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廖亚凡毫不示弱,“你再逼我,信不信我把你这车砸了?” 方木咬了咬牙,耐着性子劝道:“赵大姐一直在找你,她……” 廖亚凡二话不说,立刻撒起野来,抬脚猛踹仪表盘。 “好了好了!”方木彻底认输,“不去,行了吧?” 廖亚凡却似乎余恨未消,又狠踹了几脚,才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眼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方木揪出几张湿巾,草草地擦去那些鞋印。看着仪表盘上浅浅的裂痕,方木突然觉得心力交瘁。他摸出一支烟,点燃,随手把烟盒扔在旁边。廖亚凡却回过头来,毫不客气地也抽出一支,熟练地吸起来。 狭窄的驾驶室里很快就烟雾缭绕,方木吸完一支烟,看看正往脚垫上掸烟灰的廖亚凡,伸手打开车窗,转身对她说:“回家吧?” 廖亚凡没有回答,一直盯着窗外出神。方木沿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一间小小的超市,招牌应该是可口可乐公司赞助的,刘翔举着可乐罐傻傻地笑着。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渴了?” 良久,廖亚凡才低声回答:“嗯。” 方木解开安全带,起身下车,廖亚凡又补了一句:“我要可口可乐,罐装的。” 吉普车在公路上飞驰,方木手握方向盘,不时瞄瞄身边的廖亚凡。此刻,女孩出奇的安静。她小口地啜着可乐,似乎那是很珍贵的饮料。喝完之后,她把拉环套在手指上,定定地看着出神。 方木有些不解,开口问道:“还要喝么?” 廖亚凡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眶中已饱含泪水。 “你看,”她举起左手,脸上的表情如梦似幻,“它像不像戒指?” 第47中学杀人案已案发近一周,侦查工作进展缓慢。从以往的命案侦查经验来看,确定作案动机后,就可以进一步锁定嫌疑人范围,逐一展开排查。然而,本案却是个例外。杨学武所作的现场重建不可谓不精细,也得到了分局的认可,但是,却丝毫无助于本案的侦查工作。警方以“报复”作为侦查思路,重点排查与于光自杀有关的人员,甚至对死者曾体罚过的其他学生及其社会关系都一一核实,却始终一无所获。对相关物证的调查也未取得明显进展。其中,钢笔、习题集和a4白纸均为日常用品,查找其来源无异于大海捞针。至于保险箱和铁链,经查,保险箱系浙江某保险柜公司所产,在市内多家超市及办公用品店均有销售,查找购买者需假以时日。现场发现的铁链经鉴定后,系牵引宠物狗所用的狗链,其销售点同样遍布全市,难以作为线索跟进。 此外,分局对这起杀人案,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懈怠情绪。参与侦办此案的干警多已为人父母,因为孩子,没少受老师的气。逢年过节时,更是要费尽心机地向老师们“表示表示”。尽管这份工作让每个警察都平添一份强悍之气,但是自家孩子受到老师的体罚或者不公平待遇时,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所以,这样一个老师,因为体罚学生而遭到残忍的报复,警察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与其说是长期职业生涯所带来的冷漠,还不如说是幸灾乐祸。有的警察甚至说:“这案子还破什么啊?就让那些王八蛋老师看看,欺负学生是什么下场!” 如果说这种声音在警方内部只是暗地流传的话,社会舆论对第47中学杀人案的反应可谓沸反盈天。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恐怕就是c市电视台新闻频道“c市导报”节目组。此前,节目组对于光自杀一事做了连续三天的跟踪报道,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而作为报道核心人物的魏明军随后被杀,更是让节目组感到兴奋莫名。他们立刻抓住这一难得的新闻线索,不仅做了专题报道,还开通新闻热线、微博和短信平台,邀请观众参与讨论。随着讨论的日益热烈,节目组趁热打铁,会同“对话”栏目组办了一期名为“血染的习题集”的电视访谈节目。 节目邀请了市内多所高校的法学、心理学和教育学专家,第47中学的校长和于善平夫妇以及魏明军的遗孀也在受邀之列。 访谈被安排在当晚8点于新闻频道播出,全省有近千万观众收看了这个节目。节目现场气氛热烈,受邀专家分别从各个角度对这两起悲剧进行了讨论和分析,场外观众也通过拨打热线电话的方式参与节目。从专家和观众的观点来看,对于善平夫妇更多的是同情,尽管魏明军也是受害者之一,指责之声却不绝于耳。 节目行将结束的时候,现场出现了意外,先是第47中学的校长因为难以忍受观众的指责甚至谩骂,当场拂袖而去。随即,于善平夫妇与魏明军的遗孀爆发了争执。魏明军的遗孀一再强调自己也是受害者,魏明军已然被害,虽然他对于光的做法不妥,但也罪不至死。于光的妈妈则认为魏明军一家根本没有认错的态度,情绪失控之下,更是起身向对方冲去,伸手欲打。尽管被在场的嘉宾拦住,这个失去儿子的女人仍旧不依不饶。 “他该死!该死!我只恨为什么不是我杀了他……那个人是大侠!英雄!” 这恶毒的话让魏明军的遗孀终于崩溃,她浑身抽搐了几下之后,当场昏厥过去。 尽管节目以一片混乱收场,但当晚的收视率创造了c市电视台的历史纪录,据说,主创人员受到了台里的重金奖励。 同时,“那个人是大侠”的说法不胫而走。 他是不是大侠,在警方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抓住他。然而,在这个城市中游走的凶徒并非仅有他一个。很快,警方的精力就被其他恶性刑事案件分散掉,第47中学杀人案在实际上处于一种搁置状态。 仍在继续追查本案的,只有两个人。米楠和方木。 在上次的案情分析会上,米楠没有及时作出足迹分析的意见,让分局领导略有不满。实际上,米楠在近期一直处于一种情绪低落的状态,整日把自己关在足迹室里做分析和实验。方木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大多数都被拒绝接听,即使接通,也只是简短地对话几句,随后就挂断。 其实方木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有些话似乎也不必说,然而他就是想给她打电话,即便只是询问案件进展,即便米楠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冷淡。 第174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5) 这不是方木喜欢的状态。在廖亚凡重新出现之前,生活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即使有案子,也可以公事公办。然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相对于家里让人头疼的廖亚凡,方木宁愿自己一直呆在公安厅——杀人犯比廖亚凡好对付多了。 一大早,方木就去了宽城分局。边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呼,边信步爬上四楼。刚转入走廊,忽然想到足迹室就在四楼,方木想了想,下了一层楼,去了物证室。 物证室的值班员还在打哈欠,方木递过条子,要查验第47中学杀人案的物证。值班员翻翻记录册,忽然睁大了眼睛。 “来晚了,已经被人提走了。”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方木推门进去,看到杨学武双手扶在台面上,凝视着面前摊开的东西,一动不动。见到方木进来,他定定地看了方木几秒钟,似乎还没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么早?”方木看看那些封在物证袋里的习题集、保险箱、纸张和钢笔,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颜色诡异的数字和字母看起来就像催命的符咒。 杨学武没有说话,只是指指旁边的烟盒,示意方木自己拿烟抽。 方木没客气,抽出一支烟,点燃,静静地看着杨学武。 “你说……”杨学武把几乎燃尽的香烟凑到嘴边,“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笑了笑:“就像那些网民说的——大侠。” 杨学武哼了一声:“他如果是大侠,那我们是什么——鹰犬?” “开个玩笑。”杨学武没接茬,让方木有些许尴尬。他站起来,用手拨弄着那些物证袋。 “最近不忙么?怎么还有心思跟这个案子?” “都是些简单的案子,没意思。”杨学武站直身体,大幅度地活动着腰背,“还是这个比较有挑战性。” 的确,本案的作案动机为报复无疑,但和一般的报复杀人仍有明显的区别。从以往的命案侦查经验来看,凡属报复杀人的,往往还有“额外”的行为伴随,例如对死者尸体的侮辱(如曝尸、切割性器官)、过度损毁(无意义的破坏尸体、分尸)或者殃及家人等等。而本案则带有鲜明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据调查,于光的书桌在他的房间南侧窗下。当晚,他一边拼命做数学题,一边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面对尚余大半本的习题集,于光的绝望可想而知。也许,他曾暗自祈祷再多一点时间,祈祷今天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种对“时间”的渴望,被凶手完完全全地移植在魏明军身上。 相同的夜晚,相同的任务,相同的结局。 凶手的意图是,让死者感受到和于光一样的焦虑和恐惧,所以他才会冒险布置下那么复杂的杀人现场。 那么,跪趴在教室里,蘸着自己的血拼命解题的魏明军,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计算。答案。密码。手机。还有越流越缓慢的血和越来越无力的手。 也许,他会在那绝望的几个小时里,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 他会不会想,如果我当时对那个孩子好一点,此刻就不用和自己的生命赛跑? 悔恨。 凶手的最终目的也许并不是杀死魏明军,而是让他受到折磨,而这种折磨并不是针对魏明军的肉体,而是他的精神。 看上去,凶手应该是于光的至亲,至少也是因为他的死而对魏明军产生切齿痛恨的人。然而,现有证据显示,凶手与于光的社会关系毫无交叉,甚至可能素不相识。 可是,有谁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甘冒风险去杀人呢? “也许……”杨学武摸着下巴,“是一个和于光有过相同经历的人?” “那嫌疑人的范围可太大了。”方木不由得苦笑,“任何一个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不可能没挨过老师的教训。再说,凶手应该是一个成年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缜密的心思。” “也许是学生时代的伤痛让他对于光的遭遇感同身受,进而去杀人呢。” “不太可能。”方木摇摇头,“实事求是地说,魏明军对于光的责罚虽然过分,但是还不至于酿成自杀这样的结果。于光至少要为之负上一半的责任。被罚写作业——为这么点事就冲动到去杀人,哪会有心思去布置那么复杂的现场,还把痕迹都清除得干干净净。” “那他是为了什么?”杨学武有些不服气。 方木无语。的确,“报复”只是这起杀人案的表象,凶手心中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动机。如果是那样的话—— 一丝不祥的预感慢慢浮现在方木的心头。他转过身,对一脸疑惑的杨学武说: “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他还会不会继续杀人。” 米楠穿着白大褂,背对门口,仔细查验着手里的一个足迹检材。方木敲敲门,米楠闻声回过头来,既不说请进,也不说稍等,只是看了方木一眼,就转身继续忙活着。 方木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来。 “有进展么?” 米楠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足迹检材递过来。 这是一枚反映前掌宽度的残缺足迹,从上面标注的数据来看,为10.12cm,方木在心里默默地推算了一下,问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 米楠点点头:“脚底压力重,压力不太均匀,周围边沿反映有点模糊,有擦痕。” “结论呢?” 米楠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走向墙角的一个鞋柜,从中挑拣一番后,拎起一双帆布鞋,对方木说:“跟我来。” 二人来到一间无人的旧会议室。米楠先用拖布把地面擦拭干净,然后在地面上泼洒了一小摊红色液体。 “把鞋换上。” 方木明白了,米楠想用自己的足迹特征作为参照系统,以此推定犯罪嫌疑人的相关特征。会议室的水泥地面与案发现场的相似,从承痕客体来看,是个不错的实验场所。 方木脱掉皮鞋,端详着手里的帆布鞋。 “嫌疑人穿着这种鞋?” “嗯,是一种模压胶粘的硫化成型胶底鞋。”米楠用手比画了一下,“从鞋底花纹和防滑点来看,怀疑是这种匡威帆布鞋。” “大小呢?” “四十二号左右,”米楠垂下眼皮,“和你的号码接近。” 方木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米楠没有回答,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动作快点。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米楠让方木踩着红色液体,在水泥地面上来回走了十几遍,并把每次行走形成的足迹逐一测量、提取下来。随即,她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样本带回了实验室,和现场提取的检材细细比对着。 方木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米楠的神态专注且耐心,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似乎有一面无形的隔离罩,将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方木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游移,从手到脸,从紧抿的双唇到偶尔紧蹙的眉头,心底有一片祥和慢慢蔓延开来。 这感觉让他觉得放松,甚至有些慵懒,却丝毫没有被冷落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米楠放下手中的样本,幅度很大地伸展着腰背,似乎疲惫不堪。随即,她看看一直在旁边静坐的方木,轻轻地笑了笑。 “饿了。” 午餐在一家牛肉面馆。米楠吃得很香,却依旧少言寡语,对方木的问话多以嗯啊作答。方木觉得无趣,只能埋头吃饭。不到半小时,午餐就结束了。方木还想坐一会儿,米楠却已经起身了,无奈之余,也只能随她结账走人。 回分局,一路无话。方木几次从后视镜看坐在后座的米楠,对方却始终望着窗外出神。车开到临近分局的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方木看看手表,想了想,开口说道: “时间还早,要不……找个地方坐会儿?” 米楠没吭声,算是默认。 方木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右转弯。 今天并非休息日,英雄广场上的人依旧很多。有母亲带着孩子嬉戏,也有年轻情侣在漫步,更多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 方木从车上拿下半瓶水和一块抹布,带着米楠直奔广场中心走去。 广场正中有一处方形的水泥台,周围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环绕。同样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个直径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圆柱形钢锭巍然肃立。钢锭顶端呈半圆形,未经打磨的表面粗粝黝黑,在日晒雨淋下,有几处泛着暗红的锈迹,平添苍劲凌厉之气。 台前摆放着几束鲜花,看上去,不久前还有人来这里拜祭。方木把那些花束中的残枝和枯萎的花瓣去掉,把被风吹散的花束扶正。然后,他半蹲下来,用水把抹布浇湿,擦拭大理石基座的正面。随着他的动作,几个镌刻其上的名字显露出来。方木用手抚摸着那些名字,动作变得柔缓,口中还轻声默念着。 郑霖。冯若海。展鸿。 方木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姿势也由半蹲变为半跪,似乎在无比虔诚地悼念他们。良久,他抬起头,用手一点点清理那些名字中的尘垢。清理干净后,他又把整个大理石基座彻底擦拭了一遍。在午后的阳光下,基座上的尘土被一扫而空,光辉熠熠。 米楠一直在旁边注视着方木的动作,既不发问,也不帮忙。在这个时候,让他独自完成,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她曾听说过这个纪念碑,也知道有三个警察被融化在这个钢锭里,日夜面对着广场另一侧的c市公安局。她不知道方木和这三个警察是什么关系,但是米楠相信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战友那么简单。 方木做完了一切,又拿出三根香烟,点燃了,放在基座上,随即,他就背靠着钢锭,坐在大理石基座上出神。米楠慢慢地走过去,看看那三个人的名字,又看看方木。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米楠顿了一下,“……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将来一定会慢慢说给你听。”方木笑了笑,“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方木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听,他们在呼喊。” 傍晚,方木开车回家。把车停好之后,他没急着下车,而是坐在驾驶室里抽了一根烟,又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拎着买好的菜和水果,慢腾腾地下车锁门。 远远地,方木看到自家的单元门前有一个人影在徘徊,稍加分辨,方木立刻认出那是赵大姐。方木马上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过去。 “大姐,你怎么来了?” 赵大姐一脸泪痕,显然已经哭了好久。看到方木,泪水又流了下来。 “你可回来了。”赵大姐一把拽住方木的手,“快上楼,我来看看亚凡……”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方木被她催得心焦,手忙脚乱地掏着钥匙,“亚凡不在家么?” “我打了一下午电话了,亚凡就是不接。想给你打的时候,已经没电了。”赵大姐不等单元门完全打开就挤了进去,噔噔噔地往楼上跑。 方木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大姐已经在敲门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敲,室内就是一点回应都没有。方木边开门边安慰赵大姐:“也许她出去了……” 门被推开,几乎是同时,方木和赵大姐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卧室门被咣当一声锁死。赵大姐几乎是扑了过去,在那扇门上连敲带拍。 “亚凡,亚凡,快出来让阿姨看一眼……四年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卧室内一片寂静。方木叹了口气,把赵大姐从门旁拉走,按坐在椅子上,又递给她一杯水。 赵大姐似乎也没了力气,蜷缩在椅子上,捧着水抽泣。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方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把手放在赵大姐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 赵大姐一把抓住方木的手,满眼是疑惑和痛心。 “亚凡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方木看着赵大姐的眼睛,缓缓地摇头。 “我不知道,你也别问了。”方木顿了一下,“那肯定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赵大姐捂住眼睛,无声地哭起来。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抽搐的肩膀,手里的水杯剧烈地晃动着,不时有水泼洒出来,沿着磨起了毛边的裤子流淌下来。 这些年,大家都在艰难地活着。有的是为了信仰,有的是为了承诺,也有的,是为了逃避。 方木静静地坐着,直到赵大姐的抽泣慢慢平复下来。 “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你这里?”赵大姐接过方木递来的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对。” 赵大姐把揉皱的纸巾攥在手里,想了想,轻叹一声。 “也好,”她擤擤鼻子,“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方木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求婚的事告诉赵大姐,否则她肯定会把廖亚凡带走,到时就更乱套了。 赵大姐站起身来,声音喑哑:“我先走了,你多照顾亚凡,这些年,她肯定受了很多苦,有什么需要大姐的,就告诉我。” 方木急忙挽留:“大姐,吃了饭再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赵大姐摆手,“我知道她在就行了,有你照顾她,我放心。” 她转过头,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想了想,慢慢地走过去。 “亚凡,”赵大姐轻轻地抚摸着那扇门,好像那是廖亚凡的面庞,“阿姨知道你心里苦,可是,这么多年,阿姨的心里也不好受。老周走的时候,都没能看你一眼……” 她说不下去了,只能一遍遍地抚摸着那扇门。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就好……有我在,有方叔叔在,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就好好的,踏踏实实的……” 忽然,那扇门咔哒一声开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赵大姐和廖亚凡说了哭,哭了说,更多的时候就抱在一起互相端详,似乎要把四年来的每一丝变迁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等方木叫她们出来吃饭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都一塌糊涂,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 廖亚凡低着头,顺从地牵着赵大姐的手,眉宇间又是那个乖巧温顺的小女孩了。 赵大姐没怎么动筷子,一个劲儿地给廖亚凡夹菜,哭肿的双眼须臾不能离开后者。结果,一顿饭没吃完,两个人又抱头痛哭。 等她们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夜已经深了。方木提出让赵大姐留宿在这里,也好和廖亚凡多聊聊。赵大姐想了想,同意了。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洗漱完毕,又牵着手躲进了卧室。屋子里安静下来,方木抽了根烟,动手把客厅简单整理了一下,也躺在沙发上,准备睡觉。 第175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6) 翻来覆去半天,方木意识到自己有点小兴奋。的确,赵大姐的造访让廖亚凡多少恢复了一些常态。宛若乱麻般的未来似乎理出了一些头绪。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尽管仍然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至少有了一点希望。 在这段日子里,方木对廖亚凡的态度与其说是忍让,不如说是逃避。她不是一个动物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且是一个从道义上或者感情上都让方木无法放弃的人。承担起这个责任,并不仅仅是一日三餐那么简单,要让廖亚凡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或者说,让她回到方木认为的正轨上,需要重新确立她的身份、户籍、就业,乃至—— 婚姻。 他还是无法把她当做自己的未婚妻,相信廖亚凡也是同样的感受。当初廖亚凡在他求婚后,就乖乖地跟着他离开了分局,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在当时的情境下,有一个警察愿意保护她,显然比被送到劳教所要划算得多。 “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会……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是四年前廖亚凡对他说过的话,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方木还能清晰地记得她涨红的面庞。 她就像一只早早被赶入丛林的小兽,在生存中学会了警惕、撕咬、权衡利弊和审时度势。 这种过早的成熟与世故,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身上。 方木翻了个身,情绪骤然低落下来。无论如何,方木都觉得自己应当为廖亚凡的境遇承担一份责任。 我是一个不祥的人。 既然如此,这份责任的形式是叔叔还是丈夫,就没什么分别了。 凌晨时分,方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睡得很不踏实,脑海中尽是一些不连贯的片段。朦胧中,方木忽然意识到有人在他的枕边摸索,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 “哎呀!”那人吃不住痛,叫出声来,“是我。” 是廖亚凡。 方木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拧亮了台灯。 “你干什么?” 廖亚凡没有回答,只是从枕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又看看卧室的方向。 “别让赵大姐看到你抽烟。” “嗯。”廖亚凡低着头,“所以我来拿你的烟。” 方木的心里一松,廖亚凡不想让赵大姐不开心,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改变。想了想,他也抽出一根烟,万一赵大姐闻到烟味,就解释成自己在抽烟,可以替廖亚凡打个掩护。 两个人默默地相对坐着喷云吐雾。一根烟吸完,廖亚凡低着头,慢慢地说道:“我想去周老师的墓地看看。” “行,我尽快安排。” “还有……”廖亚凡犹豫了一下,“你是警察——能帮我找个人么?” 第五章 回忆的灰烬 同样的黄昏,同样的街道,同样的疲惫不堪。 他从拉下一半的卷帘门下弯腰进入,正在嘻嘻哈哈地打电话的女店员看他回来,急忙回过身来打招呼。 “老板,你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帆布袋被他随手扔在桌子上,里面的金属锅碗叮当作响。 女店员递给他一杯水,口干舌燥的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接着,女店员拿过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开始汇报今天的营业情况。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那些数字就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符号,完全听不进去。 “老板?” 他回过头,女店员已经穿好了外套,背包斜挎在肩上,看来已经做好了下班的准备。他笑笑,挥挥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女店员欢快地答应了一声,一转眼就跑出了门。 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此时已是夕阳西垂,半掩的卷帘门下,只剩下门口台阶上的一小块光斑尚未消退。然而那光斑越来越小,从昏黄直至露出水泥地面的青白。店内的一切事物都被掩盖在沉沉的暗色中,黑胡桃木质地的书架与桌椅更是变作模糊的一团。只有咖啡机上的提示灯还在闪烁着,仿佛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静静地坐着,任由自己沉浸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这是他熟悉的感觉,在她之前,似乎只有这一刻才能让他感到安全与温暖。而她所带来的那一抹亮色,来得太快,消失得太早。 在这样的光线下,视觉已然无法延伸它的触角,而嗅觉却越发敏感起来。他吸吸鼻子,那种混合着油墨、巧克力与咖啡的香气再熟悉不过,曾经萦绕其中的一缕花香,再也闻不到了。 不,不能这么想。他用力摇头。 她会回来的。 这时,楼顶忽然传来啪啦一声。他一惊,随即就放松下来。摇摇头,他撑起身子,把卷帘门落下,锁好,然后晃晃荡荡地向楼上走去。 楼上是卧室兼仓库,墙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盒子,临窗的位置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厨房,各种炊具杂乱无章地摆放着。 房间南侧是一张宽大的地台,一张床垫放在上面,被褥凌乱。一个小小的胖男孩,歪着头,靠在床垫上睡得正香。在他的手边,一个用乐高玩具搭起的“高塔”倒了半边,刚才的啪啦声,想必就是从这场“安全事故”中发出的。 他拽过一张毯子,轻轻地盖在孩子身上。然后,他打开冰箱,开始准备晚饭。 晚饭很简单,但是食物的香气很快就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他专心致志地做饭,没听到身后的轻微响动。 忽然,一只手扶上了他的后腰。他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推开,然后转身,举起手里的菜刀。 是那个男孩,他仰面躺在地上,很快就一骨碌爬起来,啊啊叫着往灶台上爬,对他手里的菜刀视而不见。 他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自己的反应再快半拍,很可能就用菜刀劈下去了。 两个人的生活,还需要再次慢慢适应。 看着不停地翕动鼻子,徒劳地试图去抓食物的男孩,他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 “别急,很快就好了。” 当一盘拌着肉酱、葱花和黄瓜丝的面条摆在男孩面前的时候,男孩脸上写满了狂喜和急不可待。他看也不看旁边的筷子,直接用手抓起面条就往嘴里塞。 那仅有两根手指的右手,像一个肉滚滚的叉子,吃起面来倒也挺适合。 他看着男孩狼吞虎咽,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一样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为了生存和食物可以放弃一切。 吃过晚饭,胖男孩又回到床边摆弄那些玩具,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呀呀声。他收拾好碗筷,从冰箱里拿出两根棒骨,敲开,丢进汤锅里熬煮。做完这一切,他觉得有些疲劳,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电脑前随意浏览着。 从娱乐八卦到体育新闻,他浏览的速度很快,手中的鼠标不时啪啪作响。最后,他打开了本地社会新闻一栏。 这次的浏览速度要慢得多,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页面上。 昏暗的室内,显示器发出的幽幽蓝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形成阴影和沟壑,宛若一尊雕像。 不知何时,胖男孩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第47中学杀人案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野,不仅是警方,民众关心的热点也很快转向了其他领域。这也难怪,物价、食品安全、教育、医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事关民众的切身利益,他人的生死,终归是他人的。生活总要继续,失去丈夫的,要考虑重新组建家庭,失去儿子的,要继续规划未来。历史的车轮行进得太快,他们宛若两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或被碾压,或被扬起,转瞬间就灰飞烟灭,再无痕迹了。 也许,他们在案卷档案中留存的时间,不会比亲人的回忆更长。 杨学武提出凶手也许是和于光有着相同经历的人,方木并不认可。但是在所有线索都已中断的情况下,也只能按照杨学武的思路查查看。 去厅里的数据室查档案的时候却遇到了些麻烦,数据室的老段死活不给面子,非要方木拿齐了手续再来。方木有些纳闷,按照制度,查看档案的确需要履行一定程序,但是自己在公安厅工作了这么多年,和老段早就是熟人了,有时查数据时打个招呼就行,怎么突然就改了规矩呢? 没办法,方木只好找边平开函,又找厅长签字,折腾了半小时后才回到数据室。老段细细地把所有手续核对完毕,又让方木在资料借阅表上签字。 方木没好气地说:“用不用把我的工作证也拿给你查验一下啊?” 老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别闹意见啊,小方,我这也是没办法——上头有新规定。” 方木龙飞凤舞地签完字,把笔一丢:“又抽什么风啊?” “j市公安局的档案室被盗了,这帮家伙也是废物,丢了好几年了才发现。”老段把借阅表收好,“上周厅里开了完善档案管理制度会议,以后再想查数据,可没那么方便了。” 方木笑笑:“你要受累了。” “是啊。”老段愁眉苦脸地说,“也不给涨工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方木都在翻阅数据室里的案卷档案,试图寻找类似的案件,却一无所获。他心里觉得烦躁,随手拿出香烟,还没等点燃就被老段一把抢走。 他指指墙上簇新的“禁止吸烟”标志,坏笑着说:“也是新规定。” 方木没办法,只能悻悻地出门去吸烟室。 连吸两根烟,方木的思路也慢慢整理清楚。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作案手法,除了教化场系列案件以外,在c市再没有出现过。从全省的发案情况来看,也没有类似的先例。在全国范围内,以教师作为被害人,并由学生发动的凶杀案件本来就屈指可数,采用这种手法的,更是闻所未闻。看来,杨学武的思路也行不通。 方木想了想,又返回数据室,调取了十年内未结案的案卷资料。 自从2004年公安部提出“命案必破”的口号后,命案侦破率大幅上升。悬案寥寥无几,且多是犯罪嫌疑人已被锁定,只是尚未归案而已。余下的,多半是盗抢类和经济类犯罪。方木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最近的一起市人民医院医生失踪案,仍旧毫无头绪。 由此看来,至少在警方登记在案的范围内,凶手是第一次作案。他设计出如此复杂、精巧,且风格化强烈的杀人手段,显然不是内心的一时激情所致。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普通凶杀案有一个特点,就是多为熟人作案。在个别情况下,会出现被害人为多人的情况,例如灭门,但从作案次数上来看,超过一例的很少。而另一类凶杀案则完全相反,凶手多为陌生人,且多次作案的情况居多。 也就是连环杀人。 方木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第47中学杀人案绝非个案那么简单。凶手本次犯案不可谓不成功,案发近两周后,警方仍毫无线索。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鼓励。而他在这种心态下,很可能会再次作案。 如果方木的推测没错的话,这个“大侠”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深秋,天气晴好。 龙峰墓园是c市最大的墓群,坐落于城郊,大部分c市居民身后的栖息所都在这里。园内四季松柏常青,一座座白色的墓碑依山而列,上下错落有致。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那些墓碑反射出炫目的光,让整个墓园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中,行走于墓碑之间,给人这样一种错觉:那些长眠于此地的人们,真的去了天堂。那里,相对于此时、此地,也许是更加美好的所在。 方木把车停好,拎着白酒、点心和水果向龙峰墓园里走去,廖亚凡捧着花束跟在后面。她今天穿了米楠拿来的衣服,一头蓝色的乱发扎成马尾,没有化妆,整个人看上去清新淡雅。 关于周老师的种种,方木都没有告诉廖亚凡,只是说周老师死于一次意外。他不想破坏周老师在廖亚凡心目中的形象,相信廖亚凡也是抱有同样的想法。 两个人,两个世界,彼此却都有羞于出口的秘密,慈祥的背后有邪恶,清纯的已经美好不再。重逢时,唯有希望能保持当年的样子。 穿行于墓碑间的小路上,廖亚凡似乎越来越紧张,脚步也越发迟缓。方木不得不几次停下来等她。走到周老师的墓前,方木撤去早已枯萎的花束,摆好供品,一扭头,却看见廖亚凡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地朝这边看着。 “过来吧。”方木冲她挥手。 足足过了半分钟,廖亚凡才抻抻衣服,抹抹头发,脚步机械地走过来。 方木接过她手里的花束,轻轻地摆在墓前。 “给周老师鞠个躬吧。” 廖亚凡没动,怔怔地看着低矮的坟墓。好半天,她才哑着嗓子问道: “他……就在这里?” “嗯。” “这么小……他睡得舒服么?” 方木无语。 廖亚凡慢慢地蹲下来,把手伸向那冰冷的大理石,指尖刚刚碰到,就猝然缩了回来。几秒钟后,她又试探着伸手过去,终于,把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 她的身子一歪,倚在墓上,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方木的鼻子一酸,悄悄地走开了。 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跟周老师说,也许是追悔,也许是思念,让廖亚凡单独留在那里,是最好的选择。 方木沿着台阶慢慢地向下走,随意打量着身边的墓碑。每次来到墓园,他的心中总会有一种万籁俱寂的宁静感。长眠于此的人们都得到了彻底的解脱,再有不甘,也无济于事。世间的种种,好的,坏的,统统不重要了。 想想看,这几年来,方木来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墓园,无论是凭吊还是查案,都伴随着一个个让人心潮激荡的故事。 这样的日子,还会过多久? 想到这些,方木倒有些羡慕那些凝固在墓碑上的面庞了。 抽过几根烟后,方木远远地看到廖亚凡走下来。不知是因为蹲得太久,还是情绪过于激动,廖亚凡的脚步虚浮,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 方木迎过去,廖亚凡不想让他看到哭肿的双眼,微微扭过头去。 方木递给她一包纸巾,就默默地在前面带路。 走出墓园,方木却没走向停车场,而是转向墓园管理处。 廖亚凡看看不远处的吉普车,又看看方木。 “我们去哪儿?” “你不是委托我找一个人么?”方木转过身,“他也在这里。” 来到墓园管理处,方木找到管理人员,简单询问几句之后,就带着廖亚凡去了骨灰寄存处。 第176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7) 所谓寄存处,不过是几面黑胡桃木制的架子,上面摆满了没有墓地安葬的骨灰盒。有的木格里尚有死者的遗照和枯萎的花瓣、供果。有的木格里则乱七八糟地堆着几个骨灰盒。他们恐怕在生前就过得颇为窘迫,死后仍旧这般凄凉。 方木和廖亚凡穿行于那些木架之间,不时轻念着上面的编号。终于,方木在一面已经开裂的木架前停下了脚步。 他转到木架前面,上下打量了一番,蹲下身子,从倒数第二层的木格里抽出几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骨灰盒。逐一分辨后,方木拣出其中一个,用手草草擦拭后,递给了廖亚凡。 廖亚凡已经猜到了“他”的下落,双手依旧抖得厉害。扫了一眼骨灰盒上的名牌后,廖亚凡的目光变得疑惑。 “这是……” 方木点点头:“你要找的那个孩子不叫贺京,叫杨展。”他用手擦擦被灰尘和油垢蒙住的照片,一张稚气的面孔显现出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就是那个常在天使堂附近玩的孩子。” 廖亚凡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良久,已经红肿的双眼再次盈满泪水。 “他……怎么会……” “自杀——用一支被盗的警枪。”方木扭过头,把视线投向远方。那里,一支送葬的队伍正在告别厅前缓缓绕行,排头的男子捧着一张遗像哭得撕心裂肺。 “在此之前,他用那支枪枪杀了父亲。” 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骨灰盒上,男孩的照片很快被晶莹剔透的泪水覆盖,眉宇间顿时生动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竟透出了俏皮的意味。 “你为什么没来……为什么没和我一起走……为什么要骗我……” 廖亚凡用手一遍遍抚摸着骨灰盒,那轻飘飘的木头盒子里,真的是那个爱喝可乐、拿菜包子当美食的少年么? 方木静静地看着廖亚凡,对于她当年出走的真相已经了然于心。 还要否认命运的存在么?周老师临终前的牵挂是廖亚凡,廖亚凡出走前最后的等待是杨展,杨展亲手枪杀杨锦程,而杨锦程正是害死周老师的元凶。 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自作自受。 冥冥中,真的有一双翻云覆雨手,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芸芸众生,让我们毫无缘由地爱,莫名其妙地恨。让我们在轮回的漩涡中彼此依赖,彼此杀害。 我们,都敌不过他的心血来潮。 临走前,方木看到廖亚凡把手上那枚小小的钻戒除下,放进那个骨灰盒里。镶嵌其上的钻石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静静地划过白皙的双手和暗紫色的木盒。很快,那点光芒就滚入狭窄的缝隙,消失在那些白色的灰烬中。 第六章 子宫 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块。然而,这一小块却不得不裹挟在历史前进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城市化,是当下中国最关注的话题。城市的管理者们把它叫做发展。对于一切阻碍所谓“发展”的东西,均被视为洪水猛兽,比如那些低矮陈旧的楼群,在管理者们看来,就像疮疤一样丑陋不堪。 于是,那些疮疤被粗暴地揭开,伴随着剧烈的刺痛,在那些红肉上覆以更加鲜亮的绷带,全然不顾那下面是否还有脓血和暗疾。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去的,远远不仅是土地和家园。 如今,作为一块即将被揭开的疮疤,富民小区里的绝大多数住宅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少数住户还在坚持,试图换取更多的拆迁补偿款。园区里的所有楼体上都用刺目的红色喷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断水断电,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区内仍旧空无一人,宛若战后的废墟一般。 一个原住民匆匆穿过满是碎砖和瓦砾的小路,直奔某栋楼房而去。一条觅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筑垃圾中没精打采地寻找着,见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带兴奋地摇摇尾巴,似乎想讨得他的欢心,换一个不必风吹雨淋的住处。 他似乎见过这条狗,记得是园区里某个居民家的宠物。大家都拿到补偿款,外出寻找租住地的时候,这条狗也像身后的楼房一样,被遗弃在这里。 空荡荡的园区里,一个单调的女声在一遍遍地重复“配合依法拆迁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之类的废话。他站在七号楼下,扭头看看悬挂在楼顶的高音喇叭,嫌恶地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就沿着户外楼梯爬了上去。 他惦记着家里那扇刚安好不久的防盗门,在同样遍布杂物的楼梯间拾阶而上。转入四楼,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绿色的铁门。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无恙。他满意地拍拍它,掏出钥匙…… 突然,他意识到余光中出现了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在他右侧本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此时…… 他转过身,被眼前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一个巨大的水囊被悬挂在走廊的顶棚上。他之所以认为那是水囊,因为仍有淡色的液体从中滴落下来,在水囊下方形成两平米左右的一摊,看上去略带浑浊,似乎杂质颇多。 他感到有些恶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 水囊应该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积,只是震惊于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绕着水囊,一边观察,一边揣摩它为什么会被挂在这里。 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胶所制,被里面的液体撑得鼓胀光滑。他转到另一侧,突然意识到水囊里应该不仅有液体,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他试探着伸手去摸,硬硬的,却似乎无害。 他大着胆子沿着那些隆起一路抚摸下去,整个人也由直立变为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对自己手上的触觉难以置信。随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几乎是同时,正在楼下的园区里觅食的流浪狗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叫,它吓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声发出的地方望去。然而,视力所及范围内却没有任何让它觉得危险的东西,它不满地冲那里叫了两声,继续在碎砖瓦砾间翻翻找找。 七号楼的走廊里。他跌坐在那摊不明液体中,手刨脚蹬地试图站起来,却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战战兢兢地转身爬行,直到离开那摊液体,脚底不再湿滑,这才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 这些声响再次吸引了流浪狗的视线。它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吠叫起来。 如果它会笑,如果它会思考,它会愉快地想到:为什么这个人和我一样四肢着地呢? 当然,这些它都不会。身处两个不同的族群,它不会理解他的恐惧。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虽然模糊,但他还是分辨出那是一张人的脸。 从墓园回来后,廖亚凡有了很大的改变。不仅很少化妆,头发也尽可能地保持整洁妥帖。家里不再是啤酒罐、烟蒂满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觉到房间里有打扫的痕迹。 也许对此感到失望的,只有楼下小超市的老板。 廖亚凡变得很安静,有时会怔怔地看着远处发呆,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静静地看电视、上网或者看书。 关于过去的种种,无论是周老师还是杨展,在廖亚凡心中,想必都已经做了一个了断。那颗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复下来。 她已经懂得向前看,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方木也感到生活正在渐渐步入正轨,他理应感到高兴。然而,他总是高兴不起来。对于前方的下一站,他虽然模模糊糊地有所预感,却总有些本能的逃避。 这天早上,方木在一阵焦煳味中醒来,他揉着眼睛,边翕动鼻子,边寻找那股气味的来源。 一抬头,方木就看到在厨房里来回转悠的廖亚凡。他有些意外,转身看看卧室。干净的床铺上,卧具被叠得整整齐齐。 他披上衣服,拉开厨房的门,说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正端着一碗水的廖亚凡吓了一跳,手中的水也泼洒出来。 同时,方木也看到了炉灶上的粥锅,白米间混杂着大块焦黄的锅巴。 廖亚凡端着水碗,有些不知所措:“没弄好……煳了。” 方木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水碗,又舀起一勺粥尝尝。 “没事,还能吃,就是有点煳味。” 廖亚凡脸色通红:“我给你做别的吧。” “不用。”方木放下勺子,“加水没用,放一段葱就行。”说罢,他转身向阳台走去,一抬头就撞上了几件潮湿的衣物。这显然是刚刚洗好的,看来,廖亚凡今早做了不少家务。 方木看看那些还在滴水的衣物,其中,有几件是自己换下的内衣裤,不免有些尴尬。 拿了一根葱,方木又回到厨房,切了一段,插进粥锅里。转头看看,灶台上还摆着搅好的鸡蛋和几根香肠。 他转头看看廖亚凡,笑笑说:“你受累了啊。” 廖亚凡的脸更红了,一言不发地摆好煎锅,开始炒鸡蛋。 在热油的劈啪声中,蛋液很快变成一朵绽开的花,廖亚凡翻炒了几下,看见方木还站在原地,就把他推了出去。 “快去洗漱,马上开饭。” 这回轮到方木不知所措了,他搔搔脑袋,老老实实地去了卫生间。 牙刷了一半,方木的手机就响了。几分钟后,他已经穿戴整齐,边擦着嘴边的牙膏沫,边对廖亚凡说道:“我没时间吃了,得出个现场。” 一直干劲十足的廖亚凡嗯了一声,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只是不停翻炒着已经成形的鸡蛋。 方木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对不起啊。 廖亚凡没回话,伸手关掉了煤气。 下楼,发动汽车,上路。注意力渐渐回到方木身上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怅然。倒不是为了错过这顿难得的早餐,而是廖亚凡身上的某种变化。 毫无疑问,廖亚凡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方木就更应该履行自己的承诺。 这一站,似乎就在前方不远,而在方木的心中,竟隐隐地希望它到来的时间越长越好。 长久以来的思念,电光火石的冲动,换来的是一个让人尴尬的结论: 你没有那么好,你没有那么宽容,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而这一切,在廖亚凡的改变面前,已经不算是缺点,而是卑劣。 你这个混蛋! 方木一踩油门,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现场位于铁东区临山路富民小区七号楼内。小区虽然挺大,但是行将拆迁,住户甚少,所以围观的群众寥寥无几。 中心现场在七号楼的四层楼道里。方木刚登上四楼,就被眼前那个巨大的水囊惊呆了。几个警察蹬着梯子,正在试图把它从晾衣竿上解下来。杨学武抱着肩膀,眉头紧锁,旁边是拎着检验箱,无所事事的法医。 “这是……”方木大张着嘴,“这是什么?” 杨学武闻声转过头来,见是方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也觉得奇怪吧?”杨学武重新面向那个水囊,“所以我把你叫来了。” “里面是?”方木指指那个水囊。 “人。”杨学武简短地答道,忽然又笑笑,“真他妈有创意。” 说罢,他走到水囊边,冲还在解绳扣的警察问道:“怎么样?” “不行。”那警察摇摇头,松开双手,用力揉捏着左手指,“系成了死扣,而且还浸湿了,根本打不开。” 方木凑过去,看到水囊上方被一根手指粗细的尼龙绳扎紧,并缠绕在不锈钢晾衣竿上,系得死死的。 杨学武想了想,转身问负责拍照的同事:“证据都固定了?” 后者拍拍相机,示意已经固定完毕。杨学武一挥手:“先把里面的液体抽出来,然后拿工具,把晾衣竿锯断。” 警察们应了一声,分头执行命令。 方木很理解杨学武的急切心情,他自己也很想看看水囊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他绕着水囊转了几圈,又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的确,水囊底部的凸起显示里面除了液体,还有一个倒悬的人。无论他是谁,都不可能再有呼吸了。 方木站起身,向四处张望着。偌大的居民小区里,除了来回走动的警察和几个看热闹的民众外,再没有任何人。只有那些玻璃破碎的窗口,宛若一只只独眼,默默地注视着这凭空悬吊的水囊。尽管不远处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主干路,然而,这里却死一般的寂静。 死者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凶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处理尸体? 方木看看身后的几扇门。这是一片老式住宅区,像这样的户外走廊,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方木想了想,用一张面巾纸盖在手指上,轻轻地推了推身边的门。纹丝不动。再换下一扇,仍旧如此。看来这几户住宅已经人去屋空。 再推下一扇的时候,眼前突然递过一副手套。方木转过头,是米楠。她却并不看他,而是靠近窗户向里面张望着。 “发现什么了?” “没有。”方木边戴手套边说,“只是个推测。” 无论死者在被装入水囊前是死是活,这种处理尸体的手段都是极其费时费力的。凶手把死者悬吊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抛尸。那么,死者也许和这片住宅小区有关系,或许,就住在身后这些住宅的某一户中。再进一步讲,第一现场也许就在这里。 米楠不再说话,又递过一副脚套,示意方木穿戴好。 “你那里有什么发现?” “承痕客体不理想。”米楠指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提到了几枚足迹,都不清晰。” 走廊里喧嚣起来,水囊里的液体被抽干,足足装了两大塑料桶。一队警察分成两组,一组托住水囊,另一组用钢锯切割晾衣架。十几分钟后,不锈钢晾衣架被锯断,水囊被慢慢抽离出来,平置在地面上。杨学武指示尽量保持物证的原貌。于是,一个警察找来一根细铁条,穿进绳扣里,连拧带挑,终于把绳扣打开了。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迫不及待想看看水囊里的景象。 水囊的开口被穿入的尼龙绳扎紧,展开后,一双青白色的赤脚先露了出来。脚腕处被黄色胶带缠绕,双脚中间被同样质地、规格的尼龙绳缠绕了几圈,另一端牢牢地扎在水囊开口处的尼龙绳上。这样,死者就无法在水囊中挣脱,只能倒吊在水囊里。 第177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8) 再展开,一具浑身赤裸的男尸显露出来。看年龄,死者应该不超过50岁,双手被同样的黄色胶带缠绕。因为水囊高度的限制,死者无法充分伸展身体。因此,这具僵直的尸体呈现出蜷缩状。 法医上前进行检验。杨学武低下头查看死者的面部,尽管因为浸泡,死者的面部有些肿胀,但五官及轮廓仍清晰可辨。杨学武的眉头渐渐皱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随即,他又蹲下身子,反复端详着死者的脸。 方木察觉到杨学武的异状,凑过去,刚要开口,就看到杨学武猛地站起身来。 “富民小区……富民小区……”杨学武看着一片荒芜的园区,口中喃喃自语着。 突然,他转身面向方木,脸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木,我知道这家伙是谁了。” 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喧嚣与味道。 他并不喜欢这种氛围,无论是医院还是消毒水,都让他心生不快甚至憎恶。然而,他没有选择,女人只能住在这里,他只能这般忙碌。 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果然,那个护士也在。 “南护士你好。” 南护士回过头,略施粉黛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倦容,她笑笑,随即就是一个哈欠。 “你来了……啊……对不起。” “昨晚没睡好?”他把手中的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随口问道。 “嗯。”南护士收拾好体温计和血压仪,看看他,“你也一样啊,眼圈都黑了。” 他笑笑,伸手在脸上搓了几下:“她怎么样?” “还不错。”南护士转头面向依旧沉睡的她,“没什么变化。” 听到这些,他有些黯然,嗯了一声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别灰心。”南护士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这种患者的恢复期本来就很长,只要能坚持下去,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他抬起头,报以一个微笑。 “说老实话,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患者中状况最好的了。”南护士的脸忽然红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有了你,她实在是很幸运。” 他转头看看床上的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南护士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就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送南护士到门口,伸手拉开房门,说道:“白天休息一下吧,你也很累了。” “争取吧。”南护士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昨晚……今天还要工作一整天呢。”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和平常一样。喂她喝汤,给她按摩,然后,就是陪她聊天。 电视里正在播放某个清宫穿越剧。本来,他是不屑于看这种东西的。可是,偏偏这个电视剧相当热播,女主角也因此火得一塌糊涂。无论是好的,坏的,他都不希望她错过。至少在她醒来的时候,能知道在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于是,他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雍正皇帝和那几个身份可疑的女子的关系。说了半天,自己都觉得扯淡得很。 “呵呵,我说不下去了。”他先笑场了,“太扯了太扯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他的笑声在寂寞地回响。两个人抱在一起大笑的日子,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笑声渐止,他的嘴角尽管还有上扬的弧度,面色却已经黯然下来。 几秒钟后,他又笑笑,这一次,是笑给自己的。 随即,他掀起她的被子,在那双看似饱满,却缺乏生机的腿上按摩起来。 只揉捏了几下,他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吵闹声。想必又是医患纠纷吧,这年头,这种事太常见了。他本不想理会,可是那吵闹声越来越大,其中,有一个女声听起来格外熟悉。 他停下手,给她掖好被子,转身走出了房门。 病房对面就是医务台。一米多高的柜台后面,南护士满脸通红,正在对医务台前的一个男子大声呵斥着。几个护士围在南护士身边,也在指责那男子,却无人敢上前阻拦他。 男子大约二十几岁的样子,身穿病号服,右手虚握,高举在眼前,摆出一副摄像的架势,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表情再丰富点……很好,小南你往这边走,注意别出画……” 南护士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无奈。围观的护士们也是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 见南护士不动,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放下手里的“摄像机”,不满地说道:“小南你怎么回事?” 说着,男子竟伸出手去,试图把南护士拉出来。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男子拽了回来,牢牢地按在墙角。 “你干什么?”男子拼命挣扎,“不要影响我拍摄……小南,你不想当明星么?我们可以……” 正在撕扯中,医院的保安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而至,不由分说,架起男子就走。男子还在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小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捧成大明星……”直到一行人进了电梯,那令人心烦的喊声才消失。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他揉揉手臂,在刚才的撕扯中,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更加酸痛。 “刚才真谢谢你了。”南护士从医务台绕出来,一脸谢意和歉疚,“没事吧,有没有弄伤你?” “没关系。”他指指电梯的方向,“这人……怎么回事?” “七楼精神科的患者。”南护士无奈地说,“考了几年电影学院,没考上,结果就成这样了。整天缠着我,要我当他的女主角——昨晚都折腾半宿了。” 一旁的女护士打趣道:“他那是看上你了。” “别胡说!”南护士一脸无奈,又转向他,“真抱歉,还连累了你。”“没事。”他笑笑,“也别怪他——一个执着的人。”说罢,他就摆摆手,转身进了病房。 南护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想了想,喃喃说道: “其实,你也是。” 10月11日,c市铁东区临山路富民小区发生一起命案。第一现场位于七号楼一单元405室内。房间为单向内开铁质门,无撬压痕迹。房内北侧为卧室和厨房,南侧为卫生间和客厅。房内陈设简单,物品摆放凌乱。卧室床上有散乱被褥。客厅地面上有男性睡衣裤一套及内裤一条。室内无翻动、搏斗痕迹。通过对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第二现场位于七号楼一单元四楼走廊内,亦即405室门前。四楼走廊顶板上挂有九根长250cm,内径4.3cm的钢管,为居民平时晾晒衣物所用。在第六根钢管上,悬吊着一个巨大水囊,经查,水囊容积为120升,单层尼龙橡胶布材质。经抽离液体,清理水囊,发现尸体。 死者姜维利,男,42岁。尸体全身赤裸,头下脚上悬吊于水囊内,呈蜷缩状。死者双手、双脚均被宽4.5cm的黄色胶带缠绕束缚,并被长67cm,粗0.8cm的尼龙绳穿过两脚间,束缚在水囊袋口的尼龙绳上。 从尸体检验的情况来看,死者体态中等偏瘦,尸长172cm,发长9cm,颜面肿胀,尸表未见损伤。尸体解剖见咽喉、气管、支气管内充满泡沫液,双肺消肿,其表面有肋骨压迹,边缘钝圆,触之有揉面感,切开肺组织,轻压有大量水性泡沫液溢出,胃内充满大量水性溺液,有明显水性肺气肿。同时,在死者呼吸道内验出少量乙醚成分。死亡时间约为当日凌晨1时许。经分析,死因为溺水导致的窒息。 通过对第二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共提取足迹若干。 因死者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其衣物(在衣物内提取皮屑、毛发若干,已和死者做同一认定)被丢弃于405室内。故将405室确认为第一现场,户外走廊的水囊悬吊处确认为第二现场。 在案情分析会上,杨学武所做的现场重建分析意见如下:凶手在当晚子时许来到死者家,敲门入室后,趁死者不备,用事先准备好的乙醚将死者麻醉。之后,凶手将死者的衣物除去,束缚手脚后装入水囊。将死者及水囊移出室外后,凶手将其悬吊在晾衣竿上,而后将液体注入,随即打扫现场后离开。 与会干警对杨学武的分析意见没有太大分歧,但仍有许多疑问: 第一,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第二,凶手深夜造访,死者为何没有感到异常?这是否证明本案为熟人作案? 第三,凶手为何采用溺死的方式杀死对方? 第四,凶手为何采用水囊中悬吊的方式处理尸体? 最后两点是让警方尤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案发时间为深夜,死者已呈就寝状态,且案发地点相对安静,左右均无住户在家,凶手在用乙醚制服死者后,大可以采用更简便、快捷的方式置其于死地,为什么还要让死者活活溺死呢? 此外,因现场已被清扫,无法确认作案人数。如果凶手为一人的话,将死者装入水囊并悬吊在晾衣竿上,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如此费时费力,凶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凶手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掩盖罪行。那么,通过如此诡异的方式展示尸体,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态呢? 这个“心态”,就需要方木给出分析意见了。 在案情分析会上,方木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查看现场图片和一些检测报告。要么,就是吸着烟沉思。 在现场,那个巨大的水囊的确给了方木极强的视觉冲击力。然而,整个现场展现出的强烈仪式感才是方木格外关注的。他隐隐觉得,凶手布置下这么复杂的场面,一定是要表达出某种情绪。而这种情绪,与死者的身份密切相关。 分局长让方木发言的时候,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把头转向杨学武。 “学武在现场第一个认出了死者,先让他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学武显然早有准备,拿出一大沓复印资料,沉吟了一下,说道:“最近,死者可是个新闻人物。” 姜维利,男,42岁,高中文化,无业,一直和其母郭桂兰居住在富民小区七号楼一单元405室内。据群众反映,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今年初,临山路一带被列入旧城区改造计划中,富民小区也在拆迁范围内。园区内的居民在拿到几十万元不等的拆迁补偿费用后,大多迁离富民小区。姜维利一家是几户“钉子户”之一,要求开发商以每平米一万元的标准进行补偿,否则就一直住在这里。开发公司在经过几轮谈判、协商甚至要挟之后,仍然未能与姜维利等人达成拆迁协定。有传闻,开发公司打算提高补偿费用,以换取剩余几户人家顺利搬迁。姜维利见有利可图,竟然将七旬老母赶出家门,意图独吞拆迁款。无家可归的老人在走廊里居住了两天。街道委员会在多次调解无果后,将此事通知了新闻媒体。c市电视台及多家报纸杂志都对此事进行了跟踪报道。郭桂兰被赶出家门第三天晚上,c市电视台在当晚的新闻栏目——“c市导报”中做了一期专栏节目。省内几百万观众通过电视得以知晓姜维利的恶行。在采访画面中,记者和街道委员会工作人员带着郭桂兰老人回家,姜维利却拒不开门,还对来人大爆粗口。老人一边敲打着铁门,一边悲愤地喊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姜维利夹着烟,隔着铁门对老人指指点点:“滚吧,死老太太!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就当没生过我!” 这段画面引起了观众的强烈愤慨,有网友将其截取下来,发布到网上。一时间,对姜维利的谴责与声讨宛若巨浪一般,难以平息。随便打开任何一个网站或者论坛,这段视频都在置顶的位置,紧随其后的,就是数以万计的跟帖与回复。其中,不乏恶毒的诅咒与谩骂。 杨学武介绍完毕,大多数与会者的脸上都泛起了怒意,更有人小声嘀咕道:“这个王八蛋,死了活该!” 然而,死者的身份与背景,与本案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木走到幻灯机前,找出一张现场图片。在白色的幕布上,悬吊在走廊里的巨大水囊分外刺眼。 “你们觉得,这水囊像什么?” 大家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番之后,却没有明确的意见。 分局长先不耐烦了,敲敲桌子喝道:“你小子别卖关子了,到底像什么?” 方木笑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子宫。” 方木的判断并非是简单的推测或者直觉的结果。首先,死者被发现时,呈全身赤裸的状态。脱掉一个昏迷中的成年人的衣物,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凶手在现场从事的活动越多,留下痕迹物证的可能性就越大。从凶手事后打扫现场的做法来看,他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之所以将死者剥光,想必是出于凶手内心的某种需要。其次,死者在水囊中呈现出倒悬的姿态。这种姿态,可以将其理解为确保死者必然溺死于水中。然而,这种理解本身就有问题。如果杨学武的现场重建分析成立,那么死者在被装入水囊前已经处于被麻醉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室内的马桶、澡盆,甚至一个普通的脸盆都可以让死者死于溺水,完全没必要将其移入水囊中。由此可见,这种倒悬的姿态除了可以确保死者死亡之外,肯定还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最后,水囊中的液体成分。一份检测报告显示,水囊中的液体主要成分是水。考虑到案发小区已经断水断电,因此,这些水应该是凶手自备的。这份检验报告显示,除了水之外,液体中还含有无机盐、蛋白质、葡萄糖、激素,以及尿素、尿酸(主要来自于死者死后的排泄物)等等。 这几乎就是妊娠后期,羊水中包含的所有成分。 其中某些物质是不可能在自来水中出现的,由此可见,凶手除了自备水之外,还在水中加入了上述成分。 于是,42岁的姜维利双手抱于胸前,头下脚上地蜷缩在那个水囊中,宛若一个待产的巨大胎儿,回到了那个同样巨大的子宫里。 “简单地说,”方木有些尴尬地做了一个手势,“他‘原路返回’了。” 尸检报告显示,姜维利在水囊中,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清醒,可能小幅度地挣扎过。这多么像胎儿在分娩前的悸动。只是,在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姜维利在生前曾经口出狂言——“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 第178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9) 一语成谶。 方木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一片哄然。大多数人都对方木的分析感到新奇,更多的是猜疑和难以置信。只有杨学武静静地看着方木,表情高深莫测。 第七章 雨夜寻踪 富民小区杀人案的现场过于诡异,警方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为了侦查的顺利展开,并没有向新闻媒体透露更多的情况。然而,无孔不入的媒介还是掌握了关于本案的大量情节。的确,在这个信息产业高度发达的时代,想瞒住一件事,比登天还难。 案发后第三天,逆子姜维利惨死的消息就已经在各类媒介载体上铺天盖地。之前喊打喊杀的民众更是一片欢腾。“罪有应得”、“报应”之类的词汇前所未有地集中在这起案件上。 人人都成了预言家。 也许唯一一个没有叫好的,恰恰是姜维利伤害最重的人。 案情分析会刚刚散会,一干人等纷纷下楼,各自回到岗位上干活。还没走到电梯口,就看到一个值班民警扶着一个老太太从电梯里出来。老太太衣衫破旧,身形佝偻,满眼都是泪水,一只手死死抓住值班民警的衣袖,似乎怕他跑了一样。 值班民警指指刚刚散会的人群,一脸无奈地说:“他们负责查办你儿子的案子。”说罢,他冲分局长撇撇嘴,举起右手在脑袋上画圈,无声地做着口型:“老太太有点魔怔了。” 老太太一脸茫然,似乎面对这样一大群穿着制服的警察,让她有点懵。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她不由分说地抓住离她最近,也最年长的法医老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政府啊,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啊。”老人哭喊起来,“我儿子死得冤啊。” 老郑吓了一跳,一边躲,一边指着分局长:“政府在那儿,我就是小兵。” 老太太急忙跪爬过去,拽住分局长的裤脚,连喊政府给我做主。 老人的哭喊声在走廊里回荡,不少科室的人都探出头来观望。分局长一脸尴尬,伸手扶起老人,转头对值班民警喝道:“这怎么回事?” 值班民警说:“她是姜维利的妈妈,一大早就来了,说要帮咱们破案,给他儿子报仇。” 老太太忙不迭地点头,抽噎着说道:“我儿子是个好孩子……就是交了些坏朋友……欠了点钱……他们我都认识……他死得冤啊……” 老人又大哭起来。分局长的嘴张了张,分明把一句“冤个屁”咽了回去。他扶着老人,对值班民警说道:“找人给她做笔录,把那些‘坏朋友’都列出来,挨个排查。”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中,值班民警把她扶进了电梯。分局长的情绪很坏,挥挥手,说了句散了吧,就回办公室了。 走廊里的人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方木和杨学武相视苦笑。 很明显,郭桂兰提供的所谓线索不会对侦查有什么帮助。尽管姜维利的社会关系中多是公安机关重点监控的人口,但是方木相信本案绝非他们所为。如果动机是复仇,大可不必采用这么复杂的手法;如果是为了追债,姜维利的拆迁补偿款尚未到手,杀了他也没用。分局长让郭桂兰去做笔录,只是平息老人的激动情绪的权宜之策。大不了就浪费点时间,总比被人指责不作为要好。 真正让方木郁闷的是,警方并不认为方木的分析有多么大的参考价值。尽管凶手的手法明显有别于一般的凶杀案,但是方木提出的“子宫”的说法更让警方难以置信。会有人冒着接受刑法处罚的风险,大老远地拎着水桶和水囊,费时费力,就为了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么?就像会上一位老警察所说的那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的确,如果从作案动机入手,本案几乎无迹可寻。尽管从种种迹象来看,最大的可能是报复。那么,郭桂兰老人的嫌疑最大。然而,她对姜维利被杀的悲痛人所共睹。在方木看来,那绝非有意掩饰或者误导,完全是一位母亲痛失独子后,对其之前的逆行的一种无原则的原谅。 在会上,那位老警察提出一种可能性,即负责拆迁的公司为了达到迅速清理园区的目的,雇凶杀害了姜维利。一来,姜维利是所有“钉子户”里最让拆迁方头疼的一个,干掉他,之后的拆迁就再无阻碍,此外也可以对其他“钉子户”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二来,姜维利对其母的驱赶和虐待已经引起强烈的社会愤慨,干掉他,至少在道德层面上,会获得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同,不至于对拆迁方和开发方形成过多的不利影响。至于那些诡异的手法,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在拆迁过程中死过人,以后开发的楼盘还会有人买么?这么做无疑是自断后路。 老警察对此嗤之以鼻:拆迁方就负责拆楼、清人、拿钱,至于开发方怎么卖楼,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再说,在全国范围内,拆迁出人命的事多了去了,可是,那些所谓的“血房”,哪一栋没卖出去? 这是实话,在物价飞涨的当下,似乎房子才是硬通货。大多数人耗费一生积蓄买下那个水泥盒子,就是为了一份保障和安全感。至于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无暇顾及也无人愿意去想。 在别人的生死和自己后半生的保障之间,在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都会做出同一个选择。 老警察的思路虽然有些勉强,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侦查方向。分局长把任务布置下去,各路人马,各司其职。 方木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杨学武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看法。所以,当杨学武向他走来的时候,方木隐隐有些期待。 “郁闷了?” 方木点点头:“有点。” 杨学武递给方木一根烟,又帮他点燃,吞吐几口后,低声问道:“你觉得,这案子和47中学那件有关系?” 潜台词是:凶手就是那个所谓的“大侠”。只不过,杨学武用了一种比较稳妥的说法而已。 方木心里一松,杨学武毕竟和那些抱着传统侦查经验不放的侦查员有别。 在侦办第47中学杀人案的时候,方木就有过隐隐的担忧:也许凶手还会犯案。富民小区杀人案,正符合他的推测。 二者的相同点在于,首先,凶手都采用了不合常规,甚至是费时费力的杀人手法。 其次,现场都呈现出诡异的仪式感。显然,凶手的目的并非杀死对方那么简单,而是着力突出被害人的死法。换句话来说,凶手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更多考虑如何杀死被害人。 再次,凶手在作案后仔细清理了现场,尽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在第47中学杀人案中,凶手也有同样的表现。 最后,凶手在前往犯罪地点时携带了大量的辅助工具,例如水囊和水桶等等。这显示,凶手肯定有车辆之类的交通工具,这一点,也与第47中学杀人案相似。 在方木看来,这些就可以作为将两案并案处理的依据。 “你觉得呢?” 杨学武没作声,只是一个劲地吸烟,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同意局里的意见。” 方木愣了一下,刚才在会上,和杨学武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肯定对方的表情不是惊诧或是难以理解,而是赞同。一转眼,最后一个同盟军也倒戈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杨学武把烟头丢进电梯旁的烟灰桶里,“串并案——才两起,似乎有些为时过早,而且也没有太明显的证据。” 他伸手按下电梯:“你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只不过有些太个人了。毕竟,感觉这玩意靠不住的。”说罢,他就迈进敞开的电梯门,缓缓上升。 方木笑了笑,摇摇头。被他人质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木并不觉得太失望。只是这些话从杨学武嘴里说出来,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他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回厅里。转身走向楼梯间的时候,他忽然心里一动。 还有个办法,可以验证他的推断是否准确。 似乎每次见到米楠的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背对着实验室的门,扎着马尾,穿着白大褂忙活着。听到推门声,米楠转过头来,能看出脸色蜡黄,鼻头也红红的。 “开完会了?”米楠的嗓子嘶哑,还带着很重的鼻音。 “嗯。”方木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她,“你怎么了?” “感冒。”米楠吸吸鼻子,“没事——会上什么结论?” 方木没回答,走过去,俯身查看桌面上的足迹检材。 “有什么发现么?” “暂时还没有。”米楠微微侧过头去,“提取到几个足迹,都没什么价值——有几个还是自己人的。” 这帮家伙,没几个记得进现场要戴脚套的。方木一边嘀咕,一边随意在检材中翻看着,忽然,其中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与其他检材不同,那张上面除了编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标注。 “这是?”他举起那张检材冲米楠晃晃。 “这张不用检验。”米楠面色平静,“那是你的脚印。” 方木的脸一红,看来自己口中的“这帮家伙”,也包括本人在内。 全部检材都翻看完毕,都是皮鞋底的足迹。方木有些不甘心,又翻查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米楠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木的动作,直到他失望地站起身来,才开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方木沉吟了一下,问道:“上次提取的那种胶鞋底足迹,发现了么?”“没有。”米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干的?” 方木点点头。 “并案处理?” “没有。”方木苦笑,“局里没采纳我的意见。” 米楠想了想,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档袋,翻找一番后,抽出一张检材,拿到桌前,和那些检材逐一比对起来。 方木也凑过去,问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换了另一双鞋作案。”米楠没有回答,依旧专心致志地比对着。方木忽然意识到,米楠已经在自己之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她现在做的,就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方木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不再打扰她,静静地坐在一边。 半小时后,米楠从那些检材中拣出四份,在上面逐一做好标记后,拿到显微镜下继续观察。 几日未见,米楠似乎瘦了一些,白大褂覆盖下的后背能隐隐看出肩胛骨的形状。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咳嗽声,方木起身寻找她的水杯,想给她倒点热水。 刚站起来,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方木看看,是廖亚凡打来的。 突如其来的铃声在室内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犹豫着要不要在米楠面前接这个电话。米楠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看拿着手机的方木,又转身继续工作。 方木咧咧嘴,按下接听键,廖亚凡却不说话。方木接连喂了两声,听筒里才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在开会么?” “没有。” “说话方便么?” “方便,你说吧。” “下午有时间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转身看看米楠。后者依旧坐在显微镜前,一动不动。 “有事么?” “我想去看看赵阿姨……我找不到那个福利院,你能不能……”她的语气从之前的蛮横变为委婉,这让方木感到有些不习惯,同样也无法拒绝。 “好的,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 “好。”廖亚凡的声音变得轻快,随即就挂断了电话。 方木捏着手机,看着仍然帮自己分析的米楠,不知该如何开口。米楠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似乎方木和刚才的电话都不存在一样。 方木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喃喃地说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隔了好半天,才听到米楠轻轻地嗯了一声。 方木有些尴尬,低声说了句你辛苦,就转身带上房门,悄悄地走了。 本来是晴天,到下午的时候突然转阴。吉普车开进福利院的时候,乌云已经低低地压下来,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 坏天气并没有影响廖亚凡的心情,一下车,她就跑向早已等候在门前的赵大姐。方木捧着四箱牛奶跟在后面,刚才的郁闷情绪也已经一扫而空。 一起在门前等候的,除了赵大姐,还有崔寡妇和陆海燕。 暗河一案之后,陆家村几乎沦为一座空村。崔寡妇和陆海燕母女二人来到c市,在方木的介绍下,就职于这家福利院。福利院为她们提供住处和一日三餐,崔寡妇和陆海燕在福利院里做清扫、采买等等杂活。薪水微薄,但看得出两人还是很满足。 崔寡妇还是不善言辞,接过方木手中的牛奶之后,就拎到厨房去。几个稍大点的孩子纷纷过来和方木打招呼,随即就七手八脚地帮崔寡妇搬牛奶。 陆海燕清瘦了一些,剪了短发,没有那些貂皮和金饰,整个人看上去清新淡雅。显然她刚刚还在干活,衣服上还有些许水渍。见到方木,陆海燕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天边隐隐响起雷声,风也骤然大了起来,看来一场秋雨将至。赵大姐招呼大家进屋去,同时吩咐陆海燕快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起来。 方木留下来帮忙。那些晒了大半天的衣服还有些微微的潮湿,不过,凑近了,洗衣液的清香还是扑面而来。这家福利院的规模比天使堂要小一些,某些硬件还凑合。比如那几台全自动洗衣机。方木知道,那是陆海燕卖掉貂皮大衣和首饰换来的。 很快,方木的胳膊上就搭了厚厚的十几件衣服,他伸手去拽一面床单,却拉不动,再用力,就听到陆海燕一声惊叫,连同床单一起被拽了过来。 原来两个人的目标都是这个。方木忍俊不禁,先笑了起来。陆海燕的身上和胳膊上都是衣服,站都站不稳,看到方木的笑,她也笑了。 “怎么样,在这里还习惯么?” “挺好的。”陆海燕仔细地把床单对折,搭在身上,“每天干干活,照顾孩子们,也不觉得累。” 方木看看陆海燕的眼睛,明亮、平静、安详。 和陆家村往昔的富足相比,福利院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不过,对于陆海燕而言,内心的宁静比什么都重要。 陆海燕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拽下剩余的几件衣服,对方木说道:“今晚吃包子,进去帮忙吧。” 福利院里没有太大的房间,所以大家只能集中在饭堂里。赵大姐拿出一大盆和好的白菜猪肉馅,招呼大家围坐在一张木质大餐桌前。 第179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0) 对于做包子这种事,方木完全插不上手,被赵大姐分配去揉面。其余的人都有任务,廖亚凡的任务是包包子。 她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张餐桌发呆。方木最初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就明白了廖亚凡的心思。 那张餐桌,是从天使堂带到这里的。 廖亚凡伸出手,小心地触摸着光滑的桌面,随即,她稍稍俯下身去,鼻翼翕动着,似乎在寻找那些熟悉的味道。 那张餐桌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早已浸透了食物的味道和烟火气,尽管粗粝,却是廖亚凡一生难忘的回忆。 正在搅拌肉馅的赵大姐停下手,定定地看着廖亚凡,几秒钟后,她一言不发地把廖亚凡拽进怀里。 周围的人都停止了动作,默默地看着她们,却没有人感到惊奇。住在这里的人,谁没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呢?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赵大姐擦擦眼睛,笑着说:“都愣着干吗啊,干活吧。” 除了方木,大家的手脚都很麻利。廖亚凡的动作最初有些笨拙,很快就熟练起来。眉眼间,又是当年那个勤快、温顺的小姑娘了。 一笼笼雪白的包子很快就摆在蒸锅里,大片蒸汽蔓延开来,饭堂里变得温暖又潮湿。不时有孩子探头探脑地钻进厨房,看着蒸锅垂涎欲滴,然后在赵大姐的笑骂声中一哄而散。 大家围坐在餐桌前,一边等包子出锅,一边随手干点杂活。方木剥着蒜瓣,听赵大姐和廖亚凡絮絮叨叨地聊着。很快,他就无事可做了。想了想,掏出烟来走出饭厅。 雨已经下起来,风却小了很多。铅灰色的天边,细密的雨水倾泻下来,宛若一条条泛着光泽的钢丝。方木靠在门廊边,静静地看着雨中的庭院。 时值深秋,那些低矮的绿色植物已经开始透出隐隐的枯黄,在雨水的冲刷下,叶片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机。尚存的一些花朵就没那么幸运了,勉强支撑的一点红色,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方木慢慢地吸烟,吐出的烟气打着旋儿,很快消散在雨幕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下来的几天,估计会气温骤降。方木想了想,应该再给廖亚凡买些衣服了。这事让他颇为挠头,还不如让她自己去买。 还有,她的感冒会不会加剧? 想到这里,方木突然意识到,这个“她”,是米楠。 “想什么呢?” 一个轻缓的女声打断了方木的思绪,他回过头,陆海燕站在门边,微笑着看着自己。 “没事。抽根烟。” 陆海燕走到他的身边,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深深地呼进一口潮湿清新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去。 “多好。” 她转过头:“去吃饭吧。” 晚饭是米粥和白菜肉馅包子,还有一些凉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们早就围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赵大姐的兴致很高,悄悄地问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长的酒偷出来。 方木赶紧摆手说不要。赵大姐说可惜了,中午杨敏和邢璐刚来过,听说方木要来,邢璐非要留下来等他,后来因为要上晚自习,才不得不回去。 廖亚凡一直在安静地吃包子,听到赵大姐的话,突然问道:“邢璐是谁?” 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赵大姐倒是快言快语:“你方叔叔救过的一个女孩子。” 廖亚凡来了兴致,放下筷子,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赵大姐却不接茬,又给她夹了两个包子,点点她的头说:“快吃,你抢不过那帮小家伙——咱娘俩晚上再细唠。”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头吃饭。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几个包子,忽然发现陆海燕只喝粥吃凉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盘推过去,示意陆海燕拿几个。陆海燕看看托盘,忽然做出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冲方木微微颔首。 方木正在诧异,一旁的崔寡妇把盘子推了回去。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更惊讶了,转头看看陆海燕,后者冲他笑笑,继续低头喝粥。 坐在对面的廖亚凡却忽然殷勤起来,把盛着凉拌菜的钢盆推到陆海燕面前。 吃过晚饭,孩子们陆续回到房间里休息或者写作业,赵大姐和崔寡妇带着大人们收拾厨房。很快,小小的饭堂又恢复了整洁。赵大姐拿出一筐青菜,边择菜边和廖亚凡聊天。时针很快指向九点,赵大姐提出要让廖亚凡在这里留宿一夜,廖亚凡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点点头。 “要不,你也在这里凑合一宿得了。”赵大姐很热情,“院长不在,你可以睡他那个房间。” “算了吧。”方木站起来摆摆手,“明天还得上班呢。” 赵大姐也不勉强,和廖亚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雨依旧很大,方木钻进吉普车,和赵大姐简单说了几句,又转头问廖亚凡:“明天我来接你?” 廖亚凡正在看墙上的门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几个字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已经透出斑斑锈迹。她动作轻缓地抚摸着那几个字,表情如梦似幻。 方木的心一软,轻声说道:“亚凡?” “哦?”廖亚凡回过神来,“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 方木点点头,和赵大姐告别后,发动了吉普车。 开出去好远,方木看看倒车镜,廖亚凡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块门牌下,一如几年前的那个秋夜。 吉普车很快就驶离城郊,穿过环路后,进入了市区。因为大雨的缘故,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公路上只有车辆在来回穿梭。在路灯的照映下,潮湿的路面绽开一朵朵斑驳的金色花朵。方木忽然有一种懒散的感觉。的确,大雨似乎是阻断人类室外活动的主要方式。在这种天气里,最惬意地莫过于躲在温暖的室内,来一杯热茶,或者看一场精彩的球赛。 喜欢在大雨中出没的,都是那些心理不正常的家伙。 正在胡思乱想,道路左侧的高楼大厦之间出现了一个刺眼的缺口。就像一片战后的废墟,在周围的繁华景象中显得格格不入。方木扫了一眼,立刻意识到那里正是富民小区。一瞥之间,吉普车已经飞驰而过。前方是一排红灯,方木逐渐减速,忽然心念一动,转过方向盘,停在了掉头车道上。 富民小区在临街的一排楼房后面,只有一条窄窄的胡同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车停在路边,拿起雨伞,向富民小区走去。 小区里空无一人,加之断水断电,大多数住户家中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几扇窗户里还透出微弱的烛火,想必是那些所谓的“钉子户”。不知道这个该死的词是谁发明的,让保护私人财产的人被冠以这样一个屈辱的称呼。 和身后灯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富民小区里宛若地底世界。沿着胡同不过走了区区十几米,方木就彻底陷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不时踢到碎砖或者钢筋。 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响似乎比平时放大了三倍。很快,雨水顺着伞沿流淌下来,方木的裤脚和鞋子转眼就湿透了,一股凉气从脚下传上来,很不舒服。 呵呵,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在这种天气中出没的,都是不正常的家伙。 方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否则也不会对犯罪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尽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会上,自己的推断没有被采纳,方木还是想来富民小区再看一看。当主观推测统统行不通的时候,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站在凶手的立场去思考。 进入富民小区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已经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楼,想必这里的原住民都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拿到了补偿款,先行离开了。脚下的碎砖瓦砾更多,块头也更大,方木崴了两次脚之后,不得不再次慢下脚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挡了眼前的视线,雨水却在远处的事物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块,看上去影影绰绰。 那天晚上,凶手拎着水桶和水囊、绳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轻松。虽然没有雨,但脚下的碎砖瓦砾就够他受的了。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大的动力,一定要用那么费力的方式去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 想到这里,方木远远地向七号楼望去,试图体味一下凶手当时的心态。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这个念头彻底忘掉了。 七号楼里居然有隐约的亮光。 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之前的数据显示,七号楼里尚在坚守的“钉子户”只有姜维利一家。郭桂兰已经被民政部门安排进一家养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为案发现场,警方也不会这么快就解除封锁。 方木打起精神,拔脚向七号楼的方向走去,虽然脚下跌跌撞撞,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那点亮光。随着距离的缩短,七号楼的轮廓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来。 没错,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楼。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么? 方木立刻收起雨伞,光滑的伞面一定会引起轻微亮度的反光,也许会被对方发现。他冒着大雨,尽量轻手轻脚地跑到园区的围墙边,小心翼翼地向七号楼摸去。 刚走到楼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经湿透了。他稍稍平复一下呼吸,捋了一把滴水的头发,又把眼镜在衣襟上擦干,确保自己的视线不会受到影响之后,他调转雨伞,把伞把朝前,小幅度地挥舞了几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玩意实在不适合做武器,还不如刚才在园区里拣块砖头。不过聊胜于无,总比赤手空拳好。 在雨夜里重返犯罪现场,不管他是谁,肯定与本案有关。 略略定神,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爬上楼去。 湿透的鞋子踩在脚下,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好在声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方木丝毫也不敢分神,一边留意楼上的动静,一边小心地向上移动。 来到四楼走廊的转角,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蹲下来,平复一下呼吸之后,他微微探出头去。 的确,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蹲在405室门前,不知在干些什么。一只手电筒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区域。刚才在楼下看到的亮光,应该就来自那支手电筒。 方木轻轻地站直身体,捏了捏手里的雨伞,小心翼翼地踏进走廊。 对方似乎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蹭到距离对方五米左右的地方。这个长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对方突然发动攻击,如果他转身逃跑,自己也不至于被落下太远。 手电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对方的背影,他穿着一件宝石蓝色的防风外衣,由于带着兜帽,看不清头部的特征,只是感觉对方身材瘦小。 方木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对方被吓了一跳,一声短促的尖叫后,手电筒光迅速扫射过来。 方木抬手遮住额头,正在提防对方发动攻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随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光圈从方木的脸上移开,对方掀开兜帽,米楠那张略显憔悴的脸露了出来。 “我还想问你呢——吓了我一大跳。”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气喘,看来仍是惊魂未定,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木急忙过去,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敲打着。米楠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问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跑出来干吗?” 米楠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现场有个地方,我还想再看看。”米楠指指地面。 那是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周围已经显现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方木想了想,水渍恰好处在当时悬吊的水囊的下方。 “你的意思是?” “当时只检查了干燥的地面,没考虑这片区域。”米楠重新蹲下来,指着那片水渍,“我想,这里是中心现场,尸体附近应该会留下凶手的足迹,也许有当时我们忽略的。” “哦?”方木顿时兴奋起来,“有发现么?” 米楠点点头:“你瞧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她接连指示了几个地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方木看到水渍边缘和那层薄薄的水面下,各有几枚浅浅的足迹。只不过多数为残缺不全,且相互覆盖的,十分模糊。 “而且,”米楠又指指楼梯方向,“我在那边又发现了几枚足迹,其中还有擦蹭型的。” “擦蹭型?”方木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这种足迹,想必是有人意识到脚底沾水,有意在地面上擦蹭形成的。案发后,能在鞋底沾染到水囊里渗出的液体的,只有三类人。第一类,就是报案人,不过从他的讲述来看,当时他逃还来不及,不可能想到蹭干鞋底。即使有,也应该是蹬踏型的。第二类,就是进入现场的警察。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诡异的水囊上,应该不会想到鞋底的干净问题。再说,警察们出惯了大大小小的现场,对各种恶劣环境早就见怪不怪,别说是鞋底那区区一点水,就算是尸液也懒得去擦。第三类,就是凶手本人。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如果意识到鞋底可能沾水,肯定会想办法清除干净,避免留下足迹。 也就是说,水渍边缘和水下的足迹,很可能是由凶手留下的。 想到这里,方木急忙俯下身子,仔细地查看那些足迹。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个所以然。 “有那种胶底鞋印么?” “还不知道,得拿回去仔细看……”话没说完,米楠又咳起来。 方木赶紧给她敲背,忍不住又埋怨道:“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感冒加重就麻烦了。” “就是因为下雨我才来的。”米楠一手按胸喘息,一手指指外面如织的雨帘,“我怕雨水浇进来,破坏足迹。” 方木的心一热。还在生病的米楠冒着大雨来到现场,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 他想不出别的话,只能讷讷地说道:“那……谢谢你了。” 米楠的脸有些微红,小声说:“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这是我的工作。” 方木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把足迹提取下来?” “嗯。”米楠从墙边拎过一个箱子,“你来给我打下手。” 第180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1) 箱子里摆满了工具。米楠拿出几个套在一起的空心圆筒,在那摊水渍上大致估算了一下,抽出其中一个圆筒罩在水渍上,然后递给方木一个滴管,吩咐他把圆筒中剩余的液体慢慢抽出来。随后,米楠又拿出一个广口烧杯,注入一些清水后,撕开一小袋白色粉末,蹲在一边等方木。 水渍中的液体很快就被抽干。米楠把白色粉末均匀地撒在广口烧杯内,大概达到3∶5左右的比例后,米楠伸手进去,顺着烧杯底部开始匀速搅拌。搅拌了大约半分钟,烧杯内已是半凝固状态的膏状液体。她举起烧杯看了看,确认没有气泡后,把膏状液体倒入手心,小心翼翼地探入圆筒,让液体沿着指缝慢慢地流入足迹形成的凹陷内。 做完这一切,米楠站直身体,把手伸到走廊外,用雨水把手心内的膏状液体冲刷干净。方木问道:“还需要做什么?” 米楠的脸上不再是刚才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而是变得放松多了。 “什么都不用做,等着。” “需要等多久?” “四十分钟吧。”米楠看看手表,又看看走廊外的雨水,“今天空气潮湿,石膏液的凝固需要多一点时间。” “那些足迹……”方木指指楼梯那一侧,“也需要提取么?” “嗯。不过不能用模型提取。”米楠拍拍摆在箱子里的相机,“已经提取完了。” 两个人无事可做。方木把箱子盖好,示意米楠坐在上面,然后又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米楠推让了几下,挨不住方木的坚持,也只能答应。 走廊里静下来,外面的雨声显得更加嘈杂。两个人都不说话,目光齐齐地聚集在那个圆筒上。米楠面色平静,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衣服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方木却没那么安静,隔几分钟就去看看圆筒中的石膏液是否凝固。 折腾到第四次的时候,米楠忍无可忍,一把抢过方木手中的电筒关掉。 “你能不能老实一会儿?” 走廊里重归黑暗,方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背靠在墙上不动了。想了想,他一边告诫自己要耐心,一边拿出烟,默不作声地吸起来。 良久,听到米楠那边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别着急,发现那个胶底鞋足迹,我会马上告诉你的。” 方木嗯了一声,转头看看米楠。她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唯独那双眼睛闪闪发亮,然而,一瞥之下,那对亮光也随之消失——她又把头转了回去。 大雨。黑夜。寂静的走廊。沉默的男女。在任何一部爱情电影里,都是注定要碰撞出火花的场景。 然而,走廊是命案现场。没有鲜花和晚餐,两个人共同关注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足迹——想想就好笑。 无言以对,似乎是这些日子以来,方木和米楠之间的唯一状态。想想看,似乎没有必要,可是,却是不得不接受的必然。 “她还好么?”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 “还不错。” 又是长久的沉默。 “打算什么时候……”米楠的声音低下去,“结婚?” “这个,还没想呢。”方木的心沉了一下,“再说吧。” 米楠不说话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她站起来,声音却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去看看‘作品’。” 几乎是同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犬吠。 方木心头一凛,立刻甩掉烟头,一把拽住米楠,行将按亮的电筒也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米楠也听到了犬吠,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子。 这么晚了,谁会来这宛如废墟般的小区呢? 方木示意米楠后撤,然后稍稍直起身子,探头向楼下观望。 不远处,一道手电筒光正在来回摇曳,来人撑着一把雨伞,看起来走得也是无比艰难。从行进的方向来看,他的目标也是七号楼。 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人渐渐接近,最后,那道手电筒光消失在楼下,紧接着,就听到雨伞收起和蹭鞋的声音。 方木半蹲着身子悄悄后退,凑到米楠身边,低声说:“他上来了。” 米楠的表情有些紧张,她朝那个圆筒努努嘴,又挑挑眉毛。 方木点点头。 相当一部分犯罪分子喜欢在犯案后重返现场,特别是那种通过作案满足某种心理需求的人。站在曾经侵犯过他人的地方,回味受害者的惨呼、挣扎,乃至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抽离的微妙感觉,对这些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美妙的回忆。其中,既可以重新体味犯罪所带来的满足和刺激,也可以获得一种“成功”的快感。 在方木看来,这个所谓的“大侠”,很可能就是这种心态。 寂静的雨夜中,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传来。 米楠抓住方木的手,无声地询问道:“怎么办?” 方木想了想,又四处观望了一下。走廊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西侧楼梯的楼梯间可以让他们暂时隐蔽。 他拎起箱子,示意米楠跟他走,米楠却挣脱了方木的手,在衣兜里摸索了几下之后,矮身过去拿起了罩在足迹上的圆筒,又把一片黑色的东西覆盖在石膏模型上。 的确,如果“他”的目标正是案发现场的话,那个圆筒肯定会让“他”望风而逃,而那片白色的石膏模型在黑暗中肯定会更加刺眼。那片黑色的东西也许是复印纸,唯有希望他不要注意才好。 方木来不及责怪自己的粗心,拉着米楠悄悄地退到西侧的楼梯间。刚躲好,就听到脚步声已经转入了四楼走廊。 米楠躲在方木身后,仔细倾听了几秒钟之后,悄悄地附在方木耳边说道:“单人,男性,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在70公斤以上。” 方木的心一沉,对方体格强壮,病中的米楠无法指望,单靠自己一个人,实在没有把握制服他。 正想着,手中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凭手感,方木意识到那是米楠塞给自己的强光手电筒。 方木想了想,无声地冲米楠比画了几个动作。大意是:待会儿他靠近的时候,由米楠突然打开手中的雨伞,对方势必会用手电筒来照射。那么,银灰色的伞面会反射出强光,一来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二来可以干扰他的视线。然后方木从侧下方用电筒攻击对方,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制服他。 米楠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同时把雨伞握在手里,拇指按在开关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他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最后停下来。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距离,正是405室门前的位置。 方木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头去。 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405室门前,正用手电筒在门上及门口的地面上四处扫视着。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蹲下身子,一边用电筒拨弄,一边仔细观察着。 借助他手里的电筒,方木一下子意识到对方发现了什么:那是自己刚刚丢下的烟头! 太大意了! 方木在心里连骂自己,而对方显然也意识到走廊里刚刚还有人在。他直起身来,用手电筒来回扫视几圈之后,光线就指向西侧楼梯间。 方木急忙缩回头。同时,对方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而且,正冲着他们的藏身处而来! 方木竭力屏住呼吸,手心里已经全是汗,几乎握不住那只强光电筒。眼看着光柱在他们对面的墙体上扫来扫去,光斑也越来越集中。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后背被米楠猛地推了一把,紧接着,她从方木身边噌地一下冲了出去,手中的雨伞啪的一声打开了! 方木来不及多想,侧身冲出楼梯间,刚刚挥起手中的强光电筒,就感到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电筒也脱手飞了出去。 对方也受到了惊吓,把手电筒挡在额前连连退后,几乎是同时,方木听到一阵熟悉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那是子弹上膛! 妈的,他居然有枪!方木的心一凉——这下麻烦了! 米楠显然也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她不假思索地把伞朝对方一丢,转身竟扑倒在方木的身上。 方木又急又气,拼命爬起来,想把米楠掩护在身后。可是米楠张开四肢,死死地抱住方木,一时间竟让他动弹不得。 对方显然已经占据上风,躲开雨伞后,光圈随即笼罩过来。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开枪。几秒钟后,一个让人更加诧异的声音响起来: “方木?” 半小时后,方木和米楠坐在一家快餐店里,对面是一脸阴沉的杨学武。 从方木手中飞出的手电筒并没有辜负它本来的使命,尽管并非有意,它还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杨学武的额头上。此刻,杨学武用啤酒瓶冰敷着那个青紫色的肿块,另一只手摆弄着腰间的枪套。 那里是一只七七式手枪,半小时前,杨学武差点用它打中米楠。 米楠查看着一堆碎裂的石膏,它们已经无法形成完整的一块,有些部分已经碎成了粉末。米楠的脸色越发难看,最后把它们扫进一个塑料袋里,重重地摔进足迹箱。 方木看看米楠,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要不……再回去重做一份?” 米楠没说话,大口夹着炒土豆丝,看上去饿坏了。片刻,她冷冷地甩出一句: “原始痕迹已经被他踩坏了,再做几次也没意义。” 杨学武面带愠色,大声申辩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谁能想到这么晚了你们还在提取足迹啊?” 方木赶紧打圆场。他看看杨学武额头上的肿块,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没事吧?” 杨学武哼了一声,并不领情:“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方木现在的样子的确够狼狈,满身灰尘泥土不说,左脸颊上也有一块大大的擦伤,手肘和胯骨都在火辣辣地疼,估计都摔破了。 酒菜上齐,米楠点了一碗米饭,头也不抬地闷声吃饭。两个男人也不说话。方木折腾了半宿,也饿了,却没什么胃口。好不容易提取到的足迹毁于一旦,这让他颇感郁闷。吃了几口菜,方木就拿出烟来闷闷地吸着。 杨学武倒没闲着,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啤酒,不时在方木和米楠脸上来回扫视。坐了半晌,他忽然问道:“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偶然碰到的。”方木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来现场?” 杨学武不说话,只是起身在方木面前的玻璃杯里倒满啤酒,然后举杯示意。 “我开车了,”方木急忙摆手,“不能喝。” 杨学武把杯子重重地一顿,粗声粗气地说道:“你是不是男人?” 方木又好气又好笑:“这跟是不是男人没关系!再说,我们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 “没事。”杨学武又举起杯子,“干了这么多年,方方面面我都有熟人——谁也管不了咱们。” “还是别了。”方木把杯子推开,“有机会再说。” 杨学武瞪起眼睛:“你他妈把我砸成这样,让你喝杯酒还唧唧歪歪?” 这话让方木再难推辞,只好伸手去拿酒杯。刚刚举起来,旁边的米楠就一把夺过去。 “我替他喝。”米楠面无表情地盯着杨学武,一仰脖,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方木想去抢下酒杯,已经来不及了。 杨学武的脸涨红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也一跳一跳的。 “你凭什么替他喝啊?” “袭击你是我安排的。”米楠放下酒杯,两颊绯红,“我向你赔罪。” 杨学武的脸更红了,口中也变得语无伦次:“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实在说不清楚了,索性也把杯中的啤酒喝个底朝天。 方木有些烦躁起来,这叫什么事儿! 米楠喝完酒,拎起足迹箱,示意方木跟她走。 “方木,送我回去吧。” 方木刚要起身,杨学武隔着桌子一把拽住他。 “你走吧,方木不能走。” 方木被拽了个趔趄,无奈地问道:“你又要干吗?” “和你谈谈。” “谈什么?” “谈案子!” 方木只好坐下,尽量耐住性子说道:“学武,你喝多了,改天再谈好么?” 杨学武没回答他,只是冲米楠摆摆头:“你先走吧。” 米楠看看杨学武,又看看方木,转身就走。 方木急忙说了句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短信,也不知米楠是否听到,就见她推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方木甩开杨学武的手,点上一支烟,看看脸红脖子粗的杨学武,不耐烦地说道:“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杨学武却安静下来,也慢条斯理地点上一根烟,吞吐着烟雾,隔着桌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木。 良久,他冒出一句:“你小子可以啊。” 方木一怔:“什么意思?” 杨学武笑笑,伸手弹烟灰,再抬头看方木时,眼神中竟透出许多怨恨。 “深更半夜的,你有本事把米楠拽出来帮你搞案子……”杨学武顿了顿,“你不知道她生病了么?” 方木忍住气:“我跟你说过了,我们是碰巧遇到的。” “替你挡子弹,替你喝酒,这也是碰巧?” “你别胡说!”方木提高了声音,“你不是要谈案子么?到底谈不谈?不谈我走了。” 杨学武却一下子委顿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挥手叫来服务员,又要了两瓶啤酒。 方木静静地看着他自斟自饮,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回现场?” “今天开完会,我就一直留在局里。”杨学武打了个酒嗝,“眼前是这起案子,脑子里却是47中学那起,总是不自觉地把这两起案件放在一起比较。” 方木的心下有些释然,看来自己对杨学武的感觉没错。 “你也觉得二者有相似之处?” “嗯。”杨学武点点头,“不过,只是感觉。毕竟二者在手法、场所、被害人的特征上都有很大的差异。所以,我就想来现场再看看,也许有我们漏掉的线索。” “发现什么了?” “这个。”杨学武指指头上的青肿,没好气地说。 方木忍不住笑了起来,抽出一根烟甩给杨学武。 杨学武的脸色好了一些,点燃香烟,又问道:“你们好像有发现?” “也不算什么发现,几个模糊的足迹。”方木有些悻然,“本来打算拿回去检验一下,结果还被你踩坏了。” 看杨学武神色尴尬,方木又安慰道:“不过,也未必是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许是一些无关的足迹也说不定。” 杨学武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隔了好半天,他看看方木,又试试探探地问道:“你和米楠很熟么?” 方木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还算熟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 第181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2) “你用不着这么八卦吧?”方木的脸色沉下来,“这和你没关系。”“当然有关系。”杨学武一下子提高了嗓门,“米楠是我们局里的人,也是我的……小妹妹。你一个快结婚的人,注意点言行举止行不行?” “你喝多了吧?”方木彻底失去了耐心,也不愿再和他纠缠下去,挥手叫过服务员,“结账。” 杨学武死活不肯让方木付账,两人争执了几句之后,杨学武把两张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就走。方木看他脚步蹒跚的样子,提出要送他回去。杨学武又是拒绝,方木没办法,又不能任由他开车回家,只好把他塞进一辆出租车了事。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1点。方木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翻出手机来查看,却没有米楠发来的短信。他想了想,连续编了几条短信,却都统统删掉,最后只发了几个字:到家了么? 发送完毕,米楠没有立刻回信。也许是已经睡下了。方木这样想,却不能说服自己去安心睡觉。 廖亚凡不在家,没有往日回家时吵闹的电视节目和不时响起的手机铃声,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安静无比。方木靠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厉害。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疲倦从骨缝里一点点沁出的感觉。 半小时后,方木的手机还是毫无动静。他想了想,按下米楠的电话号码,拇指却在拨出键上停了很久。最后,他还是懊恼地把手机甩在沙发上,起身走到厨房。 冰箱里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方木拿出一罐啤酒,走到阳台上。 推开窗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就是越发深重的凉意。雨已经停了,被清洗之后的城市却并无多少清新的感觉。漂浮的灰尘被雨水混合成泥垢,不依不饶地依附在所有对象上,看上去厚重黏腻,令人心生厌恶。 是你无心自洁,还是从来就罪孽深重? 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明月星辰都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吝于把哪怕一星半点的光辉投射到这个城市之中。没有光。大多数人都在黑暗中沉沉地睡着,各自在梦中感受光荣、狂喜、诡谲抑或悲伤。 方木慢慢地喝着啤酒,感受那冰凉的液体穿过喉咙,进入胃袋,然后在毛孔里散出一点点热量。 身体的知觉渐渐恢复,被擦破的皮肤开始火辣辣地疼痛。他咧咧嘴,仰脖喝干啤酒。然后走回客厅,一件件脱掉全身的衣服。 受伤的位置集中在左半身,手肘和胯部的皮肤都擦伤了,有些地方还在渗出血珠。方木找出碘酒,仔细地在伤口上来回涂抹着。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不时眉头紧蹙,牙关紧咬。处理完外伤之后,方木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艰难地站起来,尝试着活动全身关节,没发现更严重的内伤,却在胸口和后背上各发现一块淤青。 方木想了想,立刻意识到这是米楠在他身上留下的。 在听到拉动枪栓的一瞬间,米楠的本能反应是保护方木。这让他感到一丝暖意,更有深深的尴尬和内疚。 关键时刻,自己的身手居然不如一个女人。狼狈地摔倒不说,还要让这个女人反过来保护自己。如果杨学武的反应再慢一些,恐怕方木的后半生都要在痛苦与自责中度过。 当杨学武问自己是不是个男人的时候,方木是有一些心虚的。 他忽然意识到,杨学武对自己的敌意,更多的是出于对他和米楠在一起的嫉恨。 看来,这小子喜欢米楠。 方木靠在沙发上,忽然笑了笑。 杨学武是个很棒的小伙子,至少从今天晚上的表现来看,他和米楠还真是很合适的一对。 可是…… 这个“可是”之后的事情,方木不愿再想了。他只记得,当他手忙脚乱地试图爬起来,把米楠护在身后的时候,米楠死死抱住自己的情形。在那一刻,方木竟丝毫无法撼动她的双手。 一种强烈的自卑忽然涌上心头。 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我,这样一个神经质的我,这样一个脆弱的我,这样一个背负着沉重负担的我…… 值得她那样做么? 忽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屏幕也亮了起来。 方木愣了一下,急忙抓过手机。 发信人是米楠,内容只有一个字:嗯。 倦意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第八章 噩梦 他也在梦中。 当那熟悉的场景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之中。这十几年来,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感到慌乱与恐惧,只是觉得无奈。因为他明白,即使自己很清楚是在做梦,也无法醒过来,只能任由那些画面“播放”完毕,才能大汗淋漓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依旧是黑暗的山洞,依旧是压迫的窒息感。 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四肢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除了眼球之外,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 山洞里有奇异的光,自上而下泼洒下来,然而却微弱得宛如行将坠落的月亮。这让他有一种感觉,似乎除了自己藏身之处的狭窄逼仄之外,不远处的前方则是更加广阔的所在。 在那片广阔的地方,有两根粗壮的石柱一路蜿蜒向上。他将眼球转动至极限,也无法看到那石柱的顶端,更不知道那里是怎样的情形。只能感到那对石柱的高大伟岸,坚不可摧。 石柱并非是笔直的,有着流畅的曲线和遒劲的隆起。它们似乎也不是毫无生命的石头,在那些奇异的光的照耀下,石柱内似乎有东西在规律地扭动。这十几年来,他曾以为自己梦到的是两条巨大无比的蛇。然而,他没见过这种可以完全直立的蛇,而且,那两条石柱也不像蛇的身体那样匀称、光滑。这让他感到迷惑。每次做完相同的梦之后,他都会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好好看看它们究竟是什么。然而,它们一直在他的梦境中,却从未展现出自己的全貌。 它们的粗壮和伟岸让他战栗。虽然身处那山洞的底部,他也认为整个山洞是靠那对石柱来支撑的。奇怪的是,他并不因此而觉得安心。相反,那伫立于不远处的高大石柱似乎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接下来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石柱的扭动开始变得剧烈,中段还有古怪的屈伸。在它们的动作下,整个山洞也猛烈地摇晃起来。几乎是同时,痛苦的呻吟声从山洞中的各个角落里传出,宛若一群受惊的蝙蝠,在黑暗中迎面飞来。 那呻吟声让他感到莫名的羞耻和愤怒,他拼命扭动,试图摆脱躯体受缚的局面,更希望去冲到那石柱前—— 毁掉它们! 这念头常常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石柱一旦倒塌,他自己也会随之被深埋在山洞中。然而,那一刻的冲动让他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只想让那呻吟声停止,让那高大粗壮的石柱坍塌! 而它们真的倒下了。 随着一阵破碎的脆响,石柱齐齐地向右侧弯曲下来,似乎从根部彻底折断。他感到惊异、恐惧,更多的是一阵狂喜和酣畅淋漓的快意。更让他意外的是,他的身体能动了! 他来不及活动躯体,因为就在同时,头顶的黑暗猝然压了下来—— 下一秒钟,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大汗淋漓,如濒死的鱼一样喘息。 十几年来,无论他醒来的地方是床,还是公园的长椅、桥洞抑或水泥管道,这个梦都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还记得第一次梦到这些的情景,当时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直到睁眼时,看到头顶的一片星空。 此刻,他眼前只有同样漆黑的天花板,耳边是微微的鼾声。直到意识和知觉慢慢恢复,他才发现胸口横着一条沉重的大腿。 他费力地把它搬开,大腿的主人发出不满的哼哼,随即就被鼾声取代。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下来。潮湿的空气从窗缝中吹进来,紫色的厚布窗帘微微抖动。忽然间,他睡意全无,待满身的汗水冷却之后,起身披衣下床。 胖男孩依旧毫无知觉地睡着,小小的背影慢慢起伏。他替男孩把被子掖好,轻手轻脚地下楼。 相对于阁楼上,咖啡吧里是更加黑暗的所在。他一路摸索着到吧台,拧亮台灯后,这斗室的一角才有了微微的光。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吸吸鼻子,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抿了一口之后,又点燃一根烟。 昏暗的台灯下,烟雾的质感更加浓厚。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烟气升起、伸展,直至慢慢消散,宛若一个身姿妖娆的精灵。他尝试着伸手去抓那丝绸般轻柔、摇曳的腰肢,然而,她惊叫着消失在他的掌心,只留下一抹来不及褪尽的淡淡蓝色。 他想到了她。 在她之前,一切都是奔逃和懵懂。在她之后,生活有了颜色,食物有了滋味,血液重回面庞,他的脚步,终于可以放慢。 就连那个让他一直感到困惑的梦境,也被她解析得彻底清晰。 “不,不要惧怕你的回忆。”她说,“它是你的一部分,并且,迟早会变成你的力量。” 于是,在她之后,每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他都会在肢体恢复知觉后去寻找她的手。每一次她都没有令他失望。除了十指紧扣,还有一对明亮的眼睛,穿透层层黑暗,刺破他的皮肤,直达内心。 就好像她一直在凝视他。 香烟燃尽,他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又抿了一口酒。身体渐渐热起来,只有一双露在外面的赤脚还有微微的寒意。他下意识地裹紧睡衣,伸脚在吧台下寻找拖鞋。忽然,在一块地毯下,他感到了一块半圆形凹陷。 他的心一紧,随即就放松下来,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索性,他半靠在椅子上,用赤脚细细感受着那块凹陷及里面的拉环,仿佛在挑逗,又好像在炫耀。 喂,你,今晚睡得好么? 按照局里的布置,警方开始对负责富民小区拆迁的相关单位展开调查。经查,2010年底,c市政府将富民小区附近地块的开发建设工程交给了某房地产开发公司。该公司将整体拆迁工程承包给宏达房屋拆迁公司。宏达房屋拆迁公司将工程再次分包,其中,负责富民小区整体拆迁工作的是企盛房屋拆迁公司。按照国家法律法规的规定,拆迁公司必须具有相关行业资质。企盛房屋拆迁公司并无相关资质,而是挂靠在宏达房屋拆迁公司名下开展业务活动。 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负责人叫薛企盛,男,44岁,曾因敲诈勒索罪和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刑满释放后,薛企盛纠集一些社会闲散人员组成了企盛房屋拆迁公司。挂靠到宏达房屋拆迁公司之后,企盛房屋拆迁公司参与了市内多地段的拆迁工作。调查结果显示,薛企盛和他手下的拆迁人员主要充当暴力拆迁及截访的角色。在富民小区拆迁的过程中,原居民与拆迁公司多次发生肢体冲突甚至结伙械斗,其中都有薛企盛等人的参与。据富民小区原居民讲,拆迁人员为了达到迅速迫使拆迁户离开园区的目的,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在凌晨时分,忽然在拆迁户门口燃放鞭炮;或者向拆迁户门上泼洒粪便等污物;更有甚者,在拆迁户外出时,强行破门后入室进行打砸,房主闻讯赶回时,室内已是一片狼藉,打砸者早已逃之夭夭。 有些原居民在遭遇暴力及骚扰后愤而报警。然而,由于部分拆迁人员都是临时雇佣来的外地人,“干完活儿”,拿到佣金后就离开本地,根本无从查找。即使抓到了人,口径也出奇的一致,都说和拆迁公司没关系。查无实据,警方也只能对这些人处以治安处罚了事。此外,拆迁往往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当地派出所也承受着来自有关部门的压力,对暴力拆迁引发的冲突和流血事件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恐避之不及。 这次出了人命,想回避也不可能了。 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负责人及其人员构成的身份引起了警方的兴趣。这是一些只认钱的主儿,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般的拆迁工程都不会超过三个月,而根据企盛房屋拆迁公司的预算,对富民小区的整体拆迁工作,即使是作为二包,利润也会超过300万元。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时间短,见效快,利润高。在这样的利益诱惑下,不排除他们会做出杀人害命的勾当。 警方立刻传讯了薛企盛及其手下员工共十余人。薛企盛本人拒不接受传讯,并试图外逃,警方依法对其进行了拘传。 薛企盛企图外逃的消息曾一度引起警方的高度关注,并视为是其做贼心虚的表现。方木却并没有这么乐观,如果薛企盛真的与姜维利被杀一案有关,早就逃跑了,根本不会等到警察找上门来。而且,在方木看来,让这群乌合之众寻衅滋事、敲诈勒索都不在话下,但是让他们去有计划地杀人,恐怕绝大多数成员都会打退堂鼓。即便是“干活儿”,他们依靠的也是人多势众。单独拎出来,恐怕个个都是怂包。而从现场提取到的痕迹物证来看,作案人应该不会超过两个。此外,薛企盛等人从经济条件和身体条件来看,的确符合警方的推测。但是,如果要起到恐吓其他拆迁户的目的,杀死姜维利就足够了,完全没必要用费时费力的溺死的方式,更没必要布置那么诡异的现场。再者,姜维利在某种程度上,和这些拆迁人员有相似之处。即,都是所谓的“江湖人士”。既然都是同一类人,就有处理类似问题的办法和江湖规矩。如果拿出一笔钱满足姜维利的要求,相信姜维利会痛痛快快地搬离园区,同时对其他拆迁户守口如瓶。这么做,风险和成本都比杀人要小得多。 杨学武在这一点上和方木有所分歧。他觉得,所谓江湖规矩,利字当头。如果价钱谈不拢,对于姜维利这样混不吝的主儿,痛下杀手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同样认为对薛企盛等人的传讯不会对案件获得大的突破。薛企盛也算是个老江湖,按理来说,不会做这种蠢事来引火烧身。 第182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3) 事情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警方对薛企盛等人的讯问并没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从对案发前几日的调查来看,与薛企盛等人的联络和交往之人也没有异常情况。案发当晚,薛企盛及其手下在岳山海鲜酒楼吃饭至晚11时许。之后,一行人又来到釜山园浴馆。凌晨1时许进入1703、1704两个包房里打麻将至早9时许。上述供述均得到岳山海鲜酒楼及釜山园浴馆有关人员的证实,经调取两家的视频监控录像,证实薛企盛等人的供述属实。至于薛企盛企图外逃的原因,薛企盛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试图回避讯问。经深挖,薛企盛不得不交代了数起故意毁坏他人财物及寻衅滋事、聚众淫乱的违法事实。其中,薛企盛及其手下的部分行为已触犯刑法,拟另案处理。 这点结果,连意外收获都算不上,顶多在年度工作总结上增加几个无关痛痒的数字。警方大失所望。唯一感到兴奋的,又是媒体。 在薛企盛交代的违法事实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媒体的关注。薛企盛为了讲排场,摆威风,有时会让手下去临时雇用一些人来“撑场面”。其中,有一些人是从附近中学雇佣来的未成年人。薛企盛交给手下每个人一百元“出场费”,经过层层盘剥,到这些少年手里只有区区二十元。然而,就这一点点钱,也让少年们趋之若鹜。一个受访的少年说,这事其实一点也不难,只要跟着去就行了,不仅报销车费,还管一顿饭。到了拆迁现场,只要拿着刀或者棍子站着就好…… 在c市电视台的晨报节目中,主持人正在对这个少年进行采访。尽管少年的眼睛部位被打上了马赛克,仍能感到那张脸上的木然和冷漠。 “如果需要动手打人呢?” “那得加钱。” “加多少?” “二百。” 主持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控制情绪。 “你敢下手打人么?” “最初也不敢,后来他们都打了,我也打了。”少年低下头。 “他们是谁?” “同学。” “他们为什么敢下手呢?” “因为钱呗。”少年忽然笑了,“有钱可以去网吧,可以买游戏装备,还能买好吃的……” 正在吃早饭的方木推开碗,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帮小兔崽子!”他低声骂道,忽然自觉失口,急忙看了看身边的廖亚凡。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群混迹街头,出入不良场所的少年之一。 廖亚凡却丝毫没有反应,依旧低着头,小口啜着豆浆。 从福利院回来之后,廖亚凡变得沉默了许多。然而,方木意识到,那并非是之前的安静状态的延续,而是出现了新的问题。之所以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廖亚凡开始偷偷地观察自己。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无论在厨房还是客厅,方木总能和廖亚凡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期而遇。然而那注视并非是善意的,其中含有猜疑、审视或者别的什么。 方木觉得很不舒服,几次想问廖亚凡发生了什么。可是,每一次,廖亚凡都会在方木开口前移开目光或者突然走掉。 方木先是无奈,继而恼火,最后干脆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他把碗筷送到水池里,看看手表,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衬衫。刚一上身,鼻子里就蹿入一股浓重的汗味。方木咧咧嘴,脱下衬衫扔进洗衣机里,又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尚未开封的制服内衬衫换上。看看窗户上厚厚的水汽,方木想了想,又找出一件黑色毛衣罩在外面。 在门厅换鞋的时候,廖亚凡一直斜靠在卧室门旁上下打量着他。方木系好鞋带,抬头看看廖亚凡,后者夹着烟,表情似笑非笑。 “我走了。”方木垂下眼皮,“午饭自己解决吧,不想做的话,叫外卖也行。” 廖亚凡喷出一口烟雾,忽然在手里亮出一个小瓶子。 “要不要试试这个?”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嗯?” “香水。”廖亚凡一扬手把瓶子扔了过来,“男女通用的。” 方木下意识地接住香水瓶,瞄了一眼就放在鞋架上:“谢了,我从不用这玩意儿。” “还是用用吧。”廖亚凡的语气暧昧,“打扮得那么帅——不用香水多可惜。” 方木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盯着廖亚凡看了几秒钟,开口问道:“你想干什么?” 廖亚凡哼了一声,从满脸的嘲弄迅速变为怨毒,随即,一转身进了卧室,咣当一声把门踢上。 方木垂着手站在门厅里,感到心里更堵了。 一路驱车赶到分局,方木郁闷的情绪丝毫没有减轻。刚进分局大院,就看到杨学武带着几个人匆匆而出。 方木上前打了个招呼,杨学武嗯了一声,反应颇为冷淡。 方木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向分局大楼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杨学武在身后“哎”了一声。 方木转过身来,杨学武走到他面前,递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姜维利溺死其中的那个水囊。 “水囊的商标和所有能证明生产厂家的标示都被撕掉了。不过,这东西不属于日常用品,销售量应该不会太大。仔细调查的话,也许能找到生产者和购买者的信息。” 方木点点头,这也是个不错的思路。绕过作案动机,直接查找物证的来源,可能更有效。 “这张照片你留着,如果有了线索我会通知你。”杨学武顿了顿,表情颇不自然,“你今天来局里……有什么事么?” “工作上的事。”方木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看看米楠那里有没有什么进展。” 杨学武嗯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似乎有话要说。这时,等得不耐烦的同事按响车笛催促着他,杨学武只能冲方木摆摆手,就转身向汽车跑去。 方木走进分局大楼,穿过大厅,登上电梯,一直看着手里的照片。 那个水囊明显被改造过。从体积来看,它应该是长途运输所用。原型是长方形,一端被截断,边缘缝合后穿入尼龙绳,也就是把死者塞进去的入口。 正看着,电梯就停在了四楼。方木收好照片,迈步走了出去。 米楠依旧在足迹室里忙碌着,不过面色红润了许多,看到方木进来,难得地冲他笑笑。 “你来了?” “嗯。”方木看看她的脸,“感冒好些了?” “没事了。”米楠显然知道方木此行的目的,直接拿起一张复印件递给他。 a4纸上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图案,其中的一个角落里被米楠用红色签字笔画了一个圈。方木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还是不明就里。米楠笑了笑,伸手拽过那张复印件。 “还记得那晚我们提取的足迹模型么?” 方木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那个塑料袋,以及塑料袋里几乎碎成粉末的石膏模型。不知为什么,提到那个雨夜,他的情绪变得复杂,既有尴尬,也有遗憾,更多的,是一丝隐隐的暖意。 他赶紧收回思绪,点点头。 “我把还算成形的碎块整理出来,清理之后,挨个比对了一下,有一些不能算收获的结果。” “哦?”方木立刻兴奋起来,“是什么?” “你瞧这里。”米楠用手指指那个红色圆圈。被圈住的痕迹非常模糊,不过,还是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图案。看上去是一条横线,下面有两条分开的线,在横线处交汇,中间大概是45度左右的夹角。看上去,像一个不出头的“大”字。 “这是?”方木皱起眉头。 “你再看看这个。”米楠又递过一张复印件,上面的标注显示,这是在第47中学现场提取到的那枚足迹。 方木把两张复印件摆在桌面上,反复对比着,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些相似之处。 “鞋底的花纹?” “对。”米楠指指第一张复印件,“这个图案,和那双胶底鞋的鞋底花纹很像。可惜的是,太小了,也不够完整。” 她轻叹一口气:“如果不被杨学武踩上那一脚,也许能提取到更完整的。” 方木想了想,又问道:“楼梯口提取到的那些足迹呢?” “没价值。”米楠说,“尤其是那个擦蹭型的,只能分辨出横行大底花纹,没有代表性——好多鞋子的鞋底都有这种花纹。” 方木的心一沉,这么一点点痕迹,根本无法和第47中学杀人案提取到的足迹做同一认定。顶多是部分验证了方木的推测,也不能作为并案调查的依据。 不过,米楠把那些几乎是齑粉状的石膏进行清理、比对,势必是一个相当耗费精力的过程。想了想,方木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这个结果很重要,多谢你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些结论连线索都谈不上。不过,”米楠又拿出一张纸,“你再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检测报告,检材是某种液体。方木看了看,和水囊中的液体成分几乎相同,也就是方木推测的所谓“羊水”。 “这又是什么?” “还记得现场那片水渍么?我曾让你把里面的液体抽出来。”米楠的面色平静,“我把那些液体送去检测。相信你也发现了,和水囊里的液体成分几乎一致。”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水囊里的液体在地上形成的水渍,两者成分当然一致。 方木想了想,忽然睁大了眼睛。 水囊中的某些液体成分,比如尿素,来自于姜维利的排泄物。如果地面上的水渍中也有尿素,那就说明这些液体不是在往水囊里倾倒液体时流出的,而是姜维利被塞入水囊,在水囊里发生失禁后,从水囊里渗出的。 也就是说,那枚足迹的主人在姜维利被塞进水囊后的一段时间内,曾在水囊前停留过。 方木马上对米楠问道:“从足迹来看,凶手是面对水囊还是背对水囊?” 米楠显然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很快答道:“这种大底花纹在前掌和鞋跟处都有。如果你的推测成立的话,从磨损程度以及和水囊的距离来看,我相信是前掌留下的。” 前掌。方木想了想,这说明,当时他是面对水囊站立的。 深夜。废墟。无数黑洞洞的窗口。巨大的水囊以及其中的男子。挣扎、扭动。 他在做什么? 第九章 编码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方木轻手轻脚地开门,客厅里还亮着灯,紧闭的卧室门里毫无声息。方木看看鞋架,廖亚凡的鞋子还在。 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整整一天,方木都留在分局的物证科,面对一桌子乱七八糟的物证冥思苦想。他试图去把握凶手站在水囊前的心态,却始终一无所获。从阳光明媚到暮色深沉,抽掉了整整一盒半香烟,如果不是夜间值班员的提醒,恐怕他会一直坐到天明。 从凶手作案手段的缜密和冷静来看,他无疑是十分自信的。一般情况下,犯罪人作案后都会尽快逃离现场,而他几乎是有条不紊地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确,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富民小区几乎就是无人区,这给他充分的时间和安全的环境来清除一切痕迹。但是,他不可能完全在黑暗中打扫现场,势必需要一些光线。即使用手电筒,也可能会引起其他原居民的注意,更何况他还在水囊前伫立过。 欣赏自己的“作品”?那他未免太过急切了。这样诡异的手法,这样敏感的区域,新闻媒体肯定会大肆渲染。通过电视、广播或者网络,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回味自己的“壮举”岂不是更能满足他? 擦去水囊上的指纹?以凶手的冷静心态和反侦察能力而言,他在作案时肯定戴了手套。在第一现场,也就是405室内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就可以证实这一点。对于这样一个人,不会愚蠢到赤手去碰触那个水囊。要知道,尼龙橡胶布是很好的承痕载体。 确认姜维利的死亡?这种推测更站不住脚。一般人在水下存活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更何况姜维利被装入水囊前已经处于麻醉状态,很可能因自主呼吸导致肺内吸入液体,死亡的时间也会提前。此外,凶手仔细清理现场的时间肯定远远超过三分钟,待他清理完毕,姜维利的死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完全没必要冒着留下足迹的风险去再次确认。 那么,凶手在姜维利被装入水囊,已经发生失禁之后——亦即完成杀人后的一段时间内,为什么还要面对水囊停留了一段时间呢? 这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方木把衣服脱掉,随手扔在椅子上。看看手表,已经临近午夜了。坐了一整天,腰背酸疼无比。他缩在沙发上进行了一番小小的思想斗争,决定不洗漱,直接睡觉。 闭上眼睛,方木立刻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刺痛。睡觉睡觉。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再思考了。 让精神完全放松显然不是方木自己能控制的,不过,身体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几分钟后,方木的躯体已经与床铺合二为一,脑子还在时快时慢地运转着。他陷入一种意识部分涣散的状态中,周围的一切也渐渐远去…… 忽然,一些轻微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方木下意识地微微睁开眼睛,余光中出现一道窄窄的光线,从方向来看,正是从卧室里透出的。 随即,一双赤足出现在视线里。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走到餐桌前,拿起方木的衣服凑到眼前,似乎在寻找东西,又像在分辨味道。 方木彻底清醒过来,他半坐起身,问道:“你在干吗?” 人影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手中的衣服也落在了地板上。 方木打开台灯。骤然亮起的客厅里,廖亚凡穿着睡裙,光着两条长腿,笔直地站在餐桌旁。 她用手遮住额头,咕哝了几句,问道:“有烟么?” 方木把台灯调暗,扭过头去说:“衣袋里,右侧。” 廖亚凡捡起衣服,翻出烟盒,却不回房间,而是点起一根,靠在餐桌边抽起来。 方木没法再睡,又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只能缩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发呆。 吸了半根烟,廖亚凡忽然问道:“你吃饭了么?” “吃了。” “哦。”廖亚凡沉默了几秒钟,“我给你留晚饭了。” 方木这才注意到,餐桌上有两个盖好的瓷盘。他有些意外,更有一丝小小的歉疚。 “谢谢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明天当早饭。” 廖亚凡没做声,依旧低着头抽烟,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大半张脸都隐藏在发帘后面。一根烟吸完,方木以为她会回房间,没想到,她又拿出一根。 “别抽了。”方木忍不住说道,“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第183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4) 廖亚凡抬起头来看了方木一眼,然后挑衅似的点亮打火机。 长长的火苗喷射出来,女孩的双眼明亮如水。 然而,这光芒稍纵即逝,很快,她又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吸烟。 方木没有办法,只能耐心地等着她,同时暗自希望她不要再抽烟了。 这一次廖亚凡没让他失望,熄灭烟头后,也许是站得累了,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膝,下巴顶在膝盖上,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几分钟后,廖亚凡忽然开口说道:“帮我找个工作吧。” “嗯?”方木大为惊讶,“找工作?” “是。”廖亚凡甩甩头发,抬起头直视着方木,“我不想整天在家里呆着。” “行。”方木干脆地答应了,“想干什么?” “随便吧。”廖亚凡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一没学历,二没技能——干什么都行。” 方木点点头,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起自己能联络到的社会关系。 “我尽快帮你找。” “好。”廖亚凡站起身来,光着脚向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她手扶门框,似乎有些难为情似的说道,“那……谢谢了。” 廖亚凡的要求让方木感到欣慰,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自责。这几个月,方木把她收留在自己家里。但是,也仅仅是收留。在他心中,这个女孩刁蛮、任性、歇斯底里,就像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炸弹,只要廖亚凡不出去惹是生非已是万幸。至于这个女孩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下去,他压根就没有帮她规划过。且不说那个他一直试图回避的结婚的承诺,方木甚至从未把廖亚凡当做一个和他一样的常人来看待。他所做的,仅仅是为她提供吃穿住行,至于别的,他似乎不曾考虑过,也近乎下意识般地认为不必考虑。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廖亚凡和一个动物有什么区别?难道历经数年的寻找,就是为了让她过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么? 如今,这个被自己当做动物一般“饲养”的女孩提出要去工作,更让曾经信誓旦旦要为其负责的方木感到汗颜。 不能用所谓工作太忙作为借口,方木不得不承认,自己为廖亚凡所做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突然间,方木睡意全无,出于兴奋,更是为了平息那份内疚,他开始琢磨适合廖亚凡的职业。 一口气想了十几个,连参加自学考试之后考研都想到了。当方木意识到自己越想越离谱的时候,他起身去拿烟——得让自己冷静下来。 刚走到餐桌前,方木的余光却瞥到桌下的一样东西。 是那张水囊的照片,估计是廖亚凡找烟时翻出来的。 他把照片扔在桌子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边吸烟一边下意识地打量着那张照片。 渐渐地,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灰黑色的水囊平铺在地面上,尚未干涸的水渍在闪光灯下反射出一块块光斑。虽说经过改造,却看不出太多邪恶的味道,更难以想象它曾是一个大活人的葬身之地。 在水囊的中下部,有几个隐隐约约的勾画痕迹,仔细分辨,似乎是一些数字。在灰黑色的尼龙橡胶布上,这些黑色的数字很不显眼,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过去。 方木知道,有些销售者为了区分产品的批次、产地、数量,甚至是购买者的电话号码,便会在产品上标注一些符号。特别是这种生产工具,不要求外观美观,只强调实用性,在上面直接标注实属常见。但是,如果这些数字不是生产者或者销售者标注的呢? 换句话来说,如果是凶手在上面书写的呢? 那么,当凶手面朝水囊站立时,在脚踩那片水渍的同时,也许就在水囊上写下了那些数字。 如果这些推论成立,那么,这些数字一定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并且对凶手十分重要,以至于他要将这些数字公开展示。 必须要查明这些数字,不管是基于哪种可能,也许都是重要线索。 想到这里,方木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案子上了。这让他更加自责。 廖亚凡好不容易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自己弥补之前的忽视的最好机会。无论如何,当务之急都是帮她解决工作问题。让廖亚凡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也不枉自己苦苦寻找了她这么多年。 方木的脑子又快速运转起来:收银员?文员?家政服务?护工?还是开个小店…… 他的脸上慢慢展露出一丝笑意。这种急切,这种焦虑,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查找水囊来源的工作十分困难。杨学武带着一队人,马不停蹄地接连走访了本市数家生产水囊的企业,却一无所获。这种水囊的面料和形状本来就大同小异,加之被改造过,又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标记,这些企业都不能确认水囊是自己的产品,更无从查找购买者。 局里经过研究,又拿出两个方案。其一,要求市内所有生产、销售水囊的企业提供两个月内购买过类似水囊的消费者名单,逐个排查;其二,将水囊来源的调查范围扩展至全国,并提请当地警方协助调查。 这无疑是一项耗时费力的巨大工程,但是,在现有物证有限的情况下,也只能如此。 至于那些水囊上的数字,也在调取物证后被还原。方木看到那组数字原貌的同时就排除了第一种可能,即购买者的电话号码。因为那组数字之前还有几个字母,连起来是xcxj02828661,与我国境内使用的手机号码及固定电话号码完全不同。 猜测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难以确认这组编码的书写者。只有先等等杨学武那边的消息,如果能排除生产者和销售者书写的可能,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了——凶手在水囊上写下了这组编码。 等待,是最让人焦虑且无奈的事情。 然而,警方并非无事可做。2011年下半年至今,除了第47中学杀人案及富民小区杀人案之外,本市的刑事案件发案率仍然很高。其中数起恶性案件均在较短的时间内侦查完毕,余下的,都是一些盗抢类案件及妨碍社会管理秩序类案件。这些案件,无论大小,都在某种程度上分散了警方的侦查力量。从目前来看,第47中学杀人案实际上处于停顿状态,所有线索均已中断。最近发生的富民小区杀人案也好不到哪里,除了用大海捞针的方式排查水囊的来源之外,也没有明显的进展。魏明军的家属和姜维利的母亲每隔几天就要来局里打听案件的侦破进度。主办这两个案件的杨学武被问得不胜其烦,最后干脆避之不见。据说姜维利的母亲又跑到分局长办公室下跪,分局长和政委连说带劝,好不容易才把老太太弄走。 反感、懈怠的情绪渐渐在办案刑警间蔓延开来。一来,有价值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侦查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二来,几乎每个刑警的手里都压着好几个案子,把精力投入到这种几乎无迹可循的案件,势必会影响到其他案件的侦查进度,里外不讨好;再者,像姜维利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刑警们眼里的人渣败类。为了他耗时费力,还得挨骂,难怪会让刑警们心理不平衡。 又一次在会议室里躲了半天之后,杨学武本来就绷紧的神经终于失控,当众砸了杯子。 “去他妈的,把我调到反扒队去吧!好歹还能换老百姓一声好!姜维利这种畜生死一个少一个!为了他,老子半个月没好好睡觉了!” 牢骚归牢骚,魏明军也好,姜维利也好,毕竟是两条人命。出了人命,不管是谁的,警方就得查下去。个人情绪只能排在职业天性之后。 相对于杨学武的焦头烂额,方木倒是清闲许多。本来,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派他去分局,就是起到辅助侦查的作用。现在案件卡到这里,天天泡在分局也没什么意义。更何况,方木提出的并案侦查意见并没有得到分局的认可。 不过,方木也没闲着。自从廖亚凡提出找工作的要求之后,他就为这件事做出了种种设想。可是,以廖亚凡的情况来看,能胜任的工作的确不多。想来想去,方木决定先安排廖亚凡去天使堂福利院,一来环境熟悉,也好和赵大姐她们做个伴,二来可以在空闲时间学点技能,为将来多做一些打算。 出乎方木的意料,廖亚凡坚决不去天使堂福利院,而是提出想去公安厅。方木吓了一跳。公安厅?那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再说,以廖亚凡现有的条件,连打字员都胜任不了。 “保洁?收发室?”廖亚凡倒是不挑工种,“扫厕所也行。” 方木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跟廖亚凡解释:公安厅属于国家机关,任何人员的工作安排都非常慎重,绝不是方木这样的人能决定的。就算他肯求边平帮忙,边平也未必能帮得上。 “那就去医院吧,我听说邢璐的养母就在医院工作。” 她居然还知道这些!方木想了想,也许是赵大姐向她透露了邢璐的家庭情况。吃惊之余,方木意识到廖亚凡对找工作这件事已经考虑了很久,并且有了自己的意见。 不过,她提出的这个想法也许可行。杨敏在一年前调到市人民医院任儿科主任,以她的职务和人脉关系,安排个工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方木的请求,杨敏很痛快地答应了。两天后,她就通知方木带廖亚凡来上班。 老邢在世的时候,曾经给廖亚凡提供过一些生活上的帮助。杨敏也知道廖亚凡和方木之间的渊源。再见面时,彼此间并没有太陌生的感觉。不过,杨敏还是多看了廖亚凡染成蓝色的头发几眼。 除了惹眼的发色,廖亚凡今天的表现还算中规中矩。不仅特意穿上了米楠买给她的衣服,脸上只是略施粉黛,平时不离身的香烟也丢在了家里。 杨敏略带歉意地告诉方木,以廖亚凡目前的情况,只能从事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所以她托关系把廖亚凡安排到护工班,负责协助护士照顾那些重症患者。工资不高,不过养活她自己应该问题不大。 “她现在……”趁廖亚凡去领工作服的时候,杨敏悄悄地问方木,“什么学历?” 方木想了想,廖亚凡出走的时候尚未高中毕业,所以顶多算是个初中学历。 “问题不大。”杨敏倒是挺有信心,“护工的活儿不太多,空闲时间可以用来复习成人高考什么的。拿到文凭之后再去考个护士执业资格证,后半生就算有个保障了。” 杨敏的话让方木颇感欣慰,心情也豁然开朗。 说话间,廖亚凡已经换好工作服,走了出来。淡蓝色的护工服略显肥大,穿在她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女孩有些局促不安,不停地看看方木,又看看杨敏,双手在衣角处绞来绞去。 杨敏上下打量着廖亚凡,笑着说:“这不是挺好的嘛。”说罢,她就带着廖亚凡去了护工休息室。 市医院的护工大多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妇女,廖亚凡算是最小的一个。时值上午九点左右,最繁忙的早间护理时段已经过去,护工们都在休息室里闲聊、打毛线。看到杨敏主任带着新护工过来,大家纷纷围过来打招呼。看上去,这些女人都有着那个年龄段特有的热心、善良。廖亚凡也由最初的拘谨变得放松下来,眉眼间还流露出对这个新环境的兴奋劲儿。 方木也放下心来,有了杨敏的关照,相信廖亚凡会工作得很愉快。眼见时候不早,他也跟杨敏告辞。正好没什么活儿要干,杨敏就让廖亚凡送方木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大楼,来到停车场。廖亚凡不住地东张西望,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上车前,方木递给廖亚凡三百块钱。 “好好吃饭,如果食堂的饭菜不可口,就到外面去吃。” 廖亚凡捏着钱,轻轻地嗯了一声。 “勤快点儿,多跟其他护工学习。如果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给我,或者找杨阿姨。” “嗯。” 方木想了想,又补充道:“门口的158路公共汽车路过我家附近,下班可以坐那个回家。” “嗯。” “如果我能按时下班的话,就来接你。” 廖亚凡忽然笑了起来。 “你可真啰嗦。”廖亚凡冲他摆摆手,“我又不是小孩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快上班去吧。” 方木也觉得好笑,这哪像介绍工作啊,简直是送孩子去上学。 快半个月没来厅里上班了。方木先去边平那里报了个到,把两起杀人案的侦破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边平想了想,对方木说道:“暂时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正好手头有个事儿,你先忙这个吧。” c市师范大学心理研究所和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联合搞了一个案例汇编的项目,主要内容是全省范围内心理异常者杀人案件。 边平说:“你小子,这几年也算见多识广了,把现有的案例整理一下,加入到汇编中。”见方木面露难色,边平向后一靠,双手一摊。 “你可别指望我啊,我是老家伙了,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同志。” 方木被逗笑了,心想这师兄也忒不着调,不能便宜了他。嘴上答应着,从边平的桌子上顺走半盒中华香烟。刚走到门口,边平又叫住了他。 “你拿着这个,昨天从宽平分局转过来的。”边平递过几张纸,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朱志超出院了。” 方木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话音未落,方木的眼睛就瞪大了。 2008年对中国人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在历经数年的宣传中,那个遥远的梦想已经近在眼前。一场全球瞩目的运动会,成为每一个中国人释放内心狂热的目标。 然而,在有些人的记忆中,2008带给他们的,不是举国欢腾的荣耀,而是渗透鲜血的惨烈。 入夏以来,在c市宽平区接连发生两起入室强奸杀人案。虽然c市并非奥运分赛场,但是,在这敏感时期,仍然引起了省厅的高度重视,并责令宽平分局限期破案。 第一起杀人案发生在新竹小区4号楼3单元301室。死者张某,27岁。未婚,无业。生前遭暴力强奸后,被电话线绕颈致机械性窒息死亡。凶手乃和平入室。从厨房里收拾停当的一盆带鱼及空空的垃圾盒推断,死者在下楼扔垃圾的时候,被凶手尾随入室实施强奸杀人。这一点,从楼下垃圾集中点的一袋装满鱼头鱼尾的垃圾中可以得到验证。由此可以推断,凶手虽然和平入室,但并非死者的熟人。 第184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5) 现场有少量搏斗痕迹,死者身上所穿的棉质睡衣几乎被扯碎。结合在现场提取到的足迹,初步推断凶手的身高在175cm以上,身体强壮,可能从事体力劳动。凶手在现场留下大量痕迹物证,包括指纹、足迹及残留在死者阴道中的精液等生物物证。看来,凶手无心,也无意掩盖罪行。 第二起杀人案发生在c市轴承厂职工宿舍d区22号楼4单元202室,死者栗某,39岁,已婚,生前系某超市收银员。死者遭暴力强奸后,被锐器砍切致失血性休克死亡,现场惨不忍睹。凶器为现场发现的一把菜刀,系栗某所有。凶手乃和平入室。从尸体所处位置(客厅)、附近散落的购物袋及死者身上尚存的衣物、高跟鞋来判断,死者当时购物回家,遇到凶手后,被其尾随至楼道内,趁死者开门时,将其拥撞入室内,进而实施强奸杀人。 在现场提取到大量痕迹物证。经比对,凶手在现场留下的指纹和足迹与新竹小区杀人案可做同一认定。从死者阴道中提取的精液,经dna测试,也与新竹小区杀人案中提取到的生物物证相符。至此,宽平分局决定将两案并案处理,成立专案组,并向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求助。 方木被公安厅派遣至专案组,并参与了两起案件的整合与分析。其中,不乏一些耐人寻味之处。 其一,两起杀人案件的案发地点相距不远,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公里。 其二,两起杀人案件相隔的时间为八天,发案时间均为下午1点至2点半之间。如此频繁地作案,且作案地点相对集中,并选择在白天下手,这说明凶手要么完全不具备反侦查能力,要么猖狂至极。 其三,凶手作案呈现出无计划、有规律的特点。两名被害人都是被其尾随入室,施暴后,凶手都是用现场取得的物品当做凶器,实施杀人行为。作案之后,凶器都被随意地弃置在犯罪现场,且没有清除痕迹的反侦查行为。 其四,在死者的身体上、衣物上以及作为凶器的电话线和菜刀握柄上,都发现了黄色油膏状物质。经检测,黄色油膏的主要成分为动物油脂,并含有麻椒、花椒等成分,简单地说,就是俗称麻油的食品原料。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些麻油中,警方又检测出罂粟碱、吗啡、那可汀、可待因等多种生物碱。据此,警方怀疑在麻油中掺入了罂粟壳。 结合这些线索,方木做出了初步判断:凶手为男性,年龄在30至40岁之间,身高175cm上下,体重在80公斤左右。从事体力劳动。经济状况较差。未婚或离异,独自居住。家庭住址及工作单位就在案发地点附近。住宅空间狭窄,为继承长辈遗产或者租住。凶手喜欢吃麻辣类食品,可能伴有饮酒的习惯。个人卫生习惯较差,不修边幅,可能蓄有胡须。 最重要的是,凶手可能有某种精神病性的精神障碍。 方木的理由是:凶手在两次作案前都曾经食用过麻辣类食品,并且,调拌用的麻油里含有罂粟壳。这绝非巧合那么简单。也许罂粟壳就是刺激他强奸杀人的原因之一。一般人食用了含有罂粟壳的食物,比如火锅底料等等,至多会产生成瘾性,但绝不会疯狂到去犯罪。如果方木的推测成立,那么凶手肯定患有某种精神病性的精神障碍,在罂粟碱、吗啡等毒素的刺激下,实施强奸杀人行为。而且,方木认为,凶手极可能在短期内再次作案,且作案地点就在方圆五公里以内。 专案组采纳了方木的意见,并在全市范围内下发了协查通告,同时,对全市范围内的餐饮场所进行调查,特别是麻辣火锅店等川菜饭店。 正当侦查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时,一名蔡姓妇女在丈夫的陪同下前来报案。蔡某称:昨天下午两点左右,在服装批发市场从业的蔡某回家拿户口本办理医保,并嘱咐丈夫请假回家等候。进入位于锦水小区5号楼1单元的楼道后,蔡某发现身后有人跟随。联想到近期发生的强奸杀人案,蔡某十分紧张。因不确定丈夫是否已经到家,蔡某快步登上3楼后,在自家的304室门前掏出钥匙开门。这时,蔡某的丈夫听到门响,就把门打开了,恰好看到一名男子站在妻子身后,作势要将其推入室内。见蔡某的丈夫出现,男子扭头就跑。据两名报案人回忆,男子身高在170cm以上,体格健壮,头发短且粗硬,方脸,蓄有胡须。身着一件短袖灰蓝色衬衫,类似工装。至于其他体貌特征,因事发突然,两名报案人均没有注意。 案发当天,正是第二起杀人案案发后的第七天,而锦水小区距离前两起案件的发案地均不超过三公里。 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线索,并且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方木的推断。专案组立刻找专家制作嫌疑人的模拟画像,并下发至全市各分局及派出所。方木在这一新线索的基础上,提出嫌疑人所患精神障碍也许是间歇性的,发病周期在七天左右。同时,他建议缩小对餐饮场所的排查范围,仅限于宽平区,重点排查低档小吃如麻辣烫之类,尤其是案发现场附近。 在他看来,凶手身体强壮,基本可以排除吸毒的可能。那么,罂粟壳应该不是他满足毒瘾所需要的。同时,罂粟壳被掺进麻油膏里,凶手在自家食用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普通人很难购买到罂粟壳,更别说是掺好罂粟壳的麻油膏。由此推断,凶手应该是在外用餐时食用了含有罂粟的麻辣类食品。从罂粟壳的成瘾效果来看,凶手必然在短时间内反复多次食用这种食品。作为一个经济状况较差的体力劳动者,他不可能频繁出入高档餐饮场所。因此,他只能选择那些低档小吃,其中,价格低廉的麻辣烫是最有可能的。 专案组的全部人马都派下去搞排查。方木没闲着,也来到案发现场附近去碰碰运气。在调查走访中,得知有一家麻辣烫非常有名,虽然门脸不大,且位于某居民小区内,但每天顾客盈门,甚至有人坐很远的公共汽车来吃一碗。方木的直觉告诉他,凶手就在这家麻辣烫的食客之中。前往调查几次之后,在上一次案发后的第七天中午,方木再次来到这家麻辣烫。果真,他“偶遇”了那个大胡子食客,并且在他身后目睹了整个“发病”过程。 朱志超,男,36岁,汉族。捕前系c市同发热力公司装卸一车间的工人。1992年,朱志超技校毕业后,顶了父亲的班,进入同发热力公司工作。1997年1月,朱志超同本单位女工傅华结为夫妇,并和朱志超的父亲一起居住在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中。这套住宅是同发热力公司的前身——c市第二热电厂分配给朱志超的父亲的。房屋面积为44平方米,且距离三个案发地点都没有超过五公里。同年7月,朱志超的父亲病逝。1999年,朱志超夫妇协议离婚,没有子嗣。之后,朱志超一直居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没有再婚,也没听说他交往过女朋友。 据朱志超的工友讲,朱志超平时沉默寡言,干活时很下力气,所以,一直和大家相处得不错。但是,一些比较熟识的工友说他这人有些怪毛病,每隔一段时间就变得情绪暴躁,稍稍招惹他,轻则挨骂,重则挨打。可是,几天后又会恢复常态。工友们背地里说他这是“来月经”。朱志超离婚后,精神状态变得越发不可捉摸,并有数次拦截、骚扰本单位女工的情况。单位领导念在他是老员工的后代,又离了婚,于是就安排调解赔钱了事。 朱志超的这些怪异行径也得到了前妻傅华的亲口证实。傅华称,当初决定和朱志超处朋友,就是看上他老实、话少。可是随着交往的加深,傅华发现朱志超会经常性地情绪失控。有一次在外面吃饭,仅仅因为服务员上菜慢了一些,他就大发脾气,甚至要动手打人。婚后,朱志超的勤快和吃苦耐劳曾让傅华感到满意。然而,在他性格中怪异的一面也逐渐凸显出来。更让她苦不堪言的是,朱志超的性欲远远强于普通男性。即使在她身体不方便的时候,也会强行要求同房。特别是在朱志超情绪格外暴躁期间,会在进行夫妻生活的时候对傅华施以暴力。傅华逐渐意识到朱志超的精神出了问题,他本人却拒不承认。后来,在傅华的追问下,朱志超的父亲说儿子曾经在上小学的时候,从单杠上摔下来,昏迷了整整两天一夜。苏醒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偶尔会发脾气。随着年龄的增长,朱志超陷入情绪狂躁的频率越来越高。为了帮他成家,朱志超的父亲对傅华隐瞒了这件事。傅华得知事情的真相后,要求朱志超立刻就医。朱志超强烈反对。傅华以不治病就不要孩子作为要挟,朱志超才勉强同意。不过,朱志超坚持要去外地就医,以免被熟人知晓,引起诸多不便。于是,朱志超夫妇来到省内j市安康医院就诊,被初步诊断为狂躁症,并建议入院治疗。因为工作的关系,朱志超没有同意,只是买了一些药物。医院建议他在服药的同时,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在医生的推荐下,朱志超在j市的一家心理诊所接受治疗。按照医生的安排,朱志超每隔两周来j市接受心理辅导。半年后,朱志超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孰料,负责对朱志超进行治疗的医生因牵涉进一起刑事案件,心理诊所被迫关闭,治疗也不得不中断。朱志超深受打击,拒绝再次就医,精神状态比就诊前还糟。傅华见朱志超康复无望,遂与其离婚。 朱志超被捕后,对自己实施的三起入室强奸杀人案(其中一起为犯罪预备)供认不讳。同时,警方对朱志超的指纹、足迹以及血液样本进行了提取。经鉴定,与前两个案发现场提取到的痕迹物证可做同一认定。鉴于已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宽平分局拟将全部案卷移送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 在被羁押期间,朱志超多次提出要吃麻辣烫,甚至不惜以自残相要挟。听取看守所的汇报后,警方如实告知朱志超,那家麻辣烫在麻油里掺入罂粟壳,已被勒令停业,相关责任人员涉嫌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已被刑事拘留。朱志超得知后,情绪愈加狂躁。某日深夜,朱志超在监房里公然自渎,还打伤了另一名被监管人员。 同时,为朱志超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向警方提出,要对朱志超进行精神鉴定。警方做出同意的决定,委托省司法鉴定中心对朱志超是否患有精神疾病进行鉴定,并提交精神病司法鉴定申请书及相关材料。 司法鉴定中心在半个月后完成了鉴定工作,并出具了鉴定报告。报告显示,朱志超患有间歇性精神病,且案发时处于发病状态,属无刑事责任能力人。 报告引发被害人家属的强烈不满,并提出申诉。警方再次委托权威机构对朱志超进行精神鉴定,结论与之前并无二致。 鉴于朱志超在案发时属于无刑事责任能力人,因此,警方作出撤销案件的决定,并解除对朱志超的刑事强制措施。同时,由于朱志超没有法定监护人,经c市公安局决定,将朱志超送c市安康医院强制治疗。 时隔三年,朱志超居然出院了? 方木翻看着手里的复印件,那是一份市局出具的批准文书,同意朱志超出院,并转发给宽平分局及朱志超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 方木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朱志超这么快就痊愈了?” “痊愈个屁!”边平骂道,“朱志超没有法定监护人,唯一的房产还是单位分配的,没经过房改,不能私自出售。所以,对他的收治费用都是由政府出钱——你明白了吧?” 方木点点头。对这种肇事肇祸的精神病人的强制医疗通常由本地的安康医院负责。但是,各地对安康医院的建设和投入都严重不足。本来安康医院就屈指可数,在全国范围内都不超过三十所。床位和医疗经费一直是困扰强制医疗的头号难题。加之政府拨款少且不及时,很多被强制收治的精神病人稍有好转就“被治愈”了,草草打发出院了事。 像朱志超这样的人,一旦重返社会,无疑是一颗随时可能起爆的炸弹。 “你小子,平时多留点神。”边平指指方木手里的复印件,“最好随身带着伸缩警棍。万一朱志超找你报复,你也能抵挡一阵子。” “嗯,放心吧。”方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走了。 回到办公室,方木坐在桌前发呆。这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对于朱志超出院这件事,方木倒不怎么担心会招致他的报复,只是觉得有些沮丧。查办这件案子的时候,方木对两次鉴定的结论持怀疑态度。但是鉴定程序合法,鉴定机构也够权威,方木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并不是觉得必须处死朱志超,而是认为有必要把他和社会隔离一段时间,至少等他不至于危害他人的时候再出院。眼下这个现实,让方木有一些挫败感,就像被一个败局已定的对手突然翻盘了一样。 不管怎样,当务之急是要提醒朱志超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对他多加关注,如果他再有肇事肇祸的苗头,也好提前预防。想到这里,方木查出当地派出所的电话号码,连拨几次,都是占线。想必那里也是业务繁忙。其实,即使有所提醒,在治安工作任务极其繁重的情况下,民警们也很难分出精力去关注一个精神病人。此外,自己以犯罪心理研究室的身份,也难以要求派出所加强对朱志超的监控。想到这里,方木暗自提醒自己,下次看到杨学武,委托他跟宽平分局打个招呼,也许力度更大些。 主意打定,方木开始着手处理边平交给自己的任务。他打开计算机,调取几年来处理过的案件,从中挑选出具有代表性的,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查看起来。从警以来,如果从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情况及精神状态来看,教化场案和暗河案无疑最具有典型意义。时隔多年,ptsd患者们无助的眼神和陆家村村民的群体兽性仍让他记忆犹新。随着鼠标的滑动,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逐个呈现…… 第185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6) 罗家海、谭纪、姜德先、曲蕊、陆天长、梁四海、肖望…… 在最终形成的案例汇编中,他们会被称为某某,然后在白纸和油墨中,将那些骇人的罪行一一重现。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在犯罪史上获得了永生。而在那些被伤害的人的记忆中,又何尝不是? 在这些年来,他们一直不曾离去,牢牢地驻扎在回忆的某个角落里,等待那个把他们送入地狱的人重新开启那扇门。 那个人,就是方木。 然而,这些在硬盘上占据了相当空间的案例,却丝毫不能让方木感到自豪。相反,重新回顾那些浸透鲜血的日子,让他的心情愈加沉重。因为,他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他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他不是裁判者,而是参与者。那些名字和曾经的往昔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抑或一棵树的根茎。 包括那些他终身不想再触碰的部分。 方木拉开最底一层抽屉,在书本和档案下面,一个黑色的u盘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默默地凝视着那个u盘,几次伸手过去,却都缩了回来。最终,当他鼓起勇气把u盘拿出来的时候,那小小的塑料件竟似有千斤一般。 u盘里只有几个文件夹。方木的目光依次扫过“第七个读者案”、“马凯案”,最后,鼠标的箭头停在一个命名为“孙普案”的文件夹上很久。 他深吸一口气,双击。 密密麻麻的图标呈现在屏幕上,有图片,有表格,也有文本文件。与之前查看过的案例不同,这些文档都没有规范的编号。 因为,这是属于方木自己的回忆。 方木点燃一支烟,单手托腮,打开一个命名为“1(理查德·拉米雷兹)”的文档。 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再抬头时,窗外已是暮色深沉。公安厅大楼里的灯光陆续熄灭。方木坐在越来越黑的办公室里,不想动弹。 朦胧中,那些人围坐过来,静静地注视着方木,似乎想在他脸上寻找生前未知的答案。 有些“为什么”,并不是想知道真正的结果,只是因为不甘心。 方木同样回望着他们,心下一片平静。 所谓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都只存乎一心。死亡或者生存,都足以让我们心存感激。在人生的列车上,我们仅是彼此的旅伴而已。我要做的,只是留存你们的票根,然后告诉其他人,如何学会更好地活,避免最差地死。 于是,他们起身离去,一个个消失于浓重的黑暗中。走在最后的,是他。 他也许不是方木生平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但绝对是最疯狂的一个。 他依然带着额头的弹孔,深陷,空洞。步履飘忽,似乎又触手可及。就连他脸上那充满嘲讽和挑衅的笑容,都清晰可辨。 方木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地牢里的对视一样,直到他和他脸上的笑容,都消散于空气中。 这时,一声“叮铃”让方木回过神来。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新短信:我下班了。 是廖亚凡发来的。 方木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脚,起身收拾东西。临走时,他又回到办公桌前,在记事本上写下:向j市公安局调取孙普案的全部案卷资料。唯恐不够鲜明,方木在这段话下连画几道粗线。 孙普案一定要收录进案例汇编,不为别的,只为这段不容回避的记忆。 车开到市医院门前,方木远远地看到廖亚凡站在路边。车还没停稳,她就拉开车门跳上来。 “冻死了冻死了。”她把手按在出风口,“你怎么才下班?” “有工作要做。”方木提高空调的温度,“上班第一天,怎么样?” “还好。”廖亚凡有些兴奋,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今天的种种经历。听上去,护工的工作并不轻松,不仅要协助护士照顾重症患者,对新收治的患者以及院里的杂活都要负责。不过,好在护工班的“大妈”们都很和善,午餐也不错。 车内的温度渐渐升高,廖亚凡身上的消毒水味也越发明显。方木吸吸鼻子,忽然感觉它比那些廉价香水要好闻很多倍。 “怎么?”廖亚凡注意到方木的动作,急忙拉过衣服嗅来嗅去,“我身上有怪味?” “没有。”方木笑笑,“白衣天使的味儿。” 廖亚凡松了口气,脸却红了起来。 “我还以为沾到脏东西了呢——今天帮一个女的擦身来着。可惜啊,长得很漂亮,却是个植物人。” 回到家,做了简单的饭菜。吃饭期间,廖亚凡一个劲儿地说着医院里的事。方木哼哼哈哈地听着,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偶尔回过神来,他忽然意识到,这日子,终于有点过日子的样儿了。 也不知廖亚凡对工作的新鲜劲能维持多久,不过,如果这种朝九晚五的状态能维持下去,也算自己对她有个交代。 只是,接下来该对她“交代”什么,方木不愿意去想。 吃过饭,廖亚凡自告奋勇去洗碗。接下来,她站在衣柜前挑选明天要穿的衣服。挑了半天,又一股脑地塞回去。 “唉,选了也是白选,反正还得穿工作服。” 只安静了一会儿,廖亚凡又忙活起来。她把背包清空,然后仔细地选择上班要用的东西。大到钱包、钥匙,小到润唇膏、护手霜,分门别类,一样样装好。最后,趁方木“没注意”,偷偷地塞了一包香烟进去。 折腾到9点半,廖亚凡依旧毫无睡意,仿佛明天不是上班而是期待已久的旅行。方木暗自好笑,却实在提不起兴趣再听一遍医院里的事,索性拿起一本书来看。廖亚凡倒也知趣,缩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之后,就回房睡觉了。 方木松了口气,也脱衣上床。经过前段时间的紧张与忙碌,忽然放松下来,他还一时不能习惯。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梦半醒的状态维持了很久。 朦胧中,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想着案例汇编的事情。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随即,一个名字在脑海中清晰无比: 孙普。 第十章 死路 真渴。嘴里还有种苦苦的味道。 他咂咂嘴,闭着眼不想醒来。这段日子以来,每晚他都要借助酒精才能入睡。代价是,每每到凌晨时分,他总会在极度干渴中醒来。然而,他必须这么做,否则,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个卡在防盗栅栏里,四肢都竭力向外伸展的女人。 想喝水。 水,多好的东西。能解渴,也能救命。那个女人,最后的期望,也是从天而降的水吧? 怎么又想到这些?他暗骂了自己一句,打算翻个身继续睡。 奇怪的是,身体竟然动弹不得。 猛然间,他的意识完全恢复过来。 不,我没有睡觉。 就在刚才,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瞪着血红的眼睛浏览黄色网站。这是唯一不会出现他和那辆该死的车的地方。然后……停电了。 他在黑暗中足足愣了半分钟,直到房间内的事物逐渐在视线中凸显出来。看上去,每一样都像那个女人——和她竭力伸展的四肢。 他慌乱起来。不,我得在有光的地方呆着,否则,她会跟着我,跟着我…… 站起身去寻找手机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对面那栋楼里,仍然稀稀拉拉地亮着点点灯光。 又跳闸了?他稍稍放心,看来不用在黑暗中熬过这漫长的一夜了。他拿起手机,借助屏幕上的一点微光,摸到门前去查看走廊里的电箱。 后来…… 骤然扑上的黑影。口鼻上透出刺鼻气味的湿布…… 他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地板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虽然仍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本能促使他试图站起来。然而,挣扎了几下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努力只是徒劳。从感觉上判断,缠绕自己双手的应该是胶带,而胶带的另一端,延伸进身后的布艺沙发下面。 他和沙发紧紧地靠在一起,而那段胶带的长度又很短,这使他只能保持侧身半躺的别扭姿势。他试图分开双腿,用膝盖造成一个支点。可是,他随即就发现,自己的双脚也被胶带牢牢地缠在一起。 “你还是安静一点吧。”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循声望去。一个黑影站在落地窗前,从他嘴边的暗红色光点来看,他正在吸烟。 “我把你绑在沙发的托架上了。我刚才摸了一下,应该是钢的。”黑影嘴边的红色亮点忽明忽暗,“沙发品质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他感到冷汗忽地一下从全身的毛孔里冒了出来。 “你……你是谁?” 黑影轻轻地笑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他不敢再有大动作,暗自用力挣扎着。很快他就绝望了,足足缠绕了十几层的胶带根本无法挣脱。 他咂咂嘴,感到嘴巴里几乎已经干透了。 “我的手机是刚买的……三千多块……钱包在上衣里……卧室的床头柜里还有一些现金……” 黑影毫无反应,依旧靠在窗边,似乎在向外张望着。 “……还有银行卡,也在钱包里……你放了我,我告诉你密码……一切好商量。” 沉默。 “你……你到底想要……” “你瞧。”黑影打断了他的话,夹着烟的右手指向东南方,“在这里能看到她的家。” 谁的家?他最初还有些莫名其妙,几秒钟之后,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是的,那是她的家,一个近日来让他不敢注视的地方。 破碎的窗户。焦黑的墙壁。扭曲的栅栏。 他又拼命扭动起来,沉重的沙发被拽得嘎吱作响。 “你是谁?她的老公,还是她弟弟?” 黑影不再作声,只是把手里的香烟摁熄在烟灰缸里,随即,小心翼翼地把烟头放进自己的口袋。 这个不祥的动作似乎预示着某种结局。他一下子恐惧到了极点,一边继续挣扎,一边哀求着: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可以赔钱……” 黑影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脚下不时传来奇怪的沙沙声,听上去,似乎他的脚上套着塑料袋。 随着他的走动,各个房间里陆续传来关窗及拉动窗帘的声音。很快,黑影又返回他的身边,这一次,他拉上了客厅里的窗帘。 “好像有点闷,是吧?”黑影的语气轻松,似乎在讨论一件与眼前的情景完全无关的事情。 他已经彻底失去挣扎的力气,只能大口喘息着看着对方。 黑影摸到门前,拎起一个方形的物体,从黑影的动作来看,那东西似乎很沉重。 紧接着,黑影走到窗帘前,举起那物体上下挥动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股刺鼻的气味在室内蔓延开来。 他吸吸鼻子,大脑里瞬间就一片空白。 是汽油。 黑影不停地挪动脚步,客厅里的各个角落都被泼洒上那致命的液体。最后,他把剩余的汽油统统倒在沙发上。 “抱歉,用了你车里的汽油。”黑影有些气喘,把那个方形物体放在他的身边。是一个白色的塑料桶。 “灰色五菱,对吧?”黑影笑了笑,“明天恐怕你不能开车了——当然,如果你还有机会开的话。” 他已经意识到黑影要干什么,一边本能地向后缩,一边拼尽全身力气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刚喊了两声,黑影就把一只手按在他的嘴上。他感到了针织物的柔软,看来,黑影戴了手套。 也正是此时,他才真正近距离看到那个人。然而,在一团漆黑的室内,他只能分辨出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 黑影的声音同样冰冷:“别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好么?” 他的眼泪流出来,呜咽着点头。 “老婆和孩子呢?” “去……去娘家了。”他哭出声来,“发生了那件事,家里……家里已经没法呆了。” “很好。”黑影点点头,语气平缓,“说到那件事,平心而论,不能完全怪你。” “是是。”他似乎感到一丝生的希望,忙不迭地说道,“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如果我知道会出那么大的事,我怎么也不能……” “来打个赌吧。”黑影打断了他的话,“看看你会不会幸运一些。” 说罢,黑影掏出一部手机,他看了看,正是自己那部。 黑影在键盘上按下“119”三个数字,随即,手上又多了一把刀子,看上去非常眼熟。 “在厨房借用的,不介意吧。”黑影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颈动脉附近的皮肤立刻传来刺痛感,“报火警,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说,听明白了么?” 他直直地盯着黑影,连连点头。 黑影按下了拨通键。 很快,听筒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声。 “119报警台……” “火灾,快来救火,救救我……”他急忙叫起来,“快点派人来,快点!” “火灾发生地点?” “富都华城a区9号楼633,快点来人救我!” “什么类型的火灾,电火还是油火……” 接线员话音未落,黑影已经挂断了电话。 “很好。”黑影似乎很满意,甚至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随即,他就在衣袋里摸索起来。 他很清楚黑影要做什么,也知道已经无法阻止他。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中,只能苦苦哀求着: “别这样……求求你……我知错了……” 黑影自顾自地走到窗前,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已经浸透了汽油的窗帘。 火噌地一下烧起来,黑暗的客厅里霎时亮如白昼。 “如果我没估算错的话,你大概还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黑影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看看你的运气如何吧。” 他笑了笑,在火光的映衬下,瘦削的面庞棱角分明。 “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有人像你那样,把车停在消防车道上。” 说罢,他就转身带上房门,临走时,又加上一句。 “现在,你可以呼救了。” 宁静的午夜被消防车的刺耳啸叫打破,铁东区消防大队的消防员们迅速赶到了富都华城a区门口。对他们而言,扑救火灾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在半个月之内,同一居民小区连续发生两起火灾。 更稀奇的是,居然又有一辆面包车停放在消防车道内。 而最稀奇的是,他们对这辆面包车非常熟悉。 “他妈的,见鬼了。”中队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跳下消防车,反复看了那个车牌几遍。没错,就是这辆该死的灰色五菱面包车。 他对闻讯赶来的保安吼道:“车主呢?赶紧让他把车挪开!消防车开不进去!” 保安面如土色,浑身筛着糠:“联……联系不上,这大半夜的……” 第186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7) 中队长骂了一句,指挥队员们下车,步行前往火灾地点,寻找小区内的消防栓准备灭火。同时,他要求保安员配合他们尽快疏散9号楼里的居民。 不远处,9号楼633室里,凶猛的火苗正翻卷出来,贪婪地舔舐着楼体,大团大团的黑烟从破碎的窗户里涌出。即使相隔几十米,爆裂的玻璃脆响仍清晰可辨。 中队长的眉头越皱越紧,即使现在调重型吊车也无济于事。等吊车赶到现场,拖走这辆该死的面包车,火灾早就无法控制了。 不到几分钟,9号楼下已经挤满了被疏散出来的居民。大多数人都披着床单或者被子,也有人拎着皮包、电脑等贵重财物。大家的目光却出奇地一致,都看着正熊熊燃烧的633室。 消防员们已经找到了消火栓,正七手八脚地连接水带。这时,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把拽住中队长,带着哭腔喊道:“那是我家,我老公还在里面……快救人哪……救人哪!” 中队长既无奈又烦躁:“消防车被堵在外面了,怎么救?” 女人茫然的目光投向那辆堵住消防车道的灰色面包车,突然瞪大了眼睛。 “撞开它,撞开它!”她连滚带爬地跑到车旁,“你们用消防车撞开它!” 中队长咬咬牙,耐住性子好言相劝:“你别着急,我们正在联系车主……” “不用联系了,”女人已经几近疯狂,满脸都是恐惧,“这台车是我家的!我能做主!” “什么?”中队长难以置信,他看看火光熊熊的633室,又看看那辆灰色面包车,“堵住消防车道的……是你家的车?” 几分钟后,消防车强行撞开那辆堵路的车,几股高压水龙终于喷射到6楼。然而,由于火势太大,整整二十分钟后,火势才被完全控制。 等到大火被彻底扑灭,消防员进入火灾现场后,天色已微明。 之前,女人已被明确告知,火场里的人已无生还可能。女人顿时晕厥过去,被送往附近医院抢救。 经过消防员的搜索,在起火点633室内发现一具被烧焦的男尸。经初步鉴定,起火原因为汽油遇明火燃烧。结合死者手腕及脚踝处未燃尽的胶带残留物,初步判定为人为纵火。案件遂移交至当地公安机关。 警方接管案件后,立刻着手进行调查。 经查,死者吴兆光,男,36岁,生前系c市西城电子市场私营业主,经营电脑配件。本年11月3日凌晨1时许,吴兆光家中发生火灾,吴兆光死在火场中。 中心现场为铁东区富都华城a区9号楼633,亦即死者吴兆光的私宅。住宅为三室两厅结构。入户门为单侧内开铁制防盗门,门锁完好。门口鞋柜下方有一只塑料拖鞋(左脚)。起火点在客厅。除卫生间及北卧室外,室内大多数物品均遭焚烧。客厅东侧有一组布艺沙发,经火烧后仅剩钢质框架,且部分塌陷。沙发下方有另一只塑料拖鞋(右脚)。沙发西侧80cm处有一融化变形的塑料制品,初步判断为塑料桶,从中提取到汽油焚烧后的残留物质若干。死者尸体位于沙发的西侧,呈侧卧状,头北脚南,尸体上面覆盖大量火烧后的衣服残骸。在死者手腕及脚踝处均发现半融化胶状附着物,怀疑死者生前曾被胶带束缚手脚。 从尸检情况来看,尸长174cm,全身大面积烧伤,以左侧为重,已呈焦炭状。躯体右侧身下衣物尚存,全身上身残存衣着由外向内依次分为卫衣和棉质背心两层,下身穿家居裤、衬裤、内裤等三层,脚穿棉袜。 尸检情况表明,尸体表面有红斑及水泡,部分皮肤炭化,皮肤裂开呈直线,创口表浅,无出血。尸体四肢蜷曲,呼吸道、胃、十二指肠内有吸入及咽下的烟灰颗粒,呼吸道内有热灼伤,呼吸道黏膜充血水肿,组织坏死并形成溃疡。在心脏及大血管内的血液中均检出一氧化碳的成分。此外,尸表无明显外伤。舌骨及甲状软骨无骨折,颞骨岩部无出血。未见损伤性颅骨骨折。毒物化验未见异常。上述尸体征象表明死者系被焚烧致死。 现场已遭焚烧,加之火灾扑救中高压水龙冲刷,原始形态已遭破坏。经现场勘查,未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 据负责扑救现场火灾的铁东区消防大队第二中队相关人员介绍,当晚一时左右,他们接到指令前往火场扑救火灾。消防车行至富都华城a区9号楼附近,发现唯一的消防车道被一辆车牌号为ca3589e的灰色五菱面包车堵住,无法抵达9号楼楼下。鉴于火势较大,消防员只能徒步前往火场并用园区内的消防栓展开扑救。后死者家属抵达现场,在她的要求下,消防车强行撞开灰色五菱面包车,但为时已晚。 耐人寻味的是,阻挡消防车通过的那辆面包车,恰恰就是死者吴兆光所有。 警方在119报警台调取了报警录音,经死者家属辨认,确定报警者即为吴兆光本人。这成为本案的重大疑点之一。从现场勘查及尸检情况来看,死者生前曾被束缚手脚,那么,他是如何拨打电话报警的? 另一个疑点是,警方经过对死者的调查,认为死者当晚将车辆停放于消防车道内的可能性极小。这个结论,来自于死者的特殊身份。 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富都华城a区7号楼632室(顶楼)发生火灾。居民侯永梅在家中洗澡时,客厅里的香熏蜡引燃了茶几上的报纸。待侯永梅发现时,客厅里已是火光熊熊。她急忙扑救,却毫无成效。慌乱之下,她先后拨打了火警及丈夫的电话,随后,躲到阳台上呼救。 铁东区消防大队接警后,迅速赶到火灾现场。但是,由于7号楼下的消防车道被一辆车牌号为ca3589e的灰色五菱面包车堵住,无法及时展开扑救。 此时,7号楼632室内的火势已经非常猛烈,火舌已翻卷至阳台上。侯永梅在阳台上无处躲藏,加之为预防犯罪分子从楼顶入室,侯永梅在阳台上加装了防盗栅栏。即使消防队员在楼下铺设充气垫,侯永梅也无法逃出。 在后背灼热的炙烤下,侯永梅只能竭力把四肢伸出护栏外,凄厉绝望的惨呼声让人不忍去听。 等面包车的车主吴兆光匆忙赶到现场,将车开走的时候,侯永梅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卡在防盗栅栏里,一动不动了。 经消防员奋力扑救,火灾于两小时后被彻底扑灭。将死者侯永梅的尸体从防盗栅栏上解下的时候,她已经几乎被烤熟了。随着尸体的分离,皮肤和熟肉都粘在防盗栅栏上。一名刚入伍不久的消防员当场呕吐不止。 死者的丈夫程原在火灾发生后就赶到了现场,失去理智的他几次欲冲入火场拯救妻子,都被消防员拦住。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在惨呼中慢慢悄无声息,变成一具焦尸。 事发后,据吴兆光讲,他购车时,园区内已无多余停车位。所以,他只好尽可能在园区内寻找空地停车。案发当天,吴兆光和生意伙伴中午在外用餐,还喝了不少酒。回家后,他把车停靠在7号楼下,即返回9号楼的家中睡觉。被园区内的嘈杂声惊醒后,他下楼看热闹,这才发现是自己的车堵住了消防车。 据铁东区消防管理部门调查,富都华城建成至今已有六年的时间,园区内的停车位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业主的需求。因此,在园区内胡乱停放机动车的现象非常普遍。不仅是7号楼,几乎所有的消防车道都被业主们的私家车占据。根据这一情况,铁东区消防管理部门向富都华城的物业公司下达了限期整改的通知,并处以2万元的罚款。重罚之下,物业公司也对园区内的乱停车现象进行了集中整治,好在业主们目睹了惨烈的火灾之后,对物业公司的整改措施都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态度。 与此同时,c市的新闻媒体对这一惨剧先后作出深入报道,呼吁市民改变陋习,保证拯救生命的消防车道畅通无阻。c市消防管理部门也在全市范围内对占据消防车道的现象进行专项治理,先后有多家单位被责令限期整改并被处以罚款。 在这一背景下,吴兆光再次把车停在消防车道上,而且是自家楼下,显然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同一个园区,同样的事故,同一辆阻碍消防车的灰色五菱面包车,让本应畅通的生命通道再次变成死路。 在警方掌握了上述情况之后,第一时间排除了死者吴兆光自杀的可能。首先,吴兆光生前手脚均被束缚,不符合自杀现场的常理;其次,被活活烧死是最为痛苦的死法之一,如果吴兆光想自杀,大可以采用别的方式;再次,吴兆光曾拨打了火警,如果他一心求死,并采用如此惨烈的自杀手段,就不可能再向消防队求救;最后,如果把吴兆光再次堵住消防车道的行为理解为阻碍消防队对自己施救的话,同样不合情理——倘若吴兆光只求速死,跳楼是最直接的办法,何必要放火呢? 而且,从吴兆光在7号楼发生火灾后的表现来看,以死谢罪的可能性不大。死者的丈夫程原多次找到吴兆光,要求他赔偿火灾导致的经济损失、死者的丧葬费用以及精神损失费共计170余万元。同时,受火灾影响的7号楼其他住户也要求吴兆光承担经济赔偿责任。吴兆光坚持认为自己没有责任,即使有,主要责任也在于物业公司未能提供足够的停车位。至于赔偿,吴兆光只肯拿出1万元,作为“人道主义慰问金”给程原。对于其他住户的索赔要求,吴兆光一律拒绝。 吴兆光的强硬态度引起程原和其他受害者的强烈不满,情绪激动之下,吴兆光家的玻璃先后多次被砸坏,自家的防盗门也被砸出几个大坑。吴兆光为保家人安全,让妻子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自己留下看家,并声称,要去法院控告那些破坏自己财产的人。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惜以自焚的手段来向死者谢罪呢? 因此,警方将本案定性为入室纵火杀人,并展开侦查。而就在此时,有人提出,再次抽调c市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配合侦查。 这个人,就是杨学武。 第十一章 同态复仇 杨学武的突然造访让方木感到有些意外,本能地以为那两起杀人案有了新的线索。当杨学武表明来意后,他更加惊讶了。 一起纵火杀人案,为什么要自己参与侦破呢? 等杨学武把案情简单陈述了一遍之后,方木也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凶手把车开到了消防车道,对么?” 杨学武点点头。按照他的推断,凶手虽然和平入室,但是从死者的鼻腔内验出了乙醚的成分。这说明凶手并非死者熟识的人,而是采用骗死者开门,进而通过麻醉死者的方式入室。至于欺骗的手法,杨学武认为和走廊里的电箱有关。因为在进行现场勘查的时候,警方发现部分灯具呈开启状态,而走廊里的电闸却被拉了下来。遂推断是凶手拉断电闸,趁死者出门查看时,用乙醚将死者麻醉后,拖拽入室。门旁的左脚拖鞋也可以验证这一推断。 据分析,凶手在室内曾停留过一段时间,包括束缚死者及泼洒汽油,并胁迫死者拨打火警电话。纵火后,凶手将死者的灰色五菱面包车停放至消防车道,而后离开。 如果杨学武的上述推断成立,那么凶手的动机就是一个谜。 倘若他想杀死吴兆光,将其麻醉后,可以轻而易举地置其于死地。就算他希望吴兆光死于极其痛苦的焚烧,浇上汽油点火便是,何必放起一把火,又让他拨打火警电话呢?更何况他还特意把车停在消防车道上,阻碍消防队进场救火。 就在方木思索凶手作案动机的时候,心底竟隐隐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学武已经体会到方木的困惑,伸手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大沓打印纸递给方木。 方木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些网页的复印件,看上去,有些是新闻网页,有些是论坛,在某个主题后面,都附随着长长的回帖。 他连看几张,脸色竟起了变化。再抬头时,发现杨学武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你的意思是?” “对。”杨学武显然已经对方木的想法了然于心,“是他做的。” 随着调查工作的展开,部分线索被陆续汇总至警方。其中,死者吴兆光的妻子之所以能在案发后迅速赶到现场,是因为在凌晨时分接到了发自丈夫手机的短信。信息内容只有短短几个字:家里着火了,快来救我。吴兆光的妻子回拨过去之后,已经无人接听。 案发第二天,这部既拨打了火警电话,又发送了短信的手机在园区内的花坛里找到。同时找到的,还有面包车的钥匙。手机仍处于开机状态,来自死者妻子的未接来电多达十余个。那种仍带着一丝侥幸的绝望,可以想见。 经过对手机的检查,除了死者吴兆光的指纹之外,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警方分析,那辆灰色五菱面包车,应该是被凶手开至消防通道的。这辆车作为物证被警方暂时扣押,已拖至分局地下停车场保管。警方对整车进行了勘验和检查,特别是车门把手和方向盘及离合器、油门、刹车等部位,但是,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由此可以推断,凶手在作案时应该戴了手套和脚套。 又是一桩无迹可寻的谜案。 如果从案件的表象特征上无法找到突破口的话,也许,分析凶手的心理痕迹就成为最后一条可以尝试的思路。 第187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8) 方木认为,凶手的作案手法体现出明显的“报复”的动机。这一点,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实际上,警方从侦查伊始就将嫌疑人锁定在侯永梅的丈夫程原身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加憎恨死者吴兆光。然而,调查结果显示,程原在目睹妻子被活活烧死后,一直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由于住宅遭遇严重焚烧,短期内并不适合居住,况且那黏附着妻子皮肉的防盗栅栏依旧立在窗前。所以,程原在火灾发生后一直借住在母亲家里。案发当天至次日,程原一直没有离开母亲家。这一点,已经得到程原母亲的证实。此外,程原并不具备驾驶资格,也不会开车。警方曾考虑程原雇凶杀人的可能,然而,对程原近期的手机通话记录及交往人群进行排查后,发现并无异常。 在方木看来,虽然可以把凶手的动机确定为报复,但是,这起纵火案显然不同于一般的报复杀人。在某种程度上,凶手非常完美地“复制”了第一起火灾。 首先,死者均被困于室内,无法逃脱。 其次,火灾无法得到及时扑救的原因都是消防车道被堵住,而且,罪魁祸首是同一辆车。 最后,死者家属都在火灾后抵达现场,目睹亲人被活活烧死。 尤其是最后一点,用吴兆光的手机向死者妻子发出短信的,应该是凶手本人。因为死者双手被绑,没能力操作手机。即使有能力,也会直接拨打电话而不是发送短信。从电信部门调取的通话及短信详单证实,凶手发出短信的时间在吴兆光报火警之后。彼时,火灾很可能已经发生。那么,凶手发送这样的短信,其目的并非是救人,而是让死者的妻子来火场“欣赏”丈夫被烧死的过程。 死者在火场内,感受到同样的绝望与恐惧。 死者的家属在火场外,感受到同样的焦急与痛苦。 消防员在扑救过程中,感受到同样的愤怒与无奈。 这样一来,凶手的作案手段就表现出强烈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味道。一个人,因为自己的无公德心的行为,导致另一个人惨死。而同样的报应,最终纤毫无差地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在犯罪现场呈现出来的气质,与第47中学杀人案及富民小区杀人案何其相似! 据此,方木向负责侦办此案的单位郑重提出,要将三起杀人案合并侦查。理由是: 其一,三起案件反映出嫌疑人相似的犯罪心理定势。因体罚而导致学生自杀的教师(第47中学杀人案);因贪利而将生母逐出门外的逆子(富民小区杀人案);因忽视公共安全而致他人惨死的车主。在凶手看来,这三个人身上都有某种“恶”。这种“恶”,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大奸大恶。然而,对凶手而言却是不可饶恕的。虽然从现有的证据资料来看,凶手与这些死者并无生活上的交集,甚至连那些“恶行”的间接被害人都算不上。然而,在他的内心,也许已经把自己当做一个惩罚者,并拥有让这些所谓的“作恶者”自食其果的权力。也就是说,他似乎对那些死者的“恶行”感同身受,并竭力想把这种感受,反作用于作恶者身上。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近乎直线般的作恶——报应的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它非常符合人类复仇文明中的一种——同态复仇。亦即以牙还牙,以血洗血。而与这种比较原始的报应观念相关的另一个词是:公平。换句话来说,凶手用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来实现他内心中的所谓公平与正义。 于是,魏明军像于光一样,用计算数学题与时间和生命赛跑。 姜维利应验了自己的狂妄,重回“子宫”,并在温暖的“羊水”中宛若婴儿般倒悬。 吴兆光的车再次堵住了生命之路,只不过,这一次死于熊熊烈火的是他本人。 此外,这三起案件引起的社会轰动效应也恰恰是凶手最希望看到的。当那三名被民众口诛笔伐的“作恶者”相继以极具宿命感的方式死去时,拍手称快者大有人在。似乎整个社会的激烈情绪都从这些命案中得以宣泄。他得到了肯定,甚至是赞扬,似乎也更加确信自己的行为并不违反道德,至少是维护公平与正义所必需的。在某种程度上,凶手的犯罪心理定势在这种外部环境中再次得到巩固和加强。他敢于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多次犯案,也印证了这一点。 其二,被害人相似。从表面意义上来看,三起杀人案的被害人的自身属性几乎毫无相似之处。除了性别相同之外,被害人的职业、学历程度、家庭成员情况、社会交往关系、经济状况都有很大差异。然而,在对三名被害人进行被害风险评估之后就能够发现,在遭受侵害的风险程度上,三名被害人有高度相似之处。 那就是,三名被害人都曾是“名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名声”,都来自于死者生前的所谓“恶行”。经新闻媒体披露后,他们的所作所为都被展示在公众的视野之内,并迅速成为街头巷尾讨论的热点。在媒介的引导及渲染下,他们的“恶行”都被无限放大,从无心之失或者一意孤行变成千夫所指。严厉谴责者有之,喊打喊杀者有之。一面倒的舆论让这些普通人一夜之间成为全民公敌。魏明军和姜维利的“臭名昭著”自不必多言,在侯永梅被烧死后,吴兆光同样在舆论的重压下苦不堪言。除了纸质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之外,电视、广播中也将他和那辆灰色五菱面包车反复曝光。特别是在网络上,好事者对吴兆光的相关信息进行人肉搜索后公之于众。从手机号码、住宅电话号码到家庭住址、工作单位,甚至吴兆光的妻女及亲属的信息数据都被公开。从杨学武下载并打印出来的那些网页来看,几乎每个门户网站的国内新闻中,都有关于吴兆光的相关链接。各大搜索引擎中,“吴兆光”与“五菱车主”、“消防车道”等都是热门关键词。尤其是网络论坛,每个关于富都华城火灾的帖子下面都附随着大量回复。其中,“烧死他全家”、“无良车主必须付出代价”、“人渣!去死”等触目惊心的字眼数不胜数。如果把公众发泄到吴兆光身上的愤怒换算成热能的话,他何止会成为一具焦尸,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这种全民皆言可杀的社会效应,在魏明军、姜维利和吴兆光身上都有明显的体现,而恰恰是这种共性,让三名被害人成为凶手彰显“公平与正义”的目标。不可否认的是,被害人所有的这种舆论背景,大大强化了凶手的作案动机。在某种程度上,凶手的意图与公众情感宣泄的需要高度契合。换句话来说,凶手之所为,即是公众之所想。实际上,凶手似乎成为公众意愿的代言人和执行者。也许,不仅在凶手心目中,甚至在整个社会的视线里,杀死这三个人,虽已触犯刑法,但并不有违道德。于光的母亲直呼其为“大侠”,或许恰恰就是这种心态的体现。 其三,犯罪手法相似。从表面上来看,这三起杀人案的手法各不相同。三名死者分别死于失血性休克、溺死及火灾。然而,透过表面征象,仍可以发现其中的共性。首先,凶手在作案时都戴了手套以及帽子,并着意清除足迹。其次,因每次犯案时都需要携带一定数量的犯罪工具,例如保险箱、水囊、水桶及油桶等等,凶手疑似驾驶机动车辆前往犯罪现场。再次,部分犯罪工具性质相同。在富民小区杀人案及富都华城纵火案中,凶手都曾用乙醚来麻醉被害人,并用相同(或相似)的黄色胶带束缚被害人的手脚。值得注意的是,在第47中学杀人案中,凶手用木棍敲击的方式使被害人丧失反抗,而在后两起案件中则使用了乙醚。这似乎表明凶手在系列作案中,对作案手段的风险及可靠系数进行反思,并有意升级,进而选择更有效、保险的手法。最后,凶手在三起案件中,都采用了非常不必要的繁琐程序来完成杀人。从现场重建分析的情况来看,在致被害人死地之前,凶手都已将被害人彻底制服。此时,杀死他们实在是易如反掌。然而,凶手甘愿冒着在现场停留时间过长,随时可能暴露罪行的风险,费时费力地安排了非常复杂的“仪式”来杀死对方。于是,魏明军被迫用自己的血当作墨水来解题以获得密码。姜维利重回“子宫”并溺死于“羊水”之中,以实现“就当你从未生过我”的狂言。在吴兆光身上,则几近完美地重现了侯永梅被烧死的整个过程。这种“仪式化”的现场传达出来的意义是,死者曾给他人带来的痛苦,最终都报应在自己的身上。以凶手的缜密心思,不可能不知道这样一个道理:他在现场进行的活动越多,留下痕迹物证的风险越大。他之所以仍然坚持这么做,乃是他希望借此实现所谓“公平”的强烈意愿所致。换句话来说,单纯杀死三个被害人,并不能充分满足凶手的内心需要。置其于死地,固然是凶手追求的目标。然而,相对于死亡这一结果,凶手显然更看重死亡的形式。而且,通过这些极具宿命感及形式化的“仪式”,凶手一方面得到了某种情绪及心理的宣泄,另一方面,他也试图借此向整个社会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善恶有报。 尽管方木提出的以上依据与传统的并案侦查条件并不完全符合,且多是出于主观推测,然而,在杨学武的大力支持下,市局最终还是同意了方木的主张,并从市局及案发地所属的数个公安分局抽调人员,成立专案组。 三起案件的相关证据材料被统一整合,集中到专案组做分析处理,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确定侦查方向及范围。与此同时,方木也接受了一个任务:为凶手做心理画像。 简单地说,方木要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对凶手的动机、行为、目的及其心理特点进行相关分析,进而对凶手的相关属性进行描述。这种描述,将为警方提供一份较为直观的嫌疑人特征描绘提纲,以便缩小排查范围,并预测新的犯罪可能性及其特点,在确定侦查方向的同时,也提出防范工作的重点。 在一般情况下,犯罪心理画像所依据的信息主要来自于现场勘查以及对被害人、现场感知人(例如目击者)的分析研究。从这三起案件来看,几乎不存在现场感知人。而且,凶手在现场留存的明态痕迹少之又少。然而,没有信息,本身就是一种信息,也能在某些方面说明嫌疑人的心理属性。 从现有情况来看,这项任务无疑是很艰巨的,而且,它的意义在于能够指明侦查方向。否则,一切侦查活动都只能是无的放矢。于是,专案组只给了方木五天时间。 所有人都在期待,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十二章 他的样子 你曾经留意过身处其中的这座城市么? 其实,它每天都在变化。只是行色匆匆的我们,很少愿意停下来仔细分辨它的每一丝变迁。或许,在不经意间,我们会突然意识到旁边的一座高楼已经拔地而起,或是熟悉的一条街路已经面目全非。这些会给我们带来小小的讶异,然而,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这些许变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我们是如此的熟悉它,以至于常常忽略它。 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这座城市简直是完全改变了模样。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小区里,有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临街商铺。 “玫瑰物语”西点屋的女老板有些不安地看着门外,就在五分钟前,那个蓄着浓密胡须的瘦弱男人第四次经过门口。 她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9点15分,早已过了关门打烊的时间。可是,她不敢出去。 今天下午,这个奇怪的男人来到了她的西点屋。她热情地迎上去,却发现这个顾客的兴趣并不在柜台里那些糕点上。相反,他在店里转来转去,不停地翕动着鼻翼,似乎在寻找某种味道。 等她第三次问道:“先生,你想买点什么?”那男子仿佛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后,反问道:“这里……以前是一家麻辣烫,对么?” 她的心一沉,年初以难以置信的低价租下这间商铺的时候,她就曾心存疑虑。之后,在街坊们的零星议论中,她知道这间商铺曾被查封,似乎还和几件凶案有关。 她还来不及做出回应,蓄须男子就转身出了店铺。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几次返回,却并不进来,只是远远地站在外面打量着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她从好奇、疑惑,最终变得慌乱。于是,她打电话给男友,让他来接她下班。 就在她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男友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在她的嗔怪中,男友赔着笑脸关灯,拉下铁门,挽着她离开了西点屋。 她没有看到,就在不远处的楼角里,一双失望的眼睛目送她和男友消失在夜色中。 蓄须男子扔掉烟头,一直蠢蠢欲动的身体更加燥热。他抬头看看悬挂在天边的月亮,伸手解开了领扣。一股晚秋才有的寒冽空气灌进来,他打了个激灵,浑浊的双眼也有了些许光亮。 蓄须男子把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向路边走去。 这一走,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子夜时分,路人渐稀的时候,他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这种漫无目的的行走,似乎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经过三年多的治疗之后,他似乎找回了曾经的自己,又似乎没有。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已经对这个城市彻底陌生了。 于是,在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中,他都选择在城市里游荡。既为寻找眼熟的痕迹,也为慢慢熟悉陌生的新事物。在此期间,他有过那些久违的冲动,比如今天在西点屋里遇到的女孩。然而,他并没有冲动到就地按倒她们。一来条件不允许,二来,他总是会想起那些电击和束身衣。 那会让他躁动的身体瞬间就委顿下来。 直到双脚已经酸胀到再难以行走的时候,他才踏上回家的路。 第188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19) 他并不愿意回家,相对于那个冷清、简陋的房子,他更愿意呆在外面。好歹还有阳光、热闹的商场、车流穿梭以及那些打扮漂亮的女人。而那个只有四面白墙和简单家具的老屋,容易让他想起被囚禁了三年多的精神病院。更何况,警察会时不时地找上门来,粗暴地询问他最近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过面。 然而,他必须找个地方去睡觉。 凌晨2点半,蓄须男子宛若孤魂野鬼般回到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此时已是万籁俱寂,他摇晃着穿过那些漆黑一片的楼群,不时被脚下的杂物绊得踉踉跄跄。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多余的表情,只有疲惫与麻木。那浓密的胡须仿佛是荒草一般,在他的皮肤里吸取了所有的养分,以至于那张脸宛如面具一样毫无生气。 好不容易挨到自家的楼下,他仰起头来分辨了一会儿,似乎在他离家的大半天时间里,这栋楼也变得陌生了。 他摸出钥匙,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寻找着钥匙孔。 “你回来了?”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问候,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人影在如墨的夜色中慢慢浮现。 他并不害怕,只是感到疑惑。等到那张脸在月色中渐渐清晰的时候,记忆中的某扇闸门也悄然开启。 哦,是那个人。 郁燥的情绪。颠簸的长途客车。白色。一杯递到手里的水。轻缓低柔的声音。在另一个肩头之上对他凝望的双眼。 以及他第一次看到“渝都麻辣烫”那个破旧的招牌。 三年之前,他在自家楼下与这个人重逢。而在三年之后,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零星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海里慢慢拼接在一起,他放松下来,似乎眼前这个人,意味着某种安详与释放。 他卷起嘴唇,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笑了。 方木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其一,现有的证据资料太少,尤其是明态线索,几乎无迹可寻。而且,犯罪现场信息分析也会对犯罪心理画像的结论形成影响。然而,火灾现场的勘查要比一般犯罪现场更加耗时费力,单是火灰的收集整理就很不容易。有时,现场物证信息一旦发生变化,犯罪心理画像的结论也要随之修正。因此,方木只能从凶手的心理属性入手。不过,这需要一定时间的揣摩与体味。其二,时间太短——专案组只给了自己五天时间。然而,方木别无选择。整个侦查方向的确定有赖于自己的分析结果。越早拿出分析意见,离凶手落网就越近一步。 于是,方木在办公室里闭门不出,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廖亚凡倒表现得很勤快,不仅一直等着方木,还主动帮他清洗换下的衣服。方木心里有些不忍,就提出要在单位住几天。然而这个想法遭到廖亚凡的强烈反对,还以再次出走相威胁,一定要方木回家过夜。方木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就这样披星戴月地过了几天,第四天下午,方木忽然接到廖亚凡的电话,说是要请他和杨敏吃饭。 尽管廖亚凡只上了不到两个星期的班,在发工资的日子里,她还是拿到了半个月的薪水。虽说只有区区800元,但毕竟是第一次通过劳动拿到的报酬,听得出廖亚凡还是挺兴奋。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方木觉得有必要鼓励一下廖亚凡,所以,尽管手头的工作让他忙得焦头烂额,方木还是答应了廖亚凡的邀请。 晚餐订在一家中档餐厅。方木比预定的时间稍晚些赶到,廖亚凡和杨敏已经在等候他了。不过,让方木大感意外的是,邢璐也来了。 他刚刚进门,邢璐就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牵着方木的手又摇又晃。她长高了许多,双眼清澈明亮,曾经病态的警惕神色早已消失不见。看上去,和那些健康、活泼的女高中生并无二致。 落座后,邢璐和杨敏坐在一侧,方木和廖亚凡自然就坐在另一侧。点菜的时候,杨敏显然考虑到廖亚凡的收入情况,只点了几个中档菜。后来在廖亚凡的坚持下,又加了油爆大虾和海参捞拌。 等菜的工夫,方木笑着问邢璐:“你怎么也来了,今天不用上晚自习么?” “要啊。”邢璐一脸得意,“不过我妈说,亚凡姐要请我吃饭,我当然要来了。” “是啊。”杨敏笑着指指廖亚凡,“亚凡非要见见邢璐,让我一定要带着她。” 方木有些小小的疑惑,扭头看了看廖亚凡。她只是抿着嘴笑,瞥了方木一眼之后,就把目光重新投向对面的邢璐身上。 菜很快上齐,廖亚凡还要了两瓶啤酒。方木还得开车,所以只肯喝水。啤酒分别由杨敏和廖亚凡负责消灭。几杯酒下肚,餐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杨敏和廖亚凡聊着医院的事。邢璐则一直在跟方木说自己的情况,大到将来考警校的事,小到同桌如何抠门,事无巨细,絮絮叨叨的。方木一律笑呵呵地听着,但仍能感到廖亚凡的目光不停地在自己和邢璐的脸上游移。 聊到最后,话题又转移到方木的身上。毕竟,这三个女人都曾和方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赞赏之词是不可或缺的,邢璐这小丫头更是直言将来“要和方叔叔一起当警察”。 杨敏也很喜欢方木。她过去从邢至森嘴里,就知道方木是个业务能力很强的小伙子。暗河一案之后,方木为了帮老邢翻案,不惜多方奔走,甚至甘冒生命危险。老邢最终得以恢复名誉,女儿邢娜大仇得报,主要依赖方木的仗义之举。这更让杨敏将方木视作亲弟弟一般。 “说实话,你也老大不小了。”杨敏细细端详着方木,“上次赵大姐还跟我说起过,该帮你物色个对象了。” 方木立刻想到身边的廖亚凡,心一惊,把一口茶水呛到喉咙里。正在咳嗽的时候,就感到胳膊被廖亚凡的手臂死死挽住。 “方木还没跟您说吧?”廖亚凡的声音甜得有些做作,“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很快就会去登记。” 杨敏吃惊得几乎把下巴掉到桌子上,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 方木尴尬得无以复加,本能地想把胳膊拽出来,立刻感到廖亚凡也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是啊。他几个月前就向我求婚了。”廖亚凡转过头盯着方木,眼中充满笑意,却带着一丝不容辩驳的顽固,“是吧方木?” 方木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倒是邢璐拍起巴掌来。 “好啊,好啊。”她看上去比廖亚凡还要兴奋,“以后我就不能叫你亚凡姐了,叫你嫂子……不对不对,我叫他方叔叔的……方婶?” 廖亚凡似乎对这两个称呼都挺受用,挥手叫服务员给邢璐加一瓶汽水。 杨敏却不说话了,表情复杂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廖亚凡。 回家的路上,方木一直沉着脸,只是把车开得飞快。廖亚凡也一反刚才的张狂劲儿,始终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 回到家,方木的心情依旧很差。他把钥匙和背包扔在餐桌上,自顾自地脱衣躺好,闭眼准备睡觉。廖亚凡却始终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方木的动作。良久,她开口问道: “怎么,惹你生气了?” 方木不想理会她,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 廖亚凡“嗤”了一声,慢慢踱到桌前,伸手从方木的包里翻出香烟,点燃一根抽了起来。尽管方木蒙着头,仍然能感到廖亚凡在看着自己。 “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结婚,是吧?” 方木在被子里紧紧地闭上眼睛。他不想和廖亚凡讨论这个问题,至少是现在。 很快,按动打火机的声音再次响起——廖亚凡又点了一根烟。 “以前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是吧?” 方木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竭力想排除杂念,也指望廖亚凡能知趣地离开。不料只过了几秒钟,眼前突然有了光感,身上也有一阵凉气袭来。 廖亚凡掀掉了他身上的被子,夹着香烟的手倔强地指着他:“回答我!” 方木手忙脚乱地拉起被子遮住身体,抬头看看廖亚凡。后者满脸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神色间又是那个粗野、蛮横的样子。 方木忽然心念一动,一股火气涌上来,冷冷地说道:“你今天是特意把邢璐叫过来的吧?” 廖亚凡毫不掩饰地承认:“对!” “结婚的事——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对!”廖亚凡突然暧昧地笑笑,“你不就喜欢年轻的么?” 简直不可理喻!方木咬咬牙,耐着性子解释道:“她才高二,你吃她的醋——未免也太没有道理了吧?” “你少装好人了。”廖亚凡对方木的话嗤之以鼻,“我当年不就是这么大么?你干吗对我那么好?要不是赵阿姨盯着,你早就想把我办了吧?” “你少他妈胡说!”方木忍无可忍,爆了粗口,“我是……” “我胡说?”廖亚凡打断了方木的话,“又是邢璐,又是陆海燕,哪个不是年轻漂亮的小丫头?你表面上挺老实的,背地里培养了这么多小情人啊——现在我变成这样了,你就看不上我了,是不是?” 泪水突然盈满廖亚凡的眼眶,她的语气也哽咽起来。 “你有那么多女人,我呢?”她一把拽住方木的胳膊,“我只有你!” 这句话触到了方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也让他的怒火一泻而空。他无力地随着廖亚凡的动作摇晃着,直到后者忽然放开他,跌坐在椅子上大哭起来。 方木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廖亚凡哭声渐轻,才艰难地起身拿了一盒纸巾,塞进她的手里。 廖亚凡不客气地接过来,擦眼泪,擤鼻子,随后又把纸团扔在地上。 “我告诉你方木,”廖亚凡的声音还囔囔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想结婚趁早说——我不用你可怜我。今后你该干吗干吗去,少管我,没有你我照样活!” 方木想了想,觉得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亚凡,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兑现。”他的声音嘶哑,“只不过,我现在的工作太忙了。等我做完手头的事,一定认真考虑结婚的事,行么?” 廖亚凡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抽泣。也许是方木的话让她感到些许安慰,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我问你一句话。”她站起身来,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睛,“你喜欢我么?” 方木怔怔地看了她几秒钟,最后移开目光。 “太晚了,睡吧。” 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重归平静。黑暗中,方木瞪大双眼望着天花板,久久难以入睡。隔壁的卧室里,廖亚凡翻身的声音清晰可辨。也许,对他们来讲,今夜注定无眠。 方木的心情差到了极点。长久以来一直回避的事情,突如其来地摆在眼前,而且是以令人如此尴尬的方式。他无意去责怪廖亚凡。诚如她所说的那样,方木有工作,有朋友,有同事,有充满刺激与挑战的疑案。廖亚凡除了他,什么都没有。在她心目中,唯一能依靠和把握的,只有方木而已。 然而,他又不能不对她心生怨气。看来,廖亚凡当初提出想去公安厅工作,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监控”自己,顺便监视米楠,当然,她不知道米楠并不是方木的同事,而是在分局工作。在得知不可能去公安厅的时候,廖亚凡退而求其次去了市人民医院,多半也是出于对邢璐的兴趣。 方木终于知道在得知陆海燕已经皈依佛门的时候,廖亚凡为什么忽然对她表达出善意。 在她的心目中,米楠、陆海燕和邢璐都是她的竞争对手。如今,陆海燕已经不存在威胁。米楠的生活圈子和她毫无交集。唯一可以接近并“打败”的对手,就是同样年轻的邢璐。 对廖亚凡这种幼稚到近乎愚蠢的想法,方木却不觉得可笑。在她出走的那几年之中,险恶的环境和生存条件让她的本性中仅留下动物般的掠夺和占有欲。把握住方木这样一个男人,无疑是廖亚凡唯一的生活目标,其他的异性对她而言,统统可以当做敌人。 好在她没把年近五十的杨敏也视作情敌——方木悻悻地想到,否则指不定会在医院里弄出多大的乱子。 想到杨敏,方木的心情更加低落。如果她把廖亚凡的话转述给赵大姐,赵大姐又会作何反应? 刚刚理顺的生活轨迹,又被搅得像一团乱麻。 凌晨3点左右,方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天光大亮。 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一眼就看到餐桌上的粥和煎鸡蛋。方木想了想,推开卧室的门看看,廖亚凡已经不见踪影。方木有些发慌,以为廖亚凡又出走了,可是看到衣服和鞋子什么的还在,稍稍放下心来。 他给廖亚凡发了一个短信,只有三个字:在哪儿? 廖亚凡很快回复,也只有两个字:上班。 方木彻底安心,呆坐了一会儿就匆匆洗漱。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煎鸡蛋之后,他出门上班。 今天的目的地不是公安厅,而是宽城分局。虽然市局已经认可对系列杀人案进行串并案侦查,但是方木在陈述理由时仍然有所保留。因为他不能确定,那个神秘的胶底足迹是否再次出现在火灾现场。 米楠看到方木的时候,神色明显一怔。 “你怎么了?”她看着方木脸上大大的黑眼圈,“脸色这么差?”方木无心跟她解释,直截了当地问道:“有发现么?” 米楠摇摇头。 “室内现场经过焚烧和水龙扑救,已经被彻底破坏了。”米楠的语气也显得很无奈,“走廊里和楼下也被多人踩踏过,一点勘验价值都没有。” “那辆车附近呢?”方木不甘心,又追问道。按照警方的推测,凶手本人将车开到消防车道上,那么,在车辆附近也许会留下足迹。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不过,凶手在作案时肯定戴了脚套,因为在驾驶座下方只提取到死者吴兆光的足迹。另外,火灾发生后,多人到车辆附近查看,最后还把那辆车生生撞开,地面痕迹肯定被破坏掉了。” 方木大失所望。米楠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没发现那个足迹,并不意味着他没到现场,不是么?” 这只是安慰。从证据的角度来看,只有发现并提取到那个足迹,才能证明系列案件为同一人所为,而不是相反。 再留下也没什么意义,方木起身告辞,米楠送他到门口,问道:“心理画像做得怎么样了?” “分析得差不多了。”方木随口说道,“明天开案情讨论会,你去么?” 第189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0) “去。”米楠的神色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木心里一动,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她。 “你有没有想过,”米楠斟酌着词句,“像凶手那么谨慎的人——甚至在有些现场还用了脚套——怎么会留下足迹呢?” 自本年度9月份起,本市接连发生三起手法诡异的杀人案,经警方分析认定,可初步判断三起案件系同一人所为。 从生理属性来看,凶手为男性,年龄在25岁—35岁之间。身高在170—175cm之间,体重在75—80公斤左右。体格健壮,体表特征及步幅特征不详。惯用手为右手,肢体无残疾。 对凶手的生理属性的分析结论较为模糊。原因在于凶手除了半枚残缺足迹外(在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并没有在现场留下可供鉴证的痕迹。因此,只能大致描绘出凶手的身高及体重。不过,从三起凶杀案件的现场来看,凶手曾有徒手制服死者及负重等情节,方木据此推断凶手为体力较好的青壮年。从其中两起案件中,束缚死者手脚的胶带缠绕方向,可推断出凶手的惯用手为右手。 从社会属性来看,凶手未婚或已离异,没有子女,独自居住,或另有住处。居住地物品摆放有序,环境整洁。经济状况尚可。主要依据是凶手往往要为犯罪做大量准备活动,如果与他人同居会有诸多不便。另外,现场的种种痕迹表明凶手拥有可自行支配的机动车辆,据此可推断凶手的经济状况。 凶手有较高学历或通过自学而具有相当文化程度。关注社会动态。有阅读报纸及新闻的习惯。可能从事技能型工作或自营职业,有一定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其中,凶手所处的环境可能接触到非常用类药品,例如乙醚等强效麻醉剂。凶手有相当程度的反侦查能力,可能专门学习过刑事侦查策略或曾受过打击处理,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比较偏爱刑侦涉案类题材的文艺作品。 从地域属性来看,三起杀人案件均无现场感知人,因此,无从得知凶手的口音、衣着打扮等信息。但是,三起杀人案件均发生在本市,且分散于不同地区。据此,可以推断凶手为本市居民。凶手非常熟悉作案现场的周边环境,现场出入口都经过精心安排。因此,凶手可能已在本市居住十年以上。 对凶手的心理属性分析是方木的犯罪心理画像的重点。在方木看来,凶手具有异于常人,且相对稳定的心理素质。有独特的报应观念,相信恶行与恶果之间的必然联系。从认知风格来看,偏爱独立且细致入微的思考方式,很少征求他人意见。敏感,多疑,自我控制能力强。对作案现场条件有较高的观察力,应变能力及行动能力较强。情感丰富,有独特且强烈的善恶观。可能有宗教信仰。行事风格谨慎、周详,执行果断。 尽管上述分析表明凶手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然而,方木仍然认为他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异常。鉴于三起杀人案中均无女性被害人,且现场信息中并没有性行为反常的因素,因此,方木认为凶手的心理异常主要反映在人格障碍上。 首先,凶手的作案手法具有高度破坏性和攻击性,行为受较原始的报应观念(以牙还牙,以血洗血)驱使。以凶手自身的素养而言,不可能不知道魏明军、姜维利及吴兆光的所谓“恶行”仅仅是一般违法行为、轻微刑事犯罪,甚至只是违反道德。然而,他仍然固执地认为他们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方可消弭其罪过。在这个过程中,凶手可能在内心完成自我道德辩护,消除自我约束的屏障。同时,也可能对死者进行丑化,甚至将其视为实现其价值观念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而一再强化杀死对方的动机。值得注意的是,富都华城纵火杀人案反映出凶手开始有意将犯罪手段升级,从危及单个人生命安全扩展至公共安全。换句话来说,为了实现其内心的所谓“公平”与“正义”,不惜威胁到吴兆光以外的其他住户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反社会型及偏执型人格障碍。 其次,凶手有意选择一些引起较大社会反响的新闻事件的当事人作为加害目标。然而,从案发期间来看,具有轰动效应的负面新闻何止这三起?从工程事故到食品安全,在全市乃至全国范围内层出不穷。凶手只选择在本市发生的新闻事件,且只选择魏明军等三人则耐人寻味。一方面,凶手可能因工作或其他原因导致无法长时间离开本市,难以扩大其“以恶制恶”的范围;另一方面,同期发生的、具有较大社会反响的负面新闻中,有相当一部分当事人为女性,例如虐待公婆的儿媳、抛弃亲生女儿的母亲等等,从“恶行”的程度来看,丝毫不亚于魏明军等三人,凶手为什么只选择这些男性当事人下手呢?方木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凶手自我评价很高的心态。也许在凶手看来,残害女性是相当低级且有违道德的行为。换句话来说,凶手将杀害与自己同样性别、同等体力、同样具有攻击本能的男性视为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而杀害女性则不能带来同样的成就感。他甚至会觉得以女性作为杀害目标是一件有损个人尊严、耻辱的事情。因此,他不屑或者不愿选择那些女性新闻当事人。这似乎意味着凶手同样带有一定程度的强迫型人格障碍。反映在日常生活中,凶手应该是一个性心理及性行为正常,格外尊重异性,对女性彬彬有礼的人。这也可以在某个角度对凶手进行外貌刻画:头发整洁,注重外表和衣着,相貌中等偏上,至少不惹人讨厌。 此外,方木认为,凶手即使是刻意选择男性被害人,魏明军等三人最终成为目标也具有某种典型意义。如果将三名被害人的所谓“恶行”进行总结的话,分别是过分惩罚、忤逆和漠视他人安全。 在道德底线一再跌破的当下,人们似乎早已对各种背德行为习以为常。在案发期间,媒体刊载的国内社会新闻中,有70%以上属于负面新闻。令人气愤难平的社会现象并不罕见。凶手为什么单单对这三种行为产生过激反应呢?根据方木的推测,也许是凶手曾深受类似“恶行”之苦,因此才会比其他看客更有“感同身受”的体会。这也是方木推测凶手没有子女的原因。因为同期还发生一起幼儿园为儿童提供过期、变质食品的事件,相关责任人同样推卸责任,态度恶劣。然而,凶手似乎对这种“恶行”毫无反应。如果方木的推测成立,那么凶手的早期经历应该比较坎坷,也许曾经历家变、父亲一方的虐待、学校开除以及就业困难等。 最后,凶手的犯罪重点在形式,而非结果。实际上,他所追求的是一种“报应仪式”的表演。表演,就必然要在万众瞩目下进行。为了达成这种表演的效果,凶手可谓不遗余力。他并不刻意隐瞒罪行,而是竭力让犯罪现场原貌展现在公众面前。第47中学杀人案中,尸体被摆放在教室里。富民小区杀人案中,寓意为子宫的水囊被悬挂于室外走廊。富都华城杀人案是唯一一起主现场位于室内的犯罪,也采用了纵火这种势必产生轰动效应的手段。凶手有渴望被公众认知的强烈愿望,并宣称自己有加以惩罚的权力,而这一点又与其谨慎的行事作风矛盾。据此,方木认为凶手似乎有某种人格分裂的趋向。表面上,他是一个内向、沉默、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人际交往正常的人,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独特的价值观念,渴望被瞩目及认可,同时表现出对他人的漠视,甚至是物化的心态。 从凶手的既往犯罪属性来看,方木认为第47中学杀人案并非凶手的初次作案。他应该有犯罪前科,并可能受过刑罚。此外,方木还重点分析了凶手在现场实施的惯技行为、标记行为以及反侦查措施。 所谓惯技行为,是指犯罪行为人在犯罪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相对固定的行为模式。从这三起系列杀人案来看,凶手习惯单独作案,且犯罪前经过周密策划,精心选择作案时间及地点。并且,凶手都对死者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守候与跟踪。从犯罪手段来看,凶手都采取了先控制(钝器敲击及药物麻醉),继而杀害的过程。在方木看来,凶手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自身犯罪能力的不自信,而是不让搏斗破坏“报应仪式”的完美。以第47中学杀人案为例,如果直接致魏明军于死地,恐怕就会使犯罪现场的震撼效果大打折扣。至于加害方式,三起案件有一个明显的共性,那就是凶手都不曾直接杀死被害人,而是借助某种外力使被害人慢慢死去,即失血、溺水、纵火。魏明军和吴兆光在死前都处于意识清醒状态,即使是姜维利,也曾在水囊中有过短暂的挣扎。这似乎意味着凶手在剥夺死者的生命之前,曾给对方追悔的机会。然而,这种追悔并不是为了减轻报应程度,而是增加被害人临死前的心理恐惧,以及增加公众对这种“报应仪式”的心理震撼效果。上述惯技行为能够证明凶手与被害人之间并无生活上的交集,且犯罪预备活动充分,作案手法愈加熟练,自居为惩罚者的心态强烈。 所谓标记行为,则是指犯罪行为人为了满足某种心理上或情感方面的需要而实施的一种特殊行为方式。从有据可查的连环杀人案件来看,凶手在现场留下标记行为的不胜枚举。例如“恶魔的门徒”理查德·拉米雷兹。他在1984年至1985年期间,在美国洛杉矶连续犯下多宗命案。在犯罪现场,他都会留下特殊的标记——一个倒转的五角星。再如“约克郡屠夫”彼得·萨特克里夫。他在1975至1980年期间,在英国多地杀死13个女人。作案后,他喜欢在被害人手里塞入一张五英镑面值的钞票。这些标记行为的共同点是并非实现犯罪目的所必需的。因此,可以明显地反映出犯罪行为人的特殊心理需要。那么,在这三起系列杀人案中,凶手的标记行为是什么呢?从表面上来看,犯罪现场并没有留下凶手的明态标记。从潜态标记来看,最能够反映出凶手特殊心理需要的,恐怕就是那些个性鲜明的“报应仪式”。无论是用血墨水解题获取密码,还是寓意为子宫的水囊,再到完美复制的火灾,都反映出凶手对“善恶有报”的执意追求。一方面,凶手表达出自己对死者的憎恨与愤怒,另一方面,他也通过这种报应仪式宣告自己有报复的权力。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为是对自身犯罪能力的展示。反映在凶手的日常生活中,他可能是一个具有强烈的道德感,善恶观念分明,对任何侵犯自身的行为均无限放大,甚至带有强迫观念(例如联想、回忆、对立思维等),进而图谋报复等等。 从凶手实施的反侦查措施来看,他具有相当程度的反侦查意识及能力,且呈不断升级的形态。在三起杀人案的现场均未发现指纹、头发及完整足迹。从清除现场痕迹的手段来看,凶手在前两起案件中采用了事后清扫的手段,而在第三起案件中,有合理理由怀疑凶手使用了脚套。这会缩短他在现场停留的时间,且不会因再次接触器物留下新的痕迹。这表明凶手的作案手法日益娴熟,并具有一定的总结和提高能力,时时修正和改善犯罪手段。在生活中,凶手也许对司法活动及法制事件高度关注,并通过自学或其他途径了解刑事侦查策略与措施。 根据上述对凶手的属性分析及描述,方木认为凶手将再次犯案,目标是引起社会强烈反响的新闻事件当事人。犯罪地点为公开场合。犯罪手法取决于新闻事件的内容与性质,但一定体现出“报应仪式”的特点。同时,方木不无担忧地提出,凶手为了追求更强烈的轰动效应,很可能再次采用危害公共安全的手段。 尽管方木对凶手的犯罪心理画像已经做到尽可能详尽,然而,圈定犯罪嫌疑人仍然存在相当大的难度。专案组经过研究,做出如下工作安排: 第一,协同交通管理部门,查看三个案发现场附近的道路视频监控录像,寻找在案发期间同时出现的可疑车辆。 第二,通知网监部门,查找针对三起新闻事件及三起杀人案的网络评论中,内容措辞激烈,带有引导性及预测性(例如新闻媒体并未公布的案件细节)的发言人。 第三,采取新闻封锁措施,案件侦破进展要绝对保密。同时,会同宣传部门,要求新闻媒体尽量减少对负面新闻的宣传与渲染,减少新闻当事人被害风险。 在现有线索有限的情况下,上述侦查活动纯属不得已而为之,其范围之广,工作量之大可以想见。于是,各路人马按部就班,纷纷忙碌起来。相比之下,方木暂时清闲下来。然而,在他心中却总有隐隐的不安,似乎自己忽略了什么。 几天下来,汇总至专案组的情报少之又少。一些专案组成员甚至动用了自己的刑事耳目。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悄地在c市拉开,然而,那条鱼,却依旧毫无踪影。 方木无意全盘否定这些侦查措施,不过,在他看来,针对这样的犯罪人,常规的侦查思路很难发挥作用。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本起系列杀人案相当于无动机案件。在没有明确嫌疑人范围的前提下,任何侦查活动都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能进一步缩小嫌疑人的范围—— 方木觉得,自己还需要做点什么。 宽城分局地下停车场总面积为1800平方米左右,主要用来停放公务用车。其中,有一块区域专门用来停放作为物证的车辆。在那片围着警戒线的区域里,方木很快找到了那辆灰色五菱面包车。 上汽通用五菱出产,1.3升排量,2009款标准型。方木围着这辆车转了几圈。尽管车身上已经蒙上了薄薄一层灰尘,但是看得出,这辆车还是得到了车主的精心保养。除了车尾处被消防车撞开所造成的几处破损外,其他部分基本光亮如新。 第190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1) 仔细观察,在车门把手上还能看到残留的粉末和胶带粘取过的痕迹,想必现场勘查人员已经对整车进行了仔细的勘验。方木想了想,戴上手套和脚套,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车内基本保持了原貌,看上去也十分整洁。座椅外罩皇马球衣样式的座套,看来车主是皇家马德里队的拥趸。车内放置的物品已经被勘验人员拿走,从现场图片来看,只有一副太阳镜和几张票据。车内烟灰盒里的烟蒂和烟灰均已被提取,但是方木认为不会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以凶手的谨慎性格而言,除了将车停在消防车道内的必要动作之外,他不会碰车内的任何东西。 就是这个人,将吴兆光获救的时机无限延后。 当他坐在驾驶座上,堵住那条生命通道的时候,不远处的9号楼633室内正火光熊熊。彼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方木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轻轻一拧,发动机的轰鸣声立刻在幽静、昏暗的停车场里响起。方木把手按在方向盘上,静静地注视着前方。那里是一片灰黑色的墙壁,墙角还长着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下才会出现的苔藓。 午夜的富都华城小区一片寂静,林立其中的楼房里,只有稀疏的几点灯光。凌晨时分,小区内的路灯陆续熄灭。园区内的所有事物都隐藏在黑暗中,只剩下轮廓若隐若现。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冷,土壤潮湿,落叶渐渐腐败的味道更加明显。一辆灰色五菱面包车宛如幽灵般悄悄驶入消防车道,车灯扫过之处,平整的绿地上仍有雨水闪闪发亮,几只出来觅食的老鼠纷纷钻入已经泛黄的草丛中,不见踪影…… 方木细细体味着凶手的每一点心思变化,随手打开了车灯。 眼前的一切应该是宁静的、惬意的,而凶手肯定无心欣赏这些。相反,他的注意力应该一直集中在周围的环境里,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例如一个夜归的业主,或者一个巡逻的保安。 也许,他既警惕,又满足,急于脱身的同时,也不忘回头欣赏一下那件“作品”。他知道,用不了几分钟,这宁静的园区将会陷入一片混乱。有人惊恐,有人慌乱,有人会感到恶有恶报的畅快,有人会感慨宿命的必然。 这,就是他想要的。 方木把手肘拄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墙壁。突然,他发现那一片光斑中有些异样,似乎有些排列整齐的黑色斑点。 来不及多想,他拉开车门跳了出去,径直走到那面墙壁前,刚伸出手去,就看到那些黑色斑点又出现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回过头,在炫目的强光中凝视着灰色五菱面包车的车灯。 几分钟后,一组现场勘查人员就集中到地下停车场,这个平日里幽静、昏暗的地方顿时热闹起来。 在面包车的左右前车灯上,分别发现了两组字母和数字。位于左侧车灯上的是xcxk02,位于右侧车灯上的是917013。这些字母和数字呈黑色,字体细小,似乎是用细芯的签字笔写上去的。用相机拍照的方式将这些字母和数字提取下来之后,勘查人员动手将车灯拆卸下来,准备拿回去仔细勘验。 方木站在原地,抱着肩膀看着勘查人员忙碌着,面色平静,其实脑子里已经翻江倒海。 在富民小区杀人案中,水囊上就写有一串神秘的字母和数字,而类似的编码又在这辆车上出现了。这是巧合,还是一条隐藏的线索? 如果是凶手有意留下的,那么,这串编码意味着什么?凶手展示这串编码的意图又是什么? 难道是凶手对死者的编号?可能性不大。到目前为止,凶手只有三次犯案,即使要编号,也只能是个位数。 抑或代指下一个目标?可能性同样不大。凶手选择的目标主要取决于媒体对某起新闻事件的关注程度,这是几乎不可预测的。 很快,方木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是没有意义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确定这串编码是不是某种巧合。 半小时后,吴兆光的遗孀匆匆赶到分局。对于这些字母和数字,她同样毫无印象。而且,经过辨认之后,她很肯定地告诉方木,这些字迹绝非出自吴兆光的手笔。 如果不是吴兆光及其家属所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凶手本人。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米楠操起电话,直接拨通了铁东区消防大队。找到当天出火警的负责人之后,米楠问了几句话,随后就拎起足迹箱。 “去停车场吧。”米楠对方木说,“找个千斤顶和卸车轮的工具。” 米楠的想法是,如果有人在车前灯上写下那些字母和数字,那么书写者必须要蹲在车头前方。案发当天刚刚下过一场雨,而面包车停放的位置是一片泥地。书写者的足迹应该就留在了那片泥地上。案发时,查看车辆的人的活动区域主要集中在车后侧和驾驶座一侧,车头前面的足迹也许得到了保留。 那么,消防车从后将面包车顶撞开,前轮转动后,轮胎花纹可能会嵌入地面的泥块。警方在扣押这辆面包车当做物证的时候,为了避免破坏车体上的微量物证,采用将面包车吊起放在拖车上,直接运至停车场的办法。也就是说,那些泥块可能还保留在轮胎的花纹中尚未脱落。 如果在那些泥块中找到书写者留下的足迹,也许可以为侦破案件提供一些线索。 听了米楠的分析,方木有些兴奋。可是当他返回停车场,把注意力放在车轮上的时候,不免又大失所望。 “你确定……”方木指指轮胎上的花纹,缝隙间只有不足两厘米的距离,“……在这里能提取到足迹?” “照我说的做吧。”米楠的面色依旧平静如水,“先别问为什么。” 按照她的指示,方木和另外三个同事用千斤顶把车顶起,然后把左右两个前轮小心翼翼地卸下来,平放在足迹箱上。 米楠半跪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车轮。的确,诚如她所言,那片泥地的胶性很强,车轮花纹中嵌着不少泥块,有些地方甚至连成了片。然而,方木仍然怀疑从中提取到足迹的可能性。 从米楠的脸上看不出情况是喜是忧,她爬起来,拍拍手,指示方木和其他同事把车轮抬到足迹室去,并再三强调不要滚动,避免碰撞。 把沉重的车轮从地下停车场一直抬到四楼的足迹室,虽然借助了电梯,四个男人还是累得满头大汗。另外三个同事喘着粗气先后告辞,方木却留了下来。他很好奇米楠究竟要做什么,米楠却相当沉得住气。她穿上白大褂,拿着放大镜上下观察着车轮,不时用镊子试探泥块的硬度。方木也凑过去看,还学着米楠的样子去摸泥块,被米楠毫不客气地把手打了回去。 “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去吧。”米楠头也不抬地说,“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 方木揉着被打疼的手背,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想找什么?” 米楠没有回答,只是报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第十三章 地下室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即使是女店员第四次向他抱怨,那个胖男孩又去客人的盘子里抢薯片吃,他仍是一脸微笑地听着,不时点头,发出“哎呀”、“真是”这样的感叹词。最后他看看坐在角落里,用手抓着奶酪蛋糕往嘴里塞的胖男孩,颇为真诚地对女店员说道:“那怎么办,你多体谅他吧。” 他用手在自己的脑袋旁边画了几个圈。 “他这里不好使——别跟他一般见识。” 女店员识趣地闭上嘴,然后就高高兴兴地跑了——老板允许她提前半个小时下班。 店里还有两桌客人,都是前来约会的情侣。他们面前的咖啡杯已经见底了,他想了想,又煮了一大壶咖啡,免费给他们续杯。 在情侣们的声声感谢中,他回到吧台,一边守着香气四溢的咖啡壶,一边拿起当天的报纸细细看着。 店堂里很安静,除了情侣们的窃窃私语,只有胖男孩不时发出的咿呀声。他的嘴角还残留着蛋糕的碎渣,正抓着一辆玩具车扭来扭去。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力大无穷,是万物的主宰。 夜色很快如期降临,这条小街上的商铺依次亮起灯光。很快,那些油炸及烧烤类食品的味道飘散过来。他皱皱眉头,起身关好了店门,把烟气和喧嚣声都挡在了门外。 这条街位于大学城外,紧挨着c市师范大学。每天,前来闲逛的大学生络绎不绝。于是,各种出售快餐及小玩意的商铺遍布其中。像这样的咖啡吧和书吧也不少,竞争也颇为激烈。然而,在同行和学生们的眼中,他无疑是一个古怪的店主。 他的店里不出售正餐,只有咖啡和一些小食,无形中就失去了很多营利的机会。此外,和其他商铺通宵达旦营业不同,每晚10点半,他就会准时闭店。时间长了,他的店里反而因这种特殊的气质吸引了一批固定的客人。那些自诩为有些品位和格调的学生和教师,都喜欢来他的店里坐坐。 沿墙而列的书架,浓郁的咖啡香气,整洁的店堂,沉默却和善的老板,与一门之隔的喧嚣和世俗生活相比,这里更像是可以享受宁静的世外桃源。 然而,咖啡和甜点不能当饭吃,就像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一样。临近7点,最后两桌客人先后离去,直奔对面的一排快餐店。他放下报纸,收拾好咖啡杯和碗碟,清洗干净后,挂在架子上沥水。 胖男孩还在不知疲倦地玩着,他走过去拍拍胖男孩的脑袋,后者毫无反应,注意力一直在手中的玩具上。 他笑笑,起身点燃了一根香烟,信步走到门口,隔着玻璃门向外面张望着。 这个时段,是这条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各种摊贩把本就狭窄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叫卖声此起彼伏。大学生们背着书包,拎着水杯,购买零食和各种小商品,不时和商贩们讨价还价。女孩子们把刚买到的发卡别在头发上,让同伴评价好坏。男孩子们则紧张地看着价格签,还得装作一脸从容镇定。 他突然感到一种欣喜,似乎很想投身于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欢快生活。然而,面前的玻璃门倒映出咖啡吧里的内景。靠近东北角的那张桌子上,“预定”的桌牌分外醒目。 他的心,瞬间就冷却下来。 丢掉烟头,他慢慢地走到那张桌前坐下,以手托腮,默默地看着桌牌。它在那里已经摆放很久了。拿起它,落着一层浮灰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他抽出一张纸巾,把桌面擦拭干净,又把桌牌放了回去。 店里的女孩不止一次问过他,是谁预定了那张桌子,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他只是笑笑,并不回答。即使在咖啡吧里没有空座的时候,他也不允许任何顾客占用那张桌子。 因为,那是为她预定的。 他总觉得,有一天,她还会像初见一般,推开那扇玻璃门,对他嫣然一笑,随后就点上一杯咖啡,坐在那张桌子前静静地看书。 渐渐地,他知道她是图书馆的临时工,正在学校里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和他一样,无父无母,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 没有什么能阻挡这样的两颗心慢慢靠拢。 在他动荡的前三十几年中,那段日子是难得的平和时光。他们像那些恋爱中的男女一样,卑微又甜蜜。在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像一把利剑,劈开他的外壳,直刺柔软的内心。她带他探索、反思,最后了解,乃至坚信。 在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性爱之后,她捧起他汗水淋漓的脸,定定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经过了片刻的挣扎,他就把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听罢,她把他冷却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你做得没错。你有这个权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 他忽然大哭。这么多年的忍耐、躲藏,像狗一般的只为生存,是不是就为了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是你的神。” 8点之后,店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客人。他依旧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无心招呼他们。端上咖啡和甜点后,就任由他们在店堂里低声私语或独自发呆。他自己则躲在吧台后面,漫不经心地翻看账本,间或走到门外吸一支烟。 10点刚过,他就在门外挂起了打烊的牌子,老主顾们都了解他的习惯,纷纷识趣地结账走人。此时,早已在墙角睡着的胖男孩也饿醒过来,哇哇大叫着从扶手椅上爬下来。 他把店堂内的灯一一熄灭,牵着胖男孩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慢慢走上阁楼。 吃过简单的晚饭,胖男孩又缩在床铺上看电视、摆弄玩具,很快就悄无声息。等他洗好碗筷,收拾停当之后,胖男孩已经歪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他给胖男孩盖好被子,起身下楼。 打开一盏小小的顶灯,他在店堂里四下巡视了一圈,确认所有的门窗都已锁好之后,慢慢走到吧台后面,伸手打开了电脑。 连接互联网,打开经常浏览的几个网站和论坛,他一页页地翻看着,手中的鼠标劈啪作响。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网页上。因为那张桌子引起的情绪,依旧挥之不去。 他下意识地向东北角望去,那张桌子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只有桌上的白色桌牌隐约可辨,似乎也在默默地回望着他。 这一切,原本可以不必这样! 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弯下腰,掀起那块地毯。 地毯下是一扇活板木门。他伸手扣住左侧的黄铜把手,用力拉开——一个黑洞洞的方形洞口出现在脚下。 他探脚下去,踩到坚实的木质楼梯后,小心翼翼地侧身而下。心中默数到五之后,他伸出左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就触到了电灯开关。 顿时,狭窄的地下室被暖黄色的灯光盈满。他跳下剩余两节台阶,站在地下室里扫视了一圈。 地下室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天棚、地面以及墙壁都是平整的水泥,四面墙边都摆着铁质货架,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放其上,外面罩着厚实的深蓝色布帘,看上去整洁有序。他径直走向地下室北侧,搬开货架之后,一扇铁门出现在墙壁上。 他从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铁门上的门锁。铁门的边缘都包着一层薄薄的海绵,在无声的摩擦中,铁门缓缓打开。 第191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2) 一股古怪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探进半个身子,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这小小的隔间里也充满了灯光。 隔间只有十平方米左右,四壁却是瓷砖铺就,虽然破旧,看上去却比外间要讲究一些。隔间内陈设简单,一侧的墙角是一张钢丝床,上面摆着一个长条塑料工具箱,另一侧的地面上则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块木板。 当初毫不犹豫地盘下这家店,就是看中了这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前任店主毫不避讳地告诉自己,大学城兴建之前,这里是一家足疗店。说穿了,就是个卖淫嫖娼的窝点。地面上做足疗,价钱谈好了,就去地下室行事。如果客人需要,里面的隔间还能洗鸳鸯浴。 尽管这龌龊的勾当让他恶心,不过,他还是喜欢这个地方。越是隐蔽、阴暗的地方,越是让他感觉安全。那小小的隔间,仿佛能安放他的秘密与往昔。 接手这家店面之后,他拆掉了地下室里的木质隔断,把它改造成库房。里面的隔间只是彻底消毒,仍旧保持着原样。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到这个隔间里坐上一会儿,细细体味远离人间的感觉。那种彻底隔绝的寂静,让他安心。 他吸吸鼻子,脸上的阴冷骤现,随即,抬脚向那些木板走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那种古怪的气味越发浓烈。等到他走到木板旁边,蹲下身子的时候,双眼已经被刺激得泪水涟涟。 他用手背擦擦眼睛,动手挪开了那些木板。 一个长宽各三米有余,深达一米多的水池露了出来,浑浊的液体中,一个肿胀发黑的人体,面朝下,四肢张开,无声地沉浮着。 他蹲在水池边,饶有兴趣地看了它几分钟,随即,从墙角拎起一把铁钩,伸手勾住尸体的后脖颈,把它拖了出来。 被福尔马林溶液浸泡过的尸体显得异常沉重,他费了好大的劲儿,只能把它拖到水池边缘。这似乎增加了他心中的怒火,气喘吁吁地抬脚踢了过去。尸体的头被踢得扭向一旁,湿漉漉的头发扬起一片水花。 他靠在墙上喘息了一会儿,抬脚走到那张钢丝床前,拎起搭在床头的一条铁链,又折返到尸体旁边。 尸体上的溶液流淌到地面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泛出黯淡的光泽。尸体表面的大块破损也显露无疑,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黄白色的骨头。 他站直身子,双眼熠熠生辉,脸上的表情因为兴奋而变得扭曲。 “啪!” 沉重的铁链狠狠地打在尸体的背部,肿胀的皮肤上立刻裂开一道口子,没有血,只见惨白的肌肉组织外翻出来。 尸体的残破似乎让他更加兴奋,手中的铁链也一下紧似一下地抽打上去。 受刑者无能为力地趴在地上,毫无血色的肉体随着抽打不时颤动着。那股刺鼻的气味再次蔓延开来,伴随着沉闷的“啪啪”声,默默地盘旋在密室上空。 一大早,方木就接到了米楠的电话,让他到分局来一趟。方木心急火燎地赶到,却在足迹室前和杨学武不期而遇。 杨学武对方木的出现有些尴尬,右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然而,当方木下意识地看过去的时候,杨学武却理直气壮地把右手拿了出来。在他手里,拎着一份肯德基早餐。 方木移开目光,抬手去敲门,随口问道:“没吃早饭?” “给米楠买的。”杨学武毫不避讳地承认,“她昨晚在这里工作了一夜,你不知道?” 说罢,他就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米楠对两个人同时出现并不意外,接过杨学武手中的早餐,冲方木指指办公桌上的几份复印件,示意他自己看。 复印件上是一些毫无规则的花纹,上面标记着编号和尺寸。方木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发现几处花纹和富民小区杀人案中提取到的残缺足迹很像。只不过,这些不出头的“大”字形花纹要小得多,而且有相当程度的变形。 他有些失望,指着那些花纹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米楠把手中剩余的汉堡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刚要开口,就被噎住了,不住地捶着胸口。杨学武急忙把豆浆递给她,同时不满地对方木说道:“好歹人家忙活了一宿,你说话客气点行不行?” 方木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看着杨学武给米楠敲后背,心里更是泛起一股酸意。几次也想上去帮忙,都生生忍住。 米楠却觉得不自在,被杨学武敲了几下之后就躲开了。等到呼吸平复了一些,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在面包车的两个前轮中,米楠各提取出一些泥块,经过清理和鉴别,找到了几处“大”字形花纹。这些泥块都嵌在纵向花纹和侧花纹中,经过挤压和碾压,这些“大”字形花纹都发生了变形,只有一大块粘连在车轮侧面的泥巴中,有一个相对清晰一些的。 这种清理和鉴别工作肯定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而且需要相当程度的耐心和细致。想到这些,方木越发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对米楠不公平。于是,他尽量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对米楠点头说道:“多谢了,你辛苦。” 米楠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痕迹连残缺足迹都算不上,根本不能当做证据——我也没指望会有重要发现。” 方木有些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工作呢?” 米楠收起笑容,正色道:“为了验证我的一个设想。” “哦?”方木和杨学武同时来了兴趣,“你说说看?” “我觉得,犯罪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出现过。” 在米楠看来,之前警方对凶手的描述,都以他独自作案为基本思路。同时,作案现场基本无迹可寻,也说明凶手是一个极其谨慎、小心,思维清晰,反侦查能力很强的人。然而,在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半枚残缺足迹,怀疑凶手作案时穿着一双类似匡威牌(亦可能仿冒)的帆布鞋。这似乎与凶手的性格不符。如果姑且将其认定为凶手的百密一疏的话,在接下来的两起杀人案现场,都发现了疑似帆布鞋底花纹的痕迹。以他呈不断完善化的犯罪技能来看,不可能再次留下痕迹。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现场,真的只有一个人么? “你的意思是……”杨学武沉思片刻,问道,“两个人协同作案?” “不会。”米楠摇摇头,“如果是你,你会选择这么粗心的同伙么?” “那就奇怪了。”杨学武摊开双手,“两个人先后来到现场,彼此还不认识——你觉得这可能么?” 米楠的脸色微红,垂下双眼说道:“我也无法解释这一点,所以这只能算是我的一个设想。不过,我觉得,在车灯上写字的人应该不是凶手。”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问道:“为什么?” “面包车是用死者的钥匙开走的,这说明凶手先入室,控制住死者后,才能拿到钥匙。我觉得凶手多次折返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样会增加被人发觉的风险。所以,他应该是纵火后才下楼将面包车停在消防车道上。这个时候,火已经在现场烧起来了,他应该要尽快撤离才是。如果一定要留下那些字,为什么不直接写在车里,反而要下车写在车灯上那么麻烦?另外,我们怀疑凶手戴了脚套,所以在车里没发现任何足迹,而车前的泥地上却有——你觉得他会拽下脚套,再下车写字么?” 杨学武连连点头。方木也觉得米楠的分析有道理,但是结论太不可思议了。 两个人,在没有事先联络的前提下先后来到现场,当凶手将面包车停在消防车道上之后,另一个人蹲在车灯前写下那组编码。 他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米楠的推测成立,那么,在富民小区杀人案中的水囊上写下那串编码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忽然,方木想到一件事情。 在第47中学杀人案中,会不会也留下了类似的编码呢? 他来不及向米楠和杨学武解释,只说了句“等我一下”就匆匆跑了出去。 物证室在三楼,方木急于去查看第47中学杀人案的物证,沿着楼梯一路小跑,对身边走过的人视而不见。刚转到三楼的缓台上,余光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紧接着,他就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牢牢勒住。 身后尾随而至的杨学武大惊,几乎同时扑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 方木猝然被袭,本能地抬脚去踩对方的脚背,同时右肘向后击出。没想到脚踩了个空,右肘也被抵住。 杨学武正要上来帮忙,袭击者忽然嘿嘿地笑了。 “你小子,长本事了啊。” 这熟悉的声音让方木又惊又喜,同时,脖子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他转过身,冲着对方就是一脚。 “你他妈的想勒死我啊?” 笑着躲避的高大男子,是邰伟。 杨学武目瞪口呆地看着抱在一起又拍又打的他们,直到方木回过头来,对邰伟说:“这是分局的杨学武。” 邰伟笑着伸出手去:“刚才这哥们都急了,看上去身手不错。” 方木又对依旧一头雾水的杨学武说:“这是j市市局的邰伟,我的老朋友了。” 杨学武这才露出笑容,握着邰伟的手连连摇晃:“叫我小杨就行。”给双方介绍完毕,方木问邰伟:“你怎么来了,有事?” “开个会。”邰伟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忘了告诉你了,我被调到c市铁东分局锻炼一年,副局长。” “哦?”方木有些兴奋,“这么说,你小子要升了?” “哪里,回去还得看领导安排。” 邰伟嘴上谦虚,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公安人员被提升要职之前,通常都要到地方锻炼。一年之后,邰伟的职务估计就是j市公安局副局长了。 方木真心为他高兴,当下就约定中午一起吃饭。邰伟说好,散会后电话联系,说罢就直奔五楼会议室而去。 方木和杨学武转身去三楼的物证室,直接调取了第47中学杀人案的所有物证。杨学武不解地问道:“你要找什么?” “编码。”方木又翻出水囊和面包车车灯的照片,“跟这些类似的。” 在方木看来,尽管现有证据显示书写者和凶手并无同谋,但是他连续两次在现场留下那些编码,似乎也与案件有关。如果在第47中学杀人现场也发现类似的编码,就能够证实书写者与案件有莫大的关系。即使他与凶手没有同谋,也有极大可能与凶手相识。更重要的是,他留下了足迹和笔迹。相对于凶手的谨慎小心而言,他的反侦查能力显然要更逊一筹。也许,找到这个人,将成为案件的重要突破口。 然而,这种查找的难度要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当几大摞原始物证和照片堆在桌子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傻了眼。 而且,当时魏明军拼命地做数学题,试图得到保险箱的密码。所以,在现场发现的a4白纸上到处都是数字和字母,想找到那些类似的编码谈何容易。 两个人做了简单的分工,方木负责在a4纸上查找,杨学武负责在其他原始物证及照片上进行分辨。 虽然凶手给魏明军留下的时间不足以让他逃生,可是提供的演算草纸倒是足够,方木看着那厚厚几大摞a4白纸,足有两整包之多。定定神,他戴上手套,耐心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这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工作,尤其当方木想到,这些纷乱的字迹是用被害人的血来写就的。经过几个月的存放之后,这些血字已经变成深褐色,然而,仍有若有若无的甜腥味直冲鼻腔。每隔一段时间,方木就不得不点燃一支烟,以驱散那令人不快的味道,也能让自己重新集中注意力。 魏明军的字迹零乱、扭曲,伴有大量的涂擦痕迹。他当时的恐惧与绝望可以想见。有些数字下画有横线或是圆圈,想必是一些阶段性的演算结果。还有几张草纸上的字迹骤然变粗,笔迹也断断续续。方木想了想,也许是凝固的血液无法再从笔尖里渗出,魏明军为了节省时间,只能用手指来代替。 看到这些,方木的心情愈加沉重。为了得到密码,魏明军需要更好的书写工具和墨水,然而,那墨水却是自己不断流淌的鲜血。算得越快,血流得越多。这是一个死循环,魏明军没有取舍的资格,更没有选择的机会。 杨学武那边的工作同样不顺利,他拿着放大镜,几乎把鼻子凑到照片上,竭力寻找每一丝相似的痕迹。心烦之余,不免也在唠叨。 “要我说,这魏明军也是个傻蛋。”他揉揉发酸的眼睛,点燃一根香烟,“他肯定目睹了凶手的外貌,还不如把凶手的特征写下来,好歹也能帮帮我们。” 方木苦笑着摇摇头,在那种环境下,魏明军想到的只能是尽快脱困,也许,还有一丝对自己计算能力的侥幸心理。生存和报仇,他首先选择的肯定是前者。也许他曾想过要留下最后的遗言,但是,估计那时他已经气若游丝了。 两个小时后,杨学武把手边的物证和照片反复查看了几遍,确认没有留下编码。于是,他过来帮助方木。然而,直到中午,两人依旧一无所获。不是数字的位数不够,就是缺少开头的字母。看看余下那些演算草纸,杨学武先放弃了。 “找人帮忙吧。”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使劲揉着发酸的脖颈,“只有咱俩,两天两夜也看不完。” 方木无奈,也只能点头同意,正想打电话叫人,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午餐选在分局附近的一家海鲜酒楼。方木想了想,除了邰伟和杨学武之外,又叫上了米楠。米楠推脱了几次,挨不住方木一再坚持,也只能一同前往。 因为是工作时间,几个人没敢喝酒,但是丝毫不影响气氛。算下来,方木和邰伟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免不了互相打听一下对方的近况。方木还是老样子,寥寥数语就介绍完毕。邰伟去年负了伤,立了个二等功,提了职,孩子也一岁多了,席间还不忘拿出照片来显摆。 只不过,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暗河一案。 方木心里清楚,如果不是邰伟从j市赶来帮忙,那个局也不会如此天衣无缝。邰伟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即便是完全不了解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也毫不怀疑地按照方木的指示行事。一是避免再旁生错节,二是没有让方木报答的打算。个中情义,早已远远超过了友谊的范畴。 谈及早上方木的匆忙表现,邰伟大大调侃了方木一番。 “怎么着,你小子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跑得跟飞一样。” 第192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3) 方木笑笑说手头有个案子,急着去查看物证。出于职业本能,邰伟立刻问是什么样的案子。方木和杨学武互相看了一眼,面露难色。按照专案组的工作部署,侦查工作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好在邰伟也了解工作纪律,不再追问,拍拍杨学武,说道:“有这老弟协助你,破案没问题。” 杨学武却对“协助”二字颇为敏感,看看米楠,委婉地表示自己才是专案组负责人之一。 方木不以为意,只是招呼大家吃菜。 米楠还是一脸倦色,胃口也不太好,很快就放下筷子,静静地听大家聊天。邰伟觉得方木特意叫她一起出席,肯定不是同事那么简单,于是也格外留意她。趁米楠离席去洗手间的时候,邰伟挤眉弄眼地问方木: “怎么,你小子有情况?”他朝米楠的背影努努嘴,“这姑娘不错。”“你胡说什么啊?”方木红了脸,“人家就是我一个同事,昨晚帮我做了半宿鉴定。本来要请她吃饭的,你才是来蹭饭的懂不懂?” “你拉倒吧。”邰伟大大咧咧地点上一根烟,“你还怀疑哥们的眼力啊?点菜的时候,你一直看着她的反应,人家打个哈欠你都紧张兮兮。” 方木正要反驳,杨学武忽然开口了。 “你还真说错了,邰哥。”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方木,“米楠不是方木的女朋友,他都要结婚了,是吧?” “哦?”邰伟大为惊讶,转头瞪着方木,“这么大的事,你小子居然不告诉我?” 方木不无怒意地看了杨学武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呷着茶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眼看米楠已经从店堂另一侧走了过来,方木急忙把话题岔开,问邰伟要不要再来点鲅鱼馅饺子。 邰伟显然对方木的婚姻大事更为关心,连连追问: “新娘子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漂亮不?”不等他回答,邰伟又看看手机上的日历,“打算什么时候办婚事?趁早啊,哥们在这边还能帮你忙活忙活。” 米楠重新落座,看看邰伟,又看看方木,显然已经听懂了刚才的话题,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低头把玩着茶杯,不时抬眼瞟向方木,似乎也想听听他的答复。 方木却无心继续,抬手叫服务员结账。 一行人在分局门口分手,米楠向邰伟告别后,就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办公楼。杨学武跟邰伟打了个招呼,也尾随其后。停车场里只剩下邰伟和方木。 邰伟还为方木的婚事耿耿于怀,不停地抱怨着。 “你他娘的,要结婚了也不通知我一声,还把我当兄弟么?” “行了行了。”方木听得不耐烦,伸手去推他,“赶紧滚蛋吧。” 邰伟不甘心地坐进驾驶室:“今天没喝酒,不算啊,改天你还得请我吃饭,记得把弟妹带过来让我瞧瞧。” 方木心说瞧你个头,目送邰伟的车驶离大院后,转身向办公楼走去。 刚穿过旋转门,就看到杨学武站在电梯旁,似乎在等他。 “刚接到通知。”杨学武冲他扬扬手里的电话,“下午开案情分析会。” “哦。”方木按下电梯键,随口问道,“几点?” 杨学武没有回答他,而是定定地看了方木几秒钟,忽然说道:“我喜欢她。” “嗯?”方木一愣,随即就意识到那个“她”是谁,立刻移开目光,“这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杨学武立刻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方木不想理他,电梯门打开后,抬脚就进。不料,杨学武一把抓住了他。 方木甩了几下,竟然甩不脱,不由得心头火起。 “你要干吗?”方木沉下脸,“我记得刚才你没喝酒。” “跟喝不喝酒没关系。”杨学武的表情坚决,“我希望你离她远点。” “这你说了不算!”方木的声音大起来,“我和谁接触,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么?” “我是说了不算,但是,你能给她什么?”杨学武顿了一下,“刚才,米楠哭了。” 方木愣住了,几秒钟后才喃喃说道:“哭了?” “嗯。”杨学武咬了咬下唇,“她上楼时,我看到的。” 方木无语,只是木然地站着,任由杨学武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胳膊。 “我喜欢她,可是,傻子也能看出来,米楠喜欢的是你。”杨学武的语气恳切,还带着一丝哀伤,“你已经有未婚妻了,不可能对她负责的。所以,我希望——不,我恳求你离她远点,别给她那些若即若离的希望,那会让她更痛苦。” 良久,方木轻轻地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不过,你放心。”方木的声音喑哑,“我不会伤害她的。” 下午的案情分析会上,专案组首先总结了近期的侦查进展情况,还对新发现的线索作了分析。 在交通管理部门的协助下,警方对案发前后三个犯罪现场附近的车辆活动情况进行了排查,共发现相同或相似车辆167辆。在方木的建议下,对其中的家庭类用车进行重点排查。由于监控视频的清晰度高低有别,加之考虑到凶手有临时更换车牌的可能,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仍需要时日。不过,黑色捷达轿车、白色捷达轿车、银灰色别克轿车、银灰色通用科鲁兹轿车及深灰色宝来轿车,共五类75辆曾在三个案发现场附近出现。估计凶手所驾驶的车辆就在此范围之内。 网监部门提供的情况更不乐观。在针对三起杀人案件及相关新闻事件的网络评论中,没发现可疑言论,但喊打喊杀者、拍手称快者占评论者的九成以上。即使是那些ip地址位于本市内的发言者也足有上万人。针对他们进行逐一核对根本没有可能。 至于对新闻媒体的公关则遭遇了彻底失败,差点还酿成更大的新闻事件。警方委托市宣传部门,要求下属新闻媒体尽量减少对负面新闻的报道和渲染,尤其是发生在本地的新闻事件。没想到,这一要求招致新闻媒体的强烈反对。媒体工作者们显得既愤怒又委屈。以往,针对大型企业、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的违法违规行为,宣传部门会要求新闻媒体噤声。现在连一般的负面社会新闻都不让报道了,难道每天唱赞歌?几家媒体单位甚至联名写信给市人大,要求追查市公安局粗暴干涉新闻自由的违法行为。市人大的相关部门对此高度重视,专门约谈了市公安局及专案组的相关负责人,要求作出合理解释。听取汇报后,上级领导表示可以理解,但做法欠妥。几番争取后,警方只能妥协。然而,新闻媒体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警方的真实意图,并以此作为新闻热点进行报道。于是,本来就引起市民高度关注的三起杀人案再次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尽管这些报道措辞巧妙、观点含糊,然而,已经向公众告知了警方侦查活动中的核心秘密:凶手杀害的目标是负面新闻的当事人,亦即公众眼中的恶人。 一时间,针对凶手的种种推测和评论在各种平台上流转开来。其中,以网络上的反应最为热烈。在平淡得近乎枯燥的生活中,这样一个人的横空出世,无疑像一针强心剂,远远超过了那些悬疑大片所带来的刺激和新奇。特别是那些饱受生活的苦难与折磨的人,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发泄内心愤懑的代言人。长期以来的幻想和愿望,仿佛有了实现的可能。 “下次杀几个城管!” “无良医生最该死!” “杀了那些卖毒奶粉的!” …… 类似的呼声,在网络上铺天盖地。 “也未必是坏事。”分局长翻看着那些充斥着暴力幻想的网页的复印件,不无嘲讽地咧咧嘴,“这下大家动歪脑筋之前都得合计合计了——没准就是下一个倒霉蛋。” 专案组成员们相视无语,只能苦笑。 至于方木在车灯上发现的编码,则引起了专案组的重视,并把它当做一个线索进行追查。在方木的建议下,专案组安排几名警员彻查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物证,寻找那个可能隐藏在演算草纸中的相似编码,一旦发现,立刻进行笔迹鉴定,与其他两个现场提取到的编码做同一认定。 这条新线索的出现,无疑使本就扑朔迷离的案情更加复杂。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侦破的难度也进一步加大。分局长的脸色很不好看,专案组成员们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事情已然闹大,接下来肯定会引起省厅甚至是公安部的高度关注。虽然经费和警力调度方面的困难肯定能得到解决,但是专案组必须要拿出一个结果来。而这个结果,似乎遥遥无期。 会上,方木一直留意着米楠的神情。在她脸上,完全看不到曾经哭过的痕迹,始终泰然自若,也不对方木的注视给予任何响应。一散会,她就混在人群中匆匆离去。杨学武看了方木一眼,似乎在警告方木别跟过来,见他坐在椅子上不动,就一言不发地跟着米楠走了。 方木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忽然感到心情差到了极点。 第十四章 似曾相识 转眼又是几天过去。方木每天去公安厅上班,按照边平的安排筹备那本案例汇编。手里忙着,心思却不在这本书上。他在等待着专案组那边的消息。同时,他也时刻关注本地媒体,除了要把每天的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几遍,网上的本地新闻栏目也时时浏览。 下一个被害人,会是谁? 不过,从近日来的新闻性质来看,分局长的戏言竟然变成了现实——负面新闻的数量有所减少,从恶劣程度来看,也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方木相信这绝不是因为媒体对此类新闻的报道和渲染有所收敛。在他们看来,具有爆炸性和轰动效应的新闻才是最有价值的。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新闻工作的生命线,也和媒体工作者的前途与经济效益直接挂钩。有时,为了追求新闻效应,甚至仅仅是为了迎合民众的心理,他们会失去客观公正的立场,片面夸大甚至是虚构某些“事实”。在一切皆可以产业化的当代,为了吸引眼球而不择手段,实在是他们无奈却又必然的选择。 不过,就像分局长所说的那样,这“未必是坏事”。一个所谓“仗义出手”的惩罚者,的确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让作恶者有所顾虑。c市的市民们似乎重新理解了这样一句古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个城市的道德水平仿佛一下子提高了很多。不知道有多少恶言在出口前生生憋住,不知道有多少恶行在下手前心生犹豫。也许他们的行为不至于招致司法机关的严惩,但是谁知道会不会被“他”选作目标呢? 毕竟,谁也不想让报应落在自己身上。 今天下午,方木去c市师范大学开了个碰头会,和心理研究所的课题组成员商讨课题进度和分配任务。会议很快结束,方木看时间还早,就在c市师大校园里溜达了一圈。虽说是母校,但是几年没有回来,校园里的变化让人惊讶,很多地方都不再熟悉。正所谓物是人非,看看校园里那些比自己足足小了十多岁的大学生们,方木很快就感到索然无味。现在回公安厅,坐不到一个小时就会下班。如果去分局,一来无事可做,二来也不想引起杨学武的误会。想了想,方木决定去接廖亚凡下班。 来到住院部的护工休息室,房间里却只有一个正在打毛线的中年女护工。方木四下看了一圈,问道:“廖亚凡在么?” “小廖啊,出去了,好像在杂物间。”女护工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你贵姓?” “姓方。” “哦哦……你是小廖的男朋友吧。”女护工顿时热情起来,忙不迭地让方木坐下,“小廖经常提起你,你们要结婚了是吧?” 方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支吾了几句就急忙退了出来。 所谓杂物间,不过是楼梯下面隔出的一个小小空间,平时用来存放拖布、水桶之类的保洁工具。刚走下楼梯,方木就看到廖亚凡坐在最后两节台阶上抽烟。 她一脸倦容,穿着淡蓝色的护工服,头发盘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楼梯上,膝盖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已经快要燃尽。 看到方木,廖亚凡愣了一下,右手本能地往身后藏。不过,她的神色很快又放松下来,嘬了一口烟头后,扔在地上踩灭。 “还有烟么?”她向方木伸出手来,“再给我一根。” 方木皱皱眉头,还是掏出烟盒递给了她。 “怎么躲到这里了?” “医院里不让抽烟。”廖亚凡抽出一根,熟练地点火,“憋坏了。” 方木瞄瞄楼梯上方,不时有人匆匆而过。他低下头,看着以手托腮,喷云吐雾的廖亚凡。 “少抽点吧。” “这盒烟我都抽了一个星期了。”潜台词是: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方木无语,只能耐心地站着等她把烟抽完。 转眼间,那根烟就消失了大半根。廖亚凡看看方木,语气冷淡:“你怎么来了?” “哦,今天下班比较早。”方木耸耸肩膀,“顺路接你回家。” 廖亚凡哦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一心一意地吸烟。两个人沉默地站在楼梯间里,无聊地看着烟雾在彼此之间升起、消散。 “你先回家吧,我可能得晚点走。”廖亚凡扔掉烟头,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今天送来了好多病人。” “没事。我可以等你。” 廖亚凡看看方木,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耐心感到意外。 “你随便吧。” 说罢,她就钻到杂物间里,拎出一个水桶和两个拖把。方木从她手里拿过这些工具,示意她在前面带路。 廖亚凡伸手去抢:“你干吗啊,让班长看到该不高兴了。” “正好我也没什么事,”方木伸手把她的胳膊挡开,“你也挺累了,我可以帮你干点活儿。” 廖亚凡忽然笑了。 “你可拉倒吧。”她不由分说地抢过水桶和拖把,“你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干这个?” 方木不知道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讽刺,既然廖亚凡坚持不用他帮忙,也只好顺从。沿着楼梯拾阶而上,两个人又回到走廊里。廖亚凡去卫生间接了一大桶水,费力地拎出来,见方木还站在走廊里,就对他说:“你去休息室等我吧,我擦完地就……” 话音未落,廖亚凡的眼睛就一下子瞪大了。 第193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4) 方木吓了一跳,随即就发现廖亚凡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身后。他下意识地也回头望去,走廊里是脚步匆匆的医生和步履蹒跚的病人,间或有手持各种化验单和票据的患者家属穿梭其中,个个神情焦急、面色苍白。不远处,一个男人的身影刚好消失在楼梯旁。 不等他细细分辨,身后就传来“咣当”一声巨响。随即,方木就感到一股水流漫至脚边。 廖亚凡丢掉手里的水桶和拖把,沿着走廊飞快地跑了过去,边跑边喊道: “站住……你等等……” 方木不知道廖亚凡看到了什么,来不及收拾倾倒的水桶,也跟着她匆匆跑了过去。 一路上,廖亚凡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经过电梯时,又被一个刚刚推出来的术后患者挡住了去路。廖亚凡急得直跳,恨不得从病床上飞过去。好不容易跑到楼梯口,她却突然停下四处张望起来,似乎刚才的追逐目标已经消失无踪。 方木拽住她,气喘吁吁地问道:“怎么了?你在追谁啊?” 廖亚凡用力甩脱方木的手,脸色焦急,迟疑了几秒钟之后,又沿着楼梯一路向下,向住院部大楼外跑去。 跑出楼外,视野更加开阔,人流却更密集。廖亚凡伸长脖子,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 方木追上她,大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 “我看到他了!就在楼梯口……”廖亚凡的眼中噙满泪水,嘴里语无伦次,“肯定是他……不会错的……” 话音未落,廖亚凡小小地“啊”了一声,拔腿向停车场跑去。 停车场北角,一个高大男子站在一辆白色捷达轿车旁,正准备伸手从挎包里拿车钥匙。也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奔跑和呼喊声,男子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年轻女护工正飞奔而来,他立刻转身,同时把一直牵在手里的小男孩挡在身后。 廖亚凡跑到男子身前,不由分说地去拽那个躲在男子身后的小男孩。 “这孩子……” 男子毫不客气地推开廖亚凡,语气和善却很坚决: “别动他,他损坏了什么东西?我赔。” 廖亚凡急得团团转,不停地绕着男子左看右看,一心要把男子身后的小男孩拉出来。 此时,方木也追到了这里,看到这三个人宛若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架势,不免心生疑惑。 廖亚凡却像看到救兵一样,一把拽住方木,带着哭腔,指着男子身后连连说道:“那是二宝啊,不会错的,肯定是二宝!” “嗯?”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伸手掏出警官证在男子面前一晃,“先生,我是警察,请你配合——我要看看这孩子。” 男子依旧显得莫名其妙,不过,看到警官证之后,还是顺从地把小男孩从身后拉了出来。 一看到男子牵在手里的只有两根手指的小手,方木的心头就一阵狂喜。真的是二宝! 廖亚凡呜咽一声,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二宝搂进怀里。 尽管在失踪的大半年时间里,二宝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过稍加分辨,方木就认出他的确是那个和自己玩猜拳游戏的孩子。 面对这个女孩的拥抱,二宝显得迷惑且不知所措。等到二人四目相对,二宝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笑容,仅有四根手指的双手也抱上了廖亚凡的肩头,“哦哦”地欢叫起来。 男子一直皱着眉头看着廖亚凡和胖男孩,当他意识到二人确实相识时,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原来你叫二宝。”他伸手在男孩的头顶揉了揉,“终于找到亲人了。” 方木也很高兴,看到男子对二宝充满善意,主动伸出手和男子握了握。 “二宝怎么和你在一起?” “嗐,那就说来话长。”男子搔搔脑袋,“大概是今年三四月份吧,我在桂林路那边看到他的,当时是夜里,他在一个垃圾箱旁边捡东西吃……” 一直蹲在地上的廖亚凡又哭出声来,把二宝抱得越来越紧。 “……我也是一个人居住,看这孩子挺可怜的,就把他带回家了。”方木听了,连声道谢。廖亚凡站起身来,拉着二宝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走,姐带你买好吃的去——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等等。”男子一把拽住廖亚凡,脸上的神色平静,却充满警惕,“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们和这孩子的关系……” 方木对男子的谨慎态度很赞同。他向男子简单解释了一下三人的关系,特别提到了二宝走失前一直被收养在天使堂福利院。 听罢,男子微微点头,不过仍然坚持要看到相关的收养手续才行。方木连说没问题,立刻打电话给赵大姐,嘱咐她尽快带着二宝的资料来市人民医院。一来证明二宝的身份,二来,这样的好消息,必须第一时间让赵大姐知道。 通完电话,方木请男子耐心地等一会儿。男子爽快地答应了,还拿出烟来递给方木。廖亚凡则跑去买了一大堆零食,带着二宝坐在男子的车里,边吃东西边聊天。 方木和男子站在车外吸烟,聊了半天,才想起还不知道男子的姓名。 “我叫江亚。”男子微笑着说,“长江的江,亚洲的亚。” 半个小时后,赵大姐心急火燎地赶到。看到二宝后,她连哭带喊地把他抱在怀里,再也不愿放手。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走失的两个孩子先后回到她的身边,三个人免不了又是抱头痛哭。 方木把二宝的身份证明和收养手续递给江亚,后者看得很仔细,最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太好了。” 赵大姐一手抱着二宝,一手紧紧地拉住江亚。 “谢谢你,小伙子……”赵大姐说着话,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谢谢你照顾他,这孩子都胖了……” 江亚连连摆手,又要了福利院的地址和赵大姐的电话,说过几天再把二宝的衣服和玩具送过去。 赵大姐一定要请江亚吃饭,以表谢意。江亚推辞了一下,见赵大姐非常诚恳,也欣然同意。 晚餐的气氛很愉快,久别重逢的三人紧紧地挤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只不过,二宝的精力还是集中在面前的食物上,自顾自地大快朵颐,对廖亚凡和赵大姐的问话,一律只以嗯啊回应。 两个女人都吃得很少,大多数时间,都眼含泪花看着二宝闷头吃喝。招呼客人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方木的身上。他本来不善言辞,不过好在江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一顿饭的工夫,大家已经十分熟络了。江亚知道方木在公安厅工作,而方木也了解了江亚的大致情况:他父母早亡,独自一人在c市生活,目前在大学城附近开有一家咖啡吧。 眼前这个人让方木觉得似曾相识,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表情动作,如果再加上一副眼镜……方木很快就暗自摇头,命令自己把这些奇怪的念头扔出脑海。 “你带着二宝在医院……”方木递给江亚一根烟,斟酌着词句,“……家里有人生病了么?” “是的。”江亚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我女朋友需要长期住院。平时二宝就在我的店里。最近,这小家伙有点淘气。” 说着话,江亚隔着桌子摸了摸二宝的脑瓜。 “小家伙的胃口很好,有几次去抢客人的东西吃。没办法,我就只能把他带在身边。” 赵大姐颇有些过意不去:“这孩子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没有。我只不过照顾了他几个月而已。”江亚摆摆手,“倒是您值得敬重,长年把精力放在这些可怜的孩子身上。” 几个人又聊了一阵,最后把话题落在二宝的去向问题上。赵大姐说,现在福利院的床位有点紧张,不过没关系,可以让二宝先和自己挤一挤,床位的困难将来再想办法解决。商定之后,方木悄悄地去结了账。江亚也提出得早点回去闭店。 走出饭店,江亚和方木三人一一握手告别,并约定电话联系,以送还二宝的衣服和玩具。最后,江亚蹲下身子,拍拍二宝的肩膀。 “叔叔得回家了,你和阿姨回去吧,过段日子叔叔再来看你。”不料,二宝却一把搂住江亚的脖子,两根手指指向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着,听上去,似乎是“回家,回家”。 江亚的目光变得柔和,他伸手抱住二宝,不停地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 “听话,你得回自己的家了,那里有好多小伙伴陪着你。” 二宝似乎对这种拍打十分享受,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双手抱得更紧。 赵大姐的眼睛红了,伸手去掰二宝的小手。江亚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这小家伙,还舍不得我呢。”他抱着二宝站起身来,吃得饱饱的孩子仿佛困意袭来,趴在江亚的肩膀上,眼睛半睁半闭。 “要不,让二宝再和我住一段时间吧。”江亚和赵大姐商量,“这几个月,二宝已经习惯住在我家了。再说,我那里吃的,用的,也比福利院要好一些。” 赵大姐无奈,权衡再三,只能点头同意。随即,她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江亚,说是孩子的生活费。 江亚把钱挡了回去,态度坚决。 “我的经济条件比您稍好些,这钱,您留着给别的孩子。”他看看歪倒在自己肩膀上的二宝,“其实,是这孩子在陪着我。我一个人住,也怪寂寞的。” 赵大姐见他说得恳切,也只能作罢。此时,二宝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江亚对众人笑笑,伸手在耳边做了一个电话联系的手势,就轻手轻脚地抱着二宝上了白色捷达车。 目送江亚离去,天色已经很晚了,空气也越来越凉。方木裹紧身上的衣服,催促赵大姐和廖亚凡上车。赵大姐没动,等廖亚凡上车后,把方木拉到一边,显然有话要对他说。 方木以为赵大姐是为了他结账的事嗔怪自己,没想到赵大姐劈头就问:“听说你想和廖亚凡结婚,是真的么?” 方木一愣,随即就意识到是杨敏告诉了赵大姐。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别对赵大姐隐瞒。其实,这件事也瞒不住,早晚会被她知道的。 得到方木肯定的答复后,赵大姐反而沉默了,在她脸上,既看不到同意,也看不到反对。 良久,赵大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你……你真的喜欢她么?” 方木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过,赵大姐似乎也无意深究这个问题。 “喜欢不喜欢,倒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赵大姐看着远处若有所思,“大姐是过来人。我们那个年代,有几个是因为真心喜欢才结婚的?感情这东西可以慢慢培养。不过……” 她转过头,盯着方木的眼睛,缓缓说道:“亚凡是个苦命的孩子,还曾经……” 方木知道她指的是廖亚凡那段不堪的经历,嗯了一声。 “你比她大很多。如果你真心想娶亚凡,大姐不反对。你是个好人,把亚凡交给你,大姐也放心。不过,你能不能跟大姐保证,永远不要瞧不起她,也不要欺负她?” 方木看着赵大姐充满希冀,甚至是恳求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吉普车飞驰在公路上,赵大姐和廖亚凡相拥在后座,低声说着一些体己话。方木手握方向盘,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车窗外扫视。 在月光的映射下,前方的公路显得灰白、漫长。离开主城区,身边的建筑变得低矮稀疏,统统隐藏在浓墨般的黑暗中。间或有一星半点的灯光,也在车窗旁一闪而过。不知什么时候,后座上再无声息。方木向后视镜看去,廖亚凡靠在赵大姐肩膀上,已经沉沉睡去。一缕蓝色的头发从脑后的发髻中散开,飘落在腮边,在粉白色的脸颊上分外显眼。 方木放慢车速,同时伸手打开暖风。减速让后座上的廖亚凡身体前倾,迷蒙的双眼睁开,看了一眼方木之后又再次闭合。 方木移开目光,重新面对前方那似乎没有终点的公路。 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思念着一个人。 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 一大早,杨学武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一看,刚过凌晨4点。一边小声咒骂,杨学武半闭着眼睛按下接听键,只听了几句,整个人就精神起来。 半小时后,杨学武已经赶到c市公安局技侦支队所在的办公楼。此刻,大半个城市还在沉睡之中,然而,网监处的机房里却灯火通明。一进门,杨学武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咖啡混合烟草的味道。看看那些双眼通红的网监人员,他心中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网监处的陶副处长,一边喝着浓咖啡,一边挥手叫过一个头发蓬乱,满脸都是油汗的网监人员。 “小毛,给学武介绍一下情况。” 据小毛讲,今日凌晨3时左右,网监处在进行日常网络安全监察活动时,本意是查找一起网络贩卖仿真枪案的线索,却在无意中发现一条可疑信息。经分析后,网监处认为这条可疑信息与前段时间发生的系列杀人案有关,遂通知了专案组负责人之一的杨学武。 杨学武急忙问道:“什么样的信息?” 小毛把液晶显示器转向他:“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个叫“c市信息港”的网页,从子栏目来看,是在线论坛。一条名为“无良法官枉法裁判齐媛案,您怎么看?”的网帖挂在论坛的首页,点击及回复都已接近千次。 杨学武伸手点开这个网帖,这是个投票帖,字数寥寥。除了题目和一个网页链接之外,一共只有三个选项,分别是: 1、法官也是人,应当允许犯错,情有可原; 2、应该剥夺他的法官资格,逐出司法队伍; 3、无良判决再次拉低道德底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杨学武皱皱眉头,继续下拉网页,查看网友的回复。粗略浏览了前两页之后,发现网友的参与热情颇高,大多数人都在投票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愤懑之情在字里行间弥漫。 杨学武转身问小毛:“能知道投票的结果么?” 小毛接过鼠标,操作一番后又把显示器转向杨学武。杨学武一看之下,不由得暗自咂舌。在参与投票的947人中,竟有758人选择了“3”。 他立刻把目光投向发帖人的id。 城市之光。 杨学武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又问道:“能查到发帖人的相关信息么?” 陶副处长摇摇头:“这个论坛是不需要邮箱注册的,所以只知道发帖人的这个id和他使用的电脑的信息。” “发帖地点呢?”杨学武不甘心,“能查到么?” 第194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5) “这个可以。”小毛打了个哈欠,又在计算机上操作起来,过了几分钟,他凑近屏幕,逐字念道,“西郊路176号—2,是家麦当劳餐厅。” 杨学武拉上小毛立刻起身,同时让110指挥中心派两名在附近的巡警一同前往。 尽管距离发帖时间已经足足过了五个多小时,杨学武还是想去那里看看。二十分钟后,四个人在那家麦当劳餐厅门口集合,立刻入店查看。 餐厅里只有两个用餐的顾客。杨学武安排那两个巡警逐一核对他们的身份,自己则拉着小毛进了后厨。店里共有六名工作人员,两男四女,其中一名稍年长的男子是本店的店长。他矢口否认曾用店内的电脑发过投票帖,小毛对电脑进行检查后,证实了店长的说法。 此时,巡警对那两名顾客的身份查验也已经完毕,没发现可疑情况。杨学武心生疑虑,难道找错了地方?小毛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指指墙角的无线路由器说道:“发帖人应该用了店里的无线网络。” 据店长介绍,这家通宵营业的餐厅为了方便顾客,特意在店里设置了无线网络,以供客人在用餐的时候也能上网娱乐。杨学武在餐厅里四下观察了一下,很快就发现门旁的天花板上装有监控摄像头。他立刻要求查看店内的监控录像。在店长的配合下,监控录像很快被调取出来。杨学武让小毛把录像的时间选取在发帖前后,共发现店里有顾客九人,但是没有携带笔记本电脑的,低头查看手机的倒是有五个。杨学武指示店长把录像暂时封存,回局里办理相关手续后再行扣押。 小毛觉得发帖人未必在这几名顾客之中,因为无线网络的覆盖力完全可以透过墙壁,发帖人站在与麦当劳餐厅一墙之隔的街道上上网发帖,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处理完毕,杨学武看看跟着自己忙活了半天的三个伙计,买了几包炸鸡分给他们。两名巡警推脱了几下,就带着纸包回去了。值了一宿夜班的小毛则坐在车里,大口吃起来。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街边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杨学武靠着警车抽了一根烟,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拨通了方木的电话。 方木第一时间赶到了市局,在麦当劳餐厅提取到的录像带恰好也同时送到。查看了几遍录像后,方木就肯定发帖人并不在那五人之中。因为从动作来看,其中三个人明显仅在浏览,而非写字。其余两人虽然有长时间操作手机的动作,但看年龄和衣着,应该是附近中学的学生。 杨学武想了想,说道:“如果发帖人事先把文档存在邮箱里,再粘贴到网站上呢?同样也不需要有写字及按键的动作。” 方木摇摇头,指指录像画面说道:“这几个人,都没有掩盖自己外貌特征的任何行为。如果他能想到用无线网络,而不留下固定ip地址的话,就不可能不考虑监控视频带来的风险。” 换句话来说,方木的意见和小毛一样,发帖人当时应该就位于麦当劳餐厅之外,利用覆盖过来的wifi信号上网发帖。 遗憾的是,那条路上并没有安装视频监控设备。所以,对发帖人的其他情况依旧一无所知。 方木问小毛:“发帖人使用的电子设备是否还在继续连接网络?” “没有。”小毛摇摇头,“我们一直在监控这台设备。发帖后,它就断开网络了。” 这是一个明显要掩盖自己身份和位置的行为。 而那个投票帖,依旧处于在线论坛的首页。早上八点之后,访问论坛的用户开始激增,投票人数已达3445人,从投票结果来看,九成以上的网友都选择了“3”。 无良判决再次拉低道德底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法官”、“齐媛案”、“判决”这几个词让方木感到似曾相识。他抬头看看杨学武,后者显然已经对他的疑问心领神会。 “就是那个案子。”杨学武抬手指指投票帖题目下的网页链接,“都在这里了。” 打开网页链接,是“c市信息港”网站对不久前发生的一起民事案件所做的新闻专题,包括案发始末、当事人资料以及庭审、宣判的整个过程。发帖人似乎想让网民先了解本案的具体情况再投票,看上去还有一丝客观公正的味道。 案件发生在今年9月初,一名67岁的胡姓老太乘坐208路公共汽车前往南京街,下车的时候,被身后急于下车的乘客撞倒。另一名也在本站下车的女乘客齐媛(女,20岁,c市税务学院会计系大三学生)见状,急忙将胡老太搀扶起来。此刻,撞人的乘客已经不知所踪。胡老太起身后,感到右臂和腰部疼痛难忍。公交车随即开走,其余乘客也无人伸以援手。齐媛在征求胡老太意见后,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待医务人员到达现场后,方才离开。 不料几日后,齐媛忽然接到了来自胡老太的儿子熊某的电话,得知胡老太已被诊断为右前臂尺骨骨折,右侧胯骨骨裂。不过,熊某来电的意图并不是对齐媛表示感谢,而是要求齐媛赔偿医疗费用、营养费用、精神损失等共计12万元。齐媛大为吃惊,忙追问对方索赔的理由。熊某答曰,胡老太认为正是齐媛撞倒了自己。 从救人者一下子沦为撞人者。气愤、委屈之余,齐媛断然拒绝了熊某的索赔要求。不过,事情并未就此偃旗息鼓。五天后,齐媛接到了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的传票,胡老太将齐媛告上了法庭。 只能应诉的齐媛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找到了c市公交公司208路车队,要求案发时当班的司机为自己提供证词,以证清白。公交司机以没看到事发经过为由拒绝作证。眼见开庭日期渐近,绝望中的齐媛只得求助于新闻媒体。 c市电视台新闻栏目及本地的多家媒体对齐媛进行了采访。齐媛坚称自己是做好事,而不是撞人者。在讲述整个事发经过之后,齐媛还通过电视节目,恳请当天的目击者能为自己出庭作证,如果撞人者肯出来承担责任,则再好不过。 镜头中,已明显消瘦的女孩委屈万分,声泪俱下地恳求当天在场的好心人能还自己一个清白。观者无不动容。然而,几天过后,拨打电视台公布的热线电话的观众倒是不少,但都是表达愤怒心情的,愿意作证的目击者仍然没有出现,至于真正的撞人者更是杳无音信。 这是一个让人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经是大多数人的生活信条。 女孩不甘心,来到事发地点,打出横幅寻找目击证人。然而,围观者大多表达出同情和愤怒,甚至还有当场捐款的,就是无人愿为齐媛作证。 而原告胡老太一方则始终拒绝接受采访,声称一切以法院的判决为准。 今年10月,备受媒体和民众关注的齐媛案在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开庭审理。庭上,原告胡老太一口咬定是齐媛撞倒了自己。拿不出证据的被告齐媛则百口莫辩。当时询问胡老太的一句“大娘你没事吧?”也被原告认为是齐媛承认撞人的证据。庭审结束前,主审法官任川问双方当事人是否愿意接受调解,原告胡老太表示同意,被告齐媛则坚决拒绝调解。庭审当日,没有当庭作出宣判。 据媒体报道,当原告一方走出法院时,遭到院外民众的围堵和辱骂。胡老太在儿子熊某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上了一辆出租车。当司机得知这两位乘客就是齐媛案的原告时,当即表示拒载。胡老太和儿子只得再次躲进法院,待人群散尽后才敢出门回家。 一个月后,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做出判决:现有证据无法充分证明齐媛撞倒了胡老太,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故判决齐媛承担40%的民事责任,判赔胡老太各种费用共计四万八千元。判决书经媒体公开后,刚刚淡出公众视野的齐媛案再次引发市民的热议。这一次,则将矛头直指做出判决的法院及主审法官任川。 重压之下,任川法官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并对判决的理由做出了解释。在他看来,撞人者立刻去搀扶及查看被撞者的情况,乃是常理。齐媛与胡老太之间的对话,也显示她与老人被撞倒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此外,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应该不会恶毒到去讹诈救人者。故此做出齐媛承担部分责任的判决。 记者追问是否会有冤枉好人的可能,任川法官则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之后,不无尴尬地说道:“当今这个社会……见义勇为的人应该不多了吧。” 此言一出,立刻引发民众的一致声讨。尤其在网络上,质疑声、辱骂声铺天盖地。 齐媛在接到判决书的时候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后不食不语,整天以泪洗面。在乡下务农的父母特意赶到学校来照顾她。待情绪稍稍好转后,齐媛委托律师提出上诉。当她再次出现在新闻镜头中的时候,这个女孩已经和之前柔弱、委屈的样子判若两人,眼神中尽是愤怒与仇恨。 记者问她:“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你还会选择救人么?” 齐媛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会了。我再也不相信别人了……我家经济条件不好,救了她,都要倾家荡产了……” 然而,这一切依旧没有终结。这份判决书带来的社会效应正在向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连日来,c市先后出现两起老人倒地无人救助的悲剧。其中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附近公园散步时,突然因心脏病发而昏厥。围观群众多达上百人,无一人上前伸出援手,也无人拨打急救电话。老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足足四个小时后,慢慢地死去。围观群众受访时,直言不讳地说之所以选择漠视,是怕遭到讹诈。 “不帮他,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帮了他,法律对不起我!”一位受访的中年男子如是说。 这份判决,彻底摧毁了民众对他人仅存的一点善意。 看完全部资料,方木反而沉默下来。杨学武抱着肩膀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开口,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是他么?” 方木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 “我有个疑问。”杨学武指指显示器,一脸无辜的胡老太面对镜头摊开双手,似乎在辩解着什么,“你不觉得这老太太更可恨么,为什么凶手不选择她?” 方木摇摇头:“事情发展到现在,情况已经起了变化。当前公众的焦点在那个判决书上,而不是讹人的老太太。” 不管怎样,被救者反咬一口毕竟只是个案。然而,当代表司法权威的判决书默许了这种讹诈,其负面社会效应就远远超过了讹诈案本身。试想,如果法律都不能匡扶正义,那民众还能指望什么? 此外,从方木对凶手的心理分析来看,他是“不屑于”将妇女和老人当做杀害目标的。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妇和一个代表公权力的法官,显然杀害后者更能满足他的心理需要,也能显示出他超常的犯罪能力。 而且,凶手在网上公开投票帖,也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方木的预测。即,他将不断提高犯罪的公开性和手段的精妙性,进一步扩大犯罪的影响力。他已经把本应私下里进行的报应仪式升级成与网友互动的杀人游戏。他变得越来越狡猾、强大,在他的内心,自我认可和评价的程度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 比如,他将自己命名为“城市之光”。 城市之光,这部给卓别林带来巨大声誉的电影,在凶手看来,显然有其他的含义。也许在他的想象中,已经把自己当做一缕强光。它刺破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层层阴霾,直抵每一个渴求公平的人的内心深处。 杀戮,即惩罚,即正义。 “你们来看。”正在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的小毛突然开口,“妈的,这投票帖传播得太快了。”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扑到电脑前:“什么?” 小毛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说道:“我们想到的,市民也想到了。” 在线论坛的首页上,除了那个依旧显眼的投票帖之外,还有几个网友发表的帖子。从内容上来看,已经有网民怀疑这个“城市之光”就是前段时间连杀三名“恶人”的凶手。这些网帖都得到大量点击和回复,甚至不乏赞美、鼓励之词。 方木当即建议,请示上级领导,通知“c市信息港”网站的相关负责人删除投票帖。一来可以制止事态进一步扩大,防止煽动民众的暴戾情绪;二来,方木认为“城市之光”的意图是吸引更多人的关注,如果一个网帖仅仅存在了十几个小时就被删除,肯定不会满足他的心理需要。他一定会再找机会上网发帖。他使用的电子设备越频繁地接入互联网,被网监部门锁定的机会就越多。 一个小时后,投票帖被删除。针对“城市之光”的评论帖及回复也被删除。小毛问方木要不要也把“城市之光”的id注销。方木想了想,摇头说不。 这是一着险棋,因为警方仅仅删除网帖,却保留id的话,引蛇出洞的意图就十分明显了。现有证据显示,这个“城市之光”是个当晚刚刚注册的新用户,并且发了投票帖之后立刻下线。如果“城市之光”再次发帖,就证明他并不是仅为哗众取宠的普通网民。而且,他有足够的把握让警方无法追踪到他的物理位置。 那就可以肯定,“城市之光”就是警方一直在寻找的连环杀人凶手。 警方在冒险,“城市之光”也在冒险。 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 在网监部门的安排下,小毛带领两名网警对“城市之光”使用的电子设备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一旦发现它接入互联网,立刻锁定它的位置。同时,警方也再次领略到互联网传播速度的可怕之处。 仅仅一个上午,全国多家网站都出现了网友自发转载的相关信息,其中还有“全民公投决定法官生死,主办者疑似连环杀人凶手”这样指向性极强的题目。省厅过问此事后,立即联系多省市的网监部门,请求协同作战,避免消息进一步扩散。然而,被传播至微博、网站及在线论坛的“杀人投票”依旧多如牛毛。 “城市之光”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第195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6) 就在专案组忙于搜索、查看各种网上信息的时候,第三天上午10点47分,被监控的电子设备突然又接入互联网。“城市之光”登陆“c市信息港”的在线论坛后,又发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投票帖。1分11秒之后,“城市之光”下线,其使用的电子设备也与互联网断开连接。不过,小毛等人已经迅速锁定了他的位置。专案组立刻调集警力前往他发帖的地点——c市图书馆。 c市图书馆是一栋三层建筑,连同院落,总占地面积近6500平方米。杨学武等人看着图书馆里进进出出的读者,不仅心灰意冷。尽管认为“城市之光”已经不可能继续留在原地,杨学武等人还是耐着性子对整栋楼进行了搜查,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一名警察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进行测试,结果发现无线网络信号足可以覆盖至图书馆墙外。他完全可以不留痕迹地上网发帖,然后从容离开。 警方不得不承认,实际上,“城市之光”在牵着警方的鼻子走,在这种形势下,围捕根本不会有任何效果。 方木也对这种应对措施不抱什么希望。“城市之光”既然敢公开下手目标和杀人意图,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警方追踪到。不过,这种自信和狂妄也给警方提供了一个机会。至少,现在已经知道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人物。 几个小时后,“城市之光”新发布的投票帖就已经有几千人参与,从结果来看,选择“3”的网友仍然占九成以上。同时,转载和评论帖也在网络上迅速蔓延开来。有好事者甚至将任川法官的照片、家庭住址、手机号码和毕业院校都贴在了网上。 方木看看投票帖里不断增加的参与人数,苦笑了一下,转头对杨学武说:“见见这个法官吧。” 杨学武同样一脸凝重:“你的意思是?” “对,把他保护起来。”方木顿了一下,“说句不好听的,他也是个饵。” 虽然目前对“城市之光”的下手时间还不能确定,不过,从他的作案习惯来看,他事先一定要对任川法官的背景资料及行踪调查得一清二楚。“城市之光”肯定已经预测到警方会对任川进行保护。尽管己方在明,对手在暗,但是,他既然已经公开了自己的意图,就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他围绕任川展开调查,也许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正说着话,杨学武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之后,站了起来。 “不用去找任川了。”杨学武指指门外,“他已经来了。” 推开五楼会议室的门,方木暗自吃了一惊。几乎所有专案组的成员都来了,大家或坐在椅子上,或靠桌而立。长条会议桌的另一侧,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正是任川法官。 分局长见方木和杨学武进来,挥挥手,示意把门关好。 走廊里的嘈杂声被隔绝在门外,会议室里一下子静得出奇。不知为什么,大家都选择和任川相对的位置,并且一言不发。从那些或疑惑,或厌恶的眼神中,方木已经猜出个中端倪: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一个人坐在一起。 身处这样的气氛之中,任川显得坐立不安。看得出,这是一个很注重个人形象的家伙。纹丝不乱的偏分发型,质地考究的深色西装,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只不过,他的神情与这身标准的公务员打扮不符,目光慌乱,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大家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已经被“城市之光”和c市市民宣判了死刑的人。的确,就连方木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任川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劝慰和开解都是毫无意义的,相信不止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人,着实该死。 在这样的注视下,任川更加局促。他不停地在专案组成员的脸上来回睃视着,每次目光接触后,都忙不迭地低下头。 分局长也觉得尴尬,清清嗓子之后,指着他说了一句:“这位是任川法官。” 大家还来不及作出回应,任川就像被火燎了似的跳起来,一躬到底,额头几乎都碰到了桌面。 “给大家添麻烦了。” 有人窃笑起来,气氛也稍稍缓和。分局长颇沉得住气,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根烟,开口问道:“为什么来找我们?” 任川掏出一包纸巾,擦擦额头上不停向下滚落的汗珠,略定定神,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齐媛案宣判以来,任川就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判决书千夫所指,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这些都给他的生活和工作带来很大的影响。宣判当天,他的车窗就被人砸坏了。之后,他的办公电话和手机每天都会接到大量的骚扰及辱骂电话。法院领导曾建议他暂停工作,任川拒绝了。一来,他不想让公众觉得他为了这个判决感到心虚;二来,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公众会慢慢淡忘这一事件。 当投票帖第一次出现在网络上的时候,任川觉得这是个别网民的哗众取宠,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当各大网站和在线论坛、微博对投票帖开始疯狂转载时,他感到了一丝担忧。尤其是当他得知,近九成网民投票选择让他去死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了。投票帖第二次出现后,任川的同事私下里告诉他,警方已经对投票帖开始关注,并且第一时间前往“城市之光”发帖的地点展开抓捕。这说明,投票帖绝不是一起恶作剧。而且,任川在网络上对“城市之光”的种种评论和猜测中,已经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前段时间连杀三人的凶手。他彻底慌了神,考虑再三后,决定向警方求助。 “现在,大家看我的眼神……”任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就像看一个死人一样。” 说罢,他充满希望地看看大家,似乎想听到“别那么想”、“没那么严重”之类的话。然而,没有人开口,大家依旧默默地盯着他。 这意味着,即使在警方眼里,任川也已经是一个至少“死”了一多半的人了。 他的笑容随即消失,整个人也微微地抖起来。 分局长把烟头摁灭,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我们能帮你什么?”任川打起精神,试探地问道:“我能不能知道你们的侦破进展?” “那不可能。”分局长干脆利落地拒绝。 “那……那个人的基本特征呢?”任川还不死心,“他长什么样?或者……” 有人笑起来,随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如果我们知道他长什么样,早就抓住他了。” 任川有些失控了,大声追问道:“如果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保护我?我怎么办?” 分局长皱皱眉头:“谁说我们要保护你了?” 任川一怔,结巴了半天说道:“我打算申请……警方对我的人身安全进行保护。” “人身保护令?”分局长依旧不动声色,“那只限于离婚类案件——你媳妇是‘城市之光’?” 大家轰的一声笑起来。 任川的脸一下子红了,越发地语无伦次。 “不是……我的意思是……”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分局长一挥手,“这事我说了不算,得上级领导研究决定。不过,我个人对你提几点建议,仅供你参考:第一,尽量不要外出,尤其是人多的地方,最好下了班直接回家;第二,如果有身份不明的人敲门,绝对不要开门,别管他是收电费的还是推销保险的;第三,减少外出就餐,用自己的杯子和餐具;第四,最好记一下你家附近的派出所的值班电话,如果有管片民警的手机号就更好了,如果出了意外,110出警没有你想得那么快,还不如直接找派出所;最后……”分局长顿了一下,“祝你好运吧。” 任川一直用心听着,听到最后,脸色又是一变。他定定神,舔舔干裂的嘴唇,似乎还有话想说,可是眼见分局长已经垂下眼皮,拿出烟来抽,也只能道谢后起身离开。 任川刚走出会议室,就有专案组成员鼓起掌来。 “解气,真他妈解气!” 分局长嘿嘿地笑了几声,招呼大家坐下。 “这混账东西,应该有人敲打敲打他。不过,他说的事我们还得重视。”分局长正色道,“‘城市之光’已经公开了他的下手目标,这对我们来讲,既是挑衅,也是机会。其实,不用任川申请,我们也打算对他采取监护措施。” 接着,他和几个负责人开始研究对任川进行监护措施的细节。谈了几句,分局长发现大家的情绪不高,不是低头查看手机,就是吸烟发呆,不由得大为光火。 “都他妈给我精神点!”分局长敲敲桌子,“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城市之光’得手。人家已经指名道姓告诉你要杀谁了,如果任川死了,咱们还他妈有脸混下去么?” 的确,任川该不该死尚在其次,既然已经知道凶手的意图,身为警察,就得把个人好恶放在一边,全力保护任川,同时力求把凶手缉拿归案。 于是,大家都打起精神,商讨对任川的监护措施,会议室里的气氛又热烈起来。 方木静静地坐在一旁,留意倾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很快,他意识到,大家都已经习惯把那个人称作—— 城市之光。 习惯这个称呼的不仅是警方。每当c市的市民谈及那个连杀三名“恶人”,为无辜者“伸张正义”的连环杀人凶手时,也是用“城市之光”来称呼他。这个名字的热度越来越高,某网站的贴吧上甚至出现了“城市之光”吧,且访客络绎不绝。在大多数民众的眼里,这个当代的“梁山好汉”、21世纪的“侠客”,似乎真的像一缕强光一般,让这个城市的黑夜来得晚一些。 有些警察私底下打趣道,干脆别抓这家伙了,有了他,警方省了多少麻烦。 也许,唯一希望这个名字尽快消失的人,只有任川。他约见专案组的两天之后,上级就布置了针对他的专门监护措施。据说,是和平区法院的院长亲自带着他来到公安厅,要求警方提供人身保护。专案组早有准备,很快就拿出一整套监护方案。其中,一组四人暗中跟随任川,监护范围从他的工作地点覆盖至私宅;同时,要求任川随身带着手机,并实行24小时定位。而且,刑技部门在任川的手机上设置了快捷键,直拨一条专用线路,按键即可接通,并派专人值守。 方木也被编入其中一个小组,第一次执勤的时间段是白班,从早八点至晚六点,也就是任川到达法院至下班到家这一期间。 当天,天色阴沉,气温骤降。方木被手机闹铃叫醒时,看看窗外依旧漆黑一片的天空,还以为是手机出了问题。反复确定了时间之后,方木这才意识到,已经要入冬了。 房间里很冷,方木哆哆嗦嗦地披衣下床,看到餐桌上放着盖好的碗盘。掀开一看,白粥和煎蛋还冒着热气。廖亚凡的鞋子却不在门旁,也许已经上班去了。 方木的脸上露出笑容,心底却轻叹一声。 吃过早饭,方木径直开车到和平区人民法院,在停车场入口处恰好遇到任川的车。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贴身监护,锁好车门后,就朝停车场里张望着。几乎是同时,一辆黑色商务车里跳下一名男子,四下观察一番之后,慢慢地向任川走去。 任川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动作僵硬地向黑色商务车里挥挥手,就和男子一前一后地向法院大楼走去。 方木把车停好,转身走向黑色商务车。此时,另一辆灰色吉普车也停在了商务车旁边。一脸疲惫的杨学武拉开车门跳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浓重的烟雾从车内冒了出来。杨学武吐掉即将燃尽的烟蒂,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递给方木,声音粗哑地说道:“交班。” 方木抬头瞄了一眼吉普车内,三个警察东倒西歪地靠在车座上睡得正香。他接过本子,翻了翻,上面记录了任川昨天下班后的活动情况。看来,这家伙还挺听话,到家后就闭门不出。 方木签好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看看不住地打哈欠的杨学武,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赶紧找个地方休息吧。” “休息个屁!”杨学武没好气地说,“查验笔迹那帮人快整理出结果了,我得去看看。” 被专案组安排查验第47中学杀人案物证的小组曾反映,在单张演算草纸中没发现类似的编码,怀疑被凶手写在呈叠放状态的数张纸上。并且,即使写有编码,也可能被血迹覆盖。因此,小组又临时借调了几名笔迹勘验人员,在近百张演算草纸中进行组合,查找不属于死者魏明军的字迹。这项工作耗时且费力,不过好在就要出结果了。 方木点点头,说了句你辛苦。杨学武摆摆手,转身上车驶离法院停车场。 方木则上了那辆黑色商务车,和其余两名警察打了个招呼,让他们一一在记录本上签字后,开始了枯燥的监护工作。 说它枯燥,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每隔半小时,方木等人就要和贴身保护任川的警察进行通话,得到的答复却几乎一致。 “任川在办公室看案卷,无异常。” “任川和其他法官探讨案情,无异常。” “任川做开庭前准备,无异常。” 最后,大家都懒得细说,回答一句无异常就挂断步话机。 闲得无聊,方木就和另外两个同事聊天。东拉西扯了半天,话题自然就回到任川身上。一个年轻警察抱怨道:“他妈的,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个混球身上。老百姓如果知道我们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这么多钱保护这个狗官,指不定怎么骂我们呢。” “就是。”另一个警察附和道,“让那个‘城市之光’宰了他得了,大家都省心——当然,最好不是我们当班的时候。” 大家都笑起来。方木也跟着苦笑连连,目光不由得瞟向四楼右起第三个窗口。那正是任川的办公室。正在埋头工作的他,相信也是满心忐忑不安。在全民对他皆言可杀的当下,如果任川知道警察也恨不得他早点死的话,不知该作何感想。 真的怪不得这些警察,虽有职责在身,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善恶观。怒其判决不公的,绝对不仅是那些网民。其实,大多数参与侦办此案的警察都有这样的困惑:“城市之光”真的错了么?保护这样的人,就是对的么? 第196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7) 对还是错,对警察而言其实没有意义。只要触犯刑法,不管是什么人,都得承担刑事责任。相应地,只要生命安全面临威胁,不管是什么人,都应该加以保护。 只不过这枯燥且让人质疑其正当与否的工作,着实无聊。上午10点左右的时候,贴身保护任川的警察主动进行通话,听声音颇有幸灾乐祸之感。 任川即将出庭审理一起民事案件,被告方得知主审法官是他,居然当庭提出要任川回避,理由是怀疑他不能公正地审理此案。 “这小子脸都绿了,哈哈。” 吉普车里的警察听了,也是窃笑不已。 时近中午,天色更加阴沉,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午饭之后,今冬的第一场雪,在c市上空缓缓飘落。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顿时呈现出一片苍茫之色。方木靠着车窗,静静地看着大风卷集着雪花飞舞。街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似乎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都没有心理准备。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几乎是跳着脚奔向街边的出租车,脚下那双薄薄的皮鞋显然已经无法抵御降雪所带来的刺骨寒意。 方木的心里一动。 他忽然想到,廖亚凡一直还穿着网面的运动鞋,这样的天气下,肯定会冻坏的。他不由得连连责怪自己的粗心,随即又为自己开解:最近工作太忙了,每天只能在下班后见廖亚凡一面,对她有所忽略也是难免。然而,想来想去,还是无法摆脱越来越强的内疚感。 方木看看手表,现在还不到12点半,还是法官们午休的时间。他犹豫了一会儿,委婉地跟另外两个同事说要出去办点事,并保证很快回来。他们正闲得发慌,很痛快地答应了方木的要求。 方木立刻跑去发动自己那辆吉普车,开到附近的一家商场,买了一件紫色的羽绒服和一双棉皮靴。买鞋的时候,他实在不知道现在流行的款式是怎样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打给米楠咨询一下。刚摸出电话,方木就意识到万万不妥,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情绪随之黯然,方木再也无心挑选,随便买了一双就马不停蹄地奔向市人民医院。 廖亚凡却不在护工休息室。几个中年女护工显然知道方木就是廖亚凡嘴里的“未婚夫”,一边带着笑意不住地打量他,一边掩嘴窃窃私语。最后,还是上次那个打毛线的女护工告诉方木,廖亚凡在二楼的19号病房里。 方木道谢之后,拎着购物袋又去了219病房。 这是一间单间病房,廖亚凡正在擦地。凑巧的是,江亚也在病房里,站着和一个女护士说话。 看到方木进来,廖亚凡非常惊讶。 “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这才几点啊?”江亚和女护士也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方木。在这样的注视下,方木显得很不自在,他拎起手中的购物袋,结结巴巴地说:“下雪了……我给你送衣服和鞋子……” 廖亚凡的脸腾地红了,看上去却很愉快。她接过方木手里的购物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女护士说:“南姐我去试一下,很快就回来。”说罢,她就放下拖把,一路小跑出了病房。 南护士笑着答应了,转身打量着方木。 “你就是小廖的男朋友吧?”南护士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欣赏和羡慕,“你对她可真好。” “上次见面时我就觉得奇怪,不过没好意思细问。”江亚也说道,“方警官你眼光不错,小廖是个挺好的女孩。” 方木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挤出一个微笑作为响应。 “那就这样,你放心吧。”南护士又转向江亚,“后天一早就回来,是吧?” “对。”江亚的表情恳切,“给你添麻烦了。” “别客气。这也是我该做的。”说罢,南护士冲方木摆摆手,转身走出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方木和江亚两个人。四目相对,江亚先笑了笑,拉过一把凳子示意方木坐下。 “今天是特意来给女朋友送衣服和鞋子?” 方木搔搔后脑勺:“算是吧。” 江亚轻轻地笑起来:“真是个好男人啊。” “哪里。”方木摆摆手,目光投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和你相比,我可差远了。” “唉,我是没办法。”江亚坐到床边,拉起女人枯瘦的手慢慢摩挲着,“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女人虽然一直沉睡,脸色却还算红润。也许是肌体的本能感应到江亚的动作,双颊各飞起一片潮红,呼吸也略略急促。 江亚伸出手,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温柔地抚摸着。 “我相信,她能听到我说话。”江亚的动作轻缓,似乎女人是一件无比珍贵、脆弱易碎的瓷器,“总有一天,她会醒来的。” 方木下意识地看看病床前的患者卡片。魏巍。 他忽然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不自觉地轻声读了出来。 江亚察觉到方木的异样,笑了起来。 “是呀,《谁是最可爱的人》。”他转头面向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女人聊天,“你就是最可爱的人。” 看到这令人心酸的一幕,方木的心下也有些黯然。 “她这样……”方木试探着问道,“已经多久了?” “半年多了。”江亚平静地说,“医生说,她恢复得挺不错的。” “什么原因造成她昏迷的,疾病,还是事故?” “她这里长了个瘤子,需要动手术。”江亚指指自己的脑袋,“结果,下了手术台之后就再没醒过来。” “哦?”方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不知道。”江亚摇摇头,“我要求主治医生解释的时候,才发现病历什么的,统统都被修改了。” “这么说,医院有责任?” “我觉得是。不过医院不承认,只是答应留院观察,费用全免。”江亚轻叹一声,“我手里没有证据,也只能听医院的安排。” 方木见他说得无奈,心下也颇为不忍,想了想,岔开了话题。 “刚才听你和南护士聊天——怎么,要出门?” “是的,进一批货。”江亚也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委托南护士帮我照顾魏巍。好在时间不长,最多一天而已。” “嗯,如果南护士忙不过来,亚凡也可以来帮忙。” 江亚笑笑:“好,谢谢了。” “不过,二宝怎么办?”方木想了想,“要不,先接到我家去?” “没事。我让我的店员照顾二宝。”江亚拍拍方木的肩膀,“你放心吧,只要给小家伙准备足够的食物,他很乖的。” 方木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这小家伙,馋猫一个啊。” 正说着话,廖亚凡兴冲冲地闯进来。她穿着新羽绒服和棉皮靴,站在病床前转了一圈。 “怎么样,好看么?” 方木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衣服还勉强合身,就问道:“鞋子合脚么?” “还行。”廖亚凡倒是挺大度,“稍微有点大,不过没关系。” “方警官很细心。”江亚笑着说,“亚凡够幸福的。” 廖亚凡粲然一笑,双眼闪闪发亮地盯着方木。方木慌忙垂下眼睛,看看手表说:“那我先走了,下午还得上班。” 说罢,他和江亚挥手告别,走出了219病房。刚迈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方木回过头,廖亚凡连蹦带跳地跑过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我送你出去,顺便把衣服换下来。” “换了干吗?”方木稍稍挣扎了一下,“就这么穿着吧。” “不,干活时穿这个怪可惜的。”廖亚凡低头瞧瞧光可鉴人的皮靴,“反正医院里也不冷——下班后再穿。” “行,随你。”方木无奈地摇头。 直到方木的车开出很远,还能看到廖亚凡在冲自己挥手。漫天风雪中,她很快就变成一个紫色的小点,最后完全消失了。 方木从倒车镜里收回视线,廖亚凡收到礼物时的欣喜若狂让他感到更加歉疚。这个女孩在叛逆、狂躁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卑微到极点的心。 从今天开始,对她好点。 方木对自己说。 大约十五分钟后,和平区法院的大楼出现在前方。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交通显得有些拥堵。在一个路口足足等了五分钟之后,绿灯终于亮起。方木刚踩下油门,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方木瞄了一眼,是同一监护小组的同事,他拿起耳机塞进耳朵,又按下接听键。 “喂?” “快回来,出事了!” 方木心头一凛,脚下也猛然发力。吉普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晃了一下,风驰电掣般向和平区法院驶去。 方木一直把车开到法院大楼门口,跳下车的同时,他向停车场方向扫了一眼,那辆黑色商务车还停在原地,车门却大开。是什么让他们慌张到连车门都来不及关?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上午还戏言让“城市之光”把任川宰了得了,不会这么邪门吧? 方木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楼上跑。刚跑上二楼,就看到几个法警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团团乱转。方木抓住其中一个,掏出警官证在他眼前一晃,厉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法警一脸惊慌,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你们的人说……任川失踪了。” 方木骂了一声,指示法警立刻封锁法院大门,任何人都不许出去。这时,杨学武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电话刚一接通,他就直接告诉方木,从手机定位的结果来看,任川的手机还在法院里,位置在大楼东侧。手机呈接通状态,但是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隐隐的水声。 方木的大脑飞速地转动着,转身向四楼跑去。跑到三楼缓台的时候,正好看见负责贴身保护任川的警察从楼上跑下来。看得出他精神高度紧张,手里拎着的九二式手枪机头大张。方木急忙拦住他询问情况。后者已经跑得说不出话来,按着胸口喘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把情况说明白。 大约十分钟前,他见任川还在办公室里看案卷,一切平静如常,就溜到楼梯间抽烟。一根烟还没抽完,忽然接到专案组的电话,说任川的手机突然拨通了那部专线报警电话。他立刻返回任川的办公室,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他慌了神,急忙通知楼下接应的同事立刻上楼搜寻任川。 “他们俩呢?” “应该还在楼里。” 方木让他用步话机联络其余两名同事,搜查三楼到一楼,重点放在东侧卫生间里,自己则快速跑向四楼东侧卫生间。 这是距离任川办公室最近的卫生间。然而,卫生间里空空如也。方木迅速查看了一下,没有搏斗和厮打的迹象。他吸吸鼻子,在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中,似乎也没有乙醚之类的残存气味。 他没有多停留,拔腿又向五楼跑去,东侧卫生间里也是空无一人。此时,方木已经跑得两腿发软,他不敢休息,咬着牙,沿着楼梯直奔六楼而去。 刚跑到六楼的卫生间门口,方木手机又响起来。 “找到他了,二楼东侧卫生间。”同事的声音如释重负,却透着一丝怒意,“那混蛋没事!” 方木应了一声,感到浑身的毛孔瞬间张开,汗水一下子就湿透了衬衫。 他靠在墙上喘了几分钟,才迈开酸痛的双腿,慢慢地下楼。 刚转入二楼走廊,方木就看到杨学武带着几个人大步走来。他的脸色铁青,见到方木也只是微微点头,低声问道:“人呢?” 方木指指东侧卫生间。小组的其他三个同事站在门口,脸色悻然,见杨学武过来,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杨学武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进卫生间。任川一脸紧张地靠窗而立,手里还捏着那部惹祸的手机。 杨学武一脚踢飞了摆在门旁的水桶,半桶清水哗啦一声泼洒出来,转眼就流到了任川脚边。 任川本能地躲开,却没躲过杨学武的手。他一把拽住任川的衣领,鼻子几乎要凑到对方的脸上。 “你搞什么鬼?”杨学武的声音虽低,却透出刺骨的寒意,“玩我们,是吧?” 任川的脸憋得通红,连连否认:“不小心按到的……刚才上卫生间……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大家急忙上前把杨学武拉开,生怕他会动手打人。杨学武甩开众人的手,先是四下扫视一圈,最后从紧抿的嘴唇里蹦出几个字。 “继续吧。”随后,他伸出一只手,冲任川点了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方木始终抱着肩膀冷眼旁观,看杨学武离开,也招呼小组的另外三个同事下楼。 回到车里,两名同事忍不住大骂任川。方木的心情也很不好。任川摆明了是在考验警方的反应能力,否则不会从四楼跑到二楼去上卫生间。他既要依靠警方的保护,还不信任警方。估计“城市之光”发出的死亡威胁已经快把他折磨得精神分裂了。 终于挨到下班,五点之后,法院大楼内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很快,方木就看到任川提着公文包走向停车场,身后是那个依旧板着脸的警察,紧跟着任川坐进了他的蓝色马自达轿车。 方木拍拍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的同事。随即,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和平区法院。 一路无话。半小时后,任川和监护小组回到了任川居住的蓝岸名苑小区。 a座17号楼下,一辆白色面包车早已停在车位上。随着黑色商务车驶近,面包车的前灯闪烁了几下。商务车也作出同样的回应。 停好车后,方木下车,任川把车锁好之后,老老实实地站在楼门前,等待面包车上的人。一个警察跳下面包车,和方木打了个招呼。三个人一起上楼。 电梯停在18楼。三人鱼贯而出,任川打开家门后,方木先进门,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一番后,对站在客厅门口的任川和那个警察说无异常。 任川这才脱鞋入室,把风衣和公文包甩在茶几上,随即,整个人就缩在沙发里不动了。 方木掏出记录本,和那个警察交接后,抬眼看看任川,说了句先走了,就准备出门。 忽然,任川从沙发上站起来,语气颇为恳切地说道:“方警官,能不能和你聊几句?” 方木有些惊讶,想了想,示意那个警察先下楼。 “麻烦你告诉那三个哥们,不用等我了。” 那警察看看任川,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去。 任川关好房门,冲方木笑笑,指着餐厅里的椅子说:“坐吧。”说罢,他就自顾自地忙活起来,几分钟后,一瓶威士忌、冰桶、两个杯子、一盒中华烟和烟灰缸已经摆在餐桌上。 第197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8) 方木一直没动,直到任川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酒时才抬手阻止他。 “对不起,我不喝酒。” 任川也不勉强他,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加冰之后一饮而尽。方木看着那张脸从苍白慢慢变得潮红,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方?” “呵呵,公检法不分家。”因为酒精的作用,任川的眼神变得飘忽起来,“我有几个朋友在公安系统,也听过你的大名。” 对这种客套话,方木既没表示出谦虚,也没欣然接受,接着问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任川没说话,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又把烟盒推向方木。 “是这样,我听说你在专案组里负责给那个凶手做心理画像。”任川深深地吸进一口烟,“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城市之光’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没动他的烟,面无表情地说道:“男性,年龄在25岁至35岁之间。身高在170至175cm之间,体重在75至80公斤左右。” 方木一开口,任川就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最后,满脸仍是期待的表情,见方木低头点烟,似乎再没有开口的意思,脸上的希望瞬间变成失望。 “就这些?” “对,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方木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也许将来会收集到更多的信息……” “什么时候?”任川打断他的话,手中的杯子也重重地顿在桌面上,“等他把我干掉之后?” 方木不再说话,默默地盯着他吸烟。 任川也自觉失态,坐着喘了半天粗气之后,忽然咧嘴笑笑。 “抱歉,我有点失控了。”他又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请你理解我,等死的滋味……太他妈不好受了。” “我理解你。不过,情绪再激动也无济于事。”方木平静地说道,“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只要你服从我们的安排,别再玩什么花招,我们可以保证你没事。” 任川听出方木的弦外之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然后,他尴尬地笑笑,低声说:“下午的事……实在很抱歉。” 方木移开目光,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可是,我就是搞不明白,这个‘城市之光’为什么要杀我?”任川又喝了一口酒,“我把身边的人翻来覆去地捋了好几遍,还是想不出我到底得罪了谁。” “你不用费那个劲了。”方木说道,“他不是你认识的人,甚至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那他为什么要杀我?”任川瞪大通红的双眼,“就为了那个判决?” 方木不说话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显然已经默认了他的结论。“操!”任川一脸愤懑加无奈,“那可真他妈是冤枉我了。” 方木有些不解:“冤枉你?” “绝对是冤枉我!”任川急赤白脸地说道,“那判决是审判委员会定的!” 方木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任川为什么觉得委屈了。 所谓审判委员会,是我国特有的审判组织形式,也是法院审判工作的一个集体领导机构。通常,审判委员会可以讨论以及决定重大、疑难案件的结果。换句话说,审判委员会可以改变合议庭做出的判决,且合议庭必须服从,并以合议庭成员的名义发布。按照中国现行法律,审判委员会实行集体负责制。这个“集体负责制”意味着,没有人需要为决议负责,出了事,由“集体”扛着。 “我们那个破法院,上头放个屁都当响雷听着。”谈到齐媛案,任川满腹牢骚,“今年,有家权威法制刊物发了篇文章,叫《司法活动不应被社会舆论绑架》。我们院那个重视啊,专门组织法官们学习、讨论、写心得体会。让我们不要被社会舆论左右,必要时要敢于对舆论说不。齐媛的案子起诉到法院之后,我是真心觉得这小姑娘没说谎,那老太太就是想讹俩钱,弥补一下经济损失。所以,我最初拟定的判决是小姑娘没责任。可是,坏就坏在这案子的社会反响太大,院里讨论了一下,决定拿这个案子开刀,说是坚决维护司法机关权威。你们不是嚷嚷小姑娘是见义勇为么?好!我们就判她赔钱给老太太,让你们知道知道,法院究竟是谁说了算!” 任川越说越气,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嘴角也满是飞沫。 “我找领导谈了好几次,说这么判不行,老百姓肯定不干。领导说没事,司法权威大于个人利益,出了问题有审判委员会担着——担着个屁!最后还不是我他妈背这个黑锅!” 听罢,方木点点头。对于这个判决的形成过程,外界乃至新闻媒体是不可能了解的。不管任川对判决结果的意见有多大,最终仍然要以他所在的合议庭为名发布。面对镜头时,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的也只能是他。 想到这里,方木有些同情这个委屈的法官。一个违背其本意的判决,却给他带来了死亡威胁。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承受,他总不能去电视上大声疾呼:“做出判决的是审判委员会,‘城市之光’,你杀错人了,去宰了我们院长吧。” 这就是体制之恶,它摧毁的是信仰,伤害的是个人。 连珠炮般地说出一大段话,任川有些气喘,却依旧余怒未消。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又慢慢倒上一杯。刚要举起,就被方木拦住了。 “别喝了。” 任川顺从地放下杯子,双手按住额头,不停地向后捋着头发,曾经纹丝不乱的偏分发型已经乱得像一蓬荒草。 良久,他停下双手,直勾勾地看着方木,声音嘶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跟你说过,只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就可以保证你没事。”方木想了想,缓缓说道,“你保住命,其他的事情我们来做。” 任川点点头,情绪似乎放松了一些,甚至还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他递给方木一根烟,又帮他点燃,试探着问道:“我听说,你在给‘城市之光’的心理画像中,对他的下一步行动,提出了一些预测?” 方木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城市之光”目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方木的推测。第一,他再次选择具有轰动效应的社会新闻当事人作为下手目标;第二,犯罪再次升级:他这次选择的被害人不再是普通人,而是代表国家司法权威的法官;第三,“城市之光”在网络上发布的投票帖,实际上是一种杀人预告,其公开性已经远超前两起案件。 任川看到方木的肯定答复,显得十分兴奋。他把椅子拉近,凑到方木身边,很不必要地压低声音问道:“‘城市之光’会怎样……嗯……对付我?” “这只是我的推测,未必准确。”方木决定还是对他透露一些,“‘城市之光’是个追求轰动效应的人,所以,他会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采用一种公开性很强的方式……对付你。”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杀”这个可怕的字眼,任川是觉得晦气,方木则不想再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所以,如果你按照我们的安排,尽量减少出入公共场所,他就难以寻找到他认为最合适的时机加害你。” 任川嗯了一声,又问道:“如果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会不会就此放弃?” 方木很想安慰他说也许会,话到嘴边,还是摇了摇头。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还不如不给。 任川的脸上看不出失望的神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方木见状,起身告辞。任川漫不经心地请方木留下吃晚饭。方木摆摆手,拒绝了。刚走到门口,任川又在身后叫住他。 “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别告诉别人行么?”任川有些尴尬地笑笑,“如果这次大难不死,我还得在这个圈里混。” 方木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转身走了。 接连几天,“城市之光”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似乎彻底消失在网络上。警方虽然被监护工作拖得疲惫不堪,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个工作小组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虽然收效甚微,但总算是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首先,负责外调的小组经过大海捞针般的排查,终于确定了富民小区杀人案中的水囊来源。经查,水囊是由浙江的一家橡胶制品厂生产的。因为并非管制物品,所以买主只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收到预付款后,厂家委托货运公司将水囊送至c市并约定由买主自提。警方经调查后得知,买主汇款时所使用的身份证件系伪造,手机号码在打电话订货及接到电话取货后就再没有使用过。通过对货运公司的询问,工作人员已无法回忆起买主的样貌,只记得是男性,中等身材。 其次,在笔迹鉴定人员的协助下,对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的物证已鉴定完毕。其中,在编号为8、39、44号的演算草纸上,提取到一组字母与数字的组合。经排列及对照前几个现场中提取到的编码,最大可能为xcxj02718425。经死者魏明军的家属辨认及笔迹鉴定人员的勘验后,确定这些字迹并非魏明军所写。之后,警方将在三起杀人现场提取到的相似编码进行笔迹鉴定,结论为可做同一认定。 这一线索显然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专案组几经讨论后,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仍然无法参透这组编码的含义。方木考虑再三,动员米楠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即凶手与书写编码者为不同的两个人,且彼此并无犯意联系。 这种设想没有得到专案组的认可,不少人甚至认为米楠纯属异想天开。几番辩论下来,尽管方木和米楠提出若干论据,专案组的大多数成员仍然认为此时不应把精力浪费在这组编码上。因为“城市之光”的杀人预告已经为警方提供了最佳的抓捕时机。一旦抓捕成功,这组编码的秘密自然水落石出。 散会后,方木对米楠略感歉意,因为会上对这种设想的否定意见不乏过激,甚至是嘲讽的言辞。不过,米楠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对方木结结巴巴的道歉,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事就回足迹室了。 倒是杨学武跑来质问方木,指责他不应该让米楠陷入那么尴尬的境地。 “人家好歹是个女孩,你看她当时委屈的……” 方木很想告诉杨学武,以米楠的性格,可能对他人的否定意见有千万种不服,唯独不会有委屈的情绪。她的内心之强大,可能是杨学武和方木都无法想象的。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自从那天一起吃饭之后,方木再没有单独和米楠联系过。一来是觉得尴尬,二来是怕引起杨学武不必要的误会。有时在专案组里遇到,也是公事公办,客客气气。其实杨学武追求米楠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组里的大多数同事都看出来了。领导对此没有过多干涉,毕竟两个人都是年轻干警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彼此有好感也纯属正常,只是叮嘱别影响工作就行。于是,工作累了的时候,年长些的同事常常拿两人开玩笑,杨学武半真半假地回应,米楠却始终不动声色,面沉如水。有时恰逢方木在场,他的婚事也成为大家调剂情绪的目标。也许对这些不明就里的警察来讲,没有比促成一场恋爱和操办喜事更能让他们暂时摆脱案件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了。对那些善意的哄笑,方木一律以含混的哼哈回应。有时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米楠的反应,她却永远只保持一种姿势:低头、垂目,查看手边的案卷或者检验报告,既不参与,也不回应。 这其实也是一种态度:如果你不能爱我,请让我保留不自我伤害的权利。 这种态度让方木常常感到心烦意乱,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然而,他很快发现,逃避自己的内心,比什么都难。 第十六章 死期 天气逐渐转凉,地处东北的c市已经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冬季。对天使堂福利院来讲,这是最难熬的一个季节。不仅要考虑采暖成本,采购有更多热量的食物和冬储菜,还要及时给孩子们找出冬装及拆洗棉被。 这么繁重的工作,仅靠赵大姐等几个护工是很难做到的。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方木就会去天使堂帮忙,再加上一些志愿者组织的协助,还可以勉强应付过去。今年入冬的时候,虽然有“城市之光”的案子压着,方木还是尽量找时间去帮赵大姐一把。 廖亚凡也很体谅赵大姐,特意请了半天假去天使堂。方木心想她对福利院的各项工作都挺熟悉,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意,也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当天下午,方木去医院接廖亚凡,然后开车去天使堂。廖亚凡带了不少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有给赵大姐的一副羊毛护膝。 最近她的情绪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木多加关心的缘故,整个人都变得活跃起来,甚至还开始学着打毛线。一路上,廖亚凡都在叽叽喳喳地讲着医院的事儿。方木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微笑,或者简单地响应。 天气很好。道路宽敞。同车的女孩也罕见的乖巧可爱。方木突然有一种错觉,是不是未来的几十年都会这样过去? 真希望一下子就变成耄耋老人,跳过所有挣扎、纠结的年代,跳过所有心动、难过的时刻,跳过所谓爱情变为亲情的过程,直接以平静、淡薄的心态面对那个同样老去的女孩,像亲人一样,像兄妹一样,像父女一样。 是不是就会省去那些难以割舍和兀自不甘? 吉普车开进天使堂的院子,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白菜赫然在目。这是现在最便宜的蔬菜,也是天使堂的孩子们在漫长冬季里的主要副食。廖亚凡兴高采烈地跳下车,颇为沉醉地吸吸鼻子,似乎白菜的清香触动了内心的某段美好回忆。 “赵阿姨!” 来不及进屋,廖亚凡就大叫起来。几乎是同时,白菜“山”的后面探出一张脸,正是满脸汗水的赵大姐。 随即露出的第二张脸,是米楠。 廖亚凡的笑容瞬间就凝固在脸上,脚步也随之放缓。 方木也很惊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赵大姐把手在围裙上擦擦,一路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廖亚凡。 “你这孩子,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准备点好吃的……今天怎么没上班?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第198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9) 面对赵大姐的一连串问题,廖亚凡却无心回答,只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米楠。米楠倒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冲方木和廖亚凡分别点头致意后,就坐下来继续剥着手里的白菜。 赵大姐热情地拥着廖亚凡走进小楼。方木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摆弄摆弄晾晒的被褥,蹲下看看光秃秃的菜园,最后,鼓足勇气走到米楠身边。 “忙……忙什么呢?” “准备腌酸菜。”米楠抬头看了方木一眼,又低下头忙活着。 “你怎么来了?” “我不知道你会来。” 答非所问,却传达出另一层意思:如果知道你会来,我就不来了。 方木有些尴尬地搔搔脑袋,想了想,又试探地说道:“我帮你吧。”米楠没说话,只是朝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位置。 方木如释重负地坐下,随手拿起一棵白菜,慢慢地剥起来。 气温虽低,阳光却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方木一边剥白菜,一边偷偷地打量米楠。 她似乎瘦了一些,脸侧的线条分明。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高高地悬在脑后。警用作训服没有佩戴任何标志和警衔,看上去不像干练的女警,倒真像一个勤劳、沉默的女工。不加修饰的双手冻得通红,却灵巧地在白菜叶间上下翻飞,转眼间,一棵棵处理好的白菜就整整齐齐地码在身边。 “喂,我们是要腌酸菜,不是炒白菜叶。”冷不防地,米楠开口了,“你是来捣乱的么?” 方木急忙看看手里的白菜,几乎只剩下白菜心了。大片完好的白菜叶散落在地上,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米楠夺过方木手里的白菜心放在一边,又把白菜叶拢到一起。 “真浪费。”米楠指指小楼,“你别在这里帮倒忙了,去陪陪廖亚凡吧。” “不用。其实我们……”方木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米楠转过头,继续剥白菜,“跟我没有关系。” 一瞬间,方木很想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并没有在一起,我心中……” 冲动到此戛然而止,方木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也停在原地,仿佛电影画面中的定格。 他心中到底怎样,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小楼门口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廖亚凡和赵大姐一前一后地走来。廖亚凡脚步匆匆,边走边挽起袖子,眼睛一直在米楠和方木身上扫来扫去。赵大姐则一脸满足的笑容,白色羊皮护膝套在裤子外面,分外醒目。 廖亚凡一屁股坐在米楠和方木中间,先甜甜地叫了一句“米楠姐”,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抢过米楠手中剥了一半的白菜。 “我来帮你干。” 廖亚凡突如其来的善意让方木和米楠都吃惊不小,迅速对视一下之后,米楠先露出笑容。 “好。” 廖亚凡看看地上的白菜叶,转身拍了方木一下。 “肯定是方木干的吧?”廖亚凡意味深长地瞟了方木一眼,“他呀,什么都不会干。家里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都是我一个人。” 说罢,她推推方木,言语间宛若一个娇嗔的小媳妇。 “去吧去吧,找地方歇着去,别在这捣乱了。我和米楠姐干就行。” 方木先是惊愕,随后就意识到廖亚凡是在演戏。在那些“假想敌”一一排除之后,遇到米楠这个货真价实的对手,廖亚凡自然不会甘拜下风。 赵大姐当然不了解这些,推推方木的腰,吩咐道:“你去把酸菜缸刷一刷,再帮我们码堆。这边让米楠和亚凡干就行——这本来也不是你们男人应该干的活儿。” 方木只好服从。刷完酸菜缸,他就蹲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吸烟,间或把处理好的白菜堆在墙角。廖亚凡手脚麻利地干着,嘴里也不停地絮叨。看上去两人在亲亲热热地聊天,实则米楠很少插嘴,偶尔嗯啊地回应。 方木一边干活,一边留神倾听两人聊天的内容。廖亚凡说的主要是她和方木之间的事,其中不乏夸张之词,方木听了都觉得脸红。 “这鞋漂亮吧?那天下雪了,老方看我还穿着单鞋,当时就急了,立马跑到商场里买了靴子和羽绒服送过来——特意送过来的啊。我说这靴子太贵了,他说没事,你别冻着就行,多花点钱不算啥——老方这靴子多少钱来着?” 方木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忘了。 不明就里的赵大姐拍拍方木,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赏。 方木移开视线,心想我他娘的从方叔叔到方木,再到老方,变得还挺快的。 几个人手脚不停,终于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把酸菜缸装满,其余的白菜也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角。 空气寒冽,混合着白菜特有的甜香,吸进鼻子里令人心情舒爽。赵大姐早早就炖上了五花肉和白菜、豆腐,院子里香气四溢。米楠洗过手脸之后就要告辞,被赵大姐死死挽住,非要她吃过饭再走。米楠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在那张熟悉的长条餐桌旁,大家悉数就座。喧闹的气氛宛若几年前,只不过廖亚凡已经青涩不再,赵大姐华发频生,而那个慈祥的老院长再也不会出现了。 孩子们对食物的热衷却毫无二致,喷香的饭菜一端上桌,就引起小家伙们的哄抢。不到一分钟,每个孩子都捧着冒尖的饭碗大快朵颐。 开饭前,廖亚凡曾经没了踪影。十几分钟后,她拎着一大袋啤酒、熟食回来了。赵大姐兴致很高,嗔怪了廖亚凡几句之后就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廖亚凡拉开一罐啤酒,不由分说地塞进方木手里。方木急忙拒绝:“我开车呢,不能喝。” “你是警察你怕什么啊?”廖亚凡不以为然,“没事。” 说罢,她又递给米楠一罐,眼盯着她说道:“米楠姐,你又不开车——没问题吧?” 让方木感到意外的是,米楠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拉开啤酒,仰脖喝了一大口。 廖亚凡的情绪更加高涨,分发一圈之后,除了信佛的陆海燕,就连崔寡妇也捏着一罐啤酒小口啜着。 孩子们对酒没有兴趣,吃饱之后纷纷下桌,留下几个大人边吃边聊。饭菜很快一扫而光,廖亚凡又拿出刚买回来的熟食,切了几盘权当下酒菜。陆海燕陪着大家聊了一会儿就回房间诵经,不胜酒力的崔寡妇也早早回房休息。餐桌旁只剩下方木、廖亚凡、米楠和赵大姐四人。 酒的确是放松身心的好东西,尤其是经过紧张的劳作之后。方木只喝了半罐啤酒,就感到全身舒坦,疲劳和倦意也一扫而空,连骨头缝里都暖洋洋的。不过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始终提心吊胆地看着这几个推杯换盏的女人。 廖亚凡喝得最多,面前堆了好几个空啤酒罐,粉白的脸颊已是一片潮红。说到动情处,还抱着赵大姐又哭又笑。大概是因为难得放松一下,赵大姐也没少喝,倒不怎么说话,只是噙着眼泪,抱着廖亚凡一遍遍摩挲她的头发。 米楠一反常态,松开了一头长发,对廖亚凡等人的敬酒也是来者不拒,眼看着面前的空啤酒罐和廖亚凡不相上下。她也很少开口,只是笑,间或看看方木,又飞快地移开目光。眼波流转间,少有的妩媚清亮。 方木心下惊异,忍不住说道:“想不到你还挺能喝的。” 米楠把啤酒罐贴在红热的脸上,白了方木一眼:“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廖亚凡从赵大姐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打开一罐啤酒,重重地和米楠碰了一下,大着舌头说道:“米楠姐,你……没说的,漂亮!人也好!不管哪个男人娶了你,都是他妈的天大的福气……” 方木皱皱眉头,下意识地看向米楠。米楠却看也不看他,依旧一脸微笑地看着廖亚凡。 “姐,你就是我姐姐。”廖亚凡喝了一口酒,又擦擦嘴角溢出的泡沫,“我一定得帮你找个好男人……特别好的那种——老方,你说好不好?” 方木还来不及回话,赵大姐就一把夺过廖亚凡手中的啤酒罐,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自己的婚事还没定下来呢,先替人家操上心了。” 说罢,她又转向方木,语气温柔:“小方,你们打算办婚事的时候,一定得提前告诉我。大姐没什么钱,但是可以出力。” 赵大姐看看廖亚凡,眼中又有泪花闪动。 “亚凡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我一定得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方木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摇头苦笑。 “赵阿姨你放心吧,我和老方肯定好好过,明年就给你带个外孙子过来。” 廖亚凡越说越离谱,还大大咧咧地拿过方木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就要点燃。刚刚拿起打火机,米楠就一把夺了过来。 “那就先祝福你们。”米楠依旧面色如水,笑意盈盈,“不过亚凡你得先把烟戒了,如果想要一个健康的宝宝,你需要……” “戒烟?行呀,没问题。”廖亚凡突然眯起眼睛,整个人也不再摇摇晃晃,似乎一下子从醉意中清醒过来,看上去竟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我知道我他妈一身臭毛病,但是我好歹把第一个孩子留给我老公了。” 餐桌边瞬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清晰可辨。 几秒钟后,方木才又惊又怒地暴喝一声:“廖亚凡!”随即就把目光投向赵大姐。 米楠曾怀孕并遭抛弃的事情,只对方木和赵大姐说过。方木从未对廖亚凡提起,肯定是赵大姐告诉她的。 赵大姐也受惊不小,悔意、尴尬、歉疚的神情一股脑地出现在她的脸上,反而使她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米楠直勾勾地看着廖亚凡,脸上的笑容犹在,只是变得僵硬。她的手还举在半空,几秒钟后,一阵咯咯声从手中的啤酒罐上传出来——铝罐渐渐变形,大股啤酒溢出,又啪嗒啪嗒地落在餐桌上。 廖亚凡毫不示弱地回望着米楠,伸手拿过香烟,挑衅似的点燃,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 暴怒的方木噌地一下站起来,手指廖亚凡,刚要责令她对米楠道歉,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突如其来的欢快旋律让餐桌边的气氛更加诡异,也把一句脏话生生地憋在方木的喉咙里。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对廖亚凡指了几下。后者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 方木摸出手机,因愤怒而痉挛的手指把手机的塑料外壳捏得咯吱作响。 “喂?” “你在哪儿呢?”杨学武的声音焦躁不安,“赶紧过来,有情况!” 直到被方木跌跌撞撞地拽上吉普车,米楠依旧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力。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当众羞辱,都无异于揭开愈合已久的伤疤,又撒上盐后恣意揉搓一番。其痛楚,即使是坚强如米楠者也难以承受。 此时,任何安慰和道歉都是没有用的。方木咬着牙,不声不响地把车开得飞快。进入市区后,方木突然感到身边有异。扭头一看,米楠全身僵直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滑落。 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流泪,作训服的胸前已经是一大片亮晶晶的泪渍,而且范围还在不断扩大。米楠全身的水分似乎都已经通过泪腺喷涌而出,顺着脸颊而下,在下巴上形成一条不间断的泪流。 方木心中大骇,甚至怀疑她很快就会因为脱水而失去意识。他手忙脚乱地从衣袋里翻出纸巾递给米楠,却被她挥手打开。 “我要下车。”说罢,米楠竟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拉车门。 这可是七十公里以上的时速!方木急忙拉住她的手腕,触摸之下,只感到一片冰凉。 米楠剧烈地挣扎,吉普车也随之摇晃起来。方木无奈,只好减速,把车停在路边。 不等车停稳,米楠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也许是僵硬的姿态保持过久,刚一落地,她的脚就一软,几乎扑倒在地上。方木解开安全带,也跳下车,把她搀扶起来。 米楠的眼中仍是一片茫然,死死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方木,手上的力气却大得出奇,一下子就甩开了方木。 方木又上前一步,紧紧地拽住她的胳膊。 “你别这样……我们先回局里,学武说那边出了情况……” “和我没关系!”米楠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整个人也剧烈地颤抖着,透过被泪水粘在脸上的乱发,布满血丝的双眸里射出刺骨的寒光,“任川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统统死了,跟我也没有关系!” 方木已经心乱如麻,却只能好言相劝:“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米楠不再开口,只是狠狠地看了方木一眼,再次重重地甩开他,几步跑到路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眼看着出租车一溜烟开走,方木叉着腰,站在路边喘了半天粗气,才脚步沉重地回到车上,拿出警灯装在车顶,脚下发狠似的猛踩油门。 十几分钟后,吉普车开进市局的院子。方木一路小跑着上楼,杨学武已经早早地在办公室里等候。见到方木,杨学武径直带着他去了网监室。 当天晚上九点十三分,“城市之光”曾使用的电子设备再次接入互联网,并登陆“c市信息港”网站,一分十一秒后下线。小毛等人迅速锁定他的位置,专案组已经派人前往“城市之光”的上网地点,尚未得到信息反馈。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次恐怕又是无功而返。 方木问道:“他发布消息了么,又是投票帖?” “不是,”杨学武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伸手把显示器扭向方木,“你自己看吧。” 方木弯下腰凑过去,又是那个熟悉的页面,一条网帖高高地显示在论坛首页上,点击率及回复都已超过四千。网帖的内容却很简单,只有区区几个数字。 1129 方木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抬腕看表,今天是11月26号。他想了想,一抬头,恰好遇见杨学武的目光。 “还有三天。”杨学武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木,“你也觉得这是日期?” “对。”方木点点头,“而且就是‘城市之光’要下手的日期。” “肯定是了。”一直坐在显示器前的小毛突然开口,“网民也猜到了。” “呵呵。”方木笑笑,“又是万众瞩目——符合他的风格。” 杨学武骂了一句脏话,脸颊上突起一条硬冷的肌肉。 “真他妈嚣张!” 第199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0) 半小时后,前往“城市之光”上网地点的警察收队归来。根据他们的汇报,这次接入互联网的位置是城西一家美式咖啡馆,“城市之光”利用的同样是无线网络。经调取店内监控录像,没有发现异常,怀疑他还是沿用老办法,利用覆盖至街面上的无线信号上网发帖。 杨学武立刻向专案组领导做了汇报,领导指示,除了负责保护任川的一组人马之外,所有专案组成员马上返回市局开会。 临近午夜,市局第三会议室灯火通明。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专案组成员们,虽然大多衣衫不整,但个个精神抖擞。让方木没想到的是,米楠居然也来了。她已经换上一身便装,脸色却依旧苍白,眼皮也肿得厉害,引得杨学武不住地打量她。 方木也偷偷地瞄了她几眼,可是米楠进了会议室就垂着头坐在墙角,膝盖上摊开一个笔记本,看也不看方木一眼。 听完杨学武的汇报后,专案组成员们先是惊讶,继而愤怒——这他妈摆明了是挑衅! 分局长倒是挺沉得住气,抽了半根烟之后,低声问方木:“有没有这种可能——‘城市之光’是虚晃一枪,把犯罪时间提前或者延后?” 方木略想了想,摇头否定。 “城市之光”既然敢公然向警方挑衅,肯定是有必然的把握杀死任川。虽然他所依据的优势条件尚不明知,但是从他在前几起案件中表现出来的心理痕迹来看,“城市之光”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而且,他十分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相信他此刻正使用别的电子设备,在网上得意洋洋地看着网民疯狂的点击、回复以及转载。他乐于让“城市之光”这个称呼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乐于让民众相信他是掌握惩罚大权的制裁者,并沉浸于这种肯定与崇拜。如果“城市之光”想维系这种地位与身份,就必然不能失信于民众。换句话来说,既然他已经公布要在11月29日这天杀死任川,他就一定会这么做。 听完方木的陈述,分局长的表情反而轻松下来。 “怎么样,伙计们?”分局长敲敲桌子,“‘城市之光’已经公布了作案的日期,也确定了被害人。如果这样我们还不能阻止他,那我们就是一群傻子了。” 专案组成员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起来。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城市之光”会在几点几分,用什么手段,在哪里杀死任川? 案情分析会一直开到凌晨,针对目前的情况共制定了如下方案: 第一,对任川的监护措施升级,增派人手,并携带更好的通讯设备与武器装备。必要时,将其转移至秘密地点保护起来。 第二,鉴于“城市之光”的最新杀人预告已经在网络上铺天盖地,通知相关网站和论坛负责人组织删帖,尽量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第三,根据方木的推测,“城市之光”的犯罪手段将会进一步升级。在富都华城案中,凶手不惜采用纵火的方式达到目的。那么,在本案中,“城市之光”很可能采取破坏性更大的手法实施杀人行为。故此,警方将在全市范围内集中开展危险物品整治活动,至11月29日24时之前,对爆炸性物质、易燃物质、有毒物质、活性化学物质实行管制,所有交易行为必须报当地公安机关,并在二小时内报专案组备案。 第四,全市公安干警取消休假,实行24小时备勤,在11月29日当天通知消防、卫生及排爆部门随时待命。 方案事无巨细,不可谓不精细,然而,其中部分措施并非公安机关可自行决定的范畴,需要协同其他政府部门联合执行。而且,这样的应对方案在c市历史上尚属首次,势必耗费巨额资金,并且会影响到社稷民生的方方面面。单单就审批程序一项,就不知道要历经多少时日。因此,专案组也不指望在11月29日当天,所有的方案细节都能全部落实。就像分局长所说的那样——“不要依靠别人,就靠我们自己,撑也要撑过29号午夜!” 不过,第二天,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任川并没有按照警方的要求,尽量排除网络信息对自己的干扰。相反,每天下班回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搜索关于“城市之光”和自己的所有信息。在任川看来,这也许是一种自保行为。所以,昨天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城市之光”的最新杀人预告,也从网民的评论中猜出了“1129”的确切含义。一个不眠之夜后,当强作镇定的任川发现监护小组的人数骤增时,立刻慌了手脚,几乎是胁迫监护人员,要求面见专案组领导。 分局长代表专案组单独会见了任川,具体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是从会议室里不时传出的咆哮来看,任川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半个小时后,一脸恼怒的分局长大步迈出会议室,吩咐两名干警进会议室看住任川。 “他妈的,这小子已经吓疯了。”分局长一口气喝下半瓶水,“刚才居然威胁说要自杀,说宁可自己死也不让‘城市之光’得逞。” 整整大半天,专案组都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度过。分局长和杨学武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每隔几个小时就楼上楼下地参加各种会议。任川在会议室里也没闲着,据看守他的警察讲,他和一个人足足通了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说到情绪激动时,居然涕泪俱下。正当大家纷纷猜测是谁让任川如此牵挂的时候,这个人自己来到了公安局。 然而,让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居然是齐媛。 齐媛甫一到场,任川就把她拉进会议室,并且对看守措辞强硬地要求和她单独面谈。在征得领导同意后,两名干警撤出会议室。 这一谈,就是足足半个小时。方木几次来到会议室门口,看到两名干警依旧守在门口,也是一脸好奇。 “还没出来?”方木皱皱眉头,“他们干什么呢?” “不知道。”一个干警耸耸肩膀,“反正俩人一直在说话,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方木想了想,抬手在门上敲了敲,却无人回应。方木失去了耐心,直接推门而入。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任川和齐媛坐在长条会议桌一角,姿势却颇为滑稽。任川只有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一条腿几乎半跪在地上,握着齐媛的手连连摇动,从脸上的表情看,充满了悔意与感激。 方木心下惊异,忍不住问道:“这是?” 齐媛闻声回过头来,双眼噙满泪水,声调发颤:“任法官都跟我解释清楚了,那个判决真的不是他的责任,我原谅他了……你们千万要好好保护他……别让他出事。” 方木更糊涂了,急忙把视线转向任川。任川却连连摇头,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方木心想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随即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杨学武就闯了进来。 杨学武气得脸色发青,手指着任川连连抖动,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他妈的无论做什么,能不能提前和我们商量一下?” 原来,就在几分钟前,“c市信息港”网站突然出现一段视频。其中的男女主角正是任川和齐媛。视频中,齐媛言辞恳切地表示那个不公正的判决不能全怪罪任川法官,自己已经原谅这个身不由己的人,并呼吁民众——尤其是“城市之光”放过任川。任川自己则涕泪俱下地向公众致歉,甚至语无伦次地求“城市之光”饶自己一命。 视频一出,立刻引来网民的狂热点击与转载。不到二十分钟,这段视频就已经出现在近百家网站上。好事者甚至将这段视频命名为“无良法官求连环杀手饶命”。 方木啼笑皆非。这段视频想必是刚才和齐媛面谈时,任川用手机拍摄并发送到网络上的。任川求生心切尚可理解,但是一个法官不信任警方,却向凶手告饶,又让警方情何以堪呢? 分局长很快就看到了视频,暴怒之下,将任川臭骂一顿之后,安排警察把齐媛护送回校。单纯的小姑娘临走时还百般恳求分局长一定要保护好任川。 “我承认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他不该死……你们……”分局长突然打断她:“你参与过投票没有?” 齐媛愣住了,半天才红着脸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分辩道:“我那时是气不过,可是……” 早已失去耐心的分局长挥挥手,示意让她快点离开,自己也转身走了。 方木看看坐在桌旁、一脸委顿的任川,苦笑着摇摇头,正想离去,任川就一把拽住方木的衣服,带着哭腔恳求道:“方警官,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 方木想了想,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问道:“说什么?” 任川局促不安地绞着双手,低声说道:“我知道我给你们丢脸了。可是,你就当我认怂行不行,就当我怕死行不行?换作是你……” “换作是我就相信警察!”方木提高了声调,“你以为这么做就会打动‘城市之光’么?不是每个人都像齐媛那么好心!” “是啊,是啊,小姑娘真是好人。”任川的情绪更加烦乱,“操他妈的,我刚才也给胡老太太打电话了,没等我说完人家就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连电话都不接了。” “行了。”方木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你只要老老实实听话,就没事。” 任川抬头看了方木一眼,目光中却尽是闪躲之意,吭哧了半天,他结结巴巴地说:“能不能就让我呆在公安局?关在这里最安全,留置室都行。” 方木想了想,说道:“我去跟领导申请一下。” 任川的想法不无道理,从当前的形势和“城市之光”的决意来看,无论是任川的私宅还是工作单位都不够绝对安全。相比之下,戒备森严的公安局是一个不错的监护场所。 然而,让方木没有想到的是,分局长没有同意任川的要求。 “把他保护在公安局,的确是万无一失,不过——”分局长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你是想保护这个王八蛋,还是一举抓住‘城市之光’?” 方木一时语塞。 “不让任川出事当然是我们的主要目的。不过,以后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直呆在公安局。而且,难保将来不会出现张川、李川。”杨学武也劝方木,“这件事已经把大家折腾得够呛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拿下‘城市之光’——一劳永逸。” 说穿了,就是把任川当“饵”,钓出“城市之光”这条凶猛的食人鱼。 方木依然觉得不妥,尽管他也曾动过利用任川引出“城市之光”的念头,然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么做,一来对任川不公平,二来风险很大,搞不好就让食人鱼吞饵而逃。 不过,分局长的心意已决,当即就命令第二天把任川转移到其他场所保护起来。 此时,已是11月27日下午6点40分。距离“城市之光”公布的死期,只有五十多个小时了。 第十七章 公决 他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放进橱柜里,然后,倚在台面旁抽了一根烟。 胖男孩坐在地板上,双手撕扯着一只炸鸡腿,吃得正香。他边抽烟,边微笑着看着胖男孩。 这臭小子,食欲可真好。不过不能怪他,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能有一只鸡腿吃,简直是天大的福分了。 一根烟抽完,他起身走向墙角的柜子,绕过胖男孩的时候,拍拍他的脑袋。拉开柜子,他从成堆的衣服下面拽出一个大旅行背包,从他吃力的动作来看,这东西很沉重。他把旅行背包拖到床边,打开,先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随即又拽过床头柜上的一个电脑包,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塞进了背包里。 还没等他拉好背包,就听到楼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老板,我来了。” 他应了一声,匆忙下楼。女孩已经对老板的外出习以为常,只是站在吧台后面静等老板的安排。他今天的指示和往日无异,无外乎招待好客人,照顾那个胖男孩吃饭,别让他骚扰客人等等。最后还加了一句,如果他回来得很晚,女孩可以自己关店回家。 安排完今天的事情,他又回到楼上,刚走上阁楼,就看到胖男孩坐在那个背包旁边,拉开袋口,好奇地向里面看着。 他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几步跑过去,一把拽起男孩甩在旁边。男孩的屁股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不满地大哭起来。 他来不及理会男孩的哭闹,迅速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确认安然无恙后才放下心来。 想到刚才的一幕,他不禁后怕,冲着胖男孩厉声斥责道:“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话一出口,自己却觉得好笑。如果胖男孩能听懂他的话,又何必需要他的照顾呢? 胖男孩受此惊吓,哭声更大。他急忙换上笑脸,连拍带哄,最后从冰箱里拿出一根香肠递给他,哭声这才戛然而止。 他又好气又好笑,站着看了男孩一会儿,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 任川被转移至郊区的一家小宾馆里。之所以选择这里,警方主要考虑到地点偏远,不容易被人发现,而且,万一“城市之光”得手,采用破坏力更大的手段杀人,这里远离闹市区,也不至于造成过分严重的后果。 任川对离开公安局十分不情愿,几乎是被警察架着上车的。不过,警车距离那家小宾馆越近,任川反而越发安静,不停地透过车窗向外张望着,似乎在分辨什么。 小宾馆过去是郊区一家化工厂的招待所,只是个三层小楼。化工厂迁走后,这家招待所转让给了个人。从外观上看,经营得也不怎么样。不过据当地民警私下透露,这小宾馆并不指望通过正常经营渠道获取利润,怀疑一直被当做赌博及卖淫嫖娼窝点。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地警方提出要征用此地,小宾馆的经营者连半个不字也没说。 任川被安排在二楼居中的207房间,饮食都由警方在指定餐馆中预订。207房间上下左右四个房间都有警察入住,方便监视及保护。院子及小楼周边都有警员24小时巡逻,三人一组,佩戴两支92式手枪、一支79式微型冲锋枪以及电警棍、警用匕首、无线电等装备,两个小时一换岗。 第200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1) 11月28日上午相安无事。任川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两餐都由警方送到房里。当天下午三时许,突然有一辆轿车开至小楼附近,驾车者看到巡逻的武装警察时,立刻掉头逃窜。如临大敌的专案组出动三辆警车,十一名警察将嫌疑车辆逼停。将车上人员带下查验时,发现只有一男一女。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看到几支指向自己的冲锋枪,立刻吓尿了裤子。另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也是全身筛糠。核对过两人身份后,警察们大概搞清了他们的意图。这不过是一对来老地方交易的嫖客和失足妇女而已。鉴于没有掌握双方从事卖淫嫖娼的确凿证据,专案组也无心去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遂勒令他们滚蛋了事。 不过,据保护任川的警员讲,当四名警察持枪冲进任川的房间,不时从无线对讲机中了解不明车辆的情况时,任川以为是“城市之光”来了,吓得一头钻进床底。直到警戒解除,他才战战兢兢地爬出来。这让警察们感到又是好笑,又是憎恶。 直到当晚,小楼附近仍然毫无动静。每隔一个小时,小毛所在的网监处就要向专案组汇报情况。“城市之光”始终没有在网络上出现。不过,对他的猜测却在网络上越传越热,不少网民已经确定“城市之光”将要在明天下手杀死任川,甚至相约在网络上全天守候,等待无良法官丧命的消息。 专案组不敢松懈,因为,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 11月29日一早,专案组召集全体成员开了一个会。会上没什么新内容,只是把各组的任务重新确认一遍。其实大家对各自的职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开会的时间很短。一散会,恰好早餐送到,各组人分批吃饭。方木端着一份早餐给任川送到房间里。 敲了几下门,房内毫无动静,门镜里闪动的阴影却表明,任川在房里偷偷地观察着自己。方木不耐烦了,提高声调说道:“是我,开门!”任川这才把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烟草和体臭的刺鼻味道也扑面而 来。方木皱皱眉头,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半掩口鼻,走了进去。 任川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天一夜没洗过的脸上泛着油光,估计他昨天连衣服都没敢脱,就这么和衣躺了一夜。 “就放那儿吧。”说罢,任川就颓然跌坐在床上,指间还夹着半截点燃的香烟。方木看看桌上,昨天送来的晚餐几乎原封未动,烟灰缸里倒是乱七八糟地插满了烟蒂。 “昨晚没睡好?” “不是没睡好。”任川垂着头,有气无力地答道,“是压根没睡。”“这可不行,你最好吃点东西,再睡会儿。”方木斟酌了一下词句,“今天……很关键,你得保留必要的体力和精力。” “再说吧。”任川抽了口烟,布满血丝的双眼被呛出了泪水。他擦擦眼角,扭头瞧瞧托盘里的早饭:“我吃不下去,怎么看都像断头饭似的。” 方木被气乐了:“给死刑犯吃的才是断头饭!‘城市之光’不能判你的死刑,他不是法官,你才是。好好吃饭,养足精神!” 任川只是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就过了大半天。“城市之光”依旧毫无动静,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 任川这边倒是状况不断。上午吵着要见见自己远在甘肃老家农村的母亲,中午要纸和笔写遗书,下午又发了疯似的要求检查所有警员的弹药是否充足。 这些几近癫狂的举止让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焦灼。 “妈的,给他打一针镇静剂得了。”杨学武骂道,“太他妈烦人了。”分局长已经打开了第三盒烟,看得出他也同样烦躁无比。 “再忍忍。”他抬腕看表,“已经快6点了。” 夜幕即将降临,这个城市将要结束一天的喧嚣与吵闹,重新归于平静。 那一缕杀机毕现的光,却始终没有出现。 然而,黑夜的来临却并没有让警察们感到放松,反而加倍警惕起来。黑夜是什么,是未知,是掩盖,是肆无忌惮。 小楼里灯火通明,所有房间,不管是否有人,都打开了电灯。院子里也加了几只雪亮的大灯泡。外围的空地上,不时有强光手电筒扫来扫去。 几乎每隔十几分钟,方木就要看看手表,感觉时间慢得可怕。漆黑一片的天空中,看不到云朵流转,似乎天地万物都停滞了一般。 身边的人,话语慢慢变少,小动作却越来越多。分局长看着电视节目里的京剧,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却完全合不上拍子。杨学武一遍遍地调整枪套的位置,似乎在琢磨如何能让出枪速度更快。 除了无线电里偶尔传来的巡逻情况通报之外,小楼里一片寂静。也正是因为如此,分局长的手机突然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一个年轻警察更是蹦了起来,同时把手扶在腰间的枪套上。 分局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先定定神,伸手按下了接听键。没听几句,他的脸色就剧变,说了一句“随时向我汇报”就挂断了电话。 大家正在诧异的时候,分局长已经抓起外套,拿起无线电说道:“任川左右两个房间的伙计不要动,原地待命,其他人马上下楼上车!” 杨学武赶紧问道:“怎么了?” “我们他妈的上当了!”分局长的脸色很不好看,“‘城市之光’的目标是胡老太太!” 在飞驰回城的车上,方木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原委。 “城市之光”发出投票帖之后,胡老太一家人并没有在意。然而,随着任川被连环杀手索命的事情越闹越大,胡老太和儿子熊某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尽管任川曾经“帮”过他们,胡家人还是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仅对外界拒绝评论这件事,任川打电话过来,要求胡老太出面,和齐媛一起拍视频求“城市之光”饶命的时候,胡家人也一口回绝。11月29日是“城市之光”公布的死期,熊某半是担心半是看热闹地等了一整天也没发现任何消息。下班后,已经认定这是个恶作剧的熊某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晚上7点多回家的时候,熊某在自家门口(原造纸厂职工宿舍22号楼二单元301室)突然被绊了个跟头。由于楼道里并没有声控灯,熊某用手机照明后,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段长绳,看上去很像导火索,另一端在自家门口的酸菜缸里。熊某大着胆子揭开酸菜缸,赫然发现几根貌似雷管的东西,周围摆放着一圈塑料瓶,里面满是泛红的液体。熊某立刻报警。110指挥中心得知熊某和胡老太的身份后,马上通知了专案组。 苦守了几天几夜的专案组成员们兴奋起来,同时又是欣慰又是后怕。欣慰的是,“城市之光”尽管有意误导警方,可是百密一疏,还是前功尽弃;后怕的是,如果不是熊某偶然发现导火索,大批警力都集中在任川那里,一旦出事,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方木却始终沉默不语,他觉得太蹊跷了。 “城市之光”用了一招调虎离山,的确符合他心思缜密的特点。不过,他把杀害目标从代表国家司法权力的法官,变成普通的老妇,未免会让他的罪行的“轰动效应”大打折扣。此外,如果方木对“城市之光”的心理分析与其人基本吻合的话,这是个相当固执、说到做到,并且极端重视他人对自己评价的人。之前在网上大肆发出杀人预告,事到临头却虚晃一枪,转而加害手无寸铁的老妇。这无论如何也对不起他自封的“城市之光”。 再者,从“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来看,他是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的。这一次不仅留下了,而且还是如此之大的一个破绽。怎么看,这都不像“城市之光”所为。 眼看着警车越开越远,方木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探向后座,直截了当地对分局长说: “头儿,我觉得不对劲儿。” 分局长正拿着手机联络消防和排爆部门,挂断电话后才问道:“怎么不对劲儿?” 方木把自己的理由简要地陈述了一遍,分局长听后,想了想,说道:“我觉得问题不大。这么诡计多端的人,搞个障眼法也在情理之中。另外,他只是发出了杀人的日期,并没有说要杀谁,如果干掉胡老太太,也算对得起‘城市之光’的粉丝——不算丢人。” “可是,我觉得他一直在针对任川发投票帖,搞出这么大动静,却去杀别人,这已经有违他的……” “那是你觉得!”分局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一个是推测,一个是活生生的事实,你说我该相信谁?” 方木正欲分辩,开车的杨学武就拍拍他。 “方木,你之前把这个人想得太复杂,也太神了。”杨学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事实证明,这王八蛋也不过如此。再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在误导我们,任川身边还有两个人,两支枪,怕什么?” 方木想想,不再开口,心绪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二十多分钟后,几辆警车接连开进造纸厂职工宿舍区。22号楼的居民已经被全部疏散,先期赶到的警察将现场封锁起来,大量居民围在警戒线外看热闹,似乎眼前的不是危险,而是好戏。 分局长第一个跳下车,首先询问胡老太母子的情况,得知二人已经被安置妥当之后,立刻带领杨学武和方木一干人等直奔二单元三楼而去。 赶到中心现场时,排爆武警正在将爆炸物从酸菜缸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随即,六瓶装在小号可乐瓶里的液体也被依次从缸里拿了出来。 在场的警察无不屏住呼吸,生怕那捆雷管突然爆炸。排爆武警倒不怎么紧张,三下两下拔除导火索,把雷管扔进身边的金属箱里,就挥手示意道:“上来吧,没事了。” 方木看看箱子里的爆炸物,这是一捆用黄色胶带缠好的雷管,共有四根。中间是用同样的黄色胶带包裹的方形块状物,估计是炸药。随即,他又拧开一个可乐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是汽油。 他想了想,拉住那个正在脱下防爆服的武警,问道:“这玩意威力怎么样?” “老实说,不怎么样。”排爆武警一脸轻松,拍拍301室的铁质防盗门,“加上汽油,能引起一定程度的爆炸,不过冲击力有限,不会直接危及屋里的人。” “也就是说……” “对,我怀疑犯罪分子是想制造火灾,而不是爆炸。” “火灾……”方木的眉头皱起来,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拉住正在指挥搬运汽油的杨学武。 “学武,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又怎么了?”杨学武一脸不耐烦,“这不明摆着么——‘城市之光’想烧死胡老太太和他儿子。跟你推测的一样,又是危害公共安全的手法。” “问题就出在这儿,”方木急忙说道,“富都华城杀人案中就是纵火,这一次还是纵火——‘城市之光’追求的是一种强烈的仪式感,而且要反映出‘善恶有报’的主题。你觉得他会甘愿重复自己么?如果目标是胡老太太,他选择的手法肯定和讹人这件事有关!” 杨学武听得直愣,想了半天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城市之光’要杀的还是任川?” 方木坚定地点点头:“对!” “那怎么办?我们都到这儿了。”杨学武看看楼下,“要不先跟领导请示一下?” 方木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留在任川身边的一个警察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方木?你们那边怎么样?” “任川在不在?你们两个立刻带着武器去他的房间。”方木看看手表,此刻已是晚9点10分,“我们马上回去。” “好好好。”听筒里传来衣服摩擦以及开门和脚步声。几秒钟后,敲门声响起。 “任川,任川,开门,是我们。” 然而,方木没听到任何响应。 另一个声音响起:“会不会是睡了?” “不能吧。”接电话的警察声音犹疑,“刚才分局长他们撤离的时候,这小子还吓得要死要活的。” 方木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大吼一声:“把门踹开,快点!” 对方慌忙答应,几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木板碎裂声之后,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慌乱。 “我操!任川不见了!” 几分钟后,数辆警车已经飞驰在路上,杨学武一手紧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电话向分局长汇报。 开出去好远,杨学武才想起来问道:“直接回去?这小子已经跑了,去哪里找他?” 方木已是心乱如麻,心中连连告诫自己要镇定之后,果断说道:“先回去!你联系一下附近的派出所,派人先在附近搜索一下。” 杨学武答应一声,立刻打电话找人。方木则操起电话联系技侦部门,要求立刻对任川的手机进行定位。定位结果很快就回馈回来,任川的手机仍然留在小宾馆里,看来他离开时并没有带上手机。 任川为什么要走?怎么走的?是主动离开还是被人掳走?如果是后者,为什么守卫在两侧的警察毫无察觉? 一连串的问号涌入方木的脑海。 此时,c市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一盏盏路灯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将路面映得宛如白昼。不远处,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中也是灯火点点,灿若繁星。 吉普车经过一条喧闹的街道,临街的一家网吧中,隐约可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方木突然意识到,那缕强光,已然降临。 他们赶到小宾馆时,从附近派出所调来的警察已经把三层小楼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207房间里,任川的手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窗边的暖气管道上系着一条床单,另一侧垂在洞开的窗户外。 米楠也在,见到方木进来,直截了当地说道:“窗台有蹬踏痕迹,外层墙体上也有。不过只有一个人的足迹——任川是自己离开的。” “楼下呢?” “也有落地后的足迹。”米楠显然已经知道方木要问什么,“他朝东南方向走,已经安排人去追了。” 方木疾步走到窗前,向东南方向望去。这里地广人稀,视力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在远处看到几处稀疏的灯光。 任川去哪里了? 杨学武合上电话,走过来说道:“已经派人去任川家里了。” 方木点点头,心想其实意义不大。任川把手机都丢在房间里,逃避警方追踪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肯定不会回家的。 第201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2) 正想着,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方木急忙拿起来一看,是小毛。 “喂,方警官么?”小毛的声音透出难以掩饰的慌乱,“‘城市之光’上网了。” “哦?”方木立刻紧张起来,“又发帖了?” “对。不过,不是一般的帖子。”小毛结巴了一下,“他……他在进行现场直播。” “什么?”方木感到难以置信,“现场直播?” “对,任川……任川在他手里。” 现场直播。方木的大脑快速运转着,这么说,“城市之光”使用的电子设备应该一直连接在互联网上。 “查出他上网的位置。快,要快!” 话音未落,方木已经冲下楼了。 吉普车朝小宾馆的东南方向疾驶,在车上,关于“城市之光”的消息陆续传来。 几分钟前,“城市之光”突然登陆“c市信息港”网站,发布了一条网帖,内容是一段文字和一条网络链接。 那段文字是:11月29日,你就是城市之光。 网络链接则是国内某知名视频网站的一个视频页面。视频是同步传输的,画面下方是一个五位的网络投票器。旁边配以文字说明,主要内容是齐媛案的始末以及因不公判决引发的一系列无人搀扶跌倒老人的惨剧。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认为这个无良法官该死,你就是裁判者,你就是这个城市的正义之光! 视频里的主角,正是任川。 网监部门已经锁定了“城市之光”上网的位置,而且,传输视频画面的电脑正是“城市之光”一直使用的电子设备。找到这台电脑,就等于找到了任川。 只不过网监部门提供的位置只是一个大致范围,与实际位置仍然存在一定误差。方木等人驱车赶到时,发现这里正是方木在窗口看到的那一片灯火所在地,与小宾馆的直线距离居然不足两公里。 这是城乡结合部的一片棚户区,低矮的平房遍布其中,大大小小足有几十户。逐一搜查肯定要浪费不少时间。方木第一个跳下车,直奔最近的一家民房而去。 这里的居民依然保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早早睡下的户主被来势汹汹的警察吓得不轻。方木连问了几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出村主任家的位置。 “城市之光”设置了五位数的网络投票器,应该是以达到固定投票数量作为下手杀人的时机。方木推测这个数量应该是一万。至于“城市之光”杀人的手段目前不得而知,但肯定是破坏力很大的手法。所以,当务之急一是寻人,二是疏散群众。 没有时间耽搁了,杨学武立刻带人挨家挨户疏散村民,方木则让那个农民带路去村主任家。 方木看不到视频,但是从小毛的描述来看,任川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室内。那就意味着,任川就被囚禁在这些民房之中的一间里。有人居住的地方肯定不适合下手作案。最大的可能是那些空置以及出租的民房。 村主任很快就指明了空置及出租的民房所在地,随后就一溜烟地逃命去了。方木指挥几名同事分头去搜查,并特意嘱咐一旦发现立刻汇报,不许擅自采取行动。任务下达完毕,方木自己向村西北角跑去。 此时已来不及申请搜查令。方木来到第一家被出租的民房,屋主出来开门后,方木拿出警官证晃了一下,就疾冲入室。在衣衫不整的屋主老婆的连声尖叫中,两间不足40平米的民房已经快速搜查完毕。没有异常。方木也不跟怒气冲冲的屋主解释,急忙赶往下一家。 下一家是空置房,方木直接破门而入,迅速查看一圈之后,又扑了空。 第三家还是出租屋,是带院落的两间瓦房。方木在院子的铁门外连喊了几声,屋内却无人回应。不过,从西侧瓦房的窗户中,隐隐看到一丝光亮,从大小和形状来看,竟像是一台显示器。 方木的心一动,忙不迭地翻过铁门,跳进院子里。西侧瓦房的木质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方木四下踅摸了一圈,捡起墙角的一块砖头,三下两下砸掉了铁锁。 拉开木门,方木略定定神,拔枪冲入室内,刚推开内屋的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任川被反绑在椅子上,嘴上封着黄色胶带,涕泪横流的脸被面前的显示器照射成一片惨白。 在他身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各色电线,尽头连接着一个被黄色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正紧贴在他的胸前。 方木咬咬牙,上前撕掉任川嘴上的胶带。任川立刻长出一口气,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含混不清地叫道:“快快……快救我!” 方木没时间理会他,冲步话机里大吼:“快找排爆人员来!”随即,几步走到窗前,伸出手去冲天连开两枪。 向同事们报明自己的位置后,方木把枪插回腰间,转身蹲在任川身前,一边查看任川身上的包裹,一边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这是我前段日子偷偷租下来的,如果‘城市之光’真要杀我,我就……就藏在这里。”任川呜咽起来,“刚才你们全撤了,我以为你们要把我当诱饵……我害怕了,就跑了出来。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儿。” 方木这才明白,任川被带至小宾馆时,为什么会突然安静下来——他在辨别自己安排的藏身地的位置。 任川身上的包裹肯定是爆炸物,不过却没看到定时器,一条电缆连接着任川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方木凑近显示器,看到的正是那家视频网站的页面。上面的视频图像中,方木的半张脸清晰可见。 真的是现场直播! 视频窗口下方的网络投票器上显示,已有8725人投票。 “什么时候起爆?”方木立刻转身问任川。后者已经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投票器上不断增长的数字。 “他说……一万……投到一万就爆炸……” 方木的大脑飞速转动着,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起爆装置的原理,但是如果和网络以及投票数相关的话,关闭电脑或者切断网络也许就能阻止起爆。 可是,这么显而易见的破绽,“城市之光”会想不到么? 方木把视线投向那台笔记本电脑。这一次,“城市之光”并没有借用wifi,当然,此地也不可能有wifi,他使用了一只usb无线网卡。方木看着那个网卡,正在犹豫要不要拔除,任川就看出了方木的意图,恐惧地大叫起来: “别拔!也别关电脑——他……他说了,这都会直接引爆炸弹。” 操!方木大骂一声,掏出手机拨通小毛的电话,刚一接通,他就大吼起来:“赶快通知网站关闭投票,还有,找人破解那个投票器,绝对不能超过一万!” “马上马上。”电话那头清晰地听到劈里啪啦的打字声,紧接着,小毛的声音又传来,“方哥,我看到你了,你快撤吧,按照这个投票速度……根本来不及。” 方木扫了一眼投票器,选择让任川去死的人已经超过九千了。 这时,杨学武冲了进来,立刻明白了任川所处的局势,急忙挥手制止身后的同事继续进入。 “所有人都出去,离这里远点!” “排爆专家呢?”方木急忙问道。 “来不及了,都在胡老太那边呢。”杨学武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咱们自己来吧。” “别动别动!”任川看杨学武凑过来,恐惧地喊起来,“‘城市之光’说,这个拆不了,一碰就炸!” “你他妈给我闭嘴!”杨学武已是满脸油汗,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电线,嘴里低声嘀咕着,“他妈的他妈的,哪根才是……” 方木也凑到包裹前面,他完全不懂得爆炸物应该如何拆除,也不知道杨学武了解多少。眼看着杨学武捏住一根电线,犹豫了一下,又选择了另一根,心中更加焦急。 突然,方木的余光中闪过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去,米楠拎着足迹箱冲了进来。 “谁让你进来的?”方木又急又气,伸手扳住米楠的身子,“赶快给我出去!” 米楠一把推开他,把足迹箱摆在任川脚下打开,拿出镊子、剪刀和裁纸刀递给杨学武。 “现在没有排爆工具,这些你应该能用得上。” 说完,她就拿出一张a4纸,在上面刷刷地写了几个字之后,双手举起,放在摄像头前。 视频画面里立刻出现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现场还有警察,不要投票了,你们在杀人! 顿时,投票的速度明显降低。 米楠争取的时间宝贵,方木和杨学武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他们拿着剪刀和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裹外层的黄色胶带纸,一大包炸药露了出来。 杨学武咬着牙,一根根拨弄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电线,终于选择了一根,看了看方木,又看了看米楠。 米楠点点头,伸手握住了方木的手。 这个动作让杨学武的表情一变,随即,决绝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手上一用力,电线被拔了出来…… 任川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这一秒钟宛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然而,平安无事。 杨学武似乎摸到了一些规律,手上的动作更快,转眼间,又有几条电线被拔了出来。 难道真的能创造奇迹?方木的心底涌起一丝希望。可是,米楠突然叫了一声。 方木急忙凑到屏幕前,刚刚减慢的投票速度又飙升起来,网络投票器上的数字已经变为9547。 米楠急了,在摄像头前连连摇动那张a4纸,脸上几乎是恳求的表情。 杨学武已经猜出身后的情形不妙,双手颤抖起来。 “停!停下!”任川突然大叫起来,“方警官,手机!录音!” 方木一怔,随即就明白了任川的意图。 “谢谢大家,可是,来不及了。”任川依旧满脸是泪,声音却稳定下来,“‘城市之光’是个男性,戴着口罩,不知道样貌,不过他身高一米七四左右,中等体态,手上的力气很大,穿黑色运动衣裤,黑色棒球帽,没有口音……对了,单眼皮,浓眉……我能想到的就这些。谢谢你们,告诉我妈妈……” 他说不下去了,瞄了一眼投票器,上面的数字已经变为9763。 “快走,快走!”任川大吼起来,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来不及了!” 只剩下两百多张票了,在全国范围内投票,达到一万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杨学武大骂一声,伸手拽起米楠和方木,转身朝屋外冲去。方木挣扎着回头,看到任川热泪盈眶地看着自己,眼中是无限的留恋和惋惜,嘴唇翕动着…… “告诉他们,我不是无良法官!” 几乎是同时,任川的最后一句话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 方木三人只来得及跑出瓦房,就被身后猛烈的冲击力掀翻出去,重重地摔倒在院子里。 足足几分钟后,方木的身体才在一阵麻木中渐渐恢复知觉。剧痛随后袭来,仿佛刚刚被疾驰的火车迎头撞上。方木的嘴磕在硬冷的地面上,嘴唇破裂,鲜血流在嘴里,一股甜腥的味道直冲鼻腔。 耳朵里仍然是嗡嗡的回响,脑子里也变得混乱无比。方木艰难地爬起来,大块的碎砖和木片从身上掉落。他顾不得查看身上的伤势,半跪着爬过去拽起米楠。米楠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头发也散乱开来,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手上也是伤痕累累。方木颤抖着拨开她的头发,上下打量着,所幸没在头部看到重伤,躯干和四肢似乎也安然无恙。他强撑着半坐起来,紧紧将米楠搂在怀里。 米楠的身体先是僵直,随即颤抖,最后完全瘫软下来。泪水从她脸上滚滚而下,嘴巴半张,不知道是呻吟还是痛哭,方木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杨学武踉跄着爬起来,又跌倒,最终只能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方木和米楠。 几只手先后伸过来,拍打着方木身上的灰土和碎砖,又把他们搀扶起来。方木的眼前是到处晃动的人影和手电筒光,以及那间已经被炸塌,正在冒出滚滚浓烟的瓦房。 十几分钟后,方木和杨学武、米楠分别被抬上一辆救护车,送往附近医院急救。在车上,救护员忙着给方木测血压、量心跳、输液。方木一动不动地任凭他们摆布,似乎已经被刚才的猛烈爆炸震糊涂了。 救护车开进市区,街道两侧一下子明亮起来。各种声响也渐渐传进方木的耳朵,从弱到强,逐渐清晰。他从担架上勉强坐起身来,趴在车窗边向外张望着,感到意识正一点点回到身上。 爆炸。现场直播。任川。网络投票。城市之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词汇闪现在方木的脑海中。 车窗外,这个城市还没有睡去。各色霓虹招牌依旧绚丽夺目,街道上依旧繁华喧闹。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们或结伴而行,或行色匆匆,或笑逐颜开,或凝神不语。 一个小贩推着铁车一路叫卖,车上的糖炒栗子热气腾腾。 一对男女在街角深情相拥。 一个孩子看着色泽鲜艳的冰糖葫芦垂涎欲滴。 一个少女在明亮的橱窗前流连忘返。 11月29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对一些人而言,却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救护车拐入一条街道。临街,一块不停变换颜色的霓虹招牌一闪而过。 方木突然大吼一声:“停车!” 救护车的驾驶员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踩下刹车。救护车在路面上滑了一下,最后摇摇晃晃地停在路边。 方木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任由手背上的针头被生生拔出,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凝成红红的一点。 他推开救护车的后门,跳下车,踉踉跄跄地朝街对面走去。 “e网情深”的招牌下,一扇玻璃门半开半掩。方木抬脚踹开,径直闯进了网吧。 管理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浑身灰土和血迹的闯入者,正要出言阻拦,一张警官证就戳到了眼前。 除了门旁的几个人,大多数正在上网的顾客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跌倒的警察。他们依旧守在显示器前,一脸兴奋地浏览着、评价着,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 “我操,真炸了,炸了炸了!” “牛b啊,太狠了……” 方木拽起身旁的一个网民。这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正在玩魔兽争霸,他一脸迷惑地看着这个形如疯癫的男子,手上还咔哒咔哒地点击着鼠标。 第202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3) 方木把他推倒在椅子上,转身去看另一个网民。这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一脸激动地看着视频画面:米楠举着a4白纸焦急地晃动着,身后是忙碌的杨学武和全身僵直的任川。 方木一把拽住他的脖领,硬把他拉了起来。中年男人猝然受袭,本能地挣扎着。 “你……你干什么?” “你投票没有?”方木逼近他的脸,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说!你投票没有?” 中年男人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泥灰血渍的脸,颤抖着说道:“你……你神经病吧你……” “投没投票?”方木大吼起来,还带着血沫的唾液喷射到中年男人的脸上。 “……投了……投了。” 中年男人话音未落,方木已经把他反剪双手,面朝下按倒在电脑桌上,紧接着,“咔嚓”一声上了手铐。 中年男子杀猪一般地号叫起来。网吧里的其他上网者也被惊动了,纷纷离座而避。很快,在方木身边出现一个无人区。 “还有谁?”方木摇晃着,似乎被刚才的动作消耗掉了全身力气,“还有谁投票了?” 人群中霎时一片静默,随即,惊恐的声音在各个角落里响起: “快报警啊。” “这肯定是精神病……” “是不是那个法官的亲属啊……” 突然,方木拔出手枪,直直地指向面前一个少年的额头。 “你投没投票?” 少年几乎被吓哭了,全身哆嗦着向人群中缩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没有没有。方木转身,枪口又指向另一个人。 “你呢,你投票了没?” 那个人夸张地用双手遮挡着头脸,连连后退。 “我没杀人啊,杀人的是‘城市之光’……” “你就是凶手!”方木已经几近疯狂,手中的枪轮番指点着眼前那些面目可憎的脸,“凶手!你们都是!都是凶手!” 网吧管理员躲在柜台后,拿起电话按下三个数字。 “喂,110么?快来吧,我们这里有一个拿枪的疯子……” 不等他说完,一只手已经夺过话筒,重重地摔在话机上。 杨学武转身向方木走去,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去夺他手里的枪。 “方木,算了。”杨学武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语气中充满悲怆,“你冷静点……” 方木一把甩开杨学武,看清来人后,疯狂地在杨学武身上翻找着。 “学武……手铐……快……把他们都抓起来……他们都是杀人犯……” 杨学武无奈地抵挡着,方木却不依不饶地向他要手铐。 “手铐……抓人……快点!” 杨学武苦笑着摇摇头,向身后的两个警察使了个眼色。那两个警察心领神会,动作麻利地上前抓住方木,夺下他的枪,拽住他的双臂向外拖去。 方木拼命挣扎着,双腿在地上胡乱踢踏,直到被拖到门口,还冲着或恐惧或窃笑或麻木的人群嘶声怒吼: “凶手!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凶手!!” 第十八章 掌印 他心满意足地斜靠在椅子上,逐条查看着视频网页中的回复及评论。无论是动作和表情,都显得慵懒,看似漫不经心,却全神贯注,甚至对有些词句轻轻读出声来,反复咀嚼。 呵呵。最后,他笑了起来。 漂亮。这一次,干得真漂亮。 他不想在独处的时候仍然保持毫无意义的谨慎。此刻,咖啡吧里空空荡荡,女店员在临走时进行了精心的打扫与整理。放眼望去,物品摆放整齐有序,桌椅餐具一尘不染。一切都让人心情愉快,就连坐在墙角摆弄玩具的胖男孩都比平时可爱好几倍。 明天就给她加薪。他暗自提醒自己。多好的一个姑娘。 在这间门窗紧闭的咖啡吧里,除了他和胖男孩,再无他人。然而,那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让他有一种冲动,竟然急切地想和另一个人分享这种喜悦。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刻温和地责备自己:不要这样,要冷静。如果别人知道“城市之光”是这样一个浅薄的人,会怎么想呢? 及时的自省让他对自己更加满意。那种急于分享的冲动却越发强烈起来,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圈,走到那个胖男孩身边,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脑袋。 “知道么,小家伙,我今天干了件大事。”他的语气中充满笑意,“很大很大的一件事。” 胖男孩只是抬起头来看看他,眨了几下眼睛,又低下头奋力扭动着手里的小汽车。 “你能看懂那些话就好了。”他指指吧台里的电脑,“他们都在夸赞我,崇拜我,把我称为光,当作这里的守护神。别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咖啡吧老板,但是我并不寻常。知道为什么?我做了他们只敢想想——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真该看看那个法官的表情,哈哈,像看到死神一样。你觉得死神这个名字怎么样?不好,是吧?嗯,太邪恶了,而且太普通了。‘城市之光’呢?这个很好对吧。像一道光,咔嚓一声劈开黑暗!” 他站起身,伸手做了一个闪电的手势,重重地劈向斜下方。 胖男孩却毫无反应,依然全心全意地对付着手里的塑料玩具。 他看看男孩,不由得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跟一个傻子手舞足蹈地炫耀。 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心中再次为自己的得意忘形稍感羞愧。不过,他仍然觉得有理由犒赏一下自己,哪怕只有今晚。于是,他拍拍男孩的头,朝自己嘴边做了一个扒饭的动作。 “走,我们去弄点好吃的。” 这才是对胖男孩最有吸引力的事情,男孩“哦哦”地欢叫着,起身拽着他的衣角向楼上爬去。 他心满意足地微笑着,任由男孩拉着自己。踏上楼梯的一刻,他看看东北角的那张桌子,以及桌上静静伫立的桌牌。 明天,我一定要告诉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能听得到。我相信。 排骨炖小白菜。红烧鸡翅。清蒸鳜鱼。水果沙拉。 迟到的晚餐直到晚11点多才开饭。胖男孩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他做饭,不时踮着脚尖从餐桌上偷一个鸡翅或者排骨吃。等到所有的菜都摆上桌后,男孩已经吃得半饱。不过,他还是把所有的盘子都划拉到自己眼前,像个贪吃的小狗一样大嚼起来。 忙活了半天,他反而没了食欲。吃了几块鱼肉,他就放下筷子,倒了半杯酒,边喝边微笑着欣赏胖男孩的吃相。 这是难得的休闲时光。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心情做这么多菜,也没有人陪他一起慢慢吃完。这个胖男孩虽然智力低下,只保留了动物一般的本能,然而,却给这间小小的阁楼增添了一丝生气。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温暖许多。 食物的香气与酒的芬芳在阁楼上蔓延开来,这气味让人迷醉,几乎想在扶手椅上一直瘫软下去。连日来的筹备与奔波,让他觉得从骨头缝里向外渗出愈加沉重的疲惫。他的眼皮渐渐垂下去,开始无比渴望一夜好眠。 此时,胖男孩终于吃不下去了,手里虽然还捏着半只鸡翅,却只是小口啃着。旺盛的食欲正在和小小的肚皮作斗争。 他笑了笑,伸手夺下鸡翅,又拍了拍胖男孩的小屁股,示意他赶快上床睡觉。 回头看看杯盘狼藉的桌面,实在提不起精神去清理,还是明天拜托小姑娘来打扫吧。虽然他现在就想一头扎到床上睡觉,可是,该做的事情却绝对不能耽搁。 他摇摇晃晃地走下阁楼,也许是因为放松的神经,也许是因为那半杯酒,他的脚步虚浮,几乎在台阶上打了滑。走到吧台后面,他先是清理掉电脑上的浏览记录,随即,又从吧台下拎起那个旅行背包。早上它还是鼓鼓囊囊,沉重无比,现在却干瘪下去,也轻巧多了。他把背包甩在肩膀上,忽然感到里面还有个硬硬的东西。想了想,应该是那本电路设计方面的书。 这本书,陪伴了他几天的时光。今天傍晚,他还在那间民房里,对照着这本书,反复检验了自己的成果。当然,那一声巨响之后,这本书已经再无用处。他想了想,从吧台上拿起打火机,又从包里拎出那本书,向卫生间走去。 此时当然不用再戴手套,因为用不了几分钟,这本书就会化成几片黑灰,消失在下水道里。 这让他感到轻松,蹲在便池边,边哼着歌,边掀亮打火机,把书掉转,书页朝下,凑向那一缕火苗。 然而,触摸之下,他却立刻感到指尖处传来一阵滑腻感。他一愣,火苗却已经把书点燃。 他急忙把书按在地上,摁熄火焰,然后,把还在冒烟的书凑到眼前,小心翼翼地挪开手指。 光滑的压膜书面上,一小块凝固的油脂清晰可辨,鼻子凑近嗅一嗅,油炸食品的味道犹在。 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他蹲在地上,疑惑地看着封面上的油渍。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今早,刚吃过鸡腿的胖男孩曾经拉开过这个背包。那么,这块油渍应该是他留下的。 如果胖男孩碰到了这本书,那么,也许他也碰到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11月29日晚10时17分,c市红园区大柳村发生一起爆炸案。村民曹启富的两间瓦房被炸塌,刚刚租下这两间瓦房的承租者任川被当场炸死。 死者任川,男,31岁,汉族,研究生学历,生前系c市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的法官,亦即此前轰动一时的齐媛案的主审法官。曾在c市犯下多宗连环命案的“城市之光”在网络上数次发出杀人预告,警方亦针对任川采取了相应的保护措施。不料,当晚发生的一连串意外让警方对任川的保护功亏一篑。 当晚7点30分左右,齐媛案的另一方当事人胡老太家附近突然发现爆炸物,警方抽调警力赶赴现场后,排除了爆炸危险。几乎是同时,停留在藏身地的任川失踪。近两小时后,警方发现任川被囚禁于大柳村的一间民房中,身上亦缠有爆炸物,并通过网络现场直播被杀的整个过程。三名警员进入现场后,拆除爆炸物未果。当晚10时17分,任川被炸死。所幸三名警员仅受轻伤,附近居民亦未遭严重损害。 进入现场的三名警员曾与任川有过对话,结合在两处现场提取到的相应物证,案情大致还原如下: 任川在“城市之光”对其发出死亡威胁之后,深感自己被害的可能性极大,为求自保,私下来到大柳村租下了村民曹启富的两间民房,以作将来藏身之用。此时,警方尚未对任川采取全天候的监护措施,“城市之光”很可能对任川的活动进行了跟踪调查,并事先掌握了藏身处的位置。案发当晚,“城市之光”先来到胡老太家布置了爆炸的现场,并有意被人发现。将警力和排爆专家吸引至胡老太家后,“城市之光”来到任川的藏身地,静候任川自投罗网。任川一直对警方的监护措施极不信任,并怀疑警方有意将其作饵,借机将“城市之光”抓捕归案。因此,当大量警力被抽调至胡老太家时,任川难以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跳窗而逃。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赖以求生的藏身地正是大大的陷阱。 “城市之光”将任川制服后,将爆炸物固定在他的身上,并通过网络视频直播,待投票数达到一万时就起爆炸弹。就像法官们投票决定齐媛案的判决结果一样,“城市之光”让网民们决定任川的生死。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完美的仪式。 值得注意的是,“城市之光”在设置好炸弹后,并无隐藏罪行的想法。相反,他在向全体网民公开整个杀人过程的同时,实际上也向警方告知了被害人的所在地。他这么做,一来有足够的把握确信警方无法及时拆除炸弹,二来也希望警方眼睁睁地看着费尽心思去保护的被害人灰飞烟灭。 至此,警方的保护行动彻底失败。不仅“城市之光”仍然逍遥法外,任川也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被炸成碎片。 按照分局长的话来讲,11月29日,是c市警方的耻辱日。 然而,比耻辱更强烈的感受,是深深的无奈。 调查结果显示,“城市之光”发布了作案日期之后,11月29日竟然成了网民们日夜期盼的日子,相约观看无良法官惨死的人比比皆是,简直比世界杯决赛还要引人关注。案发当天,有几十万人上网守候关于“城市之光”的杀人进展。不少人甚至在电脑前等候了整整一天,一遍遍刷新着网络页面。从网络评论来看,绝大多数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幸灾乐祸,甚至是赞叹的心态。“城市之光”的杀人视频直播公布到网上之后,c市的网络流量瞬间达到顶峰。有些得到消息的网民甚至等不及回家观看,纷纷跑到附近的网吧。 更让这些网民感到兴奋莫名的是,自己居然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裁判官。于是,那些生活得小心翼翼,处处受制于人的人们躲在各自的id后面,生平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发泄对生活的不满与愤怒。 一次点击,一次投票,就把任川脖子上的绞索扣紧一分。 也许,他们杀死的并不是任川,而是处事不公的领导、百般刁难的客户、步步高升的同事,抑或刚刚给自己贴了罚单的交警。 每个人都有对之切齿痛恨的一个人,然而,他们只能选择隐忍在心。因为让一个人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是,当他们身处在一个癫狂的群体的时候,这件事就变得容易得多。你已经不再是你,而是这个集体的一分子。这就意味着,你不必为你的行为负责。此时,你即全民,全民即你。 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个全身缠满炸药的人想象成那个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然后,偷偷地轻点鼠标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号称有着几千年文明的国家,变得充满戾气。人人是绝望的,人人是愤怒的,人人是警惕的,人人都宛若一枚行走的炸弹,随时准备毁灭自己,殃及他人。 “城市之光”给他们体内不断膨胀的戾气提供了一个出口。来吧,杀掉那个令你痛恨的人,不必负责,不必歉疚。他堕入地狱后,你大可以洗洗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你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的好人。只有你自己知道,那扣紧的绞索中,有你加上的一分力。 那个游走于城市中的惩罚者,是梦想,是希望,是光! 第203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4)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愤怒和无奈。怎么办?把每一个参与投票的人都抓起来,然后定罪量刑?这显然不可能。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城市之光”并没有亲手杀死任川,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公众。 其实,人人都是凶手。 案发第二天,专案组接到了来自市局警务投诉举报中心的一份投诉材料。材料中证实方木曾有持枪恐吓群众,并扰乱“e网情深”网吧营业秩序的违法行为。分局长扣下了投诉材料,没有公开处理方木,而是私下里询问方木当时的情况。 方木的脸上还带着烧伤和青淤,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分局长的话,而是直直地看了对方几秒钟,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说过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么?” 分局长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她是一名行为艺术家。1974年,她进行了一项名为《节奏0》的行为艺术。这是一次现场互动,观众可以任选包括枪、菜刀、皮鞭等72种危险道具,对她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阿布拉莫维奇承诺不做任何反击。直到有人用一支上了膛的手枪顶住她的头部……”方木平静地说道,“她的结论是:一旦你把决定权交给公众,离丧命就不远了。” 我们的敌人不是“城市之光”,而是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 分局长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最后摇了摇头,把投诉材料扔进抽屉里。 “这件事我会处理。”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你先安心工作吧。” 案情讨论会的气氛沉重得像追悼会。案子彻底搞砸了,专案组的相关负责人员肯定要受到一定处分。然而,分局长依旧不动声色。他先是主动对指挥失误做了检讨,把大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肩上。随后,他又对全体与会者说道:“上面怎么处理我,还没有拿出最后的意见,所以,暂时还是由我来主持工作。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丢了脸,要把这个面子挣回来,还得靠大家一起努力。我把话放在这儿,如果破不了这个案子,不用领导处分我,我自己辞职——告老还乡。” 分局长的话让大家稍稍提起了精神,案情讨论会也转入正题。 大柳村爆炸案的相关物证资料正在逐步清理和提取中,各种勘验结论也源源不断地汇总到专案组。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爆炸发生的时间可以确定。从现场遗留的爆炸所致的缺口和坑洞,可以确认爆炸点为西侧瓦房内中心。现场勘查人员发现炸坑里残留涩味,并有灰色烟痕。由此,初步推断爆炸物为固体硝铵炸药。根据方木、米楠和杨学武等人的证词以及对现场爆炸抛出物的分析,起爆器材为延期电雷管。 从大柳村和胡老太家附近发现的爆炸物,均由黄色胶带包装及捆扎。这种黄色胶带与前几起案件中提取到的胶带相同。结合警方掌握的现有证据材料,可以肯定几起案件为同一人所为。 法医组的工作既复杂又简单。复杂的是,任川的尸体已经被炸成碎片,对其进行收集、整理需要假以时日;简单的是,任川的死因明显为爆炸导致的高温和冲击波,即使未能出具完整的尸体检验报告,也可以确认这一结论。 从“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和越发丰富的作案经验来看,专案组并不指望他会在现场遗留可供提取的、有价值的痕迹。更何况现场经过爆炸以及紧急搜救,原始形态已被破坏殆尽。米楠在经过短暂治疗后,重返案发现场,也无法提取到任何具有勘验价值的足迹。不过,在前几起案件中一直碌碌无为的手印组却有了一个不小的发现。 在现场进行视频直播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在爆炸中已经被彻底破坏。不过,这台笔记本电脑外壳为金属所制,仍然在现场留下了大小不等的残片若干。在其中一块残片上,手印组提取到一枚右手掌印。 这个发现让专案组兴奋不已。分局长迫不及待地问道:“清晰么?马上录入指纹库进行比对。” “比对倒是可以。不过,”手印组的老陶搔搔脑袋,脸上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这掌印很奇怪。” “奇怪?”分局长马上问道,“什么意思?” “掌印很小,不像是成年人的。而且,”老陶拿起掌印的复印件,向大家展示,“这个人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 始终低头不语的方木突然抬起头来。 天气越发寒冷。持续的低温让这个地处东北的城市进入了气象意义上的冬季。街头巷尾,已经看不到那些衣衫轻薄、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大多数人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走在路上,看上去个个动作迟缓,憨态可掬。一瞬间,这个城市显得拥挤了很多,而低温也让一切变得坚硬、脆弱,这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稍加碰触,周围的事物就会碎成粉末。 冬季是各种心脑血管疾病高发的季节,因此,上了岁数的人们对气温格外敏感。除了早早地换上冬装,适当的户外运动也是不可缺少的。过了交通早高峰期,街上的老人们多了起来,或独行,或结伴,纷纷聚向那些视野开阔,日照充分的地方。 横贯c市的俪通河是本市唯一一条河流,水势在丰水期尚显汹涌,到了枯水期,河道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上面还覆盖了薄薄的冰层,看上去,和普通的水沟无异。 相比之下,横跨其上的俪通河大桥就显得格外高大巍峨。这里地势平坦,又没有树木遮挡阳光,冬日里,是附近的老人们扎堆聊天、晒太阳的好去处。 老年人聚在一起,话题多围绕着儿女、天气、健康和物价。大家在臃肿的冬装下奋力挥舞着手脚,生怕在漫长的冬季中,让本就不怎么灵光的四肢彻底涩滞下来。 某某常来的老人已经好久没露面了,估计是生病住院了。 某某的孙子考上了清华大学,昨天还带了糖果和大家分享。 鸡蛋已经涨到了三块三一斤,香菜居然达到了十块钱一斤。 最后,话题聚焦到今年的春节上。老人们都无比期盼着这个最寒冷时分的传统节日,度过那一天,似乎就意味着自己又活过了一年,多吃了一年的饭,多拿了一年的退休金,想一想,就让人感到占了天大的便宜。 正当大家激烈地讨论着今年春节的确定日期,以及连续多少年没有年三十的时候,一个老人却离开了人群,独自趴在大桥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脚下那条勉力流动的河。 老人们很快注意到被冷落的他,纷纷招呼他过来。然而,他却转过身来,挥手让大家到桥边来,脸上是因为恐惧而带来的一丝兴奋。 “你们瞧,那是个什么东西?” 七八个老人伸长脖子,眯起早已昏花的老眼,竭力向他手指的地方看去。然而,那里只是一片灰黑色的河床,覆盖着乱七八糟的水草和各种垃圾。薄冰之下的河流缓缓流淌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在那片令人炫目的亮白中,有一个青白色的物体嵌在冰里,若隐若现。 老人们看了半天,仍然不明就里。一个心急的老太太索性拉住一个骑着自行车路过的年轻人,让他帮忙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莫名其妙的年轻人被拽到桥边,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剧变。 “我操,那不是一个人么?”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女店员惊恐地看着这个面容焦急的警察,本能地把手里的抹布举在身前,仿佛那是一面盾牌。 “你老板呢?”方木伸手夺下那块抹布扔在一边,“二宝在哪里?” “我老板去医院了。那孩子……跟他在一起。” 方木上下打量着她,又回头瞧瞧挂在门口的“暂停营业”的牌子。咖啡吧里弥漫着一股寒气,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湿漉漉的。 “这是怎么了?” “老板帮那孩子清洗玩具来着,后来……后来出了点事。”女店员犹豫着,似乎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他实情,“他忘了关水龙头——就变成这样了。” 方木瞪大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半小时后,方木带着几个人匆匆闯进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大楼里,刚走到外科诊室门口,就看到江亚带着二宝走了出来。 二宝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双手从手掌至手肘,都包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方木停下脚步,愣愣地看了二宝几秒钟,随后把目光投向了江亚。 江亚也看到了方木,他略直起腰,充满歉意地对他苦笑了一下。 方木奔到二宝身边,托起他的两条胳膊,上下查看着。刚刚碰到纱布,二宝就尖叫一声,死命地向后躲着。 “他怎么受伤的?”方木放开二宝,逼视着江亚。 “昨天,我在家里清洗他用过的玩具,准备消消毒。”江亚轻轻地叹了口气,“二宝可能是闻到了炉灶上的骨头汤的香味,就爬上去捞肉吃……那可是滚开的汤啊……” 说罢,他伸手去摸二宝的头,孩子却避开了,眼神中满是恐惧。 方木看看二宝,又看看江亚,强压怒火问道:“伤势严重么?” “烫伤。”江亚平静地回答,“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你问问医生吧。” 方木朝老陶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钻进诊室。其余两名警察则站到江亚身后,和方木形成了合围之势。 江亚朝身后看了看,居然笑了笑:“我承认我监护不力,不过,用不着这样吧。” “你清楚我为什么这么做。”方木上前一步,死死盯住江亚的双眼,“你已经察觉到了,是吧?” 江亚毫不退缩地回望着方木,脸上依旧是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时,老陶出现在诊室门口,挥手示意方木进来。 “情况怎么样?”方木一进去就反手关好房门,迫不及待地问道。 “双上肢重度烫伤。”老陶一脸沮丧,“手掌有表皮剥脱。” “能进行比对么?” “试试吧。”老陶看上去毫无信心,“可能性不大。” 一股怒火噌地一下窜上方木的心头,他转身冲出诊室,径直奔向一脸平静的江亚。江亚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衣领就被方木牢牢揪住,整个人也被按在了墙壁上。 “你这个畜生!”方木咬牙切齿地吼道,“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我跟你说过了,”江亚不住地挣扎着,脸色憋得通红,“这是个意外……” “意外?你发现二宝碰过那台笔记本电脑,是吧?”方木的手上越发用力,“我该叫你什么,嗯?‘城市之光’?” 江亚忽然停止了挣扎,依旧涨红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充满揶揄的笑容。 “方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这笑容彻底摧毁了方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他挥起拳头就要冲那张得意的脸打下去,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方木,江大哥……你们在干什么?”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廖亚凡拎着拖把和水桶,目瞪口呆地看着扭在一起的他们。 几秒钟后,方木放下高举的拳头,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江亚的衣领,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廖亚凡已经看到了二宝,惊叫一声就扑过去,上下打量着男孩。 “二宝,你这是怎么了?”她扭过头,焦急地看看方木,又看看江亚,“你们说话啊,二宝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方木狠狠地盯着江亚,后者却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整理着弄皱的衣服。 “我这就去申请搜查令。”方木突然举起一根手指,直直地点向江亚的鼻子,“我不信二宝在你家里一个掌印都没留下。” 江亚点点头,充满嘲弄的眼神里只写了四个字:悉听尊便。 然而,这眼神只是稍纵即逝。当他面向廖亚凡的时候,脸上又是痛惜和歉疚的表情。 “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而且,你们也不会再信任我了。”江亚想了想,“你可以把二宝领走,不过,他的医疗费用由我来承担。” 廖亚凡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从方木的表情里猜到二宝的烫伤绝不是意外那么简单。她把二宝紧紧地抱在怀里,充满警惕地看着江亚,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搜查令很快就申请下来,方木却并不指望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城市之光”在犯罪现场尚能冷静地清除掉所有痕迹,在自己家里则会更加从容。所谓清洗玩具、家里发水,听上去合情合理,其目的却肯定是擦除二宝留在家里的掌印。至于二宝手上的烫伤—— 他不愿去想江亚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二宝的手伤成那个样子。 命运就是这样令人惊叹。几天前,江亚还是一个照顾残障儿童的好心人,转眼间就对那个可怜的孩子痛下毒手。更让方木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令全市警察头疼,令千万市民膜拜的连环杀手,居然就是自己认识的人。 生活,你还能再戏剧化一些么? 对江亚的咖啡吧以及私宅的搜查结果没有出乎方木的意料。警方几乎把室内所有可能留下掌印的地方都仔细检验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供比对的痕迹。就好像二宝从未在此生活过一样。米楠也告诉方木,在江亚家里没有发现类似的帆布胶鞋。通过对江亚所穿的鞋子的检验,发现其鞋码、鞋底磨损类型及行走习惯都与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足迹不符。 看上去似乎可以排除对江亚的怀疑,实际上,专案组的大多数成员也对方木的推测大为不解。分局长拿着江亚的照片,反复端详了许久,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讶。 “那个‘城市之光’,”他抖动着手里的照片,“就是这样一个小白脸?” 的确,江亚看上去太不起眼了。而且,从现有证据来看,根本无法构成对江亚的合理怀疑,说服检察院批准逮捕江亚完全不可能。即使是那个将嫌疑目标指向江亚的二指掌印,目前也无法做同一认定。说到底,一切只是方木根据自己的经历所做的推测。从表面来看,这仅仅是巧合。 尽管有的专案组成员建议先对江亚采取刑事拘留,然后再围绕他慢慢搜集证据,实在不行,逐步变更强制措施的种类,从取保候审到监视居住。如果再找不到突破口,就狠狠心,对江亚上手段。 第204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5) 这个所谓的“手段”,自然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分局长断然拒绝了这种提议。抓不到凶手,还让“城市之光”在万众瞩目下干掉了任川,已然是大丢脸面。如果再通过非法手段获取“证据”,对江亚屈打成招,那就不是丢面子的问题了,搞不好就会扒警服,蹲监狱。 尽管专案组的结论是排除江亚的作案嫌疑,然而,在方木的强烈要求下,还是针对江亚展开了一些调查。 江亚,男,汉族,36岁,初中学历,户籍所在地为c市东城区学子路176—8号,未婚独居,目前经营一家名为“lost in paradise”的咖啡吧。令人惊讶的是,江亚在c市的所有档案数据只有区区几页纸,有据可查的资料都始于2000年。也就是说,江亚在25岁之前的个人经历是一片空白。警方几经辗转,找到了当时为江亚办理户籍的部门和办事人员。他们早已回忆不起江亚本人,只是记得在2000年进行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时候,c市有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无法说清自己的原籍。为了完成人口普查任务,办事机构只是简单核对他们是否有刑事前科以及排除网上逃犯的可能后,就统一办理了居民身份证。江亚这个名字及其学历也是由其本人申报,当时的户籍所在地被登记为c市红园区开运街26—9号,2003年迁居至现住址。 c市红园区开运街26—9号在2000年时还是一家烘焙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家川菜馆。当年的老板和员工早已散去无踪。不过,街对面的一家福彩投注站老板娘还是对江亚留有一些印象。当时,她还是一家面馆的服务员,和老板有了私情之后,挤走了老板的前任妻子,顺理成章地上位成了老板娘。2004年之后她说服丈夫关闭面馆,开设了这家福彩投注站。十几年前,烘焙店的小工们经常来面馆吃面,一来二去,身为服务员的她和那些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们成了朋友。只不过,江亚属于他们之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她对江亚的印象也只有些零散的片段。 “手脚挺勤快的,不像那些小伙子只是混日子,有那么五六年吧,他每天跟着大师傅偷偷学手艺,挨骂了也只是笑笑。”已经发福的老板娘边嗑瓜子边回忆道,“不太爱说话,听口音好像是y市那边的。” 线索到此中断。专案组仍然认为难以将江亚列为重点嫌疑对象,也不相信一个只有初中学历,一直靠打工糊口的人能犯下那么多无迹可寻的凶案。经过研究,专案组决定还是从那个二指掌印入手,责令老陶尽快拿出更详细的检验报告,然后在全市范围内查找具有类似特征的人。此外,硝铵炸药和延时电雷管都属管制物品,虽然“城市之光”在获取上述犯罪工具时留下蛛丝马迹的可能性很小,但仍有必要在c市范围内进行彻查,需要时,拟动用刑事特情。 方木却不这么想。他坚持认为“城市之光”就是江亚。尽管现在几乎没有证据能证实这一点,然而,他相信自己的推断不会错。 在医院里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方木就肯定了这一点。 就是那种眼神:聪慧、自信、骄傲、凶狠,带有令对手无奈的嘲弄。属于“城市之光”的眼神。 让方木更感兴趣的是,江亚,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来自何方,有怎样的父母和家庭环境,在25岁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他背井离乡,隐姓埋名? 专案组并不认同方木的观点,因此,想搞清楚这些,不可能得到官方的协助。然而,事已至此,任由什么都无法阻止方木了。 特别是听到任川最后的呼号和目睹二宝手上的白纱布。 方木申请了一个星期的休假,理由是养伤。鉴于“城市之光”目前没有大的动作,专案组很痛快地批准了方木的休假请求。收拾停当之后,方木没有急着出发,因为还有些私事需要安排。 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去c市人民医院,廖亚凡又不在护工休息室,方木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9点半,她应该还在病房里工作。 刚要上楼,就看见廖亚凡拎着空水桶走下来。见到方木,廖亚凡的脸上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而是疲惫地冲他摆摆头,示意方木跟她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楼梯下的杂物间,廖亚凡打开电灯,一屁股坐在倒扣的水桶上,伸手向方木要烟。方木把烟盒递过去,自己也点燃了一根。 杂物间狭窄逼仄,灯光昏暗,由于没有采暖设备,到处透出一股潮气。物品倒是摆放得整整齐齐,水桶、拖把、塑料手套、扫帚倚墙而立。墙角处是一个大号纸箱,里面塞满了破旧的鞋子,看上去各种款式和颜色都有,不过,以胶底布鞋居多。 “那是什么?”方木边吸烟边朝那个纸箱扬扬下巴。 “护士和医生们在医院里的鞋,方便脱穿的那种。”廖亚凡扫了纸箱一眼,“这都是穿坏的,准备拿去卖废品——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我要出几天远门。”方木拿出钱夹,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廖亚凡,“这几天……你就照顾好自己吧。” 廖亚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那几张钞票:“我自己的工资够花,这些钱,给二宝买些营养品吧。” 这几天,廖亚凡都很晚才回家,下了班之后就去天使堂看望二宝。为了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方木并没有把二宝受伤的真实原因告诉廖亚凡和赵大姐。她们也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悲惨的意外。只不过,赵大姐也不再相信江亚能照顾好二宝,坚决把他接回了天使堂。廖亚凡对江亚则充满怨气,死活不要江亚拿出的医疗费,还几次说要拿魏巍给二宝出气。 方木对此倒不怎么担心,廖亚凡只是嘴上说说,从本质上看,她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过,对江亚这种报复心极强的人还是少惹为妙,于是,他提醒廖亚凡绝对不要对江亚和魏巍做出格的事。 廖亚凡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大概几天能回来?” “说不准,三四天吧。” “哦。”廖亚凡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和谁去?” 方木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中觉得好笑,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我一个人去。” 看到他的笑容,廖亚凡也像被窥破了心事的小女孩一样红着脸笑了,她轻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方木说道: “你放心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走出医院大楼,方木的心情好了很多,廖亚凡正变得越来越懂事,这让本来宛若一团乱麻般的生活渐渐理出了头绪。他走到停车场,发动汽车,刚刚开到医院门口,就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人。 居然是米楠。 米楠显然对方木出现在医院里并不意外,直接拉开车门跳了上来,随手把一个背包甩在后座上。看得出她是一路疾奔而来,脸色潮红,微微气喘,待呼吸稍稍平复后,就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开车。” 方木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看看,生怕廖亚凡发现这个不速之客,刚才“一人出行”的承诺不就成了有意欺骗? 米楠已经猜到了方木的反应,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副驾驶位上,面色平静。 方木急踩油门,把车开出很远一段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和你一起去。” “嗯?”方木犹豫起来,嘴里也结结巴巴,“其实……用不着的……” “如果你取得证言,需要两名警察在场。”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更合法。只不过,方木心里清楚,米楠的潜台词是:没有人相信你,但是我相信。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心中温暖了许多。 “怎么跑出来的,跟组里打招呼了么?” “休假。别忘了,我也受伤了。” 方木扭头看看米楠,恰好她也望过来,四目相对,一切已在不言中。 正在此时,方木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杨学武。 “你在哪里?”杨学武的声音低沉喑哑,直截了当。 “在外面。”方木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行踪,只是简单作答。 “哦。”听筒里沉默了几秒钟,杨学武似乎在犹豫,“米楠……和你在一起么?” “嗯。”隐瞒反而会带来更大的猜疑,方木决定还是说实话。 令他惊讶的是,杨学武既没有追问他们的去向,也没有任何情绪激动的表现,只是报以更长久的沉默,足足半分钟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不管你们去哪里,做什么,注意安全——照顾好米楠。” 说罢,他就挂断了电话。 在大柳村的爆炸现场共同经历了生死关头之后,杨学武一直表现得很消沉。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对任川的监护行动彻底失败;更多的,是因为杨学武在拔除第一根电线的时候,亲眼看到米楠主动拉住了方木的手。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是平安无事,也许是灰飞烟灭,但是不管结局如何,米楠在那一刻选择了和方木在一起。 对于杨学武而言,这才是最大的打击。 杨学武不想知道的问题,却是米楠关心的。吉普车开上高速公路后,米楠开口问道:“我们去哪里?” 这个所谓“哪里”,看似无迹可寻,然而在方木心中,却早已有了一个大致的范围。 方木去医院给廖亚凡送羽绒服和皮靴那天,曾经和江亚偶遇。当时,他对那个护士提及自己要出门,一天之内就能返回。现在回想起来,方木认为他是去外地准备炸药和延时电雷管等犯罪工具。因为在c市本地,购买到这些管制物品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管怎么掩饰,留下痕迹的风险都非常大。根据那家福彩投注站的老板娘的回忆,江亚在早年曾带有y市的口音。如果他是y市人,出生后应该会有相关的户籍资料登记在册,不至于身份成谜。即使是因某种意外离家流浪,其家人也肯定会报告公安机关,不会一点线索也没有。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江亚的原籍在y市周边的四个郊县之一。 而且,大柳村爆炸案的现场物证表明,“城市之光”对炸药的性能和制作延时炸弹非常有一套。江亚在20岁左右的时候一直在烘焙店里当小工,其工作范围和爆炸物完全无关。这种技能很可能是在他20岁,亦即他离开原籍之前掌握的。以“城市之光”的性格来看,他不会去做那种无必然把握,且容易暴露自己的事情。如果想取得像爆炸物这种受到严格管制的东西,他肯定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以避免打听、寻找、委托中间人这样的多余环节。 那么,他获得炸药的地方,会不会就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呢? 在c市高速公路管理处那里,方木并没有发现江亚所驾驶的白色捷达车曾进出c市的记录。如果他携带炸药和电雷管乘坐火车,肯定过不了安检这一关。因此,他乘坐的应该是长途汽车。那么,从地理位置及距离来看,能让江亚乘坐长途汽车从c市前往该处,并能在一天内往返的,只有y市的f县。而方木心中认定的调查重点,正是f县下属的罗洋村。 罗洋村附近,就是省内闻名的大角煤矿。 第十九章 老宅 尽管对女店员解释说,之所以会有警察兴师动众地找上门来,是因为那个胖男孩是警察的亲戚,而女店员也充分表示了理解,并跟着他痛骂警察滥用职权。然而,当她请求提前下班回家时,他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怀疑和恐惧。 走吧,走吧。他神色淡然地表示同意。 尽管这是个不错的女孩,然而,人和人的相聚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就像那个一直躺在医院里的女人,就像那个只有两根手指的男孩。 也许,所有的相聚,都只是为了在某一天别离。有人说,为了不让自己过分痛苦,最好在相聚时别投入太多感情。然而,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呢?在耳鬓厮磨,尽展欢颜的时候,你愿意想象对方形容枯槁或者反目成仇的样子么? 今天,他不愿,也无心再经营咖啡吧。女店员走后,他就关闭店门,把打烊的牌子挂在了门外。拉下卷帘门之后,咖啡吧里彻底黑暗下来。他站在一片寂静的店堂中,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他双手插兜,慢慢地走上楼梯。然而,只迈出几步,他突然意识到楼上也是空无一人,那个只会咿咿呀呀的胖男孩再也不会出现了。 巨大的孤独感突然袭来,漆黑的阁楼竟让他有些望而却步。他手扶栏杆,怔怔地看着那一片寂静的所在,最后,缓缓地转身,坐在了楼梯上。 店内的潮气依旧没有散去,鼻腔里是清新又带有一丝凉意的味道。闻上去,却并不让人感到心情愉快。这里是洁净的,却毫无生气。这里是安全的,却令他更加不安。 终究,自己还是一个人。 该埋怨谁呢?此刻,他不想去回忆那个胖男孩,尤其是当他牵着男孩的手走向汤锅的时候,男孩那毫无戒备的眼神。 他曾想过让胖男孩“失踪”,对于一个曾走失的智障儿童,再次走失并不是什么怪事。然而,他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男孩只是威胁到他,并没有伤害他。 而伤害了自己的那个家伙,不得不让他从地下室的水池中重见天日。尽管警方并没有发现那个密室,然而,他不能让自己再次冒险。 遗憾的是,他再没有可供发泄怒火的玩具,只不过,他不愿就这么便宜了那个家伙。 想到这里,他突然来了兴趣,起身下楼,拿起一件外套后,又在吧台下翻出一把小小的铁铲,走出了咖啡吧。 半小时后,他拎着一个被层层包裹的黑色塑料袋,挤过门前如潮的人群和摊贩们,返回了咖啡吧。关上门,杂乱的喧嚣声和烟气就被挡在了身后。同时,一股新鲜的泥土混合着腐败落叶的味道在店堂里弥散开来。 他拎着塑料袋径直上楼,把它扔进洗菜池里,打开水龙头冲刷着。很快,那个塑料袋的表面就黑亮如新。他拿起一把剪刀,一边耐心地剪开塑料袋,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渐渐地,塑料袋里的东西露出了全貌。他满意地看到,因为持续的低温,那东西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第205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6) 他把它从水池里提出来,摆在餐桌上,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拉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它的对面。呷了一小口酒之后,他突然笑笑,举杯向它致意。 “嗨,我都有点想你了。” 它毫无反应,只是端端正正地躺在餐桌上,用一双半睁的眼睛,空洞而迷茫地回望着他。 两个小时后,方木和米楠抵达y市长途汽车站。和大多数中小城市一样,y市的长途汽车站嘈杂不堪,兜售食品、饮料和手机充值卡的声音此起彼伏。车站东侧停放着一排中巴车,售票员半挂在车外,捏着一沓零钞大声吆喝着。 在他们的吆喝声中,方木依稀辨得“罗洋”二字,他停好车,向那排中巴车走去。 司机们很热情,方木很快就弄清了发车时间和沿途各站点的情况。前往罗洋村的中巴车很多,最晚一班车返回是晚7点,8点左右抵达y市长途汽车站,而y市长途汽车站发往c市的末班车是晚9点。也就是说,如果江亚一早就出发,一天之内往返是可能的。 米楠对方木的推断持怀疑态度,一个城市,四个县城,下属十几个村落,江亚有可能在其中任何一个地点购买炸药和延时电雷管,未必会选择罗洋村。 方木的想法是,无论在哪里,爆炸物和起爆器材都是管制物品。在稍大些的县城的确可以私下购买到上述物品,但是那样做的风险也很大。而且,非法买卖爆炸物是刑事犯罪,如果不是熟人,卖家们不会轻易出手。“城市之光”一向单独作案,通过中间人购买爆炸物的可能性很小。 罗洋村距离大角煤矿最近,那里天高皇帝远,散落在村民手中的爆炸物也为数不少。在那里取得爆炸物,是相对最安全的。 米楠想了想,同意了。在调查力度有限,调查时间也紧张的情况下,从最有可能的地点查起,也许是最佳选择。 吉普车开进罗洋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方木开着车在村子里草草转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这里虽说是个村落,但是从规模及繁华程度来看,不亚于一个小镇。尤其是村中那条双向四车道的柏油马路,两侧店铺林立,从超市到旅馆,从按摩院到洗头房,应有尽有。 煤矿,宛若深埋地底的黄金,给这个小村子带来蓬勃的生机和财富。 赶了大半天的路,方木和米楠早已饥肠辘辘。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填饱肚子再说。不料连去几家旅馆,个个爆满。想必是因为此时恰逢煤炭购销的旺季的原因,小旅馆们都被来自各地的采购员们占据一空。方木和米楠几乎找遍了整个村子,最后才在一家又破又旧的小店里找到了落脚处。 说是小店,价格却一点也不便宜,一个双人标准间就要360元,更令人头疼的是,只有这一个房间。方木正在犹豫,米楠就拍了板。 “就住这里吧。” 房间里和小旅馆的外观一样破旧,到处透出一股霉味。也许是靠近矿山的原因,从床单到地面上都是一层薄薄的黑灰。两人相视苦笑一下,也只能将就了。 在驾驶室里坐得太久,方木一头栽倒在床上放松筋骨,身下的弹簧床垫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米楠则站到窗边,刚想拉开窗子透透气,就看到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煤灰,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两人稍稍休息了几分钟,就下楼吃饭。 小旅馆里没有餐厅,就餐只能到外面。好在这条街上的饭馆不少,放眼望去,冠以某某大酒店的铺面比比皆是。方木和米楠选了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店面,点了几个炒菜,边吃边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这条街上有不少经营爆破器材的小店,相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具备经营资质,在这种小店里,无需出示正当手续就可以购买到爆炸物。但是调查起来会非常困难,即使江亚真的在此地购买了炸药和延时电雷管,卖家也不会承认。大家干的都是非法的勾当,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正说着话,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了小饭店,跟柜台后面算账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后,就扔下书包,一头钻进后厨。片刻,小男孩端着一大盘炒面,毛手毛脚地送到方木的桌子上。 不知道是因为烫手还是盘子太重,炒面放到桌上时,小半盘面条都洒了出来。老板娘见状,立刻走过来骂道:“你娘个腿的,不能当心点?” “没事没事。”米楠急忙打圆场,“烫到你没有?” 小男孩唆唆手指,红着脸摇头。 “对不起啊。”客人没发作,老板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给你们换一盘吧。” “不用了。”米楠把面条挑回盘子里,“这是你儿子?” “是啊。”老板娘一脸骄傲的笑容,“小学二年级了,班长。” “真是个好孩子。”米楠笑眯眯地摸着小男孩的头,“这么小就帮家里干活了。” “唉,没办法。”老板娘的面色黯淡下来,“他爸爸前年在矿上出了事故,死了。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米楠连连感叹不容易,老板娘见米楠言语和善,又不追究小男孩的过错,心下大生好感,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聊起来。 扯了半天闲话,老板娘好奇地打量着方木和米楠,问道:“你们俩来做啥的?” 方木看看米楠,含含混混地反问道:“你看呢?” “你俩不像来买煤的。”老板娘颇为肯定地说道,“那帮业务员我见多了,你们俩不像。” 方木想了想,低声说道:“大姐,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谁?”老板娘更惊讶了,“矿上的?” “不是。”方木凑近她,“你知不知道这里哪有卖炸药的?” “知道啊。”老板娘直起身子,冲窗外扬扬手,“那边不就有好几家么?” “我指的是……不用手续的那种。” “那我可不知道。”老板娘顿时警惕起来,随即起身离座,说了句慢慢吃就回到柜台后面了。 方木有些泄气,匆匆吃完后就结账离开了。走到街面上,他看看那些经营爆炸物的店铺,眉头皱了起来。 米楠看出他的情绪,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太直接了,人家肯定以为我们是暗访的记者。” 没办法,只能一家一家地问。方木的想法是,先试试能否不用手续就买到炸药,如果可以,就拿出江亚的照片来询问对方是否见过这个人。如果能取得江亚曾在此地购买爆炸物的人证当然最好,如果不能,查清他的身份也不失为一大收获。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方木想象得那么顺利。趁着天色未黑,方木和米楠先去附近的几家商铺打听。卖家们倒是很热情,待方木说明来意后,伸手就要公安机关的批文。一听说没有,脑袋都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方木不死心,拐弯抹角地提出愿意出高价,卖家们还是丝毫不肯让步。方木最后拿出江亚的照片,对方更是连看都不看,边说没见过边挥手赶他们走。 连碰了几个钉子,太阳也远远地隐藏在大角山后了。眼见暮色愈加深沉,沿街的爆破器材店纷纷关门打烊。饭馆、按摩院、洗头房和ktv却热闹起来,街面上一下子出现了好多人,从衣着打扮上来看,既有采购煤炭的业务员,也有从矿上前来消遣的工头,还有一些煤矿里的年轻工人。他们刚刚洗净了手脸,头发里还带着煤屑,就来村里挥霍刚刚拿到手的血汗钱。也许对他们而言,刚刚还在深深的矿井里命悬一线,当然更有理由享受地面上的灯红酒绿。 街面上的男人居多,沿街的店铺里则是女人为主。刺鼻的脂粉香气一下子取代了煤灰,在这条街上弥散开来。在充满原始欲望的人群中,方木和米楠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是很多男人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米楠,嘴脸中尽显贪婪。方木就要忍无可忍的时候,米楠拉拉他,平静地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先回旅店。” 回去的路并不长,却因为熙熙攘攘的人群耽误了很长时间。路过那家饭馆的时候,方木看到老板娘一边满脸堆笑地招呼客人,一边大声呵斥着流连在门口的儿子。小男孩正倚在门旁看几个孩子玩遥控飞机,听到母亲的召唤,忙不迭地往店里跑,不时回头看那架悬在半空的小直升飞机。 这喧闹的时分让方木在怅然的同时,竟有一丝小小的熟悉与喜悦。不错,这就是生活本身。 充满欲望,未知,生机勃勃。 推开那间所谓标准间的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地花花绿绿的纸片,估计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有本地煤炭公司的广告,也有上门提供“特殊服务”的名片。方木的心情很差,把它们踢到一边就合衣躺在床上发愣。 米楠却没闲着,先用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泡上两杯茶水之后,就拿着洗漱包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让方木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今晚,将和米楠共处一室。 他顿时慌了起来,急忙从床上坐起,拽过床头的电话拨叫旅馆总台。连拨几次,都是忙音。正要再拨时,米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卫生间。 “你在干吗?” “我……”方木嘴上支吾着,人已经向门口走去,“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 “别折腾了。”米楠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抬头看看窗外,街面上依旧人来人往,嘈杂声不绝于耳,“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空房。” 方木搔搔脑袋:“要不,我去车里睡吧。”说罢,就去自己的背包里翻手机充电器和剃须刀。米楠静静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方木,突然开口说道: “你是害怕我,还是嫌弃我?” “我?”方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怎么可能……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米楠却不想听他解释,嗖地一下把毛巾甩过去,命令道:“快去洗洗,然后睡觉——看你一头一脸的灰!” 方木接过毛巾,愣头愣脑地站了几秒钟,乖乖地照做了。 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方木特意穿戴整齐,先是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看到米楠躺在靠窗的床上,全身都罩在被子里,手握电视遥控器正在换台,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靠门的床边,掀开被子钻进去,躲在里面费力地脱衣服。 米楠只是扫了他一眼,就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电视。 冬季的衣服厚且多层,加上被子的覆盖,方木只脱了外衣、长裤和袜子就累得够呛。他略喘口气,继续奋力对付毛衣和绒裤。本就破旧不堪的弹簧床垫更是吱呀作响,几乎有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突然,另一张床上的米楠“噗嗤”一声乐了。 方木正把毛衣掀到脑袋上,听到米楠的笑声,忽然觉得身上的力气一松,就那么套着半件毛衣,也哈哈地笑起来。 两张床,相隔不到一米,一对男女,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笑作一团。 这一笑,就是足足一分多钟。待笑声渐止,方木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索性从被子里探出上半身,三下两下除去毛衣和绒裤。 米楠以手托腮,侧身躺在被子里,静静地看着方木,嘴边仍是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渐渐地,她的目光专注起来,似乎眼前这个男人值得百般揣摩。 “你爱她么?” 冷不防地,米楠低声问道。 方木一愣,本能地反问一句:“你说什么?” “没事。”米楠立刻转身,把被子盖到肩膀,只把一头黑发冲着方木。 方木看着她的背影,即使在厚厚的棉被覆盖下,仍能看出玲珑起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那天的事,我得对你说声抱歉。” 米楠的背影沉默不语,半晌,才有沉闷的声音传来。 “你不必道歉,更不必替她道歉。” “可是……” “廖亚凡说得没错,在有些事上,我的确不如她。我曾经走错过路,这是我的命。一个残缺的女人,本来就不应该奢望更多的。” 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很想冲她吼一句:“不是,不是这样的!”然而,他只是张张嘴,挥挥手,最后一拳砸在柔软的棉被上,悄无声息。 米楠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亚凡是个好女孩,好好对她,别辜负她——这是你的命。” 说罢,她就再不开口,一切重归寂静。 方木垂着头坐了一会儿,抬手熄灭了电灯。 陷入黑暗的一刹那,方木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幕无比熟悉。几年前,s市开往哈尔滨的长途列车上,同样的狭窄空间,同样的共处一室,同样的话题,涉及同一个女人。 同样心有不甘的追问,同样心照不宣的回避。 一夜无话。方木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撑起身子,四下环视,这才发现米楠那张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放在床头。 他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突然看见一张纸条摆在上面,是米楠的字迹。 我在昨天的饭馆里等你。 方木不敢耽搁,草草洗漱完毕之后就穿衣下楼。 大概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街面上的人不多,饭馆里也冷冷清清的。一进门,方木就看到了米楠。她正拉着那个小男孩的手聊着什么,小男孩的注意力却不在米楠身上,双眼热切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大塑料盒子,在那里面,是一架崭新的遥控直升飞机。 “这怎么好意思呢?”老板娘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端着面条走过来,“这东西挺贵的,他要了好几次,我都没舍得给他买——得攒上大学的钱呢。” “没事,我一看见这孩子就喜欢上了。”米楠把遥控飞机递给小男孩,他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把玩起来。 “这孩子,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小男孩半是兴奋半是羞涩地说了声谢谢阿姨。米楠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道:“多好的孩子,快去玩吧。” 看着小男孩高高兴兴地拿着飞机跑出门去,米楠的脸上却换了一副哀伤的表情:“我儿子和他差不多大,可惜,再也玩不了遥控飞机了。” 方木把一口面条呛在喉咙里,吃惊地看着米楠。 老板娘也很惊讶,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怎么了?” 米楠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来一看,立刻小小地惊叫了一声。 “我的天啊,怎么伤成这样?” 方木凑过去,那正是二宝的照片。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从手肘到手掌处包裹着的厚厚的白色纱布却分外刺眼。 第206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7) “炸的。”米楠的眼睛里有了泪光,“我们那边有个小作坊,说穿了就是鞭炮黑加工点,我儿子去那边玩,正好赶上一起事故,就……” 她说不下去了,低头抽泣起来。 老板娘也听得泪花闪动,伸手在米楠肩上轻拍着,连连安慰她。 方木也觉得心下黯然,倒不是为了配合米楠,只是想到二宝无辜的样子就觉得难过。老板娘看在眼里,更加坚信这是一对遭遇不幸的夫妻,感同身受之余,言语间也更加关切。 “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了。”米楠不停地揩着眼角的泪水,“最可气的是那个老板,死活不承认自己在鞭炮里加了炸药,你想想,普通火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么?我和我老公这次来,就是要找到他买炸药的证据,无论如何,我也得为我的孩子讨个公道!” “老公”沉默不语,只是坐着闷闷地吸烟。 老板娘也是气愤难当,不时看看门外欢天喜地玩着遥控飞机的儿子,由己及彼,陪着米楠掉了不少眼泪。 “大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查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查到。”米楠说着,哭声又起,“我怎么对得起我儿子,他这辈子就算完了。他也爱玩遥控飞机,可是现在,连拿筷子都费劲了……” 女人和女人之间,最容易在孩子的问题上找到共同语言,尤其在彼此都遭遇生活的艰辛之后。很快,米楠和老板娘之间就像姐妹一样亲密起来。老板娘更是向她列举了这条街上所有出售炸药的店铺。在她的介绍下,方木这才知道,除了那些公开经营爆破器材的店铺之外,几乎每家小店都私下里出售爆炸物。这在当地,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 “不用去那些大商店问,没有用的。我见过不少做鞭炮的,他们需要的药量都不多,又拿不出手续,大商店不会搭理他们——去那些小店,只有他们敢卖。”老板娘站起来,颇为仗义地说道,“去吧,你就说是我何红梅的妹妹,肯定好使。” 来到街面上,米楠擦擦眼泪,小声问方木:“我拿二宝做幌子,你不会责怪我吧?”方木连忙摇头说不会。米楠轻叹口气,说道:“我是真心疼那孩子,太遭罪了。” 虽然有了老板娘的指点,事情却依然不顺利。方木和米楠走遍了这条街上所有私下出售爆炸物的小店,却没有人对江亚留有印象。只有一家杂货店的老板看着江亚的照片说面熟,问他此人购买了什么,老板却支吾起来,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雷管。米楠偷偷地拿出手机录音,让老板再确认一下的时候,老板立刻警觉起来,对之前的话矢口否认,搬出老板娘何红梅的名义也不管用了。 方木不死心,又带着米楠把所有公开经营爆破器材的商店走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卖家听到何红梅的名字,态度有所改观,但是仍然没有人指认江亚曾在店里购买过炸药。 事已至此,结论无外乎两个:一是这些店家没有说实话;二是方木的推测是错误的,江亚并没有在此地出现过。方木不免有些沮丧,如果在这里还查不到线索的话,到别处去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米楠安慰方木说,她觉得刚才那家杂货店的老板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怕惹祸上身才改口的。然而,即使事实如此,这也只能算是一条小小的线索,根本构不成证据。 调查无功而返,时间也到了下午。方木和米楠一脸沮丧地回到那家饭馆,老板娘立刻迎了上来,询问情况。得知毫无结果后,老板娘也觉得有些难过,一边为他们张罗饭菜,一边想了想,对米楠说:“那个害你儿子的人长什么样?我在这里好几年了,如果他来我店里吃过饭,我应该会有印象。” 方木虽然觉得希望不大,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把江亚的照片递了过去。 老板娘仔细看了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回忆什么。 “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哦?”方木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来你店里吃过饭?” “不是。”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起身离座,“你等等。”说罢,她就向后屋走去,几分钟之后,老板娘捧着一个相册走了出来。 “你们看。”老板娘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他像不像这个人?”那是一张集体照,几十个孩子挤在一起,盯着镜头笑逐颜开,从他们胸前的红领巾和背景来看,这应该是一张小学毕业照。 老板娘指的那个人在第二排左起第六位,留着平头,眉头微蹙,从面容来看,的确和江亚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是由于年代久远,照片早已泛黄,那个孩子的脸也模糊不清,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江亚。 “还有别的么?”方木急切地问道,“关于这个人的照片。” “有。”老板娘在相册里翻找了一会,又抽出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双人照,从时间来看,应该是和那张毕业照同期拍摄的。照片上是两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稍白胖些的揽住另一个男孩的肩膀,笑得很开心。而后者还是那副眉头微蹙的样子,身型略有佝偻,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破旧衣服,眼神中除了抹不去的童稚,还有一丝警惕和忧郁。 “这个是我老公。”老板娘指着那个白胖些的男孩说道,“结婚后,他告诉我,这是他和好朋友在小学毕业时的留念。呵呵,他是个挺念旧的人……” “你见过这个人么?” “没有。”老板娘摇摇头,“我和我老公是在y市打工的时候认识的,2004年才来到这里。” “也就是说,这个人和你老公是小学同学。”方木想了想,“他也是罗洋村的人。” “应该是。” “他的老家就在这里?” “不是。” “嗯?”方木有些惊讶,“这里不是罗洋村么?” “是罗洋村,不过这里是新址,大角山发现煤矿后,这里才慢慢建立起来的。”老板娘耐心地解释道,“老村子在东边,距离这里大概两三里地,不过已经没什么人住了。2000年以后,大家就陆陆续续地搬到这里了。” 方木立刻站了起来,对米楠说道:“走吧,去老村子看看。” “别急,先吃饭。吃过饭我让我儿子带你们去。”老板娘转身朝门外喊道,“江(姜)勇天,过来!” 方木突然心里一动,开口问道:“你老公姓江(姜)?” “对啊。” “哪个江(姜)?” “江河湖海的江。”老板娘有些不解,“怎么了?” “这里姓江的人多么?” “不多,就我们一家。” 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是追问道:“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老板娘被方木的表情吓住了,嗫嚅了半天才说道: “他叫江亚。” 老村子距离这里不远,沿着主街开到尽头,上了土道,再有几分钟车程就到了。方木远远地看着那一片低矮的平房,就让江勇天先下车。 “妈妈让我送你们到村里的。” “不用了,叔叔自己能找到。”方木拍拍男孩的头,“天快黑了,你早点回去,要不你妈妈该担心了。” 男孩惦记着店里的玩具飞机,没有再坚持,跳下车就要走。米楠一把拉住他,往男孩的手里塞了五百元钱。 男孩连连摇头,说妈妈不让他要别人的东西。米楠摸摸他的脸,笑着说道:“我是阿姨啊,又不是别人。这是给你上大学的钱,好好学习,将来孝敬妈妈。” 男孩红着脸接过钱,匆匆向米楠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几分钟后,吉普车开进罗洋老村。方木看看手表,此时已是下午4点。 老村名副其实。从地势上看,罗洋村位于大角山脚下的一片洼地中,看得出这里也曾人丁兴旺,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上百间。不过,砖瓦房少之又少,大多数屋宅都是土坯房。方木开着车在老村里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遇到。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远远的犬吠。 仔细去看,几乎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是一把铁锁,有些已经锈迹斑斑。门上所贴的春联早已褪尽颜色,只是依稀可辨“人和”、“福临”之类的字样。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一片凋零破败之相。 方木自言自语道:“这简直是鬼村啊。” 米楠前后看看,言语中颇为无奈:“一个人都没有——该从哪里查起呢?” “别急。”方木又看看手表,“再等一会儿。” 转眼间,天色就暗沉下来。寂静的村庄上空飘浮着矿山吹来的煤灰,更有遮天蔽日的感觉。看上去,宛若起了一场大雾,那些破败的老宅子静静地伫立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间,似乎到处都隐藏着秘密。然而,不远处的罗洋新村里却延续着前一日的热闹景象,各色霓虹招牌依次亮起,不时有嘈杂的声音隐约传来。 一个寂静,一个喧嚣。一个死气沉沉,一个生机勃勃。同一个名字的村庄,却似乎身处不同的时空。如同那些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人们,在几番辗转中,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城市之光”,午夜梦回时,你可曾想起这个地方? 渐渐地,随着夜幕降临,老村里也显露出一丝活泛的迹象,似乎在挣扎着向罗洋村新址证明自己尚未彻底消亡。几栋老宅子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但是在同样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很不起眼,飘浮一阵后就消散无踪。 方木把烟头丢出车窗,抬手发动了吉普车,朝最近一栋升起炊烟的老宅子开去。 老宅子里只有一对老夫妇。老妇躺在堂屋中的一把木质摇椅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如果不是胸口略有起伏,方木几乎认为她已经没了呼吸。老汉倒是还可以佝偻着行走,正在饭锅里搅着面汤,估计那些漂着菜叶和土豆块的黏糊糊的东西就是他们的晚餐。方木连打了几声招呼,老汉只是缓慢地转过身来,用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继续慢腾腾地搅和着那锅面汤。方木还想再问,米楠就拉住了他的手,用手在自己耳边比画了几下。 “别费劲了,他听不见,估计也糊涂了。” 正说着,老汉抬起右手,用手里的饭勺指指西侧。既像指明方向,又是逐客令。 方木无奈,说了声打扰了,就带着米楠退了出来。 西侧也是一栋带着院落的老宅,屋顶冒着断断续续的黑烟,院子里虽说不太整洁,但是仍能看出有人居住的迹象。 方木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屋内很快有人出来响应。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披着灰色羽绒服,边走边剔着牙。 “找谁啊?” “大爷,我是外地的。”方木挤出一个笑容,隔着铁门递过去一根香烟,“到这儿打听点事。” “买煤么?”老者接过香烟,看了一下牌子,夹在耳朵后面,“直接去矿上就行啊。” “不是买煤。”方木又递过一根香烟,帮他点燃,指指刚才去过的老宅,“那里的老爷子让我来的。” “嗐,老六啊。问他也是白搭,他耳朵背,人早就糊涂了。”老者抽着烟,上下打量着方木,“你想打听什么事儿啊?” 此时也没必要隐瞒了,方木掏出警官证,简单说明了来意。老者倒没显得紧张,拿着警官证查验一番,抬手打开了铁门,让方木和米楠进屋细说。 老者一个人居住,屋里陈设简单,还算干净整齐。坐在炕头上,方木先和老者闲聊了几句。交谈中,方木得知老者姓田,曾是罗洋村的村书记,丧偶独居,有一个儿子在大角山开矿。老头不习惯新村的生活环境,所以一直住在这里。 怪不得叫老六的老人让他们来这里打听。方木心里想,这老头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原来当过村干部的。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公干?”田书记弹弹烟灰,同时招呼米楠从一个笸箩里拿干枣吃。 方木想了想,问道:“田书记,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那可长了。”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今年六十八了,你算吧。” “好。”方木单刀直入,拿出江亚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么?” “你等等啊。”田书记找出花镜戴上,拿着照片仔细端详着,半晌,犹犹豫豫地说道,“看着眼熟,就是……就是想不起是谁。” “那这张呢?”方木又把那张两人合照递过去,“这两个人你认识么?” 老人只看了一眼,立刻说道:“这胖小子不是老江家的大小子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挺雅的名……” “江亚?” “对对对。”田书记拍拍脑门,“这是个好小子,人厚道,也孝顺,可惜死得早。”他指指门外,“和老六家的儿子一起死在矿里了。” “另一个呢?”方木急切地问道,“你能认出来么?” “这个……”老人皱起眉头,大口吸着烟,手扶额角冥思苦想,“眼熟……是谁呢?” “他也是你们村的,家里条件不好。”方木提示道,“和江亚是好朋友。” “和江亚是好朋友……”田书记自言自语道,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是老苟家的小子啊。” 说罢,他又拿起另一张照片,端详了几眼之后肯定地说道:“就是这小子,没错,那股倔哄哄的劲儿,还没变。” “他叫什么?”方木立刻问道。 “嗐,这小子没大号。”田书记笑道,“他爹姓苟,就这么一个儿子,整天狗蛋狗蛋地叫。我们也叫他狗蛋,连学校里的老师都这么叫他。就为这个,我记得他还跟老师干过仗,结果让老师给收拾得够呛。” 狗蛋。方木和米楠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名字也忒寒碜了。 “这小子咋了?”田书记看看方木,又看看米楠,“犯事儿了?” “嗯,出了点事。”方木含混地答道,又问道,“他家里还有人住在这里么?” “早没了。”田书记又拿起一根烟点燃,“狗蛋他娘死得早,好像是他十四那年吧,跳了井。” “自杀?”米楠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 第207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8)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田书记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狗蛋他爹是矿上的工人,娶了他娘之后,能有个五六年吧,就是怀不上。狗蛋他爹对外说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唱大戏。戏班子走了之后,狗蛋他娘居然怀上了。狗蛋他爹乐坏了。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跟狗蛋他爹一点都不像,反倒像那个戏班子里演张生的戏子。大伙私下里都说这肯定是狗蛋他娘和戏子的种儿。狗蛋他爹心里也犯合计,回去把媳妇儿吊起来打。那老娘们就是不承认,死活都说这是狗蛋他爹的儿。” “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田书记吐出一口烟,捏起一颗干枣在嘴里嚼着,“孩子都生出来了,狗蛋他爹只能养着。可是自打那以后,这娘俩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顿,五天大揍一顿。孩子都上小学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他爹说就叫狗蛋。大伙说,这是骂那个戏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种儿!狗蛋小学毕业那年,他娘实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妇儿没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开春,就带着狗蛋出去打工了。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没回来。” 方木想了想,又问道:“他们去哪里打工了?” “不知道。”田书记摇摇头,“我们都没看到他带狗蛋走,还是江亚他爹告诉我的。说是狗蛋临走之前特意和江亚告了个别,两个小家伙还抱头痛哭了一场。” 方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狗蛋家……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么?” 罗洋老村西北角,两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围是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苹果树,枝叶落尽,荒草疯长的地面上隐约可见干瘪发黑的落果。 方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车里拿出手套,和米楠戴好后,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门外。铁制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摇摇欲坠,有些铁条甚至已经彻底烂断。他托起门上的铁锁,拧亮手电筒查看一番后,对米楠说道:“铁锁上的灰尘有擦拭痕迹。” 米楠点点头,取出一个塑料袋罩在铁锁上,只留下锁臂露在外面。方木把撬杠插进两条锁臂中间,略一用力,锈蚀不堪的铁锁就应声而开。 方木把罩着塑料袋的铁锁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气,和米楠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大,站在中央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院子西侧是一排用碎砖和木桩搭起的苞米仓,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倒塌了大半。苞米仓旁边是一个简易旱厕,看上去也只剩一堆碎砖和烂木头。院子东侧是一片小小的菜地,曾种植过什么已经无从考证,沟壑几乎被二十几年间的腐败落叶填满。 院子中间是一条布满杂草的红砖甬路,尽头就是那两间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门前,看看木门上的铁锁,同样的锈迹斑斑,同样没有灰尘。 有人曾回来过,还带着二十几年前的钥匙。 如法炮制。木门很快也被打开,方木和米楠走进室内,用手电筒四下扫射着。此刻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堂屋兼厨房,右侧地面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灶台,一口几乎朽烂的大铁锅摆放其上。其余的地方空旷却杂乱,早已辨不清颜色的破布和各类杂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面。 地面上原本积了厚厚一层灰土,明显可以看出用扫帚之类的东西清扫过,之前的造访者细心地清除了自己的足迹。 方木看看手心里的两把铁锁,苦笑一下就丢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够想到清除足迹,自然也就不会蠢到留下指纹。 了解到这一点,两个人反而放开了手脚。提不到任何痕迹,也就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他们扫视了一圈,决定先从东侧房间查起。 这是典型的东北农村卧室,南侧是一铺土炕,北侧是倚墙而立的柜子,上面还摆着暖水瓶、茶杯、烛台、酒瓶和半盒香烟,件件都落满灰尘。墙上是几个相框,有狗蛋的满岁照,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里,狗蛋的妈妈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龄不符的苍老,一脸病容。狗蛋的爸爸其貌不扬,眼神中是掩盖不住的粗俗与无知,僵硬的神态中看不出温情,更多的是屈辱和恼怒。坐在妈妈膝上的狗蛋则一脸天真无辜,眉眼间的确与其父毫无相像之处。 房间东侧是几个衣柜,方木拉开其中一个,刺鼻的霉味立刻扑面而来,柜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看上去潮湿沉重,纠结在一起,早已看不出质地和颜色。 炕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一个肮脏的枕头搭在炕沿,被老鼠咬坏的洞里露出发黑的糠皮。同样潮湿破旧的褥子上遍布鼠粪,散发出恶臭的味道。一条勉强看得出花色的被子凌乱地堆在上面,也是千疮百孔,棉花都被扯了出来。 方木看了一圈,不由得心生疑窦:从房里的情况来看,完全不像出门打工的样子,更像是一场仓皇逃亡。 而且,这间像房主卧室的房间里,为什么只有一个枕头呢? 他想了想,示意米楠跟他到西侧的房间。相对于东屋的凌乱不堪,这里虽然也是处处布满灰尘,却显得整齐许多。 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张木床。衣柜里的东西很少,同样潮湿腐朽。方木用撬杠挑起几件摊在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背心、长裤和一条红领巾。写字台上则空空荡荡,抽屉里只有几根铅笔、破弹弓、石子和圆珠笔芯。木床上被褥皆在,虽然脏污不堪,早成了老鼠的家园,却叠得整整齐齐,两个枕头放在床头,上面还盖着颜色褪尽的粉色枕巾。 如果没想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狗蛋的房间。而且,他曾和母亲长期住在一起。 方木又仔细查看一圈,再没发现多余的东西。这很让人想不通:父子双双出门打工,狗蛋的个人物品基本都被整理带走,狗蛋的父亲却几乎连换洗衣服都没带,被褥甚至还保持着刚刚起床时的样子。 难道,当初离开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 方木正在思考,就感到米楠轻轻地拉了一下自己。 “你看。” 方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面上仍留有被扫帚清扫过的痕迹,那些划痕一直延伸到木床底下。 方木的心里一动,难道“城市之光”在重返老宅时,曾爬进过床底? 木床下有什么? 方木试着用手推推木床,感到并不沉重,于是招呼米楠合力把木床挪到了一边。顿时,一大堆黑乎乎的事物显露出来。方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只见几个敞口木箱摆在地上,里面装的都是一些日常杂物,例如旧书、棉皮鞋、废旧自行车零件等等。方木用撬杠在箱子里拨弄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特殊的物品,正感到失望,忽然发现木箱下面的水泥地上,灰尘有擦蹭的痕迹,似乎这些木箱被挪动过。 他伸手拽住一只木箱,用力拖动,同时用手电筒向木箱下面照去。 半扇木门赫然出现在地面上。 旁边的米楠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就过来帮忙把其他木箱挪走,很快,一个一米见方的地窖入口暴露在手电光下。 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锈成绿色的黄铜把手。方木看看米楠,半弯下腰,拉住黄铜把手用力向上拉,沉重的木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豁然洞开。紧接着,一股呛人的恶臭扑面而来。 方木吸吸鼻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用手电照了一下,脚下是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梯。方木试着踏上去,稍稍加力,铁梯晃了晃,似乎还不至于立刻坍塌。他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试探着一阶阶爬了下去。几秒钟后,他就站在了地窖的中央。 地窖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高两米左右。中间是一大片空地,三面墙边都是朽烂的木箱,上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油纸包。方木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其中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大盘导火索。他又拨开另一个,纸包几乎是空的,只剩下一小堆透明块状的结晶体。 米楠随后顺着铁梯走下地窖,看到方木站在那些木箱边,也走过来查看。 “这是什么?” 方木捏起一小块结晶体,用手电筒反复照射着。结晶体在亮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他把它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有明显的味道。 方木看看导火索,又看看其他木箱,低声说道:“可能是硝铵炸药。” 米楠听罢,立刻掏出一个塑料袋,接过方木手里的结晶体放了进去。 狗蛋的父亲是矿工,家里存放一定的爆炸物的确在常理之中。难道“城市之光”使用的硝铵炸药并不是在外面购得,而是自家的存货? 这样一来,“城市之光”曾重返老宅的可能性再次提高。以他的性格,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家地窖里取得炸药,相对于在外购买而言,风险小了许多。 正想着,方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他刚要回头,就感到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啪的一下关掉了他手中的电筒。地窖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方木正在奇怪,那只手迅速搭上他的肩膀,生生地把他拽蹲在地上。 “别出声。”米楠的声音细微得难以听清,伴随着竭力压抑的急促呼吸,“地窖里有人。” 方木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本能地缩紧身体,手里死死地握住撬杠,同时尽力睁大双眼,眼前却依然是木箱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像。 “在哪里?”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方木凑到米楠耳边,轻声问道。 “我们的正前方。”尽管完全看不到米楠,方木仍能感到她在发抖,“12点钟方向。” 方木不再开口,竭力屏住呼吸,直直地盯着正前方的一片黑暗,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运转着。 刚才他们进入老宅的时候,门被上锁,窗户紧闭,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而且,从室内的痕迹来看,除了“城市之光”以外,完全看不到再有他人进入的迹象。难道他是凭空出现的? 方木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静,同时在米楠的手上轻轻按了按。很快,米楠的呼吸也平复下来。方木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空气里的每一丝声响。然而,除了他和米楠的气息外,小小的地窖里再无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没有呼吸的人? 尽管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等对方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木却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凑到米楠耳边,轻声说道:“五秒钟后,打亮手电筒。”米楠在他手上按了按,表示听懂了。 方木半伏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向斜前方爬过去,边爬边在心里默念着,数到五的时候,他已经爬出去两米多远,距离对方大概有一米半左右的距离。 此时,左侧前方突然亮起一道光柱,直指自己的前方。方木一跃而起,手中挥起撬杠,举到半空,整个人却愣住了。 他的眼前依旧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木箱。不过,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方木还是看到在那排木箱后面,露出一双人腿。 只不过,那双人腿上的布片已经几乎腐败殆尽,黄白色的腿骨清晰可见。 米楠也看清了那双腿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怎么……是个死人?” 方木打亮手电筒,走到木箱边,被掩盖在后面的尸体露出了全貌。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骨,尸长约170cm,仰面,头北脚南,已呈白骨化。尸骨表面还覆盖着少许尚未完全腐败的衣物,看上去似乎是红色的棉质内衣和蓝色秋裤。尸骨下方是软组织液化后留下的干涸痕迹,越走近,恶臭的气味越发明显。 方木用手掩住口鼻,凑近尸体仔细观察着。尸骨表面没有明显外伤,头骨却损伤严重,前额处有一大块塌陷,下颌骨掉落在一旁。左侧眉骨几乎粉碎,两只眼窝似乎一开一闭,仿佛在做着鬼脸,看上去非常诡异。 米楠看看散落在尸骨旁边的碎骨和牙齿,并没有和那些已经干涸的液化软组织粘连在一起,不由得皱皱眉头。 “这些……似乎是死后才形成的。” “嗯。”方木用撬杠轻轻拨动头骨,“而且就在不久前。” 随着方木的动作,尸骨似乎很不情愿地转过头来,头骨左后方,骨折线呈放射状,断骨的茬口呈暗黄色,中间一大片明显的凹陷显露无疑。看来,这才是他的致命伤。 方木看看四周,再没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尤其是鞋子。从死者的穿着来看,应该是死后被移至地窖内的,而且致其死地的第一现场不会太远。 方木抬头看看地窖出口。刚才,在东侧房间里,他一直猜想当年并不是父子一同出门,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眼前这具尸骨再次坚定了他的猜想。如果他的推断没错的话,这具尸骨正是狗蛋的父亲。 而当年下手杀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狗蛋。 眼前是这样一幅景象:年幼的狗蛋满眼泪水,一手捂着指印明显的脸颊,死死盯着一摇三晃的父亲。后者只穿着内衣,把酒瓶随手放在柜子上,抽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就听到脑后呼啸而至的风声。 地窖的铁梯上,父亲的尸体软绵绵地跌落下来,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气喘吁吁的狗蛋随后拾阶而下,先是坐在最后一阶铁梯上喘了半天,然后,费力地拖起父亲的手臂向墙角拽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重返西侧房间,把书桌上的所有物品都划拉到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内,又从衣柜里掏出自己的衣服塞进去。在室内环视一圈后,他吃力地背起编织袋,锁好门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家。 站在乡间的土路上,狗蛋分辨了一下方向。不远处,一栋土坯房上冒着炊烟,隐约可见温暖的灯光,他回头看看自家一片漆黑的窗户,眼中再次盈满泪水。他把编织袋甩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向那片灯光跑去。 二十一年后,“城市之光”再次回到这间地窖里。此时,他已经变得高大、强壮、冷静。他轻车熟路地劈开那些木箱,细细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品。收拾停当后,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木箱上,静静地喘着气。呼吸稍稍平复后,他把目光投向墙角那具静卧的骨架。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父亲的遗骸和灵魂都被牢牢地锁在这个地窖中,此刻,也许他正在某个角落里无比怨毒地看着自己。 第208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39)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我不害怕。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不曾怕过你。如今你只剩下一堆轻飘飘的骨架,我更不会怕你。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堆尸骨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凝缩在这一刻,父亲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只是那曾给自己和母亲带来无尽痛苦的强壮身体已经几乎完全消散,化作身下那一摊散发着恶臭的干涸液体。他看着那黑洞洞的眼窝和大张的下颌骨,突然举起手里的斧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方木和米楠又四下查看了一圈,确认再无有价值的线索后,两个人先后爬上铁梯,又把木床推回原位。 站在院子里,两个人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大口呼吸着户外的空气。尽管空气中飘浮着煤灰,但是也比老宅里混合着尸臭的霉味要好得多。稍稍休整之后,米楠问方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方木略略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带着现有物证先回c市,老宅和尸体暂时搁置。第一,方木和米楠入宅搜索并没有合法手续,虽然可以事后想法补救,但是,目前的情况仍不能把嫌疑目标锁定在江亚身上。虽然方木相信老书记和何红梅的回忆是准确的,但是,仅依靠两张相距二十一年的照片,难以确认当年的狗蛋和“城市之光”是一个人。如果仔细搜索,也许可以从老宅里找到头发之类的物证,然而,经历了二十一年之后,这些物证仍然可以和江亚的dna做同一认定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即使老宅里的尸骨真的是狗蛋的父亲本人,也很难在二十一年之后立案侦查。因为当年狗蛋杀父之事并没有人知晓,更谈不上被公安机关立案。而故意杀人罪的追诉时效是二十年,超过这个时效之后,即使发现案件,也失去了追诉的可能,除非得到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批准。抛却手续的繁琐冗长,当地公安机关即使立案,侦破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与其让这些旁枝末节干扰注意力,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城市之光”在c市犯下的数起大案中。 方木看看手表,此时已是夜里9点15分,如果现在动身,午夜之前,应该还来得及赶回c市。 吉普车驶上公路,十几分钟后,方木看看后视镜,无论是寂静的罗洋老村,还是喧闹的罗洋新村,都看不到了。 米楠一直在副驾驶位置上忙活着,先是仔细整理了在罗洋村提取到的物证,分别装好后,又仔细地标注了编码,注明提取时间和地点。最后,她打开一个小记事本,一笔一画地写着。 “写什么呢?” “工作日记。”米楠头也不抬地向前指指,“专心开车。” 方木笑笑,不再开口。 不知为什么,他很乐于听从米楠的安排。几年来,身边共事的搭档换了一个又一个。老邢睿智深沉,邰伟果断勇敢,郑霖暴躁冲动,肖望聪敏机灵,却也人鬼莫辨。米楠和他们不同,她身上既有女性的细腻、冷静,也有男人一样的坚强和耐力。这次到罗洋村调查,如果不是米楠随机应变,也不会这么快就取得进展。 想到这次调查,方木把目光投向面前不断延伸的公路。近两百公里之外,是正处于多事之冬的c市。此刻,那里应该已是一片灯火通明了吧。不知道那缕强光,正在放出光芒,还是在角落里隐忍不发? 事已至此,方木真的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城市之光”?江亚?还是狗蛋?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降生起就带着一个耻辱的名字。亲手弑父后,背井离乡的他选择了最好的朋友的名字。是对往昔依旧抱有留恋,还是一直对朋友有一个响亮的大号感到羡慕? 方木对他的了解仅限于15岁之前和36岁之后,在中间的21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遇到了哪些人,以至于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为什么自诩为光,为什么要甘冒风险去惩罚那些所谓的“恶行”?为什么在对无冤无仇的人痛下杀手的同时,对一个流浪的智障儿童存有一丝善心? 在他身上有太多的问号,这让方木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的一切。 正想着,方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米楠已经停笔了。他转过头,看到米楠手扶着额角,半靠在副驾驶座上,双眼微闭,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 “车晃得厉害,眼睛花了。”米楠睁开眼睛,勉强冲他笑笑,“有点头晕。” 方木急忙放慢车速,吩咐米楠去背包里找点水喝。米楠翻了半天,别说水了,一点可吃的东西都没有。方木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自从中午吃了半碗面条之后,至今水米未进。 “再坚持一下。”方木满怀歉意地说,“到下一个服务区,咱俩弄点吃的。” 米楠嗯了一声,就继续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半小时后,右前方隐隐出现一片灯火。服务区到了。 这是个小服务区,只有旅店、餐厅、超市和公厕。方木停好车,直奔餐厅而去,才走了几步就被米楠拉住了。 “怎么?”方木细细打量着米楠的脸色,“去弄几个菜,我们好好吃一顿。” “不用。”米楠微弯着腰,“去超市泡方便面吃吧,我得马上吃点东西,胃开始疼了。” “哦,也好。”看到米楠难受的样子,方木有些慌了手脚,急忙扶着她走进超市,把米楠安顿在椅子上之后,从货架上拽了两桶方便面、火腿肠和卤蛋,边掏钱包边对米楠说,“你再坚持一会儿啊,马上就好了。” 刚拆开方便面的外包装,方木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头上狠敲一记之后,小跑着找超市老板要了一个纸杯,倒了满满一杯热水放在米楠面前。 “你先喝点水啊。”话音未落,方木又在原地转了几圈,冲老板喊道,“你这里有没有胃药?” 看着方木忙得团团转的样子,米楠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说:“你别忙活了,不着急,我吃点东西就会好的。” “呃,好……”方木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先坐着……五分钟后开饭。” 纸桶封盖很快就被打开,方木毛手毛脚地拿出塑料叉子,调料包被哗地一下撕开,小半包调料都洒在了桌面上。米楠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满头大汗的男人,嘴角是一丝掩盖不住的笑意。 如果这个男人是我的,该有多好。 方木感觉到米楠的注视,手上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偏偏这个该死的酱包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手撕,牙咬,它还是安然无恙。方木在身上摸索着,最后又冲老板喊道:“有没有剪子?刀也行。” “算了算了。”米楠笑出了声,“我来吧。” 说罢,她夺过方木手里的酱包,用指甲轻轻一掐,稍一用力,酱包便一分为二。 “嗬!还是你厉害。”方木擦着额头上的汗,由衷地赞道。 “这就算厉害了?”米楠白了方木一眼,伸手拿过另一盒方便面,“指望你,明天早上我都吃不上这碗面。” 方木嘿嘿地笑起来,老老实实地站在米楠旁边,看她忙活着。 深夜。一间超市。两个男女,并肩站在窗边,面前是两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外面的水泥地上,看上去颀长、神秘,中间毫无罅隙。 米楠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影子。“她”足足矮了“他”半头,能依稀看出鹅蛋脸的轮廓和脑后马尾辫的形状。而“他”则显得高大、沉默,肩膀宽厚。 米楠看着“他”和“她”,竭力想在脑海中幻化出两个清晰的形象。尤其是“他”——干净利落的短发,苍白瘦削的面庞,黑框眼镜,温和又锐利的目光,挺直的鼻子,紧抿的嘴唇以及下巴上粗硬的胡楂…… 米楠悄悄地后退了半步。窗外的两个影子却毫无变化,依旧“亲密”地贴在一起。 她微微歪过头去,马尾辫也随之垂落到肩膀上。窗外的“她”复制了米楠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正甜蜜地依偎在“他”的肩头。 方木正把火腿肠掰成小块放进面桶里,随口问米楠:“要不要再来点榨菜?” “哦?”米楠吓了一跳,急忙把头摆正,“随便吧。” 方木嗯了一声就继续手上的动作,米楠看着他,忍不住又把头歪了过去。 窗外的影子又惟妙惟肖地依偎在一起。米楠想了想,偷偷地伸出手,放在方木身后。看上去,“她”靠在“他”的肩头,左手揽住“他”的腰。 他的身体一定既结实,又温暖,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吧。 米楠微闭上眼睛,似乎真的靠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揽住一个厚实的腰身。 超市老板睁大惺忪的睡眼,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 所有的爱情都是卑微的,在你向他敞开心扉的时候,就已经心甘情愿地投降。这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而你,偏偏在尘埃中,内心充满喜悦。 愿此刻永驻。 愿你永不知晓。 第二十章 身份 深夜。c市公安局物证保管室的值班民警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把烟头摁熄在手边的烟灰缸里。他看看地上几大箱麻古丸和成堆的制毒工具,小声骂了一句。 禁毒支队这帮孙子,破了案就知道出去喝酒庆功,也不来搭把手。 他草草填写了几张标签,挨个贴在箱子上,然后费力地搬起一个,朝那些成排的物证架走去。 另一个年长些的值班民警站在铁架前,一边抬头默数着数量,一边在手上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看着他歪歪斜斜地搬着箱子走过来,不由得笑道:“还有多少?” “不少呢。”他没好气地说道,重重地把箱子扔在年长者的脚下。 “呵呵。”年长者踢踢箱子,“这帮小子立功了。” “跟咱们有个鸟关系。”值班民警撇撇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也不给咱哥俩涨工资。” 说罢,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刚迈出几步,耳中就传来一阵细微的“叮当”声。 “嗯?”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年长者同样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什么声音?” “好像是短信提示音。”他想了想,肯定地说道,“诺基亚的,没错,我老婆的手机就是这个声儿。” “不是我的。”年长者急忙分辩道,“我的是飞利浦的。” 值班民警皱皱眉头,循声向一排铁架走去,边走边嘀咕:“有人把手机落这儿了?” 正说着,“叮当”声再次响起。这次他判明了方向,疾步走到那排铁架前。只见一个塑料袋里封装的手机屏幕正发出模糊的白色光芒,他凑近袋子,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新消息。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物证袋上的标签。 大柳村爆炸案。任川。手机一部。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把在罗洋村提取到的物证送到鉴定科,一是鉴定导火索和胡老太家提取到的是否能做同一认定,二是鉴定那些白色结晶体是否为硝铵炸药。最后,方木把“江亚”的单人照和双人合照送到了人像组,委托他们鉴别是否为同一人。 送检完毕,方木看看手表,正是上午9点。他想了想,出门直奔市人民医院而去。 此刻,他非常想见到江亚。 住院部二楼走廊里一片喧嚣,一个二十几岁,身着病号服的男子被一群护士和保安围在中间,正在激烈地分辩着什么。保安试图去抢他手里的微型摄像机,他拼命闪躲着,最后干脆把摄像机塞进病号服里,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医务台里,那个南姓护士一边抹眼泪,一边恨恨地看着那个年轻男子。方木无心打听个中缘由,绕过看热闹的人群,直接推开了219病房的门。 果真,江亚正坐在魏巍的床边,耐心地讲解着正在播映的一部电视剧。看到方木,江亚并没有太多惊讶的表现,只是微笑着站起来,招呼方木坐下。 “二宝怎么样了?”江亚倒了一杯水递给方木,低声问道。 方木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说道:“二宝正在恢复之中,肯定会留下疤痕。我会转达你的关心,不过,我该对他说,这是来自江亚叔叔?”他顿了一下,“还是狗蛋叔叔呢?” 江亚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摇头笑笑,对方木的问话不置可否。 “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叫你狗蛋……”方木留意着江亚的面部表情,“还是继续用那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名字称呼你。” 在那一瞬间,方木清清楚楚地看到江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和悲伤,然而,他很快扭过头去,起身在病房里踱了几步,最后靠在窗台上,双手抱肩,指关节处的皮肤因为紧绷泛出白色。 “你想不想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江亚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盯着方木,眼神中却是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狂热。 方木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足足两分钟之后,江亚突然笑笑,开口说道:“方警官,想听一个故事么?” 方木点点头。江亚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上下打量着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拆下电池,又把衣服掀起来给他看。 “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你放心。” “好。”江亚笑笑,“首先我要声明的是,这只是一个故事,它可能是我听来的,也可能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总之,它与我无关。它的出处也不重要,明白么?” 方木点点头。 “再有,请你不要吸烟。”江亚指指在床上沉睡的魏巍,“会影响到她。” 第209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0) 有一个男孩,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里。从他记事起,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那么难听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压根不爱自己的父亲。每次当他看到别的孩子骑在父亲脖子上玩耍,都想在自己的父亲身边获得同样的关爱。然而,他得到的永远是厌恶的眼神和粗暴的推搡。等他慢慢长大了,渐渐通过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也许他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这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于是,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很多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做的活儿他都抢着做。因为他知道,自己吃的每一碗饭,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来自于那个不是父亲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也是这么想的,他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来撑门面,延续香火,更想掩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事实。然而,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没有意义的,毕竟,这个儿子身上所流的血不是自己的。于是,他很矛盾,一边不情愿地供养儿子,一边残酷地折磨他。用一个难听的名字羞辱他,也羞辱那个给他戴了绿帽的人。 好在那男孩有一个始终爱他的母亲。在那艰难的十几年中,母亲处心积虑地保护着男孩,甚至在他长大后仍然和他同居一室。然而,那个所谓的父亲不甘心就这样放过母亲。很多个夜晚中,这个醉醺醺的男人都会踢开母子的卧室,粗暴地按倒母亲强奸她。母亲会挣扎着恳求他让男孩回避一下。男人会把孩子塞进床底,勒令他钻进床底的地窖里不许出声。有几次,当男孩哭着爬进地窖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在床边有两条不断耸动的粗壮的腿,听到床板的吱呀声和母亲痛苦的呻吟声。那木床晃动得非常厉害,在那一刻,男孩的全部世界就是黑洞洞的床底,而这个世界,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渐渐地,男孩越来越喜欢在地窖里独处。这里看不到父亲阴沉沉的面容,也听不到他的骂声和母亲被强暴时令人耻辱的声响。这里是安静的,安全的,能让男孩在苦不堪言的生活中找到暂时的避难所。 男孩一度以为自己找不到未来,然而,这个未来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小学毕业后,母亲恳求那个男人让孩子继续读书。男人认为自己供到他小学毕业,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坚持让孩子辍学去矿山干活。夫妻俩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男孩躲进了地窖。他不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继续求学,不惜以死相逼。而当她跳进井里的时候,那个男人既没有阻拦,也没有施救。当男孩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母亲死了,男孩却没有得到继续上学的机会。在这个家里,他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庇护他的人。于是,他整日呆在地窖里,不肯和那个男人见面。有一天,那个喝醉的男人冲进地窖里,痛打了他一顿,然后勒令他去劈柴,生火做饭,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再供养一个野种。想在这个家里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像狗一样伺候他。 于是…… 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逃了出来。临走前,只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告了别。随后,他买了一张去省城的车票,这是他所知道的最远的地方。在省城,他睡过马路,捡过垃圾,卖过血,去建筑工地当过小工,也曾为了一碗剩饭和乞丐们打得头破血流。然而,他活了下来,并且慢慢长大。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拒绝再沿用那个令人感到耻辱的名字。所以,当他得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向雇主报上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名字。那是个响亮的名字,有明确的姓氏。尤其当他拿到印着那个姓名的身份证的时候,他高兴得发狂。他终于不再是一个虚假的存在,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就好像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突然拥有了实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把那个身份证视作至宝,日夜揣在身上。就连睡觉时,也把它压在枕头下面,生怕它和眼前踏实的生活一样突然消失。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江亚的目光温和,“他依然希望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好的。江亚。”方木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陌生起来,“他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他后来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 江亚笑起来。 “因为有人对他说,他做得没错,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江亚的笑容渐渐收敛,“就像出生这件事,他完全无能为力。然而,为什么要让他承担那么多苦难呢?所以,他有权力报复。” “可是,那些人的行为需要用生命去付出代价么?”方木忍不住说道,“有些甚至连‘恶行’都算不上!” “什么叫恶行?”江亚立刻反问道,“非得杀人放火么?一个鄙夷的眼神,一句粗暴的呵斥,一拳,一脚,你管这叫什么?无心之失?你考虑过受害者的感受么?你没有。因为你不曾领受过这些!受害者有多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所以,他就……”方木眯起眼睛,斟酌着词句,“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这才公平。”江亚笑了,“你强加给别人的,统统还给你,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方木突然想到任川,手渐渐攥成拳头。 江亚注意到方木的动作,突然走过来,几乎和方木头挨着头。 “方警官,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冲动?”他盯着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非常非常想杀掉某个人?” 方木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几秒钟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你说谎。”江亚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木,“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那些人压根就不必去死!” “他们也这么想,换句话说,大多数人都这么想。”江亚提高了语调,“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他们才心安理得,恣意妄为!” 他突然高举双手,演戏一般喊起来:“我没怎么样啊,我只是小小地伤害了他们,我不是有意的,所以我应该得到宽恕和谅解。” “应该么?不,不应该。”夸张的表情瞬间消失,江亚的脸上又恢复成刽子手般的冷漠,“他不喜欢,他觉得,这不公平。” 方木看着这个时而癫狂,时而冷静的人,心下极度愕然。 江亚慢慢走到窗边,掀起一角窗帘向外看着。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派喧闹繁华的景象。 “知道么?他喜欢这个城市。”江亚轻轻地说道,“它给了他新的生命,新的生活,给了他心爱的女人和安宁稳定的感觉。所以,他希望这里一切安好。所以,他希望众生平等。所以,他希望人人善待他人。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资格清除这个城市中的一切污秽——即使那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江亚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方木:“而且,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城市需要他,需要一缕光。”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你的故事讲完了?” 江亚微微点头。 “好吧。”方木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记住,无论如何,我都会让这缕光熄灭。” 说罢,他就转身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江亚就在身后“喂”了一声。 “方警官,你还没告诉我,他最好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方木回过头,江亚神色悲戚地看着自己,眼眶中隐约有泪光闪动,和刚才已然判若两人。 “矿难。” 方木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就拉开门走了。 回去的路上,方木久久难以平静,江亚的“故事”,已经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就是“城市之光”。这一切来得太过容易,也太过突然,竟让方木开始怀疑这个结论的真实性。 毫无疑问,江亚是方木所遇到过的最强悍的对手。他几乎已经承认了一切,却依然没有足够的证据将其绳之以法。对此,江亚早已了然于心,否则,他也不会用那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对方木公开自己的身份。 怎么办?耐心地等到他再次犯案,然后寻找证据? 警方虽然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但肯定会对他高度关注。他在短期内再次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下一个被害人是谁?是销售有毒食品的奸商,野蛮执法的城管,还是不负责任的医生? 这都不是问题的焦点,方木最担忧的是,还有人愿意追捕“城市之光”么? “这个城市需要他,需要一缕光。” 方木不得不承认,在他和江亚交谈的过程中,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认同江亚的。 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人,在其或漫长或短暂的生命中,多少都受过他人的恶行相待。其中相当一部分恶行,仅能通过道德加以苛责。彼时彼地,法律显得既苍白又无力。我们也许会同情,会愤怒,但不会想到去击杀那些原本与我们无关的作恶者。别人的苦难,终究是别人的,我们的克制,多半源自于不曾感同身受。然而,一旦有人这么做了,我们的内心却难免会感到快慰。民众如是,警察亦如是。 侦办“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中,维系警方行动力的,多半出自一种职业本能。被害人着实可恨,杀手在替天行道。即使在警方内部,这样的声音还少么? 方木看看车窗之外,冬日里艳阳高照,人声不绝于耳。即将到来的公历新年让这个城市处处盈满了祥和喜悦的氛围。无论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幼童,个个面色平静,内心安宁,那些脸庞宛若到处挂起的大红灯笼一样光彩照人。 难道守护这些良辰美景的,不是法律秩序,而是因果报应,不是人人自省,宽容相待,而是以牙还牙的残忍杀戮么? 那缕强光,要让它熄灭么? 把车停在公安厅停车场,方木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辆帕萨特车上跳下来的人。 “你小子,丢了魂了?” 方木吃了一惊,循声望去,看见邰伟捏着一个档案袋走过来。 “是你啊,干吗来了?” 邰伟笑嘻嘻地用档案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来查失踪人口,我们那个区发现一具无头男尸。” “这点小事也需要副局出马?”方木笑着说,“你们局的外勤是干什么吃的?” “嗐,哥们还真不是当官的材料。”邰伟搂住方木的肩膀,“这一个月给我闲的,都快长毛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大案子,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哈哈,瞅你那点出息。”方木和邰伟走进公安厅大楼,“案子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查找尸源呢。”邰伟拍拍手里的档案袋,“这尸体有点意思,法医说至少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浸泡了五个月以上。” “哦?”方木有些惊讶,“会不会是哪个医学院把标本扔出来了?”“不像。”邰伟摇摇头,“尸体表面损毁得很厉害,怀疑在死后被反复鞭打过。” “鞭尸?”方木瞪大了眼睛,“这得多大的仇啊?” “是啊,所以我说这案子有意思。对了,档案室在几楼?” “六楼。”方木指指楼层指示牌,“几个月前我刚查过失踪人口,也许我可以帮你……” 说到这里,方木突然停住了,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另一件事。 调查第47中学杀人案的时候,方木曾查阅过省内未了结的刑事案件,试图寻找与本案相似的案例。虽然当时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但是方木依稀记得最后,也是最新的一起失踪案件的当事人是市人民医院的医生。 那个医生,会不会就是导致魏巍变成植物人的主治医生呢? 江亚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就像他说的,他不能容忍一个人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如果那个医生曾因医疗事故导致魏巍昏迷至今,他很可能会对医生采取报复行为。杀人之后再鞭尸,倒是很符合江亚这种极端的性格。 “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12月1号,在俪通河里。”邰伟好奇地看着方木,“怎么了?” 日期也对得上。把一具尸体留存这么长时间,并且反复鞭尸,肯定是隐藏在一个非常私密的场所。当时江亚已经意识到二宝的掌印留在了笔记本电脑上,也预感到警方会很快介入,并且搜查他的住宅。如果他曾把那具尸体藏在自己家里,就不得不抛尸灭迹。 “市人民医院曾经有一名男医生失踪,你看看是否符合无头尸体的特征。”方木飞快地说道,“另外,你去市人民医院查查,失踪的男医生是不是一个叫魏巍的患者的主治医生。”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邰伟皱皱眉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方木刚要解释,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他对邰伟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摸出电话一看,是杨学武。 “在哪儿呢?” “在厅里。”方木听到杨学武焦急的声音,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有新情况?” “嗯。”杨学武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天,物证室的同事发现任川的手机接到一个短信。” “短信?”方木吃了一惊,“什么内容?” “一串编码。”杨学武顿了一下,“和我们之前发现的编码非常相似。” 方木立刻问道:“是什么?” “xcxj021009822。” “xcxj021009822。”方木重复了一遍,迅速掏出记事本记了下来,“我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方木对邰伟说道:“抱歉了,我有点急事,你先按我说的去查查看,回头我再跟你解释。” 邰伟却没有接茬,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嘴里轻轻念叨着。 “xcxj021009822……”他皱着眉头,似乎在记忆中拼命搜索着什么东西,见方木要走,急忙一把拉住了他,“你等我一下。” 说罢,他走到一旁,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和对方聊了几句,反复确定了某件事情之后,又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方木等得不耐烦,边掏车钥匙边说道:“你到底有没有事啊,没事我可走了。” 邰伟看看方木,又看看四周,低声说道:“方木,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组编码是怎么发现的?” 方木大为惊讶:“老兄,你一定要知道么?” 第210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1) “一定要知道。”邰伟的语气斩钉截铁,“告诉我。” 方木想了想,虽然这涉及刑事秘密,但是告诉邰伟也无妨。邰伟不至于业余到泄密,没准还能提供点侦破思路。于是,他就把在“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中发现几组怪异编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邰伟。 邰伟听完之后,立刻问道:“除了这组,其他的编码是什么?” 方木回忆了一下,又把其他三组编码一一复述出来。 邰伟听完,却不再说话,而是愣愣地看着方木。眼神中,既有震惊,更有深深的悲悯。 方木被看得很不自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兄弟,为什么又是这样?”邰伟呼出一口气,右手重重地抓住方木的肩膀,“这些杀人案,是冲你来的。” 第二十一章 轮回 2011年9月,j市公安局在进行过期档案整理及销毁工作时,意外发现部分档案资料丢失。经查,丢失的档案资料为2002年发生在j市的系列杀人案的相关案卷,编号为:xcxj02718425、xcxj02828661、xcxk02917013、xcxj021009822、xcxh021021794、xcxj021227816。主办警官为邰伟。 鉴于犯罪嫌疑人孙普被方木当场击毙,且方木的行为被公安机关认定为正当防卫,这些案件撤销。编号开头的xcx其实就是“刑撤销”三字的拼音缩写。时隔九年之后,这些案卷资料不翼而飞。 j市公安局在档案借阅及管理方面存在较大的漏洞,具体丢失时间已不可考,怀疑为2006年前后。由于该部分档案资料为已撤销案件,对工作并无明显影响。j市公安局上报公安厅之后,只是内部处理了事。公安厅下发通知,责令省内各地公安机关完善档案管理制度,再无下文。 如今,这些丢失档案的编码,竟出现在“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的现场。 专案组为这一新发现的情况召开了分析会,鉴于邰伟曾侦办过2002年的孙普案,获邀列席会议。然而,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分析会上,而是不停地看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的方木。 方木弓着腰坐在扶手椅上,双肘拄在大腿上,十指交错,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与会者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统统听不到,脑海里依旧是邰伟的那句话。 “这些杀人案,是冲你来的。” 同样的话,在九年前的j大校园里,也是由这个人亲口说出来。那时他们都很年轻,鲁莽冲动,干劲十足。然而,同样令人震惊的真相,像难以逃避的诅咒一样,在猝不及防间再次应验。 九年,一个轮回。 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又是我? 方木突然觉得好笑,命运,你还能再残忍一点么? “方木,”分局长忽然点了他的名,“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大家的视线齐齐地投向方木,眼神中写满好奇与疑惑。的确,这个小伙子只是一个文职警官,不能打,不能追,除了过人的心理分析能力和敏感的直觉之外,实在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然而,这样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却和震惊全国的系列杀人案扯上了关系。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想挑战的目标,正是方木。这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这个文职警官到底是什么人?他经历过什么?是不是曾有过难以对人言明的往昔? 方木缓缓地抬起头,轻声说道:“没有。” “没有。”分局长凝视着方木,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如果邰局长提供的情况属实的话,当年你参与了那起系列杀人案的侦破,并且……实际上是由你终结了这个案件——一点能提供的线索都没有么?” 方木又低下头去,良久,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吧。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分局长看上去有些失望,挥手让大家散会,“邰局长,你跟我来一下。” 邰伟看看方木,把手边的一个档案袋推到方木面前,起身跟着分局长走了。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四周瞬间就静得可怕。方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足足过了十分钟之后,他才艰难地直起身来,伸手从衣袋里拿出香烟。 点燃,深吸一口,烟草的辛辣气息瞬间就在鼻腔里弥漫开来。方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拽过那个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看起来。 这是一份刚刚从j市公安局传真过来的情况说明,主要内容是丢失档案的编码。 xcxj02718425:曲伟强、王倩被杀案,2002年7月。 xcxj02828661:唐玉娥被杀案,2002年8月。 xcxk02917013:金巧被杀案,2002年9月。 xcxj021009822:辛婷婷被杀案,2002年10月。 xcxh021021794:托马斯·吉尔被杀案,2002年10月。 xcxj021227816:陈瑶被杀案,2002年12月。 …… 冷漠的数字,熟悉的名字,瞬间就将方木带回到九年前。寻凶的日日夜夜,仿佛就在昨天。 一号球衣。第二观察室。三叶草。四零四教室。停在5点25分的手表。六号泳道。第七监房。 在那一年,方木结识了一生的挚友,失去了最尊敬的师长,也生平第一次开枪杀人。 而那个曾给j大带来灾难,也让方木夜夜陷入梦魇的人,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方木不相信死而复生的奇迹。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冷静、谨慎。犯罪过程有条不紊,犯罪之后不留痕迹。平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面对被害人时残忍凶狠。尤其是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和揶揄嘲讽的眼神。怪不得方木在看到江亚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复活的孙普! 然而,上次在医院和江亚的交谈中,他几乎已经将真相全盘托出,唯独没有提过这段往事。而且,方木回忆起初见时的各种细节,丝毫察觉不到江亚曾认识自己。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过粗心? 从现有资料来看,江亚和方木不可能有任何生活上的交集。如果资料准确的话,孙普在j大连续作案的时候,江亚正在c市的烘焙店里打工。而且事实证明孙普和江亚都是独生子,即便用最异想天开的方式去推测:江亚生物学上的父亲——那个二人转演员与孙普有血缘关系的话,江亚有必要为了这样一个从未谋面的亲属而挑战方木吗? 正在方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邰伟的脑袋探了进来。 他并没有急于进入,而是向方木投来征询的目光:可以进来么?方木摆摆头,示意他进来。邰伟这才大步走到方木对面坐下,先是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轻声问道:“有思路么?” 方木苦笑着摇摇头。 “心态不错,还笑得出来。”邰伟甩给方木一根烟,“你们的头儿问了当时你在j大的情况,我照实说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方木轻叹口气,“事到如今,隐瞒没有意义。” “刚才,他建议你暂时回避这个案子,我替你拒绝了。”邰伟慢慢地说道,“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让你自己处理,也许会好一些。” 方木无语,默默地点了点头。 邰伟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轻声问道:“害怕么?” “不。”方木顿了一下,突然笑起来,“习惯了。” 邰伟愣了一下,随即也大笑起来。 “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邰伟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同情,“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方木指指眼前的传真件,“凶手肯定和孙普有莫大的联系,但是我不知道这种联系是什么。” “嗯。”邰伟想了想,“我能帮你做什么?” 方木刚要回答,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米楠穿着白大褂走了进来。 她一脸倦色,带着浓重的黑眼圈。看到邰伟,米楠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她既没有寒暄,也没有安慰方木,而是直接把一张复印件递给方木。 “你看看这个。” 方木接过复印件扫了一眼,是一个足迹样本。他抬头看看米楠:“知道我的事儿了?” “知道了。” “那你怎么不问我过去的事情?” “问了也没用,还不如做点什么。”米楠指指方木手中的足迹样本,“不过我只懂这个,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 邰伟又笑起来,对方木说:“这姑娘很靠谱啊。” 物证室的值班民警在发现任川的手机接收到短信后,在第一时间通知了专案组。技侦部门立刻锁定了短信发送的大致地点——和平区四维广场。警方赶到现场后,立刻对现场进行了细致搜索,最终,在广场东南角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一枚被遗弃的手机卡。经查,确由此号码向任川的手机发送短信无疑。刚刚从罗洋村返回c市的米楠,只睡了两个小时之后就被紧急调往现场。由于事发于凌晨,且发现手机卡的位置鲜有人员走动,在经过一番勘查后,米楠成功提取到足迹若干枚。其中,部分足迹相对清晰。经过近一天一夜的勘验之后,基本确定了发送短信者留下的足迹。 “就是这个。” 方木仔细查看着手里的足迹样本,这又是一个硫化成型胶底鞋的鞋印,而且,和前几起案件中提取到的足迹相比,这个鞋印不仅完整,且相对清晰。方木看看足迹各部分上标注的数据,抬头问米楠:“和第47中学杀人案提取到的足迹能做同一认定么?” “基本可以。”米楠指点着足迹样本,“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也就是说,同一个人在数起杀人现场留下了那些档案编码,至少目前可以肯定的是第47中学杀人案和大柳村爆炸案。 “还有别的足迹么?”方木急切地问道,“能分析出遗留足迹人的体貌特征和基本行走姿态么?” “这正是我想要找你的原因。”米楠又把几张复印件摊开在桌面上,“如果从鞋印分析,这个人穿四十二码的鞋,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步角较大,步宽狭窄,足底压力不均匀,轻重压明显,重压靠后且有点偏外,足迹边沿线不完整,还有挑痕和擦痕。” “这是个瘦子?”邰伟突然插嘴,“还是个老年人?” 的确,上述特征都表现为一个瘦人应有的足迹形态,而且还伴有消极步态,亦即中老年人的行走特征。 “还不能完全肯定。”米楠摇摇头,“现场留下的足迹不多,难以判断这是不是本质步态。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 “怎么?”方木和邰伟同时问道。 “步长。”米楠指指一张复印件,“这个人在树下发送短信,随即抛弃手机卡之后,曾从泥地返回水泥甬路上。我找到了几组行走足迹。虽然有的足迹是残缺的,但是仍然可以量出步长——你不觉得,一个一米七四的男人,这种步长有点太短了么?” 方木想了想,又看看第一张足迹样本:“步宽狭窄……说明这家伙走路时晃得很厉害,而且步长很短;瘦子——如果他不是老年人的话,就是个很虚弱的人。” 可是,这明显和江亚的年龄及体貌特征不符。 “我不觉得他是江亚。”米楠平静地说道,“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犯罪现场曾有两个人先后出现,一个杀人,另一个写字。” 在米楠看来,手机短信不太可能是由江亚发送的,在大柳村爆炸案现场,他有大把时间和空间留下那一串简单的编码,没必要在案发几天后再以发送短信的方式向方木提出挑战。而且,在警方已对他产生高度怀疑的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什么也不做。因为后续行为越多,暴露痕迹的可能性就越大。此外,发送短信的人似乎从没想过掩饰自己的足迹,这一点也与江亚仔细清理犯罪现场的习惯不符。 方木认同米楠的推测,换句话来说,真正和孙普有关联的人不是江亚,而是那个发送手机短信的人——一个身高一米七四左右,穿四十二码鞋的老年男性,或者一个虚弱的中青年男性。 “还有另一种可能。”米楠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一个女人。” “女人?”方木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邰伟,后者也目瞪口呆地望着米楠,半天才喃喃说道:“你的意思是——一个女人在挑战方木?” “对。”米楠拿起那几张足迹样本,“你瞧这里,相对于一个穿着四十二码的鞋的人,这个足迹的步长过短,而且步宽狭窄,步角变大,而且重压点后移,足迹边缘不完整,虚边多,前尖虚边更大,挑痕加重,而且擦痕很明显——这是很典型的小脚穿大鞋的特征。” “那她具体的鞋码是多少?” “不清楚,不过肯定在三十八码以下。” “也有可能是一个小个子、小脚的男人穿大鞋。”邰伟皱皱眉头,“未必一定是女人。” “当然有这种可能。”米楠面向方木,“那件案子距今已经有九年了,是吧?” “是的。”方木下意识地答道,“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人一定非常恨你,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要想办法报复你。”米楠语气平静,“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是我很清楚,能把这么极端的情绪保持九年,并且丝毫不肯减轻的,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做到。” 第二十二章 杀手养成 廖亚凡疲惫地拎着水桶和拖把,轻轻地掩好217病房的门,回到了走廊里。她走了两步,抬头看看下一扇门上的门牌,219这三个数字让她想起了什么,鼻子里哼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推开了门。 除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病房里再无他人。廖亚凡咣当一声把水桶放在地上,丝毫也不担心会吵醒这个沉睡中的患者。她走到病床前,皱着眉头看着那个安静的女人,目光依次扫过她参差不齐的头发、隐约有一丝红晕的脸庞和隐藏在被子下的躯体。几秒钟后,她向紧闭的病房门瞧瞧,咬了咬嘴唇,突然举起手中的拖把,恐吓似的向沉睡中的女人晃了晃。 她当然不会砸下去,毕竟,弄伤二宝的是这个女人的男朋友,而不是无辜的她。 第211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2) 不过,这个动作让廖亚凡的心情好了一些,很快,她就拿起抹布,草草地擦拭窗台和床头柜。正当她拎起拖把准备擦地的时候,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廖亚凡好奇心顿起,急忙冲到门外去看热闹。 医务台里一片混乱。平日温柔娴雅的南护士此刻像一只发狂的母狮一样,一手高举着一台微型家用摄像机,另一只手胡乱地在一个身穿病号服的年轻男子身上抓打着。 “你这个死变态……”南护士气得满脸通红,“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年轻男子一边躲避着,一边竭力去抢南护士手里的摄像机。其他几个护士围在南护士身边,不停地推搡着年轻男子。 廖亚凡平时和南护士挺要好,见此情形,急忙冲上去用拖把顶开年轻男子,后者吃不住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护士们立刻一拥而上,几只手转眼间就招呼到他身上。 “怎么回事啊南姐?”廖亚凡握着拖把挡在南护士身前,“他怎么你了?” “死变态,死变态。”南护士把摄像机护在胸前,一边看着被护士们围打的男子,一边气喘吁吁地答道,“整天拎着摄像机偷拍我,抓住了都不承认……这次人赃并获,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很快,几个保安员拎着橡胶棍匆匆赶到,为首的保安一看到年轻男子,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他妈的,怎么又是你啊?” “去他的病房找找,肯定还有录像带。”南护士又气又委屈,“这死变态跟着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为首的保安拽起男子,“你个臭流氓,这回非把你送派出所不可!” 年轻男子拼命挣扎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啊……那都是我的素材……小南,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捧成大明星……小南……” 南护士冲他呸了一口,眼泪刷地流下来。 廖亚凡正要安慰南护士,就听到身后的病房里传来“扑通”一声。 她吓了一跳,急忙转身跑进病房,眼前的一幕顿时让她目瞪口呆。 刚才还在病床上沉睡的女人,此刻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输液管乱七八糟地缠在她的身上,被头发遮住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额角处正迅速地隆起一片红肿,沾满灰尘的皮肤上,血丝正一点点渗透出来。 如果米楠推断得没错,那么这个女人应该具备以下特征: 其一,非常熟悉方木和他的过去,很可能对方木的一切情况都了如指掌; 其二,与孙普有莫大的联系,而且感情深厚; 其三,具备一定反侦查能力,懂得用大码鞋掩饰自己真实体貌特征; 其四,能准确掌握江亚的每次作案对象及过程,但江亚对此一无所知。 这是最让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江亚和她先后来到作案现场,却并不是协同作案。细心如江亚者也没有察觉曾有人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报应仪式上添加了案件编号。 这样一来,“城市之光”在表面上是对恶行的公开惩戒,于细节处,则是对方木个人的挑战。 换句话来说,她在利用江亚,以实现自己的目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够将江亚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令其懵然无知?如果江亚知道自己苦心打造的报应仪式变成了被她利用的工具,该作何感想呢? 这女人在处处现场留下自己的印迹,却没有一个人是她亲手所杀,即使败露,法律也拿她无可奈何。这是她和孙普最大的不同。 九年前,孙普用连环杀人案向方木发起挑战。现在,这个女人如法炮制。只不过,她是在他人既有的犯罪上添加独有的标签。如果孙普在考验方木能否猜出下一起案件的手法与特征,这个女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没有暗示,也没有指向,只是不动声色地展示着一个人的存在。 孙普。 方木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黑色的u盘,连接在电脑上。点击几下后,一张照片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照片的背景是j大的校门,孙普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藏青色西裤,一手拿着两本书,一手放在腰间,笑容满面地看着镜头。举手投足间,青年才俊的风采展露无遗。 方木滚动鼠标上的滑轮,孙普的照片被一点点放大,最后,占据了整个屏幕。 照片因尺寸的放大而使清晰度降低,尽管他的脸变成无数色块的排列,然而,眼镜背后的点点寒光仍然清晰可辨。 方木静静地看着他,渐渐地,那个人的形象似乎突破了显示器的边框,一点点膨胀起来,立体起来,最后竟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 不可否认,这是方木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那个女人,也在九年后用留在犯罪现场的案件编号提醒方木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也许,她想要证明的是,尽管孙普早已灰飞烟灭,但是,他不曾真正消失过。 方木的心里一动,那个女人——创造了另一个孙普? 江亚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和学历与孙普千差万别,然而,在心思的缜密程度以及坚韧性格和犯罪能力方面,和孙普毫无二致。两人甚至在体貌特征上都有几分相似。 方木渐渐理清了思路,这个女人在九年间一直图谋报复方木,并且用再造一个孙普的方式来发起挑战。江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途径)成为她的培养对象。她可能用暗示甚至唆使的方式怂恿江亚去杀人,却有能力让江亚对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浑然不知,坚信一切是出自自己的本意。 她的高明之处在于,既能达到目的,又能全身而退。 方木渐渐感到全身发冷,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把坚韧如江亚者操纵到如此地步?能事先掌握及了解江亚作案一切细节的人,一定是和他交往极其密切的人。 “因为有人对他说,他做得没错,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 江亚曾对方木说过的这番话,似乎验证了这样一个事实:确实有人在背后对他进行过教唆,一方面肯定了他弑父的正义性,另一方面也为他之后的行为做了心理铺垫。 这个人是谁? 方木立刻想到了魏巍,然而,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魏巍是一个植物人,即便她曾对江亚进行过教唆,也不可能在现场留下那些案件编号。 从江亚的既有犯罪过程来看,他非常重视他人对“城市之光”及其报应仪式的评价。而获得这种信息的最好平台就是网络。那么,江亚应该经常使用互联网。那个女人,会不会始终隐藏于网络之上,以所谓“精神导师”的名义对江亚进行操控呢? 尽管方木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以江亚的性格,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更不会任由自己供他人随意摆布,但是,方木还是操起电话,委托网监部门的小毛对江亚使用的个人电脑及网络通讯情况进行监控,最好能将msn、qq以及电子邮件等统统过滤一遍。 做完这些,方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去江亚的咖啡吧看看。 江亚并不在店里,咖啡吧里只有那个上次见过的女店员。她看见方木到来,依然感到很紧张,还不等方木开口,就匆忙说老板不在。 方木点点头,说道:“我不找他——只是来坐坐,喝杯咖啡,不欢迎么?” 女店员稍稍放松了一些,随即又为难地补充道:“欢迎倒是欢迎,不过……现在没有座位了。” 方木在店堂内扫视了一圈,的确,现在是下午3点半左右,在咖啡吧里消磨时光的人为数不少。不过,他很快就在东北角发现了一张空桌,在满满当当的店堂里,那一块空白显得分外突兀。 “喏,”方木冲那张桌子努努嘴,“那不是有空位么?” “对不起,那张桌子已经有人预定了。”女店员皱皱眉头,似乎对自己的答复也觉得不可思议,“要不,您再等会?” 方木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想了想,问道:“客人几点到?如果客人来了,我可以让出位置。” “没有确定时间。”女店员耸耸肩膀,“自打我在这个店工作开始,这张桌子就一直空着,预定的人始终没有来。” “哦?”方木来了兴趣,“为什么?” “不知道。”女店员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要不你先坐在那里吧,反正老板一时也回不来——喝完咖啡就走,是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方木笑笑,点了点头。 咖啡不错,浓郁香醇,口感很棒。方木半靠在扶手椅上,边小口喝着咖啡,边打量着面前这张桌子。虽然女店员说这张桌子一直空着,不过看得出每天都被悉心打理过。桌面平整光滑,一尘不染,就连白色的桌牌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预留了这么久,而等待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无论客人是谁,想必都是对江亚极其重要的人。 这个人是谁? 方木坐在桌前,打量着咖啡吧的店堂。这个位置地处东北角,隐秘,安静,恰好处在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区。然而,西南角的吧台和它正好处在一条对角线上。抬起头,可以很好地观察到吧台后的一举一动。 那个神秘的客人,会不会曾坐在这里,与江亚发生了某种密切的联系,以至于他(她)离开后,江亚仍固执地相信他(她)会回来,于是一直保留这个位置?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这个神秘的客人,当时在做些什么呢? 会不会就像自己一样,不动声色地看着吧台后忙碌的人? 也许,他(她)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这里舒适幽静的环境,而是江亚? 是那个女人。那个想培养第二个孙普的女人。 想到这里,方木不由得又上下打量了女店员几眼。女店员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整个人显得极不自在。虽然手里在为客人磨制咖啡,准备点心,然而,余光却不停地瞟向方木,每每视线交接,又慌忙回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方木暗自摇头,单凭她慌张的肢体语言,方木就可以肯定她绝不是那个杀手养成计划的始作俑者。 为了不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更加恐慌,方木转过身子,刚一挪动,扶手椅的靠背就顶在了身后的书架上。他调整了一下座椅,顺便扫了一眼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发现这排木架上摆放的多是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既有心理学小故事之类的通俗读物,也有专业的心理学教材和著作。 方木心里一动,随即又看看其他木架上摆放的书籍。这间咖啡吧里提供的读物都经过精心的分类。小说、漫画、时尚杂志和各类专业书籍都分别摆放在不同的木架上。 方木的视线又回到面前的桌子上。那个人也许曾坐在这里,如同背后这些高深莫测的学科一样,带有极强的神秘感和诱人深入探究的魅力。 她在有意吸引江亚的注意力。 方木挥手示意女店员,后者看到方木扬起的手,眼睛小小地亮了一下,几乎是小跑着过来。 “要结账么,先生?” “不是。”方木留意到她脸上的失望表情,笑了笑,“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不到半年。”女店员抱着托盘,笔直地站在桌旁。 方木示意她坐下,女店员犹豫了一下,坐在方木对面的椅子上。 “你觉得你的老板——江亚这个人怎么样?” “人还不错,挺和气的,也不拖欠工资。”女店员看着方木的脸色,“不过……他有点怪,规矩也挺多的。” “哦?”方木挑挑眉毛,“比方说呢?” “比方说——他不让我动他的东西,没事尽量不要去楼上……我来这里工作之后,觉得老板的精力似乎不在这家店上,账目啊什么的也是马马虎虎。不过,他特别强调,不管是否客满,这张桌子也不能动。” “是么?”方木笑了一下,“那你还敢让我坐在这里?” “无所谓。”女店员甩甩头发,“反正我也打算辞职了,你下次再来,就不一定能看到我了。” “为什么?”方木问道,“按你的说法——这老板很不错啊。” “因为……”女店员咬咬嘴唇,又四下扫视一圈,似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道,“我……我现在有点怕他。” “怕?”方木皱皱眉头,“什么意思?” “前几天,店里没有冰块了,客人又指定要加冰的饮料。我就想去楼上的冰箱里找找——老板是绝对禁止我动楼上的任何东西的。”女店员突然打了个寒战,似乎想到了某件很可怕的事情,“我拉开冰箱找冰块的时候,在冷藏室里发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方木马上问道。 “圆圆的,裹在一层又一层保鲜膜里。表面上都是冰霜。”女店员用手比画着,“看不清是什么,但是,我觉得那是一个……” “一个什么?”方木立刻觉得心跳加速,喉咙里发干。 “一个人头。”女店员满眼都是恐惧,“因为我好像看到头发了。” 方木怔怔地看着女店员,足足几秒钟之后才开口问道:“你确定么?” “不确定。”女店员依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还没等我来得及细看,老板就回来了,我就赶紧跑下去了。” “后来呢?” “我觉得老板肯定察觉到什么了。”女店员压低声音,“第二天,我趁他出门,又上楼看了一下,那东西已经不见了。” 方木点点头,立刻想到邰伟手里那件无头男尸案。不知道他是否确定无头男尸为市人民医院失踪的医生,以及那个医生是不是魏巍的主治医生。 如果这些疑问都能够得到证实的话,就几乎可以肯定江亚杀死了那个把魏巍变成植物人的医生。那么,他在哪里将医生的尸体保留了几个月之久,又为什么留下那个医生的人头呢? 女店员仔细观察着方木的神色,试试探探地问道:“老板……是不是真的犯事儿了?如果是的话,我真的不敢在这里干了……” 方木来不及回答她,急着要联系邰伟,刚摸出手机,它就自己鸣叫起来。 居然是市人民医院打来的。 第二十三章 最爱 市人民医院医务科办公室里热闹非凡。医务科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一群人。这些人自动分成两派,一派言辞激烈,吵吵嚷嚷,另一派则软言细语,苦苦哀求。旁边的长椅上,南护士和廖亚凡并排而坐。南护士一脸泪痕,不时用纸巾揩着红肿的眼睛,偶尔在面前的闹剧中插上几句话。廖亚凡则气哼哼地看着医务科长,每当南护士开口,她都会冲上去帮腔。 第212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3) 医务科长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指着廖亚凡喝道:“你给我老实点,你自己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添什么乱!” 廖亚凡噌地站了起来,刚要回嘴,就看到杨敏带着方木走进了医务科。她立刻坐下来,把头扭过去,紧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方木看着眼前的乱景,不由得心里烦躁,阴着脸问廖亚凡:“你做什么了?”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又倔强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医务科长看看方木,问道:“你是廖亚凡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方木吞吐了半天,“她怎么了?” “有个患者家属投诉,”医务科长瞪了廖亚凡一眼,“说廖亚凡有意虐待那个患者。” “我没有!”廖亚凡跳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她自己从床上掉下来的!” “人家是个植物人,动都动不了,还能自己掉下来?” “我没说谎!”廖亚凡一指南护士,“我当时在走廊里帮南姐来着,不信你问她!” 南护士一脸为难,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小声说:“还是再调查调查吧……” “南姐?”廖亚凡又惊讶又气愤,“你明明知道当时我在帮你……”“你给我闭嘴!”方木心里更加烦躁,指着廖亚凡喝道。眼看医务科长被另一群人纠缠得难以脱身,方木转身问杨敏怎么回事。 杨敏看看廖亚凡,表情也颇为复杂。 “今天早上,有个叫魏巍的患者家属投诉她,说她把患者摔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 “魏巍?”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又急又气,弯下腰,凑近廖亚凡,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去招惹江亚?” “我没有!”廖亚凡有些惊恐地看着方木,身子向后缩了缩,“你怎么不相信我……” “你还敢狡辩!”方木彻底火了,伸手抓住廖亚凡的衣领,“你让我省点心行不行!” 廖亚凡的眼神从惊恐变为愤怒,再到绝望,她一把打开方木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务科。 杨敏喊了声亚凡,她却没回应,转眼就消失在门口。杨敏跺跺脚,转身对方木说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劝劝她。”说罢就一路小跑出去了。 方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仍是气愤难平。医务科长这边的事态却渐渐平息。听上去,有个患者一直跟踪偷拍南护士,被抓了现行。医院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引来患者家属的不满和纠缠。 “那就这样,”医务科长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如果他偷拍的录像里没有过分的内容,一切好商量;如果有涉及个人隐私的内容,南护士,你自己决定如何处理,行不行?” 南护士点点头。 “好了,你们都出去。南护士,你看看录像带,有结论之后再通知我们。”医务科长把患者家属都轰出门去,然后看看方木,“至于你……你先等会儿吧,我去调查一下再决定怎么处理廖亚凡。” 方木无奈,说了句麻烦你了就闷闷地坐在长椅上。 南护士擦擦眼泪,坐到办公桌后开始查看录像带。启动摄影机之前,她看了方木一眼。方木没作声,挪到更远的地方重新坐下。 室内重归安静,只能听到摄影机里传出的细微声响。南护士专心致志地盯着画面,生怕漏掉任何令人尴尬的影像。 方木抱着肩膀坐在角落里,突然很想抽烟,刚拿出烟盒,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又重手重脚地塞回去。 廖亚凡的愚蠢举动让方木非常愤怒。一来,他毫不怀疑廖亚凡曾有意伤害过魏巍,对于这样一个鲁莽又暴躁的女孩来讲,为了替无辜的二宝出气,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然而,伤害二宝的是江亚,把怒气撒在魏巍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为,也是方木不能接受的。二来,江亚是个极度危险,且报复心极强的人,如果他能把将魏巍治成植物人的医生杀死,并反复鞭尸,最后将其斩首的话,伤害毫无反抗能力的魏巍,同样会引发他的报复动机。方木让廖亚凡不要去招惹江亚,更多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廖亚凡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方木正在生闷气,突然听到南护士发出一声惊叫。 方木循声望去,只见南护士怔怔地看着摄像机的视频画面,嘴里喃喃说道:“这……这不可能啊……” 他以为南护士看到了某些隐私画面,刚要起身离去,南护士却抬起头来看着方木,满脸震惊。 “方警官……这……”她一手指着视频画面,“是我看错了么?” 方木心下奇怪,凑过去看着摄像机的液晶显示屏。画面里是医院的走廊,时间显示为某日0点23分。画面左侧是医务台,右侧是几扇紧闭的病房。从位置上来看,当时偷拍者把摄像机放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怎么了?”方木看了几秒钟,没发现什么异常,“哪里不对劲儿?” “你等等。”南护士已经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把录像带倒回去,时间变成了0点21分。画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仍然是空无一人的医务台和走廊。因为是夜间摄像的缘故,画面显得幽暗,却仍保留着良好的清晰度。随着右上角的时间显示一秒秒过去,方木的心跳逐渐加快。 南护士看到了什么? 31秒过后,画面上突然发生了变化。 其中一扇紧闭的病房门被打开了。随后,先是一只枯瘦的手探出来,旋即,半个身子出现在门旁。 一个女人向走廊里瞧了瞧,似乎在查看有没有人经过。确定无人后,她转身掩好房门,摇晃着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她的动作僵硬、机械,仿佛随时可能摔倒。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女人宛若游荡的孤魂,很快就消失在画面中。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女人走出的病房,正是219号! 足足愣了几秒钟之后,方木一跃而起,打开摄像机,取出其中的录像带揣进衣袋里,来不及跟一脸惊愕的南护士解释,疾冲出医务科。 魏巍根本不是植物人! 那个把江亚培养成第二个孙普,在现场留下案件编码的,就是她! 方木一路狂奔到住院处二楼,站在219病房门前,他略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手推开了房门。 江亚并没有在病房里,魏巍侧身躺在病床上,面朝墙壁,只留下一头参差不齐的长发披散在被子外面。 方木倚门而立,厉声喝道:“魏巍,起来!” 魏巍毫无动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别装了。”方木慢慢地挪过去,随时提防她暴起伤人,“我知道你醒着。” 魏巍还是没有丝毫回应,静卧的身躯上甚至连起伏都没有。 方木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掀之下,整个人都愣住了。 被子下面是几个枕头,而那头长发只是一顶假发而已。 魏巍不见了。 方木咒骂了一句,冲到窗边向楼下张望着。此时已近晚7点,住院部楼下却依旧人来人往,方木来回扫视了几遍,哪里还有魏巍的影子? 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拨打杨学武的电话,嘱咐他立刻调查魏巍的背景,并追查她的下落。交代完毕,他又拨通了邰伟的手机,刚一接通,方木就劈头问道:“上次让你核实那具无头男尸的身份,有进展么?” “我现在哪有心思查那个案子?还是先解决你这件事吧。”邰伟的声音很急切,“我正想找你呢。这两天我让j市的同事查了一下孙普,有点发现。” “什么发现?” “孙普是独子,父亲早亡,母亲也在他死后第二年过世了。不过,根据孙普同事介绍的情况,我们发现他有一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 “是不是姓魏?” “咦,你怎么知道?”邰伟有些惊讶,“不过,她的全名没查到。孙普死后,骨灰一直存放在j市的息园殡仪馆,2006年的时候,有人以孙普亲戚的名义,把他的骨灰迁走了。” “迁到哪里?” “还没查到。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邰伟顿了一下,“今天是阴历十一月十三,是孙普的生日。” 阴历十一月十三,节气:大雪。 古人的智慧不可估量,几千年前的先贤就已经把变幻莫测的气候研究得清清楚楚。几千年后的今天,这座地处北方的城市上空已然阴云密布,零星的雪花缓缓飘落。 所谓命运,是否也像这节气一样,不管岁月如何变换,该来的,一定会来? 吉普车飞驰在城郊的公路上,前方一块路牌上显示,c市唯一的墓地——龙峰墓园就在1.7公里之外。 魏巍长期生活在c市,如果是她将孙普的骨灰从j市迁走,最大的可能就是将其重新安葬在龙峰墓园里。今天是孙普的生日,魏巍也许会在那里出现。 夜色中的龙峰墓园一片寂静。方木把车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径直来到墓园管理处。敲了半天门,一个醉醺醺的看更人才出来开门。方木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看墓位资料,看更人却说资料库的钥匙不在自己手里,想查看,只能明天一早再来。 “再说了,谁大晚上的来墓地看墓位啊?” 方木无奈,又问2006年以后新建的墓址,看更人指指右侧的一片小山,就躲进去继续喝酒了。 龙峰墓园依山而建,山脚下是管理处、停车场、焚化处及告别厅,墓群则安置在半山腰。方木穿过停车场,在呈半环形排列的告别厅前匆匆而过。此时,告别厅里门窗紧闭,一片漆黑,门前的甬路上还有一些来不及扫除的纸钱,踩上去沙沙作响。 夜色渐浓,风声骤起。 走到山脚下,方木稍稍歇息了一下,就沿着水磨石铺就的甬路拾级而上。走到第一排墓碑前,方木用强光手电照了照手边的墓碑,看到上面的刻字依旧清晰,凹痕中的漆色也未褪去,心想看更人的指示果然没错。于是就耐心地一排排查看起来。 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不可能再有人前来拜祭故人。所以,这片墓区里一片死寂,半点灯火也看不到。唯一能起到照明作用的,只有方木手里的强光手电筒。然而,方木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魏巍很可能就躲在这里。 孙普曾有个女朋友,方木虽然没有立刻想到,但是得知后也不觉得特别惊讶。九年前,方木在调查j大系列杀人案时,曾多次到图书馆的资料室里查找线索。有一次,在走廊里等候资料室开门的时候,方木听到孙普和另一个人通电话的声音。虽然他已经不记得当时通话的内容,但是凭直觉,方木也察觉到孙普在向对方解释着什么。现在想起来,能让孙普如此急切地自证清白的,应该就是他的女朋友。至于魏巍这个名字,方木肯定也在九年前听到过。当方木在病房里第一次见到魏巍时,却误以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于那个同名的作家。 一切看似巧合,更像是命中注定。 强光手电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放出惨白色的光芒,那些被光柱照射到的照片和名字也反射出诡异的各色姿态。光影斑驳中,凝固在墓碑上的面容仿佛生动起来,似乎在责怪这个打扰了一夜清梦的闯入者。 方木查找的速度很快,十几分钟后,前三排墓碑已经清点完毕,没有发现孙普的墓碑。他站在第四排墓碑前的甬道上,先用手电筒向墓碑间扫射了几下,没发现人迹和尚未熄灭的火源,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查看。 刚刚查看了几个墓碑,方木就意识到这里曾经来过。他站在原地,默数了几下,再走过去的时候,果真看到了周老师的墓碑。他没时间做过久的停留,匆匆鞠了一躬之后就继续查看。 第四排里没有孙普的墓碑。 在第五排里,方木加快了查找的速度。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面容在强光手电的光柱中一闪而过。那些高低错落的墓碑宛若一排排等待访问的亡灵,垂首肃立,只用眼角窥视着这个与他们身处两个世界的男子,似乎在悲叹自己的死,嫉妒他的生。 这种感觉让方木很不舒服,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然而,越往前走,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就越强烈。似乎这些亡灵的气息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牢牢地困在里面,难以逃脱。 方木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即,他睁大眼睛继续查看着旁边的墓碑,边走边小声念出逝者的姓名,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快走到这排墓碑的尽头的时候,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视线:杨锦程。几乎是同时,这三个字也在方木的嘴里轻吐而出。 他怔怔地看着墓碑,照片中,杨锦程身着西装,扎着领带,那个自信傲慢,自命为神的男人栩栩如生。 方木转过头,盯着后面几排肃立的墓碑。它们整齐地排列着,也在默默地回望着他。 在这里,还有哪些曾和我的生命发生过交集的人? 方木一下子忘掉了来到龙峰墓园的初衷,在墓碑间小跑起来,边跑边用强光手电扫射着那些墓碑。 鲁旭。谭纪。姜德先。黄润华。邢至森。丁树成。梁四海。梁泽昊。金永裕…… 很快,方木就跑不动了,背靠在一个墓碑上大口喘息着。大理石的凉意很快就透过衣服传递到他的身上,他却丝毫觉察不到,似乎整个人都冻成了一个冰坨。 这些人,有的是战友,有的是仇敌。 你们已然堕入轮回,而我,还在这里苦苦挣扎着。 死,未必是解脱,生,却一定是折磨。然而,有些人的生存,就是为了阻止更惨烈的死亡。 方木直起身来,看着那些伫立在夜色中的墓碑。属于他们的,在黑暗中一点点凸显出来。 总有一天,我会加入你们的行列,但不是现在。今晚,无论你曾是我的战友,还是仇敌,都请帮助我。 方木渐渐平静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扶正眼镜,感到内衣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身上是冰冷的触感。他离开一直倚靠着的墓碑,转过身,随手用强光手电筒扫了一下墓主的姓名。 惨白的强光一闪而过,方木的眼睛却一下子瞪大了。 那张镶嵌在墓碑顶端的面容,正是方木自己。 刚刚开始流动的血液在一瞬间再次被冻结。方木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另一个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我,已经死了么,还是在你心中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恨我至此,以至于用这种方式诅咒我? 第213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4) 难道,你想让我生前与死后都不得安宁?难道,你…… 方木急速转身,果真,正对着这块墓碑的,就是孙普的墓碑。 他后退两步,立刻意识到两块墓碑的不同之处——自己的墓碑要比孙普的足足矮上十厘米。 躬身谢罪。 方木突然笑了,且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自己踉跄连连,最后倚靠在自己的墓碑上方才站稳。 几秒钟后,笑声骤停。他仰起仍留有一丝笑意的脸,表情却变得狰狞凶狠。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额头上,竟没有融化,似乎体温早已降至冰点。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方木垂下手,强光手电筒的光柱汇集在脚边,形成一个醒目的亮点。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越来越强的寒风穿过松柏树的枝条,仿佛有人在半空中嘶喊哭号。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方木掏出烟盒,点燃一支,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在江亚的杀人现场留下那些撤销案卷编码——你是想告诉所有人,有关孙普的一切都不可撤销是么?” 淡蓝色的烟气盘旋着上升,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打散,转眼就消失无踪。 “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懦夫、狭隘的自大狂。”方木似乎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依旧对着面前的一片虚空说着,语气平静,却十分坚决,“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我亲手抓住的恶魔中,他是最差劲的一个。他只会模仿,为了完美复制他人的犯罪,他甚至会强奸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身为他的女朋友,你不觉得恶心么?” 不经意间,雪花变得越来越大,漫天飞舞中,竟酷似一张张送葬的纸钱。 “你给我选的墓碑不错,结实、牢固。等我死了,希望就葬在这里。”方木用强光手电敲敲身下的墓碑,清脆的声音在雪夜中分外响亮,“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对他谢罪。他不配。即使到另一个世界,我同样不会放过他。” 方木扔下手里的烟头,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知道么?我在这三十几年中,做过的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在他脑袋上开了一个洞!” 话音未落,方木就听到脑后传来一阵风声。 方木下意识地一低头,立刻感到头顶有一个重物掠过。尽管他的动作够快,右脑上方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扫到了。 不觉得疼,只是大脑在瞬间一片麻木,仿佛脑子被震成了一锅稀粥。几乎是本能,方木踉跄了一下,急速转身,用强光手电筒向身后照去。 袭击者被照到眼睛,视线受扰,高举的棍状物向前胡乱挥舞了一下,擦着方木的鼻尖掠过,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墓碑上。 同时,她整个人也暴露在强光手电之下。尽管她立刻隐藏到身后的树丛中,方木还是看清了——不合身的黑色风衣,脚上是大号的帆布鞋,长发,苍白的面孔,血红的眼睛。手里是一段粗粗的树干。 正是魏巍。 渐渐有温热的液体从头上流下来,方木用手擦了一下,指间一片黏腻。冷风中,甜腥的气味直冲鼻腔。 他摇晃了一下,把手上的血在裤子上擦擦:“身手不错——比孙普那个王八蛋要强得多,他用枪都没能干掉我……” “你住口!”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突然从树丛中传来,“你不许这么说他!不许!” “这不是人身攻击,而是客观评价。”方木笑笑,“你出来吧,我们谈谈?” 树丛中一片静默。 “鞋子和衣服从哪里来的?”方木想了想,补充道,“从杂物间里拿的,那个大纸箱里,是吧?” 魏巍依然没有回答,只能看见树枝轻轻摆动,隐隐有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传来。 方木用强光手电在树丛中扫来扫去,光影斑驳间看不到人影,却看到这片树丛之后是一片巨大的虚空。空谷间风声骤然变强,仿佛有无数亡灵在半空中盘旋、呜咽。 方木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是这片墓区的尽头,树丛背后就是一面高达十几米的断崖。 魏巍如果想离开这里,要么跳崖,要么翻过这座小山向西侧再下山。空无一人的山野中,只要她上山就肯定会被方木发现。最后一个选择是从墓群间的甬路逃走,而那里恰恰是方木站立的地方。 如果她选择继续对峙下去,气温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魏巍的衣裤和鞋子都是从医院里临时偷来的,且都是单衣单鞋,在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夜里,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实际上,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想到这里,方木心下放松了不少。然而,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受伤的头部已经肿胀起来,伤口上的血虽已凝结,痛感却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似乎有一条不停扭动的蛇在伤口里搅来搅去。这感觉让他恶心,还伴随着时时袭来的眩晕。 方木慢慢地退到孙普的墓碑旁站稳,双眼不停地在那片树丛中搜索着,然而,强光手电的光柱所及之处只能看到随风摇摆的树枝,偶尔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仔细分辨,才发现那只是一块立于林间的怪石而已。 突然,方木踢到了一个物件,随即就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脚下照去,只见半个破碎的酒瓶正在地上兀自翻滚着。几乎是同时,方木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向自己的头颅飞来。 他急忙向后闪去,那东西在眼前掠过,“咚”的一声砸在身后的树干上,又沿着山坡咕噜噜地滚落下来。 是一块山石。 方木咬咬牙,面对树丛冷冷地说道:“没有别的招数了么?准头不怎么样啊。” 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躲藏,或者在寻找下一次攻击的时机。 方木想了想,又看看脚下。除了那个碎裂的酒瓶之外,孙普的墓碑前还摆着一瓶五粮液,一盒尚未开封的芙蓉王香烟和一块小小的蛋糕。 “对了,今天是孙普的生日。”方木笑了笑,索性坐下来,拧开酒瓶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穿过喉咙和食道,瞬间就在体内升腾起一股暖意。几乎是同时,头上的伤口也剧烈地疼痛起来。 “祭品有点寒酸。钱也是在医院里偷的吧?”方木拆开烟盒,抽出一根点燃,“如果加上我的脑袋,会不会让孙普更高兴呢?” “不要动他的东西!”一声尖利的吼叫在树丛中响起,方木立刻判明了魏巍所处的位置,死死地盯住那里,全身渐渐绷紧。 “你还记得他喜欢芙蓉王?”方木又吸了一口烟,“他是个卑劣的杀人凶手,为了他这么做,值得么?” “那不是他的错!你们拿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魏巍的声音尖锐、颤抖,仿佛刀尖划在玻璃上,“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人!” “江亚也不能?”方木打断了她的话,“你把他培养成第二个孙普,不就是为了告诉我,孙普从来不曾消失么?” “对。”魏巍的声音中不乏恶毒的快意,“你以为你害死了孙普,就天下太平了?不,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会结束,都不可撤销!” 是什么样的爱,能让一个人疯狂至此? 方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是江亚?” 魏巍报以同样的沉默。良久,低沉、缓慢的声音在大雪中传来。“他有某种特质:苦难。隐忍。耐心。细致。渴望获得认同。”魏巍的声音渐渐变得苦涩,“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为了心爱的人可以不顾一切。” “你这么有把握?”方木皱紧眉头,“你了解他的一切么?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魏巍飞快地说道,“你是说那个医生么?手术第二天我就醒过来了。但是我要等下去。我要看看江亚会怎么做。当我从护士嘴里听到那个医生失踪的事情,我就知道我没有选错人。” “然后,”方木慢慢说道,“然后你就伪装成植物人——这么久?” 魏巍笑起来,凄厉的笑声在墓地上空久久回荡着。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是我了解所有的事情。我甚至可以从江亚观看的电视节目和报纸中猜到他要杀谁。他每天都来医院陪伴我,只要他提前走掉,我就知道当晚他要动手了。”魏巍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息,似乎难以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而你们这帮蠢货压根不知道一个植物人会在那天晚上跟踪他,甚至连江亚都想不到。” 方木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悔恨于自己的大意,还是震惊于魏巍的疯狂。 雪越下越大,很快,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片洁白覆盖。那些默默肃立的墓碑仿佛披上了白色的蓑衣,静静地等待着这两个对峙的男女。 孙普墓前的蛋糕盒上也是一片晶莹。透过塑料膜,能看到精致的奶油花型和正中的鲜红色的心形果片。 方木怔怔地看着蛋糕,突然提高音量问道:“你爱江亚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似乎让魏巍感到惊讶,她的声音中甚至透出一丝慌乱。 “不,当然不!”魏巍仿佛在急切地分辩着,“我为什么要爱上他?他远远比不上孙普——即便这样,你们同样对他束手无策!” “是么?”方木冷冷地回应,“‘城市之光’?他已经暴露了,这束光再也亮不起来了……” “是么?”魏巍反问道,声音中充满揶揄,“你以为我只有江亚么?别忘了,我已经赢过一次了!” 方木愣住了,随即一骨碌爬起来,面向那片丛林吼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越来越强的风声,隐隐夹杂着一个女人阴冷的笑声。 “告诉我!还有谁?”愤怒和疑惑让方木红了眼睛,他环视四周,突然从地上拎起酒瓶,把白酒统统淋在孙普的墓碑上。 “我数到三,否则的话……”方木点亮手里的打火机,“我就让孙普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 丛林中突然出现一阵躁动,树枝也剧烈地摇晃着。 “一……二……三!” 话音刚落,方木就把手里的打火机扔向墓碑。随着“腾”的一声闷响,孙普的墓碑瞬间笼罩在一团淡蓝色的火焰之中! 几乎是同时,方木身后的丛林中声响大作,他下意识地转身,用强光手电向异响处照射过去。 魏巍站在丛林中,双臂平伸,宽大的风衣在身上随风摇摆。 方木脚下发力,向她急冲过去。刚踏进丛林,他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眼前的魏巍显得太过单薄,而且——她没有头! 上当了!那只是魏巍挂在树枝上的风衣而已! 方木正要停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他急忙转身,只觉得眼前一暗,身上立刻感到有人重压上来。后者的双手双脚都死死地缠绕在方木身上。方木站立不住,向后跌倒下去。同时,一个尖锐冰冷的物件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妈的,她居然还有刀子! 方木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免刀子直接刺中颈动脉,然而,脖子上的皮肤还是被刺破了。一击未中,魏巍的另一只手紧紧地卡住方木的咽喉,挥刀又要再刺。 论身体素质和力量,魏巍都远远不如方木,加之长期卧床,身体的协调能力更是差到极点。然而她把全身都牢牢地贴在方木的后背上,情绪癫狂之下竟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方木上半身被缚,一只手去掰魏巍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另一只手狼狈地在脑后抵挡着魏巍手里的刀子。电光石火间,手上和脖子上被连戳数个小孔。 鲜血瞬间就泼洒出来,方木好不容易抓住魏巍持刀的手,又因为鲜血的滑腻脱手而去。慌乱中,方木一把拽住了魏巍的头发,她疼得尖叫一声,手上却毫不松劲,刀子胡乱地在方木的头颈部猛戳着。 方木只得松开她的头发,继续在脑后抵挡着。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了布料质感的东西。方木立刻意识到这是魏巍的衣袖,急忙牢牢攥住,猛然发力,生生把魏巍持刀的右手拽了开来。 不料,魏巍并没有因为右手被缚而丧失攻击能力,她用左臂死死地卡住方木的咽喉,张开嘴向方木的后颈咬去。 方木立刻感到一排牙齿深深地扎进自己的皮肤里,疼得原地翻滚起来。魏巍依旧像顽固的小兽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方木。挣扎中,方木的姿势变成了半蹲,他运足一口气,双脚一蹬,整个人向后飞起,顺着斜坡重重地摔倒下去。 两个人在山坡上翻滚了几下,最后齐齐跌倒在墓碑间的甬路上。翻滚中,方木的头撞到石块和树干上,左眼已经毫无光感。魏巍的情形更惨,贴在方木背后的她宛若一个肉垫,撞击加上方木身体的重压,胸背遭到重创,嘴里已经咳出血来。然而,她把最后残存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脚上,依旧不依不饶地缠绕在方木身上。手里的刀子居然还在,她一边咳血,一边有气无力地在方木身上扎着。 方木全身多处受伤,整个人已经陷入麻木状态,只能感到魏巍手里的刀子浅浅地刺破自己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无力摆脱身上的魏巍,只能艰难地在地上匍匐前进。 孙普的墓碑还在燃烧着,火势却已经小了许多,只有墓碑基座上还残留着几缕蓝色的火苗。恍惚中,方木突然看到基座上的大理石板已经开裂,想必是低温加烈火灼烧的缘故。 裂缝中,一个黑色的盒子若隐若现。 方木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混沌的大脑中闪过一丝光芒。他不顾魏巍还在身后刺扎着自己,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掀起破裂的大理石板,把孙普的骨灰盒掏了出来。 身后的魏巍看清了方木的动作,惊叫一声:“你要干什么?别……” 方木勉力撑起身子,大吼一声,将孙普的骨灰盒远远地抛了出去。黑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那片丛林里。 几乎是同时,方木感觉到背上的压力一松——魏巍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踉跄了一下,直奔那片丛林扑去。 方木半跪在甬道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呼吸稍稍平复之后,他摇晃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尾随魏巍而去。 丛林里漆黑一片,走进去几步,甬道上的微弱火光就难以照亮这里。方木竭力睁大唯一还有视力的右眼,在树丛中艰难地寻找着。渐渐地,一团不断扭动的黑影浮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团黑影匍匐在地面上,边爬边疯狂地喃喃自语: “在哪里……你在哪里……” 方木背靠在一棵柏树旁,喘息着对那团黑影说道:“投降吧……你逃不掉了……” 第214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5) 黑影竟像听不到他的话似的,依旧趴在地上寻找着。 “对不起……你在哪里……” 方木摸摸腰里的手铐,咬咬牙,刚迈动脚步,就感到脚下踢到了一个物件,听声音,似乎是金属质地的。他弯下腰摸索着,很快就碰到了它。 老天保佑,居然是那支强光手电筒。 方木掂掂手电筒,尝试着按动开关。一道光柱霎时就投射出来。前方几米处,穿着病号服、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的魏巍也被罩在光圈之下。 “跟我回去,你逃不掉的。” 魏巍呆呆地看着方木手里的电筒,似乎对眼前的强光毫无反应。良久,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借着电筒的光芒茫然四顾。突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满是泥土和血污的脸上呈现出惊喜交加的表情。 方木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孙普的骨灰盒静静地躺在一堆枯草中间。 魏巍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仿佛那是一件失而复得的至宝。 方木的眼中,却是骨灰盒上那张充满自信和嘲讽的笑脸。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密林中,那张脸依旧生动、鲜明,宛若重生。 是你。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惨死。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一缕强光笼罩城市。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噩梦一再重演。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良善遭禁,暴戾横行。 是你!! 方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跑过去,赶在魏巍碰到那个盒子之前,飞起一脚。 在感到脚趾剧痛的同时,木盒轻飘飘地飞起来,在空中打着转,掠过那些松柏树顶,径直向山坡背后的巨大虚空飞去。 魏巍一声惊叫,随即像一头猎豹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半空中的木盒扑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然而,对方木而言,却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 木盒在空中缓缓坠落,撞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弹起,盒盖和盒体猝然裂开…… 一脸惊恐的魏巍大张着嘴,被乱发遮掩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耀着绝望的光芒。她徒劳地扑过去,试图用手接住那已经开裂的木盒…… 木盒在空中裂成几片,细腻的白色粉末泼洒出来,仿佛暗夜中舞动的幽灵,婆娑多姿…… 魏巍整个身体几乎横向飞出,右手竭力向前伸展着。然而,孙普的骨灰只在空中摇曳了一下,就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那幽灵仿佛心有不甘,却只能挣扎着顷刻消散,在魏巍的指间稍作停留,就飘向那无尽的黑暗中…… 在魏巍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那面深达十几米的断崖。 方木的心脏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那种疼痛无法形容,难以言表。 这是爱么? 最美好。最残酷。最快乐。最痛苦。最自私。最大度。最期盼。最绝望。 罪行不可撤销。爱,同样不可撤销。 方木一跃而起。 时间恢复正常流速的时候,方木的一只手死死扳住那块巨石,另一只手抓着魏巍的手腕。 魏巍的半个身子吊在断崖外面,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依旧失神地看着脚下的黑暗虚空。在那里,孙普的骨灰已经消散无踪,半点痕迹都看不到了。 十几分钟后,方木和魏巍回到墓碑间的甬路上。路过丛林的时候,方木找到那件黑色风衣,甩给了魏巍。 两个人都是伤痕累累。方木的头颈部创口无数,衣服上血迹斑斑,好在没有致命伤,还勉强撑得住。魏巍的情况很糟糕,不仅外形状若恶鬼,从她佝偻的身形和不断咳出的血丝来看,内脏显然已遭重创。 她变得安静了许多,始终背对着方木,半跪在孙普的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被熏黑的照片。良久,魏巍捧起积雪涂在照片上,用风衣的袖口慢慢地擦拭着。 方木背靠在自己的墓碑上,默默地看着魏巍的动作。此刻雪停风住,墓区里再次恢复宁静。那些松柏树也不再张牙舞爪,似乎刚才那场殊死缠斗从未发生过。 孙普的照片很快被清理出来,魏巍伸出布满血污的、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凝固的脸。足足半小时后,她艰难地俯下身子,动手处理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板。勉强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 方木看看她仍不时颤抖的身躯以及捂在胸口上的右手,低声说道:“去医院?” 魏巍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没必要。”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个瘤子是恶性的,即使当时的手术成功,我也活不长的。” “你现在得活着。”方木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你指认江亚。” “那不可能。”魏巍干脆地拒绝,“你可以抓我回去,也可以用正当防卫的名义杀死我——就像你当初对孙普做过的那样。” 她顿了顿:“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帮你抓江亚——绝不可能。” “为什么?”方木突然笑笑,“你爱他?” “别问这种傻问题。我已经不知道那种感觉了。”魏巍也笑了,她扭头看看孙普的墓碑,“现在他走了,彻底消失了……” 魏巍转过身子,看着方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也空荡荡一片了。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了。” 方木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内心一片平静。 是啊,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孙普的骨灰消散于狂风之中,粒粒微尘都落在山脚下的土地里。 所有的爱,缘起于他;所有的恨,也缘起于他。 但是谁又能肯定,等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那片土地上不会生长出丰美的草和鲜艳的花呢?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放下? 方木转过身,面向依然一片翠绿的松柏山林,低声说道:“你走吧。”魏巍十分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在确认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一个圈套。良久,她冲方木的背影微微颔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 直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消失在耳畔,方木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 他转过身,立刻感到浸透血液的衣领已经变干发硬,摩擦到脖子上的创口,疼得钻心。方木一边拽开领口,一边蹭到自己的墓碑前,坐在基座上发呆。 和孙普及魏巍的恩怨已然彻底了结。他还活着,魏巍也没有死。永远消失的只是那个早该消失的人。不管结局如何,魏巍和那些编码都不会再出现。曾以为不可撤销的,终将烟消云散。 与其纠缠,不如原谅。 方木突然很想抽一支烟。他摸摸自己的衣袋,刚才的激斗中,烟盒早已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看孙普墓旁那盒芙蓉王香烟,艰难地移步过去。刚弯下腰,就听到甬道尽头传来魏巍的声音。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夜色中,魏巍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你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江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 她顿了一下:“希望你还来得及。” 说罢,魏巍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方木呆呆地看着那片暗影,几秒钟之后,突然发足向山下狂奔。 单调的等待音从未让人感到如此漫长。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方木几乎已经把油门踏板踩断,时速表上的指针正接近危险的数字,然而,他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这些了。 雪后的城郊公路上一片湿滑。在路上小心翼翼的驾驶员们惊恐地看着这辆疯狂的吉普车,怀疑它在下一秒钟就会翻到路基下面,车毁人亡。然而,在不断的侧滑和摇摆中,这辆吉普车依旧飞也似的向市区狂奔。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您所呼叫的号码无人应答,请稍后再拨”,方木一边狠踩油门,一边拨通了杨学武的手机。 刚一接通,方木就大吼道:“快去找米楠,快!” “什么?”杨学武先是迷惑,进而焦急,“米楠怎么了?” “她有危险!”方木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快去!” “我马上去!”杨学武二话不说,立刻挂断了电话。 从龙峰墓园开进市区只用了短短十几分钟,然而对方木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此时已近晚上9点,市区内的车辆却依然很多。红灯,径直闯过。车辆拥堵,就在人行道上强行穿越。什么交通规则,什么职业形象,方木统统都顾不上了。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名字。 米楠!米楠! 电话突然响起。方木单手握住方向盘,急转过一个街角,几乎把路旁的垃圾桶撞飞,另一只手接通了电话。 “喂?” “我找不到米楠。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杨学武的声音同样焦急万分,“不过,手机定位显示她就在她家那栋楼附近。” “五分钟后到。”方木急忙补充道,“叫救护车,还有,你带着枪。”“知道了。” 四分半钟后,方木把车停在米楠家楼下,径直扑到楼下的对讲门前,狂按403室的门铃。 无人应答。 方木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又连按其他住户的门铃。很快,一个苍老的男声在对讲器中响起:“回来了?” “开门!快点开门!” “你是谁啊?” “警察!”方木急不可待地吼道,“快开门!” “嗯?你是哪儿的?”男声既慌乱又充满犹疑,“有什么事儿么?” “操!”方木不再跟他废话,急速查看着对讲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外侧罩着不锈钢制网格。方木把手插进网格间,右脚蹬在门上,随着一阵金属断裂的脆响,网格上的焊点被方木生生拉开! 方木丢下网格,挥拳捣碎玻璃窗,然后把胳膊探进去扭开门锁,立刻冲进了楼道里。 快步登上四楼,方木直扑到403室门前,连连拍打着房门。 “米楠,米楠!” 室内一片死寂,毫无声息。 方木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头上也是冷汗涔涔。 她不在家,还是已经…… 402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探头出来,看到状若疯魔的方木,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缩回头去。 方木来不及理会他,上下打量着403室的防盗门。厚重的铁门看上去牢固无比,光秃秃的门面上除了一个把手,再无可以下手的地方。 方木拽住把手,蹬住墙面,死命向后拉拽着。然而,无论他多么用力,防盗门除了发出难听的吱嘎声之外,依旧毫发无损。 怎么办,怎么办? 方木已经失去理智,一边徒劳地拉拽着房门,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米楠,米楠!” 正在此时,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杨学武就冲了上来。 只消一眼,杨学武就已经判明了情况。他一言不发地拽开方木,抬脚向门锁上猛踹,之后又去拉动把手,防盗门却仍然牢牢地镶嵌在门框上。 杨学武骂了一句,转身示意方木退后,随即拔出手枪,一手挡在额前,一手向门锁瞄准…… “你们在干什么?”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转头。 站在楼梯上,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挎着小小的塑料洗漱篮,手里举着咬了一半的冰激凌的女人—— 正是米楠。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杨学武甚至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脸不可思议。然而在方木的眼中,这个女人宛若从天而降,失而复得。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狂喜的么? 倒是米楠先反应过来,她看到一脸伤痕,浑身血迹斑斑的方木,立刻惊叫一声扑过来。 “我的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凉滑细腻的手指抚上方木的脸庞。方木怔怔地看着那双充满焦急与关切的眼睛,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学武尴尬地扭过头去,把手枪插回腰间,半是宽慰半是责怪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楼下的浴池洗澡,手机锁在柜子里了。”米楠匆匆回答,又把头转向方木,“你快说啊,你怎么了?” 方木却依旧没有回过神来,似乎仍然不能肯定面前的米楠安然无恙。他抓住米楠的手腕,如梦似幻般地喃喃说道:“你没事?” “我好好的啊。”米楠有些莫名其妙,转头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杨学武。后者耸耸肩膀。 “我也不清楚,方木打电话给我,说你有危险。”正说着,杨学武的手机响了,他向米楠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抬手把手机举向耳边。 手机铃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的大脑也在这一瞬间运转起来。 米楠毫发无损。那么,魏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江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 方木突然瞪大了眼睛,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巨大的恐惧感向全身笼罩下来。 不会,一定不会是她! 方木一把推开米楠,转身向楼下走去。刚迈出一步,就被杨学武拽住了。 “方木!”杨学武依旧把手机举在耳边,电话那头,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杨学武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震惊与痛惜。 他不敢,也不愿说出那个可怕的消息,只能紧紧地抓住方木,盯着他的眼睛,机械地重复着。 “方木……” 一切已昭然若揭。 方木却似乎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呆呆地回望着杨学武,试图在后者的眼神里寻找任何一丝可能是戏谑的神情,嘴里兀自念叨着: “不会的,不会的……” 第二十四章 忽略 雪后初晴,天色大好。整个城市被素洁的白色包裹,似乎一切纯美如初生。 市局。一楼。法医解剖室。 门忽然开了,杨学武探头出来,看看走廊里的两个人。方木呆呆地坐在长椅上,身上的伤痕都没有经过处理,血渍犹在。他盯着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手指蜷曲着落在膝盖上,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 靠在墙边吸烟的邰伟看到杨学武,投以征询的目光。 杨学武点点头,简短地说道:“可以了,进来吧。” 邰伟扔掉烟头,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足有几秒钟之后,方木才缓缓抬起头来,木然地盯着邰伟,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进去吧。”邰伟低声说道,“去看看她。” 方木的眼球转动迟滞,灰暗的瞳仁里毫无光彩。他移开视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刚直起腰,脚下就一软,差点扑倒在地上。 邰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勉力撑住他的身体,嘴里一声叹息。 杨学武神色黯然,默默地让出位置,等邰伟扶着方木走进解剖室,又重新关好房门。 第215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6) 室内一片安静。刚刚结束工作的法医老郑除去手套,垂手站在角落里。看方木进来,老郑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按了按。 “机械性窒息。”老郑轻声说,“凶器应该是一条不太粗的绳子。”方木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解剖台上覆盖着白色布单的静卧人体。 老郑无奈地摇摇头,小声对杨学武说:“还没做毒物分析,只是初步检验。”他朝方木努努嘴,“这是自己人。解剖过的,怕他受不了——让他看完整的吧。” 杨学武点点头,轻声说了一句费心了。老郑苦笑一下,摆摆手出去了。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挣脱邰伟的手,摇晃着向解剖台走去。 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女孩静静地仰面躺着,白色布单从头到脚覆盖,只有几缕蓝色的卷发露在外面。方木垂着头,怔怔地看着,又回头看看邰伟和杨学武,似乎在期盼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能告诉他:这是梦境,不是现实。 杨学武移开目光。邰伟略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走过来,把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这动作仿佛给了方木些许勇气,他重新面向解剖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之后,轻轻地掀开白色布单。 廖亚凡苍白的面容露了出来。 她的双眼微闭,细密的睫毛覆盖在下眼睑上,面色平静,仿佛还沉浸在一场无梦的好眠之中。 好心的法医拭去了她口唇边的血迹,只是脖子上的缢痕无法掩饰,在细腻的苍白皮肤上分外刺眼。 方木的呼吸骤然急促,整个人也摇晃起来。邰伟急忙扶住他,另一只手去拉动白布单,试图遮住廖亚凡的脸。 方木却一把抓住邰伟的手腕,手指几乎嵌了进去。邰伟默默地忍受着手腕上的剧痛,松开了白布单。 良久,方木放开邰伟,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颤抖着伸出手,在廖亚凡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光滑。冰冷。毫无生机的僵硬。 在廖亚凡重新进入方木的生活的几个月里,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亲密的身体接触。这对在旁人眼中,即将开始美好婚姻生活的男女,第一次肌肤相亲,竟然是在这里。 更何况,已然身处两个世界。 邰伟静静地看着廖亚凡,喃喃说道:“她真漂亮。” “是啊,她真漂亮。”方木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机械地重复着邰伟的话,“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呢……” 杨学武难过地扭过头去,伸手去拉解剖室的门。刚碰到门把手,铁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了。随即,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女人冲进室内,先是仓皇四顾,立刻发现了解剖台上的女孩。 “亚凡!”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从女人的胸腔里喷涌而出。她踉踉跄跄地扑到解剖台前,趴在女孩的遗体上,连连晃动着她。 “亚凡你醒醒啊!我是赵阿姨啊。”女人满脸是泪,疯狂地打量着那具僵硬的躯体,似乎不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活泼、美丽的女孩,“这是怎么了?亚凡你怎么了啊……” “大姐,大姐你别这样。”邰伟急忙把她从廖亚凡的遗体上拽开,“你冷静些……” 赵大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邰伟,转身冲到方木面前,狠狠地在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清晰的掌印立刻出现在方木的脸上,他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赵大姐宛若一只愤怒的母狮,扑到方木身上又踢又打。 “你把亚凡还给我!你答应我什么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方木被打倒在地,可是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抵挡,任由赵大姐在他身上狂乱地踢打着。 邰伟和杨学武冲上去,硬把赵大姐架开。即使被拖到墙角,赵大姐还是不依不饶地朝方木的方向猛烈地踢动着双脚。眼见自己被两个男人牢牢按住,赵大姐也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相信你……”赵大姐的哭喊声在空荡荡的解剖室里久久回荡,“我不该把亚凡交给你……我应该去死……不应该是亚凡……她刚过上好日子啊……” 邰伟的眼角也沁出泪花,他朝杨学武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架起赵大姐的胳膊,不顾她的踢打哭号,把她拽出了解剖室。 室内暂时归于平静。邰伟喘着粗气,转身走到方木身边。他依旧躺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邰伟蹲下身子,掰过他的头,上下打量着:“你没事吧?” 方木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看着邰伟,浑身颤抖着,喉咙里突然发出呜呜的声音。 邰伟吓坏了,急忙扶方木半坐起来,在他后背上连连敲打着。 “你别吓唬我啊。”邰伟边敲边看着方木的脸色,“想哭就哭出来,千万别憋着。” 方木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剧烈,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却始终牙关紧咬,似乎有重若千斤的东西卡在胸腔里。 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却半颗眼泪都没有。 “我去叫人,你别动,千万别动!”邰伟急了,跳起来向门口跑去。刚一迈步,就看到杨学武匆匆推门而进。 “方木,”杨学武看着瘫倒在地的他,一脸震惊,“江亚……来自首了。” 一楼大厅里气氛紧张,十几个警察如临大敌,个个把手按在手枪和电警棍上,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独自站着的男人。 旁边的侧门里,米楠拎着足迹箱,和几个警察匆匆而入。看到江亚的一刹那,米楠先是诧异,随即就被怒火烧红了双眼,几乎要冲过去,抡起足迹箱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江亚却看也不看其他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被邰伟等人簇拥着走来的方木。 “她在哪里?”江亚大声问道,“告诉我,她在哪里?” 方木闷闷地吼了一声,抬脚就要扑上去,被邰伟紧紧地拽住。方木挣扎了几下,竟伸手去邰伟腰里拔枪。 江亚居然毫无惧色,又上前几步,脸上的表情也几近狂乱。 “她在哪里……” 杨学武一个箭步冲上去,利落地放倒江亚,将其反剪双手,招呼其他同事:“上铐!”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十几个警察忙做一团,几个人在制止试图夺枪的方木,另几个人则围在被按倒在地的江亚身边,七手八脚地给他上手铐。 两个男人都在不断挣扎,彼此凶狠地盯着对方,似乎都渴望在下一秒钟置对方于死地。 “你把她弄到哪里了?”江亚的脸贴在地面上,声嘶力竭地吼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用魏巍要挟我……” “你给我闭嘴!”杨学武狠狠地在他头上打了一下,“你要自首是吧?好,给你准备好地方了!” “她是病人!你太卑鄙了!”江亚满脸都是灰尘,拼命扭动着身体,“你把魏巍交出来,我就自首,否则你别想让我开口!”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杨学武咬着牙,揪着江亚的头发把他拉起来,“你看我能不能让你开口!” “放开他!”方木突然停止了挣扎,用力推开邰伟等人。 杨学武惊讶地看着他:“什么?” “我要和他单独谈谈。”方木举起一只手指向江亚,“把手铐打开。” 邰伟立刻拒绝:“不行。” “你怕我杀了他,还是怕他杀了我?” “都有。”邰伟压低声音,“他已经在我们手里了,为亚凡报仇雪恨是早晚的事……” “不,你不了解他。”方木摇摇头,“你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对他意味着什么。” 邰伟一愣,略略沉吟了一下,对杨学武轻轻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方木和江亚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相对而坐。四目相接,彼此的眼神中都有足以将对方烧成灰烬的怒火。 只不过,双方都在竭力克制自己。 会议室外不时有轻轻走动的脚步声。不用说,邰伟、杨学武和米楠正紧张地守在门口。如果这间会议室中有任何异动,他们都会立刻冲进来。 方木先开口了:“为什么要杀死廖亚凡?” 江亚揉着红肿的手腕,看了看方木,平静地说道:“看不到魏巍,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你不会看到她的。”方木盯着他,缓慢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是谁把她带走了?”江亚上身前倾,凶狠地逼视着方木,“她是个植物人!如果没有人照顾她,她会死的!” 看到他焦急的神态,方木突然感到巨大的快慰。 “她不是植物人。”方木冷冷地说道,“昨天晚上,在龙峰墓园,她和我在一起。”他指指自己脸上的伤痕,“你觉得一个植物人可以做到这些么?” 江亚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足足半分钟后,才拼命地摇头:“不可能,你在骗我……” “我没必要骗你。”方木打断他的话,“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龙峰墓园看看。有一块被烧黑的墓碑,墓主叫孙普。” 江亚大张着嘴,看看方木,又茫然四顾,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难以置信。 “不可能的,她已经昏迷了快一年了……”他眼神发直,喃喃说道,“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她的确和你在一起,甚至在你外出杀人的那些晚上!”方木继续说道,“每次你杀完人之后,她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编码——你知道那是什么?” 江亚呆呆地看着方木,半晌才问道:“是什么?” 方木冲门外喊了一声:“学武!” 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就听到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你了解魏巍么?你知道她为什么接近你么?”方木重新面向江亚,“你以为那只是一见钟情?” “你住口!”江亚突然吼起来,“我不相信,除非我亲眼看到!” 杨学武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几分钟后,他就把一叠复印件摔在江亚面前。狠狠地瞪了江亚一眼之后,杨学武冲方木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一有情况就叫人。 区区几张纸,江亚却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他无力地把那些印有编码的照片扔在桌上,颓然向后靠去,不说话了。 “怎么样,是魏巍的字迹吧?”方木平静地说道,“我没骗你,你从始至终都被魏巍利用了。” 良久,江亚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孙普是谁?”他的目光中甚至带有一丝祈求,“那些编码是什么?” 方木想了想,决定告诉他实情。 一件往事。九年的隐忍待发。一团迷雾般的过往与现实,渐渐在江亚面前显露出原貌。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从嫉妒到不甘,最后归于一脸木然。 听罢,他依旧呆呆地看着方木,直到一声叹息。 “原来,她那么爱他。”江亚喃喃说道,眼中如梦似幻,“我一直以为,我才是她最爱的人。” “该轮到你了。”方木突然攥紧了拳头,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杀廖亚凡,仅仅因为她摔倒了魏巍?” 江亚把目光转向方木,却仿佛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旧茫然地自言自语:“……每次她看到那些令人生气的人、令人生气的事,都会说,要是他们统统死掉就好了……这个世界就会美好许多……我不能救她,但是我可以给她一个更强大的我,更好的世界……” “现在你知道了,你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方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自首吧。我保证你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自首?”江亚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在揣摩这两个字的含义,“自首,自首……” 突然,江亚笑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 “方警官,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么?那个叫狗蛋的孩子的故事。”江亚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那永远只是个故事。” “我要你自首。”方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逃不掉的。” “不。‘城市之光’宁可自己熄灭,也不会屈从于不公平的法律。”江亚提高了声音,“也许他过去是为了别人。但是,现在,他是为了自己——我向你保证,你会看到一个更加纯粹的‘城市之光’。” 方木再也按捺不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身下的椅子被他撞倒,轰然坠地。 几乎是同时,邰伟和杨学武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的米楠。 “你们来得正好。”江亚平静地看着他们,“我刚才说要自首是吧?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他伸出双手。 “你们处罚我吧。” 在廖亚凡被害的市人民医院杂物间里,警方没有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手印和足迹都在凶手作案后被细心地抹去。由于这里是医院的视频监控的死角,在监控录像中也没有发现线索。 “城市之光”保持着一贯的谨慎作风。 没有口供。没有证据。江亚在会议室中与方木的对话虽然被警方录音,却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当做指控江亚的依据。 即便他承认,在没有任何刑事证据佐证的情况下,依然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江亚因妨碍公安机关正常工作秩序,被处以治安拘留十五天。 廖亚凡的遗体将做进一步的尸体检验,如果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经方木及赵大姐同意,将在一周内火化。 入夜。邰伟送方木回家。 他把车停在楼下,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给方木点了一支烟,默默地陪着他吸完。 “要不,”邰伟小心地看着方木的脸色,“先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 方木摇了摇头,起身打开车门下车。 站在走廊里,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方木竟不敢去开门。足足十分钟之后,他才掏出钥匙。 进门。开灯。温暖的黄色灯光霎时盈满整个客厅。方木站在门口,像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这里。 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又有很大的变化。 那个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门口摆着那双旧运动鞋。泛黄的网面,磨起毛边的鞋带,鞋底还带着干涸的泥巴。 对了,是那天。c市今冬的第一场雪。这傻丫头不肯穿着新靴子踏雪回家…… 方木忽然感到呼吸困难,他移开目光,慢慢地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轻轻推开房门。 顿时,那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味道?方木每天都在这种味道中生活,却从未想过它来自哪里。 是洗发水?是沐浴液?是香水?还是只属于那个女孩的特殊的体香? 廖亚凡的味道。 方木点亮电灯,室内的一切清晰无比。 第216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7) 床上,是她的被子、她的毛绒抱枕;椅子上,是她的睡衣;桌子上,是她的化妆品和镜子;敞开的衣柜里,是她的衣服。 一切都和她有关。一切都再和她无关。 巨大的悲痛猝然袭来,方木摇晃了一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定。 所谓心痛,并不是心理感受,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性的疼痛。它埋在内心深处,无法减轻,如影随形。 在这十几个小时里,方木的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种可能。 如果他没有遇到南护士,那该多好。 如果他选择相信廖亚凡,那该多好。 如果他没有去龙峰墓园,那该多好。 如果他得知江亚会让他失去最爱的人,首先想到廖亚凡…… 那该多好。 一切都无法重来。就好像方木无法在紧急关头欺骗自己的内心。 爱,是一种本能。是一种自然反应。是一种难以遮掩的感受。 是第一时间想到的人。 只是,那个宛若野草般被忽略的女孩,最终死于方木的忽略。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追悔莫及的? 还没有带她去过公园。还没有好好陪她吃过一顿饭。还没有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还没有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地对她说一句—— 亚凡,我们结婚吧。 她,再也回不来了。 心脏仿佛被紧紧攥住,呼吸也快要停止。方木感到全身麻木,几乎是飘到椅子旁边,轻轻地坐下。 他把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死死地揪住头发。 要冷静。要克制。要面对。要为她报仇雪恨。 几分钟之后,似乎血液重新在血管里流淌起来。方木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在身上的口袋里慢慢地翻找。 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的烟盒早就丢了。 此时此刻,方木需要烟草,需要它平复自己的情绪,需要那烟气遮挡眼前熟悉的事物。他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着,很快在床头的柜子上看到半盒香烟。 应该是廖亚凡留下的。方木艰难地移步过去,拿起烟盒,突然发现烟盒下压着一张纸。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和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再抽烟,就剁手! 瞬间,压抑了整整一天的悲伤,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呼啸而至。 方木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第二十五章 夺走 一夜无眠。 他摇晃着走下阁楼的时候,并不知道已是几时几分。时间,似乎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店堂里一片漆黑,卷帘门和厚厚的绒布窗帘把阳光和嘈杂的人声尽数挡在外面。与一墙之隔的热闹街道相比,这里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幽闭空间。 寂静。黑暗。有周而复始的绝望和期盼。 他趿着拖鞋,慢慢地在店堂里走来走去。视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昏暗光线,店堂里的一切从暗影中浮现出来,仿佛是从墨汁里挣扎而出的古怪事物,还带着撕扯不断的淋漓液体。 他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心中仿佛这个店堂一般,空荡荡的,除了黑暗,只剩下一些毫无生机的物件。 女店员留下一封措辞简单的辞职信之后就离开了,连这个月的工资都没拿。也许,她真的发现了那个医生的头。不过这不要紧,那颗可恶的头颅已经被他烧掉头发,煮熟,撕脱所有皮肤和肌肉,砸碎颅骨,扔进俪通河里了。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再没有一个可以发泄怒火的玩具了。 可是,他真的还有必要发泄么? 一切都是骗局。所谓的爱,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的幻觉而已。他只是一个供人驱使的棋子,即使在“城市之光”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保护神的今天! 他并不恨她,甚至连寻找她的欲望都没有,更别说去追问那个可笑的问题。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失去了她,却得到了一个万众瞩目的名号——城市之光。 多么响亮的名号,炽热,猛烈,带有强大的气场和不容否认的正义感。 她既然没有昏迷,就一定听说过“城市之光”。 如果有一天可以再见,他会平静地面对她,感谢她曾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了无比重要的角色。一切拜她所赐,但是他不后悔。她激发了他内心强大的一面,让他知道自己不仅可以在这个城市立足,更可以改变它。 也许她会怅然若失吧,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已经远远超越了她试图将其塑造成的那个人。 突然有人轻轻地敲打着卷帘门。他一怔,立刻从沉溺其中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会是谁呢?那个警察? 他第一次对杀人感到一丝悔意。她并不是植物人,也许那次摔倒,是她有意为之。诱使他杀死那个无辜的女孩,也是她的计划之一。 他来不及多想,顺手操起桌子上的一个铜质烛台,藏在身后,走到门旁打开了卷帘门。 厚实的玻璃门后,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男孩,抱着几本书,好奇地打量着他身后的店堂。 “老板,今天营业么?”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营业。” 为什么不呢?生活还要继续,那缕光还要继续照亮这个城市。 他打开店门,把客人让进来。然后迅速上楼洗漱完毕,穿着整齐后,给客人端上今天第一杯咖啡。报以亲切的微笑后,他看看东北角那张尘封已久的桌子,伸手拿起“预定”的桌牌扔在吧台上。 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主要是前来复习期末考试的学生,不时有人起身去书架上查找参考书。咖啡和甜点的香气弥漫在店堂里,伴以翻动书页的声音和几对情侣的窃窃私语,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 他坐在吧台后面,看看东北角的那张桌子,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子正面对着一本厚厚的心理学著作冥思苦想。 他笑笑,转头打开网页,细细地浏览起来。 下一个被“城市之光”焚烧殆尽的,会是谁呢? 廖亚凡的遗体经检验完毕,排除了其他致死原因的可能。案发第五天后,遗体被火化完毕。邰伟曾想帮方木张罗一个葬礼,公安厅、市局和专案组的成员们也很支持。方木的反应却很冷淡。人都死了,生者再悲痛、再怀念,她又如何能感受得到呢? 方木只想得到廖亚凡的骨灰,却遭到赵大姐的激烈反对。火化当天,赵大姐几乎哭得昏死过去。滚烫的骨灰盒刚一到手,她就死死地抱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人再碰它。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赵大姐看着一脸乞求的方木,凶狠又坚决,“亚凡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我的孩子,永远是我的!” 你不曾爱过她,就让她和爱她的人在一起。 爱过,还是不曾爱过,这也是几天来一直纠缠着方木的问题。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任何一点可以减轻他的内疚的片段,然而,却只是徒劳。 他没有让廖亚凡体会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夫妻之爱的感觉,两个人最后一次对话,也是以方木的指责告终。 廖亚凡至死也没能得到方木的爱,哪怕是最起码的信任。 这种纠结让方木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他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似的,浑浑噩噩地在那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生活着。足不出户。每天除了在回忆中搜肠刮肚,就是睡觉。几乎不吃任何东西。每次从睡梦中醒来,他都有几分钟以为廖亚凡还在这间房子里——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或者在卧室里细细妆扮。甚至在他昏昏沉沉地去卫生间的时候,还要习惯性地敲敲门,等待那句不耐烦的女声:“有人!等会儿!”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直到他垂手站在门口,一点点清醒过来。 也许每次入睡,都是一次生死轮回的过程。睁开眼睛时,一切宛若初生。然后,生者要慢慢捡拾记忆的碎片,不情愿地拼接起来。深吸一口气,故作坚强地面对骤然灰暗下来的今天。 边平给方木放了长假,每天还要致电问候,然而,不管他怎么询问,方木的回答永远只是“嗯”、“啊”。然而,这样简单的回应仍然让边平稍感安心。他非常了解这个家伙,只要他不去杀人,或者不被人杀死,就是万幸。 有着同样担心的不止边平一人,还有邰伟。下班后来看看方木,几乎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情。尽管每次看到方木,他都是同一个样子——靠坐在沙发床上发呆,或者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手里夹着一根几乎燃尽的香烟。然而,邰伟仍然认为自己的探望十分必要:如果不是他带着食物过来,并且看着他吃下一些,方木会把自己饿死在屋子里。 今天傍晚,邰伟又如期而至。他敲了半天,方木才来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方木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沙发旁坐下,脚步虚浮,整个人似乎轻飘飘的。 邰伟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馊味。他皱皱眉头,看到餐桌上还摆着他昨天带过来的水饺和拌牛肉。他瞧瞧方木,后者的装束和昨天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既没有换过衣服,也没吃过东西。 “我说,”邰伟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口说道,“你得出去走走。” 方木丝毫没有反应,依旧呆呆地目视前方,动也不动一下。 “你再这样下去,只有两种结果。”邰伟抓起方木的外套扔在他身上,“要么你把自己逼疯,要么你把我们都逼疯。” 这个“我们”,既有邰伟,也有米楠。 那天晚上之后,米楠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方木打过,却每天致电给邰伟,询问方木的情况。 她已经知道,如果不是方木误以为江亚要对自己下手,廖亚凡也许不会死。 长久以来的猜想和纠结之后,米楠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她来不及体味这种幸福和欢喜。因为,这个答案是用另一个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米楠没有向方木道歉,更没有责怪他,而是近乎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检验在医院杂物间里提取到的所有痕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别辜负我们。”邰伟轻轻地说,“特别是米楠,她已经快发疯了。” 这个名字让方木的表情略有变化,脸上浮现出交杂着悔恨和悲痛的神色。然而,几秒钟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坐在楼下的小饭店里,邰伟连点了几样肉菜。然后,在等待上菜的工夫,他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方木。 “dna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具无头尸体的确是那个医生。”邰伟低声说,“死者家属也确认了这一点。” 方木接过文件夹,抬头看看邰伟。 邰伟知道他的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有动机,但没证据。” 方木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又黯淡下去,他没有打开文件夹,直接扔在了桌面上。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邰伟看到方木的样子,心下不忍,“老子后半辈子就是什么都不做了,也要帮你报这个仇。” “没那么简单。”良久,方木摇摇头,“你不了解他。” “我不用了解他。我只要撬开他的嘴就行。”邰伟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冷酷表情,“你别小看哥们的手段。” 方木直直地看着邰伟,冷不丁开口说道:“从我当警察的第一天开始,你就跟我说,我不适合做警察。” 方木突然提到这个,让邰伟感到非常惊讶。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半晌才答道:“对。” “为什么?”方木紧接着逼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适合做警察?”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邰伟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觉得难以在法律之下解决问题,你就会采用自己的方式。” “所以你担心我会去杀江亚。”方木想了想,又问道,“所以你天天跟着我?” “对!”邰伟有些恼火了,“孙普、金永裕、梁四海父子——还用我继续说么?” 方木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邰伟。 “我不想提这些。”邰伟挥手让端着盘子走过来的服务员退回去,“可是,你是我兄弟。你不会永远都那么幸运,我不能让你把自己搭进去……” “那你呢?”方木突然反问道,“对于警察来讲,刑讯逼供和杀人有区别么?” 邰伟一时语塞。的确,无论是刑讯逼供还是杀人,都是严重违背警察职业操守的行为。 “可是……”邰伟有些不服气,急切地辩解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这就是一回事。”方木平静地说道,“我非常感谢你,我同样也不能把你搭进去。” 他突然一把抓住邰伟的手,力气之大,几乎把邰伟拽个趔趄。 “不管你认不认可,我现在都是警察。你记住——” 方木盯着邰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即使我死了,我也是警察!” 是的,我叫方木,我是警察。 这是他的选择,却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警察使命感。这个职业的天然属性就决定了它必然要穿梭于光明与黑暗两际,游走于法律边缘。完全恪守规则,做不了好警察。听起来虽然荒唐,却是每一个警察心知肚明的事实。 方木之所以会选择以警察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是因为江亚。 大柳庄爆炸案已经案发近一个月。任川这个名字早已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而“城市之光”的热度却丝毫没有降低。他已经彻底激发起这个城市中的暴戾之气。在街头巷尾的津津乐道声中,杀戮,似乎成为实现正义与公平的唯一手段。 做了坏事,就要去死! 这个城市中的人正在陷入前所未有的狂热与满足感中。是的,这里有一道光,有一个神,有一把随时可能挥向作恶者的头颅的镰刀。他是正义的,强大的,同时又是神秘的。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自己成为“城市之光”的下一个目标。 每个人又都变得肆无忌惮,似乎要把平日里对这个社会积攒下来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怕什么?有“城市之光”!他是我们的,是每一个人的。 你还敢像以前那样欺辱我么? 人人都在睁大眼睛搜索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丝“罪恶”,就像老鼠一样,只喜欢那些阴暗潮湿、肮脏污秽的角落。一旦自认为有所发现,就迫不及待地大肆宣扬。网络、报纸、电视台的热线电话——传播范围越大越好。 c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各种所谓丑恶宛如粘在箱底的腐臭秽物,被统统翻了上来。 恶被无限放大,善被粉碎成残渣。 第217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8) 每个人都期待着,期待那拒载的出租车司机、兜售不安全食品的小贩、恶语相向的公务员、满口谎言的保险业务员……全都死在“城市之光”的屠刀下。而他们自己,则希望成为那柄屠刀上的一段利刃。 在方木看来,江亚杀死的,不仅仅是魏明军和姜维利他们,而是这个城市的善意与希望。他让这个城市中的所有人,都蜕变成只有仇恨的野兽。 以暴制暴?不,不行。 只有天知道方木有多想杀死江亚!但是,那只是用一种恶行取代另一种恶行。一只野兽消灭掉另一只野兽。就好像狮子吃掉鬣狗。 这丝毫改变不了已然变成丛林的城市。 要想让这个城市的人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恢复这里的祥和与安静,只有另一道光。 方木低头看着手里的警官证,警徽镶嵌其上,熠熠生辉。 我叫方木。我是一个警察。32岁。我也许能活到60岁、70岁,或者更长。不管我能活多久,在我的余生中只有一件事情可做。 以警察的名义,熄灭那缕强光。 第二天一早,杨学武打电话过来,先是小心翼翼地问了问方木的恢复情况,然后通知他来局里开会。 8点55分,方木驱车抵达。一进办公大楼正厅,就看到米楠坐在墙边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地朝门口张望着。 看到方木进来,米楠紧张地站起来,似乎不知道该迎上来,还是留在原地。 四目相接,方木的心中又是一痛。他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勉强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给了米楠些许勇气,她走过来,不住地在方木脸上打量着。 “你还好么?” “嗯。”方木简短地回答,自顾自地走到电梯旁,伸手按键。 米楠有些尴尬,看看他,只能静静地陪着他等电梯。 电梯落到一楼,方木跨进轿厢,米楠也跟着走进来。方木按下4后,就抬头看着液晶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一楼到四楼,不过区区几秒钟的时间。对这对沉默的男女来讲,却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停在了四楼。方木不等电梯门开启就按下了开门键,刚要出去,就感到衣袖被米楠拽住了。 方木转过身,看到米楠已是双眼含泪。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我也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泪水从米楠的眼中刷地一下流下来,“我只想告诉你,我非常非常难过……” 方木想对她笑笑,脸上却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轻轻地把米楠的手拽开,转身走了出去。 分局长早早地等候在会议室里,看方木进来,主动甩了一根烟过来,又亲自帮他点燃。 “应该让你多休息几天的。”分局长略带歉意地说道,“不过,事关你未婚妻,所以我觉得还是你在场比较好。” 专案组成员陆续走进会议室,不管是否相熟,都要上来和方木聊几句,其中不乏开导宽慰之词。方木应付了几个人,很快就不想再开口。他理解大家的善意,但不想以一副被害人的面目示人,更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其他人。 全体人员到齐后,分局长宣布开会。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汇总、分析前段时间获取的线索和情报,以及对廖亚凡被害一案进行案情通报。 整体思路是: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搜集一切可能的线索,获取一切可能的证据,绝对不要放过“城市之光”。 如果说之前的被害人多是所谓的“恶人”,而让警方有所懈怠的话,这一次,死者是警察的家属,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专案组已派遣警力前往江亚位于罗洋老村的住宅进行搜查,获取尸骨一具及物证若干。各部门正对尸骨及物证展开检验和鉴定,同时,已做好准备向最高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请,对已过追诉时效的本案展开调查。 对魏巍的通缉令已经发出,正在全省范围内全力展开抓捕。经查,魏巍在2004年至2007年期间就读于j大,攻读博士研究生。在这三年中,魏巍多次前往j市公安局调研,怀疑她趁此机会盗取了孙普一案的全部案卷资料。根据现有情况,成功指控魏巍对江亚教唆杀人的可能性极小,但警方的目的并不在此,而是希望魏巍对江亚做出指认,因为她是“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的唯一目击证人。 至于廖亚凡在市人民医院被害一案,则毫无线索和进展。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凶手就是江亚,却因没有相关证据,无法进一步开展侦查活动。 铁东公安分局已将无头男尸案移交给专案组。警方高度怀疑江亚即无头男尸案的始作俑者,拟将本案与廖亚凡被害案及“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并案处理。 看似紧锣密鼓,按部就班,但警方步步紧逼的侦查活动也许只能走到这里。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证据。即使最高人民检察院批准罗洋老村杀人案重启侦查,仅靠证人跨越二十几年的回忆和证词,锁定江亚的可能性依旧微乎其微。证明狗蛋就是江亚,并不能说明下手杀死其父的就是他。就算在罗洋老村发现的硝铵炸药能与大柳村爆炸案的炸药做同一认定,仍然存在证据严重不足的困境。 留给警方的选择只有一个:严防死守,对江亚进行全方位监视。一来可以预防他再次动手杀人;二来,如果江亚固执地再次作案,就相当于给警方提供了寻找破绽的机会。 只是,江亚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早已心知肚明,短期内他还会作案么?如果“城市之光”决定从此销声匿迹,警方的严密监视又能持续多久?再者,即使他敢于再次作案,从他日渐纯熟的犯罪技术和更加强大的心理素质来看,他留下破绽的几率又有多大? 这种选择实属无奈。 会上,不时有人偷偷瞄向方木,因为从现有情况来看,为廖亚凡报仇雪恨的可能性很小。然而,方木始终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既然后半生的目标只有一个人,一件事,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算不算人生目标明确,或者说,有了明确的人生方向?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是如果发生在最好的朋友身上,这就叫固执! 但是,如果不是这么固执,他就不是方木了。 邰伟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的红灯。 在前一天的对话中,邰伟已经大致猜出方木的想法。以他对方木的了解,劝服他,根本不可能。唯一能让邰伟感到安慰的是,这一次,方木似乎不会采取过激的手段。然而,这样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就要在仇恨中度过自己的余生么? 邰伟觉得可惜,却不是为了方木察觉犯罪的天赋,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他很想为方木做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入手。 正在胡思乱想,邰伟突然听到一声尖叫,紧接着,一个女人恐惧的呼喊声就传进耳朵里。 “你干吗啊……快来人啊,抢包了……” 邰伟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从一辆现代轿车里探出头来,指着前方大叫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邰伟看到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精致的女包,正在车流间灵巧地穿梭着,向不远处的路口跑去。 邰伟骂了一句,抬手发动了汽车。此时,恰巧绿灯亮起,排队的机动车纷纷起步。邰伟看准距离,打算加速变换到左边的车道上。刚踩下油门,右前方的一辆宝马车连转向灯都不打,突然行驶到左边的车道上,试图提前穿过路口。邰伟正观望抢包者的逃跑方向,来不及刹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宝马车的侧后方。 几乎是同时,后面又传来一阵急刹车的刺耳摩擦声,又是“咚”的一声,另一辆丰田吉普车撞到邰伟的车上。 邰伟火了,降下车窗,对宝马车吼道:“前面的车,让开!” 宝马车主拉开车门走了下来,是一个留着平头,穿着貂皮短上衣的胖子。他先是查看了一下两车相撞的位置,发现宝马车的左后门已经凹陷下去。他顿时火了,扭头对邰伟骂道:“操你妈的,你瞎啊?” “你快让开,我是警察。”邰伟顾不上和他罗嗦,掏出警官证冲他晃了一下,“我在执行任务……” “警察了不起啊?”胖子猛地拽开邰伟的车门,伸手去拉他,“你说怎么办吧?我那是一百多万的车!” 邰伟推开他,抬头看看抢包者的逃跑方向,后者已经穿过路口,正沿着人行道一路狂奔。邰伟跳下车,打算徒步追赶,刚迈出一步,衣领就被胖子拽住,只听“刺啦”一声,皮夹克的领口处裂开一道口子。 “你他妈还想跑啊?”胖子依旧不依不饶,“少废话,先赔老子的车!” “那边有抢包的你没看到么?”邰伟又急又气,“我把车放在这儿,回来再处理!” “那我不管!”胖子依旧死死地拽住邰伟,“你撞了我的车,就得先赔我!” 路过的几辆车纷纷停下来看热闹,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邰伟边和他撕扯,边向抢包者那边张望着,眼看着他跳上路边一辆摩托车的后座,一溜烟开走了。 邰伟彻底火了,一把打掉胖子的手,当胸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胖子被推了个趔趄,短暂的惊愕后,立刻扯开嗓子喊道:“警察打人啦!”嘴里喊着,人却扑上来,劈头盖脸地向邰伟打着。 邰伟连连抵挡,头部和上身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心中顿时涌上一股狠劲儿。他瞅准机会抓住胖子的手臂和领口,扭身提胯,一个大背摔把胖子放倒在地上。 胖子几乎被摔得背过气去,干脆躺在地上耍赖,一边胡乱踢腾着,一边大喊道:“警察打人啦,欺负老百姓啦,撞车还打人啊……”邰伟喘着粗气,恨恨地指着胖子说道:“你他妈给我闭嘴……” 话音未落,眼前却闪过几道光,还伴随着咔嚓的快门声。邰伟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人正拿着手机拍照,其中一个年轻人,正用手机对着他,显然是在录像。 “别拍了,有什么好拍的!”邰伟更火了,“把手机收起来!” 年轻人很不服气,回嘴道:“警察就能随便打人啊?” “他在妨碍公务!”邰伟上前抢他的手机,“你先搞清楚情况再说!” 年轻人的表现比胖子还夸张,一边躲避,一边杀猪似的喊道:“快来人啊,警察打人啦,警察抢东西了……” 人群骚动起来,闪躲者有之,推搡邰伟者有之,指责声更是不绝于耳。 “太不像话了!” “谁给你欺负老百姓的权力?” “撞车还打人,给你惯的臭毛病!” “怕什么?咱们是纳税人,你们都是我们养的懂不懂……”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方木直直地看着电脑显示器,视频画面中,邰伟手指镜头,被撕掉一半的皮夹克领子搭在肩膀上,表情凶狠,睚眦俱裂。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翻看着视频下面的评论页面。这个名为《撞车又打人:c市某公安分局长当街逞凶》的视频在这家国内知名的视频网站上非常火爆,观看者已高达十几万人,是近几天来的热门视频之一。方木一页页翻看着评论,只看了两页,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还等什么啊,‘城市之光’出手吧,这种败类警察死一个少一个!” 方木继续向后翻找,呼吁“城市之光”干掉邰伟的人越来越多。静坐了片刻,他点燃一根烟,默默地吸完,然后起身拿起水杯,走到墙角的饮水机前接热水。 绿色的茶叶在杯子里旋转着,一点点舒展开来,仿佛随风摇曳的花朵。 突然,方木举起水杯狠狠地向墙壁砸去,哗啦一声脆响后,水杯变成一堆玻璃碎片,墙壁上出现一大片水渍,那些来不及泡开的茶叶在墙上停留片刻,不甘心地片片跌落。 方木没想到做决定的时刻这么快就到来,更没想到居然是他。 经过数次成功犯罪的历练后,“城市之光”的犯罪能力和心理素质已经远超过一般的刑事罪犯。特别是大柳村爆炸案,他选择了任川法官作为加害目标,并采用现场直播的方式公开自己的犯罪过程。“城市之光”试图用犯罪引发轰动效应的强烈愿望已经非常明显。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普通的“恶行”在他眼里已经不入流,更提不起加以“惩罚”的兴趣。如果他打算再次下手,目标肯定是具有特殊身份,能充分满足他的挑战欲望,且能展现出自身强大犯罪能力的人。 比如一个警察。 方木静静地坐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目光始终落在那片渐渐干涸的水渍上,直到那里恢复墙壁的本来面目。 他摁熄最后一根烟,披上外套,刚一迈步,就踩到了一片干透的茶叶。轻微的咔嚓声从脚底传出。抬起脚,那片翠绿的叶子已经彻底粉碎。 方木突然笑了笑。 一个小时后,分局长坐在办公桌旁,怔怔地看着方木。 “你再说一遍?” “我需要一支枪。”方木面色平静,吐字清晰。 “为什么?”分局长上下打量着方木,目光中充满疑虑,“你小子不会想干傻事吧?” “不会的。如果我想杀江亚,不用枪也能做到。”方木轻轻地摇头,“我让江亚失去了最爱的女人,保不准他会报复我——所以,我需要一支枪防身。” “哦。”分局长的表情放松下来,“如果真的出了事,我希望你第一时间通知我们,不要贸然行动。” “嗯,放心吧。” “用不用派几个人保护你?” “不用了。”方木笑笑,“我也只是猜疑,他未必真敢对我下手。”分局长点点头,拿起笔写了一个条子,递给方木。 枪库里,管理员把那张条子反复核对了几遍,抬头问方木:“要什么?五四、七七,还是九二?” “九二式。”方木又补充了一句,“转轮那种。” 手枪装在针织布枪套里,还有两盒子弹。方木仔细清点完毕,做了登记后,谢过管理员,把枪和子弹小心翼翼地装进挎包里。刚一转身,就看到杨学武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挎包。 方木冲他微微颔首,绕过他前行。杨学武却一把拽住他,轻声问道:“要不要帮忙?” 方木摇摇头:“不用,多谢。” 杨学武却没有放手的意思,依旧看着方木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事么?” 第218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49) “哦,没有……不,有事。”杨学武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个很不合适,但是——你跟米楠在一起吧。” 方木的眉毛跳了一下,随即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那天,你那么急着叫我去救米楠,我就知道,你非常爱她。”杨学武言辞恳切,表情却很复杂,似乎这些话让他很痛苦,“亚凡是个好姑娘,可是,她已经不在了。你和米楠彼此相爱,没有理由不在一起。她……因为亚凡的事情……她很难过。如果你可以……她会好受许多……” “别说了。”方木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米楠想要的,我现在给不了,将来也给不了。” 随即,他拉开杨学武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道:“但是你能给她,只要你耐心些,你和她,都会得到幸福。” 杨学武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似乎对他的话难以置信。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说的……是心里话?” 方木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绕过他,向电梯走去。 直到他消失在缓缓闭合的电梯门后,杨学武依旧怔怔地看着方木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震惊,有喜悦,更有深深的疑惑。 突然,旁边的茶水间悄然开启,米楠慢慢地走了出来。她死死地握着手里的杯子,滚烫的开水随着她的剧烈颤抖泼洒出来,流到手上立刻留下红红的印记。米楠仿佛感觉不到似的,只是盯着电梯,以及液晶显示屏上不断变小的数字。 第二天清晨。 方木早早地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他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在每一个角落里,他都要停下来,四处环视,似乎想把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牢牢记住。 随即,他拿出钱包,清点了一下现金之后,把工资卡放在餐桌上。然后,他坐下,从包里拿出手枪和子弹,摆在桌面上。 手枪经过非常精心的保养,散发着钢铁和枪油以及硝烟的混合味道。方木拿起枪反复端详着,看枪身在清晨的阳光下发出幽蓝的光芒。 “拜托你了。”方木喃喃地说道。然后,他打开弹仓,反复查看着,感觉满意后,他拆开一盒子弹,把子弹逐颗压进弹仓。把弹仓推回枪身,他拿起枪,掂掂分量,又把枪套穿在腰间,把手枪插进去,扣好搭扣。 做完这一切,方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 星巴克咖啡厅里。邰伟丢下一本杂志,不耐烦地看看手表。 方木约见他,邰伟并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会约在这个地方。四周都是谈情说爱的情侣和拿着笔记本电脑独自上网的年轻人。有什么事不能在局里说么? 有几个人不住地向这边看来,似乎认出他就是那个“当街逞凶”的公安分局长。邰伟暗骂一声,重新拿起杂志挡住脸。 妈的,老子现在是新闻人物了。邰伟悻悻地想到。 估计这就是方木约见他的原因。看到那个在网络上疯狂流转的视频后,邰伟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和委屈,第二个反应就是:机会来了。 对于自己很可能成为“城市之光”的目标这件事,邰伟并不感到害怕,相反,还有些兴奋。他并不像那些羸弱的被害人,而是一个训练有素、作战经验丰富的刑警。如果“城市之光”敢对他下手,他有相当的把握制服对方,将其绳之以法。 破案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帮最好的朋友报仇雪恨。 正想着,放在桌面的手机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是一条短信。邰伟拿起来,查看之后,脸上却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时,方木走进了咖啡厅。邰伟很快就看到了他,冲他挥挥手。方木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立刻过来,而是抬起头四下扫视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后,方木慢慢地走到邰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邰伟的表情略显惊讶,他朝身边的座位指指,示意方木坐下。 “找我什么事?” 方木既不回答,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邰伟哭笑不得,更感到莫名其妙:“你小子这是干吗啊,跟我演哑剧呢?” 方木还是不说话,眼神却变得越发复杂。 邰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也皱了起来。对视了足足半分钟后,邰伟的表情突然一松,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几乎是同时,方木拔出手枪,扳下击锤,对准邰伟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让咖啡厅里瞬间安静,紧接着,尖叫声四起。 邰伟以手捂胸,仿佛被重锤击中一般,仰面跌倒下去。咖啡桌也随之翻倒,一杯咖啡落在地上,瞬间就绽开一朵褐色的花朵。 方木把枪扔在邰伟身上,转身,抬头望向墙角。那里,是一架小小的视频监控探头。 第二十六章 熄灭 他的脸棱角分明,即使在略显模糊的视频画面中,也能看出他牙关紧咬,脸颊上凸起的肌肉分外清晰。 江亚怔怔地看着显示器,良久,慢慢地抬起手,将视频窗口的进度条拖到起点。 方木站着面对邰伟。拔枪。开枪。邰伟仰面倒地。咖啡厅内的顾客四散奔逃。方木转身面对视频监控器。 江亚一遍遍地播放着这段只有几十秒钟的视频,画面中的方木也滑稽地不断重复着拔枪、开枪和转身的动作。最后,定格在视频末尾。 方木盯着视频监控探头,也盯着坐在显示器后面的江亚。他脸上的眼镜片略有反光,但从双眼中暴射而出的锐利寒光仍然将江亚彻底穿透。 江亚颤抖了一下。是的,他暴露在视频监控之下,就是为了让自己看到。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老板,我已经叫了两次续杯了。”一个中年男人端着空咖啡杯走过来,不满地说道,“怎么回事啊?” 江亚猛地转过头来,似乎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中年男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江亚回过神来,脸上依旧冷若冰霜。他扫了中年男人一眼,突然清清嗓子,冲店堂里的客人喊道:“不好意思,闭店了。” 在一片抱怨和责难声中,“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里很快空无一人。江亚粗手重脚地收拾起杯盘碟碗,统统扔进水槽里。然后,他走到门旁,把卷帘门拉了下来。在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的一瞬间,江亚看到不远处的街角,有两个叼着香烟的男人一闪而过。 江亚撇起嘴,冷冷地笑了一下。下次遇到这些监视的警察,要不要送过去几份点心呢? 拉好厚绒布窗帘后,江亚没有像平常一样仔细检查店堂,只是草草环视一圈之后,就快步登上了阁楼。 阁楼的餐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各种资料,有枪械的结构和使用说明,也有铁东区的地图,摆在最上面的,是邰伟的照片。 江亚径直走过餐桌,打开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找到刚才浏览过的视频网站,把那段视频又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调大了音量,那声枪响在阁楼里久久回荡。 江亚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香烟,眼睛不时扫向显示器上的网页,表情复杂。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回到电脑前,浏览视频下方的评论页面。只看了几行,他的眼睛就一下子瞪大了。 “‘城市之光’现身!” 江亚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连连按动着鼠标,迅速查看着所有评论。果真,类似的评论越来越多。 “‘城市之光’原来是个警察!” “怪不得这么强,原来是条子……” “都露脸了,还有下次么?” …… 江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也慢慢涨红。突然,他甩掉烟头,飞快地在评论栏里敲下几个字:他不是“城市之光”!然而,鼠标的箭头在“发表”按钮上停了许久,最后,他又逐个删掉了那些字。 混蛋!这些混蛋! 那个羸弱的警察怎么可能是“城市之光”?这个城市的裁判之神是我!我才是“城市之光”! 他烦躁地站起身来,似乎胸口被一块大石头堵住,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连抽了两支烟,又在阁楼里踱了十几个来回之后,江亚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他走到餐桌旁,随手拿起一张邰伟的照片,上下端详着。 几天来,他已经把这个叫邰伟的警察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对他的身高、体重、居住地和工作地的环境、路线、手机号码、作息规律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已经制定了几套“报应方案”,只待时机成熟后就下手。然而,星巴克咖啡厅里的一声枪响让这些都变成了无用功。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这个城市的愚蠢市民们,居然认为方木就是“城市之光”! 原来他所说的“熄灭”,居然是这个意思。 方木,你在夺走了魏巍之后,连这个名字也要夺走么? 你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从万众瞩目的神,堕落成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小老板么? 你想让这个城市的人忘记我,记住你么? 你想把那些完美的、足以写进犯罪史的“报应仪式”,统统归结到你的名下么? 江亚突然出手,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一大沓打印纸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起来,又缓缓飘落在阁楼的地板上。 江亚喘着粗气,回头盯着床头旁边的笔记本电脑。视频画面里,方木冷冷地看着他,嘴边似乎多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你等着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这个城市知道,谁才是“城市之光”! 12月9日,c市宽城区太原北街49-4号发生一起枪击案。被害人被送往附近医院抢救,行凶者逃去无踪。警方迅速赶到后,对现场进行了详细勘查并提取痕迹若干。案发地点是一家星巴克咖啡厅,店内的视频监控系统完整地记录了整个案发过程。当天下午,就有好事者将该视频录像上传至网络。短短几个小时内,几十万网民已经通过观看这段视频了解此案。 12月10日,案发第二天,警方在巨大压力下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媒体通报了部分案情。警方证实,被害人为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副局长邰伟,凶器为一支警用九二式转轮手枪。邰伟胸部中枪,送医急救后陷入深度昏迷,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经追查警枪来源,并对现场提取到的监控录像进行比对,确定犯罪嫌疑人为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 警方已将方木的照片及相关特征下发至各分局及派出所,全城抓捕。 通缉令一出,c市哗然。 更慌乱的,是“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专案组及省公安厅。 专案组负责人及方木的顶头上司边平先后被省厅领导叫去问话。一个警察在大庭广众之下枪杀另一个警察,这是不能再大的丑闻。警方最初有意隐瞒,然而,案发现场的视频监控录像被上传至网络后,任何掩饰行为都只会招致更严厉的责难。 只不过,稍稍了解案情的人都清楚,方木肯定不是“城市之光”。至于他枪杀邰伟,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两人相识近十年,即便不能说是亲如手足,也是曾并肩作战的战友。方木拿到枪之后,没有选择去干掉江亚,却枪杀很可能成为江亚的目标的邰伟,难道他疯了么? 只有一个人知道,方木没有疯。 米楠在得知此事后,马上去找分局长,却被告知分局长及杨学武等人已经被紧急召往省公安厅。米楠没有停留,径直赶往省公安厅。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又扑了一个空。 据知情人介绍,邰伟在昏迷中曾有过短暂清醒,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边平的名字。边平得知后,立刻中断和省厅领导的谈话,马上来到邰伟就医的市公安医院。 米楠马不停蹄地来到市公安医院。医院里已聚集了大量警务人员和新闻媒体。在场的同事告诉米楠,分局长和边平正在邰伟的病房里,并嘱咐任何人不得进入。 “我必须要立刻见到分局长和边处长。”米楠焦急地对把守在病房外面的警察说道,“方木肯定不是真正的凶手,他开枪是有原因的……” 说着,她就要往病房里闯,却被一脸铁青的警察推了回来。 “我们接到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你是自己人,别让我们为难。” 几近失控的米楠又要硬闯,却感到手臂被人牢牢拽住。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是杨学武。 “学武?你来得正好。”米楠像看到救星似的,拼命地拉着他,“快!我们一起去找分局长他们,你是和方木最后见面的人,你了解他,你一定知道,他不会杀邰伟的……” 杨学武被米楠拽得连连摇晃,脸上却只是报以苦笑。方木枪杀邰伟的事情,同样让他感到震惊。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方木在走廊里和他的那段对话,与其说是表明心迹,不如说是临终遗言。换句话来说,方木在拿到枪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杨学武没想到的是,方木要杀的,居然是邰伟。 两个人在原地无声地撕扯着,几米开外,就是那扇紧闭的病房。病房里,是分局长、边平和昏迷不醒的邰伟。然而,那里并不安静,激烈的争吵声依稀可辨。突然,一个声音骤然提高了音量,听上去,似乎是边平。 “事到如今,我知道你不能再相信方木。但是,请你相信我,好么?”边平的声音里带着祈求,却有不容动摇的坚决,“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就行!” 话音刚落,病房里就陷入一片死寂。足足十分钟之后,分局长和边平一前一后地走出病房。 见他们二人出来,早已等候多时的记者们蜂拥而上,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个不停,十几只话筒也伸到了他们面前。 “案情有新进展么?” “邰局长的情况如何,何时能清醒?” “请问方木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警方认为是否有必要再次严格管理枪械使用?” …… 分局长和边平对视了一眼。边平点点头,分局长则重新面向话筒和摄像机,面无表情地说道:“刚才,医生告诉我们,邰伟局长已经被确诊为脑死亡。其他的,无可奉告。” 说罢,他就推开面前的记者,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边平紧随其后。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头儿!” 分局长和边平扭过头去,看见泪流满面的米楠被杨学武死死地拽住,正不断挣扎着。 “去找找他,求求你们,找到他,别让他出事……” 第219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50) 分局长咬咬牙,一言不发地转身继续前行。边平盯着米楠看了几秒钟,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急于探求更多真相的记者们簇拥着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米楠的腿一软,瘫倒在杨学武的怀里。 “救救他,救救他,我知道他想干什么……”米楠几乎哭得人事不省,“他会死的……”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只有一个问题:方木,你在哪里? 警方在寻找方木,因为他必须对自己的行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还要承担责任。 米楠在寻找方木,因为她希望他活下去。 江亚也在寻找方木,因为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个“城市之光”。 他不会离开c市,至少他现在无法离开。他一定就在这个城市中的某个角落,或是躲藏,或是伺机而动。 每个夜晚,江亚都会独自驾车出行,即使身后不远处就跟着一辆私家车外观的警车,他也毫不在乎。 方木放走了魏巍,让江亚失去了和魏巍当面了结恩怨的机会,这让他对方木心生恨意。但是,因为错杀廖亚凡的缘故,江亚对方木的恨意多少打了些折扣。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方木主动招惹到江亚的头上,而且是剥夺了他最重视的东西。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 那就来吧。你想玩,我就陪你玩到底。 江亚伸手打开车窗,寒冷的空气一下子灌进驾驶室。他瞟了一眼身后紧紧跟随的警车,笑了笑,迎着扑面的寒风翕动着鼻子。 他像一只猎犬,在钢铁森林中从容不迫地追捕猎物。那个四处躲藏的警察就是……该叫他什么呢,一只羸弱的兔子,或是一只愚蠢的山猪? 要知道,这家伙曾经佩戴着警徽,代表至高无上的国家司法权力。可是现在,他只是猎物,即将被咬断喉咙,吸干血液的猎物。 想到这个,就让人心满意足。 江亚突然有一种冲动,真该让那些无知的市民瞧瞧,“城市之光”是他这样强大、睿智、警惕又无畏。那个架着近视眼镜,苍白瘦削的文职警察,怎么配得上这个名号? 他骄傲又有些落寞地仰起头,竭力呼吸着这个城市的空气,似乎想在那夹杂着各种味道的无色物质里寻找那个人的气息。 你逃不了多久的。 江亚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氛围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警车已经悄然无踪了。 12月11日,警方对方木的住宅进行彻底搜查,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发觉方木有出逃的迹象。但是,鉴于方木的父母尚在国外,警方已会同铁路、公路及机场等部门,严查死守,坚决把方木控制在c市之内。同时,警方已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大规模搜捕行动,对任何可能被方木选为藏身地的位置都采取监控措施。然而,上述命令下达十几个小时后,警方再次下发内部通知,除进出c市的各交通要道依旧严密布控之外,其余警力立刻中止一切对方木的侦查活动,理由是等待上级领导的进一步部署。 没有人理解这个命令的真实含义,分局长和边平对一切疑问均三缄其口。 12月12日。阴。北风三到四级。又一股寒流即将袭向c市。暴雪将至。 晚8点半。 市公安医院里,几个医生带着实习生们转入住院部三楼的走廊,开始一天中最后一次查房。 本就是例行公事,所以查房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小时,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口。 负责把守的两个警察一脸倦色,抬头看看胸外科主任和其他医生,就挥挥手放行了。 对于主任来讲,这个叫邰伟的脑死亡患者是个奇怪的家伙。医院领导特意嘱咐,对他的病情只做常规检查即可,至于别的,不要问。所以他也只是随便翻了翻血压和心跳记录,草草问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其他人跟着他鱼贯而出,唯独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实习生在病床前站了几秒钟,静静地凝视着长眠中的患者,直到同伴在门口不耐烦地招呼他,这才脚步匆匆地离去。 回到走廊里,主任随口向同事问道:“那小伙子是谁啊?挺好学的。” “哦?”同事惊讶道,“我不认识他啊,他不是你的学生么?” 主任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向身后的队伍望去,这才发现,那个男实习生已经无影无踪了。 市公安医院门口,男实习生疾步走下台阶,边走边四处环视。阴霾的天空下,公安医院门口人迹寥寥,只有几辆出租车停泊待客。实习生边走边解开白大褂的扣子,随手扔在院内的长椅上。除下口罩的时候,他刚好走到一盏路灯下,昏黄的光圈中,方木苍白瘦削的面庞露了出来。 他四下张望了一番,双手插在外套的衣袋里,慢慢地向街角走去。 在这种天气中,路上行人很少。偶尔遇到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看他们各自的神情,似乎都在盼望着那个温暖的房间和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这种心情让他们无暇顾及身边这个形单影只的年轻男子,更没有留意他脸上警惕的表情。 方木沿着街边慢慢地走着,不时扭过头来打量着身边经过的人和车辆。转到一条小巷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两道车灯照射过来,随即,一辆白色捷达车在他旁边一闪而过。方木侧过头去,只看到模糊的车牌和两盏闪亮的尾灯。转眼间,捷达车就向左转,消失在前方的街口。 方木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看看铅灰色的天空,突然笑了笑,随即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嘴里,接着又拿出手机,按动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面向眼前这条漆黑的小巷。没有路灯,两侧都是高高的墙壁。方木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紧张,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但是,几秒钟后,他还是迈动脚步,向小巷里走去。 小巷里比想象得还要黑暗,如果不是还辨得清方向,方木几乎会撞到墙壁上。他圆睁着眼睛,徒劳地盯着眼前浓稠如墨的夜色,脚下不时踢到各种各样的杂物,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 这虽然是一条笔直的路,却有几个岔路口,各自通向未知的去处。经过那些墙壁间的空洞,仿佛在一只只半梦半醒中的巨兽面前走过。它们悄然蹲踞着,双眼紧闭,巨口大张,随时准备吞噬那些战战兢兢的猎物。每到这个时候,方木都要放慢脚步,留心倾听之后,才缓步通过。 他在等待着,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这让他感到恐惧,更感到一丝释然。似乎这个结局,已经让他期盼已久。 小巷只有两百米左右的长度,前方就是另一条马路,隐约可见灯光和偶尔经过的车辆。随着距离的逐渐缩短,方木望着那里,身上竟渐渐暖和起来。 明与暗。生与死。人间与地狱。明明可以走在灯光下,奔赴温暖的小家和丰盛的晚餐,为什么我要流连于黑暗的小巷,在一片寂静中等待那缕强光的降临呢? 这已经不是所谓命运或者职责的问题了,只是方木觉得必须要这么做,非此不能让一切彻底终结。 正想着,距离走出小巷只有不到五十米左右。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始终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懈。方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脚步轻快了许多,脸上却透出一丝失望。 难道,我看错了?难道,我始终等不到那个结局? 方木低下头,开始思考今晚要在哪里过夜,丝毫没有注意到,前方就是这条小巷的最后一个岔口。 最后一头睡兽。最后一张巨口。一切悄无声息,只是黑暗中的野兽之瞳已然开启。岔口中骤然增强的寒风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 方木察觉到危机降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个身影。一阵异响。一片黑暗。近在咫尺的光明与人间统统消失不见。 方木的头被一个塑胶袋牢牢罩住。 袋口迅速收紧,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死死地勒住了方木的脖子。方木本能地向那只手臂抓去,袭击者却丝毫没有松劲,另一只手向下按压方木的头部。方木的气管受迫,感觉眼球都要从眼眶中爆凸出来。他一边竭力呼吸着,一边挥动右肘向后猛击,却打了个空。袭击者用力向下按压着方木的身体,把他的头和躯干折成了危险的角度。方木的手脚胡乱挥舞着,却丝毫也起不到反抗的效果。情急之下,方木勉强蹬住地面,试图向后施压,将袭击者和自己都摔在地上。可是,脚下刚一发力,袭击者却就势将方木的身体转了半圈,抓着他的头向墙壁撞去。 方木的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窒息,只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变了方向,随即,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墙壁上。 额头剧痛。鼻子剧痛。大脑似乎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突然插入,又猛烈地搅动着。瞬间,方木就失去了思考和反应能力。当然,袭击者也没有给他思考和反应的机会,一击之后,他抓住方木的头,又对着墙壁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方木的头上还套着残破的塑胶袋,贴着墙,软绵绵地瘫倒下来。失去意识之前,耳边传来江亚清晰又凶狠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会来医院。你放心吧,他已经死了——你也快死了。” 江亚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又朝小巷两边看看。这狭长黑暗的地方依旧寂静无声,似乎刚才的暴行都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他俯下身子,把方木扛在肩膀上,一摇三晃地向岔路口走去。几分钟后,他来到小巷的尽头,看到自己的白色捷达车依旧停在角落的暗影里。江亚没有急着行动,而是静静地站在街口,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打开后备箱,把昏迷中的方木扔了进去。然后,他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在空中飘散的零星雪花中疾驰而去。 二十分钟后,白色捷达车驶进大学城。此时已近晚10点半,学子路上一片寂静,沿街各家商铺均已关门闭店。空荡荡的街面上只有被狂风卷起的纸片和被人丢弃的食品包装袋。江亚放慢车速,仔细地观察着车窗之外,虽然视力可及范围之内毫无人迹,他还是没有直接开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而是把车驶向了学子路后面的一片空地。那里曾经是一片棚户区,两年前被某地产公司买下后,准备建成商住两用的楼盘。拆迁基本完毕后,后期开发却因资金问题暂时搁置,因此,现在只是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 江亚把车开进空地中。足有一米多高的野草虽已枯黄,却依旧勉力维持着挺拔、浓密的原貌。白色捷达车开进去,只能露出车顶的部分。江亚跳下车,绕到车后,把方木从后备箱里拖出来,扔在枯草中。方木一动不动地任由江亚摆布,毫无知觉地瘫倒在地上。 江亚擦了擦汗,重新上车,发动,沿着学子路开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下车的时候,他特意向两侧张望了一下,前几日负责监视他的警察已经毫无踪影。 江亚笑了笑。这些警察不过尔尔,只坚持了几天就挺不住了。 他打开卷帘门,走进咖啡吧的店堂内,又回身仔细地锁好房门。做完这些,江亚快步走进卫生间,拉开其中一个隔间的小门。便池后面是一个狭窄的木门,门上只有简单的插销。他拨开插销,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条几米长的过道后,面前又是一道木门。他打开木门,寒风夹杂着雪花拥了进来,面前正是咖啡吧后面的那片荒地。 江亚站在咖啡吧的后门口,先是四处观察了一下,随即就把门虚掩,快步向野草深处走去。 方木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江亚冷冷地俯视着他,脸上渐渐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就像一个获得了期盼已久的玩具的孩子。 他弯下腰,把方木扛在肩膀上,慢慢地向咖啡吧的后门走去。 再回到咖啡吧的店堂里的时候,江亚已是筋疲力尽。他把肩上的方木重重地掀翻在地上,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喘息着。 重摔之下,躺在地上的方木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同时,他蜷起身体,右手伸到头上去撕扯那个塑胶袋。 江亚冷冷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飞起一脚踢在方木的头上。后者的头被踢得向后仰起,又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如果你不想遭受太多痛苦的话,就别再反抗了。” 方木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仰面朝天地躺着,胸口处略有起伏。 江亚的呼吸稍稍平复后,他站起身子,拽着方木的衣领,向吧台后面拖去。 掀起那块小小的地毯,活板木门露了出来。江亚打开木门,自己先探身下去,随即又把方木拖了下来。 方木瘫软的身体在木质楼梯上连连撞击着,最后一路滑落到楼梯底部。江亚点亮电灯,储藏室内一切如故,铁质货架沿墙而立,厚实的深蓝色布帘垂直不动,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男人。 江亚挪开北侧的货架,打开那扇铁门,又转身拽起方木,拖进了隔间里。 隔间里的陈设依旧简单,除了墙角的钢丝铁床之外,多了几只大塑料桶。江亚把方木拖到隔间中央的瓷砖地面上,伸手拽下了他头上的黑色塑胶袋。 方木血肉模糊的脸露了出来,耳朵上还搭着变形的眼镜框,额头上遍布淤肿和血痕,鼻子歪向一边,已然面目全非了。 江亚伸手摘下方木的眼镜,裹进黑色塑胶袋里丢到一旁。然后,他蹲下身子,把方木身上的衣服逐一脱掉。 很快,方木就变得一丝不挂,像一头待宰的牲畜一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江亚把方木的衣服扔在墙角,挽起袖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上已经被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扭头看看方木,鼻子里哼了一声,伸手拎起一只大塑料桶,走到北侧的水池边,拧开盖子,把塑料桶里的液体统统倒进水池里。 顿时,刺鼻的味道在狭窄的隔间里蔓延开来。江亚没有歇息,直到把几个塑料桶里的液体都倒进水池里之后,这才拧开水池旁边的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了进去。 那些液体被自来水稀释之后,味道稍有减弱,但依旧很呛人。江亚却毫不在意,似乎那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越来越兴奋。 第220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51) 水池被注满后,江亚关闭了自来水龙头,转身走向赤身裸体的方木。看到他依旧毫无知觉地躺着,江亚好像有点不甘心,就把塑料桶里剩下的一点液体倒在他的脸上。 凉冰冰的液体让方木的眼睛突然睁开,呼吸也骤然急促,随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江亚笑了。 “福尔马林。味道不错吧?”他扔掉塑料桶,俯身看着方木,“你得习惯这个味儿,因为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得在这里泡着。” 方木艰难地眨眨眼睛,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迷惑不解。良久,他的眼球慢慢转动起来,最后,聚焦在江亚的脸上。 “认出我来了?”江亚跨立在方木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方木微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 “很好。我是江亚。”江亚弯下腰,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是‘城市之光’。” 听到这四个字,方木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嘲弄,嘴角也微微上扬。随即,他那残破、肿胀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了几个微弱的音节。 “你说什么?”江亚皱起眉头,“我听不清。” 方木闭上嘴巴,眼睛半睁,用一种怜悯混合着讥讽的目光看着他。 江亚咬咬牙,俯身凑向方木,把耳朵贴近他的嘴。 “你再说一遍!” 方木最初没有出声,似乎在积攒本就不多的力气,然后,他张开嘴,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不是‘城市之光’,我才是。”方木的嘴边满是干涸的血渍,口腔里也沙沙作响,“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才是‘城市之光’。” 江亚铁青着脸,缓缓直起腰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得意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 “你哪一点能配得上‘城市之光’?”江亚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堆破烂!” “那不重要。”方木的声音微弱,却清晰无比,“即使你杀了我,人们也会记住我。” “不会!”江亚失去了控制,指着方木的鼻尖吼道,“要不了多久,这个城市的人就会看到,‘城市之光’又回来了!” 方木突然笑了,笑声喑哑,似乎胸腔里有两块铁片在互相摩擦。 “你可以继续去杀人,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这么做。”方木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但是,人们会认为,你只是个拙劣的模仿者。对吧,狗蛋。” 瞬间,江亚的脸上杀机顿现,他抬起脚,狠狠地向方木的脸上跺下去。 “不许,叫我,狗蛋——不许!” 沉闷的击打声在空荡荡的隔间里回响着,还伴随着轻微的骨骼断裂的声音。方木的脸已经彻底变形,大股大股的血沫从嘴里、鼻子里涌出来。随着每一次重击的袭来,方木的身体无力地抽搐、抖动着,他试图抬手去抵挡,却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江亚打累了,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墙壁上喘着粗气。方木的头垂向一侧,整个面部看上去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他四肢平展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皮肤已经变成可怕的青白色。 方木毫无反应,胸口也似乎不再起伏。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江亚双眼通红,歇斯底里地冲方木吼道,“我不会那么便宜你的!” 说罢,他又要冲上去,刚迈动脚步,就看到方木的腿抽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微弱却悠长的呻吟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哦——” 痛苦。纠结。还带有将死者对人世的留恋以及面对终局的释然。 喑哑的呻吟声宛若鬼泣一般,在充斥着福尔马林气味的隔间里,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江亚牢牢罩住。江亚怔怔地看着已不成人形的方木,竟不敢再次出手。 呻吟声持续了很久,渐渐微弱之后,化作一连串剧烈的咳嗽。随即,方木居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声断断续续,在江亚耳中,却像炸雷一般刺耳。 “你笑什么?”江亚伸出一根手指,抖抖索索地指着方木,“你这个废物你笑什么?” “收手吧,江亚。”方木咳出几口血沫,双眼半睁半闭地看着江亚,神色安详,“‘城市之光’已经完了……他该消失了……” 江亚愣住了,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终于明白,方木是来送死的。在所有人都认为方木是“城市之光”以后,他用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让那缕强光熄灭。 江亚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从狂怒到震惊,再到深深的绝望和哀恸。 “我停不下来……不能。”泪水从江亚的眼中夺眶而出,“我想改变一些人……一些事情……我不能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我要让魏巍知道,我比孙普更值得……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强大……” 他说不下去了,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把头抵在膝盖上,大声抽泣着。 “我不能……我停不下来……” 方木安静地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良久,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喑哑: “杀人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这个城市的人,不应该信仰你……” “那他们该信仰什么?腐败的司法和不公正的法律?”江亚猛然发作,跪爬过来,揪起方木的头发连连摇晃,“他们信仰‘城市之光’有什么不好?信仰善恶报应有什么不好?” 方木的头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摆动着,喉咙里也咯咯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断气。直到江亚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上,他才勉强喘过气来。良久,方木艰难地开口,声音更加微弱。 “那不是善恶报应……”方木的眼球转动已经越发迟滞,“‘城市之光’本身就是一种恶……” “是么?”江亚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语气变得冷硬凶狠,“善也好,恶也好,你都没有资格再评判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钢丝床边,打开长条塑料工具箱,从中拎起一把铁锤,掂掂分量之后,转身向方木走去。 蹲在方木身边,江亚把他的头掰向自己。 “看着我。对,就这样。”江亚凝视着方木的脸,后者也同样回望着他,表情祥和,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得承认,你是很棒的对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杀死你。”江亚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过,该说再见了。” 说罢,他瞄准方木的额头,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铁锤…… 突然,头顶传来砰砰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帘门。 江亚一惊,铁锤也停在了半空中。就在他犹豫的工夫,敲门声更加响亮。 他看看方木,后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来不及多想,他把铁锤别在腰间,快步走出隔间,穿过地窖,沿着木质楼梯爬了上去。 这么晚了,会是谁?警察?如果不开门,他们会不会破窗而入?后门是否也被发现了?现在逃跑还来不来得及? 一瞬间,无数问号涌上江亚的心头。他一边紧张地思考着,一边从活板木门下探出头来。 隔间里,一直瘫倒在地的方木突然抽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下巴蠕动起来,舌头也在口腔中艰难地搅来搅去,几秒钟后,一个包装完好的安全套,混合着血沫和断齿、碎骨,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方木喘息了几下,左手拿起安全套,咬住外包装的边缘,撕开。同时,他举起自己的右手,凑到已然肿胀不堪的眼前,竭力观察着。 右手中指的指甲缝里,一丝带血的皮肉隐约可见。 方木的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表情,他把右手中指塞进嘴里,凭牙齿的感觉对齐远节指骨关节。做完这些,他稍稍歇息了一下,似乎在勉力汇聚已然不多的力气。随即,他全身绷紧,狠狠地咬了下去。 剧痛让方木的身体痉挛起来,他弓起腰,双眼圆睁,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吼着。巨大的痛楚让本就神志不清的他几乎昏迷过去,然而他知道此刻万万不可松劲,否则就将前功尽弃。在他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咬断它。 在调集了全身每一块肌肉中的气力之后,随着“咯嘣”一声脆响,方木的五官骤然扭曲在一起,一股鲜血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抽搐着,用舌头把断指从口中顶了出来。 时间已经不多了,江亚很快就会返回隔间。方木满脸都是血水和汗水,颤抖着把断指装进包装袋,又塞进安全套里,勉强挽成一个死结后,送到嘴边…… 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出现在隔间门口。 江亚从活板木门中爬出来,并没有急于去门边查看,而是先冲进卫生间,穿过过道,把后门打开一条缝,对外面张望着。 门外依旧是一片寂静的荒野,只有狂风卷集着雪花,漫天飞舞。 他皱皱眉头,锁好门后快步回到店堂里。敲门声已经停止,江亚走到门边,打开玻璃门后,把耳朵贴在卷帘门上,除了寒风的呼啸,丝毫也听不到任何异响。 江亚犹豫了一下,走到距离门口最近的窗户旁边,掀起一角窗帘,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着。 空荡荡的街面上毫无人迹,只有不远处的一盏街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在它的映衬下,灯柱下的雪地时而洁白,时而昏黄。 刚才的敲门声,也许是风吹动了卷帘门,也许是某个夜归的醉汉。 江亚松了一口气,放下窗帘,转身走向吧台。刚一迈步,就听到脚下传来“咔嚓”一声。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一部手机正被踩在自己的鞋底。 手机的按键被触动,屏幕也亮了起来。江亚看着手机,立刻意识到这是方木的。不管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无心失落,这东西都不能继续开着。 江亚没有犹豫,抬脚连连重踩了几下,手机屏幕立刻熄灭,整个机身也四分五裂。江亚捡起手机的残骸,拆下电池,又拔出电话卡,随手扔进了吧台边的垃圾桶里。 钻入地下储藏室,回到隔间,江亚看到赤身裸体的方木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经过刚才一场虚惊,整整一个晚上积攒下来的疲惫瞬间就充满了江亚的全身。他突然感到厌倦,更多的是恐惧。 眼前这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人着实是一个顽强到可恶的家伙,即使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仍不忘对他加以否定和嘲弄。江亚不想再听到那些话,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记住那些直抵心底的词句。 “你改变不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城市。”江亚喃喃自语,似乎在为自己打气,“你赢不了我,因为你就要死在我手里了。” 你快消失吧。让一切快点结束吧。 江亚蹲在方木身边,凝视着那张残破不堪的脸。方木双眼紧闭,头稍稍向右偏,呼吸微弱到几乎难以觉察。 遗憾的是,不能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脑袋被砸碎,不能让我看到你眼中的光芒骤然消失。 江亚突然举起手中的铁锤,狠狠地砸了下去。 颅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隔间里发出回响,仿佛心有不甘,竭力想把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声音保留得更久。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在坚硬的瓷砖墙壁间来回往复几次后,那声音和它的主人的气息一样,彻底消失了。 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证言 12月15日。晴。 分局长坐在办公桌后,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面前的烟灰缸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他的脸显得苍老、憔悴,眼窝下有深深的暗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在办公楼里响起。分局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腕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落在桌面上。他下意识地抬头向墙上的挂钟望去,8点整。 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 等待音只响了半声就被接起,看来对方也一直守候在电话旁。 “老边。” “有消息么?”边平的声音同样疲惫,更显得急切,“或者新情况?”“没有。”分局长低声说道,“失踪的失踪,营业的营业,昏迷的还在昏迷。” 边平不说话了。良久,分局长试探着问道:“老边?” “嗯。” “我必须要下新命令了。”分局长艰难地说道,“这几天……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最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吧。” 说罢,边平就挂断了电话。 分局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直起身子,操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把杨学武给我叫来。” 杨学武很快就来到分局长办公室。没有寒暄,分局长开门见山。 “第一,调集所有力量,搜捕方木,一旦发现,立刻控制起来;第二……” 杨学武的表情复杂,嗫嚅了半天才讷讷说道:“分局长,能不能……” “第二,如果他拒捕,可以使用警械。”分局长提高了音量,“但是要活的,我要他亲口解释给我听!” 杨学武的神色稍有放松,连连点头。 “第三……” 分局长话没说完,就看见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米楠拿着一张纸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尴尬的分局办公室主任,嘴里还不依不饶地抱怨着。 “你这丫头,干吗急成这样啊……” “头儿,”米楠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那张纸拍到分局长面前,言语急切,“最高检做出批复了,同意追诉二十一年前的罗洋村杀人案。” “哦?”分局长拿起那张纸,浏览一遍之后,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杨学武。 杨学武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虽然可以立案了,但是,证据……” “我不管!”米楠突然尖叫起来,冲杨学武连连挥动双手,“把江亚抓起来!只有控制住他,方木才会安全!” 杨学武看着披头散发、几近癫狂的米楠。她瘦了很多,皮肤黯淡无光,唯独双眼还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可怕光芒。 他咬了咬牙,回头望向分局长。 分局长看看他,又看看米楠,渐渐地,决绝的神情出现在脸上。 “把方木的事放下,先办这个!”分局长站了起来,“把江亚抓回来,能延长羁押期限就延长——二十一年前他只是个毛孩子,我不信一点证据都没留下来!” 杨学武应了一声就转身向外走,边走边对米楠说:“你去办手续,我去抓人!” 抓捕行动异常顺利,江亚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中束手就擒。他始终没有反抗,甚至面带微笑。 江亚被带至分局,直接送往讯问室。杨学武吩咐其他人去准备预审,米楠则从江亚被带进分局伊始,就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如果那视线是利刃的话,江亚恐怕早已碎尸万段了。 第221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52) 一个同事匆匆走到杨学武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隐约可闻“证据”、“时间”、“欠缺”几个字眼。杨学武的脸色沉了沉,转头看看米楠,似乎暗自下定了决心,拍了拍那个同事的肩膀。 “你们先忙着,这边我来想办法。” 说完,他伸手叫来另一名年轻警员,低声说道:“把讯问室里的摄像机关掉。” 年轻警员一脸惊讶:“杨哥……” “照我说的做。”杨学武的语气不容辩驳,“如果出了问题,就说是我关掉的。” 安排好一切,杨学武拍拍米楠,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讯问室。 江亚被铐在铁椅上,双眼微闭,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冲杨学武和米楠轻松地颔首示意。 “老相识了,我就不跟你废话了。”杨学武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江亚对面,“你叫江亚,曾用名狗蛋,1975年6月18日出生于y市f县罗洋村。二十一年前,你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然后只身离开了罗洋村。从今年5月至年底,你以‘城市之光’的名义,连续杀死了六个人——我说得没错吧?” 江亚笑笑,调整了一下坐姿:“杨警官,如果你有证据,那么我们没必要谈下去;如果你没有证据,我们同样没必要谈下去,不是么?” “是啊,该有的我们都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杨学武毫不示弱,“我们可以慢慢等。” “我也可以等。”江亚淡淡地说道,“不过我们最好聊点别的,关于那些话题,你应该知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他就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学武,表情似笑非笑。 冷不防地,米楠开口了。 “方木在哪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渴望知道答案,又害怕面对真相,“你把他怎样了?” “不知道。”江亚耸耸肩膀,对米楠眨眨眼睛,“也许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吧。” 米楠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受伤的母兽般的哀吼。眼看她就要向江亚扑过去,杨学武急忙拽住她,不顾她的踢打挣扎,把她推出门外。 再转过身的时候,杨学武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双眼血红,脸颊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动着。 “你告诉我,”杨学武一把揪住江亚的头发,把他的脸仰起来,“你把方木怎么样了?” 江亚满不在乎地扬着下巴,因为头发被拽住的缘故,他的双眼上翻,不屑的神态更甚。 “杨警官,”江亚朝墙角的摄像机努努嘴,“你在讯问我么?” “当然不是,这只是热热身。”杨学武松开他的头发,伸手从腰里抽出电警棍,“这有助于你思考问题。” 江亚的脸色变了变,看看杨学武手中的电警棍,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是么?”杨学武按下握柄上的开关,一步步向他走近,“我很想试试‘城市之光’到底有多强大。” 江亚挣扎起来,却丝毫不能阻止杨学武把通了电的电警棍伸向自己身下的铁椅。 正在此时,讯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分局长大步走了进来,看见手握电警棍的杨学武,脸色一沉,低声喝道:“收起来!” 杨学武满脸不甘地盯着江亚,重重地“哼”了一声,抬手关掉了电源。 “打开他的手铐。”分局长指指江亚,对杨学武说道,“你带着他,还有米楠,到我办公室来,有东西给你们看。” “什么?” “一盒录像带。”分局长看看杨学武,又看看江亚,似乎仍然对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是方木寄来的。” 市公安医院。住院部。三楼尽头的病房。 女护士从这个脑死亡者的腋下拔出体温计,看了看刻度,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家伙。虽然他已经被确诊为脑死亡,却一直用呼吸机维持着。而呼吸机上设置的各种参数,例如压力比和潮气量什么的,和普通的脑死亡患者有很大的区别。而且在这几天里,患者多次出现呼吸抵抗的情况——换句话来说,他似乎是有自主呼吸的。 更奇怪的是他的老婆。入院第二天,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赶到了这里。看到他的时候,女人哭得昏天黑地。然而,和患者的领导谈了一次话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总之,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正想着,女护士无意中扫了沉睡的患者一眼。一瞥之下,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手中的体温计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断成了几截。 这个叫邰伟的脑死亡者,正圆睁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几秒钟之后,他竟然开口问道: “今天,是几号?” 女护士以手掩口,把一声惊叫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脑死亡者开口说话——这不是活见鬼了么? “几号?” “十……十五号。” 这死而复生的人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拽掉了脸上的呼吸面罩,转眼间,竟坐了起来! 女护士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恐惧,尖叫一声就跑出病房。 邰伟没有理会她,一边四下寻找着,一边试图下床。可是,因为卧床数天的缘故,猛一起身,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睛,靠在床头,立刻感到冷汗布满全身。稍稍适应了一些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手机正放在床头柜上。 开机。邰伟连连按动键盘,直到调取出一条短信息。 信息只有两个字:七天。发信人:方木。时间:12月9日上午10点11分,也就是方木向他开枪的几分钟前。 邰伟反复看着这条短信息。其实,他在假装昏迷,暗示边平查看自己手机的时候,仍然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真实意图。只不过,邰伟信任方木,即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开枪。 邰伟放下手机,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一大片淤痕正在渐渐好转。抬头看看窗外,阳光正好。 方木,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 可是,你在哪里? 录像带是四天前寄出的,收件人是分局长。杨学武把江亚铐在椅子上,又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的人。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江亚身上。边平、分局长、米楠,甚至江亚本人都死死地盯着那盒录像带。 杨学武轻咳一声,待分局长转过头来,就轻轻地向江亚努努嘴。分局长明白他的意思,坚决地说:“让他看!” 他晃了晃手里的录像带:“这也是方木的意思。” 画面里先是一只张开的手,紧接着,方木的脸露了出来。他向身后看看,又调整了一下镜头的位置后,转身坐下。从画面中的背景来看,视频拍摄的地点在方木的家里。 他没有急于开口,看了镜头几秒钟,突然笑笑,似乎对这样的出场方式很不习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看到这盒录像带的人,是分局长、边平、学武、米楠……还有你,江亚。” 一直盯着屏幕的江亚突然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 “当你们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观众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小小的惊呼,米楠双目圆睁,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整个人也摇晃起来。 宣告自己的死亡,让方木也觉得有些黯然,他低下头,似乎要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个事实。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是一丝勉强的笑容。 “今天是2011年12月9日。现在是上午9点,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就会在太原北街的星巴克咖啡厅和邰伟见面。”方木顿了一下,神色歉然,“我会向他开枪,现场的视频监控系统会完整地记录案发过程。但是,我不是杀人犯。我用的是橡胶弹头。我会朝他的胸口开枪,可能会打伤他,但他不会死。而且……” 方木轻轻地笑了:“如果这家伙看懂了那条短信的话,现在已经装死好几天了。不过,我还是得对他说——”方木收起笑容,颇为郑重地对着镜头点点头,“——对不起了,兄弟。” 分局长抓起电话,眼睛盯着屏幕,嘴里简单地下达命令:“去公安医院,把邰局长叫醒,带到分局来。” 听到方木的话和分局长的命令,杨学武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他看看边平,后者面沉如水,显然对邰伟没死这件事早已了如指掌。米楠和江亚则同自己一样,满脸震惊。尤其是江亚,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方木,上身前倾,似乎想把他从电视机里拽出来问个究竟。 方木没让他等太久,直截了当地揭晓了答案:“江亚,这是为你而设的一个圈套。当你看到这段画面的时候,我相信,我已经被你杀死了。而且,我衷心地希望是这样,因为,这就意味着,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江亚的脸抽搐了一下,仿佛想挤出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然而,他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那笑容比哭相还难看。 “从邰伟撞车打人的录像被上传至网络之后,我就知道你会把邰伟当做‘城市之光’的下一个目标。因为在你看来,杀死一个警察,更刺激,更轰动,也更能满足你的狂妄心态。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方木的面色平和,语速不急不缓,“于公,我是个警察,邰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手里;于私,魏巍为了向我证明孙普从未消失过,把你调教成恶魔一样的人——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了,尤其是,你杀了廖亚凡……” 方木突然停住了,眼眶也红起来。他低下头,只能看到紧抿的嘴角和突突跳动的脸颊。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湿润的光芒,语气却变得平静。 “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你,但是我不能让其他人去冒这个风险。”方木的视线离开了镜头,似乎在说给自己听,“从我第一次面对生死考验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我是个不祥的人。在我身边的人,无论是战友、对手还是死敌,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不想这样。所以,这一次,我选择了我自己。” 方木重新面对镜头,脸上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枪杀邰伟,你一定会迁怒于我。因为我抢走了‘城市之光’的名号。失去了魏巍之后,对你而言,这大概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他点点头,“你放心,我会找机会让你杀死我,而且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这么做了。” 方木调整了一下坐姿,向镜头凑近,脸上的表情似乎如释重负:“我的命,就是这个圈套。”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默默地盯着屏幕里的方木。突然,米楠发出一声遏制不住的抽泣。 “为什么……为什么……”泪水从米楠的眼中滚滚而下,视线中的方木变得模糊不清,“你怎么这么傻……” 画面中,方木端正地坐好,脸色也归于郑重。 “说点正事吧。”他的语速更慢,似乎在边说边思考,“江亚不会很快地杀死我,以他的性格,会选择慢慢地折磨我致死。所以,他杀死我的地点不会在室外,我也不会给他制造将我一击致命的机会。他应该在某个地点将我制服,然后用车把我带走。所以,学武……” 杨学武立刻站直身体,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 “……看到录像带之后,你要仔细地搜查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尤其是后备箱。他非常有可能会在杀死我之后清洗车辆。但是我会在很隐蔽的地方留下线索,特别是他留意不到的位置。” 杨学武瞟了一眼江亚,后者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眼球不断地转动,似乎在拼命回忆着。然而,绝望的表情越来越明显。 杨学武咬咬牙,明知道毫无必要,还是对着屏幕中的方木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下面的部分是重点。”方木顿了一下,“我和米楠去罗洋村调查江亚的身世的时候,曾在他家里发现一个地窖。而且,我和江亚交谈的时候,他曾经说过,地窖是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我相信,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里,肯定也有一个类似的地窖。上次搜查的时候,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个地下储藏室。但是,我们一定忽略了夹层或者隔间之类的空间。因为江亚杀死那个医生之后,曾把他的尸体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长达五个多月。咖啡吧里一定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你们要仔仔细细地搜查‘lost in paradise’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你们找到这个地方,我相信,”方木突然苦笑了一下,“你们会发现我的尸体。” 边平听到这里,突然抖了一下,他转头看看江亚,嘶声问道:“他说得没错吧?” 江亚没有回答他,甚至看都没有看边平一眼,依旧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因为魏巍的缘故,江亚非常恨那个医生。不仅保留了他的尸体,而且时常鞭尸泄恨。”方木继续平静地讲述着,似乎在说一件完全于己无关的事情,“所以,他一定不会立刻毁掉我的尸体,而是把我当做他的战利品或者玩具,时不时捞出来鞭挞一番。这是非常重要的证据。而且,我会想办法在他杀死我之前,争取到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保留他身上的东西——比如皮肉——当做证据。不过,他会把我的尸体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衣服之类的肯定会被他销毁。所以,我保留下来的证据,很有可能会在我的体内。你们一定要仔细解剖我的尸体,特别是胃里,不要因为那是我的尸体而手软或者不忍心,绝对不要——各位,拜托了!” 一个即将赴死的人,如此平静地列举自己将用生命换取的种种证据,并且嘱咐同事不惜将自己的遗体割得支离破碎——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江亚已是面如死灰。如果说方木甘愿送死让他感到震惊与恐惧,那么,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方木自寻死路背后,是更加无懈可击的圈套! 电视屏幕上的小小人像,让江亚战栗不已。 死者的陈述还在继续。 “以上就是我要说的。当然,这只是我的设想,在执行的过程中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如果我失手了,”方木上身前倾,脸上流露出无限的诚恳和期待,“分局长、边师兄,你们一定要查下去。结案的那一天,要把这个案子原原本本地告知公众。倒不是为了所谓的个人名誉,而是……” 方木停了下来,头向左侧,双眼低垂,似乎这个问题沉重得难以启齿。 第222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53) “我们都不能否认,这个城市已经因为‘城市之光’改变了许多。对于我们来讲,也曾经动摇过。‘城市之光’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在法律之外,杀人是不是唯一实现公平和正义的办法?江亚做过的事情,我也曾经做过。但是,我想告诉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以暴制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信仰暴力,只会带来更惨烈的暴行。”方木重新面对镜头,面色平和,眼光纯净,宛若初生的孩童,“如果这架天平从来就是倾斜的,那么,就让我当一颗砝码吧。” 残酷的暴力,可以摧毁肉体。邪恶的信仰,可以摧毁灵魂。无畏的牺牲,则可以拯救一切。 “最后,”方木盯着镜头,表情突然变得局促,嘴边绽开的微笑中,是深深的不舍,“米楠……”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警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杀人者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了死者最后的牵挂。 方木的脸色慢慢变得潮红,嘴唇颤抖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汇集在胸腔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米楠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那个从视死如归中骤然变得羞涩不安的人。 然而,没有嘱托,没有情话,甚至没有祝福。方木只是无声地看着镜头,眼中渐渐泛起泪光,最后,笑了。 “就这样吧。” 录像结束。画面定格。方木的笑容,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电视屏幕中。 随之凝固的,是房间里的所有人,似乎一生的时光悄然逝去。从此万籁俱寂,平静的心湖中再无涟漪。 良久,米楠轻轻地开口。 “我明白。”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站直身体,脸上是遮挡不住的幸福与骄傲,“我明白。” 江亚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凝固的笑脸,随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下一片释然。 “你们还在等什么?”江亚平静地晃晃手上的钢铐,“开始吧。” 尾声 我想你要走了 一周之后,“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宣布全案告破。 江亚对自己犯下的连环杀人罪行供认不讳,并交代了全部作案细节。在他的指认下,警方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附近的荒地,以及市内多处地点,起获大量经埋藏、遗弃的物证。经鉴定,这些物证均能与江亚的口供及勘验结论相互印证。 经全力打捞,在俪通河中发现了部分头骨残片和肌肉组织,已与无头男尸案做同一认定。 二十一年前的罗洋村杀人案,因年代久远,除江亚的口供之外,再无证据,检察院做出了不予起诉的决定。 通过对江亚的白色捷达车进行彻底检查后,警方在后备箱的锁眼及顶端发现少量血迹,血型为o型。dna测试结果显示,血迹为被害人方木所留。 警方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地窖隔间里发现一具成年男尸,死因为重度颅脑损伤。经解剖后,在死者胃内发现一枚安全套,套内装有一节断指,经鉴定为右手中指末端指节。警方在断指的指甲缝内发现不属于死者的皮肤组织。由于保存完好,鉴定结论很快得出:皮肤组织为江亚所留。 江亚在得知断指被发现后,痛快地承认了死者为自己亲手所杀。在隔间里发现的铁锤上也提取到江亚的指纹及死者的血液。 待所有证据收集完毕后,警方将此案移交给c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市检察院很快做出起诉的决定,并在法定期限内将起诉书送达江亚。据称,江亚只是在送达回执上草草签字后,就把起诉书扔在一旁,转身拿起当天的报纸细细阅读。 “城市之光”落网,在c市掀起了轩然大波。各类媒体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多家纸质媒体甚至为此推出了特别副刊。一夜间,“江亚”这个名字在c市家喻户晓。 一个月后,c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鉴于案情重大,社会关注度高,法院将整个庭审过程对媒体公开。庭审当天,除案件当事人及家属外,来自省内及全国的新闻媒体把法庭塞得满满当当。无法入庭旁听的市民挤在法院的门口,通过门厅墙壁上的液晶显示屏收看庭审过程。 在审判过程中,江亚始终面色平静,对法庭出示的所有物证看也不看,一概表示认可,对公诉人和法官的问话也统统如实回答。他似乎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念头,庭审中甚至多次走神。经法官提醒后,江亚的表现更为消极,在庭审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对所有问话只以点头回应。 在最后陈述阶段,江亚只说了一句话。 “我败给了可敬的对手,没什么可说的。” 十天之后,c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一庭做出一审判决:江亚从今年5月至年底,以“城市之光”的名义,连续杀死了七个人,故意伤害一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法院判决如下:江亚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决定执行死刑立即执行。 对江亚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他表现得极不耐烦。法官仅仅读了一页之后,江亚就要求终止宣读,并直接在判决书上签字。当被问及是否上诉的时候,江亚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不,当然不。” 二十天后,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对江亚执行注射死刑。 执行当天,公检法机关派员到场旁观及监督行刑过程。邰伟、杨学武、米楠等人也在其列。 注射室在市公安医院,是一栋二层小楼。行刑室在一楼,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四周是铝合金隔断。注射床摆放在房间中央。行刑室没有顶棚,其他人员可以站在二楼的环形玻璃窗后,自上而下目睹整个行刑过程。 在执行人员准备器械及药物的过程中,邰伟悄悄地溜下二楼的监视室,直奔一楼的休息室而去。 休息室只有十几平方米左右,除了三张长椅之外,再无他物。休息室隔壁就是行刑室,换句话来说,中间那道薄薄的铝合金隔断,分开的是人间与地狱。 西装革履的江亚独自坐在东侧的长椅上,身边是四名荷枪实弹的法警。看到邰伟进来,江亚抬起头,冲他笑笑。 “我认识你。” “是啊。”邰伟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我差点就成了第七个,是吧?” 说罢,他替江亚点燃了香烟。江亚道了谢,表情淡然地吸着烟。 邰伟坐在江亚对面,上下打量着他。 “衣服是新的?” “嗯。”江亚转转脖子,“第一次穿这个,不习惯。” “那没办法了,来不及换了。” “呵呵,是啊。”江亚笑了起来,“也没必要。” 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相对坐着吸烟,仿佛隔壁不是行刑室,而是火车站的候车室。 吸了半支烟,邰伟突然问道:“紧张么?” “不。”江亚看着邰伟的眼睛,“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邰伟挑起眉毛:“哦?” 江亚点点头,笑容有所收敛:“我不能让那家伙等太久。” 邰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法庭上,说的都是真话?” “当然。” “一点遗漏都没有?” “没有。”江亚有些疑惑,“你来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邰伟移开目光,表情突然一松,摇了摇头,嘴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安心上路吧。”邰伟站起身来,拍了拍江亚的肩膀,“别去追他了。在另一个世界,你做不了他的对手。” “哦?”江亚一愣,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你什么意思?” 邰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复杂,似乎又憎恶他,又可怜他。 “你一定没认真看判决书。” 说罢,他就拉开门,转身走了出去。 江亚至死都忽略了一件事,警方并没有把那枚断指当做证据使用。 原因在于,隔间水池里的男尸,右手五指完整。 那枚断指虽然被证实是方木的,然而,尸体的dna鉴定结论却与方木不符。由于死者颅骨粉碎,容貌尽毁,直到起诉时,警方仍然不知道这具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尸体的真实身份。因此,在起诉书及判决书中,第七个死者的名字被代之以“无名氏”。 这对于法庭而言并不重要,即使死者身份不明,江亚的故意杀人罪仍然成立。 但对于生者而言,这比什么都重要。 方木在哪里?他是否还在人间? 在米楠的心中,寻找方木的下落,已经成了自己后半生唯一要做的事情。然而,无论她多么努力,方木仍然杳无音讯。他似乎像一缕尘埃一样,彻底消失在这个城市的空气中。 然而,他的名字,却永远镌刻在c市的记忆中。江亚被执行死刑之后,警方遵照方木的遗愿,将全案的真实情况向市民通报。人们在震惊于江亚的罪行的同时,也知道曾有这样一个警察,为了让“城市之光”彻底熄灭,不惜担当杀人犯的恶名,更甘愿用生命换取证据。 人们似乎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不管这个城市曾经多么罪孽深重,总有人肯以宽恕和牺牲去挽回它的清明宁静。在人人变成凶器的当下,方木这个名字成为一段传奇,他代表先卸下的盔甲,先露出的笑容,先伸出的双手。 暴力固然强大,然而,更强大的,是勇气和彼此原谅。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普照整个城市。 时光飞逝,岁月更替。 一年后,方木依旧下落不明。所有的人都知道,该对这个人说再见了。就像邰伟对米楠的劝解一样——如果他还活着,早就回到我们身边了。 米楠只是笑笑。 她总觉得,方木依然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安静地生活着,依旧阴郁,依旧孤独,依旧在洞察一切罪恶的同时心存善念。 你不想重新出现,想必有你自己的理由吧。不管这个理由是什么,你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今天,秋意盎然,天光大好。 第223章 心理罪之城市之光(54) 在一年四季中,c市的秋天是最让人感到惬意的。没有春的躁动、夏的酷热,也没有冬的苦寒。只有高远的蓝天,暖暖的微风和平安喜乐的笑容。 在这样的天气中,即使是驾车出差,同样让人心情愉快。 米楠把车开出市局大院,正想着如何开上高速公路,余光却瞥到了市局对面的英雄广场。她心念一动,随即调转了方向。 英雄广场上熙熙攘攘,很多市民都来到这里享受悠闲的秋日时光。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时有孩子骑着三轮车,或者拽着风筝大声笑着跑过。 广场上新近立起一个巨大的液晶屏幕,正在转播当天的新闻。听上去,发生在这个城市的事情似乎与这个明媚的秋日格格不入。 某美容院在向会员们收取高额入会费之后,关门大吉,店主逃之夭夭。 某幼儿园教师虐待、体罚幼童,愤怒的家长将肇事者痛殴一顿。 发改委宣布将在近期再次提高成品油价。 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暴毙街头,怀疑死因为脑瘤破裂引发的脑出血。 然而,没有人去留意那些令人不快的新闻。的确,为什么要让于己无关的事情破坏难得的好心情呢? 米楠在广场上随处可见的流动摊贩那里买了一束白色百合花,小心地捧着,向广场中央的纪念碑走去。 米楠一直都知道,方木有定期来这里拜祭战友的习惯。她也曾经在英雄广场等了很久,期待能在这里与方木再次相遇。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这里有方木的气息,这就足够了。更何况,来英雄广场,也已经成了米楠的习惯。 它还在那里。粗粝。黝黑。朴实。凌厉。 米楠把百合花放在钢锭下的大理石基座上,仔细地摆好,然后绕着纪念碑,缓缓地走动了一圈。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始终集中在地面上的足迹的时候,不由得哑然失笑。 有些铭刻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无法戒除。无论是职业本能,还是爱情。 只是连米楠自己都难以想象,如果能看到那双四十二码半,右脚略内八字的足迹,会有多么高兴。 她回到大理石基座正面,蹲下身子,开始擦拭和清理。很快,大理石基座变得一尘不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镌刻其上的三个名字也分外清晰起来。 米楠背靠着钢锭,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立刻感到身下暖暖的温度和身后有力的支撑。这让她感到安全和放松。她曲起腿,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身边走过的人。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秋日,沐浴在阳光下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人。偶尔有人从这里走过,好奇地打量着巨大的钢锭和靠坐在旁边的年轻女人,或者停下脚步看看大理石基座上的说明文字。肃然起敬者有之,无动于衷者有之。大多数人都在短暂停留后,又匆匆而过,各自奔赴生活中的下一站。 他和他们的牺牲,似乎改变了这个城市,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而,这并不重要,就像他和他们,从来不曾指望能在其他人的记忆中占据任何位置,哪怕是小小的一角。 一切只是他和他们的选择。 米楠看看手表,站起身来。刚迈出几步,她想了想,又折返回来,试探着把耳朵贴在钢锭上。然而,她能感到的,只是粗糙的锈迹和恍若无物的寂静。 米楠苦笑着摇摇头。也许,她始终无法直抵方木的内心,就如同此刻,她不能体味他的感受一样。 米楠跳下基座,转身向广场外走去。突然,一阵微风从身后吹来,她立刻感到衣襟在轻轻摆动,马尾辫梢扫在脖子上,仿佛有人轻轻按住她的后背,推着她向前走。 旁边的树枝也轻轻地摇晃起来,依旧泛着绿色的叶片彼此摩擦着,在潮水般的哗哗声中,她清晰地听到,那巨大的钢锭发出阵阵轰鸣,像呼号,像怒吼,像鼓励。 米楠没有回头,只是捏紧拳头,加快了脚步。同时,潸然泪下。 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地处辽宁省沈阳市,既是全国刑事科学技术基地,也是米楠在此学习了两年的母校。这次重返校园,主要的任务是将一起疑难案件的足迹样本交由学院的专家分析检验。痕迹检验系的姚教授是米楠当年的指导教师,也是受托的专家之一。他热情地接待了米楠,并协助她办理了委托手续。眼见时间尚早,姚教授提出要请米楠吃午饭,米楠接受了邀请,不过坚持要在学院的食堂。 饭菜还是那几样,味道也依然不敢恭维,难得的,是那种熟悉的感觉。饭吃了一半,姚教授就接到了临时会议通知,不得不提前离开。米楠独自坐在食堂里,一边打量着身边那些穿着学警制服的年轻学生,一边把盘子里的饭菜慢慢吃完。 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们为什么要做警察,是为一份衣食无忧的工作,还是出于对这份职业的热爱?米楠记得自己在大学毕业时就毫不犹豫地报考了c市公安局,只为了能再见到那个警察。 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穿着同样的制服,成为他那样的人。 想到这里,米楠轻轻地笑了笑,也许那家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到底影响了多少人。 时间已近中午,食堂里的学生也越来越多。看着那些端着餐盘,四处寻找座位的男女学生,米楠起身让出位置,然后把餐具送到回收处,走出了食堂。 回到停车场,米楠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装满衣服和零食的包裹,向学生宿舍走去。 邢璐参加了今年的高考,并被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录取,成为刑事侦查系的大一新生。米楠这次回母校,也想顺路看看这个小师妹。可是,到了学生宿舍,却扑了个空。邢璐的室友告诉米楠,邢璐去犯罪心理实验室了。 估计是找边平去了。方木死后不久,边平从省公安厅调至中国刑警学院公安基础教学部。从一名处级干部变成一名普普通通的犯罪心理学教师,让很多人颇为不解。然而,用边平自己的话来解释,他想在有生之年,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或许,他是想找到下一个方木。 有的人,可以替代,有的人,独一无二。 米楠拎着包裹,慢慢地走向犯罪心理实验室。刚转过法医楼,迎面遇到一大群刚下课的学生,个个面露饥色,脚步匆匆地直奔食堂。 米楠和他们擦肩而过,听到几个女生在叽叽喳喳地抱怨: “太变态了,实验步骤差一点就挨训……” “你说那个九指?” “是啊,对女生都不客气。” “我觉得他挺好的啊,除了对咱们要求严点……” “什么啊,一上课就没有笑模样,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像箭似的,幸亏有眼镜片挡着,嘻嘻……” 米楠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心念一动。她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那几个女生消失在山楂树林中的小路尽头。愣了几秒钟之后,米楠的呼吸急促起来,拔脚向相反方向跑去。 她气喘吁吁地跑进侦查楼,左转,直奔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门也不敲就用力推开。厚实的木门撞在墙壁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室内的三个人被吓了一跳。 邢璐坐在试验台上,两条长腿垂在桌子下面来回晃荡着。边平坐在她对面,笑呵呵地吸着烟,旁边是同样叼着香烟的韩卫明。两个人都一脸笑意地看着邢璐,似乎正在听她讲什么好笑的事情。 看见米楠闯进来,一身学警制服的邢璐轻巧地跳下来,几步蹦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惊喜地喊道:“米楠姐,你怎么来了?” 边平和韩卫明看到米楠,也是一脸诧异加喜悦。不等他们开口,米楠就推开邢璐,劈头问道:“他在哪儿?” 边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头看看韩卫明。韩卫明也回望着他,又转头看看米楠,耸耸肩膀。 边平调整了一下表情,若无其事地对米楠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吃饭了么……” “他在哪里?”米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汗津津的脸上一片潮红,“他在哪里?” 边平似乎完全搞不懂米楠的问题,一脸疑惑:“谁?” “方木!”米楠上前一步,几乎吼了出来,“方木在哪里?” 听到这两个字,边平反而平静下来,他盯着米楠看了几秒钟,低声说道:“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米楠疯狂地摇头,几缕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她一把抓住边平的胳膊,连连摇动着:“他在哪里,你快告诉我……” 边平随着她的动作无力地摇晃着,求助似的看着韩卫明。韩卫明却只是苦笑,抬手去拉米楠。 “米楠,你冷静点……” “我做不到!”米楠扔下包裹,脸上的表情既有狂乱也有乞求,“边处长……韩老师,你们别骗我,告诉我,求求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 边平和韩卫明对视了一下,面色凝重地看着状如癫狂的米楠,一言不发。 泪水顺着米楠的脸庞缓缓滚落,她哽咽着,转头面向邢璐。 “邢璐……好孩子……你告诉姐姐,”米楠的视线中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女孩,“方木在哪里,你告诉我……” 邢璐吓得倒退两步,嘴里喃喃说道:“米楠姐,他……” 正在此时,米楠的身后,犯罪心理实验室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沉稳,好像穿着塑胶混合底皮鞋,不疾不徐,运步均匀,似乎既疲惫,又心事重重。 四周一瞬间就变得安静无比。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那条走廊里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米楠颤抖起来,她的目光依次扫过边平、韩卫明和邢璐,试图从他们的脸上得到那个渴望已久的答案。 他们却不看她,只是齐齐地把视线投向米楠的身后。 米楠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如果不是他怎么办?如果不是那个走路习惯轻轻地摇晃左肩,右脚偏内落脚,左脚弓稍高,右侧后鞋跟磨损严重的人—— 该怎么办? 可是,门已经开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