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鸵鸟先生(全集)》 第1章 楔子:我的螃蟹小姐 飞机晚点了。 因为大雪。 机场里温度怡人,室外却是风雪交加。 庞倩裹着大衣站在落地玻璃前,看着停机坪上的雪正在越积越厚,漫天的雪花翻卷在风中,洋洋洒洒地落下,在不甚明亮的灯光映照下,一切显得有些模糊。 工作人员正驾驶着各种专业车辆来回穿梭,运送着旅客的行李、清扫着停机坪上的积雪。庞倩抬腕看表,已是晚上八点,本来这时候,她已经降落在e市机场了。 登机口大门紧闭,也没有工作人员,半个小时前,有人来发放过盒饭和矿泉水,庞倩与一堆焦急的旅客一起排队领取,匆匆吃完后,她开始思考这个晚上能回家的可能性。 她独自一人来北方出差,天寒地冻的季节,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城市,庞倩迫切地想回家。她在这里待了两个星期了,对一个恋家的女孩来说,实在是够久了。 依旧没有人来通知他们飞机是否会起飞,庞倩坐在椅子上,打量着周围的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母亲,正在哄着怀里啼哭的小孩。另一边,一对小情侣靠在一起,一人塞着一个耳塞看着ipad上的视频,边看边笑。一个打扮干练的中年男人沉默地坐在他们身边,好像老僧入了定…… 手机响了,庞倩接起电话,是母亲金爱华打来的。庞倩告诉她飞机晚点了,晚上不知能不能回家。 “这里雪下得很大,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庞倩抬头看着窗外的飞雪,有些无奈地说。 金爱华说:“那我叫小俞先回去啦,他等你电话好久了,想着去机场接你呢。” 庞倩皱起眉:“他怎么又来了?你赶紧叫他回去吧,我这儿要是能飞,我自己坐机场大巴回去就行。” 挂下电话,庞倩决定去逛一圈,她已经在机场里等了几个小时,实在是太无聊了。 逛过几家土特产店、服饰箱包店,庞倩走进了一家书店。机场书店的书并不令她期待,好多的人物传纪、理财秘籍、旅游资讯……庞倩百无聊赖地一本一本翻过,眼角余光突然看到边上的一撂书,似乎是畅销品。 这是一本绘本,正16开本大,厚薄适中,印刷精美,封面上一圈一圈的绿叶,绘制得很细致,在绿叶中间,是一只小小的螃蟹,停留在一只小小的鸵鸟背上。 螃蟹是红色的,鸵鸟是棕色的,能看清它身上一丝一丝的羽毛,鸵鸟的眼睛很温和,黝黑清亮,而螃蟹却是缩着它的几个爪子,睡得很香。 绘本的名字叫——《我的螃蟹小姐》。 庞倩不由自主地拿起了这本书,它包着塑料封套,价格不便宜。她找到作者名——鸵鸟先生。 很奇怪的名字,却令她心跳加快。 庞倩拿着书走去收银台,付钱的时候,手微微有些抖。 回到登机口,庞倩发现旅客们都乱哄哄地围在一起,原来是机场派工作人员来做通知,因为暴雪的关系,这一晚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至于什么时候能恢复,要看天气。 地勤小姐抱歉地请大家与航空公司联系,安排退票或改签,需要住宿的旅客会安排去市区的宾馆,需要改乘火车的旅客会安排去火车站。 庞倩站在一边,看着一些不满的旅客与工作人员吵得脸红脖子粗,她紧了紧自己的大衣,有些茫然。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庞倩才被安排住进了一家小旅馆。小旅馆很简陋,但安排给她的是单人间,设施齐全,暖气也挺舒服,她并没有意见。 洗漱完毕钻进被窝,庞倩借着床头橘色的灯光,终于拆开了那本绘本。 摸着光滑、厚实的铜版纸封面,庞倩再一次仔细地看那只小螃蟹和小鸵鸟,她静下心来,将书翻开。 第2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1) 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雪天,那是1995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特别大。电视新闻里说e市碰到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提醒居民们要注意安全,小心出行。 那天早上,十岁的庞倩赖在暖暖的被窝里不肯起床,妈妈金爱华叫了她许多次她都当做没听见。金爱华眼看着早饭都快变凉,生气地进房掀掉了庞倩的被子,小姑娘光溜溜的腿一下子暴露在冷空气里,冻得她像个蚂蚱一样跳了起来。 “冻死了冻死了!” 金爱华还不罢休,“刷”一下拉开她房里的窗帘,说:“你看看今天的天气,再不起来你和铭夕都要迟到了!” 庞倩眼前一亮,也顾不得冷了,一下子就扑到了窗前,看着外面鹅毛般的大雪,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呀!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吃过早饭,庞倩出了门,没有下楼,而是走到对面的502门口敲门。 才敲了两下,门就开了,门后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皱起的眉头,一脸的不高兴:“你越来越晚了,今天路滑很难走的!以后你再这么晚,我不等你了。” 庞倩噘起嘴,看他坐在凳子上穿鞋,看了一会儿后嘟着嘴说:“还说我,你自己穿鞋都这么慢!” 男孩子抬头看她一眼,抿着嘴不吭声,继续低头认真穿鞋。庞倩撇撇嘴,蹲在了他面前,帮他把右脚塞进了一直搞不定鞋帮的棉鞋里。 “好了吗?”她问。 “嗯。”男孩子点点头。 他站起身,庞倩拿过他的书包帮他背上,他的妈妈李涵从厨房出来,看到庞倩后笑了一下,对自己的儿子说:“铭夕,今天雪下得很大,路上滑,妈妈送你们去学校吧。” 十一岁的顾铭夕摇摇头:“我自己可以去的,走慢点就行了。” 李涵看看窗外飘扬的雪,心里很担心。顾铭夕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妈妈,帮我穿雨衣吧。” 李涵取来他的毛线帽子和围巾,仔细地替他戴上,最后帮他穿上了雨衣,为了防止雨衣的帽沿搭下来遮住他的眼睛,还在他脖子的位置夹了一个夹子以作固定。 “倩倩,路上慢慢走,照顾一把铭夕。”李涵不放心地嘱咐着庞倩,庞倩连连点头:“我知道的,阿姨。” 一切准备就绪,两个小孩就出了门,他们蹬蹬蹬地跑下楼,李涵还在家门口喊:“铭夕!注意安全啊!” “知道啦——”男孩子清清脆脆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语调里透着雀跃。 走出单元门,庞倩撑开了伞,欢呼着一头扎进雪中。她穿着红色棉外套,里头有毛衣和棉袄,整个人裹成了一颗球,还戴着帽子、围巾和手套,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冷。 “哎哎,地上真的好滑。”庞倩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显得特别兴奋。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她特地找了几处结冰的路面走,呼一下滑过去,就像溜冰一样有趣。 顾铭夕稳稳地走在她身边,他穿着绿色的雨衣,雨衣很长,一直盖过他的膝盖,背后还被他的书包撑了起来,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大粽子。他不停地提醒庞倩:“你小心点啦,别尽往冰面上走。” “知道了,你好烦。”庞倩滑了一会儿冰,又伸手去接雪粒子,还去路边灌木丛厚厚的积雪上按手印。那些雪干净松软,她摘掉手套,一路按着手印过去,右手被雪水冻得通红。 “别玩了。”顾铭夕起先还等着她,见她乐此不疲地玩着终于忍不住开口,“快走啦,我们要迟到了。” “再玩会儿嘛。”庞倩才不是那种听话的乖小孩,她抓起一捧蓬松的雪,越看越觉得它像冰淇淋,忍不住就吃了一口,然后猛地打了个哆嗦,“好冰啊,没味道的。” 顾铭夕无语了:“当然没味道的,你以为会是甜的吗!” 庞倩转头看看他,突然就把手里的雪团向他丢去,“噗”一下丢在了顾铭夕胸前的雨衣上。 “喂!”顾铭夕往后跳开了一步,雨衣束得紧紧的帽子下,只露出他一张小小的脸,下巴下面还滑稽地夹着一个大夹子。翻飞的雪粒子粘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一下子就被体温融化了,他的眼睛清澈见底,眼神里带着点儿不高兴,嘴角都有些往下挂。可是,庞倩才不怕他会生气,她哈哈哈地笑起来,掸掉手里的雪,突然又把冷冰冰的手掌按在了顾铭夕的脸上。 “庞倩!”男孩子扭开头躲她,气呼呼地跳了开去,没想到脚下是块冰面,他身子一晃,庞倩根本来不及拉他,他就已经摔在了地上。 这下子庞倩笑不出来了,赶紧丢了伞去把顾铭夕扶起来。她也没敢道歉,只是忐忑地看着他,还帮他重新整理了雨衣。顾铭夕站起来后原地走了两步,转头看到庞倩一脸的委屈和紧张,一本正经地说:“好啦,我不会告诉我妈妈的。” 庞倩立刻就笑了,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问:“你摔疼了没?” “你说呢?”顾铭夕瞪她。 “哪儿摔疼了?”她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帮他掸着因为摔倒而沾上雨衣的雪。顾铭夕被她看得脸都红了起来,硬邦邦地说:“没摔疼,赶紧走啦,今天肯定要迟到了。” “哦。”庞倩戴上手套,再也不敢贪玩,乖乖地点了点头。 寒风呼啸,整个城市白茫茫的一片,骑车或步行的路人都特别小心翼翼。两个小小的孩子夹在清晨出行的人流中,顶着漫天的飞雪,跌跌撞撞地向着学校走去。 庞倩和顾铭夕都是e市求知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两人同年级、同班、同桌。不仅如此,他们的父母还是关系很好的同事、朋友,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所以,庞倩和顾铭夕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上世纪八十年代,工厂的工人很吃香,端着铁饭碗,不仅容易找对象,还有福利分房。庞水生、金爱华夫妻和顾国祥、李涵夫妻都是e市金属材料公司的职工,庞水生是电焊工,金爱华是出纳,李涵是统计员,顾国祥则拥有厂里为数不多的大学学历,从事技术员工作。 庞水生和顾国祥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比亲兄弟。两个人在同一年结婚,刚好碰着厂里福利分房,按照条件,顾国祥能分一套三居室,庞水生和金爱华虽然也是双职工,却只能分一套二居室。后来,因为顾国祥和厂里领导关系好,脑子活络嘴又甜,居然生生地帮庞水生争取到了一套三居室。为此,庞水生夫妻感激得不行,将这一份恩情牢牢记在心底。 厂里造的房子一共四幢,就在厂房边上,围着围墙,被称作金材大院。在顾铭夕出生前的那年冬天,顾家和庞家一起欢天喜地地搬进了刚造好的小楼房。更幸运的是,他们还做了同一幢、同一层楼的邻居,五楼的南北向小三房,庞家501,顾家502,门对门,阳台挨阳台,晴天时,朝南的房间便洒满了阳光。 那时候顾国祥和庞水生都很年轻,他们工作顺利、夫妻和睦、父母健康,还住着让人羡慕的楼房。他们每天都笑呵呵地进门出门,像这个城市里所有平凡的小夫妻一样,过着自己普通却温馨的小生活。 顾国祥和李涵在1984年的夏天添了一个儿子,就是顾铭夕。年底时随着金爱华怀孕,两家人的幸福感攀到了一个顶峰。顾铭夕的奶奶在金爱华怀孕时,看着她的肚子笑眯眯地说:“爱华的这胎估摸是个闺女,刚好能和我们家铭夕配个娃娃亲,这可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呢。” 只是后来,不管是顾家人还是庞家人,甚至是金材大院的老邻居、老同事,都默契地不再提娃娃亲的事,这其中的曲折,大家都心知肚明。 庞倩和顾铭夕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不过因为下大雪,班里学生才到了大半,庞倩吐吐舌头,松了口气,而在看到顾铭夕进门后,班主任黎老师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同学们都在早读,庞倩站在教室门口帮顾铭夕脱雨衣,脱下后挂在了后门的挂钩上。她把伞搁在墙角,和顾铭夕一起走到他们的座位旁。 这是五(3)班教室里唯一的一张固定课桌,从来不会因为全班座位调整而有所改变。这张课桌靠在窗边,在最后一排,是庞倩的爸爸庞水生请木匠师傅定做的。 桌子和其他同学的桌子一样长,但是却居中分成了一高一低两半,高的那一半和普通课桌等高,低的那一半却要矮上二十多公分。 那是顾铭夕的课桌。 两个孩子在桌子后面坐下,庞倩帮顾铭夕摘掉了帽子和围巾,就顾自低头在书包里扒拉起课本文具,不再去管他。而顾铭夕则靠在椅背上,蹬掉了自己的鞋子,把两只脚都搁在了那半张矮矮的课桌上。 他穿着露着脚趾的线袜,左脚夹着书包,右脚脚趾熟练地拉开拉链,把需要的课本和铅笔盒一样一样地从书包里拿出来。 班里的其他同学都没有特别注意他,朗读的朗读,默写的默写,黎老师在讲台上监督着大家,也没有过多地关照他。 顾铭夕眼眸低垂,神情平静,有时还小声地和庞倩说几句话。庞倩一边整理着要交的作业,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着他,似乎一切都很寻常。 除了,顾铭夕那瘦瘦窄窄的双肩下,安静悬垂着的一对空袖管。 下课铃响,庞倩再也坐不住了。王婷婷回头喊她:“螃蟹螃蟹!出去玩雪吧!” “螃蟹”是庞倩的外号,在班里,除了顾铭夕,所有人都这么叫她。 那顾铭夕叫庞倩什么呢?是直呼大名儿吗? 当然不是。 庞倩手忙脚乱地把课本一推,人就弹了起来,跟着王婷婷跑到教室门口,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顾铭夕:“你要一起来吗?” 顾铭夕始终坐在桌子前,扭头看看窗外,又回头看看庞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去了。” 庞倩冲他笑笑,和王婷婷手拉手地跑出了教室。 e市算南方,虽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很多时候都只是雨夹雪,小打小闹地下几个小时,连几厘米都积不起来。像这一年下这么大的雪,对大人来说会担心蔬菜涨价、结冰路滑,可对小孩子来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课间只有十分钟,但是几乎全校的小孩都跑操场上去了,大家追追打打,笑笑闹闹,团着雪块打雪仗。庞倩带着女孩儿们和几个男孩对战,雪球飞来飞去,每个人的衣服和双手都被弄湿了,但他们一点也不在意。 顾铭夕一直站在教室窗边看着楼下的操场。他不自觉地会在一大群小孩里寻找自己同班同学的身影,然后又特别容易的从中找到了庞倩。 她的衣服红得耀眼,跑跳起来生龙活虎,隔了那么远,顾铭夕似乎都能听到她欢快的笑声。 快上课了,孩子们都依依不舍地回了教室。庞倩气喘吁吁地坐在顾铭夕身边,辫子湿答答,脸蛋红扑扑,神情里还带着一丝狡黠,顾铭夕问她:“好玩吗?” “不好玩,雪都很脏了,黑乎乎的。”庞倩眨眨眼睛,说,“我想堆雪人,但是都没有雪了,都被人玩没了。” “哦。”顾铭夕见庞倩低着头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干什么,好奇地探着脑袋问,“你干吗呢?” 庞倩突然伸手一扬,赶在任课老师走进教室的一瞬间,把藏在手里的一小团冰球向着顾铭夕丢去。 顾铭夕哪里躲得开,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他身子一晃,赤着脚就站到了地上,连着椅子都被碰翻,哐啷啷地响。讲台上的老师被吓了一跳,同学们也都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们。 庞倩捂着嘴趴在桌上偷偷地笑,顾铭夕则站在桌子旁边,面无表情地呆了一会儿后,伸脚勾起了翻倒的椅子,没事人一样地重新坐了下来。 大家都回过了头去,老师也开始准备上课。 顾铭夕额头上似乎还沾着冰渣,冰水融化以后顺着脸颊流下,他也不去管,只是弓着身子用脚翻开了书,右脚还夹起了笔。 一会儿后,庞倩在边上拉拉他的衣袖,他不理她。庞倩开始拿笔戳他的腰,戳他的背,甚至戳他的左大腿,顾铭夕扭着身子躲不开,转头瞪她一眼,小声说:“别闹了。” 庞倩噘起了嘴,讪讪地收回了笔,嘟囔着:“真小气。” 放学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回家。走过金属材料公司的厂房大门时,顾铭夕眼尖,看到厂门口的那一大片绿化带上,有没被破坏过的厚厚积雪。他叫住在前面东游西晃的庞倩:“你不是说想堆雪人,这儿可以堆一个。” 庞倩回过头来,看了一会儿后,说:“算了,就我一个人玩,没意思。” 顾铭夕不乐意了:“我不是人啊!” 庞倩在他面前说话从来没顾忌:“你都没胳膊的,怎么堆嘛!” 顾铭夕不服气地说:“用脚也可以堆的!”说着,他已经向那块绿化带走去。 他穿一件灰褐色的棉外套,背着书包,两只棉鼓鼓的空衣袖在身子两边荡来荡去,庞倩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顾铭夕突然回头喊:“来啊,胖胖,你到底要不要堆啊?” 庞倩瞬间炸毛了,跺脚道:“说了不许叫我胖胖!” 顾铭夕嘴角一弯,笑得露出了嘴里两颗小小的虎牙,说:“我就要叫。胖胖,胖胖,胖胖……” 庞倩懊恼地追了上去,作势要打他,顾铭夕扭头就跑,跑起来后,他身边的空袖子飞舞得更加剧烈,就像两只小小的翅膀。直到两个小孩跑到了雪堆旁,庞倩伸手拽下了顾铭夕的书包,顾铭夕才一个踉跄,倒在了松软的雪地上。 他仰躺着,身子深深地陷进了雪中,嗅着环绕在身边的属于冬天的特别气息,轻轻地喘着气。庞倩把两个书包往边上一丢,拍了拍手,一脚踩上花坛,像个女大王般居高临下地对顾铭夕说:“我现在已经不胖了!你不许再叫我胖胖!” 顾铭夕又笑了起来,眼睛清清亮亮的,懒洋洋地说:“谁叫你姓庞,要么,我以后叫你庞庞?” 庞倩以前真的很胖。 而顾铭夕,在六岁以前,却是个十分健康的小孩。 不仅健康,他还聪明、漂亮、活泼,很是招人喜欢。 这一点,和庞倩恰恰相反。 1985年八月的一天下午,酷热难当。e市妇保医院里,金爱华历经一天一夜的阵痛,也无法自然娩下孩子,最终被拉进手术室,挨了一刀。 第3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2) 庞水生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女儿时,真是吓了一跳,小姑娘比周围所有的孩子都大了一圈,头发又黑又多,一张满月脸红彤彤的,皮肤绷得一点儿皱纹都没有。她身长五十一厘米,体重九斤八两,是妇保医院当月的冠军宝宝,人称九斤姑娘。 庞水生抱着九斤姑娘在走廊遛弯儿时,顾国祥带着妻儿来医院探望。李涵看到庞水生怀里的胖宝宝,笑得眼睛都弯了,逗着自己怀里刚满一岁的儿子:“铭夕,铭夕,瞧,这是你的媳妇儿呦。” 顾铭夕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裹在襁褓中的胖娃娃,仿佛看到了有趣的玩具。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探着身子,两只小手挥个不停。 睡得正香的九斤姑娘此时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接着鼻子一皱,手一甩,脚一蹬,突然就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声之响亮,简直地动山摇。 顾铭夕疑惑地看着她,一会儿后终于皱着眉头缩回了妈妈怀里。 庞水生给自己的九斤姑娘取名叫庞倩。 他只有初中学历,取这个名儿纯粹就是瞎取,就像那个年代满大街的张红、陈兰、李娟、王燕一个道理。不像顾国祥和李涵给顾铭夕取名字,小男孩儿出生在前一年的农历七夕,特地加一个铭字以作纪念,好听,又有意义。 庞倩和顾铭夕在金材大院里无忧无虑地长大,一起吃饭,一起画画,一起看动画片,甚至还一起洗澡。 可是,就算庞倩和顾铭夕是穿同一条开裆裤、吃同一碗饭长大的,也没能阻止他俩往两个极端长。简而言之就是,顾铭夕越长越好看,而庞倩,却因为体重基数太大而越长越胖。偏巧她姓庞,慢慢的便在大院里有了个外号,大家叫她“庞胖”,庞胖,庞胖,叫到后来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胖胖”。 顾铭夕已经念了幼儿园中班,继承了顾国祥和李涵外貌上的全部优点,长得非常漂亮可爱。他还遗传了顾国祥的好头脑,十分得聪明机灵,不管是学唱歌跳舞还是数数讲故事,都是学得最快最好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喜欢顾铭夕,他听话懂事,乖巧有礼,很少调皮捣蛋。住在一个金材大院里,大家提起顾国祥的儿子,那真是个个称赞,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成才。再一聊起庞水生的女儿,大家都摇头叹气了。 庞倩嘴馋,懒惰,时常闯祸,脾气还不好。渐渐的,丑丑胖胖的庞倩,逐渐变成了大院里最孤独的小孩。 只有顾铭夕愿意和庞倩一起玩。 金材大院进门处有一块空地,空地左边是个大花坛,花坛边种着一棵香樟树;空地右边是一个自行车棚,边上有一间小房子,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单身老头儿。老头姓曾,是金属公司的退休职工,一辈子没结过婚,退休后就向公司申请来金材大院看门。 曾老头一个人住,吃东西就比较简单,他会在房子门口架一个煤饼炉,慢慢地卤一锅子的卤味,里面有鸡爪、鸡蛋、鸡翅膀和鸡胗,卤完以后下着小酒够吃好几天。 曾老头知道庞倩嘴馋,有时候会给她一些吃的,有一天,曾老头又给了庞倩一个卤鸡蛋,庞倩像是得了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坐在花坛边等顾铭夕。 两个六、七岁的小孩注意到了她,是大院里的张佳琦和付亮,他们嘴馋了,张佳琦从花坛里摘下一朵花,递到庞倩面前:“胖胖,我把这个给你,你把鸡蛋给我。” 庞倩看看他,没吭声,把鸡蛋捧得更紧了。 付亮把自己的孙悟空面具拿给庞倩:“我的面具借你玩会儿,你把鸡蛋给我。” 庞倩瞥瞥他,摇了摇头。 利诱不成,就只能威逼,张佳琦说:“胖胖,你要是不把鸡蛋给我,我就告诉你爸爸妈妈,你偷了曾爷爷的鸡蛋!” 庞倩急了,大喊:“我没偷!” 付亮冲她做鬼脸:“你就是偷了!” 他和张佳琦开始扭屁股,大声地唱出金材大院的小孩自编的儿歌:“胖胖是只大肥猪,每顿要吃三碗饭!胖胖屁股脸盆大,走路就像嘎嘎鸭!胖胖放屁噗噗臭,熏死村里一头牛!” 庞倩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卤蛋,凶狠地瞪着他们。 两个小孩唱完后,张佳琦对着付亮一撅屁股,嘴里“噗”的一声叫,付亮装作被臭屁熏到的样子,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他们哈哈大笑,庞倩终于忍不住哭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想起身回家,张佳琦和付亮却不肯放过她,围过来就要抢她手里的蛋,庞倩突然也发了狠,和他们厮打起来。 顾铭夕带着几个小孩从大院外面凯旋而归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丢下了手里的树枝,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用力推开了正在扯庞倩辫子的付亮。 张佳琦和付亮可没有把五岁多的顾铭夕放在眼里,他敢帮胖胖?那就一起打! 两个读幼儿园的小孩怎么打得过读小学的孩子,庞倩手里的鸡蛋终于掉到了地上,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曾老头引了过来,他赶跑了两个大孩子,又驱散了边上围观的一群小孩,最后,把被打得趴在地上的顾铭夕拉了起来。 蹲在那个摔烂了的卤蛋边上,庞倩越来越心疼,哭得越发大声,顾铭夕低头看看自己被扯破了的衣袖,再看看辫子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庞倩,终于向她伸出了手:“胖胖,别哭啦,我带你回家。” 庞倩又哭了一会儿,终于抽抽噎噎地站了起来,紧紧地牵住了顾铭夕的手。 在庞倩的记忆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她和顾铭夕手拉手的经历。大多数时候,她主动去拉他的手,都会被他躲开、甩开。那时的顾铭夕骄傲而矜持,深受幼儿园里小女孩们的喜欢,他像个小王子一样闪闪发光,才没那么容易就能讨好呢。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会想到,到了后来,当他想去牵她的手时,却只剩下了永远的无能为力。 顾铭夕真的脱了鞋袜和庞倩一起堆起了雪人。 庞倩负责去捧来雪块,顾铭夕则负责堆砌。他坐在雪地里,身体后仰,上身和腿形成一个“v”字形,抬起两只脚不停地按压着庞倩丢过来的雪块,渐渐的,雪人的身子被他堆了起来,只是并不太高,样子呈圆锥形。 堆脑袋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左脚踩地,右脚抬起和庞倩一起“圆润”着雪人的头,他的脚时不时地会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庞倩嘴里虽然会叫:“拿开你的臭脚!”但顾铭夕知道,她其实不介意。 好不容易堆完一个只到他俩腰部位置的雪人,庞倩一边搓着手,一边嫌弃地撇嘴:“好难看。” 雪人的确很难看,两片叶子做眼睛,一根树枝做鼻子,连着脑袋都是耷拉着的。顾铭夕站在庞倩身边,动动肩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庞倩意兴阑珊地在自己衣服上蹭干双手,拖起两人的书包,说:“回家了,真没劲。” 顾铭夕眨眨眼睛,又一声不吭地坐回地上开始穿袜、穿鞋。 庞倩不知道,因为长时间席地而坐,他的裤子都被雪水浸湿了,此时冰得刺骨,又因为一直光脚踩在雪地里,他的两只脚都冻得麻木了,皮肤红红一片,脚趾头已经不听使唤。 庞倩在边上晃了一会儿,听到顾铭夕喊她:“庞庞!” 她回头瞪他:“不许叫我胖胖!” “不是胖胖,是庞庞。”顾铭夕放软语气,“你来帮我一下,我脚趾头冻僵了,穿不了鞋。” 庞倩心里叫一声糟糕,丢下书包跑去他身边,一看他湿漉漉的屁股和裤管,还有红通通的双脚,她都快哭了:“完蛋了,你妈妈一定会告诉我妈妈的,我妈妈一定会打死我的!” 顾铭夕:“……” 庞倩苦着一张脸蹲在他身边帮他穿了鞋袜,发现连袜子都湿了,她更想哭了。顾铭夕闷了一会儿,说:“我不告诉我妈妈就行了,你怕什么。” 庞倩噘着嘴:“那你妈妈要是问你裤子为什么湿了,你怎么说啊?” 顾铭夕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要么,我就说我放学路上摔了一跤?” “你摔跤你妈妈也会告诉我妈妈!我妈妈一样会揍我的!” 见庞倩急得哇哇大叫,穿好了鞋的顾铭夕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说:“好啦,我保证不告诉我妈妈,行了吧。” “真的吗?”庞倩歪着头看他。 “真的。”顾铭夕凑到她身边,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她,“走啦,回家了,天都快黑了。” “哦!” 两个孩子背上书包,把那个丑丑的雪人丢在身后,一起往金材大院走去。 =  回到大院时,顾铭夕和庞倩正巧碰到下班回家的顾国祥。顾国祥在自行车棚里停好车,就听到两个孩子开口叫他。 “爸爸。” “叔叔。” 顾国祥神情平和地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拍了拍顾铭夕的肩:“放学了?” “嗯。”顾铭夕点点头,随着父亲一起上楼。 顾国祥这年三十八岁,身高体瘦,面容英俊,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戴一副近视眼镜,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 楼道里,顾铭夕走在最前面,顾国祥走中间,庞倩则走在最后。从一楼到五楼,顾国祥和顾铭夕一直都没有说话,顾铭夕的步子迈得特别稳健,两只空袖子静静垂在身边,整个人一点也不像平时和庞倩一起走楼梯时连蹦带跳的样子。 庞倩知道顾铭夕有点害怕他的父亲,尽管在庞倩眼里,顾国祥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他从来不会大声说话,更不会像她的父母那样,在她调皮捣蛋时还会骂她揍她。而且,顾国祥工资高,顾铭夕吃的穿的玩的都比庞倩来得高档,因此,庞倩很羡慕顾铭夕有一个这么优秀的爸爸,一点都不理解顾铭夕在顾国祥面前的谨慎矜持。她总觉得,在自己爸爸面前,应该是可以随便撒野的。 走到五楼时,顾国祥突然开了口:“铭夕,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顾铭夕:“……” 庞倩吓坏了,说了声“叔叔再见”就拿钥匙开了门,闪进了自己家。 顾国祥开了502的门,李涵听到声音迎了出来,笑着说:“咦,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楼下碰到的。”顾国祥把包交给李涵,又脱掉大衣,看着自己的儿子坐在凳子上换鞋,他走过去摸了把他的裤子,很湿,一路摸下去,又摸到了他潮湿冰冷的双脚。他压低声音问,“你尿裤子了?” “没有!”顾铭夕连忙摇头,又小声说,“爸爸,这是水,外面的雪水。我刚才和庞倩玩了一会儿雪,不小心把裤子弄湿了。” 顾国祥沉吟了一下,说:“先把湿裤子换下来,这样会感冒的。” “哦。”顾铭夕点点头,乖乖地跟着父亲去了房间,又加了一句,“爸爸,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妈妈。” 顾国祥回头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点了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顾铭夕坐在椅子前,李涵帮他端来一盆热水放在脚边,他自己洗了脚,洗完后,李涵又给他盛饭,拿筷子,把脸盆端去倒掉。 顾国祥一直坐在餐桌边,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顾铭夕吃饭用右脚。他家的餐桌是定做的,要比普通桌子低一些,顾铭夕右脚搁在桌子上,伏着身子,脚趾夹着筷子扒拉着饭往嘴里送,李涵时不时地把菜夹到他碗里,还帮他盛来一碗汤。 顾国祥始终不说话,直到李涵帮儿子剥了几只虾,顾国祥才开口:“有些事,你该叫铭夕自己做。” 李涵愣了愣,顾铭夕也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爸爸。 “我知道盛饭、盛汤、端脸盆之类的事的确比较困难,但是剥虾、夹菜这种事,他不能依赖别人一辈子,应该要学着自己做。”顾国祥一边吃饭,一边淡淡地说着,“铭夕现在还小,但他以后总要长大的,他要出去念大学,还要找工作、找对象。是不是我们不在,他就没菜吃了?阿涵,难道你要照顾他一辈子?” 顾铭夕收了收肩膀,又低下了头去,长而密的眼睫毛低垂着,视线只定格在自己面前那碗米饭上。 李涵沉默了一会儿,说:“慢慢来么,我们都不要急,铭夕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天热时他都学会自己穿衣服了,他才十一岁,你不要对他要求太高。” 顾国祥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了顾铭夕,说:“铭夕,不是爸爸对你要求高,而是这个社会对你要求高。外面的世界没那么公平,很残酷很现实,你没有手臂,不管是念书还是找工作,起跑线就和别人不一样。你想要达到和别人一样的高度,就得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你要是想着偷懒、享福,那你最后就会被甩在绝大多数人的身后,别说成就,也许连个工作都不会有。你明白吗?” 顾铭夕紧紧地抿着嘴,脸色都有些白,轻轻地点了点头,李涵心疼极了,有些生气地说:“国祥,吃饭呢!你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咱们铭夕已经很努力了,成绩一直都是年级前三名的,画画也画得那么好,你还有哪里不满意啊?” 听她这样说,顾国祥突然笑出了声,摇着头说:“呵呵,我对铭夕很满意,非常满意,行了吧?好了别说了,吃饭。” 他再也不说话,李涵也沉默下来,顾铭夕默默地吃着饭,李涵不再往他碗里夹菜,他自己又夹不到,索性咽下了大半碗白米饭。 饭后,顾国祥惦记着顾铭夕被雪水弄湿了的身体,就让李涵给他洗个澡。顾铭夕红着脸着急地说:“我不用妈妈洗,我可以自己洗的。” 夏天的时候,顾铭夕都是自己洗澡的,但是到了冬天,需要搓澡,他就只能让父母帮忙。但是即便要妈妈帮着洗,他也一定会穿着小短裤。而这一天,因为晚饭时顾国祥说的话,顾铭夕打定主意要自己洗澡。 顾国祥看穿了儿子的意图,叹口气,说:“你自己又洗不干净的,这样吧,今天爸爸帮你洗澡。” 他带着儿子去了卫生间,帮他脱掉了所有的衣裤,顾铭夕清瘦的身体便完全袒露出来。小小的男孩儿,身子还未发育,皮肤白白的,肩膀窄窄的,而双肩以下,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场意外,使他稚嫩的双臂齐根而断,一点残肢都没留下,只余下两个圆圆的肩膀,还有腋下位置那几道狰狞的粉色伤疤。 顾铭夕低着头,双脚互扯脱着自己的裤子,顾国祥伸手摸了摸他的右边残肩,小男孩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回头看爸爸,眼神黝黑清亮,还带着些警惕。 第4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3) 顾国祥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很久没看到儿子的伤处了,收起自己的失态,问:“现在还疼不疼了?” 顾铭夕抿着嘴摇摇头:“不疼了。” “唔。”顾国祥点点头,“来,爸爸帮你脱裤子,洗澡了。” 庞倩吃完饭后不肯去做作业,赖在爸妈房里看马景涛、叶童版本的《倚天屠龙记》。这一年家里刚装有线电视,一下子可以看许多港台连续剧,庞倩根本就受不了诱惑,好在庞水生和金爱华管女儿没那么严格,她想看也就让她看了。 一家人正看得入神时,敲门声响了,金爱华去开门,发现来的是李涵。 庞倩在房里听到李涵的声音吓得头皮都要炸了,生怕她是来找妈妈告状。她做贼心虚地对爸爸说不看电视了,要回房做作业,然后就快速地回了房,路过客厅时还有礼貌地对李涵喊:“阿姨好。” 李涵笑得有些苦涩,眼睛居然红红的,说:“你好,倩倩。” 庞倩不懂是怎么回事,回房后她关了门,好奇地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李涵是来找金爱华聊天的,她说顾国祥在帮顾铭夕洗澡,她心里不大舒服,所以过来坐坐。庞倩听到自己的妈妈问:“怎么了?你和国祥又吵架了?” “也没吵。”李涵的语气很低落,“就是刚才,我洗碗的时候,他又提那件事了。”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一会儿后,金爱华说:“其实,国祥的心思可以理解的。他现在都是工程师了,在厂子里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说下一届选领导班子,他是很有可能上去的。他工作这么好,养孩子就没压力,而铭夕……铭夕是个好孩子,但他毕竟……那样了,趁着你们现在年纪轻,铭夕残疾了还能拿一个生育指标,再生一个也是挺好的嘛,等孩子长大,还能帮着你们一起照顾铭夕啊。” 庞倩吓了一跳,虽然她只有十岁,但“再生一个”还是听得懂的,这是说顾铭夕的爸爸妈妈要给他生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吗? 那!那顾铭夕怎么办啊? 正胡思乱想着,李涵说话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爱华,只是我有自己的顾虑。铭夕现在这样了,照顾他是很费力气的,吃喝拉撒,样样都要操心。他现在读书是离得近,还没什么,以后万一念高中念大学,住宿舍的话,说不定我都要陪读的。我要是再生一个孩子,哪里还能顾得了他。而且,铭夕现在虽然很乖,可是小孩子发育以后会到青春叛逆期的。他身子残得这么厉害,以后……以后长大一点,我怕他心里会不痛快。我本来都和国祥说好了不再要孩子的,就好好培养铭夕,毕竟他也就是没了两只手,其他都很健康,而且很聪明的。可现在……国祥老是提这个事,说想在四十岁前再生一个。今天吃饭还当着铭夕的面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我、我真是……” 李涵的声音带了些哭腔,金爱华不停地安慰她。 最后,李涵哽咽地说:“其实,铭夕截肢后的第二年,我也起过这个念头的。我当时问他,要不要妈妈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但是,他很明确地表示不要。” 金爱华说:“小孩子说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咱们这一辈哪个没有兄弟姐妹,我家老头老太给我生弟弟妹妹时,可从来不会来问我意见。” 李涵说:“但是铭夕和别人不一样啊,他当时都有点儿懂事了,每天都要缠着我一起睡,不让我和他爸爸睡一起,每天都能和我说无数遍‘妈妈,你会不会不要我啊’、‘妈妈,我会很乖的,我会学着用脚吃饭、写字的’,爱华啊,我当时听着,眼泪就不停往下掉,但是铭夕却一点儿也没有哭。就算我让他练压腿、拉筋,他疼得厉害,我在边上看着都能哭,他都没有哭过。” 庞倩在门后听得愣愣的,心里堵堵的十分难受。那时候的事,她是有点儿印象的。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李涵坐了半个小时后回家去了。庞倩借着喝水的机会又溜去了客厅,庞水生和金爱华在房里聊天,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庞倩听到妈妈说:“你说阿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总是来和我们说铭夕有多好多乖。她不会是还惦记着我们家倩倩,想让倩倩做铭夕的媳妇儿吧?” 庞倩躲在客厅,一口水都差点喷出来,然后就听到庞水生说:“你别胡说,阿涵根本没这个意思。再说了,铭夕会变成这样,我们倩倩也是有责任的。” 金爱华急了:“倩倩有什么责任啊,她那个时候才五岁!她懂个屁啊!” “你说话文明一点。”庞水生说,“其实吧,我真觉得阿涵和国祥还是再生一个的好。大家平时在厂子里,总是会说到自己家小孩儿的事,像我啊,我也会说我家倩倩要跳舞啦,考试考一百分啦,周末带她去公园玩啦,就只有国祥,他从来不讲铭夕。” 庞倩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涩涩的,心里特别不痛快。她轻手轻脚地放下水杯,回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去上学。 路上的雪还没化,只是变得很脏很滑,庞倩再也没有兴致玩雪,低着头默默走路。走到半道上,她实在憋不住,问身边的男孩儿:“顾铭夕,你爸爸妈妈是不是要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啊?” 顾铭夕站住了脚步,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摇头说:“我不知道。” 庞倩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不想要弟弟妹妹吧?” 顾铭夕瞥她一眼:“谁说的!谁说我不想要了。” “我猜的。”庞倩不敢说她偷听到什么,只是说着她的分析,“你是不是怕你爸爸妈妈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以后,就不喜欢你了?” 顾铭夕又看了她一会儿,继续抬脚往前走,两只空袖子无精打采地垂在身边,他的语气很是平静,平静得都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他说:“我知道我爸爸妈妈是喜欢我的,只是……我没了手以后,我爸爸大概觉得有些丢脸吧。” 庞倩愣住了。 顾铭夕回头看她一眼,笑了起来,两颗小虎牙显得特别可爱,他问:“庞庞,你觉得我丢脸吗?” 庞倩把头摇成拨浪鼓,顾铭夕笑得更开心了,说:“我自己也没觉得我有哪儿丢脸的,真的。” 学校里,庞倩坐在课桌前,托着下巴发着呆,想着上学路上顾铭夕说的那句话,他说,他爸爸觉得他有些丢脸。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般地刺进了庞倩心里,虽然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了顾铭夕的样子,也习惯了他特别的做事方法,但不能否认,只要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比如学校和金材大院,顾铭夕就百分百地变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顾叔叔才从来不带顾铭夕去外面玩么? 其实,顾铭夕并不害怕出门的。学校里每一年的春游、秋游、运动会、看电影等活动,他都会参加。课余时间,他也曾经和庞倩一起坐公交车去过少年宫,还去过博物馆、图书馆,只是每一次,都会有素不相识的路人半好奇半同情地来和他们搭话,问顾铭夕的胳膊是怎么一回事。 庞倩对此觉得很烦,那些人认都不认得,有些大妈居然还会伸手去摸摸顾铭夕残缺的肩,在他躲开以后啧啧地感叹着,说这小孩儿真可怜。 令她不能忍的是,顾铭夕居然从来不对那些人黑脸,他倒不至于详详细细地诉说自己失去双臂的经过,但也会简单地说一句:“小时候被高压电打的。” 有人会追问:“几岁的时候呀?” 顾铭夕答:“六岁。” 每次听到他的回答,庞倩的心情就会变得极度恶劣,她会走在顾铭夕身边,推着他的背,或是拽着他的空袖子把他带走,嘴里气呼呼地喊:“走了走了,要来不及了!” 那时候的庞倩并不知道,她会对这样的状况如此烦躁,其实是因为,那些人的问题会将她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带回到那年夏天,那个闷热的午后。而发生在顾铭夕身上的事,却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的。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瓶未开封的后悔药。 在碰到一件糟糕事后,会想,如果我当初怎样怎样,事情大概就不会怎样怎样了。 哪怕庞倩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有时也会傻傻地想,如果当年,她没有把飞盘扔到那个高高的架子上,现在的顾铭夕应该和她一样,就是个普通的小学生吧。或许,他还会更优秀一些,依旧是顾叔叔引以为豪的儿子,是金材大院里最厉害的小孩。 就算他现在没有胳膊,他都能在华罗庚金杯赛上得奖;他用脚画的画,比庞倩用手画的都要好看百倍;他的作文还被选去省里参加比赛,最后得了优秀奖,被编进了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大全,在新华书店都有卖。 如果当年,不是顾铭夕爬上了那个架子,结果会变成怎样? 那是1990年的夏天,顾铭夕幼儿园毕业,正在快乐地过人生中最后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李涵已经为他买好了新书包和一堆新文具,就等着九月开学后他成为一个小学生了。 而庞倩,依旧是个胖墩墩的小姑娘,正等着升上幼儿园大班。 彼时,顾国祥已经从技术员升到了小工程师,他甚至拿到了公费出国进修两年的机会,在这一年的春节过后,他和厂里另三位工程师一起登上了去法国的航班。 顾国祥出国后,李涵又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务,自然变得辛苦许多,因此暑假里,顾铭夕每天白天都会被放在庞倩家里,由庞爷爷和庞奶奶一起照看。 经过那场“卤蛋风波”,顾铭夕不敢把庞倩丢在一边了。不管和小朋友们玩什么,他都会把庞倩带上。 庞倩记得那一天,是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那时候,老百姓家里都没有空调,气候很是闷热,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着,她和顾铭夕在吊扇下睡了午觉,起床后又一人吃了两片西瓜。然后,顾铭夕就待不住了,楼上楼下一喊,就约了几个小伙伴一起出去玩。这是他们每天的必修课,庞爷爷庞奶奶从不反对,只是叮嘱顾铭夕要照顾好庞倩。 金材大院也就这么点地方,孩子们只玩了一小会儿就转移了战场,顾铭夕一声令下,六个小孩就去了一墙之隔的金属材料公司厂房。 他们全是厂里职工的孩子,每天都来厂里玩,门卫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多年下来,还从来没孩子在厂里出过事。 厂房很大,堆放着大堆大堆的钢材,连着大型航车都有七、八架。 几个孩子先玩了会儿捉迷藏,跑来跑去玩累了以后,就有人提议玩飞盘。 飞盘是朱慧强带来的,他们很快就制定了规则,分成了两队,每队各派一个人飞,两两比拼看谁飞得远,最后三局两胜制。 很简单的游戏,很简单的规则,他们就开心地玩了起来。前两次,庞倩总是飞得不好,飞盘甚至才飞出三、四米远,引来几个孩子一阵大笑。顾铭夕耐心地指导着她,到第三次时,她用力一甩,那个浅蓝色的飞盘居然高高地飞到了一个浅灰色的架子上。 架子很高,两边各有一根电线杆,架子上是一个有着许多奇怪管线的箱子,还贴着一个黄色的闪电标记。 可是,这些五、六岁的小孩,没人认识这个东西。 朱慧强仰着头看着自己心爱的飞盘稳稳地搁在那个大箱子上,对着庞倩生气地说:“胖胖,是你丢上去的!你要把它拿下来!” 庞倩怎么爬的上去呀,她噘着嘴,求救般地看向了顾铭夕,还拉了拉他的手。 顾铭夕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抬头看看那个架子,说:“我帮胖胖去拿吧,你们托我一下。” 几个男孩子都很听他的话,围在一起给他做了人垫,顾铭夕搓了搓手,爬电线杆之前,扭头对庞倩说:“你可真笨,老是给我闯祸。” 庞倩呆呆地看着他,一个刚满六岁的小男孩,留着短短的头发,穿一件浅蓝色的短袖t恤,胸前似乎还有一个卡通图像。他的额头和鼻尖都是亮晶晶的小汗珠,嘴里还缺了两个门牙,说话漏风。 庞倩一直仰头看着顾铭夕的动作,他比同年龄的孩子都要长得高,却很瘦,他四肢修长,踩在朱慧强的肩上爬上了电线杆,身姿极为矫健,蹭蹭蹭没几下,他的手就够到了那个架子上。 只是,后来的记忆,就变得支离破碎了。 庞倩隐约记得,有一声巨大的声响,还有耀眼的火花,周围充斥着小孩子惊恐凄惶的哭喊声,伴随着阵阵白烟,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臭臭的味道。 这个味道——就像爷爷有一回忘记了关火,硬生生把一碗猪肉给烧焦后的味道,非常非常得难闻,连那么爱吃肉的庞倩闻到以后,都会忍不住打恶心。 庞倩记得自己也哭了,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哭得撕心裂肺。有很多大人跑了过来,还有救护车和警车发着刺耳的鸣叫声快速赶来。有人一把抱起了哭泣的庞倩往边上跑,她泪眼模糊地躲在那人的怀里,仰着脖子看那几个穿白衣服的人,把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抬上了救护车。 “庞庞。” “……” “庞庞。” “……” “喂,庞倩。” 腿上突然的刺痛感令庞倩回过神来,扭头看右边,顾铭夕的右脚正夹着一支笔伸过来,笔头戳着她的腿。 “干吗?”庞倩揉揉自己的腿,有些心虚地放硬了口气。 顾铭夕奇怪地看着她,说:“你该去拿饭了。” 庞倩抬头一看,班里的同学居然都在讲台上排队了,生活委员和值日生正抬着两大箱的泡沫箱进来,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铝制饭盒,是学生们的午餐。 “你就知道吃!”庞倩说着就去排队了,留下一个气得够呛的顾铭夕。 她排队领回两个饭盒,一个放在顾铭夕的桌子上,还替他揭开了盖子。热腾腾的饭菜出现在他们面前,庞倩忍不住咽口水:“哇,今天吃红烧大排耶!” 顾铭夕已经用脚从抽屉里夹了个勺子出来,庞倩揭开了自己盒饭的盖子,看看大排,薄薄的,再去看顾铭夕的那块,厚厚的…… 男孩子伏着身子、右脚夹着勺子正要开吃,庞倩一下子就把他的饭盒抢了过来。 “我比较喜欢吃你那块大排。”她说。 顾铭夕直起身体,庞倩已经把自己那个饭盒放在了他面前,“喏,咱俩换一下。” 顾铭夕低头看了一会儿饭盒,突然说:“你要是吃得下,我这块大排也给你好了。” 第5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4) 庞倩:“……” 顾铭夕冲她笑笑:“你要不要啊?我不大喜欢吃猪肉,你知道的。” 这是事实。庞倩朝他眨眨眼睛:“你真不吃?” “嗯,不喜欢吃。”顾铭夕摇头,脚趾夹着勺子指指那块大排,“我还没吃过呢,你快夹过去吧。” “哎呀,你可真挑食啊!”庞倩皱着眉埋怨道,一会儿后又眉开眼笑,“那我帮你吃吧!浪费了可不好!” 顾铭夕偷偷地笑了起来,心想,下午,又要让庞倩帮着去小卖部买干脆面了。 因为几天前光着脚在雪地上踩了许久,顾铭夕脚上长冻疮了,这令他很苦恼。 一年四季,他最讨厌的就是冬天,因为冬天衣服穿得厚,他用脚做事就很不方便,穿脱衣服也无法自行完成。另一个原因是,气温低了,双脚露在外面,真的好冷啊。 尽管李涵给顾铭夕制作了露脚趾的袜子,但他并不常穿,更多时候,他就是光着两只脚做事,洗脸刷牙、吃饭写字……五年半了,经过了截肢初期长达两年的痛苦练习,如今的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脚趾上的冻疮又红又痒,顾铭夕也不敢乱搓,年纪再小一点的时候他也长过冻疮,那时候他不懂事,两只脚互相搓啊搓,痒是止住了,可皮也擦破了,甚至还流了血,过了好久伤口才愈合。 劳动课上,顾铭夕右脚夹着剪刀,忍着脚趾的痒、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剪着一张硬卡纸。老师提前就布置了这堂课的任务,因为快要到元旦,所以让每个同学为同桌做一张新年贺卡。 毫无疑问,手工劳动是顾铭夕最讨厌的一门课,他很难使用剪刀,也难以用脚操作其他的一些工具,尤其是碰到多人合作项目,就算他想要参与,有些同学也会表现得不太欢迎。 对于这样的事,顾铭夕从不勉强,更不会去和别人吵架。十一岁的他已经懂得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有些人永远都无法接受他,他们会觉得他很脏,很怪异,甚至很可怕,对于这样的状况,他并没有办法改变。 庞倩一直在偷偷地看顾铭夕,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他的桌子低,她不得不凑过身子去看他脚上的卡纸,发现纸张边缘剪得像狗啃一样难看,而且进度奇慢。 “顾铭夕,要不要我帮你剪?”她小声地问,又加了一句,“你剪得太丑了,我才不要这么丑的贺卡。” 听到她前半句话时,顾铭夕心里还挺开心的,听到后面那句话,他不乐意了:“不要拉倒。” “哼。”庞倩说,“那我做的贺卡也不给你。” “随你。”顾铭夕一直低着头,“我不稀罕。” 庞倩反唇相讥:“我也不稀罕!” 两个人都倔强地别开了头。十分钟后,庞倩还是没忍住,去拉了拉顾铭夕的袖子:“顾铭夕,你帮我在贺卡上画画吧,我画得不好看。” 顾铭夕抬起头来看她,嘴角有隐隐的笑意,却还是绷着脸说:“反正不是给我的,我管你好看难看。” 庞倩想了一下,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她是个实诚的小姑娘,马上就说:“那要么……还是给你吧,你画得好看,帮我画一下嘛。” 顾铭夕终于笑了起来:“如果是给我的,更应该由你来画了,难道我还会稀罕自己画的画吗?” 庞倩挠挠脑袋,不解地问:“你不怕我画得很丑吗?” 顾铭夕摇摇头,笑着说:“不怕。”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顾铭夕和庞倩郑重地交换了贺卡,这时,简哲走到他身边,问:“顾铭夕,去厕所吗?” 顾铭夕点点头,穿上鞋子站了起来。 在学校里,因为他身体的特殊性,的确有许多孩子不大敢和他来往,但是,他还是有几个好朋友的。 简哲和刘翰林就是顾铭夕的好朋友,他俩都不是金材大院的孩子,一年级入学时,因为顾铭夕没有双臂,生活上有许多事不能自理,比如首当其冲的大小便问题,黎老师特地在开家长会时问了几个小男生的家长,愿不愿意让他们的孩子平时帮帮顾铭夕的忙。 有些家长直说不愿意,嫌脏,嫌麻烦,还担心会影响自己孩子的学习,但简哲和刘翰林的家长都同意了。两个年轻的爸爸叮嘱着自己的儿子,要多关心和帮助顾铭夕,他和大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从那以后,简哲和刘翰林就承担起了帮助顾铭夕上厕所的责任。他俩分工合作,一人一周轮流,顾铭夕没法子自己穿脱裤子,都要靠两个男孩帮忙,时间久了,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好朋友。 当然,顾铭夕是不在学校里大便的,即使有时熬不住,他也会选择去找男老师帮忙。让同班同学帮着擦屁股……他还是欠点儿勇气。 总体来说,顾铭夕是个挺随和的小男孩,他对很多事并不在意,但这不代表,他的心真的大到无边无际。 当这样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很害怕,很彷徨,毕竟一个人失去了两只手,意味着他以后的世界,将变得和别人完全不一样。 李涵也曾经骗过他。 那时,顾铭夕刚从手术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两个肩膀上裹满了纱布,而自己的两只手臂却不见了。他肩膀很疼,心里又惊慌,忍不住就哭着问李涵,他的手到哪里去了。 李涵就撒了天底下的妈妈都会撒的谎:“你的手坏啦,医生叔叔拿去修理了,等修好了就会给你拿回来的。” 病床上的顾铭夕很疑惑,有气无力地问:“能修得和原来一样吗?” “当然能。” “那修好了,能装的上去吗?” “能的。”李涵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忍着眼泪点头回答。 顾铭夕还不放心,问:“要是装不上去了,怎么办?” 李涵说:“不会装不上去的,医生叔叔很厉害的,只要铭夕乖乖听话,按时吃药,小手很快就会回来了。” 顾铭夕就笑了,点头说:“嗯,我会乖乖听话的。” 他相信了妈妈的话,从那以后开始了每天的盼望,每天每天,躺在病床上不厌其烦地问: “妈妈,我的手怎么还没修好啊?” “妈妈,他们会不会忘记修我的手了?” “妈妈,你去帮我问问医生叔叔好不好,问问他,我的手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妈妈,他们是不是把我的手修坏了?稍微坏一点点没关系的,让他们先来给我装上好不好?我想我的手了!” 连着医生护士进来帮他换药、检查,他都会忍着疼,笑嘻嘻地问:“医生姐姐,你们快把我的手修好啊,我还要上学呢。” 直到有一天,他轻轻地问李涵:“妈妈,今天几号啦?” “怎么了?”李涵知道六岁的顾铭夕其实对日期和时间都没什么概念,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顾铭夕小声说:“九月一号,我就能上学了,妈妈,九月一号到了吗?” 这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了,但李涵还是骗他:“没有到呢,铭夕。” 再后来,顾铭夕约摸是有点儿明白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像一开始那样充满期待。他问李涵:“妈妈,我的手是不是再也修不好了?” 他这样子问,李涵自然是憋不住了,眼泪流了下来,尽量说得平静:“铭夕,医生刚才告诉妈妈,你的手坏得太厉害了,修不好了。” “他们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顾铭夕眼泪汪汪,傻傻地问,“那我以后怎么办?我就没有手了吗?” 李涵点点头,还不忘安慰他:“不,医生说啦,以后可以给你装机器手,和、和你原来的手是一样的。” “机器手?”顾铭夕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是像变形金刚那样的机器手吗?” 那时候,变形金刚的动画片正风靡全国,没有哪个小男孩是不喜欢的。李涵的这番话又燃起了顾铭夕心中的期望,幼小的他觉得自己能装上两只像变形金刚那样的机器手,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甚至于,当金爱华带着庞倩来医院探望顾铭夕时,顾铭夕都骄傲地和庞倩说,将来,他会装上两只万能的机器手臂,能发子弹,还会变形。 小小的庞倩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摸摸他贴着纱布的圆圆肩膀,问:“是装在这儿吗?” “嗯!” “装上去会疼吗?” “唔……大概会有点儿疼。”顾铭夕认真地想了想,说,“但是我不怕!” 庞倩说:“那、那到时,你的机器手,能不能借我玩一下?” “行,不过你得记得还我。”顾铭夕高兴地说着,接着又有些气馁了,“那些医生叔叔都说话不算数的,本来还说能修好我的手,结果又修不好了。其实……我也不是非得要装机器手,我还是更喜欢我原来的手。”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放学回家时,顾铭夕对她说,寒假时,他要去一趟上海。 “去上海?做什么呀?”庞倩问。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和我说的。”顾铭夕一边踢着地上的石子儿,一边回答。 雪早已经化完了,他们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庞倩闻到了街边烤红薯的香气,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的零花钱。 “你吃红薯吗?”她问。 顾铭夕摇摇头。 “那我买个小的。”庞倩走到卖红薯的大爷面前,掏出口袋里的一张五角钱,说,“爷爷,给我称一个五毛钱的红薯。” 大爷看看她,伸手到红薯炉子里去掏,掏一个看看,放回去,再掏一个看看,又放回去,最后对庞倩说:“小妹,我这儿没有这么小的红薯,你要么买个一块钱的,和你同学分着吃?” 庞倩脸红了,她只有五毛钱。 “那我不买了。”她把钱塞回口袋,转身要走,顾铭夕喊住了她。 “庞庞,我口袋里有钱,你自己拿一下,买个一块的吧。” 庞倩不高兴:“我才不吃嗟来之食!” 顾铭夕说:“我和你分着吃,总行了吧。” 听他这么说,庞倩乐了,熟门熟路地摸了他的裤子口袋,拿出了钱。 买了吃的继续往家走,庞倩吃着香喷喷的红薯,又想起了之前的话题,问:“你爸爸带你去上海,是去走亲戚吗?” “应该不是,我家在上海没亲戚。” “那是去玩吗?” “不知道,可能是吧。” “我爸爸去过上海。”庞倩嘴里塞得满满的,口齿不清地说,“他说上海有地铁了,有些钢材还是从他们厂子里进的货呢。” “我爸爸也说过。”顾铭夕问,“你坐过地铁吗?” “没有。”庞倩摇头,“你呢?” 顾铭夕也摇头:“我也没坐过,这次去上海就能坐地铁了。” “回来了你告诉我好玩不好玩。” “好啊。” “哎,你要吃红薯吗?”庞倩突然想起手里的美食,“你说要分着吃的,你再不吃,我都快吃完了。” 顾铭夕看着她手里已经快要吃到底的红薯,有点嫌弃地说:“我不要吃。” 庞倩瞪他:“干吗不吃!” “我不饿。”顾铭夕扭过头快速地走。庞倩才不依,追上去拿着红薯就往他嘴边塞:“你吃一口嘛,可甜可好吃了!” 顾铭夕左躲右躲怎么都躲不过,没办法只能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好啦!我吃过了!” “甜不甜?” 他很无奈:“甜。” 庞倩嘻嘻地笑了起来,这时,一个住在金材大院的女人骑车经过他们身边,看到两个小孩在马路上追追闹闹,就笑着喊:“呦,铭夕,别在马路上玩儿,路上危险,赶紧带着你媳妇儿回家吧!” “我会注意安全的,钟阿姨。”顾铭夕有些无语,但还是有礼貌地回答。 等到姓钟的女人骑远了,庞倩才朝他撇撇嘴,生气地说:“你干吗和她说话?我妈妈可讨厌她了,因为她总是在大院里胡说八道。” 顾铭夕看看她,不吭声。 这个女人的确有些八卦,举个例子吧,她是金材大院、甚至是整个金属公司里唯一一个依旧把庞倩叫做顾铭夕“媳妇儿”的人。 哪怕金爱华在公司食堂当着大家的面和她大吵一架,她也死不悔改。 当时,钟小莲讽刺着金爱华:“人家铭夕活蹦乱跳的时候,你们家多扒着他们家呀,帮着接送,帮着照顾,真把铭夕当自己儿子养了。现在铭夕身子残了,你们就想甩得一干二净啊?我就说句‘媳妇儿’又怎么了?噢!铭夕现在配不上你家胖胖啦!不要忘了,铭夕胳膊没了,你家胖胖也是有责任的!” 听了这样的话,金爱华捋了袖子就想上去打她,最后被闻讯赶来的庞水生拉住了。庞水生当着众多同事的面,指天对地地发誓:“我们庞家每一个人,要是有人因为铭夕没了胳膊而嫌弃他,就遭天打雷劈!顾国祥是我穿开裆裤的兄弟!他现在没回国!我庞水生就会代他照顾顾铭夕!顾铭夕就是我儿子!但铭夕和倩倩现在还小,什么娃娃亲的事以后大家都不要提。以后他们长大了,如果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我庞水生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我绝对!不会反对!” “庞水生你胡说什么啊!”金爱华生气地拉他,庞水生回头瞪她:“不嫌丢脸啊!闭嘴!” 这件事,顾铭夕和庞倩自然是不知情的,但是金爱华从此就恨上了钟小莲,对着庞倩也时常会讲钟小莲的坏话,还叫女儿要把钟小莲说的话当放屁。 在对待顾铭夕的问题上,无疑,庞水生和金爱华是有很大的分歧的。顾铭夕在家休养一年后,和庞倩同一届升入小学,当时顾国祥还未回国,庞水生为了两个孩子跑前跑后,还拜托木匠定制了顾铭夕的课桌,并向老师强烈要求,让女儿和顾铭夕同桌。 那时顾铭夕和庞倩都很小,自然也不会反抗,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做了同桌,一做就是五年。 晚上,庞家一家三口吃饭时,金爱华突然问庞倩:“你今天是不是碰到钟小莲了?” 庞倩点点头,马上说:“我没和她说话。” “以后见到她,就走开,千万别去理她。”金爱华往庞倩碗里夹菜,“那疯女人刚才回来碰到我,居然还特地和我说,看到你和铭夕在街上打打闹闹,你还喂他吃番薯,好像感情很好的样子,她放的什么狗屁!” 庞倩闷头吃饭:“……” 庞水生有点生气:“爱华!” “干吗!”金爱华又转头问庞倩,“我问你,你喂顾铭夕吃番薯啦?” “没有没有。”庞倩立刻摇头,“是我自己在吃。” 金爱华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也大了,该懂点事了,铭夕是个男孩子,你虽然和他是同桌,但也不能和他处得太近,你知道吗?” “嗯。”庞倩小鸡啄米。 第6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5) “幸好,小学毕业你俩就不在一个学校了。”金爱华想到这个事就很开心。 庞倩大惊,猛地抬起头:“为什么?” 庞水生止住了金爱华:“还没定的事,别多嘴。” “爸爸……”不知为什么,听说不能和顾铭夕读同一所初中,庞倩竟然有些慌张,还有深深的不舍。庞水生没让她问下去,说:“吃饭了,还有一年半的事,急什么。” 第二天,庞倩自然将这个疑问抛向了顾铭夕,顾铭夕居然也很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啊,我爸爸妈妈没和我说。” “你会不会是要转学去上海!”庞倩很着急,“你回家去问问你爸爸妈妈呀!” 见她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顾铭夕居然很想笑,他问:“你干吗?你不是一直吵吵着不想和我做同桌么,我俩要是不念一个学校,你不是就轻松啦。” 庞倩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说:“对哦……那我就再也不用和你一起上学放学了,不用给你拿饭盒,不用帮你买东西,不用帮你穿雨衣,不用帮你系鞋带、系红领巾了。” “嗯。”顾铭夕看着她,嘴角带笑,“这样不是很好嘛,你一直都嫌我烦呢。” “好、好……”庞倩继续眨巴眼睛,突然就变得凶神恶煞了,“好个屁!” 顾铭夕皱眉、撇嘴:“喂,庞庞,你这样子说话,好像你妈妈啊……” 庞倩的确吵吵过很多次,说不想和顾铭夕做同桌。尤其是升上小学三年级以后,小孩子们的身高都开始发生变化,黎老师时常要调整大家的座位,个儿矮的、近视眼的调到前面,个儿高的、眼睛好的调到后面。 只有庞倩和顾铭夕从来没有换过座位,即使换了教室,她和顾铭夕也像是捆绑住的固定物品一样,待在每个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 庞倩生在八月,是班里年纪最小的那拨孩子之一,她个子不高,却一直坐在最后一排,肯定有些不高兴。而且,他们的身后不远处就是放扫帚拖把、簸箕水桶的地方,到了夏天,簸箕里垃圾一多,难免会有臭味。庞倩为此抱怨过好多次,但因为顾铭夕看书写字的特殊性,他没有办法坐到教室前排去。所以,有挺长一段时间,庞倩整天都在吵闹着不想再和顾铭夕做同桌。 顾铭夕从没有说过什么,也没表现出不高兴,四年级上时,他甚至跑去找黎老师,主动提出让庞倩坐到前面去。 他说:“黎老师,就让庞倩像大家一样轮座位吧,我可以一个人坐在最后面的,我现在用脚做事已经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了,平时也不大需要庞倩帮忙的。” 黎老师自然不会轻易地答应他,趁着期中考试后的那次家长会,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李涵和庞水生。 听完黎老师的话,李涵脸色有些差,让顾铭夕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教室最后面,她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换个同桌……连知根知底的庞倩都不乐意,其他人会不会更不乐意了?万一新同桌欺负顾铭夕可怎么办? 见她始终低头不语,庞水生心里就明白了,对黎老师说,不用给庞倩换位子,他回去会做女儿的思想工作。 庞水生做思想工作的方法就是狠狠地把庞倩揍一顿,直打得她屁股通红,哭得稀里哗啦。 第二天,红肿着眼睛的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去上学,她生气地完全不想去理他,顾铭夕和她说话,她始终别着脑袋不看他。连着午餐时,她都没有去帮他领饭盒,顾铭夕没法子,只得在所有同学都领了午餐后,拜托生活委员将饭盒拿到他桌上。 庞倩一直低着头管自己吃饭,她才没觉得自己哪里有做错,都是顾铭夕不好!不愿换位子就不换嘛,干吗还要找老师告状!害得她被爸爸一顿打! 这场单方面的冷战终结于下午第一节课后,顾铭夕独自一人走出了教室,回来的时候,他歪着脑袋,脸颊和肩膀之间夹了一包麦丽素。 他在庞倩面前弯了腰,“啪嗒”一声,那包麦丽素就掉在了庞倩桌上。 “给你吃的。”他说。 庞倩的脸微微地烧了起来,顾铭夕在位子上坐下,看了她一会儿后,问:“你今天干吗不高兴?是肚子疼吗?” 十岁的小男孩轻声地问着她,语气里带着关心,搅乱了庞倩的小脑袋。 她闷声不响地拿过麦丽素,悉悉索索地拆开,拿了一颗塞进嘴里。 巧克力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她转头看身边的顾铭夕,他正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庞倩突然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挨的一顿打,心里委屈极了,声音里就带上了哭腔:“我不换位子了!但是,以后,你数学作业要给我抄。” 顾铭夕:“……” “数学考试的时候,也要给我看。”她一边哽咽地说着,一边又吃了一颗麦丽素,“还有,画画,你得帮我画,自然课的挖蚯蚓、养蚕宝宝,都归你做,我最怕虫子了!还有,不许再去黎老师和我爸爸那儿告状!” 顾铭夕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庞倩瞪他:“你不答应?” “其他都答应,就数学……不行。”顾铭夕撇撇嘴,“你哪儿不会,我教你好了。” 至此,换座位风波告一段落,从那以后,庞倩再也不提换座位的事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寒假来临。 这一年的春节,顾铭夕一家居然没有留在e市过年,而是去了北方的一个小城市z城,那里是李涵的老家,顾铭夕的外公外婆、姨妈舅舅都在那里。 顾铭夕告诉庞倩,从他受伤以后,他的妈妈就没有回过娘家,而这一年,外公外婆太想他们了,顾国祥和李涵才决定带顾铭夕去那里过年。过完年后,他们一家会直接去上海,然后再回到e市。 “我问过我妈妈了,她说我不会转学去上海。”离开前,顾铭夕笑眯眯地对庞倩说。 庞倩问:“那你去上海,究竟是干吗呀?” “我真不知道,我妈妈不肯说。”顾铭夕耸耸肩,“等去了就知道啦。” 顾铭夕一走就是二十多天,这是庞倩记事以来和顾铭夕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从小到大,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庞倩发现,这么久不见顾铭夕,她还挺想他的。 直到寒假快结束,顾铭夕一家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顾国祥带着妻儿进大院的时候,庞水生刚好在阳台上抽烟,朝着屋里的庞倩喊:“倩倩,铭夕回来了。” 正赖在床上看连续剧的庞倩一下子跳了起来,穿着拖鞋就冲了出去。 下到三楼时,她听到了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一会儿工夫,顾国祥一家就到了她面前。 庞倩看到顾铭夕,他走在顾国祥身后,穿着一身崭新的羽绒衣,头发却有些乱。见到庞倩,顾铭夕愣了一下,开口喊她:“庞庞,新年好。” “新年好。”庞倩向顾国祥和李涵也问了好,几个人一起走到五楼,见庞倩一直扭扭捏捏地跟在他们身边,顾铭夕对顾国祥说:“爸爸,我去庞倩家里玩一会儿行吗?” “去吧。”顾国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拎着拉杆箱进了屋。 顾铭夕要跟着庞倩进501时,李涵突然叫住了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他,顾铭夕脸颊一红,歪下脑袋夹住了袋子。 两个孩子来到庞倩房间里,庞倩迫不及待地问:“顾铭夕,你究竟去上海干什么啦?” 顾铭夕一直歪着头夹着袋子,在床沿边坐下后,他冲着庞倩眨眨眼睛,说:“这个是送你的新年礼物,你自己拿一下。” 第7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6) “呀!我还有礼物!”庞倩开心地拿下顾铭夕脸颊下的袋子,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对鹅黄色的发卡,她开心地说,“谢谢你,顾铭夕!” “在上海买的。”顾铭夕的脸还是有点红,声音低低的,“你喜欢就好。” 庞倩坐到他身边,问:“你在上海,坐地铁了吗?” “坐了。”顾铭夕点点头。 庞倩很羡慕:“好玩吗?” “好玩。”顾铭夕说,“地铁很快的,一个站到下一个站,嗖一下就到了,就是……都在地底下,车窗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庞倩歪着头想象了一下,又听到顾铭夕说:“对了,我还坐飞机了。” “飞机?!”庞倩张大了嘴,“你不是坐火车去的z城吗?” “嗯,后来从z城去上海是坐飞机,买不到火车票,我妈妈又坐不来大巴,她晕车。”顾铭夕脸上有着小小的神采飞扬,“飞机看着挺大的,其实里面很小,一点儿也不宽敞。在飞的时候,声音很大,吵得很。哦!不过,飞机上有点心吃,还有饮料喝,是不要钱的。” 他絮絮地说着,庞倩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插嘴问几个问题。 两个孩子近一个月不见,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一会儿以后,话题就延伸到了彼此过年时的活动上。顾铭夕告诉庞倩他见到了久未见面的外公外婆,但是在北方,他们让他喊姥爷姥姥。他还说到北方的雪,那才叫真正的鹅毛大雪,地上能积起半米厚,一脚踩下去,直接没过膝盖。 “但是他们屋里有暖气,很暖和的,不像咱们这儿这么阴冷。”他笑嘻嘻地看着她,“庞庞,春节时你都玩了些什么?” 庞倩挠挠脑袋:“我哪儿也没去,就是去亲戚家吃饭呗,拿回来的压岁钱,也都被我妈妈拿走了。”她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扑到写字台上翻出了数学寒假作业,“顾铭夕顾铭夕,你作业做完了吗?赶紧借我抄一下!我要来不及了!” “……” 顾铭夕离开时,庞倩又一次问他:“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爸爸妈妈带你去上海,到底是干什么呀?” 男孩子的脸又一次诡异地红了起来,低声说:“嗯……过些天再告诉你,好吗?” “为什么?” “我现在……还说不准。”他垂下眼眸,语气里有些紧张,“再过一个月就知道了。” 顾铭夕回来之后没多久,新学期就开学了,他最终没有守住自己的寒假作业,庞倩从他这里搜刮去了所有的数学试卷,用了一个晚上就抄全了。 她很快就忘记了自己在寒假时特别好奇的事,却在四月中旬的一天突然得到了答案。 那一天,顾铭夕和平时很不一样,有些兴奋,有些紧张,上课时他会顾自发呆,突然又会傻兮兮地笑起来,庞倩觉得莫名其妙,问:“你怎么啦?” 顾铭夕摇摇头,右脚夹着一支活动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乱画,画了一阵子后,他说:“庞庞,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玩好吗?” 庞倩很奇怪:“为什么呀?” “你就来一下子就好了,十分钟就行。”他的眼神里带着热切,“好不好?” 庞倩点点头:“行,那我吃过饭就过来。” 晚上,庞倩如约去到顾铭夕家,给她开门的是李涵,李涵脸上带着笑,说:“倩倩,铭夕在房里等你。” 庞倩觉得怪怪的,但还是推开了顾铭夕的房门:“顾铭夕,我进来喽。” 她侧弯着腰,向着屋里伸进了一个脑袋,只看到里面光线幽暗,一个人影站在写字台前,还遮住了桌上台灯的光。 庞倩知道那是顾铭夕,她很熟悉他的姿态,但奇怪的是,这一次看到他,她总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她走了进去,站在顾铭夕面前,看到男孩子有些紧张的面容,还有额头上密密的小汗珠,她才发现他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顾铭夕的双肩下,多了两只手臂。 他特地穿了一件长袖衬衣,抬头挺胸地站在庞倩面前,胸前居然还系着红领巾。庞倩记得这件衬衣,顾铭夕以前穿它的时候,衬衣袖子永远都是空瘪地垂在身侧的,可如今,他的样子就像班里任何一个男同学一样,四肢完整、健康挺拔,甚至他比他们都要来得好看、精神。 庞倩愣愣地看着他,顾铭夕也一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后,他又低头看看自己两只僵硬的手,抿了下唇,说:“这是我寒假在上海定做的假肢,我爸爸说,明年要上初中了,他叫我穿着假肢去上学,会好看一些。” 庞倩抬起手来,去摸了摸他的左臂,顾铭夕一直低头看着她的动作,隔着袖子的面料,庞倩只摸到了一片硬邦邦的东西,她甚至还敲了一下,梆梆地响。 然后,她又去拉他的左手,顾铭夕始终没有动。庞倩感受到他冰冷坚硬的手掌和手指,很不舒服的感觉,令她想起百货大楼橱窗里可怕的假人。 庞倩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问:“顾铭夕,你的手能用吗?” “……”他沉默片刻,摇头说,“好像不能。” “吃饭、写字、拿东西,一点也不能用吗?” 他眼里的光彩逐渐黯淡下来:“不能,我爸爸说,这样子好看。” “……” 顾铭夕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语气轻松,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颤抖:“庞庞,你觉得我这样子好不好看?” “不好看!”庞倩收回手,噘起嘴,嫌弃地说,“有什么好看的啊,两只假手,一点用都没有!难看死了!” 她居然还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瞪着一脸失望的顾铭夕:“我回去了,你明天上学最好别戴这玩意儿,太恶心了!” “……” 在他出声以前,她已经转身打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后来,庞倩再也没见过顾铭夕的这两只假肢,她甚至没有仔细看清它们的样子,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连接到顾铭夕身体上去的。她只知道,顾铭夕听了她的话,头一次拒绝了顾国祥的要求,坚决不戴这两只假肢上学。 顾国祥气得要命,有一次喝了酒,甚至因为这件事而重重地打了顾铭夕一个耳光。 他怎么能不生气?原本,他已经找关系托门路为顾铭夕选择了一所教学质量优异的民办初中,对方校长同意接纳顾铭夕,但条件之一是要顾铭夕佩戴假肢上学。这样子,至少可以让这个孩子进出校门、及在教室以外活动时,看起来比较正常,没那么可怕。 可是现在,一切都搅黄了。 顾国祥冷冷地看着顾铭夕,说:“你知道求知小学对应的初中是哪一所吗?是源飞中学!你知道源飞中学每一年考上重高的学生比例是多少吗?不超过五分之一!顾铭夕,今天你做下这个选择,就别再指望我以后会来管你!” 男孩子倔强地扭开头:“你本来就没管我,我手没了以后,你从来都没去给我开过家长会。” 顾国祥怒不可遏,扬起手就给了顾铭夕一个耳光,顾铭夕难以掌控身体平衡,连退两步,整个人撞到了墙上。 他疼得头晕眼花,李涵则抹着眼泪,死死地拉住了顾国祥。也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面前,顾国祥才会如此失态,他伸手指着顾铭夕,气得声音都发了抖:“你、你说什么!” 顾铭夕好不容易站稳脚步,低下头,左脸颊蹭了蹭自己的左肩,火辣辣地疼,他轻声说:“爸爸,我愿意去读源飞中学,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考上重高。还有,不仅我会考上重高,我还会让庞倩也考上重高。” 他一直都垂着眼眸,都没去看顾国祥,最后,用更低的声音说道:“爸爸,我不会叫你丢脸的。” 第8章 小小少年,很多烦恼(1) 一年后,顾铭夕和庞倩从求知小学毕业,顺利地升入了距离金材大院三公里远的源飞中学。 源飞中学是一所老牌中学,它拥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按照学区划分,求知小学毕业的孩子大部分都会升入源飞中学,另有一些则选择考去民办初中,或是交赞助费去其他学区更优质的学校读书。 顾国祥说的没错,源飞中学的口碑的确很不好,金材大院的家长们甚至称呼它为垃圾中学。它的升学率很糟糕,一直是学区内家长们的一块心病。 庞水生虽然知道庞倩的成绩并不太好,但还是抱着会出现奇迹的念头,让她去参加了民办初中的入学考试,同去的还有顾铭夕和他们班里的一大半孩子。 庞倩考试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看天书,那些数学应用题实在太可怕。一个池子蓄水量xxx,里头有三个水管,每个放水速度不一样,这还不算,这个池子居然还有三个地漏,每个地漏漏水的速度也不一样,这些水管和地漏一会儿放水一会儿漏水,问最后多久才能让池子蓄满水。庞倩连题目都看晕了,哪里能做的出来。 理所当然的,她和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没有通过笔试,而顾铭夕却是栽在了面试上。 这不是顾国祥做过关系的那所中学,当几位老师看到顾铭夕肩膀下那两截空空的衣袖,再看到手上这位同学的简历及笔试成绩时,他们都惊呆了。 可是,民办初中拥有自主招生资格,针对顾铭夕的情况,招生老师还特地对李涵做了解释,声明学校并不是介意顾铭夕的残疾,而是因为该校学生都是各个小学的佼佼者,所以竞争气氛浓厚,学习压力很大,他们怕顾铭夕在这样的氛围中,会跟得比较吃力。 李涵只是笑笑,说:“我理解。” 顾铭夕跟着妈妈回到家后,庞倩第一时间来找他,问他面试情况怎样。 说实话,庞倩有点搞不清自己的心思,她到底是想、还是不想让顾铭夕通过面试?没想到顾铭夕竟然心有灵犀似的问了她这个问题。 “你想我通过,还是没通过啊?” 庞倩不肯回答他,只是追问:“到底有没有通过啊?” “没有啦。”顾铭夕笑嘻嘻地摇头,“我没胳膊,你也知道,我上学挺麻烦的。” 庞倩盯着他的脸,揣摩了一会儿他的心思,确定了他的确没有不高兴后,才在他身边坐下来,说:“乱讲,你上学哪儿麻烦了。” 顾铭夕笑着看她,没接腔。 1997年的夏天,顾铭夕和庞倩一起收到了源飞中学的入学通知书,庞水生第一时间去测量了新学校课桌的尺寸,又一次拜托木匠,帮顾铭夕定做了一张新课桌。 因为有小学老师的推荐,顾铭夕和庞倩再一次被分到了一个班,班主任曹老师提前知道了顾铭夕的情况,同意让庞倩和顾铭夕继续做同桌。 两个小孩的入学事宜被李涵和庞水生完全搞定,顾国祥一点儿也没插手。他每天都沉着脸上班、下班,走过顾铭夕身边时甚至都不看他一眼。 顾铭夕依旧会叫他爸爸,有时候生活上碰到困难,也会走去他身边找他帮忙。比如让他帮着拧一下很紧的瓶盖,或是拿一下放在高处的东西,甚至是因为他要解大便,而找爸爸帮忙脱裤子、擦屁股。每当这个时候,顾国祥就会不声不响地过去帮忙,做完以后再不声不响地走开。 他知道自己很过分,作为一个年过不惑的中年男人,居然这样和自己的亲生儿子置气。但是,每天面对着顾铭夕,顾国祥心里真是十分压抑,他怕自己和儿子说话后,忍不住又要发脾气,尽管顾铭夕并没有做错什么,但顾国祥就是见不得他,见不得他的外表,见不得他用脚做事的样子,更见不得他面对自己时的态度——永远都是恭敬、礼貌,却又疏离。 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了一个月,有一天,顾铭夕和李涵坐在一起吃西瓜,西瓜切成片搁在桌上,顾铭夕低着头直接就着瓜皮啃,脸上难免沾上汁水,李涵偶尔拿毛巾帮他擦嘴,他突然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妈妈,你三十九岁了,和爸爸再生个孩子吧。” 那天晚上,李涵关上房门,流着眼泪近乎崩溃地和顾国祥认真地沟通了一回。他们都不年轻了,事隔多年后再次说起这个话题,气氛难免有些沉重。 最后,他们约定,以后都不再避孕,一切顺其自然,如果宝宝真的来了,就把他生下来。 在开学前半个月,庞水生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源飞中学离金材大院可不近啊,庞倩和顾铭夕该怎么去上学呢? 大院里其他就读源飞中学的孩子,绝大部分都是骑自行车去的,小部分是坐公交车。可顾铭夕既骑不了自行车,又不方便独自一人坐公交车,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庞倩陪他一起坐公交车上学。 这下子庞倩可不干了。 小学毕业后,奶奶送了她一辆特别漂亮的女式自行车,22寸,粉蓝色,她一直都惦记着等念了初中后可以像个大人一样骑车上街,现在爸爸却叫她陪顾铭夕坐公交车上学,她非常、非常、非常得不高兴! 从金材大院走去公交车站就得走十分钟,坐车还得四站,下车又得走五分钟,比骑车要花的时间多得多了。庞倩对着爸爸发脾气:“我不!我不!我就要骑自行车上学!我最讨厌坐公交车了!人都快被挤扁了!” 庞水生说:“那铭夕怎么办?” “……”庞倩答不上来了,最后恼羞成怒地说,“我管他呀!为什么我做什么事都要和他有关啊!讨厌死了!” 庞水生搞不定庞倩了,女儿已经十二岁,他不能再揍她屁股了,他去隔壁找李涵商量这件事时,一不留神,被顾铭夕听到了。 顾铭夕走到妈妈和庞水生身边,轻声说:“妈妈,其实……我可以学着骑自行车,以后和庞倩一起骑车上学的。” 李涵吓一跳:“你怎么骑车呀?你、你怎么把方向、怎么刹车?” “用肩膀把方向,其实以前,庞庞在大院里练车时,我也试着玩过的,我会骑。”顾铭夕弯下腰,动着两个肩膀给他们示范,“就是刹车麻烦一点,不过骑得慢一点就没问题了。” “不行!”李涵强烈反对,“大院是大院,街上是街上,马路上车子那么多,你骑车实在太危险了!” 顾铭夕没有理会李涵的话,趁着暑假里父母上班,他问同大院的朱慧强借来一辆自行车,叫上庞倩和朱慧强天天在大院里练习。 朱慧强的车是男式的,前面有一道杠,对顾铭夕来说就不方便跳车。他骑在车上,深深地伏着身子,两个肩膀搁在车把手上,在大院里沿着花坛慢悠悠地转圈。 他努力地抬头看前面,姿势很是吃力,庞倩却还要在边上抱怨:“顾铭夕,你骑得太慢了!比蜗牛都要慢!” 听了她的话,顾铭夕下意识地加快了脚踏的速度,自行车的确快了起来,但他也更难操控方向了,稍不留神,龙头就晃得厉害,眼看着要撞上墙,顾铭夕也没法子刹车,干脆用脚去踩地,硬生生地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朱慧强和庞倩都跑了上去,朱慧强心疼他的车,庞倩自然是更担心顾铭夕。她将他扶起来,帮他拍着身上的灰,气恼地说:“你别练了!在大院里都骑不好,还怎么骑去上学啊!” 顾铭夕不吭声,扭着脖子,下巴蹭了蹭自己的右肩,有些倔强地垂着眼睛。 庞倩想了一会儿,突然说:“要么,以后我骑车带你上学吧。” “不要!”顾铭夕快速地开了口,他已经十三岁了,开始窜个子,面部轮廓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圆润,而是渐渐显出些棱角来了。 他的声音也有了点不同,带了点低沉沙哑,不再那么清脆,大太阳底下,他额头、鼻尖挂满了小汗珠,庞倩还看到他嘴唇上长出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她奇怪地问:“为什么不要?我力气很大的,带的动你。” “我宁可走着去上学,也不要你带。”顾铭夕抿了下唇,又跨上自行车去练习了。仿佛为了赌气,他还骑得飞快,吓得朱慧强在后面追着跑。 不可避免的,他又摔了跤,摔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看大门的曾老头实在看不过去,没收了朱慧强的自行车,把几个孩子赶回了家。 庞水生下班回来时,曾老头叫住了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庞水生虽然文化不高,脑子倒是不笨的,他在床上想了一宿,第二天又在厂里拿着纸笔画图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他忍不住了,去了顾国祥的办公室。 三天后,顾国祥交给了庞水生一张图纸和一笔钱,庞水生拿这钱去买了一辆男式自行车,直接拉到厂房,戴起电焊面罩,依着图纸给这辆新车配上了一副新装置——龙头上架起的n型不锈钢架子,可以让顾铭夕不用弯腰就能用肩膀控制方向;前车轮右边的脚踏式刹车,可以让他用脚急刹。 庞水生将这辆自行车带给顾铭夕时,顾铭夕惊喜交加,他骑上车试了一圈又一圈,一次都没有摔跤。 九月一日,新学期开学了。庞倩和顾铭夕一起骑车去学校。 从进校门开始,顾铭夕就收获了无数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 这是他预料中的,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反倒是庞倩,给那些好奇的人吃了数不清的大白眼。 在车棚停好车,庞倩碰到了王婷婷,王婷婷是她小学里的好朋友,进了初中她们又分在了一个班,走到一起自然很亲热,两个人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 顾铭夕背着书包面色平静地走在她们身边,突然听到庞倩大叫一声:“真的吗?!” 顾铭夕吓了一跳,扭头看到庞倩竟然激动地红了脸,她挽着王婷婷的胳膊,连声问:“真的假的啊?你没骗我吧!谢益不是交了赞助费去五中了吗?他怎么还会来源飞读呀!” 王婷婷说:“是真的,我邻居是谢益的同学,他说谢益不肯去五中,嫌太远,说是初中在哪里念都一样,将来都能考上一中的。啊,你看,谢益……” 庞倩立刻转头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辆红色自行车,一个少年骑在车上,像阵风似的“刷”一下就经过了他们身旁。 如果给求知小学的小女生们做一个问卷调查,问她们,谁是学校里最特别的男生。十有八九的小女生都会回答:当然是顾铭夕呀。 而庞倩就是那剩下的十分之一,她会一笔一划地写下:谢益。 很多年后,大天朝流行着两个词,一个叫高富帅,一个叫男神。当年十二岁的庞倩要是能掌握这两个词的用法,一定会兴奋地拍大腿:“没错没错!谢益就是个高富帅!还是我的男神!” 只是,当年十三岁的谢益,还只是一个矮富帅,充其量算是一个小小男神。 谢益和庞倩、顾铭夕同一届毕业于求知小学,但和他们不同班。小学六年,他是学校里的明星学生,人长得好看,成绩优秀,多才多艺,年年都在文艺汇演中进行小提琴独奏表演。谢益的家境十分优越,他念三年级时,因为嫌学校里水泥做的乒乓台子太糟糕,他的爸爸大手一挥,就给学校赞助了五张崭新的、比赛规格的乒乓球台,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谢益是一个挺特立独行的男孩子,他做过很多别人根本就无法理解的事。比如,他始终拒绝做班干部,拒绝进学校的小广播台做主持人,拒绝领操,拒绝代表学校去参加各种乱糟糟的比赛。 谢益做过的最有名的事,是在小升初的过程中,放弃了去参加e市外语学校考试的机会。这个消息出来后,全年级哗然。 e市外语学校对全市小学生来说是神一般的存在,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小学毕业生不能自主去报考该校,而是要学校推荐,通常是给每个小学三到五个考试名额,最后按考试名次择优录取。 家长们为了得到各自小学的推荐名额,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请家教给孩子补课以提高成绩,成天来找老师混脸熟,甚至还送钱送礼。 顾国祥也曾经想让顾铭夕得到这个推荐机会,最后被李涵劝下了,她说:“外语学校是住校的,铭夕怎么去念嘛。” 顾国祥仔细一想,只能作罢。 而谢益,却在老师提出给他这个名额后,一口回绝了。 他说:“我才不要去考,那学校这么偏僻,没电视看,没游戏打,就跟坐牢一样,有什么意思啊。” 谢益的父母居然还尊重了儿子的意见,一点儿都没有勉强他。 后来,考试结束,求知小学推荐过去考试的三个学生都没有被外语学校录取。年级组长拿到了那份考试试卷,悄悄地组织了几个尖子生,骗他们这是竞赛练习卷,让他们用同样的时间做了个测试。 测试结果是,十几个学生里,只有谢益和顾铭夕够到了外语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当然,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谢益在车棚里停好车后,背好书包走了过来,他不认识庞倩和王婷婷,却认识顾铭夕,笑嘻嘻地向着他打招呼:“嗨,顾铭夕,你是几班?” 学霸的世界庞倩不懂,她只是傻呆呆地站在顾铭夕身边,悄悄地打量着谢益。 谢益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有点儿像小旋风林志颖。而且他穿的衣服都很时髦,背的书包、穿的鞋子也特别洋气,整个人干净清爽,气质甩开班里邋遢男生足足三条街。 听到谢益的问题,顾铭夕笑着回答他:“(6)班,你呢?” “好巧,我也(6)班!”谢益眉毛一挑,眼睛亮亮,这时注意到了顾铭夕身边的两个小女生,就对着她们笑笑:“嗨,你们好。” 庞倩的脸瞬间就红透了,连走路的样子都变得特别矜持做作,顾铭夕奇怪地看着她,问:“庞庞,你怎么了?” 庞倩瞪他一眼,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她真高兴啊!那个在文艺汇演上穿着黑色小西装演奏小提琴的谢益!她居然要和他同班了! 庞倩和顾铭夕的初中生活正式拉开序幕。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新的老师,新的同学,似乎一切都很令人期待,除了——那万年不变的座位。 第9章 小小少年,很多烦恼(2) 庞倩依旧和顾铭夕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经过了两个星期,班里的陌生同学都已从初次看到顾铭夕后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有些同学对他表现得比较友好,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同学,平时不敢和顾铭夕说话,却又时不时地偷偷观察他。他们好奇他的一切,总是有意无意地想看看他用脚做事的样子,每当碰到这些同学探究的目光,庞倩都会给他们吃一记大白眼。 于是,开学之后没多久,班里就已经谣言四起。大家看着庞倩和顾铭夕时,眼神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丝玩味和戏谑,他们都说,庞倩和顾铭夕是一对儿。 庞倩从王婷婷这里听到这些话后,心烦得不得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小学里和顾铭夕同桌六年,她与他都没有被传过谣言,而现在换了一个班集体,只不过才一个月,那些新同学就已经以讹传讹地将她与顾铭夕凑成了一对。 甚至于,似乎连谢益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一天,庞倩去上厕所时,在走廊上碰到了谢益,谢益看到她后,说:“螃蟹,你待会儿和顾铭夕说,下午放学后一起去踢球。” 托了王婷婷等老同学的福,新同学们都喊庞倩做“螃蟹”。 庞倩有些奇怪,红着脸说:“你自己去和顾铭夕说好了。” 谢益冲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和他说和你说,一样的嘛。” 说罢,他就转身走了,留下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庞倩。 放学后,顾铭夕要和一群男生去操场上踢球,庞倩抱怨个不停,她想赶回家看动画片,但又不放心顾铭夕。 顾铭夕说:“要么,你自己回去吧,我能一个人骑车回家的。” 庞倩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不行,我爸爸说了,马路上车多,我必须得和你一块儿骑车才行。” 顾铭夕抿了抿唇,说:“那你得等我一会儿,等下踢完球,我请你吃蛋筒。” 庞倩一下子就笑了:“真哒?我要巧克力的!” 见她开心,他也笑了起来:“没问题。” 班里男生踢球时,庞倩就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托着下巴定定地看。 这段儿时间,中国国家队正在参加98法国世界杯的亚洲区十强赛,分组有利,阵容整齐,冲世界杯很有希望,导致全国都掀起了足球浪潮,连着一帮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都是热血沸腾。 一群少年围着一个球门毫无章法地奔来跑去,追逐着一个足球。庞倩原本就不懂球,他们乱踢,她更看不懂了,觉得无聊后,视线便集中到了场内的一个人身上。 谢益在场上奔跑,有时候会停下来休息一下,他时常扬着手臂大声指挥,别人似乎都很听他的话。庞倩开始观察他的衣服,谢益穿一件红色t恤,黑色球裤,t恤和球裤上都有个勾,顾铭夕和她说过,这个牌子叫耐克,商场里有卖,挺贵的。 庞倩最好的一双球鞋是双星牌,还是金爱华在打折时给她买的。事实上,她大多数衣服都是金爱华去童装批发市场帮她淘来的,鲜少有商场货。不像顾铭夕,他的衣服鞋子都是商场买的,价格都贵得很,但是,庞倩总觉得,差不多款式的衣服,顾铭夕穿起来,没有谢益来得帅。 班里其他女生都说顾铭夕长得很好看,王婷婷就说过,顾铭夕要比谢益好看,庞倩总觉得她们的审美都有问题,顾铭夕怎么会比谢益好看?顾铭夕他…… 想到顾铭夕,她就看向了他,在十几个男孩子中间,顾铭夕是那么得显眼。他大步地奔跑着,t恤的空袖子在身边飞舞个不停,他毫不畏惧地和别的男孩拼抢争球,看得庞倩吓出一身冷汗。 他没有手臂,不可避免地会摔跤,但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好像都不怕疼似的,依旧踢得很快乐。 大半个小时后,男孩们玩累了,三三两两地跑向场边,准备带上书包回家。庞倩看到顾铭夕玩得身上脏兮兮,连着脸上都沾了泥,不禁说:“你把衣服弄那么脏,你妈妈不会骂你呀?” 顾铭夕一身的汗,摇头说:“不会。” 他的好朋友简哲和刘翰林也在(6)班,他俩和谢益一起走在顾铭夕身边,刘翰林说:“顾铭夕衣服脏了,螃蟹你给他洗呗。” 庞倩没反应过来,傻傻地问:“为什么要我洗啊?关我什么事啊?” 刘翰林坏笑道:“你不是他的女……” “别胡说!”顾铭夕打断了刘翰林的话,脸红红的,神色有些尴尬,庞倩一下子就明白了。 “无聊。”她背起书包,气呼呼地转头走了,临走前,她看到了谢益正在场边喝水,一边喝,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顾铭夕让简哲帮忙把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大步地追上了庞倩,她已经在车棚里拿车,顾铭夕站在她身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庞倩拿好车后抬头看他,闷闷地说:“干吗啊?走不走啊?天都要黑了。” “……”顾铭夕说,“我还没换鞋,你稍微等我一下好吗。” 庞倩低下头:“那你快一点。” 顾铭夕赶紧动了动肩膀,抖下了肩上的书包,他席地而坐,俯下身,弯着腰用牙咬开了自己脚上的鞋带,双脚互蹬将两只钉鞋脱了下来。 他努力地加快速度,用脚拉开书包拉链,将自己的两只拖鞋从包里夹了出来,又把钉鞋给放了进去。 可是,拉上拉链时,可能是拉链卡住了边上的布料,夹在那里怎么都拉不过去了。顾铭夕心里有点急,脚趾拉不动后,他干脆伏下身,双脚扣紧书包,脑袋埋在两腿间,用牙咬着拉链去拉。 庞倩在边上站了好久,终于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帮他拉上了书包的拉链。 “笨死了。”她说。 顾铭夕没说话,穿上拖鞋后,和庞倩一起站起身来,庞倩抬起头,看到他脸颊上的泥,很自然地就抬手抹上了他的脸,轻轻地将泥迹抹去。顾铭夕比她高半个头,此时垂眸看她,眼神宁静似水。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爆发出一片惊呼声:“哦哦——”庞倩慌张地回头,就看到班里六、七个男生正背着书包、甩着衣服向车棚走来。显然,他们都看到了之前的那一幕,一个个都兴奋得不行,好像窥见了一个大秘密。 顾铭夕脸红了,庞倩气得要命,冲着他们就叫起来:“哦哦哦!哦个头啊!烦不烦的!你们真无聊!” 然后,她就看到了人群里的谢益,他依旧拿着瓶子在喝水,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骑车回去的路上,庞倩又不理顾铭夕了,就算顾铭夕用巧克力蛋筒去诱惑她,她也板着脸不吭声。 对一个初一年级的小女生来说,这种类型的谣言简直就不能忍。后来,每一次听到同学取笑她和顾铭夕,庞倩都会炸毛般地跳起来,毫不留情地还击回去。 大人们都说,女孩子小学里成绩好没用,到了初中、高中就会慢慢退步,因为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容易更早地陷入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比如对漂亮衣服、化妆品产生兴趣、对自身身材、容貌越来越重视,还有——心里会出现喜欢的男孩子。 这个说法虽有失偏颇,但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至少,用在庞倩身上,可以算是应验的。 做了顾铭夕六年的同桌,在小学里,庞倩的成绩好歹能保持班级中游,可是到了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出成绩,庞倩看到全班排名,吓得快哭了。 全班四十七个人,语数英三门课总分一加,谢益第一,顾铭夕第二。 庞倩第四十一。 放学回家的路上,天气明明很好,庞倩却觉得自己头上压了一大块乌云。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真恨不得自己在路上摔一跤,把腿摔断了送医院,估计爸爸妈妈就不会骂她了。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回到金材大院后,在车棚停好车,顾铭夕弯着腰用肩勾起了车后架上的书包甩在身后,见庞倩还是呆呆地站在车边,不禁招呼她:“庞庞,走了。” 庞倩抬头看他,苦哈哈的一张脸,说:“顾铭夕,你陪我去外面走一会儿吧,我不敢回家。” 沿着金材大院门口那条路一直往东走十分钟,会来到一条比较繁华的街上,街上有一家肯德基,庞倩和顾铭夕走了进去,在二楼挑了个角落里的小桌子坐下。 庞倩从书包里找出自己的试卷,语文78分,数学69分,英语65分,看着试卷上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红叉叉,她绝望透了。 期中考试以后学校不开家长会,但是试卷需要家长签名,庞倩研究了好一会儿卷子上的分数,问顾铭夕:“你说,把这个6改成8,是不是会看不大出来?” 顾铭夕嘴角抽抽:“那你交给老师怎么改回来?” “用修改液涂掉,或者用胶带纸粘掉……不行么?”见顾铭夕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庞倩噘起嘴来,想了想又说,“要么,顾铭夕,你帮我签字吧,你字写得好,可以模仿我爸爸的字。” 顾铭夕无语:“那你爸爸问你要卷子,你拿什么给他?” “就说,还没发。”庞倩抓抓自己的头发,最后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哭了出来,“顾铭夕,我怎么办啊!我怎么会考得这么差啊!” 她小声地抽泣着,顾铭夕也没有办法,只能坐在她身边沉默地陪着她。这时,有人端着餐盘过来问他们:“小同学,你们吃好了么?” 庞倩抹着眼泪抬头看,才发现用餐高峰,肯德基里已经坐满了人,别人是认为他们不吃东西占座位了。但她还是不敢回家,硬着头皮说:“我们还没买东西吃呢!” 端餐盘的人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顾铭夕很尴尬,说:“庞庞,不如我们回家吧。” “干吗啊,就是来吃的。”庞倩站了起来,眼角还挂着眼泪,问顾铭夕,“你要吃啥?我下去买。” 见她这样说,边上找座的人只能离开了,顾铭夕抬头看庞倩,问:“你真要吃?” “嗯。”庞倩点头,“刚才还不饿,可是这里闻着好香,一下子就饿了。” “那你就随便买点儿吧,我不吃。”顾铭夕想了想,又问,“钱够吗?” 庞倩抽抽鼻子,眼泪汪汪,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十块钱,说:“够了。” 顾铭夕:“……” 庞倩买了一份小薯条,又给自己加了一个甜筒。看着找回来的几个硬币,她挺心疼的,十块钱是她一个星期的零花钱了,这一下子就去掉了一大半。 和顾铭夕头碰头地趴在桌子前,庞倩一边舔甜筒,一边对比着自己和顾铭夕的试卷。 他的数学居然考满分!满分啊!他还是人么!庞倩心里挫败得要死,面上却依旧嘴硬。 “这道题我本来可以做对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做的时候就做错了。哎哎,五分哪!”意犹未尽地吃完甜筒,她拈起一根薯条,蘸了番茄酱送进嘴里,又看下一道错题,“咦,这道真的是选b么,我当时就觉得不是b就是d,唉……运气不好。” 顾铭夕:“……” 庞倩又拈起一根薯条,蘸过番茄酱后突然递到顾铭夕嘴边:“喏,张嘴。” 顾铭夕身子往后缩了一下,迅速地抬头环视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才红着脸张嘴咬住了薯条。 “你自己吃吧,我不吃了。”他轻轻地咀嚼着,声音很低。 庞倩瞥他一眼:“我就是买来一起吃的。” 他没再说话,庞倩看过数学卷子又看语文卷子,看完语文卷子,又把英语试卷摊在了面前。在这个过程中,她很公平地分配了那包薯条,自己吃一根,喂顾铭夕吃一根,只是她还是存了点私心,每次给顾铭夕蘸番茄酱,都蘸得特别少。 “为什么你英语能考98分?”庞倩很想不通,“为什么我能差你这么多啊!明明我们是一起开始学英语的。” 顾铭夕不吭声,庞倩又说:“不过,谢益比你都厉害,他考满分呢!” 这下子顾铭夕不乐意了,说:“我本来也能考满分的,就是粗心了一下。” “你还要炫耀!”庞倩气呼呼地塞了根薯条到他嘴里,说,“都怪你的桌子那么低!考试时我都看不到你的试卷!咱们坐那么角落里,你要是能给我看一点儿,我也不会考那么糟!” 顾铭夕舔舔嘴角,那里似乎沾了一点番茄酱,酸酸甜甜的。他语气硬硬地说:“就算现在给你看,你考高分,那以后中考怎么办?” “……”庞倩把试卷一推,赌气道,“中考!等中考的时候再说咯!” 顾铭夕久久地看着她,突然问:“庞庞,英语老师平时布置的预习、复习、听写、默写、课文背诵,你都做不做的?” 庞倩一瞪眼:“我当然做啊!” “真的?”顾铭夕依旧盯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信任,被他这么一看,庞倩渐渐地蔫了,小声说:“你知道的,我没有预习复习的习惯嘛,听写、默写……就是抄的,我收音机坏了嘛,磁带放不了,我爸妈又不会念。背诵……有时候会背一下。” 大概是和家庭教育有关,顾铭夕的妈妈是中专生,爸爸是大学生,顾国祥如今年过不惑,还在为评高级工程师而努力,时不时地要参加专业考试,还要准备学术论文。顾国祥学习态度十分端正,这份热忱也传递给了顾铭夕。家里的书房里,存着顾国祥数不清的藏书,顾铭夕念幼儿园时,李涵就开始教他认字,给他看一些浅显的书籍,顾铭夕受伤截肢后在家里休养了一整年,除了练习用脚做事,他还看了更多的书,那时候他认字不多,看得有些囫囵吞枣,但还是在潜移默化间增加了对知识的渴望,对学习的热情。 尤其,顾国祥和李涵不止一次地告诉顾铭夕,他没有手臂,读书,就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而庞倩家就不是这样了。庞水生和金爱华都是初中学历,金爱华靠着自学做了出纳,两夫妻在养育女儿的过程中,只关注学习成绩,却没有教会她正确的学习方法、学习习惯和学习态度。小学里功课简单,庞倩靠着小聪明也就混过去了,但到了初中,碰到英语这样需要花工夫死记硬背的功课,偷懒的庞倩自然难以得到好成绩。 纸袋里剩下了最后一根薯条,庞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后,拿起来,蘸过番茄酱递到了顾铭夕嘴边。顾铭夕冲她笑笑,眼神清亮:“你吃吧。” 庞倩对着他眨眨眼睛,收回手,塞进了自己嘴里。 第10章 小小少年,很多烦恼(3) 顾铭夕说:“庞庞,以后,每天晚上,你要不要过来我家,和我一起做作业?” 庞倩愣愣地看着他,顾铭夕又说:“我写字台很低,你用不了,但是我家有张折叠的桌子,可以拿进房里给你用。我们可以一起听写、默写,做英语对话练习。你做数学要是有不懂的,我也能给你讲讲。” 庞倩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因为她知道,在学习上,顾铭夕其实是挺严格的。平时,他不会给她抄作业,更愿意为她讲解,除非是交作业大限已到,庞倩急得要暴走了,顾铭夕被磨得没办法才会给她作业抄。 见她不吭声,顾铭夕又说:“那个……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学校每学期结束是要调班的。咱们是快班,后几名是要下去(5)班的,你要是被调到(5)班,我估计……你爸爸会骂你。” 这下子庞倩真被吓到了,成绩垫底被调班这种事实在太伤自尊,她要是被踢出(6)班,庞水生哪里会骂她,根本就是会把她往死里揍吧! 庞倩和顾铭夕回家时,天已经黑了,站在501门口,庞倩吓得半死,拽着顾铭夕的衣袖不肯放:“顾铭夕,这个卷子是不是一定要我爸爸签字的?” 他摇头:“不是。” 庞倩大喜:“真哒?” 顾铭夕认真地说:“你也可以让你妈妈签字。” 庞倩绝望了:“顾铭夕,我死定了,晚上来给我收尸吧。” 她垮着肩膀准备开门,顾铭夕叫住了她:“庞庞。” “嗯?”庞倩回头。 顾铭夕走到她面前,肩膀轻微地动了一下,侧着身子用残肩去碰了碰她的肩膀,说:“你听我的话,以后来我家和我一起做作业,我保证,你再也不会考比这次更糟糕的成绩。” 庞倩抬头看着他,顾铭夕就像平时一样,眼神平静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庞倩虽然天天和他在一起,却发现自己居然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的脸了。目光掠过他的眉眼五官,庞倩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好像,班里那些女生的审美并不是很离谱,顾铭夕,真的挺好看的。 顾铭夕看着庞倩的脸诡异地开始变红,心里一头雾水,叫了她一声后,庞倩反应过来,问:“我期末考能考回到前二十名吗?” “能。”顾铭夕用力地点了下头,像是给她鼓励,“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能偷懒,更不能抄我作业。” 庞倩问:“那要是考不到怎么办?” “不会考不到。”顾铭夕摇头,“你又不是笨蛋,你就是太懒。” 庞倩:“……” 这天晚上,李涵拿着几片柚子进了顾铭夕房间,问:“铭夕,倩倩是不是在学校闯祸了?” “没有啊。”顾铭夕说,“怎么了?妈妈。” “我刚才在阳台晾衣服,听到隔壁你庞叔叔在骂她呢,倩倩哭得好大声,好像还挨打了。” 话音刚落,顾铭夕已经冲了出去,他站在阳台上,隐约听到隔壁传来“啪”、“啪”的声音,还有庞水生模糊的怒斥声和庞倩哇哇的哭泣声。 顾铭夕不知道庞倩是哪儿挨了打,屁股?手心?还是巴掌?他想起顾国祥打过他的那一巴掌,那是他的爸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那一巴掌真疼啊,他的脸都因此肿了两天。顾铭夕垂下眼睛,心想庞倩一定是疼极了,才会哭得那么大声。 第二天晚上,庞倩吃过晚饭,就带着书包来了顾铭夕家。 顾国祥冷眼看待着顾铭夕的“热心”,李涵倒是对庞倩很欢迎。她打从心底感谢这个小姑娘,在顾铭夕受伤以后这么多年,这个女孩子一直陪在他身边,要说亲兄妹之间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了。 李涵将那张折叠的桌子搬进了顾铭夕的房间,还给庞倩准备了一张舒服的椅子,最后,她给两个孩子端来一碟小饼干和一碗切成块的火龙果,外加两杯热橙汁,才笑着退出了房间。 这样的待遇让庞倩受宠若惊,她的注意力已经在那碟饼干上,还没等顾铭夕说话,就拿了一块吃起来。 “这个饼干好好吃。”她坐在椅子上,开心地晃着腿,又端起橙汁喝了一口,满足地皱眉,“哎呀,好烫好烫。” 顾铭夕无语地看着她,突然抬脚到自己低低的写字台上,大脚趾一按,打开了收音机的磁带格,将一盘英语磁带放了进去,说:“别吃了,咱们先做听写。” 庞倩:“……” 顾铭夕回头看她:“把英语本子拿出来,先听写,写不出的就背,背到写得出为止。然后我们练习对话,做英语作业,最后做数学,语文你自己回家去做。” 庞倩在发呆,顾铭夕拧着眉头转了下身子,背脊靠在椅背上,用脚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脚趾一拨,从里面夹出了一本新的英语作业本,右腿一伸,就丢在了庞倩面前的桌面上,然后,又用脚趾夹过去了一支笔。 “听写,准备,开始了。” 庞倩左手拿着半块饼干,右手拿着那杯橙汁,就见顾铭夕已经抬脚按下了录音机上的播放键。 覆水难收——几天以后,庞倩终于体会到了这个词的意义,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白天在学校里受老师折磨还不够,晚上还要跑顾铭夕家去受虐。在顾铭夕家做了五个晚上的作业后,庞倩提出不来了,顾铭夕却不干了。 “不行。”他有些严肃地说,“我都没发现你基础差成这样,庞庞,你平时晚上都花多少时间做作业的?” 庞倩答不出来了。每天回家,她总是借口看报纸、看杂志、看动画片,一直拖到很晚才把作业乱七八糟一做,那什么听写默写,预习复习,她是从来不做的,都是一抄了事。 每晚临睡前,她还不老实,躲在被窝里塞着耳机听音乐广播,偶尔还会听晚十点的“温馨港湾”。 有好多人给“温馨港湾”的主持人打电话,诉说着自己的各种烦心事,大多数都是健康问题。这时候,庞倩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知欲,兴致高昂地听着各种听众来电,尽管有许多问题都是她听不懂的。 有一个问题她听到过好多次,一直都没搞懂是什么意思,于是趁着和顾铭夕一起上学时,虚心地向他请教:“顾铭夕,你知道什么是梦遗吗?” 顾铭夕双肩架在金属架子上控制方向,听到庞倩的问题后龙头剧烈地一扭,他立刻右脚点地,险险地将车子停了下来。 庞倩也被他吓了一跳,停下车后发现他脸色很奇怪,脸颊上居然还带着一层红晕,不禁问道:“你怎么啦?” “没事。”顾铭夕重又骑起车来,庞倩追在他身边,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什么叫做梦遗啊?” 顾铭夕闷闷地答:“不知道。” “……”庞倩觉得他是在摆谱,撇撇嘴不太高兴,又问,“那、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早泄,还有晨勃是什么意思啊?” 顾铭夕头都大了,冲着庞倩就吼起来:“我不知道!你无聊不无聊!有时间关心这些问题,还不如去多做几道数学题!” 庞倩不高兴了:“我就是问你一下,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喊那么大声干吗呀!你才无聊呢!哼!” 说罢,她猛地加快了速度,自行车就往前冲去了。 “庞倩——”顾铭夕在后面喊着她,却没法子去追她。他能骑车已经不容易,是不会冲动到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的。 顾铭夕依据自己的速度慢吞吞骑到学校后,发现庞倩站在校门口等着他。他下了车,歪着身子用肩膀抵着金属架子推车过去,庞倩一直板着脸看着他,顾铭夕走过她身边时,突然抬脚轻轻地踢了她小腿一下:“走啦,要迟到了。” 庞倩绷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 两个人停好车一起上楼时,她还是不死心,问:“顾铭夕,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梦遗吗?我听贾老师说,男的从十一、二岁开始都会有的,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贾老师就是“温馨港湾”的男主持人。顾铭夕简直要崩溃,想了想后,凑到庞倩耳边压低声音说:“这个是男人的生理问题,你不用了解的。庞庞,你是个女孩子,以后别找其他男生问这种问题,会让人家觉得你……很下流。” “你才下流呢!”庞倩跳起来,“我是真的不懂嘛!广播里老有人问,贾老师,我每天都梦遗,要么就是,贾老师,我几天没有晨勃了,听都听不懂,好烦啊!” 她叫得哇啦哇啦,顾铭夕紧张地看看四周,然后瞪她:“小点儿声,你不害臊啊!” 所谓无知者无畏,庞倩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心虚什么,义正言辞地说:“我有什么好害臊的!我又不是没见过小麻雀,顾铭夕,你别忘了,咱俩小时候还天天一起洗澡呢,我还玩过你的小麻雀呢!” 顾铭夕:“……” 吵吵闹闹的日子一直在继续,每晚的补课也没有停。终于有一天,在一次数学单元测试时,庞倩看到卷子上的题,突然发现它们似乎没那么难了。 这一次考试她考了87分,一跃到了班级中游,她心花怒放,非常大方地在中午时请顾铭夕喝了一罐健力宝。 由此,她不再排斥去顾铭夕家做作业。毕竟,在他的监督下,她的功课渐渐地跟了上来。大家进了初一才开始学英语,起跑线都是一样的,顾铭夕在庞倩快要掉队时,及时地拉了她一把,每天都督促她背诵听写,还给她讲语法,久而久之,庞倩上英语课时也不觉得老师是在讲天书了,偶尔被叫起来回答问题,还能说得似模似样。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令庞倩爱上去顾铭夕家,那就是——李涵每天都会给他们准备一份水果点心,还有热乎乎的饮品,这对庞倩来说,简直就是世上最难以抗拒的事! 天气渐渐地冷了下来,冬天又来临了。 这一天晚饭后,庞倩怕头发洗太晚不会干,就先洗头洗澡,然后带上作业本去了顾铭夕家。 到了他的房间里,她感觉异常暖和,才发现原来是李涵将一台油汀推到了顾铭夕房里,给他们取暖。 “哇,好热好舒服啊。”庞倩在椅子上坐下,由衷地感叹着。 顾铭夕转过头来时,映入眼帘的画面就是这样的。 女孩子刚洗过澡,长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似乎没有梳,显得有些凌乱。她的脸被蒸得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光亮,正笑眯眯地拿起一块绿豆糕,翻开了自己的作业本。 顾铭夕从小就喜欢看庞倩吃东西,因为她吃什么都是一副享受又陶醉的表情,每一次,都让顾铭夕体会到一种幸福感。 庞倩翘着兰花指,只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拈起那块绿豆糕,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她闭了闭眼睛,小小地“唔”了一声,还高兴地晃了晃脑袋。咬第二口的时候,绿豆糕上的碎屑掉了下来,庞倩赶紧拿另一只手接住,碎屑越掉越多,她干脆三口两口地吃完了这块小糕点,还仰着脖子把手里的碎屑也倒进了嘴里。 顾铭夕看到她的手,大概是因为刚洗完澡的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特别白净,那双手小小的,手指细细的,指甲短短的,圆圆的,透着健康的粉红色。 真好看。 庞倩吃完绿豆糕,准备开始做作业,抬头看到顾铭夕,见他表情僵僵的,说:“喂,你发什么呆啊?” 顾铭夕回过神来,一张脸瞬间红透,庞倩眨眨眼睛,问:“你很热吗?” 顾铭夕摇摇头,转身面向写字台,两只脚搁在桌上,脚趾间夹了一支圆珠笔在纸上画啊画,整个人背对着庞倩一言不发。 庞倩用手掌给自己扇扇风:“说起来,开了油汀真的很热,早知道我就不穿棉衣来了。” 她很自然地脱掉了自己的棉外套,里头是她的睡衣,大圆领,粉色小猪图案,脱掉以后,她顿时觉得透气许多。 这一次的补习,顾铭夕有点儿心不在焉。他只想早早结束,庞倩却还要火上浇油。顾铭夕给她讲数学题时,她的注意力不知怎么的,竟从本子上跑到了他的脚上,说:“顾铭夕,你脚趾甲长了。” 顾铭夕:“……” 庞倩:“指甲钳在哪儿?我帮你剪一下吧。” 顾铭夕硬邦邦地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剪的。” 庞倩不以为然:“你自己剪好慢的,哎呀,我帮你剪一下得了。” 她对他的房间挺熟悉的,站起来走到书架边,就从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指甲钳。坐回顾铭夕身边,庞倩拉过他的脚,低头俯身帮他剪起趾甲来。 “咔哒”、“咔哒”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响起,顾铭夕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有点儿晕了,他强迫自己把视线落到脚上,却又不可避免地看到庞倩的手,那双柔软白皙的手,此时正轻轻地抓着他的脚,在帮他剪脚趾甲。 这不是她第一次帮他剪脚趾甲,从庞倩学会剪指甲开始,她就老是盯着顾铭夕的脚看,只要他的趾甲稍微有点儿长,她就会挥舞着指甲钳,嚷嚷着要帮他剪掉,好似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顾铭夕的视线从庞倩的手上转回,又落在了她的身上,他猛然发现,庞倩因为弯着腰、低着头,她的睡衣衣领就有点儿耷了下来,她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更衬得颈下的肌肤一片雪白。顾铭夕脑子里轰的一下,他其实没看清她衣服里面的情景,但是,光是想象已经足够让他浑身僵硬。 后来,庞倩被顾铭夕赶回了家,她很不解,总觉得这一天的顾铭夕怪怪的。 再后来,顾铭夕早早地上床睡觉,但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一直到半夜,他趴在床上,模模糊糊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还是一个很小的男孩子,正站在一个木制的大澡盆里洗澡。 洗啊洗啊,洗啊洗啊,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胖乎乎的女孩子,女孩光着身子坐在澡盆里,仰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顾铭夕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想伸手去捂住自己,但是动动肩膀才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手臂。 顾铭夕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还是保持着趴睡的姿势。 他一动都不敢动,心里有点慌。 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他睁着眼睛趴在被窝里,心跳如擂鼓,也不知过了多久,心里那份悸动终于消失,他浑身都是汗,弓着身体抖掉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 顾铭夕抿着唇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咬着一支“不求人”,给自己换了内裤。 棉毛衫也被汗浸湿了,他干脆连衣服也一起换,脱掉湿衣服,走去衣柜边拿干净衣服时,他突然看到了衣柜镜中的自己。 第11章 小小少年,很多烦恼(4) 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内裤,整个人皮肤白皙,身材清瘦,有一双修长匀称的腿。此时的顾铭夕年龄十三岁零四个月,正是抽条儿长身体的时候,李涵说过,他的裤子穿不了两个月就嫌短了,鞋子也是越买越大。 顾铭夕知道自己在长大,他的身体发生着各种变化,有很多事,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比如刚刚在睡梦里发生的那件事。 可是,比起其他的男孩子,不可否认,顾铭夕会有更多一些的迷惘、彷徨和恐惧。 深深的夜里,万籁俱寂,小小的少年站在自己房间的穿衣镜前,又一次看到自己残缺的身体,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穿上干净衣服,熄灯上床。 圣诞节,庞倩准备了许多贺卡,来到学校后给全班女生一人送了一张,顾铭夕看着她在教室里跑了一圈后回到座位上,兴奋得眼睛都亮闪闪的。 一会儿后,女生章蔚背着手走到他们桌边,从身后拿出一张贺卡递给庞倩:“螃蟹,圣诞快乐。” “谢谢!”庞倩开心地接过,就见章蔚站在边上不动,扭捏了一会儿,又从身后拿出一张贺卡递到顾铭夕面前:“顾铭夕,祝你圣诞快乐。” 顾铭夕有些惊讶,迟疑了一下没有动,章蔚看看他搁在桌上的脚,又看看他肩下垂落的衣袖,有些尴尬地把贺卡放在了他桌上,脸红红地跑开了。 庞倩偷偷地看顾铭夕,顾铭夕却是神情平静地用脚将贺卡塞进了书包里,也没打开看。 后来,陆陆续续有七、八个女生来给顾铭夕送贺卡,庞倩在边上目瞪口呆,通过那些贺卡的信封可以判断,这些卡都不便宜。 她突然意识到,顾铭夕居然还挺受欢迎。 庞倩也没有闲着,课间休息时,她从书包里拿出了给谢益准备的贺卡,她观察过了,已经有许多女生去给谢益送贺卡了,那多她一个也没什么嘛。 她躲在桌子底下悉悉索索地拆信封,最后看一遍自己有没有写错别字,重新装好后她抬起头,就看到了她的同桌深沉的目光。 顾铭夕的眼神好奇怪啊!庞倩有些心虚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踩着小碎步绕了大半个教室走去了谢益桌边。 谢益正在和后桌的男生聊天,听到庞倩叫他,回过头来,脸上的神采还未褪去。 “谢、谢益。”庞倩有些结巴了,红着脸把贺卡递给他,“祝、祝你圣诞快乐。” 边上有男生小声起哄,谢益则大大方方地接过贺卡,笑着说:“谢谢你,螃蟹。” 庞倩挠挠脑袋,鼓起勇气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谢益,过几天文艺汇演,你还会拉小提琴吗?” “嗯?”谢益笑嘻嘻地看着她,反问,“干吗这么问?” “我看你小学里每一年都拉小提琴,特别好听,呵呵呵,呵呵呵。”庞倩傻笑着,“今年你要是再拉小提琴,咱们班肯定能拿第一。” 谢益站了起来,屁股倚在桌沿上,手里转着一支笔,有些懒散地说:“我拉小提琴,可不是为了争名次。我是真的喜欢拉小提琴。” “啊……”庞倩点头,“我也喜欢听你拉,我觉得你拉得特别棒!” “你学过吗?” 庞倩摇头:“没有。” 谢益又笑了:“前几天曹老师还问我来着,问我愿不愿意去表演,我觉得我老霸着班里的演出名额挺不好的,就拒绝了。” 庞倩觉得遗憾极了:“这样啊……” 谢益突然冲她挤挤眼睛,笑道:“不过,你要是真的想听,到时我问问曹老师,看能不能加我一个,也就几分钟时间,应该问题不大的。” 庞倩整个人都激动了:“真的吗?!” “嗯。”谢益抱着手臂倚在桌边,姿势分外潇洒,“教我琴的老师说了,拉琴给知音,有人想听,琴就会高兴。” 庞倩回到座位时,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她愉快地准备着下堂课的课本,嘴里还哼起了歌曲。顾铭夕始终都没有说话,扭头看了她一会儿,她也没发现。他终于转回头来,用脚拿出了一本数学习题册,闷声不响地做起题来。 庞倩顾自乐了一会儿后,拿笔戳戳顾铭夕的腰:“你在做什么?” “做数学。”他扭着腰躲了一下,低声回答。 “嗳,顾铭夕,你铅笔盒给我看一下。” “干吗?” 庞倩已经探过身子,从他脚前拿过了他的铅笔盒,顾铭夕的铅笔盒里东西很简单,并没有什么花哨的文具,庞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给他放了回去。 顾铭夕问她:“你看什么呀?” “没什么。”庞倩托着下巴冲他一笑,眼睛里笑意盈盈,显然心情非常得好。 顾铭夕的心情却变得有些糟,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又一次伏下了身去。 一直到放学,顾铭夕都没有收到庞倩的贺卡,他有些失望,却表现得很大度。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前,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用脚趾夹着递到了庞倩面前。 “我没买贺卡,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庞庞,圣诞快乐。” 庞倩惊喜极了,可是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 顾铭夕看着她奇怪的反应,问:“你不喜欢?” “……”庞倩呵呵傻笑,“没有,我很喜欢,谢谢。” 到了晚上,庞倩带着作业本来到顾铭夕家,顾铭夕终于知道了下午时,她拿到礼物后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反应。 因为,庞倩把一个包着彩纸包装的小盒子拿给了顾铭夕,顾铭夕盘腿坐在桌前,双脚拆开包装,惊讶地发现盒子里是一支深蓝色的英雄牌钢笔。 他送给庞倩的也是一支钢笔,除了笔杆是深红色,款式、品牌、包装全部和庞倩拿给他的这一支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庞倩垂头丧气地说:“我也没给你买贺卡,觉得挺没意思的。这支笔是前些天我爸爸拿回来的,说是很贵,而且外面还买不到。我向他讨了好多天才讨到,想送给你做圣诞节礼物,你爱练钢笔字嘛……结果今天早上走得急……忘拿了。” 顾铭夕:“……” 庞倩着急地说:“我真不是临时准备的啊!你瞧,前几天就包好了,我亲手包的!刚才看到你送我的礼物,我都傻了,心想怎么会那么巧啊。” “不是巧合。”顾铭夕开了口,“这些笔是金属材料公司为纪念建厂三十周年定制了送客户的,笔帽上还刻了公司简写,你大概没注意。我爸爸领了一支在用,我试了一下,挺好写的,就托他帮我带一支回来,想送给你。” 庞倩:“……” 顾铭夕低头看着自己双脚间的那支钢笔,心想,原来有深蓝色的呢。他的大脚趾趾腹轻轻地摩挲着笔杆,抬起头来,突然就笑开了:“庞庞,谢谢你的礼物,我真的很喜欢。” 做完了作业,时间还早,顾铭夕和庞倩讨论了会儿最近流行的动画片和连续剧,顾铭夕的目光又集中到了桌上的那支钢笔上。他突然问庞倩:“庞庞,你知不知道,厂子要搬了。” 庞倩完全不知情,惊讶地抬头看他:“啊!搬到哪里去?” “城西,挺远的,坐车过去大概得要一个半小时。”顾铭夕说,“我爸爸说公司已经在那里圈了一块地,明年过完年就开工了,大概再过两年,整个厂就搬过去了。” “那这里呢?”庞倩嘴里咬着棒棒糖,问,“这么远!我爸爸妈妈怎么去上班啊?” “我也不知道。”顾铭夕摇摇头,“我爸爸说,建厂的时候,这里还是郊区,可是城市慢慢发展起来,越扩越大了,我们这儿现在都成了市中心,厂子在这里就不太合适了。”顿了一下,他有些犹豫地说,“还有一件事……庞庞,我听我爸爸说,公司在新厂房那里造了新的宿舍,是带电梯的高层,房子要比这里大得多,到时候,我可能要搬家了。” 庞倩瞪大眼睛看着他,有些懵了。 元旦前,源飞中学初中部的迎新年文艺汇演在学校礼堂举行。 演出开始前,庞倩去上洗手间,在礼堂外的走廊碰到了谢益和曹老师。他们似乎在争执,庞倩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曹老师手里拎着一套白色服装,谢益手里则提着一个黑色的小提琴盒,正在极力向曹老师说着什么。庞倩走到他身后,听到他说:“我绝对不会穿这个的!我永远都不会穿这样的衣服去拉琴!” 曹老师说:“那你自己又不准备礼服!你难道要穿羽绒衣上台去表演吗?” 谢益大声说:“有什么不行的?” “那你穿这个白色西服又有什么不行?” “这衣服穿起来像小丑!可笑的小丑!”谢益退后一步,向着曹老师挥了一下手,“如果非要我穿这个,我宁可不拉琴!” 庞倩回到观众席时,心脏还跳个不停。 之前的一幕令她深受震撼,庞倩虽然不是个优等生,但是对着老师向来是恭敬而听话的,顾铭夕更是如此了,他从小就是个乖宝宝,几乎从不给老师捣乱。 庞倩从来都不知道,居然还有人敢如此忤逆老师,敢那么大声地和老师说话。 轮到谢益上台时,庞倩突然变得很紧张,她内心猜测着谢益是否会穿那套白色西服,其实,庞倩不懂他为何要那么抗拒那套衣服,她只是看到那衣服的裤脚和袖口有些金色花纹,还挺漂亮的,不是吗? 掌声中,一个少年拿着小提琴缓缓地走上了台,舞台上的光线聚焦在他身上,庞倩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谢益穿着自己的羽绒衣,黑色的,领子上还有绒绒的毛,底下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脚蹬运动鞋。他神情自若地将琴架在肩上,琴弦一扬,手指就像跳舞一般,悠扬的乐曲便流淌了出来。 庞倩情不自禁地拽住了身边顾铭夕的衣袖,拽得很紧很紧,她喃喃自语道:“顾铭夕,顾铭夕,谢益太酷了,太酷了,他简直是酷毙了。” 文艺汇演之后没多久,期末考试紧跟着就来了。 庞倩紧张得无以复加,毕竟这一次考试会有年级调整,她在期中考试时位列全班倒数第七,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属于班里的“差生”行列。 庞倩也是有自尊心的,顾铭夕不仅是班级第二,还是年级第二,作为他的同桌,庞倩实在不好意思考到班级垫底。所以,她对这次考试的重视程度,超过了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场考试。 奇怪的是,顾铭夕也很重视这场考试,每天都是发了疯一样地在学习,令庞倩很是不解。 一月中旬,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七门课,语数英史地生政,庞倩总分排在全班第二十三名。而顾铭夕却以超过谢益十九分的成绩,稳稳地拿到了全年级第一。 庞倩看到黑板上贴出来的名次表,兴奋地跑回顾铭夕身边,拽着他的袖子说:“哇!顾铭夕!你考第一耶!居然超过谢益那么多!好厉害啊!” 顾铭夕的唇角只是微微地弯了一下,笑意还没从眼睛里漾出来,眉头就皱了起来,说:“但是……你没考进前二十。” 庞倩觉得这根本不算是个事,对于自己的名次,她已经很满意很满意了,她可是全班进步幅度最大的人,她知道,这都是顾铭夕的功劳。 庞倩表示:“顾铭夕,我已经考得够好了!下学期我再努力一把,一定能考进前二十!”她开心地笑着,拍着小胸脯大方地说,“一会儿我请你喝饮料!” 庞倩说到做到,下课后就去小卖部给顾铭夕买了一罐可乐,拿着可乐回到教室,她帮顾铭夕拉开了拉环,又把一根吸管插了进去,放在了顾铭夕的脚边。 庞倩浑然未觉班里同学异样的目光,有很多人都在悄悄地打量她和顾铭夕之间的一举一动。一直到快放学时,班长走到庞倩身边,说曹老师找她。 庞倩和老师们都不熟。她是那种在老师面前存在感很弱的女生,从来不去问问题,也没有担任过任何班级职务,连个课代表、小组长都没捞着做过。 在各个任课老师的心目中,庞倩的唯一标签就是顾铭夕的同桌,他们都从曹老师这里听说过,庞倩和顾铭夕在小学里同桌六年,小女生会在生活上帮助一把顾铭夕,两个人之间已经很有默契。所以,庞倩进入源飞中学后能分到快班,也是托了顾铭夕的福,依她的成绩,原本是只能在慢班的。 但是庞倩什么都不知道,她疑惑地去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七、八个老师在,都在各忙各的事,庞倩有些拘谨地走到曹老师面前,问:“曹老师,您找我?” “嗯。”曹老师转头看庞倩,女孩子看着有些紧张,脸都是红的,曹老师微微思考了一下,就开门见山地说,“庞倩,我找你来是想问些情况。上一次期中考试你英语和数学都差点不及格,那之后,我看你的作业和单元测验都好了起来,但是,平时也没见你来找老师问问题。这一次的期末考,我特地留心了一下你的成绩,英语90,数学88,比起上次进步实在太明显了,可是,明明才过了两个月。” 庞倩越听越莫名其妙,完全找不到曹老师话里的重点,老师停顿了一下,清晰地问道,“庞倩,你和我说实话,这段时间以来,你是不是一直在抄顾铭夕的作业,然后考试时,求着他让你偷看?” 听到这话,庞倩的脑子轰一下就炸开了,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老师,那里面有她的任课老师,他们都低着头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忙碌,但庞倩总觉得,他们都在偷听曹老师说话。 她的脸烧得很厉害,一下子都不知该说什么,她在心里组织词汇,要怎样系统地向曹老师解释,说她其实每晚都和顾铭夕一起做作业,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他都会教她。 但她并没有机会将之说出口,曹老师已经开始长篇大论:“庞倩,顾铭夕是个残疾孩子,他生活上不方便,你照顾他、帮助他是应该的,但不能因此威胁他让你考试偷看、让你抄作业!学校让你进快班是因为你爸爸拜托了我们,说顾铭夕习惯了和你做同桌,并不是因为你的成绩。你自己清楚自己的水平,期中考试才是你的真实成绩,你和顾铭夕同桌这么久,他没有手臂都能刻苦地学习,你怎么就没有学习到他这种精神呢?你怎么还能去欺负他,让他给你偷看呢!” 第12章 小小少年,很多烦恼(5) 曹老师喝了一口水,又语重心长地说,“还有,庞倩,你和顾铭夕才念初一,这时候就该好好念书,不要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顾铭夕人比较单纯,男孩子嘛,身体又不好,你平时对他好,他大概会对你产生一些小心思,这都正常,老师也不好去找他谈话,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但是你应该懂事啊,庞倩,你不可以利用他啊!顾铭夕的将来只有读书这一条路了,他自己那么努力,你不能去让他分心啊!” 听到后来,庞倩已经完全丧失辩驳的欲望了,她负着手,歪着头,脚尖点着地,有些吊儿郎当地看着地板,也不去管曹老师在那里喋喋不休。 在曹老师又啰嗦了一大通、要庞倩保证下不为例、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看向庞倩时,庞倩终于开了口。 她说:“曹老师,我要求换座位,我不想和顾铭夕做同桌了。” 庞倩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往教室走,走着走着,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正值放学,知道了期末考成绩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从她身边经过,他们或兴奋,或失落,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偶尔有人好奇地朝着庞倩看。 庞倩用手背抹掉眼泪,低着头回到了教室。 同学们已经走了大半,有值日生准备打扫卫生,庞倩走到顾铭夕身边,默默地收拾起书包,顾铭夕一直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她。 在她站起身、将书包背到肩上后,顾铭夕开口叫了她:“庞庞。” 他起身站在庞倩面前,庞倩却转了个方向避开了他,顾铭夕又一次绕到她面前,将她堵在了桌旁。 庞倩无路可退,只能深深地低着头,顾铭夕微微弯腰看她,良久,问:“你怎么了?曹老师找你什么事?” “没事。”庞倩小声地答,“咱们回家吧,动画片快开始了。” 顾铭夕还想再问,教室里打扫卫生的几个同学却开始起哄了,因为顾铭夕和庞倩的姿势着实暧昧。他将她堵在桌子和墙形成的死角,甚至还倾着身,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清楚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几个男生举着扫帚吹起了口哨,甚至还有人吼了一声:“顾铭夕!亲一个!” 顾铭夕不得不站直身体退后了一步,脸颊泛红,庞倩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有些凶狠地瞪着那些起哄的男生。 他们并没有察觉庞倩的异样,依旧在开玩笑。莫小刚甚至学着顾铭夕的样子将另一个男生堵在黑板角落,还特地将双手缩在袖子里,垂下两只手臂在身边晃啊晃,被堵的男生捏着嗓子怪叫着:“讨厌啦,别亲人家!” 围观的同学一副想笑不能笑的样子,顾铭夕咬了咬牙,垂下眼眸,刚想叫庞倩离开,面前的女孩已经大步向着讲台奔去了。 她一把拿起了讲台上的粉笔盒,高高举起,眼看着要倒在莫小刚的头上,顾铭夕惊呼起来:“庞倩!” 但是粉笔并没有落下,有人从身后捉住了庞倩的手腕,她眼泪汪汪地回头一看,居然是刚刚打球回来的谢益。 顾铭夕已经跑到了庞倩身边,眉头紧皱地看着她。谢益却是面无表情地从庞倩手里拿过了粉笔盒,他扫了莫小刚一眼,转过身沿着教室过道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将粉笔倒在地上,还若无其事地踩上几脚,粉笔碎了一地,灰沫将地上弄得很脏。 所有人都沉默着,谢益走回讲台,把空盒子丢到莫小刚身上,冷冷地说:“很无聊哦?先把地扫了吧。”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骑车回家,庞倩没说话,顾铭夕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说:“庞倩,你别去管他们说什么。” 他叫了她的全名,表示自己很重视这场对话,但是庞倩依旧没吭声。 顾铭夕想了想,问:“你想吃烤红薯吗?我请你吃。” 庞倩:“……” “要么,吃糖葫芦?” “……” “糖炒栗子,炸年糕,烤香肠?”顾铭夕一样一样地说着,这些都是庞倩爱吃的东西,“炸臭豆腐,贡丸,肯德基?” “……” 他脸上露出微笑,似乎一点儿也没因为之前的事而生气:“你想吃什么,我都请你吃。今天放成绩,你进步了那么多,算我奖励你……” 他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到这个话题,庞倩的心里立刻涌上了一大堆复杂的情绪。她大声地打断他:“谁要你奖励!谁要你奖励啊!你那么想吃你自己去吃啊!你可是考了年级第一呢!最该奖励的是你自己才对!我可没资格沾你的光!” 顾铭夕被她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吶呐地叫了一声:“庞庞……” 他很无辜,一双眼睛纯净得近乎透明,庞倩知道自己过分了,但是她心里实在委屈,又没有人可以倾诉,只得把气都撒在了顾铭夕身上。 她认准了他不会生气,其实曹老师有一点说的对,她总是欺负他。 眼泪又要不争气地流出来了,庞倩咬牙甩头,“哼”了一声,趁着还没在顾铭夕面前哭出来,她加快速度向前骑去。 每一次,她和他拌嘴吵架,总是用这一招来对付他。她知道顾铭夕追不了她,他要是把车骑快,会很难刹车,容易摔跤。事实上,这一个学期以来,他的确在路上摔过跤,但是他都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只是叫庞倩去路边药店买个创可贴,就地帮他贴在摔破了的皮肤上。 期末考试结束,学生们可以在家休息两天,庞倩不用再去顾铭夕家做作业了。她心里很郁闷,每天都待在家里看电视、看漫画,顾铭夕来找过她,她却躲在房里不肯见他。顾铭夕在客厅等了半个小时,最后无奈地回了家。 庞倩知道自己很无理取闹,顾铭夕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他还帮了她许多,要不是因为他,她的成绩也不会上升那么多。 但是,也正是因为他!她被人传谣言,永远都坐在教室角落里,交不到新朋友,连着王婷婷都有点儿疏远了,现在还被老师认为她抄他的作业,偷看他的试卷!曹老师居然还说她利用他!最令庞倩不能忍的是,她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她能进到源飞中学的快班,竟是因为她是顾铭夕六年的同桌! 真是讽刺啊,她趴在床上生气地想,在同学们眼里,她是顾铭夕的“女朋友”。而在老师们的眼里,她大概算是顾铭夕的保姆吧! 寒假前最后一次去学校拿成绩报告单,庞倩没有和顾铭夕一起去,她也不管他是怎么去的学校,总之,她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起初,顾铭夕一点儿也不明白庞倩为什么生气,直到他和刘翰林一起去上厕所,刘翰林带点抱怨地说:“顾铭夕,你以后考试别让螃蟹偷看了,她分数考那么高,对其他人太不公平了。”顾铭夕才知道,庞倩到底遭遇了什么。 临放学的时候,他本想和庞倩说说话,却被曹老师叫去办公室。临去前,他对正在整理书包的庞倩说:“庞庞,你等我一下,等会儿一起走。” 庞倩低着头,噘着嘴,没理他。 在办公室里,面对曹老师滔滔不绝的教诲,顾铭夕终于完整地知道了“事实真相”,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说:“曹老师,我向你保证,庞倩考试时没有偷看我,一点儿都没有!她的成绩全是她自己考出来的!” 曹老师挥挥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顾铭夕,你不用帮她说话,我知道在生活中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但是你这样袒护她并不是帮她你知道吗?你这是害了庞倩!你说这是庞倩自己考出来的?你叫我怎么相信啊,才两个月,她英语数学能从60多升到90分?她要是请了家教,或是来问问老师问题也就算了,但是她没有啊,一次都没有!” 顾铭夕有些着急地耸了耸肩,说:“不是的,其实庞倩她每天……” “好啦,别说了。”曹老师站了起来,小心地拍了拍顾铭夕的肩。对于一个年轻的班主任来说,班里有个残疾学生肯定令她多操心一些。对着顾铭夕,她表现得很亲切,实际上却是有点疏离的,就像拍肩这种身体上的接触,她甚至有点儿害怕,平时是尽量避免的。 她继续说,“顾铭夕,你不要多想,老师就是和你说一下,你自己成绩好,也不能这样无原则地帮同学作弊。就算以后你换了同桌,你也要坚持自己的底线,知道么?” 顾铭夕捕捉到了曹老师话语里的重点,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问:“换同桌?” 曹老师点头:“嗯,庞倩和我沟通过了,下学期开学后,她就不和你同桌了,到时老师会帮你安排一下,挑一个学习好的……” 话没说完,顾铭夕已经扭头跑了,曹老师追到办公室门口,只看到那个少年在走廊上跑得飞快,他空荡荡的衣袖在身体两边剧烈地舞动着,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第13章 小小少年,很多烦恼(6) 顾铭夕跑到教室时,庞倩已经不在了,他用最快的速度整理了书包,一时间却无法很好地将书包背到肩上,他干脆弯下腰,用嘴咬起书包顶部的拉环,一路咬着下楼,往车棚跑去。 书包很重,他咬得牙都有点疼了,却一直坚持着。等到了车棚,他四下一看,稀稀拉拉的几辆车,早就没了庞倩的身影。 顾铭夕突然就有点卸力,牙关一松,书包就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响。 他独自一人站在车棚里重重地喘气,很久很久,久到车棚里人来人往,最后只剩下他那辆特别的自行车。顾铭夕盯着自己的车子发了会呆,做了个深呼吸后,终于弯腰咬起书包,骑车回家。 晚上,庞水生去学校开家长会了。庞倩躲在房里看漫画,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庞倩听到妈妈去开门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了顾铭夕的说话声,一会儿后,金爱华开了她的房门:“倩倩,铭夕来找你了。” 庞倩从床上坐了起来,顾铭夕已经走进了她的房间,他似乎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着一件烟灰色的加绒运动外套,背后还带着个又软又厚的帽子,就算两个袖子空空地垂挂着,整个人还是显得清爽又可爱。 只是,他的神情微微有些拘束,金爱华把门带上了,顾铭夕一直站在门边,庞倩看了他一眼后,又趴回了床上,继续看漫画。 顾铭夕走到她的写字台前,坐在了椅子上,庞倩不理他,他也就不叫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庞倩也真是厉害,边上坐了这么个大活人,她还能安心地看漫画,顾铭夕端端正正地坐了十分钟后,终于忍不住,抬脚到她的床上,脚趾拨了拨那几本摊开的漫画,问:“你在看什么……” “啪!”庞倩毫不客气地打了下他的脚背,顾铭夕连忙把脚放下了地,庞倩瞪着他说:“别把你的臭脚放我床上!” “……”顾铭夕脸色有些微的变化,低声说,“我脚干净的,我洗过澡了。” “洗过澡也不行!”庞倩板着脸坐了起来,把漫画丢到一边,问:“你找我干吗?” 顾铭夕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妈妈今晚去开家长会,我让她和曹老师说,这两个月你一直都和我一起做作业,你不懂的题,我会讲给你听。我下午已经对曹老师说过了,但是她不信,所以我让我妈妈去说,如果她还是不信,就让我妈妈找你爸爸去说。总之,我一定会让曹老师相信,你的成绩都是自己考出来的,这些日子,你很努力,她不可以冤枉你。” 顾铭夕正处在变声期,声音略微沙哑,并不太好听。但是他的语气是那么温柔、平静,说话时,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庞倩,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庞倩低着头,两只手在床单上绞啊绞,久久没有说话。 顾铭夕等了一会儿,抿了抿唇,鼓足勇气开了口:“所以……庞庞,你别换座位了,好不好?” 安静的房间里,庞倩看着顾铭夕的眼睛,突然想,这些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和顾铭夕变得难以分离? 最开始,他们一起去上学,庞水生关照了庞倩一遍又一遍:“倩倩,你是铭夕的妹妹,铭夕没有胳膊,如果有别的同学欺负他,你就要去告诉老师,回来还要告诉爸爸。最重要的是,铭夕有些事做不了,你一定要多多地帮助他。” 庞倩就是带着这样的任务和顾铭夕一起入了学。那时候的顾铭夕失去手臂才一年,的确是做什么都做不好,用脚翻书、写字对他来说都十分困难。田字格那么小,他用脚趾夹着笔写的字却很大,只能花比其他同学多得多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开学第一个星期,李涵是陪读的。她一边照顾着顾铭夕,一边教庞倩怎么帮助他。后来,李涵不去学校了,才满六岁的庞倩便成了顾铭夕生活上的小帮手。 上下学的时候,庞倩需要帮顾铭夕脱、背书包;他用脚整理书包时,庞倩也会搭把手,因为顾铭夕用脚拿东西还很不利索,书本文具时常会掉到地上,他又不方便捡;发课间甜牛奶时,庞倩要帮顾铭夕将吸管插进牛奶里,递到他的脚上;吃午餐时,她还要帮他领盒饭。那时的顾铭夕自己吃饭吃得并不好,总是会把饭菜弄在衣服和桌子上,庞倩要帮他擦干净,甚至于,冬天衣服穿得多,顾铭夕行动不方便,庞倩还要喂他吃饭。 其实这样的事已经多到数不清。在学校里,或是外出活动,小小的庞倩就像是顾铭夕的小影子,除了上厕所,她什么都会帮他一把,帮他戴帽子,帮他拿东西,帮他脱雨衣,帮他系鞋带,帮他坐公车买票,帮他喂水抹汗…… 这样的生活似乎延续了很多年,庞倩习惯了,顾铭夕也习惯了,尽管到了后来,有许多事他都学会了自己做,几乎不再需要庞倩的帮助,但他们还是习惯了有彼此在身边。 可是,这样的平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的。他们会长大,会渐渐发现内心里独立的自我,会想要拥有自己的生活。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普通的少男少女一样,他们讨厌父母偷看自己的日记,不再把心里话说给爸爸妈妈听;他们会因为班里某个有好感的异性同学对自己笑一笑而高兴半天;他们会想要结交新的朋友,像个大人一样拥有自己的社交活动;他们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兴趣,好奇而热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开始追星,开始阅读以前看不懂的书籍,开始思考,开始变得成熟。 他们绝不会想要拘泥在过去的生活框架里,日复一日地平淡度过。 在这一刻,庞倩突然想起了谢益,酷酷的谢益,可爱的谢益,行事乖张却又魅力十足的谢益。无疑,对未满十三岁的她来说,乖巧听话、温和内敛的顾铭夕,已经不及谢益有吸引力。 这个年龄段的普通孩子,没有人是不羡慕谢益的。 羡慕他随心所欲的生活态度,还有潇洒不羁的生活方式。在被家长老师压迫了十几年以后,谢益在庞倩的人生中横空出世,就像是一颗天边的星,光芒万丈,却遥不可及。 顾铭夕一直都没有等到庞倩的回答,他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庞庞,真的,你别换座位了。我知道让你一直坐最后一排你心里不高兴,但是……” “顾铭夕。”庞倩轻轻地唤出他的名字,顾铭夕便没有再说下去,庞倩抱着双腿坐在床上,下巴埋在膝盖上,幽幽地望着他。 她说,“我已经和你做了六年半的同桌了,顾铭夕,已经够久了。你说的对,我不想再坐在最后一排了,不仅是最后一排,还是在角落里,下了课,都没有人和我说说话。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我和王婷婷很要好的,但是现在,礼拜天她会和章蔚、邱丽娜一起出去玩,她都不叫我了。她们都说我和你在谈恋爱,因为我们总是在一块儿,她们还说我很运气,做作业可以抄你,考试可以偷看你,所以成绩才会升高。” 说着说着,庞倩哭了起来,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曹老师还说,我能进到快班,是因为我是你同桌,原本,我该去慢班的。顾铭夕,班里那些女同学现在在聊的东西,我都插不上话了,而男同学,他们总是会拿我和你的事来笑话我。我实在太讨厌这个样子了,真的,我讨厌透了。顾铭夕,为什么我做什么都要迁就你啊,六年半了,已经那么久了。你现在用脚做事都做得挺好了,干什么还非得要我做你同桌啊?” 在庞倩说话的过程中,顾铭夕原本清透的眼神渐渐地黯了下去,他深深地看着她,嘴唇抿得很紧。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房间里只剩下庞倩低低的啜泣声。一会儿后,顾铭夕说:“那……庞庞,如果你换了位子,咱们还能一起上学放学吗?” “你能自己骑车吗?”庞倩红肿着眼睛,哽咽地说,“如果你能自己骑,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一起上学放学了,我讨厌他们来说我们。” 顾铭夕紧紧地咬着牙,咬得牙龈都疼了,他又问:“那下个学期,晚上,你还会来我家做作业吗?” 庞倩吸吸鼻子,缓缓地摇头。 顾铭夕皱起眉:“那你的成绩再掉下去怎么办?我上次答应过你,绝不让你考出比期中考时更糟糕的成绩的。” 庞倩移开视线,闷闷地说:“我自己会好好学的。顾铭夕,你又不是老师,我考得好考得差,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吧。” 听到她这句话,顾铭夕“嚯”地站了起来。 庞倩依旧低头抱着膝盖,顾铭夕站了一会儿,哑哑地说:“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了。” 他走到庞倩房门前,抬脚去开门,脚趾碰到门把手后又放了下来,转头看了看她。 庞倩的姿势一直都没有变过,顾铭夕就一直盯着她看,两个人就像两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很久以后,顾铭夕才回过了头,又一次抬脚拧开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庞倩听到他和金爱华告辞的声音,他在门口换鞋,椅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嘎嘎的声响,然后,门打开,又关上,家里立刻陷入了沉寂。 庞倩歪着身子倒在了床上,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第14章 豆蔻年华,一起长大(1) 这一年的寒假,庞倩和顾铭夕没有在一起玩,两家人聚餐过一次,两个孩子碰了面,也只是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聊聊动画片,聊聊寒假作业。庞倩觉得,顾铭夕的态度很客气,而她,似乎不能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撒野了。 新学期开学以后,曹老师真的调整了座位。欲盖弥彰一般,她进行的是全班的大调整。这一次,庞倩被列入了调整的行列,同学们都很惊讶,庞倩和顾铭夕却一直保持沉默。 庞倩最终被调到靠墙那个大组的第二排,几乎和顾铭夕拉了一个对角线。庞倩在收拾书包的时候,顾铭夕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最后,她抱着书包站了起来,轻声地问顾铭夕:“你知道谁是你的新同桌吗?” 顾铭夕没有抬头,却给了她答案:“我和曹老师说了,我不要新同桌,我想自己一个人坐。” 庞倩:“……” 庞倩有了新同桌,那是个叫胡添力的男生,胖墩墩笑眯眯,像个弥勒佛,挺好相处。她的前桌是孙明芳和蒋磊,后桌则是邱丽娜和谢益。 念书以来,庞倩从来没有坐在教室前面过,一开始她着实有些不适应,但是久了以后,她就发现,融入到同学们中间的感觉,真的很好。 尤其,她还坐在谢益前面,下课时还能和他说个话,每次往后传作业、考卷,都能看到他。每一次,都会令她心中小鹿乱撞。 顾铭夕则独自一人坐在了教室最后面。 经过了上学期期末考后的班级调整,(6)班依旧是四十七个人,其中四十六个学生两两而坐,只有顾铭夕,没有同桌。 他变得更加沉默,上学放学都是独来独往,只偶尔会和简哲、刘翰林一起说说话,并请他们帮自己上一下厕所,或领一下饭盒。 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念小学的时候,他的话一点都不少,班里的活动也会积极参加,庞水生和金爱华闲聊时,会说起顾铭夕,说这个孩子真不简单,两个胳膊都没了,也没变得自卑敏感,和庞倩在一起依旧会笑会闹,每天都是笑嘻嘻的。 可现在呢? 庞倩坐在了前面,在大部分时间里,她看不到顾铭夕了。就算是下课时,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头去看他,只能趁着进出教室时,偷偷地看他一眼。 她总是从后门进出,因为那样可以看到他,很多时候,顾铭夕就是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位子上,弓着上身,屈着腿,两只脚搁在课桌上,脚上夹着笔不停地做着题。 只有一次,庞倩要从后门进教室时,看到顾铭夕坐直身体靠着椅背,两只脚踩在地上,空瘪的衣袖纹丝不动地垂在身边,正扭着头望向窗外。 教室里的同学们吵闹得很厉害,他却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那时是初春,天气很好,操场上的树木过了一个冬天后都开始抽芽,一片绿意盎然。天空碧蓝清透,只浮着几丝云絮,庞倩突然想起自己坐在窗边的时候,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庞倩知道,顾铭夕很少会这样往窗外看,因为他的视线若往这个方向来,会令庞倩觉得他是在看她。于是,她会用笔去戳顾铭夕的腰,凶凶地说:“看什么看!转过头去!” 现在,他身边靠窗的那个位子空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视线,他就这么看着窗外,留给庞倩一个后脑勺,令她猜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顾铭夕突然转过头来,庞倩来不及收回视线,慌张地与他四目相对。 顾铭夕的脸上并没有显出尴尬,他的眼神静如止水,看了庞倩一眼后,他又脱了鞋,将双脚搁到了桌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初一下半学期的期中考试,庞倩退步了,只考了全班第三十七名,回家后理所当然地被庞水生骂了一顿,所幸没挨打。 蔫蔫地回到房间后,庞倩咬着笔头发了会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成绩会掉得这么厉害。这半个学期,她自认学得还挺认真的,英语老师布置的背诵默写她都完成了,数学作业也从不敷衍。只是,因为和曹老师的那番过节,她打死也不愿意去办公室向老师问问题,做不出的题就只能自己死啃。 她不可避免地会想起顾铭夕。以前,顾铭夕会不厌其烦地给她讲题,讲得耐心、细致,一直会说到她明白为止。在这中间,他还要忍受她的胡搅蛮缠、插科打诨,但从来不会和她生气。 不再和顾铭夕同桌后,庞倩曾经试着拿一道数学题去问谢益。谢益也会给她讲,只是,他讲了一遍后庞倩还是没懂,边上的邱丽娜已经露出了揶揄的表情,庞倩就难为情了,说声谢谢后转回身来。后来,她再也不好意思去问谢益了。 这一次的考试,顾铭夕又是年级第一,谢益却只有年级第四,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每天依旧是该吃吃,该玩玩,有一次还喊庞倩一起去打乒乓球。 他问:“螃蟹,你会打乒乓吗?” 庞倩只会一点点,俗称弹弹球,老实地摇头说:“不大会。” “走,一块儿去玩,我教你。”谢益招呼着周围几个同学,“邱丽娜,胡添力,蒋磊,一起去!” 他是个乒乓高手,小时候似乎跟过教练,如今是打遍全年级无敌手。 几个孩子轮流打球,输五球就换人,庞倩不会打,总是连输五球败下阵来。谢益在边上看不过去,说:“螃蟹,我先教你发球,你发球太差了。” 他走到庞倩身边为她示范,猫着腰,左手抛球,右手甩拍一拉,球就打着漂亮的旋儿击到了网那边,胡添力接是接到了,但球直接就出了界。 庞倩心里说一声“好帅”,羞答答地望着谢益。 “看清了吗,这是很简单的一种发球,但是球会转,对方就吃你的球,会接不到。”他又为庞倩示范了几次,然后叫庞倩来试试。庞倩大着胆子学着谢益的样子发球,右手一拉拍子,球是转出去了,但直接就飞走了。 几个女生在边上嗤嗤地笑,庞倩知道自己很丢脸,谢益却什么都没有说,小跑着去捡来球,挑着眉毛对边上的邱丽娜说:“笑什么,螃蟹第一个球就会转了,很有天赋好不好。” 他把球交给庞倩后,右手很自然地抓住了庞倩拿球拍的右手,说:“你抛球,仔细看我做。” 庞倩心脏怦怦跳,左手把球抛了起来,谢益抓着她的手腕挥拍拉球,清脆的一声响,球就旋转着过了界,胡添力又一次没有接到球,气鼓鼓地去捡球了。 谢益松开了手,笑着问:“记住了吗?就是那样子用力,用巧劲。” 庞倩“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腕上似乎还留着谢益手掌的温度,暖暖的,暖的她的脸都发烫了。 打完球,几个人一身汗地往教室走,谢益不动声色地走在庞倩身边,低声和她聊起天来:“螃蟹,你和顾铭夕怎么了?为什么这个学期,你都不和他说话了?” 庞倩心里一惊,谢益说的没错,她和顾铭夕的确很久没有说话了。 她甚至都没有在出门上学时偶遇过顾铭夕,她调整过自己的出门时间,从七点到七点半,但不管她怎么调整,都没有碰到过顾铭夕。而当她到了学校后,过十分钟,顾铭夕就会走进教室。 后来,庞倩反应过来,顾铭夕是故意在她走了以后,才出的门。 庞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益的话,想了半天才扯了个理由:“因为班里那些无聊的男生总是说我和顾铭夕,好烦的。” 谢益有点惊讶:“就因为这个?” 庞倩默默点头。 谢益感到难以置信:“我听简哲说,你和顾铭夕从小到大都是好朋友,你就因为这个而不理他了?” 庞倩:“……” “这样不大好吧,你舍得?”谢益一边走,一边用球拍颠着球,他很厉害,白色的小球始终在球拍上蹦蹦跳跳。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往一个方向望了一眼,有些懒洋洋地对庞倩说,“螃蟹,你知道吗?顾铭夕刚才一直在看我们打球呢。” 庞倩心里被重重地一撞,猛地抬头向三楼那扇窗望去,窗边的少年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干脆也不躲了,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庞倩却心虚地别开了头。 在内心深处,她不舍,且后悔。 庞倩不知道自己和顾铭夕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她实在找不到机会、也想不出方法去修补他们的友谊。在学校里,她不好意思去找顾铭夕说话,在上下学路上,他又躲着她。最关键是,现在的庞倩看起来过得很快乐,先不管她成绩如何,她结识了好几个新朋友,周末时也会有同学约她一起出去玩了。 这些快乐是顾铭夕无法带给她的。庞倩有时候会想,也许她和顾铭夕的关系只能依靠同桌来维系,当他们坐在一个教室对角线的两端,就预示着他们会慢慢离开彼此的世界。 庞倩和顾铭夕唯一的一次说话,是在五月初的一个周日下午。 那天,庞倩咬着棒棒糖打开家门时,对面502的门也刚刚打开,门后的少年看到她后愣了一下,原本想要走出来的,一下子就站住了。 庞倩看了他一会儿,扯开嘴角和他打招呼:“嗨,顾铭夕。” “嗨。”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是走了出来。 他肩上背着一块画板,还有一个帆布的双肩包,庞倩和他一起下楼,问:“你去哪儿?” “去学画。”他说得很简单,走到二楼时,忍不住回头问她,“你呢,你去哪儿?” 庞倩眨眨眼睛,说:“和王婷婷去新华书店。” “哦,是去买数学老师说的那本题库吗?” “嗯。” “你帮我带一本,行么?”顾铭夕说,“我都没时间去。” “行。” “钱……我现在给你?”他在楼梯上站定,说,“在我包里,你要么自己掏一下。” “下次再给我好了。” “也行。” 走出楼道,两个人一起往车棚走,顾铭夕抿了抿唇,说:“期末考又要年级调整了,上回调了四个人,这回不知道要调几个。” 庞倩:“……” “庞……倩。”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你再多努力一下吧,别贪玩了,尽量维持在班级前二十五名,以后学了物理化学会更难,要是按现在的成绩,你将来考高中会没把握的。” 庞倩突然就有些气恼了,眉毛一挑,大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努力啊!你凭什么说我贪玩啊!我也想考前二十五名呢,又不是随我说了算的!顾铭夕,你好烦!我知道你是第一!你很厉害!但请你不要来管我好吗!” 说完,庞倩把小包往车兜里一丢,跨上车一蹬就走。她觉得现在的顾铭夕越来越不可爱,越来越好为人师了。第一名很了不起吗?谢益成绩也很好啊,但他从来不会和别的同学讲什么考试啊、升学啊、名次啊之类的话题。顾铭夕怎么会变得这么烦!才初一呢,他干吗老要想到两年后的事啊!真没劲! 这以后,庞倩和顾铭夕的关系又降到了冰点,她帮他买来了那本题库,但并没有亲手交给他,而是托李涵转交给他。 五月下旬时,金属材料公司在城西的新厂房已经开始施工,顾国祥因此出了趟差,去北京的兄弟单位做考察,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家里只剩下了李涵和顾铭夕,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却在一天晚上陡生波折。 那天晚饭后,庞倩在自己房里做作业,金爱华在洗碗,庞水生则在看新闻。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接着就响起了巨大的敲门声,还夹着顾铭夕惊恐的声音:“叔叔阿姨!叔叔阿姨开开门!救命啊!叔叔!开开门!救命啊!救救我妈妈——” 金爱华赶紧去开门,庞水生和庞倩也都从房里跑了出来,门一打开,顾铭夕的样子让他们都吓了一跳。他赤着脚,脸色惨白,神情慌张,白色衬衫、灰色裤子上满是鲜红的血迹。 庞水生第一时间冲去了顾铭夕家,在洗手间的地上发现了昏迷的李涵,她流了很多很多血,浸得裤子都湿透了。庞水生冷静了一下,吩咐金爱华赶紧打120,又让庞倩去拿大浴巾,裹在李涵身上为她取暖。 顾铭夕一直站在洗手间门口,神情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庞倩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身子一抖,转头看她,眼神一片茫然。 救护车来得很及时,庞水生随车送李涵去医院,金爱华稍微收拾了一下,带着两个孩子打车跟了过去。 李涵在做手术时,庞水生辗转地联系到在北京的顾国祥,顾国祥心急如焚,定下了晚上十点多的机票,说立刻回来。 顾国祥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金爱华在病房里守着手术后的李涵,庞水生在走廊上照顾着顾铭夕,连着庞倩也在医院里熬夜。 看到风尘仆仆跑来的顾国祥,庞水生立刻迎了过去,顾国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涵怎么了?” 庞水生拍拍他的肩,说:“国祥,你先冷静一下,阿涵没有生命危险,她是……意外流产了。” 顾国祥震惊极了:“阿涵怀孕了?!” “你不知道?”庞水生有点尴尬,“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庞水生陪着顾国祥来到顾铭夕身边,顾铭夕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变成了可怖的暗红色,他抬头看到自己的父亲,立刻站了起来。 “爸爸。”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沙哑得厉害。庞倩本来已经困得在椅子上睡着了,此时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看到顾国祥站在顾铭夕面前,问自己的儿子:“铭夕,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顾铭夕轻轻地摇了摇头,开始说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放学回家后,我和妈妈吃了饭。然后,我们去超市买了些东西,我的颜料没有了,明天上课要用,妈妈说就当饭后散步。东西买回来以后,妈妈说肚子有点不舒服,就去上厕所,结果她一进去,就摔倒了。我跑过去看,她……她流了很多血,说肚子疼……我……我没办法把她扶起来,就去找庞叔叔了。” 顾国祥沉吟了一下,问:“你和妈妈去超市除了买颜料,另外还买了什么?” “买了作业本、圆珠笔,还有卫生纸、洗发水,还有……”顾铭夕很仔细地回忆着,“还有米,妈妈买了一袋米,说家里米快吃完了。” 庞水生的面色凝重起来,顾国祥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问:“米,是多少斤的?” 第15章 豆蔻年华,一起长大(2) “大概……是十斤。”顾铭夕注视着父亲的眼睛,“爸爸……” “好了,别说了。”顾国祥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妈妈从超市,一直提着那十斤米,还有其他东西,一路走回来?” 顾铭夕点了点头。 顾国祥突然凄惨地笑了起来,身子都晃荡了一下,庞水生急忙扶住了他,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说:“水生,你瞧,你瞧!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庞倩其实不懂顾国祥问的那些问题和李涵生病有什么关系,但是她知道顾国祥说的最后那句话,是在讽刺顾铭夕。 显然,顾铭夕也知道,但是他和庞倩一样迷茫。他低着头站在那里,眼神里有些不知所措,脸色很差很差。他的衣衫凌乱,上面血迹斑驳,衬衫的短袖空空地悬在身边,身子微微地发着抖。 两天后的早晨,顾铭夕起床,嘴里咬着一支“不求人”,低头用棍子那端的小爪子扒拉着松紧带裤腰,给自己穿上了裤子。然后他又咬来一件t恤,坐在床上,双脚撑开衣服下摆,弯腰将衣服套在了身上。 夏天到了,他穿衣服已经很熟练,只要有一支“不求人”,就完全不需要他人的帮忙。 顾国祥已经去上班了。顾铭夕穿好衣服,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所有的事都用脚完成,慢是慢了点,但全部都可以自己做。洗漱完毕,他去冰箱里咬出一袋面包,用嘴咬开包装后,直接放在桌上,低头吃完。最后,他去到父母的房间,弯腰对躺在床上的李涵说:“妈妈,我去上学了,你自己没事吧?” 李涵睁开眼睛,对着顾铭夕笑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虚弱地说:“妈妈没事,等一下你奶奶会过来的,你管着自己就行。” “嗯。”顾铭夕点点头,“那我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别骑车了。” 顾铭夕愣了一下,点点头:“我知道了,妈妈再见。” 他背上书包出门下楼,走出楼道,他看了看车棚方向,看到了自己的那辆自行车,思考了一会儿后,他向着大院的大门走去。 从家里走去学校,需要四十五分钟,顾铭夕在街上大步走着,他走得很专心,几乎目不斜视,也不会去在意路人凝聚在他身上的异样目光。 初夏时节,天气微热,他走得有些快,慢慢的额头上就沁出了一层薄汗。这一条路,顾铭夕走了不止一次了,只是这一次,他越走越觉得奇怪,心里渐渐浮起一阵毛毛的感觉,终于,他停下了脚步,倏然转身。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穿着粉紫色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站在他身后五、六米远处,见他转身,她也停下了脚步,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 顾铭夕目光平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庞倩则歪着头看他,还吐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金色的晨光披洒在顾铭夕的身上,他迎着朝阳,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突然就笑了起来。 那久违的笑容是那么熟悉,温暖地击中了庞倩的心,她痴痴地看着他,随即,也绽开了微笑。 两个孩子面对面地站在街上相视而笑,庞倩晃晃悠悠地走到顾铭夕面前,抬头看他,皱皱鼻子说:“别笑了,虎牙又露出来了,好幼稚。” 顾铭夕立刻就闭上了嘴,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问:“你在干吗?” “什么干吗?”庞倩装傻,“我去上学啊。” “你为什么不骑自行车?” “我高兴。”庞倩扬着下巴问他,“你又为什么不骑自行车?” 他收起笑,默了一会儿,说,“我前些天骑车回家,被人撞了一下。” “啊?撞伤了吗?我都不知道!”庞倩伸手去拽他衣服,“你有没有事啊?” 顾铭夕扭着身子躲了一下,低声说:“摔的时候,腿上擦破一块皮,有块大淤青,其他没什么。”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笨死了!”庞倩埋怨着,立刻蹲下去掳顾铭夕的裤脚。 “说了是人家撞我,又不是我撞人家!”顾铭夕躲不开,裤脚已经被她掳起,她看到了他小腿上的伤疤,真的是挺大的一块。 “有没有去医院啊?那人赔钱没?”庞倩着急地问,手指去碰碰那块破了皮的淤青,顾铭夕疼地后退了一步:“很疼的!别按!” 他用脚尖轻轻地踢踢庞倩,“起来啦,别看了。” 庞倩板着脸站起来,又问他:“抓住撞你的人了吗?” “我怎么抓啊?”顾铭夕耸耸肩,空袖子晃啊晃,“那人撞了我,一下子就跑了,把我车都撞坏了。” 庞倩噘起嘴:“你怎么都不说的。” “和谁说?”顾铭夕又笑了一下,“也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好了。” “那你这几天就走路上下学?” “嗯。” “那得走好久!” “还好,路上可以默背英语课文。” “你真没救了!”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走在路上,一会儿后,庞倩说:“顾铭夕,以后咱俩还是一起上下学吧。” 放学后,庞倩和孙明芳一起下楼。孙明芳个子娇小,性格内向,与大大咧咧的庞倩做了几个月的前后桌,两人关系竟变得很不错。 平时,两个女孩都是一块儿骑车回家的,可是这一天,庞倩说自己没骑自行车,要坐公交车回去。 孙明芳往车棚去了,庞倩就哼着歌儿走出了学校大门,她沿着大街一路往西走,一边走还一边四下张望,走了几分钟后,边上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庞庞。” 庞倩回过头去,发现顾铭夕竟是等在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旁,她哭笑不得:“你怎么站在这儿呀。” “这儿不容易被人发现。”顾铭夕抬头看看顶上漆黑的雨棚,走到庞倩身边,微微一笑,“走吧,回家了。” 庞倩还是笑个不停:“咱们这样子好像特务接头。”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说咱们俩么。”顾铭夕淡淡地说,“不让他们看到就好了。” 庞倩张张嘴,很想和他说自己其实已经不在意了。谢益说的对,她和顾铭夕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感情,哪能因为班里那些无聊的男生而受到影响。但是看着顾铭夕清淡如水的眼神,庞倩又觉得自己要是说了会显得挺矫情的,于是也就闭了嘴。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庞倩跑去路边小卖店买了一支棒冰,一边舔着一边走了回来,顾铭夕站在车站里等她,看着她舔冰棍儿的馋样子,失笑出声:“庞庞,你是不是每天放学路上,不吃点儿东西就不肯回家啊?” “胡说!我哪有!”庞倩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今天这么热,我只是口渴了。” 以前,她对他也常有这样亲昵的举动,掐他,打他,呵他痒,再小一点儿的时候,他们甚至会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打打闹闹。顾铭夕从来不躲庞倩,也不会在她面前刻意掩饰自己残缺的身体,但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在庞倩打了他一下后,他往后退了一步,离她远了些。 庞倩愣了一下,手还挥在半空中,最后悻悻然地收了回来,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舔棒冰,顾铭夕也不再说话。几分钟后棒冰吃完,公交车也来了。 晚高峰的公交车很挤,庞倩和顾铭夕上车时早没有座位了。庞倩投了两个硬币,和顾铭夕一起往车厢里走。 这样的天气,顾铭夕穿的是短袖,他残缺的身体很是醒目,司机开了让座提示音,车厢里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一个女声:“请给有需要的乘客让个座,谢谢。” 这提示音不响还好,响起来后,有许多乘客开始打量顾铭夕,但是却一直没人让座。 顾铭夕脸上倒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找了一根立柱倚靠着站定。 车子启动,顾铭夕侧着身子,用肩头抵着立柱,双脚微微叉开以保持平衡。庞倩站在他身边小心地护着他,一只手抓着立柱,另一只手轻轻地拢在他的腰上。 顾铭夕有些抗拒,动了动身子想避开她的手,庞倩瞪他一眼,小声说:“别动,你是不是想脚上再摔一块淤青出来呀?” 顾铭夕就不动了,别开了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的店铺,路人们疲惫却鲜活的面孔……他竭尽所能地转移注意力,无奈腰上的皮肤实在太敏感,薄薄的布料挡不住庞倩掌心的温度,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攥住了他的衣服,指尖随着车厢的晃动在他身上小小地摩擦着。 他有些心猿意马,随即又为自己这样的念头而感到羞愧。 庞倩悄悄地看着顾铭夕的侧脸。他的头发剪得挺好看,没有谢益那么长,发质也不像谢益那么柔顺,而是又短又碎,头顶毛茸茸的,在阳光下会泛出健康的光泽。而他的侧脸……庞倩发现自己已经有好久没有好好地看顾铭夕了,难道真的是距离产生美么?这时候看到他流畅的面部线条、挺直的鼻梁和轮廓鲜明的眉峰,庞倩不得不承认,顾铭夕真的挺帅的。 然后,她又有了一个神奇的发现。 “顾铭夕。” 庞倩叫他,男孩子不得不回过头来,脸色有些不自然,问:“干吗?” “你是不是长高了?”庞倩踮起脚尖比了一下,压着声音惊喜地说,“呀,你真的长高了!上学期我还在你耳朵这儿呢,现在只到下巴了,你都快比我爸爸高啦!” 顾铭夕脸有些红,小声说:“好像是高了点儿,我妈妈说,春天最容易长个子。” 庞倩傻呵呵地笑着:“你将来会不会长得像你爸爸那么高,那就太帅了!” 这时,公车司机踩了一脚刹车,顾铭夕没法儿抓柱子,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庞倩情急之下就搂住了他的腰,帮他稳下了身体。 终于有乘客意识到这个没有手臂的男孩站着挺危险,起身给顾铭夕让了座。顾铭夕脸红红的,庞倩还以为他是因为别人让座而不好意思,推着他的腰就让他坐了下来,还把两个人的书包都堆在了他的腿上。 庞倩觉得顾铭夕怪怪的,都不怎么说话,只顾着往车窗外看。到站以后,两个人下车,还得走十分钟才能到金材大院,顾铭夕终于开了口:“庞庞,我回家去和我妈妈说一下,其实我的脚已经不怎么疼了,以后,我们还是骑车上下学吧。” 庞倩奇怪地问:“为什么呀?” “坐公车太麻烦了。”顾铭夕很认真地回答她,“走路的话,你又走得太慢了。” 庞倩:“……” 顾铭夕笑笑:“你放心,我的车已经修好了,可以骑的。” 庞倩担心地问:“那你要是再摔跤怎么办啊,以前我和你骑,你都摔了好几回了。” 顾铭夕神情温和:“普通的摔跤没关系的,别告诉我妈妈就好。” 他说到了李涵,庞倩忍不住问:“对了,你妈妈好点了吗?” “好很多了。”顾铭夕眼神黯了一些,回答,“医生让她卧床休息几天,说没有大问题,这些天我奶奶在照顾她。” “那就好。”庞倩想到那天晚上的事,还是心有余悸。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场面,顾铭夕和李涵身上都是血,他家的洗手间地上也是血迹斑斑,客厅地砖上还留着顾铭夕的血脚印,一路延伸到门外,最后停留在庞倩家的大门上。 他是用身子撞的门,还用脚踢,金爱华后来拿清洗剂洗了好久,才洗净大门上的血迹。 有一个问题,庞倩一直没弄明白,在顾铭夕面前她也不爱藏着掖着,问:“顾铭夕,你爸爸那天为什么那样子说你啊,他是什么意思啊?” 顾铭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妈妈的小宝宝没了。” “我知道啊。”庞倩还是不明白,“我妈妈说那是意外,不关你的事,你爸爸干吗要说你啊?” “你知道的,我爸爸一直都想再生个小孩。”顾铭夕平静地说着,“小宝宝没了,他肯定很失望。而且,我也是有点责任的,要是我没提去超市,我妈妈就不会买米了,她不买米,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还有……我要是有手的话,我也能帮我妈妈提东西,这样子她也不会有事。” 庞倩没听懂:“这和买米有什么关系啊?和……和你有没有手也有关系?” 顾铭夕瞥她一眼,“啧”了一声:“你还是小孩儿,你不懂。” 庞倩不乐意地喊:“你才是小孩儿呢!” 见她张牙舞爪的样子,顾铭夕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耐心地给她解释起来:“我奶奶说,女人有了小宝宝,尤其是前三个月,不能拿很重的东西的。行动要特别小心,要不然很容易流产,电视里也有这么演的。况且我妈妈都四十岁了,怀孕本来就很危险,容不得一点疏忽,哪里能提那么重的米,还从超市一直走回家啊。” 庞倩愣愣地听着,又噘起嘴说:“可是,这也不是你的错嘛,你爸爸怎么能那样子说你啊。” 顾铭夕只是笑:“我爸爸也是担心我妈妈,气糊涂了。” 庞倩心中突然想起一个状况,有点担忧地看着顾铭夕,说:“你爸爸妈妈将来要是真的再生一个小孩,那不是比你小很多很多啊,到时候你都二十多岁了,你的小弟弟或小妹妹才刚念书呢,那可怎么办?” 顾铭夕想象了一下,笑道:“什么怎么办?那不是挺好的么。” “哪里好啦?” “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了,赚钱了,我可以带他去吃好吃的,给他买玩具,买衣服。”顾铭夕笑眯眯地看着庞倩,“我爸爸一定很喜欢他,他也一定会是个很可爱的小孩,这样难道不好么?” 庞倩实在想不出这样究竟有哪里好。她难以想象自己的爸爸妈妈在这时候给她生个弟弟或妹妹,她一定是接受不了的。还有,顾铭夕没有胳膊,难道就不怕他的爸爸妈妈有了小宝宝后,会不管他么? 虽然不是自己家的事,但庞倩爱操心,她总是觉得顾铭夕的爸爸妈妈还是不要再生小孩的好。她觉得自己得打消顾铭夕想有个弟弟或妹妹的念头,对他说:“你别忘了,你家才三个房间,你爸爸妈妈一个房间,你一个房间,还有一个书房,你爸爸妈妈要是再生一个小孩,他住哪里去啊,难道和你一个房间吗?到时候说不定你会被赶出来睡阳台呢!” 顾铭夕被她的异想天开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摇头说:“不会的。” “怎么不会啊?” 他看着她,轻声说:“你忘了,我和你说过,公司在城西的新宿舍已经在造了。那是电梯房子,最小都有90方,最大的有120方,我爸爸说,他已经拿到换房指标了,大概再过两三年,我们就要搬过去了。” 第16章 豆蔻年华,一起长大(3) 又一次听顾铭夕说了换房子的事后,庞倩磨了庞水生很久很久。她从顾铭夕这里问来了一些重要信息,金属材料公司的新老员工都可以申请新宿舍,以资历、职称、职位、对公司的贡献作为审核标准。无房户需要满足的条件更为苛刻,有过福利分房待遇的老员工则可以申请换房,但需要交回老房子,并缴纳几万块钱作为以小换大的房屋补偿。 庞倩其实不是想住大房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理,知道顾铭夕要搬走后,她心中是各种不舒服、舍不得。她缠着庞水生让他递换房申请,庞水生是真的觉得没必要,金材大院的房子已经足够大了,地段又是市中心,换到城西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还要多交几万块钱,这不是穷折腾么。 最后,庞水生被庞倩缠得没办法,开始和她讲条件。 “爸爸递申请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你要考上重高。” 庞倩:“啊?!” 庞水生抽起一支烟:“两年后你中考,要是考上了重高,房子造好咱们就搬家。要是没考上,爸爸就去把申请拿回来,当没这回事。你答应吗?” 庞倩咬着牙:“爸爸,你会不会骗我啊?” 庞水生敲她一个爆栗:“爸爸几时骗过你?怎么,没信心?” 庞倩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小时,握拳答应:“谁没信心了!成交!” 几天后,庞水生一纸换房申请递到了公司,庞倩则带着书包敲开了顾铭夕家的门。 她走进顾铭夕房间时,男孩子惊讶极了,庞倩坐在他面前,噼里啪啦地从书包里往外掏课本文具,一边掏一边说:“顾铭夕,以后我天天都来你这儿做作业,我不懂的题,你帮我讲。” “哦……”顾铭夕点头应着,忍不住问,“庞庞,你怎么了?” “没什么。”庞倩抬头看他,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顾铭夕,你能让我考上重高吗?” 金爱华和庞水生一块儿看电视的时候,问他:“你真的想换房呀?” 庞水生一瞪眼:“怎么可能。” “那你还递换房申请?”金爱华不解,“还和倩倩那样子说,我看小丫头都当了真,这些天可用功了。” 庞水生挥挥手:“咱女儿你还不了解?就她那水平,三分钟热度,能考上普高我都得放鞭炮了,还重高!” 金爱华不爱听这话:“倩倩又不笨,万一她真考上了呢?” 庞水生笑了:“倩倩要真能考上重高,这房子我乐意换啊!你还有十年才退休,我还得再干十九年,厂子搬去城西,咱俩每天坐厂车上下班也很辛苦的,还不如直接住到新宿舍去,运气好的话,还能和国祥、阿涵再做邻居。” 金爱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倒是不想再和国祥、阿涵做邻居了。” “为什么?”庞水生很惊讶,“你和阿涵不是像亲姐妹一样的么?” “因为倩倩啊。”金爱华叹口气,“我总觉得,铭夕挺喜欢我们家倩倩的,倩倩和他闹,他也从来不生气。这以后他俩再大一点,早恋了可怎么办?” 庞水生哈哈哈地笑起来:“你胡说什么哪,想的也太多了吧,他俩才多大呀,还早恋。” “笑什么!”金爱华捅捅庞水生的手臂,“我说真的,你说以后倩倩和铭夕要是谈对象,那可怎么办?” 庞水生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说:“先不提这是十几年后的事,就算倩倩要和铭夕谈对象,也没什么嘛,铭夕多好的孩子啊,咱家和他家知根知底的,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金爱华难以置信:“庞水生你疯了吗?顾铭夕没胳膊的呀!他以后就算念了大学,毕业都不一定找得到工作的。还有你晓不晓得,阿涵和我讲,铭夕生活上有很多事要别人帮着做的,出门在外都没法子自己上厕所的!你想让我们倩倩嫁过去给他做保姆啊?你看我们倩倩,到现在会做几件家务,我可不想她嫁给铭夕去吃一辈子的苦。” 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脑袋瓜探了进来,语气讨好地说:“妈妈,我写完作业了,能来看会儿电视吗?我看十分钟就好。” 庞水生忍俊不禁,向她招手:“进来吧,对了,冰箱里有一箱子巧克力蛋筒,你要想吃就去拿一个。” 庞倩欢呼起来:“爸爸万岁!” 她欢天喜地地去拿蛋筒了,庞水生小声地对金爱华说:“你真的别想那些事了,你看看我们女儿现在多大,她是不是连那个都还没来?你说你都在担心个什么劲儿啊,倩倩还是个小孩子呢。” 金爱华刚想反驳,庞倩已经蹦进来了,一边舔着蛋筒,一边坐在了庞水生身边,看着电视屏幕上的连续剧,很快就投入地问起爸爸之前的剧情来。 金爱华看着庞倩眉飞色舞的模样,终于闭口不言。 庞倩的确还没有来月经初潮。 可是一直到初一结束,庞倩的例假也没有来。她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在期末考试上,最后一个月,顾铭夕给庞倩做了突击辅导,庞倩考了全班第二十六名,比期中考试时高了十一个名次,几门主课成绩都超过了同桌胡添力。 庞倩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番,这下子,再也没人说她作弊了。只是她的成绩也变成了一个怪现象,初一时的四次大考,她从全班第四十一到第二十三到第三十七再到第二十六,跳跃幅度之大,令人匪夷所思。 放学回家的路上,庞倩兴奋地对顾铭夕说:“下个学期,我一定要考进全班前二十!” 顾铭夕直接给她泼冷水:“你要是想考重高,起码得考全班前十,还得一直维持在前十。” 庞倩很无语,但她知道顾铭夕说的是实话,也知道源飞中学糟糕的升学率。她突然发现,要考上重高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顾铭夕,我要是考不上重高,怎么办啊?”庞倩有些泄气,蔫头蔫脑地说着。她和身边的男孩正在一起骑车回家,顶着头上的大太阳,汗如雨下。 庞倩没有告诉顾铭夕自己和庞水生的约定,这太丢人了,怎么能让他知道,她是为了和他一起搬家才想要考重高。 顾铭夕也没有去问过庞倩理由,这个傻姑娘永远不会知道,顾铭夕在听到她说要考重高的那一瞬间,心里有多么开心。 见庞倩挺没信心的,顾铭夕安慰她:“还有两年呢,什么事都说不准,到时候说不定你成绩比我都好。” 庞倩乐死了:“啊?比你都好?怎么可能啊!我又不是谢益。” “有什么不可能的?”顾铭夕听到“谢益”的名字,脸红了一下,撇撇嘴说,“我手刚没了的时候,他们还说我不可能上学,不可能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呢,现在我不是好好的么。” 庞倩:“……” 暑假里,顾铭夕和庞倩的父母都要上班,两个孩子就单独在家。他们不小了,大人们也就不麻烦老人来照顾了,在前一天晚上多做一些饭菜存在冰箱,让孩子第二天中午热热吃。 为了方便,庞水生和李涵约定,两家人每礼拜轮流做饭,让两个孩子一起吃,但是因为顾铭夕身体不方便,热饭的任务便担在了庞倩身上。 于是,整整一个暑假,除了周末,庞倩几乎天天和顾铭夕混在一块儿,就算有好朋友约她出去玩她也给推了,因为她得给顾铭夕做饭啊。 这一天,轮到庞倩到顾铭夕家吃饭。外面太热了,气温飙到了38度,顾铭夕开了爸爸妈妈房里的空调,让庞倩端了饭菜到房里的小桌子上,两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 顾铭夕在庞倩面前用脚吃饭很是自然,他的右脚脚趾十分灵活,不管是用勺子还是用筷子都熟练得和常人无异。庞倩也早就习惯了他吃饭的样子,桌子低,顾铭夕还能自己夹菜,庞倩傻笑着看《还珠格格》,基本不用去管他。 吃完饭,庞倩赖着不回家,因为家里父母的主卧被锁了,她回去后没得吹空调又没得看电视,会又热又无聊。 顾铭夕对于庞倩待在他家没有任何意见,唯一不高兴的地方就是庞倩会和他抢电视看。顾铭夕想看法国世界杯的球赛重播,庞倩却要看《还珠格格》,顾铭夕忍不住说:“你都看两遍了还没看够啊!” “没看够就没看够!”庞倩抓着遥控器得意洋洋,顾铭夕见她如此嚣张,突然就伸脚去她手里抢遥控器,庞倩手一甩就躲开了,笑着说:“你要想公平,咱们剪刀石头布呀!” 只一句话,就把顾铭夕气得够呛。 他屈着膝盖坐在那里不吭声,收着肩膀,垂着眼眸,庞倩知道自己又过分了,偷偷瞅了他几眼,然后把遥控器递到他脚边:“好啦,我不看了,给你看。” 顾铭夕不会在她面前摆谱,立刻就抬头看她,说:“庞庞,你以后能不能别用我没有手这个事来开我玩笑。” 庞倩呆呆地看着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她和顾铭夕在一起,无数次听到别人用他身体上的弱处去取笑他。金材大院里那些调皮的小孩还给顾铭夕取过绰号,叫他“小残废”、“缺手儿”、“空袖怪”……庞倩因此和他们打过架,顾铭夕却从没有因为这些事而哭过。 她一直以为他是不在乎的,因为现在的他的确很厉害,庞倩和他在一起时鲜少会注意到他与常人的不同,她是真的已经完全习惯。可是如今看来,顾铭夕还是在意的啊…… 好像知道了她心中所想一般,顾铭夕又开了口,语气轻缓:“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的,我只是不喜欢你也因为这个来说我,挺没意思的。” 庞倩点点头:“哦,我知道了。” 顾铭夕笑了起来,背脊靠在墙上,右脚去踢了踢庞倩的小腿,说:“对了,我买了几盘新游戏,你要不要打?” “好啊。”庞倩回答。 顾铭夕站起来走到电视柜前,右脚拉开抽屉,脚趾取出几盘游戏卡带,问庞倩:“你自己来看,要玩什么。” 庞倩过去一看,都是没听过的游戏,感觉兴趣不大,说:“玩超级玛丽吧。” “喂……” “疯狂的坦克也行。” “……” 这时,庞倩发现了游戏卡带边上的几张光盘,她拿出来看,光盘上印着日本漫画《不可思议的游戏》里的男女主形象,她高兴极了:“呀!顾铭夕,你居然有这个动画片!我一直想看的呢!” 顾铭夕对这几张光盘毫无印象,想了一会儿后,说:“我不知道啊,我没看过……” 庞倩兴奋地叫:“我要看!” 顾铭夕在给vcd机连线时,庞倩去他家冰箱里拿来了两支奶油雪糕。 她舔着雪糕心满意足地坐在地板上,顾铭夕按下播放键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庞倩把另一支雪糕递给他,他用右脚夹过,盘着腿、伏着身子慢慢地吃着。 vcd上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电视屏幕里却还是漆黑一片,偶尔闪一些雪花点,庞倩等得不耐烦了,问:“怎么了?” “不知道啊。”顾铭夕刚说完,电视屏幕突然一亮,庞倩瞪大了眼睛,怎么都没想到屏幕上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庞倩已经半张着嘴惊呆了,连手里的雪糕都忘了吃,奶油顺着她的手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顾铭夕的反应则要迅速许多,他都顾不得脚上的雪糕了,直接丢在地板上,站起来就冲到了电视机前,一时间头脑发懵,都不知该关vcd还是该关电视机,情急之下干脆伸脚夹住了电视机的电源线,使劲儿一扯,电视暗了,那令人崩溃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他一头的冷汗,微微松了口气后回过头来,却见庞倩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一动不动,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顾铭夕的脸也是烫得要命,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概是盘子放、放错了,那、那个你别……” “顾铭夕……”庞倩右手抓着那支不停滴奶油的雪糕,左手则揪住了自己的t恤下摆,她打断他的话,也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我好像……那、那个来了。” 顾铭夕:“……” 他去卫生间转了一圈,在放卫生纸的小柜子里,没找到妈妈的卫生巾。 李涵平时挺注意这些的,很多女性用品都存得很好,也不会在儿子面前穿得暴露。顾铭夕什么都没找到,回到房间对着坐得像尊石头似的庞倩说:“那个……我家没有,我找不到,你要么回你家去……” 庞倩眼睛红了,摇着头可怜兮兮地说:“我不要站起来。” 顾铭夕很为难:“那怎么办?你家有吗?要么,我去你家拿?” “噢,对哦!我家有的!”庞倩掏出家里钥匙递给他,“在厕所里,那个柜子里有。” 顾铭夕嘴里咬着钥匙出了门,到了庞倩家后,他直奔卫生间,抬脚打开柜门,真的看到了好几包未开封的卫生巾。 顾铭夕从来没研究过这个,顶多就是在电视广告里看到过,一下子也不知该拿哪个,想了想就用嘴咬起了一包五片装的粉红色包装卫生巾,准备回家。 没想到,站在庞倩家门前锁门时,楼上的钟小莲正巧下楼,看到顾铭夕抬着右脚夹着钥匙在弄庞倩家的门,不禁笑起来:“呦!铭夕,你连你媳妇儿家的钥匙都有啦?” 顾铭夕本就紧张,这下子更是吓了一跳,牙没咬紧,嘴里的卫生巾吧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他扭过头,和钟小莲面面相觑,钟小莲到底是过来人,上前帮他捡起卫生巾,塞进了他的沙滩裤口袋里。 “倩倩来那个了?”她问。 顾铭夕红着脸点点头:“她在我家,我来帮她拿。”顿一顿后他又说,“钟阿姨,你别告诉我爸爸妈妈,好吗?” 钟小莲是出了名的八卦嘴,被她知道的事一下子就能传遍大院。钟小莲微微一笑:“我没那么多嘴,这有什么好说的,你赶紧进去吧。” 顾铭夕松了口气,抬脚推开了自己家虚掩的大门,正要进去,钟小莲又叫住了他,笑着说:“对了铭夕,记得叫你媳妇儿别吃冰的、辣的,别落冷水,她现在是大姑娘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么。” 顾铭夕一张脸烧得都快能烙饼了,说声“钟阿姨再见”就匆匆地进了门。 庞倩在顾铭夕家的卫生间里使用人生中的第一片卫生巾,心里乱糟糟的。 第17章 豆蔻年华,一起长大(4) 她设想过无数次自己来初潮时的情景,也许是像王婷婷那样,一个人在家时就悄悄地来了;也许是像孙明芳那样,在学校上厕所时发现来了一点点,于是故作镇定地去小卖部买了一包卫生巾,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长大了;最倒霉就是章蔚,章蔚说她小学五年级参加学校春游时突然来了初潮,当时吓傻了一群男生,她则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在公园里嚎啕大哭了一场。 听到这些故事时,庞倩还乐得哈哈大笑,但现在她真是有点笑不出来了。她庆幸自己没有在学校、当着别的同学的面碰到这么尴尬的事,又哀叹自己居然在顾铭夕面前出丑。 可是再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 顾铭夕,幸好是顾铭夕。 她的浅色裤子很薄,红色的液体漏出了一点,虽然不显眼,但她还是急着回家去换裤子。 临走前,她去顾铭夕父母的卧室和他道别,男孩子正埋着头在擦地板,他的雪糕已经化了,在地板上洇开了白色的一滩,还有庞倩的雪糕滴落下来的污渍,以及那一点点红色的印记。 庞倩很尴尬,看着顾铭夕站在地板上,左脚踩地,右脚按着抹布不停地擦着,抹布擦湿以后,他想去绞洗,就只能翘起右脚脚尖,将抹布团在脚背上,脚后跟点着地,慢慢地走去卫生间。 庞倩很不好意思,想要帮他的忙,就弯腰去拿他脚背上的抹布,说:“我来帮你擦吧。” 顾铭夕一下子就想起了钟小莲的话,右脚往后一缩,很严肃地说:“不要了,你不能碰冷水的,赶紧回家吧。还有,这几天你别再吃冰的东西了,棒冰、水果、饮料都不行,哦,还有辣的也不能吃。” 庞倩抽着嘴角看他:“顾铭夕,你连这个都懂?” 顾铭夕脸又红了,叫道:“我听贾老师说的行不行啊!” 庞倩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也听‘温馨港湾’啊!” 顾铭夕:“……” 庞倩捂着屁股羞答答地离开后,顾铭夕来回主卧、厕所数趟,终于擦干净了地板。然后,他又想起了vcd机里的那张光盘。 他的大脚趾按在了机子那个退出光盘的按钮上,良久,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脚趾放了下来。 顾铭夕知道自己不该看这个,但又实在好奇。 源飞中学不是一所好学校,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两个快班,属于老师们重点培养的中高考对象。其他的慢班都属于放羊状态,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精力旺盛,叛逆懵懂,于是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时常会听到学校对一些学生做出处分通知。 初二几班的谁谁谁,把淫秽光盘带到班里传播,被老师发现,处分;高一几班的某某某和外校闲杂人员来往,伙同那些人一起猥亵、勒索学校里的初中女生,开除;高二几班的谁谁谁和谁谁谁,晚自习时在学校操场进行不正当男女关系,男方开除,女方处分…… 有时候,顾铭夕会觉得自己和那些被处分的学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班里的同学都挺老实的,虽然也有人会起哄谁谁喜欢谁谁,但大家也就是这么叫叫,一年下来,班里并没有发展出任何一对情侣来。可是在班级外面,居然会有这么多的故事? 那些神奇“小电影”,顾铭夕知道它们的存在,但从没有看过。和简哲、刘翰林等同学闲聊时,大家说的最多的也是球赛、动画片、流行歌曲、考试等话题,如果非要绕上一点与“性”有关的内容,那大概就是,小男生们会偷偷地说,班里、年级里,哪些女生比较漂亮。 初一(6)班最好看的女孩叫赵璟,是大家公认的班花,大眼睛,双眼皮,白皮肤,樱桃小嘴。刘翰林说自己喜欢她,简哲说赵璟虽然漂亮,但是他觉得邱丽娜更可爱。刘翰林就笑话他,说邱丽娜明显喜欢谢益啊,大家都说他俩是一对儿呢,你没戏。简哲就有些郁闷,转移话题问顾铭夕,觉得班里哪个女生最好看。 顾铭夕答不出来,真的,他答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的妈妈很美,温柔娴静,五官娟秀,李涵也曾经和他说过,她年轻的时候,厂里追求者如云,最后她很有眼光,相中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顾国祥。 顾铭夕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所有的同学都在他的眼前,无聊的时候,他会默默地观察他们。上课时,他能很清楚地看到谁在打盹,谁在桌子底下看漫画,谁在传纸条聊天,谁在前桌的背上贴纸条恶作剧。下课时,他也能看到谁和谁在说话、打闹,谁在喝牛奶,谁和谁手挽着手去上厕所,谁在分发作业本…… 他看的最多的,当然是庞倩。 在教室对角线那端的庞倩。 庞倩在笑,庞倩在闹,庞倩和孙明芳在交换漫画,庞倩在擦黑板,庞倩在偷偷地吃零食,庞倩趴在桌上睡大觉……有时候,庞倩会回过头来和谢益说话,她的眼睛很亮,笑得格外灿烂,她从来不会对谢益凶巴巴,关于这一点,顾铭夕有点小不满。 庞倩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 顾铭夕从没有问过别人,不知道庞倩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他只知道,在他的心里,庞倩整个人是鲜活的,真实的,立体的。他见证她从出生至今的成长,她的每一个眼神,一颦一笑,他都能理解得很透彻,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懂得她的心意。 顾铭夕很想回答简哲,在班里,他觉得最顺眼的女生,就是庞倩了。 但是他没说,因为觉得没必要,于是他随大流般地回答:“最好看的当然是赵璟啊。” 然后,那天放学回家时,庞倩就有些不高兴地问他了:“顾铭夕,他们说你喜欢赵璟?有没有搞错啊!赵璟那么做作,讲话嗲得要命,你真的喜欢她?” 电视机前的少年浑身冒汗,思绪纷乱,他微微地喘着气,心跳声震撼着自己的耳膜,清晰又有力。 怦怦,怦怦,怦怦…… 但是他居然控制不住!他很害怕,却又很好奇,他自责愧疚,却情不自禁。 到了后来,顾铭夕实在忍不住了,他关了电视机,冲到了自己的房间,扑在了床上。 他大声地喘着气,他压着最小最小的声音,在喉咙里低唤出声: “庞庞……” 暑假过后,庞倩和顾铭夕升上初二。 学业渐渐重了起来,因为多了物理和化学。顾铭夕好像天生为了学习而生似的,学得游刃有余。每一次考试,他都是年级第一,而谢益的成绩却是忽上忽下,很不稳定。 初二下的期中考试,谢益考得不好,曹老师甚至还找他去谈了话。 谢益回到教室时像个没事人一样,依旧招呼着几个同学去打球,庞倩有些担心他,不知不觉就和孙明芳一起手挽手地跟了出去。 和谢益一起下楼时,庞倩故作轻松地问他:“谢益,曹老师和你说了什么呀?” “没说什么啊,就骂我考得烂喽。”谢益的乒乓拍子不停地颠着球,笑着对庞倩说,“其实,考年级第九已经不错啦,现在争第一第二没什么意思,只要保证明年考进一中就ok了。” e市一中虽然不是市里最优质的重高,但也排名前列。谢益之所以一直以它做目标,是因为一中有着全市所有重高里最先进的体育馆,馆里配有最高档、最专业的乒乓球台,还会承接市中小学生的乒乓球比赛。 谢益亲口对庞倩说过这个理由,庞倩目瞪口呆,心想,谢益就是这么酷。 听到谢益的回答,她崇拜地看着他,问:“你能保证考进一中吗?” “差不多吧。”谢益露齿而笑,语气里透着自信。 这时候的谢益已经长高了许多,就像顾铭夕说的那样,春天容易长个子。他的身体骨架渐渐长开,肌肉也结实起来。谢益四肢修长,连着手也变大了一些,不像刚入初中时那般柔嫩白净,看起来越发像个男人的手。大概是因为拉小提琴的关系,他的手指特别漂亮,动起来时灵活优美,一点也不似其他男生那般粗糙、僵硬。 庞倩微微仰头看着他,觉得他越来越帅了。 这是一堂自由活动课,因为刚过了期中考试,大家都不愿意待在教室里,几张乒乓台子旁围满了人,谢益找人商量了一会儿,才要到了一张球台,他掳起衣袖,很快就和人厮杀起来。 乒乓台子旁有一排栏杆,庞倩和孙明芳倚在栏杆旁说悄悄话,她们面向着乒乓球台,同时也面向着教学楼。 庞倩说话时不经意地抬了下头,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班所在的教室,突然,她就看到了教室最后面那扇窗边的人影,顾铭夕的脸闪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胆,小,鬼。”庞倩轻声地自言自语着,孙明芳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庞倩立刻摇头,注意力又移到了正在球台边拼杀的谢益身上。 谢益真是一颗闪亮的星啊,他打球时特别投入,眼神专注,姿态潇洒,就像个专业运动员一样。边上球桌的人都围过来看他打球了,他每抽出一记好球,人群里便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有许多其他年级的女生在边上看着谢益,头碰着头窃窃私语。 庞倩看的入了迷,这时,孙明芳问她:“螃蟹,谢益要考一中,你呢,你打算考哪所重高?” 初二这一年,庞倩的成绩在顾铭夕的监督下变得十分稳定,每一次考试都能考进全班前二十名。依照源飞中学以往的升学率,快班里的前二十名都是有希望考上重高的,所以这时候的庞倩在班里已经算是优等生了。 尽管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物理化学,觉得好难,但是顾铭夕从来不会对她放松。他知道庞倩就是个陀螺,拨一拨,她动一动,要是不去管她,她就是死蟹一只。 庞倩看着面前不远处谢益矫健的身姿,小声说:“我也想考一中,一中分数线不是特别高,要比广程和九中好考一点,就是有点儿远。” 孙明芳嘻嘻地笑起来:“你是为了谢益才要考一中吧。” “哪有啊,我是根据自己的成绩来考虑的。谢益要是去考广程,我难道也去考吗?那不是自寻死路。”庞倩努力地为自己辩护着,才不会承认她对谢益的那点儿小心思呢。 孙明芳掩着嘴笑了,又问:“那顾铭夕呢,顾铭夕会考广程还是九中?” 庞倩愣住了。 对啊,顾铭夕成绩这么好,这么稳定,每次都甩年级第二名好多分,他肯定是要考e市最好的广程中学或是第九中学的吧。 庞倩突然想起自己想要考重高的初衷,要是顾铭夕考上了广程中学或九中,而她去了别的学校,那她和顾铭夕不是就分开了吗?这样的话,她和父亲的约定又有什么意义啊! 庞倩低着头,有些失落地说:“我也不知道顾铭夕会考哪里,反正他考得上的那些学校,我肯定考不上。” “谁说的。” 一个清澈的少年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庞倩“倏”地抬起头来,就看到顾铭夕站在她身边不远处。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运动外套,衬得皮肤很白,眉头微微皱着,神情透着点儿不愉快。 顾铭夕也长高了许多,在班里算是高挑的男孩子了,他有一双长而直的腿,还有宽宽的肩膀,能撑起运动衣的整条肩线,只是肩膀下两条长袖空空荡荡,随着他走路而微微地晃动着。 顾铭夕走到庞倩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倚在了栏杆上,庞倩瞪他一眼:“你怎么下来了?” “我不能下来吗?这是自由活动课。”这时候的顾铭夕已经彻底褪去了小男孩稚嫩的声音,他的声线醇和清透,配上他一贯以来温和的说话态度,听着很是悦耳。 庞倩习惯和他拌嘴,遥遥指着他的座位所在的窗台,说:“你刚才还在那里呢,我看到你了,然后你又躲开了。” “我没躲开啊,我就是看到你们在这儿玩,我才下来的。”顾铭夕微微一笑,露出嘴里两颗虎牙,庞倩忍不住说:“和你说了要笑不露齿啦!男孩子长两个虎牙好幼稚!叫你去矫牙你还不答应!” “我干吗要去矫牙?”顾铭夕闭了闭嘴,看了庞倩一会儿后,又特别夸张地咧开了嘴,露出两排大白牙,说,“你瞧,我没蛀牙。” 第18章 豆蔻年华,一起长大(5) “嗷!闭嘴!笨蛋!”庞倩推了他一下,顾铭夕身子一晃,弯着眼睛就笑开了。 孙明芳一直在边上看庞倩和顾铭夕打闹,这时候忍不住插嘴说:“其实顾铭夕的虎牙挺可爱的啊,根本就不用矫牙。” 顾铭夕冲她笑笑,得意地扬扬下巴,对庞倩说:“瞧孙明芳多有眼光。” “滚蛋!”庞倩推着顾铭夕的背,“你到底下来干吗?” “我来看你打球啊,庞庞。”他任由她将自己推得东倒西歪,一点也没生气。庞倩一下子就住了手,孙明芳瞅瞅他俩,刚巧球台那里要换人了,她立刻主动凑了上去。 栏杆边就只剩下了庞倩和顾铭夕,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子,突然一起开了口。 庞倩:“你……” 顾铭夕:“你……” 庞倩:“……” 顾铭夕一笑:“你先说。” 庞倩心中想起之前和孙明芳的话题,问:“顾铭夕,你明年打算考哪个高中?广程,还是九中?” “我为什么非要考广程和九中啊。”顾铭夕看着庞倩,问,“你是不是想考一中?” 庞倩静默了一会儿后,点头承认:“嗯。” “我也想考一中。” 庞倩惊讶地抬头看他,顾铭夕对着她笑笑,“怎么,不行吗?” “为什么呀?”庞倩有点不明白,“一中和广程完全不能比啊,你明明考得上广程的。” “但是广程中学不一定会收我啊。”顾铭夕耸耸肩,侧着头看了看自己的空衣袖,“就像两年前一样,不是说我成绩到了,他们就一定会要的。高中已经不是义务教育了,而且,广程中学到高二时就有一批学生被交换出国,高三时很多都保送国内重本,每年去清华北大都有好些个,这样子的学校,说实话,我觉得我进去念也会满吃力的。” 他说的这些东西,庞倩根本就没概念,什么交换出国,国内重本,清华北大,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呆呆地看着顾铭夕,有些不明白他的心思。 然后,顾铭夕又轻声地说了一句话:“还有,我要是进了广程,大概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想想也挺没意思的。” 他的语气很认真,庞倩却没心没肺地说:“哈!你是害怕到时候没人帮你上厕所吧!” 顾铭夕脸红了,懊恼地说:“庞倩!” 庞倩咯咯咯地笑起来,顾铭夕气得踢了她一脚,当然,他没有用力,只是装装样子。庞倩却像被咬了一口的兔子般跳了起来,小拳头噗噗噗地往顾铭夕身上砸去:“顾铭夕你造反啊!竟然敢踢我!” 顾铭夕挡不了她,也不想挡,就随她去闹。他知道庞倩和他一样,都只是开玩笑,并不会用力。 恰巧谢益换下了场,转过头就看到庞倩在打顾铭夕,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脱掉了外套系在腰上,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t恤,运动过后,他浑身是汗,t恤胸口都被浸湿了,头发也湿答答的有些凌乱,庞倩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脸庞,还有那双亮如晨星般的眼睛,顿时就矜持起来。 “螃蟹,你又欺负顾铭夕。”谢益走到他们身边,皱眉看庞倩,庞倩立刻柔柔地说:“人家才没有呢。” 她娇羞的样子令顾铭夕很不习惯,谢益倒不为所动,他觉得站着累,干脆坐在了栏杆上,说:“螃蟹你下来好一会儿了,干吗不去打球?孙明芳都轮了两回了。” 庞倩没吭声,顾铭夕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她这几天不方便运动。” 庞倩囧了。 谢益:“……” 一阵沉默,庞倩觉得尴尬得要命,想掐死顾铭夕的心都有了,顾铭夕倒也乖乖地闭了嘴,最后还是谢益打破沉默,问:“对了,螃蟹,你不是很喜欢看《卡通王》么,你知不知道,今年暑假上海有漫画展,《卡通王》里有许多作者会来签名,你打不打算去看?” 《卡通王》是一本漫画月刊,是庞倩的最爱。她一听就激动了:“我知道啊!最近那期登了广告啦,不过……上海耶,那么远,我爸爸妈妈不一定肯带我去的。” 谢益奇怪地看着她:“去上海干吗还要爸妈带?自己去就行啦。” 庞倩像是听到天方夜谭:“自己怎么去啊?” “坐火车啊。”谢益懒洋洋地说,“我认得几个漫画社的朋友,今年暑假我会和他们一块儿去上海玩,他们还玩cosy的,大概会在漫展上有表演。” 庞倩傻呆呆地看着他,谢益瞅瞅边上脸色黑黑的顾铭夕,嘴角一扯就笑起来:“哈哈哈哈,螃蟹,我没有喊你一起去啦,不过你要是去了的话,倒是可以和我们一起玩,我也有cos哦。” 这时,有人在球台边喊谢益:“球王!到你啦!” 谢益双手一撑栏杆,潇洒地跳了下来,回头对顾铭夕和庞倩招招手:“我先去打球!” 他解开腰间的外套,随意地丢在地上,拿起球拍吹了口气,在球台边猫下身子时,眼神立刻变得专注起来。 庞倩的视线一直都跟在谢益身上,她愣了好一会儿后,转头问身边始终沉默的少年:“顾铭夕顾铭夕,你说,我爸爸妈妈会答应让我暑假去上海吗?” 初一的时候,庞水生给庞倩订了《卡通王》,从此她一发不可收拾,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本杂志都能捧着看无数遍。到了第二年,庞水生看苗头不对,就不给她订了。庞倩也无所谓,不给订就买嘛。 《卡通王》每月一本,开始时价格八块五,后来涨到了十块,几乎算是庞倩月零花钱的四分之一。但庞倩还是咬咬牙省下零食钱,每个月从不落下。 她爱极了书里的几位漫画作者,汤蔚青、林莹、丁冬……碰到喜欢的故事和人物,她真是百看不厌,爱疯了的时候还会缠着顾铭夕给她临摹,谁叫顾铭夕画画那么棒呢。 顾铭夕是从九岁那年开始专业学画的。那时,顾国祥已经从国外进修回来,看着自己重残的儿子,他不得不考虑顾铭夕今后的发展方向。 念书,就算念到大学,毕业后能从事怎样的工作?医生、老师、警察……做不了;司机、工人、厨师……也没法干,更别提像他这样的技术员、工程师了。顾国祥闷头抽烟,几宿没睡觉,想着自己原本聪明健康的儿子,以后甚至无法像庞水生那样做个电焊工,他就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后来,顾国祥和李涵帮顾铭夕选定了美术作为学习之外的另一个发展方向。顾铭夕从小就喜欢画画,当时他已经截肢三年,用脚夹着水彩笔画画都能有模有样,动画片里的角色在他脚下栩栩如生,看着是有点儿天赋的。 于是,顾国祥就把顾铭夕送进了少年宫的美术班,每个周末去上一次课。到了初中,顾国祥又托人找了一位资深的美术老师,每周末对顾铭夕进行一对一的辅导。顾铭夕的进步很神速,几年下来,他的用色、构图已经十分出色,而他最出众的一点,应该算是他丰富的想象力。 老师说顾铭夕画画从不拘泥在一个框架里,画风大胆而夸张,尤其是画动物,他会画很长很长的兔子耳朵,还会画亲吻着的猫和老鼠。再小一点的时候,他特别喜欢画鸟,各种各样的鸟,有着五颜六色的羽毛,一群一群地张开翅膀在天上飞。 老师对李涵说,别看顾铭夕性子温和,乖巧听话,在潜意识里,他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个唯命是从、投机取巧的小孩。 庞倩看过很多次顾铭夕画鸟,画纸铺在矮桌上,他的右脚夹着毛笔,很随意地勾勒几笔,水彩一染,一只鸟就出现了。他搁下笔,左脚夹着颜料管,右脚脚趾有些笨拙地旋着盖子,两只脚上都染了红红绿绿的颜料,却一点也不在意。庞倩托着下巴在边上看着,感叹道:“画得真好!顾铭夕,你为什么喜欢画鸟啊?” 顾铭夕说:“因为鸟会飞。” 说这话的时候,他抿着薄薄的唇,半垂着眼睛,两只脚忙个不停,挤颜料、洗笔、调色……人的脚趾很短,又都并在一起,能用的也只有两只脚的大脚趾和第二个脚趾,远远不及手指灵活。可是小小年纪的顾铭夕不得不学会用双脚来做这些事,他知道在别人眼里,他这样子挺怪的,但是他没有办法。 他也想像鸟一样飞,可是,翅膀呢? 顾铭夕的画技越来越好,这对庞倩来说就是个利好消息。她从租书店借来漫画书,看到里面有喜欢的插图,就会缠着顾铭夕将它临摹下来。 被老师断言不会唯命是从的顾铭夕,每一次都乖乖地帮庞倩画画,长年累月,庞倩已经收藏了一大叠他的墨宝。有时候顾铭夕也会抱怨:“为什么每次都画男的啊?你就不能挑个好看的女生叫我画吗?” 庞倩抱着他画的各种宽肩长腿帅哥图“吧嗒吧嗒”地流口水,说:“女生有什么好画的,你喜欢就自己去画好了,反正我不要的。” 顾铭夕:“……” 庞倩对着顾铭夕临摹的漫画爱不释手,不禁说道:“顾铭夕,你真的画得好棒,以后你也可以画漫画啊,去《卡通王》投稿,做漫画家!” 顾铭夕笑着问她:“我出漫画,你会买吗?” “当然!”庞倩兴奋地说,“我要买一百本!给所有认识的人都送一本,告诉他们这是我好朋友画的,可厉害了!” 顾铭夕抿着唇笑了起来。 庞倩又说:“对了,到时候你出名了,能不能以我为女主角画个漫画?” 顾铭夕好奇地问:“你想要个什么故事啊?” “就像《魔幻游戏》那样咯,鬼宿喜欢美朱,星宿喜欢美朱,翼宿喜欢美朱,连柳宿也喜欢美朱……反正就是所有人都要喜欢女主角!也就是我!” 顾铭夕:“……” 和谢益聊过后,庞倩回家和庞水生说了暑假里去上海看漫展的事,庞水生一下子就拒绝了:“开什么玩笑,小孩子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出远门。不行!” 庞倩又开始施展牛皮糖的本领,每天放学缠着庞水生,说让爸爸妈妈带她去。到了最后庞水生实在被她弄烦了,说:“三个条件,一,期末考考全班前十,二,起码要有四个人一起去,三,去了上海,爸爸会找认识的朋友带你们去吃饭、住宿,不准单独行动。这三个条件全部满足,爸爸就同意你去。” 庞倩就是个一根筋的人,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答应!爸爸得说话算数!” 她开始发奋学习,那股劲道叫顾铭夕瞠目结舌。学习之余,庞倩还开始拉拢小伙伴,想要凑齐四个人。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顾铭夕啦。 “顾铭夕,你一定会陪我去的,对不对?”庞倩抓着顾铭夕的空衣袖,星星眼地望着他,“顾铭夕你对我最好了,而且你也很喜欢看漫画呀,到那边可以看到很多很多喜欢的漫画家呢,你就去嘛去嘛去嘛……” 她这样子求他,顾铭夕哪里拒绝得了,但是他也有很大的顾虑,顾铭夕说:“庞庞,我可以陪你去,但是……我出去很不方便的,我没有手,上厕所要人帮忙,你又是女孩子……” 庞倩觉得这不是问题:“你可以去叫叫简哲和刘翰林,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去。” 最后孙明芳和简哲带来了好消息,说愿意一起去。庞倩高兴坏了,回家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庞水生,拍着胸脯保证说:“爸爸!我期末考一定会考前十的!” 她无比投入地开始学习,连动画片都不看了,每天晚上抱着书去顾铭夕家和他一起做作业,还能问出一大堆的问题。 期末考前一天,庞倩坐在顾铭夕房间里,抱着大碗吃冰西瓜——西瓜被李涵切成了块,叉了两个小叉子,是让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吃的,最后就到了庞倩一个人的怀里。 她自己吃一块西瓜,又叉起一块喂顾铭夕,很自然的动作,用的同一个小叉子,顾铭夕也没拒绝,一口一口就着她的手吃进嘴里。 见庞倩一直在发呆,顾铭夕不禁问她:“庞庞,你就这么想去上海看漫展啊?” “嗯。”庞倩点点头,心里不知想起了谁,脸红了起来,“我就是想看看汤蔚青长啥样,还想要她的签名。” “哦。”顾铭夕垂下了眼睫,没有再说话。 庞倩却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喃喃地念起来:“顾铭夕!请赐予我力量吧!” 第19章 上海之行,相伴相依(1) 期末考试出成绩,语数英地政史生物化,九门课,庞倩超水平发挥,险险地地考了全班第十。庞水生无话可说,挥手放行。 拿成绩报告单那天,庞倩羞赧地对谢益说:“谢益,漫展那三天你都会在吗?我爸爸已经答应让我去上海了呢。” 谢益有点惊喜:“真的?我都会在的,我那些做漫画社团的朋友在那里还有个展位,到时你找一下,叫做‘星光漫画社’,不出意外我天天都会混在那儿,到时候你记得来找我玩。” 庞倩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笑得像朵花儿一样:“嗯嗯,好啊!” 可是到了放学时,她就笑不出来了。孙明芳告诉她,暑假里她去不了上海了,因为这次考得太差,父母决定在暑假给她请个大学生做家教,天天补课。 庞倩还能说什么呀,没想到回家路上,顾铭夕又给了她第二个打击:“庞庞,刚才简哲和我说,他去不了漫画展了。因为他爸爸妈妈要带他去旅游,定的旅游团刚好是漫展那几天。” 庞倩愣住了,简哲去不了,就意味着顾铭夕也去不了了。那不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啦。想着自己那么久以来的努力,破天荒地考了全班第十,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庞倩骑着自行车,一下子就委屈起来,眼睛一红,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这下子顾铭夕慌了,他不怕庞倩哇哇地哭,但是实在见不得她这样默默流泪,骑在庞倩身边,他不停地劝她,哄她,但是庞倩就跟没听到似的,只顾着掉眼泪。 回到金材大院,在车库停好车,庞倩都没等顾铭夕,背着书包就冲上了楼,顾铭夕在后面叫她,她也不理。 晚上,顾铭夕去庞倩家里找她。 她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幽怨地看着他,一脸的不高兴。 顾铭夕在床沿边坐下,耐心地说:“你跟我生气干吗?是孙明芳和简哲不去,又不是我不去,你干吗不理我啊?又不关我的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庞倩叫起来,“简哲不去,你也不能去啦!只剩我一个人我怎么去嘛!” 顾铭夕撇开头,小小声地说:“简哲不去,我也可以去的嘛。” 庞倩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顾铭夕转回头来看她,脸有些红,他坐在房间的暗处,眼睛里闪着光,清晰地说:“庞庞,我说我可以陪你去的,找不到别人,就我们两个好了。只是你不要告诉你爸爸,要不然他会担心。” “真的?”庞倩愣住了,半张着嘴看着他,呐呐地说:“但是你上厕所……” “我会想办法的。”顾铭夕小声说,“在家里,我也都是自己小便的,不用人帮忙。在外面的话,大不了,我少喝点水……” “不用那么麻烦。”庞倩眯着眼睛,突然很严肃地说,“顾铭夕,我上回就想和你说了,其实吧,我也能帮你上厕所的。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啊,小时候我不是天天玩儿你的小麻雀么。” 顾铭夕:“……” 上海漫画展在七月中旬举行,庞倩一直牢记着顾铭夕的话,没有告诉庞水生真相。她很兴奋地准备了一个傻瓜相机,买了两卷胶卷,又备了一个厚厚的硬皮本子打算让漫画作者们签名。 看着女儿这么兴致勃勃,庞水生突然意识到庞倩已经十四岁了,这一趟出游也可以当做对她的一次历练,让她和小伙伴一起出去开开眼界。 庞水生和金爱华是工厂里的普通职工,薪水并不高,也没有太好的培养小孩的意识,所以庞倩从小到大,出去走走的机会一直不多。 庞倩一共就出过两回远门,第一次是她八岁那年放暑假的时候,庞水生去南京、无锡出差,顺便把庞倩带去玩了一趟,来回坐大巴。 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单程需要十小时,庞倩在路上晕车,吐得一塌糊涂。 她出的第二趟远门是十岁时跟着金爱华和外公外婆,一起回外婆的老家。那是一个位于南方某省的落后小村落,需要坐一天一夜的卧铺大巴才能到。庞倩又一次吐得昏天黑地,回来以后,顾铭夕问她好不好玩,庞倩摇头:“没意思透了。” 相比起来,顾铭夕的出游经验要比庞倩丰富一些。他还没受伤的时候,每隔两年就会跟着李涵回她的北方老家见外公外婆,坐的是长途卧铺火车。受伤以后,李涵也趁着单位组织旅游时,带上顾铭夕一起出去玩。 顾铭夕去过济南,登过泰山,还去过北京、上海、南京、井冈山、普陀……他坐过飞机,坐过大船,坐过火车和大巴。为此,庞倩总是愤愤不平,质问自己的爸爸妈妈:“为什么顾铭夕能跟着阿涵阿姨出去玩?为什么你们两个去旅游从来不带我啊!” 庞水生没法儿告诉庞倩,顾铭夕之所以能出去旅游,是因为顾国祥放弃了自己的名额。他可是厂里的高工啊,他说自己不去,让老婆带着儿子去,谁敢说个不字? 所以,在顾铭夕面前,庞倩就是个小土包子。她连火车都没坐过,嘴里成天喊着上海上海,却连上海在e市的哪个方向都搞不清。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去买火车票。暑假里,火车站人来人往,很是繁忙。庞倩有点找不着北了,还是顾铭夕顺着指示牌,找到了售票处。 连着排队买票的时候,庞倩都是紧贴在顾铭夕身边,甚至还夸张地拉住了他的衬衫下摆。 顾铭夕朝着售票窗口说:“阿姨,买两张七月十六号上午去上海的票。” “上午的都没座了,下午的有座,两点半的。” “那十七号上午的呢?” “也没座了。” “那就买十六号下午的吧,两张。”顿了一下,他又说,“阿姨,十八号下午从上海回e市的车票能买吗?” “可以。” “那再买两张回程的。” “十八号,下午三点的行吗?” “行。” “一共四张票,一百二十八块。” 顾铭夕扭头看边上一脸懵懂的庞倩:“庞庞,付钱。” 庞倩连忙掏出钱递过去,又接过了找零和火车票。 走出火车站时,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四张火车票,恍然大悟地说:“原来火车票是这么买的呀。” 顾铭夕很无语,看着庞倩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只典型的窝里横螃蟹啊,出了门,她的胆子或许还没一个兔子大。 到了他们出发的那一天,顾铭夕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庞水生和李涵不停地叮嘱着庞倩,让她好好照顾顾铭夕,庞倩这边答应得挺好,转个头到了火车站,她又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顾铭夕身边了。 检票进站、背包过安检、寻找候车室、检票上车、找座位……顾铭夕深深地觉得,如果只是庞倩一个人,估计她会搞不定啊。 这天是周五,车厢是满座的,庞倩理所当然地坐在窗边,好奇地扒在窗子上,盯着外面看。顾铭夕早已成了周围旅客视线的焦点,大家都带着探究的眼光悄悄打量着他,他就像平时一样不在意,被看得难受了,他干脆转头盯着庞倩看。 女孩子穿一件大红色的短袖t恤衫——这是庞水生建议的,说是颜色醒目,走丢了好找。她扎着一个马尾辫,圈着一个红色的粗发圈,就像看西洋镜似的对着窗外看个不停。 火车启动的时候,庞倩脸上明显地显出了惊讶的神情,然后,她渐渐地安静下来,靠在顾铭夕身边像个兔子一样乖。 这班车从e市到上海需要开三个半小时,坐了一会儿后,庞倩的新鲜劲退去了,从双肩包里掏出一本漫画,又找出一包浪味仙,悉悉索索地拆开包装,一边吃着,一边看起书来。当然,她还不忘偶尔往顾铭夕嘴里塞一片浪味仙,这举动太过亲昵,顾铭夕接触到边上乘客更为讶异的目光,脸不禁烧了起来。 车子开了半个小时后,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对老夫妻中的老奶奶,忍不住和庞倩说话了:“小姑娘,你们是去哪儿啊?” 庞倩抬头看她,手里还拿着漫画和浪味仙,老实地回答:“去上海。” “就你们两个人?去上海做什么呀?” 庞倩刚要答,顾铭夕已经开了口:“我们的爸爸妈妈在上海工作,我们过去过暑假。” “哦……”老奶奶恍然大悟,“你们是兄妹?” 顾铭夕点头:“嗯。” “你俩多大呀?” “念高中了。”顾铭夕冷静地回答着,“我妹妹就是看着小,已经领身份证了。” 老奶奶狐疑地去看庞倩,庞倩嘴角旁还沾着一点碎屑,一双眼睛怯生生的,脸蛋儿怎么看都还是很小。 沉默了一阵子后,老奶奶又问起顾铭夕来:“小同学,你这两只手是怎么回事啊?” 顾铭夕穿着一件灰白格子的衬衫,两个短袖空悬在身侧,袖口处的虚无叫人忍不住想探究。他微微一笑,很简单地说:“小时候不小心被变压器打了。” “啊,可惜啊,这么漂亮的男孩子。”老奶奶的语气里充满同情和怜悯,庞倩忍不住又烦躁起来,气呼呼地噘起嘴,把漫画和没吃完的浪味仙塞进了背包,动作很大,声音很响,最后干脆趴在桌板上睡起觉来。 脸枕在手臂上时,她听到顾铭夕在礼貌地对老奶奶说:“我妹妹就是这样的,有点儿任性。” 你才任性呢!庞倩在心里气道。 “小姑娘都是这样的。”老奶奶说,“你要和你爸爸妈妈讲,不能这样子惯着她,以后走上社会,找对象、找工作会很吃亏的。” 顾铭夕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知道。” 然后,老奶奶就开始讲她的儿媳妇,是多么得任性无理不懂事,顾铭夕全程没插嘴,老奶奶足足说了二十分钟后,昏昏欲睡的庞倩听到顾铭夕开了口:“奶奶,我妹妹其实很乖,很讨人喜欢的,她现在只是稍微有点不懂事,以后长大了,肯定会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庞倩一直在装睡,她的手臂都有些麻了,听到顾铭夕的这句话后,不知怎么的,她的眼睛有点潮潮的。 后面的旅程,庞倩“醒转”过来,她又干掉了一包鱼片干,一瓶果奶,以及一根火腿肠。 顾铭夕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样又一样零食,然后一脸餍足地吃到肚子里。最后,庞倩问顾铭夕要不要喝水,这么热的天,他已经几个小时没喝水了,看着嘴唇都有些干燥。 顾铭夕舔舔嘴唇,实在也是渴极了,就没有推脱,就着庞倩的手,喝下了半瓶矿泉水。 火车准点到了上海火车站,傍晚时分,顾铭夕和庞倩背着双肩包出了站。 上海是个繁华的国际大都市,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暗了下来,街上的霓虹灯和路灯都纷纷亮起。庞倩站在出站口,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街上汹涌的车流,终于开始感到震撼,还有一点害怕。 她到底还小,想象和现实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她整个人几乎贴到了顾铭夕的身上,好像怕和他走散似的,左手死死地揪着他的衬衫下摆。 那时候,连着大人都鲜少有手机,何况是孩子。顾国祥有一台诺基亚砖头机,庞水生只有一只bb机。庞倩完全不敢想,自己要是和顾铭夕走散了,她该怎么办。 顾铭夕像是从她惊惶的眼神里感知到了她的恐惧,扭头看着她,认真地说:“庞庞,这里是上海,不是e市。你听我说,如果咱俩一不小心走散了,你就站在原地不要动,我一定会来找你的,明白吗?” 庞倩抬头看着他,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顾铭夕笑了起来:“走吧,我们先找今晚要住的地方。你爸爸是不是说拜托了一个叔叔安排我们住宿?” 庞倩点点头,又猛烈地摇起头来:“不行的,我们就两个人,要是被那个叔叔知道,他告诉我爸爸,我就死定了!” 顾铭夕想想也是,但是他们俩都没有身份证,怎么住店啊。 他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住宿比较重要,叫庞倩打电话给那个叔叔,庞倩死活不答应:“我不要打,顾铭夕,之前是你说不要告诉我爸爸的。” 顾铭夕皱眉:“那你不联系他,你爸爸不是照样会知道,反而会更担心?” 庞倩眼珠子一转:“有了,我就给他打电话,说我们另外有同学的亲戚帮我们安排住宾馆了,所以就不去找他了!” 顾铭夕无语:“那你打发了他,我们晚上住哪?” 庞倩挠挠头发,自作聪明地说:“只要有钱,哪儿都能住吧。” 顾铭夕彻底被她打败。 庞倩真的在公用电话亭给庞水生的上海朋友打了电话,撒谎说自己四个同学已经找好了住的地方。打完后,她又给家里打了电话报平安,顾铭夕也硬着头皮和李涵说,自己安全到了,一切都好。 挂下电话,顾铭夕抬头看看火车站周围,倒是有许多小旅馆、招待所。 他知道这些地方很不安全,但又拗不过庞倩,正在这时,一个拿着宾馆照片的中年女人走过来招呼他们:“小弟小妹,住店吗?有热水,有电视,有空调。一个晚上八十块,要不要去看一下?看好了住,不好就送你们回来。” 她对顾铭夕的残疾视而不见,见两个孩子愣愣的,干脆去拉庞倩的手:“走啦走啦,天都要黑啦,有车送你们去的,很近的,就在旁边。” 庞倩已经跟着她走了,顾铭夕急得叫起来:“庞庞!站住!” 庞倩回头看他,有点儿害怕,想要挣脱女人的手,那女人笑嘻嘻地松了手,说:“阿姨不是坏人,不会害你们的。看你们的样子也是找不到住的地方,你俩有身份证么?” 顾铭夕沉默了,他判断出这个女人的确是个拉人住店的,并不是人贩子之类,而他们的确没有身份证,不禁有些动心。 这时候,一直不吭声的庞倩突然咧开嘴哭了起来,她哒哒哒地跑到顾铭夕身边,贴着他的身子,吓得浑身发抖:“顾铭夕……呜……” 顾铭夕:“……” 中年女人哭笑不得:“哎呦,我就知道,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俩是小情人,家里不同意,这是私奔吧?唉……你俩也太小了,赶紧跟阿姨去住一晚,别在街上溜达了,就收你们五十块钱。明天赶紧坐车回家去吧,家里大人肯定担心坏了。” 庞倩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顾铭夕看着渐渐变暗的天色,觉得自己都快要哭了。 坐在那辆一开起来就咣当作响的面包车上,庞倩已经紧张得话都说不出了。她和顾铭夕坐在最后一排,前面除了那个中年女人,还有另外三个被拉去住店的旅客。 第20章 上海之行,相伴相依(2) 车子在拥挤的路上开了十分钟后,拐进了一条小弄堂,终于停下。庞倩和顾铭夕下了车,随着中年女人进了一家简陋的招待所。 在前台,中年女人帮他们打了个招呼,免去了登记,她拿了钥匙陪两个孩子去房间时,很是好心地提醒顾铭夕:“房间里没有套,你要用就自己出去买。” 顾铭夕板着一张脸,已经不打算回应任何话了,庞倩却眨着眼睛好奇地问:“什么套啊?” 中年女人瞥了她一眼,忍不住唉声叹气:“唉……真作孽哦,这么小的小姑娘,唉……” 她带着顾铭夕和庞倩上了二楼,招待所的走廊阴暗狭窄,透着一股霉味,走廊两边的房间门后偶尔会传出一点声音,很突兀的,还会有光着膀子、叼着烟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看到顾铭夕和庞倩,任何人都会好奇地看几眼,那眼光扫到庞倩身上,令她一下子就低下了头,躲在了顾铭夕身边。顾铭夕轻声安慰她:“庞庞,别怕。” 庞倩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怎么会不害怕,她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顾铭夕身边往前走。中年女人带他们到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开了门,一股酸酸的味道扑面而来。庞倩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这时看到房里的布置,也晓得实在是太过简陋了。 房间很小很小,只有7、8个平方,墙面斑驳,地上贴着塑胶地垫,靠着两堵墙各有一张一米宽的床,白色的床单都发了黄。床中间是个床头柜,摆着一个台灯和两个水杯。床对面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视机,窄窗上则架着一台旧空调。这些都还没什么,最糟糕的是,这房里根本就没有卫生间。 顾铭夕不满地皱起了眉,庞倩拉拉他的袖子:“顾铭夕,我不要住这里。” 顾铭夕回头对中年女人说:“这都没有厕所的,怎么住啊?” 中年女人转身开了走廊上另一扇门,原来在房门对面就是个卫生间,里面带锁,蹲坑、水池和热水器齐全。她说:“这个卫生间不是公用的,就是给这间房用的,房里面装修不下了嘛。你们这里都是走廊尽头了,除了打扫卫生的不会有人来,很安全的,而且你俩都是学生,只收你们五十块钱。” 顾铭夕说:“钱不是问题,你有没有标准间啊?贵一点没关系的。” “小弟,你没有身份证啊,标准间我不敢让你住的。”中年女人说,“你要晓得,你去其他旅馆都住不进去的,万一公安来查,大家一起倒霉。” 顾铭夕隐约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在心里权衡利弊,庞倩则在边上瘪着嘴哼哼。顾铭夕想了一会儿后,说:“好吧,就这间好了,我们住一晚。” 中年女人把钥匙交给庞倩后就离开了。顾铭夕和庞倩进了屋,放下背包,他第一时间关门上锁,又抬脚打开了窗。 房间里很闷热,窗子打开后,一股热风就透了进来,顾铭夕吸吸鼻子,觉得只一会儿工夫,房里的空气就新鲜了一些。 庞倩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上,看着脏得发黑的地垫,还有房间角落的一个蜘蛛网,忍不住抱怨道:“顾铭夕,我们为什么要住这里啊?这里好差。” 顾铭夕正在找空调遥控器,说:“谁叫你不肯给你爸爸的朋友打电话,我们没有身份证,好一点的宾馆都不会让我们住的。” 庞倩噘起嘴,心里想起谢益。这时候谢益应该也在上海了吧,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白天有没有去漫展玩。 突然,庞倩心里有了主意,高兴地对顾铭夕说:“顾铭夕!明天白天,我们不是能见到谢益了吗?到时候我们可以拜托他帮忙,在他住的地方帮我们订一间房,你觉得怎么样?” 顾铭夕终于找到了遥控器,正盘腿坐在床上研究着,听到庞倩的话,抬头看她,一会儿后说:“随便你。” 见他有些不高兴,庞倩心里也郁闷起来,顾铭夕打开了空调,空调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响,百叶打开,呼呼的吹风声传了出来。 顾铭夕走到空调底下抬头看,喃喃道:“怎么风不冷的?” 他将空调温度一直调到了20度,吹出来的风还是热扑扑的,顾铭夕放弃了,对庞倩说:“空调坏了,就一个晚上,咱们忍忍吧。” 庞倩很委屈,对着他喊:“这么热的天!就算没空调,总要有个电扇吧!不然晚上怎么睡啊!” 顾铭夕垂着眼眸想了想,点头说:“行,我去楼下问问他们有没有电扇。” 他刚要往房门那里走,庞倩就跳起来拉住了他的衬衫袖子,攥得他的衣领都往边上斜了:“顾铭夕,我和你一起去!” 顾铭夕回过头来,庞倩眨巴着眼睛看他,他渐渐地就笑了:“庞庞,要不,我们先去外面吃饭吧,回来再弄这些。都七点多了,一会儿都要没吃的了。” 庞倩听话地点点头,顾铭夕走到自己的背包前,坐在床上用脚拉开了拉链,脚趾从包里夹出一支竹制痒痒挠,也就是他的“不求人”。 他歪着头,将痒痒挠夹在脸颊和肩膀间,对庞倩说:“我先去对面上个厕所。” 庞倩愣愣地看着他,一直拉着他的衣摆跟着他走到房门口,顾铭夕无奈地说:“庞庞,我是去上厕所,你别跟着我啦,你待在房里,不会有人来的。” 庞倩轻声问:“你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的,我自己搞得定。”顾铭夕朝她笑笑,又安抚般地抬脚去碰碰她的小腿,“等一会儿我请你去吃肯德基,路口就有一家,车子开进来的时候我看到的。” “不是说吃饭都一人一半的么。”庞倩说,“我带了五百块钱呢。” “没事啦,你的钱可以明天在漫展上买东西啊,你上次不是说你看中了好几本漫画。”顾铭夕说完又笑了一下,抬脚打开门,走了出去。 庞倩一直都没有关门,她趴在门缝上,盯着对面的卫生间门。顾铭夕在里面待了好久好久,庞倩着急地都想去敲门了,突然,门开了,他依旧歪着脑袋、夹着痒痒挠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穿着拖鞋的两只脚湿了一些,裤脚上也沾了水。见庞倩低头盯着他的脚看,顾铭夕连忙解释:“这是水!我洗了个脚,不是……其他东西。” 他们锁了门,走去路口吃肯德基。离开火车站喧闹的环境,上海的小街巷别有一番风味,夜幕降临,弄堂里还有许多纳凉的市民,这景象和e市就有点儿像了,庞倩不安的心渐渐地平复下来。 她好奇地四处张望,想到自己居然是在离家三个半小时车程的上海,晚上会和顾铭夕一起过夜,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自豪感,对顾铭夕说:“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在外面过夜哎。” 顾铭夕笑着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 “你不害怕吗?”庞倩问,“刚才我真的是吓死了,一点儿也不想上那辆面包车。” 顾铭夕笑笑,不答。其实,他也是有点害怕的,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没有双臂,离家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心里一定是忐忑不安的。 只是,这份忐忑在见识到庞倩的小胆量后,被顾铭夕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他想,他要面对的无非就是一些生活上的困难,比如上厕所、吃饭、坐车买票等等,大不了就找庞倩帮忙,怎么的也不可能陷入绝境。 而庞倩要面对的,却是心理上的一种恐惧。顾铭夕明显地感受到了这女孩对他的依赖,很奇妙的,他心里竟有些高兴。然后,他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害怕了。 庞倩在肯德基打包了晚餐,提在手里和顾铭夕一起回到招待所。顾铭夕在前台问是否有电扇,对方很不耐烦地说没有,庞倩吓得一哆嗦,扯扯顾铭夕的衣摆,两个人无奈地回了房间。 他们在房里吃晚餐,庞倩将汉堡盒子打开,摊在桌子上,顾铭夕就站在桌子前,低头弯腰,直接就着盒子啃汉堡,偶尔抬头吸几口可乐。 他一直不喜欢吃西式快餐,因为没有餐具,他吃着实在不方便。但是庞倩很喜欢吃,他也就随着她了。 吃完东西,顾铭夕叫庞倩去对面洗澡,早点睡觉。庞倩很听话,带上换洗衣服、毛巾就去了。卫生间很狭窄,水一点都不热,庞倩也懒得计较了,咬着牙、打着哆嗦洗头洗澡,完了就回了房间。 顾铭夕在看电视,见庞倩穿着睡衣、头发湿答答地冲回来,问:“水热吗?” 她气呼呼地说:“不热,冷死了。” 顾铭夕想了想,说:“看来明晚一定得换个地方住了。” “嗯。” “那我去洗澡了。”他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脑中回忆起那个小卫生间的布局,顾铭夕回头对庞倩说,“那儿没地方坐,我想先在这儿把衣服长裤脱了。” 庞倩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电视,漫不经心地说:“哦。” 顾铭夕见她毫无知觉,只得说:“你先把头转过去。” “干吗呀?”庞倩瞪他,“就这么一点儿地方,你要我面壁啊?没事啦,你脱好了,我小时候都玩过你小麻雀……” 顾铭夕要疯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能不能别提小麻雀了!” 庞倩“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过了头,对着白色的墙壁:“你快一点!” 顾铭夕赶紧脱起衣服来。脱上衣是很简单的,他的衬衫不解扣子,领口很宽松,直接肩膀一耸,弯下腰,右脚扯着领口往外拽,衣服就脱下来了。 长裤也好脱,松紧带的裤腰,双脚交替扯着裤管拉几下,一会儿就脱下来了。 顾铭夕用嘴咬着自己的干净内裤,肩膀上搭着毛巾,脸颊下夹着痒痒挠,对着庞倩说:“我要去开门了,你眼睛闭起来!” 庞倩大叫:“你真麻烦!” 顾铭夕快速地冲了出去,可是,他忘记带钥匙了。 半个小时后,庞倩躺在床上看电视时,房门被敲响了。她一下子警觉起来,下床走到门边,问:“谁啊?” “庞庞,是我,开门!” 听到顾铭夕的声音,庞倩立刻开了门,一边开一边还抱怨:“自己还说谁上厕所谁带钥匙,自己又不带……” 然后,她就愣住了。 顾铭夕站在她面前,走廊上有幽幽的壁灯,庞倩一眼就发现,他赤着身体,只穿着一条内裤。 庞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顾铭夕残缺的身体了,上一次见到,大概还是九岁的时候,她去顾铭夕家玩,十岁的顾铭夕穿着一件那时的小男孩常穿的白色小背心,两个圆圆的肩膀醒目地露在外面,连同腋下蜿蜒的手术伤疤。 庞倩当时说了什么?她依稀记得,她说他的疤痕好可怕。 从那以后,顾铭夕再也没有在她面前露过残肩。 庞倩都快忘了这件事,可是在看到顾铭夕身体的那一瞬间,她记了起来。顾铭夕有些尴尬,庞倩侧过身让他进门,他肩上还搭着毛巾和换下的内裤,声音低低地说:“对不起啊,我忘记带钥匙了。” 庞倩:“……” “你别看我,先转过去,我穿上衣服就好了。” 说着,他已经站在了床边,抬脚从背包里拿干净的t恤。庞倩没有听他的话,悄悄地回头去看他。顾铭夕单腿站立,上身有微微的晃动,右脚一直在包里扒拉。 庞倩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印象里一直单薄清瘦的顾铭夕,如今已经长大了许多。他身材高挑,肩膀宽阔,身上也不像以前那样皮包骨头、肋骨毕现了,好像肌肉都长了出来。他的腿又长又直,线条流畅,像是充满力量。 她又看到了他缺失的肩,顾铭夕的截肢手术似乎破坏了他腋下的毛囊,所以他双侧的腋下位置都很干净,一眼望去并没有毛发。他腋下的疤痕依旧在,随着年龄变化而略略变浅,但是形状一点都没有变。 庞倩盯着他的肩膀看,疑惑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这伤疤可怕,如今看来,她一点儿也没有这种感觉了。他的肩,她时常去拍,去搭,手碰到的时候,从来都不觉得有哪里奇怪。 庞倩一直在偷偷地看顾铭夕,顾铭夕并没有察觉。这时,他突然侧了侧身,准备穿衣服,庞倩一眼就看到了他小麻雀的位置,记忆里那小小的、软软的小东西,现在已经是被内裤兜着的一大坨了! 庞倩的脸渐渐变得通红,顾铭夕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视线骤然与她对在了一起。 庞倩张着嘴,在他如炬的目光下慢吞吞地转了个身,对着白墙面壁思过。身后很是安静了一阵子,然后,又响起了衣服的悉索声。 几分钟后,顾铭夕轻声说:“我好了,你转过来吧。” 房里亮着日光灯,庞倩拉上了窗帘,和顾铭夕一人一张床地躺着看电视。 上海有几个电视台是e市看不到的,庞倩觉得好奇,就老在这几个台转来转去。顾铭夕忍不住说:“你能不能别换台啦,随便找个台看一下得了,过会儿就该睡了。” “你真的很烦哎,顾铭夕。”庞倩说归说,却没有再换台。一个上海的电视台正在播本地新闻,讲了几个社会新闻后,主持人说到了当天白天开幕的上海漫展。 庞倩“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爬到床尾凑近屏幕看。漫展由市文化部门的领导剪彩开幕,还安排了一些中小学生的文艺表演,接着镜头就拉到了展厅里,除了熙熙攘攘的参观人群,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知名漫画家,正在举行签名会。 庞倩看得全神贯注,画面上又出现了几个一闪而过的镜头,貌似是各个漫画社团驻扎的参展大厅,舞台上还进行着cosy的表演。 “啊!”庞倩激动地叫起来,“谢益一定就在这里!” 顾铭夕:“……” 新闻播完,庞倩下了床,去桌上翻自己的背包。顾铭夕疑惑地问:“你干吗呢?” 庞倩找出一包薯片:“我饿了。” 顾铭夕真不知该说她什么了,庞倩捧着薯片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卡擦卡擦地吃,一边翻着那本刊登着漫展信息的《卡通王》,对顾铭夕说:“这上面有会展中心的地址哎,不知道我们明天找不找得到。” 顾铭夕懒洋洋地说:“找得到的。” “真的吗?你知道怎么坐车过去?”庞倩很认真地想了想,又说,“我爸爸讲了,要是真找不到,就打出租车。” 顾铭夕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背脊对着庞倩:“我知道怎么走,早点睡吧,我困了。” 庞倩还要问:“你怎么知道的呀?” 顾铭夕没好气:“我来之前翻过上海地图了。” 第21章 上海之行,相伴相依(3) 庞倩不吭声,撇撇嘴,一会儿后小声说:“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见到谢益。” 另一张床上的少年给了她一个沉默的背影,他的身体微微地起伏着,好像真的睡着了。 庞倩又吃了两片薯片,安静的房间里,咀嚼薯片的“卡擦”声特别明显。庞倩看了看顾铭夕的睡姿,把吃了一半的薯片放到桌上,拿上牙杯牙刷,去对面刷了牙。 回来后,她轻手轻脚地放下杯子,走到顾铭夕床边去看他,他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衫、沙滩短裤,正闭着眼睛面向墙壁,侧身而睡。他的袖子瘪瘪地搭在身上,呼吸均匀绵长,庞倩拉过他床上折叠着的薄被,展开了盖在他身上,小声说:“顾铭夕,我睡觉啦。” 说完后,她关掉电视和日光灯,爬到自己床上,抱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一片漆黑,很安静,只有远处的车流声响隐隐地从窗外传进来,偶尔还夹着几声喇叭声。 顾铭夕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他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身子都有些麻木了,还因为庞倩给他盖了被子而热出一身汗。他微微地动了动身子,转过身看着另一张床上的庞倩。黑漆漆的房间里,只能大概地看见她的身体轮廓。庞倩估计也很热,被子早已被踢到一边,四仰八叉地睡得很熟。 顾铭夕下了床,走去房门口看了一眼,意料之中地发现庞倩刷牙回来没上保险。他抬脚锁门,又轻轻地回到床上,仰面躺了下去。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楼,陌生的房间,在这样一张铺着发黄床单的陌生床上,他居然和庞倩一起过夜。窗子就在顾铭夕的床尾,依旧开着,弄堂风吹起了薄薄的窗帘,从他的角度可以隐约看见窗外的景象。 这一块儿很少有高楼大厦,外面就是一片弄堂平房,窗帘起起伏伏间,顾铭夕甚至能看到上海灰黑色的夜空,雾蒙蒙的,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顾铭夕出了一身的汗,很渴,还很饿,他晚饭只吃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对一个正处在生长发育高峰期的男孩子来说,怎么可能吃得饱?但是他不想起来喝水,或是找东西吃。因为他做这些需要开灯,还会弄出很大的声响,容易吵醒庞倩。 也不知到了几点,顾铭夕正要模模糊糊地睡去,房里的日光灯骤然亮起,他一下子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只看到庞倩眯着眼睛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右手挠着自己的左臂和双腿,嘴里叫着:“有蚊子!我被蚊子咬死了!” 顾铭夕看看四周,他对蚊子是一筹莫展的。庞倩爬下床坐在他床沿上,给他看自己的手臂和双腿:“你看啊,咬了好几口啊!一,二,三,四,五……五口!痒死我了,顾铭夕怎么办啊!” 她的手臂和腿上果然被咬了几个包块,红通通的,看着很肉麻,顾铭夕知道她很痒,连忙起来去关了窗,想了想,说:“我去楼下看看有没有蚊香吧。” 庞倩噘着嘴看他:“你快点回来。” “嗯。”他裤兜里装上钱出了门,直过了二十分钟才咬着一个塑料袋回来。 进门的时候,顾铭夕发现庞倩像是见了鬼似的缩在一张床的角落里,他吃了一惊,放下嘴里的塑料袋,问:“怎么啦?” 庞倩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对着顾铭夕眼泪汪汪:“顾铭夕,有蟑螂……” “蟑螂呢?” “不知道,好大一只!” 他想了想,很严肃地说:“蚊香点起来就好了,蟑螂也怕蚊香。” “真的吗?” “唔。” 庞倩爬下床,挨到顾铭夕身边,语气有些埋怨:“你怎么那么久啊?” 顾铭夕坐在床边,用脚将袋子里的蚊香、打火机拿出来:“前台没有,我去街上的24小时便利店买的。” 蚊香还未拆封,他弯着腰用双脚仔细却笨拙地拆着,庞倩看得心急,忍不住上去帮忙,把蚊香拆了出来,架在了铁盘子里。对着打火机,她有些怂了:“我不会打火。” 顾铭夕朝她看看,左脚接过了她手里的打火机,牢牢地用脚趾夹住,右脚大脚趾按下了钮,火苗窜起,顾铭夕小心地将打火机伸到蚊香旁,点燃了蚊香。 “你到现在还不敢打火,做实验点酒精灯时怎么办?”他淡淡地说着。 庞倩不以为意地说:“胡添力会点的。” “那你以后怎么学做菜?”顾铭夕有点想笑,“炒菜很容易爆火星。” “我才不要学做菜!”庞倩大言不惭地说,“我妈妈就很少做菜,我家里都是我爸爸做饭的。我将来就要找个老公像我爸爸那样的,我就不用做菜啦!” 顾铭夕朝她眨眨眼睛,不吭声了。 蚊香点起,两个人又各自回床上睡觉,灯光熄灭后,顾铭夕继续失眠,一会儿后,黑暗里响起庞倩轻飘飘的声音:“顾铭夕,你睡着了吗?” 顾铭夕装了一会儿,才“唔”了一声,答:“还没,怎么了?” “顾铭夕,蟑螂会不会爬到我身上?” 他忍着笑:“不会的,我说了,蟑螂怕蚊香。” “要是蟑螂再出来,你敢打吗?”庞倩说,“我爸爸会打蟑螂,用拖鞋拍。” 顾铭夕答:“我敢的,我会踩死它。” 一阵沉默,庞倩突然叹了口气。 顾铭夕问:“又怎么了?” “早知道,我们就买明天下午回去的车票了。”庞倩的声音闷闷不乐的,“明天玩一天,下午回家,也挺好的,不用再多待一晚。” “为什么啊?那样子会很赶的,明天也会玩不过瘾。”顾铭夕说,“跑这么远来上海,你不就是想好好玩一下漫展么?” 庞倩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我有点想家了。” 顾铭夕扭过头,在黑暗里看着她,依稀看到她在床上缩成一团。他沉吟了一下,说:“庞庞,明天白天,我们玩漫展。晚上我带你去南京路玩一下,再去外滩,好不好?外滩晚上很漂亮的,还能看东方明珠。” 庞倩有点楞,傻傻地问:“你认得路吗?” “认得,我看过地图,我也去过,我会坐地铁。” “好啊。”庞倩笑起来,又说,“不知道明天晚上谢益有没有空呢,他要是有空,可以和我们一起去玩。” 顾铭夕心里略略有些堵,语气也就硬了一点:“谢益是和他的朋友一起来的,他们肯定有自己的活动。” 庞倩想了想,说:“也对哦,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活动,其实我们也能和他们一起玩的。” 顾铭夕差点吐血。 一会儿后,房间里又一次安静下来,蚊香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有些熏人,但也能让人安心。窗子关了,房间里又变得闷热难当,顾铭夕身上真是湿了干,干了湿,他实在受不了,起来脱掉了t恤,赤着上身睡觉。 很快,他的背上被蚊子咬了两口。顾铭夕也没法子挠,只能忍着痒,他大汗淋漓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只要蚊子不咬庞倩,他被咬几口,都没关系。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因为房间里实在又热又闷,气味又难闻,连着爱赖床的庞倩都早早地醒了过来。她身上黏黏腻腻的都是汗,觉得难受极了,再一看那边的顾铭夕……他居然没穿上衣!就那么大喇喇地仰睡在床上!连被子都没盖! 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庞倩一切都看得分明。她拎起一个枕头向着顾铭夕丢过去:“顾铭夕!你真不害臊!” 顾铭夕几乎大半宿没睡好,天快亮时才将将睡着,一下子被枕头丢到,吓得在床上打了个滚,懵里懵懂地坐了起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是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一身的汗。互瞪了一会儿后,他们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早安,庞庞。”顾铭夕弯着嘴角,小虎牙在对庞倩微笑。 庞倩嗤嗤直笑,说:“顾铭夕,你有眼屎!” “喂!” 庞倩和顾铭夕轮流洗脸刷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他们整理了背包,结账离开了这间招待所。 在以后的人生里,他们也许会住上五星级的豪华酒店,或者是海岛上带泳池的小别墅,亦或是深陷在葡萄园里、飘荡着葡萄香气的小农庄。也许,他们会住上大学集体宿舍,偏僻景点的小旅馆,甚至是露营时的帐篷、有着五湖四海旅客的青年旅社……但是,不管他们会住在哪里,睡在怎样的一张床上,他们都不会忘记在上海的这一夜。 这一间隐在弄堂里的小小招待所,他们甚至记不得它的名字和地址,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人生中的第一次出门冒险。 庞倩和顾铭夕在弄堂口的早餐店吃了早餐。顾铭夕实在是饿极了,吃了一碗小馄饨,又吃了一客小笼包,最后还买了两根油条。 早餐店的桌子很低,对他来说简直再合适不过,顾铭夕伏着身子坐在小凳上,右脚搁在桌上,筷子灵活地夹着小笼包,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 庞倩也吃得不少。吃完后,她扯了纸巾帮顾铭夕抹嘴,又付了钱,两个人背着包向漫展所在的会展中心进发。 顾铭夕问了路,知道这附近有地铁站。这就好办了,会展中心边上就有地铁,顾铭夕心情舒畅许多,和庞倩一起找到地铁站后,他们进了站,站在地铁线路图前研究着。 自从知道要坐地铁,庞倩就变得兴奋,她早就忘了前一晚自己的恋家情绪,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地铁站是自动售票,站在售票机前,顾铭夕指挥着庞倩操作,庞倩紧张极了,塞硬币时格外认真,直到车票吐出来,她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变得欢喜:“真有趣!”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真有趣!顾铭夕,等一下回来,还是由我来买票!” “行。”看着她仰起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神,顾铭夕微微地笑着。 他带着庞倩到了站台,只等了一会儿,一辆列车就呼啸而来。庞倩掩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脸雀跃地盯着地铁渐渐停下。 他们上了车,这天是周六,地铁上不似工作日的早高峰那么拥挤,但也没有座位。庞倩和顾铭夕找了个角落站立,顾铭夕背脊贴着立柱,侧着身子将庞倩护在胸前。 庞倩是一个好奇宝宝,探着脑袋不停地张望着,然后就看到了车厢里的人都在打量顾铭夕。庞倩实在厌恶这些目光,忿忿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安静地站在顾铭夕面前,右手不着痕迹地揽住了他的腰。 “喂,很痒的。”顾铭夕扭了扭身子,小声说。 “我怕急刹车。” “地铁没有急刹车。” “哦……” 二十分钟后,顾铭夕和庞倩下车出站,问了一个保安叔叔,他们终于找到了会展中心。 看到那条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漫展大横幅,庞倩欢呼起来:“找到了!” 他们买了上下午的联票进入,展厅里都是人,绝大多数是像他们这样的中学生,也有一些二十多岁的人和被家长带领的小学生。 庞倩眼睛发光了,拉着顾铭夕的衣袖说:“顾铭夕,咱们先去找谢益吧!” 顾铭夕眼神微黯,还是点了点头。 庞倩很容易就找到了谢益,就在那个漫画社团大联欢的展厅里。令庞倩吃惊的是,谢益正摆着酷酷的pose在和参观人群合影,当然,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女孩。 他化了妆,还染了褐色的头发,眼妆尤其厚重,几乎要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但依旧能知道这是个漂亮的男孩。 他穿一身黑色复古军装,个子高挑,宽宽的腰带和肩章上,金属饰品锃亮。他的背后安着一个巨大的翅膀,庞倩没有看错,的确只有一个翅膀,像一个单翼天使。谢益眼神冷漠地站在这热闹的空间里,身边女孩来来去去,他都不为所动,只是偶尔换一下站姿,神情始终冷酷。 庞倩几乎要看呆,对顾铭夕说:“这是无道刹那!《天使禁猎区》里的无道刹那!嗷嗷,好像啊!顾铭夕你还记得吗?你帮我画过的!” 顾铭夕知道无道刹那,但他和庞倩一样,对刚刚兴起的cosy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庞倩已经从包里掏出了照相机,欢快地向着谢益跑去,顾铭夕看到谢益刚结束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回过头来看到庞倩,本来还酷得要死的一张脸,瞬间就漾起了笑。 “呀!螃蟹!”他向着庞倩招招手,又看到了她身后的顾铭夕,打着招呼说,“嗨!顾铭夕,咦?其他人呢?螃蟹不是说孙明芳和简哲要一起来的吗?” 庞倩回答:“他们后来说不来了。” 谢益很惊讶:“你们就两个人来的?” “嗯。”庞倩笑嘻嘻地说,“我们昨天傍晚就到上海了,先住了一晚,明天下午的火车回去。” 谢益高兴地说:“这样啊,那你们明天早上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来看我决赛。” 庞倩连他要比什么都没问,就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明早我们有空的!” 看到庞倩手里的照相机,谢益笑着问:“螃蟹,要不要和我合影?” 庞倩羞涩地点头,谢益喊来一个朋友帮忙拍照,庞倩站到他身边,谢益摆了个无道刹那的经典姿势,“卡擦”一声,两个人就拍了一张照。 谢益突然想起边上的顾铭夕,回头说:“顾铭夕,要不要一起来拍?” 顾铭夕刚摇了摇头,庞倩已经跑过去,推着他的腰将他推了过来:“一起拍嘛。” 顾铭夕只得站在了庞倩右边,谢益站在庞倩左边,他不再摆pose,而是自然地抬手揽住了庞倩的肩。庞倩吃了一惊,一张脸迅速变红,顾铭夕低下头看到了谢益搭在庞倩右肩上的那只手,沉默着皱起了眉。 拍完照,谢益拆下了他背后的翅膀抱在怀里,带着庞倩和顾铭夕到了星光漫画社的展位前。庞倩看到几个男男女女,有几人也做了漫画人物装扮,脸上化着浓浓的妆,正在互相整理着装。谢益为他们做了相互介绍,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对庞倩笑:“这翅膀真重,背得我累死了。” 庞倩跃跃欲试:“能让我戴一下吗?” “行啊。”谢益站起来,将翅膀的背带套在了庞倩的右肩上,庞倩转过头去看看翅膀,又对着顾铭夕笑起来,问:“好不好看?” 顾铭夕点点头,他一直站在展位的角落里,默不作声。 庞倩坐在凳子上和谢益聊起天来,抬头看到展位上展出的大大小小的漫画,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仔细观摩后她惊喜地说:“画得好棒啊!” 第22章 上海之行,相伴相依(4) 她拉着顾铭夕一起看,然后开始后悔,凑到顾铭夕耳边小声说:“早知道我就把你画的画带几张过来了,也可以在这里展示一下,你画得可不比他们差。” 顾铭夕看起来像是兴致不高的样子,连敷衍的话都没有说,庞倩瞪他一眼,轻声问:“你干吗呀?” 顾铭夕垂下眼眸,声音低低的:“进来好一会儿了,你就一直待在这里,不打算去其他展厅看看吗?你不是还想找漫画家签名?” “不是还有一个下午嘛,你急什么。” “不是我急,谢益他们在这里摆摊,又没你什么事,你又不是他们社团的,在这里干吗呀?” “我就看一下,不行啊?”庞倩闷闷地说,“我就是想再在这儿待一会儿。” 顾铭夕抿着嘴唇看着她,眼睛漆黑深邃,说:“那你在这里,我去其他地方玩了。” 他原本以为庞倩一定会跟着他一起走的,没想到,她居然点头说:“行,那你自己去转一圈吧,一会儿记得来找我。” 顾铭夕牙都要咬碎了,但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他板着脸,背着双肩包就离开了展位。谢益在边上发放漫画社团招人的传单,看到顾铭夕走了后,奇怪地问庞倩:“顾铭夕去哪儿?” 庞倩噘着嘴说:“不知道,他自己去玩。” 谢益走到她身边,问:“你呢?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去?” 庞倩张张嘴,答不出,谢益了然地一笑,问:“对了,你上次是不是说你喜欢汤蔚青?” “嗯。”庞倩点头,“我最喜欢她了!” “要不要和她合影,签名?”谢益笑得很得意,“等我忙完,我带你去见她,我认得她。” “真哒?!”庞倩惊喜极了,又说,“你怎么不早说呀,你看顾铭夕都跑开了。” 谢益笑眯眯:“等他回来好啦。” 顾铭夕一个人背着包走过了好几个展厅。 一开始,他有些郁闷,看参展的作品时也难以投入,直到他看到自己喜欢的插画作者的作品展示,一颗心才渐渐静了下来,虚心地学习起来。 会展中心很大,漫展的主办方也花了不少心思,有展厅是港澳台及海外漫画家的作品展示,有展厅是大陆原创漫画家的作品展示,另外还有展厅主攻动画、动漫周边产品以及现场漫画比赛。 顾铭夕在漫画比赛的展厅逗留了好久,站在一边看选手现场作画,也有年长一些的人来和他说话,因为他特殊而醒目的身体,总是会有人好奇地问几句。 对待这些人,顾铭夕向来是礼貌而客气的,有时候人家问得直白,他就干脆用笑容来回应。 逛到卖动漫周边产品的展厅时,顾铭夕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心里渐渐浮起了一个念头。 他在一家家摊位边走过,最后在一家摊位前停下了脚步。这是《卡通王》杂志社的摊位,卖许多漫画家的经典作品制成的书签、明信片、笔记本、徽章等小周边。 顾铭夕看到了汤蔚青的明信片集,很精美的一盒,似乎有十二张。 “给我拿一盒这个,多少钱?”他用下巴点点那盒明信片,问守摊的年轻女孩。 女孩二十出头,看着他空荡荡的衣袖,有些尴尬,说:“三十。” 顾铭夕点点头,想起自己的钱在背包里,他抖了抖肩,将双肩包脱到了地上,想了想后,他干脆席地而坐,右脚拉开小袋拉链,脚趾夹出了一张一百元。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顾铭夕穿着白色短袖t恤,米色长裤,脚边是蓝色的人字拖。他站起身,高高地抬起脚,将钱放在了摊位上,有些抱歉地看着那个女孩。 女孩迟疑了一会儿,才拿过那张钱,又找了七十元给他,顾铭夕说:“能不能麻烦你放进我的裤兜里,谢谢。” 女孩绕过摊位走出来,默默地将钱塞进他的裤子口袋,问:“明信片我帮你放包里?” “嗯,谢谢姐姐。”顾铭夕有些腼腆地笑着,女孩心里很不是滋味,将东西放好,拉好拉链,她将背包背到了顾铭夕的肩上。 “同学,你一个人来的吗?”她忍不住问。 顾铭夕摇摇头:“不是,我有同学一起来的。” “你买汤蔚青的明信片,是送人吗?” 顾铭夕脸红了一下,点头:“嗯,送我同学的,她很喜欢汤蔚青。” 女孩笑了,从摊位上拿起一个小徽章,塞到了顾铭夕的包里:“喏,这个是姐姐送你的,你可以一起送给你的同学。” 顾铭夕:“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小玩意儿不值钱。”女孩子看着他,眼睛涩涩的,“你自己多注意安全,尽量还是和同学在一起,这里有小偷的。” 因为买了东西,又得了一份小礼物,顾铭夕心里很开心。他算了算时间,出来差不多大半个小时了,他想庞倩应该在那里待够了吧。最重要的是,顾铭夕早上起来喝了半瓶矿泉水,又吃了一碗馄饨汤,这会儿有些尿急了。 他背着背包沿着原路回到漫画社团所在的展厅,找到了星光漫画社,展位边的人看到他,都对他笑了笑。可是,顾铭夕环视四周,却没有发现庞倩和谢益的身影。 他问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姐姐,你知道谢益和我朋友到哪里去了吗?” “啊,他们好像一起去逛了。”女孩又问了身边几个朋友,“嗳,知道小谢和那女孩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啊,好像是小谢说带那女孩去见个朋友。” “大概去了一会儿了,有二十分钟了吧。” “同学你在这里等他们一下吧,估计很快就回来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顾铭夕没有办法,只得在原地等他们。有人给他拿来一张凳子,他说声“谢谢”,坐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铭夕低着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谢益的朋友们都觉得他很沉默寡言,又想他身体残疾,性格孤僻实属正常,于是就没有人来和他说话。 顾铭夕想要去找庞倩,但是到了后来,他的尿已经憋到很急,他觉得自己很难憋着尿走路了。 庞倩和谢益一直都没有回来,顾铭夕都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展厅里热闹非凡,参展的人一拨一拨地走来走去,漫画社团的人则印了传单在路上分发,还有许多人像谢益这样做了cosy的装扮,三三两两地站在展厅里给人拍照。 顾铭夕额头上沁出了冷汗,背脊上的衣服都粘湿了,他全身僵硬,双腿紧紧地贴在一起,小腹就像是要爆炸一般,使得他一动都不敢动。 他可以找那些人帮忙的,但是他不想。这也许是一个人可笑的自尊,他不认得他们,贸然提出这样的请求,那些人会怎么看他?尤其,他们还是谢益的朋友。 之前那个女孩和别人聊起来:“中午了,该订饭了,小谢怎么还没回来?” “他会不会带着那个女孩去外面吃了?” “会吗?他们同学还在这儿呢。”女孩转过头来问顾铭夕,“同学,我们要订饭了,你中饭在我们这儿吃吧?” 顾铭夕摇摇头,声音哑哑的:“不用了,谢谢,我等我同学回来一起去吃。” “他们到现在都没回来,去了两个小时了吧,估计在外面吃了。” 顾铭夕抿着嘴再次摇头:“不会的,我同学会回来的。” 见他这样坚决,女孩不再勉强,统计了一下人头,订了几个盒饭。 顾铭夕再次沉默下来,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静静等待。 终于,在盒饭送来的同时,谢益和庞倩也回来了。他们有说有笑,神采飞扬,庞倩看到顾铭夕,眼睛亮了起来,跑过来说:“顾铭夕!你知道我拿到了多少漫画家的亲笔画吗?不是签名哦,是有签名的亲笔画!别人排队都拿不到的呢!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顾铭夕的眼神打断了她。 “你吃饭了吗?”他问。 庞倩摇摇头,谢益走过来,说:“我给你俩订两个饭吧,在这儿一起吃。” “不用了。”顾铭夕慢慢地站起来,对庞倩说,“我们出去吃饭吧,别打扰他们了。” 庞倩见他神情异常严肃,心里咯噔了一下,点了点头:“哦。” 她回头对着谢益微笑:“谢益,谢谢你带我去见这么多漫画家,你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谢益刚要答,顾铭夕淡淡地开了口:“庞庞,谢益很忙的,你别打扰他了。” 谢益一愣,反应过来后心里觉得有趣,指指自己夸张的妆容,对庞倩说:“我还真不出去了,打扮成这样,会吓死人的。你和顾铭夕去吃吧,我不去啦。” 庞倩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对着谢益挥挥手:“那我先走了,待会儿下午再来找你玩。” 谢益笑得灿烂:“嗯,拜拜。”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走出了展厅,外面是一条很宽的走廊,边上有一间公共卫生间。 顾铭夕突然停了下来,死死地咬住了牙,五官都快扭曲了,他勾着双肩,低声对庞倩说:“庞庞,你得帮我一下,我憋不住了。” 庞倩:“啊?!” 中午时分,会展中心的人流量少了许多,观展的人大多都出去吃饭了,参展的漫友和工作人员也多数在午餐和休息。走廊上走动的人很少,至于卫生间里情况如何……庞倩是真的不知道。 她的确有说过她可以帮顾铭夕上厕所,但是当顾铭夕真的提出要她帮忙时,庞倩还是有些慌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可以自己上、上厕所的么?昨天晚上,今天早上,你都是自己上的啊。” 顾铭夕脸都憋红了,额角的汗流下来,咬着牙说:“我现在憋不住了,自己上要用脚脱裤子,很慢的……” 庞倩着急地说:“你刚才又不说!我去找谢益帮忙。” 她刚要跑,顾铭夕就叫住了她:“庞庞!” 庞倩回头,就看到顾铭夕如黑洞般深邃的一双眼睛,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别找谢益帮忙,行吗?” 庞倩愣住了,顾铭夕却没有发呆的时间,已经背着包往男厕所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别扭,显然是忍到了极限。庞倩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她,终于也闷头冲了进去。 会展中心的男厕所很大,一排小便池安在墙上,足有八、九个之多。厕所里除了顾铭夕,还有两个男人,一个在尿尿,一个在洗手。 洗手的男人回过头看到门口的庞倩,呆了一呆,再看看小便池,好心地提醒她:“小姑娘,你走错厕所了。” 庞倩脸涨得通红,“嗯”了一声又退了出来,在门口等到这两个男人都离开,她才再一次跑进去,一眼就看到顾铭夕站在小便池前发呆。 庞倩开了一间蹲坑的隔间门,闪身而入,对着外面小声叫:“顾铭夕,进来!” 顾铭夕立刻就走了进去,庞倩锁了隔间门,发现顾铭夕已经很狼狈了,他连声说:“快一点快一点,我憋不住了。” “嘘……小点儿声。”庞倩瞪他一眼,低头去脱他的裤子。 隔间很小,两个人站着十分拥挤,偏偏他们还各自背着一个大背包,磕来撞去的更显空间逼仄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体都开始发育了。庞倩上过生理卫生课,知道男孩子长大的过程和女孩儿有点不一样,他们会长喉结、长胡子,她也发现班里的男生从初一入学到现在,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 夏天的时候,大家穿起短袖短裤,庞倩还会看到有些男生的腿上长出了茂盛的腿毛。她欣赏不了这种“雄性美”,曾经悄悄地观察过顾铭夕和谢益的小腿,然后庆幸地发现,他俩腿上虽然也有小草滋生,但总的来说,还算长得比较“斯文”。 他挺了挺胯对准了蹲坑,压抑已久的身体一下子就放了松,“哗啦啦”地尿了起来。 庞倩在边上心惊肉跳,那水声持续了好久才渐渐停下来,顾铭夕轻声说:“好了。” 他的语气透着轻松,还有些不自在…… 庞倩听到了顾铭夕清晰的呼吸声,就在她的面前,她还看到他的喉结,咕噜滚动了一下,又一下。她的心怦怦直跳,脸也烧得厉害,沉默中,顾铭夕压低声音开了口:“庞庞,帮我把裤子穿一下。” 庞倩刚要低头,他立刻叫道:“你别看!” 庞倩白他一眼,嘟囔着:“干吗那么凶啊,我又不是没看过。” 她尽量不往下看,一脸镇定地摸索着拉好了顾铭夕的内裤,还扯了扯裤边,最后再帮他穿好了长裤。 她回头看那个蹲坑,发现顾铭夕没有尿准,蹲坑边上的地上有黄色的液体,她又低头去看他的裤子,米色长裤裤脚也沾湿了一些,他穿着人字拖,脚上……估计也有了。 庞倩撇撇嘴,顾铭夕当然看到了她细微的表情,他很尴尬,却又无从解释,只能说:“我一会儿会洗脚的。” 一切都整理完,庞倩开了条门缝悄悄往外看,确定厕所里没有人,她和顾铭夕快速地溜了出来。可是,她站在盥洗台前帮他洗脚时,突然有七、八个年轻人走进了男厕所,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在看到庞倩和顾铭夕后,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顾铭夕的左脚已经洗净,右脚还搁在盥洗台上,庞倩胡乱地帮他就着水搓了一下,顾铭夕将脚下了地,在那群年轻人面前,和庞倩一起快速地离开了男厕所。 身后传来几个人的讨论声:“刚才那小孩是不是没胳膊的?” “他是找了个女孩来帮他上厕所?” “真有种!” 顾铭夕和庞倩离开了会展中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庞倩觉得顾铭夕变得很奇怪。因为自从离开了男厕所,他就再也没和她说过话,整张脸就写着三个字:不开心。 庞倩心里很郁闷,她都帮他上厕所了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正午的太阳很毒,晒得庞倩和顾铭夕一身汗。庞倩眯着眼睛看看周围,决定不和顾铭夕一般见识,回头问他:“吃面条吗?” 顾铭夕抬头一看,路边是一家拉面店,点点头:“嗯。” 两个人进到店里,大概因为边上有漫展的关系,店里人不少,庞倩走来走去,幸运地找到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位置挺偏僻,不容易引人关注。 和顾铭夕一起坐下,服务员来点菜,庞倩翻着菜单选了一个猪骨拉面,问顾铭夕,他说:“一样。” 庞倩翻白眼:“你不是不爱吃猪肉!” “那你帮我点一个好了。”他垂着眼睛,完全没有看菜单的欲望,好像受了深深的打击,神情有些失落。 第23章 上海之行,相伴相依(5) 庞倩做主帮顾铭夕点了个肥牛拉面,等服务员离开后,她托着下巴说:“等会儿让我尝尝你的肥牛。” 顾铭夕垮着肩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哦。” 庞倩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拈起桌上的餐巾纸,团成一团向他丢过去,顾铭夕没躲,纸巾球砸到了他的下巴,又掉到了地上。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她,庞倩问:“顾铭夕,你干吗呀?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都不说话?” “……” “是你要我帮你上厕所的。”庞倩说,“那、那帮你上厕所肯定会被我看到的嘛,这又没什么的……” 顾铭夕看着她,一会儿后,说:“你知道刚才我等你多久吗?” 庞倩瞪大眼:“啊?” “我等你两个小时,你连去哪里都不说一下,知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很危险的。” 庞倩反驳:“我不是一个人,我和谢益在一起啊。” 顾铭夕语气变得严肃:“但你是和我一起来的!不是和谢益!你要是出了事就是我的责任!” “你干吗那么凶啊!我、我也等了你半个小时啊,你一直没回来,我才和谢益跑开的!”庞倩急切地解释着,“去之前,我还去找你了,但是没找到。谢益说汤蔚青今天下午不来的,只有上午才能见到,他刚好认识她,好像有亲戚关系,所以……” 顾铭夕的嘴微微地噘了起来,连着眉头都拧紧了,庞倩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所以我才跟着他跑开了……对不起,顾铭夕,我没想到谢益能带我见到这么多漫画家,她们人都特别好,还愿意帮我画亲笔画,所以才用了那么多时间。” 顾铭夕别开了头,又不吭声了。 他很少会这样生气的,庞倩想了想,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了。 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给顾铭夕看,里面是一条鹅黄色的手编链子,串了几颗黄白相间的软陶珠子。庞倩说:“喏,这个是脚链,是我刚才买的,本来是想等下个月你生日的时候,送你做生日礼物的。我现在就送给你啦,顾铭夕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顾铭夕看着她手里的盒子,脸又有些红了,庞倩知道有戏了,赶紧绕过桌子坐到他身边,说:“脚踩到椅子上来。” 顾铭夕犹豫了一下,右脚踩到了椅面上,庞倩低着头,将脚链系在了他的右脚脚踝上,左右端详了一番后,问:“挺好看的,你喜欢吗?” 顾铭夕答不出来,他肯定不会说不喜欢啊,但要是说喜欢,真是太没面子了,他这不是正在和庞倩吵架么。 于是,他干脆抬脚拉开了自己背包的拉链,脚趾夹出了那盒明信片,摆在椅面上推到庞倩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刚好,我也给你买了下个月的生日礼物了。” 庞倩拿起明信片瞅瞅,说:“这个呀……刚才汤蔚青送了我一盒呢,还带签名的。” 顾铭夕吐血了。 服务员端来了两碗面,庞倩问顾铭夕:“你自己行不行?” 顾铭夕点头,身子往后坐了坐,右脚搁到了餐桌上,庞倩把筷子塞进了他的脚趾缝里,顾铭夕低下头,脚后跟抵着桌面,筷子捞起面条吃了起来。 拉面馆的餐桌是正常高度,他的姿势稍微有些吃力,但好在是吃面条,问题还不大。 顾铭夕一直都没有吃面汤上漂浮着的牛肉片,等着庞倩来夹。但是庞倩好像忘记了,稀哩呼噜地捧着大碗香喷喷地吃着自己的猪骨面。顾铭夕忍不住提醒她:“你不是说想吃牛肉吗?” 庞倩一愣,反应过来:“啊,对哦,让我尝尝!” 她伸长手臂,一点儿也不客气地从顾铭夕面碗里夹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咀嚼之后感叹着:“到底比我这面贵两块钱,牛肉好嫩,好好吃啊。” 顾铭夕抿了抿唇:“你要是爱吃,就把肉都挑了吧。” 庞倩摇头:“不要,这面条里就这肉最好吃了,我吃了你的,你吃啥?” 顾铭夕低声说:“我喝汤,吃鸡蛋就行。我不大爱吃牛肉的。” “乱讲,你妈妈说你最喜欢吃牛肉了!”庞倩丝毫不给面子的揭穿了顾铭夕的小谎言,“下回,我也点肥牛面,到时候你可以试试那个鸡腿面,好像很不赖耶。” 顾铭夕微微地笑了一下,低头挑起一筷子面条吃进嘴里,顺便也尝了一片牛肉。 唔,庞倩说的没错,的确很好吃。 吃完面,时候还早,庞倩和顾铭夕干脆在拉面馆里休息,各自点了一杯可乐。 庞倩开始忧心晚上的住宿问题,对顾铭夕说:“我刚才问过谢益了,他们就住在这边上一间宾馆,好像是二百六十多块钱一夜,他说如果我们想住,他可以拜托他的朋友帮我们订间房。” 顾铭夕没吭声,庞倩又说:“但我还没答应他,想着来问问你再决定。顾铭夕,你觉得怎么样?” 顾铭夕心里莫名的有些开心,带着点儿期待地问:“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庞倩很认真地说:“因为我觉得,二百六十多块,太贵了。” 顾铭夕:“……” 庞倩噘着嘴,说:“顾铭夕,你说,我要不要再给我爸爸的朋友打个电话,让他帮我们订宾馆呀?” “不要打了,这样会让那个叔叔对你印象不好的。”顾铭夕很仔细地思考了这件事,最后说,“也别麻烦谢益了,我来想办法吧。” 庞倩呆呆地问:“你有什么办法呀?”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出去打个电话试试吧。” 他们离开面馆,在一个小卖部找到一部公用电话,庞倩帮顾铭夕拨通了他家里的号码,然后把话筒递到了顾铭夕的脸颊下。 他歪着头,脸颊和肩膀夹着话筒,一会儿后电话接通,顾铭夕说:“妈妈,是我。爸爸在不在家?” 庞倩站在边上听他打电话,顾铭夕说话很有条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了,还撒了个小谎,说是孙明芳和简哲提前回去了。 来来回回地说了几句,顾铭夕舒展地笑了起来,神情雀跃地说:“谢谢爸爸!那我现在就和庞倩去会展中心门口等着。” 他把地址报给顾国祥,庞倩帮他挂下电话,付了钱,好奇地问:“是谁要来呀?” “是我爸爸在上海的一个好朋友,我爸爸说他现在就给那个叔叔打电话,他马上来帮我们安排宾馆,就安排在边上。” 庞倩高兴极了:“真好!” 他们在会展中心门口等着,两个人并肩坐在台阶上,避着太阳,庞倩喂顾铭夕喝冰可乐,还拿出上午的战利品给他看,兴奋地讲着那些亲笔画的由来。 半个小时后,有个中年男人匆匆赶来,在门口张望了许久,视线几次从顾铭夕身上扫过,都没有停留下来。顾铭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走了过去,庞倩急忙也跟了上去,听到顾铭夕问:“请问您是林叔叔吗?” 林卫斌转头看到顾铭夕,真真是吃了一惊,迟疑着问:“你……是顾国祥顾工的儿子?” 顾铭夕对着他笑一笑:“嗯,我叫顾铭夕,林叔叔好。” 林卫斌上下打量了一下顾铭夕,年轻的男孩子头发都被汗湿了,脸被太阳晒得有些红,仔细看脸型五官的确和顾国祥有些像。他的视线又移到了顾铭夕的双肩下,他背着个硕大的双肩包,宽阔的背带旁,两个t恤的空袖子无力地垂挂着,他说话时,或是身体微微地动作时,空空的袖子就晃动起来。 林卫斌没有控制住自己,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你真的是顾工的儿子?你是他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顾铭夕一愣,说:“我爸爸就我一个儿子。” 林卫斌张了张嘴,抹抹额头的汗:“啊,真不好意思,我和你爸爸虽然认识了快十年,但是一直没机会见见你妈妈和你。你昨天来上海就该和叔叔联系啦,叔叔可以请你们吃饭啊。” 顾铭夕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昨天我们有同学一起的,叔叔,今天真是麻烦您了,休息天还要找您帮忙。” 林卫斌连忙说:“不麻烦不麻烦,哎呀,顾工可是一直在帮我们忙啊,顾公子来上海,我高兴还来不及!” 林卫斌开车带着顾铭夕和庞倩去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帮他们开了个标准间,拿着房卡坐电梯上楼时,他不停地说着自己和顾国祥认识的经过,还有平时的交往。 “你爸爸每次来上海,都要找我喝酒的,我们真是很要好的朋友,他还来我家里吃过饭。”林卫斌说,“你别怪叔叔认不得你啊,你爸爸说起你时,都是说你特别优秀,学习成绩年级第一,画画还拿过奖,我哪能想到……唉……” 庞倩忍不住插嘴:“顾铭夕是我们年级第一,每次考试都是的。” 顾铭夕抿着嘴没吭声,林卫斌又说:“那就更不容易啦,小顾,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爸爸从来都没和我们几个朋友说过你出了这样的事,是小时候碰变压器了吗?” “嗯。”顾铭夕小声说,“六岁那年出的事。” “那得很多年啦!” “九年了。”顾铭夕笑笑。 林卫斌叹气,又问:“九年了,那现在生活都方便吗?” “还行,基本可以自理。”顾铭夕有些腼腆地说,“但肯定有些事是做不来的,需要别人帮一下。” 林卫斌皱着眉头看看他,眼神有些狐疑,问道:“那……你下面有妹妹吗?” 顾铭夕看着他的眼睛,渐渐的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斟酌了一下用词,说:“我爸爸妈妈是打算再要个孩子的,但是现在还没有。” “哦,哦。”林卫斌了然地说,“顾工今年四十出头,比我还小一岁,还年轻还年轻,他那么优秀,的确应该再要一个孩子的。而且他再要一个也不算超生吧?像你这样的情况,你爸妈是可以拿到再生育指标的,是吧?” 顾铭夕点头,平静地回答:“对,我有残疾证的,他们可以再要个孩子,不算超生。” 林卫斌开始大谈特谈计划生育政策的不合理之处,尤其是像他这样,和顾国祥一样的大型国企员工,又爬到了高层,要是超生孩子,直接就是降级或是开除的命运,还得缴纳高额罚款。 庞倩在边上听得一肚子气,但鉴于这人是顾国祥的朋友,她也懂得要收敛自己的脾气,不给人甩脸色看。 电梯到了楼层,林卫斌刷了房卡打开房门,庞倩看到房里的布置,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她还从来没住过星级酒店,想都没想过房间里面居然是这么豪华。 林卫斌又和顾铭夕絮絮地说了一阵子,最后,顾铭夕看时间不早,委婉地表示自己和庞倩得去漫展会场了,林卫斌提出要请他们吃晚饭,顾铭夕婉言谢绝了。 林卫斌看他都没有胳膊,心里也在嘀咕这孩子能不能自己吃饭,顾铭夕不答应去,正好中了他的下怀。顾铭夕毕竟是顾国祥的儿子,林卫斌也不忍心看他狼狈出丑。 他送两个孩子回了会展中心,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他走以后,庞倩一张脸就拉了下来,气呼呼地对顾铭夕说:“刚才那个人说话好讨厌啊,你爸爸和他认识十年,怎么都不把你的事和他说一下的,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烦死人了。”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检了下午场的票往展厅里走,脸上神情淡然,说:“其实,我爸爸外地的朋友,应该都不知道我的情况的。” 庞倩很惊讶:“为什么?” “谁会有事没事就和人讲,我儿子是残疾的,两个手臂都没有的。”顾铭夕好笑地看着她,“那些人又没有机会见到我,我爸爸肯定是拣着好事儿和人说啦。” 庞倩想了想,知道事实也许真就是这样。 顾国祥一直都不带顾铭夕出去玩的,暑假里他去外地出差,明明可以带上子女,他也从来不带。庞倩还想再对此发表一下意见,顾铭夕劝住了她:“晚上的住宿问题已经解决啦,你不要再担心了,今天下午,我们好好地玩一下吧。” 庞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顾铭夕笑眯眯的,眼神清清亮亮,情绪似乎一点儿也没受那位林叔叔的影响,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啊!” 上午时,庞倩几乎都是和谢益在一起玩,她知道顾铭夕有点儿不高兴,所以到了下午,她只是去和谢益打了个招呼,就和顾铭夕一起逛遍了所有的展厅。很多展厅,顾铭夕上午都逛过一遍了,但他依旧兴致勃勃地陪着庞倩再逛一遍。在那个现场漫画比赛的展厅,还举行了一个十分钟的速写赛,庞倩拼命地怂恿顾铭夕去参加,顾铭夕拗不过她,真就上了场。 参赛的地方没有椅子,所有的选手都站在桌边伏案而画,只有顾铭夕腰杆挺得笔直,左腿站立,右脚搁在桌上夹笔作画。 他的样子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顾铭夕内心却很平静,他抬头看看场边庞倩兴奋的样子,心思一转,就以她为原型画了一个卡通少女。 比赛结束,顾铭夕的画被评委评选为三等奖,奖励了一个硬皮笔记本,庞倩因此高兴地跳了起来。 她带着顾铭夕去到了漫画家的签名会场,漫画家们是轮换着上场给读者签名的。庞倩看着那长长的队伍,对顾铭夕说:“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也会坐在那里给人签名。” 顾铭夕惊讶地看着她,庞倩展开自己手里那张画,画上是她。她说,“顾铭夕,你瞧,你画得那么棒!将来一定会变得很有名很有名,找你签名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一直排到大街上!” 顾铭夕笑了,语声沉着:“嗯,我会努力的。” 最后,他们还买了一些纪念品,顾铭夕为自己挑选了一些画具,庞倩则买了几本漫画。路过那个《卡通王》的周边产品摊位,顾铭夕又看到了那个守摊的女孩,女孩也看到了他,同时看到了他身边正在说个不停的庞倩。女孩送给顾铭夕的小徽章已经别在了庞倩的背包上,顾铭夕略有些羞涩地对着女孩微笑,女孩则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傍晚时分,会展中心的人越来越少,庞倩和顾铭夕收获颇丰,他们去和谢益道别,准备离开。没想到,谢益已经不在了,他的朋友们说他提前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庞倩问:“那明天的决赛,他会来吗?” “cosy的决赛?”那个男孩摇头:“应该不会了,小谢这人本来就挺人来疯的,想一出是一出,他纯属玩票性质,不想玩了,拍拍屁股就走了。” 庞倩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失望极了。 第24章 夏夜晚风,诉我情衷(1) 庞倩和顾铭夕回到宾馆房间稍作休整,天微黑时,两个人轻装上阵,外出觅食。 顾铭夕依着记忆带庞倩坐地铁到了城隍庙,请她吃了鼎鼎大名的南翔小笼包,庞倩吃了很多,肚皮被撑得圆鼓鼓,餐后和顾铭夕一起散步消食,走到了人民路外滩。 这是他们来到上海的第二个晚上,庞倩才是真正意义上地理解到国际大都市的含义。望着黄浦江对岸璀璨的夜景,对她来说近乎恢弘的东方明珠,小小的庞倩有些陶醉了。 她已经记不得前一天晚上初到陌生之地的害怕和慌张,此时此刻,心里只有满满的激动和自豪。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你瞧,她坐了火车,坐了地铁,依照计划顺利地玩了漫画展,还逛了城隍庙,吃了有名的小笼包。现在,她又来到传说中的外滩了,顾铭夕还说,他们会沿着外滩一直走到南京路。 外滩真的好漂亮,黄浦江静静流淌,江边那流光溢彩的夜景就像电影一样令人迷醉,还有那些充满了时代感的建筑物,十四岁的庞倩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述自己兴奋的心情,她只能贪婪地看着四周,手舞足蹈地和顾铭夕说着她的感想。 外滩游人如织,很是喧嚣,上海的夜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但能看到一弯明月悬在空中。不知何时,庞倩安静了下来,她的双手负在身后,脚步有些跳跃地走着,偶尔还倒退着走在顾铭夕身边,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有轻风拂过她耳边的发,她穿一件粉色t恤,白色中裤,就是很普通的小女孩儿打扮。但是顾铭夕觉得,她的眼睛比黄浦江畔的东方明珠都要明亮。 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他的脑海里突然浮起了一首歌: 夏夜里的晚风 吹拂着你在我怀中 你的秀发蓬松 缠绕着我随风摆动 月亮挂在星空 牵绊着你诉情衷 有你味道的风 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 一个夏夜晚风的爱 一颗寂寞的心的爱 一个还在等待的爱 …… 庞倩和顾铭夕回到宾馆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他们都累坏了,白天几乎没休息,晚上又一直在走路。庞倩也不管身上汗津津,踢掉凉鞋,整个人呈大字型扑在了床上,嘴里叫着:“累死我了。” 顾铭夕说:“洗个澡,早点睡吧。” “你先洗……”庞倩在床上滚来滚去,“让我先休息一会儿。” 顾铭夕笑起来:“行,那你先看电视。” 四星级酒店房间的洗手间宽敞洁净,顾铭夕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他的双腿韧带很柔韧,脚可以够到头顶,坐在浴缸里,他甚至能自己为自己洗头。 洗完澡,站在镜子前穿裤子时,镜面上的水汽渐渐散去,顾铭夕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他左右转了转身子,看到自己的肩,那原本应该有一双手臂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生长着的、充满活力的骨骼,还有皮肤表面那狰狞的伤疤。 心里自然是有些抑郁的,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十五岁的顾铭夕低下头去,收拢双肩,发梢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突然,他看到了自己右脚踝上的脚链。洗澡前,他想要将它解下来的,无奈傻瓜庞倩为他系了一个死结,顾铭夕用左脚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只得作罢。 如今,他看着自己脚上的那抹鹅黄色,温暖的色系,珠子圆润的设计,他的嘴角轻轻地翘了起来。 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的。 顾铭夕耸耸肩,这样想。 他光着上身、嘴里咬着“不求人”回到房里时,庞倩已经赖在床上睡着了。顾铭夕走到她身边,弯腰轻轻地叫她,庞倩闭着眼睛睡得很熟,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顾铭夕知道,她真的是累极了。 让她先睡一会儿吧,他想,抬脚掀起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了庞倩的身上。 顾铭夕没有开电视,咬着自己的包坐到了床上,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来,再分门别类地整理。 他看到了漫展上买回来的东西,画笔、进口颜料、彩铅,还有一本他喜欢的插画作者的插画集。顾铭夕盘腿而坐,脚趾翻了几页,满足地将这些东西连着漫展的门票和奖来的笔记本,一起塞到了包包里。 然后,他看到那个装脚链的小盒子,轻轻一笑,也夹进了包里。剩下几本漫画,全都是庞倩的,之所以在他的包里,是因为顾铭夕觉得这些书很重,而他是男生,理应照顾女生。 最后,摊在床上的是一张照片。一张塑封的、在外滩照相点拍的拍立得照片,挺小的一张,颜色也不鲜艳,但是还算拍得清晰。 这是他和庞倩的合影。当时,庞倩拿着她的傻瓜机帮他拍了好几张照片,他却没法子为她拍一张,庞倩倒是挺无所谓的样子,告诉顾铭夕,这已经是她的第二卷胶卷,前一卷,她都在早上和漫画家们合影拍掉了。 后来,顾铭夕看到了一个照相点,他让老板从他裤子口袋里掏了三十块钱,给庞倩拍了一张以东方明珠为背景的单人照,又拍了两张合影。 他拿了其中的一张。照片里,他和庞倩并肩站在栏杆边,有风吹过,他的衣袖都被吹得飘了起来,连带的,还有庞倩玩了一天后,有些散乱的发。 她笑得挺好看,顾铭夕仔细看着照片,觉得庞倩其实长得很可爱,一点儿也不比赵璟、邱丽娜之类的来得差。 她就是还太小。不管是个头,还是心理,她都还是个小孩。 顾铭夕将这张照片小心地放进了包里,他想,如果有可能,希望庞倩可以慢一些长大。 晚上十一点多,庞倩被尿憋醒,硬撑着起来去洗澡洗头,洗完了也不等头发干,一下子又倒在了床上。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庞倩和顾铭夕神清气爽地起床,到自助餐厅吃过早餐后回房,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林卫斌,他问顾铭夕是几点的火车,顾铭夕说下午三点,林卫斌就说要请顾铭夕和庞倩吃午饭,然后送他们去火车站。 林卫斌之所以有这样的举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前一天在顾铭夕面前有点儿失态。他弄不准顾国祥对儿子的态度,万一这没有手臂的小孩是顾总工的心头宝,那他回去一告状,以后他们再求着顾国祥办事可就难了,于是和妻子商量后,林卫斌想出了这么个补救的办法,以显示他对顾铭夕的重视。 顾铭夕觉得自己推不掉对方的邀请,林卫斌是顾国祥的朋友,顾铭夕不能一次次地拒绝他啊。只是……本来,他答应了带庞倩去登东方明珠的,这么一来只能泡汤了。 吃午饭的时候,庞倩一张脸黑成包公,顾铭夕倒是礼貌地和林卫斌说着话。因为是礼拜天,林卫斌带来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叫林璇,念小学五年级,是个娇嗲嗲的上海小姑娘,不知是不是这顿午饭也破坏了她原本的活动,她脸黑的程度和庞倩不相上下。 顾铭夕用脚吃饭,林璇一直扯着嘴角看着他,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脚脏不脏,只要顾铭夕夹过哪盘菜,她就再也不动了。 顾铭夕面前是一盘糖醋里脊,小孩子都喜欢的菜,他夹着也方便,就多吃了几块。林卫斌不懂自己女儿的心,见她不吃还以为是她夹不到,就夹了一块里脊到林璇的碗里,哪知道,林璇筷子“啪”地一放,说:“吾切饱了,切伐落了。” 林卫斌一呆,也用上海话讲:“刚刚开始切,侬哪能会切饱?” 林璇噘起小嘴,委屈地叫道:“伊额接特哦错了,吾伐要切了!” 林卫斌喝斥道:“璇璇!” 庞倩和顾铭夕都停了下来,庞倩听不懂上海话,奇怪地盯着林璇看,不知道这小妹妹到底怎么了。 顾铭夕却悄悄地搁下了筷子,把脚放下了地,说:“林叔叔,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庞倩又扭头看他,仔细一想,她就有点数了,也把筷子“啪”地一放,说:“我也吃饱了!” 一顿午饭不欢而散,顾铭夕连林卫斌为他准备的一袋子零食都没拿,就和庞倩一起告辞离开了。 坐地铁去上海火车站时,庞倩简直是义愤填膺,问顾铭夕:“那小丫头刚刚说了什么?你听懂了是不是?你告诉我呀她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在骂你?” 顾铭夕被她缠了一路,庞倩回忆着那句话:“伊额接……特……哦错了,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顾铭夕扭头看她,淡淡地说:“她说的是,‘他的脚太脏了,我不想吃了。’” 只一句话,庞倩就安静了下来,她抱着双肩包坐在顾铭夕身边,两个人看着地铁窗外呼啸而过的黑暗,还能从玻璃中看见他们自己。 来来往往的乘客经过他们身边,都会有意无意地往顾铭夕身上看一眼,顾铭夕始终抬着头,目光平静地与他们对视。庞倩却渐渐地低下了头去,手指抠紧了自己的包。 有些事,只是他们没有碰到,不代表不会发生。 有些人,只是他们没有遇见,不代表不存于世。 离开了e市,离开了金材大院,离开大院附近那些熟悉的街,离开求知小学,离开源飞中学……离开那个虽然寂寞、却平静安稳的教室后窗角落,离开那个即使无法游戏,也能站在边上悠闲聊天的乒乓球桌……庞倩突然意识到,当顾铭夕离开了那些熟悉的地方,离开了那些熟悉的老师、同学、邻居、街坊、亲戚……他真的会变成一个很“奇怪”、很“特别”,很“吸引人注意”的人。 尽管,在她的眼里,顾铭夕甚至还没有谢益来得奇怪、特别、吸引人注意,但是在普罗大众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异类,十足的异类。 有了这样的认知,庞倩心里很难过,她不晓得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们的长大,这样的状况会不会变得好一些。她不晓得顾铭夕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以前,她不屑想,因为他太厉害了呀!可是现在,她不敢想,真的,一点儿都不敢想。 在上海火车站候车时,庞倩突然对顾铭夕说:“顾铭夕,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考一中了。” “为什么?”顾铭夕问。 “一中不够好,你应该考广程。”庞倩很仔细地给他分析着,“上次,你妈妈到我家来找我妈妈聊天时,还问我妈妈一些做财务的事。她说,她有点儿想让你将来做财务工作,就是不大需要跑银行的那种成本会计,每天只要坐在办公桌前就行了,然后你又喜欢数理化,肯定能学得好。但是……你要是做财务,就必须要考个好学校好专业,这样比较有竞争力。” 庞倩很少会这么认真地说话,她仔细地回忆着那天偷听到的李涵和金爱华的聊天内容,继续说,“如果你考上一中,以后考名牌大学的可能性就比较低了,考广程的话,以你的成绩,说不定到高三就被直接保送,可以读一个好大学,毕业了可以找一份稳定的财务工作。我妈妈就说了,别看做会计做出纳的女人比较多,其实做得好的财务,都是男的。” 顾铭夕看着她一张小嘴开开合合、叽叽呱呱地说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那你,是不是还是和谢益一起,考一中?” 庞倩张着嘴看他,无言以对。 回e市的火车上,庞倩靠在顾铭夕的肩膀上睡着了。顾铭夕一点睡意都没有,一直扭着头望着窗外。 火车经过了城市,经过了乡村,他眼前的景象从高楼大厦变为片片农田,顾铭夕看着那些快速倒退的风景,眼底透出了一丝迷惘。 庞倩对他说的那些话,李涵从来都没有和他讲过。顾铭夕每一次都考年级第一,李涵很少来过问他的学习,离中考还有一年,她也没有来问过顾铭夕打算考哪一所高中。 但是,顾铭夕曾经无意中听到过父母的交谈,他们躲在厨房里,顾国祥压低声音对李涵说:“我们哪里需要去考虑铭夕将来考哪所重高,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哪所重高会愿意收他。” 这些年,顾铭夕一直都很用功地读书。他用脚写的字很漂亮,连着英文也写得非常棒,字母后面还会拖一个美丽的小尾巴;他用脚压着三角板、量角器画出的几何图精确又干净,做出的数学试卷简直可以当做标准答案的典范;他的记忆力和理解力都出类拔萃,连着副课都是认真对待,从不敷衍;他甚至还学会了在同学的协助下,用脚做实验。 顾铭夕的生活简单纯粹,相对来说也比较无聊。他将绝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学习上,剩下的课余时间用来画画,再多出来的时间,基本就是和庞倩有关了。 看庞倩推荐的连续剧,听庞倩喜欢的流行歌曲,看庞倩大爱的动漫,幸好有一个庞倩,让顾铭夕的生活变得丰富了一些。 他的确没怎么想过以后的事,毕竟初中都还未毕业,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甚至更久,现在的顾铭夕怎么会去想自己将来的工作岗位呢? 但是李涵居然已经想到了,她想让他去做财务。顾铭夕对这个职业一无所知,他知道金爱华是出纳,一直都坐在办公桌后打算盘。顾铭夕心里有点郁闷,他用脚打算盘,速度很慢很慢。 顾铭夕和庞倩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经过这三天两夜,两个孩子都晒黑了一些,模样看着有些邋遢。庞倩肚子很饿,回到家后就吵着要吃饭,顾铭夕回家后,则第一时间找父亲帮忙,上了个大号。 前一天晚上,他曾经有过便意,但并不强烈,硬生生被他憋了下去,足足憋了一天一夜。 从他截肢以后,这仿佛变成了他的一个特殊技能,除非是拉肚子,要不然,顾铭夕憋两、三天绝对没有问题。 隔壁501,庞倩吃完了庞水生为她炒的蛋炒饭,正坐在桌边吃葡萄时,金爱华扇着扇子坐在了她身旁,问女儿:“倩倩,你和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几个人去上海玩的?” 庞倩吐一口葡萄皮,心虚地回答:“不是和你们说过嘛,四个咯。” “真的是四个?” “真的。” 金爱华把庞倩的傻瓜相机拍在桌上:“我去把照片洗出来,里面要是没有四个人,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 庞倩慌了,她没想到金爱华还有这招,可怜兮兮地说:“妈妈,他们一开始是说要去的……” 金爱华真是气得半死,大手挥过去就揪住了庞倩的耳朵:“你个疯丫头!你要死啊!要不是你顾叔叔来和我说,我都不知道你是和铭夕两个人去上海!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啊?你害不害臊的!” 第25章 夏夜晚风,诉我情衷(2) 庞倩疼得哇哇大叫:“疼疼疼疼疼!妈妈!我哪儿不害臊啦!” 金爱华火冒三丈,直接往她后脑勺啪啪地招呼了几下:“还嘴硬!铭夕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你能和他一起出门吗?还过夜!还一个房!你阿涵阿姨说铭夕出门都没法儿自己上厕所的!你知不知道啊!” 庞倩抱着脑袋躲她:“我知道的!” 金爱华大惊失色:“你知道?!你知道你还和他一起去!那我问你,你和顾铭夕在上海,你有没有帮他把过尿?” 庞倩闷头不响,金爱华又给她吃了个爆栗:“问你话啊!” 庞水生被客厅的动静吸引,慢悠悠地踱了出来,说:“倩倩刚回来呢,饭都刚吃完,你怎么又骂她了?” 金爱华拍着桌子说:“你自己问问你的宝贝女儿!铭夕都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他们俩出门在外,铭夕是怎么上的厕所!” 庞水生疑惑地望向了庞倩,庞倩犹豫了一下,说:“顾铭夕可以自己上厕所的!我也就是帮了他……一回……而已。”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因为发现自己的父母都瞪大了眼睛。 庞倩垂死挣扎:“这没什么吧,真的就一回啊,小时候我不是每天都和顾铭夕一起洗澡的么,两个人老是摸来摸去的……” 金爱华、庞水生:“……” 李涵收完衣服回到卧室,对顾国祥说:“隔壁是怎么了,倩倩不是刚回来么,爱华怎么又在打她了,倩倩哭得真响啊。” 顾国祥没有理她,人靠在床上,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 李涵折好衣服放去衣柜,去洗了个澡,穿着一件吊带睡衣回到了卧室。 她躺到顾国祥身边,拿着电视遥控漫无目的地调了几个台后,有些羞涩地说:“国祥,我今天……是那个的日子。” 顾国祥眼睛都没有从书上移开,随口问:“什么那个的日子?” “就是排卵期。”李涵垂下眼睛,身体贴到了顾国祥身上,“我们好久没做了,今天试一下,好不好?” 顾国祥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了书,又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阿涵,我今天有点累了。” 李涵很失望,毕竟排卵期,一个月经周期里也就这么一两天。错过了这一次,又要等一个月了。但是,她不会忤逆顾国祥。 李涵“嗯”了一声,遥控器关了电视,下床给顾国祥端来一杯牛奶,说:“我先睡了,你要是觉得累,把牛奶喝了,也早点睡吧。” 她躺到了床上,背对着顾国祥侧身而卧。一会儿后,身后传来了他喝牛奶的声音,然后他关了台灯,也躺了下来。 顾国祥从身后抱住了李涵,李涵一直没吭声,她太了解顾国祥了,知道他是有话要对她说。 果然,顾国祥沉默了一阵子后就开了口:“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林卫斌么,我在上海的朋友,认识十年了。” “记得。”李涵说。 “他今天给我打电话,不停地向我道歉。” “为什么呀?” “昨天,我拜托他帮铭夕和倩倩安排住宿,今天中午,他带着老婆孩子请铭夕和倩倩吃午饭,结果饭桌上闹得不太愉快。” 顾国祥的语调一直很平稳,李涵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问:“怎么回事啊?” “林卫斌说,他的女儿,十一岁,被我们铭夕吓到了,小孩子不懂事,所以说了些过分的话。” 李涵:“……” “阿涵,我在上海有挺多朋友的,我每次去出差,他们都排着队地请我吃饭。他们喊我顾总工,给我送烟,送酒,甚至还有人送钱。吃饭的时候,大家有时会聊到各自的子女,有人就问我,顾总工,你孩子多大呀?儿子女儿啊?我就说,是个儿子,念初中了。他们会说,什么时候把儿子带到上海来玩嘛,e市离上海那么近。我就只能说,小孩子学习忙,跑不开。我儿子年年都考年级第一的,寒暑假还要学画画。他们就说,年级第一呀,那顾公子将来一定是个人才啊。” 李涵:“……” “现在,林卫斌知道了铭夕的情况,不用多久,我上海很多朋友都会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在吹牛啊?顾国祥的儿子连手都没有,还画画?还考年级第一?” 说到这里,顾国祥低低地笑了起来,“阿涵啊,我经常会想,上一次,你肚里的那个宝宝要是留下来就好了,那到现在,他都该四、五个月大了吧。” 李涵早已经泪流满面,但是死死地咬着牙关没出声,顾国祥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说:“不说了,睡吧。” 九月开学,顾铭夕和庞倩升上初三。就算源飞中学再糟糕,处于快班的他们,学习还是变得紧张起来。 这一年的年底,是世纪之交。十二月三十一号,庞水生带着妻女去父母家吃饭,回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是鞭炮焰火声。 庞倩不爱放烟花,她有点怕火,还特别讨厌烟花爆竹燃尽后的火药味。屋子外面噼里啪啦震天响,庞倩抱着一盒巧克力敲开了顾铭夕家的门。 顾铭夕在房里做作业,庞倩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剥了一颗巧克力塞进他嘴里后,她坐在了他的床沿上,晃荡着两只脚。顾铭夕回过头来看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庞倩笑眯眯地问:“好不好吃?我小叔叔去国外旅游带回来的。” “挺好吃的。”顾铭夕站起来,在床沿边和她并肩而坐,“你找我有事吗?” 庞倩生气地瞪眼:“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呀!” “真凶,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去外面吃晚饭了么?”顾铭夕说,“我以为你来找我是有事。” 庞倩“哼”了一声,嘟着嘴说:“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玩会儿,哎,你有新的漫画吗?” “有,我前些天偷偷买了几本金田一。”顾铭夕坐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弯下腰,伸长腿去抽屉的隔板下面寻找,好不容易才用脚趾夹出一本漫画来。他又重复了几次,一共取出了四本漫画。 庞倩乐死了:“你怎么和我一样藏来藏去的,咿……都是灰尘。” “没办法啊,被我妈妈发现肯定是要没收的。”顾铭夕又坐回庞倩身边,庞倩剥了两颗巧克力,自己吃一颗,又喂顾铭夕吃一颗,她翻起漫画来,说:“这本我没看过哎,借我看看。” “行,但你别给我弄丢了。” “我什么时候给你弄丢过?” “你弄丢我四本漫画了!一本《浪客剑心》,两本《幽游白书》,一本《猎人》!” 庞倩疑惑地看着他:“我弄丢的?” “当然!”顾铭夕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说,“我补都补不到!” “小气哎,我也有借你看漫画啊,我还请你吃巧克力呢!”庞倩撇撇嘴,“顾铭夕你真小气,今天过新年,你还来和我算旧账,大不了以后我买了还你呗。” 面对她的耍赖,顾铭夕永远都只有干瞪眼的份。 一会儿后,庞倩已经脱了鞋子趴在顾铭夕床上了。她吃着巧克力,翻着漫画,身后两只脚不停地晃啊晃。 顾铭夕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说:“庞庞,你知道吗?城西的新宿舍快造好了。” “咦?”庞倩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一下子就爬了起来,问,“真的吗?” “嗯。”顾铭夕愉快地点点头,两只脚也踩到了床面上,下巴抵着膝盖,说,“我爸爸说的,不会有假。说房子现在已经在做后期了,大概明年七月份就能交房,然后快的话,年底就能搬进去了。” “哇!那就是说,只要我考上一中,过个半年我就能住新房子了?还是带电梯的?” 看她那么高兴,顾铭夕也觉得开心,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对,半年就行。” “太棒了!”庞倩仰面躺在了顾铭夕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打滚,“就是不知道,咱俩还能不能做邻居。” 顾铭夕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住一个小区已经很好啦,如果非要住隔壁,那就只能让我爸爸想想办法了。” “太好了!”庞倩开心极了,如今的她成绩十分稳定,虽然考广程、九中没啥希望,但正常发挥的话,考个一中还是没啥问题的。 顾铭夕抿了抿唇,趁热打铁地说:“庞庞,如果我们还是住一个小区,我觉得,我还是考一中比较好。” 庞倩一愣,坐起来看他。 顾铭夕看着她,眼神没有躲闪,说:“前些天,我妈妈带我去过广程中学了,她给那边负责招生的老师看了我的成绩单,但是,那些人劝我不要报广程。” 庞倩:“为什么呀?那九中呢?” “九中也是一样,我也去过了,但他们都不要我。”顾铭夕温和地笑着,“我和我妈妈说,我想考一中,因为你也考一中,我妈妈就答应过些天带我去一中见见老师,问一问。” 庞倩着急地问:“那要是一中也不答应呢?” “不答应,我也没办法。”顾铭夕垂下眼眸,侧过头看着自己肩下空瘪的衣袖,“但我想,总有一家学校愿意收我的吧,我又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对吧?” 庞倩麻木地点点头,不知该怎么安慰顾铭夕,想了半天后,说:“顾铭夕,你加油。到时候你去一中见老师,就说,你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会一起考进来,学校可以帮你们分一个班,那个人可以和你做同桌,帮助你的日常学习和生活,不用麻烦其他同学的。” 顾铭夕愣愣地看着她,嘴角抽抽,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说的……不会是谢益吧?” “神经病啊!我怎么会叫谢益去帮你啊!”庞倩伸手去拧了把他的腰,拍拍胸脯说,“我说的是我呀!笨蛋!” 顾铭夕被她掐疼了,脸上却笑得十分开怀。 他们就这么愉快地约定了中考要报考哪个学校。 或许是时来运转,一中的招生老师在看过顾铭夕的成绩单、并看他现场演示用脚写字、翻书、穿衣等生活技能后,表示愿意接纳他。于是,初三下填志愿时,庞倩和顾铭夕都填了e市一中。庞倩并没有特别关心谢益报哪里,毕竟,谢益要是填广程,填九中,或是填二中三中五中,庞倩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不过,当她得知谢益如他所说的那样报考了e市一中,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中考在2000年六月举行,六月底时,成绩发放,庞倩和顾铭夕都考得很理想。尤其是顾铭夕,他不仅考了源飞中学的第一,还是辖区内几所初中的第一。 七月初,各个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公布,庞倩顺利地考上了一中,她打过查询电话后,迫不及待地跑去隔壁,抓着顾铭夕的准考证号,帮他也打了一遍查询电话。 顾铭夕哭笑不得:“我成绩比你高好不好,你都考上了,我能考不上?” “别吵。”庞倩仔细地听着电话里的提示音,最后欢喜地笑起来,“顾铭夕顾铭夕,咱俩都考上一中啦!” 顾铭夕也很高兴,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请你去吃麦当劳吧!” “先别忙着吃!”庞倩乐呵呵地说,“我先去问我爸爸,我真的考上重高了,他是不是应该遵守承诺呀!啊啊,顾铭夕,我好开心啊,到年底,我们在新房子又能做邻居了呢!” 顾铭夕连连点头:“等你爸爸给了你确切消息,我请你去吃大餐!” 但是,他一直没有等来庞倩的消息,暑假里,庞倩三天都没有踪影。 顾铭夕去501敲门时,金爱华给他开门,说:“铭夕,我们家有点事,你先别找倩倩玩,过几天我让她去找你。” 顾铭夕很担心庞倩,但是金爱华都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呢?只能悻悻然地回了家。问问李涵,她似乎知道些什么,但就是不肯说。 顾铭夕再见到庞倩时,已经是知道录取消息后的一个礼拜。 庞倩来他家,他的父母都去上班了。庞倩在顾铭夕面前呆呆地坐了好久,顾铭夕也没催问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最后,庞倩说:“顾铭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们走了好远好远的路,问了很多路人,才找到了一趟公交车。 车上没有空调,闷热得像一个罐头,顾铭夕汗如雨下,庞倩却坐在他身边,傻愣愣地像个木头人一样。 沿途风景从繁华到荒凉,甚至还出现了几块田畈地。顾铭夕惊讶地看着车窗外,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总站,顾铭夕和庞倩下了车,触目所及,一片空旷。 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烤着大地,顾铭夕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皮,他眯起眼睛看看四周,又侧着脸,下巴蹭了蹭肩头,抹掉了一些汗,回头看庞倩,说:“找人问个路吧,我也没来过。” 庞倩点点头,两个孩子在路上走了十分钟,才见到了一个建筑工人打扮的男人,顾铭夕上去问了路,庆幸没有走错。 他们沿着男人指示的方向找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正在施工中的、极为开阔的厂房。而厂房边上,则有几幢施工完毕的高层建筑,浅米色的外墙,咖啡色的窗台,设计得极有质感,崭新的房子在阳光下清晰得就像广告上的效果图,那一扇扇玻璃闪着光,晃花了庞倩的眼睛。 顾铭夕和庞倩站在这几幢建筑的楼下,一起仰头看,看了一会儿后,庞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顾铭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停地劝着她,哄着她,问她怎么了,哪里不开心,庞倩就是不回答,只是大声地哭泣。 她足足哭了十分钟,才渐渐停下来,用手背抹掉眼泪,转头看顾铭夕,顾铭夕满身满脸的汗,神情担忧而焦急,见庞倩终于冷静下来,他松了一口气,说:“庞庞,你不要哭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和我讲。” “顾铭夕。”庞倩抽抽噎噎地看着他,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你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过,金属材料公司搬了新厂房后,要改制了。” “改制?”顾铭夕摇头,“我不知道啊。” “我也没听我爸爸说过,他们瞒了我好久。”庞倩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地落下来,“顾铭夕,我爸爸下岗了,前几个月就下岗了,他和妈妈怕影响我中考,一直都没和我说。现在我考完了,他们才告诉我。所以……” 在顾铭夕越来越沉郁的眼神里,她说:“所以,顾铭夕,咱们再也做不了邻居了。” e市主城区的西北部被称为城西,是市政府新开发的工业园区,原本在市区里的大型工厂陆续都搬到了这里。工厂多了,人就多,人多了,配套的住宅区、医院、学校、公园、商场都得跟上。只是现在,这里依旧荒凉,还没有人气。 第26章 夏夜晚风,诉我情衷(3) 顾铭夕和庞倩站在空旷的大马路边等公交车,车站只有一块牌,连着挡挡太阳的棚子都没有。庞倩不停地回头向远处眺望,这里高楼不多,几条街外,金属材料公司那几幢二十多层高的住宅楼,就变得格外醒目。 庞倩望着阳光下那几幢浅米色的房子,那些房子真漂亮啊,还带电梯。顾铭夕说里面的每一套房面积都很大,他们之前站在那房子下面时,隔着栏杆看到小区里有个公园,公园里甚至还有一条溪,溪边有凉亭假山,种着许多的树。显然,金材公司造这些住宅楼花了不少的钱。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和庞倩无关了。 庞倩很想不通,这个公司怎么会这么无情,它有钱将公司宿舍造得这么高档豪华,怎么就没钱留下她的爸爸呢? 从电视里、报纸上,庞倩明白了什么叫下岗。她的爸爸庞水生,十八岁进工厂,工作了二十五年,原本以为会像其他的国企员工一样,做到六十岁安稳退休,甚至于,他是电焊工的特殊工种,还可以在五十五岁提前退休。 可是现在呢?他四十三岁了,因为长年从事电焊工作还落下了一身的职业病。他没有学历,也没有其他的特长,丢了这一份铁饭碗,庞倩完全不知道爸爸以后该怎么办。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进了站,庞倩和顾铭夕上了车。她执意要坐在最后一排,顾铭夕只能默默地跟着她。 车子慢慢地向着市区开去,庞倩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萧瑟的街景,忍不住替顾铭夕担起心来,问:“这里离市里好远,顾铭夕,你将来怎么上学?” 顾铭夕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的方向感要比庞倩强许多,明白新房子所处的位置的确离e市一中很远,中间甚至还要经过一个城乡结合部似的城中村。 这样的距离,一定是不能骑自行车的,太危险了。顾铭夕想了想,说:“只能坐公交了。” “你一个人坐公交车啊?”庞倩皱着眉头看他,“而且还得转车,早上公交车又特别挤,你行不行啊?” “那你说怎么办?”顾铭夕凝视着她,问。 庞倩思索了一下,想不出任何办法。 顾铭夕问:“你爸爸工作的事,还有商量余地吗?他有没有找过我爸爸呀?” “我不知道。”庞倩闷闷不乐,“我爸爸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去上班了,我每天上学,也没发现。中考考完我待在家,我爸爸每天还装着样子去上班,我都不知道这么热的天,他都跑哪里去了。要不是我去问他拿新房子的事,他和妈妈还不打算告诉我呢。” 顾铭夕说:“这样说来,时间也没有很久,不知道你爸爸的手续有没有办,这样吧,等下回家我去问问我爸爸,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办法。” 庞倩惊喜地看着他:“真的吗?你爸爸会帮忙吗?” “我爸爸和你爸爸从小就是好朋友啊。”顾铭夕笃定地说,“我爸爸现在在厂里职务挺高的,这点儿忙他应该会帮。” 庞倩高兴极了,心里又升起了希望,连声说:“顾铭夕你真好,你真好!你真是太好了!” 晚上,顾铭夕站在顾国祥书房门口,抬脚小小地叩了两下门。 顾国祥说:“进来。” 顾铭夕肩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顾国祥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台台式电脑,这是他半年前找人组装的,花了一万多块钱。 顾国祥看都没看顾铭夕,手指头在键盘上敲个不停,顾铭夕走到他身边,看到屏幕上是一篇文章,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问:“爸爸,这些字都是你打的吗?” 顾国祥翻了一页手边的书,没有抬头:“对,都是我打的。” “好厉害啊。” 顾铭夕由衷地赞叹着,顾国祥抬头看他,问:“找我有事?” “嗯。”顾铭夕站在顾国祥身边,低眉顺眼,就像个听话的学生面对着严苛的老师,他问,“爸爸,我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顾国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说,“我刚好也有点累了。” 顾铭夕笑了一下:“是这样的,爸爸,今天白天,庞倩和我说,庞叔叔下岗了。我看庞倩很伤心,所以想来问问你,庞叔叔的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听到儿子的话,顾国祥惊讶极了,惊讶得眼镜拿在手上都忘了戴。一会儿后他笑了起来,问:“是庞水生叫你来说的,还是庞倩?” 顾铭夕一愣,摇头:“不是他们叫我来说的,是我自己想问的。” 顾国祥冷冷地看着他:“你是觉得,爸爸现在在厂里有点儿地位,把你庞叔叔留下来是举手之劳的事,对吗?” “也不是……”顾铭夕发现父亲有些生气了,但他没打算就此放弃,继续说,“我只是觉得,庞叔叔很厉害的,他以前不是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么,我的自行车还是他帮我焊的呢,到现在都牢得很……” “你到底想说什么?”顾国祥戴上了眼镜,起身去角落里拿来一把折叠椅,打开放在面前,“铭夕,坐。” 顾铭夕有些忐忑地坐了下来,顾国祥拿过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悠悠地说:“爸爸也很久没和你谈谈心了,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手抚上了顾铭夕的肩,隔着布料,他轻轻地握了握他圆润的肩头,掌下有被截断的骨头,在皮肉底下茁壮地生长着,撑开了男孩子年轻的骨架,使他逐渐长大。顾铭夕说:“爸爸,我是想说,庞叔叔的工作能力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他会要下岗呢?你……” 他犹豫地看了顾国祥一眼,鼓足勇气说了下去,“你和庞叔叔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从小学到现在,庞倩也帮了我很多忙,庞叔叔碰到这样的事,如果可能,你能帮他一下吗?爸爸。” 顾国祥静静地听顾铭夕说着,偶尔喝一口茶,听完后,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摇头说:“铭夕,你真的还是一个孩子。” 顾铭夕快满十六岁了,个子已经窜到了176厘米,当然不乐意父亲把他当孩子看。但这时他也反驳不了,只是抿着嘴唇乖乖地坐着,两只脚的脚趾互相抵一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顾国祥说:“我知道庞倩对你来说很特殊,或许将来,你们也有发展些什么的可能。但是铭夕,你要知道,这个社会是非常残酷且现实的,有些东西不能光看表面。就拿隔壁的事来说,庞水生工作是没问题,但是你爱华阿姨呢?你爱华阿姨初中毕业,在做出纳,今年四十二,厂里给她配了电脑,让她学会用电脑做账,可是她怎么学也学不会。厂里改制,要让很多人工龄买断离厂,像你爱华阿姨这样的情况就是首当其冲。厂里完全可以雇一个大学毕业生来做出纳,会用电脑,懂英语,做事效率还高。我知道了这件事后找你庞叔叔好好地谈了谈,我们一致决定,由我从中调和,把你爱华阿姨留下,转到仓管岗位,再熬七八年也就退休了。为避外人的非议,就只有你庞叔叔走,因为你庞叔叔手里有技术,换个单位也能干,工资也许还比原来高。” 顾铭夕已经完全愣住了,顾国祥喝光了杯里的茶,笑道:“怎么?没想到?我就知道是倩倩找你来说的,两个毛孩子,什么都不懂。铭夕啊——” 他又一次拍拍儿子的肩,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还是太老实。其实,你应该多长点心眼,你说庞倩帮了你许多忙?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的两条手臂是怎么丢的?你怎么不想想,这几年,如果没有你,庞倩的成绩会升得这么厉害?她能考上重高?” 顾国祥的语气里满是不屑,顾铭夕又一次被震在了当场。关于受伤时的事,家里已经多年不提,这一次顾国祥提到,顾铭夕才知道,当年远在法国的父亲,原来一直耿耿于怀。 “爸爸,那真的不是庞倩的责任。”顾铭夕看着顾国祥的眼睛,“她那时候才五岁,那完全就是一场意外。” 顾国祥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铭夕,爸爸一直很奇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恨庞倩吗?” “我干吗要恨她呀?”顾铭夕说得又轻又缓,“当时,朱慧强的飞盘飞到了变压器上,我们都不懂,肯定是要爬上去拿下来的。如果我不去拿,就是朱慧强去,或者是东东去,小剑去,甚至可能会叫庞倩去。不管谁去拿,都有出事的可能,我也就是没了两只手,算是运气好了,要换别人,或许命都没了。” 顾国祥对于顾铭夕的解释,简直是觉得匪夷所思:“你还觉得自己运气好?” “爸爸,已经十年了。”顾铭夕看着顾国祥,说,“我现在是觉得,没有手,对生活的影响也不是特别大,你们用手做的事,我都能用脚做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念大学、找工作、找对象该怎么办?外面的社会有多残酷你知道吗?优胜劣汰,物竞天择,一切都是凭本事!现在大学生毕业都不包分配了,所有人找工作都要靠自己。就算爸爸能帮你安排一份工作,用人单位也不会是慈善机构,它发你工资,你就得为它创造价值,爸爸在职时也许说的话还有点分量,但爸爸退休了怎么办?也不过就十几年啦!” 顾国祥盯着儿子的眼睛,语重心长,“铭夕,你才十六岁,就算你活七十岁,你还有五十多年的路要走啊,五十多年,到时候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你怎么办?” 顾铭夕随口答道:“我住养老院去。” “哈!”顾国祥难以置信,“你就这点儿出息?” 顾铭夕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离开书房前,顾铭夕又看了一眼顾国祥的电脑,想到顾国祥说金爱华的事,问道:“爸爸,你能不能教我用电脑?” “你们学校不是有电脑课么?”顾国祥说,“我看过你课程表,初一到现在,每周都有一堂。” 顾铭夕咬着嘴唇,说了实话:“爸爸,其实……我从来没去上过电脑课,老师说我没有手,用不来电脑,所以我都是在教室里自修的。” 顾国祥默了好一阵子,问:“你连开机关机都不会?” “嗯。”顾铭夕难为情地点头,“我从来没碰过电脑。” 顾国祥拧起了眉头:“我知道了,让爸爸想想,怎么样让你学电脑。” 顾铭夕没法子将顾国祥对他说的“事实真相”告诉庞倩,这太残酷了,庞水生的事已经让她想不明白了,要是再让她知道是因为金爱华的糟糕而导致父亲下岗,她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啊。 就像每对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小孩是出类拔萃的一样,每个小孩也都希望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强大的,优秀的,万能的,能给自己挡风遮雨的。顾铭夕不想破坏庞水生和金爱华在庞倩心目中的形象,当庞倩问他时,他说:“对不起,庞庞,我爸爸真的没有办法。” 庞倩平时在顾铭夕面前时常撒野,但面对正事,她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小女孩,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迁怒顾铭夕。她只是耸耸肩,说:“我就知道,这事儿已经没救了。” 暑假里,顾国祥拿到了新房的钥匙,他借来一辆车,打算带妻儿去城西看房子。那一天是周日,正好是顾铭夕十六岁的农历生日,他迟疑着问父亲,能不能叫上庞倩一起去。 顾国祥说:“只要倩倩愿意就行。” 对于顾铭夕的邀请,庞倩觉得好烦,但最后拗不过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去了。 一路到城西,庞倩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下车后,她好奇地跟着顾铭夕一家进了那个新小区,房子刚交付,有很多业主来验房,许多都是厂里的熟面孔,看到顾国祥还会客气地打个招呼。 顾铭夕的新家在十六楼,顾国祥拿钥匙打开房门时,因为屋子里的窗都没关,呼啦啦的风一下子就灌了出来。庞倩瞪大眼睛看这间120平的房子,虽然现在只是灰色的毛坯房,但她还是能感受到,这房子真是很大。 顾国祥和李涵开始仔细地验房,顾铭夕和庞倩才不在意细节,他们兴奋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跑来跑去。 主卧带着一个大大的露台,客厅里也有一个阳台,除此之外还有三个房间,其中一个小一些,另两个面积相仿,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庞倩站在那间朝南的卧室里,对顾铭夕说:“选这间做你的房间吧!你看,多亮堂啊!”她趴在窗边朝楼下看,头发被十六楼的强风吹得乱七八糟,“还能看到楼下的公园呢,另外那间就只能看大马路,哎顾铭夕,听我的没错,就选这间了!” 顾铭夕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他站在庞倩身边,抬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眼睛熠熠生光。庞倩跑到房间正中,原地转了个圈,指手画脚地说:“这里摆你的床,这里是床头柜,这里是衣柜,然后这里是书架。写字台就摆在窗边啦,做作业的时候还能看看外面的风景呢!” 说完以后,她又羡慕了:“好大的房间啊,比我爸爸妈妈现在的房间都大呢,而且还在十六楼!” 庞倩真的是一个很容易快乐的女孩子,父母工作上的那些糟心事,她已经不介意了。看着顾铭夕要搬新家,住大房子,虽然她很舍不得,可心里还是为他高兴的。 没想到,顾国祥和李涵看了一圈回来后,把顾铭夕带到了朝北的那间卧室,顾国祥揽着顾铭夕的肩,说:“铭夕,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 庞倩刚想插嘴,顾铭夕就用眼神制止了她,他点头说:“好啊。” 庞倩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心里很有些为顾铭夕郁气,他的爸爸妈妈都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就已经替他做了决定了,这算什么嘛! 看完房子下楼时,庞倩问李涵:“阿姨,你们房间边上那间房,以后是叔叔的书房吗?” “不是。”李涵回答,“书房是那间朝西的小房间。” “那那间朝南的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呀?” 李涵笑笑,说:“那是备着的。” 庞倩更不懂了,为什么他们宁可备着一间房,也不让顾铭夕住。 回市里的路上,顾铭夕对庞倩说:“庞庞,今天我生日,晚上和爷爷奶奶他们在外面吃饭,你一起来吧。” “啊?”庞倩有些惊讶,再看看前座顾国祥和李涵的后脑勺,他俩都没表态,庞倩说,“还是算了吧,你们家里人吃饭,我不去了。” 顾铭夕说:“就是我爷爷奶奶和姑姑一家,你都见过的。” 第27章 夏夜晚风,诉我情衷(4) 庞倩犹豫不决,李涵回过头来说:“倩倩一起来吧,机会难得,明年这时候我们就不住金材大院了,你和铭夕很难再一起过生日啦。” 庞倩又有些伤感了,顾铭夕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左脚碰碰她的小腿:“一起来吧,好吗?” 庞倩终于点头:“嗯。” 顾国祥在市中心的一个酒楼定了一间包厢,傍晚时分,顾铭夕的爷爷奶奶和小姑一家都到了。顾国祥的妹妹叫顾国英,她的儿子董源比顾铭夕小一岁,这一年也是初三毕业。 董源学习向来不好,中考时报了一间普高,没考上,他又不肯去职高,顾国英还是托顾国祥帮的忙,为董源联系上了郊区的一所高中,交了赞助费准备入学。 庞倩见过董源,小时候,他们三个还一起玩过几次。在庞倩的印象里,董源和顾铭夕并不亲近,两人甚至有些不对盘。董源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很有些自以为是,但是他的那种自以为是和谢益的特立独行完全不一样,庞倩甚至觉得他有点傻。 再一次见到董源,庞倩吓了一跳,他现在居然胖了那么多!那肚子,那手臂,那大腿!整个身子都快要抵上两个顾铭夕了。 所有的人到齐后,顾国祥喊服务员点菜,他客气地把菜单递给父母,顾家二老说是眼花,转手就把菜单递给了顾国英,董源毫不客气地抢过菜单,说:“让我看看!” 然后,他就开始点菜,看着菜单上的图片,也不管冷菜、热菜、荤素汤的搭配,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光是猪肉大菜就点了五个:蜜汁小排、酱香蹄髈、广式叉烧、蛋黄子排和梅菜扣大肉。 顾国英说:“行了行了,拿给外公外婆看看。” 董源不乐意:“我还没看完呢。” 顾家二老笑眯眯:“没事没事,让源源点好了。男孩子现在长身体,是该多吃点肉。” 庞倩瞠目结舌,她刚好坐在董源和顾铭夕中间,小声地建议道:“点个尖椒牛柳吧。” 董源大声说:“尖椒牛柳有什么好吃的,你爱吃辣?那我点个辣子鸡好了。” 庞倩:“……” 顾铭夕的脚在桌子底下轻轻地碰碰她,她回头看他,顾铭夕很轻微地摇了摇头,还对着她笑了一下。 董源翻了很久的菜单才意犹未尽地递还给了顾国祥,顾国祥不动声色地又加了几个蔬菜和一条鱼,让服务员上菜。 菜陆续上来后,庞倩见识到了董源的胃口。蛋黄子排,他三口两口就吃掉一块,连着就吃了三块。酱香蹄髈,他说好吃,顾爷爷就让他从玻璃转盘上端下来,让他一个人吃。基围虾上桌时,董源夹了几个嫌太麻烦,干脆端起盘子刷拉拉拨了半盘到自己碗里,那风卷残云的架势,把边上的庞倩都看傻了。 只有顾铭夕吃得很少。 酒店桌子高,他本来就吃得不方便,又因为人多,李涵出于礼貌,干脆另外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顾铭夕的面前,帮他夹一点菜到小碗里,放在椅子上给他吃。 这样一来,顾铭夕就变成了背对着庞倩。庞倩偶尔扭头看他,心里替他觉得委屈。他是寿星,这是他的十六岁生日宴,可是他却没有上桌,只是一直低着头、伏着身体,用脚夹着椅子上的那一点点菜吃。 整顿饭,几乎都是顾国英一家在讲话。说到马上要开学了,董源还有这些那些没有买,顾爷爷听了以后,就对顾国祥说:“反正铭夕也要上高中了,你们也要给他准备新书包新文具,干脆帮源源一起买一套吧。” 李涵低着头没吭声,顾国祥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叫阿涵去买的。” 董源叫起来:“舅舅,我还想买台电脑!” 那时候电脑可不是便宜的东西,顾国祥淡淡地说:“铭夕也没有电脑。” 董源说:“铭夕有了电脑也用不来啊!” 顾国祥隔着桌子注视着他,目光逐渐变得森冷,董源估计有些怕了,撇了撇嘴低下了头去。 顾爷爷却说:“源源说的也没有错嘛,铭夕的确是用不来电脑,但是源源可以用啊。国祥,你就给他买一个好了。” 顾国祥不接腔,李涵忍不住了:“爸,买台电脑要一万块钱呢。” 顾爷爷不懂电脑的价格,听了以后吓一跳,但话出了口,收回来就太没面子了。他也不好说别人,直接对着李涵说:“一万块钱算什么,你这几年看病花的钱都不知道有几万了!还不是国祥挣来的。” 对于顾铭夕家里的事,庞倩其实是不了解的,她都不知道李涵得的什么病。但是顾国英马上就给了她回答:“嫂子,你还在看医生啊?医生怎么说?说起来我有个同学在e市三院上班的,三院不孕不育科挺有名的,要不我去托她帮忙,给你挂个专家号看一看?” 李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刚巧服务员来上菜,顾国祥沉声说:“别说这些了,吃饭。” 从头到尾,顾铭夕就没有转过身来,庞倩其实离他很近,有些时候,她莫名地想要接近他,于是右手就偷偷地伸到了他的背上。 她的手指贴在他尾椎骨的位置,他弯着腰,背脊绷得很紧,庞倩能碰到他背后清晰的骨头,还有紧实的肌肉。 顾铭夕自然是知道她的动作的,但他还是没有回过头来,仿佛这餐桌上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菜吃得差不多,李涵把生日蛋糕端到了餐桌上,顾铭夕终于站了起来,李涵为他点上了生日蜡烛,刚想去关包厢灯,顾爷爷说:“别弄这些了,把蜡烛吹了就行了。” 李涵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顾国祥,顾国祥看她一眼,说:“算了,别唱生日歌了。” 庞倩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一切,顾铭夕什么都没有多说,甚至没有人和他说句生日快乐,他就站在那里,弯着腰吹熄了蜡烛。 顾国英忙着切蛋糕,第一块递给了儿子董源。顾爷爷说:“源源多吃点,你舅妈把蛋糕买太大了,肯定吃不完的。一会儿源源你带回家去,明天可以做早饭。” 庞倩扯着嘴角看董源狼吞虎咽,已经无话可说。 顾国祥站在边上,揉揉顾铭夕的脑袋,说:“我们铭夕十六岁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直到这时,顾铭夕才轻轻地笑了一下,还回头望了庞倩一眼。 庞倩刚分到一块生日蛋糕,她尝了一口,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蛋糕。 晚餐后,众人散去,顾国祥开车把李涵、顾铭夕和庞倩送到金材大院后,还要去还车。他离开以后,李涵招呼两个孩子往楼道走,庞倩突然拉住了顾铭夕的衬衣下摆,顾铭夕回头看她,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很是明亮。 庞倩说:“我吃得太饱了,顾铭夕,你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盛夏季节,空气闷热而潮湿,就算有风刮过,也降不下一丝暑气。 可是在庞倩看来,和顾铭夕一起在街上散步出汗,也比之前在豪华酒店里吃的那顿饭来得爽快。 “董源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啊,像头猪一样。”庞倩在顾铭夕面前说话总是口无遮拦,“你知道吗?我有数他吃了几块排骨哦,蜜汁小排一共十二块,他一个人吃了七块!蛋黄子排,一共十块,他吃了五块!哦!还有那个大蹄髈,这么大个蹄髈啊!油得要死!他一个人全吃光啦!真是吓死我了。” 顾铭夕被她说得忍不住就笑起来:“你无聊不无聊?还去数他吃的排骨,那你自己吃得多不多?” “当然不多了,我没吃饱啊。”庞倩噘着嘴说,“谁叫你都不理我的,自己在那儿吃东西,也不转过来和我说说话,我都快无聊死了。” 顾铭夕站住脚步,看了她一会儿,认真地问:“真没吃饱?” 庞倩坏坏地笑了,食指在他面前晃晃:“咿……你也没吃饱,对不对?” 顾铭夕胃口是不小的,庞倩知道。 他脸红了,快速地别开脸去,庞倩追在他身边笑他、挠他:“大寿星大寿星,你有没有搞错?在自己的生日宴上还吃不饱!” 顾铭夕躲不开她的两只爪子,很是无奈:“好啦,别闹啦,我是没吃饱行了吧。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庞倩瞅瞅他身上的衬衣、中裤,揶揄地问:“你带钱了?” 顾铭夕:“……” 庞倩哈哈大笑,“刷”地从裤兜里摸出两张十块钱,一手一张在顾铭夕面前晃啊晃:“当当当当,我带钱啦!走,顾铭夕,我请你吃烧烤去!” 坐在露天烧烤摊油腻腻的小桌子旁,庞倩点了两瓶冰可乐,四块,十串羊肉串,十块,两碗炒面,六块。所有的钱都花光光,她神清气爽,脸上都是笑。 老板把吃的东西端上来,庞倩帮顾铭夕掰开了木头筷子,顾铭夕把右脚搁到了桌上,等着她把筷子塞进他脚趾缝里,庞倩突然说:“等等!” 顾铭夕瞪大眼睛看着她,庞倩嘻嘻一笑,说:“我先给你唱个生日歌!” 她拍着手唱起歌来,居然还唱得很大声,旁边桌的客人都盯着他们在看,顾铭夕脸烧得厉害,好不容易等庞倩唱完,才松了一口气。 第28章 夏夜晚风,诉我情衷(5) 庞倩还不罢休,拿起可乐撞了撞他面前的瓶子,清脆的一声“叮”,她笑吟吟地说:“顾铭夕,生日快乐!” 室外很热,她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小汗珠,刘海也贴在了额头上,但是在顾铭夕眼里,这样子的庞倩真是可爱极了。 庞倩帮顾铭夕擦干净右脚后,他们开动起来,大口大口地吃着炒面,吃得好香。为了方便,庞倩还喂顾铭夕吃羊肉串,他也不介意,就着她的手把肉咬下来。 正吃得开心时,烧烤摊老板端了两串烤香肠到他们桌上,庞倩愣愣地说:“老板,我们没点啊。” 老板笑哈哈地说:“今天七夕,又是这位同学生日,大哥请你们吃的。” 顾铭夕很不好意思,庞倩却欢呼起来:“谢谢老板!” 她的心情变得十分得好,吃光所有的食物,两个人一起肚皮圆滚滚地走回家。 庞倩还是忍不住问了顾铭夕有关李涵的事,顾铭夕说:“我妈妈那次流产后,医生说她比较难怀孕,这两年她一直在吃药调理。” 庞倩问:“你妈妈都四十多岁了,还要生宝宝啊?” “嗯。”顾铭夕点头,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光是我爸爸妈妈想要,我爷爷奶奶也想要。他们总是说,养儿防老,哪怕养个女儿也行,但是像我这样,以后不仅防不了老,也许还会变成家里的负担。” “胡说!才不会呢!”庞倩生气地叫起来。 顾铭夕好笑地看着她:“你这么激动干吗?我只是转述他们的话,又不是我自己这么想。” 庞倩心里很郁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顾铭夕偶然间抬起头,看到了夜空,他们正站在金属材料公司的厂房大门前,这个地方很开阔,也没什么灯光,天上的星星居然依稀可辨。 见顾铭夕一直在看天,庞倩也抬起了头,看了好半天后,问:“你在看什么?” “银河。”顾铭夕说,“你看到了吗?” 庞倩:“……” 顾铭夕鄙夷地看着她:“你不会连银河都看不出来吧!” 庞倩大叫:“我近视眼行不行啊!” “别骗人,你才没有近视眼。”顾铭夕略有些无奈,他无法手指夜空,指点给她看,只能说,“你看到头顶上那颗很亮的星星了吗?” “呃……”庞倩仔细看了一圈,手指一个方向,不确定地说,“那个?” “嗯。”顾铭夕笑了,“这就是织女星。” 庞倩眨眨眼睛,张大了嘴,又问:“那牛郎星呢?” “在银河另一边,喏,淡一点的那颗……看到了吗?” “没有。”庞倩急得要命,“我都没有看到银河!” “就是那一长团云雾一样的东西啦,我们在城市,的确不明显。”顾铭夕摇摇头,“亏你还看《圣斗士星矢》,《星座宫神话》……” 庞倩往他背上噼噼啪啪地拍了几下:“讨厌!这有关系吗?” 拍完了,她的手并没有放下来,而是搭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抬头看天。到了后来,她连另一只手也圈了上去,放松身体,双臂圈着他的脖子挂在了他的身上。顾铭夕浑身僵硬,他体会到少女柔软的身体贴在他身边,她的手臂粘粘的,有汗,身上的皮肤热乎乎的,与他肩颈处裸露的皮肤贴在一起,并不太舒服。 他还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清浅的呼吸里,还带着羊肉串的孜然味。她的身体重量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压在了他的身上,顾铭夕心脏跳得厉害,脸上的皮肤迅速升温,尽管他内心一点也不想放开她,但她要是再继续挂着,他就要出丑了。 顾铭夕扭了扭身子,佯怒地说:“放开啦,你不热啊!” 庞倩哼哼了两声,嗲嗲地说:“小气鬼,让我撑一会儿嘛,我吃太多了。” 两个人在外面晃了好一会儿,终于回了家。庞倩笑嘻嘻地扒在501的门后,从门缝里露出一个脑袋,对着顾铭夕挥挥手:“顾铭夕,晚安。” “晚安。”顾铭夕说完,庞倩就关了门,顾铭夕抬脚踢了踢自家的门,一会儿后,李涵为他把门打开。 他进了屋,第一时间去厨房喝水,大概是渴极了,他也不用吸管,不用脚拿,直接弯腰用嘴把杯子咬了起来,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这样的喝法,难免有水漏出来,顺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了衬衫上,李涵埋怨道:“衣服都弄湿了。” 顾铭夕弯腰放下水杯,扭着脖子,在肩头蹭掉了嘴边的水渍,说:“没关系,我马上就洗澡了。” 李涵站在厨房门口,说:“儿子,妈妈给你煮碗饺子吧,晚上你都没吃什么。” 母亲总是了解自己孩子的,顾铭夕心里觉得温暖,笑着说:“不用了,妈妈,我和庞庞在外面吃过夜宵了,炒面,还有羊肉串。” 李涵愣了一下,嘟囔道:“以后少吃这种路边摊,不卫生。” 顾铭夕笑笑:“我先去洗澡。” “要不要我帮你搓背?” “不用。” 顾铭夕洗完澡,为图方便,直接穿着一条内裤回房间,一进门,就看到李涵坐在他的床沿上,他吓了一跳:“妈妈!” 李涵抬头看他,眼睛红通通的,顾铭夕发现了她的异样,也顾不得穿衣服了,坐到她身边,问:“妈妈,你怎么了?” 李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儿子,今天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这几乎是明知故问,顾铭夕心里肯定有些不开心,但是他很想得开,尤其和庞倩一起吃了一顿夜宵后,他早就不介意了。 他和母亲很亲密,也就说了实话:“吃饭的时候是有点儿,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爷爷奶奶姑姑他们向来都是这样的啊。” 李涵注视着顾铭夕裸露的上半身,她的儿子真的长大了,身高身材都逐渐趋向于成年人,只是他那两个截断的肩膀,怎么看都还是那么刺眼。 她的手抚上了顾铭夕的残肩,顾铭夕没有躲,但皱起了眉:“妈妈……” “我有时候会做梦。”李涵说,“梦见你两只手还在,就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健康康的……” “妈——”顾铭夕拖长尾音打断了她,动着肩膀躲开了她的手,“拜托,不要再说这个了,好吗?” 李涵抹抹眼睛:“铭夕,我最近一直在想,我要是再生一个,你可怎么办啊,你爸爸以后会把什么留给你。我要是生不出,我们两个又该怎么办?你爷爷想再要个孙子,他都七十多岁了,你爸爸又孝顺,他自己也想再要个孩子。但是我都四十二岁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逐渐变得泣不成声。这样的话,李涵从没有对顾铭夕说过,她也不知道要和谁去说,她的这一份婚姻,如今已是如履薄冰。 李涵和顾国祥是自由恋爱,顾国祥追求她的时候,内敛又执着,彼时他是新进工厂的高材生,风度翩翩,志存高远。而她是厂里青年竞相追逐的厂花,容貌温婉,身姿婀娜。 一开始,顾爷爷是不答应这门婚事的,因为李涵是外省人,他希望顾国祥找一个本地姑娘,知根知底,过年走动也方便。 顾国祥和李涵并没有屈服于家里的压力,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还生下了漂亮可爱的顾铭夕…… 现在的李涵,早已没有了当年清纯秀美的容颜,她的身材虽然没有发福,但是脸上的皱纹很是明显,眼睛周围还长了一些斑。前些年她太过操劳,近几年她又有些抑郁,照着镜子时,她都快要认不得镜中的自己。 顾铭夕静静地坐在李涵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很想抱一抱自己的母亲,于是就凑过身子,将身体与她贴在一起。 他的脑袋搁在了母亲的肩膀上,良久,李涵终于抬起了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哽咽道:“儿子,你怎么那么命苦啊!” 顾铭夕心里有许多话想讲,翻来覆去,说出口的就只剩下了一句:“妈妈,我不命苦,我会争气的。” 李涵离开了顾铭夕的房间,年轻的男孩躺在床上发着呆。 其实,顾铭夕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要质疑他,觉得他根本就没有未来。他只是少了两只手,生活是有些不方便,但从没有令他陷入绝望过。 不能跳舞,可以唱歌;不能弹琴,可以画画;不能打球,可以跑步;以后做不来医生、警察、老师、司机、厨师……他可以做律师、漫画家、电台dj、股市操盘手……甚至像母亲说的那样做一名财务工作者。 顾铭夕还想学电脑,他没有手,但是有脚,他看过爸爸用电脑,相信自己一定学得会。 这世上没了双臂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其他的一些朋友,失明,或是失聪,不良于行,甚至是四肢瘫痪……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有些还在某个领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顾铭夕压着下巴看看自己残缺了十年的的双肩,无疑,他的身体会令人惊讶,甚至害怕,他做事的样子也会叫人心里不舒服,但是,对顾铭夕自己来说,这真的没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受伤截肢时年龄还小,也许是因为,现在的顾铭夕才十六岁,总之,面对家里亲戚长久以来的轻视和质疑,他心里存在更多的,不是委屈,不是生气,不是抱怨,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一股发自骨子里的——不服气。 第29章 鸵鸟螃蟹,小小离别(1) 高一开学,顾铭夕和庞倩第一次去学校,是顾国祥开车送他们去的。 顾国祥买了一辆车,黑色的桑塔纳,庞倩觉得他好厉害,那时候金材大院院子里停得最多的就是自行车和摩托车,私人小汽车真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到了学校门口,顾国祥居然没有下车,而是由李涵带着两个孩子进去。 很幸运的,顾铭夕和庞倩都被分在高一(2)班,庞倩看着墙上的花名册,一路扫下来都没看到谢益的名字,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高一(2)班位于四楼,教室里已有不少学生在了。这班里除了顾铭夕,庞倩一个都不认识,她背着书包进教室,一眼就看到了教室最后一排,靠着窗的那张特殊课桌。 那是庞水生找木匠定做的,同样的事,他已经干了第三次。顾铭夕在长高,他的课桌椅的高度也要实时调整,庞水生见到顾铭夕时,总是会拍拍他的背,大声说:“小伙子,抬头,挺胸,腰杆儿绷直!你写字总是弯着个腰,小心变驼背。” 庞倩走到这组高低组合的课桌边,很自然地就在普通高度的那半边课桌后坐了下来。 这样的举动在教室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庞倩前桌的两个男生回过头来,其中一个男生剃着短短的平头,身材挺壮实的,属于庞倩眼里特别“雄性美”的那一种,额头上还冒着几个青春痘。他犹豫着问:“同学,你干吗要坐这里啊?” “我干吗不能坐这里?”庞倩奇怪地问。 “我听说……”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们班有个男生是残疾人,说是没有胳膊的,他就坐这里。” 他指指那低了小半截的半边课桌。庞倩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说:“没错,我就是他同桌。” “同桌?”另一个男生很疑惑,他戴一副眼镜,黑黑瘦瘦,长得倒还不错,问庞倩,“你认识他呀?” “嗯。”庞倩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两个男生并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单纯的好奇。她的语气变得友善了一些,解释道,“我和他一个小学、一个初中的,一直是同班,还做过六年半的同桌。他去老师办公室了,一会儿就回来。” 两个男生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就笑起来,平头男笑着说:“我叫周楠中,你叫什么名字?” “庞倩,庞大的庞,倩女幽魂的倩。” “小倩!”眼镜男哈哈地笑,“我叫汪松。” 顾铭夕背着书包来到教室后门时,一眼就看到庞倩坐在了他的座位旁,他们已经有两年半不做同桌了,想到她又坐回了自己身边,顾铭夕的心情就变得愉悦许多。 然后,他看到庞倩在和前桌的两个男生聊天,他们回过身来,其中一个的手臂还搭在庞倩的课桌上,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似乎聊得很开心。 “铭夕。” 李涵叫他,顾铭夕回头,李涵帮他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领,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将衬衫拉得服帖一些。她说:“以后,上厕所的事,戴老师会安排男同学来帮你,当然,一切以自愿为原则,他们要是不乐意,你千万不要勉强。妈妈相信,班里二十多个男孩,总有几个会像简哲和刘翰林那样乐意帮忙的。” 顾铭夕点头:“我知道,妈妈。” “还有其他的事,有倩倩在,妈妈也比较放心。吃午饭,发课间牛奶,去别的教室上课拿课本之类的,倩倩都会帮你。” “我知道。” “在学校不要和同学吵架,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去告诉老师,回来告诉妈妈,千万别和人家对着干,你可打不过人家。” 顾铭夕无语:“妈妈,我不是小学生了,谁会欺负我啊……” “这可没准儿,有些孩子可坏了。”李涵敲一下顾铭夕的脑袋,“放学了记得和倩倩一起坐车回来,会比较安全。唉……就是以后搬家了怎么办。” 顾铭夕受不了了:“妈妈,你好啰嗦啊,你赶紧回去吧,爸爸还在外面等你呢,我也要进去了。” 李涵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他几句,才离开了学校。 顾铭夕在教室门口做了个深呼吸,从后门走了进去。教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顾铭夕抬头挺胸,尽量不去注意那些奇怪的目光,他只是看着庞倩,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身边。 他抖着肩膀,将书包抖到了课桌上,在椅子上坐下来后,又脱了脚上的人字拖,双脚搁在桌上,脚趾灵活地整理起了书包。 庞倩偶尔帮他搭一把手,他也没拒绝,周楠中和汪松又回过头来,友善地看着顾铭夕。顾铭夕对他们微笑,说:“我叫顾铭夕,你们叫什么名字?” 开学的头一个礼拜是军训,顾铭夕没有参加过小学和初中的军训,到了高中,他提出参加,班主任戴老师考量了一下,同意了。 大清早,庞倩和顾铭夕就出了门,两个人穿着迷彩服,背着水壶和饭盒走到公车站,按着大人给他们的指示,挤上了31路公交车。 车上人真多,庞倩差点被挤扁,她推着顾铭夕不停地往里面走,终于在后半车厢找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两个人贴着站在一起。 “难道以后每天都要这样啊?”庞倩抹了把额头的汗,见顾铭夕也是满脸小汗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帮他擦脸。 顾铭夕的样子有些不自在,庞倩也不管周围人乱七八糟的目光,抬头看车厢里贴的线路图,数了数,一共要坐九站。 “要命了。”庞倩想到这样的生活要持续三年,心都变凉了,“顾铭夕,都是你啦,我最讨厌挤公交车了,挤三年真会要了我的命,今天训练结束你得请我吃棒冰补偿我!”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着,顾铭夕默了一会儿,好心地提醒她:“庞庞,你不用挤三年的,我家新房子已经在装修了,我爸爸说,十月初就能装完,空两个月,十二月就能搬家了。 庞倩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几下子,说:“那以后你怎么一个人上学啊?” “坐公交车,把ic卡挂在脖子上,上车刷一下就行。”顾铭夕已经想了办法,“我家那边是总站,上车会有座位的,到了市里再转车,也只要再坐三站就行。如果第二辆车很挤,我大不了就走过去。” “顾铭夕……”庞倩憋了好半天,才说,“以后我不能和你一起做作业了,我要是考试垫底了可怎么办?” 顾铭夕想都没想就给了她回答:“你有不懂的,在学校时,随时可以来问我。要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那我周末去你家给你讲题,当然,得你愿意听才行。” 庞倩笑了起来:“我当然愿意的!” 一会儿后,她又说:“顾铭夕,咱俩以后考一个大学吧。” “嗯?”顾铭夕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眼里闪出了一丝光彩。 庞倩瞪他:“干吗!你不肯啊?” “不是。”顾铭夕低下头微笑,“那说好了,可不能反悔。” 庞倩用力地点头:“绝不反悔。” 军训很辛苦,下午时,太阳特别大,有好几个学生站军姿时中暑晕倒。学校怕出事,紧急通知让所有高一年级的孩子去教室避暑。 戴老师是个年轻的英语老师,她没有听领导的话,而是带着高一(2)班的学生在操场角落寻了个树荫处,围成一堆席地而坐。 一中操场边上种了几棵树,几十年来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太阳虽烈,树荫下倒也微风习习,降了不少暑气。 戴老师给班里同学做了自我介绍,又提出做一个小游戏,每个同学用英语做一番自我介绍,这个介绍也是与众不同,除了讲明自己的基本情况,还要用一种动物来表现自己。前一个同学介绍,后一个同学翻译,直至全班都讲完。 她是想要借此机会看看班里学生的英语水平。庞倩头都大了,她口语很烂,坐在顾铭夕身边,简直恨不得挖个洞钻到地下去。 戴老师随便指了一个男生,让他开头,男生倒也大方,站起身来,张口就说了起来:“我叫xxx,来自xxx中学,我爱好xx、xx和xx,我觉得我像一只狗,忠诚,活泼,敏锐……” 他说完后,戴老师点了他身边的一个女生做翻译,女生翻译完后,又做了自我介绍,能考上重高的孩子成绩都不赖,很快就掌握了游戏规则,一个接一个地说起来。 轮到庞倩时,她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就急匆匆地坐了下去。 戴老师手点顾铭夕:“那位同学,你来翻译。” 顾铭夕觉得为庞倩翻译真有点丢脸,但还是站了起来:“刚才那位同学说,她叫庞倩,来自源飞中学,她喜欢看书、读报和游泳,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螃蟹,因为……她姓庞。”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庞倩脸都红透了,低着头坐在那里,手指不停地揪着迷彩裤的裤脚。 戴老师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笑着说:“那轮到你自我介绍啦。” 顾铭夕点点头,清清嗓子就说了起来,他说得异常流利,仿佛早已经打好了腹稿。他的语速很快,发音很好听,庞倩根本就听不懂,说着说着,她看到戴老师面上露出了温柔的笑。 顾铭夕说完了,戴老师指着汪松说:“同学,你来翻译一下。” 汪松傻眼了,摸摸脑袋:“老师,我没听懂……我只知道他叫顾铭夕,来自源飞中学,其他的就……” “没关系。”戴老师又问了一个女生,“你能翻译吗?” 女生也红着脸摇摇头。戴老师问:“有哪位同学可以翻译的?” “我试试吧。”一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顾铭夕回头看去,一个小个子、戴眼镜的短发女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她长一张瓜子脸,样子很文气。 她对着顾铭夕笑了笑,大声地翻译起来: “我觉得我是一只鸵鸟,并不是‘鸵鸟心态’里那只自欺欺人的鸵鸟,会在敌人靠近时,把脑袋埋在沙土下,以为自己看不见敌人,敌人也看不见它。我认为自己是只鸵鸟,是因为,鸵鸟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大鸟类,它的翅膀已经退化,所以不能飞。但是,鸵鸟有一双很强壮的腿,它跑动的速度很快,腿部力量也很大,甚至可以用来抵御比它强壮许多的天敌。我像鸵鸟一样,我也没有翅膀,做事都要靠两只脚,但那又怎样?鸵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鸟,我相信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听她说着,女生说完以后,看了一眼顾铭夕,又看向了戴老师:“老师,我翻译完了,不知道翻得对不对。” 戴老师说:“那就要问顾铭夕同学啦。” 顾铭夕的脸色有些白,眼神深沉如海,他“嗯”了一声就坐了下来。 女生站在那里,微微地笑着。 庞倩拉拉他的空袖子,凑到他耳边问:“她都翻对了?” “嗯。” “你……你自我介绍说这些干什么啊?” 顾铭夕皱起眉,也凑到她耳边:“我以为没人会听懂的,很多单词初中里从来没学过,这是我自己以前写过的一篇英语日记,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听得懂。” 这时,那个短发女生已经用英语做起了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肖郁静,我来自e市五中,初一之前,我是在南非长大的。我爸爸是一个动物学家,现在在e市动物园工作,小学时,我家养了好多只鸵鸟当宠物……” 顾铭夕:“……” 庞倩听不太懂,又拉拉他袖子:“她说什么呢?她是不是也说到鸵鸟了?” 顾铭夕听得聚精会神、咬牙切齿:“别吵!” 庞倩往他腰上一拧,声音低低的:“顾铭夕,你敢凶我!” 肖郁静说自己像一只南非小羚羊,看着个子小小的,很温顺,跳起来却可以超过三米高。 在军训的过程中,庞倩终于明白,肖郁静为何会用小羚羊来形容自己。 她很灵动,但是她的那种灵动并不张扬。她看似娇弱,体力却相当好,站军姿半小时,好几个男生女生喊了报告出列休息,她都是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肖郁静似乎没有认识的人,很少与人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这个女孩绝对不是像她的外表看来那样文静——庞倩暗地里观察着她,在心里做了这样一个结论。 军训的内容不外乎站军姿、起步走、正步走、打军体拳、唱军歌之类,有很多练习的项目,顾铭夕都无法参与。 比如练习正步走时,教官分步骤教动作,会叫一排学生练摆臂,一二、一二、一二……这个时候,顾铭夕就只有站得笔直地在边上看着了。 (2)班的学生都挺友善,至少在庞倩看来,他们似乎挺快地就接纳了顾铭夕,不像初一入学时那样,有很多同学都不敢和他说话。 军训间隙休息的时候,有几个男生去上厕所,会过来问问顾铭夕要不要一起去。甚至,还有几个小女生来找顾铭夕聊天,其中有个女生长得挺好看,头发留得特别长,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麻花辫,她坐在顾铭夕身边,一脸温柔地问这问那,偶尔还会掩着嘴巴笑。 庞倩拿着水壶走到顾铭夕身后,顾铭夕没有看到她,正在认真地回答那个女孩的问题:“……数学啊,我是满分,物理扣了两分,化学满分,英语扣了四分……” 炫耀!庞倩在心里哼哼冷笑,那女生一脸崇拜地说:“你好厉害啊,那你为什么不去考广程中学呀?” 顾铭夕说:“我语文成绩不够好,我用脚答卷的,写字速度没你们快,写作文又比较花时间,所以每次考试时的大作文都写得不好……” “顾铭夕!” 顾铭夕听到庞倩的声音,转过头来,庞倩把水壶在他面前晃晃:“喝水吗?” “……” 因为军训,顾铭夕穿着球鞋,如果想要自己喝水,就得脱鞋,一会儿还得庞倩帮他系鞋带。如果不脱鞋,就得庞倩喂他喝水,两相权衡下来,顾铭夕回答:“不用了,我不渴。” 庞倩的眼睛眯了起来,顾铭夕一天才喝了多少水啊,这么大的太阳,大家都在操场上晒着,别人都喝了四、五瓶水了,他上午喝了一瓶,下午才喝了半瓶。 庞倩说:“你不喝我倒了。” 顾铭夕有些不解地看着她,边上的女生居然插嘴说:“顾铭夕,一会儿你要是口渴了,我帮你去灌水!” 庞倩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 顾铭夕终于捕捉到了庞倩“不开心”的眼神,绽开了笑:“干吗倒了啊?去灌个水还得跑老远呢,我把它喝了吧。” 第30章 鸵鸟螃蟹,小小离别(2) 他正说着,麻花辫女孩惊喜地叫起来:“哇!顾铭夕,你有两颗虎牙哎,好可爱哦!” 庞倩已经把水壶递到了顾铭夕嘴边,她斜着壶身慢慢地喂着他,边上的女生悄悄地打量着他们。庞倩突然使了坏,水壶一斜,水就哗啦啦地倒了出来,顾铭夕来不及躲,脸上、脖子和迷彩服前襟都被弄湿了,还被水呛得咳嗽了几声。 他的样子很狼狈,庞倩却无辜地看着他:“对不起,手抖了一下。” 顾铭夕知道她是故意的,气呼呼地瞪着她,庞倩冲他做了一个鬼脸,满足地拿着水壶转身跑了。 麻花辫女孩皱着眉头看着庞倩的背影,小声嘟囔:“她怎么这样啊。” 见顾铭夕衣服湿了,她拿出纸巾想帮他擦,顾铭夕直接站起来躲开,说:“不用擦了,天气热,很快就干了。” 女孩有些失望地缩回了手,问:“刚才那个同学,是你女朋友吗?” 她问得那么直白,顾铭夕当然否认:“不是。” “我看你们关系很好呢,来去都一起的,军训时还一块儿聊天,在教室都是同桌。” “啊,是啊。”顾铭夕觉得有汗水滑下了脸颊,扭着脖子在肩头蹭蹭,说,“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是邻居,她就像我妹妹一样。” 好不容易熬到训练结束,庞倩已经快要累趴下。和顾铭夕一起走出校门时,她转个弯就进了一家小卖店,趴在冰柜上挑起了雪糕。 很纠结地选了一个巧克力蛋筒,庞倩拿去柜台付账,刚拿出一张五块钱,老板就指着边上站着的顾铭夕说:“这个同学已经付过啦。” 说罢,他把找钱塞进了顾铭夕的裤子口袋里。 庞倩舔着蛋筒,噘着嘴说:“早知道我选个贵的了。” 顾铭夕抿着嘴笑了起来。 他们一起走去公车站,庞倩问顾铭夕:“刚才那女生叫什么名字?” “肖郁静。” 庞倩一愣:“我说的是后来那个扎麻花辫的。” “哦,蒋之雅。” 庞倩瞥他:“咦?顾铭夕,你把女生名字记得很熟嘛。” “男生的名字我一样记得啊。” “欲盖弥彰!” “喂!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好吗!” 回家的31路公交车上,很幸运的,他们在后排得了两个位子,大强度地训练了一天,随着公车的摇晃,庞倩开始打瞌睡了。 她的脑袋晃来晃去,顾铭夕看着她向自己靠过来了一点,悄悄地把肩膀凑了过去。庞倩的脑袋碰到了他的肩,身体逐渐放松下来,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顾铭夕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窗外,年轻的女孩在他肩头均匀地呼吸着,她的睫毛纤长,小鼻子翘翘的,顾铭夕突然觉得,九站路,太近了。 有十九站路才好呢。 e市一中有一个食堂,学生们的午餐不像初中时那样在教室解决,而是充值饭卡去食堂吃。 庞倩承担了帮顾铭夕打饭的工作。两个人一起排队到窗口,她递上两个饭盒:“一个二两饭,一个四两饭。” “二两饭那个,要一块红烧大排,一份炒青菜,唔……再一个荷包蛋。” “四两饭那个,要一份盐水鸡腿……顾铭夕,你要番茄炒蛋,还是干菜刀豆?” 顾铭夕:“番茄炒蛋。” 庞倩对着打饭的大师傅笑眯眯:“番茄炒蛋,叔叔,给我蛋多一点啊!” 她端着两个饭盒和顾铭夕一起找座位时,碰到了一个人。 “谢益!” 谢益回过头,看到庞倩和顾铭夕就挥了挥手:“嗨,螃蟹,顾铭夕!哎你们找个位子,一起吃饭!” 三个人把饭盒放在一张桌子上,边吃边聊。食堂的桌椅对顾铭夕来说还算方便,他的右脚搁在桌上,脚趾夹着勺子,低着头到饭盒边,饭菜就被他拨进了嘴里。 庞倩已经知道谢益在高一(8)班,问:“你班里有我们以前的同学吗?” 谢益摇头:“一个都没有,我那天看了花名册了,咱们以前(6)班的,考进一中的只有五个,凌涛在(4)班,王晨飞在(9)班。” “啊,都不熟哎。”庞倩略有些遗憾,“孙明芳都没考好,她也是填了一中的,分数不够,调剂到普高去了。哎顾铭夕,简哲是不是也填了一中?” 顾铭夕点头:“嗯,差了三分,没考上。” 庞倩叹气:“真可惜,他成绩向来比我好。” 谢益说:“知道不?你们(2)班最卧虎藏龙,听说这一届考进一中的前五名全在(2)班。” 庞倩一愣:“难道(2)班是快班?” “那我不清楚,但不会那么巧吧。”谢益说,“前五名啊,全在一个班,到时候摸底考就知道了。” 庞倩心里突然起了一个不详的预感,她想到了那次英语自我介绍,班里绝大部分同学的口语都很棒,她都不太听得懂。老天!她不会又是因为顾铭夕而被“恩准”进了(2)班吧! 吃完饭,庞倩和谢益一起去洗饭盒,顾铭夕在食堂外面等他们。 水槽边都是人,排队时,谢益对庞倩说:“刚才顾铭夕在,有件事我不好问你。螃蟹,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学校乒乓球队?” “啊?!”庞倩惊讶极了,“我?我那么菜鸟的!” “你已经不算菜鸟啦,我昨天还去队里练了一下,你知道啊,乒乓球是一中的特色嘛,结果队里水平好的真没几个,你上阵绝对不会垫底。” 庞倩心动了:“怎么加入呀?” “要报名,然后会有个选拔赛,大概录取比例三比一,并不难。” 庞倩眨眨眼睛:“你觉得我能过选拔赛?” “你用你的螃蟹发球去吃他们!”谢益笑着说,“横行霸道,所向无敌!” 庞倩是个行动派,第二天就按照谢益的提示递交了报名申请。 对于她的行为,顾铭夕不予置评,只是说:“到时候,我去看你比赛。” 军训最后一天的阅兵式,顾铭夕没有参加,他在方阵里太过醒目,不利于班级争名次,尽管戴老师让他参加,但顾铭夕还是自动退出了。 他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做一个合格的观众,看到庞倩走在队列里,她个子不高,在那一排由矮到高里排倒数第二。 她走得很卖力,精神抖擞,小胸脯骄傲地挺着,瞧着倒是有模有样的。 轮到谢益的班级入场,顾铭夕看到谢益做了旗手,经过主席台时,起步走变成了正步走,谢益“刷”地一展班旗,昂首挺胸地走在阳光下。 他真的很帅,顾铭夕不得不承认。 军训结束后的第二天,一中乒乓球队新队员选拔赛就举行了,顾铭夕去看庞倩比赛,周楠中和汪松也去了,甚至还有蒋之雅。当然,她是跟着顾铭夕去的。 庞倩很紧张,谢益在场边指导着她:“你相持球不好,尽量用发球去吃她,三拍之内见胜负,过三拍就甭打了,平白浪费体力。”谢益凑近庞倩,“就碰运气,把角度打刁,对方也紧张,看你这样还以为你是高手呢。” 庞倩:“你的意思是我其实是菜鸟?” 谢益哈哈大笑:“菜鸟倒还不至于,顶多算个菜螃蟹。我和你说啊,你干脆学邓亚萍打球,气势上压倒人家,螃蟹,你可是我徒弟,别给师父丢脸。” 庞倩脸红了:“那我输了怎么办?” “输了就输了呗,反正以后我在队里,你想打球就来找我。”谢益把球拍递给她,“用我的拍,反正你不认拍,我的拍肯定比学校统一的拍子好。” 庞倩听了谢益的教诲,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场,她先发球,学着谢益的样子吹吹球拍,突然“呀”地尖叫了一声,把球台对面的女孩吓了一跳。 然后,她就把球发出去了。 就是谢益教她的发球技巧,拍子轻轻一拉,小球带着转儿地击在了桌台角落里,那女孩连动都没动。 “呀呀!”庞倩握着拳头尖叫一声,蹦来跳去,颇有职业乒乓球运动员的风范。 谢益在旁边差点笑昏过去,顾铭夕看的一头汗,嘴角都抽起来了。汪松调侃道:“真没看出来啊,小倩打球是这么有风格的。” 第一场球,对手几乎是被庞倩吓输了的,庞倩欢天喜地地下了场,与谢益击了下掌,然后就跑到了顾铭夕身边,喝了半瓶水,开心地说:“顾铭夕!我赢了!” 蒋之雅在边上撇撇嘴:“你叫得整个球馆都听得到啦。” 庞倩扬起下巴:“这叫气势,你不懂。” 可是第二场球,庞倩的气势就不管用了,对手女孩显然球技比她高超,球风又稳健,庞倩的尖叫声吓不倒她,也不能在三拍内拿下她,很快就输了比赛。 她垂头丧气地把球拍还给谢益,谢益说:“没关系,我帮你在教练那里争取争取。” 顾铭夕看着庞倩,她眼睛红红的,真有点输不起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说:“别伤心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本来就没练过,打进第二轮已经很好了。” 庞倩郁闷地看着他,顾铭夕想了想,趁着没人注意,在她耳边轻声说:“过些天我送你一块好点儿的乒乓球拍吧,你好好练。明年,老队员退队了,你再来试试。” 庞倩:“好的乒乓球拍很贵的。” “唔……”顾铭夕说,“就当是预支明年的生日礼物。” “我今年生日才刚过哎!”庞倩跳起来,“圣诞礼物还差不多!” “好吧,圣诞礼物。”顾铭夕对着她笑起来。 结果,还没等顾铭夕去买来乒乓球拍,谢益已经给庞倩带去了一个好消息,经过沟通,庞倩被乒乓球队录取了。 庞倩心情好到爆,觉得高中生活简直太过美妙。但紧接着,她的心情就跌到了谷底。正式上课后,一中给高一新生进行了一场摸底考试。结果出来后,庞倩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鸡头、凤尾。 她终于相信年级前五全在他们班。 肖郁静以无懈可击的语文、英语成绩和稳定发挥的数理化成绩名列年级第一。第二名是个叫吴旻的男生,而顾铭夕,只是年级第四。 至于庞倩,在全班五十二个同学里,华丽丽地考了一个——倒数第一。 放学后,庞倩犹如行尸走肉,走路都是飘的,顾铭夕怎么安慰她都没用。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都快要哭了:“谁说考上重高就一定能考上大学的!顾铭夕,我将来估计考不上大学了!” “怎么会啊。”顾铭夕无语,“这才一次摸底考,你暑假时是不是一点题都没做?” 庞倩像看怪物似的看他:“你暑假时还做题了?” “做了一些奥数题,还背了英语。”顾铭夕叹气,“你一点不看书,一点不做题,摸底考考不好很正常啊。放心啦,正式上课后你会追上来的,要是有不懂的,我给你讲。” 听他这么说,庞倩心里略微放心。身边坐着顾铭夕,隔壁住着顾铭夕,她就像是自带了一个免费家教老师一样,碰到听不懂的知识点,真是一点都不需要担心。 正式上课后,庞倩发现,高中里的科目变得难了许多,数学从函数开始,这本来就是庞倩的弱项,理解起来实在有些晦涩。 于是顾铭夕的任务也加重了许多,他要保证庞倩弄懂数理化新增的知识点,还要督促她背诵越来越多的英语单词和课文,除此以外,他还要管住自己的学习,练习用脚写字速度,外加做大量的习题。 课余时间,顾国祥已经开始教顾铭夕用电脑,他定做了一张低一些的电脑桌,顾铭夕坐在桌子前,双脚搁在桌上,右脚操纵鼠标倒是不难,只是在键盘上打字时,他只能用双脚的大脚趾和二脚趾,速度要比常人慢许多,还很笨拙。 顾铭夕练得很刻苦,他知道父亲的要求很高,就考大学来说,不是随便考上一间大学就能算数的。顾国祥明确要求顾铭夕考上重本,最好是985院校,退一步也得是211院校。 因此,顾铭夕开始觉得时间有些不够用,庞倩每晚会来和他一起做作业,他还得负责为她讲解。在她来之前,顾铭夕会快速地吃饭,练习一小时电脑。等她离开后,他才能忙自己的事,通常要过了凌晨十二点才睡觉。 早上六点,他就得起床。 这样的生活很累,却也充实。只是偶尔,顾铭夕会有一丝迷茫。他记起庞倩对他说过的话,是关于谢益。那时候庞倩和谢益熟了许多,她到顾铭夕家来做作业时,会告诉他一些谢益的事。谢益兴趣爱好特别广泛,除了打乒乓球、拉小提琴和看动漫,他还喜欢养狗,喜欢打游戏,甚至喜欢打牌。 据谢益自己说,他每天放学回家后,先玩会儿游戏,再吃饭,然后出门遛狗。回来以后做作业,通常九点多就能做完,接着他会练一会儿小提琴,看一会儿漫画,最后睡觉。 顾铭夕问庞倩:“谢益那么晚练小提琴?邻居不得吵死啊。” 庞倩就用一种“你真没见过世面”的眼神看他,说:“谢益家住的是别墅,独门独院的,他说他练琴的房间还特地做了隔音处理,外面根本听不到。” 那是谢益的生活,潇洒自在,快乐随性,他好像从来不会花很多时间去学习,但每次考试成绩总是不赖。 顾铭夕无法想象自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他知道自己不笨,甚至还挺聪明,学习对他来说算是游刃有余,但如果一直要保持前列,他明白,自己必须要更勤奋,更刻苦,更努力。 庞倩加入校乒乓球队后,每周二、四放学后要去体育馆训练一小时。 顾铭夕要等着她一起回家,他不乐意在教室等,每次都会去球馆,一大堆人在那里打球打得火热,顾铭夕就坐在边上抓紧时间背英语。 庞倩在乒乓球队认识了一个女孩,叫郑巧巧,来自高一(5)班,她和庞倩是练球的搭档,自然就注意到了顾铭夕,没轮到球台时,两个女孩在边上聊起天来。郑巧巧问庞倩:“顾铭夕和你是什么关系呀?” 开学一个多月,顾铭夕的大名已经全校皆知,因为他没有手臂,还因为他成绩优异,长得又帅气。 庞倩说:“他是我同桌啊。” “同桌还得等你练完球?” “我和他是邻居,我得和他一起回家的。”接触多了,庞倩挺喜欢大方爽朗的郑巧巧,说,“他没胳膊嘛,一个人坐车不大方便的。” “这倒也是。”郑巧巧看着远处的顾铭夕,他独自一人坐在休息椅上,腿上摊着一本英语书,闭着眼睛在那儿背诵,忍不住说,“他好用功啊,每次来等你都在那儿背书,他是不是个书呆子啊?” “当然不是了!”庞倩说,“顾铭夕这人其实挺有趣的。” “哪儿有趣?” 第31章 鸵鸟螃蟹,小小离别(3) 郑巧巧这么问,庞倩反倒答不出来了,说:“反正,和他在一起一点都不无聊就是了。” 这时,谢益走到了她们身边:“你俩不练球,还聊天,偷懒呢!” 庞倩说:“没有台子啊。” “没有台子和我说,我帮你安排呀。”谢益打球打得一身汗,脸上满是运动之后的红晕,对庞倩说,“螃蟹,你可是我徒弟,师父我会罩着你的。” 庞倩嘻嘻地笑了,手指在衣摆那儿扭啊扭。 教练在远处喊了一声谢益,谢益小跑着就去了。他十六岁了,真正是个青葱少年,个子比顾铭夕都要高,一张脸如美玉般细腻精致,五官无可挑剔,身材又好,简直就是集齐了上天对一个人的所有恩宠。 庞倩的视线追随着谢益的身影,直到他跟着教练走去了球馆外才收回。郑巧巧看了她一会儿,问:“谢益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一个小学,一个初中的。”庞倩脸一红,急忙解释,“初中是同班,我一直坐他前面的。” “喔,螃蟹——”因为谢益叫庞倩为螃蟹,队里的人就都跟着他喊螃蟹了。郑巧巧说,“你是不是喜欢谢益?” 谢益——他是庞倩从小到大认识的所有男生里最特别的一个,是偶像,是王子,是明星。少女庞倩对谢益不敢抱有幻想,虽然她看了许多关于灰姑娘和王子的动漫故事,但还没有不切实际到认为谢益会喜欢上她这样的地步。 对于郑巧巧的问题,庞倩当然是不会承认的,她装着听到了一件好笑的事般,哈哈哈地笑个不停,说:“是啊是啊,我是喜欢谢益啊,全乒乓球队的女生都喜欢谢益好吧!” 练完球,庞倩收拾了书包走去场边。顾铭夕依旧坐在那里,垂着脑袋,腿上摊着一本英语书。庞倩走到他身边才惊讶地发现,顾铭夕居然睡着了。 球馆里很是热闹喧嚣,很多人扣了好球还会大声地喊叫,但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顾铭夕睡着了。 庞倩伸手搭上了他的肩,顾铭夕身子一颤,猛地抬起头来,腿上的书掉到了地上,庞倩将之拾起,看着他小梦初醒般的迷茫表情,问:“你晚上在做贼啊?在这儿都睡得着。” 顾铭夕也不管边上人的眼光,右脚抬到眼前,用脚背抹了抹眼睛,说:“昨晚就睡了四个小时,太困了。” “四个小时?!”庞倩惊呆了,“你在干吗呀?” “做一份卷子,太难了,一不留神做完都一点多了。” “顾铭夕你越来越没救了。今晚我不去你那儿了,你早点睡觉吧。” “不行。”顾铭夕抬头看她,眼神不容置疑,“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 庞倩说:“就一天没关系的,我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帮顾铭夕把书塞进书包里,又将书包背到他肩上,帮他把运动衣的衣袖拽出来,整理得服帖一些。 顾铭夕还是摇头:“不行。” “为什么呀?” “庞庞,我就快搬家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声音低低地说着,“晚上你来吧,今天的作业有些难的,我不给你讲,我怕你不会做。” 他很倔强,庞倩完全没辙。 两个人走到校门口时,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快速地掠过,那是一辆专业赛车级别的自行车,车把很低,谢益弯着腰伏在车上,回头朝庞倩和顾铭夕挥手:“拜拜!” 这时是十月中旬,气温低了许多,但谢益身上却穿着短袖,他把外套系在腰上,骑行时,臀部偶尔会抬离自行车,那车的速度真快,庞倩还没来得及说声拜拜,谢益就像阵风似的没影了。 她不会再像初一时那样,在顾铭夕面前说“谢益太酷了”,她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个少年消失了的街道拐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走吧,顾铭夕。” 回去的公车上,他们有座位。顾铭夕说自己睡一会儿,庞倩训练累了,也把脑袋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她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公交车开啊开,她很快就在顾铭夕的肩头睡着了。而顾铭夕,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车窗外晚高峰的繁忙街道,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面上透着疲惫的神情。顾铭夕知道,自己和他们也是一样。 这的确有些可悲,但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有多少人能像谢益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尤其是他,顾铭夕,他这辈子最大的目标,其实就是让自己能够像大多数人一样地生活。 谢益是特别的那一个,但顾铭夕一点也不想特别。 期中考试时,庞倩的成绩有了些微的进步,考了全班倒数第六。 谢益知道了她的分数,说这个成绩在(8)班应该是中等偏下一点点,绝对不至于垫底。庞倩又去问了郑巧巧,郑巧巧也说,庞倩的分数要是在(5)班,就是中等水平。 庞倩更加肯定,她会被分到可怕的(2)班,就是因为顾铭夕。 顾铭夕考了年级第三。对于这个名次,他嘴上不说,但是庞倩知道他有些失望。顾铭夕已经很拼命,但依旧没有超越肖郁静和吴旻。 肖郁静在(2)班就像是个异类,她并不冷漠,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待人接物客气而有礼貌。但是在班里,显然她的人缘并不太好。 庞倩觉得,男生疏远她,是因为她成绩实在太好,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而女生疏远她,就更简单了,肖郁静家境不错,衣服虽然穿得简单,但仔细看都是商场里不错的牌子,加上她长得秀气,还有那逆天的成绩和浑身散发出的高冷气场,谁吃得消和她一块儿玩啊。 肖郁静似乎很无所谓,每天都是独来独往,除了同桌,她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成天就是埋头在座位上不知在干啥。 有一次庞倩装作不经意地经过她身边,悄悄看了眼她在做的事,直接被吓死。 肖郁静居然在看一本英语原版小说。 庞倩对顾铭夕说到这件事时,都快要哭了:“(2)班太可怕,都是外星人!我要换班啊啊啊!” 十一月底时,庞倩发现隔壁的502似乎忙碌起来了,每天都有很多人上门来,直到有一天,庞倩看到,有师傅把隔壁的空调拆走了。 她去顾铭夕家里做作业时,发现他的房里凌乱了许多。顾铭夕告诉她,他快要搬家了,正在整理东西。 顾国祥一家正式搬走是在十二月上旬的一个周末上午。 因为顾国祥的职务关系,他要搬家,厂里有的是人来帮忙。一辆金属公司运货的箱式卡车停在楼下,厂里的职工一拨一拨地上楼来,帮着把一些需要继续用的家具、家电搬下去,还有李涵整理出来的一箱箱衣物用品。 外面吵吵闹闹了一个早上,庞倩却只是闷在被窝里睡觉,这几天有冷空气,外面好冷啊,还是被窝里暖和。 庞水生也去隔壁帮忙了,金爱华进来叫庞倩:“倩倩,铭夕找你。” 庞倩把头缩到了被子里:“跟他说我在睡觉。” “都几点了你还不起来,铭夕要搬走了,你不去和他说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天天在学校见着呢!”庞倩就是不把头露出来,“烦死了,我要睡觉!” 到中午的时候,隔壁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庞水生搬着个大纸箱到了庞倩房里:“还没起?!”他把纸箱摆在地上,“喏,铭夕说这些东西都送给你,说都是你喜欢的。” 庞倩一下子就坐了起来:“顾铭夕呢?” “都下去啦,车子快开了吧。” 庞倩掀开被子就下了床,穿着棉毛衫裤奔到了主卧的阳台上。 她打开窗,趴在栏杆边,冷风一下子就刺痛了她的脸颊。她看着楼下那辆庞大的卡车,几个人正在最后装车。她还看到了顾铭夕,一个工人正在帮他上车——卡车的载人车厢很高,需要拉着扶手才能上,顾铭夕被别人托着腰送上了车,坐在车窗边,他突然抬头向五楼望来。 庞倩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下子就蹲了下来,藏在了栏杆后。 然后,楼下就响起了卡车巨大的引擎发动声。由近及远,庞倩终于站了起来,看着那辆载着顾铭夕的车驶离了金材大院。 她呆呆地看了许久,庞水生拿着外套去给她披上时,发现自己的女儿早已泪流满面。 顾铭夕留给庞倩的一箱子东西,大部分都是旧的。 庞倩坐在纸箱边,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拿。箱子里最多的就是漫画书,成套成套的漫画,八成新,都是庞倩初中里喜欢的作品。当时她没钱买,顾铭夕就买下了,对她说想看了就去他家拿。现在,他搬走了,就把这些漫画送给了她。 还有一个随身cd机,松下的牌子,庞倩知道这非常贵,李涵买来时花了近两千块。庞倩知道顾铭夕为什么会把这台cd机送给她,因为从这台机子买来至今,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庞倩在听。 和cd机放在一起的,还有十几张流行歌手的专辑,这些也都是庞倩喜欢的歌手,她记起自己和顾铭夕一起逛音像店时,总是会拿起一张专辑说:“顾铭夕,这张的主打歌很好听哎!我在电台听过很多遍。” 顾铭夕就说:“是吗?那我买回去听听看。” 庞倩会厚着脸皮说:“你听完了借我也听一下。” 顾铭夕会撇开头,说:“不借。” “你真小气!” 最后,他当然不会小气。 而最后的最后,这些庞倩喜欢的专辑,他都留给了她。 另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比如特别精致的小沙漏、水晶苹果、日漫手办,还有一本厚厚的速写本。 速写本里全是庞倩喜欢的日漫人物,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顾铭夕帮她临摹漫画前,需要打草稿。而这本速写本,就是他的草稿本。 “真是把我这儿当垃圾堆了。”庞倩嘴里这么说,鼻子却又酸了起来。她把箱子里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乒乓球拍。 “总算还有一样新东西。”庞倩把球拍拿出来,握在手里挥了一下,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在乒乓球队训练时,谢益看到了她手里的拍。 “哇哦,你什么时候买的?”谢益把庞倩的球拍拿在手里仔细看,还拿了个球颠了几下。球拍的底板是原木色的,看着并不起眼,上面贴着红色的胶。 庞倩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回答道:“别人送我的。” 谢益说:“你这块拍子得有大几百,对初学者来说很不错了。” 月零花钱为六十块的庞倩同学吓坏了:“大、大几百?!” “对,起码八百,甚至可能上千。”谢益把拍子上的logo指给她看,“斯蒂卡,瑞典的牌子,贵是贵一点,用起来还是不错的。” “怎么会要那么贵?”庞倩瞪大眼睛,“我在超市看到红双喜的拍子,只要三十块!这有啥两样啊!” 谢益的手指弹一下她脑门儿,“地摊上手表十块钱一块的都有,商场里的手表都成千上万的,不都是看个时间,你说有啥两样?” 庞倩正色回答:“我的确觉得没啥两样。” 谢益笑死了:“说不过你,好好练球,别浪费了拍子,还辜负送你拍子的人。” 他的话才说完,庞倩的视线就习惯性地向场边望去了,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再看到那个人。 她这才记起,顾铭夕搬家了,放学后他已经独自离开,不再来球馆里等她了。 顾铭夕新家所在的小区叫金材新苑,它在e市一中的西面,而金材大院则在一中的东面。 这就意味着,放了学,庞倩和顾铭夕一起走出校门,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再也不会同路了。 晚上回到家,庞倩对于这块大几百的球拍久久不能释怀,偷偷地给顾铭夕家打电话,电话是顾国祥接的,听到是庞倩,语气就不太好,但还是叫来了顾铭夕。 一阵电话交接声后,顾铭夕清逸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里透着欣喜:“庞庞?” “嗯,是我。”庞倩的声音闷闷的。 “是碰到不会做的题了吗?哪一科?你跟我说。” “不是……”庞倩咬着嘴唇和他说实话,声音低低的,“我就是找你聊聊天。” “啊?”顾铭夕很惊讶,随即也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了?” 庞倩对顾铭夕抱怨起来:“今天谢益告诉我,你送我那块球拍好贵的,你干吗要给我买这么贵的球拍啊?你爸爸妈妈知不知道的?要是被我爸爸知道我拿了你这么贵的礼物,他肯定要骂我的。” “你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我打电话?”顾铭夕慢悠悠地说,“你放心,他们不知道的,这是我用零花钱买的,我平时用钱不多,时间长了就存了一点。” 庞倩心里还是很不好意思,又说:“还有,你搬家就搬家嘛,把这么多东西都留给我做什么?还有那台cd机,你妈妈难道不会发现它不见了吗?” “我一个人出门,听歌也不方便的。”顾铭夕的声音里带着笑,“以后有机会和你一起出门,你把它带上,我们像以前一样,一人听一个耳塞啊。” 庞倩一下子不知该怎么说了,顾铭夕听她不说话,问:“怎么,我送你那些东西,你不喜欢吗?虽然都是旧的,但是……其实也都是被你弄旧的。” “胡说!”庞倩懊恼地叫起来,“对了顾铭夕,我还没问你呢!那几大本新概念英语,数理化题库,你送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嘛!” 日子慢悠悠地过去,当街边的法国梧桐只剩下了光光的树枝,e市进入了寒冬,金材大院有更多的人家陆陆续续地搬去了金材新苑。 庞倩开始骑自行车上下学,去车棚里拿车时,她明显地感觉到,车子的数量越来越少了。 传达室的曾老头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房门口抽烟,架着煤饼炉煮东西,一条叫旺旺的小狗乖顺地趴在他的脚边。庞倩骑车回来时,会与他打招呼:“曾爷爷!” 曾老头就笑呵呵地说:“小胖胖,铭夕搬走了,就剩你一个人啦。” 除了宿舍的搬迁,工厂的搬迁也开始进行。城西的新厂房已经投入使用,面积要比市区的旧厂房大许多,设施也更先进,还配了一幢高规格的办公大楼。 只是,这一切都和庞倩的小家庭无关了。 庞水生经顾国祥介绍,去了一家私企上班,还是从事电焊工作,工资的确要比以前高,但工作强度也变得很大,三天两头要加班,还没有加班费。 第32章 鸵鸟螃蟹,小小离别(4) 金爱华则每天坐厂车去城西的新厂房上班,她不再是财务部的出纳了,而是去到了仓库做仓管员。仓库虽然配有带空调的小休息室,但工作期间,她只能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在空旷的仓库里挨冻。冷还好对付,遥想第二年的夏天,仓库里的热才是叫人受不了的。 金爱华下班回到家总是很晚,庞水生又时常加班,因此,庞倩回家时,家里经常没人。她学会了先淘米,用电饭煲煮上饭,等着父母回家来烧菜,实在饿极了,就煮一碗方便面吃。 吃着面条时,她会想起隔壁的502,那间房子已经空置很久了。庞倩问父亲,这间房被金材公司收回后,会怎么处理。庞水生说:“大概会安排给新进金材公司的年轻员工住,类似公司宿舍的形式,不会再给员工产权了。” 彼时,庞水生拿到了七万块钱的工龄买断钱。他花了四万买下了501的公房产权,从此,和金材公司再无瓜葛。 到了次年一月,金材公司的厂房搬迁几乎全部完成,只余下了一点收尾工作。大门上甚至贴了封条,庞倩骑车经过工厂大门时,有些难以适应这个占地很广的厂房,如今变得那么冷清萧瑟。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情景,这里多热闹啊,成百上千的工人进出上班,厂里有录像厅,有大澡堂,有托儿所,有小礼堂,甚至还有个小医院。 庞倩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金属材料公司就像是那个年代里社会发展的一个小小缩影,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十几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地变革着,而这里,终于也变得面目全非。 高一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庞倩退步了一点,成了班级倒数第五名。 倒数第一、倒数第六、倒数第五……她已经麻木了,彻底接受了自己是班级后进生的新身份。 寒假里,庞倩与顾铭夕约定,去他的新家玩。 之前,新房子装修时,庞倩去参观过一次,等到顾铭夕搬了家,因为临近期末,庞倩反倒一次都没去过。 她一个人坐着公交车摇晃了一个小时到了终点站,下车时,就看到顾铭夕已经在等她了。 庞倩跑到他身边,埋怨道:“你干吗来接我啊?我认得路的!” 顾铭夕只是笑:“要走十几分钟呢,就想着来接你了。” 一路说笑,庞倩跟着顾铭夕到了他家,春节假期,顾国祥和李涵都在家,庞倩把水果和庞水生做的酱鸭交给李涵,就跟着顾铭夕参观起了新房子。 新房子装修得很温馨,庞倩觉得真好看,又宽敞又明亮,还飘着一股淡淡的油漆香。 她特地留心了一下主卧边上朝南的那个房间,发现它暂时变成了一个储藏间,除了几个纸箱和几样不用的旧家具,其他什么都没有。 参观完毕,顾铭夕带着庞倩去了厨房,李涵在准备午饭,顾铭夕问:“妈妈,中午吃什么?” 李涵说:“黑鱼片,卤牛肉,玉米鸡汤,还有几个蔬菜。” “好棒!”庞倩挽住李涵的手,“好久没吃阿姨做的菜了!我最喜欢吃阿姨做的鸡汤!” “那是我们老家的做法。”李涵也是很久没见到庞倩了,笑眯眯地说,“倩倩,觉得铭夕的新家怎么样?” “好漂亮啊!”庞倩由衷地说,眼珠子一转,又说,“就是有个房间好像没布置。” “啊……是啊。”李涵的面色尴尬了一点,吩咐顾铭夕,“哎呀,你们两个孩子别在厨房玩了,铭夕,带倩倩去客厅看电视吧。” 庞倩跟着顾铭夕去到客厅时,就看到顾国祥正阴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庞倩进门到现在,他一直坐在这里,连着庞倩叫他叔叔,他也只是向着她点点头。 见顾国祥这个样子,庞倩有些害怕了,拉拉顾铭夕的衣袖:“顾铭夕,我们去你房里吧。” 顾铭夕当然也看到了顾国祥的态度,心里有些难过,点头道:“好。” 顾铭夕的房间朝北,窗外就是马路,但因为楼层高,路上车辆少,关上窗倒也没啥噪音。 庞倩在顾铭夕的新房间里转来转去,感兴趣地东摸摸西瞅瞅。他的房间很干净,深蓝色和原木色的色调,书架是定做的,高度和庞倩的个头差不多,方便他用脚取放东西。 顾铭夕一直坐在床沿上,问:“庞庞,你就没发现我房里多了样东西吗?” “多了什么?”庞倩四下一看,终于发现在房间角落里摆了一张新的电脑桌,桌子很低,桌面上搁着一台崭新的台式电脑。 “电脑!”庞倩兴奋地叫起来,“你什么时候买电脑了?” “期末考考完去买的。”顾铭夕走到庞倩身边,抬起右脚到桌面上,脚趾推了推键盘,“我现在打字不慢了,一分钟能打四十多个字。” “好厉害啊!” 庞倩对于电脑仅有的认知就是来自学校每周一堂的电脑课。她从来没有上过网,也不懂互联网是什么,顾铭夕开了机,连上网后给她示范怎么看新闻,怎么进聊天室,还教她玩扫雷。 他的脚趾在键盘上熟练地敲击着,偶尔又移去鼠标上点点,庞倩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就心痒起来,吵着让她也玩玩。 不过就玩了一会儿,她就没兴趣了,顾铭夕的电脑桌实在太低,她弯着腰用,很吃力。 顾铭夕有些不好意思,说:“柜子里有零食和饮料,都是你喜欢吃的,你自己拿。” 庞倩选了一袋薯片,拆开后卡擦卡擦地吃着,她看到顾铭夕的房门背后贴着一张球星海报,问:“那是谁啊?” “郝海东。”顾铭夕说,“中国最好的前锋。” “不认识。” 顾铭夕失笑:“那你认识谁?” 庞倩仔细想一想,“我谁都不认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庞倩问:“你最近看漫画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怎么看。” 顾铭夕:“我很久没看漫画了。” “我也是。” 五句话,又一次陷入沉默。不知怎么的,庞倩心里泛起了一股酸酸的感觉,她和顾铭夕依旧是同桌,只是期末考试后,他们已经有十几天没见面了,这会儿见到,抛开学习,两个人似乎没有了共同话题。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无话不谈,几乎形影不离。从早上出门上学,到晚上放学回家,庞倩还去顾铭夕家里做作业,十几个小时在一起,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 顾铭夕又走去了电脑边,脚趾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几张碟片,问庞倩:“要不要看电影?” “好。” “看什么?” “随便吧。” 他就选了一张碟片塞进了光驱里,是好莱坞大片《角斗士》,顾铭夕看过一遍,庞倩虽然没看过,但对这样血腥的打打杀杀实在不感兴趣,于是,两个人都有些意兴阑珊。 就在这时,房间外骤然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好像是陶瓷或玻璃碗盘之类的东西落了地,碎裂开来。 那声音特别响,不像是意外落地发出的,倒像是被人摔出去的。 庞倩和顾铭夕都吓了一跳,两个人对视一眼,庞倩还没来得及开口,第二声、第三声碎裂声已经响了起来。 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庞倩已经惊呆了,愣愣地看着顾铭夕,突然间,李涵的尖叫声响了起来:“顾国祥!你今天要是敢出这个门!你就再也不要回来!” 顾国祥并没有回应什么,但是似乎有拉扯声隐隐传来,还夹杂着李涵的咒骂声。 然后,顾国祥终于大吼了一声:“你还有完没完!” “啊——”李涵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叫庞倩一颗心都跳快了许多。她和顾铭夕都是浑身僵硬地坐着,继而便听到李涵开始控诉顾国祥的罪状。 就在她说出第二句话时,庞倩已经快速地站到顾铭夕面前,双手毫不犹豫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少年面色惨白地坐在她面前,浑身肌肉都绷得很紧,身体抖得十分厉害,连着那两条空空的衣袖都不受控制地晃来晃去。 庞倩竭尽所能地捂紧了他的耳朵,她知道自己弄痛了他,但是她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让他听到李涵的只言片语,还有顾国祥对于妻子的回应。 顾铭夕始终抬头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刻着深切的迷惘,庞倩勇敢地低头注视着他,居然还对他笑了一下。 天气很冷,顾铭夕的双耳被庞倩冰冷的双手捂着,耳边便只剩下了一片嗡嗡声,他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偶尔会有父亲的声音,可是他们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 那些伤人的恶毒话语,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庞倩的耳朵里,她心里怕得要死,感觉像是世界末日。可是对着顾铭夕,她一直在笑。 第33章 鸵鸟螃蟹,小小离别(5) 渐渐的,渐渐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安静,顾铭夕的脸色不再那么惊惶,他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到了最后,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庞倩就这么绷着手指捂住他的耳朵,直到房间外面彻底得鸦雀无声。 确定房间外没有了任何吵架的声音,庞倩才把捂住顾铭夕双耳的手放下来。她有些无力地坐下,咻咻地喘着气,顾铭夕缓缓睁开眼睛,两个人无声地看着对方,耳边只有电脑音箱里传出的电影配乐。 激昂的音乐,和这时的气氛一点都不搭。 顾铭夕的面色已经恢复平静,站起身,说:“我出去看看。” 经过庞倩身边时,她一下子就拉住了他的衣袖,拽得顾铭夕不得不停下脚步。 庞倩站起来,说:“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出了房间,沿着走廊慢慢地往客厅走,家里安静得诡异,一点人声都没有。庞倩有些害怕了,她知道刚才顾国祥和李涵几乎算是打了架,后来有重重的摔门声传来,也不知是谁离了家。 走到厨房门口时,顾铭夕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原本饭菜飘香的厨房,李涵穿着围裙在那里准备午餐,可这时,这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李涵背靠着冰箱坐在地上,身上还穿着那条围裙,头发凌乱,眼神空洞,身上沾了不少的污渍。 那些菜都被砸了,盘子碎了,菜汤洒了一地,砂锅歪倒在水槽里,有些碎片甚至落在了几米远外的客厅。 顾铭夕蹲到李涵身边,轻声叫她:“妈妈。” 李涵静默了许久,顾铭夕又叫了几声,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庞倩已经在边上拿着垃圾桶捡碎片了,李涵叫住她:“倩倩,你别弄,小心弄破手。” 庞倩停下来,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李涵慢慢地爬了起来,狼狈极了,但神情却恢复了平时的温柔,她对顾铭夕说:“铭夕,家里没菜了,你带倩倩去外面吃午饭吧,妈妈要洗个澡,把家里收拾一下。” 顾铭夕还没答,庞倩就说:“不用了!阿姨,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李涵说:“不行的,你那么远过来,怎么能连饭都不吃。铭夕……” 顾铭夕没等她说完,开口:“妈妈,我留在家里陪你。” 庞倩连连点头:“嗯嗯,阿姨,顾铭夕不用陪我的,我先回家了。” 她转身要溜,李涵又叫住了她,她的语气很无力,还带着点儿哀求:“倩倩,铭夕,你们去外面转一下吧,真的,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顾铭夕仔细地看李涵的样子,问:“妈妈,你一个人真的不要紧吗?” 李涵手扶着额头,闭着眼睛点点头。 顾铭夕转头对庞倩说:“那……庞庞,我们出去吃饭吧。”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出了门,下电梯,出小区,谁都没有说话。 站在街上,顾铭夕四下张望,想找一间小饭店,庞倩拉拉他的袖子:“顾铭夕,你还是回去陪你妈妈吧。” 顾铭夕回头看她:“不行,你吃了饭再走。” 他的语气很坚决,眉目间有一种执拗。庞倩闭了嘴,乖乖地跟着他在街上走。 但是,他们没有找到任何饭店,过年期间,小饭馆都放假了,大饭店又离得远。庞倩跟着顾铭夕在街上转了半天,又冷又饿,最后说:“顾铭夕,我想回家了。” 顾铭夕还是说:“不行,咱们还没吃饭。” “我回家可以吃的。” “不行。” “你们这儿没饭店,连个小吃店都没有。” “再找找。” “已经走了好几条街了。” “前面有个大超市,那边应该有肯德基。” “我不想吃肯德基!” 庞倩停下脚步,拉住了顾铭夕的衣袖,顾铭夕的羽绒服都被她拉得绷紧了,他没有回头,只是说:“前面有饭店的,再走一下就有了。” “顾铭夕,我累死了。”庞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想回家,你也回家去陪陪你妈妈吧。” 几分钟后,顾铭夕将庞倩送到了公交车站,两个人并肩而立,正午时分,天空居然暗了一些,风也大了许多,呼呼地刮过他们的脸颊。 庞倩戴着手套和围巾,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说:“好像要下雨了。” “嗯。”顾铭夕问,“你带伞了吗?” 庞倩指指身后的双肩小包:“带了。” “今天真不好意思。”顾铭夕说,“下次我请你吃大餐。” “好啊,我要吃烤羊肉串。” “吃什么都行。”顾铭夕笑笑。 公车来了,庞倩上了车,在窗边找了个位子坐下,看向了窗外。 顾铭夕还是站在站牌下,高高的个子,沉静的面容,他一直看着庞倩,庞倩向他挥挥手:“你赶紧回去吧。” 顾铭夕又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路上小心。” 车子启动,庞倩扒在窗边,一直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顾铭夕,这条街很空旷,路上几乎没什么人,顾铭夕的身影便格外明显。 直到看不见他,庞倩才回过头,坐在座位上发起呆来。 脑子里浮起了李涵的声音: “你要是去找那个狐狸精!我就死给你看!我带着儿子一起去死!” “你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了吗?顾国祥!你连我们的家都不要了吗?” “那狐狸精究竟哪里好?年轻?漂亮?床上功夫一定很好吧!” “枉咱们公司的人叫你一声顾总工!顾国祥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不和那狐狸精断了关系,我一定给上面写检举信!说你乱搞男女关系!我要叫全金属材料公司的人都知道!你他妈就是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你就是个畜生!我要你名誉扫地!还有,你别忘了,咱们夫妻多年,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可一件一件都知道啊!” 风卷着云,天色迅速地黯了下来,一会儿后,大雨倾泻而下,还伴随着雷鸣闪电。 公交车车窗玻璃被雨水扫得糊了一片,路上的车都打起了灯,有些还亮了双跳。庞倩想,这才没过十分钟呢,也不知道顾铭夕有没有到家。 因为下雨,路上堵了一些,庞倩到家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后,她很饿,却不敢和父母说自己没吃午饭,装着嘴巴馋让庞水生给她煮了一碗番薯汤,躲在房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雨从中午一直下到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庞倩家里电话响了。庞水生接了电话,喊庞倩:“女儿!铭夕电话!” 庞倩走出房间,心里觉得奇怪,接起话筒,只听到一阵雨声,还有汽车开过的声音。 “顾铭夕?”庞倩不解地问,“你在外面?” 顾铭夕没说话,只是喘气。 “你在哪里啊?”庞倩着急起来,“我问你话呢!你在哪里啊?!” 他终于开了口:“我在你家旁边。” “啊?” “庞庞,你能出来吗?” “能,你把地址告诉我,我马上出来!” “别把我家的事告诉你爸妈。” “我知道!” “唔,那我等你。” 庞倩换上外套,带着伞要出门,金爱华拉住她:“要吃饭了,外面那么大的雨,你去哪儿?” “我……”庞倩向着爸爸求救,“爸爸,我去见顾铭夕,你们先吃饭,别等我了!” 庞水生一愣,拉开了金爱华:“小孩儿估计有活动,让她去吧。” 金爱华嘟囔着:“铭夕搞什么鬼啊,倩倩中午不是才去他那儿吃过饭么?他又跑过来干吗?” “小孩儿的事,你别管。”庞水生又嘱咐正在换鞋的庞倩,“下雨天,帮铭夕撑个伞,别让他淋雨感冒了,知道吗?” 庞倩点点头,心急火燎地离开了家。 她撑着伞往金材大院边上的一条商业街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也不顾脚踩着水洼,污水溅到自己身上。顾铭夕说他在车站旁的便利店门口等她,走了十分钟,庞倩终于看到了他,如她所想,顾铭夕浑身湿透,完全就是个落汤鸡的模样。他胸前挂着公交ic卡,背后居然还背着一个双肩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但大包已经被雨淋湿了。 “顾铭夕!”庞倩跑到他身边,又气又急,上下打量着他,“你这是干吗啊?发生什么事了?你离家出走啊?” 顾铭夕喘着气看她,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脸上也是濡湿一片,嘴唇都冻紫了。庞倩掏出纸巾帮顾铭夕擦掉了脸上的雨水,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话:“庞庞,我妈妈回老家了,今晚的飞机,她就定了她自己的机票,已经走了。” 庞倩:“……” “我爸爸……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去了外地,这几天都不回来了。” “……” “他叫我去我爷爷奶奶家,但我不想去。”顾铭夕低下头,“冬天,我没法子一个人在家的,衣服穿太多了,我自己脱不了。我也不会做饭,边上又没饭店,我和我妈妈说,我可以和她一起回老家,我很久没见外公外婆了,但是我妈妈就是哭,一直哭,不理我。” 他又抬起头来看庞倩,一双眼睛黑得发沉:“我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庞庞。” 第34章 冬雨飘零,心有所属(1) 庞倩撑着伞,带着顾铭夕回到自己家。走进金材大院时,曾老头看到他俩,热情地打招呼:“铭夕来胖胖家里拜年啊?” 顾铭夕低下头去,庞倩笑着对曾老头说:“是啊,曾爷爷,顾铭夕来我家吃晚饭。” 上楼的时候,顾铭夕走着走着,突然不动了。庞倩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他抬头看着台阶上的她,轻声说:“大过年的,我这样子去你家,好像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呀!”庞倩跑下楼,双手抵着他的背把他往楼上推,“你和我爸妈还客气什么!赶紧走啦,你衣服都湿了。” 面对着突然登门的顾铭夕,庞水生和金爱华的确有些惊讶,但他们很快就镇定下来。庞水生带着顾铭夕去房间里换湿衣服,金爱华则去厨房里给两个小孩准备晚餐。 庞倩中饭没吃,晚饭也没吃,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溜到厨房找吃的,被金爱华一把抓住。她问女儿:“铭夕怎么了?怎么背了这么个大包过来?你中午不是还在他家玩吗?” 庞倩手里捏着一块炸鸡柳,嚅嗫着说:“他爸爸临时去外地了,他妈妈……好像家里有点事,回老家去了。” “顾铭夕干吗不一起去?” 庞倩睁着眼睛说瞎话:“飞机票贵呗。” 金爱华居然信了,又问:“那铭夕干吗不去他爷爷奶奶家?” “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顾铭夕的爷爷奶奶一直都不喜欢他的,他就不愿意去啊。” 金爱华皱眉问:“是你叫他来咱们家的?” 庞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也就是住个两三天吧,妈妈,顾铭夕没有地方去,你别对他太凶。” 金爱华叉腰瞪眼:“我什么时候对他凶过了?” 房里,庞水生帮着顾铭夕脱掉了一件一件的湿衣服,发现他真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身上冰凉冰凉的。庞水生拿毛巾帮他擦干身体和头发,又翻了衣柜,找出一盒子新内裤,说:“大老爷们的四角短裤,小伙子先将就着穿一下。” 在庞水生面前袒露残缺的身体,还要在他的帮助下换内裤,顾铭夕实在很尴尬,但这个时候已经不容许他矫情地提出自己穿了。 换好衣服,两个人走到客厅,庞倩正在帮金爱华端菜上桌,庞水生拍拍顾铭夕的背:“你和倩倩先吃饭,叔叔阿姨去里面看电视。你们慢慢吃,多吃点菜。” “叔叔。”顾铭夕很不好意思,“太打搅你们了。” “傻小子,甭和叔叔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知道吗?”庞水生揉揉顾铭夕的脑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餐桌旁坐下,又对庞倩说,“倩倩,给铭夕盛饭,拿筷子!” 庞水生和金爱华进了屋,还带上了门,客厅里只剩下了庞倩和顾铭夕。 庞倩陪顾铭夕一起吃饭的经验很足,她家桌子正常高度,顾铭夕勉强可以用脚吃饭,庞倩细心地帮他夹菜、盛汤,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把饭扒进嘴里,显然是饿极了。一碗吃完,庞倩又去给他添了一碗,顾铭夕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庞倩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炒牛肉,顾铭夕抬眸看她,问:“你怎么和你爸爸妈妈说的?” 庞倩就把自己对金爱华的说辞又说了一遍,顾铭夕点点头:“嗯,谢谢。” 庞倩小声问:“你爸爸妈妈现在怎么这样了呀?” “上午在我家,你都听到了吗?”顾铭夕的脚趾夹着筷子,慢慢地拨着碗里的菜,“他们以前也吵过,就是没今天那么厉害。之前……我虽然没听清,但是我知道,我爸爸在外面有其他女人了。” 庞倩睁大眼:“啊?” “嗯,我妈妈前些天还来问过我,要是他们离婚,我愿意跟谁。” 这样的消息对庞倩来说实在太过激烈,毕竟在她眼里,顾国祥和李涵始终是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的。她从来都没想过,顾铭夕的家庭已经到了这样分崩离析的边缘。她问:“你怎么说?” “我当时不清楚他们闹得有多严重,就说我不知道,还说,我不想你们离婚。”顾铭夕的眼睛低垂着,纤密的睫毛缓慢地眨动着,“我妈妈对我爸爸肯定是有感情的,我爸爸对她……我是觉得……他还是喜欢我妈妈的。只是……”他耸起自己的右肩,给庞倩看他空垂的袖子,“只是我没胳膊,他太想要个健康的小孩了。” “可是,可是……”庞倩莫名地觉得着急,“你已经很厉害了呀,你成绩那么好,以后一定可以考很好的大学的,你还会画画,英语也很棒,都可以做翻译了。” “那又怎么样呢?”顾铭夕苦笑,“我爸爸上次看了个新闻,就是说家里孩子考上大学,很多人不是要摆谢师宴么。我爸爸看了那个新闻就对我说,以后我考上大学,他是不会摆这个酒的。” 庞倩目瞪口呆。 顾铭夕:“他还说,以后我结婚,除非戴假肢,要不然,他是不会邀请他的朋友们来喝喜酒的。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甚至说过,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参加我的婚礼,因为不想面对新娘子那边亲戚们的各种眼光和非议。” 庞倩紧紧地咬着牙,顾铭夕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都快被我爸爸搞懵了。庞庞,我也会想,我没胳膊,是不是真的那么低人一等,丢人现眼。出个门,我爸爸都走得离我很远,好像就怕别人知道我和他是父子关系。” “才没有啊!”庞倩真的是急坏了,“顾铭夕你别乱想,你看,你妈妈从来都不这么觉得啊,我爸爸妈妈也没那么觉得过,还有我!我真的真的真的!从来从来从来!没觉得你有啥特别的。” 她神情焦躁,用了三个“真的”、三个“从来”来加重语气,很成功地就让顾铭夕笑出了声。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两颗虎牙若隐若现,笑着说:“我知道的,赶紧吃吧,吃完了我还得做寒假作业呢。” 这个话题跳跃得太快,叫庞倩一下子就傻眼了:“寒、寒假作业?” “嗯,我带来了。”顾铭夕很认真地说着,“开学又要摸底考,你不会又想拿倒数第一吧?” 庞倩快要给他跪了:“呸呸呸,大过年的别咒我啊!” 吃完饭,庞倩主动去洗碗,庞水生喊顾铭夕去洗澡,顺便分配了一下晚上怎么睡。庞水生家里虽然是三房,但有一个房间已经变成了储藏室,里面堆满了庞水生工作上的工具,根本没法子住人。而且小三房也没有沙发,庞水生让顾铭夕晚上睡庞倩的床,让庞倩到主卧打地铺。 庞倩还没发表意见,顾铭夕已经坚决不同意了。 他就一句话:“庞倩是女孩,我是男的,我打地铺。” 庞水生很为难:“那你在哪儿打地铺呢?客厅这条道是去厕所的必经之路,睡了人别人就走不过去啦。” 顾铭夕知道这是实情,一下子也没了主意。庞水生又说让金爱华去和庞倩睡,自己和顾铭夕睡,庞倩不同意:“我不要!我床好小!妈妈又那么胖!” 一番讨论下来,庞倩满不在乎地说:“就让顾铭夕在我房里打地铺吧,我俩上次去上海也睡的一个房,没什么的。” 庞水生瞅瞅金爱华,金爱华满肚子的不高兴,但是想想顾铭夕这孩子的性格脾气,咬咬牙也就答应了。 几个人忙碌了一阵子,庞水生和金爱华一起帮顾铭夕在庞倩的床边铺了地铺,两床厚棉花做床垫,盖的是羽绒被加一床毛毯,弄好以后,他们回了房间。 顾铭夕在洗澡,庞倩在整理他的背包,她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顾铭夕把寒假作业都小心地包在了塑料袋里,一点儿也没被雨水淋湿,但是他带来的换洗衣裤,全部湿透。 “傻子。”庞倩把湿衣服一件一件地拎到脸盆里,端去洗衣机边,准备拜托母亲第二天一起洗。这时,她听到洗手间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庞倩走过去一看,洗手间门开着,顾铭夕已经洗完了澡,依旧穿着庞水生的睡衣,正左腿站立,右脚抬起在洗脸台盆里洗衣服。他的脚趾上夹着一块大透明皂,在给自己换下来的内裤打肥皂,因为透明皂又大又滑,他的脚趾夹不住,经常会掉到台盆里。 他的身子微微地晃动着,两个袖子摇摆个不停,扭头看到庞倩,顾铭夕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来的正好,庞庞,你帮我去拿个椅子来好吗?我坐着,就能在脸盆里洗衣服了。” 庞倩说:“你别洗了,我妈妈明天会用洗衣机一起洗的。” 顾铭夕说:“外衣我是不洗,洗不了,但是内衣我想自己洗了……” 庞倩见他那样子,又看看墙上的钟,都九点多了。 “等你洗完,你还要做作业?别逗了。”庞倩挽起衣袖,“就一套棉毛衫,一双袜子,一条短裤是吗?哎你走开你走开,我来帮你洗。” 顾铭夕哪里肯答应:“不用的,你帮我拿个椅子来就行,我自己能洗。” “你好烦啊!”庞倩扯过毛巾帮他擦干右脚,野蛮地搬着他的右腿下了地,顾铭夕差点没站稳,左脚跳了两下,不满地喊:“庞倩!” “这是我家,我说了算!”庞倩把顾铭夕推出卫生间,“你先去我房里吧,我洗完就过来,都被你说怕了,我自己都一堆作业没写。” 顾铭夕站着不动。 庞倩转头瞪他:“你走不走!不走?信不信我喊我妈来给你洗内裤!” 顾铭夕转身就溜了。 庞倩原本很少做家务,念高中以前,她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自己的内裤都是由金爱华洗的。可是几个月前父母工作调整后,她就勤快了许多,自己的贴身衣服都自己洗了。金爱华私底下对庞水生说,倩倩长大了,懂事了许多。 庞倩站在洗脸台盆边帮顾铭夕洗衣服,都是他的贴身衣物,她倒也没觉得有啥特别。这时,庞水生披着外套出了房间,路过卫生间时,父女两个对视一眼,庞水生扬扬手机,轻声说:“我去外面抽根烟,顺便给铭夕爸爸打个电话。” “爸爸!”庞倩也不顾满手的肥皂泡,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你就给顾叔叔报个平安就好,其他不要说了。” 庞水生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迟疑着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庞倩咬着嘴唇,说:“今天我去顾铭夕家,听到顾叔叔和阿涵阿姨吵架了,吵得很厉害,所以顾铭夕才来咱们家的。爸爸,顾叔叔他……他好像有外遇了,阿涵阿姨很伤心,顾铭夕让我别告诉你们,但是……” 对于顾国祥私生活方面的事,庞水生作为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之前又是一个工厂的同事,心里多少有点数。顾国祥想再要个孩子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是李涵很难再怀孕,因此,厂里有些人私底下也在说,顾国祥和李涵估计要离婚。 庞水生对此是不能认同的,但他毕竟是外人,他替顾铭夕觉得委屈,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儿,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但是他却要承担最糟糕的结果。 庞水生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摸摸女儿的脑袋,说:“你没做错,应该告诉爸爸妈妈的,你放心,爸爸今天先去给铭夕爸爸报个平安,其他事,等他们夫妻回来了再说。” 庞倩点点头。 庞水生又说:“这几天你放假,多陪陪铭夕,别再欺负他了知不知道?” 庞倩噘嘴:“我哪有欺负他,我还在帮他洗衣服呢。” 庞水生看看洗脸台盆里的衣服,叹口气:“你是该多帮帮他,要不是铭夕,你哪能考上重高。” 庞倩又乖乖地点头,庞水生正要走,又回了过来:“不过,铭夕上厕所这种事,你不能再帮了啊,他有需要就让他来找我,你俩都是大姑娘大小伙了,这种事还是要避嫌。”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庞倩心里又想起了那年暑假,在上海漫展的公共卫生间里看到的一幕……庞水生走出了家门,庞倩再拿起顾铭夕的内裤搓洗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庞倩回到房间时,顾铭夕已经做了好一会儿作业了。 他开了房间的顶灯,席地坐在地铺上,作业本摊开在铺位旁的地板上,脚趾夹笔弯着腰写个不停,他的脚边有几张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各种图形、公式,庞倩过了十几天舒适的寒假生活,看到他这样子用功,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你在做什么?”她挨着顾铭夕坐下,探着脑袋看他的本子,顾铭夕扭头看她,庞倩洗了澡,长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脸红扑扑的,身上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顾铭夕突然觉得,自己在她房里打地铺实在是一个糟糕的主意,心里的小心思蠢蠢欲动,却要拼命压抑,真是很要命。 他的脚趾忍不住就勾了起来,脚背绷得很直,把作业本推到庞倩面前,说:“我自己找的数学习题册,每天晚上都要做一套卷子。” 庞倩拿起本子看看:“难吗?” “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 庞倩臭着脸看他,推了他一把:“炫耀吧你!” 顾铭夕不乐意了:“我哪儿又炫耀了?” “你炫耀你比我聪明!” “我只是比你花了更多时间。”顾铭夕笑道,“你其实很聪明的。” 庞倩高兴了:“嘿嘿,你终于发现了。” 顾铭夕扭开头,很轻很轻地说:“不过有时候,还是有点迟钝。” 庞倩拿着那本子“啪”一下就拍在了他头上:“你才迟钝呢!” 已经很晚了,庞倩实在不想再做作业,捧着一本言情小说躺在床上看,顾铭夕依旧在地板上做试卷。只是,他很难像平时那样专心,因为床上的庞倩时不时地会给他制造一点噪音。 她看小说会看得发笑,“咯咯咯”、“哈哈哈”的笑声简直是在考验顾铭夕的神经。顾铭夕咬咬牙,忍了。 庞倩还吃东西,吃的锅巴,嘎嘣嘎嘣地咬得欢畅,时不时来问顾铭夕一句:“哎顾铭夕你要吃吗?我喂你。”锅巴吃得嘴干,她又喝可乐,冰凉的可乐咕嘟咕嘟喝下肚,她大声地打出一个嗝:“哈……好爽!” 顾铭夕满头黑线,再忍! 这还不算,庞倩还打滚,在床上滚来滚去,最过分的是她滚到某个特定位置,会伸长腿踢一脚顾铭夕的背,还都是突然袭击,把顾铭夕吓一跳,有一次用力过猛,差点把他踹翻。 踢到他的时候,庞倩会大叫一声:“佛山无影脚!” 顾铭夕的卷子才做了一半,但是他彻底放弃了。 庞倩捧着锅巴坐在床上,看顾铭夕黑着脸用脚在整理被褥,问:“你不做题了?” “嗯。” “你嫌我吵啊?” 第35章 冬雨飘零,心有所属(2) “……” 她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那要么你继续做,我不吵你了。” “算了,很晚了。”顾铭夕抬头看她一眼,心里一点气都没有了,“睡觉吧。” 临睡前要洗脸刷牙上厕所,庞倩帮顾铭夕准备了新牙刷,还帮他挤了牙膏,顾铭夕站在洗脸台盆边,右脚搁在台盆边缘,脚趾夹着牙刷,伏着身子给自己刷牙。 在庞倩家,不管做什么事总没有在自己家来的方便熟练,所以,顾铭夕也默许了庞倩的一些帮忙,比如刷了牙后,她拿着牙杯让他喝水漱口,最后,庞倩绞了热毛巾帮顾铭夕洗了脸。 顾铭夕已经很久没有在洗脸刷牙这样的小事上让人帮忙了,连着李涵也不会去管这些事。所以,当庞倩站在他面前,拿着热乎乎的毛巾帮他擦脸时,顾铭夕心里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知道这算是一种很亲昵的行为,并不是人人都会愿意帮他做这样的事,他也不会接受大多数人这方面的帮助。 这是一些他力所能及的小事,但是他一点也不排斥庞倩的帮忙,相反,他还有些享受。 谁叫她刚才踢我的,这是补偿,顾铭夕心里这样想。 两个人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时,心思都有些微妙。 庞倩是女孩,这是她的闺房,但现在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大男孩正睡在地上。他的被子偶尔会悉悉索索地响,偶尔会压着喉咙咳嗽一声,大多数时候,他就是均匀地呼吸着,在漆黑的房间里,那属于男性的呼吸声很是明显。 庞倩心里有点不自在,顾铭夕要比她更不自在。就算家里的事令他烦恼,他也只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快满十七岁,此时此刻,想到身边的床上睡着那个女孩,顾铭夕心里不免有一些悸动。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实在太过龌蹉,进而感到羞愧不已。 两个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都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顾铭夕脑袋里乱成一团,这时,庞倩说话了:“顾铭夕,你睡了吗?” “没有。”他回答。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她的语气有些严肃,有些忐忑,顾铭夕心里紧张了一些,问:“什么话?” “我……我不知道怎么讲。”庞倩抱着被子,咬着嘴唇,“顾铭夕,我、我……” 顾铭夕沉默地等待着,他很好奇,却不催促,给她足够的时间。 庞倩终于说出了口:“我想向你道歉。” 这是顾铭夕没想到的,反问:“道歉?” “我一直都没有向你道过歉。”庞倩的声音怯怯的,语速缓缓的,“就是当年,我要是没有把飞盘丢到变压器上,你也不会丢了两只手了。你的手要是还在,你爸爸妈妈现在也不会吵架了。虽然我知道,道歉其实没什么用,但是我一直都没向你道过歉,我……我不敢,我怕你会骂我,虽然你平时对我挺好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心里怪不怪我。我装作忘记了那时候的事,其实我是不敢想,也不敢和你说。我……顾铭夕,其实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允许你在心里怪我,但我今天还是想对你说,顾铭夕,对不起。” 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庞倩的眼泪掉了下来,但她没有哭出声,她把脑袋藏在被窝里,都不敢去听床下面的动静。她希望他睡着了,没有听到她的话,她甚至希望他能跳起来,狠狠地骂她一顿。大概这样的话,她心里会舒服一点吧。 床下发出了一些声响,庞倩拉开被子,露出两只眼睛偷偷地看,她很惊讶,因为顾铭夕真的抖开被子坐了起来。 庞水生的睡衣是加厚加绒的,睡觉不能穿,关灯后,顾铭夕悄悄地脱了睡衣睡裤,只余下了一条四角短裤。 他坐在地铺上,被褥散在身下,黑搓搓的房间里,庞倩能看到他赤裸的上身,尽管只有一个轮廓,她也能感受到,比起一年半前的夏天,顾铭夕的身体又结实了许多。 他的肩膀更加宽阔了,骨架子很大,身上虽然没有纠结的肌肉,但是线条流畅,像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那样,正在进行成年前最后的蜕变。 顾铭夕一直都没有说话,很久以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庞倩。庞倩一下子又把被子蒙在了头上。顾铭夕笑了起来,轻轻的笑声,像泉水般清澈的声音,说:“道歉,你也要有点诚意,躲起来算什么啊。” 庞倩瘪着嘴拉下了被子,她没坐起来,而是裹着被子在床上蠕动着换了个方向,双臂交叠在下巴下,趴在床上看他。 这样的高度,他们可以算是平视,顾铭夕还比庞倩高一点儿。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庞倩,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摄人心魄的光亮。 然后,他微微倾身,额头轻轻地与庞倩的额头碰了一下,只是一下子,就分开了,庞倩的脸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她怔楞地看着他,听到顾铭夕清晰地说:“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原谅你了。” 当日光透过窗帘照进庞倩房里时,顾铭夕已经醒了一会儿了。 他心里有事,又是在陌生房间,肯定睡不好,干脆钻出了被窝,看看庞倩床头柜上的闹钟,才六点半。女孩儿在床上裹着被子睡得很香,发着轻微的鼾声,她背对着顾铭夕,他只能看到她散了一枕头的黑发。 天气那么冷,又是放假,顾铭夕知道庞倩爱赖床,他不想吵到她,脚趾夹起睡衣裤甩到肩上,脸颊和肩膀夹着他的“不求人”就溜出了房间。 庞水生和金爱华似乎都没起床,顾铭夕进了卫生间,锁上门,开始慢慢地料理自己的事。他只穿着一条短裤,冻得要命,却要耐心地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 平时,顾铭夕早上起来也是这么上厕所的,歪着脑袋夹着那支“不求人”,运用肩膀的力量控制角度,他可以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下准确地用工具撩开自己的内裤,然后用“不求人”代替手托住自己的小麻雀尿尿。 这在旁人看来难度超高、特别费劲的一件事,他做起来已经十分熟练。截肢至今已过十年,顾铭夕早就习惯用各种奇怪的姿势、方法来做事了。 可是这一次,他还是碰到了一点困难,因为他穿的是四角内裤,裆部的边缘紧贴大腿,很难撩起。顾铭夕做这些事时从不暴躁,他耐心地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撩开裤边,只能决定像前一晚那样,脱下内裤尿尿。 脱裤子也是一个费力的过程,内裤很短,不好拉,庞倩家的卫生间墙上又没有安装辅助用具,顾铭夕只能最大限度地抬起脚,绷着脚背,脚底板贴着大腿,用脚趾去拉内裤的下边缘。 他单腿站在卫生间里蹦蹦跳跳,身子摇晃个不停,花了十分钟才把内裤给拽下来,右脚脚背都绷得有些疼了。 尿完尿,顾铭夕站着休息了会儿,又用“不求人”帮自己把内裤穿上。值得庆幸的是,与脱裤子相比,穿裤子真是简单了许多。 趁着没穿睡衣裤,顾铭夕决定先洗脸刷牙,他光着上身,虽然冷,但是做事方便。刷牙的时候,顾铭夕抬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睡了一夜,他的头发有点乱,此时嘴里都是牙膏沫,有一小搓泡沫染在脸颊上,他下意识地歪了歪头,耸起残肩将它抹去。 他的视线定格在自己的肩上,左右肩膀、腋下部位都有截肢手术后留下的伤疤,那是皮肤缝合的痕迹,包裹住了里面断裂的骨头。 李涵曾经在他耳边念叨过无数次,说当年的截肢手术,如果能帮顾铭夕保留下一截上臂就好了,哪怕只有二十公分,甚至十公分,对他的生活也会有很大的帮助。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顾铭夕的双臂齐根而截,一点残肢都没留下。 他早就记不得有手是怎样的感觉了,看着别人用手拿东西、做事,顾铭夕心里连一丝概念都没有。看到一样东西,他第一反应就是抬起右脚去触碰,他的脚趾修长、灵活、有力,虽然说不上能随心所欲地控制,更无法和常人的双手手指灵活度相媲美,但对顾铭夕来说,他还是很喜欢、很信任自己的两只脚的。 脚趾放下牙刷,他又夹起杯子漱口,就在这时,卫生间门外响起了一阵哒哒哒的拖鞋声,门把格哒一声响,外面的人发现卫生间有人,啪啪啪地拍起门来:“谁在里面啊?妈妈是你吗?你先开个门让我尿尿,我急死了!” 顾铭夕吐掉嘴里的水,开口:“庞庞,是我,我很快就好了,你稍微等一下。” 听到顾铭夕的声音,庞倩立刻没声了,一会儿后,说:“那你快点儿,好了叫我。” 顾铭夕飞快地漱了口,又用右脚捞着毛巾接水抹脸,他单腿而站,毛巾无法绞干,他也不管了,湿着一张脸开始穿睡衣裤。 庞倩并没有再催他,但是顾铭夕心里有点急,他想穿得再快一点,但越着急,越是穿不好了。他怕庞倩等不及,乱穿一气后就开了门,庞倩站在门口,看到他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顾铭夕你怎么把衣服穿成这样了呀。” 顾铭夕知道自己的样子和狼狈,想回房间去整理,却被庞倩拉住了。 她仔细地帮他拉好上衣,整平肩线,又把他扭转了的裤子拉好,顾铭夕的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庞倩抬头看他,笑得很灿烂:“顾铭夕,早上好!” 因为有顾铭夕在,庞倩也不赖床了,上完厕所干脆洗脸刷牙。没过多久,庞水生和金爱华也起来了,金爱华洗衣服,庞水生做早餐,最后四个人一起坐在桌边吃起了菜肉大馄饨配咸菜煎饼。 “铭夕从小就爱吃叔叔做的煎饼,是不是?”庞水生心情很好,“以后住得远了,就不大吃的到了,趁这几天多吃一点。” 顾铭夕抿着嘴唇微微地笑。 庞倩家的家庭氛围和他家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庞水生总是说自己是大老粗,讲话嗓门大,为人热心又仗义。金爱华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他们养出了一个庞倩,像庞水生一样神经大条,大大咧咧,又像金爱华那样霸道凶悍,善良淳朴。 他们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嘻嘻哈哈,庞水生会给女儿吃一个爆栗,金爱华也会训斥庞倩吃相不好,但庞倩依旧会向着他们撒娇。 在顾铭夕的记忆里,受伤截肢以后,他就没有在父亲这里撒过娇了,因为顾国祥总是对他很严厉,尤其是在受伤初期、训练他用脚做事的那段时间,顾国祥近乎于残忍苛刻。 当时,顾铭夕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终于出院回家。直到这时,远在法国的顾国祥才请了假回国来探望他。 看到才满六岁的儿子双肩下空荡荡的袖管,顾国祥就像被雷劈了一样,他长时间地不说话,最后走去了阳台,抽了整整一晚的烟。 顾铭夕可以下床以后,才发现,有太多的事变得不一样了。 他居然不会走路了,走不了直线,人直往一边冲,没走几步,不是撞到墙上,就是摔到地上。他甚至连坐都坐不稳了,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就会一头栽到地上去,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他也无法自己吃饭穿衣、刷牙洗脸、上厕所和洗澡了,这所有的认知令顾铭夕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他发现,没有爸爸妈妈的帮助,他似乎什么都不能做了。 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每天就哭着吵着要装机器手臂,要上学,他会用脑袋把桌上的东西都顶到地上,把李涵喂到他嘴里的食物吐得到处都是,他也会彻夜彻夜地哭,哭得喉咙都发了哑……到了最后,他又变得一言不发,每天只是坐在家里发呆。 在顾铭夕又一次不肯吃饭以后,顾国祥抢走了李涵手里的碗,说:“他不吃就算了,肚子饿了,我看他吃不吃。” 顾铭夕也很倔,足足饿了一天一夜,李涵心疼地直掉眼泪,顾国祥却始终阻止她去给顾铭夕喂东西吃。 到了第二天早上,顾国祥和李涵吃早饭时,顾铭夕跌跌冲冲地走到了他们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稀饭直流口水。顾国祥给他端来一个小椅子,盛了一碗稀饭放在茶几上,又放了一个勺子,说:“想吃的话,就自己吃。” 顾铭夕愣愣地看着他,李涵忍不住说:“国祥……” “难道你要喂他一辈子吗?”顾国祥的眼睛在镜片后泛着冷厉的光,对着六岁多的顾铭夕,他简直是铁石心肠,“爸爸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这碗饭,你必须自己吃。” 那是顾铭夕失去手臂后,第一次自己吃饭。 他没有用脚拿勺子,他不会,也想不到。他只是坐在茶几前,用嘴够着小碗去吃稀饭。他太饿了,已经什么都顾不得,舌头伸得长长的,舔着稀饭稀哩呼噜地吃着。吃掉最上面那层后,他的舌头舔不到下面了,情急之下就咬着碗边让碗倾斜,毫不意外的,碗摔了,稀饭弄得他一身都是。 顾国祥默许李涵帮顾铭夕弄干净身体,他年幼的儿子一直在哭,顾国祥却只是给他重新盛了一碗稀饭,说:“铭夕,你试试看,用脚拿勺子吃。” 这是顾铭夕用脚生活的开始。 那一个月里,很常见的一个情景,就是顾铭夕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把小小的脚搁在小椅子上,脚趾夹着勺子舀米饭往嘴里送。他的脚趾又小又短,很难夹紧勺子,米饭就会洒得到处都是。 他碰翻了碗,摔掉了勺子,总是吃不到饭,顾国祥就对他说:“你自己吃不了饭,那就等着饿肚子吧,我们是不会来喂你的。” 年幼的顾铭夕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凶,他也想好好吃饭,但是他没有手了啊。人不都是用手吃饭的吗?他的手没有了,为什么要用脚来吃饭啊? 顾国祥在家一个月,顾铭夕就哭了一个月,哭着哭着,他就学会用脚吃饭了,后来还学会了用脚做其他的事情。他练习压腿、劈叉、拉筋,坐在地板上,李涵压着他的上身紧贴到他的双腿上,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冷汗浸透了顾铭夕小小的身体,但他狠狠地咬着牙,再也不会哭了。 顾国祥在边上掐了表:“时间到,可以休息了。” 顾铭夕觉得,那时候虽然很苦,爸爸虽然很凶,妈妈虽然一直在哭,但那也是美好的一段岁月。因为他们三个,总是在一起的。 也许,以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上午开始,顾铭夕就觉得自己头晕晕的,嗓子发干、发痒,吃午饭的时候,他不太有胃口,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很没精神。 庞水生问:“铭夕,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第36章 冬雨飘零,心有所属(3) 顾铭夕抬头,眼神有些迷茫:“啊?” 庞倩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额头,惊呼起来:“顾铭夕你发烧了!” 前一天,顾铭夕淋着雨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许久,过了一晚,他终于熬不住感冒发烧了,还带了点咳嗽。 吃过饭,庞水生让顾铭夕去睡个午觉,多休息,多喝水,吃点退烧药,如果到晚上烧还没退,就得去医院了。 庞倩房里的地铺已经收了起来,顾铭夕不太好意思睡庞倩的床,庞倩才不去管他,直接把他按到了床上。她倒来一杯温水,拿着一颗退烧药,说:“张嘴。” 顾铭夕乖乖张嘴吃药,就着庞倩的手喝了水,庞倩展开被子盖到他身上,又拿着体温计给他量体温。 顾铭夕嘴里含着体温计时,庞倩手肘支在腿上,双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顾铭夕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含糊地说:“你看什么呢?” “你脸色好差。”庞倩嘴角往下挂,很不高兴地说,“最烦你生病了,每次拖很久都好不了,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从小到大,顾铭夕其实很少生病,就算是截肢以后,他的身体抵抗力也还行。但是少生病不等于不生病,他每一回感冒发烧都能持续许久,作为他多年来的同桌,庞倩对他十分了解,所以非常害怕他生病。 听了庞倩的话,顾铭夕摇头:“不行,这和睡床睡地没关系,我是昨天淋了雨。” “既然没关系,那我睡地铺也没关系啊。” 他低低地咳嗽几声,还是说:“不行,你是女生。” “你生病了呀。”庞倩又伸手去按他额头,“你自己是摸不到,你知道你体温有多高吗?”估摸着时间到了,庞倩从顾铭夕嘴里拿出体温计,看了一眼后递到他面前,“38.8c,看到了吗?” “也没有很高嘛。”顾铭夕冲她笑笑,“39都没破,大惊小怪。” “你脑子烧坏了。”庞倩噘着嘴站了起来,用冷水绞了一块毛巾回来覆在了他的额头上。顾铭夕皱起眉:“好冰!” “我每回发烧,妈妈都是这么给我降温的。”庞倩坐在他身边,说,“是我把你带回家的,到时你妈妈回来了,发现你生病,我多不好意思啊。” 顾铭夕瞥她一眼:“明明是我自己来找你的。” 庞倩一愣:“哦,对哦。”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我骗我妈的话,弄得自己都要信了。” 顾铭夕吃过药后睡着了,庞倩坐在写字台前看漫画,房间里偶尔会响起顾铭夕的咳嗽声,他睡得不安稳,总是翻来翻去,但也一直没醒。他咳得厉害时,庞倩就坐到他身边,轻轻地帮他拍背,等他皱紧的眉头略微舒展,才又坐回到写字台前。 傍晚的时候,庞倩发现顾铭夕脸色很差,不是发红,也不是发白,应该算是一脸菜色。他的嘴唇微微地噘着,眉头皱得很紧,庞倩拿掉他额头的毛巾,手掌触上他的脸颊,还是很烫。 她跑出去找庞水生:“爸爸,顾铭夕还在发烧,怎么办啊?” 庞水生想了想,说:“等他醒了再测一次体温,要是没降就去医院。” 顾铭夕醒来时自我感觉十分糟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庞倩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边,见他醒了,问:“顾铭夕,你感觉怎样?” 顾铭夕舔舔嘴唇,觉得嗓子里在冒火,说出话来声音都有些哑了:“庞庞,我口渴。” 庞倩赶紧去拿来一杯水,托着他的背让他坐起来喂他喝,他一口气喝光了水,抬眸看着庞倩,眼神黑黝黝的,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庞倩拿出了体温计:“顾铭夕,张嘴。” 三分钟后,庞倩读数:“39.2c!” 顾铭夕有气无力地说:“终于破39了。”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庞倩站起来,一脸严肃,“顾铭夕,换衣服,我爸爸说要带你去医院了。” 顾铭夕是真的不想给庞水生夫妻添麻烦,过年时跑到人家家里来蹭吃蹭喝蹭睡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现在居然还生了病要去医院,他对庞水生说了好几次自己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但是庞水生都没答应。 金爱华留在家里做晚饭,庞水生打了一辆出租车,带着顾铭夕和庞倩去了医院,顾铭夕抽血化验,体内有炎症,为了防止他变肺炎,医生给他开了点滴。 去挂点滴时,小护士看到顾铭夕就傻眼了,还是边上一个中年护士说:“挂脖子,或挂脚背,问问病人意见。” 顾铭夕说:“挂脖子。” 护士给他脖子扎针时,庞倩站在边上都不敢看,顾铭夕歪着头看着她,轻声说:“别怕,我不疼的。” 他的药有好几包,挂完估计需要三个小时,庞水生陪着顾铭夕在输液室找了个位置坐下,对庞倩说:“倩倩,你陪着铭夕,爸爸回去给铭夕煮点粥,一会儿给你们送饭来,挂完得八点多了,不吃饭不行。” 顾铭夕实在太不好意思了,忍不住开口:“叔叔……” 庞水生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好好休息,有需要就喊倩倩帮忙,叔叔过一个小时就回来。” 庞水生离开医院时点起一支烟,给顾国祥打了个电话,接通后,他说:“国祥,你到底在哪里啊?赶紧回来吧,铭夕生病了。” 顾国祥问:“怎么回事?” “昨天不是下雨了嘛,小孩儿淋雨走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今天就发烧了,一直在咳嗽。” 顾国祥在电话里默了片刻,说:“我在外地,定的是后天下午的机票。” “那你退掉,换成明天的行不行?” “估计不行。”顾国祥声音很低,“水生,我不是一个人。” 电话那边隐隐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有个模糊的女声问了一句:“谁的电话呀?大过年的出来玩还那么忙……” 顾国祥捂着手机说道:“你别说话。” 庞水生全都听在耳里,心里想骂娘,但还是压下了脾气,问:“那阿涵呢?你给阿涵打个电话啊!告诉她铭夕生病了,她肯定会回来的。” “我打过了,她手机一直关机。” “打她家里嘛,你总有她娘家电话的。” 顾国祥叹气:“我还真没有,这些年一共才去了两三回。” 庞水生彻底无话可说了,挂电话前,他吼起来:“老子操你妈了个逼!这孩子你们不要!老子来养!” 过年期间,医院输液室里人并不多,顾铭夕和庞倩坐在角落里,抬起头还能看墙上挂着的电视。顾铭夕依旧穿着睡衣睡裤,身上披着一块家里带来的毯子,别人并不会注意到他身体的残缺。 说起来,庞倩还是头一回陪顾铭夕来医院挂点滴,她也不晓得要注意什么,倒是顾铭夕抬头看到药水输完了,提醒庞倩去找护士来换。 顾铭夕精神不好,没力气说话,每一次朝庞倩那里看过去,都能看到她托着下巴在看他。 “我知道我很帅。”他翘着嘴角笑了起来,“但你也不要这么看我嘛。” “自恋狂!”庞倩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他,顾铭夕求饶:“女侠!小心我脖子上的针!” 庞倩立刻就把手放下了,努着嘴说:“生病了还要讨打。” 顾铭夕笑嘻嘻地看着她:“也就只有你会打我啊,金材大院谁不知道,我就是被你欺负着长大的。” “胡说八道!”庞倩又想去拧他了,见他病歪歪的才收了手,“我哪有欺负你啊!我那叫欺负你吗?我爸爸昨天还叫我别欺负你,什么意思嘛!” 见她真的有点生气了,顾铭夕笑着说:“和你开玩笑的。” “哼。”庞倩别开头,一会儿后就感觉小腿上有东西在蹭,低头一看,原来是顾铭夕的脚,他没穿袜子,脚趾夹着她的裤子拉一拉,说:“哎,真是和你开玩笑的,别生气了。” 庞倩歪着头看他,顾铭夕一直笑:“要么,让你打一下,总行了吧。” “神经病。”庞倩踢了他一脚,两个人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 庞水生提着保温壶来送饭,来不及煮粥,他就给顾铭夕烧了点稀饭,又带了点肉松和榨菜。顾铭夕不方便自己吃饭,庞水生要喂,庞倩说:“爸爸,我来吧。” 她端着一碗稀饭坐在顾铭夕身边,一勺一勺地喂着他吃,偶尔汤水溢出嘴角,她还拿纸巾帮他擦干。喂过几勺后,庞倩忍不住臭他:“小学一年级我就喂你吃饭了,真没想到到了高一,我还要喂你吃饭。” 顾铭夕郁闷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眸。 输完液,庞水生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金爱华迎他们进屋,对庞倩说:“倩倩,刚才你们在医院,有个姓谢的男孩儿给你打电话,我说你出去了,他让你回来回个电话给他。” “呀,谢益!”庞倩换上拖鞋就奔客厅电话机旁去了,一点儿也没留心到身边顾铭夕黯淡了的眼神。 庞倩和谢益打电话时,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她握着话筒絮絮地说着,连着声音都软了好几分。顾铭夕在她房里坐了一会儿,又出来看她,庞倩像是怕他听到她和谢益的谈话内容似的,还转了个身背对他,最后愉快地说:“唔,我知道了,谢益,拜拜。” 她挂了电话,回头朝顾铭夕做鬼脸:“你干吗偷听我打电话!” “我哪有偷听,我……我出来喝水。”顾铭夕装模作样地左右看看,又跟着庞倩回了房。 庞倩研究着医院里配来的药,看着药盒上的说明,顾铭夕在她身边坐下,咳嗽了几声,问:“谢益找你做什么?” “约我明天去打球,说是明天学校乒乓球馆开放了,球队的可以去练球了。”庞倩手里还在翻捡着药盒,“天啊,居然有四种药,你都要变药罐子了。” 顾铭夕又问:“你会去吗?” 庞倩回答:“我和他说不一定。他说马上要开学了,乒乓球队想提前练一下,说我们过年肯定大吃大喝养了膘,正好减减肥。” 顾铭夕想了想,又问:“你和谢益都知道对方家里的电话啊?” “嗯,我以前一直坐在他前面的呀。”庞倩扭头看顾铭夕,“我也知道周楠中和汪松的电话,你不知道吗?” 顾铭夕没回答,再问:“你经常和谢益打电话吗?” 庞倩终于觉得奇怪了:“顾铭夕,你干吗老要问谢益的事啊?” 顾铭夕脸红了,一下子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我、我哪有老问啊!” “你就一直在问嘛。”庞倩帮他拍了一会儿背,又拆开药盒子,把胶囊抠出来,“怎么还是咳得那么厉害啊,我去给你倒水,吃完药,你早点休息吧。” 这天晚上,庞水生一家三口没人同意让顾铭夕再睡地铺。为了半夜里照看顾铭夕,金爱华依旧把地铺铺在了庞倩的房里。顾铭夕出了一身虚汗,身上粘得很,但是他没力气自己洗澡了,只能拜托庞水生帮他洗。 洗得干干净净后,顾铭夕回到庞倩的房间,发现庞倩已经钻进了地上的被窝里。他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伸脚小心地踢踢她,庞倩装死,顾铭夕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爬到床上去。 庞倩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看他,双手扒着床沿,说:“你早点睡,晚上想喝水就叫我,想上厕所也叫我,我会去叫我爸。还有,你要是觉得难受了,更是要叫我,医生都担心你变肺炎呢。” 顾铭夕静静地看着她。 庞倩对着他一笑:“还有啊,你要是想咳嗽,就咳出来好了,别担心会吵我,压着不咳出来可难受了,真的。” 顾铭夕抿起了嘴唇,庞倩刚想睡下去,就听他问:“谢益约你明天几点去打球?” 庞倩晕了,又一次坐起来:“下午两点。” 他又问:“你会去吗?” “我不是和你说了,我还没定嘛,明天不是还要陪你去医院挂点滴。” “那你想去打球吗?” 庞倩伸长手臂舒展了一下身体:“哎,说真的,我是挺想打球了,过年大吃大喝的都胖得不成样了,真该运动运动啦。” 顾铭夕说:“我觉得你不胖啊。” “那是你觉得。”庞倩突然想到一件事,溜出被窝出了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体温计,甩一甩后,说,“顾铭夕,张嘴,再量一下体温。” 顾铭夕嘴里含着体温计,安静地靠在床背上,庞倩不允许他光着身子睡觉,去找来了一件庞水生不太穿的长袖t恤让顾铭夕套上。 衣服是大叔款,很不合身,肩线不够宽,腰身又特别大,松松垮垮地套在顾铭夕身上,两条空袖子软软地垂下来,顾铭夕低头看着那袖口,那里什么都没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含含糊糊地对庞倩说:“明天,你和谢益去打球吧,我可以自己去挂点滴的。” “那怎么行啊。”庞倩说,“明天,我爸爸妈妈都要上班了,我刚才还答应我爸爸,明天由我陪你去医院。” “那我可以等你打球回来,我们再一起去。”顾铭夕笑笑,“说起来,我送你那块拍子,你用得还顺手吗?” “哎哎!那拍子真的好棒!”庞倩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了那块乒乓球拍,她小心地用丝绒袋装着它,说,“以前我都打不过郑巧巧的,现在用这个拍子,我都能和她打平手了。” 顾铭夕笑了:“你喜欢就好。” “时间到了。”庞倩从他嘴里拿出体温计,看过度数后,笑了起来,“38.7c,降下来了呢!” 庞倩睡觉其实很死,但是这天晚上,她还是忍着冷爬出了被窝,打开台灯去摸摸顾铭夕的额头。他的身上还是很烫,脸色也依旧差,庞倩知道他肯定很难受,却也没有办法。 顾铭夕也许是被光线刺激到,模模糊糊地眯了眯眼睛,庞倩怕惊醒他,立刻又关掉了灯,屏息静气地跪在床边,不发出一点声响。 顾铭夕“嗯”了一声,艰难地往墙壁方向翻了个身,一会儿后又睡着了。 因为翻身,他的被子被抖开了一些,他也没法子拉上来,庞倩帮他盖好被子,小声说:“你快点好起来啊,笨蛋。” 第二天,法定春节假期结束,大人们都开始上班了,家里只剩下了庞倩和顾铭夕,她与他一起溜去了主卧看电视,顾铭夕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是在发烧,吃饭时也没有胃口,只喝了点粥。 饭后,顾铭夕对庞倩说:“庞庞,我想睡个午觉,你去打球吧。” 庞倩想了想,问:“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 “我大概三点多就能回来了。”庞倩说,“我骑自行车的,很快的,我回来了就陪你去医院挂点滴。” 第37章 冬雨飘零,心有所属(4) “你不用急的,骑得快很危险。”顾铭夕笑笑,“庞庞,你管自己好好玩,不用来管我的。” 庞倩看着他,总觉得顾铭夕怪怪的,但也没多想,说:“好吧,一会儿你吃了药,我就去一下,主要是今天教练也来,谢益说不去不大好。” 顾铭夕点点头:“我明白。” 庞倩笑了,踮起脚尖揉揉顾铭夕的脑袋:“那你乖乖在家睡觉,等我回来。” 他点点头:“嗯。” 下午一点半,看着顾铭夕躺上了床,庞倩带着球拍出了门,她将车骑得飞快,到了学校球馆,乒乓球队的很多队友都已经到了。 庞倩见到了谢益和郑巧巧,几个人互相道了“新年好”。 开年第一练,教练让大家做热身,慢跑,然后两两对打。庞倩明显心不在焉,郑巧巧发来很正统的球都接不上,谢益在边上看出了端倪,问:“螃蟹,你怎么啦?一个月没打,连接发球都不会了。” 庞倩对捡球的郑巧巧表示了一下歉意,跑到谢益身边,问:“啥时候能结束啊?这都一个小时了,我还有点事。” 谢益说:“你有事就先走好啦,这又没什么的。” “真的?教练不会说吗?” “当然不会说,本来就在放假,你没见有好几个都没来么。”谢益笑道,“怎么,要去约会呀?” “哪有啊,我……”她不好说顾铭夕在家里等她,只是把乒乓球拍一收,说,“谢益,那你帮我和教练说一声,我先走了,我真有急事。” 谢益笑眯眯:“行,你去吧。”回过头,他喊被庞倩放了鸽子的郑巧巧,“来,郑巧巧,我陪你练。” 庞倩骑着车,飞快地回了家,跑上楼打开门,她心里就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顾铭夕!”她喊。 没人应她,庞倩跑进房里,她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的,没有人在。 她又跑去主卧,跑去卫生间,喊:“顾铭夕!” 重新回到客厅,她四处看:“顾铭夕!” 很快,她确定顾铭夕不在家里了。 她又去找顾铭夕的双肩包,包也不在了,但是他的衣服还在,只是少了一套外衣外裤,庞倩去翻医院里配来的输液药水,不见了。 她抓起钥匙就出了门。 快速地骑着车到了医院,庞倩直奔输液室,一冲眼,就看到那个独自待在角落里的身影。他穿着咖啡色羽绒服、灰色运动长裤,歪着脑袋靠在输液椅上,脚边是他的大背包。 大冬天的,他没穿袜子,甚至都没穿单鞋,而是穿着一双人字拖,输液瓶高高地吊在架子上,管子挂下来,另一端的针头插在他的脖子上。 庞倩气喘吁吁地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他,顾铭夕似乎没穿毛衣,也不知有没有穿棉毛衫裤,他空空的衣袖胡乱地挤在输液椅的扶手旁,惨白的脸上双目紧闭,有时还别过头小小地咳嗽一声。 庞倩的怒气在这一刻变得烟消云散,她没有去叫醒他,而是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抬头看着他的药水,静静地等他醒来。 顾铭夕的一包药水快挂完了,庞倩刚想去叫人,一个小护士已经走了过来,给顾铭夕换药水的时候,发现庞倩一直在边上看着,问:“你是这个同学的朋友吗?” “啊,是的。”庞倩点点头,小护士说:“我是说呢,这个同学怎么能自己一个人来挂水啊,都没个人陪着,这么冷的天还光脚穿着个拖鞋,也不怕病情加重。” 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呦,醒啦,说的就是你。” 庞倩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顾铭夕已经睁开了眼睛,他依旧歪着脑袋靠在输液椅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她。 小护士走开后,庞倩又坐了下来,盯着顾铭夕的光脚看,看着看着,她伸手过去抓住了他的脚。幸好输液室里有空调,他的脚还不算冻得太离谱。 顾铭夕不好意思地把脚从她手里抽出,问:“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庞倩又开始生气了,“你什么意思呀顾铭夕,不是和我约好等我回来了,就和你一起来医院的吗?我也没回来晚啊,我三点半就到家了!你自己一个人跑医院来算什么意思啊?” 一边说,她还一边去拉顾铭夕的衣服,扯开羽绒服领子往里一看,只有一件棉毛衫,她又要去拉他的裤子,顾铭夕不答应了:“别看了,我没穿棉毛裤好了吧!我不冷!” “不冷!不冷才有鬼了!”庞倩气得哇哇叫,“你连毛衣都不穿一件,你在发烧咳嗽你知不知道啊!被我爸爸知道,他一定会骂死我的!你还不穿鞋!你干吗不穿鞋!你以为现在是夏天啊!我知道你需要用脚做事,但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吗?你没有胳膊的!怎么能说都不说一声就一个人来医院啊!我刚才都快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给你留纸条了。”顾铭夕抿了抿嘴唇,有些严肃地看着庞倩,“压在你的写字台上,你没看到吗?” 庞倩一愣,她根本就没想到顾铭夕还会给她留纸条。 顾铭夕垂下眼眸,继续说:“我是没胳膊,但是来医院挂个水,我还是做得到的。我承认我没穿毛衣是不大好,的确有点冷,但是鞋子……我以前冬天也有穿拖鞋的,我都习惯了,大不了就是长点冻疮,又不是没长过。” 庞倩:“……” 顾铭夕缓缓地转头看她,还顾虑着脖子上的针,他的样子看起来委委屈屈的,好像庞倩又欺负了他一样。他说:“我住到你们家,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了,阿姨要给我洗衣服,叔叔还要额外给我煮粥,睡你的房间又占了你的床,所以,我很不想绊着你去打球。” 顿了一下,他说,“庞庞,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介意我没有胳膊的。” 庞倩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顾铭夕笑笑,说:“但是好像……你和他们一样,还是介意的。” 庞倩之前哇啦哇啦地说了许多话,在听到顾铭夕这句话后,她突然就感到无力了,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她很想对他说,她一点也不介意他没有胳膊,但是他现在不是在生病嘛,生病了有人陪着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她又不是被迫陪他,她很乐意的,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她生气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先斩后奏,而不是她觉得,他没有胳膊,必须要人帮忙。 顾铭夕输完液已经六点了,庞倩帮他整理了背包,背在自己肩上,和他一起往外走。经过医院大厅的服务台时,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对着他挥挥手:“走啦?明天要是再一个人来,就来叫我,我明天也在这儿。” 顾铭夕笑着对她点头:“嗯,谢谢你,姐姐。” 走到外面,庞倩问:“你认识那个护士吗?” “不认识,我刚才过来,找她说明了一下情况,她就陪我去输液室了,帮了我不少忙。”顾铭夕对着庞倩笑笑,“其实外面好人挺多的,我有需要时找人帮个忙,一般人家都肯帮,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一个人出门。” “行了,别说了,明天我陪你来医院。“庞倩板着一张脸,“顾铭夕你一定是脑子有问题,宁可要陌生人帮忙,也不要我帮忙是吗?我和你什么关系啊!我!我陪了你多少年!”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说到后来又变成了委屈,连着眼睛都红了起来。庞倩气呼呼地走到车棚,开了车锁推出自行车,顾铭夕有些无措地跟在她身后,喊:“庞庞……” 庞倩理都不理他,昂首挺胸地推着自行车到了医院大门外,顾铭夕一直走在她身边,偶尔弯弯腰看她一眼:“庞庞,你别生气啦。” “哼!” “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真给你留纸条了。” “你再提纸条!” 顾铭夕撇撇嘴:“我真留了,你自己没看到。” “烦不烦!烦不烦!”庞倩气得用脚去踢他,顾铭夕跳着躲开。 他笑嘻嘻的:“好啦,我和你说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庞倩一下子就站住了脚步,歪着脑袋看他,嘴里吐出两个字:“上,车。” “嗯?”顾铭夕疑惑地看着她。 “我叫你上车,从这里回家要走半小时呢。”庞倩拍拍自行车后座,“快点,我带你回去,我爸爸估计已经在家做好饭了。” “不要!”顾铭夕摇头拒绝,“你骑回去吧,我走回去就行了。” 庞倩恶狠狠地瞪他:“我,又,生,气,喽!” 顾铭夕:“……” “哼!”庞倩一扭头,辫子一甩,鼻孔出气,“哼!气死了!哼!” 再一次转头看他,嘴角下挂,翻一个大白眼:“哼!白眼狼!哼!” 顾铭夕:“……” 五分钟后,庞倩带着顾铭夕,骑在回金材大院的路上。 傍晚时分,天已经黑了,路上寒风阵阵,街灯亮起,庞倩骑得满头大汗,冷风从前面吹来,顾铭夕躲在庞倩身后,并不觉得冷。 庞倩带的动顾铭夕,就是有点吃力。她吭哧吭哧地骑着车,车子左扭右扭,摇摇晃晃,顾铭夕侧着身子坐在她低低的后座上,两条长腿还得勾起,迎着路人讶异的视线,他的脸红成番茄。 “顾铭夕。”司机小姐叫他,乘客先生“嗯”了一声,司机小姐又问,“你有没有用自行车带过我?” 顾铭夕想了想:“好像没有。” “你带过别人吗?” “没有。” “你那辆自行车还在吗?” “在,在新家楼下车棚里,很久没骑了。” “什么时候带我试试。” 顾铭夕笑得有些腼腆:“好啊。” 一会儿后。 “庞庞!停车!”乘客先生叫司机小姐,司机小姐问:“干吗?” 乘客先生懊恼地说:“我拖鞋掉了一只!” 顾铭夕睡在庞倩家的第三晚,还是睡床,庞倩睡地上。这一天他感觉好了许多,躺在床上,和庞倩聊起了天。他们说到了小时候的事,念幼儿园时,念小学时,念初中时……庞倩说到王婷婷、章蔚和孙明芳,她们各自在什么高中,高一期末考得怎样。顾铭夕也说到了简哲和刘翰林,那是他结识了九年的好朋友,他搬新家后,两个小伙伴还应邀去做过客。 “王婷婷还是在源飞中学。”庞倩说,“寒假里她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曹老师怀孕了。哎呀,顾铭夕你知道么?我真不喜欢曹老师,以前我成绩差的时候,她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后来考得好了,还说我作弊。再后来,我的成绩真的好起来了,她又把我当宝贝了,想想就恶心,真是势利。” 床上的顾铭夕“嗯”了一声。 庞倩又说:“我还是喜欢戴老师,她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老师,长得也好看,我成绩不好,她也从来不会给我脸色看。哎,你觉得呢?” 床上没有声音了。 庞倩悄悄地爬了起来,跪在地上看顾铭夕,他睡着了,眉头舒展着,长睫毛轻柔地覆在下眼睑上,神情很是静谧。庞倩托着下巴看他,毫无疑问,顾铭夕长着一张很好看的脸,在高一(2)班,许多女生都说他长得最帅。 帅到什么程度呢? “如果顾铭夕有胳膊,他肯定比谢益帅。”有个女生这么说。 庞倩就想不明白了,帅或不帅,和有没有胳膊有啥关系?如果有胳膊就会帅一点,那蜈蚣一定是世界上最帅的物种了。 那庞倩心里究竟认为谁比较帅呢? 这个问题,郑巧巧问过她:“螃蟹,你觉得谢益和顾铭夕,谁比较帅?” 庞倩想都没想就做了回答:“当然是谢益啊。” 医院给顾铭夕配了三天的输液包,庞倩陪着他挂完最后一包药水,两个人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从公交车站回金材大院的路上,庞倩看到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她买了一串,拿在手里慢慢吃,还很大方地让顾铭夕也吃了两颗。 走到金材大院门口时,庞倩又把糖葫芦递到了顾铭夕嘴边,他从棍子上咬下一颗山楂,正皱着眉头在咀嚼时,有人叫他:“铭夕。”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抬头看去,顾国祥站在大院门口,手里夹着一支烟。他的身后是他那辆黑色的桑塔纳。 顾国祥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羊毛大衣,头发梳得干净整齐,脸上戴一副金边眼镜,虽然年过不惑,看起来却像三十多岁似的,身材高大挺拔,气质斯文儒雅。 庞倩一直都觉得顾国祥好帅,羡慕顾铭夕有这样的爸爸。她的爸爸庞水生个子矮,肚子大,头发硬硬的像板刷,因为抽烟,还有一嘴黄牙。 可是现在,看到顾国祥,庞倩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帅了,心里只剩下了恶心和鄙夷。她冷冷地看着他,顾铭夕几乎是把山楂给吞了下去,走到顾国祥面前,犹疑地看着他。 顾国祥掐灭香烟,说:“你上楼去收拾东西,爸爸接你回家。” 庞倩大着胆子问:“叔叔你不上楼吗?” “不了,倩倩,我刚才上去过了,和你爸爸聊了一会儿。”顾国祥笑起来,“叔叔给你带了礼物,交给你爸爸了,这几天谢谢你们照顾铭夕。”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上楼,庞倩帮着他收拾了东西,两个人都是沉默的。顾铭夕的东西不多,来时一个双肩包,走时还是一个双肩包,庞倩把医院里配的药塞进他包里,说:“你还得继续吃药,千万不要落下。” “嗯。”他点头。 “还要多喝水,别怕上厕所次数多。” “我知道。” “晚上做作业别太晚,早点睡。” “嗯。” 庞倩把双肩包背到顾铭夕肩上,两个人一起走到门口,顾铭夕坐在换鞋凳上,庞倩蹲在地上,帮他穿了袜子和单鞋,又把他的人字拖放进了大包里。 “你别穿拖鞋了,真的,脚都冻冰了。” 顾铭夕站起来,回头看她:“我走了,这几天谢谢你,庞庞。” 庞倩笑笑:“讨厌,我和你,谁和谁啊?” 顾铭夕也笑了起来。庞水生走到了门口,叮嘱了他几句话,大意就是爸爸妈妈的事,叫他不要管,大人们自己会处理的。 庞水生狠狠地揉了揉顾铭夕的头发:“铭夕小子,你就记得一件事,你爸妈的问题,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要是敢欺负你,你就直接到叔叔这儿来,叔叔这儿还多一间房,整出来给你住一点问题都没有,叔叔一直把你当儿子看的,像你这么好的小孩,这世上有几个,你看看我们倩倩……” 庞倩不乐意了:“爸爸!” 顾铭夕笑得更舒畅了,说:“叔叔,谢谢你,我得下去了,再见。” 他出了门,下楼梯时,庞倩一直站在家门口往楼梯下看着。等他出了楼道,庞倩又跑到阳台上,扒着栏杆往下看。她看到顾国祥拿下了顾铭夕肩上的包,给他拉开了车门,顾铭夕矮身坐了进去。 第38章 冬雨飘零,心有所属(5) 直到车子驶离金材大院,庞倩才问边上一直在抽烟的父亲:“爸爸,顾叔叔和阿涵阿姨会离婚吗?” “我不知道。”庞水生摇摇头。 庞倩又问:“如果他们离婚,顾铭夕怎么办?” 庞水生叹一口气:“是啊……不管怎样,最无辜的就是铭夕了。” 二月中旬,开学了,庞倩愉快地骑着自行车去学校,还没进校门,就见到了人行道上那个特别的身影,隔着老远,庞倩大声喊:“顾铭夕!” 顾铭夕回过头来,看到她后就笑了起来。庞倩将车骑到他身边,跳下车,先看他的鞋——单鞋,还穿着袜子。她很满意,四下张望了一下,问:“咦?你怎么是从这儿走过来的,车站不是在那儿吗?” 她指着相反的方向,顾铭夕脖子上挂着公交卡,说:“我没转车,后面那段路是走过来的。” 庞倩推着车与他一同往学校里走,问:“要走多久?” “半个小时吧,快的话,二十多分钟就够了。” 庞倩想了想,说:“这一段路上是不是要经过重机厂?” “对。” “那里好乱的。”庞倩说,“我觉得你还是坐公车安全一点。” 重机厂是e市一个类似城中村的所在,充斥着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环境差,小厂多,治安状况一直不好。 顾铭夕笑了一下,说:“后面那辆车,我基本上挤不上去的,有一次等了三辆都没挤上去,裤袋里的钱反倒被偷了,所以还是走路算了。” “那里小偷特别多!”庞倩叹气,“你还是要注意安全,要是能有人和你一起上学就好了。” 正聊着,有人在背后拍了顾铭夕一下:“顾铭夕!”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回头,发现是蒋之雅。她笑靥如花,长长的麻花辫一直垂到屁股上,穿着一身新衣服,有弹力的裤子包裹着修长的双腿,显得特别娇俏。 “新年好。”蒋之雅对着顾铭夕招招手,又嘟起嘴有些抱怨地说,“顾铭夕,过年你怎么那么忙啊?每天都要走亲戚,约你出来玩都约不到。” 庞倩嘴角抽抽,瞟一眼顾铭夕,他过年时明明一点都不忙,每天都是一个人待在家,哪有什么亲戚要走。 顾铭夕说:“我亲戚多嘛,而且我家又住得远,出来一趟也不方便。” 蒋之雅说:“那我可以来接你的呀,我还没去你家玩过呢!” 一边走,一边说,蒋之雅突然看向庞倩:“螃蟹,你的车是要停去教学楼吗?” 庞倩一愣,这才发现她已经推着自行车往教学楼走了,而自行车棚早就过了头。顾铭夕在边上低低地笑了起来,庞倩瞪他一眼,推着车转身就跑了,才走两步,她突然回头叫起来:“顾铭夕,你等我一会儿,我和你一起上去!” 顾铭夕点头:“好。” 蒋之雅小声嘟囔着:“同桌一天还不够啊,上楼还要一起。” 顾铭夕问:“你说什么?” 她立刻又笑起来:“没什么。” 庞倩还没有回来,顾铭夕和蒋之雅在教学楼门口等她,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后,蒋之雅问顾铭夕:“说起来,螃蟹真的不是你女朋友吗?” 顾铭夕摇头:“不是。” “那……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顾铭夕截断后路,提前回答,口气正义凛然,“我觉得高中生不该谈恋爱,应该以学习为主。” 蒋之雅愣愣地看着他,他们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小小的笑声,顾铭夕转头看去,肖郁静背着书包走进教学楼,见顾铭夕红着一张脸在看她,她说:“mr. ostrich,as long as you meet a right person ,love is a beatiful thing ,which has no contradiction with your study.” 她的发音真美妙,语音也是脆脆的很动听,蒋之雅听了个一知半解,顾铭夕倒是全听懂了。这时,庞倩背着书包向着他们跑过来,马尾辫在脑袋后面甩来甩去,她欢快地喊:“我来啦!” 肖郁静看到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铭夕一眼,笑眯眯地进了教学楼。 这一下子,顾铭夕脸更红了。 到了教室,庞倩和顾铭夕在课桌后坐下,庞倩问他:“蒋之雅放假时约你出去玩呀?” “嗯。”顾铭夕点头,“说是去逛步行街的庙会,连着两天打电话来。” “你干吗不去?” 顾铭夕奇怪地看她:“我干吗要去啊?” “你待在家也不嫌无聊,有人找你玩,出去走走多好。”庞倩皱皱鼻子,趴在课桌上看他。 顾铭夕正在用脚收拾书包,他穿着露趾袜,拿东西着实觉得不舒服,就想趁着庞倩不注意时把袜子脱掉,可是脚趾才扯住了袜边,脚踝就被庞倩抓住了。 “不许脱。”她瞪着他,“好不容易病好了,你又想去挂水啊!” 顾铭夕看了她一会儿,妥协了:“好啦,你放手,我不脱就是了。” 庞倩松了手,又说:“其实,顾铭夕,有人找你出去玩,你要是觉得不太方便,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也能陪你一起去的。” 顾铭夕双脚夹着书包往抽屉里塞,头也不抬:“你不是不喜欢蒋之雅么?” “我哪有不喜欢她!”庞倩有点尴尬,“我只是和她不熟。” 顾铭夕笑了:“你那天还嫌她头发长。” “我、我……”庞倩狡辩,“我爸爸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没听过吗?蒋之雅那头发解开了都到大腿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洗头的。” 顾铭夕只是笑。 庞倩坐了一会儿,拿笔戳戳顾铭夕的腰:“哎,顾铭夕,你喜欢长头发女孩还是短头发女孩?” 他没答。 “问你哪!” “长头发。”他扭头看她,眼神柔柔的。 庞倩很小声地问他,眼里闪着八卦的光:“那……顾铭夕,你有喜欢的女孩吗?” 这一次,顾铭夕眨了眨眼睛,点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有。” 庞倩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料到顾铭夕会做这样的回答,上学的时候,她几乎时刻与他在一起,完全没看出他对哪个女孩有心思呀。庞倩往顾铭夕那边凑了一些,问:“是谁呀?” 顾铭夕看看她,突然反问:“那你呢,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你先说是谁嘛!”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庞倩扭捏起来了,看看前排的同学,貌似没人注意他们,她小小声地对顾铭夕说:“我是挺喜欢一个男生的。” 顾铭夕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是谁?” “你先说你喜欢谁。” “你说了我就告诉你。” “不许耍赖。其实你不是知道的么……”庞倩凑到顾铭夕耳边,拢着他的耳朵说,“谢益。” 谢益? 哦,谢益。 顾铭夕垂下了眼睛,盯着自己在桌上的两只脚使劲儿看。 他勾着脚趾夹起了一支笔,脑中一片空白。 谢益,果然是谢益。 庞倩对他说出了心里的秘密,害羞得不行,央求着顾铭夕:“你可别和人说啊,我就告诉了你一个,连孙明芳、郑巧巧都没说。” 顾铭夕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庞倩可不会轻易放过他,又拽着他的袖子问:“你还没和我说你喜欢谁呢。” 这个时候,顾铭夕从哪里去想出一个人来“让自己喜欢”,他张了张嘴,说:“是……我学画画的地方的一个女生,你不认识的。” “啊?”庞倩很疑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他口气硬邦邦的:“你不认识她,我和你说干吗?” “她哪个学校的呀?叫什么名字,长得好看不?”庞倩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着,“她知道你喜欢她吗?你对她表白了吗?” “她……”顾铭夕想了想,转头看着庞倩,缓缓地说,“她个子不高,和你差不多,长得挺可爱的,表情很生动,笑起来特别好看。她不知道我喜欢她,我也没打算表白,因为她喜欢另一个男生。” “啊……”庞倩觉得很遗憾,继而又安慰起他来,“顾铭夕,没事啦,你看我呀,谢益也不知道我喜欢他,我也没打算表白呢,咱俩真是同病相怜。” 说完,她就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庞倩很相信顾铭夕的话,因为顾铭夕从来不骗她。他说他喜欢一个一起学画画的女生,庞倩深信不疑。 她知道班里有好几个女生对顾铭夕有好感。因为庞倩是顾铭夕的同桌兼好友,甚至有两个女生来和她套过近乎,旁敲侧击地问问顾铭夕的事,他有没有女朋友啊,他有什么兴趣爱好啊,他平时周末都干些什么啊,等等等等…… 厉晓燕对庞倩说:“顾铭夕真的好帅哦,虽然他话不多,还要用脚做事,但我就是觉得他特帅,身上有一种出尘的气质。” 庞倩傻傻地问:“什么叫出尘啊?” “出尘就是,就是……很超凡脱俗的意思,哎呀你这都不懂,就是说顾铭夕就像个仙人一样。”厉晓燕一脸的娇羞。 超凡脱俗的……仙人? 庞倩脑海里浮现出几个画面:骑着自行车摔得狗啃泥的顾铭夕;在雪地上滑跤的顾铭夕;右脚抬高拿东西时、单腿站立摇来晃去的顾铭夕;饿坏了的时候狼吞虎咽的顾铭夕;看到“不可思议”小电影时吓得结巴了的顾铭夕;憋尿憋得五官扭曲的顾铭夕,还有那深埋在记忆里的,尿尿时满脸通红的顾铭夕…… 呃……这不是出尘,这是出戏。 第39章 冬雨飘零,心有所属(6) 在庞倩眼里,顾铭夕的性别已经很模糊了。她有几个同性好朋友,比如小学时的王婷婷,初中时的孙明芳,以及现在的郑巧巧、厉晓燕,她和她们都很聊得来,会凑在一起说些小女生的悄悄话,但是庞倩总觉得,最能分享她心中秘密的人,其实是顾铭夕。 庞倩会对着顾铭夕说班里某个女生的坏话,从不用担心他会转头说出去。她也会对他吐槽哪个老师衣服穿得太丑,也不用担心他会去告密。她每次来例假,都会大大方方地告诉顾铭夕,叫他别惹她。连着家里爸爸妈妈吵架了,庞倩都会抓着顾铭夕树洞,伤心难过的时候,就在他面前狠狠地哭一场。 庞倩对顾铭夕是那么依赖,又是那么放心。她承认,听到顾铭夕说他有喜欢的女孩时,庞倩心里是酸了一阵子的,但得知这个女孩不在一中,顶多就是每个周末和顾铭夕见一面,她又觉得很庆幸。 最后,因为顾铭夕说,那个女孩喜欢的是其他男孩,庞倩又开始为顾铭夕抱不平。 这么好的顾铭夕!那谁谁谁居然不喜欢!实在太没有眼光了! 总之,庞倩觉得顾铭夕是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他于她的意义非比寻常,只是,这意义从来都不关乎男女之情。 庞倩觉得,顾铭夕肯定也是和她一样,绝对不可能会喜欢上她。 放学的时候,庞倩要去球馆练球,顾铭夕与她道别,一个人往车站走。 半路又一次经过重机厂,顾铭夕心情很不好,垂着脑袋走得很慢,偶尔还会踢一脚路上的小石头,全然不知身后已经跟上了两个人。 走到一个僻静处时,那两人追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挡住了顾铭夕的路,其中一个小平头说:“小同学,过年时得了不少压岁钱吧,拿出来给哥买包烟抽抽。” 顾铭夕站在原地,抬头看看他们,想要绕着他们走过去,却被另一个黄毛挡住了:“小同学,把零花钱拿出来,哥不为难你。” 顾铭夕说:“钱在我左边裤兜里,你们自己拿。” 平头和黄毛早就注意到顾铭夕没胳膊,所以哪怕他个子高,他们也不怕。平头过来掏了顾铭夕的裤兜,他很配合,但是裤兜里只有二十块钱,平头不满意了:“同学,看你穿的都是名牌,兜里不会才这么点吧?” 顾铭夕平静地说:“真就这么点。” 平头已经去拽他的书包:“让哥看看现在的小孩书包里都有些啥,同学,说谎可不好。别怪哥把话说在前头,只要没钱,哥立马放你走,要是给哥搜出哪怕是一毛钱,哼哼……” 书包被拽到了地上,顾铭夕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平头也不知怎么想的,立刻就追了上去,重机厂附近自行车、电动车很多,路又窄,顾铭夕被一辆电动车挡了一下,平头已经追来将他抓住了。 顾铭夕注视着他:“钱在包里,全都给你们,你们放我走。” 他的视线坦荡,丝毫不含恐惧,有的只是一种隐藏的鄙视和愤怒,平头与他对视片刻,“啪”一下就拍在了他脑袋上,又重重地往他腿上踢了一脚。 “什么意思啊?打发要饭的啊?”他抓着顾铭夕的后衣领,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拖到边上一条小巷子里,“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顾铭夕大喊:“我钱全给你们,都在包里!你们自己拿!书包我也不要了!你们放我走!” “呵。”平头冷笑一声,一把把顾铭夕推倒在地上,他想要爬起来,平头又一脚踩在他肚子上。 黄毛赶了过来,背着顾铭夕的书包,一见这情形就有些怕:“打他干吗呀?不就是拿点钱用用,这小孩都残废的!” 平头恶狠狠地说:“老子就受不了这货看老子的眼神。妈的自己是个残废,看老子还像看垃圾一样。” 说罢,他又踢了一脚顾铭夕,顾铭夕只是弓着身子尽量保护自己,咬紧牙关不喊疼。 平头停了下来,开始翻顾铭夕的书包,搜出了三百块钱,发现其他都是文具课本,他不感兴趣,就全部倒了出来,踩了几脚泄愤。 和黄毛一起经过顾铭夕身边时,他突然发现了他的脚踝上,隐隐露出一根黄色的链子。 顾铭夕的鞋子已经掉了,裤脚也因为挣扎而耸了起来,那条黄澄澄的链子一下子就叫平头来了兴趣:“妈的,金坠子藏在脚上,还真聪明啊。” 顾铭夕侧躺在脏污的地上,衣服裤子早已弄得很脏,眼见着平头和黄毛要走了,正咬着牙想爬起来,平头突然又折身向他走来。 后面的事出乎顾铭夕的意料,也让平头预料不到,他只是想扯下顾铭夕脚踝上的链子,那少年却像发了疯一样,不仅不让他得逞,还重重地踢了他几脚。 他依旧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嘴里只是喊:“钱已经给你们了!不要抢我脚链!这不值钱!” 平头怒从心起,照着顾铭夕的腿就狠狠地踹了几脚,顾铭夕也躲不掉,只感到腿上火辣辣得疼。平头其实已经看到顾铭夕脚踝上的不是金链子,只是几个不值钱的小珠子,但他心里气不过,非要抢下来不可,偏偏链子打的是死结,他一下子扯不断,从腰间拿下一把弹簧刀,就要去割链子。 顾铭夕大喊起来,身子不停地扭动,双脚挣扎不休,平头手滑,脚链没割断,却在顾铭夕的右脚踝上划了一条口子。 鲜血立刻渗了出来,黄毛有点怕,上来拉平头,平头还是不肯走,这时,巷子口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干什么呢!” 黄毛和平头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就跑了。巷子口的人刚要追,一看地上的顾铭夕,就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将他扶起来。顾铭夕脚踝上鲜血淋漓,那人已经发现他没有双臂,叹气道:“这块儿现在越来越乱了,以前那些混蛋还只是对着路过学生敲诈,现在都敢变成明抢了,哎,小孩,能走路吗?能走的话跟我去店里,我帮你止个血。” 顾铭夕抬头看他,这人二十七、八的年纪,个子不高,身材却很强壮,长一张敦厚的国字脸,皮肤黝黑,脖子上挂着一根小孩手指粗的金项链。 他点点头:“能走,谢谢大哥了。” 男人帮他把散落一地的课本文具装进书包,背在肩上和顾铭夕一起走出了巷子。他在边上开了一家烧烤店,主做晚上生意,每天傍晚才开店门,此时店里还没客人,两个伙计正在麻利地串肉串。 男人备着一些急救止血的药品,让顾铭夕坐在椅子上,自己蹲在他面前帮他处理脚踝上的伤。年轻的男孩狼狈得很,身上衣服脏得要命,有些地方还磨破了,两条空袖子挂在身边,引得边上两个小伙计不住地看。 男人问顾铭夕:“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顾铭夕怔了一下,答:“顾铭夕。” “小顾。”男人帮他绑着绷带,笑着说,“我姓沙,你可以叫我鲨鱼。”他又指指边上两个小伙计,“那是蛤蜊和生蚝。” 顾铭夕“噗”一下笑了出来,鲨鱼奇怪地看他:“笑什么?我们的名儿很好笑么?” “不是。”顾铭夕说,“我只是想到我一个朋友,很多人都叫她螃蟹,她还是个女孩。” 鲨鱼哈哈大笑起来:“小孩心挺大,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哥喜欢。” 处理完伤口,鲨鱼骑着电动车把顾铭夕送去了公交站,陪着等车时,鲨鱼问了顾铭夕手臂截肢的原因。最后,他说:“小孩,你以后尽量坐公交上学,要是实在没法子要过重机厂,碰到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说你是鲨鱼烧烤店老板的弟弟,别的哥不敢保证,至少在重机厂这块,没人敢来动你。” 顾铭夕坐着公交车回家,到家时,李涵在厨房做饭,顾铭夕进房间换下了外衣外裤,并且把染了血迹的裤子藏好,准备第二天带出去丢掉。 脱下长裤时,他发现自己的腿上到处是淤青,还是大片大片的,屈过腿用脚趾头去碰碰伤处,刺骨地疼。 顾铭夕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又低头去看自己的右脚踝,鲨鱼帮他做了消毒,还绑了绷带,他说伤口并不深,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顾铭夕的视线落在那串脚链上,自从一年半前庞倩将它绑到他的脚上起,他就没有将它拿下来过。幸好,它没有被割断,顾铭夕这样想。 整整一夜,李涵和顾国祥什么都没发现,第二天早上,顾铭夕早早地出了门,他丢掉了裤子,坐上了第一辆公交车。下车后,他毫无意外地挤不上第二辆公交车,想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决定走路去上学。 经过重机厂区域时,顾铭夕忍不住向前一天被勒索的那个巷口看了一眼,然后就大步走了过去。经过鲨鱼烧烤店时,他看到店门紧闭,店门口的垃圾桶里满是烧烤垃圾。 他没有停留,顾自往前走,前一天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梦,要不是顾铭夕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淤青,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事。 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和鲨鱼这些人扯上关系,他还是个学生,家教良好,家境优越,学习又不错。顾铭夕觉得,他和鲨鱼只是萍水相逢,他们的生活永远都不会产生交集。 他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庞倩,因为不想让她担心。这只是一次突发事件,是一个意外,顾铭夕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必须要更小心一些,低调一些。 这世上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和事都太多,碰到了就只能自认倒霉,顾铭夕想,他的运气应该不会一直都那么坏,瞧,就像前一天,不是就有鲨鱼来救他了么。 这时候的他哪里会想到,两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会将他和鲨鱼再次联系起来。 第40章 她的温暖,他的叛逆(1) 高一下的期中考试结束以后,年级前三完全没有变化,依旧是肖郁静、吴旻和顾铭夕。庞倩考了全班倒数第七,她还挺高兴,因为进步了嘛。 四月中旬时,五四青年节马上就要到来,e市教育局组织了一个活动,评选各个辖区里的优秀小团员。在青年节到来之前的两个礼拜,会在e市教育台做一个系列节目,每天介绍一位优秀的同学,时长二十分钟。 相较于肖郁静、吴旻这样单纯学习优异的学生,学校显然更乐意推荐顾铭夕。 “身残志坚”这样的评语最容易入选,每一次类似的评比,总有几个学习优异的残疾小孩成功获奖。当然,推选之前,戴老师也问了顾铭夕的意见。 其实,要说服顾铭夕十分简单,戴老师说:“顾铭夕,如果你获得了这个奖励,将来高考时,就会作为你升学的筹码。因为这是社会主流价值对你的肯定,任何大学如果因为你的身体原因拒收你,你都可以凭这个教育局的奖励去诘问他们,甚至可以向媒体求助。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你从高一开始,就成为区里、市里学生们的榜样,这样对你往后的升学,绝对是有利无弊的。” 顾铭夕回家问了李涵的意见,李涵思考以后,给戴老师打了电话,同意了这件事。 于是,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庞倩背着书包来到学校,就发现了很新奇的一幕,教室门外多了几个人,有人扛着摄像机,有人拿着遮光板,还有个漂亮姐姐拿着话筒在边上补妆,庞倩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正要进教室,被戴老师拉了过去。 “庞倩,戴老师先和你道个歉。”她拉过庞倩,指着教室前排,说,“今天顾铭夕和你的桌子暂时先搬去最前面,你呢,还是坐后面老位子。今天有电视台来记录顾铭夕的日常学习生活,老师安排了肖郁静做他的临时同桌。你千万不要多想,老师只是想更好地展现顾铭夕优秀的一面,他要是能得奖,对他的未来会很有帮助。” 庞倩其实没弄懂,要展现顾铭夕优秀的一面,为什么要换同桌。这是什么意思嘛,肖郁静是年级第一,她庞倩是全班倒数,顾铭夕和肖郁静坐一块儿就会更优秀一点,是这样吗? 但是面对着自己很喜欢的戴老师,庞倩不敢多说什么,点点头,背着书包走进了教室。 她是从前门进去的,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顾铭夕,他在用脚整理桌上的东西,这一天的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还傻傻地在左胸别了一个团徽。 肖郁静坐在他身边,那是庞倩的桌子,因为永远不会换桌,庞倩喜欢在桌上涂涂画画。英语听写时提前写上背不出的单词,化学考试前抄上记不下的公式,庞倩一脑门的汗,她似乎还在桌上写过谢益的名字,不知道有没有擦掉。 肖郁静抬头看到庞倩,对着她笑了笑,她还是留着一头短发,身上也穿一件白衬衫,但衣服看着就是制作精良,整个人显得十分清纯秀气,庞倩心里像被堵上了一块石头,连着脚步都拖沓起来。 她比谁都希望顾铭夕能评上优秀小团员,但是,她才是顾铭夕的同桌啊! 从他读书至今,十年!她是他唯一的同桌! 庞倩坐在教室最后面,身边是肖郁静的同桌小陈,两个人不熟,尴尬地互相看看,也没什么话说。 庞倩能看到顾铭夕,他就坐在讲台前,为了让他坐得舒服,教室里所有的第二排座位统统向后移了一些。庞倩双臂交叠在下巴下,远远地看着顾铭夕的后脑勺,她突然发现,初中时,她坐到对角线的那端时,顾铭夕大概就是这样子看她的。 课程也因采访而做了调整,第一堂是英语课,所有的同学都成了群众演员,只为了体现主角的完美和优秀。庞倩终于知道了戴老师的用意,摄像机就竖在顾铭夕和肖郁静面前,他们两个站在那里,流利并响亮地做着英语对话练习。 庞倩看到那摄像机都快要贴顾铭夕脸上去了,他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样站在那里侃侃而谈。 上化学课时,大家转战实验室,顾铭夕在肖郁静的帮助下用脚操作实验,全过程都被摄像机录下。 只是,酒精灯是肖郁静点的,也是肖郁静灭的。庞倩傻傻地想着,干吗不让顾铭夕来做这个呢?他明明做得很熟练。 庞倩和顾铭夕在一起时,顾铭夕可从来不会让她碰火。 最后一堂是体育课。电视台的人说要拍顾铭夕的室外活动,优秀小团员嘛,可不能只会学习,应该劳逸结合。 平时,顾铭夕也会去上体育课,会参加跑步和跳远。当其他男孩打球、引体向上或是投掷时,顾铭夕就会坐在边上静静地看。 这一次,老师让男生们排成一列跑步,顾铭夕跑在最后,摄像师站在场边,镜头一直跟着他。同时跟着他的,还有庞倩的视线。 顾铭夕跑步的样子很奇怪,因为没有手臂,他的白衬衫袖子不停地在身边飞舞。他的头发在头顶跳跃着,脸上的神情平静似水。 庞倩看了一会儿后别开头去,这时,肖郁静走到她身边,小声说:“螃蟹,放学的时候,你陪一会儿顾铭夕吧,他今天心情挺不好的。” 庞倩一愣,问:“他干吗心情不好?” 肖郁静把声音放得更低:“刚才戴老师说,电视台的人一会儿还要拍他用脚吃饭的镜头,总之就是拍一些他的生活方式,他挺不乐意的,但是没办法。” 庞倩:“……” 午餐时,摄像师果然跟着顾铭夕去了食堂,这一次,换周楠中帮顾铭夕打饭,一桌四个清一色男生,顾铭夕右脚搁在餐桌上,低着头默默地吃饭。 摄像师要求顾铭夕和同学们有说有笑,但是他实在笑不出来。 到下午上课前,日常拍摄总算完成,女记者对顾铭夕进行了一个简短的采访,问到了他的理想。 顾铭夕站得笔直,面前是摄像机,他对着话筒说:“我想好好学习,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学一个我的身体情况能承受的专业,毕业后找一份工作,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女记者问:“身体残疾以后,你有没有感到崩溃绝望过?” 顾铭夕摇头:“没有。” “从来没有过吗?” “从来没有。” 女记者愣了愣,回头对摄像师说:“等一下,这段重来。” 她对顾铭夕说,“顾同学,你考虑一下这样回答,身体刚刚残疾以后,你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整个人频临崩溃边缘,后来因为母亲的照顾,老师的鼓励,同学的帮助,你逐渐学会了用脚做事,慢慢地才树立起了信心。” 顾铭夕皱眉:“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女记者想了想,“这样,整个故事才有高潮起伏啊,我相信,你在受伤初期,心里肯定是很绝望的,对吧?” 这是他的人生,在别人眼里,却只是一个故事。 顾铭夕不说话了,他无意让这个陌生人了解自己,这一切本来就是在做戏,所以,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将女记者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还用上了十分诚挚的眼神。 女记者满意了。 最后,女记者让戴老师安排几个同学接受访问,谈谈他们对顾铭夕的印象。戴老师很快就找来了四个人。 肖郁静对着镜头笑眯眯:“我是顾铭夕的同桌,与他认识快一年了,我特别地佩服他,他学习十分刻苦,从不迟到早退,画画还画得很棒,总之,我们用手能做的事,他用脚都能做到。我希望他能考上一所心仪的大学,我相信他一定能成功。” 周楠中:“顾铭夕用脚写的字比我们用手写的都漂亮,冬天很冷,他都是光着两只脚做事,太让人佩服了。” 汪松:“顾铭夕除了学习好,兴趣爱好也很广泛,平时也会和我们一起去踢球,他一点儿不内向的,挺好相处。” 轮到庞倩时,女记者问她:“顾铭夕同学没有双臂,你觉得他是如何克服困难,才取得了如今的成绩?” 庞倩默了一会儿,说:“我从来都是觉得,他的成绩和他有没有手臂,没有关系。” 女记者皱皱眉,收起话筒:“行吧,我们录完了,收工!” 庞倩突然抢过话筒:“我再说最后一句行吗?” 她抱着话筒,对着摄像机说:“在我眼里,顾铭夕一点儿也不特别,他就和我一样,和你们都一样。他要是能评上优秀团员,是因为他本身就特别优秀,而不是、而不是因为他的身体……” 女记者抢过话筒,奇怪地看着庞倩:“同学,我们真的录完了。” 庞倩恹恹地松了手。 电视台的人走了以后,周楠中和汪松帮顾铭夕把桌子搬回了窗边角落。 顾铭夕又和庞倩做了同桌,两个人互相看看,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顾铭夕说:“今天真是累死了。” 庞倩问:“你能评上吗?” “不知道。” “我刚才帮你说话了,记者让我说的。”庞倩害羞地说,“不知道电视里会不会播。” 顾铭夕好奇地问:“你说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庞倩笑笑,“要是播了,你就知道了。” 顾铭夕抿着嘴唇笑了起来,庞倩又想起肖郁静的话,说:“顾铭夕,待会儿放学,咱们去小集市逛逛吧,逛一会儿再回家,好吗?” 所谓的小集市,其实是一中边上一个小公园里的摊贩集合地。小公园是免费的,有些摊贩不敢在外面路上摆摊,怕被城管抓,于是就溜进了公园,久而久之,这里就聚集了二十几个小摊,庞倩就把这里叫做了小集市。 公园边上还有一所小学,放学的时候,孩子们都爱来这里买路边摊吃。庞倩虽然念高中了,嘴巴还是馋,顾铭夕搬家前,她时常拖着他来这里吃小吃,顾铭夕搬家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来过了。 庞倩把自行车停在公园门口,和顾铭夕一起走进去,还没看到那些摊贩的身影,香味已经飘了出来。 庞倩掏出口袋里的十块钱,开心地说:“今天我请客,我已经很久没吃这里的炸臭豆腐了。” 她买了两串炸臭豆腐,和顾铭夕一起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自己吃一口,又喂顾铭夕吃一口。顾铭夕一直很沉默,庞倩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别想了,拍都拍好了,你要么当初就别答应戴老师,既然答应了,还想它做什么?” 顾铭夕不服气地问:“谁说我在想这个?” “不然呢?你在想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吗?” 这两个月,她时不时地把这个神秘的女孩拉出来说事,顾铭夕很头疼:“你能不能不要提她了。” “叫你把她叫出来一起逛个街,你又不肯。”庞倩撇撇嘴,“连叫什么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小气死了。” 顾铭夕忍。 一会儿后,他说:“庞庞,e市教育台是面向全市的吗?” “对啊,是市五台嘛。” “我不知道播出来会是什么样子的。”顾铭夕叹口气,“我本来以为就拍个上课就行了,没想到还要拍我吃饭、洗脸、穿鞋、写字什么的。你说这些有什么好拍的,好像别人不吃饭、不洗脸一样。” 庞倩戳戳他的肩:“顾铭夕,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顾铭夕转头看着她,摇头:“没有。” 顾铭夕做主角的那一期e市好少年节目播出时,庞倩和爸爸妈妈早早地守在了电视机前。主持人先是介绍了本期的主人翁,画面上就出现了两只特写的脚,左脚按在本子上,右脚夹着一支水笔,正在快速地写字。 镜头推得很近,庞倩能清晰地看到那脚上短而干净的趾甲,突出的脚骨,还有脚背上的青筋,以及本子上漂亮的字迹。她甚至看到了顾铭夕脚踝上的链子,兴奋地对庞水生说:“爸爸!这脚链是我送给顾铭夕的!” 镜头终于从局部放大到了全身,顾铭夕整个人出现在了大家面前,他垂着脑袋坐在那张特殊的课桌前,两只脚搁在桌上写着字,白衬衫的袖子软软地垂在身边,从电视里看,顾铭夕的脸有点儿陌生,但似乎比看真人要来得更帅。 金爱华磕着瓜子,说:“几个月没见,铭夕好像又长大了一点,模样真是越来越俊。” 庞水生倒是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倩倩,你现在换位子了?不是铭夕的同桌了?” “没有!我当然是他同桌!”庞倩指着电视上的肖郁静,大声地解释着,“他们是在演戏!演完了又换回来了!” 庞水生瞪大眼:“为什么呀?因为你没这姑娘漂亮?我看不见得呀。” 庞倩:“……” 整一期节目,就是介绍顾铭夕的日常学校生活,他用脚整理书包,用脚写字、翻书、考试,他用脚吃饭,还能用脚做实验,他不内向,能像大家一样去上体育课,蓝天下,他快速地奔跑着…… 记者采访戴老师的镜头出来后,庞倩说:“后面肯定就是放采访我们的,爸爸!我也被采访了呢!” 她说的没错,紧接着,就是采访肖郁静、周楠中和汪松,再接下来,就是采访顾铭夕本人了。 采访庞倩的镜头被剪掉了,她很失落,愣愣地看着电视上的顾铭夕,正对着话筒一脸深沉:“刚受伤截肢的时候,无法接受自己再也没有手臂的事实,整个人绝望极了,频临崩溃。那时候就觉得,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了。后来多亏了我的母亲,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 庞倩转头问庞水生:“爸爸,顾铭夕刚受伤那会儿,他真的很绝望吗?” “有吗?”庞水生回忆了一下,想不太起来了,反问庞倩,“那时候你不是常去他家玩吗?你自己有没有印象?” “没有。”庞倩噘起嘴,“我怎么记得他还安慰我来着,叫我不要怕。” 在城市另一端,顾铭夕一家也在看节目,可是节目才播一半,顾国祥就沉默地站了起来,拿着一支烟往阳台走。 抽完烟,他走回来,顾铭夕正在和李涵讨论,这样的节目对他将来大学录取有没有帮助。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顾国祥大步过去关掉了电视机,回头狠狠地盯着顾铭夕:“是谁叫你去拍这个的?是谁?!是谁允许你去拍这个的?!你还把不把我当你爸爸?啊?到底是谁同意你去拍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的?!” 顾铭夕愣住了。 李涵站了起来,对着顾国祥扬起下巴:“是我,怎么了?是我同意的。” 第41章 她的温暖,他的叛逆(2) “你疯了?!”顾国祥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同意让他去拍这种东西?!这很光荣吗?这很好看吗?还要在电视上让全市老百姓看到?!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你忘了铭夕小升初、初升高时候的事了吗?!”李涵大声地喊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他明明过了分数线了!却过不了面试!还有去广程,去九中!那两个学校都因为他没胳膊而拒绝了他!这还只是走读的中学!以后读大学是要住校的!铭夕入读会更麻烦!你能保证那些铭夕中意的学校,不会因为铭夕没有胳膊而拒收他?你能百分之一百地保证吗?!” 她拉过顾铭夕,推到顾国祥面前:“你看看清楚!顾国祥!顾铭夕是我们的儿子!他十七岁了!你看看他的眼睛鼻子,看看他的个子!他是你儿子!他和你像不像?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认为他在丢你的脸!铭夕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到底还要他怎么样啊?!” 李涵很少会这样对着顾国祥大吼大叫,她使劲儿地把顾铭夕往顾国祥身上推去,顾国祥连着退后了两步,顾铭夕也用力抵住了母亲的力道,三个人渐渐停了下来。 顾国祥双手抹了把自己的脸,放下手时,他的眼睛泛了红:“铭夕念大学,我会想办法,到时候要走关系,要送礼,我都会想办法!但是你们怎么能说都不和我说一声就答应去拍这么个玩意儿呢?” 他颤抖着指着那台黑了屏的电视机,“我顾国祥的儿子,就这么在电视上给全市人民看!看他是怎么过日子的!多新鲜哪,用脚吃饭的!是不是很可怜?又很可笑?你要人家怎么想!你要我那些朋友、客户、下属都怎么想!” “就是因为知道你会这么想,我才不和你说的。”李涵冷冷地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铭夕丢人。顾国祥,我已经看透你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指望了,只希望铭夕能考一所好大学。任何对他升学有帮助的事,我都愿意去做。指望你去走关系?哼!我还不如去指望一条狗呢!” 听到这话,顾国祥向着李涵就扬起了手掌,顾铭夕看得真切,一下子就用身体撞开了李涵,顾国祥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背上,“砰”的一声响。 “铭夕!” 李涵哭喊着抱住了他,顾铭夕咬着牙止住了踉跄的脚步,背上疼得厉害,他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低声说:“爸,现在这节目都已经播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就不要再怪妈妈了。这个节目是我坚持要上的,和妈妈无关,我就是担心以后的升学问题。没有和你商量是我不好,我向你说声对不起。” 三个人一起沉默下来,一会儿后,顾国祥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也无所谓有没有我这个爸爸了,呵呵呵呵……” 他穿上外套向着大门走去,李涵厉声问道:“顾国祥你去哪里?” “我需要向你汇报么?”他的视线冷得直刺人心,“在你心里,我不是还比不过一条狗?呵。” 他冷哼一声,打开门离开了家。 李涵身子一晃,软软地坐在了地上。这几个月来,她和顾国祥的关系就像在高空走钢丝,表面上风平浪静,四平八稳,实际上,只要有一丝丝的风,就能把她打进地狱。 顾铭夕在李涵身边蹲了下来,担心地喊她:“妈妈。” 李涵坐了好一会儿,说:“我没事,你放心,铭夕,妈妈不会再离开你了。” 寒假时,她从老家散心回来,听说顾铭夕并没有去爷爷奶奶家,而是去庞倩家住了几天,还因为淋雨生了一场病,她心里愧疚万分,发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再丢下她的儿子了。 这一晚,顾国祥没有回家。顾铭夕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李涵很早就回了房间,还锁上了门。顾铭夕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通宵未眠。 他心里有些迷茫,想到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自己,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动态。原来在旁人眼里,他用脚做事就是这个样子的,是不是真的如父亲所说,可怜又可笑? 窗外的天泛出青白色的光时,顾铭夕决定起床。他站在窗边往外看,刚好有一群鸟儿飞过,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些长着翅膀的小东西,直至它们越飞越远,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这一天,顾铭夕来到学校,感觉到学生、老师看着他的视线都有些特别。很多人都看过了前晚的那期节目,他们平时对顾铭夕的生活就比较好奇,但因为不在一个班,一直都无从了解。这一期的节目正好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此时看到本尊,难免窃窃私语。 高一(2)的学生们倒是比较淡定,大家都淡忘了这回事,继续投入到了繁忙的学习中去。 物理老师组织了一次单元测验,卷子发下来后,顾铭夕弯腰看着考卷上的题,发现自己难以静下心来。 他的脚趾夹着笔,长时间地发着呆,庞倩在边上卖力地做着题,眼睛一瞟顾铭夕的试卷,居然一片空白。她吓了一跳,右手装着抓痒痒去戳了戳他,顾铭夕一点反应都没有。庞倩吓坏了,也不怕老师说她作弊,凑过身子去拍拍顾铭夕,小小声地叫他:“喂,喂,顾铭夕……” 顾铭夕一下子就转过头来和庞倩对视,物理老师在讲台上大声地咳嗽了一声,庞倩吓得立刻低下头去,顾铭夕也终于回过神来,胡乱地做了几道题。 放学时,庞倩要去练球,她不太放心顾铭夕,问:“你今天怎么啦?看起来怪怪的。” “没有啊。”顾铭夕双脚整理着书包,“我先走了,再见。” 庞倩说:“要不我不去练球了,陪你走一段路吧。” “不用了。”顾铭夕站起来,弯下腰用右边肩膀勾起书包,往后一甩,努力地伸着左肩去够书包带,一下,两下,却没有够到。 庞倩站在他面前,帮他把书包背好,并把他的空袖子整理妥帖。顾铭夕低着头,说:“谢谢。” “和我说什么谢谢啊。”庞倩嘟囔着,心里觉得顾铭夕今天真的很奇怪,她看着他走出了教室,隐隐觉得他有心事。 顾铭夕没有坐公交车,垂着脑袋在街上走着,路过重机厂地段时,他又一次看到了鲨鱼烧烤店,意外的是,鲨鱼正在门口扫地。 他还是老样子,就是衣服穿少了以后,人看起来更威猛一些。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哼着小曲儿,回头时,就看到顾铭夕站在他面前不远处。 “呦,小孩!”鲨鱼两个月没见到顾铭夕了,问,“你脚上伤好了吗?” “好了。”顾铭夕略微抬了抬右脚,“就是留了一道疤。” “后来有没有再碰到那些个混蛋?” “没有。” “怎么了?心情不好?刚放学呀?”鲨鱼看顾铭夕的样子,问,“要不要哥送你去车站?” 顾铭夕摇摇头,垂着眼眸,一会儿后说:“鲨鱼哥,我能在你店里坐一会儿么?我不想回家。” 鲨鱼愣了一下,立刻就揽过了顾铭夕的肩,“当然没问题,吃了饭再走吧,哥请客。” 他把顾铭夕带到店里,蛤蜊和生蚝又在串肉串。他们都对这个漂亮的无臂男孩印象深刻,看到顾铭夕就友好地笑起来。顾铭夕看他们把肉串串得飞快,觉得有趣,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鲨鱼问他:“小孩,你爱吃什么?晚上哥亲自烤给你吃。” 蛤蜊长一张娃娃脸,看着只比顾铭夕大一点点,笑着说:“鲨鱼哥已经好久不上烤架啦,小孩你面子真大。” 鲨鱼一巴掌拍在蛤蜊后脑勺上:“小孩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 转过头,他叼着烟问顾铭夕:“小孩,你多大?” “到八月,满十七了。”顾铭夕答。 “呀,只比我小一岁多哎。”蛤蜊很开心,“我刚满十八。” 生蚝在边上插嘴:“我十九!” “人家小孩还是个学生子,你俩滚一边儿去。”鲨鱼眯着眼睛教训他们,“听好了,不准给他烟抽,不准给他酒喝,他要想吃肉,要多少给多少!” 顾铭夕站在边上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的,鲨鱼骂两个伙计从来不留情,但是年轻的蛤蜊和生蚝似乎很服他。顾铭夕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待在这么一间陌生的烧烤店里,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庞倩练球很是心不在焉,谢益问她:“螃蟹,你今天怎么啦?” 庞倩不答,谢益又问:“和顾铭夕吵架了?” “没有。”庞倩小声说,“就是……今天顾铭夕怪怪的,整一天都在思想开小差,考试时题目都没做完,我挺担心他的。” 谢益问:“是因为昨晚那期节目吗?” 庞倩眨眨眼:“你也看啦?” “嗯,每个班老师都通知了呀,估计全校都看了吧。”谢益耸耸肩,“说实话,我说不了‘这没什么’之类的话,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我想,顾铭夕心里应该是有点不开心的,螃蟹,你该多陪陪他。” 庞倩着急地说:“我知道。但是,我现在和他住两个方向了,我也不能陪他回家呀。” “没事啦,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相信顾铭夕应该很快就会ok的。”谢益笑得灿烂,拿起庞倩放在球台上的球拍递给她,“再练会儿,差不多就回家了。” 庞倩练完球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七点多,看她进门,庞水生着急地迎出来,问:“倩倩,你有没有和铭夕在一起?” 庞倩惊讶地看着他:“没有啊,今天礼拜四,我要练球啊。” “那你知道铭夕去哪里了吗?” “顾铭夕?他放学就走了呀,五点半,顶多五点四十分的时候,我看着他走了的。” 庞水生奔向电话机:“我去和他妈妈说一声。” 庞倩跑到父亲身边,问:“爸爸,怎么了?顾铭夕不见了?” “嗯。”庞水生拨着号码,“他平时都是六点半到家的,今天到这时候还没到家,也没往家里打电话。” 庞倩懵了。 他们都没有心情吃晚饭,胡乱地吃了一点后,开始等电话。 到了晚上八点多,庞水生忍不住又给李涵打电话,她守在家里,不敢出去,说顾铭夕还没有回来。 庞水生当机立断:“你在家等着,我出去找。”顿了一下,又问:“国祥呢?” “他……”李涵说了实话,“他没回来。” “你打过他电话吗?” “打了,关机。” 庞水生不再多问:“我带着手机呢,有消息你直接打我手机,我出去找铭夕。阿涵,你不要急,铭夕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有事的。” 见父亲要出门,庞倩也抓起了车钥匙:“爸爸,我和你一起去!” 庞水生瞪她:“你去干什么?” “我知道顾铭夕平时会往哪儿走。”庞倩着急地说,“有些地方你们都不知道的!” 庞水生想想也是,见女儿神情坚定,就说:“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嗯!” 庞水生和庞倩一起骑着车到了一中,学校里的高三生还在晚自修,庞倩进校去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顾铭夕的身影。 出来后,她提议去学校边的小公园看看,以前她时常和顾铭夕去那里逛。 父女两个进了公园,天色已晚,锻炼的人和摊贩早已散去,公园里静悄悄的,庞倩骑着车一路地喊:“顾铭夕!顾铭夕!” 十分钟后,他们确定顾铭夕不在这里。 庞水生问庞倩,顾铭夕回家是怎样的轨迹,庞倩一拍脑袋:“他肯定没坐车,是走着去坐263路的,要走半小时,中间还要经过重机厂!” “重机厂?”庞水生沉吟了一下,“那我们沿着他走的路骑过去,顺便问问别人,铭夕没胳膊,兴许能有注意到他的人。” 庞倩跟着父亲一路寻找,她始终在喊他的名字:“顾铭夕!顾铭夕——” 他们沿路问了几个小店老板,有些说没见过这么一个人,有些说有印象,这个无臂的男孩子时常会背着书包往这儿过,但是这一天,就是没人看到顾铭夕的行踪。 他们一直经过了重机厂,骑到了263路的车站,庞倩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茫然地四处看。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顾铭夕还没有回家,他到底在哪里? 庞水生转过头来时一愣,抬手擦了擦女儿的眼睛:“哭什么呀。” 被父亲说破,庞倩再也忍不住,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她害怕极了,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重机厂那里很乱,小偷遍地,流氓横行,时常有老乡纠集打群架的事发生,新闻里播过,以前还死过人。 她的顾铭夕就这么不见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以前,他要是晚回家,都会找个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听话、最乖巧、最让人放心的好学生、好孩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销声匿迹。 庞倩站在街边嚎啕大哭。庞水生大声喝斥了她,喊她骑车往回再找一遍,骑了才五分钟,他的手机响了。 李涵告诉他,顾铭夕回家了。 庞水生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自己泪眼婆娑的女儿,说:“好啦,铭夕已经平安到家了,咱们也回家吧。” 庞水生告诉庞倩,顾铭夕给李涵的晚归理由是他突然想去新华书店看书,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时间,所以回去晚了。李涵和庞水生都相信顾铭夕的话,但是庞倩一点都不信。 晚上,庞倩做作业一直做到了凌晨一点半,差点趴在桌上睡着。天亮后她昏昏沉沉地起来,打着哈欠骑车去学校。 顾铭夕已经在位子上了,庞倩见到他后,把书包往桌子上一甩,屁股重重地坐下,从书包里掏东西的时候,课本、铅笔盒把桌子打得啪啪响。 顾铭夕扭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整整一个上午,两个人都没有对对方说话。连着英语课时,戴老师要同桌之间练习对话,庞倩也当做没听到,趴在桌上拿支笔戳本子。 戳戳戳,戳戳戳,本子被她戳出许多小洞,顾铭夕就在边上悄悄地看她,然后低下了头,顾自读起英语课文来。 听到他那字正腔圆的发音,庞倩更郁闷了。 上午的课结束,同学们准备去食堂吃午饭,顾铭夕双脚夹着饭盒放到桌上,又取出饭卡,脚往上一抬,就把饭卡咬在了嘴里。他站起身弯下腰,用脸颊和肩膀夹住了饭盒,直起身后就顾自走出了教室。 庞倩看着他的背影,彻彻底底地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嘛!他这是恶人先告状吗?顾铭夕他居然闹脾气了! 可是,他闹的哪门子脾气啊!她都还没找他算账呢! 第42章 她的温暖,他的叛逆(3) 庞倩拿着饭盒追到食堂,顾铭夕已经在排队了,他站得笔直,一直歪着头夹着个饭盒,庞倩不声不响地排在了他那支队伍的末尾,眼睛一直盯着顾铭夕的背影。 轮到顾铭夕时,他略微弯腰,松开脸颊,把饭盒搁在窗台上,又把嘴里的饭卡搁在饭盒上,对着里面的师傅点了饭菜。 有人快速地跑过庞倩身边,身后的麻花辫甩得欢快。 师傅把装了饭菜的饭盒递了出来,饭卡也刷过了,顾铭夕低头重新咬起饭卡,正在考虑要怎么拿饭盒时,蒋之雅将窗台上的饭盒拿在了手里。 “顾铭夕,我帮你拿。”她娇滴滴地说。 顾铭夕咬着饭卡说不了话,蒋之雅又贴心地从他嘴里拿下了饭卡,顾铭夕低声说:“谢谢。” 他们经过了庞倩身边,顾铭夕始终低着头,庞倩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她突然就跨出了队伍,拦在了他的面前。 “顾铭夕。”庞倩喊他,顾铭夕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她。 庞倩说:“我想吃炒面,你陪不陪我去外面吃?” 顾铭夕平静地回答:“我已经打了饭了。” “可以带回家,热一下,晚上也能吃。” “那就不新鲜了。” “那就倒掉!” “浪费粮食不好。” 庞倩眼圈红了:“你干吗呀?” 她委屈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顾铭夕,你干吗呀?” 顾铭夕重新低下了头:“我没干吗,我去吃饭了。” 蒋之雅一直拿着饭盒等在边上,顾铭夕走过了庞倩身边,食堂队伍的间距狭窄,他空垂的衣袖还拂过了庞倩僵硬的手臂。 庞倩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糟糕,顾铭夕发神经病了。 顾铭夕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看着班上的同学上体育课,老师督促着女生们练习仰卧起坐,男生们则在边上打篮球。 他当然没有发神经病,他只是…… 怎么说呢?他觉得,他有点累了。 顾铭夕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了好多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他脑子里始终存着自己的一点小目标、小计划:每天六点起床,独自料理自己的生活,花费一个多小时出门上学,在学校里用功一整天,趁着最后的自修课帮庞倩讲题。放学回家后,他不看电视,不看报纸,吃过饭就回房做作业,老师布置的做完了,还要自己找题做,一直到凌晨十二点才睡觉。 他每天练习使用电脑一小时,但绝不是玩,顾国祥不许他玩游戏,他就不玩,顶多心痒时,悄悄地扫个雷。 到了周末,他要去学画,回来还要练画、做题、背英语。以前,周楠中和汪松会打电话给他,约他周末去踢球,顾铭夕其实很想去,但是父母都不同意他去,觉得路远,浪费时间,踢球还不安全。几次以后,就没有人再来约顾铭夕了。 顾铭夕怀念以前住在金材大院的时候,庞倩就在隔壁,周末时觉得无聊,他们会一起出去逛一圈。就算不出门,他们也能去彼此家里玩,聊聊天,翻翻漫画,一起吃棒冰。 简哲和刘翰林约顾铭夕去踢球时,顾铭夕会叫上庞倩一起去,庞倩嘴里哼哼卿卿地嫌麻烦,但从来都不会拒绝。 她的任务是帮顾铭夕穿脱足球鞋,喂他喝水,帮他擦汗,回来时,顾铭夕会用一顿肯德基小小地犒劳她一番。 但是现在,他们住在城市的两个角落里,顾铭夕觉得孤单了许多。 以前,顾铭夕一直都记着父亲对他的要求,顾国祥要他考上211高校,甚至是985高校,还要求他始终保持年级前三。现在,顾铭夕突然觉得,自己付出的努力似乎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竭尽所能地保持在年级前三,但那又怎么样呢?就算将来能考上985高校,又怎么样呢?他没有手臂,能不能入学都是一个大问题,入学后,怎么料理自己的生活,也是一个大问题。瞧,他都没法子独自去食堂吃饭,顾铭夕觉得,在某些程度上,他太过依赖庞倩了。 就在这时,他认识了鲨鱼、蛤蜊和生蚝,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天晚上,在鲨鱼店里吃烧烤时,生蚝的女朋友小珠过来找生蚝玩。那个女孩才十七岁,只比顾铭夕大两个月,在附近一家鞋厂打工。她和生蚝挨在一起,两个人时常亲亲嘴,搂搂腰,旁若无人地秀着甜蜜。顾铭夕甚至看见生蚝把手摸到了女朋友的胸上捏了几下,他闹了个大红脸,看看其他人,似乎都是习以为常。 蛤蜊、生蚝与顾铭夕岁数差不多,蛤蜊念到了高二,家里没钱,辍学出来打工。生蚝是技校毕业,已经工作了两年。 他们都没啥学历,但是活得很潇洒,很开心。 顾铭夕又想起谢益,念初中的时候,谢益的学习和他不相上下,现在,谢益的成绩掉了许多,只能算是年级中上。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谢益是个快乐的男孩子。 学习于他,是一种享受,从来都不是束缚,更不是压迫。就像他去打乒乓球、拉小提琴、参加漫画社团一样,他做所有的事都是基于自己的本心,我喜欢,我才去做,我不喜欢的事,谁都逼不了我。 顾铭夕想,为什么他不能像谢益那么洒脱呢?为什么他会那么纠结于自己的成绩和名次呢?就算他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又能怎样呢?他依旧成为不了家庭的骄傲,永远都不是他的父母能拿得出手的优秀孩子。 因为他是个残疾人。 就算他对那个女孩再好,再是百依百顺,他也依旧成为不了她心里的那个王子。 因为他是个残疾人! 他想起自己在电视里的样子,高高地翘着脚在桌面上,脚趾夹着筷子把饭拨到嘴边。不可怜,但那个样子真的有点可笑。 顾铭夕啊,他对自己说,累了这么多年,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五四青年节时,顾铭夕真的获得了区优秀小团员的称号。戴老师陪着他去领奖,颁发证书时,其他的学生都是自己上台获奖,只有顾铭夕,是戴老师陪着上去的。 戴老师帮他领到了红彤彤的证书,揽着他的肩膀合影留念。顾铭夕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头,眼神深沉幽远。 五月,他的成绩直线下滑。 他不再和庞倩冷战,有时会与她说话,但那种感觉,庞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顾铭夕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说话的口气冷漠了许多,连着庞倩问他题目时,他都是冷冷淡淡的。说一遍,她不懂,他会说:“我讲得不好,你去问老师吧。” 有时候,他连自修课都不参加,背起书包就离开了学校,但他又不是马上回家,每次都要拖到晚上八、九点才到家,然后用一堆乱七八糟的借口去敷衍李涵。 李涵打电话给庞水生,庞水生去问庞倩,庞倩也是一头雾水。她不知道顾铭夕放学后都去了哪里,她问过他,他很不耐烦地叫她别管。她甚至跟踪过他,但是很快就被他发现。 当时,顾铭夕只是冷冷地对庞倩说:“前面很乱,你不要再跟着来了。” 说完以后他扭头就走,庞倩才不会被他吓到呢,就继续跟,顾铭夕不再理她,直接走到了263路公交站,坐上了回家的车,把目瞪口呆的庞倩一个人丢在了站台。 周末时,顾铭夕背着画板出了门,但是他并没有去老师的画室,而是坐着公交车到了重机厂。他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家网吧,网管看到他,说:“小顾来啦,蛤蜊和生蚝已经在里面等你了,49号机,我给你开起来。” 顾铭夕问:“我卡上的钱还有多少?” 网管查了一下:“哦,还多着呢,你放心玩。” 顾铭夕点点头,找到了49号机子,蛤蜊和生蚝正戴着耳麦在打游戏,屏幕上一片五颜六色刀光剑影。 顾铭夕抖抖肩膀放下画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抬脚开了机。刷上自己的用户名和密码,他熟练地打开了游戏,脚趾夹着耳麦给自己戴上,和别人一起玩了起来。 蛤蜊点了一支烟,又丢给生蚝一支,回头问顾铭夕:“小顾,要吗?” 顾铭夕盯着他手上的烟看了一会儿,喉结滑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生蚝说:“别给小顾抽烟,鲨鱼哥都说了不要给他抽烟。” 蛤蜊说:“别让鲨鱼哥知道就行了呗。” 顾铭夕一直都没有说话,他的注意力只在屏幕里的游戏界面上,他两只脚都架在高高的桌子上,右脚快速地按动鼠标,偶尔移到键盘和左脚一起敲击快捷键。 玩游戏多轻松啊,也不用费脑子,可比做题容易多了。 在游戏里,他是个肌肉发达的巨人,有一双强健的手臂,可以抡起巨大的铁锤,敲爆小怪的头。 真爽。 顾铭夕盯着屏幕,真爽! 蛤蜊看到了顾铭夕丢在桌子旁的画板,问:“小顾,这是啥?” “画板。” “干吗用的?” “画画用的。” “你还会画画?”蛤蜊很新鲜,“待会儿要去上课吗?” 顾铭夕冷冷地说:“不去了。” “为什么呀?” “没意思。” 一门一门的单元测试,顾铭夕的成绩都在往下掉。 他很随心所欲地做题,有时候觉得麻烦,干脆就不做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有什么意思,反正我都会。 当他第一门不及格的单元测试成绩出现后,李涵被戴老师请到了学校。 谁都能看出来,顾铭夕是故意的,他不是不懂,他就是不好好学,不好好考。他连英语都不背了,新学的单词都写不出来。李涵让顾国祥去劝劝顾铭夕,可是父子两个坐在一起,没说几句话就吵了起来。 顾国祥气得要打顾铭夕,被李涵死死拉住,顾国祥说:“你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做给谁看?!做给我看?做给你妈看?顾铭夕我告诉你,读书不读书是你自己的事,你好好读书,我将来还能帮你安排一份工作,你连这点儿努力都不肯付出,将来就算去要饭!我也不会来管你!” 顾铭夕倔强地看着他,说:“我就算去要饭,我也不会来求你!” “铭夕!”李涵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完全想不明白,只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会令顾铭夕产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肖郁静问庞倩,顾铭夕怎么了?庞倩说不知道。 戴老师问庞倩,顾铭夕是不是碰到了什么困难?庞倩说不清楚。 连着练球时,谢益也来问庞倩,顾铭夕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没错,这就是谢益的原话:“顾铭夕脑子进水了?化学单元考试不及格?我们化学老师说,你们班化学老师快气得高血压发作了。” 庞倩沉默了好一会儿,对谢益说了自己的一个观点:“我觉得,顾铭夕好像交了坏朋友了。” “嗯?” “他没和我说,他现在很少和我说话。但我有时候,能从他身上闻到烟味。”庞倩语气低落,“他放学后好像会去某个地方玩,我上次骑车想跟着他,但没跟着,被他甩掉了。” “咦?这么离谱?”谢益眼神一凛,“螃蟹,不能让他这么下去啊,你得劝劝他。” 庞倩噘起嘴:“他都不好好和我说话,现在变得好凶啊,我看到他都……都有点怕了。” 谢益想了想,说:“那我们得想个办法。” 这一天放学,庞倩要去练球,她拿着乒乓球拍,看都不看顾铭夕一眼,就背着书包出了教室。顾铭夕扭头看看她的背影,也下了楼。 他看到庞倩往球馆走去了,自己转身出了学校大门,一路慢吞吞地走到了鲨鱼烧烤店里。 夏天快到了,烧烤店的生意越来越好,鲨鱼在店门口多加了好几张桌子,还把电视机给拖出来。顾铭夕丢下书包,就坐在椅子上看起了电视。 鲨鱼在边上忙碌着,问:“小孩,你最近来得有点勤啊,不是要期末考试了么,你学习不忙?” “不忙。”顾铭夕回答,“鲨鱼哥,我兜里有钱,你自己拿一下吧,当做我的饭钱。” 鲨鱼很生气:“我又不是要你的钱,我是觉得,你是个学生子,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放学了怎么老是窝在我这儿呢?你不用做作业的吗?” “我在学校都把作业做完了。”顾铭夕说,“你这儿舒服,回家很烦。” 鲨鱼看了他一会儿,回头去洗菜了。 晚上七点,天色已经黑了,烧烤店门口坐满了客人,生蚝和蛤蜊掌着烤架,鲨鱼负责全场统筹和收钱,他的妈妈也帮着来收拾桌子,洗碗筷。 顾铭夕一直坐在边上,看着电视,偶尔发发呆。 生蚝的女朋友小珠又来了,已是六月初,她穿一件低胸小背心,紧身牛仔裤,不停地在顾铭夕面前晃来晃去。 生蚝偷懒离开烤架抽支烟,和小珠一起坐在了顾铭夕身边。他点起烟抽了一口,小珠问他要烟抽,生蚝就点了一支递到她手里。 小珠笑嘻嘻地问顾铭夕:“小顾,抽烟不?” 顾铭夕摇头。 小珠在边上瞄了他半天,突然猛抽了一口烟,把烟气都吐到了顾铭夕的脸上,顾铭夕一个没注意,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小珠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又把烟往他嘴边递去:“抽一口嘛,试试看。” 顾铭夕用力别开了头,躲过了她的手。 就在这时,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暴怒的声音:“顾铭夕!你在干吗?!” 顾铭夕抬起头,就看到了庞倩怒气冲冲的脸,她的身后不远处,是推着自行车的谢益,而庞倩的那辆自行车,已经倒在地上。 顾铭夕心里有一瞬间的惊慌,继而又变成了焦躁,他站起来走开去,想起自己书包没拿,又折了回来。 庞倩眼疾手快,已经把他的书包拎起来抱在怀里,还退后了两步,两只眼睛凶巴巴地瞪着顾铭夕。 顾铭夕动了动肩膀,他穿着短袖衬衫,衬衫的袖子晃了一下,他说:“把书包给我。” “不给!”庞倩看着他,又看看边上的生蚝和小珠,心里有点怕,但嗓门倒不小,“你在这里干吗?放学了你干吗不回家?今天老师留很多作业,你是不是一个字都没写?顾铭夕,你居然还抽烟!” “我……”顾铭夕想说他没抽烟,又觉得解释了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别开头,说,“我的事和你无关。” 庞倩傻了,眼眶迅速地红了起来。边上的人都在看他们热闹,以为是学生情侣吵架,谢益停好车也走了过来,说:“顾铭夕,螃蟹这些天很担心你,你这是在干吗呀?” 顾铭夕冷冷地看着谢益,说:“我说了,我的事和你们无关。” “顾铭夕。”庞倩突然叫他,顾铭夕的视线落到她脸上,庞倩说,“马上就要期末考了。” 第43章 她的温暖,他的叛逆(4) “那又怎样?”顾铭夕的眼神冷冰冰的,令庞倩觉得陌生,“每个学期都有期末考,很稀奇么。” 庞倩说:“你知道的呀,这次考试是下学期分班的依据,我们要文理分科了,每一科只有一个快班。我想进理科快班,想继续做你同桌。但是你要是再这样子下去,你都要进不了快班了!” 顾铭夕垂下眼睛,良久,开口:“快班慢班,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谢益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铭夕,庞倩眼睛已经湿了,她的手指紧紧地抠着顾铭夕的书包,语音颤抖:“顾铭夕,你到底怎么了呀?你干吗突然不好好念书了?你不想考大学了吗?” “……” “明天还有物理单元测验。”庞倩努力地笑了一下,“顾铭夕,早点回家吧,很晚了,还得写作业呢。” 顾铭夕盯着她,说:“写不写作业,回不回家我自己会考虑,不用你操心。” 他从来没有这样子对庞倩说过话,庞倩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已经忍他很久了。 她咬着牙说:“好,你说的,你别后悔。” 庞倩说完,抱着顾铭夕的书包就跑回了自行车边,扶起车一脚跨上,书包往背上一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顾铭夕和谢益还没反应过来,庞倩已经一溜烟地骑走了。 谢益愣了一会儿,回头看了顾铭夕一眼,见他眼里满是担心,谢益说:“我去追她,你放心,我会送她回去的。” 顾铭夕不吭声。 谢益骑上了车,又回头看了顾铭夕一眼。他的眼神很清澈,很坦荡,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鄙视和怨忿,也没有一点一滴的怜悯和同情。 那是一抹友善的目光,无端地令顾铭夕心里产生了一丝愧疚。连面对李涵时,他都没有觉得太愧疚,可是现在,他心里有一种悔恨的情绪在滋生。但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谢益就是这么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啊,他顾铭夕如今依着自己的意愿在生活,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不想复习,就不复习;不想练画,就去网吧。这是多么快乐、多么潇洒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心里又会觉得那么苦涩呢? 谢益已经收回了视线,骑车离开,顾铭夕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的是,谢益一定要追上庞倩,把她平安地送回家。 烧烤摊上的客人看完了热闹,又叽叽喳喳地回复到了自己的聊天中。顾铭夕的书包没了,他不知自己该走该留,蛤蜊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小顾,刚才那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吗?” 小珠问道:“小顾,你是不是和你女朋友吵架了?还有,刚才那个男孩是谁呀?长得好漂亮。” “漂亮个屁。”生蚝听小珠赞美其他男孩,心里不乐意,“那家伙长得油头粉面的,哪里有我们小顾帅气。” 蛤蜊连连附和:“我也觉得是小顾比较帅,还有,小顾的女朋友长得也满可爱的。” 鲨鱼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两只大手啪啪地往蛤蜊和生蚝后脑勺扇去:“很空是不是?烤架不管啦?老子发你们工资是叫你们来聊天的吗?!” 生蚝和蛤蜊灰溜溜地回了烤架旁,鲨鱼又往顾铭夕后脑勺上招呼了一下,“啪”的一声,顾铭夕疼得脸都皱了,这是鲨鱼头一回打他,他拎起顾铭夕的后衣领,说:“你小子跟老子走一趟,老子有话问你。” 鲨鱼是本地人,和母亲一起住在附近一幢三层自建小民居里,他和母亲住在三楼,二楼的房间就让蛤蜊和生蚝住。 家里没人,鲨鱼揪着顾铭夕的领子把他推进门,“啪”一声,又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子。鲨鱼力气大,顾铭夕差点站不稳,踉跄了几步才站住了身子。 他回头看鲨鱼,眼神有点委屈。鲨鱼开了灯,狠狠地甩上了门,他铜铃般的眼睛瞪着顾铭夕,语气严厉:“坐下!” 顾铭夕没有反抗,在椅子上坐下了。 鲨鱼拉了把椅子过来,和他面对面坐下,说:“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我故意不出面,小孩,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铭夕垂着头,他穿着人字拖,两只脚的脚趾又习惯性地抵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要怎么和鲨鱼说,如果要从头说起,那得说几个小时吧。 鲨鱼像是知道了他的心中所想,点起一支烟,沉声说:“老子今天有的是时间,你不说清楚,老子是不会放你走的。” 顾铭夕抬头看他,突然问:“鲨鱼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认识我,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到你的烧烤店来找工作,你会要我么?” “找什么工作?串肉串,烤鸡翅膀啊?开什么玩笑!” 鲨鱼冷笑几声,“小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丢了两条胳膊,觉得自己挺惨的,是吧?我告诉你,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十九岁那年,因为一场群架,被人捅死了。” 他手指一个方向,“就在重机厂三巷那边。那年他大一,是我们一群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那场群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起来的,总之就是很莫名其妙,他就那么死了。你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没了,什么都没了!现在都快十年了,老子也就是每年清明去给他烧支烟,倒杯酒。小孩,我看到你,我就想到他。我那兄弟样子很帅,脑袋又聪明,但是他就那么没了。我现在是觉得,人活一辈子,命真是最重要的,只要活着,怎么都好说。至于你是活得好还是活得孬,这就得看你的本事啦。你还在上学,就算没胳膊,我看你穿衣服也晓得你家境不差,你是用脚趾头还是用屁股想的,要来我烧烤店找工作?这是你的理想啊?你就这点儿出息?和蛤蜊、生蚝这种小混蛋去比?你千万不要和我说什么‘你连给人烧烤都烤不了,还能做什么工作’这种鬼话!他妈的都是放屁!艾玛老子说得嘴都干了。” 鲨鱼去厨房冰箱拿来一瓶冰啤酒,一罐冰可乐,用牙咬开了啤酒瓶盖,又从一个纸箱里扒拉出一大包吸管,拆了一根插进可乐里,放到顾铭夕面前。 鲨鱼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啤酒,打了个酒嗝后,说:“小孩,你搞搞清楚,你要是不念书,的确就是什么都做不了了,连给人烤串鸡翅膀人家都嫌弃你用的是臭脚丫。但你要是把书念好了,你就能坐办公室啊,能用电脑,打电话都是讲英文,分分钟有一群下属帮你做事。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啊?” “我明白,可是……”顾铭夕侧头看到自己的空袖子,“可是我觉得,我就算把书念得很好,我也很难找一份好工作。” “你又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呢?” “鲨鱼哥。”顾铭夕叹了口气,“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家里的情况?” “没有。老子说了今天有的是时间,来来来,你讲。” 顾铭夕沉吟了一下,对鲨鱼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包括父亲出轨,父母吵架,父亲以他为耻,还有顾国祥心心念念想再生一个健康孩子的愿望。 他还说到了庞倩,鲨鱼回忆起之前见到的那个女孩,扎着一把马尾辫,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瞪着顾铭夕时,眼看着就要哭了,最后又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泪。 顾铭夕说了很久很久,语调一直平静,说完以后,他看着鲨鱼,说:“鲨鱼哥,我以前从来都不觉得我有哪里丢人的,虽然我爸爸一直都觉得我给他丢脸,但我真的没有这么想过。可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我……我大概,是和你们不大一样。就算我把书念得很好,也改变不了别人看我的看法。我就觉得读书越来越没意思,觉得以后就算考个好大学,也没什么大意义。” 他沉默下来,鲨鱼也一直没说话。 两个人一起默了几分钟后,鲨鱼说:“你才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啊?你才知道你少了两条胳膊吗?那你现在知道了,更应该想想该怎么办啊!要不然呢?日子不过啦?小孩,你再不抓紧点儿,别说以后考不上大学,去卖西瓜都卖不了!还有啊,你那个小女朋友,都要被那个小白脸儿拐跑啦!” 顾铭夕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但是她不喜欢我!” “小孩,唉……”鲨鱼叹口气,拍拍顾铭夕的肩,“走了,哥送你回家,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哥不是不让你再来哥这儿玩,暑假里你尽管来,只是这个月期末考前,哥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 第二天,顾铭夕没带书包就去了学校,走进教室时,看到庞倩坐在课桌前读英语。顾铭夕走到她身边坐下,他的桌上空空的,抽屉里也空空的,他弯下腰四处找了一下,连教室后排的垃圾桶都去瞄过了,回来以后,他低声叫她:“庞庞。” 庞倩扭开头,不理他。 顾铭夕问:“我的书包呢?” “……” “庞庞……” “你不是说你的事和我无关么,来问我要什么书包?”庞倩翻个大白眼,“你的书包我已经丢了。” 顾铭夕睁大眼:“丢了?” “丢了。”庞倩冲着他扬起下巴,“你不是不想念书了么,还要书包做什么!你再去那个烧烤店啊,再去抽烟啊,再去和那些女孩子玩啊!” “我没抽烟。”顾铭夕沉声说,“我哪里有和什么女孩子玩啊。” “你别以为我没看见!”庞倩咬牙切齿,“我看到你和那个女孩在说笑,她还递烟给你抽。” “我真的没抽烟,一口都没抽过。”顾铭夕解释着,“庞庞,我知道你没把书包丢掉,书包呢?” “就是丢了。” 顾铭夕使出了杀手锏:“那我走了,书包都没有,我还上什么课。” 他真的站起身要走,庞倩急了,一把就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服,把顾铭夕拽了回来。顾铭夕重新坐下,回头看她,抿着嘴唇不说话。 庞倩说:“你答应我,好好上课。” 他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好考试。” “嗯。” “以后咱俩考一个大学,以前就说好了的。” 他心里一动,重重地点头。 “不能再抽烟。” 顾铭夕叹气:“我真的没有抽过烟。” 庞倩嗤之以鼻:“谁信你啊,你不知道你衣服上烟味有多浓吗?臭死了!” 顾铭夕跟着庞倩去楼下(8)班的教室,谢益拎着顾铭夕的书包走出来,一双眼睛似笑非笑,顾铭夕看到他,脸微微地泛了红。 庞倩依旧板着脸,接过顾铭夕的书包背到肩上,说:“多谢。” 谢益一笑:“客气了。” 走在台阶上时,顾铭夕悄悄地低头闻自己的衣领,他洗过澡,也换过衣服,身上并没有香烟的味道。他抬头看着前面女孩的背影,她背着他的书包,走路连蹦带跳,马尾辫在脑袋后面甩来甩去。 这一个多月来,他很少有机会这样子看她。两个人虽然坐在同一张课桌后,顾铭夕却总是静不下心来。他觉得上课好烦,考试好烦,老师好烦,连着庞倩都好烦。数学题目需要用三角板、量角器和圆规画图,这在以往,并不是会难倒顾铭夕的事,但是在那段时间,他心里总是会产生莫名的焦躁,甚至还有些愤怒。 别人都有手,画图很容易,他却只能用双脚来操作这些文具,有时难免会画不好。他对自己做的这些事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为什么要画这些图?为什么要做这些题?这和以后的工作、生活有什么关系?人为什么不能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呢? 顾铭夕也想成为一个像谢益那样潇洒自在的男孩子,可结果,他只是变成了一只刺猬,扎伤了身边的许多人,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快乐。 与庞倩一起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庞倩说:“顾铭夕你知道么?前些日子,你都变得不像你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呢。” 顾铭夕垂着脑袋,没有回答。 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突然凑到了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地吸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冰渣吃进了他的嘴里,在初夏季节,让人觉得舒爽惬意。 庞倩双手各拿着一支碎碎冰,自己吃一支,喂顾铭夕吃一支。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些热闹的小摊贩,还有那些围着摊贩买东西吃的小孩子,心里不禁想到了自己念小学的时候。 那时候她和顾铭夕放学回家,她总是缠着他要去买东西吃。他没有手,一边走路一边吃零食不方便,就有些不乐意。庞倩就拍着胸脯说:“我喂你吃!” 她一直都喂他吃零食,从小学喂到初中,从初中喂到高中,庞倩从来没见过顾铭夕就着别的同学的手吃过东西,连喂水都特别少。她自己也是一样,长这么大,除了顾铭夕,她没有喂别人吃过东西。 “顾铭夕,你说我读理科合适吗?”庞倩咬着碎碎冰,歪着脑袋看顾铭夕,“其实我政治历史的成绩要比理化好一点,可我真的讨厌背书。” 顾铭夕是肯定读理科的,政治几乎可算是他的短板,一场考试要写许多许多字,他用脚写字,在时间上就有些捉襟见肘。每一次考完大强度的语文、历史和政治,他都有些腰酸背痛,脚趾头会觉得很酸,脚背也因长久地绷着而有些疼。 他问庞倩:“你喜欢物理和化学吗?” “一般。”庞倩说,“还是觉得有点难,但是如果让我去背历史政治,我宁可做物理化学题。” 顾铭夕笑了:“那就读理吧。” 庞倩又把碎碎冰递到他嘴边,他乖乖吃了一口,听到她问:“可是,我要是进不了快班,怎么办?” 顾铭夕抬起眼睛看她。 庞倩小声说:“我在年级里也就是三百多名的成绩,这又不是高一入学,学校爱怎么分班就怎么分,开个后门也能让我俩做同桌。这次分班公平公开,年级名次都会上墙公布,我要是再开后门进快班,别人肯定不服气。” 顾铭夕知道庞倩说的是实情,而且以她目前在(2)班吊车尾的成绩,要考进唯一的快班,的确不太可能。 他心里突然就有些慌,难以想象往后的两年,他的身边会没有庞倩,连着他所在的教室,都会没了她的身影。 他们已经不是邻居了,如果连念书都不在一个班,顾铭夕总觉得,他们的距离会变得越发遥远。 他暗地里咬牙,说:“我去求戴老师,让她想办法,同意你继续做我同桌。” 第44章 她的温暖,他的叛逆(5) “别啊,搞得那么特殊多没意思,而且,这样子我就铁定是全班倒数第一啦!每次家长会都要被我爸爸骂一顿,太可怕了。”庞倩郁闷地大吃一口碎碎冰,语气又变得释然,“其实,顾铭夕,上一回拍电视,你和肖郁静做同桌,我后来想想其实也挺好的。你俩成绩都好,她也不会来烦你让你讲题,碰到难题两个人还能讨论一下。总之,你和她做同桌,绝对要比和我做同桌来得容易进步,说不定,你这一年千年老三,就是因为被我拖了后腿。” “才没有呢。”顾铭夕不满地看她一眼,“要是你进不了快班,大不了我去你的班好了,学得好或不好都是看个人,你看我们从源飞中学毕业,人家都说我们是垃圾中学,我和你,还有谢益,不是照样挺好的么。” “发疯啊!你到慢班?你别再犯傻了好吗!”庞倩伸手推了顾铭夕一把,突然说,“顾铭夕,以后我们去上海念大学吧。” “嗯?” “我挺喜欢上海的。”庞倩转头看看他,“上次和你去过以后,就觉得那里好棒。” 顾铭夕笑着问:“有想念的学校吗?” 庞倩咬着碎碎冰,眼睛发光:“有啊!复旦啊!” 这大概是她唯一知道的位于上海的名校了。顾铭夕“噗”一下笑了出来,庞倩不乐意了:“干吗?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顾铭夕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嘴角也弯弯的,右脚轻轻地踢了一脚庞倩,说:“考得上考得上,不过庞庞,我就是担心我考不上。” 高一年级的期末考试,顾铭夕拼了命地补课做题,最终也只考了年级第九,但是这个成绩足以让他进入理科火箭班。 庞倩正常发挥,排在年级三百来名,意味着到了高二,她不可能再和顾铭夕同班。 暑假里,因为高一(2)班即将不复存在,戴老师响应同学们的号召,组织了一次两天一夜的小小夏令营,地点就在e市市郊的一个小景区,班里绝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了活动,庞倩当然也说服了顾铭夕一起去。 大巴车到了目的地时已近中午,同行的共有三位老师,他们安排了四十多个学生吃饭,饭后又安排好住宿,大家就去参加了景区的溯溪漂流。 盛夏季节,气温极高,景区里参天的绿树和清凉的溪水给大家降了不少暑气。庞倩和顾铭夕都穿着橙色的救生衣,皮划艇在山间溪流里迂回颠簸,很是惊险刺激,颠得厉害的时候,庞倩紧紧地贴在顾铭夕身上,甚至还抱紧了他的腰。 她一直在尖叫,引得同艇的周楠中和汪松哈哈大笑,周楠中对顾铭夕说:“小螃蟹这是知道要和你分开了,趁着漂流揩你油呢!” 顾铭夕脸红了,庞倩气得要死,干脆伸手从溪水里掬了水,不停地向着周楠中泼去。 漂流回来后,大家又累又渴,在景区小卖店买冷饮时,不知是谁先买了一把水枪,装满水对着别人狂扫一气,一下子就引来众怒,小卖店的水枪被一扫而空。庞倩端着水枪跑来跑去,见人就射,乐得哈哈大笑。顾铭夕一直小跑着跟在她身边,他没法子玩水枪,看着庞倩玩也挺开心,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庞倩也不知怎么想的,回头就把枪口对准了他。 “喂!都来打顾铭夕!” 她一声令下,十七、八把水枪都对着顾铭夕打了起来,顾铭夕根本没法子躲,跑都跑不掉,很快就被打得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 玩了一会儿后,一群同学立刻就跑散了。 只有庞倩还大着胆子留在顾铭夕身边,她托着腰举着水枪笑个不停,顾铭夕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看了一会儿,庞倩走过去戳戳他的腰:“呀,生气啦?” 顾铭夕别开头,他头发都被水浸透了,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衣服裤子都贴在了身上,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显然是气得不轻。 庞倩掂起他湿答答的t恤袖子,手一捏,水就滴了下来,她说:“对不起啊,我下回不和你开玩笑了,你先回房间里去换身衣服吧。” 他们都住在一个农家乐的小旅馆里,一个屋住四个人,因为顾铭夕身体不方便,特地安排他睡单床,和汪松、周楠中三个人睡一屋。 他独自一人回房换衣服,心里堵堵的很不是滋味。顾铭夕没有想到庞倩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样子欺负他,更没想到班里的同学居然也会附和她。 他们这是明着欺负他没有手了,顾铭夕弯腰从包里咬出一件干爽的t恤,在椅子上坐下,弓着背用脚将湿衣裤脱下来,他的内裤都湿透了,心情变得更加不爽。 他咬着“不求人”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擦干身体后换上了干净的衣裤。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他把钥匙挂上脖子,出了门。 小旅馆的一楼是个餐厅,顾铭夕下楼时觉得有点奇怪。他记得自己上楼时,餐厅的窗帘都是拉开的,很是宽敞明亮,旅馆的服务员还在那里打扫卫生。可是现在,楼梯上暗搓搓的,到了一楼,餐厅的窗帘居然全都拉上了,整个空间昏暗模糊,并且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顾铭夕疑惑地往四周看,就在这时,角落里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大群人涌了出来。顾铭夕吓了一跳,定睛看去,都是他班里的同学和老师,戴老师、周楠中、汪松、肖郁静、吴旻、厉晓燕、蒋之雅……他们一边拍着手,一边唱着歌向他走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顾铭夕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喔喔!”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庞倩,她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点着两个数字做的蜡烛——“17”。她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走到顾铭夕面前,仰着头看他,说:“今天虽然不是七夕,但是你十七岁的阳历生日,顾铭夕,祝你生日快乐!” 顾铭夕定定地看着她,庞倩朝他吐吐舌头:“哎呀,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顾铭夕紧紧地抿着嘴唇,片刻之后终于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他的目光掠过面前的老师同学,说:“谢谢你们。” 然后,他又看向那个笑吟吟的女孩,低声说:“谢谢你,庞庞。” 烛光映照着庞倩年轻的面容,在她面前,顾铭夕闭眼许了愿,睁开眼睛后,他吹熄了蜡烛。 同学们都欢呼起来,庞倩切开了大蛋糕,分给了老师和同学。分完以后,她叉了一块蛋糕到顾铭夕嘴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铭夕有些不好意思,庞倩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他终于张嘴吃下了叉子上的蛋糕。 庞倩笑嘻嘻地问:“好吃吗?” 顾铭夕的神情有些腼腆,点头说:“好吃。” 庞倩很得意:“我们的演技好吧,你是不是一点儿也没猜到?” 顾铭夕:“……” 周楠中拍拍顾铭夕的肩:“兄弟,刚才真是对不住,就是打水枪那会儿,都是螃蟹出的馊主意。” “什么馊主意啊,不这样怎么把顾铭夕一个人骗到房间里去啊!”庞倩扬着下巴不服气地说,“我和顾铭夕从小到大的生日都是在暑假里,从来没和那么多同学一起过过,这次很巧哎,夏令营刚好碰上他的阳历生日,我当然要帮他过啦。” 汪松逗她:“小倩,你对顾铭夕的生日那么上心,那一会儿的篝火晚会,你是不是该给顾铭夕跳个舞呀?” 庞倩哼哼一笑:“跳就跳,谁怕谁呀。” 晚餐以后,在景区里的一片空旷地带,工作人员燃起了篝火,放起了音乐。一群学生围着火堆坐成一圈,蒋之雅是文艺委员,她有一副美妙的嗓音,大方地带头唱起了歌。 有许多人跟着她一起哼唱,到了后来,音乐变得欢快,有几个胆大的同学站了起来,手牵着手绕着篝火跳起了舞,跳着跳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连着戴老师都被蒋之雅拉了过去。 在火光的照耀下,庞倩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心里很是感动。 (2)班的学生,有一大半会升入两个文理快班,剩下十八、九个学生会分进其他班级。过了这个暑假,他们就要分开了,也许人生唯一的交集就这么错过了。庞倩扭头看身边的顾铭夕,他屈膝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正在看着别人唱歌跳舞。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他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莫名地令庞倩心中一动。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说:“顾铭夕,我们一起去跳舞吧。” 顾铭夕抬头看她,目光里满是疑惑,庞倩在他身后拍他的背:“起来嘛,一起来玩啊。” 顾铭夕没有再坚持,他站了起来,和庞倩一起走进了圈子里,庞倩随着音乐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笑着说:“来嘛来嘛,一起跳,很简单啊。” 音乐的节奏感很强,大家都是手拉着手,整齐地踢着腿,顾铭夕看着他们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跳。 庞倩不由分说就站在了他身边,左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右手牵住了队伍末端的厉晓燕,顾铭夕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庞倩带着往边上走去,然后就看到他们整齐地踢起了腿。 一二三,踢左腿,一二三,踢右腿。 起初,顾铭夕只是机械地随着庞倩往两边走,一次又一次以后,他终于试着像庞倩那样踢腿,看到他开始跳舞,庞倩高兴极了,仰起脸向着他笑,笑得格外开怀,手还在他腰间收了一下。 顾铭夕又一次红了脸,幸好,这里火焰摇曳,每个人都被热得出了一身汗,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心潮澎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音乐声中居然传出了一阵鼓声。那鼓声相当特别,时而低沉肃穆,时而又激奋亢进,一张一弛之间充满了爆发力。庞倩像其他同学一样好奇地回头寻找着,才发现打鼓的人居然是肖郁静。 她瘦瘦小小的身上背着一个鼓,鼓面不大,鼓身的形状像一个奖杯,上面画着奇怪的图腾,还缠绕着麻绳。肖郁静双手拍打着鼓面,伴随着摇头晃脑,那样子很是叫人新奇。 庞倩觉得肖郁静这个人实在是太神奇了,她投入而沉醉地敲着鼓,蓦然抬头时触到庞倩的目光,就笑了起来,继而又闭上眼睛快乐地敲鼓。 在肖郁静有节奏的鼓声里,戴老师和蒋之雅牵起双手做了一道门,所有的同学排着队从“门”里鱼贯而过。肖郁静鼓声一停下,戴老师和蒋之雅就立刻放下双手,捉住一条“鱼”。 这是童年时的游戏,大家却玩得乐此不疲。庞倩和顾铭夕自然也参与其中,庞倩的双手一直搭在顾铭夕的腰边,推着他玩游戏,不过他们运气好,从来没有被捉到过。被捉到的“鱼”要表演节目,高潮出现在汪松被捉到的时候,他清清嗓子,突然对着厉晓燕大吼起来:“厉晓燕!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第45章 她的温暖,他的叛逆(6) 厉晓燕羞得满面通红,所有的同学都沸腾了,戴老师年纪轻,这时候也不好打击学生们的热情,只能对着汪松说:“你小子下个学期还在我班上哈,到时候我再来找你算账!” 男生们都为汪松吹起了口哨,鼓起了掌,女生们则撺掇着厉晓燕答应他,厉晓燕哪里敢在戴老师面前有表态,扭捏了一阵子就转头跑了。 大家失望得嘘声一片,顾铭夕抬头发现工作人员已经来灭了篝火,知道快要回房了。 篝火晚会圆满结束,庞倩抓紧时间拖着顾铭夕到了肖郁静身边,肖郁静正抱着她的鼓要离开,庞倩问:“肖郁静,你这个是什么鼓呀?” “哦,它叫djembe,是一种非洲手鼓,我回国的时候带回来的。”肖郁静随手拍拍鼓面,嘭嘭的声音,清脆悦耳,“我听说今天有篝火晚会才带过来玩的,回国以后一直没机会打鼓,会吵到邻居。” 庞倩眼里满是羡慕:“能让我拍一下吗?” “当然可以啊。”肖郁静把鼓背到庞倩身上,庞倩说:“有点重哎。” “是啊,是木头的呀。”肖郁静帮她背好,看看边上一直陪伴着庞倩的顾铭夕,说,“螃蟹,你打打看。” 庞倩试着用手掌去敲打鼓面,嘭嘭,嘭嘭,嘭嘭嘭,“太好玩了。”她说,“真的,好有趣。” “你喜欢吗?”肖郁静打个响指,“送给你吧。” 庞倩和顾铭夕都傻眼了。 庞倩手忙脚乱地把鼓拿下来:“哎呀你别开玩笑,我就是好奇玩一下,这可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鼓啊。” 肖郁静不以为意:“我就知道你不肯要,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打鼓了,这个鼓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不要的话……”她突然对着顾铭夕说,“不如我就送给顾铭夕吧,今天是你生日,这是生日礼物,旧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鼓还在庞倩手上,肖郁静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好啦,我热死了,回去洗个澡就要睡觉了,我先走啦,晚安。” 说完,她就向着小旅馆走去,顾铭夕和庞倩面面相觑,庞倩又低头看着手里的鼓,愣了半天后,说:“顾铭夕,你好像没和她说谢谢。” 顾铭夕:“……” “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吧。”庞倩很为难,“要么,我一会儿去还给她?” 顾铭夕想了一下,摇头说:“不用,这个鼓,你拿着吧。” “我拿着?”庞倩很惊讶,“肖郁静是送给你的!” 顾铭夕瞪她:“你说我拿一个手鼓有用吗?” “当装饰品也好的嘛。” “我觉得……肖郁静是真的不在乎这个。”顾铭夕说,“她知道我会把鼓给你的,而你,是真的喜欢这个鼓。” 庞倩愁眉苦脸:“拜托,我没那么喜欢啊……” 她想,肖郁静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了旅馆,庞倩抱着那个莫名其妙的鼓,和顾铭夕一起走在路上。 树叶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夜色深深,远处的山影像是一幅剪影,人群渐渐散去,耳边便响起了不绝的虫鸣蛙叫,仔细地听,还能听到那淙淙的溪流声。 庞倩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城市里难以见到的浩瀚星空,她顿时就来了精神,手指一个方向,说:“瞧,银河!” 顾铭夕抬头看去,笑了起来:“你终于知道银河啦。” “我问过谢益。”庞倩得意地说,“谢益还给我打印了几张银河的图片呢。他家的电脑居然还带打印机,彩色的耶。” 顾铭夕的脸色臭臭的。 庞倩丝毫未觉,继续高兴地说:“对了顾铭夕,你知道吗?我下个学期又要和谢益一个班了呢!” 愉快的夏令营以一张集体照结束。 戴老师带着高一(2)班的同学们爬上了景区的山顶,一大堆人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把三位老师拥在中间,嬉笑着拍下了一张集体照。 不管做什么,庞倩都是与顾铭夕在一起,拍照时也不例外。她贴在他身边,比着剪刀手,笑得像天上太阳一样灿烂。 这一年的暑假,因为分班,庞倩心里多少有些惆怅。她与顾铭夕做了十年的同班同学,其中七年半是同桌,想到开学后,他们将走进不同的教室,要说庞倩心里能舍得,肯定是假的。 暑假后半阶段,趁着父母的工作日,庞倩去顾铭夕家里玩。顾铭夕一个人在家,吃午饭是比较头疼的问题,他告诉庞倩,李涵出门前会帮他用电饭煲煮好饭,再帮他烧一、两个菜,给他留作午饭。 这一天,庞倩自告奋勇要为顾铭夕炒菜,她从蔬菜篓里找到一块冬瓜,拿着菜刀就切了起来。她切菜时左手离菜刀远远的,冬瓜切得一会儿厚一会儿薄,看着动作就很生疏。顾铭夕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就摇头了,问:“庞庞,你会炒菜吗?” “我看我爸爸炒过。”庞倩说,“好像挺简单的啊。” 顾铭夕:“……” 他抬脚帮庞倩开了灶上的火,油热了以后,庞倩大着胆子把切片的冬瓜倒下锅,“刺啦啦”的一阵响,油星子爆了出来,吓得庞倩直往顾铭夕身边躲。 可怜的冬瓜躺在锅里,庞倩远远地拿着铲子戳戳它们,顾铭夕真怕冬瓜会焦掉,干脆说:“算了,我来吧,你帮我放调料。” 他站到灶台前,左脚踩地,右脚高高地抬起,脚趾夹着锅铲小心地翻炒着锅里的冬瓜。因为没有多余的手去扶住锅柄,炒锅被他弄得斜了一些,翻炒时就有几片冬瓜掉了出来。 庞倩在边上探头探脑:“呀,冬瓜掉出来了!” “我知道,就几片,没关系的。”顾铭夕声音沉着,人也站得很稳,他的两截空袖子静静地垂在身边,单用一只右脚就把冬瓜炒得晶莹剔透了。 他一边翻炒,一边说:“庞庞,放盐。” 庞倩打开盐罐舀了一勺盐,问:“这么多够吗?” 顾铭夕凑着脑袋看了一眼:“差不多,洒下去好了。” 一会儿后,他又说:“放味精。” “这样够么?” “多了,弄掉三分之一。唔……行了,洒下去吧。” 又一会儿后,他关了火,右脚落了地,转头看着庞倩:“好了,你帮着盛一下吧。” 炒了这么一个冬瓜后,顾铭夕再也不相信庞倩会做番茄炒蛋和紫菜虾皮汤了。两个人就着一个炒冬瓜,和李涵留下的一盘毛豆炒香肠丁,扒拉下了两碗米饭。吃饭的时候,庞倩尝过顾铭夕做的炒冬瓜,惊喜地说:“你炒得很好吃耶,你居然还会炒菜!” “没人帮忙的话,我就搞不定。”顾铭夕笑笑,“毕竟就一只脚能用,做好了菜,我也盛不出来。” “那你将来一定要找个会做菜的老婆才行。”庞倩开始为顾铭夕担心,“像你妈妈那样,做菜特别好吃。我妈妈就不行,她做菜可难吃了。” 顾铭夕抿着嘴唇看看她,没接腔。 庞倩又扒了几口饭,问他:“顾铭夕,你爸爸妈妈现在有没有吵架?” 他原本清亮的眼眸一下子就黯淡下来,想了想,回答:“吵架倒是没有,他们现在基本不怎么说话了。” “啊……” “我爸爸经常不回家。”顾铭夕的脚趾夹着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声音低沉,“一个星期,总有三、四个晚上不回来。” 庞倩问:“他去哪里了呀?” 顾铭夕抬头看她,反问:“你说呢?” 庞倩不吭声了。 她虽然才十六岁,但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里还是有数的。 她问:“他们会离婚吗?” “我不知道。”顾铭夕摇摇头,“如果离婚,我肯定是跟我妈妈的。但是我真的一点也不希望他们离婚。” 庞倩心里实在是气不过:“你妈妈那么好,又漂亮又温柔,你爸爸怎么能这样啊!” “其实,先不讲他们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我爸对我,不算差了。他供我吃穿,供我念书,周末还供我去外面学画,那个很费钱。我要买什么,他基本不会拒绝,每个月给的零花钱也不少。但是……他就是不肯去给我开家长会,也不愿和我一起出门。他就是……接受不了我是个残疾人,还是重残。”顾铭夕笑了一下,说,“庞庞,有时候我会想,我刚受伤那几年,我妈妈要是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小孩就好了,我爸爸再有了一个孩子,现在也不会想着要离开我妈妈了。” 庞倩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想起过年时庞水生安慰顾铭夕的话,说:“顾铭夕,他们大人的事,和你是没有关系的,你千万别乱想。” “我没乱想啊,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多陪陪我妈妈。”顾铭夕露齿而笑,“我没事啦,我爸爸不喜欢我是事实,我没胳膊也是事实,我总不能逼着他来喜欢我。我现在只想考一个好学校,好专业,我能做到自食其力,对我妈妈也是一份交代。” 庞倩离开的时候,顾铭夕执意要送她去车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庞倩见他闷闷不乐,就想要找一个有趣的话题和他聊。 她说:“你知道么?厉晓燕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她答应和汪松交往了。” “是吗?”顾铭夕笑起来,“那汪松不是得高兴死啦?” “是啊,但是她叫我不要和别人说,怕戴老师知道。” 顾铭夕挑挑眉毛:“那你还来和我说。” “你又不是别人。”庞倩嘻嘻地笑着,还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背,“我有什么事儿会瞒着你的呀,只有你会瞒我。” “我有什么事瞒你了吗?”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啊。”庞倩说,“这么久了,你都不肯介绍她给我认识一下,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庞庞。”顾铭夕突然停下了脚步,叫住了她。庞倩回头看他,烈日下,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舒展着肩膀,站得笔直。他的头发剪得碎碎的,五官长得很英气,额头上满是小小的汗珠,早就脱了几年前稚嫩的小男孩模样。 顾铭夕已经贴着180厘米高了,比庞倩高了好大一截,她站在他面前,只能仰着下巴看他。她听到他说:“请你原谅,我无法介绍那个女孩给你认识。因为,她很明确地告诉我,她喜欢别的男孩。在她的心意改变以前,我绝对不会让她知道,我喜欢她。” 他很认真地说着这样一番话,眼神温柔得叫庞倩心疼。她竟然感受到自己心里有一抹酸酸的滋味。想到在顾铭夕的心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女孩的存在,庞倩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生?她是不是有着蒋之雅那么长的头发?有着厉晓燕那样的大双眼皮?有着肖郁静那样清纯的脸庞和聪明的头脑?她一定很特别,温柔又漂亮,才会让顾铭夕如此倾心。 总之,庞倩觉得,自己一定不如她。 她扯着嘴角呵呵地怪笑起来,说:“顾铭夕,你别搞得这么夸张,你和她认识多久啊?你有那么喜欢她吗?” 顾铭夕深深地看她一眼,点头说:“我和她认识挺久了,我真的很喜欢她。” 第46章 这是直线,还是个圆(1) 高二开学,庞倩被分在了高二(7)班,教室在二楼的最东面,顾铭夕在高二(1)班,教室在四楼的最西面。 从教学楼正中的大门进去,左右各有一个楼梯,庞倩和顾铭夕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连着上下楼都很难凑到一起。 值得庆幸的是,庞倩和郑巧巧分在了一个班,同班的还有谢益和其他几个乒乓球队的队友,庞倩很自然地和郑巧巧坐在了一起,两个女孩分外投缘,做了同桌后,变得更加亲密。 更让庞倩高兴的是,开学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试,她也就是随随便便地一考,名次出来后,竟是班级中游。这简直让她欣喜若狂,做了整整一年的全班倒数,从来没有出过倒数第十,庞倩简直是夹着尾巴、灰头土脸地在过日子,分班以后的这个成绩大大地增强了她的自信心,让她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垃圾。 吃午饭的时候,庞倩拿着饭盒站在教学楼门口,无数的学生从她身边经过,她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到了向她走来的那个人,立刻就挥起了手:“顾铭夕!” 顾铭夕歪着脑袋夹着饭盒,嘴里咬着饭卡,肖郁静走在他身边,看到庞倩后,对着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就先走了。 庞倩接下了顾铭夕脖子上的饭盒,又拿下了饭卡,有点装腔作势地说:“其实你也可以和肖郁静一起吃饭的嘛。” 肖郁静是顾铭夕的新同桌,他们班的班主任依旧是戴老师,庞倩觉得,戴老师是怕顾铭夕再次“学坏”,所以干脆找了个年级第一来监督他。 顾铭夕瞅瞅她,说:“真的?那我明天和肖郁静一起吃饭了。她是和我说过,如果你没空,她能帮我打饭。” “我就是说说的。”庞倩莫名地有些急了,然后就开心地叫起来,“顾铭夕!我摸底考考了全班第三十二名!哈哈哈哈哈哈……三十二名呀!我们班有五十一个人呢!” “多少分?” 庞倩骄傲地把分数报给他。 “唔……”顾铭夕扫了一眼庞倩,“庞庞,你确定你要考复旦吗?你这个成绩在我们班,应该还是倒数第一。” 他又在炫耀! 庞倩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饭盒丢还给他,终于还是忍下了,说:“顾铭夕,你说两句夸夸我会死啊!” 顾铭夕想不出庞倩哪里值得夸,眨眨眼睛,说:“摸底考也做不得数,到时候期中考再看一下吧,庞庞,你要争取进年级前一百五十名,这样才有机会考一本。” 说实话,这个时候的庞倩对高考还没啥概念,她不像顾铭夕那样被顾国祥科普过,她只知道本科和专科的区别。一中并不是拔尖的重高,在庞倩心里,能考上本科都是很厉害的了。年级前一百五十名,她想都不敢想。 她陪着顾铭夕去食堂打饭、吃饭,吃完后又拿着两个人的饭盒去水槽边清洗。洗完以后,她和顾铭夕一起往教学楼走,进了大门,她看看左边的楼梯,说:“我帮你拿到四楼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拿上去。”顾铭夕对她笑笑,抬抬右边肩膀,示意庞倩把饭盒放到那里。 庞倩心里有点难过,长长的一天,她只有午饭时会和顾铭夕在一起,她总是叽叽喳喳地和他说着话,他则是微笑着听。午饭以后,他们又要回到各自的教室,连着放学后都不再见面。 再也没有人在自习课上帮她讲题了,庞倩真的很不习惯。 顾铭夕看她低落的样子,问:“今天下午你练球吗?” 庞倩摇头:“不练。” 顾铭夕说:“那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小集市坐一会儿吧,我请你吃东西,吃完了再回家。” 庞倩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一会儿后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点头说:“好啊。” 庞倩和顾铭夕的高二生活就这样拉开序幕。 顾铭夕在火箭班,班里集结了全年级最好的师资力量和最优秀的学生。他们的学习压力大得难以想象,一天写字下来,顾铭夕都觉得脚趾头疼,腰都要直不起来。他不禁想,庞倩若是留在这里,估计会越来越不开心。 肖郁静坐在他身边,她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做题,偶尔空下来,会双臂交叠趴在桌上,发会儿呆或是小睡一会儿。 对于顾铭夕生活上的困难,她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话:“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你不说,我就当你没问题。” 后来,她也是这么贯彻执行的,除非顾铭夕开口向她求助,她二话不说就会帮忙,他要是埋头自己捣鼓,肖郁静就当没看见。 而庞倩在(7)班,却过上了近乎神仙般的日子。 (7)班的学生来自高一时不同的班,刚开学时难免会有小团体,但经过了一个月,大家就磨合得很不错了。尤其,班里还有一个谢益,他简直就是凝聚所有男女生的定海神针。 谢益几乎是一呼百应,在他的带动下,连班里原先不打乒乓球的同学都开始买拍子练球。谢益是个体育迷,中国男足冲击2002年世界杯的十强赛,他场场不落。每天都在教室里和几个男生讨论不停,有时候还叫上同学去他家看球,因为他家房子大。 庞倩也去凑过一回热闹,和顾铭夕说起这件事时,她眉飞色舞,顾铭夕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 秋风刮起的时候,期中考试来临了。庞倩退步了一大截,只拿了全班第三十八名。 她和顾铭夕一起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顾铭夕要她把所有的卷子都拿出来给他看。他侧过身子,把两只脚都放在了椅面上,脚趾夹着庞倩的试卷一张一张地看过。 他对庞倩真是太了解了。她是那种典型的、在高压和监督下才能学习的学生。 虽然高一时她在班里吊车尾,但是她一直被顾铭夕监督着,成绩很稳定,可是现在升高二才半个学期,完全没有人管她了,庞倩就变得老方一帖,顾铭夕看过她的卷子,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庞倩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这个名次还挺满意。顾铭夕当然不会这么想,他对着庞倩已经十分有经验,看过她的错题就知道她的薄弱点在哪里,哪个知识点根本就没听懂,哪个知识点是一知半解,英语有没有背,是不是瞎猜的……他全部都知道。 他有些严肃地对庞倩说:“下个月开始,我继续给你补习。” 庞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补啊?” 顾铭夕瞪她:“恶补。” “哪儿有时间呀?”庞倩不明白,“你白天那么紧张,晚上我们又碰不到。” 顾铭夕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会有办法的。” 十二月初,住在庞倩隔壁502的一对小年轻搬走了,他们都是金属材料公司新招的员工,在502住了将近一年,每天清早和金爱华一起赶厂车上班。据说,因为他们表现不错,公司要把他们安排住到厂边上的金材新苑去。 庞倩问父亲,那502会有谁来住,庞水生对她挤挤眼睛,说:“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过了一个星期,隔壁有人搬来了,那是一个周末,庞倩睡了个懒觉后,就听到了隔壁搬动家具的声音,还有男人们嘈杂的讨论声。 她裹上厚外套开了门,偷偷地打量对面,502的门开着,几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正在搬家具进屋,突然,有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庞倩看到他,差点吓傻了。 “庞庞,你起得好晚。”那个少年穿一身羽绒衣,两个鼓鼓的袖子垂在身边,正倚在门框上对着庞倩微笑。 很多年后,庞倩会记起高二时的那一段岁月,仿佛时光倒转,她与他又回到了原点。 她会记起顾铭夕,在那个冬天的早晨对着她的微笑,温暖得可以灼伤人的眼睛,每每想起,她都会想哭。 顾铭夕跟着李涵搬回了金材大院502,对外,他们用的理由是,顾铭夕住在城西,上下学实在不方便,到了高三还要晚自修,还是住在市区便利一些。 顾国祥依旧住在金材新苑的那套大房子里,其实,庞倩已经从父母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顾国祥和李涵分居了。 他们没有离婚,两个人对于离婚都有些排斥。也许在潜意识里,那份感情还是在的,可是,他们实在无法再一起生活。顾国祥回到家,李涵要么不和他说话,一说起来就是夹枪带棒冷嘲热讽,有时候他忍不下去,也会针锋相对地刺她几句,于是,一场家庭大战再一次打响。 相看两相厌,几次以后,顾国祥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但这样也不是办法,顾国祥正在事业的上升期,绝对不能因为婚姻、作风问题而让人诟病,影响前途。于是,在李涵提出要带着顾铭夕住回金材大院的要求后,顾国祥立刻就进行了安排。他还想办法帮李涵办理了因病内退,让她可以更好地照顾顾铭夕。如此一来,两个人暂时分开,不用每次见面都大吵或冷战,彼此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只是对顾铭夕来说,眼睁睁看着父母决裂,他的心里还是十分难过。 天是阴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庞倩拿着雨伞出门上学,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她去敲了502的门。 门打开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顾铭夕正在准备出门,看到庞倩,对着她挑挑眉毛,说:“庞庞,早。” 他坐在换鞋凳上穿鞋,庞倩没等他自己穿,已经蹲下来帮他把鞋子套上了脚。顾铭夕有些不乐意:“我自己能穿。” “你穿得太慢。”庞倩看着他的鞋子,问,“顾铭夕,你穿单鞋会不会冷?” “不会,习惯了。”他站起来,庞倩又拿过旁边的雨衣帮他穿上。见他们要走,李涵从厨房出来,叮嘱着两个孩子:“路上要小心,倩倩,在公车上照顾一下铭夕。” 庞倩满口答应:“我会的,阿姨。”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出门,庞倩撑着伞,顾铭夕穿着雨衣走在她身边。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伞上,恍惚间,庞倩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大雪天,她和顾铭夕就是这样一路玩闹地去上学。 她偷偷扭脸看顾铭夕,那时,只比她高一点点的小男孩,现在已经长大了,足足比她高一个脑袋。 “看什么啊?”顾铭夕嘴角一撇,问道。 庞倩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好久没和你一起上学了,好不习惯啊。” 他笑了:“你也好久没和我一起做作业了,到时候你会更不习惯的。” 庞倩瞬时就变得愁眉苦脸。 到了公交车站,庞倩帮顾铭夕脱下雨衣,折好后塞进了塑料袋里。顾铭夕搬回来以后,庞倩理所当然地放弃了骑自行车,每天与他一起坐公交车上学。她觉得自己就是顾铭夕的一双手,帮他穿脱雨衣、刷公交ic卡、在车上护着他,做这所有的一切,于她来说都是自然而熟悉的。 雨天的公交车很挤,车上湿答答的很是潮湿。车厢外面冷,里面热,窗玻璃上就漫起了一层雾气。 庞倩和顾铭夕站在后车门边,他侧身靠着一根立柱站得很稳,眼睛一直看着窗外,随着呼吸,他的嘴边呵出了一团一团的白气。她则站在他胸前,像以前那样,一手抓着柱子,一手轻轻地搂着他的腰。 有人从庞倩背后挤过,使她不得不贴到了顾铭夕的身上,她的上身几乎与他的前胸紧贴在一起,仰起头,她便看到了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两个人离得近,庞倩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粘着顾铭夕。 她往后退了一些,脸微微地红了起来,没想到又有人挤过她身后,她一下子没站稳,往前扑去,因为惯性,她的脸重重地撞到了顾铭夕的胸膛上。 “小心啊。”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清朗的音色,温柔的语气,庞倩又一次抬头看他,伸手摸摸自己撞痛了的鼻子,小声说:“知道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顾铭夕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不算是香气,当然更不是臭味。就是那么一种若有似无的气息,令她闭上眼睛,也能知道身边的这个人就是顾铭夕。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庞倩心里突然想起了顾铭夕心仪的那个女孩,庞倩太了解他了,顾铭夕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唯一的一次绯闻还是和她传的。 那个女孩就这么静悄悄地住在他的心里,他一定很喜欢很喜欢她,会用一双温柔的眼睛去看她,用一副动听的声音去对她说话。在远离庞倩的那个画室,他大概会亲昵地叫着那个女孩的小名,包容她所有的调皮捣蛋,忐忑又矜持地与她待在一起。 可是,那个女孩不喜欢他,她喜欢另一个男孩。庞倩心里为顾铭夕不平,偷偷地抬起眼睛打量他,他好帅啊,是和谢益截然不同的那一种帅。 谢益是漂亮,五官精致,皮肤细腻,看着就像个富家公子。而顾铭夕要比谢益英气一些,他有着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庞,眉眼深邃,唇薄鼻挺,离得那么近,庞倩甚至还看到了他下巴上青青的胡茬。 她好奇地伸手去摸了一下,刺刺的,顾铭夕歪着头躲开,庞倩笑道:“呀,你长胡子了。” 他无语:“是个男人都要长胡子的好吧。” “咿——男人?”庞倩的语气里带着揶揄,“你开始刮胡子了吗?” “嗯。”他有些不好意思,“刮了半年了。” “怎么刮呀?方便吗?” 顾铭夕声音低低的:“还行,就和刷牙一样,用脚拿着刮胡刀,没什么问题。” 庞倩掩着嘴笑了一阵子,顾铭夕脸越来越红,口气硬硬的:“你笑什么啊?” “笑笑也不行啊?” “不行!” “小气鬼!” 吵吵闹闹间,车子到了站,庞倩和顾铭夕一起下车,他们还得走一段路,她又帮他把雨衣穿上。 他太高了,以前,她还能撑着伞和他一起走,现在,她实在是没法儿帮他打伞。 一辆自行车飞快地掠过他们身边,车上的人很是醒目,因为他没有穿雨衣,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将车骑得飞快,一溜烟儿地就进了校门。 是谢益。 看到谢益,庞倩突然想到了小提琴,想到了文艺汇演,想到了一件叫她兴奋的事。她对顾铭夕说:“哎顾铭夕,你知道么?今年文艺汇演,我也要表演节目呢!” 第47章 这是直线,还是个圆(2) 2001年跨2002年的迎新年文艺汇演,(7)班准备了两个节目,一个是谢益的小提琴独奏,一个是八个女生跳的印度舞,庞倩和郑巧巧一起入选,庞倩简直激动坏了,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表演过节目呢。 谢益对于要演奏小提琴表示万分烦躁,对着庞倩抱怨:“从小学二年级,一直拉到了高中二年级,每一年都拉,你们难道听不厌吗?” 庞倩咯咯咯地笑,摇头说:“听不厌听不厌,你拉得好听嘛。” 在演出前一个星期,班主任钟老师突然找到了谢益,和他商量一个事。原来,(1)班准备的一个节目也是小提琴独奏,年级组长开会时觉得这样子就重复了,于是找两个班的班主任商量,让两个学生一块儿练,挑个简单的曲子,改成小提琴二重奏。 谢益问:“(1)班是谁拉琴呀?” 钟老师说:“肖郁静。” 庞倩趴在顾铭夕床上,翻着一本《卡通王》,嘴里吃着牛肉干,两条腿在身后晃啊晃。她一直在说谢益的事,牛肉干吃完了,她还舔了舔手指。 “谢益快被肖郁静气死了,他说他们两个真的练不来二重奏。” “肖郁静有没有找你说谢益的事?没有?从来没有啊?他们都吵架了呢,肖郁静还真沉得住气。” “谢益整天都在和我说呢,说本来觉得肖郁静这个人成绩好,很文气,哪里会想到她拉琴时居然那么疯狂,谢益说她那样子只能去拉独奏。” “那现在也没办法了呀,都答应钟老师了,谢益也不好退出,就硬着头皮练喽。” 顾铭夕看着她的样子,又低头看脚边庞倩的几份作业,他们不同班,作业很不一样。火箭班的进度要比其他班快许多,老师们都说了,高二结束前就要把高三的课都上完,高三一整年就是复习迎考。而其他班显然不能用这样的速度。 幸好庞倩的这些作业,顾铭夕在前些日子都做过,他发现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庞倩的数理化不是很跟得上进度,很多知识点她似懂非懂,又没有大量的习题练习来支撑,长此以往下去,她的成绩只会掉得更厉害。 顾铭夕想,他得想办法帮她计划一下,现在补,还来得及。 他对床上的庞倩说:“别躺着了,过来,我给你讲这几道错了的物理题。” 庞倩在他床上翻了个身,还伸了个懒腰,噘着嘴说:“让我再休息一会儿嘛,在学校里练舞都累死了。” 顾铭夕忍:“那再休息五分钟。” 她讨价还价:“五分钟太少了,十分钟吧。” 她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后,爬下了床,走到顾铭夕的书架旁好奇地看,顾铭夕房里的家具几乎没变,就是他搬走前的样子。他只带来了他的书桌椅,那是定制的,别人也用不了。 庞倩看到书架上搁了一个相框,是水晶的,8寸大,里面放着的照片是半年前高一(2)班夏令营时的合影。 庞倩也有这张照片,但是她并没有将它摆出来,她拿起相框看了一下,说:“你这相框哪里来的呀?好漂亮啊,亮闪闪的,还挺重。” 顾铭夕说:“你要吗?送给你好了。” 庞倩很无语:“你怎么和肖郁静一个样,我都不能夸夸你们的东西了,随便说个好的,都说要送给我,搞得好像我在问你们讨东西一样。” 顾铭夕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我没有这个意思,这个相框是我爸爸从法国带回来的,本来是搁在他们房间里的,摆的是他们的合影。收拾东西回来的时候,我看我妈妈都把照片拿出来了,我就问她把相框要来了。” 听他说到顾国祥和李涵的事,庞倩的心情就有些沉重。毕竟,她是见过顾国祥夫妻恩爱甜蜜的时期的。只是现在,早已物是人非。 “庞庞。”顾铭夕唤回了庞倩的思绪,“十分钟到了,我给你讲题。” 庞倩立刻变成了苦瓜脸。 一年没有和顾铭夕一起做作业,庞倩发现自己真的很不习惯了,他好严好严好严,真的比那些任课老师都要严。庞倩承认,有些知识点她是真的没弄懂,做题目时连蒙带猜扯几个公式也就糊弄过去了。但是这招在顾铭夕这里丝毫不管用,他要求庞倩给他讲她的解题思路,庞倩磕磕绊绊地讲着,到了后来自然讲不下去,顾铭夕立刻就知道她哪里不懂,然后脚趾夹过课本,从最基础的地方给她讲起。 他不容许庞倩有任何的敷衍,绝对不能不懂装懂。顾铭夕说:“我不是老师,你不用在我面前不好意思。你要是不懂,就直说不懂,我会给你讲。讲过了你要是还不懂,我就继续给你讲,总之一定要让你真的弄懂为止。进度慢一点没有关系,前面的基础打得扎实,你后面会更容易听懂。” 庞倩像看怪物一样地看他:“顾铭夕,你将来真的应该去做老师,你太有老师的范儿了。” 顾铭夕瞥她一眼:“我怎么写板书?” “呃……”庞倩挠挠头发,“你可以做家教嘛!一对一辅导那种,我妈以前想给我请个家教,一堂课两小时,能赚五十块钱呢……” “别扯开话题。”顾铭夕右脚夹着一支笔去敲了下庞倩的腿,“过来,我继续给你讲。” 庞倩见他那么认真,也收起了自己嘻嘻哈哈的态度。其实,她并不反感学习,只是从小没有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和学习态度,喜欢临阵磨枪,投机取巧,还不爱去向老师提问题。 而顾铭夕是一个从来都不会不耐烦的老师,他非常认真仔细地帮着庞倩讲题,一遍又一遍。庞倩没听懂,会对着他撒娇:“哎呀我真的没听懂,你再给我讲一遍嘛。” 庞倩并没有意识到,顾铭夕是不是有自己的作业要做,他的作业比她只多不少。但是当时的庞倩真的没有想到,大概是因为顾铭夕看起来太从容不迫了。 从晚上七点到九点,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庞倩觉得效率要胜过在学校里的一整天。当顾铭夕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时,庞倩居然有一种“啊,这就结束了?”的感觉。 顾铭夕脚趾放下笔,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两个来回,他扭着自己的腰,又压了压腿,抬起右脚晃了几下,软软的毛衣袖子就在身边晃来晃去。 庞倩正在收拾自己的书包,看到他的样子,问:“你是不是很累啊?” 顾铭夕看看她,没有隐瞒:“嗯,一天下来,写字的时间太多了,腰有点酸,脚也痛,大腿上的肌肉都有些麻。” 庞倩问:“你最近有没有抽筋过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有过几次,写了几小时字,腿就抽筋了。” 这是很难避免的事,从小到大,他的腿和脚不知抽筋过多少回了。庞倩站起来就把顾铭夕往床边推:“你坐下,我帮你拍拍腿。” 顾铭夕有些不自在:“不用了吧,我现在没事啊。” “我就帮你放松一下肌肉,你坐下。”她按着顾铭夕的肩,让他坐在床上。 庞倩蹲在他面前,双手就拍起了顾铭夕的腿,先拍右腿,从大腿拍到小腿,再往上拍。她用的力度不小,不然就没有效果。拍完右腿,她又拍左腿,两条腿都拍完,庞倩抓住了顾铭夕的右脚,帮他把脚背往上按,甚至还抓着他的脚趾,帮他活动放松。 顾铭夕一直低头看着她,声音低低地说:“你别抓我脚趾头啊,脏的。” “不脏啊。”庞倩低着头看他的脚,“只是,顾铭夕,你脚上都有老茧了,以前都没有的。” 红晕爬上了他的脸颊,他不吭声了。 庞倩帮他放松完腿部肌肉后,又说:“你脚趾甲挺长了,我帮你剪一下。” 顾铭夕:“……” 她真的找出指甲钳帮他剪了脚趾甲,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顾铭夕的脚搁在庞倩的大腿上,她低着头,左手抓着脚趾,右手仔细地帮他剪着。 顾铭夕一直看着她低垂的脸,还有那两副长长的睫毛。除了李涵,只有庞倩替他剪过脚趾甲,这在别人看来应该是挺奇怪的一件事,但是庞倩从来都做得很自然。 一边剪,她还一边说:“好久没给你剪趾甲了,你的脚变得好大呀。” 剪完脚趾甲,庞倩又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支护手霜,挤了一点帮顾铭夕的双脚抹匀、搓热,她笑嘻嘻地说:“你今年没有长冻疮耶。”完了以后,她居然还低头嗅了一下,“唔……好香。” 顾铭夕的脸早就变成熟透的番茄了,见她终于搞定,他忙不迭地把两只脚放下了地。 离开前,庞倩说:“以后,我每天都帮你拍拍腿,也可以帮你按按腰,反正这屋里就咱们俩人,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哪里不舒服就和我说好了。” 顾铭夕点点头:“嗯。” 元旦前,迎新年文艺汇演在区大礼堂举行。顾铭夕和肖郁静坐在一起,肖郁静提着她的小提琴盒,还有一袋子演出服,她四下看看,对顾铭夕说:“一会儿,你陪我去后台好吗?帮我看一下东西。” 她在班里没有要好的同性朋友,明明蒋之雅和其他几个同学也要表演合唱,肖郁静也没想要找她们帮忙。 顾铭夕心里一动,点头:“好啊。” 他陪着肖郁静去了后台,谢益已经在那里了,手里拎着一套黑色的西服,看到肖郁静时,那眼神简直能用苦大仇深来形容。 肖郁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对顾铭夕说:“我去换个衣服,你帮我看着我的琴,谢谢。” 她离开后,谢益走到顾铭夕身边,看着肖郁静搁在地上的琴盒,说:“神啊,我终于要熬出头了,再也不用和这个女疯子有瓜葛了。” 顾铭夕不太明白谢益的话,忍不住说:“肖郁静人挺好的啊,平时话都不多的。” 谢益瞪他一眼:“等下她拉琴时,你就知道了,她简直就是个神经病。” 顾铭夕:“……” 谢益被叫去化妆,顾铭夕守着肖郁静的琴站在角落里。正在这时,一个欢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呀,顾铭夕!” 顾铭夕回头一看,就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印度少女向着他跑来。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打小就不起眼的庞倩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性格十分开朗阳光,大概相由心生,谁都能感受到庞倩的活力。她是个和“文静”不沾边的女孩,爱笑,爱闹,爱吃,爱睡,每天都没心没肺地过着小日子,开开心心,简简单单,见到自己喜欢的男孩时,也会悄悄地红了脸庞。 就是这样的一个庞倩,现在俏生生地站在顾铭夕面前,只穿着一件金色的薄纱舞蹈裙,裙子上下分节,衣摆和裙摆都缀着许多叮叮当当的小亮片,胸、腰、臀线条毕露,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肚脐旁似乎还贴了个亮闪闪的小装饰。 庞倩的长头发在脑后绑成了麻花辫,还用黑色的粗毛线接上了一段假辫子,一直垂到了屁股上。她的脑后披着一块薄纱,脸上化着浓妆,厚重的眼影下,她的眼睛里透着浓浓的欣喜雀跃。 “好看吗?”庞倩掂起自己的裙摆,给顾铭夕摆了一个印度舞里的经典姿势,身子扭成了s型,顾铭夕怔怔地站在那里,点头说:“好看。” 庞倩高兴极了,一会儿后又像个猴子似的蹦了起来,抱着自己的手臂说:“我也觉得很好看,就是太冷了。” 顾铭夕说:“你的外套呢?先披上啊。” “外套……锁起来了,哎呀,太麻烦了。” “你要不要把我的羽绒服脱……”顾铭夕话没说完,就看到谢益已经换好衣服、化完妆走了回来。 他穿一身黑色西服,内衬白色衬衣,头发上抹了摩丝,脚上皮鞋锃亮,整个人玉树临风,俊美非凡。 谢益臂上挽着自己换下来的羽绒外套,看到庞倩在那里冻得跳脚,立刻就把外套丢给了她:“穿这么少,小心感冒,赶紧披上。” 庞倩羞涩地看着他,接过衣服说:“谢啦。” 披上了谢益的外套,暖暖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庞倩心里甜滋滋的,顾铭夕沉默地站在边上,别开头把视线移到了别处,突然,他眼前一亮。 肖郁静从更衣室走了出来,庞倩和谢益都随着顾铭夕的视线转头看去。肖郁静摘掉了眼镜,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裙,裙子到脚踝,裙摆又大又飘逸。她的脚上是一双银色的小高跟鞋,身上没有佩戴饰品,一头短发也没有做任何装饰,但是在庞倩的眼里,这样子的肖郁静高贵又优雅,她甚至都没有化妆,气场就完爆了后台所有浓妆艳抹的小女生。 庞倩一下子觉得自己土得掉渣,脸上的妆就像猴屁股一样,她不由自主地去看谢益和顾铭夕,两个男生都是定定地看着肖郁静,其实不止是他们,后台的人都在看肖郁静。 肖郁静走到顾铭夕身边,放下塑料袋,提起了地上的琴盒,说:“顾铭夕,你在后台等我一下好么,我的节目很前面。” 顾铭夕点点头,肖郁静又转头看谢益,问:“你准备好了么?” 谢益眉毛一挑,反问:“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肖郁静从地上的袋子里拿出一管口红,也不照镜子,原地站着就抹上了自己的唇,上下唇抿了一下后说,“可以上台了。” 她的嘴唇变得鲜红,衬着她白得耀眼的肌肤,鲜明的反差叫人根本就移不开眼睛。谢益发现自己没法接下话去,默默地提起了自己的琴盒,和肖郁静一起走去台边候场,他们的节目是高二年级的第二个,就在蒋之雅的合唱之后。 谢益看到肖郁静裸露在冷空气里的肩膀和手臂,不禁问:“你冷么?” 肖郁静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冷。” 谢益不吭声了。 很快的,轮到他们上台,庞倩拉着顾铭夕挤在台边看,他们看谢益拉小提琴已经看了十年,实在是没有新鲜感,这一次的看点是二重奏,还有肖郁静。 肖郁静和谢益一左一右地站在台上,他们自备的正规礼服在台下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毕竟,这两个人在学校里都是大名鼎鼎,一个是年级第一,一个是校草,谁都抢不了谁的风光,两个人都是光芒万丈。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他们的演奏。谢益先将琴架上了肩,右手持弓上琴,缓慢地奏响了一首乐曲的开篇。谢益练琴十几年,算是比较学院派的拉法,他练得很严谨,不管是技巧、持琴握弓的手势还是站姿,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第48章 这是直线,还是个圆(3) 优美的曲调从他的琴弓下倾泻而出,庞倩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在那曼妙的音色下,一身黑衣的谢益像是在演一出唯美的mv。庞倩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双手就揪住了自己身上的外套,那是谢益的外套,她看着远处的那个俊美少年,觉得老天怎么会对一个人如此慷慨,把一切的美好都给了他。 顾铭夕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边,谢益的完美在她眼中映出的光彩,全都落在了顾铭夕的眼里。 就在庞倩沦陷在谢益的琴声中时,另一个琴音突然加入了进来。那个琴音和谢益的琴音完全不同,谢益是温柔的,理智的,美妙的,涓涓细流型的,而另一个琴音是狂野的,炙热的,摧枯拉朽的,极具爆发力的。 庞倩和顾铭夕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穿着优雅长裙的肖郁静,拉起琴来简直投入得叫人心惊,她歇斯底里地甩着头发,琴到浓时,甚至不管不顾地在台上走来走去,她飘逸的裙摆在脚下飞扬,表情沉醉,眼神虔诚。 她的琴音完全压制了谢益的琴音,庞倩总觉得,谢益试图反抗,他也变得亢奋,偶尔也会颠覆之前帅气的站姿,一边演奏,一边在台上走动。他本来沉静的面容渐渐地变得扭曲,浓眉都皱了起来,也情不自禁地甩起了头发,琴弓拉得野性而癫狂。 庞倩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两个疯子,他们哪里是在二重奏,他们分明就是在斗琴!但是,为何连她都被他们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兴奋了起来。庞倩觉得自己大气都不敢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台上的两个人吸引。 当肖郁静和谢益一起收了最后的一个音,台下一片安静,几秒钟后,雷鸣般的掌声响起,连着后台的一堆人都拍手不停。谢益主动牵起了肖郁静的手,两个人向着台下鞠躬,然后手牵手地回到了后台。 谢益满头满脸的汗,好像跑了个一千米似的,肖郁静的鼻梁上也是一片小汗珠。到了后台,她立刻松开了谢益的手,走到了顾铭夕身边,把琴放回琴盒,提起塑料袋说:“我去换衣服,麻烦你等我一下。” 谢益半张着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庞倩凑到他身边,啪啪啪地鼓起了掌,说:“太精彩了!谢益!你和肖郁静都拉得好棒!明年你们一定要再一起上!” 谢益虚脱似的坐在了椅子上,摇着手说:“开玩笑,我要是再和她一起拉几回琴,我寿命都要短十年。” 这一首小提琴二重奏深深地印在了庞倩的脑海里,一直到几天以后,她在顾铭夕房里做作业时,都忍不住要拿出来说一说。 不管是肖郁静和谢益的服装,还是他们俩傲人的气场,或者是他们演奏时的狂热状态和呈现出的惊人效果,都令庞倩津津乐道。 但是,顾铭夕却很少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庞倩问他:“你不觉得谢益和肖郁静很厉害吗?” “不觉得啊。”顾铭夕淡淡地说,“听谢益拉琴都这么多年了,很早就知道他拉得好啦。” 庞倩撇撇嘴:“那你总没有听肖郁静拉过咯。” “我不觉得她拉琴有什么特别的。”顾铭夕看着庞倩,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打鼓时的肖郁静,要比拉琴时的她,更特别。” “为什么?”庞倩问。 顾铭夕回答:“她是非洲回来的女孩子,更适合原生态的东西。” 这样高深莫测的话,十六岁的庞倩是不会懂的。 夜里,顾铭夕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大概,全校只有他一个人会注意到那个挺乡村的节目——八个女生跳的印度舞。 她们排练得并不好,跳得也不整齐,顾铭夕的视线从头到尾都跟随在那个小个子女生身上。她赤着脚,很努力地舒展着身体,脸上一直带着刻意的笑。 旋转的时候,她屁股后面的假辫子高高地甩了起来,顾铭夕知道庞倩很快乐,这是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她是个喜欢尝试新事物的人,喜欢吃新的零食,喜欢听新的歌曲,以前,他带着她第一次去坐火车、坐地铁,她都特别特别高兴。 她长大了,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兴趣爱好,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地与他在一起了。 也许哪一天,她会变得越来越好,真正地蜕变成一只天鹅。 只是,到那时,她还会看到他吗? 黑暗中,顾铭夕回忆着庞倩跳舞时那张生动的脸庞,她摇曳的身姿,灵巧的双手,还有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 渐渐的,渐渐的……他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顾铭夕真的帮庞倩恶补了一个多月,帮她讲数理化,监督她背英语,甚至将火箭班的一些卷子拿给庞倩做。一个多月的高压政策虽然叫庞倩叫苦不迭,但在期末考试时还是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进步得十分明显,在(7)班得了第二十四名,年级排名也上升了许多。 李涵和庞水生一起去开家长会,回来时,李涵面色阴沉,庞水生红光满面。 顾铭夕只有年级第十二名,这样的名次自然令李涵失望。庞水生见李涵不高兴,心里有些愧疚,对李涵说:“下个学期,小孩儿们学习更忙了,我去和我家丫头说一声,叫她别去打扰铭夕了。” 李涵看看他,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庞水生把这件事说给庞倩听,庞倩终于意识到,自己肯定拖累了顾铭夕。每天晚上最黄金的两、三个小时,他基本都是在给她讲题,很少见他忙些自己的事。 庞倩说:“我知道了,爸爸,我以后不去他家做作业了。” 李涵同样也找顾铭夕谈了话,但是对于庞倩不再来他家的问题,顾铭夕坚决不答应。 李涵觉得难以理解:“倩倩现在的学习并不差,铭夕,你不需要为她的成绩负责吧。如果你能保证自己依旧在年级前五,妈妈也不会反对你帮倩倩补习,但是现在,你每天都是深更半夜睡觉,成绩还掉出了年级前十!” 顾铭夕不为所动,干脆许下承诺:“我还会继续帮庞倩补习,我们约好了以后考同一所大学。至于我自己的成绩,妈妈,我向你保证,下学期期末,我一定考到年级前五。” 李涵问:“如果考不到呢?” 他说:“如果考不到,我就再也不给庞倩补习了。” 李涵盯着顾铭夕看了很久,试探着问:“儿子,你是不是喜欢倩倩?” 顾铭夕的心事被突然说破,想否认都否认不了,脸颊上的红晕已经泄露了一切。 李涵又问:“你们在谈恋爱?” “没有!”顾铭夕立刻否认,声音又变得很低,“我们什么都没有。” 李涵低头想了一下,捡起顾铭夕搭落在床面上的空衣袖,手指把玩着他的袖口,说:“儿子,妈妈和你讲,不要把一颗心完全地放在一个人身上,尤其是,那个人也许并不在乎你。在妈妈眼里,你是个很棒的男孩子,但是不可否认,在别人眼里,你是有缺陷的。你必须要学会保留一些,矜持一些,要不然,哪一天你受了伤,会痛不欲生。” 顾铭夕不知该怎么接李涵的话,李涵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叹口气后,离开了房间。 顾铭夕一个人坐在床边发着呆,低头看到自己身侧两条空荡荡的衣袖,突然想起了两个星期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天,庞倩来他家做作业,神秘兮兮地给他看一份e市晚报,有一个版面是国外新闻摘要。庞倩挨在顾铭夕身边,指着报纸上一则小小的配图新闻,对他说:“你看这个。” 那是一则来自美国的新闻,说是美国正在研发一种适合上肢残缺者使用的假肢,现在正在试验阶段。如果能开发成功,这款假肢可以最大程度地代偿人手的各种功能,原理是利用人体自身的脑电信号、神经电信号和肌电信号进行假肢控制。 庞倩说给顾铭夕听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语气也是兴奋异常:“顾铭夕,说不定过几年,你就能用上这种假肢了!” 顾铭夕低头盯着那豆腐干大小的新闻看,图片上是一个缺了一只右臂的中年人,戴着一款右臂假肢,像骨骼一样的金属手指上拿着一个杯子,正在喝水。 顾铭夕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庞倩说:“你到现在还在介意我没有手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其实知道庞倩是好意,但是看着她那期盼的眼神,他的心不可避免地就往下沉,一直沉到了冰窟里。 他永远都不可能变成谢益,会拉小提琴,会打乒乓球。他连一点手臂残肢都没有,再是精妙的上臂假肢,对他来说都只是一种负担,而不是帮助。 那一天,他们闹得有些不愉快,庞倩有点生气,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很早就回了家。顾铭夕心里也很郁闷,干脆找了两大套试卷,一直做到了后半夜。 2002年的春节,李涵带着顾铭夕回了她的北方老家z城过年,顾国祥自然是留在e市。正月里,他一个人提着年货来庞水生家做客,金爱华不想让庞倩听到顾国祥和庞水生的谈话,拖着庞倩出门去逛超市了。 庞倩表现得很乖巧,慢慢地套着母亲的话,金爱华觉得女儿大了,有些感情上、婚姻上的是非观该让她知道,也就和她说了顾国祥的事。 他现在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一起,并不是之前他闹过出轨的那个女人。现在的这个女人大学毕业后应聘到金材公司上班,是办公室的文秘,跟着顾国祥赴了几次应酬,经常要喝酒,也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好上了。 金爱华心里真替李涵委屈,越说越气:“那女人明明晓得顾国祥有老婆有儿子,还是要扒上去。哼,顾国祥都四十五岁了,那女人还不到二十八呢,她图他什么呀!顾国祥个贱胚也就是看中了人家年轻的身子,想再生个儿子。呸!他要想离婚可没那么容易,房子、车子、票子,全都得留给阿涵,要不然,凭阿涵知道的那些,绝对能搞得顾国祥身败名裂!” 李涵和顾铭夕回到e市时,已是正月初八,顾铭夕给庞倩带来了妈妈家的一些特产做礼物,并让庞倩帮忙拎一些礼物,陪他去一个地方。 他们去了重机厂,顾铭夕介绍庞倩和鲨鱼认识,庞倩眨巴眨巴眼睛看鲨鱼,小声地喊:“鲨鱼哥。” “庞,倩。”鲨鱼眯着眼睛抽了口烟,说,“小孩,这小丫头就是你说过的螃蟹姑娘吧?” 顾铭夕一下子就笑开了,点头说:“没错,就是她。” 鲨鱼哈哈大笑:“哎呀,真是缘分啊,大家都是海产品呢!” 蛤蜊和生蚝在网吧泡了一个下午,勾肩搭背地来上班,看到顾铭夕,都开心地蹦了过来。蛤蜊看到顾铭夕还带来了一个小姑娘,笑嘻嘻地问庞倩:“小螃蟹,你是小顾的女朋友吗?”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大声回答:“不是!” 蛤蜊摸摸后脑勺,脸红红地说:“那个……我叫葛小壮,今年十九岁,身高174厘米,体重120斤,我在念自考大专,学机械,已经过了几门课了。小螃蟹,咱们交个朋友呗。” 顾铭夕、庞倩:“……” 顾铭夕和庞倩留在鲨鱼店里吃晚饭。鲨鱼听说庞倩爱吃肉,亲自帮她烤了一大堆的羊肉串、鸡翅膀、羊小排,吃得庞倩双手冒油,大呼过瘾。有了好吃的,庞倩不那么拘束了,话也多了起来。 蛤蜊一直对她关怀备至,狗腿地问她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喝那个,庞倩生平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男孩这般讨好,很有些难为情,脸红红地不知该怎么应付。 顾铭夕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然后,他就做了一件很牛逼的事。 他让庞倩喂他吃饭。 庞倩觉得难以置信,小声说:“你自己吃嘛,在外面还要我喂啊?” 顾铭夕一本正经地说:“这些烧烤棍子太油了,我不想弄脏脚。” 庞倩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喂顾铭夕吃起了东西。 她把棍子上的羊肉拨拉到碗里,用筷子夹起来喂到顾铭夕嘴边,左手还拢着接在他下巴下,说:“张嘴。” 顾铭夕乖乖张嘴把肉吃进去,庞倩拿纸巾帮他擦擦嘴角的油,顾铭夕对着她一笑,眼神温柔得要命。 生蚝和蛤蜊目瞪口呆,简直要被那幅画面闪瞎眼。 顾铭夕和庞倩临走前,蛤蜊抄了张纸条给庞倩,纸条上是他的手机号和qq号。他问庞倩要联系方式,庞倩红了脸:“我没手机,也没qq号。” 蛤蜊说:“我周末去网吧帮你申请一个qq吧!以后我们可以在网上聊天!” 顾铭夕听在耳里,回到金材大院后就让庞倩去了他的房间,打开电脑帮她申请了一个qq号,并且互相加为了好友。 庞倩对qq很感兴趣,她看到顾铭夕的头像是一只老鼠,网名是:mr.ostrich,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属鼠的呀。” “我是说这个英文。” “鸵鸟先生。”顾铭夕轻轻地笑了一下,“你忘了我高一军训时自我介绍的话么?” “没有忘,就是不认得这个单词。”庞倩又看了一遍他的昵称,悄悄地把单词记了下来。然后她又开始烦恼,自己该取一个什么网名。 想到了鲨鱼说的话,庞倩一拍脑袋:“不如我就叫螃蟹小姐吧!” 顾铭夕笑道:“可以啊。” 他帮她修改网名,选了个小牛做头像,又用脚趾在空格里输下了英文单词:miss crab 庞倩从口袋里掏出蛤蜊给她的纸条,对顾铭夕说:“你帮我把蛤蜊也加为好友好不好?” 顾铭夕不动声色地帮她操作了一遍,等她心满意足地离开后,他立刻登陆她的qq,把蛤蜊拉到了黑名单。 庞倩就这么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qq号,只是,好友栏里只有顾铭夕一个人。 开学后,庞倩执意不肯去顾铭夕家里做作业了,但是顾铭夕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她不来,他就背着书包去了她家。 这样一来,连着粗枝大叶的庞水生都看出来了,顾铭夕对庞倩心思不一般。金爱华私底下有些担心,和庞水生说到这个事,庞水生抽了一支烟,说:“倩倩以后找对象,我就三个条件。第一,对方要喜欢她,对她好;第二,倩倩也要喜欢对方;第三,男方要有上进心。这是最基本的三个条件,有一个满足不了,我就不会答应。这三个都满足了,其他一切好说。” 金爱华问:“那如果是铭夕呢?你就不在乎他没有胳膊吗?” 第49章 这是直线,还是个圆(4) “难道铭夕以后就讨不到老婆了?”庞水生问,“如果每个女孩的爹妈都像你这么想,那那些残疾了的小孩干脆都早早出家算了。老婆,你看着,铭夕这孩子虽然没胳膊,但是他将来会有出息的。” 金爱华不高兴:“我想让倩倩嫁个健康的男人,被人宠被人疼,被人照顾、呵护,我可不想倩倩一辈子去照顾别人呀。” 庞水生皱眉:“啧,铭夕哪里需要人特别照顾了?再说了,铭夕还不够宠倩倩啊?” 金爱华大怒:“你什么意思呀庞水生?你是已经把顾铭夕当做你女婿了吗?” 庞水生见她生气了,赶紧安慰:“我就是打个比方。再说了,你瞧瞧我们女儿对铭夕,就她那个样子,你觉得她有往那方面想吗?” 是啊,全世界都知道顾铭夕喜欢庞倩,只有庞倩自己不知道。 这一个学期,庞倩发现谢益有了一些改变。 一中也有班级调整制度。上学期期末考后,两个文理快班各有几名同学因为跟不上高强度的学习节奏,在期末考后被调整到了普通班。相应的,也有几名普通班的尖子生因为成绩优异,被调到了快班。 谢益似乎对此产生了兴趣,突然开始发奋学习,连着每天必去的乒乓球馆都改成了一周二练。他告诉庞倩,他要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冲上火箭班。 庞倩不明白谢益的动力是什么,也许,是他想考一所特别好的大学? 一天,放学后,庞倩去四楼找顾铭夕,站在教室外,她看到他正背靠在椅子上,双脚收拾着书包,收完以后站了起来,弯下腰用右边肩膀去够书包带。 庞倩呆呆地看着他,以前,她坐在他身边时,随手就会帮他一下,两个人已经十分默契。而现在,她就看到肖郁静站在了顾铭夕面前,帮他背上了书包,还把他被书包带压住的空衣袖拽了出来。 庞倩撇撇嘴,干脆转过身背靠着墙壁,不再看。 顾铭夕和肖郁静一起走出了教室,肖郁静看到庞倩,对着她笑了一下,说声“再见”就下了楼。庞倩与顾铭夕一起走,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走出教学大楼时,一个女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长一张娃娃脸,脸色红得像一个大苹果,扭扭捏捏地走到顾铭夕面前站定,庞倩往后一望,发现还有几个小女生躲在角落里探头探脑地张望。 女生的双手一直负在身后,突然,她拿出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双手捏着递到顾铭夕面前:“我是高一(4)班的罗馨,学长,这个给你。” 庞倩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天啊!这是什么情况?是表白吗?漫画里的那种表白?!她体内的八卦细胞开始蠢蠢欲动,等待着顾铭夕的反应,自己似乎比他都要紧张。 “抱歉……”顾铭夕只是站在原地,沉着地开口,“我现在不会考虑这些。” 罗馨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学长,你先看过信再答复我,好吗?” 顾铭夕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一些,说:“对不起,我没有手,收不了你的信。” 罗馨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间愣在了那里,手也忘了收回来。突然,另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拿下了她手里的信。顾铭夕惊讶地扭头看庞倩,发现她笑嘻嘻地对罗馨说:“我帮他收,放心,我一定会叫他把信看了的。” 罗馨神色复杂地看了庞倩一会儿,咬了咬唇,说:“谢谢学姐。” 说完,她一溜烟儿地跑了,角落里的几个女生也跟着她跑了开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张望。 顾铭夕眼神沉沉地看着庞倩,问:“你这是干吗?” “没干吗呀。”庞倩向着他扬扬手里的信,“人家女生写给你的,我帮你拿一下。” “谁让你帮我拿了!”顾铭夕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不会对庞倩说重话,他继续转身往外走,“走了,回家。” 庞倩瞅瞅他的背影,心里对这封信越来越好奇,追在他身边问:“你不看看那女生写了些什么吗?” “不看。” “你难道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没有。” 庞倩说:“要不,我帮你看?” 一边说,她已经一边拆起了信。 这下子,顾铭夕气坏了,对着她吼起来:“庞倩!” 庞倩被吓了一跳,信封已经被她拆开,见顾铭夕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她心里有点怕,又有点懊恼,突然就拿着信朝着操场跑去。 顾铭夕没料到她居然会跑,立刻也拔脚去追,他的书包只是挂在两边残肩上,这样一跑起来,书包自然会往下掉。他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了一下,改用单肩背书包,耸着一边肩膀向着庞倩追去。 庞倩已经溜到了操场边的水泥看台上,吭哧吭哧地往上爬了好几个台阶,她丢下书包,快速地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刷”地抖开,大声地念了起来:“顾铭夕学长,展信好!” 顾铭夕也已经丢下了书包,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看台,跑到庞倩身边,她还在读信:“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我是高一(4)班的罗馨,今年十六岁……” 顾铭夕贴在庞倩身边,却抢不到她手里的信,她故意把信纸举得高高的,对着天空大声地读着,还在顾铭夕身边左躲右闪,他就算追到她面前,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学长,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去年五月初的区优秀团员颁奖现场,我得知你在一中念书,义无反顾地就将中考志愿填了一中。我想要与你……哎呀你别撞我呀!” 庞倩蹦跳着在看台上躲闪,顾铭夕觉得这实在很危险,他不敢再逼她,又实在受不了她把这样的信读出来。 “和你同校半年,我无数次地在角落里悄悄地看你,现在,我再也不能忍受内心的煎熬,我必须要告诉你,顾铭夕学长,我……喂!” 顾铭夕用身体的力量将庞倩逼在看台角落里,他快速地往上跨了一阶,张嘴就从她手里咬下了那张信纸。 庞倩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抢,顾铭夕扭开头时,嘴一下子没咬紧,薄薄的信纸就飘了下来。刚好来了一阵风,卷着信纸将它吹到了看台下,落在了一片水洼地里。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站在看台上,愣愣地看着那片水洼,粉色的信纸一下子就被黑黑的污水浸透了,估计捞出来也不会剩下什么。 庞倩手里捏着那个空信封,脑袋垂了下来:“顾铭夕,对不起。” 顾铭夕嘴唇抿得很紧,盯着她,脸色是苍白的:“庞倩,你太过分了。” 庞倩知道自己是做得过了头,她也没搞懂自己刚才怎么会那么失控。她想看那封信,仗着顾铭夕宠她,她就大了胆子,以为他不会生气。 可他还是生气了,庞倩讪讪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下次不会了。” 顾铭夕真的气得不轻,他实在讨厌庞倩因为他没有手臂而欺负他,尽管知道她只是开玩笑,没恶意,但是不经过他同意就拆开信的行为,简直叫顾铭夕失望又寒心。 他转身就往看台下走,庞倩看着他的背影,此时是四月初,冬天已经过去,他穿一件薄款的运动外套,阶梯很高,每跨一步,他的空袖子就在身边重重地晃荡一下。 庞倩追了下去,从他身后拉住了他的空衣袖:“顾铭夕!” 他站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空旷的看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微风拂过他们的脸颊,庞倩看到顾铭夕的头发小小地飘动了一下,她再次道歉,声音怯怯的:“顾铭夕,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还是没有回头,庞倩知道自己真的惹他生气了,心里莫名地有些慌。她咬咬牙,干脆就说了实话:“顾铭夕,我知道你心里有喜欢的人,我心里也有喜欢的人。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有其他女生喜欢你,我、我、我就……” 顾铭夕回过头来看她,眼睛黑黝黝的,问:“你就什么?” 庞倩噘起嘴,声音低低的:“我就有点儿不高兴。” 顾铭夕眼睛里有小小的光亮在亮起,庞倩垂着脑袋,缓缓地说:“有时候觉得,你不介绍那个和你一起学画的女孩给我认识,其实也挺好的。说不定,你介绍我们认识,我会很不喜欢她。到时候,说不定我会和她吵架,让你为难。” 她又抬起头来,看着他,“顾铭夕,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讨厌那些女孩因为你长得帅或成绩好而轻易地说喜欢你。我希望的是,你喜欢的人能够发自内心地发现你的好,从而了解你、喜欢上你。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知道你要是喜欢上一个女孩,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她。我就想,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明明那么好,你瞧,还有高一小女生给你写情书,那个女孩,她怎么会不喜欢你!” 顾铭夕凝视着庞倩的眼睛,突然问道:“庞庞,你也是个女孩,既然你觉得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听到这个问题后,庞倩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谁说我不喜欢你啊? 她是个女孩,是个心思不够敏感、不够细腻的女孩,很多时候都是粗线条,一根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傻瓜。 她也曾经怀疑过顾铭夕对她的感情,有无数的人问过她,顾铭夕是不是喜欢她。初中时,大家都朝着他们起哄,到了高一,连不认识顾铭夕的郑巧巧都问过庞倩,她与顾铭夕是什么关系。 她与顾铭夕是什么关系? 是邻居,是兄妹,是同学,是朋友,是发小…… 是可以毫无芥蒂地分享秘密的那个人,他喜欢一个女孩,她喜欢一个男孩,他们交换过心里的小秘密,彼此保密。 顾铭夕快十八岁了,站在庞倩的面前,高高大大的一个男孩子,有着一张俊朗的脸。他的眼睛很好看,漆黑的眼珠,深深的眼神,仿佛可以望进她的心。 庞倩也快十七岁了,早已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但是面对着顾铭夕的这个问题,她却不知要怎么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啊?顾铭夕对她的表白?怎么可能! 庞倩想了许久,很认真地组织着语句,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的呀,顾铭夕,只是,不是那种喜欢。你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最亲的哥哥。但是你知道的,我喜欢谢益挺久了,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我也没打算让他知道。你说你喜欢那个女孩的事,我也没和别人说过。顾铭夕,你喜欢那个女孩,但我相信你也喜欢我,只是这两种喜欢是不一样的。” 顾铭夕看了她一会儿,庞倩的神情很严肃,很紧张,顾铭夕最终垂下了眼眸,笑了一下,说:“对,是不一样的。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谁叫你刚才抢我的信。” 庞倩释然地笑起来,拍拍胸口说:“呼……吓死我了,你不生气了吧?刚才的事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顾铭夕摇摇头,笑道:“不生气了,走吧,回家了。” 转过身,他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唇边漫起了一抹自嘲的笑。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最后只被发了一张好人卡、哥哥卡、朋友卡。 其实,早就应该猜到的。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下了看台,走出校门时,突然有人叫住了顾铭夕。 “铭夕。” 顾铭夕和庞倩回头看去,顾国祥正站在他的车边望着他们。 庞倩独自回到家,敲开502的门,对李涵说顾国祥接顾铭夕去吃晚饭了,李涵的面容一直淡淡的,听完以后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倩倩。” 庞倩带完话就回了自己家,她心思很乱,因为之前在操场看台上发生的事。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顾铭夕的那个问题,最后得出结论,顾铭夕一定是在开玩笑。 她知道顾铭夕喜欢她,但一直觉得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他们一起长大,他对她完全是宠溺的、包容的、迁就的,不管庞倩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情侣之间的喜欢才不是这样的呢,庞倩想起自己对谢益的心情,扒在书架柜子前找出了自己初一时的一本日记本,翻了几页,就找到了当时写的一篇日记。 那时的笔迹工整而幼稚,语句更是傻得令庞倩恨不得掐死自己: 我觉得,我喜欢谢益了。 他有时候很酷,有时候又很可爱,就像《魔幻游戏》里的鬼宿,是我们学校最特别、最帅的男孩。而且他的成绩还非常好,甚至比顾铭夕都要好,但是他并不像顾铭夕那样成天坐在教室里看书做题呀。谢益喜欢打乒乓球、踢足球、打游戏,还会拉好听的小提琴,这真的好奇怪,他成天都在玩,成绩怎么会那么好呢? 王婷婷和我说,邱丽娜喜欢谢益,赵琳喜欢谢益,夏岚、章蔚都喜欢谢益。我经常会看到她们围绕在谢益身边,和他说话,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很不是滋味。我和顾铭夕是同桌,都没有机会去和谢益说话。班里的男生都很烦,总是说我和顾铭夕是一对,不知道谢益会不会也以为我喜欢顾铭夕。谢益,我明明喜欢的是你啊!唉……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你会喜欢我吗? 合上日记本,庞倩羞得满面通红,趴在床上把脑袋钻进了被子里。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写日记了,小少女时期的心事,就这么被她直白地写在了日记本里,现在看来,鸡皮疙瘩都能掉一地。但是,这日记里的话又给了她另一个启示,她想起了放学时罗馨写给顾铭夕的那一封情书,无疑,这是很傻的一件事,但也是很勇敢的一件事,至少,让顾铭夕知道了,有个叫罗馨的高一女孩,在喜欢着他。 那这一场喜欢,就不是空白的了。 从小到大,喜欢谢益的女孩如过江之鲫,庞倩只是里头很不起眼的一个。 她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个朦胧的念头,她已经高二了,离毕业只有一年。她的中学时光以这样一场暗恋结束,是不是会留下遗憾? 很晚的时候,顾铭夕回来了,没有回自己家,却敲响了庞倩家的门。他来到她的房间,坐在了她的床沿上。 “顾铭夕,你怎么了?”庞倩发现他不对劲,坐到他身边担心地问。 顾铭夕低着头,不吭声。 庞倩又问:“你爸爸和你说了什么吗?” “庞庞……”他慢慢地开口,“别问我了,好么,我只是不想回家,让我在你这儿待一会儿吧。” 他这样讲,庞倩当然不会再问,她又向着他坐过去一些,紧紧地挨着他,甚至伸出手,轻柔地拥抱住了他。 第50章 这是直线,还是个圆(5) 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在她的拥抱下,他渐渐平静下来,身子倚靠在她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顾铭夕没有对庞倩说顾国祥找他聊了些什么,他说不出口,因为那实在是太屈辱了。他放任自己躲在庞倩的小房间里,享受着她沉默的关心和拥抱,尽管知道这个拥抱与情欲无关,顾铭夕也甘之如饴。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父亲了,从他和李涵搬回金材大院,顾铭夕就没有与顾国祥见过面。再次见到,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晚上和父亲单独吃饭,顾国祥掏出一个信封,说:“铭夕,爸爸不在你身边,这里是一万块钱,你要是想吃点什么,玩点什么,就自己去买。你长大了,爸爸照顾不到你,你自己要懂得照顾自己。” 然后,不顾他的反对,顾国祥已经把钱塞进了他的书包里。 顾铭夕有点感动,可接下来顾国祥对他说的事,匪夷所思,直接令他寒了心。 顾国祥用的开场白是:“铭夕,你想让爸爸回家吗?” 想,当然想。 顾铭夕本来正低着头、脚趾夹着筷子专心吃饭,听到顾国祥的问题后,他抬头看他,问:“爸爸,你愿意回家吗?” 顾国祥点起了一支烟,又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搁在桌上,看着桌对面的顾铭夕,真的已经是个英俊的大小伙子了。顾国祥捏一捏鼻梁,说:“爸爸当然想回家,爸爸也舍不得你和你妈妈。只是现在……爸爸希望你能帮一个忙,回去劝一下你的妈妈,只要她能答应这件事,爸爸以后就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从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再也不提。” 顾铭夕疑惑地问:“什么事?” 然后,顾国祥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顾铭夕。 他决定再生一个孩子,不管男女,生下来以后,他会给孩子的生母一笔钱,那个女人承诺永远不会回来看孩子。顾国祥说,他会把孩子带回家,由自己和李涵一起把他抚养长大。孩子的户口就落在顾国祥和李涵名下,因为他们有生二胎的指标,只要有了这个孩子,顾国祥就保证再也不会犯以前犯过的错。 他会回归家庭,一心一意地对待妻子和孩子,再也不会有二心。 听着听着,顾铭夕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的父亲居然理直气壮地认为,李涵会愿意抚养他与外面的女人生的小孩,只因为他愿意回家。在顾国祥的思维里,他和李涵之间还有感情,在有了一个延续他血脉的健康小孩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既往不咎。也许这真的是男权思想在作祟,顾铭夕看着自己父亲毫无愧疚的面容,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似乎还觉得这个办法完美又合理。 顾铭夕问:“爸爸,为什么你要来找我?为什么,你不直接去找妈妈呢?” “我以前和她提过一次,她不答应。”顾国祥似乎难以理解李涵的固执,“我和她讲,孩子我是生定了,不管是和谁生,我必须要再生一个小孩。如果你妈妈能接受这个孩子,那我们一家四口就好好过,我也不会来亏待你,以后你要找工作、找对象,结婚需要房子,我都会帮你解决。但是你妈妈就是不能接受我的提议,如果是这样,我和她就只能离婚了,离婚对我、对她、对你,都没有好处啊!尤其是对你,铭夕,我和你妈妈说,她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应该为你想,离开了我,你将来该怎么办?” 听完这样的一番话,顾铭夕只给了顾国祥这样一个回答:“爸爸,对不起,这件事,你还是自己找妈妈谈吧。我尊重妈妈的意见,只要她答应,我不会多一句话。” 听他这样说,顾国祥没有再说什么,吃完饭,他开车送顾铭夕回金材大院。顾铭夕下车后,顾国祥下来帮他背上了书包,问:“最近学习忙不忙?” 顾铭夕说:“还行。” “上学期期末考年级第几?” 顾铭夕低下头:“十二。” “怎么退步这么多!”顾国祥叹了一口气,看着儿子年轻英俊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明年就要高考了,你要努力。” 顾铭夕点点头,顾国祥低头间又看到顾铭夕身侧那两条空垂的衣袖,仿佛被刺痛了眼,狠狠地别过了头去。 “爸爸走了,你和妈妈要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说完以后,他上了车。 顾铭夕站在路边,看着父亲的车汇入了街上的车流,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父亲,也许再也不会回家了。 2002年是世界杯年,这一届杯赛在日韩举行,中国队创纪录地打入了决赛圈,对球迷们来说,不用日夜颠倒看球赛,又有中国队的比赛,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饕餮盛宴。 六月,球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庞倩在球馆里练球时,一直心不在焉,她的视线总是往不远处的谢益身上瞟去。谢益穿着一身中国国家队的白色球衣,真是白衣似雪,衬得他眉目如画,俊雅无双。 郑巧巧往庞倩脑门上丢了个乒乓球:“别看啦!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庞倩颠颠地跑去捡球,回来后挽着郑巧巧的胳膊小声说:“谢益今天好帅。” “谢益天天都好帅。”郑巧巧拍子指指场外,“喏,你家顾铭夕也好帅。” 庞倩嘿嘿地笑:“那是,我家顾铭夕一直都是个大帅哥。” 顾铭夕在等庞倩练完球一起回家,正低着头在背英语,郑巧巧佩服得五体投地,转头看看庞倩一脸无知无觉的样子,咬牙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庞倩不解:“你说什么?” “我说你碗里满满的肉不吃,非要盯着锅里的肥肉。” 庞倩奇怪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都听不懂,我不喜欢吃肥肉。” 郑巧巧懒得去理她了。 大家伙儿练完球,谢益走到场边收拾东西,看到庞倩在帮顾铭夕背书包,突然说:“螃蟹,周六晚上中国打巴西,你到我家来看球啊。” 庞倩一下子有些懵,结结巴巴地问:“几、几点钟?都、都有谁啊?” 谢益报了几个班里男女生的名字,说:“晚上八点半。” 庞倩受宠若惊,刚想点头答应,顾铭夕开了口:“太晚了吧,看完都快十一点了,女孩子这么晚回家不安全。” 庞倩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心里很纠结,谢益立刻说:“那顾铭夕你一起来吧,看完了,我让我家司机送你们回家,你和螃蟹是住一个小区的吧。” 顾铭夕疑惑地看着他,谢益已经背起了包,说:“那就这么说定了,螃蟹认得路,到时候早点来,我在院子里搞个烧烤派对,吃饱了晚上一起看球。” 说完,他朝庞倩挤挤眼睛,手指甩着自行车钥匙就愉快地跑了。 庞倩看看顾铭夕,问:“你会去吗?” 顾铭夕反问:“你想去吗?” 庞倩脸红了:“废,话。” 顾铭夕说:“那我陪你去好了,我不放心你晚上一个人回来。” 庞倩立刻就笑了:“我就知道,顾铭夕你最好了!” 周六下午,面对摊了一床的衣服、裙子,庞倩的脑子始终处在亢奋的状态。 她有时候会想,自己对于谢益来说,是不是有些特别? 首先,她与他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就与他做同学这一点来看,在他身边所有的女生里,庞倩是时间最长的一个。 其次,是谢益教会了她打乒乓球,还让她进入了乒乓球队。初中时,谢益组织一些周末活动,比如溜冰啊,去游艺厅打游戏啊,爬山啊等等,都会叫庞倩一起参加。高中时,他甚至会邀请她去他家里玩。 最后,就是只属于庞倩和谢益的那一点点小秘密了。 第一次,是她对他说,想听他拉小提琴,谢益本来都不打算参加文艺汇演的,却因为她而决定登台。 第二次,是上海漫展,谢益热情地带庞倩去找那些漫画家玩,还请她们帮庞倩画签名画,他与她合影时,还暧昧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第三次,是因为顾铭夕,谢益帮庞倩跟踪顾铭夕到了鲨鱼烧烤店,又回过头去学校里接她。那天晚上,被顾铭夕气得半死的庞倩,在谢益面前狠狠地哭了一场,谢益把她送回家,安慰她说,放心,原来的顾铭夕一定会回来的。 后来,顾铭夕真的回来了,因为这件事,庞倩感觉自己和谢益的关系又进了一层,两个人同班以后,聊的话题越来越多,谢益和肖郁静练琴时吵架的事,他都会说给她听。 庞倩翻遍了自己的衣柜,挑出了一条最漂亮的连衣裙,白底小碎花,裙摆还缀着荷叶边。她换上裙子站在穿衣镜前,翩翩地转了一个圈,想象着这样的自己落在谢益眼里,算不算清纯美丽。 换好衣服,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出门,往公交车站走时,她问顾铭夕:“喂,我今天好看么?” 顾铭夕看她一眼,点头:“好看。” 庞倩抿着嘴嗤嗤嗤地笑了,大着胆子对顾铭夕说了自己的一个计划。 她说:“顾铭夕,我打算向谢益表白了。” 顾铭夕站住了。 庞倩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顾铭夕问:“你打算,怎么表白?” “就是和他说,我喜欢他咯。”庞倩笑吟吟的,“反正,都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了,多我一个,也没什么。” 她负着手跳跃着回到顾铭夕身边,仰着脸说:“谢益期中考是全班第一,成绩考得特别棒,我觉得下个学期他很可能会调整到你们班去。到时候,我就和他不是一个班啦,而且高三生都不需要去球队练球了,我和他就没什么机会碰面了,就算他拒绝了我,也不会多尴尬。我只是想,喜欢了他这么多年,总得给自己一份交代吧。” 顾铭夕低头想了下,说:“虽然谢益听过许多次,但是你却是第一次说吧。” “嗯?”庞倩不懂,“什么第一次说?” “对一个男生说‘我喜欢你’。” “啊,对啊。”庞倩终于红了脸,飞快地用手捂住了脸颊,“噢,顾铭夕你好讨厌啊,你这样说,我都紧张了呢!” 那就打消这个念头吧,他想。 他们站在街边,偶有行人、车辆经过,太阳很烈,顾铭夕额头的汗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他突然听到庞倩说:“要么,顾铭夕,你帮我练习一下?” 他奇怪地看着她:“练习?” “对,我把你当成谢益,把我想对他说的话,先对你说一遍。”庞倩羞涩地说,“其实我在家里已经对着镜子练习过好几次了,但是如果面对真人,肯定还是会紧张的……” 他突然打断她,说:“好啊。” “嗯?” “我说,好啊,我帮你练习。”顾铭夕的嘴角漫着微笑,语气既认真又像是在开玩笑,真真假假的叫庞倩分辨不清。他说,“好歹,也有些女孩子对我表白过,我肯定比你有经验。” 他这样讲,庞倩反而退缩了:“噢!不行,你一定会笑我的。” 他很温柔地说:“我不笑你,我可以指导你,告诉你,男孩子更愿意听到怎样的话。” “真的吗?”庞倩犹豫地看着他:“现在?在这里?” 顾铭夕点头:“对,现在,在这里。” 她又捂住了脸:“不要了吧,好怪啊。” “是你自己先提议的。”顾铭夕低声说,“你要是觉得奇怪,可以闭上眼睛。” 庞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真的闭上了眼睛。 她站在顾铭夕的面前,穿着小碎花的连衣裙,背上背着一个帆布双肩包,脚上是一双白色凉鞋。她的长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插了一根筷子似的发簪,显然,算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 顾铭夕看着她微红的脸庞,鼻梁上的小汗珠在太阳下闪着光,他听到庞倩小声地开了口:“谢益,我想告诉你一件……” “噗。”顾铭夕突然笑出了声,庞倩睁开眼睛懊恼地瞪他,还伸手往他腰上拧去:“你说了你不会笑我的!你又笑!” 顾铭夕躲着她,连连讨饶:“抱歉抱歉,请你暂时换掉名字好吗?这样子我会笑场。” “换掉名字?”庞倩说,“可是,我本来就是要对谢益说的呀。” “那你可以不说名字。” “那样会好怪!” “要么,你先试着叫我的名字?”顾铭夕试探着说,“到时候,把名字换一下就行了。” 庞倩噘着嘴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又闭上了眼睛,她酝酿了好久,缓缓地开了口,“我想告诉你一件事……顾铭夕,我喜欢你。” ——嗯,庞倩,我也喜欢你。 庞倩就这么闭着眼睛站在顾铭夕面前,缓慢地,投入地,说着她想对另一个男生说的话。那些青涩的、酸甜的过往,有许多,都是顾铭夕陪着她一起经历过的。 街上车水马龙,汽车的鸣笛声时不时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行人走过他们身边时,会往顾铭夕身上瞟一眼。这个少年穿着短袖t恤,有着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还有一双大长腿,但是他没有手臂。他就像一棵挺拔的树,站在那个年轻女孩的面前,看着她闭合着的纤长睫毛,听着她心里的故事。 “小学时,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每一年都会上台进行小提琴演奏,穿着很帅气的小西装,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很特别。” 第51章 这是直线,还是个圆(6)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呢?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就算我们天天都坐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都不会觉得腻。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想要时时刻刻看到你,有你在身边,我心里就很安心。当你质问我,是不是你做什么都得迁就我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厌了,腻了。 “初中时,我和你同班,你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高兴。你考了年级第一,那么厉害,我好像比你都骄傲。后来我坐到了你前面,你还手把手地教我打乒乓球,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 ——我妈妈流产后的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去上学,回过头看到你时,我也觉得像在做梦。你站在那里对着我笑,当时,你已经很久没对我笑了。我还记得你穿的衣服,是一条粉紫色的连衣裙,小小的一个人,背着一个很大的书包。虽然因为爸爸妈妈的事令我心情很不好,但是看到你的笑,我就好像什么都不怕了。我知道我的庞庞又回到了我身边。我想,我必须要再努力一些,在很多方面,我比不过别人,但我可以用功地念书,并且帮你一起念书。我爸爸说过,念书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改变人生的最公平的一条路,他自己就是很成功的一个例子。所以,我想,等我们长大,如果我想要给你一些什么,那我现在就必须要更好地念书。 “还记得那年暑假的漫展吗,为了能去上海见你,我和爸爸打了一个赌,说我期末要考进全班前十,后来,我真的做到了。在上海见到你,和你一起玩,我真的很开心,你和我的合影,还有那些漫画家的签名画,我都很好地保存着。” ——只要是你的梦想,我都愿意倾尽所有力气帮你达成。你想去上海,我陪你去;你决心考重高,我帮你辅导;你想和谢益去打球,我放你去,绝对不会绊着你;你成绩下滑,我搬回你身边,发誓一定要让你把成绩升上来。你说你喜欢上海,想要考复旦,那个真的有点难。但是我想,经过我们共同的努力,我们一起考去上海,考一所一本大学,应该还是可以实现的。 “能够和你念同一所高中,还进了同一个班,我觉得这是我和你的缘分。谢……顾铭夕,也许下个学期,我们又不能同班了,你现在那么用功,我也一直在努力,我不知道你将来想考哪里的大学,也许我们以后会失去联系,但是现在,我还是想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 ——我的家庭正在发生变故,从我失去手臂的那一天开始,我身后的这个“家”就开始缓慢地崩塌了。庞庞,你知道么?我最不愿意想的事,就是你会不会觉得,我的残疾,你有责任。小时候,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去年春节,我生病的时候,你因为这件事而向我道过歉。虽然我说我原谅你了,可是实际上,我是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什么都不懂,尽管那一场意外让我的整个人生都变了样,但是我并不觉得我的未来有多灰暗。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太过伟大的理想,我只希望,我能凭自己的努力,自力更生,拥有一份小小的事业,然后,与我爱的人一起组建一个小家庭,生一个小孩子,平淡温馨地度过一生。 我希望这个人会是你,但也不奢望这个人一定是你,因为人生中拥有太多的变数,一只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所以,我想对你说,一切,我都不会强求。 你长大了,我不会再执着于一定要留在你的身边。当然,我现在依旧陪伴着你,也愿意一直陪伴下去。我只是想,当有一天,我发现你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你已经拥有自己的人生时,我想,我会心甘情愿地离开。 “谢……噢讨厌……顾铭夕,我很喜欢你。” ——我亲爱的庞庞,我一直陪伴着、也一直陪伴着我的女孩,我也很喜欢你。 庞倩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羞涩地看着面前的男孩,说:“我说完了。” “唔。”顾铭夕点点头,“我听到了。” “这样说可以吗?” “有些啰嗦。”顾铭夕回答,“其实,你只要告诉他,你喜欢他,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对。” 庞倩挠挠脑袋:“可是我喜欢他好多年了,我想让他知道,我不是一时脑袋发热。” “放心,我不会骗你的。”顾铭夕诚恳地说,“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别人也是可以感受到的。” 庞倩体会了一下,点点头:“有道理。”一会儿后,她又问他,“顾铭夕,你现在还喜欢那个女孩吗?” 又来了,每一次她颇感兴趣地问到“那个女孩”的事,顾铭夕都觉得头疼,问,“干吗?” “你周末一直都在学画的呀,那个女生现在还在吗?她是艺术生还是文科理科生?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喜欢她吗?” 顾铭夕皱起眉:“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是想问,嗯……你瞧,我都打算向谢益表白了,不管死活,也就疯狂这一回。”庞倩伸手揽上了顾铭夕的肩,与他一起继续往前走,她踮着脚尖,挂在他身上蹦蹦跳跳,“顾铭夕,你是不是也该勇敢一下,试着向那个女生表白呢?不管她有什么回应,好歹你也是努力过了呀。” 顾铭夕笑了一下,没有回答,问道:“庞庞,要是谢益拒绝了你,你真的不会伤心吗?” 庞倩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肯定会伤心的呀。但是如果不去试一下,我怕我会后悔。”她踢一脚地上的小石头,“我也不敢奢求谢益会喜欢我,我只想让他知道,我喜欢他,这样就可以了。” 听她这样说,顾铭夕怔了片刻,说:“也许你是对的,不管怎样,都该争取一下。” 他们一起上了公交车,结束了这个话题。 下车后,他们买了一袋荔枝,一袋芒果,沿着一条僻静的路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谢益家所在的那个小区。 那是个超级豪华的别墅区,庞倩和顾铭夕提着水果找到谢益家时,谢益替他们开了门,他家的客厅很热闹,已经有许多同学到场了。 令庞倩和顾铭夕惊讶的是,肖郁静居然也在。 谢益家有一个小花园,他真的搞了一个草坪上的露天烧烤派对,架了两个烤架,准备了一大堆吃的东西。临近期末,大家本来都忙着学习,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放松,趁着这次看球,几个男生女生都玩得很开心,在烤架边吃吃喝喝,打打闹闹。 来看球的大部分都是高二(7)班的学生,也有几个谢益在乒乓球队的好朋友,除了顾铭夕和庞倩,肖郁静一个都不认识。 庞倩进了门,跑去和几个女生打招呼,顾铭夕也不认得那些人,很自然地就坐到了肖郁静身边。 “嗨,你也来啦?”肖郁静对他微笑,并没有好奇顾铭夕为何来这里,也不打算解释自己为何在这里。尽管,在旁人看来,她和谢益自从半年前的那次小提琴合奏后,就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谢益热情地招呼着大家,见顾铭夕和肖郁静在客厅里聊天,过来喊他们:“你们两个高材生不要坐在这里发呆,去花园里吃东西呀。” 肖郁静看看外面的院子,站起来说:“顾铭夕,出去坐坐吧。” 顾铭夕没有反对,和肖郁静一起走到了花园里,庞倩在那里和郑巧巧说着话,见顾铭夕出来了,立刻跑去他身边,小声问:“你想喝什么?我帮你去拿。” 顾铭夕还没开口,谢益已经捧着一箱子饮料走到他们身边了。饮料冰镇在冰块里,都是进口的果汁、咖啡,他拿了一瓶橙汁递给庞倩:“螃蟹,想喝什么吃什么就自己拿,顾铭夕,我就不招呼你啦,千万不要客气。” 顾铭夕微笑着说:“好。” 谢益又瞥了一眼肖郁静,问:“你呢,你想喝什么?” “可乐。”肖郁静的语气很平静。庞倩吸着橙汁悄悄地看她,肖郁静穿一身白色t恤、牛仔热裤,头发修得短短碎碎的,戴一副大眼镜,整个人瘦瘦小小,五官清秀,眼神灵动。 不知为何,庞倩总觉得谢益对肖郁静的态度不太好,口气有点儿端着,他说:“抱歉,没有可乐。” 肖郁静耸耸肩:“那就白开水吧。” 谢益:“……” 男生们都殷勤地为女生们烤着食物,谢益的手艺不错,帮庞倩和顾铭夕烤了一大堆鸡翅膀、香肠、肉串、甜虾……庞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一天的谢益对她格外得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她受宠若惊,一颗心怦怦乱跳。 不怪庞倩要多想,谢益要是对所有女生都这样好也就算了,关键是,庞倩一直和顾铭夕、肖郁静在一起,而谢益,对肖郁静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有时候对她说话,语气里还带点儿刺。 肖郁静似乎一点也没生气,她自顾自地玩着,站在烤架前给自己烤了几片培根,在自助餐桌旁取了两片吐司,煎了个半熟的鸡蛋,抹了点沙拉酱,给自己做了个大大的三明治。 她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和谢益养的两条金毛玩了起来。 “呦,布鲁诺!接着!”肖郁静丢了个球出去,布鲁诺和大福就一起窜了过去,两条金毛抢着那个球,最后是大福咬在嘴里,晃着尾巴回了肖郁静身边。 “哈,大福好棒。”肖郁静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地咬着三明治,布鲁诺和大福一直粘在她身边,绕着她转圈圈。她揉着它们毛茸茸的脑袋,说,“乖,这是我吃的,不是你们吃的呦。” 见两条狗很馋的样子,庞倩拿了一串烤香肠跑到肖郁静身边,兴冲冲地想去喂两条金毛吃,肖郁静立刻就阻止了她:“螃蟹!别喂!这狗吃狗粮的,别给它们吃这些!” 庞倩略有些尴尬,忍不住说:“我叔叔家养的狗也吃狗粮的,他们平时也会喂狗吃点肉骨头,小狗都喜欢吃肉的呀。” 肖郁静说:“这个香肠很咸,布鲁诺和大福的狗粮里已经含了足够的盐,如果喂它们吃了香肠,也许会加重它们肾脏的负担。而且对这样的金毛来说,最好不要给它们养成吃零食的习惯,尤其是我们人类吃的东西,很多并不适合它们食用。” 庞倩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边上的谢益开了口:“我家养狗没那么讲究,吃一小口香肠不会有事的。” 听到谢益帮自己,庞倩心里好感动,肖郁静却是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看了谢益一眼,淡淡地说:“随便你,反正不是我的狗,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说完,她转身回了客厅,看起了电视。 谢益一直站在花园里看着她的身影,浓眉深深地敛起,一会儿后才低头呼唤布鲁诺和大福,把它们赶到了边上。 顾铭夕全程目睹事情经过,庞倩闷闷不乐地坐回他身边,小小声地说:“小狗不是都爱吃肉的么,曾爷爷养的旺旺,我喂它吃火腿肠时,它可开心了。” 顾铭夕也压低声音:“那是草狗,谢益家的狗品种好,的确不能乱吃。” “那我这香肠怎么办,丢了吗?”庞倩手里还拿着那串烤香肠,油水顺着棍子流到了她的手上。顾铭夕说:“你自己吃了嘛。” “吃不下了。” “那……你喂我吃吧。” 说罢,他真的张开了嘴,庞倩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就舒展了,忍着笑把香肠塞进他嘴里,笑道:“顾大福,好吃吗?” 顾铭夕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一边嚼,一边懊恼地瞪了她一眼。 晚上的中巴之战,中国队毫无悬念地被巴西队蹂躏,净吞四个蛋。十几个年轻人围坐在谢益家的客厅里,吃着爆米花,喝着冰饮料,大呼小叫个不停。 看到郝海东,庞倩兴奋地对谢益说:“我认得他,郝海东,中国最好的前锋!” 顾铭夕:“……” 中场休息时,肖郁静对谢益说:“我先回家了,一会儿没公交车了。” 谢益立刻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现在还早,我自己出去坐车就行。”肖郁静的眼神和语气都不容拒绝,谢益愣愣地看着她,她很快地收拾了自己的包,对大家说声再见就走了。 她一离开,(7)班的人立刻就炸了锅,几个男生开始审问谢益,为什么肖郁静会到他家来看球。 “妈的刚才都快憋死我了,叫都不敢叫,总感觉喊一声‘他妈的’都会难为情。”胖子摸着自己的胸,“年级第一的肖女神,我还从来没和她那么近地接触过哎。” 有人问:“球王,你什么时候和肖女神勾搭上的?” 还有人问:“谢益,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肖小妞了?” 听到这个问话,庞倩的耳朵竖了起来,谢益只是哼哼地怪笑,说:“我会看上她?开什么玩笑。” 他说这句话时,居然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铭夕一眼,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小敌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嬉皮笑脸。 除了顾铭夕,没有任何人捕捉到那一抹目光,将视线从顾铭夕脸上移开后,谢益又看向了他身边的庞倩。 傻乎乎的庞倩,乐呵呵的庞倩,羞答答的庞倩,一无所知的庞倩。 顾铭夕,庞倩,谢益,肖郁静 这是一条直线,还是一个圆? 第52章 人海茫茫,他在何方(1) 一直到看完球离开,庞倩都没有机会单独与谢益说话。 她记起肖郁静离开后,谢益看向自己时的那份目光,他的眼睛里藏着一些东西,与他平时的眼神很不一样。但只是一瞬间,他立刻就收回了目光,和胖子他们笑闹起来。 与顾铭夕一起回家时,庞倩叽叽喳喳地对他说着这一晚的事,甚至还说到了谢益待她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顾铭夕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顾铭夕,你说,谢益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庞倩捧着自己的脸颊,眼睛里闪着光,“他今天都没有给其他女生烤东西吃,却给我烤了许多。而且,他今天还老是和我开玩笑。” 顾铭夕:“……” 庞倩羞得直晃脑袋:“会不会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谢益那么聪明,他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喜欢他的呀!那他要是知道,还反而对我比以前要好,这是什么意思啊?” 顾铭夕:“……” “他还对肖郁静那么凶,真是古怪。”庞倩整颗心都被谢益搅乱了,越想越不明白,见顾铭夕一直不搭腔,她推了他一下,“喂,你干吗不说话呀?” 顾铭夕看看她,问:“你还打算向谢益表白吗?” “当然。”庞倩的语气豪情万丈,“马上就要期末考了,我要抓紧时间把这事给说了,要不然,我晚上都要憋得睡不着觉了。” 顾铭夕:“……” “你别笑我,顾铭夕。”庞倩又垂下了脑袋,声音变得细细的,“我总觉得,我并不一定会被拒绝。” 见她一副娇羞的模样,顾铭夕依旧没有吭声,但是心里却浮起了一丝忧虑。 从谢益家看球回来后,庞倩两夜没睡好,周一去学校,她决定不再拖下去了。 看过无数日本少女漫画的庞倩是个天生的梦想家,热衷于一切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在漫画里,不管女配多么优秀,完美的男主角总是会被不起眼的灰姑娘吸引。 少女庞倩对这样的故事完全没有抵抗力,她有自知之明,但偶尔也会做梦,而谢益,就是她的一个美梦,十七岁的庞倩决定在高二结束以前,给自己这场延续了数年的暗恋画一个句号。 她没有对顾铭夕说自己的计划,在食堂吃完午饭后回到教室,她的眼睛一直在谢益身上打转。 谢益每天中午会去球馆打一小时球,球馆门口很偏僻,中午人又少,是表白的好地方。庞倩一直观察着谢益,发现这一天的他有点反常。他有些坐立不安,终于,拿出一瓶运动饮料喝了大半后,谢益起身走出了教室。 庞倩立刻也跟了出去。 她掠了掠自己的头发,又整了整衣服,把那一番话在心里又滚了一遍,紧张又期待地跟在谢益后面,打算等他下楼到球馆前,截住他。 但奇怪的是,谢益并没有拿球拍,他甚至没有往楼下走,而是往楼上走去。 走廊上有些学生在走动,谢益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庞倩,她一直疑惑地跟着他,到了四楼。 四楼的最西面,是高二(1)班的教室,庞倩站在楼梯口,没有动,远远地看着谢益走到了(1)班的教室门口。 庞倩的身子微微地往角落里隐了一些,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个念头让她原本被谢益搅得混沌一片的心,突然变得清明起来。庞倩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怦怦,除此以外,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肖郁静走出了教室,站在谢益面前。 这天早上有升旗仪式,所有的学生都穿着夏装校服,上身是白色的短袖翻领t恤,领边和袖口有蓝色的条纹,底下是蓝色的宽松短裤。 好看的人真是穿什么都好看,一身五十块钱的校服穿在谢益身上,都能穿出国际大牌的效果来。而肖郁静个子瘦小,衣服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也显得她娇小玲珑,文静秀气。 庞倩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肖郁静要往教室走,谢益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他拉着她去到了走廊最西面的小阳台上,庞倩小心地探着脖子,看到谢益站在肖郁静面前,正在说着什么。 他似乎很激动,还配合着手势,肖郁静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着。到了后来,谢益终于停了下来,肖郁静又转身要走,这一次,谢益拉住她的手后,用力地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他抱紧了她,低下头就吻住了她的唇。 这是庞倩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真人接吻。虽然隔得很远,还是一幕无声电影,但她还是完全地被震撼了。 肖郁静的双手一直垂在身体两侧,从头到尾都没有回抱住谢益。而谢益,庞倩能看到他的正面,他低着头,高大的身躯抱紧了小小的女孩,神情似是十分痛苦,吻得投入而专心。 庞倩突然觉得偷窥的自己就像一个愚蠢的小丑。她紧张地四处看,午休时间,四楼走廊上人很少,那些出来上厕所的同学没有一个注意到那小阳台上的情况。 庞倩没来由地想起两天前,自己对顾铭夕说的话,她那么欣喜地对顾铭夕说着谢益的好,竟然还觉得谢益有一点点喜欢她。她还说谢益对肖郁静很凶,当自己和肖郁静起了小争执时,谢益帮的是她,还引得肖郁静有些生气,让庞倩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 如今想来,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在别人的故事里,演着一个超级可笑的角色。 谢益终于松开了肖郁静,庞倩的背脊紧紧地贴在墙上,身上汗如雨下,她看到肖郁静后退了两步,她并没有发火,也没有打谢益耳光,她只是抬起手抹了抹自己的嘴。 谢益瞬时就变了脸色。 肖郁静头也不回地回了教室,谢益独自一人站在小阳台上,许久许久。 他终于准备下楼,经过庞倩身边时,庞倩也不知怎么想的,没有躲,就站在墙边不动,只要谢益走过来,就一定会看到她。她也没有收起自己的目光,一直赤裸裸地盯着他看。 可是叫庞倩绝望的是,谢益就这么慢慢地走过了她身边,睁着眼睛,神情木然,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她就站在边上。 庞倩的心直到这时才开始变得冰冷,粉碎,她突然觉得全身脱力,身子渐渐地蹭着墙壁往下滑,最后整个人蹲在了地上。 她躲在那个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眼泪不知何时也漫出了眼眶。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庞庞。” 庞倩泪眼迷蒙地抬起头来,看着顾铭夕那张充满关心的脸庞,他在她身边蹲下,眼神担忧,焦急地问:“你怎么了?肚子痛吗?你怎么在四楼?找我有事?” 庞倩傻呆呆地看着顾铭夕,看着他深邃的眉眼,还有他眉间紧锁的“川”,看着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看着他肩膀下的一片虚无……顾铭夕的语气柔得叫庞倩如坠云雾,他说:“庞庞,你先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庞倩伸手抹掉眼泪,突然说:“顾铭夕,我们逃课吧。”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一下子有些楞。他凝视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眼神怯怯地看着他。良久,顾铭夕点头。 “好。” 他们离开了学校,来到最近的公交车站,随意地上了一辆公交车。 他们都没有带书包,就这么突兀地从各自的教室里消失了。顾铭夕裤子口袋里有一张一百元,庞倩口袋里有零碎的十几块钱,他们就带着这些钱,开始了一次小小的旅行。 公交车开了七、八站路后,庞倩扒在车窗上往外看,突然说:“顾铭夕,下车!” 他跟着她下了车,才发现,他们到了e市的儿童公园。 对这个地方,庞倩要比顾铭夕熟悉许多。顾铭夕截肢以后,再也没到这里来玩过,十几年过去了,本来热闹的公园现在也萧瑟了许多,小孩子们宁可去邻市的大游乐场玩,也不愿意来这个小公园。 公园不要门票,庞倩和顾铭夕逛了进去,她什么都没有和顾铭夕说,他也不问,就一直陪在她身边。 周一的公园游人很少,许多游艺设施都处在停摆状态,庞倩顶着烈日在阳光下走了半天,突然指着一个游艺设施说:“我想坐那个。” 那是激流勇进,是这个小儿童公园里最大型的游艺设施了。顾铭夕说:“好,钱在我口袋里,你掏一下,买了票去坐,我在下面等你。” 庞倩摇头:“不,我要你陪我一起坐。” 顾铭夕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行。” 因为他没有双臂,工作人员起先还不答应让他坐,庞倩在边上嘴巴一瘪,眼看着就要哭了,大叔只得妥协:“今天人少,让你们玩了,千万别去投诉知道么?” 庞倩连连点头,和顾铭夕一起坐上了一辆小车。 大叔仔细地把安全带绑在顾铭夕身上,还让庞倩抱着他,说这样会安全一点。车子缓缓地往上升,庞倩和顾铭夕都仰着身子,她听话地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抱紧了他的腰,还把自己的脸颊埋在他的肩膀上。 小车上只有他们两人,车子爬坡到最高后,开始快速地行进、转弯,强大的惯性让顾铭夕和庞倩东倒西歪,庞倩大声地尖叫起来,终于,车子到了下坡的路口,顾铭夕双脚死死地踩着地,庞倩整个人都已经贴在了他身上,在她的尖叫声中,他们的小车极速地冲下了坡道,清凉的水被高高地溅起,泼到了他们身上,小车慢了下来,庞倩松开了扶手,两只手都抱在了顾铭夕腰上。 她咻咻地喘着气,抬头看他,问:“好玩吗?” 顾铭夕镇定心神,点点头:“好玩。” 庞倩笑了:“那我们再去玩别的!” 他们又去坐了碰碰车,整个场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庞倩开一辆红色的碰碰车,顾铭夕开一辆蓝色的车,位子挺小,他左脚踩在地上,只架起一只右脚操纵着方向盘,与庞倩在场地里追来撞去。 庞倩笑得特别大声,老是追在顾铭夕屁股后头撞,到了后来,顾铭夕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冲着庞倩喊:“庞庞你别跑!你别以为我一定撞不过你!” 再后来,他们又坐了咖啡杯、大浪淘沙、迷你海盗船、双人飞天…… 玩累了,庞倩和顾铭夕肩并肩,一人坐在了一架秋千上,她买了一瓶冰芬达,晃着腿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后,吐出舌头给顾铭夕看:“看我舌头有没有变红?” 顾铭夕失笑:“红了。” 庞倩跳下秋千,走到顾铭夕面前,把瓶子递到他嘴边:“你口渴了吧?我看你嘴唇都干了。” 顾铭夕摇摇头:“我不渴。” “你嫌我喝过的呀?” “不是。”顾铭夕无奈地笑笑,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行吧,你喂我喝。” 她笑嘻嘻地喂他喝了芬达,说:“给我看看你的舌头!” 顾铭夕快速地吐了下舌头,庞倩乐了:“你舌头也红了!” 太阳明晃晃地晒着,他们一点不在乎,也不打算找个树荫躲躲。庞倩只是站在顾铭夕身后,推着他的背,让他的秋千慢慢地荡。 两个人都是大汗淋漓,脸上被太阳晒得发了红。 顾铭夕抬头看天,他没办法拉住两边的绳索,秋千无法飞高。他只能一下一下,尽力地接近天空,接近天边飞过的那一群鸟。 庞倩说:“你说,他们有没有在找我们?” 顾铭夕回答:“肯定会找。” “他们会通知我们的爸爸妈妈吗?” “这就不知道了。” “我们回家,是不是一定会被骂?” 他笑了,点头:“绝对会。” “你不害怕吗?” “不怕。”他微微扭头看她,“庞庞,你记着,到时候他们来问你,你就一口咬定是我叫你出来玩的。就说我觉得学习压力很大,突然想出来走走,你不放心我就跟着来了,没来得及通知老师和家长。你记住,一定要这样说。” 庞倩愣愣地看着他,手下的动作渐渐地停了,他的秋千慢了下来,庞倩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的肩膀宽阔又温暖,她的脸埋在他的肩窝处,那里有汗,她却不在乎,只是低声说:“顾铭夕,你真好。” 离开儿童公园,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坐车往回走,公交车到了市中心的商业区时,庞倩又喊顾铭夕下了车。 她说:“好热,找个地方吹吹空调吧。” 他们进了一家商场,一楼有许多化妆品柜台,空气里飘着一股香香的气息。 庞倩走到一个专柜前,看到试用的柜台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她看了一会儿,伸手拿出了一支口红,口红只剩下了半截,她对着镜子抹到自己嘴上,上下唇抿了抿,回头问顾铭夕:“好看吗?” 顾铭夕摇头:“太红了。” 庞倩抽一张纸巾擦掉,又挑了一支淡一点的口红涂抹,问顾铭夕:“这个呢?” “稍微好一点。” 庞倩转回头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扎着一把马尾辫,穿一身校服,典型的一个学生妹,却抹着口红,一点也不搭配,怪不得导购小姐宁可在那里剥指甲,也不愿意来招呼她。 庞倩看看那口红的标价:“一百九十八块,好贵啊。” 已经到了快放学的时间,庞倩和顾铭夕去了学校边上的小公园。小集市正开得火热,三五成群的小学生围在那些摊贩边,买着各种各样的零食吃。 庞倩掏掏自己的口袋,空了,又去掏顾铭夕的口袋,只剩下了八块钱,她舔舔嘴唇,起身去了小卖店,买回来两支巧克力甜筒。 “还剩三块钱。”她咯咯咯地笑,“等一下还能买炸臭豆腐吃。” 她剥下了甜筒的包装纸,一手拿一个,一边自己吃,一边喂顾铭夕吃。这一天的顾铭夕格外听话,以往,他都不乐意她喂他吃棒冰,因为很容易吃得嘴边沾上奶油。 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小孩子们在不远处吵闹喧哗,还有老年人早早地吃好了晚饭,来公园里锻炼身体。 日头西落,天气不像下午时那么热了,冰凉甜蜜的甜筒吃进嘴里,冻得庞倩浑身一激灵。 “喔,好爽!”庞倩看着甜筒下半部分没撕掉的包装纸,上面印着一对卡通小人儿在接吻。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中午时看到的那一幕,突然问身边的人,“顾铭夕,你接过吻吗?” 顾铭夕刚就着她的手吃下最后一口冰淇淋,差点被呛在喉咙里,他咳嗽了起来,庞倩帮他顺背,他抬头看她,嘴角边粘着一点点褐色的巧克力。 庞倩又问了一遍:“你接过吻吗?”然后她自问自答,“应该没有吧,你都没有谈过恋爱。” 第53章 人海茫茫,他在何方(2) 顾铭夕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红晕,问:“难道你有过?” 庞倩摇头:“没有啊,从来都没有过。” 顾铭夕别开了头,他感觉到了自己嘴边有东西,粘粘的很不舒服,侧了侧脸想用右肩去蹭嘴角,被庞倩看到了,说:“别动,衣服会弄脏的。” 她掏遍自己和顾铭夕的口袋,一张纸巾都没有,庞倩干脆用手指抹去了他嘴角的巧克力渍。 一边抹,她一边问:“顾铭夕,你觉得接吻是什么感觉啊?” 顾铭夕抬起眼眸看她,漆黑的眼睛像夏夜里的星。他舔舔自己的嘴角,不吭声。 庞倩又说:“是不是真的,很甜蜜……”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的男生已经倾身而来,他侧着头,闭上了眼睛,一双唇已经印在了她的唇上。 一个有些粘腻,有些干燥,有些柔软,还有些甜蜜的吻。 只是小小的碰触,没有更深入的探索,他浅尝辄止,很快就坐直了身子。 “接吻,大概就是这样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他努力压抑下内心的躁动,平静地说着,可是,面前的女孩显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一天天气很好,e市还未进入梅雨季节,每天都是晴热高温。 天空蓝得清透,公园里的树木郁郁葱葱,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顾铭夕和庞倩在外面玩了一个下午,身上的汗湿了干,干了湿,衣服还被激流勇进的水给泼了个半透。这个时候他们的头发都贴在额头上,身上粘粘的,脏脏的,有些狼狈,还有些滑稽。 有小学生拿着肉串、烤肠经过他们身边,好奇地看他们一眼,那两个穿着校服的大哥哥大姐姐,他们刚才是在亲嘴吗? 小女生们凑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顾铭夕抬头看到她们,温柔地一笑,几个小姑娘惊慌失措,立刻就红着脸跑远了。 庞倩依旧木楞地坐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两个吃完了的甜筒纸包装,尖尖的小底儿,留着一点巧克力酱。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明白刚才是怎么个状况,也不晓得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听顾铭夕的口气,好像接个吻真的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普通,根本就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这可是她的初吻啊!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的嘴唇贴在她嘴上时,那触感是那样得明显。他的嘴唇很柔软,还带着一丝他身上的气息,令庞倩在那一刻全身僵硬,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发火的,比如赏顾铭夕一个大耳光,可是,她偷偷地看他,心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是顾铭夕啊,她怎么舍得打他。 或者,她应该学学肖郁静,抹抹自己的嘴,以示她的不开心? 但她很快又想到了之后谢益的表情,看到肖郁静抹嘴,谢益神色巨变,显然是失望至极。庞倩不想看到顾铭夕这样伤心,尽管她都搞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做,但她还是觉得,这时候的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做来得最合适。 可是,难道初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吗? 她心里的念头翻天覆地,脸上神情也变化得很厉害,顾铭夕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终于,在她又一次脸胀得通红后,顾铭夕开了口:“你在想什么啊?就是碰了一下,老外见面都会这样打招呼啊。” 他真当她是土包子了,庞倩咬着牙说:“别骗人,老外都是亲脸的,又不会乱亲嘴。” “亲脸,偏一点就亲到嘴了嘛。”顾铭夕说,“如果你介意,可以忘掉刚才的事,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算接吻,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啊?”庞倩瞪大眼睛,“做个样子?” 顾铭夕点点头:“对,所以,你的初吻还在。” 庞倩脸又红了,顾铭夕却站起了身,说:“庞庞,差不多要放学了,我们回去吧,要不然,我怕老师都要报警了。” 他这么一说,庞倩终于想起了这回事,她拐着顾铭夕翘课了,回去以后不知道会碰到怎样的情况呢。 学校里已经乱成一团,两个班主任差点急疯,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家长,庞水生和李涵立刻从单位赶回了家,也没发现两个孩子的踪影。 戴老师和钟老师带着几个班干部在学校周围寻找。谢益还特地去了鲨鱼烧烤店和重机厂附近的几家网吧,肖郁静则去了学校边上的小公园,都没找到。 临近放学,几路人马回到学校集合,李涵已经着急地哭了起来,庞水生安慰着她,就在一群人商量着要不要报警时,顾铭夕和庞倩回来了。 对着老师、同学、父母的目光,庞倩实在无法说谎话,但她也不敢说实话,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顾铭夕站在她身边,对着大家有条理地把“事情经过”述说了一遍,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看到肖郁静眼里闪过狐疑的目光,却只是笔挺着背脊,把庞倩护在身后。 晚上,金爱华狠狠地骂了庞倩,庞水生拦都拦不住。金爱华气得要死,一边骂,一边还“啪啪”地往庞倩脑袋上打。 她说:“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你就这么喜欢顾铭夕啊?他心情不好,他压力大!他要旷课出去玩!你就陪他去?!你从小到大从来没逃过课!顾铭夕去年就学坏了!现在还想把你带坏啊!” 庞倩大声反驳:“他没学坏!他现在成绩照样很好啊!” “成绩好有屁用!”金爱华坐在桌边,狠狠地拍着桌子,“庞倩我告诉你,你最好断了这条心,我是不会答应你和顾铭夕在一起的!你再喜欢他我也不会答应的!” 庞倩被她打得脑袋疼,又喊起来:“谁说我喜欢他了!谁说我要和他在一起了!” 金爱华毫不含糊地往庞倩脑袋上招呼了一下:“你当我是傻子啊!你要是不喜欢他!你会愿意翘课陪他出去疯一下午?” 庞倩低着头捧着脑袋,大口地喘着气,难以反驳。 后面的几天,金爱华不准庞倩去顾铭夕家里做作业了,庞倩也无所谓,反正马上就要期末考,她也乐得轻松。 期末考时,顾铭夕的成绩升了上去,考了年级理科第四,实现了对母亲的承诺。肖郁静依旧是年级第一,谢益也以高分取得了(7)班第一,并获得了新学期升到火箭班的资格。 郑巧巧进步了,厉晓燕进步了,汪松和周楠中都进步了,只有庞倩是退步的。 全年级理科二百九十七个人,庞倩只得了第二百四十五名,看着一塌糊涂的卷子,她坐在位子上发了好久的呆。 开家长会的那天晚上,庞倩溜去了顾铭夕家。他一个人在家,正在看电视。 庞倩在他身边坐下,顾铭夕说:“冰箱里有饮料,你自己去拿来喝。” 庞倩垂着脑袋摇摇头,顾铭夕转头看她,说:“就是一次没考好,干吗这么灰心丧气?还有一年,再努力还来得及。” 庞倩手指绞着自己的衣服下摆,低声说:“顾铭夕,我觉得我没办法和你考同一所大学了,你肯定是重本,我大概连三本都考不上。” “不会的。”顾铭夕安慰她,“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心思有点不稳定,考不好很正常。还有一年,我帮你一起努力,我觉得你一定考得上本科,起码是二本。” 庞倩觉得他就是在说胡话,根本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她坐了一会儿,突然说:“为什么,肖郁静念书会这么厉害?” “肖郁静?”顾铭夕有些惊讶,“你只看到她现在很厉害,不知道她以前下了怎样的苦工夫。” 庞倩抬头:“你怎么知道?” “她自己和我说的。她小时候在南非,中文都很差,很多课是她妈妈在家里教她的,后来小学毕业跟着父母回来,念初中时,除了英语,她所有的课都很烂。” 庞倩无法想象肖郁静还经历过这样的阶段。 顾铭夕继续说:“初一结束她留了一级,重新念了一年初一,到期末的时候,她终于跟上了大家的进度。初二结束时,她已经是全班第一,年级前列,初三中考,她考了年级第一。” 庞倩惊呆了。 “她的确很聪明,但是,最关键的是,她很努力。”顾铭夕看着庞倩,“肖郁静对我说,人生就这么一次,人类社会就像非洲的大草原一样,弱肉强食,如果不想被别人吃掉,就只能努力地跑,竭尽全力地往前跑。只要努力过,就算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人生也不会留下遗憾。” 庞倩垂下眼睛,思考着顾铭夕的话。 “庞庞,还有一年,整整一年。”顾铭夕坐直身子,凝视着庞倩的眼睛,“你听我说,最后的这一年,我们不要再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只是用功复习。这一年,也许会改变我们的一生,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努力,排除一切干扰,最后,我们一起考上一所好学校。你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瞧,肖郁静可以用一年的时间冲到年级前列,谢益能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冲上火箭班,你以前也试过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往前冲二十多名,所以,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庞庞,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与我一起,拼过这最后的一年,好吗?” 庞倩眼睛红红地看着他,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庞倩再也没有在顾铭夕面前提向谢益表白的事,他也很默契地没有再问过她。她把那天中午看到的一幕埋在了心里,决定不说给任何人听。 开学后,谢益就要去火箭班了,会和肖郁静一个班,庞倩想,他一定很高兴。 暑假里,一中的老师拿到了当年的高考试卷,把两个文理快班的学生招回学校进行一次模拟考。 那一天庞倩很无聊,听说顾铭夕要去学校考试,她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两个人一起到了学校,顾铭夕去考试,庞倩则去了乒乓球馆。 虽然已经放暑假,但球馆还没有关门,乒乓球队的几个队员在打球,庞倩突然想到开学后,自己也许不会再来这里打球了,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她环视球馆,这个全e市最先进的中学乒乓球馆,是吸引谢益来到这里的最大原因,也是将庞倩和谢益联系在一起的一个小纽带。 有人看到庞倩,开心地喊她:“螃蟹,一起来打球啊!” 庞倩说:“好!” 男生递给她一块拍子,说:“球王刚才来打了一下,现在考试去了。” “哦。” “小子现在得意得要死,下个学期要和肖女神一个班了,说估计得悬梁刺股,没时间来打球了。” 庞倩呵呵一笑,小声说:“你也知道他喜欢肖郁静啊?” 男生大笑:“全乒乓球队都知道吧,球王追肖女神好几个月了。” 庞倩愣愣地看着他。 男生问:“怎么,难道你不知道?” 庞倩拿起拍子颠颠球,笑道:“开玩笑,我当然知道啊。” 她断断续续地打了两个小时的球,累得满身大汗,坐在场边休息了一会儿后,估计语文考试快结束了。 庞倩去教学楼楼下等顾铭夕,一会儿后,考完试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下来了。顾铭夕背着双肩包,肖郁静和谢益走在他身边,三个人似乎在讨论题目。 看到庞倩,顾铭夕就笑了,谢益说:“咦,螃蟹你也来啦?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找个饭店点几个菜。” 庞倩悄悄地看一眼肖郁静,潜意识里不想去,没想到,肖郁静先开口了:“我不去了,我得回家吃饭。” 谢益说:“下午一点半就考试了,你还回家干吗呀?” “我和我奶奶说好了回家吃的,下午见,拜拜。”肖郁静说完就走了,谢益咬着牙看她走远,回头对顾铭夕说:“那我们三个去吃饭吧。” 庞倩依旧不想去,正在想怎么拒绝时,顾铭夕说话了:“对不起啊,我和庞倩中午也得回家吃饭。” 庞倩感动得要哭了,立刻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我奶奶也做好菜了。” 被抛弃的谢益目瞪口呆,只得去乒乓球馆找球友吃饭。 顾铭夕和庞倩当然是不用回家的,他们走了一段路,找到一家肯德基,进去吹空调吃午饭。 顾铭夕真的不方便吃肯德基的食物,但是只有这里可以让他们舒服地午休,而且庞倩喜欢吃,他也就不在意了。庞倩替他买来两个汉堡和一杯饮料,像平时一样,打开盒子放在桌上,顾铭夕就直接低头啃汉堡。 这样吃东西很狼狈,他的嘴边肯定会染上酱,幸好有庞倩在,她会帮他擦嘴角,甚至还喂他吃了一块辣翅,总之,在她的帮助下,顾铭夕也算是把肚子填饱了。 吃完东西,他们在肯德基休息,两个人待在角落里,顾铭夕坐在靠墙的一排硬沙发上,他看边上没人,就把右脚伸到了椅面上,悄悄地活动起了脚踝和脚趾。 庞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立刻就绕过桌子坐到他身边,问:“是不是上午写了大作文,你脚趾头又疼了?” 顾铭夕低低地“嗯”了一声,庞倩说:“下午还得考数学和英语,我帮你按摩一下吧。” 顾铭夕有点不好意思:“不用了……” “没关系的。”庞倩已经把他的右脚拉到了自己大腿上,帮他扭起了脚踝,还活动起了脚趾。她用力地帮他拍打放松小腿和大腿的肌肉,顾铭夕起先有些不自在,渐渐的,他心里的防备就放下了。 他穿着一条长度到膝上的运动短裤,两条小腿都裸露在外,他的右脚踝上还绕着庞倩送他的脚链,链子的颜色都有些褪了。他的腿已经完全是成年男性的腿,修长、健美、匀称、有力,有着漂亮的膝盖,还像常人一样长着象征着男性特征的腿毛。可是,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腿上还有着许多大小不一的伤疤,那是他从小到大摔自行车、滚楼梯、走路摔跤、意外磕碰留下的疤。 很早以前,庞倩就看到过他右脚踝上的那道刀疤了,当时她吓了一跳,问他这是怎么弄起的,顾铭夕立刻就撒了谎:“有一次想自己切水果吃,不小心被水果刀割到了。” 庞倩没有怀疑他的话,她很少会怀疑他的话。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信任顾铭夕甚至要超过信任她的父母亲。 她的手指滑过了他脚踝上的那道疤,知道这就是顾铭夕的生活,完全靠两只脚来掌控的人生。 庞倩低着头,手上用力,一下一下地捏着顾铭夕的小腿,转动着他的脚踝和脚趾。她突然想,如果当初爬上变压器的人是自己,失去双臂的人是自己,现在会是怎样的状况。 想到这里,她抬头去看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顾铭夕已经睡着了。他歪着头靠坐在沙发上,脑袋抵着靠背,双腿放松地搁在庞倩腿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第54章 人海茫茫,他在何方(3) 他右边的肩膀也抵在靠背上,袖子被压得折了起来,勾勒出了他剩余肩膀的形状。庞倩痴痴地看着他,顾铭夕有着一张英俊的脸庞,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有一颗聪明的头脑,但是,他永远都只有这样一具残缺的身躯。 什么叫做永远? 永远就是生命里剩下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没有任何的例外。 顾铭夕的永远,就是如此。 在这一刻,庞倩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她想要一直陪着顾铭夕。 关于爱,关于责任,关于婚姻,庞倩还完全没有概念。而关于“永恒”,于她来说更只是一个浪漫的形容词。 她甚至搞不懂自己和顾铭夕之间究竟是什么感情,隐隐约约的,她知道他们对彼此来说,很特别,甚至,是唯一。但如果说这就是爱,庞倩是不愿意承认的。 她想,那应该是凌驾于亲情、友情、爱情之上的另一种感情。 总之,她想,不管这是什么感情,她就是想要一直陪着顾铭夕。 下午,火箭班的学生要连着考数学和英语,全部考完,估计要傍晚六点。 顾铭夕不想让庞倩等那么久,庞倩说没关系,她想陪他一起回家。 顾铭夕去了教室考试,庞倩去了最近的新华书店,她挑了一本书,背靠墙壁坐在地上,悠闲地看了起来。书店的时钟指向五点半时,庞倩回到学校,独自一人走到空旷的操场,爬上场边的看台,托着下巴发起了呆。 天气很热,她汗流浃背,偶尔吹来的一丝风也带着夏天的热气,庞倩转头看不远处的教学楼,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她一直坐在那里没动,直到那个少年背着书包来到她身边。 他迈着大大的步子跨到看台上,跳跃幅度很大,空袖子在身边不停地飘荡。 庞倩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着问他:“考得怎样?” “还行。”顾铭夕唇边也带着笑,在她身边坐下,抖落了肩上的书包,问,“你等了好久,热不热?” 庞倩摇摇头:“我去书店看书了,刚回来。” 顾铭夕说:“等一下回去,我请你吃冰淇淋。” “顾铭夕,你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儿。”庞倩有些不服气地看他,“我下个月就满十七岁了。” 顾铭夕笑得很欢畅:“中午在肯德基吵着要买儿童套餐、要玩奇奇玩具的人,不知道是谁。” “讨厌!”庞倩啪啪啪地拍打着他的身子,用着很轻很轻的力道,完全就是在撒娇。 夕阳西下,他们并肩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 庞倩在家过了一个多星期的暑假,几乎没有出门,都快被憋坏了,这时候就不想回家。她对顾铭夕说:“你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好么?” 他点点头,没有任何的异议。 有微风吹过他们的脸颊,吹起了他们耳边的发。西边的天空被落日染成绚烂的红,庞倩一直托着下巴,脑袋里天马行空地思绪乱飞。 她突然记起郑巧巧教她的一个游戏,凑到顾铭夕的耳边,快速地眨动起自己的眼睛。顾铭夕被她吓了一跳,倒也没躲,她长而翘的睫毛轻柔地扫在他的耳廓上,一边扫一边问:“好不好玩?有没有很痒、很舒服的感觉?” 顾铭夕低着头,憋了半天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咦?真的吗?那换你来用眼睫毛挠我耳朵!”庞倩兴奋地坐直了身体,心里美美地想着,他那么密的睫毛,玩起来一定很有趣。 扭头间却诧异地发现,身边沉默的少年已经满脸通红。 顾铭夕站了起来,干巴巴地说:“走啦,太阳都快下山了。” 庞倩噘着嘴巴仰头看他:“你还没挠我!” 他脱了脚上的人字拖,用脚趾去挠了下她五分裤下的小腿,他的趾甲在她皮肤上小小地划了几下,说:“好了,挠过了。” 还没等她跳起来,顾铭夕已经三蹦两蹦地往看台下跑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喊:“庞庞,别忘了带上我书包!” “顾铭夕你别跑!”庞倩气得直跳,抓起他的书包就追了下去。 她很快就追上了他,踮着脚尖,双手拉住了他的两只耳朵。顾铭夕嗷嗷地叫,装着很疼的样子,庞倩立刻就松了手。 她的手臂挂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贴在一起慢慢地往外走,走着走着,庞倩不笑了,她低声说:“顾铭夕,我失恋了。” 顾铭夕身姿挺拔地站着,仰着下巴看着远方,天边的云朵红得像火,与落日一起纠缠、翻卷着,变幻莫测。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顾铭夕从暑假里就开始给庞倩补课,帮她巩固不太理解的知识点,做大量的习题,然后变身家教老师为她批改、讲解。 有时候庞倩被他督促得实在有些烦,看到那么多没做的考卷、题目,也会发发小脾气。顾铭夕深知庞倩这人需要巴掌和甜枣儿一起给,于是当她实在不想做题时,他就陪着她去外面玩一下。 这一年的八月,顾铭夕成年了。因为他十八岁的农历生日和庞倩十七岁的阳历生日只隔了一天,于是两家人决定一起过。 庞倩生日那天,李涵和顾铭夕去了庞倩家,庞水生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还买了一个大蛋糕,让两个孩子一起吹灭蜡烛。 庞倩给顾铭夕的生日礼物是一双阿迪达斯的人字拖,挺贵的,她存了几个月的钱才买下。她问顾铭夕要礼物时,顾铭夕看看桌子边的几个大人,小声说:“我后天给你。” 两天后是七夕,顾铭夕向母亲申请,和庞倩一块儿去外面玩,李涵答应了。 顾铭夕和庞倩一起去了鲨鱼烧烤店,鲨鱼知道这天是顾铭夕十八岁的生日,高兴得不得了,很快就张罗出了一桌子菜,还喊蛤蜊和生蚝烤了一大堆的羊肉串、鸡翅膀。 鲨鱼开了几瓶冰啤酒,说:“小孩成年啦,是个男人了,现在又是放暑假,喝点儿啤酒吧!” 顾铭夕没有拒绝,鲨鱼给他倒了一杯啤酒,插上吸管,庞倩好奇地看着,说:“鲨鱼哥,我也想喝。” 鲨鱼丢给她一罐可乐:“你可不行,你还是个小孩,明年!明年这时候你俩再到我这儿来,鲨鱼哥陪你们不醉不归!” 为了方便顾铭夕吃东西,鲨鱼特地找了张矮桌架在屋外,几个人围着桌子吃吃喝喝,顾铭夕也完全放开了,右脚搁在桌上,脚趾夹着烤肉的棍子,低着头往嘴里送。 蛤蜊还对庞倩念念不忘,问:“小螃蟹,你上次不是加了我qq了么,后来怎么又把我拉到黑名单了?” 庞倩眨巴眨巴眼睛看他:“没有啊,我已经很久没上过网了,我家没电脑。我只能去顾铭夕家里上会儿网。” 蛤蜊立刻扭头瞪了顾铭夕一眼,后者正在淡然地咬着吸管喝啤酒,好像啥都没听见。 在鲨鱼这里吃饱喝足后,顾铭夕和庞倩向他们告辞,准备回家。 庞倩吃撑了,就喊顾铭夕先不要坐车,走一段路消消食。 重机厂这儿外来务工人员多,夏天的晚上,出来散步的人特别多,于是沿街就开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店。 庞倩看到了一家卖女生饰品的小店,拖着顾铭夕进去逛,她看到了塑料篓里是五块钱一瓶的指甲油,五颜六色的,还有八块钱一支的口红,感兴趣地翻来拣去。 顾铭夕走到她身边,见她想把一支廉价试用口红往嘴巴上抹,立刻就说:“别涂!” 庞倩扭头看他,顾铭夕的脸居然诡异地红了,低声说:“我裤子口袋里,有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自己掏一下。” 庞倩好惊喜,马上去掏了他的口袋,拿到手里一看,是一支崭新的口红。 有着很精致的黑色哑光磨砂外壳,包着塑料薄膜,就是她在商场里试过的那个品牌。 “哇!这个好贵的!”庞倩高兴极了,“谢谢你!顾铭夕!” 拿到礼物的庞倩兴致高昂,看到饰品店里有一台大头贴机,拖着顾铭夕就要拍大头贴。 顾铭夕还从来没拍过大头贴,庞倩认真地挑选了背景,就推着他一起进了机器。两边的布幔放下,狭小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庞倩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两个人的脸,忍不住说:“顾铭夕,你好帅啊!” 顾铭夕抿着嘴唇,神情有些腼腆,微微转了转头,屏幕上的他也在转头,庞倩闪到一边,挑了一个角度就按下了按钮。 “好看死了!”她扒在屏幕上看着拍下来的照片,觉得顾铭夕真比那些港台明星都要来得帅气。只是,照片里也完整地记录下了他空荡荡的袖管。 顾铭夕说:“我不拍了,你自己拍吧。” 庞倩扭头看看他,没说话,自己臭美地拍了几张单人,还剩两张比较大的照片时,她把顾铭夕揽到了身边,说:“咱俩拍两张合影吧,你拿一张,我拿一张,这可是你十八岁生日当天的照片呢,多有纪念意义!” 顾铭夕自然不会拒绝,很听话地站在庞倩身边,与她一起中规中矩地拍了一张合影。 两个人都是面带微笑,庞倩观察了一会儿,说:“这张拍得好僵。” 然后,她不由分说就抱住了顾铭夕,把他拉得弯下了腰,庞倩踮起脚尖,与他脸贴着脸,伸长手臂按下了按钮,照片里就出现了一个笑容灿烂的少女,和一个面色微醺的少年。 回到金材大院时,顾铭夕的酒劲有点儿上头,他是第一次喝酒,虽然只是啤酒,这时候也有些头重脚轻。他突然变得亢奋,对庞倩说:“你上次是不是说让我骑自行车带你?我们现在试一下吧!” “咦?”庞倩惊讶地问,“现在?” “对,现在!我的车前天刚打过气。” 顾铭夕真的骑车带起了庞倩,他的残肩搁在自行车特制的架子上,庞倩侧着身子坐在他身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顾铭夕从来没有带过人,难免把车骑得摇摇晃晃,庞倩吓得要死,又不敢在院子里喊,只能拍着他的背小声说:“你小心点呀!” 院子里黑漆漆的,四幢房子里,有些窗口亮着光,曾老头养的旺旺时不时地会吠几声。顾铭夕的自行车绕着花坛和大槐树转了好几圈,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突然用肩膀调整了方向,把车骑出了大院。 “喂!”庞倩喊起来,又不敢挣扎,车子到了大街上,她反而可以肆无忌惮地尖叫,“顾铭夕你要是摔着我我绝饶不了你!” 他居然还骑得飞快,庞倩的裙摆都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她大喊大叫着抱着他的腰,只听见他低低的笑声。 “放心,我不会摔着你的。”他的唇边扬着笑,意气风发地在街上骑着,很快的,他们骑到了金属材料公司厂房的原址。 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工地,架着许多打桩机,还有闪亮的探照灯,早就没有了丁点过去的景象。已经很晚了,工地上没有施工,顾铭夕左脚踮地停下车,庞倩跳下车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往那个工地看。 她说:“我爸爸告诉我,这里要造大商场、超市、电影院,还有一个很大的广场,边上有许多饭店和专卖店,会变成一个商业中心。” 顾铭夕点点头:“我妈妈也和我说过,大概要造三、四年。” 庞倩扭头看他,顾铭夕的眼睛亮晶晶的,额头上出了汗,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看到了他修长的脖颈,上面有蜿蜒的汗水痕迹,还有跳动的动脉。顾铭夕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年轻男人特有的气息,他再也不是一个小男孩了。 他骑车带庞倩回去时,庞倩抱着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背上,问:“顾铭夕,你是不是喜欢我?” 骑着车的少年心里一跳,沉默了一会儿,说:“嗯,我喜欢你。” “是哪一种喜欢?” 他想了想,说:“就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 庞倩看不见他的脸,轻声说:“是我喜欢你的,那种喜欢吗?”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点头:“对,就是你喜欢我的那种喜欢。” “顾铭夕。” “嗯?” “是你说的,这一年,我们什么都不要想。” “我是说过,怎么了?” “所以,我决定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有些事……你知道的,到我们考上大学再说,好么?” 顾铭夕进家门时,一颗心还未平复,怦怦怦地跳得激烈。他走到卫生间,坐在一张塑料椅上,抬脚打开了墙上一个低矮位置的水龙头。 水哗哗地流下来,他搓着双脚洗净,又低头俯身,右脚掬了水抹到了自己脸上。夏天的自来水都是热烘烘的,顾铭夕是想洗个冷水脸让自己冷静,可越洗心情却越发激动。 他浑身湿答答地从卫生间出来时,李涵吓了一跳,拿了毛巾帮他擦脸,埋怨道:“衣服都湿了。” 顾铭夕眼睛里是压抑的光亮,低声说:“我太热了,想凉快凉快。” 走到客厅,李涵拿起桌上的一个纸盒给他看:“铭夕,你爸爸来过了。” 顾铭夕一下子就愣住了,李涵帮他拆了纸盒,说:“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他本来想接你出去吃个饭的,你爷爷奶奶也很久没看到你了。不过你没在,他留下这个就走了。” 李涵手里是一部诺基亚直板手机,她淡淡地说:“这是你爸爸给你的生日礼物,还没办号码,让你自己拿身份证去办。他说你大了,明年上大学也该有部手机,就是不知道你用着方不方便。” 顾铭夕盯着母亲手里的手机看了半晌,说:“妈妈,你先收着吧,我暂时不用。” 他回到房间,双脚互扯着脱下了自己的五分裤,盘腿坐在床上,他用脚趾拨拉着裤子,最终小心翼翼地从裤子口袋里夹出了一张小照片。 顾铭夕低头看着照片上的那两张笑脸,大脚趾的趾腹轻轻地从那个女孩脸上抚过,他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抬头看桌上的台历,离开学只剩下了半个月。 此时,在隔壁的501,庞倩手里也正拿着那张大头贴合影。 他们脸贴着脸,庞倩笑得很开怀,顾铭夕的神情却有些小尴尬。庞倩小心地在照片背面写下:目标2003年6月,庞倩,努力! 她在后面画了一只小螃蟹,一个椭圆,八条腿,挥舞着两个大钳子。 最后,她把照片藏进钱包相夹里,外面盖着一张身份证,同时藏起来的,还有她的心情。 九月,开学了,庞倩和顾铭夕升入了高三,他们彻底地进入了书山题海的世界。 庞倩决定把一切都放到一边,动画片、连续剧、明星、流行歌曲、漫画、零食、乒乓球……还有那属于小女生的一点小心思,统统都放到一边。 第55章 人海茫茫,他在何方(4) 因为暑假时有顾铭夕的监督,她一直都没有放松学习,所以开学时的摸底考,庞倩考得很不错。这给了她莫大的信心,知道只要花下工夫,总是会取得进步的。 庞倩前所未有得认真起来,上课专心听讲,自觉地预习老师没上过的课,标注下看不懂的地方,老师上课一讲,她很容易就会融会贯通。 但是庞倩有个坏毛病总是改不过来,她还是不习惯去问老师问题,碰到自己做不出的题,或是弄不明白的知识点,她第一时间就会想到顾铭夕。 ——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顾铭夕,承诺着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顾铭夕。 十一月,高中阶段的最后一次期中考试来临了,庞倩非常认真地应对,考出了升入高中以来最好的一次年级排名——理科第一百五十三名。虽然这名次还是中等偏下一点点,但钟老师表示,庞倩只要保持这样的成绩,考三本是不成问题了。 期中考试以后,所有的课程结束,整个高三年级都进入了复习迎考阶段。黑板的角落里开始出现高考倒计时牌,这本来是令庞倩很头疼的一件事,现在却令她燃起了斗志。 冬天来临时,高三女生庞倩一天的作息是这样的。 早上五点半起床,背一小时英语,六点半洗脸刷牙吃早饭,七点,敲响502的门,与顾铭夕一起坐公交车去上学。 到校后,交作业,早自修,然后就是上课。 老师们开始帮大家按照高考大纲巩固、复习知识点,但是最有效的方法,毫无疑问就是多做题。每个学生的课桌上都堆着厚厚的两叠考卷、题库,有时候,庞倩会觉得这么多卷子,怎么可能做得完,但结果,她还是一张卷一张卷,一道题一道题地将它们啃了下来。 上午的课结束,庞倩会和顾铭夕一起去吃午饭,吃完饭,她会拖着他去操场上走几圈,聊聊天说说闲话,顺便松松筋骨。有时候,庞倩还会拉着顾铭夕坐到看台上,帮他按摩放松腿部的肌肉。 他的做题量要比庞倩大得多,她担心他会抽筋。 散步结束,庞倩回到教室,趴在桌上睡半小时,然后起来继续做题。 她变化得特别明显,原本,庞倩给人的印象是懒散、爱吃、爱玩,学习中等偏下,可现在,她认真勤奋的程度让班里同学都瞠目结舌。 郑巧巧问到庞倩的目标,她说:“二本保底,目标一本,我和顾铭夕约了一起考去上海,虽然知道挺难和他考同一所大学的,但我想,我努力一些,说不定就能和他差距小一点。” 下午的课结束后,庞倩又和顾铭夕一起去食堂吃晚饭。吃完饭,他们有一个多小时的自由时间。顾铭夕和庞倩很好地利用起了这段时间,两个人就在食堂里摊开本子讲起了题。庞倩已经习惯把一天里的疑问都记录下来,在每天的这个时间段统一让顾铭夕答疑,他要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就等着晚自修后继续。 晚上六点四十五分,晚自修开始了。庞倩的晚自修就是不停地做题、做题、做题……她渐渐觉得,投入地学习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并不像她之前认为的那般枯燥无聊,好不容易解出一道题后的畅快感觉简直叫人浑身毛孔舒张。 庞倩也算是个人来疯的性格,觉得辛苦的时候,她就想,一年,撑死了也就一年,顾铭夕说了,只要坚持这一年,以后的人生也许就改变了。 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结束,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坐车回家。这时候的公交车基本都有空座,两个累坏了的孩子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互相抵着脑袋,很快就睡着了。 回到金材大院后,他们互相道晚安,回各自的家。庞倩先吃一碗庞水生为她煮的点心,然后洗漱完毕进房间,将一整天的学习情况梳理一遍,最后再看几道题。 晚上十一点半,她准时关灯,进入梦乡。 高三的这一年,在庞倩的记忆里只剩下了辛苦,她放弃了一切娱乐活动,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题,她天天都睡不够,真到了周日让她补眠,她又睡不着了,干脆起来背英语。 虽然辛苦,但是这段时光又是简单而纯粹的,庞倩的脑子里几乎没有了杂念,就算再在学校里偶遇谢益,她的心情也不会再有起伏了。 肖郁静并没有和谢益在一起,据顾铭夕说,他们很少说话。其实,他们也没时间说话,重高里高三的学生,还是火箭班,这个时候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其他东西。 考卷上的选择题abcd,总有一个是对的;判断题,非对即错;解答题,不管多复杂多困难多变态,必定还是有一个正确答案。 若干年后,当庞倩进入社会,才知道,只有学生时代是这样的非黑即白,一目了然。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貌合神离,没有明争暗斗。 哭便是哭,笑便是笑,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这样子的时光,过去就过去了,谁都没有重来的机会,能做的只是将之深埋心底。 可惜那个时候的庞倩还不懂得这个道理。 庞倩的人生,自出生起就与顾铭夕纠缠在一起,他们之间有约定,就算不能念同一所大学,也一定要考去同一个城市。庞倩没有想过自己和顾铭夕的未来,最后的最后,他们究竟会变得怎样,不是她不敢想,而是因为她觉得,她和顾铭夕根本就不会分开。 十八岁的庞倩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弄丢她的顾铭夕。 2003年的春天,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狂轰滥炸似的省、市、区、校模拟考,庞倩已经有些麻木了。她一直在进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考试进步几名,最后的一次全市模拟考,庞倩甚至摸到了模拟一本线。 顾铭夕表扬她,说她是个典型的临场发挥型选手。的确,庞倩的性格大大咧咧,乐观又开朗,很不容易怯场,所以,当她满怀信心地去考试时,总能取得意想不到的好成绩。 四月中旬,学校开了一次家长会,也算是高考动员会,庞水生和李涵去了学校,顾铭夕一个人在家。 庞倩溜到他家,两个人一起做题,没一会儿就聊起天来。 离高考不到两个月,他们不可避免地会憧憬起将来要念的大学,庞倩问顾铭夕:“你想考上海的哪所大学?” 顾铭夕看着她,脚趾夹着一支笔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反问道:“你呢?你想考哪所大学?” 庞倩老实地摇头:“我想不好,一直在翻宣传册,有些学校好漂亮,就是不知道我考不考得上。” 顾铭夕笑了:“其实学校是其次,关键是专业,你有想学的专业吗?” “我没想过。”庞倩问,“顾铭夕,你说我学什么专业比较好呀?” 顾铭夕说:“那就要看你将来想从事什么工作了。” 庞倩挠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想做白领,在高楼大厦里上班的那种,每天穿高跟鞋,化妆,还有许多漂亮的小裙子。” 顾铭夕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说:“那,我建议你可以学金融。” “金融?” “对,金融这个方向,就业绝跑不偏你的理想。” 庞倩想了想,点头说:“金融,我记下了。”然后,她又问他,“你还没说你想考哪里呢?” 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考上海财经大学。” 庞倩大惊:“咦?你真的要去做会计啊?” 顾铭夕笑出声来:“拜托,上财虽然比不上复旦、交大,但也很难考的好不好。” 庞倩懵懂地看着他,顾铭夕说:“其实,我和你说的金融方向,也是我自己的目标。”他耸耸肩,两个空空的短袖一荡一荡,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双肩,说,“我没有手,大部分专业不适合,我觉得,我可以往金融方向发展,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还真挺适合做个会计的。” 庞倩知道他在开玩笑,她无法给出顾铭夕意见,毕竟,在这些问题上,他肯定要考虑得比她更周全。 顾铭夕给庞倩讲上海财经大学是一所怎样的学校,有哪些优质专业,正讲得起劲时,他家的门铃响了。 “家长会这么早就开完了?”庞倩疑惑地说着,帮顾铭夕去开门,打开门就愣住了。 门外站着许久没见的顾国祥。 顾国祥看到庞倩也有点楞,庞倩喊了一声:“顾叔叔。”顾国祥点点头,走进了屋。 顾铭夕听到声音后出了房间,站在房门口没吭声,顾国祥发现李涵不在,问顾铭夕:“铭夕,你妈妈呢?” “去开家长会了。” “哦,今天有家长会啊。”顾国祥点点头,又问,“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最近学习怎样?” “就那样。”顾铭夕瞟他一眼,看向了边上局促不安的庞倩,“庞庞,你先回家吧。” 庞倩立刻收拾了自己的书本文具回了家。 金爱华在房里看电视,看到她回来,奇怪地问:“才去了一会儿怎么就回来了?” 庞倩爬到她床上,小声说:“顾叔叔来了。” “顾国祥?” “嗯。” “嘁!他居然还有脸来?”金爱华一脸鄙视,“他那点破事儿厂子里都街知巷闻了,他还真敢来找阿涵。” 庞倩好奇地问:“妈妈,顾叔叔发生了什么事啊?” 金爱华起先不肯说:“去去去,看书去,小孩子别管。” “哎呀你这样我哪里还看得进书啊。”庞倩抱着金爱华的胳膊直撒娇,“妈妈你告诉我嘛。” 顾国祥的事,庞水生是叮嘱了金爱华不要告诉庞倩的,但这天庞水生去开家长会了,金爱华一时没忍住,还是告诉了她。 她说:“顾国祥外面那个小老婆怀孕了,这些天正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在逼他离婚呢!” 庞倩:“啊?!” 顾国祥坐在客厅里,等着李涵回来,顾铭夕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干脆回房间做卷子去了。 坐在书桌前埋头解题时,他听到有人进了他的房间,走到了他身边。 顾铭夕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他的左脚压着一张试卷,右脚脚趾夹着笔,脚边满是三角板、草稿纸、铅笔橡皮……当那个人宽厚的手按上他的肩膀时,顾铭夕夹着笔的右脚停下了。 顾国祥俯身看了下他的卷子,视线又移到了他的脚上,用脚写字十二年,顾铭夕的右脚上已经长起了老茧。顾国祥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注意过儿子的脚了,记忆最深的,是他小小的脚夹着笔、勺子、牙刷,艰难地练习生活技能的场景。那时顾铭夕的脚还是白白嫩嫩的,可现在,他的脚分明已经是成年人的脚了,脚趾似乎要比常人修长一些,灵活又有力,做什么都已经很熟练。 顾铭夕抬头看他,从顾国祥进门以后,他都没有喊他一声爸爸。有些事情,不是说你每个月给几百块零花钱、或是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可以抵消的。顾铭夕并不是个容易记仇的人,相反,他更愿意记得别人的好,但是对着顾国祥,他实在是为自己的母亲委屈。 顾铭夕想了想,还是开口喊了他:“爸爸,你找妈妈有事吗?” “嗯,我有点事想和她商量。” 顾铭夕立刻就想到了一年前父亲找自己谈话的内容,语声不禁拔高:“爸爸!你去年和我说的事不用去和妈妈讲,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她绝对不会答应的!何必还要再让她生气!” 顾国祥面色阴沉了一些,说:“我知道,我是有其他事和她说。” 顾铭夕戒备地看着他,顾国祥神情缓和了一点,换了个话题,问:“铭夕,有没有想过考哪个学校?” “没有。”他冷冷地回答,“成绩下来再说。” 顾国祥认真地说:“其实你应该早一点考虑,然后拜托你的学校,把你的残疾情况和高中的历年成绩单告诉对方的招生老师,提前询问人家,‘我的成绩足以报考贵校,就是不知道贵校能不能接受我的身体状况。’” 见顾铭夕陷入了沉思,顾国祥又说:“你不能像其他学生那样出了成绩再填志愿,如果没有提前和那些学校讲,到时候很容易被退档,所有的学校都可以以你无法自理这个理由来退档,你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顾铭夕大声说:“我能自理的!” “你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自理。”顾国祥说,“你能爬上上铺吗?冬天,你能自己穿脱衣服吗?去食堂,你能自己打饭吗?还有解大便,你怎么解决?” 顾铭夕答不出来了。 “爸爸劝你,还是想一下要报哪个学校,提早去咨询,要做到万无一失,第一志愿不被退档才行。” 说完,顾国祥起身出了顾铭夕的房间。 李涵回来的时候,顾国祥正坐在客厅里抽烟,两个人视线相对,心里都是起伏不定。顾国祥先开了口,问:“去开家长会了?老师怎么说铭夕?” 李涵轻声说:“铭夕现在成绩很稳定,不出意外,肯定能考上重本。” 顾国祥欣慰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铭夕不会叫我失望的。” 李涵看他一眼,走到顾铭夕房门口看看他,说:“铭夕,爸爸妈妈在外面谈点事,你先不要出来。” 顾铭夕点点头。 为了防止他偷听,李涵干脆把顾国祥叫去了主卧的阳台上,说:“别在屋里抽烟,臭死了。” 顾国祥和李涵足足谈了一个半小时,听到顾国祥离开的关门声,顾铭夕才走出房间。他问母亲:“妈妈,爸爸找你什么事啊?” 李涵表现得很平静,在厨房给顾铭夕煮点心,说:“没什么。” 顾铭夕才不信,走到她身边看她,李涵的眼睛红红的,顾铭夕说:“妈,你别把我当小孩子了,心里有不开心的,就和我说好了。” 李涵在锅子里烧水,转身去冰箱里拿速冻饺子,顾铭夕跟在她身边:“妈妈,你别觉得说,我要高考了,你不告诉我是怕影响我考试。其实你们这样藏着掖着我心里才会胡思乱想,妈,你告诉我吧,爸爸到底对你说什么了?你放心,我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李涵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抬头看顾铭夕,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哽咽地说:“铭夕,爸爸妈妈决定离婚了。” 这几年,金材大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厂房搬迁和改制,有许多人买断工龄下岗了,那些人都像庞水生那样,把房改房买了下来,然后又转手卖了出去。如今的金材大院里,绝大部分都是新搬进来的陌生面孔。 因此,顾铭夕之前并没有听说关于顾国祥的事,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爸爸马上就会有个健康的小孩了,他的梦想终于实现。 第56章 人海茫茫,他在何方(5) 他很努力地不让这件事影响自己,但总归还是有些影响,有时候,他和庞倩在一起时会发呆,庞倩知道顾铭夕心情不好,在食堂吃过晚饭后也不找他问题目了,干脆拖着他去小公园逛一逛。 她老气横秋地对顾铭夕说:“你都十九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别担心你爸妈离婚的事,说不定你妈妈离开你爸爸,还能找着一个更好的男人呢。” 这安慰人的方式叫顾铭夕哭笑不得,庞倩还在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你爸爸都四十六岁了,现在生个小孩,小孩上幼儿园时你爸爸都五十岁了,到时候他去接孩子,别人说不定还以为他是孩子的爷爷呢。” 顾铭夕叹气:“你想得可真远。” 庞倩拍拍他的肩:“我是想对你说,顾铭夕,你爸妈离婚咱们也没办法,你真的没必要为了他们的事弄得自己不开心。他俩吵架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都吵了多少年了。你爸爸以后会组建新家庭,和咱们也没啥关系,你要做的就是考上一个好大学,然后多陪陪你妈妈就是了。当然了,如果你妈妈再交男朋友,你也得大方点儿,别轻易反对,你妈妈是个特别好的人,她才四十多岁,我小外婆六十多岁时还二婚呢,你妈妈可比她年轻漂亮多了。” 顾铭夕怔怔地看着庞倩,完全没想到,这女孩现在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她真的懂事许多了,但是接下来庞倩的一句话又叫顾铭夕失笑出声,她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贩,拍着手说:“呀!那个卖萝卜丝饼的大叔来了!我最喜欢吃他家的萝卜丝饼了!我要去买,你要不要吃?” 顾铭夕微笑着摇摇头,庞倩掏出口袋里的一块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挤在一堆小学生中间买饼。 顾铭夕遥遥地看着她,庞倩盯着那大叔在锅里炸饼,还舔了舔嘴角,这细微的小动作叫顾铭夕唇边的笑意更加明显。他真的太喜欢庞倩了,喜欢她善良纯洁的天性,喜欢她简单快乐的性格,喜欢她乐观积极的心态,喜欢她爱吃爱闹的小孩子脾气,也喜欢,她偶尔会流露出的那一抹温柔。 顾铭夕知道有许多女生对他有好感,但是他总是无法自然而然地与她们相处。她们每一个人,不管是蒋之雅、肖郁静、罗馨……顾铭夕与她们交谈时,总能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出一些特别的东西。 她们装作不在意他的残疾,可是事实上,她们很在意。她们的眼睛总是不经意地在他空荡荡的袖子上打转,有时候,他并没有提出帮助,她们已经会自作主张地帮他的忙了。 顾铭夕知道这种在意将陪伴他的一生,年龄越长,这样的在意会越来越明显,他想,在他的人生中,能够完全不在意这回事的,大概只有庞倩一个人了。 但是有时候,他也会怀疑,庞倩,是真的不在意吗? 2003年六月七日,高考如约而至,庞倩和顾铭夕已经准备得很充分。 这一年全国各地非典肆虐,考场里也是如临大敌,很多人都戴着口罩,进考场前,还要被测体温。 穿着短袖衬衫的顾铭夕走到考场时,飘动的空袖管很是引人注目,庞倩一直陪在他身边,走到两人考场的分别点,她对他握拳,说:“顾铭夕,加油!” 顾铭夕笑了起来,对她点点头:“庞庞,你也加油。” 窗外的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知了在树上唱着歌,铃声响了,顾铭夕坐在为他特别准备的低矮考试桌前,左脚翻开试卷,右脚夹起了笔。 他心中极为平静,看着卷子上的题,轻轻地笑了一下。 就是这样几张白色的纸,也许,就会让一个人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 庞庞,他在心里说,祝你好运。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李涵和顾国祥签下了离婚协议书,顾铭夕已经成年,不需要判定归属,关于两个人的财产,顾国祥提出,因为他还需要在金材公司上班,所以那套120方的房子,他希望写到他名下。作为补偿,他另给李涵和顾铭夕在市区买一套房,再给他们二十万元现金。 “铭夕四年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也由我来负担。”顾国祥说。 有很多人都劝李涵,顾国祥如此无耻,一定要和他闹得鱼死网破才行,把他和客户、官员之间贪污受贿的那些龌蹉事都说出来,让他身败名裂。至少,也要以此为威胁,让他净身出户。房子、车子、钱,李涵就该毫不犹豫地开口,毛都不给他留一根。 听到这些话,李涵都只是笑一下。 很多个孤独的夜里,李涵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和顾国祥的过去。在别人看来,这所有的事就是顾国祥不对,但是李涵知道,夫妻之间产生裂痕,不可能只是一个人有问题。 有一个很客观的事实——顾国祥始终接受不了顾铭夕的残疾,无论别人怎么劝他,无论顾铭夕如何地努力,他就是接受不了。 人的思想是很难改变的,李涵无法理解顾国祥的这种偏执,顾国祥也理解不了李涵的坚持。他有着父母那边的压力,经年累月,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李涵记得几年前的一天,她去了医院,医生判断她以后很难再怀孕。那天晚上,顾国祥在阳台抽了好久的烟,回来以后,他抱着她哭了。 那时,她就该想到,他们的婚姻,完了。 只是,最无辜的,就是顾铭夕。 两天后,顾国祥和李涵去了民政局,结束了他们长达二十年的婚姻。 结束了高考的顾铭夕和庞倩一身轻松,尤其是庞倩,估了分后,她有点不敢相信,抓着顾铭夕大呼小叫:“顾铭夕顾铭夕,我觉得我考得超级好!” 见她如此高兴,顾铭夕也很兴奋,问她估分是多少,庞倩又害羞了,死命摇头说:“不告诉你,我大概有些题记错了,哪有这么高的分。哎呀,等成绩出来就知道了。” 顾铭夕没有再逼问她。在等待出成绩的日子里,顾铭夕带着庞倩去找鲨鱼玩。因为非典的影响,烧烤店几个月都没生意了,蛤蜊和生蚝去了附近的小厂打工,鲨鱼也干脆在家里休息。 一起吃晚饭时,鲨鱼问顾铭夕大学的志愿打算填哪里。 顾铭夕微微有些沉默,几个月前和顾国祥谈过话后,他和母亲商量了一下,把这些想法转告给了戴老师。戴老师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于是让顾铭夕列了几个心仪的学校,她提前去和对方的招生老师联系。 看成绩和所获得的荣誉,顾铭夕无疑是个优秀的学生,但是,很多学校在得知他没有双臂后,都回复,要等顾铭夕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再说,无法立刻给出回应。 所以,这个时候的顾铭夕,内心是有些忐忑的。 和庞倩一起从鲨鱼家里回来后,顾铭夕说:“庞庞,我们在外面散散步再回家,好吗?” 庞倩点点头,两个人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庞倩叽叽喳喳地说着几个好朋友的动向:“郑巧巧打算填e大,外语系,分数估计够。孙明芳给我打电话,说考得还行,分数可能够二本,但是她不想去外地,所以大概会填这里好一点的三本。前几天我和王婷婷一起去逛街,她没考好,大概只能念大专,她说大专就大专,到时挑个好专业,不打算高复了。孙明芳说胡添力没考好,如果成绩出来没上三本,就再高复一年,还有章蔚……” 顾铭夕一直笑着听她说,没有接腔。庞倩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初夏的夜空,伸了一个懒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呼……总算是解放了。” 她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顾铭夕,两个多月后,我们就能一起去上海了。” 顾铭夕问:“你想好考哪个学校了吗?” “想好了。” “是哪里?” 庞倩吐吐舌头,说:“等出了成绩,各批次分数线公布,我再告诉你。” 顾铭夕笑了:“上海很大的,要比e市大得多,你可千万不要和我隔着一个城市,在上海的两个角落啊。” 庞倩摇摇头:“不会。” 顾铭夕深深地看着她,轻声喊她:“庞庞。” “嗯?” 看着她细腻红润的脸颊,纯净的眼神,顾铭夕一时间噤声了,他在鲨鱼家里喝过酒,脸微微地有些烧,他突然很想在这一刻吻她一下,但又觉得也许会吓到她。 关于一年前的那个吻,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顾铭夕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声音哑哑地说:“没什么,就是叫你一声。” 他想,来日方长。 回到家,李涵在看电视,顾铭夕喊了她一声,洗过脚想要回房,李涵却叫住了他。 这段日子,李涵每天都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顾铭夕知道她有心事,但一想到她和父亲刚离婚,肯定心情不好,便也没有多问。 李涵把顾铭夕叫到餐桌边坐下,说:“铭夕,妈妈有事和你商量。” 顾铭夕怎么都没有想到,李涵要和他说的,居然是他填大学志愿的事。 “妈妈知道你想考上海财经大学,但是现在,那个学校一直没有给我们回音。”李涵坐在顾铭夕面前,盯着儿子的眼睛,“妈妈要跟你说一件事,戴老师今天给我打电话,说是z城的b大给了回音,说只要你的成绩够他们的分数线,他们不会顾虑你的身体,一定录取你。” “b大?”顾铭夕觉得奇怪,“我没和戴老师说过b大啊。” 李涵说:“是我和戴老师说的,我让她向b大的招生老师转达了一个意思,你也算是半个z城的孩子,如果你读了b大,我会和你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全程陪读,不会给学校造成负担。” 顾铭夕愣住了。 z城是北方的一个小城市,是李涵的老家,她在那里出生长大,念到中专毕业,进入了e市金属材料公司在z城的分公司,工作两年后被调到了总部。 b大是一所211工程的大学,在北方名气不小,算是全国重点大学,顾铭夕报给戴老师的志愿全是上海的学校,他没想到李涵居然额外加上了b大。 顾铭夕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下子就猜到了李涵的意图,问:“妈妈,你想回老家了?” 李涵伸手按着自己的额角,点了点头,语气疲惫:“你爸爸说要给我们在这里买一套房子,我让他暂时先别买。儿子,你长大了,有些事妈妈不能一个人做决定,需要参考你的意见。妈妈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你也知道,我不是这里人,在这里二十多年,身边也只多了几个朋友。亲戚、同学全在老家。你马上要上大学了,要是去了上海,我就真的是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城市,就算有套房子,又有什么意思?” 她哭了,眼泪缓缓地流下:“你外公外婆年纪也大了,我二十多年没在他们身边尽孝,心里也是很愧疚的。现在,我婚也离了,也已经办了内退,你又要上大学了,真的是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所以,我想,不要你爸爸买房子了,直接让他给我们一笔钱,我们回老家去,买一间房子,还能陪你外公外婆几年。” 顾铭夕:“……” 李涵看着他:“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铭夕,所以就瞒着你把b大的信息给了戴老师。我也是碰碰运气,真的没想到,上海的学校一个都没给答复,b大倒是很明确地同意录取你了。所以,我才想要和你商量一下,儿子,你能不能考虑下去b大读书。” 顾铭夕默了一会儿,说:“妈妈,我和庞倩约定了一起去上海念书的。其实,如果你不放心我,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去上海,我们一样可以在校外租一个房子的。” 李涵摇头苦笑:“那四年后呢?你是留在上海找工作,还是和倩倩一起回到e市来?我想,如果倩倩要回来,你一定会跟着她回来的,对不对?” 顾铭夕的心事被母亲说破,脸一下子就红了。 李涵说:“铭夕,我和你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想再待在这个城市了,如果你将来确定会在上海发展,我会跟着你去,但是,呵……” 她掠着头发摇头,“你是我儿子,我太了解你了,你一定会跟着倩倩回来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子到底有什么意义?倩倩对你,我是真的没看出来有一丁点的意思,她就是把你当哥哥、当朋友在看。你俩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了,你要她进了大学后改变主意,喜欢上你,妈妈真的不是在打击你,儿子,基本不可能的呀!” “妈妈!”顾铭夕喊了一声,声音又低了下来,“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想:妈妈你是不知道,我和庞倩现在已经有些不一样了,她还曾经给过我承诺,说有些事,等我们考上大学再说。 李涵叹一口气,说:“儿子,你这就是在钻牛角尖了,你就算和倩倩念一个大学又如何?她要交男朋友,谈恋爱,你还能挡着她呀?倩倩以前是年纪小,喜欢粘着你,你们一起念中学,视野也不开阔。等到她念了大学,她会见到来自全国各地不同性格的男孩子,不排除有些人特别优秀。谁都是喜欢出色的人的,铭夕,妈妈知道你很优秀,但是妈妈也和你说过,在别人眼里,你是有很重的残缺的,你要有自己的骄傲,但也得有自知之明。妈妈不是说你配不上倩倩,相反,妈妈还觉得倩倩配不上你。妈妈的意思是说,你在选择一些事情的时候,不能都以庞倩的选择为前提,你必须要更多地为自己考虑,这不叫自私,这是对自己负责。” 顾铭夕抬头看着母亲,后槽牙紧紧地咬着,连着身子都有些颤抖:“妈妈,庞倩从来就不介意我没有手臂。我做的选择,都是在对自己负责,我想考上财,是为了以后的就业考虑。我想和庞倩在一起,不是钻牛角尖,而是……我是想和她谈恋爱的,甚至,我想和她结婚,我不觉得这是很天方夜谭的事,我也不觉得,庞倩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涵凝视着顾铭夕的眼睛,很久后,她站起来,叹了口气:“果然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只是这媳妇心里有没有你都还是个未知数。呵,随你吧,你要去上海,就自己一个人去,我反正是打算回z城了。” 这是赌气的话了。 第57章 人海茫茫,他在何方(6) 其实,李涵的心思,顾铭夕是理解的,也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毕竟b大也是一所优质大学,和上海财经大学的名气不相上下,最关键的是,b大给了愿意录取的回音。而z城,又是李涵的娘家,他们回去以后,各方面都有个照应,于情于理,对顾铭夕来说都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年轻的男孩怎么舍得放下心中的人,他跟在李涵身边,着急地说:“妈妈,你相信我,等我和庞倩读了大学,我们会在一起的。” “你要我怎么相信?”李涵猛地回头瞪他,“是不是要等到你被上财退档,被庞倩拒绝!” “不……” “那你证明给我看!”李涵仰着下巴怒视着顾铭夕,“现在高考已经结束了,儿子,你证明给我看,你去问庞倩,问她喜不喜欢你!只要她说她喜欢你,愿意和你交往,我就同意你们一起去上海!” 顾铭夕毫不退缩地看着她,一会儿后,他坚定地点头:“好,妈妈,我一定证明给你看。” 出高考成绩的那一天,庞倩待在顾铭夕房里,一直熬到凌晨十二点,十二点一过,他们兵分两路,庞倩去客厅打声讯电话,顾铭夕在网上查询。 几分钟后,庞倩欢天喜地地奔进了房间:“喔!顾铭夕!你考得好棒啊!641分!” 顾铭夕的双脚也刚从键盘上放下,起身走到庞倩面前:“你也考得很好,572,绝对超过一本线!” 两个人激动地互相望着,庞倩有些有劲没处使的感觉,她好想跳起来和顾铭夕击个掌呀,闷了一会儿后,她也不管了,直接扑上去就抱住了他。 “天啊天啊!顾铭夕!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居然考了这么高的分!” 她紧紧地抱着他,又蹦又跳,仰头看他时,只看到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顾铭夕突然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庞倩愣住了,一下子就松开了怀抱,摸着自己的额头说:“顾铭夕你干吗呀!” “我……”他愣愣地看着她,随即就笑起来,说,“我就是替你高兴。” 庞倩噘着嘴瞪他:“我得回去了,明天就公布分数线了,到时候,咱们再看看怎么填志愿。” 分数线公布下来后,庞倩成了(7)班的一匹大黑马,她足足超过了省理科一本线六十多分,是从来没有过的好成绩。 很多同学都说她超常发挥,运气好,只有顾铭夕知道,庞倩是真的下了苦功的。这一年来,她每一次模拟考都在进步,所有的努力都在高考时爆发,良好的心理状态又帮助了她,所以,能取得这个成绩,是必然。 顾铭夕甚至觉得,要是再给庞倩半年时间,说不定她能考过600分。 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对庞倩表白。他试探过,总是得不到好的反馈,顾铭夕突然觉得自己胆子也挺小的,不就是对她说句“我喜欢你”么,怎么感觉比解一道奥林匹克数学题都难。 分数线公布后,过两天就要填志愿了,戴老师把顾铭夕的高考成绩传真到了上海财经大学的招生办公室,一直都没得到回复。顾铭夕焦急地等待着回音,同时,他也在寻找着和庞倩交流的好机会。 填志愿的前一天,顾铭夕鼓足勇气去了隔壁501,金爱华给他开了门,顾铭夕问庞倩在不在家,金爱华说她去奶奶家玩了。 顾铭夕说声谢谢阿姨,刚要走,金爱华叫住了他,她问:“铭夕,倩倩和我说,你和她打算一块儿考到上海去?” 顾铭夕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嗯。” “铭夕啊。”金爱华扒着门,欲言又止,“有些话阿姨很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和倩倩都长大了,她也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你俩整天混在一起,会叫人说闲话的。阿姨不反对你们一起考去上海,但是,到了那边你得有分寸,不能老和倩倩在一起了,要是让人误会你是倩倩的男朋友,就不好了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阿姨说的话,你能明白吧?” 顾铭夕默默地回了自己家,坐在书桌前发呆,桌上摊着两张毕业照,一张是高三(1)班的合影,另一张是没有分班前的高一(2)班的合影,拍照时,戴老师把之前分出去的同学都喊了回来,庞倩来得晚,直接站在了第一排的角落里,笑嘻嘻地拍了照。 顾铭夕站在最后一排男生们的中间,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一堆人挤在一起,倒也看不出他的特别。 他的右脚搁上了桌子,脚趾夹起照片仔细地看着,心里想到了母亲的话,又想到了之前金爱华的话。顾铭夕有些郁闷,心里不禁起了一股不服气的念头,他抬头看到自己的书架,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金爱华打开房门时,发现门外站着的又是顾铭夕,不同的是,他歪着脑袋,脸颊和肩膀夹着一个相框。 亮闪闪的水晶相框,看着就是很高档的样子。 金爱华帮他拿下了相框,顾铭夕说:“阿姨,这个相框麻烦你帮我交给庞倩,她那天问我要的,说要放毕业合影。” 金爱华低头打量手上的相框,正面玻璃的位置夹着一块硬纸板,没有照片。她点头:“哦,好,谢谢你啊。” 庞倩在奶奶家吃过晚饭才回到家,金爱华把相框递给她:“铭夕给你的。” 庞倩一愣:“咦?他给我这个干吗?” “说是你问他要的。” “我什么时候问他要过啊,我就是很久以前说这个相框好看。”庞倩撇撇嘴,把相框丢在了桌上。 晚上七点,家里电话响了,庞水生喊庞倩接电话,她接起来:“顾铭夕你有毛病啊!在隔壁还要打电话。” 顾铭夕问:“你拿到相框了吗?” “拿到了呀。” “你试试换上毕业照,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啊?” “现在去放一下照片,好吗?” “哦……” 他的语气很严肃:“庞庞,你答应我,现在就去。” “好。”庞倩觉得他好奇怪,随口就应下了。 他笑了:“嗯,那我等你消息。” 挂下电话,庞倩回了房间,拿起那个相框拆起了背板。没想到背板上有一个地方特别尖锐,庞倩的手指头一下子被划破了,血也流了出来。 “好疼。”她吸着自己的手指,客厅里的电话居然又响了,庞水生喊:“倩倩,电话!” 庞倩懊恼地跑出去,拿起话筒就喊:“顾铭夕你烦死了,我手指头都……” “是我啦。”另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螃蟹,晚上有没有空?出来打球。” 顾铭夕站在阳台上,看着庞倩下楼,骑车出门,他嘴边的笑意漫了出来,立刻也出了门。 他的心情是那么得愉悦,走起楼梯来都连蹦带跳,他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e市一中边上的小公园。正是初夏,还不到八点,公园里人并不少,锻炼的老人,玩耍的小孩,散步的夫妻……顾铭夕走到他与庞倩时常坐的那张长椅前,他坐下来,心里有些紧张,一会儿后又站了起来。 他想庞倩骑车过来还需要时间,算一下,大概再过十分钟,她就能到了。 可是,十分钟后,她没有来。 二十分钟后,三十分钟后,她一直都没有来。 公园里的人逐渐散去,顾铭夕开始担心。他走出公园,找了一个小卖店的公用电话给庞倩家打电话,店老板看着他空荡荡的袖子,帮他拨了号码,最后把话筒夹在了顾铭夕的脸颊下。 电话是金爱华接的,她说,庞倩出门了,好像是一个男同学叫她去打乒乓球。 顾铭夕愣住了,问:“阿姨,她拆了那个相框了吗?” “拆了呀,你和她打过电话她就去拆了。” 顾铭夕:“……” 他又走回了公园,继续坐在那长椅上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越来越暗,公园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顾铭夕心里明白,这一晚他也许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但是他又不愿意放弃,只是倔强地坐在那里。 这个小公园里留着许多他和庞倩的记忆,无数个日落时分,他们并肩坐在这张长椅上,她舔着左手的雪糕,又把右手的蛋筒递到他嘴边。 他甚至还在这里帮她讲过题,那时候他们不同班,又不是邻居,顾铭夕就只有趁着放学后,在这个公园里为她讲几道题。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几口,他毫不在意,只是像尊雕像似的坐在那里,偶尔抬头看看夜空。 天上是浓厚的云层,看不到一颗星,也看不到月亮。这天晚上很热,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里有浓浓的湿意。晚上十点多时,云层里的水汽终于积蓄不住,溢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水珠欢快地落下,打在树梢上,又弹到了顾铭夕的肩头,浸湿了他的衣衫。 转眼之间,整个城市下起了瓢泼大雨。 街上的车都打起了双跳灯,骑车人狼狈地蹬着车,步行的人纷纷抱着脑袋狂奔着避雨,久违的雨水消散了暑意,温度降了下来,哗啦啦的雨声还掩盖了许多声音。 没有人知道,在这城市一个小小的社区公园里,漫天大雨落下,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独自一人站在雨中,浑身湿透,身体颤抖,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混合着另一种透明的液体,滚滚而下。 生平头一次,顾铭夕没有克制自己的感情,这里空无一人,风雨交加,他站在雨中,放纵自己痛哭了一场。 晚上十一点,顾铭夕浑身湿透地回到金材大院,他去了车棚,看到了庞倩的车,他站在她的车前微微地笑了一下,转身上楼。 高考志愿填写在六月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之间进行,顾铭夕和李涵一直等待着上财的消息,但最后,招生办的老师给戴老师打电话,说实在无法保证能录取顾铭夕,他可以填志愿,但不排除学校会退档。 听到这个消息后,顾铭夕思考了一个小时,对李涵说:“妈妈,我决定填b大。” 那个相框被庞倩丢到了抽屉里,因为它扎伤了她的手,也因为她没有把合影摆出来的习惯,总之,庞倩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她把志愿交给钟老师后,跑去四楼找顾铭夕,顾铭夕和周楠中出去上厕所了,谢益看到庞倩,溜出来和她聊起了天。 第58章 人海茫茫,他在何方(7) “喂,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填的哪里?”谢益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脸上带着揶揄的笑,“他要是知道你填了上财,大概会高兴死吧。” 庞倩脸红了:“我还不一定能被录取呢,我查了下前几年上财在我们省的录取分数线,每年都比一本线高起码50分。我就算被录取,估计也得专业调剂,我填的专业可热门了。” 谢益问:“你填的什么?” “金融工程。” “估计悬。” “是说呀!”庞倩捧着脸颊懊恼不已,“一时间脑子发热就填了,到时候被发配去个超冷门专业就完蛋了。” “也不一定的,看运气。”谢益笑着安慰她。 这时,顾铭夕和周楠中走了回来,他看到庞倩和谢益在那里说笑,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下来。庞倩转头看到他,问:“顾铭夕,你志愿填好了吗?” “填好了。”他答。 “填了哪里?” “b大。” 谢益、庞倩和周楠中都愣住了。 庞倩难以置信,问:“b大?” “对。b大。” “等等等等,b大是哪儿的呀?”庞倩又转头问谢益,语气里带着侥幸,“b大是上海的吗?” 谢益摇头:“不是,是z城的。” “z城?北方?”庞倩又转过头来看顾铭夕,两只眼睛瞪得滚圆,“顾铭夕,你表格已经交了?你开什么玩笑啊!你是在耍我吗?你……” “我没有手,上财不肯要我。”他很淡很淡地说了这一句话,见庞倩脸色变得惨白,他说,“我没有耍你,庞庞。我耍谁,都不会来耍你。” 尽管他这样讲,庞倩还是生气了,她气得不想去理他,躲在家里哭了好几个晚上。她不是气顾铭夕填了b大,而是气他说都没有和她说一声。那么远的b大,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那个学校,对父母说想改志愿,直接被否决。 金爱华说:“z城那么冷,你一个娇滴滴的南方小姑娘,到那里去吃也吃不惯,住也住不好,以后回来工作都难找!” 庞倩郁闷了好多天,渐渐的想通了,她在地图上寻找z城的位置,和e市、和上海都隔了好远的距离。她想,她得存钱,以后可以去那里找顾铭夕玩。她还想,反正到了寒暑假,顾铭夕也会回来。不过就是四年,去掉毕业实习,也许只要三年半。三年半,时不时地就能和顾铭夕见面,这么一想,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庞倩是个乐天派,才不会因为这样的分离而害怕退缩。她抱着膝盖在床上发呆,心想,还有两个月,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有些话,她一定要在开学前说给顾铭夕听。 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吧,他的十九岁生日,怎么样?那天是七夕,应该挺浪漫的呀。或者,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她成年了,也很有纪念意义吧。 但是,她根本就没有等到那一天,填完志愿后,是庞倩不理顾铭夕,当她主动去与找他时,顾铭夕又躲着她了。 庞倩吃了几次闭门羹,忍不住又生气了,刚巧金爱华请年休假,母女两个报了个旅行团,去青岛、蓬莱、济南玩了几天。 庞倩还给顾铭夕带了礼物,一个大海螺,把耳朵凑到海螺边,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她和金爱华回来时已经是深夜,隔壁的502毫无异样,庞倩洗了澡就进入了梦乡。 肖郁静去学校找戴老师时,戴老师与她聊起了天。肖郁静考上了北大,她坐在戴老师身边,晃着腿吃桌上的葡萄,戴老师说:“顾铭夕真可惜,这么好的成绩只能去读b大,还是毫无选择的计算机专业。” 肖郁静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问:“他不能选专业么?” “不能,b大的老师说他没有手臂,计算机专业是比较合适的。我看顾铭夕自己并不喜欢,但是没办法,在择校这个问题上,他肯定是弱势的。” “他一直想去上海。”肖郁静说,“从很早以前就和我说了,想去上海,想考上财。” “嗯,没想到,最后却是庞倩考上了上财。”戴老师叹口气,“庞倩最后一年也真是拼了,成绩比咱们班好多人都来得高。” “顾铭夕功劳最大。”肖郁静笑着说,“不过,他俩不能上一个学校,真的挺可惜的。” 戴老师点头:“是啊,哎对了,你知道么?顾铭夕今天的火车去z城。” 肖郁静惊呆了:“今天?这才七月初呢,他去干吗?” “说是前几天就把行李打包托运回去了,他爸爸妈妈离婚了,他跟着妈妈回老家。九月开学,他们也得花时间安顿下来,这边的事都办妥了,买了票就走了。” 肖郁静问:“他不回来了?” “应该是。” “这里的房子呢?” “好像是租的。” “戴老师,他是几点的火车你知道吗?” “他跟我说过,我有点忘了,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戴老师又叹起了气,“他跟我说,叫我不要提前告诉别人,他不想有人送。他好像……连庞倩都没告诉。” 肖郁静猛地看墙上的钟,九点十分,她没有一秒钟的耽搁,扑到桌上就拨了一个电话。 “谢益,你有庞倩家的电话吗?你赶紧打电话给她,说今天早上顾铭夕十点也不知是十一点的火车去z城,他不是去读书,他是搬家!他去了就不回来了,你赶紧叫庞倩去火车站!” 挂下电话,肖郁静也不顾戴老师惊讶的目光,抓起自行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她从来没有把车骑得那么快过,连红灯都不顾了,她一路骑到火车站,停下自行车,往候车大厅狂奔而去。 她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在服务台让人帮着查询了一下,最近有哪一辆列车会途径z城,查到以后,她去看电子屏幕,确认了候车室。 另一边,睡懒觉的谢益被肖郁静电话吵醒,第一时间给庞倩家里打电话,但是电话一直占线。 谢益连洗脸刷牙都不顾了,穿上衣服就冲下了楼,家里的司机开车出去了,他抓抓头发,骑上了自己的自行车。 他家离庞倩家并不远,几分钟后,谢益几乎是“飞”进了金材大院,他不知道庞倩住哪幢哪层,只能站在楼下大叫:“庞倩!庞倩!庞倩——” 蓬头垢面的庞倩在阳台上露出了脑袋:“谢益?!你干吗呀,我昨天很晚才从山东回来,还没睡醒呢。” 谢益冲着她大吼:“你是猪啊!睡睡睡!你赶紧给我下来!我给你一分钟时间!” 谢益的车是赛车,没有车后架,无法带人,他拖着庞倩的手一路往外奔,在街上招手许久,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火车站。 肖郁静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那个候车厅,她小跑着四下寻找,终于,看到了那个特别的身影。 “顾铭夕!”她冲着他叫起来,顾铭夕抬头看到她,眼神愕然,肖郁静全身是汗,短发都贴在了额头上,眼镜片上也起了一层雾。她跑到顾铭夕面前,看到边上是一脸疲惫的李涵,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的,可是在见到他后,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顾铭夕站了起来,微微地笑着,说:“我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来送我。” 肖郁静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还会回来吗?” 顾铭夕想了想,说:“不知道,应该机会渺茫了。” “还有二十分钟,庞倩马上就来了。” 顾铭夕目光一凛:“你告诉她了?” “嗯。”肖郁静点头,“你不告诉她,是不对的。真的,顾铭夕,这样不对。” “我有自己的考虑。”他淡淡地说,“如果告诉她,她来送我,一定会哭的。” “那就让她哭啊!” “看到她哭,我会舍不得。”他轻声说着,“我和她不会有未来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想让她哭。” “谁说你们没有未来?”肖郁静说,“庞倩的志愿填了上财,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这并不代表什么。”顾铭夕说着,耸了耸肩,“我不能因为她,赔上自己的人生,我有可能被上财退档的。” 肖郁静咬牙道:“你在撒谎。” 他看着她,突然笑了:“肖郁静,你并不了解我。” 肖郁静的神色渐渐地平复下来,她也笑了一下,说:“没错,我是不了解你。” 说罢,她突然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顾铭夕。她闭着眼睛,双手揪紧了他背后的衣衫,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清晰的心跳声,她说:“也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顾铭夕,我祝你好运。” 她松开怀抱,抬头看他,眼睛里是闪烁的泪光:“你要记得你在高一军训时说过的话,鸵鸟先生,我相信你会变成一个强大的人。” 检票进站的广播响了,李涵站起来,说:“铭夕,我们要进去了。” 顾铭夕低着头看肖郁静:“我得走了。” 肖郁静伸出拳头,敲了敲他的胸口:“嗯,加油,一路顺风。” 谢益拽着庞倩狂奔到火车站时,列车已经开走了。 肖郁静坐在火车站前的台阶上,托着下巴看着他们,谢益累得气都要喘不上来,庞倩却不管不顾地要往车站里冲。 肖郁静站起来,喊住她:“他已经走了。” 庞倩回头看她,披头散发,和谢益一样没有洗脸刷牙,脚上只剩下了一只拖鞋。 “走了?”庞倩愣愣地看着她,转头去拉地上的谢益,“你起来啊,你刚才还答应我说一定赶得上的。” 谢益瘫坐在地上:“堵车我有什么办法!你妈妈之前又一直打电话占线。” 庞倩转头看看火车站,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嘴里自言自语着:“他这是干吗呀?他干吗不和我说啊?这是什么意思嘛。”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谢益终于站了起来,想去拉她,被肖郁静拦住了。她摇了摇头,说:“算了,让她哭一会儿吧。” 庞倩再也忍不住,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门口,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年的暑假,发生了这么几件事。 一、庞倩收到了上海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没有考上金融工程专业,而是被投资学专业录取。 二、庞倩度过了她的十八岁生日,她成年了。 三、鲨鱼卖掉了烧烤店,带了一笔钱,决定去上海做生意。 四、谢益放弃在国内读大学,拿着优异的高考成绩申请了美国的学校。 五、顾国祥结婚了,他办了酒,邀请了庞水生一家和庞爷爷庞奶奶,但是他们全都没有去。 六、人海茫茫,庞倩弄丢了她的顾铭夕。 第59章 南北之遥,爱有天意(1) 螃蟹小姐是个有趣的女孩。 当鸵鸟先生还是小鸵鸟的时候,已经与螃蟹小姐认识了。当然,那时候,她也只是个小螃蟹。 小螃蟹爱吃爱睡,有着圆圆胖胖的脸蛋和圆圆胖胖的身子,她并没有很聪明的头脑,干过一切幼稚的孩子该干的幼稚事情。闯祸被骂以后,她会哭,但是发现眼泪不管用后,她就会抹掉眼泪,向着大人撒娇卖乖。 就这点来说,小螃蟹并不笨。 她只是有点儿天真。 小鸵鸟从小就与小螃蟹在一起玩,那个时候的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他们很快乐,很无忧无虑,即使有时候吵了架,没过多久也会和好。 美好的生活结束在小鸵鸟六岁那一年的夏天,他生了一场大病。 生了病的小鸵鸟心里很害怕,他不知道经过了这些事后,胆小的小螃蟹还会不会再愿意与他一起玩。 小鸵鸟永远都不会忘记,当他知道以后的世界将永远地与过去不同时,他看到了病床边小螃蟹的眼睛。 小螃蟹没有害怕地哭,也没有躲,她只是很温柔地望着小鸵鸟,抿着小嘴,一声不吭。当发现小鸵鸟哭了以后,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为他抹掉了眼泪,然后,她笑了起来。 小螃蟹爱吃糖,牙齿也蛀了好几颗,但是她毫不在乎,只是咧着满是烂牙的小嘴,笑得很欢畅。 那一年,小螃蟹只有五岁。 十九岁的鸵鸟先生给十八岁的螃蟹小姐写了一封信。 他将信夹在了一个漂亮的相框里。他把相框给了螃蟹小姐,叮嘱她立刻去放上照片,螃蟹小姐答应了他。 鸵鸟先生想,她一定会看到那封信。 其实鸵鸟先生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他已经对螃蟹小姐明示、暗示了好多次,也不知道是螃蟹小姐在装傻呢,还是她真的太迟钝,总之,螃蟹小姐的回应总是令鸵鸟先生困惑。 鸵鸟先生始终弄不明白螃蟹小姐的心意,可是他们已经长大了,现实的残酷也许会令他们分离。鸵鸟先生写给螃蟹小姐的那封信,是他给自己的最后机会。螃蟹小姐是个爱浪漫的人,鸵鸟先生就选了一个很浪漫的方式,想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她听。 他想,只要她能有一丝回应,他一定什么都不怕,坚定地陪伴在她身边。 鸵鸟先生去了他们经常一起玩耍的小公园,等在那棵法国梧桐下。鸵鸟先生的心跳得很快,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那条来路,他期待着,他的螃蟹小姐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可是,她并没有来。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鸵鸟先生一直等在那里,他幻想螃蟹小姐是找不到地方,或者被事耽搁了,或者,她只是害羞,躲在哪一棵树后,悄悄地看着他。 鸵鸟先生淋着雨等了很久、很久……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螃蟹小姐不会来了。 他的世界变得灰暗,狂风肆虐,暴雨倾盆,鸵鸟先生独自一人站在那个黑漆漆的公园里,在那一刻,他决定放弃。 ——鸵鸟先生《我的螃蟹小姐》 庞倩睁开眼睛,四周很是安静,她捞过枕边的手机看时间,早上七点十分。 她睡在简陋的小旅馆里,房里有暖气,一点都不冷。庞倩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白雪皑皑的世界,雪花还在静静地飞舞。她叹口气,给机场热线打电话,被告知因为暴雪,机场还处在关闭的状态,天气状况太差了,所有的航班都无法起飞。庞倩当即决定退票。 她收拾了行李,冒着雪打车赶到火车站。火车站里都是人,庞倩想买一张最近的回e市的卧铺票,没有。她又问去上海的呢?有,软卧,她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 因为雪天,列车晚点了两个小时到站,候车的时候,庞倩给金爱华打电话,问:“妈,你还记不记得,搬家的时候,我有带上一个水晶相框,挺大的一个,就是高三毕业那年,顾铭夕送我的那个。” “顾铭夕?”金爱华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想了想,说,“你的东西不都是自己收拾的么,铭夕送你很多东西啊,你是不是都收在了一个箱子里?” 庞倩回忆了一下:“啊,好像是这样,只要没丢就好。” “怎么了?怎么突然说到顾铭夕?”金爱华问,“你找到他啦?” 庞倩笑着说:“没有。” “你现在在哪儿呢?飞机还不能飞吗?” “不能,你没看气象呀,北方暴雪。我退了机票,买了一张火车票,中午十二点多开车,大概明天早上到上海,然后我再坐动车回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中午到家。” 金爱华惊呼:“这么折腾啊!” 庞倩叹气:“是啊,没办法。” “你给小俞打过电话了吗?” “没有,我才不打呢,他要是来问你,你别告诉他我几点回来。” 金爱华嘿嘿地笑:“知道啦。” 庞倩上车后走进软卧车厢,发现车厢里有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像是一起出差的,另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年轻妈妈买的是上铺,庞倩是下铺,年轻妈妈不好意思地问庞倩,能不能和她换一下铺位,庞倩笑着说没问题。年轻妈妈要补给她钱,她说算啦,不差几块钱。 友好的关系在一开始就形成了,年轻妈妈热情地请庞倩坐在下铺,两个人聊起天来。 天气太差了,房价又贵了,青菜涨价了,小孩子越来越难养了…… 聊着聊着,庞倩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上司邹立文。 邹立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进展怎么样?” 庞倩平静地回答他:“沈阳地区的dd已经做完了,我和律师沟通一下,回去把备忘录发出来。” 邹立文说:“证监会和联交所那边已经批了,后续事宜你跟一下。” 庞倩应下:“ok,工作组的邮件我bb上随时查,不会漏。agenda我也会更新一下,随后发给客户。” “好,辛苦。”邹立文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问,“什么时候回来?” “回不来了,这边暴雪,飞机都飞不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 “哎呀,信号好差呀——”庞倩把手机拉离耳朵,忍着笑说,“领导,你说什么?喂!喂!我听不见啊——”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年轻妈妈崇拜地看着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好厉害啊。” 庞倩失笑:“我就是个民工。” “民工哪里会打电话讲英文,话说什么是dd,什么是bb?” “呃,dd就是due diligence,尽职调查。bb就是个手机,ckberry,黑莓,我们习惯说简称。”庞倩看着年轻妈妈迷茫的脸,笑了起来,“我真的就是个小职员,只是我领导比较装逼,我们只能配合他一起装逼啦。” 年轻妈妈被她说笑了:“你真有意思,你到底是做哪一行的呀?” “我在投行上班。” “投行?” 庞倩不知该怎么解释了,干脆胡说八道:“就是银行。” 对面下铺二十多岁的男人“噗”一下笑了。 年轻妈妈恍然大悟:“啊,原来是银行啊!” 漫长的旅途,庞倩忍不住又把包里那本随身携带的绘本拿了出来,她已经将它翻了三遍了,但是似乎怎么都看不厌。 小男孩看到了绘本,凑到她身边探头探脑地看,小孩子还不认字,但是喜欢看五颜六色的画,他指着绘本说:“这是鸵鸟。” “对。”庞倩笑了,又指着螃蟹问,“这个是什么?” 小男孩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这是螃蟹呀!你没吃过吗?” 庞倩乐死了。 对面的年轻男人和庞倩闲聊起来,指指她手里的绘本,问:“你喜欢这个作者吗?” “鸵鸟先生?”庞倩点头,“喜欢啊。” “他现在很红。”男人说,“已经出了好几本书,这本螃蟹小姐,据说是他的半自传故事,卖得特别好。” 庞倩有点楞:“我以前都没听说过他,他已经出了好几本绘本啦?” “是啊,他之前一直是在网上画漫画的,在天涯和新浪博客都很红,后来就开始出单本了。”男人说,“不过他很低调,大家只知道他是个男的,其余情况一无所知。” 庞倩恍然叹气:“大概是我这几年工作太忙了,都很久没逛书店了。” 一天一夜,火车终于到了上海南站,因为是软卧,庞倩倒也不觉得累,下车后买了一张回e市的动车票,不到两个小时,她就抵达了e市火车站。 出站时,庞倩一眼就看到了俞佳磊。他微笑着站在接站的人群里,穿着熨帖的黑色大衣,长身玉立,十足的精英男形象。 庞倩走到他面前,问:“你不用上班的吗?” “我旷工啊,大不了扣一天工资喽。”俞佳磊接过庞倩手里的行李,“累了吧?走,我送你回家。” 庞倩撇撇嘴,俞佳磊伸手要来揽她的肩,她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别动手动脚。”她瞪他,俞佳磊温柔地笑:“小螃蟹真是凶。” 庞倩的新家在一个叫盛世北城的小区,位于e市市中心,二十八层楼里的十七楼,109方,南北向,采光好,视野很开阔。 俞佳磊提着庞倩的包,和庞倩一起进门时,金爱华迎了出来。 “回来啦?”金爱华对着俞佳磊笑得脸都皱了,“小俞辛苦了,午饭没吃吧?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庞倩在边上翻白眼,说:“我先去换衣服。” 她进了房间,飞快地锁了门,脱掉大衣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足足找了十分钟,金爱华来敲门:“倩倩,出来陪小俞看电视啊,你一个人在房里干吗呢?” “我换衣服呢!”庞倩喊,她抹了抹额头的汗,自言自语地说,“在哪儿呢……” 然后,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了。 庞倩挽起衣袖,把床上的被子、枕头都堆到椅子上,然后用力地掀起了床垫。她睡的是一张箱式床,床垫底下有隔板,她趴在床板上打开隔板,终于发现了那个被她深藏的纸箱。 箱子里装满了东西,上面有一层灰,庞倩知道里面还有许多漫画,她搬不出来,干脆就跪在床板上翻起了里面的东西。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个相框。 俞佳磊敲门:“小螃蟹,你在干吗?” “别吵!换衣服呢!”庞倩的心怦怦跳,她拿着这个尘封了多年的相框坐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它的背板。 这一次,她很小心,没有再弄破手指,背板被拿下,在背板和硬纸板中间,藏着一张浅蓝色的信纸。 庞倩抽出信纸,打开,时隔多年,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少年清逸的字迹。 只是很少的几句话,但是,却清楚地透露出了他的心意。 庞倩记起那一年,高考结束以后,她很放松,去顾铭夕家玩时,她与他在电脑上一起看了一部新电影,是韩国的爱情片《假如爱有天意》。 电影很煽情,年少的庞倩哭得稀里哗啦的,趴在顾铭夕的肩头,眼泪止都止不住。 电影里有一句经典台词,被庞倩反复念叨过许多遍,彼时,被顾铭夕写到了信里。他这样写—— 我的庞庞: 当阳光照在海面上,我思念你,当朦胧的月色洒在泉水里,我思念你。 今晚8点,在小集市,我等着你。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 顾铭夕 2003年6月25日 第二天早上,庞倩起得格外痛苦,瞪着一双熊猫眼出去洗脸刷牙,把庞水生吓了一跳,问:“昨天晚上干啥了?脸色这么差。” “几乎一宿没睡。”庞倩嘴里满是牙膏泡沫,含含糊糊地说,“头疼死了。” “加班吗?”庞水生站在卫生间门口问。 “不是。”庞倩漱了口,想了一下后凑近庞水生,很小声地说,“爸,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先别告诉妈。” 庞水生被她严肃的语气搞得很紧张,也压低了声音:“什么事?” “我好像找到顾铭夕了。” 庞水生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真哒?!” 除了感到有些疲劳,庞倩的心情是非常不错的,她精心地化了一个妆,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羊毛大衣出了门。 她开着车到了公司,等电梯时碰到了邹立文。邹立文三十多岁,穿一身深色西服,看到庞倩后,第一句话是:“不是说回不来了么?” “领导,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回来的,昨天下午一点才到家,今天就来上班了。”庞倩一脸的委屈,“您不颁我一个嘉来好员工奖就算了,说的好像这两天我旷工在外面玩儿似的。您瞧瞧我的黑眼圈。” 邹立文打量了庞倩一会儿,淡淡地说:“今天很漂亮。” “谢谢。”庞倩笑容灿烂,“领导您也超级帅!” 庞倩真的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一如她在七年多前说给顾铭夕听的理想。 她成了一个office女郎,每天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漂亮的衣服,踩着高跟鞋在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里上班。她买了车,家里还换了房,她现在的房间宽敞明亮,装修得现代时尚。她拿着不菲的年薪,有时候上午开着会,下午就被领导派去外省出差。她成了一个空中飞人,去香港都成了家常便饭。 人前的庞倩光鲜靓丽,可是夜深人静,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衣着邋遢地对着笔记本电脑加班到半夜时,她心里会有片刻的迷茫。 也许,她的人生真的因为某些事情而变了样,现在的她,身边也有了几个条件不错的追求者,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人,根深蒂固地存在着。 开早会的时候,庞倩很心不在焉,散会后,她立刻就拿着手机溜去了楼梯间。 她拨通了一个电话,是她从网上搜来的号码,《我的螃蟹小姐》绘本的出品媒介,是一家叫做文澜图书策划的公司。 接电话的是前台小姐,庞倩只说自己是鸵鸟先生的读者,想要联系他的责编,前台小姐似乎见怪不怪,直接帮庞倩转了过去。 电话一直都没有人接,庞倩无奈挂断,又拨了前台的号码,说:“我真的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联系鸵鸟先生,能不能麻烦你把他责编的手机号给我。” 前台小姐说:“抱歉,责编的手机号不能随便透露的,她这几天可能在出差,有事您可以留言,我会转告。” 庞倩想了想,干脆直说了:“其实,我就是那个绘本里的螃蟹小姐,我想找到鸵鸟先生,我已经与他失去联系很多年了。” 前台小姐咯咯地笑了:“真对不起啊小姐,我经常能接到女孩子的电话,说自己是鸵鸟先生的螃蟹小姐呢。” 第60章 南北之遥,爱有天意(2) 庞倩气坏了:“我能证明的呀!我知道鸵鸟先生的名字,要我告诉你吗?” “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啊。”前台小姐的声音娇滴滴的,语气倒很诚恳,“说实话,我理解您的心情,有太多女读者来询问鸵鸟先生的事了。我自己对鸵鸟先生都很好奇,但是在我们公司里,只有他的责编与他单线联系,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私人情况。” 她不像是在说假话,庞倩只得挂了电话。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打开电脑,去了新浪博客,搜到了鸵鸟先生的博客页面。他最后一次更新博客是在两年前,看起来,他已经不用这个博客很久了。 他的博客内容几乎都是漫画,很随意的一张涂鸦,配上几句有趣的话,都能收到无数评论。 前一天的晚上,庞倩几乎熬了一个通宵,她看遍了鸵鸟先生的每一条博客,但却没有找到他的任何私人信息。可是,有谁会比庞倩更了解他的画风? 这就是她的顾铭夕,从2006年到2008年,他一直都在这里。 庞倩托着下巴盯着屏幕发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有一颗童心。” 庞倩扶额,电脑屏幕上是一张插画,主角是一群粉色小猪。她默默地点了叉,转头看邹立文:“领导,找我有事啊?” 邹立文瞥她一眼:“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个新case和你说。” 晚上,庞倩破天荒地打电话给俞佳磊,说要请他吃饭。 两个人在一家私房菜馆碰面,俞佳磊显然心情很好,落座后,说:“小螃蟹,今天怎么这么好,想要请我吃饭?”他看着她的脸,又笑起来,“你今天很漂亮,就是表情太凶,这样不好。” 庞倩盯着俞佳磊,咬着嘴唇闷了一会儿后,说:“今天邹立文交给我一个新case,是你介绍的,对吗?” “是啊。”俞佳磊不以为然,“我朋友想找投资公司做上市,我不介绍给你,介绍给谁?” “俞佳磊,谢谢你给我介绍业务,不过……”庞倩下定决定说,“不过,我和你说过了,我不喜欢你。”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俞佳磊帮庞倩斟一杯茶,“庞倩,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不认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庞倩挥挥手,“我知道你很认真,所以我从来都没有瞒过你,我说过我在找一个人,我必须要找到他,在没有找到他以前,我根本没法子谈恋爱。” “庞倩,我很好奇,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俞佳磊双手交握搁在餐桌上,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精致,食指还轻轻地叩着桌面,令庞倩看得入了神。 俞佳磊三十三岁,海龟硕士,银行高管,他与庞倩在工作中认识,虽然还不到半年,但却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庞倩没有回答俞佳磊的问题,只是反问:“俞佳磊,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嘿,你是不是想说,我喜欢你什么,你改?”俞佳磊失笑,“庞倩,我从来没有追一个女孩追得那么艰难过,尤其,还是我觉得挺合适的结婚对象。” 庞倩又问:“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真的想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俞佳磊似乎对这个问题很疑惑:“你是个条件很好的女孩,我喜欢你难道不正常吗?” “条件很好?” “难道你不觉得吗?”俞佳磊笑道,“干脆我们就俗一些吧,我给你列举一下你的优点。首先是你的家庭背景,你是本地人,家庭和睦,父母双全且身体健康,母亲国企退休,父亲也有稳定的高薪工作,即将退休,以后养老都有保障。其次是你的个人素质,你是重点大学毕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能力很强,头脑灵活。还有,邹立文和我说,你很勤快,虽然有时会抱怨工作强度大,但是你从不排斥加班,也不会偷懒。然后,是你的经济条件,你的年薪,真挺不错的……抱歉,谁叫邹立文是我认识十几年的兄弟,这个在我这儿真的不是秘密。最后,我不得不说说你这个人,你二十五岁,很年轻,很漂亮,很活泼,很有趣,和你在一起,我总是会感到非常开心。喏,你可能不知道,每次和你一起吃饭,我的胃口都会特别好,因为你吃东西总是很享受的样子,我一直都觉得,爱吃且能保持好身材的女孩,是最会享受生活的人。” 这样的一番长篇大论直接把庞倩给听懵了,她倒是真的不知道,原来她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婚恋市场里的香饽饽? 可是,为什么听到俞佳磊这样一二三四的夸奖,庞倩心里竟有一种酸楚的感觉呢?她沉默了几分钟,终于回答了俞佳磊之前的那个问题。 “俞佳磊,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在找一个人,这个人千真万确地存在着,不是我的借口,我并没有敷衍你。” 俞佳磊无声地看着她,庞倩对着他笑了一下,说:“你要不要听,我和他的故事?” 俞佳磊的眼神有些深沉,一会儿后说:“好,你讲,我听。” “要从哪里说起呢?”庞倩垂下眼睛,微笑着说,“就说你刚才夸我的那些话吧。俞佳磊,你觉得我现在有很多优点,是吗?” “对。” “那我告诉你,就是那个人,是他,把我变成了这样。” 庞倩原本是想给俞佳磊讲一个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的,但真的开口以后,她才发现,刻在脑子里的都只是一些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小事。 甚至,都与爱情无关。 庞倩不知道该怎么向俞佳磊描述自己和顾铭夕的成长经历,他们只是这城市里很普通的两个孩子,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大事,就算顾铭夕身有残疾,但在庞倩的记忆里,他就是个和别人没什么区别的男孩子。 她无法向俞佳磊诉说她和顾铭夕每天一起背着大书包、挤着公交车上下学时的心情。她永远都贴在那个男孩的胸前,用一种暧昧的方式搂着他的腰。车厢里气味混杂,但她依旧能闻到他身上特别的气息,还能听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而他,大多数时候都侧着脑袋,静静地看着车窗外。 她也无法向俞佳磊诉说她和顾铭夕在小公园里一起吃零食的快乐。五毛钱的炸年糕,八毛钱的萝卜丝饼,一块钱的烤香肠和炸臭豆腐,两块钱的草莓甜筒……现在的庞倩随便吃顿工作午餐都要几十元,去高档餐厅吃饭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俞佳磊也是一样,这叫她怎么和他说? 她更加无法向俞佳磊诉说她和顾铭夕做了多少年的同桌,她在他家,做了多少年的作业。那些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她时而乖巧、时而捣蛋地坐在那个少年身边,弯着腰,看他用右脚夹着笔,在草稿纸上细致耐心地为她演算、讲解。 也许连顾铭夕自己都不知道,庞倩有时会思想开小差,她会悄悄地看着他漂亮的侧脸,数着他长长的睫毛。小时候,他的声音清脆悦耳,长大后,他的声音沉稳干净,庞倩深深地记得他的声音,在梦里,她会听到他微笑着喊她:“啊,庞庞,是你。”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她拨通他的电话时喜极而泣的心情。 那一年的暑假,顾铭夕跟随李涵去z城以后,庞倩哭着拜托父亲去找顾国祥打听李涵娘家的电话,可是因为庞水生一家没去喝顾国祥二婚的喜酒,顾国祥对他们冷淡许多,直接就回了不知道。 庞倩没办法,只能跑网吧,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开着qq,盯着那个灰了的小老鼠头像发呆。她不停地给他留言,大段大段地说着话,可是,“鸵鸟先生”始终沉默,没有回过只言片语。 没有一个人知道顾铭夕的联系方式,甚至连鲨鱼都转让了烧烤店,去了上海和朋友一起做生意。庞倩只要到了鲨鱼的手机号码,怏怏地回了家。 转折发生在庞倩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她下楼拿报纸时,发现信箱里有一张邮局的领取包裹通知单。 庞倩拿着这张小小的白色纸片,一颗心跳得纷乱,她立刻就骑着自行车去了邮局,领到了那个小包裹。她当场拆了包裹,惊讶地发现是一个摩托罗拉的手机包装盒,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部新手机。 庞倩拿起手机旁的一张小贺卡,看着上面简单的几个字:庞庞,生日快乐。 另外,还有一个139打头的手机号码。 庞倩简直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抱着盒子就冲出了门。她找了个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拨通了这个手机号,等待音似乎响过了一个世纪,“喀”的一声,电话接通了,那端的年轻男人声音很好听,问:“喂,请问哪位?”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庞倩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手指紧紧地捏着话筒,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叫他:“顾铭夕。” 他沉默了几秒钟,旋即就笑了起来,听着他的笑声,庞倩能想象他微笑的模样,他在她耳边说:“啊,庞庞,是你。” 此时,离开学只剩十几天了,庞倩脑子里乱哄哄的,有一大堆话要问顾铭夕,一下子又不知从何问起,干脆质问起他来:“你干吗不给我打电话?都一个多月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你去z城!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铭夕没有吭声,庞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的语气缓了下来,哽咽地问:“顾铭夕,你现在好不好?” “我很好,庞庞,你不要担心。”他平静地说着,“这段时间我很忙,我和我妈妈刚刚才安顿下来。之前,我们住在我外婆家,外婆家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和妈妈只能打地铺。所以,我们白天都在外面看房子,想尽快安顿下来。” “你们在那边买房子了?”庞倩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顾铭夕是真的要去z城安家了吗?难道以后的寒暑假,他都不回来了? 他回答:“嗯,买了一套二居室,70多方,接下来还要装修,估计要到年底才能住。” 庞倩问:“你在那边待得惯吗?” “还行,这里夏天要比e市凉快许多。” “冬天是不是会很冷?” “那是肯定的,不过屋内有暖气,不会冷。”顾铭夕说着,又顿了一下,“你收到手机了是吗?这是我送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很抱歉,今年不能陪你一起过生日了。庞庞,生日快乐。” “谢谢,我也没对你说生日快乐。”庞倩说,“顾铭夕,我也给你买礼物了,但是我联系不到你,你给我一个地址好么?我给你寄过去。” 他想了下,说:“到时候再说吧,我和我妈妈现在在学校边上租了个房子,很简陋的,信箱都没有,我怕会寄丢。” 庞倩问:“你开学后不住寝室啊?” “嗯,住寝室太麻烦同学了。”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一会儿后,顾铭夕缓缓地说:“庞庞,上海是个大城市,你一个人去那里,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庞倩又哭了,嘟着嘴说:“谁叫你说话不算数!就算上财不要你,我就不信上海其他的学校都会不要你!上海那么多的重点大学,你比一本线高了130多分,考哪一所会考不上!” 顾铭夕叹口气,说:“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庞庞,你不要哭了。” 庞倩问:“明年过年你回来吗?” “应该不回来。” “哦。”庞倩突然抹掉眼泪,说:“顾铭夕,明年暑假,我过去找你玩,好吗?” 他很惊讶:“啊?” “你反正在那里都买房子了,我过去也有地方住的。”庞倩说,“你说z城夏天很凉快嘛,那我就去那里避暑几天,你得做东道主陪我出去玩。” 顾铭夕很无奈:“z城不是旅游城市啊。” “不管,我就是想见你。”庞倩叫起来,“顾铭夕,我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你!一年啊!我一定要去见你!” 顾铭夕又一次沉默了,最后,他说:“庞庞,如果明年春天,你依旧想见我,我欢迎你暑假来玩。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有些人,只会在你人生的某一个阶段陪伴你,比如你念小学时的王婷婷,念初中时的孙明芳,甚至还有念高中时的郑巧巧。你们当时很要好,但是到了后来,因为你们读了不同的学校,去了不同的城市,总是会疏远彼此的距离。你一直都在往前走,进了上财,你会认得新的朋友,也会认识一些男孩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暖暖的笑意,“庞庞,念大学了,谈恋爱不再稀奇,如果你心里有了喜欢的男孩子,可以试着和对方发展。也许再过几个月,你就交男朋友了,不会那么想要见我了。” 他说的话好奇怪,庞倩听得十分郁闷,嘴巴比脑袋快,已经脱口而出:“我才不会呢!顾铭夕,你要是喜欢上别的女孩,你得告诉我啊!” 顾铭夕:“……” 庞倩脸红了,顾铭夕说:“好了,讲了很久了,挂了吧。庞庞,你开学后去上海办好手机号,把号码发给我。” “哦。” “那我挂了,再见。” “再见。”庞倩依依不舍地挂下电话,眼睛依旧是红通通的。一个长途电话打掉十几块钱,庞倩却一点也不心疼。 因为她终于找到了顾铭夕。 2003年八月底,庞倩去上海报到了。庞水生和金爱华陪着她一起去,k字头的火车两个半小时就到上海,他们坐上了学校派来的大巴,被拉到了学校。 看到校门的第一眼,庞倩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上海财经大学名气那么响,这个校门怎么一点也不见气势恢宏呀。 庞倩拖着行李箱走在校园里,学校地处市区,面积并不大,校内绿草如茵,树影婆娑,沿途所见的建筑带着浓浓的年代烙印,还有一种海派小楼的风味。 庞倩和父母忙碌了一天,办妥了各种入读手续,回寝室前,她执意去移动营业厅,办了一张sim卡。 她把卡塞进那台银色的摩托罗拉手机,开机,跳到屏幕后,她第一时间给顾铭夕挂了个电话,她想对他说,这是她在上海的号码。 可是,他居然关机。 遥远的z城,顾铭夕正和母亲一起忙着新房装修的事。他们跑着建材市场、家具市场,李涵想要在顾铭夕开学以前,把新房的硬装先搞定。 顾铭夕出门在外时,因为身体条件所限,很少带手机。大部分时间,他的手机都是呈关机状态,躺在出租屋的抽屉里。 第61章 南北之遥,爱有天意(3) 有时候,他会想起庞倩,想着她现在在干吗,是不是像他一样在做着开学的准备。顾铭夕在e市出生长大,度过了十九年,如今,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想象着未来的四年,甚至更多年,他都要在这里度过,心里不禁有了一些迷茫。 他是个南方男孩,更适应南方的气候和饮食,哪怕说话时都带着一丝天生的温柔语气。顾铭夕不敢问李涵,他大学毕业后能否回南方发展,他怕母亲又会用庞倩的事来数落他。登上火车的时候,李涵就对他说:“铭夕,妈妈早就和你说过,倩倩不喜欢你。” 来到z城将近两个月,生活状况一如顾铭夕预计的枯燥无聊,尤其是之前住在外婆家时,他觉得自己和母亲简直就是寄人篱下。 李涵离开父母已经二十多年了,之前为数不多的几次回来探亲都是住的高档宾馆。当时亲戚朋友们都晓得李涵在e市嫁得好,哪怕儿子残疾了,大家对她依旧是羡慕居多。可是现在,她离婚了,拖着重残的儿子回了娘家,受到的眼光和非议自然可想而知。 顾铭夕的外公外婆已经七十多岁,身体状况都不好,他们很牵挂自己的女儿,对于李涵的归来自然是欢迎的。但是对与他们同住、照顾两老的李牧一家来说,想法可就不一样了。 李牧是李涵的弟弟,学历不高,在一家大楼做保安。他的妻子黄伶俐没有工作,儿子李世宇十六岁,开学将念高一。李涵父母家的房子很小,只有两个房间,李世宇从小到大都睡在客厅里,拉一张帘子隔一下。 很多年前,李牧就曾经求过李涵,他觉得姐姐一直在外,家中父母都靠他照顾,姐姐理应补贴他一些。他想卖掉父母的房子,再让李涵资助他一笔钱,换一套三居室,能让李世宇有个自己的房间。 李涵找顾国祥商量,但是顾国祥拒绝了。他的理由是,每年已经给两老一万块钱,足够多了。而且以后两老的遗产都是归的李牧,他的换房事宜,并不是李涵的责任。因为这些事,李牧有一段时间和李涵闹得很不愉快。 离了婚的李涵带着儿子回到娘家,想要尽快买房,李牧知道姐姐带了一笔钱,心里又打起了主意。李涵的身边有六十五万,这是顾国祥给她的离婚补偿款,那时候e市房价便宜,一平才五千出头,z城就更低了,一平才三千块。李牧在姐姐面前哭起了穷,李涵带着顾铭夕在父母家打地铺时,也亲眼见证了弟弟一家生活的拮据。想到顾铭夕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名牌,侄子李世宇却只能穿地摊货,球鞋坏了都舍不得换一双,李涵心里也很不好受。 她挑了一些顾铭夕八成新的夏装送给了李世宇,还说过些天去给他买几件新衣服新鞋子。最后,她同意了李牧的请求,他若换房,李涵就资助八万现金。 其实,李涵也有自己的考虑,毕竟她将来会老去,现在她帮一把李牧,以后李牧一家也能帮衬一把顾铭夕。 顾铭夕和李涵从建材市场回到出租屋后,突然想到他的手机已经很久没开机了,立刻就从抽屉里取了出来。 顾铭夕坐在床上,脚趾夹着手机开了机,一会儿后,未读短信提示就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顾铭夕嘴里咬着一支笔,伏着身子用笔帽点击着手机上小小的按键,一条一条地将短信点开,发现都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顾铭夕,你干吗关机呀!我是庞倩,这是我在上海的号码,你存一下。】 【你开机给我打个电话啊,发条短信也行。】 【顾铭夕,你难道不会发短信?】 【你怎么还没开机啊?你跑哪里去啦!】 【很晚了,我要睡了,这是我在学校度过的第一夜,我的寝室是四人间,很干净,就是没有厕所。我的室友都很好相处,其中两个是上海人,一个是福州人,我们刚才还开了睡前卧谈会,有一个上海女孩特别有趣,我很喜欢她。】 【爸爸妈妈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哭了,但没让他们看见。顾铭夕,我现在是一个人待在上海了,我刚才还在想,要是你也在,该多好啊。】 【好了不说了,要熄灯了,顾铭夕,我很想你,晚安。】 这是前一天的短信,她一共发来二十多条,顾铭夕怔怔地看着手机,一会儿后终于咬着笔慢慢地回了一条。 【庞庞,抱歉,这几天比较忙,刚刚才看到你的短信。】 这是他发出的第一条短信,手机按键小,顾铭夕试着用脚趾按过,有点儿麻烦,后来,他就学会了用嘴咬着笔拨号,现在,他又学会了这样子发短信。 他的手机很快就响了起来,是庞倩的电话。顾铭夕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了耳边,立刻就听到了她雀跃的声音。庞倩很开心,叽叽喳喳地缠着顾铭夕说着学校里的情况,顾铭夕忍不住提醒她:“你打的是长途。” “没关系!我爸爸给我充值了好多钱!顾铭夕,到时候我把寝室号码发给你,我们可以买长途ip卡打电话,那个会便宜很多。” 庞倩刚说完,边上有个女孩的声音响起了:“螃蟹,吃饭去了。” “哦,我马上来!”庞倩说着。 顾铭夕笑了:“你怎么入学才一天,她们就喊你螃蟹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没和她们讲。”庞倩突然说,“顾铭夕,你赶紧把地址给我吧,要不然,礼物都要过期了。” “过期?是吃的东西吗?” “不是。反正你快点给我一个地址嘛。” 顾铭夕想了想,把外婆家的地址报给了她,说:“你就写我妈妈收吧,到时候我估计得麻烦她去邮局帮我拿。” 庞倩欢天喜地地答应:“没问题!” 顾铭夕把这件事告诉了李涵,几天后,李牧收到了邮局的包裹单,他很狗腿地问李涵要不要帮她去拿,李涵正忙着和装修公司讨价还价,就答应了。 两天后,李涵和顾铭夕回娘家吃饭时,问起李牧那个包裹的事。 李牧想了想,说:“我拿回来后就搁在桌上了。”他起来到处找了下,发现没有。顾铭夕一直紧张地看着他,李牧问过黄伶俐,最后去问在看电视的李世宇:“小子,爸爸那天搁在桌上的包裹你看见了吗?” 李世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看见了呀,是寄给姑姑的。” 李牧问:“包裹呢?” 李世宇说:“我拆了。” 顾铭夕的神色瞬间就暗了下来。 李牧有些尴尬,又问:“拆了,那东西呢?” 李世宇拉拉身上的短袖t恤衫,那是一件白色的耐克,胸前有着一个鹅黄色和灰色相间的抽象图案。他笑嘻嘻地说:“我穿上了呀,是姑姑买给我的吧,挺好看的,就是大了一点。” 顾铭夕冷冷地问:“包裹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李世宇看看他,想了想,说:“好像有张卡片。” 顾铭夕盯着他:“卡片呢?” “和盒子一起丢了。”李世宇满不在乎地说。 顾铭夕一下子就往前踏了一步,李涵一把就搂住了他的腰,年轻的男孩紧紧地咬着牙,一会儿后,他冷静下来,低着头不再说话。 李涵在他耳边小声说:“妈妈去给你买一件一模一样的,你不要急。” 顾铭夕别开头,听到了李牧和李世宇的对话。 他在夸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好牌子,我们小子穿起来还挺好看,要比你铭夕哥哥精神啊。” 李世宇很得意,说:“明天我要去打篮球,就穿这个去!”他瞟一眼顾铭夕,眼睛扫过他肩下空垂的衣袖,突然笑着问,“对了铭夕哥,螃蟹是谁啊?是你女朋友吗?” “卡片呢?”顾铭夕本来已经沉默了,听到这话忍不住就问出了声。 “我真丢了,对不起啊。”李世宇看着他,扬着下巴哼哼地笑。 顾铭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李世宇也回瞪着他,心里开心得要命。 他真讨厌这个表哥,真是讨厌极了。 这些年来,李世宇和顾铭夕见面次数很少。 李世宇从记事开始,就晓得他的小姑姑是个大美人,嫁去了南方的e市,姑父工作不错,家里条件挺好。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可惜的是,他的这个表哥在六岁那年出了一场事故,变成了一个残疾小孩。 李世宇第一次见到顾铭夕时,真的吓了一跳。那时候他八岁,顾铭夕十一岁,那是顾铭夕受伤截肢后第一次回外婆家,外公外婆看到他的样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家里的其他亲戚也都是见一次哭一场。 那几天,所有的人都宠着顾铭夕,吃饭时,大人们不停地给他夹菜,连李世宇最爱吃的鸡腿,都全夹给了顾铭夕。 李世宇悄悄地在边上看顾铭夕用脚吃饭、洗脸,连着爷爷奶奶给顾铭夕买文具,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用脚拨弄着看。 李世宇不太敢和顾铭夕说话,每一次李牧打发他去陪顾铭夕玩,他都只是打开电视机,随便选个台和顾铭夕一起看。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顾铭夕交流,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个表哥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顾铭夕还应着李涵的要求给亲戚们演示用脚写字、画画,他的字写得很漂亮,有亲戚问顾铭夕的学习是否能跟上,顾国祥淡淡地说:“铭夕一直都是年级前三,将来考重高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学习很普通、写字鬼画符的李世宇躺着也中枪,只要是看过顾铭夕写字的人,回过头来都会数落他几句。 李世宇对顾铭夕产生强烈反感是在顾铭夕中考那一年,李涵给老家打电话报喜,说顾铭夕考上了重高,成绩还是年级前五。李世宇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立刻拿顾铭夕作为正面榜样来训诫李世宇。 顾铭夕从小没胳膊,靠两只脚读书写字,成绩都能这么好,你有手有脚,怎么就不会好好念书呢?十三岁的李世宇顶了嘴,对李牧说:“顾铭夕有个有钱爸爸!他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他家住的大房子!他爸爸还有车!咱家什么都没有!你凭什么要我学习好?” 李牧气得半死,忍不住就打了李世宇一个巴掌,李世宇哇哇大哭,黄伶俐不答应了,拉过宝贝儿子护在怀里,对李牧说:“小宇又没有说错!你自己没本事!你要小宇去和铭夕比,你自己怎么不去和姐夫比!” 然后,两夫妻就吵了起来,最后又大打出手。 有无数的家庭,一切的家庭矛盾归根到底就是为了一个钱字。 顾铭夕跟着李涵回到出租屋后,情绪依旧低落。他洗了澡,早早地就上了床。 在床上躺了许久,顾铭夕坐起来,咬了一支笔坐在桌前,给庞倩发短信。 【庞庞,礼物收到了,我很喜欢,谢谢。】 一会儿后,庞倩的短信来了。 【合身吗?】 【挺合身的。】 【明年夏天我过来,你得穿给我看!】 顾铭夕硬着头皮回答:【好。】 【顾铭夕,你什么时候开学?】 他答:【还有一个星期。】 【我这几天在军训,都快累死了。】 【我也要军训,但应该比你轻松一些。】 【对了顾铭夕,我准备买电脑了,安在寝室,到时可以和你聊天。】 【好。】 【啊,我突然有事要出去一下,88】 她说得匆忙,顾铭夕一愣,很想问她,都晚上九点多了,为什么还要出门。不过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嗯,88】 他又一次躺到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这间出租屋在b大边上,步行十分钟就能进校。屋子30多个平方,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顾铭夕睡唯一的房间,李涵在客厅架了一张床,两个人打算在这里过渡半年。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房子,其实就是个农民房,墙上满是雨天漏水的印记,屋里的家具陈旧破烂,大衣柜上的门摇摇欲坠,玻璃窗脏污一片,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清洗了。夏天天气热,顾铭夕看到过蟑螂,还看到过老鼠,屋子角落里都是蜘蛛网,他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居然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这一天的顾铭夕心情很灰暗,他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想不开心的事,早早睡觉算了。 庞倩打完电话后,蹬蹬蹬地跑下寝室楼,看到盛峰站在楼下等着她。 “盛峰?找我有事吗?”庞倩问。 她和盛峰是同班同学,这几天刚开始军训,大家都还不熟,但因为盛峰也是e市人,平时休息时常常找庞倩聊天,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比别的同学要熟一些。 ——“你是一中的?我是广程的。” ——“吴旻你认得么?啊,我和吴旻一个初中的,他考了北航。” ——“汪松呢?汪松也和你一个班?真巧,我和汪松是一个小学的,我和他关系特别好。” ——“他谈恋爱了呀,我知道,和他女朋友一起考到南京去了。他女朋友叫什么来着,什么晓燕,啊!没错,厉晓燕!” ——“我昨天和汪松打电话了,他告诉我说,你的外号叫螃蟹。” 盛峰个子不高,才170厘米出头,戴一副眼镜,长得挺斯文,但是眼神里总有一股子傲气。 庞倩走到他面前后,他把手里的一叠单子递给她:“后天去买电脑,你先把这些配置看一下,到时候选起来不容易盲目。” 庞倩接过单子一看,好像是电脑城里组装机摊位的配置单,每一张下面都有一个总价,盛峰还写下了各种配置的优缺点。 庞倩傻眼了:“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啊?” 盛峰说:“昨天下午,我抽空去电脑城逛了一下,找了几家摊位按照你的价位要求让他们列了配置单。” 庞倩心里很过意不去,她只是偶尔提了一下想配一台电脑,盛峰就说周日陪她去电脑城看看。庞倩把这事儿说给庞水生听,庞水生也同意了,毕竟配个台式机从e市搬过去也不方便,干脆就在上海买了。 “啊,谢谢你啊,太麻烦你了。”庞倩看着手里的单子,盛峰笑了一下,说:“没事儿,那我先回去了,你慢慢看,有不明白的给我打电话。” “哦。” “后天一起去电脑城,别忘了。” “好。” 盛峰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对着庞倩挥挥:“晚安,螃蟹。” 庞倩拿着单子上楼,室友杨璐听了她的话,乐得咯咯直笑,说:“很明显,盛峰在追你啊。” 庞倩囧了:“怎么可能!我和他认识才几天啊。” 杨璐说:“你太小瞧这些被高中生活摧残的雄性生物那旺盛的荷尔蒙了,到了大学,他们就像公狗一样,只晓得绕着女生的屁股转。” “拜托。”庞倩受不了杨璐的比喻,“我可一点儿也没打算谈恋爱。” 第62章 南北之遥,爱有天意(4) “为什么呢?盛峰挺好的呀,长得干干净净的,气质蛮不错。”杨璐很不解,“螃蟹,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呀?” 庞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我的确认识一个男孩子,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本来我和他约好了一起考到上海来,但是结果他去了另一个城市。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们一起到了这里,我会和他谈恋爱,但也有可能,我们会一直像以前那样,就是走不到最后一步。现在,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他也没对我说过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对他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和他约了,明年暑假我会去他那边看他,我在想,见到他以后,我大概就会知道,他在我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也许到时候,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杨璐嘴里咬着棒棒糖,摇着头说:“异地恋啊,我向来觉得没戏。” “是吗?”庞倩疑惑地看着她,“不就是四年而已,中间也都能见面的。” “你真单纯。”杨璐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考虑一下盛峰。异地恋真的太不靠谱了。” 庞倩噘起了嘴,不吭声了。 两天后,盛峰陪庞倩去电脑市场配了一台电脑,庞倩提出请他吃饭,他欣然答应。饭桌上,盛峰小小地试探了一下庞倩,庞倩直接装傻,盛峰也是个聪明人,见了她的反应,立刻就收了话题,不让两个人变得尴尬。 顾铭夕终于开学了,李涵陪着他去学校办了各种入学手续,他读计算机软件工程,在b大也算是个不错的专业,但是顾铭夕没有对李涵说,他并不喜欢这个专业。 他没有住寝室,每天在出租屋起床后,洗脸刷牙吃早饭,背着双肩包去学校上课。中午下课后他也不用去食堂吃饭,直接回到出租屋吃饭午休。下午也是一样,班里的同学们对顾铭夕都很客气,在生活上也愿意帮他一把。但是一段时间下来,顾铭夕却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所有的人与他都是点头之交,他在班里很沉默,几个同学私底下议论他,说他身体残疾,性格难免变得古怪孤僻。 顾铭夕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并不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但是对着班里那些同学,他总是没有倾诉的欲望。他孤身一人在这里,身边的同学大多来自北方,顾铭夕试着与他们交流沟通,但得到的只是很客气的回应。 这是一个双方面的问题,顾铭夕不愿意打开心扉,别人又怎么可能来试着了解他?再加上顾铭夕没有住校,每天除了上课和大家在一起,其余时间都要回出租屋,所以,更加缺少交流的机会。 李涵问顾铭夕在学校里待得怎样,顾铭夕总是报喜不报忧,答:“挺好的。” 可是事实上,他没有朋友。 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独行侠,每一天都背着包在学校里沉默地行走,除非是下雨天,李涵会撑着伞送他进校,接他下课,其他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顾铭夕体育免修,选修课免修,晚自修也可以不去,连着开班会,班长都不通知他参加,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几个月下来,他和庞倩联系得越来越少,一是因为不方便,二是因为庞倩很忙,三是因为,顾铭夕觉得,他有点找不到话题对庞倩说。 庞倩有了电脑,联上了网,顾铭夕因为住在出租屋,还没拉上网线,两个人一直不能上网聊天。庞倩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她总是兴奋地和他说,她去了哪里玩,买了什么新衣服,看了什么新电影,参加了什么公益活动……她可是在上海啊,那个五光十色的国际大都市,她怎么可能找不到事做?怎么可能会像他这样无聊? z城真的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顾铭夕日复一日地去学校上课,周末时跟着李涵去外婆家吃顿饭,又和母亲一起去新房监督装修。 除此以外,他没地方去了。 就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中,顾铭夕迎来了大学里的第一次期中考试,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这个以641分的高分考进b大的高材生,竟有多门功课不及格。 成绩下来以后,辅导员找顾铭夕谈了话,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他又给李涵打电话,认为顾铭夕的成绩下降只是暂时的,毕竟大学里的学习压力比起高三时要小很多,顾铭夕只是没能很好地适应大学生活。 李涵终于意识到了顾铭夕的反常,等到儿子下课回来,母子二人面对面交流了一番。这段时间,顾铭夕其实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反复衡量这件事的可行性,面对李涵的逼问,他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妈,我问过学校老师转专业的事,但是他们都拒绝了,说是转专业要在明年六月参加考试,而且转的专业录取的最低分数线一定要比原专业低,低转高从没有先例。但是我喜欢的两个专业,高考录取分数线都比我现在专业高,所以,尽管我的高考分数完全能上那两个专业,学校也不会同意。” 李涵懵了:“转专业?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转专业?计算机专业不好么?” “我一点也不喜欢。”顾铭夕的神情有些执拗,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学计算机,我宁可去学英语我也不想学计算机。” 李涵说:“儿子,你能上大学不容易,b大已经很照顾你了,四年下来,你本科文凭到手,说不定还能保研,这学历拿出去也很不错了,说不定就能找一份好工作。” 顾铭夕正色道:“妈,我念大学不是想混文凭的,我是真的想学东西,想学喜欢的专业,以后有资本从事喜欢的工作。” “那现在已经这样了,你不喜欢计算机,学校又不给你转,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就打算每次考试都不及格?”李涵有些生气,“铭夕,你以前不会那么不懂事的!” “我想退学。” 顾铭夕看着李涵的眼睛,说,“我想退学,妈妈,我觉得现在还来得及,我想重新复习参加高考,还有半年,我能重新考上一所好大学的,关键是,哪怕是二本也没关系,我只想选择喜欢的专业。” 李涵傻眼了:“明年高考,你二十岁了,毕业了都二十四了!” “如果我继续读下去,更是浪费时间。”顾铭夕说,“我一点也不想做计算机方面的工作,我读它干什么!” 李涵看了他一会儿,冷冷地问:“你是想考去上海吗?” 顾铭夕沉默了一会儿,抿着嘴唇重重地点头:“嗯,我想考去上海。” 李涵站了起来,留下了四个字:“我不同意。” 十二月初,z城下雪了,干燥的雪,不带一丁点的雨水,快速地在地上积了起来。 顾铭夕吃不消穿单鞋出门了,李涵帮他买了一双棉鞋,老头儿穿的那种款式,很厚实,很土气,但是穿脱方便。她又给顾铭夕织了暖暖的露趾袜,顾铭夕不再逞强,乖乖地穿着去上课。 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进到教室,坐在了最后排的一个位置。他抖落了双肩包,又抬起右脚到胸前,用脚趾拉下了羽绒服的拉链,脱下了外套。 顾铭夕坐在暖气片边上,学校并没有为他安排特制的课桌椅,因为大学里时常上一堂课就换一个教室,所以学校让顾铭夕自己适应一下,与其他同学一样在普通课桌上写字。 可是,这样子真的很难。 顾铭夕的双肩包在地上,他低着头,脚趾从包里夹出了当堂课的课本,拿笔袋时,他想了想,放弃了。 老师上课的时候,他基本都在发呆,那些与计算机有关的专业术语,于他来说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难懂。顾铭夕看着自己在课桌下的两只脚,脚趾头又红又肿,前几天,李涵身体不舒服,顾铭夕帮她洗了几天衣服,都是用脚搓洗的,那水冻得刺骨,他一下子就长冻疮了,而且十个脚趾头全部长满。 如今,暖气一吹,他两只脚剧烈地痒了起来,顾铭夕双脚互搓,才微微好受一些。 他和李涵的新家已经装修好了,李涵说再空置一个多月,春节前就能搬进去。 李牧也看中了一套三居室,是新房,他的旧房在中介挂了出来,很快就有人来问价。李牧和李涵商量,旧房卖了以后的钱才能买新房,新房装修还得时间,从买下到入住起码要半年,这期间,他希望带着父母、老婆和儿子,暂时住到李涵的新房里,反正李涵要给顾铭夕陪读,住在学校旁的出租屋更方便。 李涵这时候已经有些骑虎难下,新装修的房子一下子住进那么多人,还要住半年,换谁心里都不舒服,她和顾铭夕商量这件事,顾铭夕说:“外公外婆来住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舅舅一家为什么不像我们这样在外面租房子呢?” 李涵无言以对,听李牧的意思,之前李涵和顾铭夕在他们家睡了不到两个月,他们就有理由去李涵的新家住一段时间。 李涵说:“你舅舅工资不高,每个月租房子还要好几百块钱呢。” 顾铭夕闷了一会儿,说:“你要答应我也没意见,不过我不过去住了,我宁可住这出租屋里。” 有一天中午,顾铭夕下课回来的时候,因为路上积雪结冰,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有点厉害,他的下巴磕到了地上,拉破了一个口子。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红衬着白,触目惊心。顾铭夕咬咬牙爬了起来,他穿着厚厚的外套,袖管很鼓,路过的行人并没有发现他身体的异样。雪地摔跤司空见惯,见他起来了,也没人来扶他。 顾铭夕扭着脖子,刺痛的下巴在肩膀上蹭了一下,他的鼻子和耳朵被冻得通红,盘腿坐在雪地上,他费了很大的劲才重新背上书包,站起来后又发现自己的脚也扭伤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出租屋,李涵不在家,估计是去了新房,顾铭夕坐在暖气片边上烤了一会儿脚,才去卫生间洗脸洗脚。 看着镜子,他下巴上的伤口已经凝结了,居然有一厘米长,顾铭夕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顾铭夕回到房间,给班长发了条短信,说下午请假,不去上课了。 班长很快就回:【没问题。】 顾铭夕是全班唯一一个可以随便请假的学生,根本就不需要请假条。 李涵给他留了饭菜,顾铭夕没有胃口吃,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要给他的父亲打一个电话。 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在这样迷茫的时刻,莫名地会想要求助他的父亲,哪怕他的父亲曾经伤害过他,但在此时此刻,顾铭夕心里记得的,只是顾国祥对他的一次次训诫和教诲。 来到z城以后,为了顾及母亲的心情,顾铭夕还没有给顾国祥打过电话。手机接通以后,父亲沉稳而熟悉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顾国祥问:“你好,哪位?” 顾铭夕轻轻地喊了一声:“爸。” “铭夕?”顾国祥有些惊讶,“铭夕!是你吗?” “嗯,是我。”顾铭夕说,“爸,你现在好吗?” “爸爸很好,你呢?你和妈妈现在好吗?”顾国祥说,“我看气象,z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那边是不是很冷?你还习惯吗?” “还行。”顾铭夕想了想,问,“爸,小宝宝出生了吗?” 说到这个话题,顾国祥心里万分复杂,喜悦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心头,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但想到电话对面是他重残的大儿子,又觉得对着顾铭夕说这个也许会刺痛他的心。 他简单地回答:“嗯,出生了,还没满月。” “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是个女孩,六斤八两。” “她叫什么名字?” 顾国祥说:“她叫顾梓玥,木辛梓,玥是,王字旁加个月亮的月。” 顾铭夕笑起来:“爸,恭喜你。” 顾国祥懵了,眼睛没来由地就湿了起来。 他问:“铭夕,你现在学习怎样?在大学里还适应吗?” 顾铭夕没有瞒他,打这个电话,本来就是为了倾诉:“学得不好,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这个专业。” 顾国祥听他语气不对,问:“碰到什么困难了吗?” 顾铭夕张张嘴,刚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顾国祥听,电话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顾国祥立刻说:“啊,小玥哭了,铭夕,爸爸得先去哄宝宝了,爸爸有空给你打电话,这是你的手机号吗?” “……是。” “那就先这样,我挂了,你自己多照顾自己。” 顾国祥把电话挂了,顾铭夕脸颊一松,手机“啪”地掉到了床上。 他又坐了好一会儿,脚趾拨过手机,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喂,顾铭夕?”庞倩在电话里笑得惊喜,“好巧啊,我刚还想给你发条短信,你吃饭了吗?” 他撒了谎:“吃了。” “我今天吃了红烧大排和白菜肉丝,后来居然又有糖醋排骨了,嗷,好讨厌!你不知道我们食堂的糖醋排骨有多好吃!”她那里声音乱乱的,“你等一下哈,我先爬上床。” 庞倩睡上铺,她上床后拉上床帘,整个人钻进了被窝里,悄悄地和顾铭夕打电话:“你那里冷吗?是不是下雪了?” “嗯,下雪了。” “你小心脚上生冻疮,出门绝对不能穿单鞋!” 他笑了:“我知道。” “顾铭夕,你最近回我短信好少啊,你在忙什么呢?”庞倩问,“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怎么会,没有啊。”顾铭夕声音淡淡的,“就是……学习有点忙。” “顾铭夕。” “嗯?”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顾铭夕默了一会儿,说:“庞庞,我今天在路上摔了一跤。” “啊?有没有摔坏啊?”庞倩喊起来,“哎呀你们那里雪下得那么大,路上肯定很滑的,你走路要小心一点啊!摔疼了吗?” “下巴磕破了,脚也扭了。” 庞倩叫起来:“顾铭夕,你毁容了?!” 他“噗”一下就笑出了声:“没有,就是磕破了一个小口子。” “你还笑,脚上搓点儿云南白药,别偷懒。”庞倩问,“顾铭夕,你是不是不开心啊?这段时间,我一直都觉得你不开心。” 他想了想,鼓足勇气说:“庞庞,你说,我要是现在退学,重新参加高考,会不会很奇怪?” “啊?!”这个话题可比摔一跤劲爆多了,庞倩问,”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你念得不开心?还是……你不喜欢这个专业?” 她真了解他。顾铭夕说:“嗯,我不喜欢这个专业,而且,读了快一个学期了,都没交到什么朋友,每天都特别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63章 南北之遥,爱有天意(5)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很想你,还有其他人。” 庞倩:“……”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觉得我能重新参加明年的高考吗?” 庞倩认真思索了一下,说:“顾铭夕,虽然你的想法听起来很奇怪,并不太现实。但是,如果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专业,我是支持你的。我听了你的建议来读金融学院,现在觉得很庆幸,我很喜欢这个专业,幸好没听我妈妈的意见去读什么法律、环境,所以,如果你想要重新高考,我一定支持你,而且我相信你依旧可以考高分。” “庞庞。”顾铭夕笑着说,“你这样怂恿我,我真的会退学的。” “那就退喽!来做我的师弟呀!”她咯咯直笑,“师姐会罩着你的!” 他们又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子,最后,庞倩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给我打电话,你也知道我课表的,只要不上课,随时可以给我打。” “会不会打扰你?” “顾铭夕,你和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庞倩噘起嘴,“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爸妈,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挂下电话,顾铭夕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去热点儿饭菜吃,这时,手机突然又响了。他低头一看,是个陌生手机号,之前他是用右肩夹着电话的,这一次换到了左肩,接起来一听,一个大嗓门就传来了。 “顾铭夕?是你吗?我是周楠中!” “啊!”顾铭夕又惊又喜,“周楠中?” 周楠中说个不停:“螃蟹刚刚把你的手机号发给我,你这小子,去了z城也要和我们保持联系的呀,走的时候就不声不响的,大家都没聚个餐,为你送送行,去读个大学搞得像人间蒸发似的,这可真是你不对啊!” 顾铭夕心里觉得温暖:“是,是我不好,以后有机会请你们吃饭。” “你在b大混得怎样?” “一般,你呢?你在武大,是吗?” “是啊,工科民工,以后要去工地搬砖的!”周楠中哈哈大笑,“有机会你来武汉玩,给我打电话,三年的兄弟,别断了联系!” 周楠中的电话挂下不久,汪松的电话就来了。他和厉晓燕一起考去了南京大学,两个人正在享受甜蜜的大学生活。 “顾铭夕你这臭小子!老子高中三年为你做牛做马,你倒好,一念大学就把老子给蹬了!”汪松在那边气得咬牙,“亏得小倩刚刚把你的手机号给我,你小子也太没良心了!” 顾铭夕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汪松说:“对了,我得提醒你个事儿,我有个小学同学叫盛峰,我和他关系挺好的,这家伙现在和小倩同班,死乞白赖来问我小倩有没有男朋友,我可是直接让他死了这条心的。顾铭夕,我也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能不能把小倩拴住,就得靠你自己啦!” 汪松挂了电话后,蒋之雅的电话很快就来了。 “顾铭夕!哈!真的是你?螃蟹发给我一个手机号,说是你电话,我还不相信呢,以为她在耍我呢!” 蒋之雅考进了传媒大学播音专业,是个未来的主持人,她对着顾铭夕说了没几句,就忍不住哭起来,“你怎么没和螃蟹在一起啊!讨厌死了!我只允许你和螃蟹在一起,你要是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我不会同意的!” 顾铭夕笑个不停,笑得肩膀都抖了。 正说着,又有未接电话来,顾铭夕也没法切换,和蒋之雅聊完后,他把手机搁到脚边,照着那个未接来电拨了回去。 居然是肖郁静。 “是汪松给我的号码。”肖郁静说,“顾铭夕,你现在好吗?” “一般。”顾铭夕问,“你呢,你在北京好吗?” “还行,我前几天还和吴旻一起吃了顿饭,他在北航,我们还说到了你。” “说我什么?” “说你现在,不知道好不好。”肖郁静声音柔柔的,“大家都没你的音讯,刚刚汪松说他有了你的号码,我立刻就想打给你了,你没在上课吧?” “没有。”顾铭夕心中感动,突然问,“你和谢益现在怎样?” “没怎样,有时候网上聊聊天,发发电子邮件。”肖郁静说,“我和他就是朋友,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你将来会出国吗?” “会,肯定会。”她平静地答。 顾铭夕笑着说:“挺好的。” 后来,顾铭夕又接到了简哲的电话,他在e大,念环境,他告诉顾铭夕,刘翰林在宁波大学,正在上课,等下课了也会给他打电话。 除了这些同学,顾铭夕还收到了很多人的短信,来自全国各地,有一些,他甚至已经觉得陌生,连名字都叫不大上来了,但是他们在短信里都很开心地对他说着话。 【顾铭夕,我是孙明芳,你还记得我吗?是螃蟹把你的手机号给我的,听说你现在在b大,挺好的呀,加油!什么时候回来大家聚一下,初中同学还没开过同学会呢。】 【顾铭夕,我是胡添力,我知道你一直想揍我,因为我霸占了螃蟹两年半!哈哈哈哈……我在高复呢,真羡慕你们念了大学,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痛苦!】 【顾铭夕,我是吴旻,这是我号码,保持联系,有空来北京玩,我们再一起下棋。】 【小顾小顾,我是葛小壮!就是蛤蜊啦!我总算联系上你了!啥时候回来e市啊?生蚝带着小珠回老家结婚去了,鲨鱼哥和螃蟹去上海了,你又去了z城,这边就只剩我一个了!老!子!好!无!聊!啊!】 整整一个下午,顾铭夕背靠墙壁坐在床上,手机的电板因为长时间打电话而变得滚烫,最后终于没电关机。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却觉得这是他到z城以后,说话最多的一天,那些老朋友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在耳边,他们的脸庞就在顾铭夕脑中清晰闪过。 他一会儿往左歪着脑袋,一会儿又往右歪着脑袋,一会儿又用嘴咬笔回着短信,脖子又酸又痛,但是他心里却有着无比的满足。 顾铭夕给手机充了几分钟电后,勉强地开了机,抓紧时间给庞倩发了一条短信:【庞庞,谢谢你。】 她很快就回了过来:【记得请我吃饭就行^o^】 在退学的问题上,顾铭夕和李涵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顾铭夕心里也有些焦急,高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要复习迎考,还要以社会考生的资格回e市报名,意味着在春节前他必须要办妥退学手续。 但是退学必须要家长同意,顾铭夕难以说服李涵,李涵已经把很难听的话用在他身上了,比如自私、不孝、没有自知之明、不懂感恩、心比天高…… 顾铭夕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这个过程中,李涵还在一些生活小事上故意“刁难”顾铭夕,当顾铭夕向她求助时,她拒绝帮助他。 顾铭夕知道李涵是想告诉他,他离了人,根本就没法独自生存,虽然她用的方式粗暴极端,但顾铭夕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的母亲为了他操劳了一辈子,年轻时为了照顾他,还放弃了生育第二个孩子。步入中年后,他的父亲出轨、离婚、再婚、生育,李涵却从没有抛下过顾铭夕。她没有把自己受到的苦难怪罪到儿子身上,依旧任劳任怨地陪他读书,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顾铭夕没有手,李涵毫无怨言地包揽下了一切家务,从不需要顾铭夕帮忙。他也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饭来张口的生活。 可是现在,李涵的要求是什么呢? 她年华不再,容颜老去,受了感情的伤,只是想回到自己的老家,买一间房子,陪伴年迈的父母,培养年轻的儿子。这里有她的亲戚,还有学生时代的好友,落叶归根,她再也不想离开了。 而顾铭夕,他的身体条件注定了他无法像其他男孩子那样,可以无牵无挂地独自一人去往远方。这真是一个矛盾又棘手的问题,顾铭夕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确是很自私、不孝,但有时候,他又感到了一些委屈。 与庞倩打电话时,庞倩说:“要么,你本科毕业了,考研到这里来。” 听顾铭夕没吭声,她咬一下嘴唇,继续说,“到时候,你妈妈不过来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也考研,和你一起住,我来照顾你。” 她真的好天真,顾铭夕笑着说:“我和你怎么住啊?” “研究生不都是两人间的嘛。” “你有听说过男女生住两人间的吗?” “学校没得住,大不了去外面租房子啊。”庞倩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租一个两室一厅,你一间房,我一间房,我可以照料你的生活。你要是不爱吃食堂,我就去学做菜,我做给你吃好了。” “庞庞。”顾铭夕突然低声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麻烦?” “哪有啊!” 顾铭夕笑了一下:“算了,不讲了,我估计是没机会做你师弟了,我妈不同意我退学,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庞倩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但是她真的不喜欢听到顾铭夕垂头丧气的声音,说:“顾铭夕,你别这么灰心啊,我爸爸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我知道。” 他做了个深呼吸,说,“我自己也发现,最近这日子的确过得有些糟糕。放到一年前,准备高考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考上大学居然是这样的一种状况。” “马上要期末考了,你要努力啊。” “嗯。”他应得有些心虚。 庞倩又说:“再过半年,我就去找你。” “……” “我给你邮箱里发过我现在照片,你看到了吗?” 他想到在学校机房收到的邮件,说:“看到了,你现在很漂亮,变得会打扮了。” “杨璐教我化妆了,平时买衣服她也会指导我,教我怎么搭配好看。”庞倩小声说,“你怎么从来不给我发张照片呀,你不是有电脑么,怎么还不能上网?” 顾铭夕呵呵一笑:“我没相机,也没摄像头,出租屋里没拉网线。” “可是,顾铭夕,我都大半年没看到你了。” 他说:“你不是说暑假要来找我么,到时就见到了。” 2004年一月,李牧卖掉了旧房,拖家带口地住到了李涵的新家。两老住了李涵的主卧,李牧夫妻住了顾铭夕的房间,李世宇在客厅搭了一张钢丝床,而李涵和顾铭夕则依旧住在b大边上的简陋出租屋里。 李牧交新房房款时,李涵与他一同前去,交给了他八万块钱,让他好好过日子。李牧又向她开了口,说新房装修钱不够,想向姐姐借五万元。 李涵借给了他,让他打了一张借条。 这一年的春节,李涵一大家子人在她的新房吃年夜饭。她和李牧还有一个姐姐叫李纯,嫁去了z城边上的一个县,这一年也带着丈夫、女儿回来团圆。 顾铭夕的外公外婆看着儿女孙辈们齐聚一堂,很是开心,李涵看着自己装修得温馨雅致的新房,也是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只是,作为这间新房的主人,她和顾铭夕一天都没有住过这房子。甚至于,吃过了年夜饭,他们还要回出租屋去。 年三十的晚上很冷,街上的雪积得很厚,李涵和顾铭夕一起裹着厚外套走在路上。天上是盛放的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顾铭夕沉默地看着远方,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慢慢地往前走。 岁末年初,辞旧迎新,顾铭夕回忆起了刚刚过去的一年。 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再也不是e市一中操场看台上那个青涩的少年,身边也没有了那个爱笑爱闹的馋嘴女孩。他站在这个北方小城市的街头,呼吸着陌生的空气,被刀子一样的冷风刮着脸颊,散乱的头发都遮住了眼睛。 顾铭夕遥遥地望着东南方向,一千多公里外,他的女孩,在那里。 刚结束的期末考,顾铭夕没有再挂科,得益于考前的突击复习,每一门课,他都是低空飞过了及格线。 这时候的顾铭夕觉得生活很糟糕,但却也像水一般得平静。他想要培养起对计算机专业的兴趣,既然无法退学,那就好好地学吧,花了时间、精力和人民币,总不能真的日复一日地打发过去。 第64章 南北之遥,爱有天意(6) 开年以后,李牧的房子就要开始装修,到了暑假,他们就会搬走。谢天谢地,到时候顾铭夕就能和李涵一起搬离这出租屋了。 而且,暑假时,庞倩还会来到这里,想到他的女孩,顾铭夕就会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和李涵的坏运气总会慢慢过去,他也渐渐静下心来,准备振作起来发奋学习,可就在这个时候,噩运又一次降临。 五月初的一天,顾铭夕回到出租屋时,敲了门,里面居然没人应。他只得把双肩包弄到地上,用脚趾夹出钥匙打开了门。 “妈——”他朝着屋里喊了一声,没来由的心里有些发慌。 出租屋小得可怜,几乎可算一目了然,顾铭夕突然想起念初一那年,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看到李涵倒在血泊中的可怕情景。 顾铭夕飞快地冲向了卫生间,没人,又跑到了相邻的厨房,一眼就看到李涵俯卧在地上。 煤气灶上煮着一锅汤,水已经快烧干了,青菜早已发了黄,顾铭夕抬脚关了火,一下子就跪在了李涵身边,喊着她:“妈妈!妈妈!” 他低头俯身,用嘴去咬李涵背后的衣领,她整个人软软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妈妈!妈妈你醒醒!妈妈!”顾铭夕又喊了几声,李涵还是一动不动,他真的慌了,也不敢随便动母亲,冲到客厅找到手机就拨了120。 说地址的时候,顾铭夕的眼睛湿了,声音也抖得厉害,但是他努力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经过就地抢救,李涵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李牧也收到消息赶了过来。医院的急诊室里,医生向顾铭夕询问这些天李涵的身体状况,顾铭夕说李涵这几个月来一直觉得很疲劳,面色发黄,食欲减退,前几天她总是说肚子胀胀的有点痛,还发过低烧,吃了一颗退烧药睡了一夜就好了,母子两个都没有在意。 医生点点头:“我知道了,先去做个ct吧。” 急诊ct两小时后出了结果,医生面色凝重地把顾铭夕和李牧叫过去,告诉他们,初步诊断,李涵肝部有一个肿瘤,良性恶性不明,需要切片化验。目前看来恶性概率偏大,希望家属做好思想准备。依肿瘤大小,如果确认是恶性,就是肝癌中期。 这天晚上,顾铭夕和李牧通宵未眠地陪护在医院里,李涵一直都没有醒来。天亮后,李纯从邻县赶过来,她是女人,照顾李涵要比李牧细心许多。顾铭夕一直陪在母亲的病床边,脑子里空空的,总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真实。 癌症——他从没有将这两个字和母亲联系在一起过,李涵看起来很健康,她才四十六岁,打扮一下依旧是个端庄美丽的中年女人。 顾铭夕还曾经开玩笑地对她说,回了z城,如果她想找个男朋友,他并不会反对。 “就是得让我把把关,看对方是不是好人。”那时候,顾铭夕依偎在母亲身边与她一起照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李涵,当年需要仰望的母亲,现在个子只到他下巴了。他说,“妈妈,你还是很漂亮。” 当时,李涵的脸颊上浮起了两片红晕,揽着儿子的腰,说:“一把年纪了,还找什么男朋友,妈妈的心愿就是看你顺顺当当大学毕业,最好能再读个研,然后找一份好工作,娶一个好姑娘,以后生个小孩,妈妈帮你带。” 人人都说好人有好报,李涵绝对是一个好人,她善良温柔,大方得体,为人妻、为人女、为人母、为人姐,都好得没话说。以前在金属材料公司上班时,她的人缘就很不错,顾国祥有了外心,厂子里的人背地里都是帮李涵说话,那一阵子,顾国祥在厂里的风评跌到谷底,最后,李涵都能顾全大局,和平离婚,不知叫多少女人觉得恨铁不成钢,却叫男人们纷纷竖起大拇指,觉得有这样气魄的女人,最后的结局一定不会坏。 顾铭夕一直都觉得,李涵最后一定会幸福的,她能找到一个好伴侣,在这个小小的城市安稳到老。他从来都没想过,死亡,已经如影随形。 李涵在中午时清醒过来,看着病床边姐姐和弟弟凝重的面容,心里略微有了数。找了个机会,她和顾铭夕单独交谈了一番。她让儿子不要瞒她,告诉她,她得了什么病。 顾铭夕说:“妈,还在化验呢,要过两天才有结果。” “是癌症吗?”李涵问。 “不一定的。” 看着顾铭夕憔悴的脸庞,李涵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笑了一下,说:“放心,妈妈没有那么容易死的,妈妈死了,你怎么办呢?” 两天后,李涵的肿瘤切片结果出来了,是恶性。 李纯和李牧商量了一下,把李涵转到z城最好的医院去复诊,结果还是一样。 那些天,顾铭夕日日夜夜都陪在医院里,班长给他打电话时,他只是说,妈妈生病住院了,他没办法回去上课。 李纯知道了这个事,劝顾铭夕回校上课,在她眼里,顾铭夕还只是个孩子,大人生病,孩子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顾铭夕不肯走,最后是李涵将他劝回了学校,她说,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她不想看到他再有不及格。 顾铭夕开始学校、出租屋、医院三头跑,他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告诉了辅导员,辅导员安排了班里几个男生照顾他的日常生活,主要就是上厕所和食堂打饭。 下午下课后,顾铭夕第一时间就赶到医院,一直陪伴母亲到谢绝探视的时间,他才一个人回出租屋。 每天晚上,他都是独自一人住在出租屋里,顾铭夕自己洗衣服、晾衣服,自己烧水,偶尔还打扫下卫生。 一个人生活,难免会碰到一些困难,比如刚烧开的水壶很烫,顾铭夕只能坐在椅子上,高高地抬起双腿,用双脚提着水壶拉环把水倒进热水瓶里。有一次,他的脚趾被烫了一下,装满了滚水的水壶跌落下来,虽然顾铭夕反应快,第一时间跳了开去,还是被溅出的滚水烫伤了脚,起了好几个大水泡。 他没有把这些事说给任何人听,只是自己用针挑破了水泡,去药店买了烫伤药。 李涵的病情经过医生的诊断,大家讨论后,认为手术切除肿瘤是最好的方式。但是她目前的情况还不适宜手术,需要先做一期化疗。 当她的身体状况调整到一个比较好的程度时,化疗开始了。李涵对化疗的反应特别剧烈,什么都吃不下,成天觉得头晕、恶心、乏力,三天的用药结束,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的治疗费正在源源不断地付出。李涵的退休和医保关系在e市,她在z城看病需要先付全款,再回e市医保报销。她的银行卡在顾铭夕身上,李牧几乎天天催他去缴款,因为治疗费又不够了。 李纯给了顾铭夕一万块,李涵的一些老同学和亲戚来看她,都给了一些经济资助,少的一千,多的五千,陆陆续续也凑了两万。 李牧有点儿不好意思,干脆喊他老婆来全程照顾李涵,反正黄伶俐没工作,就当免费做护工。于是,顾铭夕去医院陪伴母亲时,时常能看到黄伶俐在吃探病的人送的水果、糕点和保健品,吃不完还带回家。看到顾铭夕她也不躲,说:“你妈妈没胃口,不吃就坏了。” 她问顾铭夕要钱,美其名曰给李涵煲鸡汤、煲鱼汤,可是最后,这些东西都进了她自己和李世宇的肚子里。 “你妈妈胃口不好,说吃不下。”她说。 看在黄伶俐贴身照顾李涵的份上,顾铭夕咬牙忍下。李涵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过一段时间去医院复查,看看能不能进行手术。 顾铭夕向李牧提出,能不能让李涵住回新房,出租屋的条件实在太差了,根本就不适合病人养病。李牧说可以啊,到时让李涵住到顾铭夕的房间,他一家三口和顾铭夕一起睡客厅。 他就是装傻,不愿意花钱出去租房,顾铭夕没法子和他闹僵,还是带着母亲回了出租房。 他觉得自己很窝囊,真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无能。那是他和妈妈的房子,有着舒适的床,是他们去家具市场一张一张躺过以后挑回来的。新房子窗明几净,窗外是公园,空气很清新。可是,他却没有办法让他重病的母亲去那里休养。只因为,在很多方面,他必须要靠李牧帮忙。 顾铭夕没有手臂,离开了学校,他才发现自己在外办事真的非常不方便,医院里的许多事都要靠李牧、李纯、黄伶俐来打理。甚至,李涵躺累了想起来坐一会儿,顾铭夕都没法子扶她。 回到出租屋,顾铭夕让李涵睡在他的床上,黄伶俐白天来照顾李涵,晚上则全是顾铭夕陪伴。 在这样的状态下,顾铭夕上课时实在难以专心,根本就看不进书,去机房上机时,他也都是对着电脑屏幕在发呆。 他的手机已经很久没有开机,偶然地开一次,竟收到了一百多条短信,其中大部分都是庞倩发来的。 顾铭夕身心俱疲,咬着笔给庞倩回短信:【庞庞,你暑假里不要过来了,我妈妈最近身体不好,我们大概要去外地看病。】 庞倩的电话很快就来了。 她问:“顾铭夕,阿姨生病了?” 他答:“嗯。” “什么病啊?” “小毛病,你不要担心。” “我可以过来看看阿姨的。” “不用了,真的,路那么远,你来了我也没时间招呼你,而且我们真的有可能去外地。”他耐心地说服她,“庞庞,我们会有机会见面的。” 庞倩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同意了,她想自己这时候过去的确会添乱,她又问:“顾铭夕,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不开机?” “我很少有空下来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忙,或者在路上。每一次手机响,我都没办法第一时间接听,看短信、回短信就更不要提了,手机一直在口袋里振动,会令我非常烦躁,所以我就干脆不带手机了,你能理解吗?” 他的语气很诚恳,庞倩噤了声,最后说:“能。” 顾铭夕叹气:“嗯,那就好。” 大一结束时的期末考试,顾铭夕又一次挂科三门,辅导员找他谈话时,他思索了一会儿,说:“老师,我想休学一年。” 暑假里,李纯陪着李涵和顾铭夕去了z城所在省份的省会s市,李涵住进了省里最好的医院,准备接受肝肿瘤切除手术。 李纯、李牧都要上班,李涵手术前后的半个月,黄伶俐到了s市照顾她。术后休养期间,她回了z城。 那一段时间,只有顾铭夕一个人陪在李涵身边。他们在医院边上租了一个小单套,李涵睡床,顾铭夕睡地上。很多年后,顾铭夕回想起那段时间,都会觉得像是一场梦。就是在那时,他学会了买菜切菜,做饭洗碗。 他背着双肩包去菜场,看中了什么菜,就让老板称一点,塑料袋一包,放进他背后的大包里。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绳子,下面吊着一个零钱包,顾铭夕让老板自己从里面掏钱、放找钱。没有人会去欺负他,对于这样的一个男孩子,绝大多数人都会给予一些帮助,卖虾的老板会多给他一些虾,卖菜的老板会多给他一把菜。 回到屋里,顾铭夕开始洗菜、切菜,就是用两只脚。 一开始用脚趾夹着菜刀切菜时,他根本就做不好,差点要切到左脚的脚趾头,不过做得多了,他慢慢地熟练起来,现在已经切得很像模像样。 炒菜并不难,难的是炒完以后端出来,这一点,顾铭夕一直没有想到办法,只能让李涵从床上起来帮助他。 术后一个月,李涵还要进行两期化疗,因此,他们一直没有回z城。从七月到九月,李纯、李牧和黄伶俐断断续续地轮流过来照顾李涵,顾铭夕整理发票时发现,已经用掉了二十五万。 母亲卡里的钱所剩无几,但是后续治疗、吃中药的开销是巨大的。顾铭夕觉得,自己要想办法了。 与李纯商量以后,他收拾了东西,背着双肩包独自一人登上了回e市的火车。一方面是帮李涵去进行医保报销,另一方面,他想去求顾国祥帮忙。 第65章 得而复失,散落天涯(1) 念中学的时候,顾铭夕是一个温和内敛的男孩子。他骨子里有一点小骄傲,即使没有双臂,做起事来都是从容不迫的。他很坦然地在人前用双脚做事,并不会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能够自己做的事,他都是尽量自己完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人帮忙。 本来就是啊,在学校里,能有多少事需要别人帮忙呢?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庞倩,上下学的路上有她持久的陪伴,顾铭夕很少有感觉到不方便。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当年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卧铺火车上,车厢狭小,洗手间逼仄,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顾铭夕干脆就不喝水。肚子饿了,他也不想麻烦别人帮忙泡面,就吃自己带的面包,喉咙里干得起火时,他才小小地喝两口水,缓和一下。 饶是如此,他还是需要上厕所,顾铭夕只能请男列车员帮忙。列车员陪着他去了车上的厕所,那么小的空间里,挤着两个人,顾铭夕满脸通红地在列车员的帮助下小便,完了以后,列车员洗了手,关心地问:“你一个人坐车?” “嗯。”他点头。 “怎么不找个人来陪你呢?” 顾铭夕笑笑:“我一个人可以的。” 列车员看着他干得起了皮的嘴唇,说:“小伙子,你别有顾虑,多喝点水吧,刚才我看你尿色很黄,这样子对身体不好,你要上厕所尽管来找我好了。” 顾铭夕低声应下:“谢谢你,大哥。” 列车开了二十个小时,顾铭夕整个晚上毫无睡意,清晨时分,他到达了e市火车站。 天才蒙蒙亮,气温有点低,顾铭夕穿得少,身子在寒风中被冻得微微发抖。他暂时没有地方去,就坐在了站前广场的长椅上。 他环视着这个广场,一年多前,他就是从这里离开的,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一年多后,他又一次回到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顾铭夕一直坐到了早上八点半,才去公用电话亭给顾国祥打电话,顾国祥已经知道了李涵的事,让顾铭夕在火车站等他,他开车过来。 顾国祥看到顾铭夕时,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过一年多没见,顾铭夕居然起了那么大的变化。 以前,他是个英俊的男孩子,个子高挑,肩膀宽阔,身材并不瘦弱。他有着白皙的皮肤和清澈的眼神,剪着碎碎的头发,唇边时常露着温和的笑。顾铭夕穿衣服挺考究,学校里的女生都说他很帅,如果他有双臂,一定是那种最受欢迎的男孩。 可是现在的顾铭夕,一个才二十岁的男孩,应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居然变得又黑又瘦,憔悴又邋遢。他以前很在乎的发型已经被推成了平头,脸颊消瘦,眼神黯淡深沉,两个漆黑的眼珠子凝视着顾国祥,令他头皮都发了麻。 顾铭夕身上是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在火车上睡了一夜,衣服皱巴巴的,还透着一股汗酸味,他底下居然穿着一条休闲五分裤,裸露着小腿,光脚穿着一双人字拖。 顾国祥心里一阵酸涩,这可是他的儿子啊,他曾经干净、帅气、几乎可算是养尊处优的亲生儿子啊! 顾铭夕喊了一声:“爸爸。” 他的声音嘶哑,出声后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顾国祥心中一惊,说:“上车喝水,我车上有矿泉水。” 然后,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夹克衫披到了顾铭夕身上,又拿起他的双肩包,说:“怎么穿得这么少?都快十月了,你怎么穿得像大夏天似的。” 顾铭夕说:“穿五分裤做事方便。” 顾国祥看看他短短的头发,问:“干吗把头发剪了?” “洗头方便。”顾铭夕笑笑,“我都想剃光头,但是妈妈不让。” “你妈妈……”顾国祥沉吟了一下,问,“她现在怎么样?” 顾铭夕跟着顾国祥上了车,顾国祥先喂他喝了半瓶水,然后让顾铭夕把李涵的病情和治疗过程说给他听。顾铭夕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说完以后,转头看自己的父亲,说:“爸爸,你能再给我点钱吗?妈妈的治疗费,可能会不够。” 顾国祥双手握着方向盘,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他带着顾铭夕回了金材新苑,停好车,他们走在小区里时,不时地碰到老邻居、老同事。 “铭夕!哎呀,铭夕回来了!”邱阿姨以前和李涵是一个部门的,现在退了休,在家带孙子,看到顾铭夕很是惊喜,一会儿后又疑惑了,“铭夕啊,你怎么瘦了那么多?还晒得那么黑,是不是在北方吃不惯?” 顾铭夕停下脚步,点点头:“嗯,是不太吃得惯。” 邱阿姨问:“你妈妈现在好不好?” “还行。” “你这是国庆节回来玩一趟吗?” 顾铭夕瞅瞅身边的父亲,点头:“是的。” “你有一个小妹妹了。”邱阿姨看着顾国祥的眼神一点儿也不友好,笑着说,“铭夕,你大学毕业赶紧结婚生个小孩,你的小孩就还能和他小姑姑一块儿念幼儿园呢!” 顾国祥脸黑了,退休了的邱阿姨才不怕他,哼着歌儿就走了。 顾铭夕有点尴尬,顾国祥咳嗽了一声,说:“走吧,上楼去看看妹妹。” 金材新苑的房子,顾铭夕只住过一年。 顾国祥开门进屋后,顾铭夕就发现,屋里的一切都变样了。 当初房子装修,有很多家具是李涵去选来的,这时候,这些东西都没了,客厅里那张素雅的淡色布艺沙发被换成了一张宫廷风格的华丽沙发,地上还铺着长毛地毯。原来的圆形原木餐桌,现在变成了一张白色的长方形西餐桌,客厅角落里甚至还做了一个小吧台。 顾铭夕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听到开门声,她穿着一条睡裙走了出来,蓬松的长发散在脑后,年轻的脸庞未施脂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大早上的你跑哪儿去了?” 看到顾铭夕后,她神色一变,视线从他空荡荡的袖子上转过,笑起来:“呦,这是铭夕吧?” 然后,她冲着那个朝北的房间喊:“侯姐,把小玥抱出来,她哥哥来看她了。” 顾铭夕这才发现,房子的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主卧边上的那个朝南小房间,被布置成了婴儿房,里面有一张粉红色的小床,四周满是玩具,还堆着数不清的奶粉和尿不湿。 顾铭夕曾经的那个房间,被改成了保姆房,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姆抱着小婴儿从房里出来,顾铭夕第一次看到顾梓玥,小家伙才九个多月大,有一头浓密的头发,胖墩墩的很是可爱。她的五官长得像顾国祥,怪不得他的父亲会那么喜欢她。 顾国祥给顾铭夕介绍:“这是爸爸现在的妻子方蕙,你可以叫她方阿姨。” 顾铭夕实在叫不出口,那女人看起来太年轻了,他动了动嘴唇,方蕙已经开了口:“别喊我阿姨,都把我叫老了,你可以叫我linda。” 顾铭夕默了一会儿,坐在餐桌边上,双脚打开了他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脚趾从里面夹出了一个小羊玩偶,抬脚放到桌上后,说:“第一次来看小玥,我给她买了个小玩具,她是属羊的,我就挑了个小羊。” 方蕙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冷冷一笑,说:“谢谢你啊,铭夕,不过呢,咱们家的人不迷信,从来都不信属羊的女孩命苦这种鬼话,小玥很健康,我和她爸爸都很喜欢她,她以后也一定会平安顺利的。” 顾铭夕愣住了,低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蕙站起来抱过了顾梓玥,看看梓玥的小脸蛋,又看看顾铭夕,皱着眉对顾铭夕说:“你爸爸还说小玥和你长得很像,我看看一点儿也不像嘛,侯姐,是不是?” 侯姐立刻说:“是,小玥皮肤比较白。” 顾国祥始终沉默,几个人在沙发边坐了下来,侯姐陪顾梓玥在爬爬垫上玩,小梓玥已经爬得很快了,嗖嗖嗖地就爬到了顾铭夕脚边,她坐在地上,抬头朝顾铭夕咧着嘴咿咿呀呀地笑,又伸出手指头去玩顾铭夕的脚趾,顾铭夕脚一缩,梓玥已经被方蕙抱走了。 “小傻瓜,哥哥脚脏的呀。”她把顾梓玥放在自己腿上,转头看着身边的顾铭夕,“铭夕,这趟过来打算待几天?” 顾铭夕缩着双脚,两只脚的脚趾头抵在一起,说:“我今晚就回去了。” “哦,不然我还要想怎么安排你的住宿呢。”方蕙一笑,“你这么大个小伙子,住在这里也不方便。啊,对了,你妈妈现在身体如何?” 顾铭夕简单地说了一下,方蕙摇头叹气:“肝癌很痛苦的,钱投下去再多也没用。”她一边逗着怀里的顾梓玥,一边说,“养小日日鲜,养老日日厌。我们小玥现在养起来可费钱了,但是这个钱就花得值得呀。铭夕,我给你算一笔账,小玥每个月奶粉就要一千八,尿不湿大概是七百,衣服五百,其他的辅食、零食、水果玩具、婴儿游泳,一千肯定要。侯姐的工资三千,还有去早教中心上课,一堂课就要两百块。等她再大一点,我们还要给她学钢琴,学画画,那可都是钱!你爸爸说好听点是个总工,其实也就是个拿死工资的,而且他再过十三年就退休了,十三年里至少要把小玥念大学的钱给攒出来,是吧?唉……铭夕,你妈妈的病我也很着急,但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吧,一会儿我给你两万,不用还了,你拿去给你妈妈买点保健品。” 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顾铭夕还有什么话说,他只是无言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顾国祥心虚地垂下了眼睛。 方蕙进屋去梳妆打扮了,重新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摩登辣妈。她真的给了顾铭夕两万块钱,然后推起婴儿车,叫上侯姐说要出去晒太阳。顾国祥说:“今天铭夕来吃饭,让侯姐留下来做饭吧。” 方蕙立刻说:“小玥每天这时候都要去公园晒太阳的!” 顾国祥:“那你自己推她去好了。” “到了公园她要抱的呀!” “你不会抱吗?” “我抱不动的,平时都是侯姐抱的。” “那午饭怎么办?” “你自己可以做啊,或者,叫外卖好了。”说完,方蕙已经和侯姐一起出门了。 顾铭夕说:“爸爸,我不用吃饭的,我下午还有事要办,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市区?” “今天下午?”顾国祥摇头,“抱歉,铭夕,我下午要去区里开个会,比较重要的。” 顾铭夕想了想,说,“那我自己去好了。”他顿了一下,说,“爸爸,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顾国祥看了他一会儿,说:“走,爸爸送你。” 他开着车把顾铭夕带到了一间银行,拿出李涵的银行卡,他去柜台往里转了五万块钱。坐回车上,顾国祥把卡还给顾铭夕:“爸爸先给你五万,如果你妈妈真的还需要钱,你给我打电话,我再给你打一点过去。” 顾铭夕点点头:“谢谢爸爸。” “方蕙说话不好听,但是有些事,也是事实。”顾国祥推一下鼻梁上的镜架,“养一个小孩很费钱,吃的穿的用的,一点都不能马虎,一个月开销基本要一万,方蕙又没有工作,我去年,给你妈妈六十五万,积蓄也不多了。” 顾铭夕又点头:“我知道的,爸爸。” “你几点的火车回去?” “今天晚上七点。” “爸爸晚上开完会陪你去外面吃个饭,再送你去火车站吧。” 顾铭夕想了想,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顾国祥开车把顾铭夕送到了市里,就回去了。顾铭夕背着包站在大街上,思考许久后,他去路边给庞水生打了电话。 庞水生匆匆忙忙地从公司里赶出来,看到顾铭夕后,大力地拥抱了他:“臭小子!怎么晒得那么黑!” 他们一起在路边小店吃了顿午餐,下午时,庞水生陪着顾铭夕去办理李涵的医保报销手续。顾铭夕把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办理得比较顺利。 事情办完后,庞水生邀请顾铭夕去家里吃晚饭,顾铭夕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 他又一次回到金材大院,相比起那个豪华却陌生的金材新苑,大院才是顾铭夕魂牵梦萦的地方。 熟悉的花坛,熟悉的大槐树,熟悉的自行车棚……他和庞倩的车依旧停在那里,两辆车锁在一起,都已经落满了尘。 传达室的曾老头在门口喝小酒,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看到顾铭夕就咧着一口没牙的嘴笑了:“铭夕回来啦!你家胖胖在上海呢!” 金爱华还没有下班回家,庞水生拉着顾铭夕在桌边聊天,他问到了李涵的病情,顾铭夕简单地作了答。庞水生问顾铭夕抄下了李涵的卡号,说过两天给卡里打两万块钱,让顾铭夕不要告诉金爱华。 顾铭夕着急地说不用,庞水生按着他的肩膀说:“你以前那么照顾倩倩,叔叔一直没有谢过你。换到十年前,叔叔哪里能想到,庞倩这个笨丫头,能考上一所重点大学,还是念的热门专业。” 顾铭夕低着头:“叔叔,是庞倩一直在帮助我才对。” 庞水生点起一支烟,问:“你这趟回来,和倩倩说过没有?要不要我给她打个电话?你暑假里是不是没和她联系?小丫头整个夏天都板着个脸,老是和我说,她要和你绝交。” 顾铭夕失笑:“我的确有好几个月没和她联系了,这趟回来,我连手机都没带。” “铭夕……”庞水生看着顾铭夕的样子,心疼得要命,他是看着这个男孩长大成人的,以前他从来没觉得顾铭夕有多苦,大概因为他家境优越,衣食无忧,学习又优秀。可现在,庞水生看到顾铭夕微微低下的头颅,毫无光彩的眼睛,还有那消瘦的肩膀下两截空荡荡的衣袖,他是真的从这个年轻的男孩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无助、无力和无奈。 庞水生问起顾铭夕接下来的打算,顾铭夕说他是晚上的火车票回z城,庞水生拍拍他的肩,说一会儿送他去车站。 庞水生去做饭时,顾铭夕走进了庞倩的房间。她的房间略微地有了些变化,书架上那些高中题库都没有了,换成了一些经济类的书籍,还有一些畅销小说。 因为她不在家,她的写字台被金爱华收拾得很干净,台面上摆着一个版画相框,里面是庞倩拍的艺术照。 墙上还挂着一张更大的照片,照片里的庞倩有着一头褐色披肩长发,穿着一条蓝绿色的抹胸长裙,脚上还蹬着高跟鞋。她化着漂亮的妆,拈着一朵白玫瑰站在夕阳下。 第66章 得而复失,散落天涯(2) 金色的光在她肩头流转,因为ps,她的皮肤格外得白皙柔嫩,脸上的笑容甜美灿烂。顾铭夕站在她的房间中央,仰着脑袋看着墙上的女孩,那是他的庞庞,她已经十九岁了,那么活泼,那么美丽,他想象她走在学校的林荫小径上,怀里抱着书,默念着英语,偶尔抬起头来,脸上流露出一抹恬淡又满足的神情。 她在那个繁华的城市过得很好,而他的生活,似乎已经与她背道而驰。 傍晚五点半,庞水生送顾铭夕去火车站。 走到金材大院楼下时,庞水生回头指着那四幢房子说:“这里大概要拆了。” 顾铭夕一愣,问:“为什么?” “边上会造一个大型商业中心,喏,就是那里。”庞水生指着不远处的工地,那是金材公司的原址,说,“这里的房价涨得飞快,地呢,是金材公司的,好像被一个房产开发商看上了,这段时间正在谈判呢。对我们来说拆了也好,房子都二十多年了,到时候就狠狠心买一套大房子住。” 顾铭夕回头看着落日余晖中的金材大院,四幢六层楼的小房子安静地矗立在那里。还有那花坛、自行车棚、传达室……501和502也要没有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和庞倩,真的要错开彼此了? 庞水生把顾铭夕送到火车站后,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顾铭夕在候车室坐了半个小时,心里突然下了个决定。 他去服务台请志愿者帮忙,帮他退掉了回z城的车票,另买了一张从e市到上海的火车票。 火车再过十五分钟就要开动了,顾铭夕背着包,嘴里咬着票,一路狂奔进站,终于在最后一分钟大汗淋漓地上了车。 晚上十点,顾铭夕风尘仆仆地站在了庞倩的寝室楼下,他请宿管阿姨帮忙打电话到庞倩寝室,结果,庞倩不在。 她的室友说,她去看校际篮球赛了。 顾铭夕赶得很急,一直在重重地喘气,他站在寝室楼边,来往的女生但凡注意到他,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接着就窃窃私语起来,议论着这个男孩居然没有双臂。 顾铭夕走到了墙边,把包弄到了地上,背脊贴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得有些快,眼睛一直盯着来路,他静静地等待着,等着那女孩回来。 上一次离开,他甚至都没和她见面,这一次,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地和她道个别,微笑着对她说,庞庞,再见。 从篮球馆出来以后,盛峰朝着杨璐使了个眼色,杨璐立刻心领神会,拖着另一个男生说要去吃夜宵,一溜烟儿地跑了。 四人行一下子变成了二人行,庞倩专心走路,盛峰负着手走在她身边,说:“刚才的球赛挺精彩的啊。” “啊?是吗?”庞倩很老实地说,“其实我看不太懂篮球,我就是去凑个数的。” “那足球呢?” “也不太喜欢,看不懂。”庞倩笑笑,“我喜欢乒乓球。” “我知道,我看你打过,打得挺好。”盛峰抬腕看表,“还有点时间,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奶茶?我请客。” 庞倩连连摇头:“不要了,明天上课要用的作业我还没弄完。” “哦。”盛峰微笑,“那我送你到寝室楼下吧。” 再过两天就是国庆长假了,走到庞倩的寝室楼下,盛峰问她:“长假你回家吗?” “回的。” “票买了吗?” “还没有,我是想明天去火车站现买,回e市的票不紧张。” 盛峰说:“我也没买,要不,明天晚上一起走?” 庞倩看了他一会儿,说:“行吧,到时候电话联系。” 夜已经深了,女生寝室楼下人并不多,光线暗暗的。有些女生带着书本从自修室、图书馆回来,还有些小情侣正抱在一起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盛峰看着那些胶着的情侣,面色有些红,在庞倩面前站定,问:“国庆节有没有什么安排?要是没有,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e市周边新出了几个景点,好像挺不错的。” 庞倩挠挠头发:“不用了,就那么几天,我想多陪陪我爸妈,还要去看看外公外婆,爷爷奶奶。” “暑假不是才陪了两个月么?” 庞倩答不上来了。盛峰已经追了她一年,内线杨璐和外线汪松都告诉盛峰,庞倩心里有一个人,那个男生在外地,但是盛峰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尤其是最近的半年,连杨璐都说,庞倩已经很久没躲被窝里打电话了,平时,也没和人发短信、qq聊天,更没有视频,总之,完全不像是个有男朋友的人。 杨璐问过庞倩,不是说暑假要去外地和男朋友见面么,怎么又没去了呢?庞倩一张脸就变得臭臭的。 盛峰觉得,庞倩和那男生不是在濒临分手的边缘,就是已经分了,不管怎样,现在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机会。 寝室楼前的风有点凉,盛峰拉了拉庞倩衣服后面的帽子,突然开玩笑般地将帽子戴在了她头上,帽沿遮住了庞倩的眼睛,她叫起来:“你干吗呀!” “小心别感冒。”盛峰笑嘻嘻地说着,还拍了拍她的脑袋,“螃蟹,你什么时候能不背着壳儿对我?” “你见过没壳的螃蟹吗?”庞倩拉下了帽子瞪他,还后退了一步。这时,有两个女生晚自修回来,走过庞倩身边时,其中一个女生说:“咦?那个男生,是不是没有手的?” 好像有一道闪电劈过了庞倩的脑袋,惊雷在她耳边炸起,一颗心突然就猛跳了起来。她“倏”地回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墙边的人。 路灯昏黄的灯光幽幽地照着他,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一线。 从头到尾,他并没有躲过,就一直靠在那里,看着他的女孩和另一个男孩一路走来,说说笑笑。那个男孩看着挺斯文的样子,还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他的眼神灼热,足以透露他的心意。 顾铭夕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喊她,索性就一直没有吭声,直到庞倩回过头来,瞪大眼睛望向了他。 顾铭夕惊讶于庞倩的变化,她染了头发,剪了很时尚的斜刘海,脸上化着淡妆,身上穿一件宽松的紫色带帽运动卫衣,底下是黑色铅笔裤,光着脚穿着一双板鞋。 他本来以为艺术照上的庞倩变得美丽是因为图片处理,可是看到她本人,顾铭夕才知道,他的庞庞,真的已经蜕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 他的背脊离开了墙壁,往前走了两步,很努力地向着她笑了一下,说:“嗨,庞庞。” 庞倩的眼睛早就红了,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夺眶而出,她向着他飞奔而来,在寝室楼下男生女生们惊讶的视线里,她张开双臂,一头就扑到了顾铭夕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 “顾铭夕——” 她的力道是那么得大,冲击得顾铭夕差点要站不稳,他晃了晃身子,她已经在他胸前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委屈,仿佛时间、空间隔开的并不是距离,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隔阂,有的,只是深厚的思念。 顾铭夕定定地站在那里,心中动容,他能感受到庞倩浓烈的感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忍不住就低下了头,用自己的脸颊去磨蹭她头顶的发,庞倩突然抬起头来看他,一脸的眼泪鼻涕,妆都弄花了,她吸吸鼻子,说:“咿——顾铭夕,你好臭啊!” 顾铭夕的脸瞬间就红了,他坐了一夜火车,已经两天两夜没洗澡了,胡子没刮,连脸都没好好洗过,身上肯定混着汗臭味。他挣了挣身子,小声说:“你松开,我身上脏。” “我不要!”庞倩又把脸埋在了他胸前,还把手臂收得更紧,“顾铭夕,我想死你了!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的!我给你发多少短信打多少电话你知道吗?你干吗不开机啊!你送我一个手机你自己不开机你什么意思啊!呜呜呜呜……” 盛峰在边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庞倩,他认识她一年了,说实话,庞倩是个挺外向爽朗的女孩,但盛峰还真是头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控。她就像个八爪章鱼似的抱着那个男孩,盛峰仔细地看,还真是个没有手臂的男孩,他有点难以承受这个事实,忍不住就开口喊她:“螃蟹。” 庞倩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记起自己是在寝室楼下,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四周,发现大家果然都在看她。她抹掉眼泪,看到盛峰已经走到身边,庞倩指指顾铭夕,说:“这是顾铭夕,是……是……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又指指盛峰,对顾铭夕说:“这是盛峰,是我同班同学。” 她的眼里有难抑的光彩,脸上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生动,盛峰能体会到庞倩极度欣喜的心情,他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见庞倩和顾铭夕老友重逢,他笑着寒暄几句,又说了句“明天见”就离开了。 他一走,庞倩就真的完全放开了,拽着顾铭夕的衣角,仰头看着他,她都一年多没见到他了,连张照片都没见着,此时见到,庞倩也和庞水生、顾国祥一样,被顾铭夕黑黑瘦瘦、邋里邋遢的形象惊到了。 “你去挖煤了?!”庞倩甚至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手指抚过他冒着胡茬的下巴,指尖在那个小小的疤痕上流连,“这就是上次摔跤留下的疤吗?” 顾铭夕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庞倩眉头一皱,声音又高了起来:“顾铭夕!你怎么瘦那么多啊!你不吃饭的吗?还晒得那么黑!头发干吗剪掉了?一点都不好看!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回来过国庆节吗?要回e市?”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眼睛根本就不舍得离开他的脸,她又哭了起来:“我还以为我找不到你了,我甚至想说服我爸,国庆节去z城,去你学校找你呢。” 顾铭夕笑了:“你别哭了,我刚去e市办事,回z城顺路经过上海,就想着来看看你。” “你几时回z城?”庞倩一下子就止住了哭,瞪大眼睛问。 “明天……” 她不假思索地叫起来:“把票退掉!” “啊?” “在上海待几天嘛,顾铭夕,我求求你,你不要那么快走。”庞倩拉着他的衣摆,不停地摇晃,“后天就放假了,我有时间的,我不回家了,陪你在上海玩一下,我们学校有招待所,房间很好的,你要是觉得一个人住不方便,我可以陪你一起住……” “庞庞。”他打断她天马行空的念头,“我晚上睡鲨鱼哥那里,刚才已经和他联系过了。” “你明天不要走……”庞倩的声音哽咽了,双手揪着他的衣领,“顾铭夕你不要走,再多留两天嘛,两天就好了。” 他见不得她这样哭泣,终于妥协了:“好了好了,我明天不走,你不要哭了。” 庞倩一下子就破涕为笑,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她送他去门口打车,走在路上,她的手一直拉着他的t恤下摆。 “你干吗一直拉我衣服啊?”顾铭夕问。 “我喜欢!”庞倩噘着嘴,在他身边晃啊晃,“谁叫你老是闹失踪,我根本就不敢放开你了。我怕我一放手,你就‘砰’一下,像阵烟似的消失了。” 顾铭夕抿着嘴轻轻地笑起来,庞倩问:“顾铭夕,你妈妈现在病好了吗?” 说到母亲的病,顾铭夕的心情又沉重了,但是他不想让庞倩担心,只是简单地说:“好很多了。” 庞倩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再问。他们已经走到了校门口,庞倩说:“顾铭夕,明天早上八点半,咱们在这儿会和,好么?” “要去哪儿吗?”顾铭夕问,“你不用上课?” “我明天上午没课,我带你到处走走。”庞倩说,“你答应我,八点半,校门口等,不见不散。” 她逼视着他,顾铭夕终于点头:“我答应你。” “你要是不来,我出门就被车撞!”她咬着牙说。 “庞庞!”顾铭夕皱眉看她,“不要胡说。” “我只是要你知道,你必须得来。”庞倩死死地捏着他的衣服下摆,低着头说,“顾铭夕,你必须得来。” 他深深地看着她,最后重重点头:“我一定来。” 顾铭夕打车去了鲨鱼家,鲨鱼在浦东开了一家烧烤店,生意不错,他还交了个女朋友,叫小乐,两个人同居着。 之前一年,顾铭夕一直和鲨鱼保持着联系,这天晚上,久未见面的两人一起喝了十几瓶啤酒,最后席地睡在客厅地上。 清晨六点,寒冷的地板冻得顾铭夕睁开了眼睛,他坐起来,感觉自己头皮发痒,低下头,闻到身上酸臭的味道,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洗澡了。 他都被自己前所未有的邋遢逗笑了,看看身边睡得四仰八叉、呼声大作的鲨鱼,顾铭夕站起了身,脚趾从背包里夹出换洗衣服,把衣服搭在肩上,嘴里咬着那支“不求人”就去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年轻男人眼皮浮肿,头发油腻,下巴上是一片青色的胡茬,一件白色t恤已经穿了好几个日夜,皱得像老咸菜一样了。 顾铭夕对着镜子做了个深呼吸,坐在马桶盖上,弯着腰、脚趾夹着衣领脱掉了上衣。他俯身在盥洗台前用脚刷牙、洗脸、刮胡子,又进了淋浴间仔仔细细地为自己洗澡洗头。最后,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裤,天蓝色的短袖衬衫,米色长裤,他又一次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一丝神清气爽的感觉。 小乐已经把鲨鱼弄醒了,正在厨房给两个男人做早餐。鲨鱼赤着上身,穿着个大裤衩跑到卫生间门口,看到顾铭夕就乐了:“呦,挺帅的哈。” 他抓了点啫喱膏抹在顾铭夕的头发上:“你今天要和小螃蟹约会呀?” 顾铭夕脸红了,鲨鱼帮他抓了抓头发,又帮他把衬衫整得服帖一些,说:“小孩,你今天先不要去想你妈妈的病,这么久没见小螃蟹,好好和她玩一玩吧,开心一点,知不知道?” 他大力地拍拍顾铭夕的背,又塞了好几张百元钞票到他裤子口袋里:“你来上海,哥应该做东请你去玩,但是不能打扰你和螃蟹约会啊,所以,你们今天的活动哥来买单,你别省钱,螃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你尽管陪着她去。” 顾铭夕愣了一会儿,并没有推辞,说:“谢谢你,鲨鱼哥。” 看着时间差不多,鲨鱼开车将他送到了国定路上的财大正门口。 早上八点二十分,财大门口车辆密集,路人们形色匆匆,庞倩走出校门,心情忐忑地四下张望,突然,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庞庞。” 她猛地回头,就看到了顾铭夕微笑的脸庞。 第67章 得而复失,散落天涯(3) 庞倩欢快地跑到他面前,她扎着一把马尾,脸上素面朝天,穿着一件简单的粉色t恤,底下是牛仔长裤和白色球鞋。她身上斜挎着一个小皮包,摊开双手给顾铭夕看:“你瞧,我没带手机,今天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了。” 顾铭夕说:“你下午不是有课?” “我是乖学生,几乎不逃课,但偶尔逃一下不会有关系。”她笑嘻嘻地吐吐舌头,“我让杨璐帮我请假了,不会有事的。” 见顾铭夕神色有些异样,庞倩说:“你别这副样子啊,我晓得你一定不逃课,但是你总该知道,大学生偶尔逃下课真的没什么的。” 顾铭夕勉强地笑了一下:“嗯,我知道。” 他没有把自己休学的事告诉顾国祥和庞水生,这时候也不打算告诉庞倩,他只是告诉了鲨鱼,鲨鱼表示理解。 对于自己的未来,这时候的顾铭夕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无暇顾及。他更担心母亲的病,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医生说李涵还有的救,只要有一线希望,顾铭夕就不会放弃。 他问庞倩:“庞庞,你想去哪里玩?” 庞倩撇着嘴说:“怎么搞得好像你是东道主一样啊,明明现在是在我的地盘!应该我问你才对啊,顾铭夕,你想去哪里玩?” 他忍不住笑了:“上海的景点,我大部分都去过了啊。” 庞倩说:“可是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比如东方明珠。” 顾铭夕很惊讶:“你到上海一年多了,都没去登东方明珠吗?” “我是想和你一起去的。”庞倩小声说,“初中时和你来上海玩,你就说要陪我去登东方明珠,后来又没有去成。我到上海来以后,班里同学一起约着去登塔,我都没有去。” 顾铭夕看着她孩子般的表情,说:“那,我们今天就去登东方明珠吧。” 几年前和庞倩来上海看漫展,顾铭夕提前在家里买了一份上海地图,仔细地研究了几条他们要走的路。而现在,他再也不用为这个担心了,庞倩俨然成了一个上海通,带着他坐了几站公交车,到了最近的地铁3号线江湾镇站。 一路上,庞倩叽叽喳喳地对顾铭夕说着话,还为他表演上海方言,“阿拉上海宁”、“吾同侬一道起白相”、“今朝天气交贯好”、“侬想哪能啊”……看到顾铭夕哭笑不得,庞倩自己也掩着嘴笑个不停。 “都是杨璐教我的,她说我将来要是留在上海工作,学会上海话会比较好。” 顾铭夕有点惊讶:“你毕业后不回e市吗?” 庞倩笑着说:“要回的,我爸妈才不会同意我留在上海呢。但是,我有想过在上海先工作两年,我这个专业,在北上广比较容易找工作,回e市的话,我怕起点会不高,如果先在上海工作两年,回去跳槽也能增加资本。” 庞倩和顾铭夕在站台等车,三号线是轻轨,站台在地面二层,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外面浅蓝色的天空。庞倩的眼睛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问身边的人:“顾铭夕,你本科毕业是打算工作?还是读研?如果工作,会在哪个城市?如果读研,是留在b大,还是会出来?” 这是个顾铭夕难以回答的问题,庞倩问得很细,他连敷衍都困难,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大概会读研,至于去哪个学校,现在还不好说。” “我也想读研,但是我认得的一个师姐跟我说,如果可以,最好先工作两年,然后根据自己在工作中发现的不足,以及希望自己从事的工作方向来选择读研的专业,这样要比本科毕业直接读研来得有用。她自己就是工作以后才回来读研的,居然还计划出国读博,太牛逼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发现顾铭夕神情呆呆的,庞倩往他身上一靠,手搭上了他的肩,说:“你干吗呀?是觉得我说的很无聊吗?我们同学平时聊天也会说到的,毕竟现在都大二了,我……”她突然红了脸,小声说,“我也有想过,不知道你将来会在哪个城市,其实,我真的特别想你到上海来读研。” 顾铭夕低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轻轨上,人并不少,庞倩和顾铭夕站在角落里,车厢微微地摇晃着,顾铭夕的背脊贴着车厢壁,庞倩则站在他面前,轻轻地环着他的腰。 只要是看到他们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对情侣,他们的样子是那么亲密,庞倩悄悄地把脑袋搁在了顾铭夕的胸前,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说:“顾铭夕,今天你不臭了,香香的,真好闻。” 他默默地笑了,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 他们转了地铁2号线,到陆家嘴下了车,庞倩和顾铭夕一起登上了东方明珠。 蓝天白云下,高大的电视塔气势还是挺恢弘的,顾铭夕小学时和父母一起登过塔,到现在已经过了快十年,庞倩是第一次登塔,上到第二个球体时,她趴在玻璃幕墙上对着下面小如蚂蚁的车辆、行人大呼小叫,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 周围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静静流淌的黄浦江上,船只来来往往,顾铭夕站在庞倩身边,玻璃窗外是大上海的繁华风光,但在他的眼里,却及不上身边人的一颦一笑。 指着边上的金茂大厦,庞倩对顾铭夕说:“我以后要去那儿上班!” 顾铭夕:“啊……” 她又指着边上另几座大厦:“去那儿也行,那个也不错!啊那个不好看!谁设计的呀丑死了!”她扭头看他,神采飞扬,“顾铭夕,陆家嘴是上海的金融中心,上海又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我的理想就是以后在这儿上班!挣大钱!买大房子!” 说完以后,她自己先呵呵呵地乐起来:“顾铭夕,到时候我发财了,你尽管来投靠我!我来养你!” 顾铭夕眨眨眼睛,问:“你还记得你十年前的理想么?” “十年前?我九岁的时候?”庞倩哪里还记得,摇头说,“不记得啦,我有对你说过吗?” “嗯,你去路边摊买东西吃,对我说,你只有五毛钱,买不起一块钱一串的炸里脊,只能买炸米糕。”顾铭夕很认真地回忆着,“然后,你说,你的理想就是将来能有很多很多钱,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炸里脊,不光自己吃,还要请我吃。” 庞倩傻眼了:“啊……” 顾铭夕笑得开怀,连着肩膀都抖了起来,眼睛弯弯地问:“你现在还想吃炸里脊吗?” 庞倩拍着他:“讨厌!” “庞庞。”他突然温柔地说,“谢谢你。” 庞倩很惊讶:“啊?谢我什么?” 他说:“谢谢你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立下理想时,都不忘捎上我。” 从明珠塔下来,时间还早,顾铭夕和庞倩去边上的海洋水族馆玩了一圈,庞倩买了两个钥匙扣纪念品,红色的卡通螃蟹,很是有趣。 他们在陆家嘴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饭,顾铭夕尿急,庞倩镇定自若地陪着他去卫生间,帮他解决。 这是她第二次帮他尿尿,不知为何竟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和难为情,她尽量不低头去看,只靠双手摸索。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那里,没有任何布料的阻隔,她贴在他身边,手指扶着他的小麻雀,听着哗哗的水声倾泻。 庞倩的心情很是平静,抬头看顾铭夕,他却是一脸的凌乱,接触到她的目光,轻轻地转开了头去,脸颊上绯红一片,庞倩的脸终于也烧了起来。 吃饭时,庞倩问顾铭夕:“你有一回,是不是和你爸爸妈妈到上海来配假肢?” “啊?嗯……”他们点了两盘印尼炒饭,顾铭夕右脚夹着勺子慢慢地吃着,“就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到上海来定做的。” 庞倩问:“那假肢呢?” “不是你说很恶心么,就再也没用过了。”顾铭夕笑笑,“搬家的时候我也没见着,估计是丢了吧。这东西也要根据我的身体发育不停地定做的,那副假肢早就不合我身了。你别说,它还很贵呢。” 庞倩犹豫了一会儿,说:“顾铭夕,现在都过了十年了,科技都发展很多了,市面上有没有更先进的假肢呀?” “有的吧,国外一直都在研发啊。”顾铭夕漫不经心地说着。 庞倩瞪大眼睛:“那你有没有想过,去配一副能做事的假肢啊?” 顾铭夕抬起头来看她,说:“庞庞,我不打算配假肢了,我这么和你说吧,假肢能做的,我用脚一定能做。假肢不能做的,我大概也能用脚做,而我做不到的,假肢一样也做不到。” 庞倩失望地低下了头,闷闷地吃饭。 顾铭夕笑着说:“你别这样嘛,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庞倩抬头瞅他一眼,不开心地噘起了嘴。 下午,他们在滨江大道上晒太阳。天蓝云白,连着空气都变得清新,在亲水平台旁的坡地上,优美的绿化隔开了大都市的喧嚣。庞倩和顾铭夕凭栏临江,眺望着浦西外滩典雅的建筑,还有黄浦江中穿梭不停的船只,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共同享受着这安逸、憩静的感觉。 初秋的风阵阵拂过,庞倩心底感到了深切的满足。她悄悄地看着身边人的侧脸,他虽然瘦了,黑了,但是他的脸部线条却透出了一份坚毅,连着眼神里都有一种不易撼动的力量存在。在庞倩的眼里,他似乎要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 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慢慢地靠近顾铭夕身边,伸出手指,牵住了他空瘪的袖子。 她将之理解为牵手,心里有着小小的喜悦,庞倩又一次偷眼看他,却见他低下了头,神情里透着一股落寞。 庞倩一直都没有和顾铭夕说过那方面的话题,但是她觉得,她表现得已经够明显了。庞倩再怎么外向,好歹也是个女孩,她希望由顾铭夕来挑破他俩的关系。 另一方面,庞倩对于杨璐的话也有些介意,她和顾铭夕的确在异地,平时,他的表现又糟糕到极点。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带手机,庞倩根本就联系不到他。庞倩知道顾铭夕对她有感情,正如她对他也有感情,但是这时候她实在无法确定,顾铭夕对她的这份“喜欢”,究竟是哪一种“喜欢”。 如果他足够喜欢她,不应该是见缝插针地与她联系着么?短信、电话、qq、电邮、视频……现在的社会即时通讯那样发达,他怎么能连着几个月都没有丁点儿消息呢? 要不是庞倩太了解顾铭夕,不会因此而和他发脾气,换做其他女孩,有哪一个能受得了一个男孩这样的怠慢。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庞倩好多次问过顾铭夕,毕业后的打算,但是他至今也没给过她一个确定的回答。 庞倩是不可能去z城的,她一个学金融的女孩,去了那么个小城市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想,如果顾铭夕能明确地说他会考研到上海来,那么,她就有信心坚持下去。将来,不管是在上海,还是回e市,亦或是去北京,去广州,她都可以和他在一起。 庞倩咬了咬嘴唇,手指摇了摇顾铭夕的衣袖,他转头看她,漆黑的眼眸直探她心底,庞倩说:“明年过年,你是在z城吗?” “嗯。”顾铭夕点头。 “我能来找你玩吗?寒假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问。 顾铭夕条件反射般地说:“冬天z城很冷的,你还是不要来了。” 庞倩说:“我就是没见过北方的雪,才想要冬天去的。” “真的,你会待不惯的,很冷,吃也吃不惯。”顾铭夕说,“或者,等到后年,你再来。” “那明年的暑假呢?”庞倩仰着脸,注视着他,“明年暑假我能来吗?我爸爸都答应的,我早就和他说过了。” 她问得咄咄逼人,顾铭夕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说:“到时候再说,好么?” “顾铭夕……”庞倩低下头,“你别这样子,我和你,我们……总之,你不用想太多,不用担心什么的。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考研到上海来,真的,只要你来上海读研,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留在上海陪你。” 顾铭夕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突然说:“昨天晚上,那个盛峰,他在追你吗?” “呃?”庞倩嘴一咧,“他……他是在追我,怎么了?我又不喜欢他。” “其实,庞庞……”顾铭夕脑子一热,说,“你可以尝试着接受一下啊,读大学不谈恋爱,多无聊啊。” 庞倩脑子里“轰”的一下,脸色骤变,默了一会儿后,说:“顾铭夕,我们回去吧。” 才是下午,回浦西的地铁上,庞倩靠在顾铭夕的肩头睡着了,顾铭夕僵硬地坐着,一颗心沉甸甸的。 这是很愉快的一天,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尽兴地在外面游玩过了,可是,他颓丧地发现,有一些话题,他很难和庞倩聊下去。 她的生活如他想象的一样美好,高中时学习还磕磕绊绊的庞倩,现在延续下了高考前的学习态度和习惯,她的功课还不错,人际关系也很好,课余生活更是丰富多彩。庞倩告诉顾铭夕,她加入了学校的乒乓球队,就是她这样子的半吊子选手,居然还在上海市的高校乒赛中打进了第三轮。 她的同学们时常在讨论未来的发展,是要读研,还是出国,庞倩对出国不敢想,就算她能申请到奖学金,她的家庭也难以负担高昂的生活费。庞倩已经好多次和顾铭夕说到读研,仿佛读研对她来说,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她怎么可能知道,身边的这个男孩子,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校园,甚至于,他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 出地铁站的时候,顾铭夕看到了一间电影院,突然说:“庞庞,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 庞倩说:“哦,好啊,现在在放《哈利波特3》,我一直都想看的。” 顾铭夕:“……” “你看过《哈利波特》1和2么?” 他摇头。 “原著呢?” 他又摇头,庞倩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那我们去看成龙的《新警察故事》吧。” 买票的时候,售票小姐说只有最前面两排的票和最后排的情侣座了,庞倩淡淡地说:“那就情侣座吧,前面两排脖子会疼死。” 拿着票,她又去买饮料和爆米花,顾铭夕见她的神情一直是黯淡的,心思也越发沉了下来。 庞倩头一次坐情侣座看电影,与顾铭夕一起挨着坐下来时,她还是有些好奇的。 “这位子还挺舒服的。”她笑一下,把可乐递到顾铭夕面前,他乖乖地吸了一口,她又抓了几颗爆米花喂给他吃。 第68章 得而复失,散落天涯(4) 电影开始以后,影厅里的光线就暗了下来,电影的音响效果很好,砰砰地冲击着人们的耳膜和心脏。 顾铭夕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在这黑漆漆的影厅里,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防线,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贪婪地感受着身边女孩熟悉的气息。她在吃爆米花,还不忘把手伸到他嘴边喂他吃,她偶尔还吸一口可乐,咕嘟咕嘟的声音…… 顾铭夕完全不知道电影里在演什么,他只是悄悄地动了动身子,与她贴得更紧。感谢设计这情侣座的人,他闭着眼睛,轻轻地嗅着她发上的清香,心中这样想。 庞倩不会知道,这是顾铭夕给自己最后的放纵机会,他放纵自己与她亲近,忘记身后那些叫人烦恼的事:母亲的绝症、高昂的医疗费、糟糕的学业、萧瑟的小城市、不讲理的亲戚、住不回的房子、中年得女的父亲和他年轻的再婚妻子…… 暂时地离开z城,离开了那些人和事,顾铭夕承认自己轻松了一些,但是,他的肩上还扛着责任,外面的世界再是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他也必须要回去,回到他的母亲身边。 人在某些时候,必须要学会放弃,学会妥协。顾铭夕面对着自己叵测的未来,他想,他是不是应该放弃他的小螃蟹。 电影已经演了四十分钟,剧情开始进入高潮,庞倩似乎看得很入迷,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又拈了两颗爆米花凑到顾铭夕的嘴边。 光线很暗,她并没有转头,但是一瞬间,她完全地愣住了。 她的右手食指指背擦碰在顾铭夕的嘴边,那是脸颊的位置,指上神经何其敏感,只一瞬间,她就感受到了他嘴边的那一点点湿意。 庞倩转过头来,爆米花从她指尖掉落,她的手指又触上了他的脸颊,这一次,他别开了头去,庞倩一颗心狂跳不已,干脆伸手抚上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再给她探索的机会,一下子就扭头躲开她的手,低下了头来。他深深地低着头,庞倩微微地仰了仰脖子,她的额头就与他抵在了一起。 他们的呼吸很轻很轻,呼在彼此的脸上,带着爆米花的甜香,顾铭夕抬起了头,他的嘴唇触到了她的眉毛,他喉结滑动,闭上眼睛,在她眉眼间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吻。 有温热的液体无声落下,庞倩的左手依旧抱着爆米花,右手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收拢手指,慢慢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而顾铭夕的唇又缓缓地下移,在她的脸颊上啄了一下。 庞倩的脸已经很烫,但是她没有躲,顾铭夕的亲吻小心翼翼,他在她的鼻尖亲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就都僵住了。 他们深深地喘着气,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庞倩的手指按在他颈部的动脉上,那脉搏扑通扑通,炽烈地像是要冲破皮肤血管,燃烧到她的血液里。 庞倩始终都没有动,没有躲,也没有迎合,终于,顾铭夕的身子动了一下,他试探着,寻找着,好像面对着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珍宝,他很慢很慢地低下了头,那冰凉的嘴唇触碰到她温暖柔软的嘴唇时,只这一刻,世界就不复存在了。 庞倩手里的爆米花哗啦啦地全洒在了地上,掉落的空桶惊到了身边座位的一对小情侣,他们只是好奇地瞥了邻座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电影屏幕上。 庞倩的双臂环上了顾铭夕的颈项,双腿也架在了他的腿上,她的身体就像一条柔软的蛇,她仰着下巴,闭着眼睛,接受着他狂风暴雨似的亲吻。 她的脸颊感受到了他流下的泪,那带着他体温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没有伴随任何声音,她忍不住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颤抖着手指替他抹去眼泪。 她哽咽得难以自持,身子都颤抖不停,她又一次抹上他濡湿的眼角,黑暗中,顾铭夕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温柔似水,漆黑的眼眸就像天边最闪亮的星,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屏幕上的成龙老当益壮,正在上纵下跳,卖命格斗,巨大的撞车声、爆破声轰隆隆地传到了屏幕下庞倩和顾铭夕的耳朵里,但他们恍若未闻。电影的后半段,庞倩一直抱着顾铭夕的腰,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发呆,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电影散场。 走出电影院,已是傍晚时分,日头有些西落,顾铭夕和庞倩一起站在路边,不远处就是地铁站,顾铭夕说:“庞庞,挺晚了,我得走了。” 庞倩一下子就拉住了他的衣摆,但是却没有留下他的理由,情急之下,说:“一起吃晚饭吧。” 顾铭夕:“不用了,明天放假,你是不是要回家?” 庞倩立刻摇头,看着他说:“我不回去没关系的,顾铭夕,你明天还在上海吗?你要是在,明天我们去周庄玩,或者,去西塘,都很近的。” 他长时间地没有说话,一会儿后,说:“好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能不能回你的学校吃?我想去你学校的食堂吃饭。” 庞倩连连点头:“嗯嗯,好啊,我们第一食堂挺好吃的。” 她带着顾铭夕坐车回了学校,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这是国庆长假前的一天,很多上海和周边的学生都离校回家,校园里走着许多带行李的人。庞倩和顾铭夕走得很慢,一边走,她一边给他介绍着沿途看到的风景。 财大的校园小小的,路窄窄的,建筑旧旧的,但却干净、典雅、恬淡,校内绿树繁盛,草木清新,湖水盈盈,颇有一股子小资情调。 站在那个“志在云天”的雕塑前,顾铭夕停下了脚步,雕塑并不大,石头的顶上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他仰着脖子注视着那只鹰,直到庞倩在边上说:“赶紧走了,一会儿食堂要没菜了。”顾铭夕才把视线收回。 财大的建筑多是红瓦灰墙,第一食堂也不例外。食堂很大,庞倩和顾铭夕一起走进去时,还是吸引到了一些目光。庞倩打了两份饭菜,糖醋小排,炒包心菜,辣子鸡丁,酱爆茄子,又给顾铭夕要了两个荷包蛋。 她给他打了满满的米饭,说:“你太瘦了,多吃一些,我下回见你,你一定得胖一点才行。” 在桌子边坐下,庞倩拿来筷子,又从包里抽出湿巾纸,坐在顾铭夕身边帮他擦净双脚。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庞倩打了个招呼:“螃蟹,没回家吗?” 庞倩抬起头,笑着说:“嗯,我朋友来看我,陪他在上海玩几天。” 那人扫了眼顾铭夕,语气怪怪地问:“男朋友?” 庞倩眨眨眼睛,似笑非笑:“不行呀?” 顾铭夕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等那人离开,他把右脚搁到了桌上,夹起筷子开始吃饭。 庞倩不停地把自己饭盆里的菜夹到他盆里,说:“你尝尝这个,很好吃。” 顾铭夕说:“我够了,你自己多吃点。” “我减肥呢。” “你都这么瘦了还减什么肥?”顾铭夕皱着眉头瞪她一眼,“女孩子不要随便减肥,很伤身体的。” “知道了,你好烦。”庞倩说归说,嘴边却漫起了笑,问顾铭夕,“我们食堂的菜好吃么?” “好吃。” “b大的食堂好不好吃?” 顾铭夕吃过几次食堂,摇摇头:“不好吃。” “怪不得你变得那么瘦,你别挑食啊。”庞倩很着急,“就算不喜欢吃,你也要吃下去的嘛。” 顾铭夕抬头看她,笑了:“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吃饭的。” 庞倩也笑了起来,噘着嘴,又问:“刚才和你说的事,你到底怎么说嘛,明天我们去周庄吧,我还没去过呢。” 顾铭夕想了想,“嗯”了一声。 庞倩咬着筷子笑得很开心:“那就这么说定了。” 吃过了饭,天已经全黑了,庞倩和顾铭夕在校园里慢悠悠地走着,顾铭夕第一次主动聊起了庞倩的学习,说:“我想了一下,你说你毕业后想先工作两年,再选专业考研,有一定道理,但是那样子会不会比较难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本校直升居多,你何不争取保研的机会?” “我就是对专业有考虑。”庞倩说,“你要知道,不同的专业去做不同领域的工作,年薪可大不一样。本科填专业都是瞎填,我当时一点儿也不懂,以后要是读研,当然要慎重一点了,又不是为了混个文凭。顾铭夕你知道吗?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回来读研的师姐,她以前在四大工作,年薪已经有二十多万了,但是读完研再跳槽,她说她的年薪可以到五十万,要是再去美国读个博,嗷!我都不敢想!” “嗯,专业的问题,你的确是要好好考虑。”顾铭夕点点头,突然笑了起来,“庞庞,你现在真的很好。” 庞倩不懂:“什么很好?” 他说:“各方面都很好,认真,努力,进取,脑子里终于不再想那些吃的喝的了,晓得要考虑自己以后的事。” 庞倩捶他:“什么吃的喝的,你当我是猪啊!” 很意外的,顾铭夕没有像以前那样跳着躲她,庞倩的拳头真的砸在了他的身上,她“啊”了一声,赶紧去给他揉揉:“你是笨蛋啊!怎么都不躲的。” 他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一年多没被你打了,我乐意。” 她不满地叫:“谁打你了呀!” 他们走到了校门口,就是早上碰头的那个地方,路灯下,顾铭夕深深地看着庞倩的脸,他心里有许多许多话想对她说,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想对她说,晚上不要再熬夜了,早一点睡,早一点起,对身体比较好; 他想对她说,不要吃太多的路边摊,那些东西不健康,当然,偶尔嘴馋吃一下是没有关系的。另外,不要吃得太甜,会容易蛀牙,对身体也有影响; 他想对她说,来例假的时候,真的不要再吃冷食和辣食了,肚子疼得厉害,就喝点红糖温水,不要嫌麻烦; 他想对她说,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她要学着懂事,回家的时候不要和父母顶嘴,要帮着他们做一点家务,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突然倒下了; 他想对她说,如果有条件不错的男孩来追她,她可以试着与对方交往。她已经快二十岁了,谈恋爱不会被家长说早恋,当然,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必须要聪明一点,懂得保护自己; 他想对她说,庞倩,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你那么热爱生活,最终也会被生活眷顾,你会过上幸福又充实的日子,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份称心的工作,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最后,有一颗始终简单快乐的心。 你会有繁忙的工作,每年抽半个月假期,与丈夫一起带着小孩出去旅行。你会有一桌子的化妆品,一柜子的漂亮衣服和鞋子,你会有自己的社交圈,有贴心的闺蜜,周末时逛逛街,吃吃饭,去健身中心打几盘乒乓球。 你会有一所大大的房子,跃层,甚至是排屋,你会养一条狗,种许多的花,当阳光洒进屋子的时候,你会抱着枕头坐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开心地逗着自己的孩子玩。 他想对她说很多、很多,但是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庞庞,你能抱我一下吗?” 庞倩怎么可能会叫他失望,她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了他,心里是满满的甜蜜,鼻息间充斥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说:“明天早上八点半,还是在这里,我们不见不散。” “嗯。”顾铭夕闭上眼睛,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说,“但是你不能再发毒誓了。” “行!”她很放心,笑嘻嘻地应下。 最后,庞倩松了怀抱,送他上出租车。顾铭夕坐在车子的后座,庞倩笑着向他挥手:“顾铭夕,明天见。” “庞庞,再见。”他望着她,嘴角翘了起来,笑得特别好看。 夜里,鲨鱼送顾铭夕去火车站,把晚上的卧铺火车票交给他。 临走前,他问:“你真的打算,再也不和小螃蟹联系了?” 顾铭夕点点头:“我和她……现在还没什么,说实话,本来我挺担心她的,我不在她身边,都怕她会被人欺负。但是现在我发现,这一年多,她真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太小看庞倩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懂得怎么照顾自己,也懂得怎么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鲨鱼不理解:“那你也不用不和她联系啊?总能继续做朋友的嘛。” “鲨鱼哥,我和你打个比方吧。”顾铭夕转头看他,平静地说着,“我和庞倩,我们是两列并轨的火车,以前,我比她快一点,我和她一起在往前开,她总是追不上我,我有时就会停下来等等她。到了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分岔路,我们没办法,就只能往两条路上开去了。我一直告诉自己,到了前面我还能和她碰头,到时候,我们又可以继续并轨,一起往前走,也许,她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开着开着,我们就发现,我们分叉的那两条路,不是圆弧,而是直线,往两个不同方向去的直线。我和她越往前开,就离得越远,而且,她的速度还越来越快,我却越来越慢。我意识到,即使,我能将直线轨道掰成圆弧,往她那里并去,我大概……也追不上她了。” 鲨鱼:“……” “她前面的轨道上,有很多火车,她应该选择与他们齐头并进,如果我在后面一直拖着她,她心里总会有一些不舍,于是,就会影响到她的速度。所以,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再和她联系了。” 鲨鱼问:“那如果有一天,你追上来了呢?”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天……”顾铭夕笑了,摇头说,“我真的不适合做梦,我还是想一想,怎么样让我妈妈得到更好的治疗比较靠谱。” 鲨鱼送顾铭夕进站,抱了抱这个年轻的男孩:“我向你保证,不和螃蟹透露你的行踪,但是你也要向我保证,不能和我断了联系。有困难就给我打电话。” 顾铭夕点头:“我保证。” 鲨鱼拍了拍顾铭夕的背:“那就好,小孩,一路顺风,好好照顾自己。” 庞倩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她抓着杨璐聊了半宿,说:“我恋爱了。” 天亮后,庞倩好好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建国五十五周年的国庆节,举国欢庆,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赶到校门口,还臭美地戴上了一顶草帽,包里揣着前一天在海洋馆买的螃蟹钥匙扣。她本来是想和顾铭夕一人一个的,结果他临走时,她忘记给她了。 第69章 得而复失,散落天涯(5) 但是,她没能等来顾铭夕,只看到了倚在车旁抽烟的鲨鱼。 晚上,鲨鱼接到了顾铭夕打来的电话,鲨鱼问:“到家了?路上没什么事吧?” “没事,一切都好。”顾铭夕说,“鲨鱼哥,你见到她了吗?” 鲨鱼坐在自己的烧烤店门口,一边抽烟一边讲电话,“见到了,我和她说了,没说得太具体,就是说你最近碰上了一些事,挺麻烦的,大概近期不会和她联系了。我叫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再惦记你了。” 顾铭夕声音哑哑地问:“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啊,哭呗,哭得像个傻子一样,足足哭了一个小时,就站在大马路上,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后来好不容易劝住了,一点儿也不能提起你,提一句,那眼泪就吧嗒吧嗒地下来了,艾玛看得老子都想哭了。” 顾铭夕:“……” “小孩,你至于么?有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呀。”鲨鱼还想劝他,顾铭夕打断了他:“对啊,鲨鱼哥,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所以,庞倩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吧。” 顾铭夕回到了李涵身边,回到了省会s市的那间小出租房,他的生活立刻又被医院的消毒水味、日常的柴米油盐所围绕。 李涵住院的时候,有时候没有亲戚过来照顾,顾铭夕就花钱请护工,毕竟他是个男孩子,还没有双臂,实在无法贴身照顾李涵。出院休养时,如果李纯、黄伶俐没来,顾铭夕就担起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他买菜做饭、打扫洗衣,还要服侍李涵的饮食起居,他做事本就比常人要慢,这时候也没有办法,只能天不亮就起床,一件件事慢慢地做,一个个困难慢慢地克服。实在做不了的事,顾铭夕会请隔壁的房东来帮忙,房东是个好心的大妈,看着顾铭夕这样子也十分心疼,平时自然是愿意搭把手的。就这样,一天一天,日子也算是熬下来了。 李涵医保报销的钱已经到账,经过了第一次报销,顾铭夕掌握了方法,和鲨鱼说定,以后每隔一个季度,他把所有的资料、单据寄给鲨鱼,由鲨鱼帮忙去e市报销。 他从e市带回了十万块钱,其中顾国祥这里有七万,庞水生给了两万,鲨鱼给了一万,顾铭夕把这些钱数都仔仔细细地记在了本子上,包括之前李涵的亲友送来的钱。 这些都是人情,以后要还的。 看病用钱真的是一个无底洞,一瓶进口的挂针药水就要五百块,一天挂一瓶,还是全自费,别的家属都和顾铭夕说这个药效果很好,顾铭夕咬咬牙,给李涵用上了。 还有病友介绍李涵去昆明看一个中医,说是医术极高明,多少肝癌晚期的人,医生都说没得救了,去他那里吃了两个月中药,就活下来了。 顾铭夕其实不太信这样的说法,但是李纯和李牧被这样神乎其神的宣传弄得深信不疑。病急乱投医,李纯当即就说要陪李涵去昆明,好像李涵吃了中药马上就能痊愈似的。顾铭夕劝不住她们,只得买了三张飞机票,和她们一起去。 这一趟昆明行用了三天两夜,花去了八万块钱,全自费。李涵定下了三个月的中药量,由那个中医每隔半个月寄过来一次。 出租屋里每天飘起了中药香,顾铭夕负责给李涵煎药,现在的他用双脚做厨房活已经十分熟练,甚至还能用脚剖鱼、洗鱼、刮鱼鳞。只是相对应的,他的脚上也多了许多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有剪刀戳的,有菜刀划的,有锅子烫的,还有不小心打碎碗碟后捡拾时,被瓷片割的。 他已经习以为常,给自己备了一些创可贴、烫伤药、止血绷带,脚弄破了就用水冲冲,上点药,很少求人帮忙。 手术后的李涵看着精神很好,每次去医院挂水,病友都说她手术做得很成功,一定是吉人自有天相。李涵笑呵呵地靠在顾铭夕身边,对她们说:“我当然没有活够啊,我儿子都还没大学毕业呢,我就算要死,也得等到我家铭夕结婚生子啊,我得看到有个好姑娘能照顾铭夕了,我才能走得安心。” 顾铭夕在旁边不满地说:“妈,你胡说什么呢。” “妈哪里是胡说。”李涵抻了抻顾铭夕空空的衣袖,笑道,“我儿子就是没胳膊,你们看,他长得多俊啊,个子高,脑袋又聪明,这要是有了胳膊,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追着跑呢。” 生病以后,她时常会说傻话,顾铭夕看着周围病友似笑非笑的目光,默默地转开了头。 一切似乎在好转,可是,十一月底,李涵术后四个月去医院复查,经过ct检查,她的肝部病灶处又有了一颗直径三厘米的肿瘤,这意味着,她的肝癌复发了。 2004年的平安夜正好是个周五,室友们说要去外面happy,杨璐拉庞倩一起去,庞倩没答应。 “你给点儿面子嘛,我和盛峰说了一定能把你约出去的。”杨璐拉着庞倩的胳膊晃啊晃,“走嘛走嘛。” “我说了我不去了!”庞倩真的很懊恼,头一次对着杨璐发脾气,“你干吗老是要帮盛峰啊!你得了他什么好处啊?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他!我说了我有喜欢的人!我和盛峰说得那么清楚了他听不懂的吗?就算他不懂,你也听不懂吗?!” 杨璐懵了,另两个室友薛雯雯和吴飞雁也都傻了眼,一会儿后,杨璐哭了,抹着眼睛走出了寝室。 薛雯雯追了出去,吴飞雁坐到庞倩身边,说:“好啦,螃蟹,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别冲着我们发火啊,要发火找盛峰去嘛,要么,去找你那个失踪的男朋友。” 庞倩后悔又郁闷,一张脸臭得要死,吴飞雁继续说,“说实话,盛峰还真挺有毅力的,换成别人,要么就是男孩子早早地放弃,要么就是姑娘早早地答应,也就是你们俩,这都一年半了,还没纠缠出个结果来。但是我理解你,你不喜欢嘛,他再好也是白搭。” 庞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吴飞雁又说:“还有啊,你别这么说璐璐了,你是真的没有发现吗?璐璐她……其实对盛峰有点儿意思的。” “啊?!”庞倩大吃一惊。 吴飞雁说:“盛峰说过,他想找个e市的女朋友,以后毕业了,想留上海一起留,想回老家一起回,能奔着结婚走的。璐璐是上海人嘛,又是独生女,肯定不会跟着盛峰去e市的呀,所以她也没说过什么,但是大家一个寝室的,都是女孩,还能感觉不到?” 庞倩傻了,她是真的一点也没感觉到,她只知道,杨璐简直就是盛峰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她平时有点儿风吹草动,杨璐都会第一时间通知盛峰。 庞倩主动去找杨璐道歉,也不说破自己知道了她的心事,只说愿意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杨璐破涕为笑,立刻就给盛峰发了短信。 三个同班的男生来寝室楼下等她们,庞倩下楼时觉得头皮都要炸了,因为盛峰手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熊,被另两个男生推搡着走到了庞倩面前。 庞倩好烦啊,尤其是杨璐还在身边,悄悄地看杨璐,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庞倩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熊,但是站在寝室楼下,又是圣诞节,不接的话就太小家子气了。 正纠结得要死时,庞倩的电话响了,她像碰到救兵似的接起来,语气激动:“喂!” “merry christmas!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好听,“猜猜我是谁?猜中有奖品!” “啊!”庞倩大喊一声,身边的同学们都吓了一跳,电话里的人也叫起来:“干吗?吓死人啊!螃蟹,你在学校吗?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到上海来过圣诞,见个面呗!” 救兵啊!真的是救兵啊!庞倩从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她一脸的感动,说:“亲爱的!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我现在就在寝室楼下等你,你快来!快来!mua!” 电话里的人:“……” 庞倩把地址报给了他,就把电话挂了,边上的人面面相觑,盛峰的脸色差到极点,庞倩说:“对不起,我男朋友来了,不能和你们出去玩了。” 几个人都没说要走,杨璐愣愣地看着庞倩,一会儿后,一个高个子男人款款走来。 他穿一身黑色短大衣,身材像个t台男模,发型酷炫,一张脸帅得要命,走到庞倩身边,他揽住了她的肩,笑嘻嘻地说:“honey,你现在好漂亮啊。” 庞倩一脸娇羞地配合,对着边上的众人说:“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男朋友,谢益。” 谢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嗨,你们也可以叫我martin。” 谢益开着车带庞倩去了酒吧,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来上海玩,男男女女都有,庞倩不认识他们,加入不到他们的话题,就一个人默默坐在一边喝果汁。 谢益看出她不开心,一屁股坐到她身边,问:“你怎么了?都不像是我认识的螃蟹了。” 庞倩笑笑:“没什么呀,看到你,我很开心。” “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在追你吗?小螃蟹现在市场很好啊。”谢益穿着一件v领的针织衫,胸肌隐隐显现,庞倩觉得他好骚包,说:“我的市场再好,也好不过你吧。” “别叉开话题,告诉我,你干吗不开心?” “……” “你和顾铭夕现在怎样了?” 他不提顾铭夕还好,一提顾铭夕,庞倩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谢益被她哭得措手不及,赶紧抽纸巾递给她。 庞倩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了谢益听,谢益听完以后,问:“这三个月,你都没联系上他?” “他把手机号销了。”庞倩说,“你叫我怎么联系他。” “他不是在b大读书吗?” “是啊,我打电话去b大学生处问,人家也不肯说。我想寒假里去找他,我有他外婆家的地址,当初给他寄过礼物的。” 谢益想了一会儿,突然问她:“带身份证了吗?” 庞倩愕然:“带了。” 谢益一把拉起庞倩的手,把她的外套丢给她:“走!要找一个人还不简单,我就不信找不到了。” 庞倩大惊:“去哪儿呀?” 谢益爽朗地笑:“不是说你猜对了有奖品么,我带你去找他!” 谢益开车带庞倩去了机场,买到两张去s市的机票,庞倩懵里懵懂地跟着他上了飞机,半夜两点,他们已经降落在了s市机场。 走出机场,庞倩眼前一亮,明明是深夜,可周围的感觉却很明亮,白茫茫的世界,s市下了大雪。 谢益在s市市中心的四星级酒店开了两个房间。平安夜,房价贵得要命,庞倩很过意不去,想要房费自理吧,可这一晚的房费都要抵她一个月生活费了,她只能小小地提议能不能去住旁边的锦江之星,被谢益一个眼刀就杀了回来。 他说:“说了是奖品,我奖励你的,奖励你过了这么久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就当你陪我圣诞节出来玩喽。” 庞倩小声说:“你的声音我都听了十几年了,还会听不出呀。” 谢益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拿起房卡说:“很晚了,上去睡觉吧,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去z城找他。” 到了房里,庞倩洗了个澡,温热的水冲散了她一身的疲劳,她毫无睡意,站在窗边看外面大雪纷飞。 原来北方的雪是这样的啊,那么干燥,那么凛冽,那么洁白,打在人的脸上都有点儿疼。这样的天气,顾铭夕一定很难熬,不知道他脚上会不会长冻疮,他可千万不要再傻乎乎地穿着单鞋上街了啊。这里室外的温度真的要比e市低许多,刚才庞倩只是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她难以想象顾铭夕在这里的生活,他一定是很不适应的,所以才会瘦那么多。 庞倩知道顾铭夕碰到了一些困难,也从父亲那里知道李涵得了癌症,她想顾铭夕一定有着很大的压力,虽然她不在他身边,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她可以陪他说说话,帮他分担一些烦恼忧愁。 上帝保佑,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她就可以找到顾铭夕。 第70章 得而复失,散落天涯(6) 第二天,庞倩和谢益一早就出发了,谢益为了节约时间,直接打了一辆出租车往z城赶,连价格都不讲。庞倩彻底打消了费用aa的念头,富家公子的消费理念是她怎么都跟不上的,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矫情了。 “回去要请我吃饭啊,听说你们食堂的菜很好吃。”谢益说。 庞倩呵呵傻笑:“一定一定。” “还要请我去打球。”谢益笑道,“你不知道啊,我在那帮美国佬面前打球,他们居然问我是不是奥运冠军。” 庞倩:“……” 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到了z城,谢益和庞倩顺利地找到了顾铭夕外婆家的地址,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庞倩的心情无比激动,她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来到这里,敲开那扇门,就能找到顾铭夕。 可是结果却是令她失望的,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孩子,告诉庞倩,这是她在年初时买下的房子,原来的房主早就搬走了。 庞倩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太太摇头:“我哪知道啊,我也是找的中介买的房子。哦,对了。”她回了屋,拿出了一叠信,“都是b大寄给一个姓顾的小伙子的,你们要是找到原来的房主,帮我转交一下,麻烦他去改下地址,别把信再寄过来了。” 庞倩拿着那些信,与谢益对视一眼,谢益当机立断:“去b大。” 庞倩是真的很佩服谢益,到了b大,他也不找老师,直接打听到了计算机专业大二年级的男生宿舍。庞倩在楼下等着,谢益跑到楼上去打听,半小时后他下楼来,告诉了庞倩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顾铭夕大一结束时就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 庞倩懵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谢益说:“螃蟹,你先不要急,我问来他们班辅导员的电话了,咱们再打听一下,休学而已,不至于断了联系。” 辅导员姓张,是个年轻又热情的男老师,接到谢益的电话后,立刻从宿舍赶了过来,看到庞倩和谢益,三言两语就问明了他们和顾铭夕的关系。张老师说:“我也一直在找顾铭夕,他入学时填的手机号已经销号了,他妈妈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往他留的地址寄通知,也是从来都没有回音。” 谢益问:“张老师,您再想想办法,我们那么远赶过来,是真的很担心顾铭夕。” 张老师挠了挠头发,突然说:“顾铭夕在b大念书时,是租的校外一间房子,我还去过几回,他休学以后我去问过,房子一直都没有退,他们的房租是交到农历年底,但是这几个月,他和他妈妈从来没去住过。” 谢益和庞倩心里立刻又燃起了希望,谢益说:“张老师,能麻烦您带我们去看看吗?” 张老师带着他们去了b大边上的那片农居点,找到了顾铭夕和李涵租住的出租屋,房门紧锁,张老师去找房东大爷,大爷听明白了这三人的意图,最终同意拿备用钥匙开了出租屋的门。 门一打开,庞倩和谢益就愣住了,那么简陋的房子,家具都快旧得看不出颜色,所有的东西上都蒙着一层灰,他们走进去看了一圈,心情越来越沉重。 谢益看到屋子角落里的蜘蛛网,不禁说道:“顾铭夕家里条件不是挺好的吗?他搞的什么鬼?怎么会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庞倩走进唯一的房间,看到了那张特别的写字台。 顾铭夕没有定做书桌,他买了一张儿童课桌,桌子的高度可以调节,他将桌腿降到最低,比正常的桌子矮了二、三十厘米。 庞倩伸手拂过桌面,蒙灰的桌面上就留下了她的指印,她的顾铭夕曾经就坐在这里,两只脚搁在桌上,脚趾熟练地写作业、看书、发短信、用电脑……可是现在,他究竟去了哪里? 屋子里还遗落着一些衣物和日用品,但已经不多,庞倩找出一张纸,给顾铭夕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她来过这里,希望他看到纸条可以和她联系。 离开出租屋的时候,庞倩又回头看了屋子一眼,问谢益:“你说他能看到我的纸条吗?” 谢益点头:“能。” “那他会给我打电话吗?” 谢益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他是男人,男人了解男人,他不忍心告诉庞倩,从这一间屋子就能知道顾铭夕过得很不好,所以,谢益觉得,顾铭夕也许会消失得更加彻底。他只能安慰庞倩:“他是休学,只是休学,明年九月,也许他就回校上课了,我们有了张老师的电话,我也问顾铭夕的同学要了几个号码,到时候,我们再打电话来问问看。” 说到后来,他也没了办法,干脆张开双臂把庞倩拥在了怀里,说:“螃蟹,你不要哭了,他故意躲着你,咱们也没有办法。顾铭夕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事,要不然,他肯定不舍得离开你。” 庞倩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承认自己很没用,碰到这样的事,她只能哭。这几个月来,她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她多恨啊!但是心里又是那么牵挂,她只想要找到她的顾铭夕,那个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少年,她才不在乎他碰到了什么困难呢!他连手都没有,这个困难还不够大吗?她连这个都不在乎,还能在乎其他? 原来,当一个人决意要从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消失,竟是这样容易的事。庞倩在谢益的怀里痛哭失声,一遍又一遍地喊:“你不是说找一个人很简单的吗?你这个人怎么每次都说话不算话!上一次说来得及追上他!结果又没追上!这一次又是这样!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你把顾铭夕还给我!谢益你把顾铭夕还给我!” 谢益真是比窦娥还冤,看着张老师和老大爷惊愕的神情,只能柔声安慰庞倩:“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总行了吧,哎呀,我答应你,下一回我一定帮你找到顾铭夕。” “还有下一回!”庞倩在漫天的飞雪中哭得稀里哗啦,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和谢益的头发上、衣服上,她茫然地四顾,嘴里念个不停,“顾铭夕不见了,呜呜呜呜……我的顾铭夕……呜呜呜呜……顾铭夕……” 回上海的飞机上,谢益又是给庞倩讲笑话,又是给她变魔术,始终都无法令她露出笑脸。最后,谢益说:“小螃蟹,失恋的又不止你一个,我都失恋好几年了,也没像你这么要死要活的啊。” “谁要死要活了!”庞倩瞪着一双肿肿的桃子眼,“你失恋?你什么时候失过恋啊!郑巧巧还说你在美国有找女朋友呢!” 谢益瞪大眼睛:“别胡说啊!我什么时候找过女朋友了!” “我也看到你和女孩子很亲密的合影了。” “就拍了个照,不要以讹传讹啊。”谢益撇嘴,“我可是很专情的。” 庞倩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和肖郁静还有联系吗?” 他原本张扬的神情黯淡下来,低声说:“很少联系了,就是逢年过节,混在群发短信的大军里,给她发一条信息,说声新年快乐,圣诞快乐,元宵快乐,端午快乐,国庆快乐……” 庞倩很无语,谢益突然转头看她,说:“小螃蟹,不如咱俩凑一对儿吧,我和你同病相怜,难兄难妹,也有十多年交情了,保不准处着处着,就处出火花来了。” 就是这样一句无厘头的话,却叫大半天没有笑脸的庞倩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大声,眼睛红红的,旁边的旅客看她就像看疯子一样。 谢益莫名其妙,说:“你笑什么?难道和我在一起,很好笑么?” 庞倩使劲儿摇头,却什么都不说。她不会去告诉谢益,有那么些年,他存在在她的日记本里,是王子,是明星,是偶像,她远远地看着他,羞涩又虔诚,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这样并肩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 时光都从指缝里溜走了,机舱舷窗外的夜空就像一个大大的黑洞,它吸走了时间,吸走了空间,吸走了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庞倩是那么地想念顾铭夕,她生平第一次感到绝望,感到痛心,感到深切的恐惧,她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顾铭夕,如果这辈子,她都见不到他,她该怎么办? 这世上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会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她,能够无条件地包容她所有的任性和无理,能够在她开心的时候陪她笑,在她伤心的时候默默陪在她身边,忍受她的迁怒与发泄。 这世上,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会牺牲自己的时间来帮助她学习,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他陪伴了她那么多年,最终,将她送进了重点大学。 这个人,会在她想要逃课时,毫不犹豫地陪她离开学校,会在知道她想去上海时,排除万难带着她去。他总是把最好玩、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她,他买她爱看的漫画,搜集她喜欢的明星唱片,他总是说他不爱吃猪肉,把她爱吃的红烧大排、糖醋里脊都夹给她,其实,庞倩知道,他并没有那么讨厌吃猪肉,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愿意。 所以,她也愿意,这样子,他就会高兴。能让顾铭夕高兴的事并不太多,但是庞倩知道,她吃掉他的大排,他就会高兴。 哪怕她吃不下了,她也会努力地吃。 是的,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她这样心甘情愿地吃下更多的大排和里脊,只因为,她喜欢看到他的眼睛里浮现起一抹笑意,听到他硬邦邦地说:“庞庞,你真会吃。” 那个时候,她就与他一样,心里像是吃了蜜。 2005年的春节,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迎新年的喜悦中时,金材大院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快八十岁的曾老头虽然白了头发,掉了牙齿,但身体一直很健旺。二十多年来,大院里的居民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终乐悠悠地独自一人住在大院的传达室里。可就在这一年的春节前几天,曾老头倒下了。 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曾老头是个孤老,一辈子都倚靠着金材公司生活,而大院里剩下的公司老员工已经不多,庞水生热心肠,做了牵头人,帮着曾老头办了葬礼。 这一场葬礼冲淡了新春的喜气,庞倩进出大院时,看着那锁上了的传达室,心中总是会生出一种悲伤的感觉。 大家都在说,守着金材大院二十多年的曾老头去了,也就意味着,大院的气数也要尽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玄乎,春节刚过,就传来了大院的地要招标转让的消息。庞水生告诉庞倩,开发商和金材公司已经谈妥,大院所在的地方要造商品房了,而他们,很快就要面临拆迁。 庞水生拿到了五十五万的补偿款,咬咬牙在更靠近市中心的新楼盘盛世北城买下了一套109方的房子,总价七十六万,他按揭了十万。 房子还没能交付,庞水生一家先租了个房子过渡,搬家的时候,庞倩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她生在大院,长在大院,小小的房间里堆满了她二十年来的回忆。 不收拾还不知道,一收拾起来,庞倩才发现,她居然收了顾铭夕那么多的礼物。贵的,不值钱的,大大小小,几乎每个抽屉里都能搜出一些与他有关的记忆。 她找了一个大大的纸箱,用顾铭夕送她的漫画打底,再把其他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去,她丢了很多自己的东西,但是顾铭夕送她的每一件礼物,哪怕是小学时他用脚拿着剪刀做的那张粗糙贺卡,都被她小心地装进了纸箱里。 庞倩对庞水生说:“爸爸,咱们搬了家,家里的电话号码别改,行吗?我怕顾铭夕哪一天回来,会找不到我。” 庞水生摸摸女儿的脑袋:“知道了,爸爸一定不改号码。” 2005年四月,庞水生带着老婆、女儿搬离了金材大院,与这里部分选择回迁的居民不同,庞水生一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下楼的时候,庞倩站在家门口,怔怔地看着502的门,李涵和顾铭夕离开以后,大概是因为顾国祥的缘故,这套房子一直都空着。庞水生手里有502的备用钥匙,庞倩却从来都没有进去过。 曾经有一个少年,倚在这门框边对着她微笑,此情此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第71章 历尽艰辛,完美结局(1) 当庞水生买下新房子的时候,在遥远的北方,顾铭夕却在考虑卖掉房子。 李涵的肝癌复发以后,又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化疗和放疗,准备在春节后进行第二次肝肿瘤切除手术。 痛苦的化疗和癌症复发的事实重重地打击了李涵的治疗积极性,她的精神受了重创,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她的头发掉得厉害,面色枯黄,眼神浑浊,肚子却很胀。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因为疼痛,甚至会忍不住叫出声来,顾铭夕跪在她身边,轻声地安慰着她,陪她说话,熬过一夜又一夜。 治疗的费用就像流水一样地出去,每个月光自费就要用掉三、四万块钱。顾铭夕压力很大,他不再听取李纯和李牧的意见,他们的耳根子特别软,听到什么药好,就给李涵吃,听到哪个医生医术好,就要给李涵转去看。顾铭夕发现家里剩下的钱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盲目的治疗方式,于是果断地掌控了经济大权。 李牧和李纯对此颇有微词,他们觉得顾铭夕没有尽力给李涵看病,把钱看得太重,大概是害怕看病用光钱。 李纯说:“铭夕,你就一个妈妈,你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她治病,你怕什么?你妈妈还有一套房子呢,房子也值三十万啊。” 李牧说:“再说了,钱不够你也能找你爸爸帮忙啊,问你爸爸要个二十万应该不难吧,他那种头儿,人家托他办点事都是几万几万送的呢。” 顾铭夕还没有开口,李涵已经说话了:“我的房子是不会卖的,那房子是我留给铭夕的,如果哪天看病钱不够了要卖房,我就先从楼上跳下去。” 顾铭夕脸色骤变:“妈!” 李涵叹一口气,哀哀地看着他:“妈妈没有用,没有其他东西留给你,也就只剩这一套房子了。如果哪一天妈妈没了,你要是连房子都没有,你该怎么办啊?” 其实,顾铭夕是真的考虑过卖房的,家里的开销实在太大了,将近一年下来,钱已经用得差不多,如果不卖房,他实在也想不出办法如何继续维系母亲的治疗。但是房子写的是李涵的名字,他做不了主。 李牧一家子人都搬进了新房,意味着顾铭夕和李涵终于可以住回他们的新家。只是,他们谁都没有体会到乔迁之喜,李涵每天都是在床上休养,顾铭夕为了照顾她,在她身边打地铺。 有一天晚上,李涵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都没有睡着,顾铭夕坐了起来,轻声问:“妈妈,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李涵有气无力地回答,觉得自己呼吸都很困难,缓了一会儿气后,问,“铭夕,咱们的钱还剩多少?” 顾铭夕默了片刻,回答:“不多了。” “你舅舅这里的钱估计拿不回来了,他也不是不肯还,他实在是没钱,咱们也不要逼他了。”李涵苦笑道,“你爸爸那里,你也不要再去问他要钱了,我和他都散了,他没这个义务帮我的。” 顾铭夕说:“妈,你不要担心这个,我会想办法的,我也认得几个朋友,可以向他们借钱。” 李涵摇头:“借的钱总归要还的,你那个姓沙的朋友,已经借了你五万块了吧?这都不是白拿的啊,你以后用什么去还?” 她说的是实话,顾铭夕不吭声了,一会儿后,他咬了咬牙:“妈妈,实在没办法,咱们把房子卖了吧。” “不行。”李涵口气很坚决,声音却是虚弱的,“铭夕,妈妈知道自己的病,这个病,不管怎么治都是活不长的,我没有放弃,也是为了你。你没有胳膊,妈妈实在不放心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能多陪你几年,花点钱也是值得的。但是,如果要动到这个房子,那我肯定不要再治了。” “妈……”顾铭夕跪坐在床边,低下头,脸颊贴在了李涵的手上,母亲的手掌柔软又温暖,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脸颊,他说,“你不在了,我剩下一个房子有什么用,妈,只要你在,我们俩就算去睡大街都没关系的。” “傻小子。”李涵笑了,手指敲了敲顾铭夕的脑门儿,语气里满是宠溺。 沉默了一阵后,李涵又开了口:“铭夕。” 顾铭夕抬起头:“我在,妈妈。” 李涵悠悠地开口:“你告诉妈妈,你心里,有没有怪我?” 顾铭夕心中隐隐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答:“没有。”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有些怪我的,你是我儿子啊,我还会不知道你么。”李涵又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铭夕,你答应妈妈,到了九月,你回学校去上课,好吗?” 顾铭夕摇了摇头:“妈妈,我真的不想去了,那是浪费时间。” “那你连文凭都没有了。”李涵叹气,“你将来能做什么工作呢?你还怎么……再回去找倩倩呢?” “我不会回去找她了。”顾铭夕平静地说,“我和她道过别了,她现在过得很好,以后大概会读研,或者找一份工作,薪水会很高。” “那你呢?”李涵问,“你将来怎么办呢?铭夕,你有考虑过吗?” 顾铭夕想了想,点头:“我有想过的,妈妈,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会试着去赚钱。” 春节以后,顾铭夕又陪着李涵去了s市,住回了那间医院旁的小出租屋。 他开始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买菜时懂得货比三家、讨价还价。他每周会请房东大妈陪他去一趟超市,买一些日用品,尽挑打折的买,最后用双肩包背回来。至于比较重的米和油,顾铭夕就在小区里买,会有人送货上门。 他好久好久没买衣服了,有几件深色的衣服都洗得褪了色,他也不在乎,洗干净了就穿。他甚至还从李涵这儿学会了用脚穿针引线缝扣子,衣服要是不小心脱了线,顾铭夕也能自己将它缝好。 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曾经,他虽然不算是生活白痴,但对家务的确是不擅长的。从小到大,他一直就只是读书、画画,他的家境算是小康,从来没有为生计发过愁,顾铭夕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一副残缺的身体,有一天还能扛起一个家庭所有的责任。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母亲老了,他长大了,不管他的身体如何残疾,他都是个儿子,是个男人。男人要承担的东西本就应该比女人多,他已经依靠了母亲二十多年,现在,是母亲依靠他的时候了。顾铭夕想,他的确应该好好规划下自己的人生,思考一下未来,不光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自己。 李涵做过第二次肝肿瘤切除手术后,恢复良好,黄伶俐赶过来照顾她,说待二十天后,李纯会来替她。顾铭夕稍微空了一些,他每天去街上转一下,买一份s市的晚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单位在招工。 顾铭夕想过自己能做什么,他会画画,会用电脑,本来他的英语也是很不错的,但是一年多没碰英语,已经生疏了许多。 顾铭夕给几家中意的单位打电话,有几家知道了他是高中文凭,婉拒了,有几家约他去面试,他提前说了自己的身体情况,立刻就被对方拒绝了。 就连一家招话务员的公司,都不需要他去面试,顾铭夕说:“我虽然没有手,但是接打电话是没有问题的,我用脚做事很熟练了,生活可以自理,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结果,人家直接把电话挂了。 以前念书的时候,顾铭夕就被很多学校拒绝过,民办初中、重高、大学,甚至是一开始要念求知小学时,学校都不愿意收他。 当时,七岁的顾铭夕在校长办公室里席地而坐,周围围了六、七个老师。李涵把一个铅笔盒、一本本子放在他面前的地上,顾铭夕用稚嫩的小脚笨拙地打开了铅笔盒,脚趾夹出一支铅笔放到一边,他左脚按着本子,右脚一页一页地翻动页面,抬头说:“老师,我能用脚翻书的。” 然后,他又用右脚夹起铅笔,左脚脚趾帮着调整了一下位置,低下头就在本子上写起了字。 “老师,我会用脚写字,我能写很多很多字了,这是我的名字。”他写下“顾铭夕”三个字,字写得挺工整,就是个头比较大,他骄傲地对校长说,“我还会擦橡皮,用尺子画线,老师,你们让我读书吧,我会好好学习的。” 校长问:“那你会自己吃饭吗?” 顾铭夕连连点头:“会的会的,我自己吃得可好了。” “那你能自己上厕所吗?” 顾铭夕脸红了:“我脱不了裤子。”但是很快,他似乎想到了办法,大声说,“老师,我可以不喝水的,不喝水就可以不尿尿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庞倩和庞水生等在走廊上,他们是一起来面试的。六岁的庞倩看到顾铭夕就欢天喜地地蹦到他身边,拉拉他的空袖子,问:“顾铭夕,老师同意你来读书了吗?” 顾铭夕有些得意地回答:“当然同意了!” 顾铭夕去了人才市场,他发现,自己在每一个招工单位前面驻足时,如果他在看展板上的公司介绍,面试者的视线就会往他身上扫。但是当他看完了展板,想要向面试者咨询问题时,他们又立刻把视线移开了,好像一点儿也没注意到面前站着一个人。 顾铭夕试着向一家单位的面试者要应聘表填写,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递了一张空白表格过来,顾铭夕脱了人字拖,抬起右脚想去接,那人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填了也是浪费时间,我们不招残疾人。” 走出人才市场,有一座工字型的人行天桥,这里位于s市市中心,天桥上路面很宽阔,人流量非常大。顾铭夕背着双肩包默默地走过天桥,发现天桥上有许多小贩,还有一些卖艺者。拉二胡的老人是个盲人,弹吉他卖唱的男人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还有一个卖草编小动物的小贩,坐着看不出异样,但是身边有一副腋拐。 顾铭夕在边上足足站了两个小时,回去以后,他心里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 一个匪夷所思、却令他想要尝试的想法。 后来的三天,他每天都去那天桥上蹲点,细心地观察着那些小贩的生意状况,还有行人往卖艺者的钱罐里投钱的情况。顾铭夕心里的想法变得越发具体,又过了几天,他对李涵和黄伶俐说,他找到工作了,想去试试看。 第二天,天桥上多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剃着短短的头发,身形消瘦,肤色偏深,他穿着干净的衬衫和休闲裤,脚上夹着人字拖,席地而坐。他的双肩下是两截空荡荡的袖管,脚边有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着他带来的东西。 顾铭夕坐在那个卖草编小动物的男人旁边,垂着眼眸,若无其事地用脚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来铺在地上,a3水彩纸、颜料、调色盘、装着水的可乐瓶、画笔,还有四、五张样稿。 边上的男人一边用草叶编着小兔子,一边问他:“高压电打的呀?” “嗯。”顾铭夕点点头。 “几年了?” “十五年。” “你会画画?” “嗯。” “以前在哪儿混的呀?” 顾铭夕随口说:“以前在z城。” “那肯定是这里好啊,s市是省会嘛,这儿人多,大方,给钱爽快。” 顾铭夕沉吟了一下,扭头说:“我是卖画,不是要饭。” “拉倒吧,大家都是残疾人,别死要面子了,面子能当饭吃吗?”那男人哈哈大笑,“你都这样子了,就往这儿一坐,随便画坨屎人家就愿意给钱,一天赚个两百块绝对不成问题,碰到有大款,直接掏你一张红的。” 顾铭夕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神凛冽,严肃地重申:“我是卖画,不是要饭。” 回家以后,李涵问顾铭夕:“你找到什么工作了?” 顾铭夕说:“网吧的网管。” “你能做么?” “能的,妈妈。”顾铭夕笑着说,“老板人好,只要我做白班,中午还能回来吃饭,工资也是日结的。” 李涵说:“哦……那倒真是一个好人。” 顾铭夕由此开始了他的“上班”生涯,每天早出晚归,中间回医院陪母亲吃午饭。 坐在天桥上,一开始,他肯定是不习惯的,心里很紧张,但更多的是一份窘迫。他甚至都不怎么抬头看人,只是右脚夹着笔,一张接着一张地画。他的面前是行人们来来去去的双脚,偶尔有人在他面前驻足,他不安地抬头看一眼对方,立刻又低下了头去。 第一天的上午,他没有卖出一张画,卖草编动物的男人姓成,大家都叫他成大炮。成大炮忍不住说顾铭夕:“小顾,你太害羞了,这样子怎么挣得到钱,咱们不偷不抢的,靠手艺吃饭,你难为情个啥?有人来看,你得招呼人家啊。” 顾铭夕问:“怎么招呼?” “就说,大哥,大姐,买张画吧,钱你看着给,带回家给小孩儿看。” 顾铭夕皱眉:“钱看着给?” “废话,不然呢?你以为人家到你这儿来买画,还真的是看中你的画啊?”成大炮把刚编好的一只草青蛙丢给顾铭夕,“得了,一会儿有人来,我帮你招呼。” 下午时,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小女儿经过天桥,小姑娘被成大炮编出来的小动物吸引了,蹲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地看着。年轻妈妈也不赶时间,就让成大炮给女儿编个小兔子。付钱以后,成大炮指着边上的顾铭夕说:“我编着需要五分钟,你们先看看那小兄弟的画,小伙子挺不容易的,画得蛮好。” 顾铭夕已经画出了好几张水粉画,大部分都是小动物和植物,造型夸张,色彩绚烂,年轻妈妈看到他肩下空垂的袖管,问:“这画怎么卖啊?” 顾铭夕实在说不出“你看着给”这样的话,抬头看着她,低声说:“小张的五块,大张的十块。” “那我买一张吧。”年轻妈妈掏了一张五块钱递给顾铭夕,顾铭夕右脚夹着笔,只能抬起左脚来接,他很小心地不让脚趾碰到她的手,年轻妈妈喊自己的女儿:“宝贝,去哥哥那儿挑一张画吧。” 小姑娘很开心地跑到了顾铭夕面前,挑中了一张小松鼠,她对着顾铭夕咧开嘴咯咯地笑:“哥哥,这只松鼠好可爱啊!” 顾铭夕也笑了:“你喜欢就好。” 这是顾铭夕的第一笔生意,自从开了张,他逐渐有了些信心,碰到有人过来,他也会试着招呼他们了。 其实,他心里是有数的,成大炮说的没错,人家会停下来,并不是因为他画得多好,而是,他们看他是个残疾人,觉得他很可怜。 第72章 历尽艰辛,完美结局(2) 曾经的顾铭夕对待陌生人的怜悯总是表现得淡淡的,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人的想法,他的身体状况一目了然,别人同情他,是很正常的事。 他有尊严,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只是中国社会的大环境决定了残疾人的地位肯定要比健全人低。顾铭夕只是一个人,无力改变什么,能做的,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好好地活着。 成大炮预言的没错,顾铭夕每天真的能赚到两百块钱,因为他时常能碰到大方的人,花五十块、甚至是一百块买一张画。顾铭夕想要找钱,对方都不会要,说:“你留着买颜料好了。” 有时候,顾铭夕会停下笔休息片刻,天桥上没有遮挡,他背脊靠着天桥的栏杆,抬起头看着天空发呆。 城市里的天空并不是太蓝,灰蒙蒙的,连着云朵都不够洁白。一群一群的鸟儿从他头顶飞过,顾铭夕想到庞倩,她现在在做什么? 想她的时候,他就向成大炮学着编小动物,成大炮会编螃蟹,草绿色的小螃蟹,有两个大钳子,顾铭夕特别地喜欢。 他用脚编,怎么编都编不好,他也没有不耐烦,只是用脚趾小心地夹着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慢慢地编着,成大炮花几分钟就能编好的一只螃蟹,顾铭夕用一整天都编不出来,但是他乐在其中,总是微笑着看着那只半成品螃蟹。 李涵手术后还需要进行三期化疗,要在s市待到五月,顾铭夕也就在天桥上断断续续地摆了三个月的摊。 三个月里,他碰到过一些麻烦事,比如城管赶人,小偷偷窃,路人刁难,以及突然下雨时的狼狈。 三个月里,他碰到更多的是让他温暖的人和事,这世上总是好心人居多,对于他们买画的动机,顾铭夕已经不在乎了。毕竟,家里每个月多了几千块钱的收入,对他来说,意义就是能让自己和母亲的生活过得更宽裕一些。 大多数买画的人在给了钱以后都会好好地挑一张画,或是等顾铭夕现场画,然后带走。但也有少部分人,说起来是买画,给了钱后却直接走了,顾铭夕喊都喊不回来。 有一次,他叫住了一个年轻男人:“先生,你画忘拿了!” 那人回头说:“算了,我不要了。” 顾铭夕站了起来,说:“你要是不拿画,我把钱还给你。我是做生意,不是要饭。” 那人一脸的不高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见顾铭夕还要开口,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赶时间,你把画给我吧。” 他随便拿了一张画,转身就走,顾铭夕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走到天桥楼梯口时,他一扬手,把那张画丢了。 画纸随着风飘下了天桥,慢悠悠地落在了地面人行道上,有个人刚巧走到旁边,他弯下腰,拾起了这张画,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后,他抬头望向了天桥。 徐双华手里拿着这张画,踱步到了顾铭夕面前,低头看着这个无臂的年轻人用脚作画。顾铭夕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说:“先生,看看我的画,喜欢的话挑一张,很便宜的。” 徐双华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眉目有些疏淡,穿着很普通。他没吭声,只是站在边上看顾铭夕画画。 顾铭夕早就习惯了旁人的围观,他心无旁骛地画着,很快,两只依偎着的彩色小猫就在他笔下诞生了。 他脚趾夹着笔洗颜料时,徐双华开了口:“你学过?” 顾铭夕抬起头来,点点头:“学过几年。” “几年?” “将近十年,我九岁开始学画的。” “现在多大?” “二十一。” 徐双华又看了看手里的画,问:“你这是应试的笔法,你是美术生?” “啊,不是的。”这个人虽然神情淡漠,但顾铭夕却觉得不需要提防他,回答道,“我小学里是在少年宫学,初中以后是跟着一个老师学,老师教的大部分都是美术生,所以画东西难免有应试的笔法。” “你为什么不考大学?”徐双华一边问,一边学着顾铭夕的样子席地而坐,盘着双腿,继续问,“是因为家里困难吗?” 顾铭夕小声说:“我大学休学了,妈妈生了病,我要照顾她。” “你爸爸呢?” “他在外地,他们离婚了。” “你叫什么名字?” “顾铭夕。” 这以后,徐双华又不说话了,顾铭夕也没有主动开口,他继续在画板上铺开一张纸,徐双华就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画。 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最后,徐双华什么都没有说,起身走了。 后来的几天,顾铭夕时常能看到这个中年男人,他们没有再聊过天,那个人只是站在他旁边,或是坐在地上,看着他画了一张又一张。 直到有一天,徐双华说:“小顾,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隔了这么多天,他就对顾铭夕说了这么一句话,换成别人,肯定不会答应,但是顾铭夕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把画板背到肩上,背双肩包时有些困难,徐双华帮了他一把,顾铭夕说:“谢谢。” 徐双华淡淡地说:“不客气,走吧,我的车在下面。” 顾铭夕怎么也没想到,徐双华居然把他带到了s市鼎鼎有名的一所美术学院,他更加没想到,这个外表普通的中年人,是徐双华。 “您是徐双华老师?”顾铭夕吃惊得要命,徐双华是国内有名的油画大师,平时是s市美院的客座教授,对于自己能和这样大师级的人物接触,顾铭夕心里很有些激动。 徐双华很难得地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 “我的老师经常提起您。”顾铭夕眼睛亮亮的,“徐老师,您把我带到这儿来,是……” “我要看看你的基础。”徐双华说,“有个班的大一生下堂课要画石膏,你和他们一起去画。” 顾铭夕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地去画了石膏素描,他已经有很多年没画石膏了,混在一群大一学生里,他心里很紧张,最后,他画得并不好。 顾铭夕能看出徐双华眼里的失望,他也知道自己画得很糟,徐双华什么都没评价,只是开车把顾铭夕送回了天桥下。 停好车的时候,徐双华对顾铭夕说:“我虽然在美院做老师,但是那些学生都只是学生,不是‘我的学生’。我到现在为止,只收过三个学生,一个在上海开工作室,一个在德国留学,一个去了美国发展。我这个人收学生没有讲究,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我讲的是缘分,和天分。” 他看向顾铭夕:“小顾,我和你很有缘分,但是,对不起,你缺少一些天分。” 顾铭夕下了车,背着画板站在街边,看着徐双华的车子驶远。 他不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孩了,顾铭夕知道,他也许是碰到了人生转折的契机,但是却被自己的不争气给搞砸了。顾铭夕心想,刚才的素描并不是他的真实水平,所以,他不应该轻易地放弃,必须再争取一下。 顾铭夕喜欢画画,当年,他不考美术类,是因为他的文化课成绩非常好。要考顶尖的美术类院校,顾铭夕至少需要花一年时间专心准备,最后还不一定考得上,万一没考上,又耽误了文化课成绩,就什么都白忙了。 顾铭夕因为这样一个机缘巧合认识了徐双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个新的方向,在家里想了一宿,他决定,一定要去说服徐双华。 从这一天开始,顾铭夕不再去天桥摆摊了,他每天都去s市美院,站在徐双华的办公室门口,等上大半天。 徐双华是客座教授,平时很少在学校,偶尔来一次看到顾铭夕,他很惊讶,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反感。 看到徐双华,顾铭夕立刻跟在了他身后,他背着画板,说:“徐老师,我带了几张素描练习,您能看一下吗?” “你的素描我已经看过了。”徐双华头也不回地说,顾铭夕还是跟在他身边:“徐老师,上一回我没画好是因为我很久……” 徐双华打断他:“真正有天分的人哪怕几十年没动笔,一动笔也会是惊世之作。” “徐老师……” 徐双华突然站定脚步,回头看顾铭夕,几个月在天桥上的风吹日晒,把他晒得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倒是很明亮,可是嘴唇却干燥地褪了皮,徐双华皱起眉,问:“你几点来的这儿?” 顾铭夕答:“上午九点。” “吃饭了吗?” 顾铭夕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带面包了,中午吃过了。” “上厕所呢,自己能上?” 顾铭夕小声说:“我少喝水就行。” “胡闹!”徐双华生气了,“顾铭夕,别再叫我看见你!” 他气得拂袖而去,顾铭夕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几天后,徐双华又在办公室门外看到了顾铭夕,他微笑着说:“徐老师,我把我的工具带来了,可以自己去上厕所,就是有点慢。我也带水瓶了,今天喝了好多水。” 徐双华问:“什么工具?” “不求人。”顾铭夕咧开嘴笑,“就是痒痒挠。” 两个人在办公室门口对峙,一会儿后,徐双华说:“小顾,你别这样子,我不是大姑娘,死缠烂打是没有用的。” 顾铭夕的笑容收了起来,说:“徐老师,我是真的想做您的学生。” “为什么?” “我……”顾铭夕平静地说,“我没有胳膊,找不到工作,我必须要思考自己将来能做些什么,我不可能在天桥上摆一辈子的摊,我喜欢画画,我希望能做您的学生,可以真正地学到东西,将来可以靠这个吃饭。” 他说得很实在,但是徐双华说:“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顾铭夕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极难看,胸口起伏了片刻,低声说:“徐老师,您再给我一个机会,行么?” 这时,另一个老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到徐双华,说:“徐老师,有个事和您商量,今天写生课的模特儿突然生了病,来不了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模特,您看咱们是不是把课给调一下?” 徐双华扫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边的顾铭夕,突然说:“我认为,残缺的人体会给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那群小孩儿画满身褶子的老头儿都快画厌了,说不定换个年轻模特,能让他们爆发出创作激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铭夕,“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裸模,你肯做吗?” 顾铭夕站在画室门口时,一颗心剧烈地跳着。 终于,他用肩膀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画室里有二十多个学生,都在自己的画架前进行着写生准备。有人抬头看到顾铭夕,眼里透出了惊讶的目光。 年轻的男人?这真的很稀奇。 但是更惊讶的目光出现在顾铭夕身上的浴袍被褪下来后,画室里甚至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浑身上下,顾铭夕只穿着一条灰色三角内裤,二十多个画架包围在他身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画室的窗子照了进来,洒在了他的身上。 无数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下飞舞,顾铭夕静静地站在画室中间,低着头,含着胸,胸口起伏得剧烈。一会儿后,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眼里透出了坚定的光。他慢慢地昂起了头颅,挺直了腰杆,舒展开了他的双肩。 他从未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展露他的残肩,那骨肉被截断的地方,有着常人很难见到的伤疤。他动一动肩膀,那两团圆圆的截肢末端就会相应地动起来,骨头在皮肉底下小小地蠕动,被缝合在腋下的皮肤紧绷着,还有轻微的颤抖。 这时候的顾铭夕很瘦,脸上、脖子和膝盖下的皮肤很黑,身躯和大腿的肤色却又很白,整个人黑白分明,看起来很滑稽。 他有一双修长而有力的腿,有着窄窄的腰和挺翘的臀部,他的肩膀宽阔,却没有发达的胸肌,这时候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的肋骨。 顾铭夕的脸部轮廓鲜明,五官深邃立体,眼神平静得一点波澜都没有,仿佛这画室里二十多人的打量丝毫不会打扰到他的心境。 徐双华没有让顾铭夕摆特别的姿势,他没有手臂,很难摆出像样的姿势。徐双华只是让顾铭夕随意地站在那里,年轻的男人始终昂首挺胸,站得像棵树一般得挺拔,他的视线放空,不知望向了何方,在徐双华轻声的指导声和学生们悉悉索索的笔触声中,顾铭夕赤着身子站过了一节课。 下课时,徐双华亲自为顾铭夕披上了浴袍,拍拍这年轻男孩的肩,说:“小伙子,你不错。” 离开美院,顾铭夕一时间不想坐车回去,他在路边发了很久的呆,看到了美院门口的一个公用电话超市。 顾铭夕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挑了个位子坐下,用脸颊和肩膀夹下了电话的话筒,又低下头,用嘴唇按下了那一串熟记于心的手机号码。 他没有把话筒夹起来,而是歪着脑袋靠在桌面上,把耳朵凑到了听筒边。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庞倩的声音在那边响起:“喂,哪位啊?” 顾铭夕不吭声,连着呼吸声都很轻,庞倩又问:“喂?……喂,说话呀?” 几秒钟后,她说:“顾铭夕,是不是你?” “……” “顾铭夕!顾铭夕我知道是你!顾铭夕!”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带着浓重的哭腔,“顾铭夕,顾铭夕你不要挂电话!你在哪儿啊?这是哪个地方的号码?你不在z城了吗?你干吗要躲着我啊!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你九月份还回去读书吗?” “……” 他始终不吭声,庞倩终于冷静下来,温柔地说:“顾铭夕,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最近可能过得不好,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如果你觉得心里难受,你就给我打电话,你不说话没关系,我会说给你听,你要是不挂电话,我一定不会挂。顾铭夕,你得让我知道,你好好地活着,好吗?” 他在心中回答,好。 然后,他挂了电话。 庞倩很快就回拨过来,有人接起电话:“这里是公话超市……是s市……之前打电话的人?啊,已经走了……没胳膊?你说什么胡话呢,你见过几个没胳膊的人?” 顾铭夕成为了徐双华的第四个学生。徐双华很忙,顾铭夕不能天天去见他,两个人就约定了每周见两次,每次一个下午,徐双华一对一地指导他画画。 顾铭夕听过徐双华在美院上课,他不热情,讲得中规中矩,但在指导学生画画时还是很耐心仔细。可是,当画室里只剩下顾铭夕和徐双华时,这位大师竟会变得分外严厉。 第73章 历尽艰辛,完美结局(3) 徐双华从来不会顾虑到顾铭夕是用脚作画,在他看来,用脚、用手、用嘴画画,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会毫不留情地批评顾铭夕,把他的画贬得一文不值,顾铭夕低着头不吭声,徐双华骂完了,又会冷着一张脸一处一处地点出顾铭夕的不足。 徐双华的脾气有点怪,凶的时候很凶,脾气降下来后,他对待顾铭夕又变得很和蔼。在外人面前,徐双华一直是个冷情的人,一如他疏淡的眉眼,但是顾铭夕发现,这位老师对他有着一种父亲般的关爱。 不去学画、又不用去医院时,顾铭夕依旧去天桥摆摊,他的心情明朗了一些,总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一面走。李涵的病情很稳定,手术后三个月去复查,肿瘤没有再长,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她打算回z城休养。 顾铭夕有些忐忑地对徐双华说,他得陪着母亲回z城了,等到母亲病情稳定一些,他再回s市找徐双华学画。 顾铭夕担心徐双华会觉得他麻烦,没想到,徐双华只是笑笑,说:“不急,你妈妈的病比较重要。” 他留顾铭夕在家里吃饭,徐双华一个人住着一套跃层的大房子,楼上住人,楼下是他的工作室。他没有让保姆做菜,而是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和顾铭夕一起吃了起来。 顾铭夕是头一回和徐双华一起吃饭,他低着头默默地扒饭,徐双华已经为他盛了一碗汤过来。 “尝尝我煲的菌菇汤。”他说。 顾铭夕脚趾夹起汤勺舀着汤喝了一口,说:“好鲜啊。” 徐双华脸上现出了温和的神情,说:“我儿子也喜欢喝这个汤,不过,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 顾铭夕惊讶地抬头看他,徐双华知道他误会了,立刻解释:“我儿子和你同年,现在在英国生活,他是84年五月初生的,你呢?” “我是84年八月,七夕那天。” 徐双华笑了:“我说我和你有缘分,就是因为,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是我儿子二十一岁的生日。”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他妈妈十年前离婚了,他妈妈带着他去了英国,中间,我只见过他三次。”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比了个高度,“他走的时候,十一岁,个子才这么高。再见到的时候已经十四岁了,个子窜了一大截,相貌都变了许多。后来一次见到,他十六,呵,也不知在英国怎么吃的,胖了许多,我说你该减肥了,他说爸爸你戒烟,我就减肥。然后,我就戒了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十八岁生日时,我飞过去看他,他真的减了肥,变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很帅气,很阳光。和他走在一起,我都要抬头看他了。” 徐双华呵呵一笑,又说,“今年暑假他会回来一趟,三年了,也不知道他变得什么样了。铭夕——”他叹一口气,拍拍顾铭夕的肩,“我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妈妈有怎样的矛盾,我只知道,看到你,我就会想到我的儿子。你的父亲在外地,并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这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我想,他心里应该是挂念你的。有些事,老天爷知道,我尽可能地多照顾你一些,也许就有更多的人在英国对我儿子好。我希望你能过得健康、顺利、开心,就像我儿子那样,成天都笑嘻嘻的。” 顾铭夕怔怔地看着他,徐双华又说:“铭夕,回z城后,你不要再去外面卖画了,我知道你是想赚钱,但是说实话,你的画可不止这点儿钱。这样吧,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我有认得出版社的编辑,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他上次找我,说让我介绍一个学生帮他画一套儿童绘本,只是不能署名,是给别的知名画手当枪手。一套六本,工作量很大,钱不多,画完大概只有三万多块钱,你画小动物很传神,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 2005年的夏天,顾铭夕和李涵结束了在s市的治疗,一起回到z城,徐双华信守承诺,真的为顾铭夕介绍了画儿童绘本的工作。 顾铭夕和出版社编辑聊过以后,添置了一批更优质的纸张、画笔和颜料,他去新华书店翻看了许多儿童画册,依据自己的理解,动了笔。 李涵不用再去医院,每个月只余下了吃中药的开销,虽然数目还是不小,但顾铭夕觉得,生活真是宽裕了不少。 背着双肩包去买菜时,他偶尔会为母亲买一条活鱼、买一点虾,他把这些菜都留给母亲,自己只吃米饭配蔬菜。 炎炎夏日,为了节约空调用电,李涵就睡在顾铭夕的房里,顾铭夕则坐在写字台前,夜以继日地画画。他毕竟没有经验,一开始画出的样稿被编辑否决,来来回回修改了好多次,最后才约定了风格,一路画了下去。 秋天时,徐双华开车来z城看望顾铭夕和李涵,他到他们家做客,给了顾铭夕两万块钱,说是首笔稿费。 顾铭夕和李涵一定要留他吃饭,徐双华惊讶地看着顾铭夕在厨房里忙碌,用脚洗菜、切菜、炒菜,他身上穿着一条围裙,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好像少了两只手臂,于生活根本就没有影响似的。 吃饭的时候,徐双华打开手机相册,给顾铭夕看暑假里他和儿子的合影,顾铭夕看到照片上那个与他同年的陌生男孩,染着一头黄毛,笑得意气风发,阳光灿烂。 他突然就想到了谢益,想到了周楠中、汪松,想到了简哲、刘翰林,甚至想到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盛峰。顾铭夕有片刻的怔忪,那样的生活已经离他太久太久了,他的生活轨迹已经变得与他们完全不同。 他的火车正轰隆隆地朝着前方慢慢驶去,身后的另一个方向,是他曾经的同学、朋友们,还有他的庞庞。 生活慢慢地变得平静,几个月里,顾铭夕做过一件蠢事,在他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出了庞倩的号码。 这是z城的固定电话,庞倩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第一时间接起了电话,轻声说:“顾铭夕,生日快乐。” 顾铭夕觉得自己很傻,歪着脑袋夹着话筒,却不舍得放下电话。庞倩知道他不会开口,干脆就自言自语起来。 “顾铭夕,我们搬家了,大院马上就要拆了,现在已经贴了封条,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爸爸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大概明年春天可以交房,我们家的电话不会改,你要是哪一天回来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和谢益去z城找你了,我给你在出租屋里留了纸条,你看到了吗?” “肖郁静出国了,谢益告诉我的,大二结束,她就去美国了,但是她在美东,谢益在美西,他俩还是很难见面的。谢益这两年居然一直都没有交过女朋友,真是太稀奇了,我和肖郁静不熟,其实我真想问问你,念高中的时候,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她到底对谢益是什么意思?” “顾铭夕,我也一直没谈恋爱,上次你见到的那个盛峰,他和我的室友在一起了,就是杨璐。盛峰说他和杨璐打算一起读研,我想来想去,还是打算毕业了先工作两年。” “顾铭夕,你现在好不好?你妈妈的病好一点了吗?我知道你在听,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句话呢?”庞倩的眼泪掉了下来,“后天就是我生日了,我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能找到你,只要你不回来,以后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要找到你。” “顾铭夕,今天你许愿了吗?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呢?” 顾铭夕在心里回答——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你能忘了我。 那套儿童绘本,顾铭夕从夏天一直画到了冬天,交全稿的那天,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陪着母亲去医院复查时,他兴奋地说:“妈妈,我一共能拿到三万六千块钱!而且,编辑说我画得很好,以后,说不定有其他的本子交给我画!” 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李涵也为他高兴:“这真的要谢谢徐老师,你下次再去s市,给他带份礼物去。” 顾铭夕点头应下,坐在母亲身边,絮絮地对她讲着他的计划。 “我现在画的画,不能署我的名,以后,我要争取把自己的名字印到书上。明年,我的目标是赚十万块钱,妈妈,这样的话,我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那你得多辛苦啊,没日没夜地画,脚都要抽筋了。”李涵慈爱地顺着顾铭夕的背,“儿子,你现在太瘦了,还那么黑,哪个女孩子能看上你啊。” 顾铭夕笑道:“我干吗要女孩子看上啊?” “你大了,该谈朋友了。”李涵说,“到时候,妈妈找你大姨给你介绍姑娘认识。” “妈,我……” 正说着,李涵的医生拿着片子走了过来,神情严峻,顾铭夕看着他,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医生说,李涵的肝部又长出肿瘤了。 因为进行过两次切除手术,李涵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第三次手术,医生为她进行保守治疗,并且悄悄地对顾铭夕说,这一次的肿瘤长得很快,并且有扩散到其他脏器的趋势,最坏的可能,李涵的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了。 顾铭夕的天塌了,他不信医生的话,依旧给李涵用最好的药,吃昂贵的中药,连着医生都说已经没有必要了。最后的几个月,让李涵吃好喝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顾铭夕不听,家里的钱不够了,他就开始借,亲戚们借遍了,他又打电话给鲨鱼和徐双华,鲨鱼给他汇了三万块钱来,徐双华听完顾铭夕的叙述后,说:“铭夕,你冷静一点,有些事你不要勉强,这些钱投下去,几乎算是没意义的了。” 顾铭夕对着电话喊起来:“怎么会没有意义!她是我妈妈!” 徐双华也不再和他多说,直接给他汇来了五万块钱。 李涵在s市住了两个月的院,她真的撑过了医生判定的三个月期限,顾铭夕高兴极了,可就在这时,医生劝他们出院回家。 他对顾铭夕说:“已经没有必要治疗了,真的。” 顾铭夕陪着李涵回到z城时,李涵已经没有人样了。她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因为化疗掉光了,眼眶深深地凹陷着,连着上下嘴唇都合不拢,一排牙始终露在外面。 她的皮肤蜡黄蜡黄,肚子却胀得老大老大,她疼痛难忍,什么都吃不下,夜里又睡不着,只能一颗接一颗地吞止痛药。 黄伶俐不愿意来照顾她了,李世宇来看过姑妈一次就再也不敢来了,因为李涵变得太吓人,李纯有时候赶回z城看望妹妹,见到她,眼泪就止不住地掉。 顾铭夕却一点也不害怕,在他眼里,李涵依旧是他美丽温柔的妈妈。他每天围着李涵贴身照顾,帮她端屎端尿,擦身煎药,他给她喂饭,陪她说话,晚上就睡在她身边的地上。 他用脚做事很费力,但依旧慢慢地做着,李涵的脾气变得古怪又暴躁,她还会朝着顾铭夕丢东西,骂着难听的话,但顾铭夕从来都不会生气。 2006年的春天即将过去,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李涵变得越来越虚弱,她几乎什么都吃不进了,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的神经,有一天晚上,顾铭夕问她:“妈妈,要不要我给爸爸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到这个话题,但李涵每次都拒绝,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摇头说:“不要,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一会儿后,她说:“铭夕啊。” 顾铭夕应着:“嗯?” “你上来,和妈妈一起睡。” 顾铭夕立刻就上了床,侧躺在李涵身边,他的母亲微微地翻过了身,伸出枯瘦的手臂,拥抱住了他。 “我的儿子……”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脸上,轻轻地划过他的眉眼、鼻子、脸颊和嘴唇,李涵哽咽了,缓缓地说,“在你小的时候,我去庙里拜菩萨,我对菩萨说,我的儿子很苦,他小小年纪,两条胳膊却没了,他以后可怎么办呢?当时我就想,如果让我来承担你一辈子的苦难,换你一世的平安健康,我也是会答应的。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在想,菩萨一定是听到了我的话,他把苦难加诸给我,你将来就会好好的了。铭夕……”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妈妈不怕死,妈妈怕的,是妈妈死了,你可怎么办啊,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可怎么办啊!铭夕你答应妈妈,如果你觉得困难了,你就回去找你爸爸,你相信我,我了解你爸爸,如果你回去找他,他不会不管你的。” 顾铭夕没有吭声,李涵突然说:“你上次去e市,见到你妹妹了么?” “见到了。”顾铭夕低下头,把脸颊抵在了李涵的肩窝处,说,“她和爸爸长得很像,现在应该两岁半了。” “你也见到了倩倩?” 顾铭夕闭上眼睛:“嗯,见到了。” “铭夕。” “怎么了?妈妈。”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和倩倩结婚了,你们生了一个儿子,长得很漂亮。” “妈妈……” 李涵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们工作都很忙,我就帮你们带孩子,结果爱华也想带,我还和她吵架了。然后,水生说,这有什么好吵的,让铭夕和倩倩再生一个嘛。你们一人带一个,就不会吵架了。” 顾铭夕被她逗笑了:“妈,你这么想带孩子呀,那我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生一个给你带。” “贫嘴。”李涵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手又移到了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儿子,妈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但是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妈妈希望你能做到,以后谈恋爱、结婚,都要认真、慎重,全心全意,好好地对待你的妻子,病痛苦难不离不弃这样的话,不是结婚时说的场面话,那是一种责任,不仅是对你的伴侣,还有你的小孩。” 她凝视着顾铭夕:“你的爸爸是个不合格的爸爸,我不希望你像他那样。我希望你能爱你的妻子和孩子,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你都不能离开他们,你听到了吗?” “嗯。”顾铭夕重重地点头。 “我还要你答应我,以后,妈妈不在了,你肯定会碰到很多困难,会碰到一些好人,也会碰到一些不好的人。你听着,不管你碰到了多不好的事,我也希望你能笑着走下去,绝对不能自暴自弃,你能答应吗?” 他说:“我答应。” 第74章 历尽艰辛,完美结局(4) “以后,你境况好一些了,你答应妈妈,回去看看倩倩。” “……” 李涵笑了:“如果她还是单身,你可以再追她一次的。” 顾铭夕抿着嘴唇摇头:“我和她,没有可能了。” “傻儿子。”李涵叹口气,顾铭夕觉得母亲这个晚上很兴奋,精神似乎不错,他说:“妈妈,你说了好多话了,你不累吗?我们早点睡觉吧。” “好,我很多年没和你一起睡了,好像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李涵笑眯眯地说着,她并不知道,现在的她,笑起来都很可怕。 但是顾铭夕一点也不在意的,他嘴角挂着笑,身子紧贴在李涵身边,说:“妈妈,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能抱抱你,真对不起。” 李涵说:“下辈子,你再做我儿子,好吗?” “好,咱们说好了。”顾铭夕依偎在李涵怀里,“下辈子,我还做你儿子,你再做我妈妈,到时候,我一定天天都抱你一回,一辈子都不惹你生气。” “嗯……” 这个晚上,李涵似乎睡得格外得好,顾铭夕半夜里醒来两回,看看自己的母亲,她的呼吸声很均匀,他又放心地躺回她身边,睡了过去。 天亮了,窗外的光透进了房间,顾铭夕睁开了眼睛,从被窝里坐起来,看向身边的母亲。 李涵闭着眼睛仰躺在床上,长久合不上的嘴唇居然合上了,这样一来,她的脸就没有那么可怕,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笑。 只是,她的脸色是灰白色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顾铭夕探身过去,用自己的脸颊去碰碰她的脸颊,喊她:“妈妈。” 李涵一点反应都没有,顾铭夕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李涵的额头上,她还有体温,一点也不冰冷,他继续喊她:“妈妈,妈妈……” 他用牙去咬李涵的衣领,用脚去触碰她的双手,他很轻很轻地踢着她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妈妈,妈妈你醒醒啊……” 窗外的天气很好,春末夏初,绿意盎然,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顾铭夕跪在李涵身边,眼泪无声地涌出了眼眶。 “妈妈,妈妈你醒醒啊,你想吃什么早饭,我去给你做。”他不停地用脑袋去拱李涵的身体,“妈妈,妈妈……” 最后,他终于失声痛哭起来,躺在母亲的身边,把脸颊埋在她的肩膀上,泪水漫出了他的眼眶,他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感受母亲留存的体温。 他说:“妈妈,你别把我一个人留下。” 2006年的夏天,庞水生去银行办事,在atm机刷了一下卡后,他有点愣。 他去了柜台查询,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有一笔两万一千元的款项从z城某银行汇到他的卡里,汇款者是用的现金,匿名。 庞水生知道糟糕了,立刻给顾国祥打电话,两个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他也不和他寒暄,开门见山地说:“国祥,你最近有没有和铭夕联系过?” “铭夕?”顾国祥说,“我给他打过电话,他销号了。后来他打过两次电话给我,都是用的公话,两次都是问我要钱。怎么了?” 庞水生着急地说:“你赶紧去银行看看,你卡里有没有多出钱来!” 顾国祥没有耽搁,去银行刷了卡,发现卡里果然多出了十万块钱,他有点心惊肉跳,给庞水生打电话,问:“水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庞水生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是……阿涵没了。” 八月,汪松给庞倩打电话:“小倩,咱们高中班要开同学会了,你虽然只待了一年,但也是老(2)班的人,我们又联系不到顾铭夕,你就一个人代表你俩来参加吧。” 庞倩去参加了同学会,曾经十六、七岁的少年们,现在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大家在全国各地不同的高校念书,这时放暑假,难得地聚在一起。 班长的组织活动做得很好,绝大部分同学都到场了,但还是少了几个特别的人。肖郁静和谢益去了美国,而顾铭夕,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已过而立的戴老师结婚了,还做了妈妈,看着一群孩子长大了许多,心里十分高兴。与庞倩坐在一起时,她问:“你一点儿也没有顾铭夕的消息吗?” 庞倩愣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不会告诉他们,她最后一次接到顾铭夕电话时的情景。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是春天?还是夏天?庞倩记得那天晚上很闷热,寝室里已经熄了灯,很突然的,她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z城的固定电话,庞倩拿着手机爬下床,跑去了阳台上,她接起电话,小心翼翼地喊他:“顾铭夕。” 她生怕他会挂掉电话,一点儿也不敢对着他嚷嚷,只是带着些娇嗔的口吻说:“顾铭夕,你怎么那么久都不给我打电话?” 他如往常那样地不吭声,庞倩说:“我知道你没有回b大上课,我给那边的老师打过电话了。顾铭夕,你放心,我不会来说你的,我想,你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这个学期的期末考结束以后,我们就没有专业课了。下个学期,我就要开始找工作。说起来,我都有点不敢相信,我要上班了呢。” 她轻声地笑了笑,又说:“顾铭夕,你现在好吗?我特别特别想你,上次你放我鸽子,我真是差点被你气死,我还想着,再也不要理你了。但是……我还是想你。” “这么晚了,你在干吗呢?我们寝室已经熄灯了,顾铭夕,你妈妈身体好点了吗?我爸爸妈妈都很担心她,总是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顾铭夕……” “咔哒”一声,电话挂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庞水生告诉庞倩,李涵可能已经去世了。 和一群老同学坐在一起,庞倩很少说话。她听着他们说着自己的计划,周楠中要争取在武大的保研机会,如果争取不上,开学了他就要准备考研。 汪松和厉晓燕不打算读研了,准备一起回e市发展。厉晓燕家里会安排她去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汪松则打算考公务员。 蒋之雅暑假里就在e市电视台实习了,为了上镜,她忍痛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长发,现在的她留着一头短发,看起来清爽利落。她播报气象节目,被周楠中打趣为“阴转多云小天使”,气得蒋之雅满包厢地追打他。 吴旻的学业依旧优秀,他说他申请了国外的几所大学,基本都给了明确的答复,他会好好选择,等到毕业后继续去国外硕博连读。 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家聊起了顾铭夕,蒋之雅小声地哭了起来,戴老师的眼睛也湿润了。顾铭夕是她教过的最特别的一个学生,她还记得那个少年在高一军训时说的话。 他抬头挺胸地站在树荫下,说:“鸵鸟是世界上最大的鸟,我相信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三年光阴,顾铭夕踏踏实实地一路走过,他有一双沉静又温和的眼睛,有一双灵活有力的大脚,他的话不多,但是看着人时,脸上总是会露出羞涩的笑。 他也很倔强,很固执,有着自己的坚持,他甚至像这个年纪大多数的男孩子一样,心里藏着一个女孩。 没人注意的时候,戴老师对庞倩说:“要是哪一天,你找到了顾铭夕,庞倩,你什么都不用对他说,不用问他去了哪里,不用问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不用问他苦不苦,累不累,你只需要给他一个拥抱,就可以了。” 九月开学,庞倩大四了,学校已经没有了专业课,同学们有的准备找工作,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准备出国。财大的学生找工作几乎不用愁,庞倩念的又是金融学院,她只是去了几次学校的定向招聘会,就有三家公司对她抛出了橄榄枝。 咨询过老师,庞倩选择了一家位于陆家嘴的国际投行,作为她职业生涯的第一站。 国庆以后,她上班了。 庞倩买了几套不那么正式的职业装,穿起来照镜子,她自己都有点想笑。 她开始每天坐公车、转地铁上下班,头发一丝不乱地绑在脑后,脸上化着淡妆,脚上蹬着小高跟鞋。 以前念书时,庞倩坐地铁,总能看到车厢里有刚刚下班的年轻人,他们抱着包或坐或站,都是一脸的疲惫、麻木。那时候的庞倩和杨璐、吴飞雁在边上嘻嘻哈哈,她想,这些人可真会装,上班哪里会这么累嘛。 轮到她自己上班以后,她才知道,人家说的学生时代的轻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庞倩的直系领导叫邹立文,三十岁,很年轻,能力很强,但是,也很凶。 他的凶不是会拍着桌子骂人,而是,他会一脸冷漠地看着你,眼里满是对你工作成果的鄙夷,他会留下两个字:“重做。”理由都不给,顾自离去。 庞倩偷偷地掉过几回眼泪,在公司加班到晚上零点,寝室已经关了门,地铁也停了,她干脆就趴在桌上熬过了一晚。 新人庞倩的工作很杂很杂,整理数据、做ppt、学着给客户报上市方案、做估值模型、给监管机构报文件……她一遍又一遍地给客户、律师和会计师打电话沟通问题,忍受着各方的责难,还要想方设法地协调解决,另外就是帮领导打印、传真、装订、定快餐、买咖啡、订机票…… 邹立文对庞倩的态度向来一般。本来,他是想招一个男孩子的,但人事部却给他招来了一个女孩,而且这女孩看着也不像是很精明的样子,有点儿直肠子。邹立文对这个女孩唯一的好感是她是他的老乡,都是e市人,邹立文想着先用用看,要是不行,实习期结束就打发她走了算了。 邹立文对庞倩印象改观是在这一年的圣诞节,平安夜刚巧是周日,他在公司加班,突然要一份庞倩做的报表,邹立文给庞倩打电话,让她把文件发过来。庞倩在电话里愣了一会儿,说:“领导,你稍微等我半小时。” 半小时后,庞倩来到了办公室,她穿得很漂亮,还化着烟熏妆,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显然是和朋友们在外面玩。 她心急火燎地去开电脑,邹立文说:“你公司电脑里也有?那你告诉我在哪个文件夹就行了,我自己可以找。” “没事儿,领导,我刚好找个机会溜,我可不喜欢喝酒了。”她把电脑里的文件发给了邹立文,又看看周围冷清的办公室,说,“领导,你怎么礼拜天还加班啊?还是圣诞节。” 邹立文瞥她一眼:“有个项目的方案明天deadline。” 庞倩问:“恒方的那个?” “嗯。” 她说:“要我帮忙吗?” 邹立文想了想,说:“也行,你帮我做一下校对,看看有没有错别字、错的单词之类的。” 庞倩:“好!” 他们加班到凌晨四点,邹立文提出请庞倩去吃夜宵。 庞倩哈哈大笑:“领导,这是吃早饭吧!” 坐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邹立文和庞倩都饿了,狼吞虎咽了一阵后,邹立文问庞倩是不是打算一直留在上海发展。 庞倩真的很傻,说了实话:“我是打算先工作两年,积累经验,然后去读研的,或者回e市工作。” 邹立文无语:“你是在对你的领导说,你只是把这里当做你的跳板,是这个意思么?” 庞倩瞪着一双烟熏眼,可怜巴巴地说:“领导,你看在我陪你加班到天都快亮了的份上,别开除我,行吗?” 邹立文难得地笑了,说:“过两年,或者只需要一年,我大概会回e市,去香港嘉来,你这两年跟着我好好学,到时候,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着你一起走。” “年薪呢?”庞倩两眼放光。 邹立文眯起眼睛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去嘉来,我要拿到你现在的年薪!” “做梦!” “那拿一半!” “应该不止。” “成交!” 庞倩高兴极了,眨巴眨巴眼睛,吸了一口可乐后,突然歪着脑袋问:“领导,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啊?我这才入职三个月呢。” 邹立文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凌晨四点多,诡异的时间,一夜没睡的庞倩脑子昏昏的,胆子也大了许多,说:“领导你可别看上我,我是有喜欢的人的。” 邹立文:“……” 庞倩悉悉索索地翻出自己的钱包,抽出相夹里的身份证,给邹立文看里面的那张大头贴合影:“喏,是真的,就是这个人。他是不是很帅?” 她嘿嘿地笑着,邹立文瞄了一眼照片,又看向庞倩:“他……” “嗯,他没有胳膊的。”庞倩笑嘻嘻地说着,表情还有些娇羞,“所以,领导,你要是因为看上我所以才帮我,我得和你说声对不起了。” 邹立文一个爆栗敲在庞倩额头上:“你喝多了!” 春节前,庞倩一家搬进了新房,房子是前一年春夏时装修的,庞水生下了血本,请了家装公司的设计师,家具家电硬装都挑好的来,把房子装修得特别漂亮。 庞倩拥有了一个明亮又时尚的房间,爸爸贴心地给她做了一个大大的衣柜,足够摆下她的衣服和鞋子。 年后,庞倩回到上海,继续在公司实习。邹立文教她时耐心了许多,他甚至开始带她出差,让她完整地了解一个项目的操作流程。回校准备毕业论文前,庞倩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一些小项目了。 五月,班里组织毕业旅行,一群同学去了嵊泗列岛,赶海、看日出、吃海鲜……杨璐和盛峰手牵着手在沙滩上踏浪,欢笑声阵阵传来。庞倩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的背影,吴飞雁走到她身边,和她聊起天来。 她用手肘捅捅庞倩的腰:“喂,螃蟹,你和我说实话,看着他俩好,你心里有没有点不舒服?” “我干吗要不舒服啊?”庞倩笑着摇头,“真没有,真的。” 吴飞雁说:“就是不知道盛峰研究生毕业后,会不会留在上海。” “应该会吧。”庞倩抬起头,看着大海上湛蓝的天空,舒展了一下手臂,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两个人真的想在一起,总归是想的到办法的,咱们就等着喝他俩的喜酒吧!” 六月,庞倩顺利毕业,她戴上了学士帽,穿着学士服拍了许多美美的毕业照。庞水生和金爱华来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老头老太激动得要命,庞水生满面红光,看着从小调皮捣蛋的女儿如今出落得美丽大方,心里真是美得冒泡。 庞倩成为了大家庭里的正面教材,是表哥表姐、堂哥堂姐教育小孩子时的优质榜样。在庞水生、金爱华兄弟姐妹的小孩这一辈里,庞倩虽然不是读书读得最好的,但却是逆袭得最厉害的。 第75章 历尽艰辛,完美结局(5) 大家都知道庞倩从小学习成绩中不溜秋,贪玩又嘴馋,没少挨父母打骂。她初中里曾在班里吊车尾,高中里甚至还考过全班倒数第一,整个高一,她一直是全班倒数几名,庞水生每次去开家长会都要被气一回。 好多人觉得庞倩考上重高是运气,高考时顶多考一所三本,甚至是大专。可是后来,她竟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又进了国际投行工作。金爱华的姐姐问金爱华:“你们倩倩转正以后每个月工资有没有五千?” 金爱华哼一声:“五千?开什么玩笑!” “五千都没有啊?倩倩在上海,五千才能把日子过得像样吧。要是没有这个数,还不如回来e市,找一份工资三、四千的工作,也好把房租省下,陪在你们身边。” 金爱华哼哼一笑,下巴都抬起来了:“我们倩倩转正后保底年薪二十五万,摊到每个月,两万哎两万!” “哦呦呦呦呦!”金爱华的姐姐吓傻了,“她是在什么银行啊?工资这么高的呀?” 金爱华鼻孔朝天:“她是在国际投行,投行!国际的你懂不懂!” 庞倩在浦东租了一套单间,每天坐地铁上下班,她的公司所在的大厦就在东方明珠附近,从办公室的窗口,她每天都能看见那座高大恢弘的电视塔。 几年前的一天,她站在塔里,指着塔外的高楼大厦豪气万丈地说:“我以后要去那儿上班!” 几年后,她真的做到了。 只是,当时站在她身边的人,此时已不知身在何方。 庞倩开始了她的职场生涯,她的工作比她想象得要忙碌许多。有时候在公司里办事,她都是要用跑的。出租屋真正变成了一个只是睡觉的地方,庞倩几乎天天加班、应酬,偶尔还要出差。她办理了护照和港澳通行证,第一次去香港,她玩迪士尼、海洋公园,还逛街买回了一大堆东西。第二次去,又买了一堆。当她第五次去时,终于淡定了。 公司里每年会组织一次国外旅游,07年年底时,庞倩第一次出国,去了新马泰。春节回e市,她给家里的老老小小带了一大堆的礼物,香水、护肤品、迪士尼玩具、手表…… 大家在庞水生宽敞亮堂的新房里吃团圆饭,所有的人都夸庞倩现在漂亮,皮肤白,气质好,工作又那么出色。 小叔说:“养个女儿像倩倩这样,真的算是大功告成了,倩倩啊,现在你爸爸妈妈心里就只记挂你的终身大事啦。” 庞倩说:“叔叔,我都还没满二十三呢。” “可以开始找了嘛,谈两年,二十五岁结婚,刚刚好。” 庞倩呵呵地笑:“我现在工作好忙,根本没时间谈恋爱。” 小婶婶轻轻地碰了碰金爱华,在她耳边问:“嫂子,倩倩不会是还在惦记以前,住你们家隔壁的那个没有手的小男孩吧?” 金爱华变了脸色,冷冷地说:“胡说!没这回事!” 庞倩是真的很忙很忙,忙到和老同学聚会的时间都没有。周末时和吴飞雁逛街,吴飞雁问她是不是真的要一直等那个“失踪的男朋友”,庞倩想了想,说:“我给你讲一件事。前段儿,我公司里有个男生好像对我有点儿意思,老来约我。有一次午饭时,他喊我去楼下面馆吃面,我就去了。” “然后呢?” “就我们俩一块儿吃面,他点了一碗泡菜肥牛面,我点了一碗红烧牛肉面。面上来以后,我俩就吃了。吃着吃着我就做了一件牛逼哄哄的事。” “什么事?” 庞倩一笑,说:“我和他说,我这红烧牛肉特别好吃,问他要不要。他说不要,我不听,非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牛肉,说你尝尝,真的很好吃。” 吴飞雁皱起眉:“你这人怎么这么恶心啊,你吃过的面哎,怎么能夹牛肉给人家?” “我故意的呀,他不是说他喜欢我么。”庞倩奇怪地看着吴飞雁,“你和你男朋友吃饭,他碗里的东西你不吃?” “我有洁癖,不会吃。”吴飞雁问,“那后来呢?” “后来那男的就傻了啊,面条也不吃了,说吃饱了。”庞倩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她停下来,“飞雁,我是不是很坏?其实,我也不会去吃那人碗里的东西,不管他吃没吃过。我连我爸妈碗里的东西都不会吃,但是这世上,我会吃一个人碗里的东西,我也确信,他同样愿意吃我碗里的。”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严重地波及了庞倩所在的行业,很多公司都开始裁员,庞倩所在的部门被裁了好几个,她心惊胆战地上着班,幸好邹立文一直都保着她。 2009年,经济形势稍有回暖,邹立文私底下问过庞倩的意见,他准备年底时跳槽回e市了,职位会从部门经理级别直接跳到公司副总级别。庞倩几乎没犹豫,直接同意跟他去。哪怕,她留下来的话,年薪也会增加,职位也会上升,但是庞倩心里对邹立文很感恩,她感谢他在那最萧条的一年里,将她护在了身后,连薪水都只受了小小的影响。庞倩一直都是个热血的人,她知道邹立文跳槽必定要建立自己的亲信圈,而她,正是他的一个忠诚小兵。 年底,庞倩跟着邹立文辞了职。离开上海前,一天晚上,她一个人跑去了外滩,找了一家数码快照点,花了二十块钱,以黄浦江和东方明珠为背景,给自己拍了一张大大的照片。 照片右下角印着时间:2009年12月5日。 庞倩打开手机,看到自己相册里翻拍的一张照片,一样的背景,拍立得的小照片,颜色已经淡了许多。照片里两个小小的孩子挨在一起,笑得很开心。拍摄的日期是:1999年7月17日。 她和这座城市的缘分,始于那一年的夏天,十年了,她终于要离开,心里只觉得遗憾。她曾经和那个人约定,要和他一起逛过这城市的每个角落,吃遍所有美食,看遍所有风景。她还曾对他暗示,等到了大学,她会给他回应。 但是结果,只是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孤独地待了六年。 庞倩带着行李回到e市,正如她对顾铭夕说过的那样,有过在国际投行三年多的工作经验,入职嘉来投资的庞倩工作得心应手,她已经可以独立操作项目,一个人不慌不忙地出差,拖着行李箱行走在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她褪去了一身青涩的学生气,脸上的笑容再是灿烂,也找不回曾经的纯真和简单。 庞倩考了驾照,买了一辆车,她拥有了数不清的高跟鞋,还有各种漂亮衣服、珠宝首饰。空下来的时候,她会和郑巧巧去逛街、吃饭、打乒乓球,郑巧巧英语专业毕业,在一家外企上班,收入也不错。还有孙明芳,孙明芳成了一个审计员,她也是单身,时常和庞倩约着唱歌喝咖啡。 庞倩平静地度过了她的二十五周岁生日,自从那个深夜,顾铭夕给她打来最后一通电话,四年多了,她再也没有接到过来自z城的电话。 回到e市大半年,她一直保留着上海的那个手机号,e市的手机可以暂时关机,上海的手机却从来不关。 晚上吃过饭,庞倩独自出了门,走到了金材大院的位置。当然,大院早已经不在了。 商业中心已经建成,这个区块成了e市一个新的中心点。庞倩走在广场上,炎炎夏日,有一群老太太放着震天响的音乐,扭腰跳着广场舞。另一边,几个年轻的老师在教一大群小孩滑直排轮。 广场上有许多小贩,还有散步的市民,庞倩看到一个老头儿在卖烤肠,她走过去,花了一块五买了一串。 只吃了一口,庞倩就吐了出来。这哪里是烤肠,分明就是面粉吧。 她突然就笑了,笑得掉出了眼泪。她咬着牙吃完了这根烤肠,很多年前,这是她眼里的至尊美味,吃不起,只能看着。总会有一个人在她身边说:“好啦,别看了,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我兜里有钱,你自己掏一下,买一串吃吧。” 一个整点,音乐喷泉突然开了,清澈的水柱喷涌而出,随着音乐欢快地跳着舞。许多小孩子绕着喷泉玩闹不休,庞倩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了一会儿后,她抬头看天。 银河,虽然不是那么明显,但是在这样空旷的场地,还是可以看见。 庞倩知道自己很傻,有无数的人都说她傻。杨璐、吴飞雁、盛峰不认识那个人,她们说她傻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连郑巧巧、孙明芳、厉晓燕、周楠中、汪松都要说她傻呢? 中国那么大,有十几亿的人,那个人就这么躲了起来。庞倩知道他现在是一个人,甚至可以确定他依旧单身,她想象他日子过得多么艰辛,但又相信他一定不会放弃,脸上依旧会带着从容而温和的笑。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找到他,她试过从开心网、人人网去寻找,但是显然,他没有在这些社交平台注册。 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在靠什么谋生,他没有大学文凭,对此,庞倩心里很难过。 她抬头看着银河,在心里默默许愿。 我要找到顾铭夕,我要找到顾铭夕,我要找到顾铭夕。 2010年的十二月,邹立文派庞倩去北方出差,她拖着行李箱独自前往,待了两个星期,回程时,碰到了暴雪天气。 吃完一餐饭,庞倩和俞佳磊从餐厅出来,两个人一起去拿车,马上就要圣诞节了,沿街的商铺都挂起了圣诞装饰,显得浪漫又温馨。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小螃蟹。”俞佳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问身边的庞倩,“你要是一直找不到他,难道就不找男朋友了?” 庞倩嘴角一扯,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已经有他的消息了。” 俞佳磊很惊讶,这时,庞倩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一听,就乐了:“呀,是你?谢益。” “在e市不?”谢益的声音透着喜悦,“明天我有事回一趟e市,一起吃个饭。” “明天?行啊。”庞倩说,“你到了再给我电话,咱们约地方,我请客。” “ok,我开车呢,明天见。” 谢益挂下电话,心情那叫一个爽。 这天早上,公司开例会,有个部门汇报近期的工作内容,谈到了一个影视版权的项目。谢益一开始没注意,直到那个员工说出了名字——《我的螃蟹小姐》。 谢益心里有了一丝微妙的感觉,很快的,他的员工就给他拿来了这本绘本。 员工汇报说,这本绘本现在卖得很火,作者也很红,还很神秘。有许多家影视公司在抢这本绘本的影视版权,报价已经水涨船高。 现在的谢益是一家传媒公司的小老板,公司在北京,做引进剧、剧集发行,也拍过几部连续剧,其中八成没啥浪花,但有两成的剧红了,公司就赚了。 谢益在办公室里飞快地翻完了《我的螃蟹小姐》,简直开心地要挠墙,忍着给庞倩打电话的冲动,他抓了抓头发,认真地想了办法。 第二天,庞倩依旧心不在焉,坐在办公桌前,不知第几次地翻看那本绘本,最后的那段内容,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螃蟹小姐》 鸵鸟妈妈离开了鸵鸟先生,她变成了天使,飞到了天上。 鸵鸟妈妈临走前,和鸵鸟先生约定,来世,他们还要做母子。 现在,只剩下了鸵鸟先生一个人,他想,他该怎么办呢? 鲨鱼大哥说,你可以去找螃蟹小姐啊。 鸵鸟先生摇摇头,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找到螃蟹小姐,又如何? 鸵鸟先生想,他现在最要紧的任务,就是要自己养活自己。 鸵鸟先生喜欢温暖的南方,后来,他去了动物王国最南面的一个海岛上。 那里有美丽的大海,细腻的沙滩和美味的海鲜,淳朴的岛民们一年四季都只穿着轻薄的衣衫,鸵鸟先生终于离开了寒冷的北方,他想,他再也不用受冻了。 鸵鸟先生找到了一份简单却快乐的工作,私底下,他还能靠他的本领赚外快,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鸵鸟先生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他不用再挨冻挨饿,他还拥有了自己的鸵鸟窝。 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如果把这个故事说给别人听,别人大概也只会觉得,喔,鸵鸟先生好可怜。 可是,鸵鸟先生并不可怜,现在的他很快乐,你问他还记不记得螃蟹小姐? 哦,当然,他深深地记得。 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鸵鸟先生为它设计了两个结局: 第一个结局,当时光流去,鸵鸟先生彻底地弄丢了他的螃蟹小姐,而螃蟹小姐,也永远都找不到她的鸵鸟先生了。他们走在两条相悖的路上,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很多很多年后,再也记不起那些逝去的少年时光。 第二个结局,鸵鸟先生记得鸵鸟妈妈的话,鸵鸟妈妈说,等到有一天,他的境况好一些,可以再去寻找螃蟹小姐。如果她是单身,他可以再追求她一次。 鸵鸟先生每次想到这个画面,都会忍不住笑起来,因为,这真的是太美好了。 但是,没人会比鸵鸟先生更知道生活的残酷和艰辛,有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只是假象,或者,曾经美好,现在都已经碎裂了。 螃蟹小姐现在是不是单身,鸵鸟先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他在她的生命里消失了这么多年,怎么可以突然地出现,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呢? 所以,这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也许,永远都没有答案。 ——鸵鸟先生写于2010年七夕 下班后,庞倩抓起包就往楼下冲,谢益已经等在楼下了。庞倩看到他就觉得怪怪的,因为谢益笑得特别狡黠,他拖着庞倩上了车,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直诡异地笑着。 庞倩很无语:“你吃错药了?笑什么呢?” “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嘿嘿,嘿嘿,螃蟹,你知道现在有个绘本作者很红么?” 庞倩超级失望:“我早知道了,顾铭夕啊!你无聊不无聊!” “卧槽你知道了?!”谢益更失望,“哼,没关系,我还有重磅炸弹!” 他把庞倩带到了一间格外有情调的茶楼,走进弯弯绕绕的走廊,最后到了一间雅致的包厢。 包厢里已经坐着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娟秀,看到谢益就站了起来:“谢总,你好,我是姜琪。” 谢益一脸镇定地过去与她握手,交换名片,然后为庞倩和姜琪做介绍。 “庞倩,这是姜琪,她是文澜图书策划公司的编辑,鸵鸟先生唯一的责编。” 庞倩震惊了。 第76章 历尽艰辛,完美结局(6) 然后,他又对姜琪说:“姜小姐,这是庞倩,她就是鸵鸟先生的螃蟹小姐。” 《我的螃蟹小姐》被热心的读者建了一个贴吧,贴吧里有一个最热门的话题,就是鸵鸟先生应不应该再去找螃蟹小姐。 庞倩每天都泡在贴吧,看看这个帖子的最新回帖,绝大多数的网友都是鼓励鸵鸟先生重新去追求螃蟹小姐的,有些人急得要命,长篇大论地阐述观点,甚至不惜威逼利诱恐吓,让庞倩既是哭笑不得,又十分感动。 她还接到许多老朋友的电话,他们都是兴奋地对她说:“螃蟹!你有没有看过现在很红的一本书,作者是顾铭夕!” 帖子下有许多有趣的留言。 老农民:不知道作者能不能看到我的话,我大概比你年长几岁,小的时候也有一个小青梅,我很喜欢她,但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我甚至没能像你这样用一封情书去表白,我什么都没有对她说,高考以后,我们各奔东西,后来就少有联系。我之所以能看到你的书,是因为上个月,她从外地给我寄了一本来。我看过以后,才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作者,如果你的心里依旧有螃蟹小姐,我支持你再回去找她,有些事,现在不做,将来你会后悔的。我现在单身,但是我的青梅已经成了家,我想,如果我能早几年看到这本书,我一定会鼓起勇气去找她。 碳烤生蚝:我知道小鸵鸟是谁!!但是我不告诉你们!!哈哈哈!!小鸵鸟你能看到吗?咱们来对个暗号吧!重机厂!烧烤店!哈哈哈哈!!我已经做爹啦,娃儿都满地跑了,你赶紧和螃蟹在一起啊! 帅得风中凌乱:咕咕咕咕……gu鸵鸟????我是你高中里的前桌!比较帅的那个!我现在在哥伦比亚建电厂,正宗农民工一个。tmd你在搞什么飞机?大家找你找了多少年你知道么?我那个丑逼同桌汪汪汪都快要和小燕子结婚了,你赶紧回来喝喜酒! 楼上傻逼:鸵鸟我劝你最好别回来喝老子喜酒!看老子不揍死你!另:楼上傻逼!凸- -凸 甜蜜的咖啡:哈哈,看来有很多人都猜到鸵鸟先生是谁了呦!其实我也是知道的,鸵鸟你快回来找螃蟹呀,你再不回来,螃蟹要被人追走啦!>o< 路人甲: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要鸵鸟先生回去找螃蟹小姐呢?我倒是觉得故事到此为止也很不错啊。两个人各有各的生活,为何一定要让小时候的回忆缠绕着自己呢?生活很残酷也很现实,就算鸵鸟先生和螃蟹小姐在一起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因为分离太久而产生隔阂,最后,连对彼此最后的一点美好回忆都磨灭了,这样岂不是更令人伤心? 有耳: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不认识他们。 蛤蜊肥又壮:哪个敢要鸵鸟不回来找螃蟹的老子跟你急!!(╰_╯)# 有耳:mr.ostrich,never forget what you ever said. 庞倩去了邹立文的办公室,说:“领导,我要请假。” “请假?”邹立文问,“请多久?” 他了解庞倩,一天、两天的假她是不会这么正儿八经地来和他说的。 果然,庞倩说:“两个星期。” 邹立文坐在办公桌后,翘起二郎腿盯着她的眼睛:“年底很忙,你知道吗?” 庞倩点头:“我知道,我会把事情交代好的。” 邹立文思考了一会儿,翻了翻桌上的台历,说:“明天开始,两个星期,一天都不能多。” 庞倩笑了:“谢谢领导!” 圣诞节期间,中国大部分地区寒冷阴郁,可是在海南三亚,却是温暖如春。 周六,顾铭夕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毕后,他去厨房做早餐。一个小时后,浓浓的粥香飘了出来,他关了火,去房里叫豆豆起床。 豆豆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喜欢赖床,顾铭夕叫了他几声后,他已经把身子缩成了一个球。 “让我再睡一会儿嘛。”豆豆闭着眼睛在床上扭动,顾铭夕一脚踢向他的屁股:“昨天是谁说想吃皮蛋瘦肉粥的!” 豆豆在床上翻了一个跟斗,终于睁着迷蒙的眼睛爬了起来。顾铭夕抬脚把他的衣服从床头取过来:“赶紧穿衣服,刷牙洗脸尿尿,然后帮我去把粥端出来。” 豆豆很听话,麻溜儿地就穿上衣服去洗漱了,弄完以后,他去了厨房,顾铭夕一直在边上看着他,说:“小心烫。” 他已经帮豆豆准备好了粥碗,还在下面搁了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盆,豆豆把锅里的粥舀到碗里,端着不锈钢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餐桌边,放下碗后,他再拿着盆回去帮顾铭夕也盛了一碗。 小小的孩子,已经很懂事、很能干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桌边喝粥,顾铭夕对豆豆说:“今天老师有事要出去一趟,不回来吃午饭了,你去纪老师那里吃饭。” 豆豆抬起眼睛看他:“你去哪儿?” “去见一个人,就是上次你见到过的姜阿姨。” “哦。”豆豆点点头,“顾老师……” 他嘴里咬着勺子,欲言又止的样子,顾铭夕问:“怎么了?” “他们都说,你要走了。”豆豆看着顾铭夕,眼睛渐渐地红了,“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走了吗?” 顾铭夕笑了一下,俯身喝了一口粥,问:“是谁说的?” “纪老师,陈老师,王老师……他们都这么说。”豆豆声音低低的,情绪很低落,“顾老师,你走了的话,我怎么办?” “豆豆,你先不要想这些,说实话,老师自己也还没决定。”顾铭夕没有把豆豆当孩子,并没有去敷衍、欺骗他,说,“如果老师离开,也是因为有了新的目标和计划,并不是要把你丢下,老师就算要走,也会安排好你的生活。” 豆豆的眼泪下来了:“可是,我不想回家……” 顾铭夕脚趾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别哭了,你是个男孩子,不能那么爱哭。” 豆豆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时,有人敲门,顾铭夕扭头:“请进。” 门开了,纪秀儿探进头来:“顾老师。” 顾铭夕对着她微笑:“纪老师,吃早饭了吗?我煮了粥,一起吃吧。” 纪秀儿走进门,她是个年轻的女老师,脸红红的:“不用了,我吃过了。我是想问问你,你早上有空吗?我的电脑又出问题了,想请你帮忙重装下系统。” 顾铭夕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和人约了十点谈事,大概午饭后才会回来。” “这样啊。”纪秀儿很失望,顾铭夕说:“下午我能帮你弄,如果你急,可以请陈老师帮忙,他也会装系统。” 纪秀儿忙说:“我不急,不急,我等你下午回来好了。” 吃完粥,豆豆很乖巧地去洗了碗,顾铭夕准备出门,一个人在房里穿衣服。豆豆擦干净了桌子,又把锅里剩下的粥倒进大碗,包上保鲜膜放进冰箱,顾铭夕穿戴整齐出来时,他已经在扫地了。 顾铭夕觉得窝心,温和地说:“豆豆,扫个地就行了,我下午回来会拖地,你带上书包,去纪老师宿舍,让她辅导你写作文。” 豆豆噘起嘴:“可是我想待在家里。”他一直把自己和顾铭夕的小窝称之为“家”,尽管他只是在这里住了两年。 “不行,你会偷偷看电视,还会玩电脑。”顾铭夕才不会上当,“动作快,老师要迟到了。” 他们出了门,这是一所位于三亚郊区的希望小学,学校很小,有一幢两层楼的教学楼,还有一片水泥地操场,都是由企业捐款建造的。学校的老师不多,几个年长的老师是有编制的,每天会回家,年轻的单身老师很多都是无编制的,甚至是自主支教的性质,工资很微薄。学校给他们安排了教师宿舍,是一排小平房,一人一间,有公用的卫生间和厨房。 顾铭夕身体情况特殊,又带着豆豆,学校特别照顾他,给了他一个小套间,带厨卫,虽然简陋,但足以让他和豆豆一起快乐地生活。 顾铭夕拜托纪秀儿安排豆豆的午饭,再帮他辅导语文,交代完后,他离开了学校。豆豆斜眼看纪秀儿:“纪老师,你的电脑这个月已经坏了三回了,要是修不好,你去买一台新的算了。” 纪秀儿:“多嘴!把你的作文本拿出来!” 顾铭夕坐公交车到了目的地,他身上背着一个斜挎包,找到了姜琪和他约定的地点。 那是一间位于二楼的咖啡馆,布置得十分别致。屋外有一片大大的露台,老板在露台上摆了几张木头桌子,冬天的太阳晒得人十分舒服,老板就没有把遮阳伞撑起来,暖暖的阳光洒在露台上,顾铭夕眯了眯眼睛,向着姜琪走去。 咖啡馆上午的生意很淡,露台上只坐着姜琪一人,看到顾铭夕,她立刻向他招手示意:“嗨,小顾。” 顾铭夕在她对面坐下,抬脚卸下了身上的包,他点了一杯冰咖啡,问:“琪姐,你是趁着圣诞节过来度假吗?” “哈哈哈!没错,公款旅行。”姜琪笑得很开心,“小顾,好久没见,最近好吗?” “老样子啊。”顾铭夕耸耸肩,“马上要期末考了,你知道,我教的课多,还挺累的。家里的豆豆又特别调皮,这个岁数的小男孩精力旺盛,皮得像条泥鳅一样。虽然他很少要求什么,但是,我既然把他带了回来,总得把他养得像个样子,所以平时还得带他出来玩,陪他去上轮滑课,吃肯德基,唉……奶爸不好当啊。”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姜琪说:“你才知道养孩子不容易呀,我家里的小丫头三岁,我已经要被她搞得团团转了。我还真佩服你一个大小伙子敢把一个小屁孩接到身边养。” 第77章 历尽艰辛,完美结局(7) 顾铭夕笑得温暖:“豆豆其实很懂事,而且,我一个人生活肯定有些不方便,身边多了他,别看只是个小孩,很多事都能帮我一把。”他想到了两年前,说,“琪姐,你是没看到豆豆以前的样子。要是不把他带出来,我会良心不安。” 姜琪点头:“我知道,你和我说过。” 默了一阵子,顾铭夕又问,“琪姐,你最近工作忙吗?” “忙,当然忙!都在忙你的事呀!”说到这个,姜琪眉毛都挑了起来,问道,“对了小顾,上次和你电话里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 “影视版权?”顾铭夕想了想,摇头说,“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呀?几米、朱德庸,他们的绘本都卖了影视,拍得也不错啊。”姜琪说,“因为你本人不露面,所有的影视公司都来找我了,我简直变成你的经纪人啦。最近有好几家公司都在和我谈,价格真的是非常让人动心,对你这样一个新人来说,绝对算是很大的一笔钱了。” “不是钱的问题。”顾铭夕说,“而是,这个故事,它都没有结局,我当初画它,也是下了很大的勇气。我甚至没想过出版,只是因为画了好几本,想休息一下,讲一讲自己的故事。我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真的。” “公司里堆满了你的粉丝寄给你的礼物,到时候我一起给你寄到学校里去,你别吓着,真的有几箱子啊。”姜琪说,“小顾,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这个故事真的就未完待续了?” 顾铭夕低着头想了想,咖啡上来了,他就着吸管喝了几口,冰凉甜蜜的感觉刺激着他的味蕾,他说:“这是我一开始就想好的结尾,我无法确定哪一种结局,好像总觉得,不管是哪一种,确定了的话,我和她的故事就结束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牙齿咬着吸管搅了搅玻璃杯里的咖啡,冰块碰撞着杯壁,叮叮咚咚地响着。他继续说,“不想卖影视,就是因为,我不能决定他们会拍出一个怎样的结局。为了收视,很有可能就是大团圆,但是现实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美好的故事,美满的结局。” 姜琪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一直以为,你画完了这个故事,就是要去找螃蟹小姐的。” “的确有这么想过。”顾铭夕笑了,笑得眼睛弯弯的,“那时候觉得,我也没有那么糟糕了,但是仔细想过以后,又觉得不太妥。” “怎么不妥呢?” 顾铭夕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问了一个问题:“琪姐,你现在,身边还有没有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朋友?男的女的都行,我指的是,曾经你们十分要好,几乎形影不离,现在也是非常贴心的朋友。并不是说那种普通的朋友、同学。” 姜琪想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女生,小时候我和她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初中里我们分开了,但是念高中又在一个班,我们就变得更加要好,还约定一起考大学。可是她成绩没我好,我去外地念了本科,她念了大专,我毕业回到老家时,她已经工作了。现在我们偶尔也会联系,一年大概见两三次面,一起吃个饭,逛逛街,她应该是我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了。” 顾铭夕问:“那你现在和她,还贴心吗?” “贴心?”姜琪不解,“什么叫贴心?” “无话不谈,无所顾忌,心有灵犀。” “哦!怎么可能!”姜琪喝了一口咖啡,“人得有多幸运,才能找到这样的一个朋友。”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顾铭夕微笑着,“琪姐,不是说我缺乏勇气,而是,回去找她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说声嗨,你好,好久不见,然后一起吃顿饭,喝杯咖啡,这都十分简单。但是往后的生活却一点也不简单。我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是我一直庆幸,我有过一段美好的学生时期,身边始终都有一个贴心的女孩。我不想破坏我和她的这段回忆,所以,不管她现在是单身还是已经有了伴侣,我都觉得我不应该去打扰她的生活了。我们已经错过了,回不去了。” 姜琪笑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本书卖得那么好,她也许已经看到了,也许,你已经打扰到她的生活了?” 顾铭夕抬眸看她,嘴唇微微地噘了起来,眼神里有着小小的怨念:“我说不要出版的,是你非要我出的。” “哈!还是我不对了?”姜琪瞪他两眼,又说,“对了,我这趟过来,给你带了一份读者的礼物,比较特别。” 她从身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大本子,推到了顾铭夕面前,然后站起身,说:“你慢慢看,我去一趟洗手间。” 顾铭夕没有回答她,因为,他已经被本子封面上的一张图吓到了。 这是一本a4大小的活页速写本,牛皮纸封面,封面上用水彩笔画了一幅图,没错,水彩笔。 一只红色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待在一只土黄色的鸵鸟背上,笔触之拙劣简直叫人不能直视。但是,画得差并不代表画得不用心,她应该是临摹着画的,鸵鸟身上还有一丝一丝的羽毛,只是这水平,顾铭夕想,豆豆都画得比她好。 螃蟹和鸵鸟一起抬头看天,天上有银河——如果顾铭夕理解得没错的话,那一团团的波浪线,应该就是银河吧。天上还有星星,就是那种老师批改作业时给的五角星,在银河的两边,各有一颗星,旁边用小字标注着:牛郎,织女。 封面上有六个竖排的大字,是手写的,用黑笔描得很粗: ——《我的鸵鸟先生》 作者:螃蟹小姐 顾铭夕低下头,嘴唇和舌头配合着,翻开了封面—— 嗨,鸵鸟先生,你好,这是螃蟹小姐为你讲的故事。 鸵鸟先生不在螃蟹小姐身边的这几年,螃蟹小姐看起来过得很风光,很快乐,可是实际上,她想他想得发了狂。 出差去北方时,她又一次去了那个北方小城,找到了鸵鸟先生就读的学校,老师告诉她,鸵鸟先生已经办理了退学手续,他和这所学校,已经彻底地没了关系。 螃蟹小姐又去了鸵鸟先生住过的出租屋,当然,她什么都没有找到。出租屋已经换了新的租客,窗外晾着小孩子的衣服和尿布,螃蟹小姐觉得鸵鸟先生可能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但是她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在这个城市待了一夜,这里的冬天真的很冷,螃蟹小姐不知道鸵鸟先生是怎么度过的那几年,他脚上有没有长冻疮,穿衣服、脱衣服会不会不方便。 鸵鸟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倔强的鸵鸟先生却从没有回去找过鸵鸟爸爸,螃蟹小姐想,他一个人,下雨时,有没有人会替他撑伞,吃饭时,有没有人会帮他端碗、夹菜……螃蟹小姐拒绝去想鸵鸟先生身边有了其他的姑娘,哦,她一直都等在这里,他怎么可以移情别恋? 亲爱的鸵鸟先生,螃蟹小姐终于看到了你夹在相框里的信,在七年以后,连着信纸都发了黄。 鸵鸟先生你知道吗?七年前,你等在小公园的那个晚上,孔雀先生约螃蟹小姐去打乒乓球,螃蟹小姐和孔雀先生蹲在乒乓球台边,热烈地讨论着如何填高考志愿。 螃蟹小姐一点也没有去关心孔雀先生要读哪里,她只是很高兴地说:她想要给鸵鸟先生一个惊喜,她想要和他念同一所大学! 孔雀先生问:螃蟹,你是不是喜欢鸵鸟先生? 螃蟹小姐点点头,说:嗯。 是的,她喜欢鸵鸟先生,不是那种喜欢,是另一种喜欢。 螃蟹小姐记得鸵鸟先生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说,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有些人,只会在你人生的某一个阶段陪伴你。 鸵鸟先生一定以为,自己只是陪伴螃蟹小姐经历了人生某一阶段的一个人,和她身边那些来了又去的同学、朋友没有区别。 但是,不是的。 他是她人生中最闪亮的一道身影,是她成长道路上最温柔的一抹陪伴。 鸵鸟先生的好,螃蟹小姐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也许在别人看来,鸵鸟先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在螃蟹小姐眼里,他就是最好的那个人。 螃蟹小姐一直都没有机会告诉鸵鸟先生,她知道这些年,他一定过得不容易,但是他与她的人生都还很长、很长……螃蟹小姐是真的希望,鸵鸟先生能做那个陪她走完全部人生的人。 这些年,他们在人海里遗失了彼此,感谢老天,又给了他们一个重遇的机会。 这不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这是一个甜蜜的尾声,是个happy ending,是个俗气的大团圆结局。从来就没有两个结局,当螃蟹小姐和鸵鸟先生相遇,就注定了,他们会在一起。 ——螃蟹小姐写于2010年圣诞 最后的一张画,依旧很难看,也依旧很用心。鸵鸟闭上了他温柔的眼睛,红色的螃蟹趴在他的背上,举着两个大钳子,轻轻地抱住了他纤长的脖子。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副脚步声,有一个人在向着他慢慢走近。 顾铭夕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没有回头,没有起身,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就像梦里的那种感觉。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太阳很大,就算闭着眼,眼前还是明晃晃的一片,他一直都屏着呼吸,当她的指尖触到了他的背脊,他的身体突然就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低下头,他看到一双温柔的手,从他的双肩慢慢地伸至他的胸前,最后,他就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顾铭夕。”她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我画的结局,你满不满意?” 第78章 天涯海角,情深不悔(1) 一滴眼泪落在了庞倩的手臂上。 顾铭夕想到了早上时,自己对豆豆说的话:你是个男孩子,不能那么爱哭。可是现在,他自己却红了眼眶,要是被豆豆看到,一定会笑话他吧?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庞倩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说:“顾铭夕,你傻啦?怎么又哭又笑的。” 她的吻落在他的眼睛上,帮他吮去了眼角的泪,然后她松开怀抱,坐到他身边,转着身子看着他。他一直深深地埋着头,垂着眼眸,身体有些微的颤抖,庞倩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叫着他:“顾铭夕,顾铭夕……” 她捧着他的脸颊,大拇指不停地帮他抚去眼泪,终于,她的声音也哽咽起来:“你真讨厌,本来我都想好了不哭的,结果你一个大男人居然哭成这样,像话么。” 庞倩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地溢出了眼眶,顾铭夕终于抬起头来看她,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通通的,脸上满是泪痕,但是落在彼此眼里,却是镌刻在脑海中的一张脸庞。 “顾铭夕,让我仔细地看看你。”庞倩的手指轻抚着他的脸,从他的眉毛,到他的眼睛,再到他的鼻子、嘴唇、下巴……他不再是那个白皙俊美的小小少年了,也不像六年前、她最后一次见他时那般黑瘦、邋遢。现在的顾铭夕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肤色偏深,身体结实,他有着鲜明的脸部轮廓,鼻梁挺直,唇色淡薄,下巴的线条坚毅、凌厉,褪去了少年时的柔和和稚气。 但是,他注视着她的眼神,还是和多年前一样,温柔,纯净,广袤似海。 庞倩破涕为笑:“顾铭夕,真的是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一个人躲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候终于开了口,轻轻地叫她:“庞庞。” “哎!”庞倩的眼泪又掉下来了,顾铭夕像是难以置信似的,又一次叫她:“庞庞。” “哎!是我啦!” “庞庞,庞庞……” “是我,是我!” “庞庞。” 他突然坐直了身体,倾着上身向前,身体紧紧地贴在了庞倩身上。他的肩膀变得更加宽阔,连着胸膛也厚实了一些,他竭尽全力地用残肩将她笼罩,她周身都环绕着他的气息,是印在她记忆里的味道。庞倩泣不成声,一下子就用力地抱住了他,抱得很紧很紧,她大声说:“顾铭夕!顾铭夕!是我!是我!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敢不声不响地走掉,我就把你的私人信息全公布到网上!还有你的照片!我要让你那些女粉丝们看看,她们心爱的鸵鸟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混蛋!” 顾铭夕没忍住,一下子就笑出了声来,他又一次坐直身体,凝视着面前的女孩。 她现在好漂亮。 他觉得惊讶,明明就是她的脸庞,她的五官,但是如今的庞倩看起来是那么优雅美丽。她有一头紫红色的披肩长发,脸上未施脂粉,身上穿着一条小碎花的连衣长裙,他能看到她秀气的肩膀和精致的锁骨,她肌肤白皙,脸上的神情就像过去一样鲜活、生动。 庞倩对着他皱皱鼻子做个鬼脸:“怎么,怕了吧?顾铭夕我告诉你,我说到做到的。你要是再玩儿失踪,我一定发动你全国的粉丝来人肉你!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挖出来的!” 说罢,她抽出纸巾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又帮顾铭夕擦掉了眼角的泪,自言自语地说:“亏我有先见之明,就知道见到你后我会忍不住哭,所以都没化妆。要不然妆花了,真要被你笑死。” 顾铭夕的嘴角翘了起来,笑得特别开怀。 这真的是他的庞庞,那个一直在他身边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她也长大了,但是,她并没有变。 庞倩终于冷静了一些,嘴有些干,看到桌上的冰咖啡,拿过来就吸了起来,顾铭夕忍不住说:“我喝过的。” 庞倩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放下杯子后,她就凑过身去,闭上眼睛吻住了他的唇。他立刻就尝到了她口中浓浓的咖啡香,冰冰凉凉,甜甜蜜蜜。她一边啄吻着他的唇,一边说:“我也喝过的,你介意么?” 他的额头与她抵在一起,眸子里的光亮暖如春风。 他微笑着摇头,庞倩神情俏皮,吐吐舌头:“那不就行了。” 姜琪给了两个年轻人足够的相处空间,回避了半小时后才回到露台。见庞倩和顾铭夕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对着她笑,姜琪心里很开心,在他们对面坐下,说:“这是我过的最完美的一个圣诞节。第一次看完小顾的故事后,我哭了老半天,心里就在想,这样好的一个小伙子,螃蟹小姐怎么舍得和他分开。现在,我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看到你们因为我做的书而重新找到彼此,我真的好开心。做了小顾四年的责编,看着他一直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是真的真的很想看到他能有一个幸福的归宿。” 三个人一起吃午餐,姜琪和顾铭夕聊起了工作上的事。马上就要过年了,姜琪对顾铭夕说,新的一年,公司希望顾铭夕能出两本新作品,暑假上一本,年底时再上一本。 姜琪诚恳地说:“我明白你的工作量很大,但是小顾,《螃蟹》卖得这么好,我们应该趁热打铁。我知道现在有很多公司都想签你的新书,版税可能会报得比较高,但是领导说了,你的新书在我们这里出,版税肯定会往上调,绝对叫你满意。领导的意思也是希望你能安心,毕竟我们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从你默默无闻到现在小有名气,我是希望我可以一直带你的。而且我们家做书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制作、推广的水平都是业内领先,所以小顾,我真心地希望你构思新书时,能继续和我讨论你的想法。” 庞倩在边上吃意面,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顾铭夕,你的书出一本版税能有多少啊?” 顾铭夕转头看看她,神情有些腼腆,说:“不多。” 姜琪掩着嘴笑:“这个呀,是商业秘密,我们是和小顾签了保密协议的,他不能外泄哦。” “这么神秘?”庞倩很惊讶,“连家里人都不能说吗?” 姜琪说:“那不是啊,小夫妻要是在床头说悄悄话,你知我知的,我们当然管不着啊。” 顾铭夕的脸红了,低下头,脚趾夹着叉子卷着面条吃,庞倩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我和他……挺少有秘密的。” 午饭以后,太阳烈了起来,老板撑起了遮阳伞,庞倩去室内看了会儿杂志,留顾铭夕和姜琪在露台上聊工作。室内开着冷气,她坐在窗边,暖暖的太阳晒得她昏昏欲睡,没一会儿就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的脚踝上传来细微的触感,庞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顾铭夕坐在她的身边,正伸着脚在触碰她的脚踝。 “谈完了?”庞倩坐起来,往露台上看,已经没有了姜琪的身影,问,“琪姐呢?” “她去机场了。”顾铭夕微笑着。 “我睡了多久啊?” “没多久,一个多小时。”他看着她,“庞庞,咱们也走吧。” “去哪儿?” “去我工作的学校。”他一边说,一边用右脚小心地摩挲着她细滑的小腿,庞倩低下头,看到了他右脚踝上的脚链,是她送他的小石头。 不值钱的链子,他居然戴了这么多年。 他说:“琪姐有没有和你说,我现在在做老师。” 庞倩点点头:“她和我提起过,你是住在学校吗?” “对,学校有宿舍。”顾铭夕站了起来,看到庞倩的行李箱,说,“庞庞,走吧,我带你去我学校看看,今天是圣诞节,我们几个老师说好了晚上要聚餐的。” 庞倩拖着行李箱,顾铭夕说要打车,庞倩问:“你是怎么来的呀?” 顾铭夕笑:“我是坐公交车来的。” “那我们坐公交车回去呗。”庞倩戴起大草帽,兴致勃勃地四下张望,“我好久没和你一起坐公交车了,我们又不赶时间,不要打车啦。” 顾铭夕没办法,真的带她去坐了公交车,幸好车子并不拥挤,他们还在后排有了两个位子。 海南的天空真是蓝得过分,空气也特别得好,庞倩坐在窗边,一路看着三亚街头美丽的热带风景,心情格外得舒爽惬意。圣诞期间,很多店铺挂着圣诞装饰,从寒冷的e市飞来的庞倩,感受着这里温暖的冬天,身边又坐着温暖的顾铭夕,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美梦。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着,庞倩和顾铭夕聊起了天。她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三亚?” 顾铭夕答:“三年前,07年底的时候。” “为什么会想要来这里呀?” “因为这里很暖和,一年四季都不用穿厚衣服。”他抬了下脚给她看,“你看,十二月底都能穿拖鞋,我做事会方便许多。” 庞倩看着他的脚,嘴唇抿了起来。其实之前吃饭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他的脚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了。 他的脚很大,庞倩深深地记得,虽然他一直都用脚做事,吃饭、写字、穿衣、取放东西,但是他的脚始终是干净、白皙的。他会把脚趾甲剪得很短,如果脚弄脏了,会第一时间洗净。 可是现在,他的脚黝黑、粗糙,甚至布满了大小不一的伤疤。 庞倩难以想象这些伤疤是怎么形成的,她看着他大脚趾旁突出的骨头、脚背上明显的青筋,还有脚趾缝隙里的老茧,感觉一颗心痛得揪在了一起。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他的脚趾甲了。他的趾甲修得短短的、方方的,甲面上还有小太阳,庞倩记得爸爸说过,那说明顾铭夕身体很健康。 庞倩把脑袋搁在了顾铭夕的肩膀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问:“顾铭夕,阿姨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他垂下了眼眸:“06年,五月。” “后来,你去了哪里?” “s市。” “你回过e市吗?” 他侧头看她,点头:“妈妈去世后,我回过一趟e市,办了一些手续。” “你一个人?” “一个人去的,不过办事时,鲨鱼哥陪着我。”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庞庞……” 他有些难以解释,庞倩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时候的顾铭夕有多么落魄。李涵去世后,他卖了房子,还了所有的欠款,几乎身无分文,并且无家可归。他甚至都没法子养活自己,可就算是这样,他都没有去向顾国祥求助。 鲨鱼和徐双华都对顾铭夕伸出了援手,思考以后,顾铭夕决定接受徐双华的帮助。他跟着徐双华到了s市,住进了他的家里。 徐双华很忙,除了去上课,时常要在全国飞来飞去,顾铭夕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待在他家里,偶尔,钟点工会来打扫一下卫生。 徐双华回来的时候,会指点顾铭夕画画,有时,还会让他去s市的美院旁听。 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特殊的男孩子,他背着双肩包独自行走在校园里,了解学校里所有专业的课表,时常会在上课前默默地走进一个教室,坐在角落里旁听。 老师们都知道他和徐双华的关系,从来不会来赶他走,顾铭夕也不会打搅别人,写生课时,他不画画,就是听、看、想,回家以后,他再在画室里练习。 大部分的时候,顾铭夕心情平静,但是偶尔,他也会有片刻的烦躁。每当这时,他就会一个人来到s市人才市场边上的那座天桥,和成大炮坐在一起聊天。 成大炮是一个好人,与他在一起,顾铭夕觉得很放松。成大炮教顾铭夕编小动物,青蛙、螃蟹、蝴蝶、蚂蚱、兔子……他慢吞吞地用脚编着,有时候就背靠栏杆发一会儿呆。 s市的冬天和z城一样冰冷难耐,室外的温度很低很低,行人们都裹着大衣匆匆而行。顾铭夕穿得棉鼓鼓地坐在天桥上,寒风吹乱了他的发,他看着头顶灰蒙的天空静默不语。 有一次,有个人走过他面前,又倒退了回来,往他面前的地上放了五块钱,又离开了。顾铭夕盯着那五块钱傻了眼,成大炮在边上笑成了傻子,笑过以后,问:“小顾,你现在生活有没有困难?” 顾铭夕摇摇头:“没有,我挺好的。” 成大炮掏了自己的口袋,拿出五百块钱折了折,不顾顾铭夕的反对就塞到了他的裤子口袋里:“去买点儿好吃的,你太瘦了。” 顾铭夕依旧在为别的画手做枪手,一本接一本地画着儿童绘本,挣着辛苦钱。空闲的时间,他以“鸵鸟先生”为笔名,在新浪博客和天涯论坛帖自己画的漫画,简单却有趣的脚绘,配上一些幽默的文字,慢慢的就聚集起了一批粉丝。 2007年初,有一位文化公司的编辑在他的博客下面留下了联系方式,说她很喜欢他的画和故事,想要帮他做书。 她就是姜琪,顾铭夕人生中的又一位伯乐。 2007年底,顾铭夕决定南下,离开前,他去天桥见成大炮,可是连着去了几天,成大炮都不在。边上卖打火机的大妈告诉顾铭夕,成大炮的小孩生病了,他带着小孩去了外地看病。 从此,顾铭夕再也没有见过成大炮。 公交车到了站,顾铭夕和庞倩一起下车,他们所处的地方远离市区,街边种着大片的热带树木,庞倩也认不得那是棕榈树还是椰子树,只是拖着箱子走在顾铭夕身边,一个接一个地问问题。 “顾铭夕,你在学校里教什么课?” “你猜。”他回头看她,微笑。 她想了想:“美术?” “没错,不过不光是这个。” “还有什么?” “数学,英语。”顾铭夕说,“我们这儿老师不多,每个老师都要带好几门课。” “那你还有时间画画?” “时间的确很紧,抽时间呗,周末,寒暑假,晚上,都可以画的。”他耸耸肩,“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娱乐活动。” 庞倩又问:“你住宿舍,生活上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呀?” “那肯定有的。”顾铭夕说,“我的脚再厉害,也不可能像你们的手一样啊。” 他说得云淡风轻的,庞倩却听得很难受,她摘下草帽戴到他头上,气哼哼地说:“谁叫你自己躲在这里的,谁叫你不来找我的呀!本来你在e市,你会是一个人吗?我、我肯定能陪着你的。” 她的草帽是天蓝色的,还缀着好大一个粉色蝴蝶结,顾铭夕晃了晃脑袋,帽子不仅掉不下来,反而戴得更实了,他无奈地喊:“庞庞……” 第79章 天涯海角,情深不悔(2) 庞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顾铭夕让她帮他把帽子摘下,她不依,顾铭夕挡在她面前,伸脚去夹她的裙摆,庞倩就笑闹着跳开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小学门口,两个人正闹着,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小顾老师回来了?咦?这位美女是谁呀?”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转头,就看到了五个人,三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外加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顾铭夕头上还戴着蝴蝶结大草帽,窘得脸都红了,又一次冲着庞倩喊:“庞庞,快帮我把帽子摘了。” 早上独自一人出门的小顾老师,下午回来时,居然带回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童之花希望小学的几个年轻老师都惊呆了,他们打算去市场买晚上聚餐的食材,看到顾铭夕和庞倩后,立刻热情地招呼他们一起去。 庞倩已经摘下了顾铭夕头上的草帽,友好地对着那几个年轻老师微笑,纪秀儿牵着豆豆的手站在边上,两个人看着庞倩的眼神都很复杂。 陈老师笑着问顾铭夕:“顾老师,给大家介绍一下呗,这位是?” 庞倩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盯着顾铭夕看,顾铭夕说:“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她姓庞。” 姓——庞? 几个年轻老师立刻就沸腾了:“顾老师!这就是你的螃蟹小姐吗?” 顾铭夕轻轻地笑了起来,点点头:“对,就是她。” “喔!顾老师!恭喜你呀!”几个老师兴奋得要命,王老师和宋老师还悄悄地把同情的目光投到了纪秀儿身上。 顾铭夕把陈老师、王老师、宋老师、纪秀儿和豆豆介绍给庞倩,纪秀儿有些强颜欢笑,说声“你好”就错开了眼神。 庞倩发现,那个叫豆豆的小男孩儿,一直一脸敌意地瞪着她。庞倩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小家伙脸就红了,躲到了纪秀儿身后。 他们坐公交车去了三站路以外的一个大市场,庞倩一直和顾铭夕走在一起。豆豆走在前面,频频回头看他们,拉拉纪秀儿的手,问:“纪老师,我能去找顾老师吗?” “不行。”纪秀儿说,“顾老师有朋友来做客了,他得招呼人家,哪有工夫来对付你啊。”豆豆郁闷地低下了头,心想,以前他和顾老师一起来市场,都是他陪在顾老师身边的。 老师们三三两两地在市场里逛,买了许多晚上要吃的东西。庞倩对做菜不懂,意见倒是挺多,对顾铭夕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顾铭夕就一直笑,说:“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钱在我裤兜里,你自己掏。” 这些年庞倩收入不错,对待吃的东西,已经不容易心疼了,平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去饭店点菜也不大看价格。走在海鲜区域时,她就看中了大螃蟹。 到了三亚当然要吃海鲜,庞倩拉着顾铭夕的衣摆直晃晃:“顾铭夕,我想吃大螃蟹。” 顾铭夕笑着说:“那你挑几个呗。” 庞倩价格也没问,蹲在地上算着人头挑了七个壮壮的蟹,老板一称,说:“三斤六两,三百八十块。” 庞倩的行李存在了学校,身上没带钱,很自然地去掏顾铭夕的裤兜,付钱的时候发现豆豆站在一边,看她的眼神尽是不满。 “顾老师,大螃蟹好贵的。”豆豆对顾铭夕说,“我们不要吃大螃蟹。” 老板已经收了钱,庞倩有点尴尬,顾铭夕微微欠身,对豆豆说:“豆豆,今天是圣诞节,老师的朋友第一次来做客,我们要庆祝一下,老师想请你们吃大螃蟹。” “可是大螃蟹很贵,我们从来不吃的。”豆豆想到自己和顾老师平时的生活,心里就觉得委屈了。顾老师很节俭,虽然做的每一顿饭都有荤菜,但是他从来不买昂贵的海鲜。 庞倩拎着螃蟹袋子有些无措,顾铭夕柔声对她说:“你别介意,我和豆豆平时的确不怎么吃螃蟹,不是吃不起,只是我吃着不方便,真的。” 庞倩眨巴眨巴眼睛看他,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继续逛市场的时候,庞倩留心起了顾铭夕的穿着,他穿着一件白色棉麻料子的衬衫,底下是普通的军绿色休闲中裤,裤腿大大的,颜色已经洗得发了白。 庞倩突然意识到,如今的顾铭夕经济一定是不宽裕的,尽管他做着小学老师,还兼职出版绘本,但他毕竟没有了家庭的支撑。庞倩知道自己的思维产生了定性,从小到大,顾铭夕的零花钱永远都比她多,可是现在她发现,他已经不是那个不愁吃穿用度的小少年了。 庞倩有点后悔自己嘴馋买了这么贵的螃蟹,想着回到学校把钱给他,又觉得他一定不会收。她不再要求买其他东西,但是顾铭夕却不答应,带着庞倩去了水果摊档,要她挑选想吃的水果。 “到三亚,一定要吃这里的水果,真的很好吃。”他用下巴点点芒果,“买几个芒果吧,很甜的。还有山竹和火龙果,都是你喜欢吃的。” 庞倩摇头:“不用不用,我不想吃。” 顾铭夕说:“那买椰子吧,这里有新鲜的椰子,就是比较重,一会儿你买几个,让陈老师帮忙提一下。” 庞倩又摇头:“不想吃,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吃。” 顾铭夕不吭声了,看了庞倩一眼,直接对水果老板说:“老板,帮我挑几个芒果,好一点儿的。” 庞倩去拉他的袖子:“顾铭夕……” “我自己想吃。”他淡淡地说,“庞庞,你帮我付下钱,要是提不动,就让陈老师、王老师他们帮忙。” 庞倩没法子了,只得付了钱,接下了一袋子芒果。 买完了菜,一行人坐车回到学校,纪秀儿体贴地把豆豆带去了自己宿舍。教师宿舍最东面的那一间门口,顾铭夕抬脚打开门,回头对庞倩笑道:“进来吧。” 庞倩提着买来的菜进屋,把东西都放到厨房,走出来时,发现顾铭夕已经关了门,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他并没有回头看她,先去卫生间冲洗双脚。卫生间里摆着一张塑料椅子,顾铭夕坐在椅子上,打开墙上的水龙头,就着冷水双脚互搓。他软软的袖管垂在身边,随着身体的动作一晃一晃。洗完脚走出客厅,顾铭夕四下一看,喃喃自语着:“好像没有烧水,我去烧一壶。” 身子还没有动,就有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顾铭夕承认,他挺不习惯的,但是,心里却十分喜欢。 “顾铭夕,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老朋友?”庞倩一直记挂着他对老师们的介绍,不满意地问,“你怎么不说我是你老同学呀?” 顾铭夕笑了:“我本来还想说老邻居的。” “讨厌!”她抱着他,突然去呵他的痒,顾铭夕扭着身子躲不了,忍不住就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是爽朗,一边笑一边喊:“庞庞!住手啊!” 庞倩说:“你说,你说,我究竟是你什么?” 他大笑着躲她:“你是我的庞庞。” “头衔呢?称呼呢?地位呢?” 顾铭夕努力地躲着她的攻击,声音低低的:“好啦,你是我的女朋友,这总行了吧。你快放开我,痒死了!” “什么叫做‘这总行了吧’?!”庞倩很不满意,也不顾穿着长裙,整个人扑在了他的背上,连着两条腿都勾了上去。她扯着他的耳朵,顾铭夕不得不弯下了腰,身上承载着她全部的重量,并不轻松,但是他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庞庞,你怎么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他的声音透着无奈,弯着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庞倩紧紧地攀附在他身上,两只手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衫,脸颊深埋在他的颈窝里,说:“顾铭夕,我好想你,非常非常地想你。让我再抱你一会儿吧,我怕我是在做梦,醒过来会发现,我抱着的只是一床被子。” 其实,他也是一样的,在梦里,无数次地看见她。他站在那个小公园里,头顶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他的女孩就站在他面前,一臂的距离,但是他却触不到她。 他很想让她来抱抱他,可是雨下得很大,嘈杂的雨声掩盖了他的声音,庞倩对着他嫣然一笑,转过身后,她的影子就变成了泡沫,消失在了风雨中。 此时的顾铭夕,愿意一直以这样一个姿势站在这里,身上背着他的女孩,就像他画出的那张封面,小小的鸵鸟驮着他的小螃蟹,不管走多远,不管有多苦、多累,他也不愿意放下她。 但是庞倩怎么舍得让他累着,做了一会儿八爪章鱼后,她主动爬了下来,好奇地在他的小窝里参观,问:“顾铭夕,这三年你一直都住在这里?” 顾铭夕直起了腰,点头:“对,08年春节过后,在这里教起了书。” 他的屋子很小,里外两间,外间摆着餐桌椅、冰箱、边柜,还有很占面积的一张大桌子。桌子低低的,上面堆满了纸张、颜料、画笔、调色盘,还有专业书籍,显然是顾铭夕脚绘的工作台。 里间有两张单人床,大衣柜,墙上挂着电视机,还有一张正常高度的写字台。屋子有些拥挤,但是收拾得清爽整洁,庞倩的视线扫了一圈后,落在了角落里的一辆儿童自行车上。 “那是豆豆的吗?”她指着自行车,问顾铭夕。 顾铭夕转头看了一眼,点头:“嗯。” 庞倩已经听顾铭夕说过豆豆是和他一起生活的小男孩,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问:“豆豆为什么会和你住在一起呀?” “因为他没有地方去,我一个人吃饭也是吃,两个人吃饭也是吃,所以,就把他带回来了。”顾铭夕走到冰箱前,用肩膀和下巴配合着打开了冰箱门,问庞倩,“屋里没水,但是有冰饮料,你想喝什么?” 庞倩走过去看,橙汁、可乐、柠檬茶……她有些难以置信:“顾铭夕,你以前不爱喝饮料的。” 顾铭夕乐了:“不是我喝的,都是豆豆的,他喜欢喝,但我不让他多喝,只准他一个星期喝一瓶。” 庞倩拿了一瓶可乐,和顾铭夕一起在餐桌边坐下,挨在他身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豆豆的爸爸妈妈呢?” 顾铭夕笑了一下,说:“豆豆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妈妈是广东人,回了老家。他爸爸……精神有点问题,还喜欢喝酒,喝了酒就会虐待豆豆。”他缓缓地说着,“两年多前,我上课的时候,发现教室门外总是有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在偷听。每次我走出去,他就跑了。直到有一天,我下课后,发现他没跑,站在教室门口直勾勾地看着班里一个女孩儿吃点心,口水哗哗地流,我就知道,他饿了。” 庞倩笑着说:“你一定给他吃东西了。” “嗯,我把他带去宿舍,给他吃了点水果。然后我就发现,他浑身都是伤。”顾铭夕叹了口气,“腿上、背上,大片大片的淤青,还有烫伤的疤痕,豆豆的左手中指被他爸爸打断过,没去看医生,到现在都伸不直。我当时报警了,但是警察对我说,爸爸打儿子,还是个精神病,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庞倩问:“后来呢?就因为这样,你把他接回来了?” “不是。”顾铭夕摇头,“我把他接回来,是因为,他差点被他爸爸打死。”他抬起脚,大脚趾指了指庞倩手里的可乐瓶,“他爸爸用玻璃酒瓶砸豆豆的脑袋,砸了很长一条口子,豆豆整个人都变血人了,还是邻居发现了才送豆豆去医院的。事情上了新闻我才知道,去医院看豆豆时,他们说他爸爸已经被送去精神病院了,豆豆的奶奶一直在哭,她年纪很大了,眼睛也不好,根本没法子照顾豆豆。他们家亲戚也没人肯收他,小家伙可怜兮兮地躺在病床上,我就对他奶奶说,等他出院,过来跟我住吧。” 庞倩惊讶极了:“这两年,他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 “对,每天都在一起,他没回过家。”顾铭夕笑着说,“豆豆很懂事的,能帮我做许多事,与其说是我在照顾他,不如说我们是互相照顾。” 庞倩说:“顾铭夕,你怎么那么伟大呀!那……那将来怎么办?你要是走了,豆豆怎么办?” “我不是伟大,我也没想过将来。庞庞,每个人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的。”他转头看着她的眼睛,“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也是穷途末路,有一个老师收留了我。他和我非亲非故的,让我住在他家里,不仅教我画画,还帮我介绍工作。我在他家住了一年半,境况好一些了,才来了海南。豆豆也是一样,他那时候才五岁,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如果我不把他带回来,我不敢想等他爸爸出院后他会变得怎样。真的,他爸爸可能会打死他的。” 庞倩把脸颊搁在了他肩上:“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可以住在我家的,难道我们家,还会嫌多你一张嘴吃饭呀。” 顾铭夕抿着嘴唇笑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我现在挺好的,真的。” “好,不说,那我们说说将来。”庞倩双臂抱着他的腰,仰头看他,“顾铭夕,马上要过年了,今年过年,你跟我回家吧。” 顾铭夕侧低下头,看着她富有光泽的头发,还有长长的眼睫毛,问:“跟你回家?以什么名义呢?” “我男朋友。”庞倩说,“顾铭夕是庞倩的男朋友。” “庞庞……”他犹豫着,“你难道……不会觉得,我们之间……需要更多一些的相互了解,再决定一些事情会比较好吗?” 庞倩的下巴离开了他的肩膀,奇怪地看着他:“相互了解?我和你?我们还需要相互了解?” 他点点头,想到之前在市场里发生的事,笑着问她:“你后来,有没有读研?” 庞倩摇头:“没有。我毕业后一直在工作。” “你做的什么工作?” 她老实地回答:“在投行,一开始是在上海,工作三年后回到了e市,现在在一家合资投行做事。” “你的待遇一定不错,还有很好的发展前景。”顾铭夕说,“可是,庞庞,我什么都没有。” 庞倩惊讶:“你应该有什么?房子?车子?钱?体面的工作?” “没错。”顾铭夕的眼神很坦荡,语气也是平缓的,“顾铭夕什么都没有,顾铭夕是个穷光蛋。不仅没有房子、车子、钱、体面的工作,还没有文凭,没有胳膊,没有……家。这样的顾铭夕,真的可以做庞倩的男朋友吗?” 庞倩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顾铭夕喜欢庞倩吗?” 他笑了:“喜欢。” 第80章 天涯海角,情深不悔(3) “喜欢庞倩的顾铭夕就可以做庞倩的男朋友。”庞倩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认真地说,“现在没有的东西,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咱俩还年轻呢,一块儿努力呗。” 他的眼神里藏着一抹隐隐的笑意:“庞庞,你妈妈一直都不太喜欢我。” “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现在我们家我最大!”庞倩得意地扬起下巴,“而且,我爸是支持我的,他知道我找到你了,可高兴可高兴了,一直喊我把你带回去过年。” 说完这一句,她再一次抱住了他,耳朵贴在他的心口,轻声说:“每年过年,我们都在说,顾铭夕不知道在哪里吃年夜饭,是一个人,还是有人陪着他。以后,每年过年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让你落单了。顾铭夕,你答应我,过年时跟我回去吧。” 那个遥远的城市,是他的家乡,顾铭夕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应下:“好。” 晚上,年轻的老师们聚餐过圣诞,顾铭夕和宋老师做了烹饪的主力军,在公用厨房烧菜。庞倩走去厨房,看到宋老师在炒菜,顾铭夕则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张低矮的小桌子,他双脚都搁在桌子上,左脚脚趾拢过一堆青菜,右脚脚趾夹着一把菜刀,正在擦擦擦地切菜。 庞倩简直是震惊了,看得心惊肉跳,说:“顾铭夕,我帮你切吧,你小心弄伤脚。” 顾铭夕抬头看她,摇头微笑:“不用,我能应付的,你切菜我才不放心呢。” 宋老师回头对庞倩说:“螃蟹小姐,你不要为顾老师担心啦,他可是我们这里的烧菜好手,厨房活儿几乎都能搞定,买、洗、切、烧,做的菜好吃得要命,你呀,将来可有口福了。” 庞倩面红耳赤,小声问顾铭夕:“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呀?” 顾铭夕低着头专心切菜,说:“我妈妈生病的时候,要是不学,就要饿肚子了,一开始觉得挺难的,做着做着也就熟练了。” 切完了菜,顾铭夕用左脚和菜刀的刀刃配合,把菜叶都装进了菜篓里。然后他站起身,弯腰用下巴压住菜篓的边,把菜篓带到了灶台旁。 他松开下巴放下菜篓,对宋老师说:“这个菜我来炒吧。” 他炒菜的时候,庞倩一直在边上陪着他。她想起念高中的时候,她去他家里玩时,顾铭夕炒的那盘冬瓜。那时候他炒着菜,还要庞倩帮忙放盐放味精,可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需要别人帮忙了,从最开始倒油热锅起,他就全部靠一只右脚来完成。 油热了以后,顾铭夕要把青菜倒下锅,转头让庞倩躲远一些,庞倩听话地站在了他的身后,探着脑袋看到他右脚夹着菜篓,一下子就把菜叶都倒进了锅里。 “刺啦啦”的爆油声响起,油星子也蹦了出来,庞倩看着顾铭夕的右脚迅速地夹起锅铲翻炒起来,姿势很是娴熟,她贴在他身后,问:“油都爆到你脚上啦,你不烫吗?” 顾铭夕笑了一下:“我脚上皮厚,习惯了,不烫。” 翻炒了一阵子后,他放下锅铲,右脚快速地在边上舀了一勺子盐洒到锅里,又翻炒了一阵子,他放了味精,最后,他脚趾关了火,对庞倩说:“庞庞,你帮我盛一下,端出去。” 从头到尾,他都是单腿站立着,站得很稳很稳。灶头的火光印着他黝黑的脸庞,庞倩看到他满头的汗,衬衫的前胸后背处也留下了洇湿的痕迹。 她掏出纸巾帮他擦汗,顾铭夕低着头,柔柔地看着她,庞倩莞尔一笑,说:“以后家里厨房活儿都归你了。” 顾铭夕微微地弯了嘴角:“是不是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 “当然,我可没你挑食。” 顾铭夕用脸颊去碰碰她的脸颊:“那说定了,以后我做什么你都得吃完。庞庞,你太瘦了,我要把你养胖一点。” “讨厌!你脸上都是汗。”她说归说,双臂却环住了他的脖子,“我减肥呢,我们公司里的女同事,个个都比我瘦。” “我喜欢你胖胖的。” “哼,我还喜欢你白白的呢,等你哪天白一些了你再来和我讨价还价!” 说着,庞倩麻利地盛了菜,溜出了厨房,留下了一个呆愣的顾铭夕。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脚,知道自己的肤色真的是黑了很多。顾铭夕突然想起念书时庞倩让他临摹的那些少女漫画男主角,还有她从小到大喜欢的男明星,貌似都是精致、美貌的小白脸类型。 然后,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谢益,心里就有一点小郁闷了。 餐桌边,纪秀儿和豆豆一直坐在一起,两个人看庞倩的眼光一点也不友好,豆豆悄悄地对纪秀儿说:“纪老师,我觉得你比那个女的好看。” 纪秀儿瞥他一眼:“谢谢你啊。” 庞倩坐到豆豆身边,想和他说说话,豆豆噘起了嘴,瞅了她两眼就跑去了厨房。他拉拉顾铭夕的衣摆:“顾老师,顾老师。” 顾铭夕刚炒好一盘菜,右脚放下锅铲,关了火,低头看豆豆:“怎么了?” “晚上,我们怎么睡?”豆豆是看到庞倩的行李箱的,无辜地看着顾铭夕,“螃蟹阿姨会睡我的床吗?那我睡哪里?” 顾铭夕想了想,抬脚碰了碰他的腿:“你放心,老师会安排好的。” 饭桌上,其他的老师纷纷和庞倩搭着话,庞倩吃得好饱,又喝了点啤酒,话就多了起来,居然还说到了顾铭夕念书时的糗事。 “那时候他多大?让我想想,应该是八岁吧,最多九岁。我们去春游,公园里有个湖,湖里有鲤鱼,大家就在湖边买了面包掰碎了喂鲤鱼。顾铭夕也和我们一起玩嘛,他就脱了鞋子坐在湖边。结果呢,因为人太多,他的一只鞋子不小心被人踢到湖里去了,捞都捞不起来,哈哈哈哈哈……” 庞倩满面绯红,一边大笑,一边靠在顾铭夕肩上,顾铭夕脸色臭臭的,陈老师问:“后来呢?” “后来,他只有光着一只脚和我们一块儿玩啦。”庞倩看向顾铭夕,“我记得,你的脚还被石头弄破了,是不是?”说到这儿,她捂着嘴笑个不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突然说,“顾铭夕,我向你道歉,我和你说实话吧,你那只鞋子,其实是我不小心踢到湖里去的,我当时吓坏了,不敢和你讲,真是对不起啊。” 老师们哄堂大笑,顾铭夕真是哭笑不得,他也记得这件事,鞋子掉到水里以后,庞倩急得要命,还捡来一根树枝趴在湖边捞鞋子,当时让他特别感动。 顾铭夕咬着牙看庞倩:“庞庞,你以前还做过什么倒霉事儿我不知道的,你现在都可以和我说。” 庞倩还真的说了起来:“我偷喝过你的课间牛奶,你知道不?因为我看你都不喝,我怕浪费了。还有一次我和你吵架,把粉笔灰洒在了你的鞋子里,弄了你一脚灰,你说一定是男生在捉弄你,我嚷嚷着要告诉老师,你还说算了,我心里可不好意思了。有一回,你说我弄丢了你几本漫画书,我说我忘了,其实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也搞不清我把书丢哪儿了,可能是被我妈妈没收了,也可能是借来借去忘拿回来了,反正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生气,干脆就装傻了。哦,还有一件事你应该不知道,以前和你同桌,我趁你不注意时偷过你的作业抄。还有考试的时候……我的确有偷看过你。小学时最多,初一也有,高一也有,嘿嘿嘿嘿……” 她倚靠在顾铭夕的肩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师们都安静了下来,顾铭夕神情沉静,似乎也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候的烦恼,在如今看来简直不值一提:很难用剪刀,所以做不好手工劳动;体育课时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跑圈,羡慕地看其他男生打篮球;哪怕画画再好,也不能出黑板报;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做过班干部、课代表,也因为体育免修而无法评选三好学生…… 顾铭夕笑了起来,转过头,吻了吻庞倩头顶的发,说:“庞小姐,给我留点面子吧,行不?” 庞倩也乐了,对大家说:“那我说点你牛逼的地方吧。嘿!你们知道吗,顾铭夕念高中那会儿,次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五的,我们可是重高,有四百多个人呢!你们知道他高考考了多少分吗?641!超我们省一本线足足130多分!” 老师们都惊呆了,顾铭夕任教三年,是老师中间工资最低的,因为他只有高中学历。大家都知道他大学辍学,但并不知道他曾经的学习情况。 顾铭夕说:“庞庞,你喝多了,说这些干什么。” 庞倩也稍微清醒了一些,呵呵傻笑几声,说:“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嘛。” 吃过饭,大家又聊了会儿就散了,顾铭夕让庞倩带上行李,说要带她出去安排住宿。 “为什么呀?”庞倩问,“我可以住你这里的。” 顾铭夕平静地说:“我这里地方小,还有豆豆在,我另外找地方给你住。” 庞倩跺脚:“我不要!豆豆就是个小孩儿,我可以打地铺的,睡你客厅也行。干吗要我出去住呀!” 顾铭夕不为所动:“走吧,别磨蹭了。” 庞倩本以为自己一定是住顾铭夕宿舍的,这时候就有点懊恼,拉起行李箱说:“你不用去了,我自己去找宾馆好了。” 顾铭夕歪着头看她:“怎么了,生气了?” 庞倩委屈地不理他。顾铭夕说:“我只是想让你住得舒服一点。” 庞倩瞪他:“宾馆就舒服吗?我就想住你宿舍!” 顾铭夕叹气:“我没说带你去宾馆啊。” 庞倩瞪大眼:“啊?” 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在三亚的街上快速驶过,到了三亚湾区域,停在了一个小区大门前。 庞倩拎着行李箱下车,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这是一个高档小区,夜色中,房子的窗户透着温暖的灯光,小区里风景优美,还有一个露天泳池,几个老外在夜游。 小区安保很严,进门有门闸,但是保安看到顾铭夕就笑着开了闸。庞倩拖着行李箱跟在顾铭夕身后走进了一幢高层,他们坐电梯到了十六层,出来后,顾铭夕走到一扇门前,说:“我兜里有钥匙,庞庞,你开一下门。” 庞倩疑惑地从他裤兜里掏了钥匙打开门,又开了客厅灯,她立刻看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装修得特别温馨,暖暖的色调,简单的家具,阳台的移门没有关严,屋外的风吹得薄纱窗帘飘动起来。 庞倩丢下行李箱,赤着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推开移门,她就看到了一片海。 夜色中的海,宁静而美丽,皎洁的月亮悬在天上,星星点点的光在海面上闪烁不停。晚风将庞倩的长发吹得纷乱,还让她的裙摆飞舞起来。她吃惊地捂住了嘴,顾铭夕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他的前胸贴在了她的背上,低下头,闭上眼,他就吻住了她细滑的肩膀。 “喜欢吗?”他问。 庞倩转过身来,双手环着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问:“这是怎么回事呀?你骗我?” 他轻轻地笑了:“我的确没有车子,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文凭,也没有胳膊。但是……我有一个小房子,还有,一点点、一点点钱。” “顾铭夕!” 他没有让她有机会拧他、掐他、打他,因为,他已经吻住了她。 空气里透着海的气息,有点咸,有点涩。 但是他们的吻却是甜甜的,一个缠绵悱恻的吻,不再有眼泪,不再有悲伤。 顾铭夕的房子很小,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只有60几方。房子里就像他的宿舍一样,收拾得很干净,并且要比他的宿舍更像一个家。 他把庞倩带到卧室,庞倩看到了两张床,一大一小,小床只有一米宽,贴墙摆着,床上用品是卡通风格,显然是豆豆的床。大床铺着蓝色系的床单、被子,床头叠着几本书,边上搁着一根“不求人”,一切都是顾铭夕的风格。 “你什么时候会住到这里来?”庞倩一边问,一边东看看西摸摸,顾铭夕说:“寒暑假啊,还有长假时,有时候周末也会来。” “啥时候买的房?” “07年底,到这儿就买了。”顾铭夕看她一眼,“那时候鲨鱼哥要来三亚投资买房,问我要不要来,我过来看了一下,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鲨鱼哥借了我一笔钱,我自己也有点积蓄,房子小,总价低,首付一半,按揭一半,当时房价要比现在便宜许多。” 庞倩问:“现在还在按揭吗?” 顾铭夕点点头:“嗯,银行的还没还完,不过再一年应该就差不多了。鲨鱼哥的钱已经还掉了。” 庞倩好惊讶:“你这么能赚啊!” 他不说话了,只是笑。 顾铭夕用肩膀抵着推开了衣柜移门,人坐在床上,抬起双脚取下了衣柜上层一撂干净的床单被套,招呼庞倩:“我两个星期没过来了,咱们把被套换一下吧,有灰尘。” 庞倩拿起被套展开,笑嘻嘻地问:“今晚你陪我住这儿?” 她说得好直白,顾铭夕脸色有些不自然:“不行啊,我得回去的,豆豆才七岁,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过夜。”他坐在床上,双脚灵活地拆着被子的被套,“每次过来,都是豆豆和我一起换的,要是没有他,我一个人做会很费时间。” 庞倩嘟着嘴和他一起换好了床上用品,顾铭夕又去厨房烧了一壶水。他的水壶很小巧,接满自来水后,他可以单腿站立,右脚拎着水壶上灶台,脚趾扭着开关打开火。 他的厨房里有一张高脚椅,只比流理台低一点儿,庞倩知道,他坐在椅子上,会更方便用双脚做事。 其实,她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他与众不同的做事方式了,但是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他特别的身影早已经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庞倩看着顾铭夕在厨房忙碌,心中还是震惊,如今的顾铭夕可以独自一人把生活料理得那么好。庞倩甚至怀疑,就算没有豆豆,顾铭夕也可以独立生活。 水开了以后,顾铭夕想去冲水,庞倩拦住了他:“让水凉一下吧,我想喝冷水。” 顾铭夕知道她的心思,笑着说:“我不会被烫到的。” “说了我不想喝烫的嘛。”她抱着他的腰,语气撒娇。 “好吧。”顾铭夕看看四周,说,“地板没拖,家具没擦,要不要我搞一下卫生?” “不用了,我看挺干净的。”庞倩拖着他到了床沿边,两个人挨着坐下,她腻着他,“你别弄了,陪我说说话吧。” 第81章 天涯海角,情深不悔(4) “说什么呀?”他的声音也是软软的,还带着e市的口音,“庞庞,我得早点儿回去了,别的老师也要休息的,让他们帮忙照顾豆豆很不好意思,你不知道,豆豆有时候很皮。” “豆豆,豆豆,你知道你说了几遍豆豆了吗?” 庞倩捞起枕头砸了下顾铭夕,他也没躲,只是看着她笑:“怎么了?你还吃豆豆的醋呀?” “哼,我不光吃豆豆的醋,我还吃别人的醋呢!我看那个纪老师对你就挺好的。”庞倩的语气酸溜溜,“顾铭夕你桃花真的很烂你知道吗!” “纪老师的确帮了我不少忙,她是女孩子,有时候我搞不定豆豆,还得请她出马。”顾铭夕平和地说,“纪老师是来支教的,才来了一年,她本来也是个白领,我们老师少,班级多,大家上课都挺累的,她一个外地女孩能坚持一年,我觉得也挺不容易了。” 庞倩本来是对纪秀儿有些小醋意的,但是听了顾铭夕的话后,她知道,自己真的是小气了。毕竟,放下大都市的繁华生活,来到这样一个偏僻简陋的郊区小学任教,薪水几乎忽略不计,这份勇气就已经值得人敬佩。 顾铭夕又仔细地想了想庞倩还需要些什么,他去卫生间柜子里帮她拿了新牙刷和新毛巾,对她说:“客厅柜子里有些零食,你随便吃,我这里没有秘密,你什么都可以用,要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不关机。”他站在她面前,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庞庞,我得回去了。” “明天礼拜天,我去学校找你,还是你来这里找我?”庞倩委屈地看着他,说,“我想和你说说话,听你告诉我,你这些年的故事。我自己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说一个晚上也说不完的。” 顾铭夕微笑着看她:“明天我会安排其他老师帮我照顾一下豆豆,我过来找你,陪你出去玩,三亚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但是晚上,我得回去改试卷,还要备课。” 庞倩问:“要熬夜吗?” 顾铭夕想了想,说:“可能需要,马上要期末考了,我这个周末还什么工作都没做呢。” “那你不要过来了,我过去找你吧。只要和你在一块儿,做什么都无所谓的,而且我还挺想看你备课的样子呢。”庞倩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颊,“你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打电话。” 顾铭夕把钥匙留给庞倩,在门口穿上鞋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温和纯净,脸上笑意盈盈。庞倩心中一动,上前两步就扑到了他的身上,她抱着他,仰起脸庞,顾铭夕低下头,两个人瞬时热烈地吻在了一起。 爱情真是一门不用学的课程,需要的只是两颗心心相印的心。哪怕是顾铭夕和庞倩这样的爱情后进生,也能无师自通地享受到其中的甜蜜滋味。 他们站在墙边,顾铭夕将庞倩抵在墙上,他的双肩宽阔,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她,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地贴合在一起。滚烫的脸颊摩挲着,柔软的嘴唇纠缠着,唇齿间尽是彼此熟悉的气息。庞倩的心怦怦怦地跳得激烈,她想念极了顾铭夕身上好闻的味道,不禁沉溺其中,双手难以控制地抓挠着他的后背,然后,她的小腹下就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庞倩胆子挺肥的,又很好奇,右手悄悄地往下,就触到了那个特殊的地方。 哦……小麻雀似乎变成大麻雀了,正在她身上欢快地磨蹭呢。 庞倩偷袭得手,顾铭夕身子僵了,闭着眼睛皱着眉,气喘吁吁地松开了她的嘴唇。他咬着她的耳朵,声音暗哑,语气里带着抗议:“庞倩,你往哪儿摸呢?” “是你先来……碰我的!”庞倩才不怕他,还隔着布料小小地捏了一下,手感好诡异,和记忆里帮他尿尿时完全不同。她一脸的豪迈,“干吗呀,都是我的!还摸不得了?” “庞庞……” 顾铭夕的脸已经红透了,他是个生理健康的男人,但在这方面内敛又含蓄,他睁开眼睛看着庞倩,庞倩实在受不了他那热烈又无辜的目光,心虚地把手挪开了。顾铭夕尴尬地站直了身子,还偷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那里,他裤子穿得宽松,衬衫也够长,倒也没那么明显。 他的身体很难受,可这时候只能硬生生忍下。他和庞倩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他们毕竟久别重逢,又都不算是开放的性子,所以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顾铭夕的声音依旧低哑:“庞庞,很晚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庞倩的脸也红扑扑的:“我送你出去打车吧。” 庞倩将顾铭夕送出了小区,直到他打上出租车,才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回到他的家。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庞倩开始四处参观,她打开了客厅的柜门,看到了顾铭夕说的零食,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买给豆豆吃的,但是庞倩总觉得很眼熟。 薯片、牛肉干、棒棒糖、巧克力……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去上厕所的时候,庞倩发现顾铭夕装了一台智能坐便器,她依据提示试用了一下,温热的水柱可以洗屁屁,还带烘干功能。庞倩乐死了,心想,以后她和顾铭夕的家里也得装一台这样的坐便器,这对他的生活实在是太有帮助了。 然后,她就被自己的念头羞到了,又回忆起了之前顾铭夕身体上的变化,她红着脸抱着抱枕在沙发上打滚,庆幸屋里没有人。 洗过澡后,庞倩回到卧室。顾铭夕的卧室很男性化,除了那张写字台比较低,其他一切都和普通的房子没有两样。写字台边有一个书架,庞倩站在书架前看,顾铭夕看的书很杂,人物传记、畅销小说、财经分析,还有很多美术类的专业书籍。书架下方还有一排豆豆的儿童书,这个样子,真的很像一个爸爸和儿子的书架。 书架上有一个相框,这是整套房子里唯一的一个相框,照片上是顾铭夕和李涵的合影。庞倩知道这时候李涵已经生病了,因为她戴着帽子,面色很憔悴,可是和顾铭夕依偎在一起,她的笑容温暖又慈祥。 庞倩把相框拿到手里,对着照片上的李涵轻声说:“阿姨,你放心,我找到顾铭夕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晚上,她躺在顾铭夕的大床上,抱着他的被子,香香甜甜地睡了一觉。 顾铭夕回到学校后,给庞倩打了报平安的电话,然后去纪秀儿的宿舍把豆豆接了回来。豆豆一直都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还是个孩子,虽然看过顾铭夕画的《我的螃蟹小姐》,但还理解不了其中的意义。其他老师告诉他,今天来的那个漂亮姐姐就是顾老师的螃蟹小姐,豆豆就知道,顾老师真的要走了。 睡觉前刷牙的时候,他心里委屈,突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一不小心还把嘴里的泡沫给吞了一口下去,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顾铭夕吓了一跳,冲到卫生间看他,豆豆正趴在洗脸池前漱口,抬头看到他,眼圈红红的。 顾铭夕知道豆豆的小心思,心里也有些酸涩,他突然觉得,好像他的人生中,总是在经历离别。 豆豆洗漱完,像往常一样帮顾铭夕挤好了牙膏,倒好了水杯,又把毛巾放在边上,他扭扭捏捏地走到顾铭夕身边,说:“顾老师,你去洗吧,等下你洗完澡,衣服放着好了,我明天会洗掉的。” 顾铭夕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去了卫生间。 他洗完以后,看到脸盆里的一堆衣服,摇着头笑了一下,坐在小凳子上,双脚在脸盆里搓着把衣服洗掉了。 回到房间时,豆豆已经睡了,顾铭夕坐到他身边,轻声喊他:“豆豆。” “……” “豆豆。” “……” “丁健康。” 豆豆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顾老师我想睡觉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显然是躲在被窝里哭。顾铭夕很心疼,他理解豆豆的恐惧,就像他小时候,听到妈妈问他要不要一个弟弟或妹妹一样,顾铭夕当时慌极了,他总觉得,如果爸爸妈妈有了弟弟或妹妹,就会不要他了。 顾铭夕知道自己这时候和豆豆说什么都是徒劳,他根本就听不懂,顾铭夕抬脚替豆豆掖了掖被子,转身回到自己的床上。 周日早上,庞倩早早地来到了童之花希望小学,她没有再穿长裙,而是穿着t恤仔裤和运动鞋,头发绑成了一个马尾,素面朝天。 顾铭夕也已经起床了,他似乎算准了庞倩会来吃早饭,把她的份也做了进去。 吃着他做的白粥、煎饼,庞倩大呼美味,豆豆斜眼看她,桌上六个煎饼,她一个人就吃了三个。 豆豆开始心算,要是他吃两个,那顾老师不是只能吃一个了么?于是豆豆吃了一个煎饼后,就说吃饱了。 顾铭夕问:“不好吃吗?你平时都吃两个饼的。” 豆豆不会撒谎,噘着嘴巴说:“还有一个饼给顾老师吃。” 庞倩拿着个吃了一半的煎饼有点儿尴尬:“好像是我吃多了……” 顾铭夕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失笑出声:“吃吧吃吧,觉得好吃我再去做几个,面粉都有,吃个煎饼还能不让你们吃饱呀。” 吃过早饭,顾铭夕去办公室批改试卷,喊豆豆一起去做作业。庞倩当然是陪在他们身边,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顾铭夕改卷子,他一个人要教三门课,五、六年级共四个班的数学和英语,还有所有年级的美术课,工作量真的很大。 老师们的办公室在教学楼里,六个人一间,顾铭夕的办公桌矮矮的,他靠坐在椅子上,左脚夹着一张卷子到面前,右脚夹着红笔快速地打勾、打叉,见庞倩无聊,他把批改了的卷子推到她面前:“帮我算总分吧。” 庞倩来了劲,时隔多年看到小学生的数学应用题,乐得要命,说:“小时候最讨厌做这种a地到b地多少路,甲乙对向而行,甲速度多少,乙速度多少,类似的乱七八糟的题了。你说这甲乙啥时候碰头,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顾铭夕笑了:“其实就是从小培养一个孩子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运算能力,有些题的确没意义,不过你能有今天的成绩,就是从这些小题目做起的,没有基础就不会有以后的发展,所以,我对这些小孩还挺严的,小学里数学基础打不好,到了初中学理化总会有些吃力。” 庞倩粘到他身上,笑着说:“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做老师,给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私人家教还不过瘾,现在都当起孩子王来了。” 顾铭夕扭头看她:“我能找到这份工作已经很满足了,毕竟我身体条件摆在这儿,有很多工作,不是说我做不了,而是,别人不愿意给我机会。我们校长当初肯聘用我,我真的很感激他。” “我明白。”庞倩想了想,说,“只是回到e市以后,估计你就做不了老师了。顾铭夕,到时候,你可以继续画画呀,我听琪姐的意思,你出绘本也挺费时间的,是吗?” 顾铭夕脚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说:“庞庞,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现在带的这批六年级的孩子,是我从他们三年级时带起的。我希望能带他们到六月,看到他们小学毕业,升入初中。所以,你再给我半年时间,好吗?暑假时,我会回e市。” 庞倩听到第一句话时觉得好紧张,等他说完以后,她笑了:“当然没问题啊,到时候这些小孩儿毕业,我来看你们的毕业典礼。” 就在这时,豆豆强势插入他们中间:“顾老师!这道题我不会做!” 顾铭夕说:“老师改卷子呢,让螃蟹阿姨帮你看看。” 庞倩跃跃欲试:“我来我来!” 豆豆眨眨眼睛:“算了,我自己做吧。” 庞倩:“……” 顾铭夕改卷子很专注,庞倩陪他坐了一个小时后,顾铭夕看她无聊,就让她去找陈老师打乒乓球。 学校操场上有一张水泥球台,陈老师欣然应战,和庞倩站在球台两边玩了起来。陈老师一开始觉得庞倩是女孩,心里有点小瞧她,可是真的打起来后,他才发现,庞倩的水平还真不赖。 他也认真起来,两个人在太阳底下打得热火朝天,宿舍里的老师们都被他们的喊声吸引,纷纷出来观战。 做作业的豆豆听着窗外的声音心痒难耐,顾铭夕好笑地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说:“豆豆,休息一会儿,出去玩一下吧。” 豆豆立刻丢了笔,像个猴子似的蹦了出去。 庞倩的对手已经换成了宋老师,她打得出了一身汗,笑得很畅快,休战时,她看到了边上的豆豆,问:“豆豆,你会打球吗?” 豆豆摇摇头,庞倩向他招招手:“过来,我教你。” 豆豆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庞倩把球拍交给他,手把手地教他握拍。无意中,她看到了豆豆的左手,他的中指正如顾铭夕所说,是畸形的,不管其他手指怎么动,那根中指都是诡异地弯曲着。 与他离得近,她还看到了他后脑勺上的那道疤,足有十厘米长,疤痕的位置长不出头发,看着特别触目惊心。 庞倩握着豆豆的小手耐心地教他打球,陈老师为他们做陪练。豆豆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乒乓球的规则。庞倩与他对打,把球弹过来,豆豆努力地挥着拍子把球弹过去,他毕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一来二去的,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顾铭夕走过来的时候,庞倩在和王老师打球,豆豆在边上蹦蹦跳跳地帮她加油,转头看到顾铭夕,他大声喊:“顾老师,螃蟹阿姨打球好厉害啊!她还进过国家队呢!” 顾铭夕:“……” 庞倩在边上哈哈大笑,一张脸红通通的,满身满脸的汗,刘海都湿答答地粘在了皮肤上。强烈的日光洒在她身上,顾铭夕有瞬间的失神,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过去,他记忆里的庞庞是这个世界上最阳光、最温暖、最简单、最快乐的女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并没有变。 豆豆一直在偷偷地观察这个从天而降的螃蟹阿姨,总的来说,他觉得她还不错,长得挺好看,很爱笑,老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会教他打乒乓球,陪他玩,还会辅导他做数学作业。 最关键的是,顾老师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她。豆豆好几次看到,顾老师的视线悄悄地跟随在螃蟹阿姨身上,看着看着就傻傻地笑了起来。 不过,螃蟹阿姨有时候也很麻烦,比如吃饭的时候。 第82章 天涯海角,情深不悔(5) 周日中午,顾铭夕做了好几个菜,到了晚上,因为有剩菜,顾铭夕就煮了三碗海鲜面,和豆豆、庞倩一起在宿舍里吃。 吃面的时候,庞倩觉得面条有点淡,顾铭夕说有辣酱,她就加了一些。可是吃了几口后,她突然对顾铭夕说:“哎呀,我辣酱放多了,好辣!” 顾铭夕看她碗里红彤彤一片,右脚搁下了筷子,站起来说:“你别吃了,我再去给你煮一碗。” 庞倩连忙拉住他的裤腿,说:“不用了,我不饿,你先吃嘛,一会儿你面都凉了。” 顾铭夕低头看了她一眼,说:“要么,你吃我这碗?我就吃了两口。” 庞倩笑眯眯地说:“我吃你的,那你吃什么?” “我吃你那碗,我能吃点辣。” 他的语气很是平常,庞倩立刻就把两碗面换了个位置,吃顾铭夕的面条时,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顾铭夕吃了口她的面,皱起了眉:“你放那么多辣酱干吗?辣死了。” 庞倩说:“谁叫你的面条那么淡。”说着,她又往面条里放了点辣酱,一边辣得满头大汗,一边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豆豆扒着面碗全程目击,他一点也不觉得面条味道淡,他只是觉得,这个螃蟹阿姨好“作”,他好担心顾老师会被螃蟹阿姨欺负啊。 吃过晚饭,豆豆立刻收拾起了碗筷,庞倩可不好意思做壁上观,看着这么小的小朋友去洗碗。她走去了厨房,说:“豆豆,我来洗碗吧,你去陪顾老师看电视。” 豆豆抬头看她一眼,他个子比水槽高不了多少,洗碗时还要踩个小凳子,庞倩见他没动,干脆把他抱了下来,自己洗起了碗。 豆豆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她,也没有走出厨房,一会儿后,他走到庞倩身边,仰着脸小声说:“螃蟹阿姨,你是不是来带顾老师回家的?” 庞倩一愣,看着豆豆纯净的眼睛,点点头:“对。” 豆豆的脑袋又耷拉下来了,小手扒着水槽壁,说:“螃蟹阿姨,你会和顾老师结婚吗?” 庞倩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问:“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啊?” 豆豆犹豫了一会儿,说:“因为,顾老师没有手,你要是和他结婚,你别嫌他麻烦。” 豆豆还小,童音干净清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那一句,他又赶紧补充,“螃蟹阿姨你不要害怕,顾老师很少会找人帮忙的,他会做很多很多事,就是有时候,做起来会比较慢。这时候,你不要催他,你催了他,他心里会难受的。” 庞倩心中动容,所有的话语都梗在了喉中,她安静地听豆豆继续说,“顾老师会买菜,会做菜,他做的菜可好吃了,就是他做完了菜,没办法把菜端出来,得要你帮他。顾老师会洗衣服,会拖地板,会洗碗,他还会修电脑!纪老师的电脑坏了,都是顾老师帮她修的。对了,顾老师还会缝扣子呢!他用脚缝的,特别特别厉害!不过,顾老师洗澡比较慢,有时候……有时候我会帮他搓背,我、我、我还会帮他解完大便擦屁股,我、我小的时候,顾老师也帮我擦屁股……”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唔……可是,这个、这个……你是女的,这可怎么办!” 豆豆为难地抓起了头皮,庞倩“噗”一下笑了,眼睛却是湿湿的。 最后,豆豆说:“螃蟹阿姨,你要是和顾老师结婚了,你千万不要和他离婚,好吗?我妈妈和我爸爸离婚后,我爸爸一直哭,一直哭,哭了就打我。顾老师告诉我,他爸爸妈妈也离婚了,他的妈妈也很伤心。所以,螃蟹阿姨,你不要和顾老师离婚,要不然,他会很伤心的。” 一个七岁的孩子,已经明白了“离婚”的意义,像个小大人一样郑重地把顾铭夕托付给庞倩。他仰着小脑袋,说:“顾老师总是说,我是他的两只手,螃蟹阿姨,你带顾老师回家以后,你会做他的两只手吗?” 庞倩蹲下来,不顾手上都是洗洁精的泡沫,紧紧地拥抱了豆豆,说:“我会做他的两只手的。豆豆,你放心。” 豆豆眼圈红了:“你得和我保证。” “我和你保证,我愿意做顾铭夕的两只手。” “得做一辈子。” “嗯,做一辈子。” 豆豆终于笑了:“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能去喝喜酒吗?” “当然!”庞倩也笑了,摸摸他的小脑袋,“放暑假的时候,欢迎你到e市来玩。” 洗完碗,庞倩和豆豆手牵手、乐呵呵地走出了厨房,顾铭夕疑惑地看着他们,问:“你俩刚才在厨房说什么呢?” “秘密!”庞倩和豆豆异口同声地喊。 周一,庞倩又一次来到童之花小学时,发现学校的气氛和宁静、悠闲的周末截然不同了。 下课时,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操场上疯玩,看衣着打扮,绝大部分都是家境普通的小孩。上课铃一响,他们就奔回了教室,站在操场上,也能听到两层楼的教学楼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庞倩站在教室的后门外看顾铭夕上课。 孩子们都没有注意到她,正拿着课本跟着顾铭夕大声地朗读英语。顾铭夕站在讲台上领读,抬起头来时看到了庞倩,微微地笑了一下,又认真地读起了课文。 庞倩抱着手臂静静地看他,想起她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六年前,在上海,那应该是顾铭夕最落魄的一段时光,庞倩偶尔会记起,当时的顾铭夕看着她时,眼神里似乎有一丝诀别的气息。 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现在的顾铭夕,身在海南炽烈的阳光下,肤色偏深,身体结实而健康。他的头发剪得很干净,脖子后面剃得光光的,被刘海遮着的眉毛下,是一双沉静内敛的眼睛。 他有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庞,很男人,很英气,但脸上总是露着温和的笑。他从来不会介意旁人异样的目光,更不会带给别人压迫感,他会很自然地请人帮忙,比如让出租车司机从他口袋里掏钱找钱,或是请同事帮他把英语课需要的录音机提进教室。 和学生时代不同,如今的顾铭夕没有一件衣服是名牌,脚上一年四季都是人字拖,但是他每天都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他把英语书摊开在讲台上,翻页时就弯腰低头,用唇舌配合。他专注地讲着课,偶尔需要写板书,就用右脚夹着粉笔,高高地抬着腿,在黑板上快速且清晰地书写。 这样的姿势很怪异,但是班里的学生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从左往右写板书时,顾铭夕的身体要移动,有时候他会懒得放下右脚,干脆就用左腿小跳一下。他跳动的时候,肩下的衬衫袖子就晃荡一下,教室外的庞倩,一颗心也跟着狠狠地跳一下。 纪秀儿抱着课本站在了庞倩身边,小声地喊她:“庞小姐。” 庞倩回过头来,纪秀儿冲着她一笑:“庞小姐,顾老师是不是快要回e市了?” 庞倩张张嘴,最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纪秀儿望向教室里的顾铭夕,说:“他是该回去了,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一年了,从没见过顾老师像这两天这么开心的。” 庞倩:“……” “我大概,是《我的螃蟹小姐》的第一个读者。”纪秀儿说,“他一边画,我一边看,那时候我就问他,真的有螃蟹小姐存在吗?顾老师只是笑,说,不知道啊,也许,每个男孩心里都有一个螃蟹小姐,而每个女孩的记忆里,都会有一个鸵鸟先生。有时候,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她拼命忍着眼泪,说,“我真羡慕你,可以找回你的鸵鸟先生,我也替顾老师高兴,他终于苦尽甘来了。” 下课铃响了,庞倩走进了教室,一堆六年级的孩子围在顾铭夕身边问问题。他耐心地给他们讲解,终于有人发现了庞倩,一个个都喊了起来:“顾老师!这是你的女朋友吗?” 庞倩帮顾铭夕拿起了录音机和课本教案,顾铭夕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对学生们说:“没错,这是老师的女朋友。” 有几个机灵的孩子争先恐后地喊起来:“顾师母好!” 庞倩差点笑疯。 庞倩留在了三亚,和顾铭夕、豆豆一起度过了新年。她每天都泡在学校,顾铭夕去上课,她就在他的宿舍看电视,偶尔用笔记本电脑远程处理一些工作。 中午时,庞倩会跟着顾铭夕吃教工盒饭,很简陋的菜,但庞倩一点也不在乎。顾铭夕总是把自己饭盒里的肉夹给她,庞倩也不拒绝,都大口大口地吃进嘴里,这时候,顾铭夕脸上就会露出欣慰的笑。 元旦假期,顾铭夕终于空了一些,带着庞倩和豆豆出去玩了两天。 他们去了蜈支洲岛、天涯海角,还去南山寺观海上观音,晚上则回到顾铭夕位于三亚湾的家中吃海鲜。 尽管多了豆豆这么一个超大瓦数的电灯泡,庞倩依旧觉得很开心。这是她与顾铭夕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她放任自己腻在他的身边,时不时地就揽着他的腰与他拥在一起。 恋爱的滋味是那么美妙,顾铭夕身上的体温,他的眼神,他的笑容,还有他的气息,每一样都令庞倩痴迷不已。三亚的海边是浪漫的爱情圣地,庞倩与顾铭夕并肩在浅浅的海水中散步,情绪来了,她踮起脚尖,仰起脸颊,便会享受到他深情缱绻的一个吻。 豆豆蒙着眼睛在边上撒欢,一边叫着“顾老师羞羞羞!我不看我不看!”一边,他还是会从手指缝里偷偷地看那两个亲密无间的身影。 元旦以后,每个公司都进入了年终冲刺阶段,嘉来投资也不例外。哪怕庞倩是在休假,业务电话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过来。 顾铭夕时常会听到庞倩接电话,有时候是和领导,有时候是和同事、下属,有时候是和客户。 她说的工作上的事情,顾铭夕都不懂。有时候,庞倩会用全英文和欧洲或香港的客户沟通,她的英语很流利,发音很好听,大概是夹杂了太多金融行业的专业术语,顾铭夕很仔细地听也听不懂。 顾铭夕发现,别看庞倩平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但是一接起工作电话来,她整个人都变了样。对待客户时,她声音细软,语气温和而有礼貌,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对待下属时,她言简意赅,甚至有些严厉、冷酷。对待领导时,她又换了另一副模样。 “领导……”庞倩趴在顾铭夕的床上,对着电话抱怨,“我在放假呢,我和我男朋友好久没见面了,你就不能帮我顶一下呀,说了两个星期的假,我一月八号就回来了……我知道年底很忙……好吧好吧,那我尽量早几天回来。” 挂下电话,庞倩抬头看坐在床沿边的顾铭夕,抱歉地说:“对不起,公司里比较忙,我大概要提前几天回去了。” 第83章 天涯海角,情深不悔(6) 顾铭夕摇头:“没关系的,工作要紧。你看,你过来这么多天,我也没怎么陪你出去玩,都让你在学校里待着,你该无聊了吧?” 庞倩扑到他身上抱着他,说:“才不无聊呢,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去海边散步。 童之花小学附近有一片海,海边有一片棕榈林,只是这里位置偏僻,没有开发成景区。 海边的沙滩并不细腻,顾铭夕和庞倩肩并肩地在海边散步,周围没有人,他们的耳边只有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还有海风的呼呼声。 远离了钢筋水泥的城市,这里的生活简单纯粹,庞倩似乎可以体会到顾铭夕的心情,这些天,他很少和她讲到这些年来的艰辛,讲得最多的,是他到了三亚后感受到的快乐。 顾铭夕会讲到他班里的学生,一个个如数家珍。童之花小学是一所希望小学,学校的硬件设施和软件师资都比不过公办小学,所以入读的多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和附近一些家境困难的小孩。 顾铭夕告诉庞倩,他觉得,对这些小孩来说,念书是改变他们命运最公平、最合理的一条路,所以,他很认真地投入到教学工作中,从来不会懈怠。 说到了读书这个话题,顾铭夕突然说:“我一直以为你在读研。庞庞,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去读研?” 庞倩瞅瞅他:“我的工作很忙,项目一个接一个,我要是和领导说辞职去念书,估计他会杀了我。” 她把自己和邹立文的关系说给顾铭夕听,从上海到e市,邹立文教了庞倩许多东西,金融危机时,要不是他,那时还是菜鸟的庞倩估计就要失业了。 庞倩笑着说:“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我领导和你有点像,跟着他,我心里特别踏实。要不是他这个人冷冰冰的,和你给我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我真有可能喜欢上他呢。” 顾铭夕眯着眼睛看她,问:“我给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就是……”庞倩在他面前仰起脸庞,笑道,“你每天都在我身边晃啊晃的时候,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特别的,有时候还会觉得你烦。但是后来,当你不在我身边了,我才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会像你这样好的了。” 她轻柔地抱着他,说:“顾铭夕,你把我宠坏了你知道么?你宠了我这么多年,我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却发现,不会再有别人这样来宠我了。” 顾铭夕站在沙滩上,身边的海面温柔宁静。波浪轻吻着礁石,海风拂动着他们耳边的发。天上悬着一弯冷月,白色的月光在深黯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抹狭长的光影,那光影随着浅浪颤动着,一闪一闪地犹如银鳞。 远处有一座灯塔,红色的探照光打在海面上,给远航的船只带来回家的希望。顾铭夕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灯塔,海风吹起了他衬衫的空衣袖,他没有说话,心里却给了庞倩一个回答。 ——是啊,庞庞,我也不可能再这样子去宠另一个姑娘了。 元旦以后过了三天,庞倩提前结束假期,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顾铭夕,飞回e市继续繁忙的工作。 她把顾铭夕的消息带给了父母亲,并告诉他们,顾铭夕会回e市过年,庞水生很高兴,金爱华却是闷闷不乐的。和庞倩一起散步时,金爱华问女儿:“铭夕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小学老师。”庞倩回答,“教英语,数学和美术。” “有编制的吗?” “没有。”庞倩摇头。 “他后来有没有再读大学?” 庞倩继续摇头:“没有。” “那他只有高中学历?”金爱华既惊讶又遗憾,“真是可惜,铭夕以前念书那么好。” 庞倩无言以对。 周末时和郑巧巧一起逛街,庞倩拖着她去了男装柜台,挑起了最新款的羽绒衣,还买了一堆男士冬装,从上到下,从内到外,足足提了八个购物袋。 郑巧巧傻眼了:“螃蟹,你交男朋友啦?” 庞倩满脸堆笑,用力点头:“嗯!” “是谁啊?是你上次说的那个银行的吗?俞什么的。” “不是,是你认识的。” “我认识的?”郑巧巧惊讶,“不会是谢益吧?” “发神经呀!”庞倩叫起来,拖着郑巧巧到了商场的地下一层,那里有一家书店。庞倩拿起一本《我的螃蟹小姐》塞给郑巧巧,“你这个人也太落伍了,这本书现在这么红你都没听说吗?赶紧买一本回家去看,看了你就知道了。” 郑巧巧看着封面上的螃蟹和鸵鸟,惊得要跳起来:“你找到顾铭夕啦?” 庞倩笑了:“没错!” 顾铭夕的寒假放得早,期末考结束以后,豆豆的妈妈从广东赶来把豆豆接去过年。顾铭夕和庞倩打电话,说他已经订好了飞e市的机票,到时会先住到鲨鱼家里去。 “我和鲨鱼哥也很久没见了,挺想他的。”顾铭夕在电话里说,“他说今年,他会早点把上海的店关了,回e市过年,让我早些过去,陪他喝酒叙旧。” 庞倩很担心:“我本来是想过年前去三亚接你的,你一个人坐飞机,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顾铭夕浅浅地笑着,“我每一年,去z城给我妈妈扫墓,都是一个人去的,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庞庞,你放心。” “今年清明,我和你一起去z城吧。”庞倩说,“我陪着你一起去给阿姨扫墓,好吗?” “嗯。”顾铭夕应下了,“我妈妈看到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临行前一天,顾铭夕一个人在三亚湾的家里收拾行李,他做得很慢,很费劲,但他一点也不心急,就那么慢慢地收拾着。 他坐在地板上,双脚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塑料袋,最后整齐地把几个塑料袋塞到双肩包里。中途,他不停地站起来,一趟一趟地来回房间和卫生间,用嘴咬来牙刷、毛巾、剃须刀…… 他搬过许多次家,一开始,还有妈妈帮他一起收拾,到了后来,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学会了装箱、打包,请快递公司的人来把箱子运走,自己随身只背一个大包。 他的大包里有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的户口本、身份证、银行卡、他和妈妈的合影,还有关于庞倩的一些照片、小玩意儿。 他不敢把这些东西寄快递,因为他曾经寄丢过一箱衣物,顾铭夕难以想象他会弄丢李涵和庞倩的东西,所以每一次搬家,他都会随身带着这些记忆。 收拾完行李,顾铭夕很晚都没有睡着,他干脆下床走到客厅,打开了灯。 他站在房间中央环视四周,他的房子装修得很简单,因为那时候他没有什么钱。他记起自己刚刚踏上三亚这片土地时的情景,那也是一个冬天,他从寒冷的北方飞到三亚,走下飞机,顾铭夕就被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热晕了。 鲨鱼在接机口等他,看到他,就帮他脱下了厚外套,说:“这里的冬天,白天也能有30度哦,小心中暑!” 出租车行驶在三亚的街头,顾铭夕好奇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这里没有雾蒙蒙的天空,没有刺骨的冷风,有的,只是暖暖的阳光和清透的空气。朵朵白云缀在碧蓝的天上,车子驶过海岸线,路边随处可见高大的椰子树、枝桠垂地的大榕树、盛放的三角梅,一派旖旎的南国风情。 鲨鱼看中了位于三亚湾的一个楼盘中的大户型海景房,他带顾铭夕去实地看房,顾铭夕走到阳台上,就被眼前那一片海深深地吸引了。 鲨鱼拍拍他的肩,点起一支烟,说:“不错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还有小户型,你可以考虑一下。” 顾铭夕真的看中了一套小户型,那时候,他的房子还只是灰色的毛坯房,阳台上能看到海。他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心想,就在这里安家吧。 这几年,顾铭夕就像蚂蚁搬家一样,陆陆续续给家里添了一些东西。最后,还带回来了一个小男孩。 家里多了豆豆以后,吵了许多,乱了许多,但是顾铭夕觉得,这样子反而更像是一个家。 顾铭夕不否认,他是想过在三亚定居的,哪怕这里离他的家乡相隔千里,哪怕他在这里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他也想过,从此就在这里做一个快乐的岛民。 过去的生活只存留在他的梦里,他曾经的理想,曾经的抱负,曾经想要为之努力的人,他们都已不在他的身边。 顾铭夕有时候会觉得恍惚,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步、一步地走到这里。 走在童之花小学里,学生们蹦蹦跳跳地走过他身边,都会开心地喊他:“顾老师!” 他教的六年级班级里有两个学生,一男一女,男孩是广西人,父母在三亚打工,女孩是三亚本地人,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住得又近,每天都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是期末考前,女孩到顾铭夕的办公室,哭着对他说,男孩小学毕业后要回广西老家了。 瞧,在我们的身边,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离别的故事。顾铭夕只能安慰女孩,等她上了初中,就会认得新的朋友,到时候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你可以和邱子轩写信,打电话,qq聊天。”顾铭夕说,“如果有机会,你们会再见面的。” “那要是见不到了怎么办呀!呜呜呜呜……”女孩哭得好伤心,“顾老师,我不想要新的朋友!我不想和邱子轩分开!” 顾铭夕静静地看着这个女孩,没有再安慰她。旁人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离别的苦涩,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 就像那一年,顾铭夕独自一人从上海坐火车回北方,他请男列车员帮助他上厕所,上完以后,他一个人躲在列车狭小的卫生间里,伴随着火车轰隆隆的声音,放肆地哭了一场。 女孩最终抹着眼泪出了办公室,顾铭夕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一会儿后,他抬起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的天那么得蓝,他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心中有着浓浓的不舍,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怀疑,和希冀。 第二天早上,顾铭夕早早地起了床,一个人背着双肩包来到了三亚凤凰机场。 机场的志愿者帮助他过安检,登机时,三亚天气晴朗,艳阳高照,气温25度。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e市机场,顾铭夕走下飞机坐摆渡车,他穿得很少,呼啸的寒风扑上了他的脸颊,他有些不习惯,连着脚步都顿了一下。 随着人群走出接机口时,顾铭夕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庞倩臂上挽着给他准备的羽绒外套,冲着他大力地挥起了手:“顾铭夕!这里这里!” 顾铭夕向着她走去,飘荡的空衣袖自然吸引了旁人的目光,但是接下来,那些人就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向着他飞奔而去,她扑到了他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踮起脚尖送上一个甜蜜的吻,快速地摘下他的背包,帮他穿上了羽绒衣。整理好他的着装,她仰脸看他,脸上是满满的欣喜雀跃,她说:“顾铭夕,欢迎回家!” 第84章 游子回家,斗志重燃(1) 从机场出来,顾铭夕坐上了庞倩的车,是一辆红色速腾,车里的后视镜上挂着一个灰太狼,座椅靠垫用的是米老鼠图案,驾驶台上还粘着一对悠嘻猴,鲜明的女生风格。车子开起来,那对小猴子就不停地摇头晃脑,顾铭夕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笑了。 他问庞倩:“什么时候买的车?” “啊,去年年中,我回来才一年多啊。” “不打算再去上海了吗?上海的发展空间应该更大。” 她没有很快地回答这个问题,一会儿后才说:“近期应该不会去。” 庞倩开车带着顾铭夕行驶在e市的街道上,发现身边的男人一直都没有说话。她没有去打扰他,从机场开到鲨鱼家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庞倩留给他足够的空间,让他仔细地体会这久别的城市这些年发生的变化。 e市的道路已经拓宽了许多,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一环一环地架了起来,市中心的棚户区纷纷拆迁,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沿路有着许多工地,使得路上有些堵,顾铭夕说:“这是在造地铁吧,我看新闻了,说e市也快有地铁了。” “嗯,明年年底1号线就能开通了,我家边上就有一个站。”庞倩笑道,“你都是哪儿看的新闻?” “e市新闻网,还有e市百姓论坛。” 车子经过金材公司的旧址,顾铭夕看着窗外陌生的广场,问:“这叫什么广场?” “新世纪广场。”庞倩回答,“喏,看到那边那几幢咖啡色的高层了吗?那儿就是原来大院的地方。” “大院拆了,曾爷爷住到哪里去呢?”顾铭夕问。 庞倩心中一顿,说:“曾爷爷早就去世了,大院拆迁以前,他就没了。” 顾铭夕的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想了想,说:“我都快忘了,曾爷爷要是还在,也该有八十多岁了。” 庞倩点头:“就是啊,咱们都奔三了。” 重机厂区域还没有拆迁,庞倩和顾铭夕到了鲨鱼家。鲨鱼已经和小乐结婚了,还有了一个两岁多的女儿。他们从上海回来过年,一家三口和鲨鱼妈妈一起住在老房子里,二楼的房间还空着,刚好留给顾铭夕住。 庞倩看到鲨鱼真是气得要命,前些年在上海,她曾经到浦东找过几次鲨鱼,每一次都是向他打听顾铭夕的消息,但是鲨鱼矢口否认自己和顾铭夕有联系,说自己也是很多年没见他了。 庞倩咬牙切齿:“鲨鱼哥,你太过分了!你眼睁睁看我找他这么多年!你心里就不会内疚呀!你就不会去和他说,我一直都在等他吗?!” 鲨鱼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螃蟹,真的不是我不告诉你,我也替你急呀,实在是小顾这榆木脑袋怎么都不开窍,你自己去问问他,我劝了他几年!” 顾铭夕在一边笑眯眯,庞倩心里气不过,往他腰上狠狠一拧:“你还笑!” 他“嗷”地叫了一声疼,脸上却笑得更开怀了。 庞倩和顾铭夕在鲨鱼家里吃了午饭,饭后,她把顾铭夕的行李提到客房,帮他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被套,又想帮他整理行李时,顾铭夕喊住了她:“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不是说你下午还要回公司吗,赶紧去吧,已经耽误你一早上了。” 庞倩噘嘴:“你和我还客气呀。这几天我有点忙,白天都没法子陪你,周末咱俩一起过,好么?” 顾铭夕笑着点点头。庞倩坐在他身边,又问:“你什么时候去我家吃个饭?我和我爸妈说你回来了,我爸爸喊你去吃饭呢。” 顾铭夕想了想,说:“明天晚上吧,我也很久没见他们了,叔叔阿姨一直挺照顾我的,这么多年没和他们联系,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你也知道哦。”庞倩抱了抱他,“那就说定了,明天晚上,我早点儿下班来这里接你。今天晚上我大概要加班,就不能和你见面了,到家了我给你打电话。” 顾铭夕问:“你经常要加班吗?” “是啊,最近年底,你知道的,大家都很忙。”庞倩对着他微笑,“你放心,我不会弄到很晚,最多就是十点十一点,一定到家了。” 顾铭夕皱起了眉:“十点十一点还不晚吗?” “哎呀,我们这行,熬通宵都是常有的事啊。我有一次,三天都没有回家呢,在公司里忙到昏天黑地,困了就去沙发上睡几小时,醒了就继续做事。” 顾铭夕心疼极了:“这样子身体怎么扛得住呢,庞庞,你这样太辛苦了。” “工作都是这样的呀。”庞倩伸手揉乱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脸颊,“我就不信你赶稿子的时候会不熬夜。” 顾铭夕正色道:“我从来没有通宵工作过。” “好啦,我会注意身体的。”庞倩抬腕看表,“一点多了,我真的要走了,晚上电话联系,拜拜。” 她吻了下他的唇,抓着包急匆匆地离开了。 顾铭夕与鲨鱼许久没见面,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晚饭时,蛤蜊带着女朋友赶了过来,他已经拿到了自考大专文凭,在一家大众4s店做销售,因为长一张娃娃脸,嘴巴甜,人热心,业务也是做得风生水起。 蛤蜊一身西服领带,看到顾铭夕后激动得要命,指着顾铭夕对女朋友说:“知道这是谁吗?这可是现在红透半边天的……” 鲨鱼往他后脑勺“啪”地拍了一下,蛤蜊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话,女朋友好奇地问:“红透半边天的谁呀?” “呃……一个网络名人。” “啊?” 顾铭夕笑了:“别听他胡说,我只是一个小学老师,偶尔在网上贴点儿漫画。” 蛤蜊的女朋友问:“你网名叫什么呀?” “抱歉,我还是不爆马甲了。”顾铭夕说,“我叫顾铭夕,你可以喊我小顾,在这里,我只是鲨鱼哥和蛤蜊的好朋友,没其他身份。” 因为大家许久不见,晚饭时就喝得有点多,蛤蜊醉醺醺地给生蚝打电话,生蚝已经回老家发展,自己开了一家烧烤店,他听到电话里顾铭夕的声音,居然激动地哭了起来:“小顾!真的是你!” 顾铭夕心中感动,他发现,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不少人在惦记他的。 生蚝说:“你啥时候和小螃蟹结婚呀?到时给哥哥打个电话,我一定过去喝喜酒。小珠老是在说,不知道小顾和螃蟹后来怎样了呢。” 顾铭夕笑着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啊,我和庞倩才……才刚在一块儿呢。” 蛤蜊在边上听到这话就兴奋了,大声说:“小顾小顾,你有没有把螃蟹吃干抹净?” 顾铭夕喝了酒,脸本来就有点红,这下子红得更厉害了。 鲨鱼骂蛤蜊:“你小子满脑子都是这种黄念头!你以为小顾是你啊!” 蛤蜊不服气:“小顾都快二十七了呀!这怎么能算黄念头!男人憋久了要出事的!哎小顾,你不会还是个处吧?” 小乐羞得离了席,蛤蜊的女朋友都听不下去了,拉着他的耳朵说:“闭嘴啦!你真是喝多了!” 顾铭夕一张脸已经红得能烤肉了,低下头,尴尬地咬着吸管喝起了啤酒。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顾铭夕才接到庞倩的电话,她刚刚到家,声音里透着疲惫。顾铭夕告诉她,晚上他和鲨鱼、蛤蜊聚餐了,庞倩一听就来了精神:“哎呀!你们太坏了,趁我加班不带我玩儿,我不管,下次让鲨鱼哥再把蛤蜊叫出来。” 顾铭夕笑:“没问题。” “蛤蜊现在混得好吗?” 顾铭夕把蛤蜊的现状讲给庞倩听,她说:“真没想到啊,早知道我买车时就找他了,说不定还能打个折。” 说着,她打了一个哈欠,顾铭夕说:“庞庞,你累了,早点睡吧。” “可是我想和你聊聊天。” “明天晚上不是能见面么,你赶紧去洗澡,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呢。” 庞倩捧着手机在床上打滚:“好吧,那我去洗澡了,你也早点睡。” “嗯,晚安。” “晚安。”她隔着电话吻了他一下,“顾铭夕,明天见。” 第二天晚上,庞倩下班后赶到鲨鱼家里,打算接顾铭夕回家吃饭。 鲨鱼帮顾铭夕往庞倩车上装了许多东西,庞倩看得一愣一愣的,问:“这是干吗呀?这都是些什么啊?” 鲨鱼哈哈大笑:“傻小子要去见丈人丈母娘,今天白天叫我陪他去买礼物呢。” 庞倩仔细地看那些包装,两瓶酒,两条烟,两盒保健品,一箱水果礼盒,居然还有一盒首饰。她看着边上神情腼腆的顾铭夕,抱怨道:“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呀,多费钱啊!” “应该的。”顾铭夕笑,“我就是担心一会儿你不好拿,得叫叔叔下来帮个忙。” 看着他有些忐忑的样子,庞倩哪里还会说他,关上车门后,她嘻嘻地笑着:“毛脚女婿要上门,顾铭夕,你是不是很紧张?” “没有。”他别开头,还嘴硬。 庞倩掩着嘴咯咯地笑了。 车子到了盛世北城,庞倩把车停好,又背又抱地拿着一大堆礼物下车。顾铭夕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区,六、七幢高层住宅围着中间的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小湖,湖边种满了常绿植物,还有一组儿童滑梯和供人锻炼的健身设施。 “这儿怎么样?”庞倩问他。 顾铭夕看了一圈,点头:“挺不错的。” “比起大院呢?” 顾铭夕回头看她,笑着摇头:“不能比。” 庞倩也笑了:“我也觉得,不能比。” 坐电梯上楼时,庞倩发现顾铭夕在照电梯门上的镜子。 他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是庞倩帮他买的新衣服,明快的色调令人觉得温暖,只是,黄色会让白皮肤的人显得更白,也会让黑皮肤的人看起来更黑。 顾铭夕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转了转脖子,还动了动肩膀,然后便看到了镜子里身边女人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耸耸肩,歪着头对她微笑:“我现在很黑,穿黄色不好看。” 庞倩摇头:“没有,我觉得你现在很帅啊。” “真的吗?” “当然。”她仰起脸庞笑吟吟地看着他,“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曾经是e市一中的校草候选人吗?” 顾铭夕嘴角翘了起来:“一中的校草不是谢益么?” “人家都说你比谢益帅,你不知道呀?” “人家说的啊……”顾铭夕眼神灼灼地看着她:“那你觉得呢?” “我……”庞倩笑得很坏,“我从小就看你,都看厌了,我那时候一直和厉晓燕争呢,她说你帅,我非说是谢益帅。” 顾铭夕脸色有点儿臭,庞倩好笑地看着他,又说:“可是呀,找不到你以后,我才发现,你比谁都好看。哪怕你来上海找我时,邋遢得不像样子,我还是觉得,你最好看。” “……” “说实话,我后来见过很多很帅的男人。”庞倩的语气缓了下来,“我的客户和朋友,有些是混血儿,有些是白种人,金发碧眼,身材高大,气质出众,真的是很帅很帅。那种帅,是谢益都比不过的。还有我公司里的几个同事,也都是帅得要命,比如我的领导,公司里花痴他的女孩子一大把,但是,那又怎样呢?” “叮——”电梯到了十七层,庞倩和顾铭夕一起走出去,站在1702的门前,她回头看顾铭夕,说,“顾铭夕,那些人长得再帅,在我眼里,也不如你。” 说着,她用脚踢了踢门,顾铭夕一路在和她说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还未来得及紧张,门已经打开了,庞水生和金爱华一起站在了门口。 有一种家的气息从敞开的门里流泻出来,温暖的室温、灯光明亮的客厅、厨房里抽油烟机轰轰的声音,还有空气里饭菜的香味…… 顾铭夕看着面前的一对中年男女,他们都已年过半百,头发白了,肚子发福了,皱纹多了,连着个子似乎都矮了下去。 他还记得年轻时的庞水生,有着浓密的黑发和结实的身体,会帮他改造自行车,还会和木匠一起定做他的课桌。小学时碰到大雨,庞水生会骑一辆28寸的大自行车来学校接两个孩子回家。顾铭夕坐在他胸前的杠子上,整个人遮着庞水生的雨衣,几乎不会淋到雨。而庞倩坐在自行车后座,每次都被淋成落汤鸡。 顾铭夕曾经提过和庞倩换一个位子,庞水生还没答,浑身湿答答的庞倩就喊起来:“不行的!你又抓不住,坐后面很容易摔下去的!”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顾铭夕面上绽开了笑,一点都不紧张了,低声地喊着:“叔叔,阿姨。” 庞水生已经大步地迎了上来,就像几年前最后一次见面那样,给了顾铭夕一个大力的拥抱。金爱华站在庞倩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顾铭夕,饶是她之前对他心存不满,这时候看到他,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庞水生松开了怀抱,抬头看顾铭夕:“铭夕真的长大了呢,唉……我们怎么能不老。” “外面冷,快进屋说。”金爱华眼泪汪汪,忍不住埋怨道,“铭夕啊,你怎么晒得这么黑啊,以前白白净净的多好看。” 庞倩笑道:“妈,你不是可爱看《少年包青天》么,一直说男人黑点儿更有味道呢。” “贫嘴!”金爱华瞪她,又对着顾铭夕说,“没事儿,海南太阳大,晒着容易黑,铭夕回来以后捂一捂就会白回来了。” 几个人拥着顾铭夕进了屋,庞倩在心里松口气,她最担心的就是金爱华会对顾铭夕态度不好,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庞倩从海南回来以后,金爱华一直在她耳边唠叨,说自己不能接受庞倩和顾铭夕谈恋爱,庞倩思来想去,给金爱华看了《我的螃蟹小姐》。 金爱华看完后,坐在被窝里直掉眼泪,庞水生给她递纸巾,说:“铭夕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了,他对我们倩倩都是一心一意的。虽然他现在条件不是很好,但是我始终相信,他会有出息的。我先表个态,只要倩倩说喜欢,我是肯定支持他们两个的。” 金爱华是看着顾铭夕长大的,和李涵又是好朋友,这时候心里也是觉得顾铭夕这些年很不容易,但要她真的心甘情愿把女儿交给他,又实在过不了自己的那道坎。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们倩倩现在条件那么好,打扮一下多少漂亮啦,她工作好,工资高,什么样的男朋友不好找呀!那个小俞,条件多好,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他怎么会比不上铭夕?” 庞水生笑道:“你觉得,在倩倩心里,有哪个男人能比得上铭夕?要是真有,她也不会单身这么多年了。” 金爱华不吭声了。 第85章 游子回家,斗志重燃(2) 庞水生是真的高兴坏了,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拉着顾铭夕一起喝起了小酒。金爱华总是想打听顾铭夕的经济情况,庞倩就告诉她,顾铭夕在三亚买了一套60多方的小房子,金爱华眼睛一亮,问:“铭夕,倩倩和我说你打算回e市发展啦,那你那边的房子怎么办呢?” 顾铭夕看了庞倩一眼,对金爱华说:“我本来是打算卖掉的,但是庞庞说她很喜欢那个房子,以后去三亚度假可以住,所以,暂时就不打算卖了。” 金爱华说:“你那房子要是不卖,回来以后住哪里呢?难道租房子吗?” 顾铭夕还没回答,庞倩先插了嘴:“妈,我和他会一起存钱买房子的,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就算买不了大房子,买个小户型总没有问题的。” 顾铭夕抬眸看着她,金爱华说:“现在房价那么贵,你们两个一起存钱?那要存到什么时候去啊!要我说,铭夕三亚的房子还是卖了的好,是不是也能卖一百多万?” 庞倩往顾铭夕碗里夹了几片牛肉,说:“妈,我喜欢那个房子,海景房呢!现在都不太买得到了,我才不让他卖呢。” 庞水生也说起了金爱华:“铭夕和倩倩的事儿,他们自己会做主,你就别捣糨糊了。” 金爱华一瞪眼:“我怎么是捣糨糊呢?我这不是、这不是在为他们考虑么!现在e市房价那么高,我们这个房子,买来时七千多一方,现在都涨到两万了,一套房子两百多万呀!你那些老同事拿了小回迁房的都要悔死啦!铭夕想要回来发展,不管是工作还是结婚,房子肯定是要考虑的嘛。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们倩倩嫁老公,没有房子我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庞倩很无语:“妈……” 庞水生赶紧往顾铭夕碗里夹菜:“铭夕,吃菜吃菜,我们不说这个。你和倩倩都是年轻人,事业都才刚起步呢,房子车子票子以后都会有的,我们不急,不急。” 顾铭夕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默默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吃起了菜。 吃过晚饭,庞倩拉着顾铭夕去自己房里聊天,有些闷闷不乐。 顾铭夕才刚回来,与她父母吃的第一顿饭,就让他直面这么现实又残酷的问题,她心中很有些过意不去。 庞倩知道母亲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也是为她好。庞倩工作四年多,的确有些积蓄,如果要买个小户型,首付的钱还是拿得出的。但是顾铭夕初回e市,没有工作,出版绘本也不知能赚多少钱,庞倩也不是不能一个人负担按揭,但是她觉得这样子会给顾铭夕很大的压力。 对于这个问题,庞倩暂时想不出办法,她不想动顾铭夕在三亚的房子,那是他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哪能说卖就卖。 说到底,他们都已经脱离了单纯青涩的学生时光,这样的认知令庞倩心中十分难过。 顾铭夕见庞倩有心事的样子,柔声叫她:“庞庞。” “啊?”庞倩抱着毛绒玩具,扭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顾铭夕挨着她坐下,说:“没什么,我就是想和你说,别担心。” 庞倩知道自己瞒不过他,不禁噘起了嘴:“顾铭夕,他们大人真的好烦。说实话,我现在一年下来积蓄也不少,慢慢的收入会越来越多,我们一开始买不了房又没关系,拼几年,什么都会有的呀,他们怎么就是不懂呢。” 顾铭夕笑了:“其实,我觉得阿姨说的挺有道理的,我要回来定居,房子肯定是很重要的,有哪个丈母娘会喜欢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婿呢?你妈妈也是怕你吃苦嘛。” 听到他说到“女婿”、“丈母娘”,庞倩又乐了:“顾铭夕,你是谁的女婿呀?我爸爸妈妈可什么都没说。” 顾铭夕看她一眼:“没说么?但我看他们的女儿好像挺急的嘛。” “讨厌!谁急了呀!” 她把毛绒玩具砸到他身上,顾铭夕笑着躲开,庞倩顺势就抱住了他。她的手拢在他肩膀的位置,这些日子,她已经很熟悉他身体的缺失,她一下一下地隔着毛衣抚摸他的残肩,轻声说:“顾铭夕,你别想太多,真的,咱们还年轻呢,我一点儿也不急。”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星期,庞倩是真的很想多陪陪顾铭夕,无奈她的工作实在是太忙,到了后来,她干脆死了心,对顾铭夕说,她欠他的陪伴,全部在过年时补上,这段儿,她就集中精神好好工作,请鲨鱼多照顾顾铭夕了。 他们的确好些天没见面,庞倩怎么都没想到,几天后,顾铭夕神神秘秘地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他居然带她去了盛世北城,庞倩觉得莫名其妙,这不是她的家么? 结果,顾铭夕和她一起走进了小区门口的一家房产中介,他找到一个房产经纪人,说:“小赵,前天你带我看过的那套房子,能不能再带我去看一下。我想让我女朋友看看,问问她喜不喜欢。” 庞倩傻眼了。 那套房子和庞倩家不是同一幢楼,但是离得很近,房子位于二十二楼,建筑面积138方,房东急卖,单价要比同类地段来得低,但总价不便宜,要两百七十万。 房子三室一厅,装修得很简单,一看就是常年出租的,但还是能看出,这套房子的朝向、户型、采光、得房率都非常好,看着要比庞倩家那套109方的房子大上许多,并且还赠送一个8平米的露台。 庞倩傻乎乎地和顾铭夕一起看了房,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小赵详细地为她讲述这套房子的优点,以及现在合适的价位。 “市中心单价两万以下的房子,真的不大找得到啦。这套房子中意的人很多,只是因为马上要过年,大家都想再观望一下,所以我是建议,喜欢的话,下手要快。” 庞倩:“……” 顾铭夕问她:“庞庞,你喜欢吗?” 庞倩瞪大眼睛:“喜欢什么?” “这套房子啊。” “两百七十万哎。”庞倩呵呵地笑,又问小赵,“房东是不是可租可卖?” 小赵摇头:“不不,不租了,急着卖。” 庞倩看顾铭夕:“顾铭夕,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懂啊。” 顾铭夕笑了一下,说:“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看房子,以你家为圆心,半径五公里地看,最后还是觉得,买在你爸爸妈妈的小区会比较好。因为……”他的笑容有些羞涩,“我是考虑到以后,比如有了孩子,或者老人生了病,住得近容易照应。” 庞倩觉得自己在听天书。 “顾铭夕,你能不能说点儿我听得懂的。”她有些无力,“两百七十万呀,你是打算把三亚的房子卖了做首付吗?” “不。”顾铭夕摇头,面上渐渐地绽开了笑,“庞庞,我一直没和你讲,来e市以前,我把我两本书的影视版权卖掉了,其中一本……”他看了小赵一眼,干脆凑到了庞倩耳边,小声说,“我们的故事,连续剧、电影、小说改编,加起来一共卖了一百一十万,还有我以前的一本绘本,卖了影视版权四十万,所以,首付是没有问题了。” 他站直了身子,看着面前石化了的女孩,说:“另外还有一本在谈,暑假里我会有新书上市,新书的故事,琪姐和影视公司的人都在跟进,基本上,一开始签合同,就是全版权签掉了。” 庞倩:“……” 顾铭夕又一次咬住了她的耳朵:“庞庞,我是想说,如果你喜欢这个房子,我们就把它定下吧,钱……你不用考虑,我能挣回来。” 在顾铭夕的示意下,庞倩打电话叫来了庞水生和金爱华,让他们也看一看房子。庞水生和金爱华如同庞倩一样懵懂,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圈房子后,顾铭夕告诉他们,他想把这套房子买下,两夫妻当场就惊呆了。 庞水生把金爱华拉到边上,悄悄地数落她:“你瞧瞧你,提什么房子房子,铭夕一定是想把三亚的房子卖了做首付。这房子快要三百万呢,两个孩子负担按揭多吃力啊!” 金爱华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心虚地说:“我就是随便说说,我也没让他立刻买房呀,更没想叫他买这么大的房子,哪怕买得地段偏点儿,面积小点儿,也行的嘛。” “你就根本不该提房子!”庞水生思考了一下,说,“不行,铭夕都还没回来发展呢,我得劝劝他,买房子不急,到时还是落实工作要紧。” 眼看着还有几天就要过年,庞倩一家三口外加一个顾铭夕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会议主要讨论两个问题,第一,这套盛世北城的房子该不该买。 顾铭夕想买,庞水生反对,金爱华不敢发表意见,只是说:“不是说了铭夕和倩倩的事他们自己会做主么,我不捣糨糊。”把庞水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对女儿说:“倩倩,你劝劝铭夕,这样贵的房子不要买了,买房子又不急在一时,我们做父母的没有这么高的要求。你看,我和你妈妈结婚时也没有房子,后来分了个小三房,不是也好端端地过了二十多年么,你们一开始也可以先买个小户型过渡一下的。” 庞水生本以为庞倩一定是支持他的,因为她应该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给顾铭夕压力,没想到,庞倩却是一副沉思的表情。 这些年,庞倩对房地产也有点研究,她一直在存钱,想给自己在市中心买一套小房子。虽说现在房价涨得很离谱,城郊的新楼盘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价格都被炒到了万元以上,但庞倩觉得,房价还远远没到顶。哪怕财经新闻一直在讲国家对房价的调控,会出台限贷、限购的政策,也许会使房价下降,庞倩依旧认为,这对市中心的房子影响不大,价格只会涨,不会降。 如果她只是一个人,的确会选择买一套小户型,但是她对未来的计划里是包含着顾铭夕的,正如顾铭夕对未来的计划里不仅包含了她,还包含了一个小孩子一样,庞倩觉得心里暖暖的,她知道,顾铭夕想要的,是一个家。 她坐在顾铭夕身边,手搭在他的腿上,问:“你的资金真的没有问题吗?” 顾铭夕说:“没有问题,钱都已经到账了,就是扣了点税,加上我本来的积蓄,我可以拿出一百三十万的首付。” 庞倩又想了想,说:“那就买吧。” 庞水生大惊:“倩倩!” 庞倩笑着说:“爸爸,你不要担心啊,我还有点积蓄呢,拿给他增加首付比例,以后按揭不会很吃力的。” 第一个问题算是达成共识,金爱华心中窃喜,紧接着大家讨论起第二个问题——房子写谁的名字。 庞倩和庞水生都认为,肯定是写顾铭夕的名字呀,以后结婚了,再把庞倩的名字加上去。顾铭夕却说:“写庞倩的名字。” 庞倩立刻反对:“我给你的钱不会多的!撑死三、四十万,我不是为了要加名字啊!” 金爱华忍不住插嘴:“三、四十万也不是小数目的,倩倩,以后按揭你们肯定要一起负担的,应该写两个人的名字。” 顾铭夕摇头:“不,阿姨,不是写两个人的名字,我的意思是,就写庞倩一个人的名字。” 庞倩大喊:“顾铭夕你疯啦?” 庞水生也是刷刷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连着金爱华也不淡定了:“铭夕啊,你拿出一百多万啊,怎么能只写倩倩的名字?” 顾铭夕觉得真有趣,笑着说:“叔叔,阿姨,你们是不是太不相信庞倩了呀?” 庞水生说:“不是我们不相信倩倩,而是……这种事,叔叔阿姨见得多了,为了一点钱,一套房子,夫妻、兄弟姐妹、父母与子女,都是会反目成仇的。虽然倩倩是我们女儿,但是叔叔一直是把你当儿子看的,你要买房出那么多钱,房证上肯定得是你的名字。至于倩倩,你们现在谈结婚还太早,以后等你们登了记,再把倩倩的名字加上去不迟。总之我是肯定不会答应只写倩倩的名字的,你妈妈要是在,她也肯定不会同意的。” 顾铭夕心中感动,他面前的这对老人,明明是庞倩的父母,却是真心诚意地在为他考虑。他笑了一下,说出了他的想法:“我很相信庞庞,真的,叔叔,我很相信她。” 他扭头看了一眼庞倩,她的手依旧搭在他的腿上,顾铭夕继续说,“我的情况,很难办理银行贷款。以前在三亚买房子,因为我开不出像样的收入证明,又是个残疾人,银行一直都不肯帮我办按揭,后来还是我的老师替我做了担保,才把按揭办下来。那一次贷款还不足五十万,就那么严苛了,这次要贷一百多万,结果可想而知。写庞庞的名字就不一样了呀,她工作好,收入高,还有公积金,贷款利率都能低许多。所以,我觉得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是最省事、最合理的办法。” 他的话,让庞倩一家人难以反驳,庞水生买房子时也贷过款,知道银行按揭有门槛,庞倩身处金融行业,更是十分清楚,像顾铭夕这样的工作背景和身体情况,几乎没有可能办下一百多万的贷款。 但是她实在做不到这样子“欺负”他,语气不禁带上了一些执拗:“不行,我还是不答应。” 顾铭夕“啧”了一声:“庞庞,别意气用事,咱们说好了以后,得赶紧和房主签合同了。” 庞倩低着头噘着嘴,一只手在他腿上划来划去,半晌,她突然抬头看他,说:“要不,顾铭夕,咱俩结婚吧。” 顾铭夕当然不会同意庞倩结婚的提议,哪有人交往一个月就结婚的呀,但是庞倩嗤之以鼻:“一个月?我怎么觉得我和你都谈了二十多年恋爱了。” 两个人待在庞倩的屋子里,空调打得暖暖的,庞倩捧着一大杯冰淇淋,自己吃一勺,又挖起来喂顾铭夕吃一勺。 顾铭夕笑着说:“二十多年?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印象里,你喜欢谢益都喜欢了好多年啊,你还抓着我练习对他表白呢,这怎么算?算你恋爱期间出轨吗?” “要死啊!顾铭夕你讨不讨厌!讨不讨厌!”庞倩听到顾铭夕说谢益,羞愤难当,丢下冰淇淋就扑到了他身上。 他仰躺在她的床上,庞倩拿着枕头“噗噗”地打着他:“不要再提谢益啦!” 顾铭夕哈哈大笑,庞倩和他闹累了,与他一起并排躺下,喘了会儿气后,她侧过身子,手肘支床,手掌托着脸颊仔细地看他。 顾铭夕也转过了头,眼神柔柔地看着她。庞倩嘴角勾了起来,说:“你那时候,说你喜欢一个一起学画的女孩,你和我说,你很喜欢她很喜欢她,你还记得吗?” 第86章 游子回家,斗志重燃(3) 顾铭夕眨眨眼:“啊……”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手指沿着他下颚的轮廓慢慢游移,到了下巴上,她用指腹蹭着那一点点的小胡茬,觉得痒痒的,十分有趣。 “你去z城以后,我不是找不到你么,我想,也许你会和那个女孩联系,所以我让爸爸去找你爸爸打听了你学画的地方,我去那里找到了你的老师。” 顾铭夕:“……” “可是你的老师告诉我,近几年,你一直是和两个男孩一起学画的,没有哪个女孩和你排过一期。”庞倩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当时就觉得,顾铭夕真傻,他怎么会这么傻呀。” 他眼神沉沉地看着她,嘴唇紧抿着,没有说话。 庞倩又笑了起来:“可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真正的傻瓜,是我才对。” 说罢,她低下头去吻他,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专心致志地享用起了她美味的嘴唇,觉得比冰淇淋要好吃千万倍。 有一种微妙的情愫在他们心中滋生,酥酥痒痒的,有点危险,却叫人欲罢不能。 “你别脸红啊。”庞倩咬着他的耳朵,口中呼出的热气弄痒了顾铭夕,她在他耳边喁喁细语,“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包括你身上的一切,全都是我的。” 他哪里还会搭腔,闭上眼睛,就送给了她一个悠长缱绻的吻。 松开嘴唇后,顾铭夕低低地说:“庞庞,答应我,用你的名义买下那套房子吧。” 庞倩愣了一下,顾铭夕浅浅地笑了起来,说:“那是我们的房子啊,你刚才也说了,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所以这个房子,是你的,就是我的。我想把它作为我们以后的家,你要是不答应,我一个人买不了啊。” 庞倩还是为难,顾铭夕突然腰腹用力,坐了起来,弯下腰吻了下庞倩的额头,说:“难道,你会骗我吗?” 庞倩皱眉瞪眼:“说不定的呀,也许哪一天,我就把房子卖了,拿钱跑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好了。”顾铭夕用脸颊去磨蹭她的脸颊,“我妈妈已经不在了,庞庞,现在,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我的人,我的心,还有其他的一切,全都是你的。如果我连你都不相信,那我大概连自己都不用相信了。” 他的话令庞倩心中巨震,她想,是啊,为什么她要坚持不答应呢?顾铭夕相信她如同相信自己,她庞倩又何尝不是这样!难道她还怕自己以后会坑了他吗? 会吗?会吗?! 当然不会! 两天后,顾铭夕和庞倩一起与那套房子的房主签下了房屋买卖合同,购房者的名字,只有一个庞倩。因为要过年,所有的手续等年后再办,顾铭夕将首付款划到了中介公司的监管账户,买房子的事,算是尘埃落定。 年三十的晚上,庞水生兄弟姐妹四个在酒店订了三桌年夜饭,陪着老父母一起团圆。 顾铭夕随着他们一起去了饭店。他从小和庞倩是邻居,庞倩家的亲戚都认得他,也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多年不见,一个个看到他都很亲热。 小婶婶说:“铭夕怎么黑了这么多?不过还是很帅呀,黑一点更有男人味。” 小姑姑抹着眼泪说:“铭夕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回来了就好。” 庞奶奶已经有些老糊涂了,有时候会认不得人。但是很奇妙的,看到顾铭夕后就喊起来:“铭夕!这不是铭夕吗?铭夕回来啦!” 庞奶奶以前经常照顾顾铭夕,他触高压电的那一天,就是庞爷爷和庞奶奶在照看两个孩子。顾铭夕截肢的时候,庞奶奶哭得昏了过去,她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没有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害了他一辈子。后来,她每次来庞倩家,给孙女儿带些吃的玩的,都不忘给隔壁的顾铭夕也准备一份。 顾铭夕蹲在老泪纵横的庞奶奶身边,仰着脸庞喊她:“奶奶,是我,铭夕,我回来了。” 庞奶奶摸摸他的脑袋,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这次回来就别走啦,我听水生说你妈妈没有了,哎呀,阿涵是个好人啊,怎么那么命苦呢。不过你回来了就好,就好。” 庞倩走到奶奶身边,说:“奶奶,我现在在和顾铭夕谈恋爱呢。” 庞奶奶一时没反应过来,庞爷爷在边上提醒她:“老太婆,倩倩说,她和铭夕在处对象。” “处对象?倩倩和铭夕在处对象?”庞奶奶如梦初醒,赶紧掏红包,“怎么不早点和奶奶说啊,奶奶好给铭夕准备一份见面礼!”她把一个红包塞到顾铭夕的衣袋里,又拍拍他的肩,“铭夕,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把倩倩交给你,奶奶很放心。”说着,她又看向了庞倩,说,“倩倩,奶奶先和你说好了,你和铭夕处对象,可千万不能欺负他啊!你要是敢欺负他,奶奶和你没完!” 庞倩气得跺脚:“你们干吗老是要说我欺负他呀!以前说,现在还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他啦!” 庞倩的堂哥哈哈大笑:“倩倩你就不要耍赖了,咱们都是看着你和铭夕一块儿长大的,你怎么没有欺负他?你根本就是欺负了他很多年嘛。” 庞倩大叫:“我哪有啊!” 堂哥问堂姐:“哎你说有没有?” 堂姐掩着嘴咯咯地笑:“有啊有啊,倩倩会抢铭夕的零食吃,抢他的漫画看,还会抢他作业抄呢。小的时候,我还看到她打他呢。” 这时,酒水热菜上了桌,三桌子人其乐融融地吃起了团圆饭。除了几个小孩子没见过顾铭夕,其他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于他用脚吃饭也早就习以为常。 庞倩坐在顾铭夕身边,细心地为他夹菜、盛汤、倒酒。他们熟知彼此的口味,她给他夹的菜,都是他爱吃的。 顾铭夕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好好地吃年夜饭了,这几年的春节,他曾经在z城过,也曾在s市过,更多的就是在三亚过。 第一年在海南,他婉拒了鲨鱼让他回e市的邀请,独自一人留在三亚湾的房子里过年。那时候他的房子才刚装修好,甚至没钱装电器。顾铭夕看不来春节联欢晚会,只是给自己煮了一碗速冻饺,煮好以后又端不出厨房,他干脆站在灶台边,左脚踩地,弯着腰、抬着右脚,就着锅吃完了饺子。 第二年、第三年在三亚,他的身边多了豆豆,家里也有了电视机。他和豆豆一起吃了年夜饭,再一块儿看春节联欢晚会。 豆豆还小,看不懂节目,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顾铭夕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心里不禁想到了那些千里之外的人。 庞倩四岁的小外甥女琳琳跑到顾铭夕身边,好奇地看着他,拉拉他的衣袖,问:“叔叔,你的手呢?” 顾铭夕笑着说:“叔叔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两只手都坏掉了,只能被医生叔叔拿去啦。” “医生叔叔会还给你吗?” 顾铭夕摇头,眼神温和:“不会还了。” “那怎么办啊!”琳琳想了想,说,“叔叔,你可以去买两只手。” 顾铭夕失笑:“去哪里买啊?” “淘宝!”琳琳开心地说,“妈妈说了,淘宝上,什么东西都有的买的!” 哄堂大笑,庞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零点前,顾铭夕和庞倩一起守岁。 他们在鲨鱼家里,鲨鱼做生意,有点儿迷信,买了五千块钱的烟花爆竹说要放得来年红红火火。 鲨鱼在家门口放鞭炮时,庞倩一直躲在顾铭夕身后,抱着他的腰偷偷地往外看。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怕火,怕火药燃烧的味道,怕空气里那种烧焦的气息。顾铭夕知道,她的这种害怕是始于他六岁时的意外。 零点钟声敲响,漫天烟花绚烂,鞭炮声震耳欲聋,顾铭夕转过了身,低头看庞倩的脸。烟花的光影一闪一闪地映照在她的脸上,他能看到她有些惊恐的眼神,还有紧抿着的嘴唇。顾铭夕笑了起来,身前的女人将他抱得很紧,他用下巴去蹭蹭她头顶的发,又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 “庞庞,你不要怕,不要怕。”嘈杂的鞭炮声中,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庞倩被他温柔的语气所蛊惑,一颗慌乱的心渐渐地平复下来。 他受伤二十年了,长长的二十年,又是短短的二十年。 他在她耳边说:“庞庞,新年快乐。” 她就笑了:“嗯,顾铭夕,新年快乐。” 大年初一,庞水生给了顾铭夕一个厚厚的红包,说是见面礼。金爱华站在边上说:“不可以欺负我们倩倩,知道吗?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可饶不了你!” 一句话把一切都挑得那么明,顾铭夕眼睛里的笑意一点一滴地溢了出来,他转头看了庞倩一眼,她正抱着抱枕挡住自己的脸,显然是在害羞。顾铭夕低声对庞水生说:“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庞倩的。” 春节假期,庞倩彻底放松,每一天都和顾铭夕赖在一起。年初一在自己家吃饭,年初二去外公外婆家吃饭,年初三去舅舅家吃饭,年初四,庞水生、金爱华的老同事们要来他们家吃饭。因为这些叔叔阿姨要来,庞倩问过顾铭夕:“这些年,你和你爸爸有过联系么?” 他摇头:“没有。” “那……你这趟过来,想和他见面吗?” 顾铭夕沉吟了一下,再次摇头:“不想。” 庞水生人缘好,在金材公司朋友不少,有些人都还没退休,这样一来,庞倩和顾铭夕就不方便待在家里了。午饭吃完,她就拖着顾铭夕出门去逛街。 他们到了新世纪广场,那里有个大大的商业中心,电影院、真冰溜冰场、商场、超市、奢侈品专卖店都齐全,还有大大小小的饭店、茶楼、咖啡馆。庞倩拉着顾铭夕转了好几家男装店,帮他买了不少衣服,冬装、春装都有,价格都挺贵。 回到e市以后,顾铭夕所有的衣物都是庞倩买的,顾铭夕嫌贵,庞倩一边帮他整理大衣的衣领,一边说:“我是把这些年的都给你补上,以后啊,你的衣服都归我买,我单位同事都说我品味可好了。人靠衣装,何况我男朋友这么帅,穿好点儿,这叫锦上添花。” 顾铭夕撇撇嘴:“你念书的时候,穿衣品味可让人不敢恭维。玫红色的上衣,配草绿色的纱裙,还臭美地问我好不好看……啧啧。” “讨厌!”庞倩瞪他,“你再说!信不信我把房子卖了卷款私逃?” 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每次和他拌嘴,都会来这一句,顾铭夕好笑地摇起头来:“卖吧卖吧,你把房子卖了,我再回三亚去,教书,画画,住我的小小海景房,然后再找个姑娘处对象……” “你敢你敢你敢!”她拧他的耳朵,公众场合,顾铭夕实在不敢惨叫,低声叫道:“疼疼疼疼……” 庞倩松了手,又帮他揉揉耳朵,顾铭夕委屈地看着她:“你妈妈还叫我不要欺负你,你让她看看,她宝贝女儿就这么欺负一个没有妈妈的小孩,还是你奶奶、堂哥堂姐有先见之明。”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厚脸皮了!庞倩拎着两大袋男装哭笑不得,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后,一起“噗”地笑了出来。 买完东西,庞倩说要去看电影,两个人到了楼上电影院,春节期间的电影院装饰喜气,音乐欢快,人头攒动,庞倩和顾铭夕正在影讯海报处讨论看什么电影时,身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个女人尖锐凄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这对狗男女!奸夫淫妇!这次总算被我抓到了吧!” 庞倩和顾铭夕忍不住回头,就见一个中年卷发女人带着三、四个人冲向了一对男女。那对男女中的男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胖,戴副眼镜,打扮得倒还清爽,女人三十岁出头,面容姣好,体态婀娜,这么冷的天还穿着短裙薄袜,踩着高跟鞋。 事态发展得很快,卷发女人带来的人显然是早有准备,两个男人快速地架住了那个眼镜男,三个女人则把那个漂亮女人围在了中间。那女人想跑,却被扣住了手臂,她一个人怎么挣得脱三个人,卷发女人已经站在她面前,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地甩了她七八个耳光。 那声音又响又脆,庞倩听得心惊肉跳的,心想一定很疼。结果这还没完,三个女人已经开始动手脱起了那漂亮女人的衣服。 漂亮女人凄惨地尖叫起来,赖在地上又哭又闹,眼镜男在边上不停喊她们住手,有路人上前去劝,卷发女人开始大声地哭诉。 很老套的故事,一对结婚二十年的夫妻,共同奋斗了十几年,才把家里的生意做得上了轨道,可是这时候,丈夫却出轨了。 围观的人都同情那个卷发女人,她眼睛通红地指着那眼镜男:“你要离婚,可以!我成全你!但是家里的房子、车子、公司、股票、存款,你一毛钱都别想拿到!你可以试着和我打官司啊,看看你有没有命活到开庭!还有儿子!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到儿子!” 眼镜男的脸色变得灰白一片,卷发女人说完以后,突然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就浇在了那个漂亮女人身上,把她的头发、衣服淋得湿透。 也不知是什么液体,待卷发女人亮出打火机,漂亮女人已经吓得崩溃了,直接跪在地上给卷发女人磕起了头,求她饶命。 庞倩一边拉顾铭夕走,一边拿出手机报警,她真的害怕那是汽油之类的东西,却发现顾铭夕的神情很是凝重,连着脚步都不太迈得开。 卷发女人在那里哈哈大笑,围观的人躲的躲,逃的逃,还有不少人拍下了视频。卷发女人丢掉了打火机,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的女人,冷冷地说:“这是水,你死不了。方蕙,我知道你以前也勾过其他男人,还不止一个,我好心提醒你,给你女儿积点德吧,她才七岁呢!你以为人人都像我心肠这么软啊?哈哈,小心哪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她扭头就走,另几个人也立刻尾随而去。那个眼镜男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看看地上狼狈的女人,又看看围观者鄙夷嘲笑的目光,转头去追她的妻子了:“老婆,老婆,我错了老婆……” 一场闹剧结束,驻足的人群纷纷散去,只有顾铭夕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女人。 第87章 游子回家,斗志重燃(4) 方蕙的脸已经肿了起来,脸颊上都是指痕,鼻子、嘴角也被打出了血。她的丝袜被扯得脱了下来,甚至能看到她短裙底下的内裤,外套也早被脱掉,毛衣扒了一半,胸罩带子都露了出来。她全身湿淋淋,一个人坐在地上喘粗气。 过了好久,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边上路过的人都看好戏似的看她一眼。方蕙想要整理下衣着,却发现再整也整不好了,干脆脱下了高跟鞋,拎在手里,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 走过顾铭夕身边时,她看了他一眼。 顾铭夕穿着厚羽绒服,鼓鼓的袖子塞在口袋里,一冲眼不太看得出他的残疾。 方蕙刚刚受过惊吓,眼神里尽是惊恐和羞愤,一张脸又白又红,她只是看了顾铭夕一眼,就继续往前走了。 顾铭夕看着她狼狈的背影,知道,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庞倩拉拉顾铭夕的衣摆:“看什么呢?走啦,买票去了。” “哦。”顾铭夕回过头,“你想看哪本?” “《武林外传》吧,应该挺好笑的。” 顾铭夕点头:“好。” 去买票的时候,他又一次回头,已经没有了方蕙的身影。 当天晚上,庞倩和顾铭夕还在外面约会,庞水生的老朋友们前脚刚走,顾国祥的电话后脚就来了。电话是金爱华接的,顾国祥开门见山地说:“爱华,我是国祥,我听说,铭夕回来了。” 金爱华一边在沙发上嗑瓜子,一边问:“铭夕是谁?” 顾国祥语气诚恳又严肃:“爱华,别开玩笑,我儿子,顾铭夕。” “哈哈!”金爱华乐了,“你知道顾铭夕是你儿子呀?你找儿子怎么找到我们家来了?你儿子回没回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的儿子,我们还要负责帮你找啊?” 顾国祥忍住气:“不是……爱华你听我说,有老同事告诉我,看到铭夕和倩倩一起在新世纪广场玩,是不是真的?” “谁看到的,你去找谁。”金爱华冷冷地说,“反正我是没看到。说实话我还真想见见铭夕呢,问问他这几年过得苦不苦,问问他,他妈妈去世以后,他一个没胳膊的小孩,孤孤单单的,是怎么熬过来的!” “爱华……” “没事的话,我挂了。” 顾国祥还未开口,金爱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哦,对了,你千万别到我家来,我们不欢迎你来做客。” 说罢,她就狠狠地挂了电话,退休女工可完全不怕顾国祥,金爱华“哼”了一声,扭头看边上的庞水生,说:“你别瞪我,我就是替阿涵抱不平呢。” 庞水生揽住她的肩,说:“谁瞪你了呀!老婆,干得漂亮!” 豆豆给顾铭夕打拜年电话。小家伙说:“顾老师,新年快乐!”顾铭夕问他在妈妈这里待得开不开心,豆豆的声音就低了下来。 “妈妈和叔叔有弟弟妹妹了,他们比较喜欢弟弟。”豆豆问顾铭夕,“顾老师,你什么时候回三亚?到时候你会接我回家吗?” 顾铭夕说:“寒假结束前老师会回去,到时你妈妈会把你送回来的。” “我还能和你住在一起吗?” “当然可以。”顾铭夕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他只会在三亚待半年了,他说,“豆豆你乖乖的,老师给你带礼物回去,好吗?” “好。”豆豆犹豫了一下,说,“顾老师,其实没有礼物也没关系的,只要你回来就好。” 挂下电话,顾铭夕心里有些酸涩,两年多的相处,他和豆豆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知道豆豆对他的依赖,同时也知道,在豆豆的后续抚养问题上,他已经变得力不从心。 “顾铭夕,想什么呢?”庞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看着他,笑道,“明天年初六,晚上有最后一场聚餐,结束以后,就解放啦!” 顾铭夕苦笑:“结束以后,你的春节假也放完了。”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呀?我不是天天都在陪你么。”她依偎在他身边,“明天晚上在东华大酒店吃饭,白天你是想出去逛逛呢,还是待在家里?” 顾铭夕想了想,说:“待在家里吧,其实我喜欢和你一起待在房里,聊聊天,听听音乐,看看电影,这样就很好了。” “真好养活。”庞倩爬到床上,从他身后抱着他。她太喜欢抱他了,好像能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汲取热量,缓解她的皮肤饥渴症症状。 她的脸颊埋在他的肩窝中,顾铭夕侧过头来亲了她一下,问:“明天晚上是你们家什么亲戚吃饭呀?” “不是亲戚,是我几个朋友。”庞倩嘿嘿地笑,“他们想见你,我就同意咯。” 顾铭夕有点惊讶:“你的朋友?” “嗯。” “他们知道我的情况吗?” “知道。” 他不吭声了。 第二天出门前,庞倩帮顾铭夕挑衣服,他原本对穿什么都挺无所谓的,可是这一天,他提了一些意见。 米色的加绒衬衫,利落地扎在黑色长裤中,腰系黑色皮带,脚蹬黑色皮鞋,再穿一件浅灰色的短款羊毛大衣,整个人英俊得叫庞倩一颗心怦怦乱跳。 他几乎没有穿得这么正式过,因为这样的衣着不方便他抬脚做事,平时的顾铭夕穿得比较宽松休闲,但是想着要面对庞倩的朋友,他还是希望以最精神的样子陪伴在她身边。 “顾铭夕你简直帅爆了!”庞倩帮他系着皮带,又为他拉拉衣领,眼睛里冒着爱心,见顾铭夕一脸的不自然,她笑着问,“你是不是很紧张呀?” 他摇摇头,却没有那么坚决,庞倩笑道:“是因为要见我的朋友吗?你不用紧张的,他们都是挺好的人。” 顾铭夕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庞庞,我毕竟没胳膊。” “你以前还问过我,会不会觉得你丢脸。”庞倩抻了抻顾铭夕大衣的衣袖,抬头看他,“顾铭夕,你自己都说,你不觉得你有哪儿丢脸的。” “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他有些无奈,“我自己是没什么的,但今天要见的是你的朋友,我不希望他们在见到我后,背地里说你的闲话。” “不会的!”庞倩捧着他的脸颊看他,“我将来,还要带你去参加杨璐和盛峰的婚礼,会见到我很多大学同学,我还要带你去参加我们公司组织的聚餐、郊游,我们公司活动很多的!甚至,我还会带你去参加我客户举办的婚礼、酒会,因为你是我男朋友啊,以后还会是我的丈夫,我希望你能融入我的社交圈,认识我的朋友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见他的眉头还紧皱着,她伸手抚上他的眉峰,说:“顾铭夕,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以前,要比现在有自信得多。” 顾铭夕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渐渐的,他的眼睛弯了起来,连着嘴角也在往上翘,说:“庞庞,我自己一个人,真的是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只是现在和你在一起,我是真的想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我不害怕别人背后说我闲话,这些事我从来不在乎。我害怕的,是别人因为我而在背后说你的闲话,尤其这些人还是你的朋友。你别否认,你和我在一起,迟早会碰到这样的状况。肯定会有人来对你说,庞倩,你条件这么好,怎么找了这么个男朋友?也许人家并没有恶意,但是你听了以后,心里一定会不开心。说实话,我也想不出办法来解决这样的问题,我不可能一直躲在家里不见你的朋友,所以……我是想说,你和我在一起,将来要面对的问题很多,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庞倩“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顾铭夕,小心我卖房子啊,你这时候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吗呀?赶紧走了,都快要迟到了。” 他们到了东华大酒店,走到包厢门口,听到包厢里传来了男男女女聊天的声音,顾铭夕叫住了庞倩,问:“庞庞,我看起来怎么样?” 庞倩上下打量他一番,翘起了大拇指,又给了他一个鼓励的表情,她推开包厢门,探进一个脑袋,问:“我们到啦,都有谁在呀?” 顾铭夕站在庞倩身后,只听见包厢里响起一阵尖叫声,然后包厢门就被“刷”地拉开了,好些人冲着他跑了过来。他愕然地看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抱了个满怀。 “顾铭夕!呀——真的是你!”顾铭夕低下头,就看到了蒋之雅娇媚的脸庞,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短发,一下子差点没认出来。 周楠中在边上拍蒋之雅的肩:“喂喂,蒋主播,你把不把人家螃蟹放在眼里啦,这样子抱着人家男朋友是什么意思啊,欺负顾铭夕推不开你哦。” “就欺负了就欺负了!怎样?”蒋之雅不但不松开,还更紧地抱了抱顾铭夕,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臂,“顾铭夕,你现在怎么这么黑啊,都快比周楠中这个哥伦比亚民工都要黑了!” 顾铭夕愣愣地望向周楠中,他的确是黑了好多,还胖了一些,看来哥伦比亚太阳很烈,伙食也是不错的。周楠中走上前来,给了顾铭夕一个男人间的拥抱,用拳头敲敲他的背,说:“好久不见了,兄弟,这些年你都跑哪里去啦!” 紧接着是汪松,也给了顾铭夕一个大力的拥抱,他拉过厉晓燕,对顾铭夕说:“兄弟,我和晓燕五月结婚,到时给你和小倩发请柬,记得一定要来喝喜酒!” 汪松和厉晓燕的外表都没怎么变,只是略微地成熟了一些,顾铭夕看着他们,好半天嘴里才吐出一句话:“恭喜,我一定去。” 吴旻走到顾铭夕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还记得我吗?老对手。” 吴旻和顾铭夕高中三年一直在竞争年级第二的名次,那时候庞倩已经不关心肖郁静的成绩了,因为谁都追赶不上,她总是去打听吴旻考了几分,然后为顾铭夕可惜,抱怨他只差了2、3分又没追上吴旻。 顾铭夕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笑着点头:“当然记得了。” 最后出现在顾铭夕面前的是戴老师和谢益,戴老师早就哭了,走上前温柔地抱了抱顾铭夕,说:“你现在好不好?顾铭夕。” “我很好,戴老师,真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是真的不想哭的,可是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顾铭夕拼命地忍下眼泪,谢益已经走到他面前,依旧耀眼夺目,一张脸精致得毫无瑕疵,再配上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真是说不出的英俊倜傥。 谢益意味深长地看着顾铭夕,也用力地抱了抱他,抱完以后,他突然神色一变,“砰”地往顾铭夕肚子上揍了一拳,还用了点力道,疼得顾铭夕忍不住弯下了腰。大家都吓了一跳,庞倩慌地叫起来:“谢益你干吗呀!” “我替你揍他的!”谢益挑着眉毛,对庞倩说,“你肯定不舍得揍他,对不对?这小子消失这么多年,揍一拳算是轻的。他在三亚晒太阳看比基尼小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啊!” “谢益!”庞倩又气又急,托着顾铭夕的背问,“你没事吧?” 顾铭夕倒抽一口冷气,终于站起身来,摇头说:“我没事,谢益和我闹着玩的,你别担心。” 感谢谢益,他的眼泪终于彻底地忍住了。 大家在餐桌边坐下,庞倩帮顾铭夕脱掉了大衣,谢益把菜单拿给戴老师点菜,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顾铭夕静静地听着,知道了这些老朋友们的现状。 周楠中武大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一家工程公司,直接被发配到哥伦比亚去建电厂,这还是第一次回国过年。 汪松在市劳动局工作,是一个小公务员,厉晓燕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两个人已经装修好了婚房,准备结婚了。 蒋之雅被调到了省台,目前在做一档新闻栏目,再也不是气象预报小姐。 吴旻考上了清华的研究生,目前在硕博连读,之后还要作为交换生出国进修两年,他说自己以后就是从事科研工作了。 谢益不用说,直接在美国读完研究生,回国创业,影视公司打理得风生水起。 连着戴老师都已经不在e市一中任教了,她被调去了五中,升职成了副校长。戴老师点了几个菜后,把菜单拿给蒋之雅,让他们继续点菜,然后,她笑着问谢益:“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没来?” 谢益的面色不太自然,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正在这时,包厢门被推开了,庞倩和顾铭夕回头看去,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清秀女孩站在门外,她一边摘着手套、围巾,一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就如同顾铭夕从没见过蒋之雅留短发、差点认不出来一样,所有人都没见过肖郁静留长发。在大家的记忆里,肖郁静始终是一个一头短发、身材瘦小、戴副大眼镜的女孩。她有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五官文静秀气,看似恬淡的眼睛里,藏着一抹灵动的光。 可是现在站在大家面前的肖郁静,已经将头发留到了腰际,她化着淡妆,容颜清丽,身穿墨绿色的大衣,脚上踩着一双胖鼓鼓的雪地靴,完全是一副都市丽人的形象。这真的很颠覆众人心目中对“女博士”的定位,大家都知道肖郁静不怎么爱打扮,想当然地认为,现在的她该是戴副眼镜、素面朝天的女学究模样。 肖郁静对着一桌子呆愣的人笑了起来:“怎么啦,不认得我啦?” 一群人如梦初醒,纷纷站起来表示欢迎,肖郁静一一与他们打过招呼。周楠中对顾铭夕说:“顾铭夕,你面子可够大,肖女神今年难得回来过年,我们约她吃饭,她说没时间,后来吴旻说你也要来,女神才答应哦。” 肖郁静闻言也看向了顾铭夕,顾铭夕已经站了起来,嘴角带笑地看着她,肖郁静的神色倒是很平常,说:“抱歉抱歉,我这趟回来时间的确很赶,不过想着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顾铭夕,他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是要来见一下的。” 汪松调侃道:“女神,你这话不对吧,我们哪一个,你毕业以后见过了?” 肖郁静也不恼,笑道:“第一,别叫我女神啦,第二,我在北京时还和吴旻吃过几顿饭呢,不信你们问他。” 吴旻笑着点头:“这倒是,她去美国前,我们吃过几次饭,也去对方的学校玩过。” 周楠中拍着汪松的肩摇头叹气:“看到没有,学霸们都是自己抱团玩的,不带咱们,你就别自找没趣了。” 第88章 游子回家,斗志重燃(5) 肖郁静面上笑得更开了:“周楠中你干吗?今天的主角是顾铭夕才对吧,怎么都冲着我开炮了。”说罢,她又看向顾铭夕,还有他身边的庞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顾铭夕,螃蟹,看到你们终于在一起,我真的好开心。” 十个人的大圆桌,唯一的空位在戴老师和谢益中间,肖郁静走过去放下包和围巾,俯身拥抱了一下戴老师,说:“戴老师,好久不见了,您最近好吗?” 戴老师微笑:“我很好啊。” 肖郁静坐下来,戴老师和她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彼此的近况,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插嘴,末了,戴老师朝着她的身后努努嘴,说:“有个人一直在等你打招呼啊。” 肖郁静回头看向谢益,微微一笑,说:“谢益,挺久没见了,你好吗?” 谢益的神色有点僵,和他平时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但只是一会儿工夫,他也笑了起来,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说:“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就是课题有点忙。”她说。 热菜上了桌,大家动筷,边吃边聊,面对这一桌子人,顾铭夕是真的一点压力都没有了。他的右脚搁到桌上夹起了筷子,又凑到庞倩耳边说:“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是和老同学吃饭啊。” 庞倩也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唉……”他叹气,“你早点说,我就不用穿成这样了,这个裤子这么紧,这样子吃饭很吃力的。” 庞倩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对不起嘛,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要求……穿成这样。” 周楠中喊:“哎哎哎,那两个谁,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说给大家听听。” 庞倩扬着下巴说:“周楠中你这人真八婆,非礼勿听你不懂吗?” 周楠中哼哼怪笑:“小螃蟹,瞧你俩这腻歪劲儿,是不是好事不远啦?” 顾铭夕脸上烫了一些,庞倩倒是脸皮厚:“跑不离今年明年啦,你放心,结婚请柬一定寄给你,你要是还在哥伦比亚,允许你礼到人不到。” “太俗气了!太俗气了!”周楠中一脸的义愤填膺,“小螃蟹以前明明就是个阳春白雪的小姑娘,多单纯啊,现在学了金融就一身的铜臭味儿,咱们关系这么好谈钱多俗气!” 庞倩微笑:“哎呦,是谁告诉我,当初俩公司都要某人,一个是去北京做白领,一个是去哥伦比亚做民工,唯一的区别就是民工挣的钱比白领多,某人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上了飞机去支援南美人民,真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大好青年啊!” 周楠中怒视汪松:“你这个都和螃蟹说!” 汪松投降:“我没说,我就是告诉了我媳妇儿。” 厉晓燕对于汪松的出卖很不满:“干吗呀!你又没说不能和别人讲,我和螃蟹逛街的时候就当笑话说给她听啦。” 周楠中震惊了:“这是笑话吗?!”他坐在顾铭夕左边,对着他吐苦水,“顾铭夕,你瞧瞧你家媳妇儿,以前多笨的一个姑娘,现在讲话还懂得明嘲暗讽了,到底是成天和美元港币打交道的。你以后可要小心,以前都是你治着她,以后啊,估计得是她来治着你。” 蒋之雅帮庞倩出气:“周楠中你好意思说螃蟹以前笨?你别忘了高考时螃蟹可是比你高了4分的!” 连着戴老师都来神补刀:“我记得你们毕业那年武大在我们省录取是小年,分数线压得比较低,周楠中运气好,换到前一年或后一年,他很有可能落榜呢。” 周楠中简直要哭了:“戴老师……” 顾铭夕一直在听他们斗嘴抬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他已经有八年没见这些同学们了,听着他们的聊天,他的记忆飘向了远去的学生时光,那些永远都做不完的习题、吵吵闹闹的乒乓球馆、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牌、与庞倩一起做作业的日日夜夜,还有人头攒头、菜品单一的食堂…… 东华大酒店的菜肴精致美味,庞倩将一块铁板牛里脊夹到顾铭夕的碗里,轻声说:“小心烫。”然后又为他盛来一碗鸡汤,还不动声色地往里搁了一个鸡腿。顾铭夕抬眸看着她,很想对她说,其实,他真的很怀念和她一起头碰头吃食堂饭的那段岁月。 当吴旻和肖郁静聊起天来后,所有人都崩溃了。吴旻向肖郁静打听美国的几所学校,他们专业相近,肖郁静耐心地回答着他,甚至具体到了某个学校的实验室、博导、挂钩科研所的情况。她有时会冒出几句英语,这真不是她在作秀,对肖郁静来说,英语几乎可算是她的母语,加上在美国待了几年,对吴旻表述美国的情况,她脑子里一时间会没有翻译的意思。好在吴旻的英语也是很好的,两个人沟通得一点障碍都没有,只是苦了剩下的几个人。 蒋之雅见周楠中一副听天书的样子,笑道:“哎,你不是也在国外的么?怎么听力一点儿也没练起来?” 周楠中怒:“哥伦比亚是说西班牙语的大姐!” 厉晓燕和庞倩隔着桌子聊起了天,她问庞倩:“螃蟹,你现在和顾铭夕在一起了,还打算去读研吗?” 庞倩一愣,想起自己的确和厉晓燕聊过读研的事。她们都是本科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后来不约而同都起了考研的念头。庞倩看了顾铭夕一眼,发现他也正扭头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疑惑。庞倩笑着对厉晓燕说:“暂时没有计划。” 厉晓燕说:“我倒是打算读在职研究生了。” 庞倩很惊讶:“真哒?你决定了?” “嗯。”厉晓燕点头,“你不知道我们单位呀,没有硕士学历基本很难升职。我和汪松结婚以后,念在职最快一年半就能拿到毕业证了,我是打算生孩子以前把书给读了,要不然以后有了孩子更没时间了。” 周楠中问汪松:“你呢?你去念吗?你们单位也很重学历的吧。” 厉晓燕说:“是啊,我也劝他念,但是他说丢下书这么多年了怕拾不起来,我就说那我先去念,反正男人不用生孩子,晚几年也没关系。” 汪松面色有些不自然:“这事儿再说吧,不急。” 肖郁静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和厉晓燕、庞倩讨论起来,她很支持她们继续读研,说得蒋之雅都心痒痒了。 “蒋主播,你是个主播,需要的不是念书,而是整容。”周楠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气得蒋之雅拿起一颗小番茄就冲着他丢过去。 “人家都说女人读了博士就成了灭绝师太,会找不到对象。我表姐研究生毕业,现在找男朋友都有点困难。”蒋之雅托着下巴说,“可是我看肖郁静很漂亮啊,说出去谁会想到她是一个博士啊。” “我还没毕业呢。”肖郁静笑道,“我的导师还希望我博士毕业后,继续进行博士后的科研工作呢。” 众人:“……” 这次的聚餐很愉快,没有隔阂,没有冷场,大家畅所欲言,说到了许多念书时的蠢事儿,还聊到了各自对未来的憧憬。 餐桌上有两个沉默的人,一个是顾铭夕,在大家面前,他本来就话少,加上他一直面带微笑,别人也就没有在意。 另一个却是谢益,他向来是会活跃气氛的人,可是这天晚上,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们喝的是红酒,没有人喝多,可是,谢益却在大家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喝醉了。 聚餐结束,周楠中和吴旻顺路,一起打车回家。汪松喝了酒,由厉晓燕来开车,顺路还搭上了戴老师。蒋之雅要去台里加班,自己开车走了。最后,只剩下了庞倩、顾铭夕、肖郁静和一个醉醺醺的谢益。 庞倩没有喝酒,并且知道谢益的家庭地址,提出要送他。肖郁静说:“我来送吧,我刚好有话对他说。” 东华大酒店的门口,冷风一吹,谢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跑到路边手撑着树干就狂呕起来。肖郁静站在他身边帮他拍背,又拿出纸巾替他擦嘴。谢益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他几乎没有这么失态过,但这个时候,他实在没有办法继续保持冷静。 庞倩去小卖店买了一瓶水给谢益喝,她站在他身边时,肖郁静悄悄地走了开去,庞倩回过头,就看到她走到了不远处顾铭夕的面前。 谢益喝了半瓶水,庞倩问他:“你有没有好一点?” 谢益点点头,庞倩帮他顺着背,叹气道:“你这是干吗呀,都这么多年了,何必弄得自己那么不痛快。谢益,这真的很不像你你知道么?” 第89章 游子回家,斗志重燃(6) “你居然来教训我?”谢益直起了身子,支着手臂撑着树干,一张脸红通通的是酒气,眼睛里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螃蟹,你自己等了顾铭夕多少年?” 庞倩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正色回答:“哪里都不一样。” 谢益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一股怒意,他恶狠狠地瞪着庞倩,庞倩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她一直陪着谢益站在树旁,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看,更不会去听。街上车水马龙,声音嘈杂,他们一点也听不见身后几米外那两个人轻轻的谈话声。 几分钟后,肖郁静走了回来,问谢益:“你好些了没?可以走了吗?” 谢益沉默着点点头,和庞倩、顾铭夕说了再见后,与肖郁静一起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凛冽的寒风中只剩下了顾铭夕和庞倩。庞倩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抱了抱他,仰头说:“我们也走吧。” 她开车送他回鲨鱼家,顾铭夕喝了点红酒,面色微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庞倩说着话:“你明天是不是要上班了?” “是啊。” “下周一是情人节。” “啊?” “和你一起过完情人节,我就要回三亚了。”他说话的声音缓缓的,还有点哑,“这个学期是毕业季,我会很忙。我头一次带学生毕业。” “嗯,你好好工作,我有空就飞过去看你。” “我是在想……”顾铭夕眨眨眼睛,盯着挡风玻璃前面车灯闪烁的大街,“我这辈子,是不是只会带这么一个毕业班。” 庞倩知道他心中的困惑,只是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解他,正在这时,顾铭夕突然坐直了身子,望向车窗外,问:“小集市还在?” 庞倩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他们去重机厂,会路过e市一中,也就路过了一中边上的社区小公园。 过年期间,公园里挂着许多红灯笼,也亮着景观灯,看起来热闹又喜气。庞倩问:“时间还早,要不要进去逛一下?” 顾铭夕点点头:“刚好让我散散酒气,喝得头有点晕。” 庞倩停了车,和顾铭夕一起往小公园走去,公园里人不多,但是过年的气氛很浓,他们沿着小径一直走到公园的腹地,那里是当年摊贩们集中摆摊的场所,只是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庞倩四下张望,看到了那棵法国梧桐和那张长椅,拉拉顾铭夕的衣袖,说:“去那里坐。” 顾铭夕只是看了一眼,嘴唇就抿起来了,眼神也变得腼腆。 庞倩与他一起在长椅上坐下,笑嘻嘻地问:“是这里吗?” 他低着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你这个人……难道你就没猜到我压根儿就没看到那封信吗?”她语气抱怨,顾铭夕很是无奈:“我哪里知道你会弄破手指啊。” 庞倩还是气恼:“你居然那么不了解我,我要是看了信,我会不来吗?” “怎么不会呢?”顾铭夕有点委屈,“我以为,你被我吓到了啊。” “傻子。”她实在忍不住,又去拧了他一把,“傻子傻子傻子!” 闹了一阵子,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公园里没有了他们的声音,就变得格外安静。头顶的法国梧桐只剩下了枯枝残叶,风一吹就沙沙地响。偶尔,会有汽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顾铭夕转头看庞倩,她正缩着脖子搓着手,他说:“你要是冷的话,就靠过来,我身上热。” 庞倩对着他露齿一笑,立刻就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了他身上。顾铭夕的身体的确很热,还透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庞倩抱着他,把双手插在他的衣服兜里,真是很暖和。 这时,顾铭夕问:“庞庞,你和厉晓燕说过,你打算读研?” 其实,吃饭的时候,这个话题开始以后,庞倩就感受到了顾铭夕情绪上的低落。尽管他一直都笑眯眯地在听他们说话,她还是知道,他心里总是有一些在意。 当时在座的人,两个博士在读,三个硕士,四个本科,还都是好大学好专业,独独一个顾铭夕,只有高中文凭。 他不是不会念书,他也不是不爱念书,只是,阴差阳错的,鬼使神差的,不可抗拒的,他就这么远离了校园。 庞倩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噘着嘴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么,以前是想过读研,但是现在工作好忙,越来越觉得没必要了。” 他有些讶异:“没必要?” “你觉得有必要吗?” “我对你们的行业不熟。”他低声说,“我只是觉得,念书总不会有坏处。庞庞,如果你要念书,不需要顾虑我,哪怕是出国读研都没有关系。如果你觉得经费上有困难,我可以赚钱供你念书。” 庞倩懵了,懵了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一个问题:“顾铭夕,你后悔退学吗?” 她原本以为他会说后悔的,起码也会考虑一下再回答这个问题。哪知他却是快速地说:“不后悔。” “为什么?” “就算我混出那张本科文凭,我也很难从事相关工作。我无法在这个行业做到平均线以上的水平,庞庞,不是说我学习成绩好,就真的什么都学得了、做得了。”他的语气很诚恳,“如果我当年学的是英语、法律或金融,也许我都会坚持下去,但是计算机……”他缓缓地摇头,“大概我在这方面真的没有天赋吧。” 庞倩看着浓浓夜色中,顾铭夕闪亮的眼睛、微颦的眉头,突然试探着问:“顾铭夕,你有没有想过,再继续念书?” 顾铭夕回到鲨鱼家,独自进了卫生间,准备洗澡时,他突然又想到了庞倩的话。他已经脱光了上衣,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顾铭夕二十七岁了,已经不算太年轻。这些年风吹日晒,他的脸看起来要比同龄人更沧桑一些,比如谢益依旧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可是顾铭夕的眼角都有了些细纹了。 准备一年,二十八岁的人再去参加高考,这是不是一个天方夜谭? 在小公园的梧桐树下,庞倩告诉顾铭夕,吃晚饭的时候,她找戴老师私聊了一下。戴老师在五中做副校长,每一年都有新老师入职。戴老师说,五中是重高,高中部的老师大部分是研究生毕业的,初中部就没有那么严苛了,师范本科生就可以。 庞倩问如果是小学呢?戴老师说,一般的小学,本科生就行,大专生也有,有些老师甚至不是师范毕业的,但大学专业对口,成绩优秀,也会招入。 庞倩对顾铭夕说:“你想继续做老师吗?如果想的话,我们就一起努力一下。戴老师听我说了你在三亚的经历,她说如果你真的能拿到本科文凭,到时候找工作,她也可以帮忙。” 念书对顾铭夕来说,本来已经成为一个逝去的梦,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校园,这时候听到庞倩的话,实在有些难以消化,说:“可是,就算我考上了,我毕业的时候,也已经三十二了。” “那又怎样?”庞倩的眼睛闪着光,“现在高考年龄没有限制了,谁规定只有十几岁的人才能念书啊。你看新闻没,前两年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爷爷参加高考考上大学了呢,你才这么年轻啊!” “但是……”顾铭夕还是觉得像在做梦,庞倩的手抚上他皱起的眉头,柔声说:“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顾铭夕,你不会是一个人去念书,我会陪你一起去,我读研,你念本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顾铭夕又一次看向镜中的自己,他动了动肩膀,肩头的皮肤、骨头就怪异地耸动起来。从小到大,有很多人都说顾铭夕可惜了,他有聪明的头脑,也有优秀的外表,还有不错的家境,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他应该会成为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在某一个领域取得不凡的成就。 但是“如果”这个词本就很残酷,现在的顾铭夕就是这样的一副身体,注定了他无法从事大部分的工作,这份遗憾是终身的,不可逆转的,但顾铭夕还是有机会小小地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 ——你想继续做老师吗? ——想。 这不是一份高端的工作,也没有优越的薪水,辛苦、繁琐、压力大,有时还会碰到不讲理的家长。但是,这份工作能给千百家庭带来希望。做一个负责任的老师,就有机会改变无数个像豆豆那样的孩子的命运。 顾铭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目光渐渐地变得坚毅,他明白,他的斗志已被点燃,他沉睡了多年的梦想,已然苏醒。 第90章 执子之心,与子偕老(1) 庞倩将顾铭夕送到鲨鱼家后,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到盛世北城,停好车后,她背包下车,哼着歌往单元门走。 走着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倩倩。” 庞倩吓了一大跳,回头借着小区路灯灯光一看,才看清居然是顾国祥。 庞倩已经有许多年没见到顾国祥了,最后一次见他,依稀是高三那年高考前,她在502和顾铭夕闲聊天,顾国祥过来找李涵,才打了个照面。 八年没见,顾国祥已经不是庞倩记忆里那个风姿卓绝的中年男人了,他苍老了许多,脸颊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身材也微微发福了一些,怎么看都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模样。 “顾……叔叔?”庞倩有些提防地看着他,“你是来找我爸爸妈妈的吗?他们在楼上。” “不,倩倩,我是来找你的。”顾国祥向着庞倩走近了一些,沉思片刻后,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倩倩,铭夕是不是回来了?” 离得近了,庞倩能看到顾国祥脸上的老年斑,还有他染过的头发下,新长出来的白发。他拿出一根烟点燃,镜片后的眼睛略略眯了起来,又问了一遍:“倩倩,你告诉我,铭夕是不是回来了?” 庞倩沉默了好久,最后点了点头:“嗯,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顾国祥口气有些不满,还有些疑惑,“你有他电话吗?能不能把他的号码给我。倩倩,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我很想他。” 庞倩眨眨眼睛,掏出手机说:“叔叔,你把你的电话给我吧,我回头让顾铭夕给你打电话。” “我没换过号码,铭夕是知道的。” “哦。”庞倩垂下了手,“叔叔,对不起,我不能把他的号码给你,我得问过他的意见。” “胡闹!倩倩,你现在怎么这样不懂事了?铭夕也是!这么多年不回来!回来了也不和我联系!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爸!”顾国祥有些生气了,领导架子不知不觉地就摆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是长辈,庞倩是晚辈,他已经这样子低声下气地来找她了,她怎么还能给他摆脸色看呢? 庞倩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问:“叔叔,你知道顾铭夕从大学里退学的事吗?” 顾国祥一愣,随即就震惊了:“铭夕退学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庞倩唇边泛起了冷笑,“那就说明,这几年,你并没有去b大打听过他的消息,要不然,你也不会不知道,他大一结束就退学了。” 顾国祥的面色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的,庞倩说:“叔叔,我是晚辈,有些话不应该是我对你说的,挺不礼貌的,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叔叔,你又没有去找过顾铭夕,凭什么要求他回来了,就要来找你啊?” 两人就此不欢而散,回家以后,庞倩没有隐瞒这件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顾铭夕,顾铭夕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拨通了顾国祥的电话。 父子两个在茶楼里见面,没有拥抱,没有寒暄,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感动,更没有喜极而泣的场面。顾铭夕只是坐在顾国祥对面,看着他的父亲,淡淡地开了口:“爸爸。” 他的眼神平静温和,不含喜怒,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顾国祥心里像被刀子割了一样地疼,他宁可顾铭夕用怨恨的眼神来看他,大声地指责他,这样子他反而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也许会抱着他的儿子痛哭一场,道歉,忏悔,然后赢得他的原谅。 可是,顾铭夕的神情里一丝怨忿不平都没有,他只是淡淡地笑着,说:“爸,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顾国祥愣了一会儿,点头:“还行。” 他问了顾铭夕这些年的情况,顾铭夕很简单地回答了他,简单到,从最后一次见面开始,六、七年间的事,他两分钟就说完了。就连李涵去世时的事,他都只是三言两语地带过。顾国祥想要问得仔细一些,顾铭夕就笑了,摇头说:“爸,过去的事,就不要说了。” 好吧,顾国祥想了想,又问到了他将来的打算,顾铭夕说:“我在三亚教书,寒假结束前就要回去了。” 顾国祥问:“你现在是和倩倩在一起吗?我是说……你们在谈恋爱?” “嗯。”顾铭夕点点头,什么都不想多说。 顾国祥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e市发展?” “没想好。”顾铭夕继续微笑,“爸爸,你放心,就算我回来了,也不会来打扰你的。你不用惦记我,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顾国祥被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气得差点要发飙,但看顾铭夕一脸的平静从容,他的心底里突然就发了凉,因为他意识到,顾铭夕并不是在气他,而是,这是他的真心话。 这一次的会面只维持了半个小时,顾铭夕婉拒了顾国祥吃饭的提议,说他另外有约。顾国祥没有办法,只得送他出门。 庞倩的车已经停在茶楼门口,看到顾铭夕,她就下车走了过去。顾国祥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沉声说:“铭夕,你要是生活上有困难,就和爸爸说,爸爸会帮你的。” 顾铭夕默了一会儿,点头:“我知道了,谢谢爸。” 回盛世北城的路上,顾铭夕一直都没有说话,他的额头靠着副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面向窗外发着呆。 血浓于水——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词,就像是豆豆的爸爸,顾铭夕见过他清醒时的样子,看着儿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他会哭得不能自已。但是当他发起病来,他就变成了一个魔鬼,完全失了神智。 豆豆的爸爸是生病,情有可原,但是顾铭夕的爸爸呢?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任性?”车子开到中途,顾铭夕突然开了口,他依旧没有回过头来,只是低低地问出了声。 庞倩摇头:“不觉得。” “我回来以后,应该主动去见他一下的。”顾铭夕说,“毕竟他是我爸爸,也养了我这么多年。妈妈生病的时候,他也没有完全不帮我们。” 庞倩知道他只是在倾诉,也就不去打断他。 顾铭夕终于收回了视线,看向庞倩,说:“但是我忘不掉我妈妈去世时的样子。庞庞,我妈妈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爸爸的事,她真的不该就这么过一辈子的。有时候,我在想,我触电的时候,要是再严重一点就好了。我死了,我就永远是我爸爸心目中聪明健康、漂亮乖巧的儿子,他会记挂我,怀念我,会加倍地疼我妈妈,然后,他们会再生一个孩子,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念了名牌大学,是他们眼里的骄傲。” “那我怎么办?”庞倩问,“你死了,我怎么办?” “整个故事都没有了呀,庞庞。”他轻轻地笑着,还耸了耸肩,“你会有一个很棒的男朋友,说不定已经结婚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会愧疚一辈子。”庞倩没有扭头看他,只是专心地开着车,语调平淡,“那个飞盘是我丢上变压器的,我会觉得我杀人了。” “那现在呢?”顾铭夕问,“你和我在一起,难道是在补偿吗?” “你觉得呢?”庞倩的嘴角勾了起来,“顾铭夕,我的人生里,如果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我是学金融的,才不会做亏本买卖,你觉得我会赔上我的一生来补偿一个我不爱的人吗?” 他眼神灼热地看着她,庞倩又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过‘死’的念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死,比任何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欲。所以,找不到你的时候,我一直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因为我知道,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你也正在努力地让自己过得很好。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见面,我希望自己能变得优秀,焕然一新地站在你面前,就像以前你对我期望的那样。别人都说庞倩又懒又馋,脑袋也不聪明,不是读书的料,但是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你一直在拉着我往前走。顾铭夕,我警告你,你再也不准说什么死啊活啊之类的话!你妈妈已经不在了,不管你和你爸爸将来的关系会怎样!我要你记着,你就算是为了我庞倩!你也得给我好好地活着!” 说到后来,她的眼睛里泛出了泪光,顾铭夕怔怔地看着她,等到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绿灯,他才小心地凑过去一些,用自己的左肩去碰碰她。 “庞庞,别哭。”他说,“我答应你,我再也不说这些了。其实你说的没错,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过死,我就是说,如果当初触电的时候,我直接死……” “你还说!”庞倩扭头瞪他,顾铭夕立刻就噤了声,妥协道:“好了好了,我再也不说了。” “想也不许想!” “不想。” 他满脸的诚恳和歉意,庞倩终于破涕为笑:“周楠中说的没错,以前都是你治我,以后,就是我治你了。” 顾铭夕瞥她一眼,心说:在某个他们还未企及的领域,不知道谁治谁呢。 庞倩疑惑地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泛红,问:“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他结束了想入非非,一本正经地看起了窗外风景。 顾铭夕没有再和顾国祥见过面。春节假期结束,房产局也开始上班,庞倩的购房手续开始办理。她把所有的资料递给中介,由中介去办银行按揭,听到中介说:“庞小姐,你的工作很好,信用度很高,又没有买过房,按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顾铭夕一颗心总算定了下来。 他们度过了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情人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节目,一起去酒店吃了顿烛光晚餐,饭后看了场电影,最后,顾铭夕在街头为庞倩买了一枝玫瑰花。 只需要十块钱,就让她很开心了。 情人节后,离顾铭夕的寒假结束只剩一个多星期,他打算回三亚备课了。庞倩送他去机场,进安检前,她实在是舍不得他,抱着他腻了好一会儿,直到顾铭夕给了她一个长吻,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 飞机起飞后,庞倩挽着顾铭夕的厚外套站在机场门口发呆,拿起外套嗅了嗅上面的气息,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庞倩将自己的脸埋在了他的外套里,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想念他。 顾铭夕飞到了三亚,回到他三亚湾的家里,他和豆豆妈妈通了电话,豆豆妈妈说这几天有点忙,要到周末时才能送豆豆回来。 顾铭夕独自一人在家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他发现不对劲了。他的头晕晕的,嗓子很痒,清水鼻涕不停地流。e市寒冷,三亚炎热,顾铭夕知道,一冷一热间,他感冒了。 其实,顾铭夕的身体很好,平时很少生病,但是每次一生病都能耗很久。别人感冒四、五天就好了,他却无一例外会从轻感冒发展到重感冒,然后发烧、咳嗽,只有去医院挂水才能渐渐地好。 他一个人,所以极度厌恶生病,豆豆那么小,去医院也帮不了忙,请其他老师帮忙,顾铭夕总觉得会太麻烦人家。这真的是很无奈的一件事,他就是比别人缺了两只手,但在很多事情上,真的很被动。 顾铭夕给自己煮了一锅粥,早上吃粥,中午吃粥,晚上也打算吃粥。他就坐在厨房里的高脚椅上吃,就着榨菜,脑袋昏得发沉,强迫自己吃下去。 难受的时候他就睡觉,连着空调也不敢开。鼻涕一直流,他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坐起来,用脚抽了纸巾,抬着脚到鼻子前擤鼻涕。他喝了很多水,然后就不停地上厕所,每次上厕所穿脱裤子又很麻烦,搞得顾铭夕疲惫不堪。 晚上,庞倩打来电话,顾铭夕没有多想就接了起来,庞倩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庞倩问:“你生病了?” “嗯,有点感冒,一冷一热的,大概着凉了。”顾铭夕躺在床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好了。” “你这话只能去唬纪老师,我还会不知道你呀!一次感冒不知道多久才能好呢!” 听着她着急的语气,顾铭夕心里暖暖的,感觉身体也不那么难受了,说:“庞庞,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不头疼了,真的。” “你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不需要啊,感冒而已。” “吃药了吗?” “吃了白加黑。” “你要多喝水。” “喝了很多了。” “你有没有量体温?有没有发烧?” “有一点点,还没到38度。” 庞倩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不行,顾铭夕,我先不和你说了。” 她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顾铭夕没力气,也没再给她打过去。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他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偶尔起来上个厕所、擤个鼻涕,大部分时间就是在昏睡。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窗外变得越来越安静,也不知到了几点,客厅里突然响起了一点细微的声响。顾铭夕没有力气起来,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想,是什么声音?老鼠?蟑螂?小偷? 随他们去吧,他家里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正在想着,又是“咔哒”一声,顾铭夕侧卧在床上,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听到了一副脚步声,很轻,却很清晰,客厅里的灯亮了,光线从房门逢里透了进来。顾铭夕想,这小偷真是疯了,偷东西还开灯! 他模模糊糊地想坐起来出去看看,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了。 客厅里有光,房间里是漆黑的,那个人向着他走来,背着光,他只能看清她的轮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烧昏了脑袋,产生幻觉了。 她坐到了他的床沿上,并没有叫他,只是伸手按了按他的额头,小声说:“糟糕,那么烫,真的发烧了。” 说着,她想起身去为他绞毛巾,才站起来,他就慌不迭地喊:“别走。” 她愕然转身看他,他没办法拉她,干脆腰腹用力坐了起来,倾身将上身靠在了她的身上。她自然是抱住了他,让他的脸颊贴在她的小腹,他没穿上衣,身上都是虚汗,她拢着他的肩膀,说:“我去给你取冰块敷额头。” “别走。”他只是说,“别走,别走。” “好啦,我不走。”她笑着说。 “让我再做一会儿梦。”他笑了起来,脸颊体会到她小腹上的温暖,还像只猫似的蹭了一下,“好久没做这么美的梦了,庞庞,你别走。” 顾铭夕想起了曾经的一些事。 第91章 执子之心,与子偕老(2) 几年前,妈妈还在的时候,他陪着她在s市看病。那一段儿刚好没有亲戚来s市帮忙,李涵平时就在出租屋里休养,顾铭夕一个人料理着母子两个的生活。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他进门出门次数多,一不小心就感冒了。 那一次的感冒持续了半个月都没有好,他一直发烧、咳嗽,李涵劝他去看医生,顾铭夕想省钱,又不想麻烦别人,就只是每天戴着口罩,自己买些退烧药、感冒药吃。 半个月后,李涵要住院进行新一轮的化疗,化疗病人免疫力很低,顾铭夕的病又还没好,无法贴身照顾她,只能请黄伶俐过来帮忙,还另请了一个护工与她轮班。 那是顾铭夕发烧咳嗽最厉害的几天,送李涵入院时,连来查房的护士都看出他精神不好,劝他去挂个发热门诊,顾铭夕担心母亲的病情,想再熬两天,等母亲这一轮化疗结束再去。 晚上他独自回到出租屋,已经筋疲力尽、头昏脑涨。坐在床沿上为自己脱裤子时,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胸口剧痛,他身子一晃后,整个人就栽到了床下。 顾铭夕醒过来的时候是半夜里,窗外的月光透进了屋子,他依旧维持着倒下去时的姿势。幸好屋子里有暖气,趴在地上的他并没有感到很冷,只是觉得头疼、胸疼。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裤子才脱了一半。他费了会工夫脱了衣裤,去卫生间照镜子,看到自己面色晦暗,眼睛无光,额头上还撞起了一个又红又肿的包,使得整个脑袋木木地疼。 他依旧在发烧咳嗽,胸口疼得呼吸都困难,洗漱完后挪到床上,顾铭夕突然有些后怕。 如果几个小时前,他就这么昏了过去,猝死,那妈妈该怎么办? 顾铭夕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小时后就起了床,给母亲和舅妈煮了粥,盛进保温壶里,再用双脚把保温壶装进双肩包。 他背着包、顶着清晨的寒风去医院送饭,黄伶俐出来拿饭,就再也没管过他。顾铭夕一直等在医院大厅里,脑袋烧得昏昏沉沉,还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到了中午时,黄伶俐给他打电话让他去买午饭,顾铭夕站了起来,没走几步后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甚至都无法扶住身边的椅子,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幸亏是在医院,医生护士快速地对他进行了抢救,发现顾铭夕已经是肺炎了。 顾铭夕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看周围,是他在三亚湾的家。天已经亮了,他独自一人睡在柔软的床上,窗子开着,海风轻轻地吹起白纱窗帘,外面天气晴朗。 顾铭夕知道自己烧得更严重了,身上都是虚汗,他想去上厕所,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他闭眼休息了一会儿,才强撑着坐起身来。 走出房间,顾铭夕一眼就看到了客厅玄关处的一个旅行包,还有一双女式皮鞋,他愣了好一会儿,又听到厨房里传来锅铲的声响。他向着厨房走去,一个人突然走出厨房,看到他后笑道:“你醒啦?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顾铭夕怔怔地看着庞倩,愕然发现昨晚的一切竟不是梦,他的嘴角渐渐地就翘了起来,心中的温暖与喜悦毫不修饰地溢散在他的眼睛里。 庞倩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身上穿着顾铭夕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支汤勺,说:“我熬了粥,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冰箱里还有速冻饺,你想吃饺子吗?” 他什么都没回答,只是视线随着她转,庞倩已经放下汤勺,擦干手走了过来,伸手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埋怨道:“还是很烫呢,感冒发烧了还不穿衣服睡觉,你就不怕病情加重呀。”她去卧室衣柜拿来一件干净t恤,帮顾铭夕套上,又问,“要上厕所吗?” 他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点了点头。 “我帮你吧。”她推着他去了卫生间,快速又熟练地帮他拉下了大裤衩,撩开内裤边,准备帮他小便。 顾铭夕前段日子回e市,经常会和庞倩在外面玩,吃饭、喝咖啡、看电影、逛街……偶尔需要上厕所,都是庞倩帮他的忙。 约会的地方除了男女公厕,很多都有残疾人厕所,虽然是为轮椅人群准备的,但对顾铭夕和庞倩来说,单独的一间还是比较方便。 这样亲昵的举动,她似乎已经习惯,不会再因男女之别而感到尴尬难堪,可是顾铭夕多少还有些难为情,毕竟他是男人,有些事,真的不是靠他的意念就能控制的。 比如,很久以前那档电台节目“温馨港湾”里,令庞倩困扰许久的一个问题——何谓晨勃,庞倩现在总算是知道了答案。 顾铭夕直到洗漱完毕都是满脸通红,庞倩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埋头喝粥,顾铭夕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头看她时,尽量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半夜两点半到的这儿。” “今天你不是要上班吗?” “今天周五,我请了一天假,订了周日晚上的机票回去。”庞倩微笑,“还能陪你三天。” 顾铭夕心里很高兴,嘴里却说:“我没那么严重,你其实不用过来的啊。” “还不严重啊,我到的时候,你都说胡话啦!我给你测了体温,38.9度呢。”庞倩瞪眼,“吃完粥我陪你去医院。” 顾铭夕疑惑地问:“我说胡话了?我说了什么?” “不告诉你。”庞倩双臂交叠趴在桌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庞倩陪顾铭夕去医院里看病,毫无悬念的,他体内有炎症,医生给他开了输液的药。护士将针扎到顾铭夕的脖子上时,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庞倩立刻伸手揽住了他的肩。 输完液他们回家,吃过午饭,庞倩不顾顾铭夕的反对,帮他洗了个澡,又喂他吃了药,打发他去午睡,自己则开了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在客厅工作一会儿。可是她对着报表才半个小时,顾铭夕就出来了三趟,第一趟说要上厕所,第二趟说要喝水,第三趟,他走到庞倩身边,对着她的电脑看了一会儿,说:“庞庞,你半夜里到的,早上又起得早,你不困吗?” 庞倩干脆利落地关了机,站起来说:“好啦,我陪你午睡,满意了吧?” 顾铭夕默默地笑了。 这是他们头一次同床而眠。 庞倩冲了个澡后回到房间,头发还湿答答地滴着水就上了床。顾铭夕不让她去睡豆豆的床,因为“床单被套很久没换,太脏”。 他们睡在顾铭夕的床上,庞倩的确是有些困了,脑袋沾着枕头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半梦半醒间,就感觉到有一具炙热的身体,正慢慢地向她靠近。 他在发烧,身上好烫,庞倩不自觉地躲远了一些,还翻了个身,把背脊对向他。但是他又不依不饶地凑了过去,宽厚的前胸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背上。 他的呼吸轻轻地喷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脚,正纠缠着她的脚,脚趾甲一下一下地划着她小腿上的皮肤,生怕会把她弄疼似的,温柔到极致。 庞倩无奈地睁开眼睛,也没有回头,说:“别闹,你发烧呢,好好睡觉。” 两个人向着同一个方向侧躺着,顾铭夕的肩膀要比庞倩宽阔许多,听了她的话后,他用自己的右肩去碰碰她的右臂外侧,哑声说:“庞庞,我想你抱着我睡。” 她心中通通一跳,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翻过了身,将他抱在怀里。 他烫得吓人的额头抵在她的肩窝里,动了动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即就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后,庞倩被热得出了一身汗,手探进顾铭夕衣服里一摸,他身上也都是汗。庞倩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就想偷偷地放开他,但是手才一松,他就不满意地开了口:“别松开,抱着我。” 生着病的人有一种叫人想笑的固执。 “你不热呀?”庞倩好无奈,“你身上都是汗呢。” “我不热。”他依旧闭着眼睛,整个人贴在她身上,嘴硬地回答。 她又一次伸手到他衣服里去摸他的后背,有意无意的,手指滑过了他凹陷的脊骨,他背上的皮肤紧致光滑,还有粘腻的汗,她却只是觉得性感。 有一点怪怪的小心思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庞倩眨眨眼睛,手指又在他的身上游移起来,他劲瘦的腰身、结实的大腿、宽阔的胸膛…… 他一直都忍着,忍得咬住了牙,直到她把手抚到了他缺失的肩膀上。 那是他身体上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可是,她偏偏对它们最感兴趣。 手在他的衣服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指腹轻轻地掠过他腋下的伤疤,凹凸的触感令得庞倩一颗心跳得纷乱。肌肤的贴合是那么奇妙,他薄薄的皮肤包裹着被截断的骨头,庞倩手指捏一捏,他的肩膀就动一下,仿佛是在迎合着她的探索。 正摸得起劲,顾铭夕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在她耳边响起:“庞庞,你再不收手的话,后果自负。” 她当然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不仅没收手,还把手探向了他的下面,指尖隔着裤子布料挑衅他:“你病歪歪的呢,还有这个心思呀?” 唔……他突然就睁开了眼睛,火苗在瞳仁里窜动,低声说:“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然后,他双脚一蹬床面,整个人便覆在了她的身上。 他滚烫的身体重重地压着她,没有手臂的支撑,两个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被他吻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庞倩还留着意识说话:“你感冒呢!别传染给我!” 顾铭夕心里一顿,才想起这的确是个问题,不得不停下动作,想要从她身上下来,可是身子才一动,已经被庞倩抱着又一次跌到床上。 她的双臂环着他的身体,眼睛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说:“没事,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输液。” 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说:“可是,我大概会做得不好。” “没关系。”她笑,“我相信你会很棒。” 他一愣,随即就浅浅地笑了,突然就想任性这一回。 庞倩原本以为自己会紧张的,可是视线与他胶着,两个人的眼睛里没有了其他任何东西,有的只是彼此的身影,庞倩就一点也不紧张、不害怕了。 他们亲吻着对方的唇,时而热烈疯狂,时而温柔缱绻,情到浓时,庞倩闭着眼睛用手指描摹着他残肩上的伤疤,顾铭夕眼睛里的光便黯淡了一些,问:“害怕吗?” 庞倩摇摇头,她怎么可能害怕? 不仅没有害怕,还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她有的,只是对他身体的浓浓依恋,还有遵循着本能,想要与他化为一体的热切。 他不能拥抱她,不能用有力的双手去抚触她洁白细腻的肌肤,也不能牵起她的手,在街上慢悠悠地散步。他不能做的事太多太多,是一辈子的遗憾,但更多的,却是一份坚定。 他们属于彼此,如此就好。 第一次的欢好要比庞倩想象的来得顺利,尽管后来,顾铭夕弄痛了她,但是他的亲吻足以抚慰她身体上的痛。 庞倩心中羞涩,不敢告诉顾铭夕她觉得还不赖,但是她知道,顾铭夕的感觉更好。你瞧,他现在的神情是如此餍足,脸颊微微地泛着红,嘴角一直愉快地往上翘。 顾铭夕生着病,庞倩也是半宿没睡,经过一番剧烈运动,两个人都累了,头抵着头准备午睡。可是十分钟后,庞倩发现顾铭夕根本没睡着。 她戳戳他的腰,问:“你睡不着吗?” 他睁开了眼睛,答:“有点儿。” 庞倩紧了紧手臂,笑着说:“我也睡不着。” 见他没吭声,她脸红红地问:“顾铭夕,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其实做到一半的时候,顾铭夕就想到这个问题了,但是家里根本就没有避孕套,他又是头昏脑涨的,也就没有细想下去。对于庞倩的担忧,顾铭夕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回答:“怀孕了我们就立刻结婚。” 庞倩噘着嘴说:“我才不要大着肚子穿婚纱呢,丑死了。” 他悄悄地笑了:“你就算大着肚子,也是我心里最美的女人。” 被拍了马屁的庞倩很是受用,往顾铭夕身边贴了贴,说:“算你嘴巴甜,睡觉吧。” 顾铭夕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他吃过药,发过汗,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他看庞倩依旧睡得香,就悄悄地下了床,从地板上散落的衣服里找出他的大裤衩,脚趾挑了起来,咬在嘴里出了房间。 厨房里什么菜都没有,顾铭夕原本想要给庞倩做晚餐,最终还是偃旗息鼓。他回到卧室,正巧庞倩也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看到他后,问:“你怎么起来了?身体好点了吗?” “好很多了。”顾铭夕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坐在庞倩床边,床上的女人自然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身,仰起脸问:“几点了?好像天都黑了。” “七点多了。”顾铭夕笑着说,“庞庞,你起来吧,我们去外面吃饭,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就一起出了家门。顾铭夕所在的小区不远处有一家大超市,他和庞倩一起去逛了逛,买了些食材饮料、水果零食。排队结账的时候,庞倩看到了收银台边货架上花花绿绿的避孕套,她看了顾铭夕一眼,发现顾铭夕也在朝着那些小盒子看。 庞倩与他头碰头,低声问:“要买哪个?” “随便拿一个吧。” “尺寸呢?” 顾铭夕脸都憋红了:“哪有尺寸可以选啊。” 庞倩拿起几个盒子看,果然都是中号,没有其他选择,不禁嘟囔着:“这不知道够不够大呀。” 顾铭夕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飞快地看看周围,幸好没有别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他让庞倩赶紧丢一盒到购物车里,别再胡说八道了。 回到家,顾铭夕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双脚整理着买来的食材,庞倩却在一边研究起了那盒避孕套,看包装看得不过瘾,她甚至拆开了一片,两个手指头捏在手里好奇地看。 “好油啊。”庞倩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这个小橡胶制品,有些疑惑,“这个怎么用啊?” 顾铭夕:“……” 庞倩又问:“哎,顾铭夕,你会用这个吗?” 顾铭夕:“……” “我问你哪,你听到没有?” “我没用过。”他终于抬头看她,装得泰然自若,“晚上试一下,就知道了。” “可是我已经拆出来了。”庞倩在心里算算单价,“一片也得几块钱呢,好贵啊。这样放在外面,是不是就不卫生了?” 顾铭夕的眼睛眯了起来,果然,庞倩又向他望过来,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如……顾铭夕,咱们现在就试一下吧。” 第92章 执子之心,与子偕老(3) 他再也不去理会那些没洗的青菜了,还有未解冻的鸡翅、正在吐泡泡的螃蟹……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两个人疯狂地吻在一起,相拥着进了卧室,接着就一同倒在了大床上。 房间顶上黄色的灯光柔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两具年轻的身体笨拙却又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衣服散落一地,他们都忘记了吃晚饭,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当庞倩的双手在顾铭夕滚烫的身躯上疯狂地游移时,当顾铭夕的嘴唇在庞倩细腻的肌肤上流连忘返时,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顾铭夕和庞倩过了三天两夜同居生活,一起吃,一起睡,一起买菜散步,一起洗澡看碟,还一起去医院挂水。他们形影不离,犹如连体婴,到了夜里,两个人根本就抵抗不了彼此身体的吸引,深情的一个吻后,便一次又一次地粘在了一起。 感冒病毒随着亲吻快乐地转移,所以,周日上午,豆豆跟着妈妈到了顾铭夕家里时,就看到了两个重感冒的人。 豆豆好奇地看着这两个戴大口罩的人,问:“顾老师,是你把感冒传染给螃蟹阿姨,还是螃蟹阿姨传染给你的呀?” 顾铭夕沉默地看着庞倩,脸色微微地红了起来,嘴角却是带着笑的。 刚刚过去的三天两夜,他与她的关系已经改变,变得更亲密、更贴心、更依恋。他记得她依偎在他胸前时说的一番话:“有一句古诗你肯定听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了他的左心房,那里有他炙热的皮肤,还有怦怦跳动的心脏。她抬眸看他,轻声说,“顾铭夕,我要把这句话改一下,这是我们的誓言——执子之心,与子偕老。” 庞倩陪顾铭夕去医院挂了最后一次水,送他回家后,又和豆豆、豆豆妈妈一起吃了一顿晚饭,就准备告辞去机场了。 顾铭夕的病情已经好了许多,他送庞倩出去打车,走出小区,两个人沿着街道散了会儿步。二月的海南,气候很是怡人,天渐渐黑了,炙人的太阳藏了起来,月亮在海平面上探出了头,羞涩地打量着那一对小情人。 站在容易打车的路口,庞倩和顾铭夕腻在一起说了会儿悄悄话,她叮嘱他要按时吃药、多喝水多休息,顾铭夕都笑着应下。眼看着就要离开,庞倩突然说起了一件正事:“对了,上次和你说的事,你后来考虑得怎样?” 顾铭夕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关于继续念书的话题,他们没有再聊起过。庞倩是想给顾铭夕多一些的时间考虑,顾铭夕低头看她,说:“庞庞,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现在有很不错的工作,年薪可观,如果辞职去念书,不管怎样都需要花三、四年的时间,你觉得值得吗?” “难道你觉得不值得吗?”庞倩瞪大眼睛看着他,又问了一遍,“顾铭夕,你觉得不值得?” “不,我没这么觉得。”他被她的视线逼迫着,缓缓摇头。 “我知道这是你心里的一个梦想。”庞倩说,“不管是出于哪方面的原因,为了以后的工作发展,为了自己的信念,为了给小孩子做一个榜样,甚至,俗气一些,为了将来跳槽有更好的资本,我和你,都应该继续念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文化课拾起来。” 庞倩笑:“没关系,我也很久没碰这些专业书了,我考研,还要考高数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复习,大不了去上补习班呗。” 他被她满不在乎的语气逗笑了,问:“到时候,要是你考上了,我没考上,怎么办?” 庞倩想都不想就回答:“你一边画画,一边再高复一年呗。” 顾铭夕皱起眉:“你是不是嫌我学历低呀?” 庞倩乐得咯咯直笑,往他身上拍了一下:“如果你自己一点也不想读,我是肯定不会来逼你的。但是我知道,你自己也想读。” 见顾铭夕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把旅行包放到地上,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说:“要是我没考上,你考上了,那我就工作赚钱供你念书。要是你没考上,我考上了,我尊重你的意见,你可以继续高复,也可以做个自由漫画家,画画供我念书。总之,我们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勉强,好吗?” 顾铭夕:“……” “玛雅人预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呢,顾铭夕,就是明年啦,咱俩一起拼一下吧。” “……” 她仰脸看他:“好不好嘛?你说句话呀。” 他从来不是个会乱许承诺的人,不懂得说花言巧语,几乎可算是言出必行。面对着庞倩期盼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若答应,接下去的一年多时间,便只有拼命。 他还有一丝丝的犹豫,庞倩却又给他重重一压:“顾铭夕,我想过了,明年,等你收到录取通知书,我们就登记结婚,当做庆祝,好不好?” 顾铭夕反过来想了一下,这是不是就是说,如果明年他考不上,这个媳妇儿就遥遥无期了? 算你狠! 他咬牙应下:“好,我答应你,明年再拼一次高考。” 三月,庞倩拿到了新房子的房产三证和钥匙,她开心极了,一个人去新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拨通顾铭夕的电话,问到了装修的事。顾铭夕有点抱歉地说:“庞庞,我的稿费大概要八月才能拿到,现在一下子拿不出装修钱。” 庞倩愣住了,然后就叫起来:“谁要你出装修钱啦!” 之前买房子交首付的时候,顾铭夕并没有拿庞倩的钱,庞倩就说装修的费用都由她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家具家电都等顾铭夕回来了一起去挑,家里的硬装、水电先开工,至于风格——顾铭夕一点意见都没有,对庞倩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庞倩抽了个时间找邹立文谈心,约在了下班后,她请他吃饭。 邹立文是复旦大学毕业的金融学硕士,庞倩和他聊了会儿工作上的事,就扯到了上财和复旦两个学校的金融学研究生,问邹立文哪个容易考。 邹立文多聪明的一个人,瞟了一眼庞倩,问:“怎么?打算去念书了?” “嗯。”庞倩拿起餐巾抹抹嘴,“领导,我今天约你吃饭就是想和你说,我打算工作到六月底,最多七月底,然后用半年的时间复习,争取一次过关。” 她一点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也不给邹立文挽留的余地,事实上,邹立文很了解庞倩,并不会去挽留她。 他一边切着牛排,一边给她建议:“论考试难度,两个学校差不多,论名气,复旦大,论业内口碑,上财好。你是上财毕业,考上财会更有把握一些。” 庞倩说:“领导你不知道,我对复旦有一种特殊的情怀。” 邹立文问:“当年高考没考上?” “那根本就不可能考上啊!”庞倩笑道,“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离复旦其实挺近的。” “你本科是上财,研究生若是复旦毕业,以后找工作基本就不用愁了,况且你还有四年多的工作经验。”邹立文淡淡地笑了一下,“庞倩,说不定到时候,我想请你回来帮我,你都会看不上呢。” “怎么会啊领导!”庞倩狗腿地拍马屁,“我能有今天都亏了领导您慧眼识珠!领导您放心!等我毕业了我一准儿回来找您,到时候您吃肉我吃肉,您喝粥我喝粥……” “行了行了……”邹立文头都大了,“话说,你和你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庞倩羞涩地笑了一下:“挺好的。” “打算结婚?” “嗯,明年吧。房子都买好了,只是他也打算去念书,我和他约好了明年等我俩考完了就结婚。” 庞倩端起水杯喝水,邹立文一本正经地说:“趁着读书三年,记得把小孩生了。” “噗——”庞倩一口水全喷了。 清明小长假,顾铭夕将豆豆托付给纪老师、陈老师照顾两天,自己和庞倩回z城扫墓。他们在s市机场会和,庞倩到得早,等在了接机口,两个小时后,顾铭夕背着双肩包走了出来。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彼此十分想念,见到以后就再也分不开,始终都粘在一起。 坐大巴去z城的路上,庞倩拿出ipad,给顾铭夕看新房子的装修进展照片。平时在网上聊天,她给他看过一些,但这一次见面,她把新房子角角落落的细节都拍了下来,一张张地翻给顾铭夕看。 “我把厨房的灶台、水槽、流理台都做得低了一些,你用起来会比较方便。”庞倩的语气里带着邀功的意味,顾铭夕撇撇嘴:“你的意思是,以后厨房活儿你就一点儿也不碰了?” 庞倩脸红了:“不是不是,我个子矮,我也能用的嘛。” 顾铭夕笑了,用额头去碰碰她的额头:“和你开玩笑的,以后做饭做菜都归我,我喜欢看你吃我做的菜。” 庞倩心里甜滋滋的,继续给他翻照片:“这个朝南的房间,我打算留给你做画室,到时候工作台和书架都定做,好不好?” 顾铭夕低头看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打算这个房间留给宝宝的。” “宝宝另外有一间啊,大小都差不多的。” 他抿着唇想了想,说:“也行,等宝宝大了,他要是喜欢阳光好一点的房间,再和他换好了。” 庞倩比谁都要知道顾铭夕的喜好,所以顾铭夕把房子交给她装修,非常得放心。庞倩说她打算给主卧选淡米黄色的墙漆,深棕色的地板,是暖色调。客厅用浅蓝色的墙漆,黄色的松木地板,偏冷色调。“要是觉得不够温馨,就用灯光来补。”庞倩给顾铭夕看正在做的客厅吊顶,“波浪形,像大海一样,嵌几个led射灯,你觉得怎样?” 顾铭夕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小声说:“庞庞,这真的是我们的家吗?” “当然!”庞倩笑得开心,“就是不知道我们的宝宝是男是女,我都不敢给宝宝房刷粉红色的墙漆呢。” 顾铭夕问:“你喜欢女儿?” “唔,女儿贴心。”庞倩脑袋靠着他的肩膀,问,“你呢?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想要个儿子。”顾铭夕说。 庞倩有点意外,以为他会说生男生女都喜欢的,她忍不住问:“为什么呀?你不会也重男轻女吧?” “当然不是。”顾铭夕摇摇头,很诚恳地回答她,“我想要儿子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我怕我有了女儿,会把她宠坏。第二个……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就是说大人有了小孩,会通过养育孩子而重新体会一遍童年,尤其是,大人自己没能得到的一些东西,都想让小孩替自己实现。我现在觉得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比如说我,我想有一个儿子,是想要好好地爱他,陪伴他,教育他,还有……尊重他,我想把他养育成一个小男子汉,善良,大气,有责任心,有上进心。我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我希望他都能做到。” 庞倩心里感动极了,抱紧他:“你已经足够好了,顾铭夕,真的。” 大巴到了z城,顾铭夕带着庞倩直接打车去公墓。清明时的公墓人很多,顾铭夕找到李涵的墓碑,她的墓碑前有遗留的香烛,大概是李纯或李牧来过了。庞倩放下鲜花,又按着老习俗为李涵点了蜡烛上了香,还烧了一些纸钱。 顾铭夕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她做这些。庞倩点起六支香,跪在了李涵的墓前,抬头看墓碑,上面有一张李涵的照片,是她四十岁左右时照的。那时她很漂亮,长头发编成辫子拢在胸前,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笑容恬静温暖。 庞倩给李涵磕了三个头,插好香,说:“阿姨,我是倩倩,我来看您了。我和顾铭夕现在在一起了,您放心,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她站起来,顾铭夕走到墓碑前,缓缓地跪了下去,只是开口喊了一声:“妈妈……”声音便哽咽了。 庞倩站在他身边,立刻伸手抱住了他。她知道这些年顾铭夕一定是吃了很多苦,但是他很少和她讲。只是如今面对李涵,他一定想起了曾经的日日夜夜。他再是强大,也只是一个人,还是个比健全人弱势许多的残疾人。他的生活每分每秒都有可能面临着他难以解决的困难,庞倩有时细细地想,又不敢想下去,李涵去世快五年了,五年啊!顾铭夕就是一个人过下来的。 正是因为现在一切都在好起来,庞倩更能理解顾铭夕起伏的心情,她干脆也跪了下来,抱着他颤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地安慰他:“好啦,好啦,没事啦,阿姨看到你哭会担心的呀,现在我们很好啊,你别哭啦……” 公墓里烟雾弥漫,香烛点点,春风一吹,墓碑边的松柏树就沙沙作响。 庞倩紧紧地抱着顾铭夕,最后干脆抬头看天:“算啦,反正这里就我们两个,你想哭就哭吧,说实话,我觉得阿姨会笑你呢,带着女朋友来看她,居然哭成这样。” 离开公墓,顾铭夕给李纯打了个电话。 当年李涵去世,顾铭夕与李家的人闹得不太愉快,因为他执意要卖房还钱,但李牧理解不了。李牧认为李涵生病时,别人给的钱都是不用还的,这是约定俗成的事。他希望顾铭夕不要卖房,把房子租出去收租金,以后李世宇大了,还能借这个房子结婚。 顾铭夕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见,在徐双华和鲨鱼的帮助下,毅然决然地卖了房。李牧就宣称,他以后和顾铭夕不再有关系,顾铭夕若是来了z城,也不欢迎住到他家里。 顾铭夕离开z城时,只有李纯来送他,李纯给了他一万块钱,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用还。后来,顾铭夕和李纯一直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通个电话,每年他都寄给李纯三千块钱,说是给老人的养老钱,另外还给她寄了许多海南特产。 李纯接到顾铭夕的电话很开心,与他聊了很久。顾铭夕听说外公外婆身体越来越不好,李世宇要结婚,家里没房子,李牧就把两个老人送去了养老院,自己和黄伶俐租了个小单间,把那套三房拿给李世宇做婚房。 “小宇就是被你舅舅舅妈宠坏了。”李纯说,“学习不好,工作也不找,成天去网吧玩游戏,最后通过游戏认识了个女孩子,居然结婚了。那个女孩比他大一岁,据说高中都没毕业,平时打打零工,成天也是打游戏,两个人没钱了就问你舅舅要。可怜你舅舅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在做通宵保安,唉……” 挂下电话,庞倩问顾铭夕:“你要去和你舅舅、外公外婆见面吗?” 第93章 执子之心,与子偕老(4) 顾铭夕摇头,说:“庞庞,我从小不在这里长大的,你明白么?” 她想了下,点头:“明白。” 他们又坐车回到s市,打算在s市休整一晚,搭第二天的飞机离开。 晚上,顾铭夕带着庞倩去看望徐双华。 徐双华一年里有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连着春节都有可能去英国看儿子,但是清明时,他是一定回s市的。 顾铭夕提前就和徐双华联系过,到了他家门口,顾铭夕告诉庞倩:“妈妈去世以后,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半。” 门开了,徐双华依旧是老样子,淡薄的眉眼,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但是看到顾铭夕,他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温情,上前拥抱了他一下。 似乎,大家都默契地知道,与顾铭夕见面,一个拥抱是最能温暖人心的。 顾铭夕为徐双华带了e市的明前茶,徐双华很喜欢,看到庞倩,他有些好奇。顾铭夕腼腆地为他介绍:“老师,这是我的女朋友,庞倩。” 徐双华留他们吃晚饭,饭后,顾铭夕让庞倩留在客厅看电视,他与徐双华去书房聊了会儿天。顾铭夕是想向老师咨询重新高考的事,徐双华听了他的计划后一点也没表示惊讶,只是点头说:“继续进修,不错的想法。学无止境,老师支持你。” 顾铭夕说:“老师,我这一次想考美术类。美术类文化课分数不高,我复习起来更有底。” “可以啊。”徐双华问,“有想考的学校吗?” “想去上海,您有什么建议吗?” “上海?”徐双华想了想,“复旦大学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听过没?” 顾铭夕点头:“我也有看过这个学校,学校比较新,硬件很好。” “我有朋友在那里教课,学校不错。如果你将来想继续做老师,我建议你直接考它美术学院的绘画专业。以你的基础,强补半年,应该没有问题。至于文化课,就要靠你自己了。” 顾铭夕点头:“我记下了。” 徐双华又问了顾铭夕接下来的打算,知道他七月会回e市,当着他的面就给一个e市的朋友打了电话。 “我有个学生,明年初要参加美术类统考和上海视觉的校考,七月份开始会在e市……户口是e市的,对,想请你帮忙辅导他专业课,他的基础你放心,我希望你能一对一地辅导他,要保证他能考上视觉。……对,没错,是我的学生,我第四个学生。” 挂下电话,徐双华把号码输到顾铭夕手机里,说:“这个老师是专门开工作室帮人辅导美术类应试的,水平很好,你回到e市后给我打电话,我过去陪你一道去见他,你放心,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顾铭夕和徐双华从书房里出来时,两个人面上都带着笑,庞倩站了起来,徐双华看看两个年轻人,说:“铭夕,什么时候结婚?一定要请我去喝喜酒,这几年,我惦记你比惦记我儿子都多,看到你现在好好的,还有了女朋友,我真是特别特别高兴。” 他是个挺冷情的人,但是这时候却说出了这么煽情的话,令顾铭夕心里很是震动,他主动用身体去贴近徐双华,说:“老师,谢谢您。” 离开徐双华家,顾铭夕和庞倩打了一辆出租车去酒店,他们定的酒店在市中心,下车后,顾铭夕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座工字型天桥。 他什么都没有对庞倩说,只是带着她去天桥上走了一圈。 虽然是晚上,天桥上依旧很热闹,摆摊的、卖艺的、乞讨的,长遛遛的一排。周围的高楼大厦灯光明亮,楼顶霓虹闪烁,桥下的车流汇成金色长龙,行人们从顾铭夕身边走过,大部分人目不斜视,偶尔有人注意到了他空荡荡的衣袖和身边年轻漂亮的女孩,面上会露出一丝莫测的神情。顾铭夕毫不在意,走得很慢很慢,庞倩不明所以,问问他,他也不说。 人的心里总有一些秘密,此时的顾铭夕还不想把那一段经历讲给庞倩听。他想,也许再过几年,当他们结了婚,在冬天的晚上,吹着暖风看电视时,他会开玩笑般地对她说起他与这天桥的故事。 回到酒店房间,两个人都累得要命,这一整天舟车劳顿,这时候总算能歇一下了。关上门,丢下包,庞倩几乎没有停顿地就脱下了自己和顾铭夕的外套,身子已经贴在了他的身上。 她仰起脸,他低下头,两双唇立刻纠缠在了一起。 她带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去洗手间:“一起洗澡……” 他根本舍不得松开她的唇,只是低低地应:“唔。” 她声音软糯,双手在他身上游走:“顾铭夕,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 “有多想?” “醒着时,脑子里都是你,睡着时,梦里都是你。” “我也是,我也是!”她嘤咛出声,还狡黠地用舌尖去挑弄他那两颗虎牙,尖尖的,真是性感又有趣。 她如此挑衅,令他的吻变得更加疯狂、浓眉皱起,一遍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庞庞,庞庞……” “我在这里。”她说。 五月时,顾铭夕回了一趟e市,和庞倩一起参加汪松和厉晓燕的婚礼。 婚礼上,汪松穿一身灰色西装,高大帅气,厉晓燕着一袭洁白婚纱,笑靥如花,一对新人手牵着手走在红毯上,面带微笑,周身都洋溢着甜蜜恩爱的气息。 顾铭夕坐在高中同学这桌,远远地看着舞台上的新郎新娘举行结婚仪式,主持人说新郎新娘虽然才二十七岁,却已经经历了十年的爱情长跑,引得台下哗然一片。 蒋之雅笑着对顾铭夕和庞倩说:“我都迫不及待想参加你俩的婚礼了,汪松和晓燕十年长跑就让别人吓死了,你俩算是多少年呀?” 庞倩咯咯直笑,顾铭夕也是抿着嘴唇看了庞倩一眼,默默地笑了起来。 他们身边是戴老师,吃饭的时候大家闲聊,戴老师听说顾铭夕决定第二年以二十八岁“高龄”再次参加高考,立刻就提出要帮忙,给顾铭夕找一批e市高三年级的教材、题库、模拟卷,供他练习。 顾铭夕回三亚时带着那些习题册,这是他在三亚的最后一个学期,他过得很充实、很忙碌。一方面要教好两个毕业班的数学和英语,一方面要利用业余时间赶稿,另一方面还要进行高中阶段的文化课复习。 几个同事都知道他要再战高考,纷纷来帮他补习,可是当他们拿起高中时的数学、理化题,一个个都傻了眼。 “太难了,那么多年没碰,公式都忘了。”陈老师连连摇头,“现在再叫我去参加高考,我非疯了不可。” 宋老师说:“幸好顾老师会画画,能参加美术类考试,文化课达到本科线应该问题不大。” 顾铭夕叹气:“其实统考要考的素描、色彩和速写,我也是很久没练了,明年年初就要统考,我要在半年里拾起来,也是有点困难的。” 纪秀儿安慰他:“加油,我相信你一定行的。” 六月,三亚天气炎热,雨水也渐渐地多了起来。童之花小学六年级的孩子们要毕业了。 庞倩在嘉来的工作已经交接得差不多,邹立文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干脆就带上行李到三亚来陪顾铭夕。 所有的毕业班孩子都已经定好了升学的初中,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学校为他们举办了简单的毕业典礼,庞倩坐在教师宿舍阴凉的屋檐下,一边啃着雪糕,一边看着老师和孩子们在烈日炎炎的操场上拍毕业照。 第一排是蹲着的学生,后面是一排坐在椅子上的老师,他们身后再站一排学生,最后一排学生则站在椅子上。 庞倩远远地看着顾铭夕,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底下是米色的长裤,他的衬衫扣子是庞倩帮着扣的,一直扣到了领口,顾铭夕说,这样子显得正式一些。 他的头发理得很清爽,衣服裤子都是干净而挺括的,坐在一群老师、孩子们中间,顾铭夕脸上一直挂着淡然而温和的笑。他教所有班级的美术,所以和四个毕业班都拍了照,拍完以后,庞倩发现,有许多孩子都围到了顾铭夕身边。 她好奇地走过去,才发现孩子们都哭了,很多孩子手上拿着一些小玩意儿,说是送给顾老师的礼物,因为他们听说,顾老师要走了。 礼物有孩子们亲手做的贺卡,还有笔记本、相册、钢笔、水粉颜料等小东西,最夸张的是有个孩子拎了一篮子鸡蛋,说是爸爸妈妈让他带给顾老师的。 顾铭夕不忍心拂了孩子们的好意,只能拜托庞倩一样一样地收下,他蹲了下来,许多女生都凑到他身边,一边哭,一边与他说着悄悄话。 对于她们的心情,庞倩比任何人都容易理解,她从很小时就知道,顾铭夕是一个最合格的老师。他严格却不苛刻,理性又不乏温情,他讲课细致耐心、生动有趣,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会鼓励,也会批评。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从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连着班里最捣蛋的男孩也会因为他的关心而小小地进步起来。 事实胜于雄辩,顾铭夕带的两个毕业班孩子的英语、数学成绩普遍要比另两个毕业班的孩子来得好,所以,不光是孩子们,连着家长都特别喜欢这位没有胳膊的小顾老师。 毕业典礼结束,童之花小学的暑假就要来临了,离开学校的最后一晚,顾铭夕带着庞倩和豆豆,与学校里相熟的老师们喝酒离别。 桌子就摆在操场上,一桌的家常菜、花生米、鸭脖子,一瓶一瓶的冰啤酒。 老师们一个个与顾铭夕说着鼓励的话,祝他一切顺利,与庞倩早日结成连理。纪秀儿喝得多了,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陈老师安慰着她,让她去找顾铭夕说说话,纪秀儿倔强地摇着头,陈老师也就不勉强她了。 晴朗的夏夜,星空璀璨,微风习习,庞倩与顾铭夕并肩坐着,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银河。 这里的星空要比e市明朗许多,一颗一颗的星星都清晰可辨,庞倩渐渐地把头搁在了顾铭夕的肩膀上,问他:“要走了,你是不是舍不得?” 他长久地没有回答。 这些年来,他走过了几个城市,z城,s市,最后选择在三亚歇了脚,但终究,这里不是他的家。 他开始理解当年李涵执意要回z城的心意,落叶归根,她的心在z城,而顾铭夕的心,则在那个东南沿海的城市,那里有他童年、少年时的所有记忆,还有一个心爱的女孩。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他的女人。 “舍不得,但是必须要走。”顾铭夕转头看着庞倩,“庞庞,我想回家了。” 过了一夜,老师们都收拾行李回了老家,往常这时候,顾铭夕也要带着豆豆去三亚湾的家里了,可是这一次,他们面临的却是离别。庞倩来了以后,就发现豆豆一直都垂头丧气,就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自由自在的暑假丝毫没能让他变得雀跃,相反的,他似乎希望学期永远都不要结束。 庞倩没有去和豆豆沟通,倒是顾铭夕在一天晚饭后,叫上豆豆去海边散步。他们足足去了两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豆豆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他偷偷地跑到庞倩面前,抽抽噎噎地说:“螃蟹阿姨,我过两天,就、就要到我妈妈那里去了,我、我大概、大概以后就在那边念书了。螃蟹阿姨,你带顾老师回家以后,一定不能欺负他,你答应过我的,你、你说你会做他的两只手的。” 庞倩被他说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蹲下来抱紧豆豆,说:“我一定不会欺负你的顾老师,我向你保证。还有啊,豆豆,以后你放暑假时,可以到我们家来玩,等你长大了,你可以考e市的大学,到时候你就能来看顾老师啦。” 豆豆咧开嘴笑了,嘴里还缺了几颗牙:“嗯,顾老师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两天以后,豆豆的妈妈过来三亚接他,这一次,顾铭夕把豆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他的衣服、玩具、文具、课外书……豆豆是要去广东定居了,庞倩不知道他的继父会不会接纳这个小孩,或多或少,他总是会受一些伤害,但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 临别的时候,豆豆哭得撕心裂肺,差点要赖在地上打滚耍赖了,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只是抱着顾铭夕的腿嚎啕大哭。 顾铭夕其实也不知道豆豆的未来会变得怎样,他只能蹲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和他约定:“明年你期末考语文、数学、英语都考95分以上,顾老师就接你去e市玩两个礼拜,顾老师和你保证,绝对说话算数。” 哄了很久,豆豆才大哭着点头,终于,他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妈妈走了。庞倩在边上抹眼泪,等到看不见豆豆了,顾铭夕才走到她面前,低头吻吻她的额头,问:“以前,我走了以后,你也是这样哭的吗?” 庞倩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猜的。” “你丢下了我两回。”庞倩说,“顾铭夕,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允许发生。” 他笑了,眼神温润得足以安抚她的心:“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发生。” 在庞倩的陪伴下,顾铭夕办妥了离校手续,又委托物业办理了一些水费、电费、煤气费的代缴手续。他销掉了几张银行卡,用光了所有的超市储值卡,直到销掉手机号时,他才惊觉,他真的要和三亚说再见了。 这一次收拾行李,有庞倩的帮忙,顾铭夕的速度快了许多。他的行李并不多,衣服、鞋子非常少,倒是各种书籍、画作很多,装了好几个箱子。 帮他收拾抽屉的时候,庞倩发现了一支钢笔,英雄牌,深蓝色的笔杆,拔出笔帽一看,笔头已经坏了。 “你还留着这个?都坏了。”她笑得很开心,“这都多少年了呀,你跑了这么多地方都没丢了它?” 顾铭夕与她一起坐在地板上,脚趾夹过她手上的钢笔,趾腹轻轻地摩挲着笔杆,说:“为了这支钢笔,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骂了豆豆。” 庞倩瞪大眼睛:“啊?” “这钢笔是豆豆摔坏的。”他笑笑,“我看着他摔了的,却没法子阻止他,那一次我吼了他,豆豆吓坏了,哭了半宿。他才六岁呢,后来我带他吃了肯德基,给他买了个变形金刚玩具,他才肯理我。” 庞倩失笑,顾铭夕无奈地摇头,“有时候真的觉得豆豆和你小时候很像,认吃的,认玩的,没什么小心眼,挺好哄的。” 庞倩噘起嘴:“我现在不好哄吗?” 第94章 执子之心,与子偕老(5) “你现在有点儿……怎么说呢。”他歪着头,像是在斟酌语句,“有点儿贪得无厌。” “喂顾铭夕!你会不会用成语的呀!”庞倩气得大叫,“什么叫贪得无厌呀?” “我是指……”他低下头,吻着她肩头的皮肤,用牙齿轻轻地噬咬,“在某个方面。” 庞倩毫不留情地往他肩膀上咬了一大口,很满足地听到他呼了一声痛,她咬着牙说:“到底是谁贪得无厌?你倒是说说清楚,每天晚上都要做功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闭上眼睛专注地吻她,当做没听见。 五分钟后,庞倩喊起来:“顾铭夕!行李还没收拾完呢!” “你要是不喜欢晚上做功课,我们就下午做。”他说,“做完功课再收拾。” 她绝望了,但心里却是喜欢的。 事实证明,她真的很好哄。 雨季,前几分钟还是猛烈的阳光,一下子就被乌云遮蔽,轻柔的海风渐渐变得肆虐,天空暗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落下,街边的热带树木都被大风吹得东摇西晃。 庞倩穿着薄纱睡裙站在窗边,好奇地开了下窗,风立刻嗖嗖地灌了进来,雨水也打湿了她的衣衫,她赶紧关上窗,抱着手臂站在窗边发呆。 这是他们在三亚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中午,他们就要出发回e市。 顾铭夕走到她身后,略略弯腰,将前胸贴在了她的背上,两边的残肩小心地收拢了一些,搁在她的肩膀上,就像是在拥抱她一样。 “你在看什么?”他问。 “你一个人的时候,碰到这样的天气,怎么出门?”庞倩问,“下雨天,谁帮你打伞?” 他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有人帮他打伞,他已经习惯了在风雨中行走。每一年的暑假都是雨季,偶尔还有台风,顾铭夕很难出门,但他和豆豆总要吃饭,家里实在没东西吃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去。这只是他生活里一个极小极小的困难,小到几乎不值一提,顾铭夕在庞倩耳边说:“庞庞,以后有你帮我打伞,就行了。” 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所有的悲伤都化成了一阵风,庞倩知道顾铭夕的意思,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活在回忆里的人,一直都更习惯向前看。 庞倩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明天雨会不会小一点,我怕航班会受影响。” 顾铭夕与她并肩而立,说:“气象预报说,明天是晴天。” 第二天,果然风和日丽,庞倩和顾铭夕快递走了几箱子行李,最后轻装上阵,登上了回e市的航班。 这是顾铭夕真正意义上的回家,下飞机时,庞水生已经等在机场,他开着车接庞倩和顾铭夕回盛世北城,下车后,庞倩迫不及待地要带顾铭夕去新房。 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只是没有家具和家电,新漆散发着淡淡的味道,比起看房时,现在的房子显得更宽敞、更明亮、更精致,更温馨。 顾铭夕随着庞倩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他甚至舍不得去踩脚下洁净的地板,一双眼睛贪婪地看着房子里的一切——银色的铝合金窗、明黄色的厨房橱柜、花斑大理石做成的电视墙、雪白的天花板、洒满阳光的露台……还有令他惊讶的卫生间。 卫生间很宽敞,庞倩在盥洗台前也摆了一把高脚椅,还安装了浴缸和智能马桶,连着墙面上挂毛巾、浴球的排勾都只装在人腰部的高度,显然,是为了方便顾铭夕使用。 顾铭夕说:“庞庞,你不用这样迁就我的。” “这不是迁就你啊。”庞倩说,“你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家里的一切当然是要以方便咱们两个来安装啊,这又不是样板房,做给别人看看的。”她抱住他撒娇,“我要你住得舒服又方便,我希望我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住很久很久很久,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搬家。” 他想了想,点头:“嗯,我也不喜欢搬家。” 庞倩笑了:“我爸爸说了,我们接下来半个月的任务就是去逛各个家具、家电卖场,其他啥也不用干。等把东西买全了,咱俩就要开始拼命了。” 这时候,是2011年七月六日,离第二年的美术类统考、庞倩的研究生入学考试都只有半年,离高考只剩十一个月。 大龄考生顾铭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的确是要拼命了。 顾铭夕带着行李住进了庞倩家,睡客房,庞倩则办理了离职手续,彻底地变成一个无业游民。 她每天开车载着顾铭夕去各个家具市场、家电卖场转悠,陆陆续续地为新房添置起各种家具家电。几乎每天都有货车来送货,庞倩和顾铭夕看着原本空荡荡的房间渐渐的多了大床、床头柜、衣柜、梳妆台……炎热的夏天,新房里还没装空调,两个人成天汗流浃背地待在房子里,东摸摸西弄弄,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热,一点也不觉得累,心里有的只是浓浓的满足。 床垫送到的时候,庞倩兴奋得要命,张开双臂呈大字型仰躺了下去,柔软的床垫将她弹了起来,她乐此不疲地倒了好几次,才拉着顾铭夕在床上打起滚来。 “我们的家,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床。”她抱着他的脖子,细密地吻他,“还有我的男人。” “嗯。”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她唇上的芬芳。 她突然说:“顾铭夕,咱俩结婚吧。” 他蓦地睁开了眼睛,眼底闪起了光,哪知她又皱起了鼻子,摇头说:“不行不行,还是得等考完试再说。” 顾铭夕:“……” 为了买新房子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庞倩开车带顾铭夕跑了一趟上海宜家,足足选购了一天,把一辆小车塞得满满当当。临走前,她约吴飞雁、杨璐和薛雯雯吃饭,说要把男朋友介绍给她们,可是来赴约的只有吴飞雁和薛雯雯。 两个室友之前已经听说庞倩男朋友略有些特殊,但看到顾铭夕后还是很惊讶,不过她们很快就调整了状态,四个人一起开心地吃了一顿饭。 吃着吃着,庞倩埋怨起来:“我难得回一趟上海,璐璐怎么都不赏脸呀。” 吴飞雁和薛雯雯对视一眼后,吴飞雁告诉庞倩一个消息:杨璐和盛峰分手了。 “怎么会?”庞倩惊讶极了,“我走的时候和璐璐、盛峰一起吃饭,他俩还说打算等盛峰研究生毕业就买房结婚的呀。之前我和璐璐通电话,他俩还好端端的,她和我说盛峰签了中信银行,工作挺不错的。” “还不是为了一套房子。”吴飞雁叹气,“盛峰在e市的房子是他爸爸妈妈的名字,很早就为他结婚准备的,面积不大,璐璐家里人就提出让他们卖了那套小房子,房款做首付在上海买套大点儿的新房,璐璐家里负担装修和买车,以后两个人一起按揭。” 庞倩说:“这样挺好的呀。” 薛雯雯说:“问题是盛峰家里人不答应,说是就算要在上海买房子也只能写盛峰一个人的名字,不能加璐璐的名字。” “啊?为什么呀?”庞倩急问,“那盛峰怎么说?” 吴飞雁说:“关键就是盛峰的态度呀,按照璐璐说的,他似乎是同意父母的意见。他们大概是觉得,璐璐和盛峰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肯定舍不得离开他,谁知道璐璐做得特别绝,直接就说了分手。后来盛峰好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回头追她,说愿意买房写她的名字,但是璐璐已经心冷了。” 庞倩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心里一片怅然。 薛雯雯说:“螃蟹,你不要为璐璐担心,她现在有新男朋友了,好像是个外企高管,璐璐自己工作也不错,我上次和她逛街,看她一点事都没有。” “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呢。”吴飞雁说,“你瞧,螃蟹叫她吃饭,她就不肯来,因为螃蟹一定会问到盛峰,璐璐心里肯定是有些难过的。” 三个女人聊这些的时候,顾铭夕一直没插嘴。直到开车回程时,两个人才在车上聊起这个话题。 庞倩有些遗憾地说:“盛峰和杨璐谈了五年多的恋爱呀,怎么彼此之间还会这么不信任呢?我看汪松和晓燕就没有这些问题啊,还有我和你。” 顾铭夕平静地回答她:“庞庞,其实信任是个很奢侈的词,尤其他们身后都还有父母亲戚,人多嘴杂,谁都不想让自己的小孩吃亏。恋爱谈到后面,谈婚论嫁,不可避免地会说到这些世俗的东西,而这些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谈得多了,肯定伤感情。” 庞倩问:“你觉得盛峰和杨璐的事,是谁不对?” 顾铭夕想了想,说:“无所谓谁对谁不对,不过从我个人来说,我一直觉得,男人应该更大度一些。女人嫁男人,并不是为了贪他的房子,女人要求有一间房,其实不过是想要有一个家的保障。” 庞倩笑了:“我突然觉得我很幸运。” “哪里幸运?”他扭头问。 “我似乎捡到了一个宝。”她笑嘻嘻地说,“顾铭夕你知道吗?我和你在一起,以前,现在,我似乎从没有为这些事烦恼过。之前我妈妈说到买房的事,我真的觉得她好烦,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操心的。我想,如果我是杨璐,我足够爱盛峰的话,我就会和他说,e市的房子不用卖,咱俩就一起存钱在上海买房,买不起就租,有什么大不了的呀。” 顾铭夕笑着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他想,其实捡到一个宝的人,是他才对。 七月底,徐双华飞到e市,陪着顾铭夕去了一个画室,画室其实是一个培训学校,学生都是封闭式住校培训,为了备战第二年的各种美术类统考、校考。 学校的校长就是徐双华的好朋友,姓柯,是一位资深的美院老师,主讲素描。柯老师又找来了教色彩和速写的老师,现场让顾铭夕画了张速写,几个老师研究了一下,一致认为,顾铭夕通过本科线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前提是,他得玩儿命似的练习。 顾铭夕由此开始了备考生涯,因为他身体情况特殊,所以不用住校,每天早上,庞倩开车送他去学校练画,傍晚再去把他接回来,晚上,他则在家里复习高中文化课。 庞倩参加了一个考研培训班,每天白天也要去上课,晚上就和顾铭夕一起复习、做题。两个人都脱离学习许多年,一开始实在是有些不习惯,尤其是庞倩,对着高数题还没出半小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95章 执子之心,与子偕老(6) 顾铭夕看着她直摇头,让她睡了一会儿后才把她叫醒,庞倩揉着眼睛说:“我觉得这些高数题比我工作时那些报表讨厌多了。” 顾铭夕忍不住露出一张苦瓜脸:“那你来试试做高中物理题。” 庞倩乐得哈哈地笑:“顾铭夕,你也有今天!” 他们一起背诵英语,约定时间比赛,时间到了就背给对方听,输了的人要受惩罚。庞倩输了要帮顾铭夕做按摩,顾铭夕输了,要给庞倩唱个歌。 大部分时间都是庞倩输,她心甘情愿地为他拍腿、按背,顾铭夕已经很久没有那么高强度地练画了,而且是纯粹为了应试。每天回家,他都觉得自己腰酸腿疼肌肉僵,连着脚趾都有些麻了,庞倩就把他的脚搁在自己腿上,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揉捏按摩。 “这些天有没有脚抽筋?”她问,“不许说谎!” 顾铭夕愣了一下,垂下眼眸点了点头:“有过,不过没办法的。” “你画一会儿就休息一下嘛。” “考试时间有规定,哪里能随便休息。”他微笑,“庞庞,熬一熬就过去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你不要担心。” 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待在庞倩的房间里,庞倩坐在写字台前,顾铭夕则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张低矮的茶几。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落笔的沙沙声和翻书页的声响。有时候,顾铭夕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看着庞倩的侧影,她左手托着腮,右手拿笔在纸上演算,有时似乎碰到了难题,她会咬起笔头发一会儿呆,然后翻一翻教材,继续做下去。 她穿着宽松的家居睡衣,长头发绑了个乱糟糟的冲天辫,台灯的光亮映着她不施脂粉的脸庞,顾铭夕看到她纤细光洁的颈项,还有那长长的睫毛,翘起的小鼻子,微微嘟着的嘴唇,一瞬间心里会产生错觉。 这多么像是很多年前,他们每天一起做作业时的情景。 庞倩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接着就搁下笔走了过来。当她的吻落在他的唇上、手臂绕上他的脖子时,顾铭夕才明白,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孩了。 这一年的七夕,是顾铭夕二十七岁的生日,寿星公不想出去吃饭,自告奋勇要为庞倩的爸妈烧一顿饭。金爱华表示怀疑,庞倩揽着她的肩说:“妈,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搞得定的。” 庞倩陪着顾铭夕去买菜,去了超市,又去了菜场,最后居然还去了挺远的水产批发市场。顾铭夕很用心地挑选了许多食材,庞倩在边上偷偷地笑,想着这毛脚女婿是想在丈人丈母娘面前“露一脚”了。 顾铭夕在厨房里忙活时,庞倩一直在给他打下手,金爱华实在不放心,偷偷地过来看,看到顾铭夕坐在椅子上,砧板放在地上,他低着头右脚夹着菜刀专心切菜,吓得金爱华心脏病都要出来了。 她骂自己的女儿:“倩倩,你怎么也不帮帮忙的!万一铭夕切到脚趾头怎么办?平时叫你学做菜你说工作忙,现在辞职了你总好学了咯!” 顾铭夕笑道:“阿姨,没事的,我可以做的,叫庞庞切菜我才会不放心呢。” 顾铭夕在庞倩的帮助下捣鼓出六菜一汤——清蒸梭子蟹、炸面包屑蝴蝶虾、洋葱炒牛肉、香肠茭白毛豆丁、笋干丝瓜、酱烤茄子、番茄豆腐汤。金爱华和庞水生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桌子,着实是震惊了。 金爱华看着那碗炒丁,问:“铭夕啊,这都是你切的呀?” “嗯。”顾铭夕还有些害羞,庞倩帮他解下围裙,他笑容腼腆,“阿姨,我做得不好,你和叔叔别笑话。” “哪里做得不好啊!”金爱华吃了一口茄子,酱香味浓,又吃了一块牛肉,滑滑嫩嫩,忍不住称赞道,“很好吃啊,真比倩倩爸爸做得都好吃。” 庞水生喝着小酒,皱着眉头对庞倩说:“倩倩,爸爸和你说,以后成了家,你也得学着做一些,不能都让铭夕一个人做。家里的事,夫妻两个要一起承担,你和铭夕在一起,要相互扶持、相互照顾,你不能耍大小姐脾气,不能欺负他。”他又面向顾铭夕,“还有啊,铭夕,我也要说说你,你太宠倩倩了,以前就宠,现在更不得了了,你是个大老爷们,对着女人,得治啊。” 庞倩和顾铭夕一起虚心地点着头,一会儿后,她在他耳边说:“我爸一高兴就喝多,一喝多话就多了,你别管他。” 他也在她耳边说:“其实我觉得叔叔说得挺有道理的,我好像是太宠你了。” 庞倩瞪他:“后悔了?” “有点儿。”他笑,“真没想到,当年帮你抢卤蛋打了一架,这小胖妞就这么赖着我了。”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日子一直波澜不惊,2011年的重阳节,金材公司给退休职工搞活动,包了个茶楼开茶话会。金爱华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碰到以前的老邻居老同事,大家立刻聊起天来,话题不外乎孩子们的工作、学业、婚恋情况。 金爱华每一年都是大家艳羡的对象,因为他们住大房子,买了车,庞倩工作体面,收入又高。 钟小莲问金爱华:“你们倩倩现在还在那家香港公司上班吗?” 金爱华倒没有隐瞒:“刚辞职,在准备考研。” “哦呦,你们倩倩还要考研啊?”一群大妈大呼小叫起来,“女孩子念那么多书不好,小心以后找不到对象!” 金爱华说:“别胡说,我们倩倩现在有男朋友的!打算明年结婚呢!” 大妈们更激动了,一窝蜂地问小伙子多大,哪里人,做什么工作,年薪如何,最关键是,有没有房。金爱华底气那个足啊:“房子已经买好啦,就和我们一个小区,138方,男孩子出的首付,写的是我们倩倩的名字。” 大妈们各种羡慕嫉妒恨,钟小莲突然叹了口气:“唉……倩倩都要结婚了,也不知道铭夕现在怎么样。” 有人用手肘捅捅她,金爱华别开了头去,心情很好地看窗外风景。 大家散了的时候,纷纷对金爱华说,庞倩结婚时别忘请大家喝喜酒,金爱华乐呵呵地应下,去坐车时,钟小莲走到她身边。 她悄悄地说:“爱华,你听说没?顾国祥离婚了。” 金爱华一愣,问:“离婚了?和现在这个?” “嗯,现在这个,离了有半年了吧。老马还在厂子里上班,悄悄告诉我的,厂里很多人不知道,刚才我也就没说。” 金爱华问:“为什么离婚啊?孩子归的谁?” “还能为什么啊,顾国祥他老婆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六,现在也才三十四,顾国祥呢?他都快五十五了吧!三十多岁的女人哪有人肯陪着这么个半老头子的。”钟小莲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小孩子当然是归顾国祥呀,他不就是为了个小孩儿才和阿涵离婚的么,这次离婚,他还给了女方一笔钱呢,让女方放弃监护权。” 金爱华很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他就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孩儿?他小孩今年多大呀?” “八岁吧,才上三年级呢。”说到孩子,钟小莲又叹气了,“你不知道,这个小孩被顾国祥宠坏了。老马说,厂子里的人听到顾国祥家的这位小公主,一个个都是摇头的,说是非常非常得任性、刁蛮、不懂事,事事都要顺她的心,一不如意就撒泼耍赖,而且念书成绩也不好,成天就知道弄些漂亮衣服、鞋子,这一点,估计是像了她的妈。” “……” “他们都说,这小鬼和铭夕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金爱华满腹心事地回到家,吃过饭,她打发庞倩去洗碗,又喊庞水生去买水果,找了个机会,她和顾铭夕说了会话。 金爱华说:“铭夕,你知不知道?你爸爸离婚了。” 顾铭夕面上神色未变,心里是有些吃惊的。 他寻了个机会给顾国祥打电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告诉父亲,他已经回到e市,并且打算继续念书,正在复习迎考。 顾国祥始终都没有说起自己的家庭情况,问:“铭夕,你住在哪里?” 顾铭夕说了实话:“我住在庞倩家里。” “啧!”顾国祥有些不高兴,“这像什么话!被别人知道了又要说闲话!你又不是没有家!铭夕,你可以住到爸爸这里来的。” 顾铭夕拒绝了:“爸爸,不用了,我在庞倩家里住得挺好的。” 顾国祥沉默了一会儿,说:“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吃个饭,你很久没见你妹妹了。” 顾铭夕只见过一次顾梓玥,根本就记不起她的脸了,说:“爸爸,到春节时再说吧,我最近复习非常忙,再过两个月就要考试了,考完以后,春节时我会空一些。” “好吧。”顾国祥也不勉强他,“我们保持电话联系,铭夕,你自己多照顾自己。” 顾铭夕点头:“我知道,爸,你也多保重身体。” 十二月,顾铭夕顺利地进行了高考报名,到了次年一月,省美术类统考来临了。他已经准备得很充分,背着画具、画板走到考场门口,庞倩用力地抱了抱他,说:“顾铭夕,加油!我在外面等你的好消息!” 尽管身边经过的考生几乎都要比他小十岁,顾铭夕眼里依旧闪着自信的光,他说:“庞庞,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月份是一个考试月,顾铭夕不仅参加了统考,还参加了两所学校的校考,其中重中之重就是考上海视觉。徐双华对他说,他已经帮顾铭夕做了工作,只要他专业课和文化课能过分数线,就不用担心上海视觉会因为他的残疾而不录取他。他的话令顾铭夕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考试的时候,他心无旁骛,眼神专注,两只脚灵活地换笔、洗笔、调色……他在画一张很简单的色彩,但是,也可能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张色彩。 结束的时候,他放下笔,觉得腿有点酸,心里却是一阵轻松。 庞倩也参加了研究生考试的初试,发挥得非常好。她英语基础本来就不错,又专心致志地复习了半年,做了无数真题,考完以后自我感觉很棒,只等着年后出初试成绩。 走出考场,她便看到了等待的顾铭夕,他静静地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看到庞倩,就大步地迎了过去。他没有问她考得如何,只是往她额头印下一个吻,说:“考完了,我们去大吃一顿,庆祝一下,好不好?” “好!”她抱着他的腰,仰着脸孔开心地回答。 第96章 并肩而行,梦想成真(1) 第一个好消息来自顾铭夕。 统考、校考的成绩一一公布,他顺利地上了本科线,也通过了上海视觉的专业合格线,这就意味着,接下去的几个月,他只要专心复习文化课就可以了。 2012年的春节对庞倩和顾铭夕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他们搬去了新家。 尽管他们还没有结婚,但金爱华知道顾铭夕一个人生活多少有些不方便,也就默许了庞倩与他“同居”。 家里的亲戚来拜年时,都顺便去参观了庞倩和顾铭夕的新房,一个个都是称赞不停。这半年下来,庞倩家的亲戚都接受了顾铭夕,没有任何人会对他产生质疑,因为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小伙子除了没有胳膊,其他一切都好得没话说,长得帅,人实在,又会赚钱,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对庞倩更是好得不像话。 但还是有人不了解顾铭夕的家庭情况,会问金爱华:“铭夕过年咋都不回自己家?他爸爸妈妈呢?”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顾铭夕接到了顾国祥的电话,说让他去吃饭。 “你爷爷奶奶想你了。”顾国祥说,“带上倩倩,你们一起来。” 顾国祥把家庭聚餐的地点定在一家海鲜酒楼,庞倩陪顾铭夕去赴约前,两个人先去商场买了些礼物。 庞倩对顾铭夕爷爷奶奶、姑姑姑父的印象还停留在顾铭夕十六岁生日那天,那一次的聚餐实在不算愉快,令她深深地感受到顾铭夕家里人对他的轻视。 商场里,顾铭夕把买东西的决定权都交给了庞倩,庞倩替顾爷爷选了一顶羊皮帽,替顾奶奶挑了一条羊毛披肩,给顾国英夫妻选了红酒礼盒,听说董源刚刚结婚,她又给小夫妻买了一对千足金的情侣坠,最后,庞倩和顾铭夕商量着,给顾国祥选了一套高档保暖内衣,给顾梓玥买了一件羽绒外套。 他们是晚辈,就算已经好多年没和亲戚们联系,以后也不见得会有更多的来往,两个人都认为该有的礼节应该做到。买完东西,庞倩和顾铭夕压着时间赶到酒楼,庞倩提着大包小包与顾铭夕一起去坐电梯时,碰到了刚刚赶到的董源夫妻。 如果是在大街上偶遇,庞倩一定认不出董源了,二十七岁的董源个子不高,目测体重绝不会低于两百斤,他剃着短短的平头,脸上长着许多粉刺,牵着他新婚妻子的手。 董源也认不出庞倩了,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上下一扫,接着就转过了头去。那是很典型的路上看美女的眼神,想看,又要装作不经意,害得庞倩想要打招呼,一下子都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顾铭夕上前叫了他一声:“董源。” 董源看到顾铭夕十分惊讶,他完全没想到顾国祥会联系上顾铭夕,并叫他一起来吃饭。看到顾铭夕身边的庞倩他更惊讶了,一是因为这美女居然是那个老和顾铭夕粘在一起毫不起眼的小丫头,二是因为,这美女居然成了顾铭夕的女朋友! 董源打量着顾铭夕和庞倩,庞倩化着妆,穿得也很漂亮,顾铭夕的衣着却很简单,灰色大衣黑色裤子,他个子似乎高了一些,肤色看着有点黑,但是一张脸还是挺帅。董源的视线又刮到了顾铭夕的大衣袖子上,如记忆中一样,他的两条袖子笔直又空瘪地悬垂着,袖口处什么都没有。 董源的妻子小梁身材中等,长得倒还面善,一直好奇地打量着顾铭夕,董源给她介绍说:“这是我表哥,顾铭夕,是顾梓玥同父异母的哥哥。” 四个人一起坐电梯上楼,走出电梯时,董源取了一支烟点燃,烟盒递向顾铭夕,问:“抽烟么?” 顾铭夕摇头:“我不抽烟,谢谢。” 董源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问:“舅舅说你前些年在z城念书,是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顾铭夕并不想多说自己的经历,回答,“回来才几个月。” “我听说,舅妈生病去世了?” 顾铭夕点点头。 “你以后就留在e市了?” “对。” “找到工作了吗?”董源问,“这些日子你都住哪儿呢?” 顾铭夕一点儿没撒谎:“没找工作,我回来以后一直住在庞倩家里。” 董源点头:“你这个情况的确不好找工作。我现在在超市上班,做仓管,我们超市也有几个残疾人,有几个理货的是聋哑的,仓库里还有个儿麻,回头我帮你去问问,像你这样的情况,我们超市有没有工种适合你。” 顾铭夕笑着说:“不用了,我近期不打算找工作。” 董源一愣,问:“难道你想让庞倩养你呀?” 庞倩也不和他计较,开玩笑地说:“不行吗?我愿意养!我乐意!” 听到她的话,董源的眼里透出了一股莫名的神情,庞倩在边上看得分明,那眼神里夹着怜悯、同情,甚至还有一丝鄙夷。 果然,董源说:“顾铭夕,说起来,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舅舅去年离婚了,你的确可以趁着他现在没再婚,梓玥又还小,多争取点儿东西。” 顾铭夕:“……” 庞倩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走进包厢,顾家两老、顾国英夫妻、顾国祥和顾梓玥都已经到了,顾国祥看到顾铭夕立刻就迎了过来,面色深沉,眼睛里却有压抑的喜悦,站在顾铭夕面前,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说:“铭夕,来了。” “爸,新年好。”顾铭夕喊了一声后,注意力就集中到了顾国祥身边的一个小女孩身上。她很漂亮,皮肤白皙,个子高挑,五官比顾铭夕更像顾国祥,她留着及肩发,戴着一只蝴蝶结发箍,穿着红格子的连衣裙,一双眼睛正滴溜溜地往顾铭夕身上打量。 顾铭夕笑了起来,说:“这是梓玥么,长这么大了。”他回头对庞倩说,“庞庞,把礼物都拿出来吧,给梓玥买的衣服,也不知够不够大呢。” 顾国祥没有提起方蕙的事,顾铭夕也不会去问。 庞倩带着礼物去了餐桌边,一样一样地送给长辈们,顾铭夕则与她站在一起,“爷爷奶奶、姑姑姑父”地喊过去。顾爷爷顾奶奶都已经八十多岁了,精神倒还健旺,顾奶奶看到顾铭夕后流了眼泪,顾爷爷神色有些复杂,问了几句顾铭夕的现状,就闭目养神了。 顾国英看着顾铭夕的眼神很是微妙,甚至还与丈夫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 倒是小梁收到了新婚礼物,显得很开心,站起来说:“谢谢表哥、表嫂。只是我都不知道你们会来,都没准备礼物。” 庞倩被她逗笑了,说:“没事啊,你也别喊我表嫂,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小梁笑道:“迟早的事儿,到时要请我们喝喜酒啊。” 庞倩还没答,顾国英就在边上打哈哈了:“说这个干吗呀,我们源源结婚的时候,铭夕也没来赏脸喝喜酒啊。” 顾铭夕和庞倩对视一眼,微微一笑,走了开去。 这一趟来之前,顾铭夕和庞倩进行过简单的沟通,达成了共识,吃饭时少说话,多微笑,不管别人说什么,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庞倩甚至想过,顾铭夕的家里人这么多年没见他,又只知道他一丁点的消息,再次遇见,应该会对他态度改观。她还设想过那种电视里骨肉团聚抱头痛哭的情景,可事实上,这些都没有发生。那些人没有问到李涵,也没有问起顾铭夕这些年来的经历,除了顾国祥、顾奶奶和小梁,其他人只是神色各异地看着顾铭夕,好像是团结一致地对待着一个外来入侵者。并且,庞倩发现,顾铭夕的亲戚们在看到他“从天而降”后,似乎都误会了什么。 庞倩把礼物送给顾国祥和顾梓玥,之前,顾国祥已经告诉顾梓玥,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是她的亲哥哥。 庞倩把新衣服送给顾梓玥,她看都没看一眼就丢在了一边,看向顾铭夕和庞倩的眼神明显带上了敌意。 顾国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板起脸说:“梓玥,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你的哥哥,哥哥给你买礼物了,你该说什么?” 顾梓玥当做没听见,扭头就往爷爷身边跑,被顾国祥一把抓住:“梓玥!说谢谢哥哥!” 顾梓玥忿忿地瞪了他一眼,紧咬着牙关不开口。 顾铭夕和庞倩都有些莫名其妙,顾国祥又训斥了顾梓玥几句,小姑娘眼圈就红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顾国英连忙过来把她拉走,嘴里不停地哄着她,“乖囡,宝囡,玥玥小心肝,梓玥小公主”地喊了一遍,顾梓玥才止住了哭,回头瞟了一眼顾铭夕,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顾国英说:“姑姑,我妈妈说我有个哥哥是残废,是没有胳膊的,是不是就因为他,我爸爸才和我妈妈离婚的?” 庞倩脑子里“轰”的一下,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她怎么能容忍有人当着她的面喊顾铭夕为“残废”,尤其那个人还是和顾铭夕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庞倩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顾铭夕已经用身体挡住了她。 他用肩膀死死地抵住她,压低声音说:“庞庞,算了,她只是个孩子。” 庞倩气得眼睛都发酸了,顾铭夕又劝了她一句:“庞庞,我没事,你冷静一些。” 没有其他人去训斥顾梓玥,只有顾国祥冲着她呵斥了几句,顾梓玥眼看着又要哭了,顾爷爷朝着顾国祥喊起来:“大过年的,你冲孩子喊什么?” 面对此情此景,庞倩还有什么话说,顾铭夕对于这些人来说都像是个外人,又何况是她庞倩。 她和顾铭夕一起入席,为他脱下外套,又抽了湿巾帮他擦净右脚,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只是吃顿便饭,吃完就可以走了,这些人,以后很少会碰到。 顾梓玥一直在暗中观察顾铭夕用脚吃饭,看着看着,她的小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发现顾铭夕自己夹不了菜,都是庞倩在边上帮忙,小心思就开始转。 接下来,庞倩发觉,只要她去夹菜,筷子刚碰到菜盘,玻璃转盘就会快速地转起来,有时候她已经夹起了一些,菜盘又突然随着转盘移开了,害得她很狼狈地把空筷子伸回来。 庞倩往顾梓玥那里看了一眼,顾梓玥似乎心情很好,手一直搭在玻璃转盘上,不停地转啊转啊转,就像在玩游戏一样,别人都很难好好夹菜。顾国祥终于发现了,说了她几句,她消停了一会儿,很快又老方一帖。 吃饭要聊天,顾国英问到顾铭夕的工作情况,顾铭夕说自己暂时不打算找工作,顾国英就想起了顾国祥对她说过的话——顾铭夕大学退学了。 顾国英说:“现在工作很难找啊,我们源源大专毕业,也是靠你爸爸托关系才进的连锁超市工作。铭夕,像你这样没胳膊又没学历,根本就找不到工作的。” 顾国祥问:“铭夕,你上次说你想要继续念书?” “对,我在考试。”顾铭夕把一切说得简单,“等拿到文凭再去工作。” 董源插嘴:“那得多少年啊?你念成人高校吗?还是自考?” 顾铭夕笑笑,没作答。 顾国祥沉吟了一下,说:“铭夕,念书的事不要勉强,能拿到文凭最好,拿不到也没关系。你要是想工作,爸爸可以给你安排,找个办公室工作,简单一些,轻松一些,会比较适合你。” 顾铭夕又笑了一下,说:“爸爸,不用,我还是想先念书。” 顾铭夕用“鸵鸟先生”做笔名出版绘本的事,连顾国祥都不知道,顾铭夕和庞倩也不打算说。他们已经做了计划,念书的这几年,顾铭夕课余可以继续画画,按照他目前的受欢迎程度,一年出一本书,就足够两个人过上舒服的生活了。 顾国英对于庞倩和顾铭夕的交往很好奇,在她的眼里,顾铭夕身体残疾,没有学历,没有工作,肯定也没房没钱没车,庞倩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干吗要和他在一起?图的是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问:“铭夕和倩倩处了多久的对象了?” 顾铭夕看一眼庞倩,答:“一年多了。” “这么久啦!打算结婚吗?” “嗯,有这个打算。”顾铭夕点头,始终微笑着,庞倩补充道:“我们今年就会结婚了。” 顾国英问:“那……婚房做在哪里?” 顾铭夕刚要回答,庞倩的手突然伸到了桌下,按在了他的大腿上。她笑着说:“我们没有婚房,现在房价那么贵,哪里买得起。” 顾铭夕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庞倩冲他眨眨眼睛,又说:“我爸爸讲了,我们家房子大,可以给我们结婚用。” 顾国英的丈夫董平问:“那你的爸爸妈妈去外面租房子?” “怎么会啊!”庞倩惊讶,“当然是和我爸爸妈妈一起住啊,反正房间还有多,以后有了孩子,也能有房间。” 董平说:“那铭夕不就等于是入赘了?” 顾国英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什么入赘,生了小孩肯定还是姓顾的。” “不一定。”开口的居然是顾铭夕,令庞倩都吓了一跳。 顾铭夕说:“小孩姓顾,姓庞,我没意见。” “胡闹!”顾爷爷看着不吭声,却一直在听大家说话,这时候忍不住发了飙,大手一拍桌面,“我们顾家的男丁,生孩子只能姓顾!哪能随女方姓!我绝对不会同意!” 庞倩冷冷一笑,端起茶杯喝起了水。 顾国祥面色有些尴尬,终于下定决心对顾铭夕说:“铭夕,你和倩倩要是结婚需要买房,你和爸爸讲,爸爸可以帮你一些。” 顾国英着急地叫起来:“哥!你还有个梓玥呢!” 这么多年下来,顾国英从顾国祥这里捞了不少好处。方蕙很少着家,顾国祥工作忙,顾梓玥只能和保姆待在一起,小姑娘从来不把保姆放在眼里,调皮捣蛋地能把保姆气哭,后来顾国祥见妹妹退了休,董源又还没生孩子,就花钱请顾国英过来照顾顾梓玥的饮食起居。 顾国英毕竟不是保姆,到了顾国祥家里可一点儿也不见外。金材公司福利好,发的东西多,顾国英看到了就大包小包地往自己家里背,顾国祥也不会说她什么。 兄妹两个都很宠顾梓玥,基本上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反正小丫头吵吵了,顾国英就问顾国祥要钱,买零食,买玩具,买衣服,带着去外面吃大餐,看电影,玩游艺城,有时候顾国英还会叫上董源和小梁一起去吃喝,反正是吃哥哥的,她可不心疼。 所以,顾国英对于顾国祥的财产也是很敏感的,她宁可哥哥把钱花给顾梓玥,也不愿意他把钱砸到顾铭夕身上去。 第97章 并肩而行,梦想成真(2) 顾梓玥已经溜到了顾国英身边,顾国英把她抱在怀里,对顾国祥说:“这事儿我可不同意。梓玥才那么小,你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你不是说以后要送梓玥出国留学么,那可都是钱!铭夕都那么大个人了,当初阿涵走的时候,你也没亏待他们母子俩,铭夕自己不争气,没念完大学找不到工作,这还得你负责吗?当初梓玥妈妈走的时候,我可是答应她要好好照顾梓玥的……” 顾国英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顾梓玥很聪明,看了她一眼后又跑回了顾国祥身边,抱着他的腰哼哼道:“爸爸爸爸,你不要让姑姑哭啦!姑姑对我可好了!” 顾爷爷喊顾梓玥:“梓玥乖乖,到爷爷这里来。” 他拉过顾梓玥的小手,看着她白净纤长的手指头,叹气道:“我们家的孩子,源源念书不好,铭夕又没了胳膊,都没什么出息。咱们家的希望就在梓玥身上啦,小梓玥你放心,爷爷一定好好地栽培你,你爸爸说你想学钢琴是吗?爷爷给你买!爷爷送你去学!看我们梓玥这么漂亮的手指,就是天生弹钢琴的。” 顾国祥简直是里外不是人,偏偏顾国英不罢休,还要继续说:“其实,像铭夕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可以申请低保困难户?” 小梁在社区上班,顾国英追着问了几个问题,小梁脸红地看一眼顾铭夕,说:“的确是可以办的。” “还可以申请廉租房,对不对?”顾国英觉得自己真聪明,帮顾铭夕和庞倩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铭夕,你和倩倩可以申请廉租房结婚的,先登记,把困难家庭办出来,就能申请房子了,政策对残疾人肯定是特别照顾的。房子虽然比较远,但是一个月才几十块钱租金,哎呦,你是条件符合,我们想申请都申请不了呢!” 董源说:“其实铭夕也能像我一样申请经济适用房。” 顾国英驳斥了他:“经适房买一套也要二十多万呢,铭夕拿得出来么!” 董源说:“二十多万,舅舅能帮忙啊,我买房舅舅都给了我五万呢。” 顾国英慌张地喊他闭嘴:“你个傻小子,胡说什么!你舅舅是借我们的!我们要还的!” 庞倩这时候已经一点也不生气了,反倒觉得很有趣,自从说出了那句谎话,她就像是在看一场跳梁小丑的表演。她本来想在最后,把事实告诉大家,说她只是在开玩笑,她和顾铭夕已经有婚房了。 可是这时,她突然就不想说了。就让他们以为顾铭夕是穷光蛋好了,这并没有什么可丢脸的。就在这时,顾铭夕突然凑到庞倩耳边,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你去哪儿?”庞倩问。 “一会儿告诉你。”他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坏坏的笑。 顾铭夕站起来,对大家说声抱歉,走出了包厢。一会儿后,他回来,并没有坐下,而是站着对一桌子人说,他和庞倩临时有事,要先走了。 饭只吃了一半,顾国英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申请廉租房的事,庞倩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站了起来,为顾铭夕穿上外套,还帮他擦了擦嘴角。 顾国祥有点生气:“铭夕,你这是做什么!你姑姑没有恶意的,你不要这么任性!” “不是,爸爸,我是真的有事。”顾铭夕笑容浅淡,目光平和,“我有个朋友趁着春节来e市玩,约我晚上去喝茶,聊一点工作上的事。”他眼睛里闪着光,“抱歉,我刚才没有和大家说,虽然我没有工作,但是平时一直在为一些杂志画画,收入还是可以的。关于买房子,姑姑你不要担心,我不需要爸爸的帮忙,我和庞庞已经看好房子了,准备节后交首付。” 他帮庞倩圆谎,顾国英愣愣地问:“哪儿的房子?” “盛世北城。” 董平惊讶极了:“市中心那个盛世北城?” 顾铭夕点头:“对。” 顾国英又问:“房子多大?那儿的房子得要两万多一方吧。” “不大,138方。”顾铭夕笑道,“以后条件好一些,再换大房子。” 众人:“……” 庞倩已经拿起了包,顾铭夕说:“爷爷奶奶,爸爸,姑姑,姑父,我先走了,抱歉没能多陪你们一会儿,下次有机会,我请。” 说着,他就和庞倩一起离开了包厢。 几秒钟后,顾国英才反应过来:“吹牛的吧,给杂志画画能赚多少钱啊,以为我们是土包子呀!” 董源也说:“妈,都怪你,你也太不给铭夕面子了,他只能找个借口走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顾国英撇嘴:“不吃拉倒,谁还扒着他了。” 顾国祥一直阴着一张脸,饭后,他找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走进包厢,说:“先生,刚才有一位年轻的先生已经结过了,并让我转告你们,说是这么多年也没请爷爷奶奶吃顿饭,这顿就他请了。” 顾国英张大了嘴,问:“结了多少钱?” 服务员微笑:“哦,四千三百八。” 与顾铭夕一起走去酒楼停车场时,庞倩想起他之前说的话,止不住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铭夕疑惑地回头看她,问:“在笑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他的语气装腔作势地说:“不大,138方。以后条件好一些,再换大房子。”说完以后她又乐了,“哈哈哈哈哈,顾铭夕,你好腹黑!” 他不懂:“什么叫腹黑?” “腹黑就是,呃……表面人畜无害,其实一肚子坏水儿。”她蹩脚地解释,顾铭夕很不满意:“我哪有一肚子坏水儿?” 庞倩抱着他,仰头撒娇:“好吧,没有坏水儿,就是有一点小心思。” 他低头看她,轻轻地笑了:“我说的是实话。” 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庞倩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他们站在酒楼门口,正月里的寒风呼呼地刮在他们脸上,庞倩抱了他一会儿,说:“顾铭夕,刚才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他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去介意这些事。” 但庞倩还是想不明白:“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你?你的姑姑,为什么要说那么过分的话?” “亏你还是金融业从业者,这都看不出来吗?”顾铭夕用鼻尖去蹭蹭她的额头,“他们是觉得,我现在一无所有,之前几年一直没回来,等我父亲离了婚,我却突然回来,还说要和你结婚,明摆着就是要来争家产。” 庞倩觉得匪夷所思:“就算你回来争家产,也不干他们事吧!你爸爸的钱,和他们有半毛钱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呢?”顾铭夕说,“我从小就和他们不亲,他们也知道我爸爸不喜欢我。我爸爸这个人好面子,平时姑姑家有困难,他每次都帮忙,出钱出力托关系。爷爷奶奶生病住院,都是我爸爸出的钱,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谁不夸他一句孝子。你觉得,我姑姑和爷爷会乐意看到我爸爸给我钱吗?” 生活在和睦大家庭中的庞倩根本难以理解这样的状况,又问:“顾铭夕,他们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你啊?你是你爸爸的亲儿子啊!” 他又笑了:“你以前就知道的呀,他们一直不喜欢我妈妈,因为她是外省人。我爷爷始终认为,我爸爸当年和我妈妈在一起,是被她的美貌迷惑。我爷爷总是说,我爸爸当初如果找一个家庭条件再好一点的妻子,现在肯定能发展得更好。” 庞倩目瞪口呆:“可是我记得,咱们小的时候,你爷爷奶奶很喜欢你的呀,每次来你们家,都给你带好多玩具、零食。” “那是我还有手的时候,我手截肢以后,你见他们来过几次?”顾铭夕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庞庞,以前我不懂,总想要让自己做得再好一些,再优秀一些,也许我爸爸就会喜欢我了,我的爷爷、奶奶、姑姑就不会嫌弃我了。一直到我念了高中,我才知道,有些人的思想是你无论怎么努力也扭转不过来的,他们认定你是失败者,认定你不会有出息,认定你是这个大家庭难以见人的耻辱,不管你怎么做,他们也不会对你改观。所以那时候,我就已经看开了。” 庞倩心里酸涩得难受,为他那些年所受的委屈,也为那时候的自己没能体会到他的心情而感到愧疚。她说:“小时候,也没见你来和我说这些事,你总是这样,很多事都喜欢闷在心里,不让我知道。以后可不许了呀。” 他应下:“以后不会了,我一定什么都告诉你。” 其实,庞倩不知道,支撑着顾铭夕度过那苦涩青春期的人,一个是李涵,另一个就是她。 顾铭夕竭尽所能都无法从顾国祥身上获得的归属感、认同感、亲近感,以及他想要得到的尊重、依赖、信任、鼓励和关怀,每一样,都能切切实实地从庞倩身上得到。 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女孩,是这个世界上最依赖他的人。与她在一起,顾铭夕总能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哪怕有些事,对他来说很困难,但是转过身看到庞倩怯怯的目光,他就不再害怕,而是勇敢地挺起胸膛站在她的面前。 街上的情侣拖着手慢悠悠地走过他们身边,顾铭夕的视线定格在他们相牵的手上。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他没有办法牵她的手,也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坚实的拥抱,甚至以后,他也没办法抱起他们的孩子。 庞倩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更紧地揽住了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说:“好冷啊,我想回家了。”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庞倩穿得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顾铭夕挣开了她的怀抱,走到另一边帮她挡着风口,说:“庞庞,还不能回家,你陪我去茶楼见一下琪姐吧。” 她很疑惑:“啊?琪姐?她在e市吗?” “对,她和先生孩子春节旅游,今天刚到e市,约我晚上喝茶。” “我还以为是你找的借口。” 顾铭夕微笑:“我说了,我不腹黑,说的都是实话。” 真是一个学以致用的聪明孩子。 顾铭夕和庞倩赶到茶楼时,姜琪已经到了,看到顾铭夕,她非常开心,抱了抱他,又抱了抱庞倩,三个人才在桌边坐下。 “小顾,你看起来真不错。”姜琪看着桌对面的顾铭夕,由衷地感叹,“果然是回了老家,又有爱情的滋润,现在真是帅得叫我这个已婚小嫂都要被你迷住了。” “琪姐,你不要笑话我了。”顾铭夕脸都红了,悄悄看了庞倩一眼,她正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姜琪是给顾铭夕带好消息来的,前一年夏天他新出的书卖得特别好,第一次加印快要卖完,春节后就要进行第二次加印了。 姜琪问:“上个月和你谈的影视版权的事,你考虑得如何?四家公司,四个方案,有比较过吗?” 顾铭夕很抱歉:“真的对不起,琪姐,上个月我和庞倩忙着考试,那些方案我还没来得及看。这几天我一定抓紧看完,再和庞倩讨论一下,到时给你回音。” 姜琪佯怒地瞪他一眼:“你的效率下降许多哦。” “真的很抱歉,你知道,我今年忙着考试啊。”顾铭夕很委屈,“高考结束,我立刻就开始画新稿子,故事大纲我下个月就给你,到时我们一起讨论。” 姜琪笑:“好啦,和你开玩笑的,现在是你事业的上升期,的确不应该冒进,出书太多也没好处。”顿了一下,她又问,“对了,你和庞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顾铭夕又看一眼庞倩,笑着说,“琪姐,你真的不要催我,考试很重要,庞倩说了,考上了才有老婆,考不上,我只能继续打光棍了。” “顾铭夕!”庞倩窘得脸发烫,往他腰上拍了一下,“别歪曲我的意思!” 姜琪哈哈大笑:“我以前一直在想,像小顾这样内敛的男孩子,肯定得找个温柔体贴的女朋友才行。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谈了恋爱,自己的性子先改变了,真是叫我意外。” 三个人在茶楼里坐了两个小时,聊得十分愉快,临走的时候,姜琪告诉顾铭夕,《我的螃蟹小姐》电影剧本已经改完,投资也已到位,正在让演员试镜,准备节后开拍。 “哇!”庞倩兴致勃勃地问,“谁来演我?” “还不知道啊,目前试镜的都是小有名气的当红花旦。”姜琪看一眼顾铭夕,说,“本来,影视公司是希望请原作者一起改编剧本的,但是小顾推辞了。要不然开拍后,你俩还能一起去探班。” 与姜琪告别后,庞倩载着顾铭夕回家,路上,她问:“你为什么不同意去改编剧本?” “我没有这方面经验,又忙着考试,而且,当这个故事的影视改编权变成人民币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个故事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他很认真地回答她,“我们的故事就只是我画的那本书,拍出来的,是另一个故事了。到时候不管他们拍得如何,我都不会发表意见。” 庞倩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在电影里,我和你,都是叫的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顾铭夕笑道,“以后上映了,咱们就知道了。” 车子到了盛世北城,庞倩和顾铭夕一起搭电梯上楼,拿出钥匙打开家门,又开了客厅灯。 暖暖的黄色灯光在客厅里亮起,庞倩脱了鞋,见顾铭夕要双脚互蹬脱鞋,立刻阻止了他。她把他按在换鞋凳上,蹲在他面前帮他脱下了脚上的皮鞋:“一双鞋子两千多块呢,你那样子脱法很容易磨破皮的。” 他小声嘟囔:“真小气。” 她想到之前他告诉她的事——晚餐是他结的账,瞪他:“就你最大方!” 两个人换上拖鞋,是一对毛茸茸的悠嘻猴情侣鞋,庞倩打开热空调,帮顾铭夕脱下大衣、外裤,打发他去洗澡。 顾铭夕洗完澡换上了珊瑚绒睡衣,走出卫生间时,便听到厨房里传来吸油烟机的轰轰声。他走过去,看到厨房里灯光明亮,庞倩穿着围裙在煮面条。 面条在锅里沸腾着,边上的两个面碗里搁着煎蛋,一个碗里有一个蛋,另一个碗里却有两个。庞倩切了一点小青菜,哗啦啦倒进了锅里,煮了一会儿后,她关了火,回头时才看到倚在门框上的顾铭夕。 她笑起来:“晚饭时我几乎没吃什么,都快饿扁了,我想,你应该也饿了。” 他点头:“的确有点饿。” “尝尝我的手艺!”她拿着汤勺,像挥舞魔法棒似的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弧线,“要是太淡就加盐,要是太咸就加水,反正不许说不好吃!” 第98章 并肩而行,梦想成真(3) 他当然不会说不好吃,不仅吃光了面条、青菜和两个煎蛋,还把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庞倩收拾了厨房,洗完澡回到主卧时,顾铭夕已经躺在床上看电视了。 她爬上床,顾铭夕自动挪开,说:“被窝暖好了。” “真乖。”她抱着他,音色轻柔而诱惑,“顾铭夕,我有时候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已经结过婚了。” “唔?”他不解。 “我们这样子,和夫妻有什么两样?”庞倩噘起嘴,“你是不是给我催过眠,其实,我们已经登记了?” “没有。”他压着下巴看她,“我们随时都可以去登记的,是你一直说,要等考试结束。” 她撇撇嘴,小声嘀咕:“真没诚意。” “嗯?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顾铭夕扭头看着她,想了想,轻声说:“庞庞,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结婚……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和我这样的一个人。” 庞倩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会比较辛苦。”顾铭夕凑过头去,与她依偎在一起,“小时候,我觉得自己能吃饭,能写字,能穿衣,就是和你们一个样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事情哪里会这么简单。” “事情本来就很简单,你本来就和大家一样。顾铭夕,我倒是觉得,你和我在一起,才会比较辛苦。”庞倩哼哼地笑着,“我又懒,又馋,不爱干家务,也不会做饭,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啊!” “说得也是。”顾铭夕撇撇嘴,眼神坏坏的,“如此说来,你实在是太糟糕了,我妈妈说,我得找个会照顾人的女朋友,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这样子她才能放心。”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是想要退货吗?”庞倩又变成八爪章鱼了,她嚷嚷着推着顾铭夕的身子,他难以保持平衡,上身一下子就往后倒去,“砰”的一声,后脑勺磕在了床背上。 庞倩吓坏了,扑到他身上去看他,揉着他的后脑勺,大喊着:“顾铭夕顾铭夕!你没事吧?你疼不疼呀?” 顾铭夕被撞得有些懵,躺在床上晃晃脑袋,睁开眼睛看着庞倩,无奈地说:“你瞧瞧,能退货吗?” “不能!”庞倩眼睛红红的,“已经晚了!退不了了!赖着你一辈子了!” “那我真是亏了。”顾铭夕声音暗哑,因为庞倩是伏在他身上,她睡裙的领口塌了下来,从顾铭夕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睡裙里的风光。 她的肌肤白净无暇,顾铭夕的身体有些发热,庞倩轻易地就捕捉到了他眼神里的渴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低下了头,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吻是那么得激烈,顾铭夕有小小的反抗,但是他仰躺在床上,庞倩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他的反抗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激情过后,庞倩紧贴着顾铭夕的身体,沉沉地睡去。 她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脸颊贴着他的残肩,闭着眼睛睡得很香,顾铭夕侧着脸看着她的睡脸,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他心里明白,他再也不会放她走了。 春节过去,在庞倩这个半吊子“经纪人”的参谋下,顾铭夕又签掉了一本书的全版权,他把那张八十万的银行卡交给庞倩,说是迟到了的情人节礼物,让她这个专业人士去理财。 庞倩居然还不满意:“为什么这一次的价格反而跌了?是因为你不受欢迎了吗?” 顾铭夕笑:“不是,是因为这本新书没有《螃蟹小姐》那么红。” “噢!”庞倩羞涩地捧着自己的脸,“我就知道,果然是因为我太可爱的缘故!”狗腿军师给顾铭夕出主意,“其实,你可以画《螃蟹小姐》的续集,叫做《我的螃蟹太太》,然后再是《我的螃蟹儿子》,《我的螃蟹孙子》……这样我们就有赚不完的钱啦!” 顾铭夕:“……” 三月初,复旦大学研究生院公布了考研初试分数线,庞倩顺利地上了线,得到了三月底去上海的复试机会。 邹立文给庞倩打电话,叫她周末安排一天,他带她去一趟上海。 “我给你介绍导师。”他说,“复试有面试,提前和导师沟通很重要。” 庞倩简直感动得要哭了,到了出发那一天,邹立文的车停在楼下,通过后视镜,他看到庞倩和一个年轻男人一起走来。 那个男人个子挺高,与那张青涩的大头贴相比,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邹立文的视线掠过了他双肩下的空衣袖,降下车窗。 庞倩已经在他车外弯下腰,说:“领导,今天我带家属,没问题吧?” 邹立文无奈地摇头:“我能把你男朋友赶回楼上去吗?” “不能。”庞倩笑嘻嘻地拉开后车门,和顾铭夕并排坐下,说,“领导,给你们俩介绍一下,顾铭夕,我男朋友,邹立文,我的领导。” “前领导。”邹立文启动了车子,补充道。 “不不不,以后还会是领导。”庞倩的嘴巴像抹了蜜,“领导,我可不想毕业就失业,以后还得您多关照呢。” 顾铭夕被她逗得笑起来,说:“邹先生,你好。” “你好。” 邹立文觉得自己就像是专职司机,一路上,只听到后排的庞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邹立文专心开车,半小时后,庞倩突然说:“哎呀,带了早饭都忘了吃了。”她拿出塑料袋,问邹立文,“领导,吃煎饼吗?我男朋友做的,可好吃了。” 邹立文:“不用,我吃过了。” 庞倩也不和他客气,取出煎饼就啃起来,还喂顾铭夕吃了两个。车厢里一股韭菜煎饼的味道,邹立文取出太阳镜戴上,对着庞倩,他向来没辙。 车子到了上海,邹立文直奔母校复旦大学位于邯郸路的本部,他带着庞倩去了导师的办公室,顾铭夕就一个人在楼下等他们。等了一会儿后,他开始对这校园好奇,独自一人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顾铭夕走在日月东路上,经过一幢幢教学楼,路边树木茂盛,有年轻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经过他身边。有人注意到他的特殊,却并没有表现惊讶,而是对着他微微地笑了起来。顾铭夕也对他们微笑,继续往前走,他看到了复旦的地标性建筑——142米高的光华楼。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日月的光辉,天天都照耀在这大地。 顾铭夕站在光华楼前,仰面看它,这是一幢年轻的建筑,但是在它面前,顾铭夕只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他突然很羡慕庞倩还有机会进这高等学府学习,成为这学校里的一份子。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和庞倩并肩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她告诉他,她想考上海的大学,顾铭夕笑着问她,有想念的学校吗? 她眼睛都亮了起来,说:“有啊!复旦啊!” 那时候的他们,多么年轻。 庞倩和邹立文从导师办公室出来后,给顾铭夕打电话,他说他在校训墙那里。 两个人过去找他,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庞倩感受着这学校陌生的校园风光和人文气息,心情也激动起来。 邹立文的表情却一直淡淡的,双手插在西裤裤兜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提醒庞倩复试时要注意的事。路过篮球场,有几个年轻人正在打球,邹立文突然停了下来,往球场上看了一会儿,才和庞倩一起往前走。 庞倩歪着头看看他,八卦地问:“领导,你是不是想到你念书时的女朋友了?” 邹立文瞥她一眼:“你好像一直都很关心我的感情问题。” “冤枉啊!”庞倩很无辜,“嘉来那么多女同事都知道我是你的得意弟子,都来找我打听呢。” 邹立文笑了一下。 庞倩大着胆子问:“领导,您都三十六岁了,怎么还不找女朋友呀?” “多事。”邹立文说,“你知道吗?俞佳磊下个月要结婚了。” 庞倩瞪大眼:“真哒?你帮我对他说声恭喜,喜酒我就不去吃了。” “我不一定去喝喜酒。” “啊?为什么?俞佳磊说你和他可是十几年的好兄弟。” 他沉吟了一下,说:“我不想碰到我的前女友。” 庞倩黑线了。 快要走到校训墙时,庞倩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特别的身影,眼睛里立刻亮起了光,连着神情都柔和了下来。 邹立文在边上看着她,快速又低声地说:“庞倩,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看你和你男朋友合影时的事吗?当时我就觉得,你最终会和他在一起。” 庞倩扭头,惊讶地看着他,邹立文从未笑得像此时这般温暖:“我前女友和我也是青梅竹马,但是我们,没有你们这么幸运。去吧,他在等你。” 庞倩慢慢地走到顾铭夕身边,他依旧在看那一堵墙。 墙上是校训: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庞倩抱住了顾铭夕,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说:“大概就是说,人要广博地学习,有一个坚定的志向。要多问问题,又不能不切实际地空想,而是要从自身情况去考虑。” 她皱起眉:“好像很深奥的样子。” “并不深奥。”顾铭夕笑道,“庞庞,我预祝你复试成功,当你成为这所学校的一份子,你所有的经历,就正好诠释了这校训的意义。” 三月底,庞倩顺利地通过了复试,心里悬了一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间,她并没有放松,每天就是陪着顾铭夕进行文化课的补习。戴老师为顾铭夕联系了一所高复学校,庞倩毅然决定全天陪读,庞水生接到了女儿的指令,找木匠再做一张特殊的课桌,搬去高复学校的教室,庞倩和顾铭夕就又一次光荣地成为了“高考生”。 最后的几个月,顾铭夕就是大量大量地做题。这一次不需要他考600多分,事实上大概400多分就能够线,但是他觉得自己身体残疾,分数考得高一点也许会更保险,所以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超过500分。 庞倩陪着他上课,陪着他做题,陪着他考试,陪着他吃饭、喝水、上厕所。高复班的学生之间少有交流,庞倩和顾铭夕就坐在教室最后,一点儿也不去打扰别人。 天气渐渐热起来,他们所在的角落吹不到电扇,庞倩就拿一把扇子,从早到晚地给顾铭夕扇风。课间休息时,她会强迫顾铭夕停下来,把他的腿架在自己腿上,为他按摩,或者站在他身后,帮他捏肩。她还会用保温瓶把点心带到学校,绿豆汤、银耳羹、八宝粥……教室角落里偶尔传来的香气简直叫其他饥肠辘辘啃饼干的学生崩溃。 高复学校有晚自习,顾铭夕很心疼庞倩一整天都陪他在学校里,想劝她回去休息,但是庞倩不答应,说:“我还嫌时间不够长呢,你知道我有多怀念这样和你一起坐在教室里的时光么?顾铭夕,还有一个多月,我一定要陪你一起努力!” 他们是这所高复学校里最特别的学生,一对大龄情侣,男人重度残疾,女人全职陪读,他们每天一起来到学校,全天形影不离,晚上九点半,又一起疲惫地离开学校,开车回家。 几个月里,顾铭夕被海洋一般的习题淹没,被早已生疏的英语、数学、理化折磨得够呛,对他来说,最好的安慰便是晚上能与庞倩一起“做功课”。 可是有时候,等他洗完澡,兴冲冲地回到主卧,会发现庞倩已经累得睡着了。 她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床上,顾铭夕在她身边坐下,低头凝视着她的脸庞。 在这样静谧的时刻,他的心不再躁动不安,而是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温暖。他抬头环视房间,浅米黄色的墙漆,红棕色的地板,白色的家具,柔和的台灯灯光……电视机还开着,里面在放2012年欧洲杯前瞻节目,电视柜上摆着几个相框,里面都是他和庞倩的合影,边上还有一些薯片、蜜饯,都是庞倩看电视时爱吃的东西。 梳妆台上堆满了庞倩的化妆品和护肤品,仿佛在宣告一个女主人的存在。 房间有飘窗,飘窗窗台上铺着一块白色的羊毛垫,上面搁着几个大花抱枕,冬天里阳光暖和时,庞倩时常和顾铭夕坐在窗台上晒太阳,一起听歌,一起看书,一起喝一杯香喷喷的咖啡。 一次又一次地从心里感到喜悦,这是他与她的家。 他悄无声息地上床,脚趾夹着遥控器关掉电视机,关台灯前,他亲吻了庞倩的脸颊,说:“庞庞,晚安。” 六月,顾铭夕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来临,他并不紧张,早上起来时,庞倩为他穿上了一件白色衬衫,底下是宽松的米色中裤。她说:“穿浅色,会凉快一些。” 她送他去考场,不出预料地受了一些围观,还被蹲守在考场门口的记者发现,想要采访。庞倩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只是护着顾铭夕到了门口,他验完准考证准备进去前,庞倩突然叫住了他。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绳,绳子上有一个银色小坠子,顾铭夕仔细一看,居然是个“100分”的抽象图。 他嘴角抽搐,看着庞倩一脸严肃地把红绳挂到他脖子上,又塞进了衬衫领口,她拍拍他的胸,说:“据说这是考试神器,会保佑你金榜题名。” 顾铭夕:“……” 庞倩对着他挥一挥拳头:“顾铭夕,加油加油!” 阳光下,他的额头汗珠闪烁,面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他忍不住吻了她,说:“我答应你,今年九月,上海见。” 连着两天的高考在高温下进行,庞倩体会了一把陪考家长的心情,她一直大汗淋漓地等在校门口,等着她的顾铭夕走出来。 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庞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多久,就见顾铭夕背着双肩包向她走来,他走得快,衬衫的短袖在身边飘荡着,走着走着,他渐渐地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眼神又清又亮,笑容灿烂得可以熔化庞倩的心。 她再也忍不住,向着他飞奔而去,张开双臂将他将他紧紧拥抱。 大半个月后,分数线和成绩公布,顾铭夕以超过艺术类第一批投档线130多分的文化课成绩,毫无悬念地过了线。 艺术类第一批次的录取通知书在七月中上旬陆续发出,庞倩和顾铭夕天天待在家里,终于等来了邮局的工作人员。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庞倩和顾铭夕叫上庞水生、金爱华去饭店里大吃一顿以作庆祝。吃到一半,庞水生说:“倩倩,铭夕,你俩都收到录取通知书了,九月份就要去上海报到,是不是就趁着这个暑假,把证给扯了。至于婚礼,国庆能办,明年春节也能办,这个就随你们意见了。” 第99章 并肩而行,梦想成真(4) 顾铭夕看了庞倩一眼,嘴角悄悄地翘了起来,庞倩以前经常开玩笑说要去登记结婚,每一次又自我否定说要等考完以后,这时他们的学业都已安排到位,他想,庞倩应该会同意了。 没想到,庞倩一边啃着鸡爪,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反正要上学,又不急着生孩子,登记的事再说吧。” 顾铭夕一愣,庞水生也呆了一下,只能对顾铭夕说:“的确,念书不能生孩子,是不急,你们自己商量,我们也不催你们。” 金爱华问庞倩:“念研究生不能生孩子的么?你都二十七了,毕业都三十了呀。” “不能。”庞倩撒谎,“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上学像话嘛!” 金爱华想想也是,不吭声了。 晚上回到家,等到庞倩洗完澡爬上床,顾铭夕决定和她沟通一下。 他笑着说:“庞庞,下个月咱俩生日一起过吧。” “唔?”庞倩摸过手机打开日历,“差了十天呢,干吗要一起过?” “就在你生日那天一起过好了。”他也凑过去看她手机上的日历,“八月十三号是礼拜一,又是农历六月二十六,挺顺的,不如我们去登记吧。” 庞倩不动声色地把日历刷刷刷地往后翻,一直翻到了2013年的八月,把屏幕往顾铭夕面前一送:“看到没?明年八月十三号,我的生日,还是七夕。” 顾铭夕呆呆地看着她,庞倩笑得眼睛弯弯:“多难得呀!上一回咱俩生日撞一起还是我九岁的时候呢!顾铭夕,不如我们明年八月十三号去登记吧!” 顾铭夕嘴角挂下来了:“是你说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就登记结婚的。” 庞倩眼睛滴溜溜一转:“啊……我说过吗?” “说过。”他很认真。 庞倩嘴巴噘起来了,跪在床上,突然双手扯住了顾铭夕的脸,把他的两边巴掌肉都拎了起来,顾铭夕躲不掉,只能瞪大眼睛看她,庞倩拧着他的脸,恶狠狠地说:“顾铭夕,你怎么那么笨啊!” 这个话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顾铭夕从高考结束以后就开始筹备他的新书,动笔以前,他需要和姜琪讨论出完整的故事大纲,还需要查询许多资料。 e市的夏天炎热干燥,庞倩也懒得出去旅游,两个人辛苦了大半年,这时候只想好好休息两个月。庞倩每天陪着顾铭夕待在家里,吹着空调,他在画室里工作,她则上网、看连续剧、玩游戏。空余时间两个人一起买买菜、散散步、逛逛超市,一天又一天,也不觉得日子无聊。 七月底的一天,蒋之雅给庞倩打电话,说有个台湾女歌手来开演唱会,省台是合作单位,她手上有多余的票,问庞倩和顾铭夕要不要去看。 庞倩问了下顾铭夕,两个人闲着也是闲着,说了谢谢就去把票拿来了。 演唱会很快来临,那天晚上的天气依旧闷热,庞倩素面朝天扎个马尾辫,穿一件宽松t恤、牛仔热裤,脚上趿了双拖鞋就打算和顾铭夕去体育馆。 顾铭夕倒是穿得不随便,身上是米黄色的衬衫,底下是牛仔长裤,没有像平时出门买菜、散步那样穿个沙滩大裤衩。出门前,他还坐在卫生间的高脚椅上,对着镜子,脚趾夹着梳子够到头上认真地梳了头发。 庞倩奇怪地看着他,问:“是不是待会儿要见到蒋之雅?你搞这么帅干什么?” 顾铭夕看看庞倩身上的衣服,答非所问地说:“你要不要换身裙子?” 她说:“不要,麻烦。” 来开演唱会的是个名气不大的女歌手,擅长唱情歌,体育场里上座率有八成,庞倩拿着冰可乐,和顾铭夕一起头碰头地吸着,倒也听得惬意。唯一不爽的就是场馆里实在太热,闷得像个蒸笼一样,庞倩汗流浃背,心想就当蒸桑拿。 当女歌手动情地唱起她的一首经典情歌时,庞倩所在的看台突然骚动起来。她好奇地随着人群望过去,原来是在他们左下方三排的位置,有个年轻男孩向女朋友求婚了。 观众席上光线挺暗,荧光棒不停闪烁,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伸着脖子往那里看。周围的观众已经自发将一对主角围在中间,男孩单膝跪下,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庞倩兴奋地拍拍顾铭夕的腰:“哇,求婚耶!” 顾铭夕:“……” 那个女孩又惊讶又害羞,单手捂着嘴,看着像是哭了。 不知是谁起了头,围观的人都开始喊:“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庞倩也跟着一起喊,还很热血地吹口哨、起哄加鼓掌,顾铭夕嘴角抽搐地看着她,有点不淡定了。 被求婚的女孩子扭捏了一会儿,男孩子跪在地上说起了话,场内的歌手还在唱歌,温柔的情歌令这场景都变得煽情。周围很吵,庞倩听不清男孩在说什么,只看到女孩哭哭啼啼地点了点头,周围人群就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庞倩高兴地挥起了荧光棒,顾铭夕始终都没说话,看着像是呆滞了的模样。 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帮她戴上了戒指,最后他站起来,将女孩拥在了怀里。一出完美的求婚剧落下帷幕,激动的观众们渐渐安静下来,继续欣赏演唱会。 那对小情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庞倩看着他们的背影,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了一句: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平静下来后,庞倩小声地和顾铭夕聊起了天:“其实我觉得,刚才那样子求婚满傻的,好像猴子一样在被人看,要是女孩答应也就算了,万一不想答应,拒绝的话多不给男的面子啊。” 顾铭夕眉毛一挑,问:“你不觉得这样很浪漫么?” “哪里浪漫了呀?纯粹是在出风头吧。”庞倩说,“虽然我不认识他们,刚才这样闹一闹也觉得满有趣的,但总觉得这个男的有点轻浮。我要是这个女的,本来喜欢这个男的,这时候反而要考虑一下了。” 顾铭夕额头的冷汗下来了,说:“庞庞,你把我裤兜里的手机拿出来好么。” “你要干吗?” “我……我要打个电话。” 她照做,把他的手机拿在手里,问:“要拨给谁?我来拨。” 他有点结巴:“汪、汪……松。” “汪松?你找汪松干吗?”庞倩开始找汪松的号码,就在这时,场馆里响起了一首歌的前奏,顾铭夕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 那是一首庞倩没有听过的歌,女歌手的歌声清透细腻,庞倩渐渐被它的歌词吸引。 多希望我是盏烛光 在你需要时候发亮 当你迷失指引方向 让你脆弱时不再迷惘 她忘记拨出汪松的号码,只是专心地听着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观众们又一次骚动起来。 庞倩无意间回头看去,只一眼,就惊呆了。 不算太亮的灯光下,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汪松、厉晓燕、简哲、刘翰林,一起慢慢地走下了观众席的台阶。 庞倩和顾铭夕的座位就在台阶边,走过来的四个人脸上都漾着笑,厉晓燕怀里抱着个毛绒大熊,简哲手里是一大束红色玫瑰,刘翰林喜欢玩摄影,背着一台单反相机,而最关键的就是汪松,他手里分明拿着一个红丝绒的首饰盒。 庞倩呆若木鸡,嘴巴根本就合不上了,甚至都忘了去看一眼身边满脸通红的顾铭夕,只听到他在她耳边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有其他人求婚,我知道我们现在这样是傻了点儿,但是……我真的不是要出风头。” 女歌手依旧在唱歌: 我的心是一片海洋 可以温柔却有力量 在这无常的人生路上 我要陪着你不弃不散 我想要大声歌唱 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与你分享生命之中 所有的快乐所有悲伤 当汪松、厉晓燕、简哲和刘翰林围在庞倩身边时,顾铭夕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机会,已经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汪松很配合地打开了首饰盒,一枚钻戒就出现在庞倩眼前。 顾铭夕仰起脸孔看她,周围满是人群的起哄声、口哨声,还有荧光棒剧烈挥舞时闪闪烁烁的光芒。早已有人注意到了这男人异于常人的地方,他甚至无法自己拿着戒指面向心爱的女人,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一直看到了她的心里。 他没有说其他煽情的话,不知道是被之前那场求婚影响到,还是本来就没有任何准备,他只是说:“庞倩,我爱你,嫁给我,好吗?” 刘翰林在边上卡擦卡擦地拍着照,庞倩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她突然觉得这故事太神奇,当她嘴巴里对着顾铭夕抱怨那对男女的求婚很傻时,内心里,她却是有一点儿羡慕的。 也许,这是每个女孩心里藏着的一个梦,心爱的人为你营造出这样一个浪漫的场景,当他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婚,你真的会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公主。 顾铭夕傻不傻?——傻透了! 顾铭夕疯不疯?——太疯狂了! 顾铭夕勇不勇敢?——当然,当然!她从未想过他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 庞倩的眼泪流了下来,觉得自己好丢脸,她一点儿也不想哭的,但是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她哭得很厉害很厉害,到最后甚至都哭出声来。她看着顾铭夕的脸,他始终都没有动过,单膝跪地,背脊绷得很挺,宽阔的肩膀努力地打开着,眼神温柔而坚定。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颤抖着,慢慢地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青涩少年,和那个贪吃贪玩的懵懂女孩,他们一直在长大,终于,命运将他们带到了婚姻的大门前。 我们的爱一直成长 不停付出不再隐藏 属于我们的挫折希望 像露水滋润花朵绽放 庞倩俯下身子,捧着他的脸颊,闭上眼睛,轻柔地吻他。她没有将她的答案昭告天下,只是在他耳边说:“我也爱你,顾铭夕,我愿意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疾病还是健康,一辈子,我们一起走到底。” 她浑身颤抖着取下了首饰盒里的戒指,当着顾铭夕的面,自己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顾铭夕猛地就站了起来,倾着身子贴在了她的身上,她狠狠地拥抱了他,闭上眼睛,耳边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响彻在周围的,也许是掌声,也许是欢呼声,也许是祝福声……在那些纷纷扰扰的声音里,她抱着他,只听到那首歌的结尾: 就是这种光亮,小小的 却能够为人指引方向 就是这种爱呀,淡淡的 却能够给人无限希望…… 顾铭夕和庞倩在这一年的八月三号登记结婚。 那是个很普通的周五,e市照旧是三伏天,柏油路热得能把鸡蛋煎熟。结婚登记的人非常少,庞倩和顾铭夕下午三点才到,整个婚姻登记处就他们一对新人。 工作人员都围着他们转,好像是包场服务,连着拍结婚照的大叔都特别耐心,说:“拍好了你俩来看,不满意了咱们再拍。” 顾铭夕穿着白色衬衫,头发留得整齐利落,庞倩则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明眸善睐。她依偎在顾铭夕身边,两人一起看着镜头微笑。大叔一边拍一边说:“新郎真帅,够精神!新娘子也美,这是我这几天拍得最好看的结婚照了!” 没多久,这张照片就贴在了他们新鲜出炉的结婚证上。 “我想国庆节把喜酒办了。”庞倩说,“不想拖到明年,冬天结婚太冷了。” 他吻着她的肩膀,点头:“听你的。” 她又有点犹豫:“那我们要立刻去拍婚纱照了,可是……八月份拍婚纱照也很热。” “可以九月拍。” “那国庆节会来不及拿的。” “加钱,让他们加急。” “也只能这样了,唉……本来还想去三亚拍婚纱照的。”庞倩很遗憾,“可惜最近三亚都是台风季。” 顾铭夕继续吻着她的肩,玩得不亦乐乎,随口答道:“以后再去三亚拍一遍,寒假时,我们可以去三亚度假,叔叔年底就退休了,我们带他们一起去。” “你叫我爸爸什么呀?”庞倩低声笑道,顾铭夕抬起眼眸看她,嘴角一弯,渐渐地也笑了:“过年时,带爸妈一起去三亚晒太阳,好不好?” “好。”庞倩抱着他的脖子,与他额头互抵,“这算度蜜月吗?” “你说算就算,你说不算就不算。”他说,“庞庞,你想去哪里玩?欧洲,马尔代夫,美国,澳大利亚,去哪里我都陪你。” “我记着了。”她嘻嘻地笑,往他鼻尖上咬了一口,“寒假时,把我爸妈丢去三亚,咱俩出去度蜜月。” 他鼻尖吃痛,皱着眉头看她,庞倩帮他揉揉鼻子,突然凑到他耳边,柔柔地叫:“老公,我爱你。” 顾铭夕一愣,实在是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但细细体会一下,又觉得很不错。 很久以前,在z城,李涵还没生病的时候,曾经和顾铭夕聊过天。那时候母子两个因为一个问题而产生了争论,辩论的核心是,一个人最亲密的亲人,究竟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还是伴侣? 顾铭夕认为是父母,但是李涵说,是伴侣。 “铭夕,你的妻子会从你二十多岁开始陪伴你,如果你们运气好,两个人可以一起过到八、九十岁。五十年的相依相伴、朝夕相对,彼此之间的亲密无间、心意相通,是父母、子女的关系都不能比的。父母会老去,子女长大会离开,铭夕,也许在你年轻的时候,你会觉得妈妈很重要,但当你到了四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你就会知道,与你一起共担家庭责任、同进同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当时,顾铭夕很不以为意:“妈妈,我不觉得爸爸有和你共担家庭责任,有和你同进同退。” 李涵也不生气,笑着说:“我和你爸爸的婚姻很失败,当然不能给你做榜样。其实,倩倩的爸爸妈妈倒是很好的榜样。妈妈只是想对你说,等你结婚以后,你一定要善待你的妻子,要知道,做你的妻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管那个女孩是谁,她都必定会承受一些压力,这压力来自于她的家庭、朋友、同事,几乎是她周围的所有人,她愿意不顾一切地嫁给你,你就一定一定,不能辜负她。” 庞倩没能等到顾铭夕喊她一声“老婆”,就累得睡着了。 顾铭夕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坐起来,脚趾夹过床头柜上的那本结婚证,这个晚上,庞倩一直把这本证拿在手里看,一边看一边笑,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顾铭夕借着台灯灯光,脚趾翻开结婚证,又一次看到了他和庞倩的结婚照。 第100章 并肩而行,梦想成真(5) 摄影大叔尽量避免拍到他的残缺,他的右肩在庞倩身后,左边的空袖管刚好被裁切掉,所以从照片上,看不出他是个没有双臂的人。 仔细看照片上两个微笑的人,顾铭夕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他突然有一些慌张,又想到了母亲说过的话。世事无常,意外、疾病、天灾……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许多事故发生,每天都有人在医院被查出罹患绝症,小时候就在鬼门关转过一圈的顾铭夕对此有更深的感悟,他比谁都要更珍惜生命。 顾铭夕扭头看身边熟睡的妻子,在心里暗暗发誓。 有生之年,必与你不离不弃。 庞倩与顾铭夕商定了结婚的事后,立刻就变得忙碌了。她和顾铭夕、庞水生一起去e市各大酒楼转悠,估算出酒席的桌数,定下了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宴会厅。 接下来,要买婚纱礼服、定喜糖、买小礼物,请婚庆公司策划婚礼,定好婚庆四大金刚,还要拍婚纱照……这些事顾先生一点儿也不管,全权交给顾太太负责,他每天就在家里画画,只看到庞倩欢天喜地地跑进跑出,时不时地跑过来和他商量,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 顾铭夕的新书已经开始动笔上色,他始终坚持纯脚绘,虽然他会电脑上色,但是他一直觉得,纯脚绘的画面更细腻动人,他脚趾夹着笔,一笔、一笔地渲染上色时,就觉得拿到书的读者能体会到他的用心。 八月中旬的一天,姜琪陪着一家台湾出版社编辑来e市见顾铭夕,说要谈繁体版权的事,刚巧那天庞倩买的几箱子结婚礼物会到货,她要守在家里验货,就没有陪他一起去。 上午,门铃响,庞倩以为货到了,开门一看,直接愣住,站在门口的居然是顾国祥和顾梓玥。庞倩睁大眼睛,喊:“顾叔叔。” 她心里虽然惊讶,但还是出于礼貌,将两个人迎进屋,给他们拿了拖鞋。 顾国祥提着一袋子水果,打量了一下房子,说:“家里装修得很不错啊。” “啊,一般啦。”庞倩双手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有些局促,顾梓玥看起来倒挺听话的,站在爸爸身边动也不动,还乖乖地喊了一声“姐姐好”。 庞倩把他们迎到客厅,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她给顾国祥泡了茶,又给顾梓玥拿了饮料,试探着问:“叔叔,你找顾铭夕有事吗?他出去了。” 顾国祥说:“我知道,我给他打过电话,他说你在家。” “啊……”庞倩不明白他的意思,“顾铭夕出去谈工作了,大概要吃过中饭才回来。” “他和我说了。”顾国祥说,“倩倩,我这次过来,其实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顾梓玥乖巧地喝着饮料,还好奇地东张西望,庞倩说:“什么忙呀?你和顾铭夕说过了吗?” “没有,我没和他说。”顾国祥笑笑,“他说他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我就想先过来和你谈一下,大概会更好。” 庞倩端起自己的茶,抿了一口,说:“叔叔,你说吧,什么忙,能帮的我们会帮,帮不了的也没办法。” “你们一定可以帮忙的。”顾国祥一脸的笃定,“是这样的,你们知道我工作很忙,现在梓玥放暑假,每天白天都是由我妹妹照顾的。但是下个星期,我妹妹他们一家要去香港玩,我本来是想请一个老邻居白天照顾梓玥,晚上我回来管她,结果前天我突然接到通知,下周要去太原出差两个星期。所以……我是想着,你和铭夕现在都在家里,铭夕又是梓玥的亲哥哥,再不济,你的妈妈也是退休的。我的意思是,下个星期,就是我妹妹去香港那六天,你们……能不能帮忙照顾一下梓玥,我想让她住到这里来,她很听话的,而且……也能让铭夕和她培养一下感情。” 庞倩一直平静地听他说着,顾国祥说完后,她又喝了一口茶,问:“梓玥的妈妈呢?不在这个城市吗?” 顾国祥脸色变了:“我不会让梓玥妈妈去照顾她的。” 庞倩眨眨眼睛:“为什么?” “那个人,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沙发上的顾梓玥一张小脸已经沉了下来,庞倩看她一眼,突然站起来,说:“叔叔,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庞倩给顾梓玥打开电视机,又给她拿来一些零食、水果,让她自己在客厅玩,然后就和顾国祥去了客厅边的露台。 露台的移门是双层玻璃,隔音效果很好,顾国祥到了外面,立刻摸出烟盒点起了烟,对庞倩说:“梓玥的妈妈现在有男朋友,在和人同居,梓玥不合适到她那里去。” 庞倩一直抱着手臂在沉思,顾国祥又说:“只是六天,等我妹妹回来了,就会把梓玥接回去。倩倩,我知道你和铭夕九月开学,现在,你们都是在家里休息的,对不对?” 庞倩终于抬起头来看他,轻声、却清晰地说:“叔叔,对不起,这个忙我们帮不了。” 顾国祥揣摩了一下她的语气、表情,发现她很认真,便有些生气了:“倩倩,梓玥是铭夕的亲妹妹,我先来找你,其实只是给你打个招呼,我给铭夕打电话,他一定会同意的。” “那你打打看好了。”庞倩笑着说,“这是我家,我的房子,让谁来住我说了算,我不会同意顾梓玥住进来的,抱歉。” “你的房子?”顾国祥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铭夕买的房子吧!你们又没结婚,你没资格替铭夕做决定!” 庞倩笑了:“关于我有没有资格……叔叔,要不要我拿结婚证和房产证来给你看?” 顾国祥完全不知道顾铭夕和庞倩已经登记了,作为一个父亲,这真的是个耻辱。 话说到这个地步,庞倩已经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长辈、晚辈之分了,她直盯着顾国祥的眼睛:“叔叔,顾铭夕没有手臂,他再是能干,也不能生活完全自理,平时都是我照顾他的,我和他不来麻烦你已经很好了,你怎么还能让他去照顾顾梓玥?你觉得他一个没胳膊的人能照顾一个小孩子吗?你还想让我妈妈帮忙?开玩笑吧,我妈妈可是阿涵阿姨的好姐妹!” 顾国祥脸色阴晴不定,见庞倩如此犀利,口气软了下来:“倩倩,我知道你们对我有误会,对梓玥也是,但是梓玥毕竟是个孩子,她是无辜的。说实话,请个二十四小时保姆也能照顾梓玥,但是我是想着,铭夕和梓玥是亲兄妹,我是希望他们能培养感情,毕竟大人的事……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对不起铭夕妈妈,所以我才希望铭夕能和梓玥搞好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我老了,他们兄妹也能互相照应一把……” 庞倩简直要冷笑了:“梓玥是个孩子,她是无辜的。叔叔,当初你出轨的时候,顾铭夕也是个孩子啊,还是个残疾孩子,难道他不无辜?!” 她手指往移门一指,“我知道你把顾梓玥当宝贝,她很漂亮,很聪明,关键是很健康,你把她当成你的骄傲,你的希望,你能拿得出手的好孩子!我们没人来干涉你去爱她!我知道在你眼里,顾铭夕哪儿都不如她,他是个残疾人,走路上人人看,做事全得用脚!他大学辍学,还没有体面的工作,后来连着妈妈都没有了!但是我告诉你!顾叔叔!在我心里,你十个顾梓玥,一百个顾梓玥,一千个一万个顾梓玥!都比不上我家顾铭夕一个脚趾头!” 第101章 并肩而行,梦想成真(6) 她怒视着顾国祥,胆子早已冲破了天,“顾梓玥的妈妈,是破坏阿涵阿姨和你婚姻的第三者!而你,在我看来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两个,是让阿涵阿姨心力交瘁导致身体生病的元凶!你别不承认!如果阿涵阿姨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她哪里会生肝病!还不是累出来的!被你们气出来的!顾叔叔!你究竟是有多大的勇气,认为顾铭夕会念着那一点儿血缘关系,去和顾梓玥培养感情?!你又是有多大的勇气,会认为在顾铭夕的心里!你们还是一家人?!” “庞倩!你别没大没小!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你和顾铭夕结了婚,我就是你爸爸!”顾国祥突然大声地吼了起来,身体颤抖,显然是气得不轻,但是庞倩却一点也不害怕,冷笑一声,说:“顾叔叔,你别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子和我说话,我可不是你的下属,还要来拍你马屁。我今天就在这里说一句,顾铭夕怎么对你我不管,我庞倩这辈子不会叫你一声爸爸,因为阿涵阿姨是我的妈妈,她已经和你离婚了!” 顾国祥气得香烟都快烧到指头,庞倩丢下最后一番话:“我再说一遍,这是我和顾铭夕的家,我和顾铭夕的房子,只要有我在,我绝不会同意顾梓玥住进来哪怕是半天!现在不同意,以后也不会同意。你要是觉得能说动顾铭夕你尽管给他打电话,你问问他,他是要你这个爸爸,要那个妹妹,还是要我这个老婆!” 说完,她拉开移门进了客厅。 刚走到客厅,庞倩就愣住了,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客厅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顾梓玥大概是溜去了顾铭夕的画室,找到了他搁在工作台上的调色盘和颜料,她用手掌沾着颜料,在客厅天蓝色的墙上印下了一个一个的手印。 地上散乱地摊着几张画,都是很大张的画纸,是顾铭夕这段时间正在画的新稿子。画上有其他颜料涂鸦的痕迹,还有手印、脚印,庞倩看向顾梓玥,她正拿着电视柜上的一个水晶相框在看,相框里是顾铭夕和李涵的合影。顾梓玥回头看了一眼庞倩,面上诡异地一笑,双手松开,相框就掉在地上,噼里啪啦摔得粉碎。 已经走进客厅的顾国祥一声大喝:“梓玥!你在干什么?!” 他大步向着女儿走去,挥起大手想要打她,顾梓玥竟躲也不躲,小小的一个人就倔强地扬着脖子,挑衅地看着他。顾国祥的手在空中举了许久,打不下去了。 “向姐姐道歉。”他沉声说。 顾梓玥咬着小牙齿:“我不!我才不稀罕住这儿呢!我要到妈妈那里去!” “向姐姐道歉!”顾国祥再也忍不住了,手挥了下去,“啪”地甩了顾梓玥一个耳光,这下可不得了,顾梓玥立刻就哭得天崩地裂,直接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客厅里响彻着顾梓玥的哭声,庞倩充耳不闻,只是蹲在地上,把顾铭夕的画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她看着这些无法复原的画,狠狠地忍下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对着顾国祥和顾梓玥,庞倩告诉自己绝不能哭。她走到顾国祥面前,把那些画给他看。 “顾铭夕用脚画的,画一张,需要三、四天。这些画,他已经画了一个多月。他画画时间久了脚会抽筋,但是他不肯休息,因为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做一件事,就想做到最好。” 顾梓玥依旧在哭,庞倩听得心烦。 她把那些画搁到茶几上,指着满是颜料手印的墙说:“墙花了,可以再漆。” 她又捡起地上顾铭夕和李涵的合影,掸去上面的水晶碎屑,指着地上粉碎的相框说:“这个相框是叔叔你从国外带回来的,说实话,我早就不想要了。它砸了,我们刚好可以买新的。” 她眼神坚定地看着顾国祥,一字一句地说:“顾铭夕的画,弄坏了,可以再画,反正一切都在他的脑子里,不管弄坏多少遍,他还是可以画出来。但是顾叔叔,有些东西,坏了,就再也修补不起来了。你别真的以为血缘是万能的,在这一点上,我相信顾铭夕和我有一样的理解。以后你老了,病了,我们可以给你钱看病,给你请看护,付你赡养费,但请不要指望我们会来照顾你。我们不图你的财产,也请你不要再幻想我们会接受顾梓玥。” 顾国祥的脸色死灰一片。 “最后,我请你,带着你的宝贝女儿,离开我家。”庞倩抱着手臂,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顾铭夕回家时,看到庞倩正跪在地板上清点东西,她买的新婚礼物到了,几大箱子的毛绒娃娃,有大有小,顾铭夕走到她身边,见那些东西很有趣,不禁笑道:“家里怎么和幼儿园一样。” 庞倩一直低着头,顾铭夕终于发觉到不对劲,他也跪在了地板上,歪着脑袋去看庞倩的脸,庞倩转着脖子躲不过,终于被顾铭夕看到她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睛,眼里依旧泪光闪闪。 “庞庞!你怎么了?”顾铭夕心里好慌,身体贴着庞倩,问,“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哭成这样?庞庞,你别哭……” 庞倩丢下手里的娃娃,一下子就抱住了他,在他胸口说:“顾铭夕,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了?究竟怎么了?”他突然反应过来,“我爸爸给你打电话了?” “不是,他来过了。”庞倩抹抹眼睛,站起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你别打我。” 顾铭夕:“……” 庞倩拿来了那些被弄得一塌糊涂的画,与顾铭夕一起坐在了地板上,把上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又指给他看墙上的颜料手印。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的画。”庞倩挂着嘴角,眼睛又红了,手里拿着一个小乌龟娃娃,手指戳着它的背,“我当时说得挺绝的,我想你爸爸一定不想再见到我了。但是,顾铭夕,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不喜欢顾梓玥,我才不要让她住到我们家来呢。” 顾铭夕没吭声,庞倩不安地抬头看他:“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知道我应该和你商量一下的。但是,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商量余地。……顾铭夕,你干吗这样子看我啊?你真的不高兴了?那你骂我几句好了。” 顾铭夕“哧”一下笑了出来,伸长腿,右脚去踢踢庞倩的小腿:“我干吗要骂你啊?我没说你做得不好。只是……你的确应该和我商量一下,由我去拒绝我爸爸,你这个人啊,怎么现在还这么冲动呢,最起码表面功夫也要做一下嘛。” 庞倩把小乌龟丢到他身上,不服气地说:“表面功夫有什么好做的,第一次敷衍过去,保不准有第二次第三次,你还能每次都找着借口了?以后我们年年有寒暑假,他不是年年都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来。还不如一次性把话说绝,一了百了。” 顾铭夕发现自己说不过她。 庞倩低下头,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说:“顾铭夕,有些话,我觉得我还是得和你沟通一下。我们现在已经结婚,是夫妻了,你家有亲戚,我家也有亲戚,我是想说,在我家亲戚这边,不管他们对你有什么意见,我一定是和你同一阵线的,我绝不会让我家的亲戚欺负你,让你受委屈,哪怕是我爸妈。所以,我也希望在你家亲戚那边,你也能和我同一阵线。我之所以这么和你讲,是因为……你这个人实在太善良了,我知道你容易心软,那就由我去做恶人好了。有时候,如果你觉得我做得有点过分,那你就想想你的妈妈。” 顾铭夕细细思索着她的话,一会儿后,庞倩小心翼翼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他郑重地点头,“庞庞,今天的事,我不能说你做得百分百正确,但的确,你做的决定也正是我的意思。我和你一样,并不欢迎梓玥住到家里来。所以你放心,在我爸爸面前,我绝对是和你同一阵线。” 庞倩笑了,没想到,顾铭夕又说:“可是,老婆,你是真的很不欢迎小孩子住到我们家来吗?哪怕只是住一个多星期?” 庞倩不明白:“嗯?” 顾铭夕微笑着说:“说来也巧,我今天刚给豆豆妈妈打电话,让豆豆过来玩几天呢,去年答应他的,可不能食言啊。” 庞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当怎么回事呢!热烈欢迎丁健康小朋友莅临e市!你放心,你要是忙着画画,我能陪他出去玩!” 第102章 人生无常,不弃不散(1) 庞水生找来相熟的油漆工,帮庞倩的客厅补墙漆。好好的新房子还没办婚礼就被搞成这样,庞水生很生气。 “真的是顾国祥他小女儿弄的?”庞水生难以置信,“小姑娘九岁了吧,还这么不懂事?” “什么不懂事,就是故意的。”庞倩一想起来就气得要命,“弄花墙也就算了,还把顾铭夕七、八张新画稿都弄脏了,害得他要重新画。这批稿子他十二月前要交稿的,明年春节新书上市,现在可好,他又要没日没夜地加班了。” “你得劝劝他,还是身体要紧。”庞水生想了想,又说,“倩倩,你和铭夕国庆要结婚,你别和老顾搞那么僵,他毕竟是铭夕的爸爸,到时候肯定得来参加婚礼,你们千万别在婚礼上搞得不开心。” “是他自己先来惹我的好不好!”庞倩义愤填膺,“以前不把顾铭夕当儿子,嫌他丢脸!背着阿涵阿姨养了一个又一个小三,后来终于如愿啦,女儿也有啦,那就别来惹我们了!现在居然口口声声一家人,亲兄妹,培养感情,嘁——虚伪!顾铭夕现在是自己能养活自己,他要是穷困潦倒,他爸爸会拿正眼瞧他?” 庞水生知道女儿的脾气,安抚道:“行了行了,你也别气了。这样吧,下个月要送婚礼请柬,你俩正好在上海,你让铭夕打个电话邀请他爸爸,请柬我亲自给老顾送过去,就说你们在上学回不来,也省的你们见面尴尬,好不好?” 庞倩笑嘻嘻地抱着庞水生的胳膊直撒娇:“知女莫若父,爸爸万岁!” 三天后,丁健康小朋友享受了航空公司“暑期托运小孩”的服务,从广州飞到了e市,顾铭夕和庞倩去机场接他,很快就看到被地勤人员带出来的小男孩。 “顾老师!”看到顾铭夕后,豆豆简直是扑过来的,顾铭夕蹲在地上,豆豆抱着他又哭又叫,眼泪都沾湿了顾铭夕的脸。 顾铭夕笑得很灿烂,打量了豆豆一番,发现小男孩开始抽条儿了,说:“长高了呢!” 豆豆很得意,睫毛上还挂着眼泪,咧开嘴给顾铭夕看:“我九岁了呀!顾老师,你看我换牙了!”说罢,他又伸手摸摸顾铭夕的脸,说,“顾老师,你好像变白了。” 庞倩咯咯直笑,顾铭夕回到e市一年多了,户外活动要比在三亚时少许多,肤色自然就白了一些。 庞倩问:“豆豆,一个人坐飞机害怕吗?” “不害怕!飞机上的阿姨一直都在照顾我的。”豆豆好开心,“螃蟹阿姨,我第一次坐飞机呢,飞机上还有鸡肉饭吃!可好吃了!” 回家的车上,豆豆和顾铭夕坐在后座,他打开双肩包,迫不及待地拿出带给顾铭夕和庞倩的礼物——两盒广式榴莲酥,一袋广式腊肠。他还拿出三份考卷给顾铭夕看:“顾老师你看,我门门都上95了!” 三个人一起回到家,豆豆看到顾铭夕和庞倩的新房子,又好奇又高兴。顾铭夕把他带去儿童房,因为猜不准未来宝宝的性别,儿童房用的是粉绿色儿童家具,为了迎接豆豆,庞倩已经为他铺上了崭新的床上用品。 “顾老师,这是你以后小宝宝的房间吗?”豆豆有些拘谨地问。 顾铭夕点头:“是啊。” “那我睡这儿,好像不太好。”豆豆抓抓头发,“我可以睡外面沙发。” 顾铭夕笑:“没关系的,老师喜欢你睡这儿。” 豆豆和顾梓玥同年,但是在庞倩看来,这两个孩子完全没有可比性。 出去买菜的时候,豆豆主动要求提袋子,在超市里逛,庞倩对他说想吃什么就拿,他也只是乖乖地走在顾铭夕身边,从来不会提要求。要是庞倩给他拿点儿吃的,他立刻会去看标价,然后说:“螃蟹阿姨,我不爱吃这个。” 其实,他就是不想让顾老师费钱。 回家以后,豆豆不愿意坐在客厅看动画片,总是想溜去厨房帮忙,被顾铭夕赶出来后,他又到卫生间拿抹布,趁着庞倩在收衣服,撅着屁股跪在地上擦起了地板。庞倩看到后简直要给他跪了,好说歹说才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给豆豆拿来一袋新鲜荔枝,豆豆找了个空碗,把荔枝一颗一颗地剥出来放到碗里,庞倩看的有趣,问:“豆豆,你喜欢全剥完了一起吃吗?” 豆豆摇头:“不是,我是给顾老师剥的。” 晚上,庞倩贴心地让顾铭夕去陪豆豆睡觉,让他俩说说话。豆豆很兴奋,顾铭夕靠坐在床上,与他聊起天来。 豆豆去了妈妈的新家庭,顾铭夕很担心他会被欺负,但是豆豆说,新爸爸对他很好。 “爸爸话很少,从来不打人,做菜也很好吃。”豆豆趴在床上,两条腿在身后晃啊晃,絮絮地对顾铭夕说,“妈妈喜欢弟弟,但是爸爸更喜欢妹妹,他们说不生小孩了,养三个,有儿有女,刚刚好。” 顾铭夕笑着问:“那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豆豆想了想,说:“我喜欢妹妹,妹妹很听话,弟弟有点调皮,老是和我打架。” 顾铭夕皱眉:“你是哥哥,你和弟弟打架赢了也没面子啊。” “他把我作业本撕破了!”豆豆气鼓鼓地说,“但是我成绩比他好,每次都是班级前三名,所以爸爸会帮我骂他,嘿嘿。” 顾铭夕心里安慰,庆幸豆豆碰到了一个好继父。 豆豆眨巴眨巴眼睛,又问顾铭夕:“顾老师,螃蟹阿姨对你好不好?” 顾铭夕笑了:“她对我很好,你放心,你刚才也看到了呀,老师和螃蟹阿姨在一起很开心。” 豆豆点点头,老气横秋地说:“顾老师,我这次过来,就是想看看你好不好。你要是过得不好,咱们就再回三亚去,我陪你一块儿住学校。我现在已经学会洗菜、切菜了,我可以帮你的忙。” 顾铭夕:“……” 豆豆趴在他身边,蜷着身子闭上眼睛:“顾老师,我总是做梦梦到我们在三亚的时候,有一次梦着梦着,我就哭起来了,还是被妈妈叫醒的。” “……” “顾老师,我可想你可想你了。” “老师也想你。”顾铭夕低下头,用残肩去碰碰豆豆的后脑勺,温柔地说,“睡吧,豆豆,老师陪着你呢。” 豆豆在e市待了十天,一直待到七夕,陪着顾铭夕过了二十八周岁的生日,才坐飞机回广东。 十天里,顾铭夕和庞倩时常带着他出去玩,去儿童公园、水上世界、博物馆、书店、海洋馆……他们陪他吃西餐,看动画电影和儿童话剧,每天晚上都去超市散步纳凉。 庞倩还带豆豆去隔壁楼父母家吃饭,豆豆很懂事,爷爷奶奶叫得可欢,吃过了饭帮着金爱华收拾碗筷,手脚那个麻利,看得金爱华心酸,直接给他封了个小红包。 在机场与顾铭夕分别时,豆豆坚强地没有哭,他背包里带着顾铭夕买给他家三兄妹的新衣服、新文具,用力地朝着顾铭夕挥手。 “顾老师再见!螃蟹阿姨再见!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到e市来念大学的!” 送走豆豆以后,庞倩和顾铭夕开始准备去上海的事项了。 他们提前一个多星期过去,开着车,带着行李,准备在顾铭夕的学校边上租一间房子。虽然事先也做过了解,但庞倩和顾铭夕还是没想到,他们俩的学校会离得那么远。复旦大学在杨浦区,顾铭夕要念的学校却在市区外的松江大学城,庞倩试着开了一下车,从复旦开到松江大学城,居然超过了50公里,足足费了她两个多小时。 她给吴飞雁打电话,问坐地铁需要多少时间,得到的答复是公交转地铁,再转地铁再转公交……差不多也需要两个多小时。 庞倩绝望了。 “这可怎么办?”她郁闷极了,趴在方向盘上没了主意。 顾铭夕在边上安慰她:“没事的,老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住寝室或是租房都可以。” 庞倩咬着牙想了一会儿,摇头:“不行,我答应你会和你住一块儿的,咱们租房,以后我每天往市里跑就是了。” 他们跑了两天中介,终于找到一间满意的房子。三室一厅,简单装修,房东同意他们把其中的一间房改成画室,庞倩直接付掉了一年的租金。 在上海的一个星期,他们形影不离,一起拾掇着小屋子,添了一些家具和日用品。庞倩还约吴飞雁、薛雯雯和杨璐吃饭,这一次,杨璐终于来了。 杨璐再也不是那个死心塌地爱着盛峰的傻姑娘了,她变得很漂亮,很自信,看到顾铭夕后笑着说:“上次没来吃饭真的抱歉,飞雁告诉我说螃蟹的男朋友帅得要命,我还不信呢,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庞倩把左手伸给她们看,无名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什么男朋友呀,人家现在可是有证的人士。” 三个女孩都惊了:“啊啊?螃蟹你登记啦?” 庞倩打开包,“刷”地掏出三份请柬,眉开眼笑:“红色炸弹!十月二号在e市,有没有人愿意给我做伴娘呀?” 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噢!我我我!”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庞倩和顾铭夕回到e市,他们约好了在这天拍婚纱照。拍完内景,又去景区拍了两套外景,一行人去了最后一站——e市一中。 庞倩已经提前和学校做了预约,有值班老师帮他们开了教室门,是当年高一(2)班所在的那间教室。 教室里早已不是他们念书时的模样了,装了空调,还多了饮水机和投影仪,课桌椅已经全部换过,学校刚开学,教室后排的黑板报是欢迎新同学的内容。 顾铭夕身穿白色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踩一双白色球鞋,与之前拍照时西装革履的样子比起来,要显得学生气一些。 他站在后排窗边,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那张课桌。那是一张普通的双人课桌,桌面上涂涂画画了许多痕迹,桌子抽屉里也遗落着一些书本。靠墙的那半边桌子底下,还有一双足球钉鞋,显然,是属于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子的。 顾铭夕透过窗子往操场看,学校换了新的塑胶跑道,红色的跑道映着碧绿色的球场,看起来格外醒目。操场边的小树林依旧在,那些树高大了许多,顾铭夕渐渐地笑了起来,想起入学的第一天,他们就在那个小树林里围成一圈做自我介绍,那时候的庞倩口语渣到爆,可是现在,她已经可以流利地和老外交流了。 身后传来了声音,他回过头去,就看到了换好衣服的庞倩,她穿着一件与他同款的白衬衫,底下是深蓝色的牛仔短裙,腰身纤细,露着一双又长又直的腿,脚上同样是一双白色球鞋,像个活力四射的女学生。庞倩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薄薄的白纱披在她的发上,告诉大家,她是一个新娘。 庞倩和顾铭夕站在黑板两边,微笑着注视着对方,黑板上是摄影师用粉笔写下的六个字:我们没有早恋! 他们在操场上拍下了最后一组照片,夏末季节,天气晴朗,蓝天白云下,庞倩和顾铭夕并肩坐在操场的看台上,闭着眼睛温柔地接吻。微风吹起了庞倩脑后的白纱,也吹起了顾铭夕的空衣袖,他听到她在耳边说:“顾铭夕,你知道么?十年前,我在这里爱上了你。” 十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天,夕阳西下的学校操场,并肩而坐的他和她。 随着开学季的来临,上海松江大学城热闹起来,原本空旷的街道、人迹稀少的校园主干道,渐渐的变得人来人往。 庞倩陪着顾铭夕入学报到,办理了一系列的手续,还一起办了上海的新手机号。徐双华的朋友在学校做老师,受了徐双华委托,来帮顾铭夕安排寝室。 顾铭夕的身体条件不方便住普通的四人间,学校为了照顾他,在教师楼给他安排了一间二人间,同住的是他班里另一个男生,二十二岁的傅勤丰。 傅勤丰是个有些内向的男孩子,看到顾铭夕后也不多话,帮着庞倩一起搞起了寝室卫生,还帮顾铭夕整起了床铺。 庞倩拜托他在上学期间照应一下顾铭夕,主要是食堂打饭、上厕所、提画具、撑伞、午间休息这些事,傅勤丰点头应下:“放心,包在我身上。” 顾铭夕参加完开学典礼后,晚上回到出租屋,吃饭的时候,和庞倩聊起了白天的事。 “我一进到教室,那些小孩看到我没胳膊,都傻眼了,好几个以为我是老师或是辅导员,还喊我老师好。”顾铭夕想到白天时的情景就有点想笑,“我就和他们说,其实我和他们一样,是大一新生。” 庞倩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之前绷着没傻眼的,全傻眼了。”顾铭夕扒着饭,又说,“后来辅导员来了,大家做了自我介绍,很快的,我就有了一个新名字。” “什么名字?” “老顾。”他很认真地回答。 “噗!”庞倩笑得一口饭都差点喷出来:“干吗叫你老顾啊!” “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孩啊,不叫我老顾叫什么?”顾铭夕也笑了,“傅勤丰说他考了三年才考上本科,以为自己二十二岁才念大学,肯定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说实在没想到这儿居然还有一个二十八岁的。” 庞倩乐得要命:“二十八岁也没有很大嘛,我以前学校三十多岁来读研的比比皆是。” “你那是研究生,不能比。”顾铭夕略略皱眉,“庞庞,其实我本来是真的没感觉自己年纪大,大概因为我一直都在学校里的关系。在s市的时候我常去美院蹭课,后来又一直在小学教书,我还觉得自己挺年轻的。但是今天看看班里那些小孩,才知道我真是有些老了,你瞧,眼角都有皱纹了。” 他的脚趾夹着筷子,用筷子虚点眼角给庞倩看。 “拜托!”庞倩夹起一筷子丝瓜塞进他嘴里,“你那是在三亚晒的,你瞧瞧谢益,简直就是不老传说,换身校服去高中绝对能唬住高中小女生。行了,赶明儿我去给你买些护肤品,真没看出来啊顾铭夕,你还挺要好看。” “我哪有要好看啊。”他挑挑眉毛,“说起来,今天班里还有小姑娘来问我要手机号呢,好几个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庞倩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说?” “我说,女朋友没有,家里母老虎倒有一只。” “顾铭夕你不想活了!”庞倩搁下筷子啪啪地打他,“你说实话吧顾铭夕,把你往一堆十八、九岁青春貌美的小姑娘堆里丢,你是不是心里美得冒泡啊?” 第103章 人生无常,不弃不散(2) “吃饭呢!”他躲着她,等庞倩闹够了,才停下来笑着看她,“我眼里就一个小姑娘,永远长不大,爱吃烤肠,爱睡懒觉,爱哭,也爱笑,有点臭美,还爱唠叨,有时候还会打人。” “谁臭美,谁唠叨,谁爱打人啊!”庞倩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甜滋滋的,“我现在还能冒充一下小姑娘,以后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时候呢?像我妈妈那样变成水桶腰、大屁股,你哪里还会这么说。” “水桶腰、大屁股,也是我的小姑娘。”顾铭夕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我还希望你能胖一点儿呢,以前多爱吃的一个人,现在只吃一点点就说饱了,人那么瘦还说要减肥,对身体不好。” 庞倩噘嘴:“你不懂,我这是为了穿婚纱好看。” 几天后,庞倩也开学了,研究生的寝室是二人间,她与一个姓文的女孩同住,庞倩对她说,自己已婚,很少会住寝室,大部分时候都要回家。 小文问:“你住哪儿呢?” “松江大学城那边。” “天啊!”小文惊呆了。 小文的惊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庞倩的上学路实在是有些远。 经历了开学初期的手忙脚乱,庞倩与顾铭夕的作息渐渐步入正轨。他们住在顾铭夕学校旁边,每天早上,庞倩六点起床,六点半出门,趁着早高峰还未到,开车往市区的学校赶,勉强能赶进八点的课。而晚上回来时,天肯定全黑了。 顾铭夕心疼庞倩如此披星戴月地上下学,但是她觉得这没什么。对庞倩来说,每天晚上开车回来,与顾铭夕一起吃一顿热饭,饭后在学校里散个步,然后她做作业,他画画,睡觉前聊一聊这一整天彼此的见闻,哪怕只是上了什么课吃了什么午餐听到了什么笑话……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每个夜晚,与顾铭夕依偎在一起进入梦乡,庞倩就觉得身体上所有的疲劳困倦都会消失不见。 有时候庞倩没课,还会陪着顾铭夕去他的学校,一起到食堂吃顿饭,或是去图书馆看看书。碰到他有几个班合上的公共课,庞倩也会偷偷地去蹭课,顾铭夕班里的学生都很有趣,他们真的喊顾铭夕为“老顾”,见到庞倩,就亲热地喊起了“嫂子”。 有几个男生很调皮,吵着要去顾铭夕家里蹭饭,说要尝尝嫂子的手艺,庞倩羞得脸都红了,顾铭夕笑着说:“行啊,都来吧,吃火锅怎么样?” 周末时,十几个学生真的去了他们的出租屋,简直像是一群饿狼,顾铭夕和庞倩准备了许多火锅食材,全部被他们扫光,最后不够吃,还是顾铭夕亲自下厨炒了一大盆蛋炒饭才把他们喂饱。 女生小王羡慕地说:“我以后找男朋友,一定也要找老顾这样的,温柔体贴,个子高,长得帅,还会做饭。” 男生小刘揶揄地说:“你咋知道老顾温柔体贴呀?” 小王脸红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好么!” 小刘撇嘴:“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真讨厌。”小王和小刘总是斗嘴,这时候转移注意力去问庞倩,“嫂子,你和老顾是怎么认识的呀?” 庞倩笑着反问:“他没和你们说吗?” “没有!”大家纷纷叫起来,另一个女生说,“嫂子,给我们说说你们的恋爱经历呗。” “啊……”庞倩清清嗓子,看着边上微笑的顾铭夕,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啊,我和他是订的娃娃亲,指腹为婚,没得选择。” “不会吧!”一群年轻人都惊呆了,“都什么年代了,嫂子你骗人!” 庞倩瞪眼:“骗你们是小狗!” 顾铭夕的学校校龄不长,与庞倩就读的复旦大学很不一样。复旦的老校区里,每一幢建筑、每一条路,甚至是每一座雕塑、每一棵树,都藏着一个小小的典故。那里有深厚的历史底蕴,有浓重的人文情怀,而顾铭夕的学校却是年轻的,时尚的,先锋的,朝气蓬勃的。 他和傅勤丰一起走在校园里时,会有一瞬间的怔神。身边来去的学生有着稚嫩的面孔,穿着时髦的衣服,他们都是年轻的90后,有人溜着滑板,有人背着相机扛着三脚架,有人烫着狮子一样的黄色爆炸头,也有人走在路上就旁若无人地接起吻来。 顾铭夕想起他曾经短暂的大学生活,遥远的z城,以理工科闻名的b大,他曾经在那里待过一年。 迷惘的一年,困惑的一年,灰暗的一年,孤独的一年。 只是,当时的那种痛苦,现在已经不太想得起来了。即便偶尔忆起一些往事,也只是觉得那时的自己幼稚得可笑。 傅勤丰回头看他,见他站在那里没动,问:“老顾,怎么了?” 顾铭夕回过神来:“啊,没什么。” “走吧,写生课要迟到了。” “哦,好。”他应下,与傅勤丰一起往教学楼走去。 ——用了九年时间,他的火车,终于开回了正轨。 ——幸好,并没有太晚。 ——幸好,她一直在等他。 十月二号,风和日丽的一天,是顾铭夕和庞倩举行婚礼的好日子。 顾国祥犹豫了很久,顾奶奶一直念叨着要喝孙子的喜酒,顾国祥想,就当是为了满足老人家的心愿吧,最终还是决定和母亲、董源夫妻一起去参加儿子的婚礼。 年过半百以后,对于逝去的前妻,顾国祥心里的愧疚越来越重,而对于失去联系的顾铭夕,他也渐渐地挂念起来。 他的确没有去b大打听过顾铭夕的消息,不知道他已经退了学。他一直以为,顾铭夕身边有许多亲戚,多少会帮他一把,如果顾铭夕有一天真的碰到了困难,他一定会来找自己帮忙,所以,没有消息大概就是好消息吧。 在得知顾铭夕回到e市、并与庞倩谈恋爱后,顾国祥心中除了惊讶,更多的是不解。他不明白顾铭夕为何回来了却不与他联系,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李涵,但并不觉得自己有对不起儿子,他养育了顾铭夕近二十年,已经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不是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顾铭夕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而庞倩,在听到他的请求后,居然直接翻了脸,这令顾国祥一直心里有气。 在收到庞水生送来的请柬时,他真的不想去参加婚礼了,他想,新郎爸爸不到场,一对新人一定会很尴尬,会被人背地里说闲话。中国人的家庭观念最重,顾国祥原本真的想借此惩罚一下庞倩和顾铭夕,可最后,他还是不忍心。 顾国祥搀着自己的老母亲走在婚宴大厅之外,宽阔的走廊上,竖着一排易拉宝,都是顾铭夕和庞倩的大幅婚纱照。每隔几米就有一个镶着鲜花的指示牌,上面写着: 欢迎各位来宾参加顾铭夕先生与庞倩小姐的结婚典礼。 顾国祥看着一张张婚纱照—— 庞倩站在湖边,头纱飘动,长长的白色婚纱裙摆铺了一地,顾铭夕则穿一身白色西服站在她身边,侧着脸孔温柔地看着她; 庞倩穿一身红色秀禾装,挽着发髻手执圆扇,顾铭夕穿着红衣黑卦,坐在她身边,歪着头笑眯眯地打量她; 在一个体育场上,顾铭夕穿着衬衫仔裤坐在台阶上,眉头紧皱,一脸无奈的表情,庞倩却是一身同款休闲装,站在他身后,坏笑着扯着他两个耳朵。 顾国祥震惊于顾铭夕和庞倩从照片中透露出来的那份甜蜜和默契,更震惊于,他们的婚纱照,竟分毫都没有掩饰顾铭夕的残疾。 他原本以为摄影师肯定会帮着遮掩一下的,但是每一张照片上,顾铭夕的空衣袖都是毫无遮挡地显露,哪怕西服袖子挺括,那空无一物的袖口还是会令顾国祥觉得刺目。尤其是那组休闲装的照片,顾铭夕居然还穿着短袖衬衫,他的空衣袖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顾国祥死死地盯着那些照片看,那种久违了的羞耻得难以见人的感觉,又弥漫在了心间。 那明明是他的亲生儿子,但他就是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 顾国祥和顾奶奶走到宴会厅门口,一对新人正在那里迎宾。这一天的庞倩格外漂亮,妆容精致,穿一身洁白的曳地婚纱,头发松松地盘在脑后,一双眼睛亮如晨星,满面笑容地迎接着陆续赶到的来宾。 而顾铭夕——顾国祥觉得自己都快要不认得自己的儿子了,他身材高大挺拔,头发打理得清爽又时尚,浓眉下,是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顾铭夕温和的眼神和唇边浅浅的笑意,正好中和了他略显硬朗的脸部轮廓和英气的五官。他穿一身质地精良的深色西服,内衬粉色衬衫,领间系一条棕红相间条纹领带,脚蹬锃亮的黑色皮鞋,整个人丰神俊朗,气度非凡。 只是,他的西服衣袖就那么醒目地垂在身体两边,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顾国祥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移步,因为他发现,顾铭夕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有着执拗眼神的沉默少年了,他成熟了许多,稳重了许多,英俊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 顾铭夕转过头来时看到了他,笑了起来,不是伪装的笑,但也没显得多高兴,说:“爸爸,奶奶,你们来了,一起拍个照吧。” 庞倩也转过头来,看到顾国祥后脸色僵了一下,视线移到顾奶奶身上后,面上又绽开了笑,甜甜地喊了一声:“奶奶。” 董源和小梁送上红包,董源说:“我爸爸妈妈今天有点事来不了,和你们说声抱歉,恭喜新婚。” “谢谢。”庞倩接过红包,推着顾铭夕往边上站了一些,热情地招呼道:“奶奶,董源,我们拍照!” 董源和小梁往庞倩身边一站,顾奶奶站到了顾铭夕身边,揽住了他的身子,顾国祥绷着脸默默地站到母亲身旁,摄影师立刻就拍下了一张合影。 拍完照,顾铭夕轻声问了一句:“爸,梓玥没来?” 顾国祥答:“嗯,今天晚上你姑姑要带她去学琴。” 顾铭夕微笑:“这样啊。” 庞倩招呼引路的伴娘郑巧巧带客人进去,郑巧巧手里拿着座位分布图问顾国祥:“请问您是男方这边的客人,还是女方这边的?” 顾国祥沉声说:“我是新郎的爸爸。” 郑巧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请跟我来吧。” 客人们一拨接一拨地赶到。孙明芳挽着男朋友的手来到会场,胡添力、简哲、刘翰林都到了。王婷婷拖家带口地来了,她已经是个两岁女孩的妈妈,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二宝。 拍照的时候,王婷婷笑话庞倩:“小时候问你,和顾铭夕是不是一对儿,你还嘴硬说不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呀?” 庞倩嘻嘻地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汪松和厉晓燕手牵手地过来,伴郎之一周楠中见到他们就叫起来:“还说要来帮忙的,结果居然来这么晚!等会儿罚酒三杯!” “三杯就三杯,谁怕谁!”汪松笑得开怀,递上红包,拍拍顾铭夕的肩,“兄弟,恭喜恭喜,咱们老(2)班居然能有两对修成正果,绝对是超高比例!” “谢谢。”顾铭夕说,“上回演唱会还多亏你们帮忙,一直没请你们吃饭。” “什么帮忙?”周楠中那时还没回国,好奇地问。 庞倩瞪他:“民工别管我们城里人的事。” 周楠中气道:“妈的,螃蟹你有没有良心!老子提前回国来给你们做伴郎,你居然这么对我?” 正说着,戴老师和蒋之雅一起到了,戴老师高兴地对顾铭夕说:“小顾,小庞,恭喜你们啊,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蒋之雅笑道:“不知道汪松和顾铭夕谁会先做爸爸呢。” 周楠中嘿嘿坏笑:“我打赌是顾铭夕!人家是久别重逢,阿汪都老夫老妻了,啧啧啧,久旱逢甘露和铁棒磨成针能一样么!” 顾铭夕、庞倩、汪松、厉晓燕:“……” 蒋之雅嫌恶地看周楠中:“我去!周楠中你能不能更下流一点!” 汪松不疾不徐地说:“民工,你打赌顾铭夕?赌什么?输了怎么说?” 周楠中拍着胸脯胜券在握:“赌一餐饭,听者有份,旋转餐厅自助大餐怎么样?” 汪松笑起来:“成交,戴老师作证。民工,你可以去订位子了。” 周楠中:“……” 庞倩拉过厉晓燕问:“你怀孕啦?” “嗯,才两个月。”厉晓燕红着脸点点头。 一群人都欢呼起来:“哇哦!恭喜!” 谢益赶到的时候,亮闪闪的气场堪比明星,伴娘团的眼睛都亮了,伴郎团则个个在咬牙。谢益给了庞倩和顾铭夕三个红包,庞倩惊呆了:“高富帅就是高富帅,送三个红包真是逆天了!” 谢益无语:“一个是我的,一个是吴旻的,一个是肖郁静的,他俩都在美国呢,过不来,应该都和你们说了吧?我只是个人工快递。” 庞倩哈哈笑:“和你开玩笑呢,谢谢你专程从北京赶过来啊。” 谢益抬抬下巴:“别人结婚我不敢说,螃蟹,你和顾铭夕结婚我是一定要到的,我应该算是你俩的红娘吧?” 红……娘? 顾铭夕一脸幽怨地看着他,谢益丝毫未觉,又说:“顾铭夕,说起来你也太不给面子了,我和你什么关系?你怎么一本书都不肯签给我们拍?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呀?” 顾铭夕平静地回答:“因为你们公司报价太低。” 谢益悲愤地进了大厅。 庞水生和金爱华在场内满面红光地招呼着来宾,都穿着新衣服,左胸别着礼花,逢人就笑哈哈。来的客人很多都是金材公司的老员工,和庞水生、金爱华、李涵是几十年的好朋友,算是看着庞倩和顾铭夕长大的,来喝这顿喜酒都是特别开心。 除了几个依旧在上班的员工看到顾国祥会去寒暄几句,那些退了休的人见到他后,顶多喊一声“顾总工”,很多人都是视而不见,甚至还有人特地去问一句:“顾工,二公主怎么没来呀?” 那语气里隐隐的挖苦讽刺,顾国祥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一张脸阴沉沉的,还看到了远道而来的李纯一家人,李纯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只是作为顾铭夕的亲属,与金爱华热络地聊起了天。 顾国祥看着气氛欢乐融洽的宴会大厅,发现,一切都与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第104章 人生无常,不弃不散(3) 很早以前,顾国祥就想象过参加顾铭夕婚礼时的情景,当时的他在公司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朋友、客户遍布全国,就算在e市,也有许多政界、商界的合作伙伴。在人前,顾国祥气质儒雅,专业知识过硬,待人处事八面玲珑,人人都道他前景一片光明。可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的光鲜背后,却有一个重度残疾的儿子。顾铭夕始终是顾国祥心里的一根刺,一个瘤,一道疤,不想提起却又割舍不下。 顾国祥以前很头疼顾铭夕的婚礼,他去参加过许多达官显贵子女的婚宴,送出了不少红包,这些红包怎么收回来真是一个大问题,因为,他实在不想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特别的儿子。 庞水生去送请柬的时候,顾国祥问过他婚宴办几桌,庞水生说不多,办二十桌,备两桌,顾国祥犹豫地说了一句:“其实,我的朋友起码要再加十桌。” 庞水生听了以后哈哈大笑:“那个厅最多摆二十四桌,你那些朋友,就等梓玥结婚时再请好了嘛。” 他是真心地给建议,不知怎么的,竟堵得顾国祥心口疼。 顾国祥一直以为顾铭夕的婚礼一定是压抑的,简单的,甚至是被人当笑话看的。除了金材公司的员工,他几乎不认识别人,他会不自觉地去看那些来宾的眼神,揣测着他们有没有取笑顾铭夕。 他想当然地认为来宾们都是庞倩这边的亲友,顾铭夕应该少有客人,后来才发现,他想错了。 有一个外表敦厚的男人一直在舞台前忙碌着,满场调度,时而还与庞水生凑在一起商量几句。顾国祥坐在位子上疑惑地看着那人,直到庞水生过来递烟。 “那人是谁?是婚庆公司的吗?”顾国祥问。 “不是,那是铭夕认的大哥。”庞水生笑道,“他姓沙,我们都喊他鲨鱼,这些天他都忙坏了,铭夕和倩倩的婚礼基本都是他在调度。婚车啊,鞭炮啊,喜烟喜酒啊,都是他帮着准备的。” 庞水生陪顾国祥一起抽着烟,慢悠悠地告诉他,除了鲨鱼,那两个一直在忙碌的年轻人,也是顾铭夕的好兄弟,一个姓葛,一个姓郝,都和顾铭夕认识十来年了;那个相貌普通却神情淡漠的中年男人,是国内著名的油画大师,他和他周围的几个人,都是顾铭夕的老师;那个三十多岁、容貌娟秀的女人是顾铭夕的伯乐,现在是他工作上的合作伙伴;那边那一桌是庞倩的同事,带头的那个姓邹,在上海帮了庞倩和顾铭夕许多忙,他们都认得顾铭夕,因为倩倩经常带他去参加同事组织的活动;那一桌子年轻人,还带着个小男孩的,是顾铭夕在三亚教书时的同事;还有那两桌小孩,是顾铭夕现在在上海的同学,听说他结婚,非要来喝喜酒,把备桌都占满了…… 顾国祥沉默地倾听着,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儿子的生活。 宴会厅外,化妆师最后一次为庞倩补妆,说:“吉时到了,要入场喽。” 庞倩转头看了顾铭夕一眼,笑得分外灿烂,问:“顾先生,你准备好了吗?” 顾铭夕微笑着点头:“我准备好了,顾太太准备好了吗?” 庞倩接过吴飞雁递来的捧花,站在顾铭夕身边,说:“你可要想好了,咱们要走的可不是这条红毯,而是一辈子。” 他点头:“要是一辈子不够,就再加上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嗯,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面前的大门缓缓打开,宴会厅里的光线都暗了下来,落在庞倩眼里的,只有晃个不停的追光灯,还有红毯前方那个明亮的舞台。 结婚进行曲响在他们耳边,庞倩又一次转头去看顾铭夕,他也正转头看她,他们一点也不紧张,眼睛里都只有对方的身影。 这不是一场秀,这是他们的婚礼,不需要做到富丽堂皇,不需要花费高昂的费用,不需要完美无缺,甚至,不需要他们手挽着手走上红毯。 只要真心相待,残缺就不再是残缺,遗憾也不会是遗憾。 他们的婚礼简单、快乐又喜庆,司仪应着他们的要求,把主持风格定成了轻松幽默,而没有走煽情路线。 庞倩说:“今天是好日子,我不想让任何人掉眼泪。” 徐双华做了他们的证婚人,致完证婚词,他拥抱了顾铭夕,对着话筒说:“铭夕,老师送你一句话,烈火试真金,逆境试强者。老师知道你并不会妄自菲薄,但还是要在这里鼓励你一句,你,绝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老师祝你和庞倩新婚快乐,有空就带着她到s市来,咱爷俩很久没一起喝酒聊天了。” 顾铭夕笑着点头:“一定!谢谢老师。” 他们话里透出的亲密令台下许多人都看向了顾国祥,顾国祥简直芒刺在背,却只能绷着身子坐得笔挺。 交换结婚戒指的时候,庞倩大大方方地自己给自己戴上钻戒,又将一串挂着男戒的项链系在了顾铭夕的脖子上。系完以后,还没等司仪说新郎可以亲吻新娘,庞倩已经踮起脚尖扑了上去,双臂环着顾铭夕的脖子,重重地吻住了他的唇。力道之大,甚至让顾铭夕退了一步才站稳。 司仪吓坏了:“哎呦喂,这么猴急的新娘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啊!” 台下哄堂大笑,顾铭夕脸都红了,庞倩却是人来疯似的抢过话筒,大喊一声:“我们终于结婚啦!爱情长跑二十七年!我们容易吗!” “不!容!易——” 回应他们的是一群老同学,小学、初中一拨人,高中一拨人,大学一拨人,外加顾铭夕现在的一群90后同学,简直是群魔乱舞,震得那群金材公司的老员工都傻眼了。 钟小莲不服气:“小屁孩儿和我们斗!我说倩倩是铭夕的小媳妇儿的时候,他们都还在吃奶呢!”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纷纷开始回忆大院往事,坐在他们邻桌的顾国祥面色沉沉,中老年人的大嗓门把曾经的故事一件一件地送进他的耳朵里,他默默地拿出香烟点燃,再也没有胃口吃饭。 敬酒的环节,庞倩和顾铭夕被三亚来的一群老师们缠住了,他们想了许多鬼点子整新人,新人完成不了就得喝酒,喝不下了就让伴郎伴娘喝,豆豆在边上又蹦又跳,为顾老师加油助威,伴郎蛤蜊和傅勤丰都快喝趴下了,只剩一个周楠中顶着。三个伴娘杨璐、吴飞雁、郑巧巧则直接吓跑了。 顾国祥在等待被敬酒时,接到顾国英打来的电话,说是顾梓玥又在家里发脾气摔东西了,吵着闹着要去找妈妈,顾国祥一阵心烦,对着电话吼道:“你让她自己给她妈打电话!她妈妈要是肯接她过去我们明天一早就送!” 挂下电话,他冷静了一会儿,终归还是不放心,拿着车钥匙站了起来,对董源说:“舅舅有事先回去了,你等下送外婆回家。” 董源说好,又说:“可是舅舅,还没敬到我们这桌呢。” “算了,我去和他们说一声。” 顾国祥走去那闹哄哄的一桌旁边,连着谢益和蒋之雅都已经凑过来助阵整新人了,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顾铭夕也被灌了不少酒,一张脸红通通的,正在和陈老师讨价还价想少喝几杯。 顾国祥分开人群挤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顾铭夕回头,约摸是喝了酒,有些口齿不清,一下子没叫出来。顾国祥说:“铭夕,我有事要先走了。” “哦,好。”顾铭夕刚想说送送他,被纪秀儿推了过去:“顾老师没喝完别想跑!” 顾铭夕又看了顾国祥一眼,说:“爸,那我就不送你了,你开车小心。” 顾国祥点点头,离开前,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张银行卡,凑到他耳边说:“密码是你的生日,爸爸给你的,你留着。” 说完,他挤出人群,一边点烟,一边往大厅外走去。 身后传来接二连三的声音:“顾老师,那是你爸?” “亲爸爸?” “耶?顾老师你有爸爸?”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啊!” 顾国祥走出宴会厅,沿路碰到许多老同事,他们都客气地对他笑笑,接着又回过头哇啦哇啦地聊起天来。 喧嚣热闹喜庆欢乐都隔在了那扇门后,顾国祥正要往停车场走,身后突然传来庞倩的声音:“顾叔叔!” 顾国祥回头,看到穿着一身红色礼服的庞倩提着裙摆向着他小跑而来,她把那张银行卡递还给他:“顾叔叔,这个您收回去吧,我们不缺钱。” 顾国祥原本以为自己会生气的,可却发不出火,只是低声说:“铭夕结婚买房子,我什么都没给你们,这里钱不多,也就十万块,你们收下,可以还一点房贷。” “谢谢您,可我们真的不需要。”庞倩也喝了不少酒,双颊飞红,眼神有些迷蒙,说话倒还是清楚的,“您不收我就给您寄回去。” 顾国祥盯着她:“庞倩,你别随便替铭夕做决定。” “我没替他做决定,是他叫我来追您的,他没有手,还不了您。”庞倩也不管了,上前一步把银行卡塞到了顾国祥的衣兜里,她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支烟和一个打火机,她把烟递给顾国祥,他茫然地接下,庞倩示意他吸到嘴边,她拢着打火机为他点燃,说:“顾铭夕说,没来得及敬您酒,真是抱歉,这支新娘喜烟一定要请您吸。” 顾国祥:“……” 庞倩看他一眼:“叔叔,我得回去敬酒了,再见。” 她转身跑了回去,一袭火红的裙子,妖娆得像一团火,只留下一个顾国祥在酒店门口,兜里揣着那张银行卡,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这天晚上,顾铭夕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三亚。 星夜,海边。 月亮挂在海平面上,点点星光洒满夜空,海岸边满是热带植物,迎面吹来的微风都带着海的气息。顾铭夕光着脚踩在细腻的沙滩上,白天时这沙滩被太阳晒得很烫,光脚走会有些灼人,可是在夜里,他只觉得脚下温温的,很是惬意。 海边一个人都没有,但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赤着上身,全身只有一条沙滩裤,当海水漫过他的脚背,顾铭夕仿佛能体会到那种沁人心脾的舒爽感觉,他有些燥热,急需这舒适的海水来为他降温。 正要下水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清越的声线,略有些低沉,听着很熟悉。 “顾铭夕。” 顾铭夕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向着他慢慢走来。 高大的身材,被风吹乱的头发,轮廓鲜明的五官,深邃如暗夜般的眼睛。笑起来时,嘴里的虎牙若隐若现。 他也赤着上身,肩宽腰细,身上肌肉匀称,还有一双结实健美的手臂。走到顾铭夕面前,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燃,眯着眼睛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了烟圈。 顾铭夕看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香烟在他指间燃烧,沉默不语。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在海边默然站立,海风呼啸,良久,男人问:“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顾铭夕摇头。 男人右手食指戳戳自己的心脏位置:“我就是你。” “我知道。”顾铭夕说。 “你见过我吗?” “也许。”顾铭夕笑了,“小时候,用脚写不好字、吃不好饭,晚上就会见到你。被小朋友欺负、走路不小心摔跤时,会见到你。被很多学校拒收、被别人嘲笑、看不起时,也会见到你。” “对,我一直陪着你,陪你一起长大。”男人也微笑,右手玩着打火机,姿势很潇洒,“我一直都对你说,不用那么辛苦,你和别人不一样,不需要用那么严格的要求来对待自己。” 顾铭夕说:“话虽如此,但其实,我并不想要见到你。有那么几年,我很少会想起你。” 男人笑:“可是你高三毕业的时候,我们还是见面了,你忘了吗?在那个小公园的梧桐树下,雨下得很大,你在哭,我知道,你又想到我了。” 他说的是实话,顾铭夕的眼神黯了下来。 男人又说:“后来的那些年,我们时常见面,不是么?在z城,在s市,在三亚……甚至,那一年,在上海。” “没错。”顾铭夕的声音低了许多,但只是一会会,他又坚定地说,“但是,那都已经过去了,全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是吗?”男人的眼睛里带着笑意,“顾铭夕,不要逞强,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每个人都渴望着自己永远都得不到的一些东西。在你的心里,我才是你最完美的模样,是你的终极理想。虽然你从来不和别人说,但我就是你,你任何想法都瞒不了我。我知道你时常会想,如果你能像我这样,那该有多好。” 男人真的很帅,有着宽阔的肩膀,发达的胸肌,劲瘦的小腹上是壁垒分明的腹肌,说话时,他的两只手随意地做着手势,整个人气定神闲,目光凌厉。 顾铭夕笑笑,说:“我不否认我有过那样的想法,但是你也不能否认,最近几年,我几乎没有这么想过了。” 男人想了想,有些无奈地撇撇嘴:“是这样没错。但是……顾铭夕,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有一点你说错了,你从来都不是我的终极理想。”顾铭夕平静地说,“你只是我的臆想,是我无助时脑袋里幻想出来的乌托邦。我现在明白我的理想是什么,所以,没错,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把我叫出来,是来和我告别的,对吗?”男人问。 顾铭夕的眼神深沉得就像他脚下的这片海:“对,我来和你告别,谢谢你这二十二年来的陪伴,但是以后,我不再需要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一遍,“真的,我不再需要你了。” 话音刚落,男人的烟抽完了。随着火星在他指间熄灭,他整个人渐渐变得透明,脸上神情一片释然。海潮又一次涌上沙滩,海水碰到了他的脚,就像气泡被戳破,只是一瞬间,他就不见了。 海边又只剩下一个顾铭夕,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肩,除了腋下淡淡的伤疤,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独自一人站了许久,又一次往海里走去,走到齐腰深的海水中时,他蹬了一下脚,整个人便跃进了水里。顾铭夕屏住一口气,在海水中翻了个身,用仰泳的姿势慢悠悠地游了起来。 第105章 人生无常,不弃不散(4) 涌动的潮水推着他的身体,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他规律地踢着腿,漂浮在水面上,缓缓地睁开眼睛看面前的浩瀚星空。在无垠的宇宙面前,人类显得特别渺小,顾铭夕看着那片清晰可辨的银河,就像一条飘渺的薄丝带,跨越了整个夜空。他依着记忆,认出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他出生在七夕,从小到大,对银河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 小的时候,李涵教顾铭夕认星星,在银河的两边,这一颗叫织女星,那一颗叫牛郎星,牛郎星边上有两颗小星星,那是牛郎和织女的孩子,牛郎用扁担挑着孩子们,每年走上鹊桥和织女见一次面,所以这两颗小星星又叫扁担星。 顾铭夕学会以后,就去爸爸这里献宝,顾国祥听了他的讲述后,纠正说,所谓的牛郎星,在科学家的嘴里叫做河鼓二,而那两颗扁担星,则是叫河鼓一和河鼓三。 “牛郎织女的故事只是神话传说。”顾国祥摸摸顾铭夕的小脑袋,“铭夕,你是男孩子,要懂得分清虚幻和现实。” 五岁的顾铭夕怎么分得清虚幻和现实,一直到后来,他没了手臂,才深深地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 温暖的海水包围着顾铭夕的身体,令他觉得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 心里想着母亲,耳边便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叫着他:“铭夕,铭夕……” 顾铭夕闭上眼睛,笑着应道:“妈妈。” “铭夕,你现在好不好?”李涵问,“妈妈很挂念你。” “我很好,妈妈,你放心。”他说,“我和庞倩在一起了,我们结婚了,你看到了吗?” “妈妈看到了。”李涵笑了,“我儿子真帅,倩倩也是美得要命。” 她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格外温柔,“铭夕,你结婚了,以后和倩倩就是一家人了。你要记得妈妈对你说的话,好好待她,倩倩是个好姑娘,妈妈相信你们在一起,会幸福的。” 顾铭夕想要睁开眼睛去看看她,又害怕睁开眼睛后,身边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强忍着点头,依旧闭着眼睛:“妈妈,我不会辜负她的。” “我的儿子长大了呢。”李涵轻轻地笑着,“铭夕,妈妈要走了。” 他舍不得:“妈妈,你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李涵叹气:“傻孩子。” 下一秒,顾铭夕就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一双手环抱着他的身体,轻柔地拍着他的背。他竭尽所能地将身体紧贴在她的身上,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汲取她的体温和热量。 “顾铭夕,顾铭夕。” 耳边传来一个女孩熟悉的声音。 一开始,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声,逐渐变成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渐渐的,又变成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到了最后,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像蜜糖一样地化在了他的耳边。 “顾铭夕,顾铭夕,顾铭夕……” 他恍惚了一下,随即便感到无比的安心,在她的怀抱里,他喃喃道:“他们都走了。” “谁走了?” “我妈妈,还有另一个我……” “嗯,都走了。”她应着他,吻了吻他的额头,“你喝多了,早点睡吧。” 顾铭夕像是睡在草地上,夏天的夜晚,四周一片空旷,微风吹得身边的草叶索索作响。各种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里唱着歌,他的鼻息间萦绕着身边人熟悉的香气,仿佛带着镇定心神的功效,他满足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顾铭夕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亮。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房间,他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睛,翻了个身,肩膀抵着床头慢慢地坐了起来。 家里很安静,不复前一天夜里闹新房时的吵闹。顾铭夕转转脑袋往右看,衣柜移门上贴着两个大红喜字,往左看,庞倩的梳妆台上是几个红色的托盘,里面满是喜糖糕点,边上还摆着一束鲜花。 他又抬起头向床头上方的墙上看去,那是他和庞倩国庆前才刚刚拿到的婚纱照,白色的水晶相框,一身白色西服的他与一身雪白婚纱的庞倩依偎在一起,面向镜头笑得甜蜜。 顾铭夕盯着那婚纱照看了许久,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他坐在一片火红的大床上,红色的床单被套上绣着一对对鸳鸯,还有精美的牡丹,顾铭夕看向他的新婚妻子,她依偎在他身边,依旧在熟睡。 顾铭夕下了床,才发现自己的记忆似乎断了档。前一晚的婚宴,他喝多了,最后的记忆是那群混蛋来闹新房,又把他一顿猛灌。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好像还是穿着衬衫西裤,打着领带,可是现在,他已经换上了一身舒适的睡衣,身体也是干干净净的,显然是被清理过了。 顾铭夕走到窗边,用肩膀和脸颊配合着拉开了窗帘,刺眼的阳光立刻照进房间,温暖的光亮甚至笼罩在了大床上,庞倩翻了个身,也醒了过来,看到顾铭夕站在窗边,她下了床,赤着脚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了他。 “老公,早安。”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背上,轻言细语。 “早安。”顾铭夕依旧看着窗外,“老婆,今天天气很好呢。” 他任由她抱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了后颈上痒痒的,顾铭夕回过身去,看到庞倩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的羽毛。 羽毛不算小,中间是一根粗硬的羽轴,庞倩笑嘻嘻地将它拈在手里,细软、轻柔的羽绒就飘动起来,很是有趣。 顾铭夕问:“这是什么?” 庞倩拿羽毛扫扫他的脸颊,说:“我也不知道,是肖郁静夹在红包里的。” 顾铭夕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根羽毛,心中了然。 他想起婚礼前,肖郁静发给他的一封电邮,邮件里讲了一个她小时候的故事,在末尾,肖郁静说:鸵鸟先生,新婚快乐。 他突然浅浅地笑了,庞倩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随即就低头含住了她的唇,庞倩推他:“没刷牙呢!” “我想补上昨晚没做的功课。”他咬着她的耳朵,声音哑哑地说,“洞房花烛夜一辈子只有一次,我却喝多了,真的是很抱歉。” 庞倩怪怪地看着他:“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铭夕好无辜:“我该记得什么吗?” 庞倩默默地拉下睡衣衣领,给他看她肩膀上红红的吻痕,羞涩地说:“其实……功课,昨天晚上已经做过了。” 顾铭夕呆了一会儿,眼睛里的小火苗又燃烧起来,他再一次吻住她的肩,沉声说:“老师说了,做过的功课,最好再检查一遍。” “……” 国庆假期结束以后,庞倩和顾铭夕回到上海。庞倩研一的课程很重,排课非常紧,幸好邹立文提前给她打过预防针,她勉强能应付这忙碌的学习生活。 顾铭夕也一点不轻松,除了学业,他还要兼顾绘本的绘制。这可是他和庞倩这几年的主要经济来源。他画得很仔细,一直和姜琪保持着沟通,连着双休日都很少出门。 庞倩知道他要赶稿,也不会抱怨什么,周末下午,顾铭夕几乎就是坐在画室里度过,庞倩有些无聊,就和吴飞雁、杨璐去逛街。 三个女人在咖啡馆喝咖啡的时候,吴飞雁问起庞倩,打算什么时候要小孩。 庞倩很郁闷:“我领导也叫我读研期间把孩子生了,这真的靠谱吗?” “靠谱呀!”杨璐说,“你们记不记得?我们念大三的时候,有个师姐就是怀孕读研的,一直读到怀孕快九个月,才回去休养生孩子。孩子生下来她就在家里休息了半年,后来听说她申请延迟一年毕业,等到毕业的时候,小孩儿都会走路会说话了,她就可以直接去找工作啦!”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我还想多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呢。”庞倩噘着嘴,“我们才刚刚结婚哎。” 杨璐笑道:“你不是和你老公都同居一年啦,二人世界还没过够?” “拜托,什么一年啊,六月份之前忙着考试,六月份之后忙着结婚,连蜜月都没去度呢!” 说到蜜月,话题立刻转移,吴飞雁问:“打算去哪儿度蜜月?” 庞倩眉飞色舞地扳起了指头:“喏,你们说,希腊,马尔代夫,斐济,澳大利亚,这四个地方哪里好?” “我喜欢马尔代夫!”杨璐说,“我以后一定要去马尔代夫度蜜月。” “我去过,去的神仙珊瑚岛,挺不错的,但是我听说斐济也很漂亮,潜水胜地啊。”吴飞雁问庞倩,“你想去希腊呀?” “嗯,最想去希腊,上回公司组织欧洲游,就是英国意大利法国那些国家,没有希腊。”庞倩好遗憾,“顾铭夕说了,春节的时候我们出去度蜜月,这几个月我刚好选地方,哎呀想想就激动。” 杨璐撇嘴:“秀恩爱真讨厌,说的人家也想结婚了。” 吴飞雁问:“对了对了,你现在和你男朋友怎么样?” 话题最终又转到了男人的身上。 顾铭夕的新书终于在次年一月中旬交稿,完成了大强度的工作,他足足在家睡了两天才缓过劲来,然后就被庞倩兴致勃勃地抓着看旅游论坛,在第一学期结束以前,定下了蜜月的目的地——斐济。 庞倩做事效率好高,迅速地订好了机票、酒店,为自己和顾铭夕买了一大堆新衣服新鞋子,还有几套萌萌的情侣装和漂亮的花草帽。她像模像样地买了水下相机套和浮潜三宝,又帮父母订下了去三亚的机票,准备让老两口去三亚过一个温暖的春节。 庞倩每天都心情巨好地泡在旅游论坛上,看着网友们的攻略,和顾铭夕讨论去了斐济要怎么玩,怎么吃。顾铭夕听到她和几个闺蜜打电话,开心地说着:“是啊,春节去度蜜月呀,去斐济,到时我给你带礼物啊!” 万事俱备,只欠登机,可是老天却和他们开了一个小玩笑。 2013年的春节,是庞倩和顾铭夕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年三十到年初三,一家子人跑来跑去胡吃海喝,年初四,庞倩把爹妈送上飞机,让他们去那个暖洋洋的海岛住半个月。 她和顾铭夕是初六出发,初五那天的早上,庞倩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去了趟厕所,出来的时候一脸狐疑。 “怎么了?”顾铭夕看她脸色不对,连忙过去问,“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庞倩张张嘴,问,“你记得我上个月例假什么时候来的么?” 顾铭夕想了想,说:“一月七号。” 庞倩瞪大眼:“你怎么记那么清楚?” “我交稿那天,你例假刚完,所以……”他温柔地笑,“怎么了?例假来了?到了斐济头几天就游不来泳了,不过后面几天还是可以下水的。” 庞倩眨巴眨巴眼睛:“顾铭夕,今天几号?” 他答:“今天情人节,十四号呀,你昨天不是还说晚上让我给你做大餐吃么。” “十四号?”庞倩捧着自己的脸颊,尖叫起来,“今天不是五号吗?!怎么会是十四号?!” “今天是初五,十四号。”顾铭夕知道她过年过得昏头了,“庞庞,你怎么了?” “我我我……我……”她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说,“顾铭夕,我可能……只是可能啊,不确定,我……我猜,我怀孕了。” 顾铭夕:“……” 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是很了解的。庞倩平时规律的例假这一次晚了七天还没来,她就觉得,可能是中奖了。 顾铭夕陪庞倩去医院的时候,一直绷着个脸,庞倩却在担心第二天的旅途能否成行,机票倒是可以退,酒店退不了啊,那可是很多很多钱啊,美金啊! 春节期间医院人不多,产科有门诊医生值班,庞倩挂号验血,一小时后,医生告诉她,她怀孕了,但是孕酮有些低,这些天要注意休息。 庞倩的第一个问题是:“医生,我明天要去度蜜月,还要转机,加起来一共要飞十三个小时,我还能飞吗?” 医生冲她挑挑眉毛:“你说呢?” 庞倩呆了一会儿后,“刷”地转头,瞪着边上已经呈痴呆状态的男人:“都怪你!顾铭夕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回到家,看到客厅里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和房间里另一个装了一半的旅行包,庞倩就掉起了眼泪。她一边哭,一边打电话退机票,一边哭,一边又上网和中介商量能不能退酒店,知道最多只能退一半钱后,她哭得更伤心了。 最后,她哭着给爸爸妈妈打电话,金爱华听到庞倩抽抽噎噎的声音吓坏了,连声问:“倩倩,怎么了这是?铭夕欺负你了?你俩吵架啦?你们明天不是要去度蜜月了吗?别哭别哭,告诉妈妈,谁委屈你啦?” 庞倩瞬时嚎啕大哭:“妈妈呀!我怀孕了……呜呜呜呜……” 金爱华:“……” 顾铭夕一直在庞倩身边,她走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她在哪儿坐下,他就站她身旁。到最后,庞倩冲他喊:“你跟着我干吗?你这个混蛋!我讨厌你!” 她抹着眼泪,反正家里没人,正好可以大声地控诉他的罪状:“都怪你!就是那一次!洗澡洗一半就非要做!你就那么急啊!你赶火车哪!这么一会儿都熬不住!这下好了!我都还没度蜜月呢!我的斐济……呜呜呜……” 顾铭夕试着安慰她:“庞庞,是我不好,你先不要哭了,小心哭坏身子。” 庞倩大喊:“你懂什么!我是孕妇!孕妇情绪容易失控的你不知道啊!” 哭了好一会儿后,庞倩才停下来,依旧噘着个嘴不理顾铭夕,顾铭夕挨到她身边去和她说话,她甩手推他,就是不搭腔。 庞倩非要把整理好的行李都拿出来,东西各归原位,箱子也要放进小储藏室。顾铭夕哪里肯让她收拾,见她弯着个腰从箱子里往外取衣服,他好言好语地劝她,庞倩不听,顾铭夕的口气就严肃起来了。 “庞庞,你忘记医生的话了吗?她说你有点见红,要多平躺,多休息,你这样蹲下站起很危险的你知道吗?万一出个意外,伤的是你的身体。女人小产对身体影响特别大,我妈妈那时候小产,流了那么多血,后来就有了妇科病,怀不了孕了,你都是看见的,你这时候还和我赌什么气!” 见庞倩嘴一瘪又要哭的样子,顾铭夕赶紧哄她,“乖啦,我知道你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蜜月去不成心里不开心。但是老婆,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去玩,我们还可以带宝宝一起去,斐济,希腊,马尔代夫,埃及,巴西……你想去的这些地方,我都会陪你去的。” 第106章 人生无常,不弃不散(5) 庞倩不服气:“可是我现在年轻啊!身材好,穿花裙子好看。以后生了小孩再出去玩说不定我都胖了!我这回买的裙子,也许以后都穿不上了!” “那就再买新的嘛。再说了,我喜欢你胖一点呢。”顾铭夕知道她准备了许久的蜜月游,突然泡汤心里一定不开心,只能温柔地劝她,“你听话,去床上躺着休息,别折腾了,想吃什么吗?要不要我给你煮点点心?” 庞倩指着地上的箱子:“东西还没理完呢,我看着这些碍眼!” 顾铭夕立刻表态:“你去休息,我来整理。” “你行不行啊?” “我可以的。”他放低了一些身体,用肩膀去推她,“去床上,乖。” 庞倩这才不情不愿地爬到床上去。 顾铭夕真的开始收拾箱子里的东西,为了方便,他一脚一脚地把箱子踢进了主卧,坐在地板上,把里面的东西一袋袋取出来。衣服、泳装分门别类地装进收纳袋后,他坐到床上,抬高双脚夹着袋子放进衣柜里。 他整理得很细致,但是和健全人不一样,他去放东西要麻烦一些,有时候用嘴咬,有时候用肩膀和脸颊夹着,每次只能拿一、两样,就这么一趟趟地进出房间,终于把箱子里的东西都理了出来。最后,他拉上了箱子的拉链,四下看看,起身用脚勾起拉杆,把箱子放在了衣柜边的角落里。 顾铭夕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回过头,看到庞倩正靠躺在床上看他。之前他整理东西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身影,顾铭夕冲着她笑起来,问:“肚子饿吗?想吃什么?” 她摇摇头,突然向他伸出手:“顾铭夕,你过来。” 顾铭夕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庞倩说:“把你的脚搁上来。” “嗯?”他干脆就坐到了床上,双脚踩着床面,问,“做什么?” 她抚上他的右脚脚背,示意他用脚去碰碰她的肚子:“来摸摸宝宝。” 顾铭夕一愣,立刻摇头:“脚下力道大,我怕弄伤你。” “不会的。”她抓着他的脚,顾铭夕迟疑了一下,右脚轻轻地放到了庞倩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整条腿做着虚劲,只用脚趾的位置去碰了碰她。 “顾铭夕,你要做爸爸了。”庞倩的手依旧按在他的脚背上,手指抚过他脚上的一些陈年旧疤,轻声说,“好神奇啊。” 顾铭夕心里却在担心另一些事:“庞庞,你怀孕了还能上学吗?” “能啊。”庞倩说,“医生说预产期在十月份,我刚好六月把研一的课上完,暑假回来休息,九月开学就不去了。生下宝宝后,在家做一年全职妈妈,明年九月我继续回校念研二,到时候就能和你一块儿毕业了。” 休息的这一会儿时间,她已经把很多事都想好了,但是顾铭夕还是担心:“可是,咱们住的地方离你的学校太远了,我不放心你自己开车去上课。而且,起得那么早,你睡眠时间也不够啊。” 这真的是个问题,庞倩想了想,暂时也想不到办法,说:“到时回上海再说吧,试试看呗,我以前一个英国女客户,怀孕了还成天来上海出差呢,我看她一点事都没有啊。” “亚洲女人的身体情况和欧美女人不一样。而且这个事,完全是个体差异,一百个人没事不代表你一定没事,我不希望让你冒一丁点的风险。”顾铭夕对那一年李涵的流产心有余悸,他无法想象庞倩会经历这样的事情。对于照顾一个孕妇,他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想了许久,他甚至提出去复旦大学边上租一个房子,每天由他来回坐地铁上学,但立刻就被庞倩否定了。 “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庞倩说,“上海的地铁和公交车,高峰时间有多挤你知道么!顾铭夕,我明白你能一个人去坐车,要只有一趟车我也答应了,但要换四次车啊,你是想叫我担心死吗?” 庞水生和金爱华急匆匆地从三亚赶回来时,庞倩的情绪已经调整得很ok了。她喜滋滋地换上宽松的毛衣,把那些紧身牛仔裤都塞进了柜子里,买了几条肥大的运动裤穿。明明一点都不显怀的人,走起路来却一摇一摆,还真有些像孕妇的样子了。 度不成蜜月的懊恼感消失得很快,取而代之的,是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经过了最初几天的忙乱,庞倩和顾铭夕已经完全做好了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准备。 寒假结束以前,顾铭夕的新书上市了,书名叫《那个叫小川的男孩》。 谷小川是个七岁的小男孩,故事讲述了他为了寻找离家出走的妈妈,误闯进神秘的八角小镇,认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碰到了很多惊险的事。故事的结尾是为了画《小川2》埋下伏笔,出版公司打出了这样的广告语: 一本适合父母与孩子一起阅读的好书,一份完美的送给孩子的开学礼物,一段能带给都市人回忆的奇妙旅行——鸵鸟先生在《我的螃蟹小姐》后,再次为你带来一个温暖的故事,他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谷小川。 庞倩和顾铭夕站在新华书店的畅销书展柜前,不时地有人过来拿起《小川》的样书看看,有大人,有小孩,甚至还有老年人,很多人最后都会拿书去收银台结账。 庞倩拿起拆封的样书,翻了几页后,问顾铭夕:“为什么要给这个小男孩取名叫小川?” 顾铭夕看着她手里的书,书上的小川正在奔跑,笑着说:“庞庞,如果我们有了一个男孩,我想给他取名叫顾海川。” 庞倩念叨了几遍:“海川,顾海川……挺好听的,这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海纳百川。”他答,“我希望他能有宽广博大的胸怀,思想像大海一样广袤无垠。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源自我妈妈的名字,‘涵’的意思,是包容。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继承到我妈妈的品德,做一个宽容、善良、正直的人。” 庞倩一边听他解释,一边翻着手里的书。小川是个活泼的小男孩,有一头毛茸茸的头发和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会令她想到小时候的顾铭夕。 “那要是生个女儿怎么办?”庞倩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难道叫顾有容吗?还是……顾乃大?” 顾铭夕哭笑不得,庞倩自己也是乐得不行,顾铭夕说:“要是生个女孩,就叫顾兰芝。” “为什么呀?”庞倩一脸的迷茫,顾铭夕说:“有一个词叫兰芝常生,意思是,美好品德常在,你没听过吗?” “没有。”庞倩反问,“难道你没听说过,兰芝是棒子国的一个化妆品牌子吗?” 顾铭夕很认真:“我只听说过兰蔻。” 庞倩:“那要么……叫顾兰蔻?” “……” 开学以后,经过一家人的商量,庞倩和顾铭夕的烦恼圆满解决。 庞水生和金爱华陪着小夫妻一起去了上海,在复旦大学边上租了个小房子,周一到周五,金爱华陪庞倩住在复旦旁边,庞水生陪顾铭夕住在松江大学城。到了周末,庞倩和顾铭夕去过二人世界,金爱华和庞水生则乐悠悠地在上海转悠着玩。 如此一来,孕妇庞倩每天都能睡个安稳觉,早上起床后不用赶时间,顾铭夕在庞水生适当的帮助下,也能过上舒适、方便的生活。 《小川》的销量比计划要来得好,网上的口碑也很不错。甚至有多家童装品牌来和顾铭夕接洽,想要在服装中使用小川的形象。顾铭夕开始筹备《小川2》,和姜琪约定了年底交稿。 见不上面的时候,庞倩就和顾铭夕打电话,有时还视频。 顾铭夕详细地问着她的饮食起居,对于金爱华的照顾,他当然是放心的,但觉得自己作为丈夫,却不能陪在怀孕妻子身边,他心里还是很愧疚。 怀孕头三个月,庞倩的孕吐反应有些严重,变得很挑食,又容易吐,和顾铭夕视频的时候,她开始抱怨:“老公啊,我想吃你做的番茄牛肉汤。” “周末你过来,我做给你吃。”顾铭夕看着屏幕里的庞倩,她居然一点都没胖,反而还瘦了一些,他看着都心疼了,“老婆,你另外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想吃卤鸡爪。” 顾铭夕有点头疼:“老婆,现在禽流感很严重,鸡爪就不吃了啊。” “不嘛不嘛,我就想吃卤鸡爪!”庞倩在屏幕里撒娇。 “要么我们吃椒盐开背虾?” 庞倩转转眼珠,吞吞口水:“可是,我不放心你做这个,上回你给虾开背时,脚趾都割破了呢。” “就那么一次,是我大意,以后不会了。老婆,你想吃吗?” 她很纠结。 顾铭夕说:“那我周六去买虾。” “我还想吃梭子蟹。” “不行,医生说了,孕妇不能吃蟹。” “嘤嘤嘤……” 在一家人齐心协力的努力下,怀孕六个月的庞倩顺利地结束了研一的课程。四个人收拾东西回到e市过暑假,庞倩按照之前的预约,去拍了胎儿的四维彩照。 之前每一次的孕检、听课,顾铭夕都陪着庞倩一起参加,看着b超单上的小家伙从一个小点点变得越来越大,听到他有力的心跳,知道他发育得很好,顾铭夕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就像是曾经梦寐以求的一件事,突然成了真,那种激动、喜悦、感激、还有些患得患失的心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这时候的庞倩,肚子已经大得很明显,人也微微地胖了一些,她躺在检查床上,顾铭夕则坐在她身边。 当宝宝的图像出现在屏幕上时,庞倩和顾铭夕都激动得忘记了呼吸。宝宝在动,他的小脸上还带着笑,庞倩的手紧紧地捏着顾铭夕的肩,她与他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冲击到。医生说:“宝宝很健康,你们看,他在啃自己的小手……看他的小脚,他骨头很软啊,小脚也能递到嘴边呢……” 庞倩和顾铭夕痴痴地盯着屏幕,那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生命的延续、爱情的结晶,因为有了他,他们往后的人生会变得更加快乐,也会担上更多的责任。 离开医院的时候,顾铭夕有微微的失落,庞倩手搭在他的腰上,问:“你怎么了?” “刚看到宝宝,还有点缓不过来。”他笑笑,“我是在想,宝宝那么可爱,但他生下来后,我这个爸爸却不能抱抱他,他长大一点会不会有些怪我?” “你也太小看我们的宝宝了,他才不会呢。”庞倩停下脚步,侧着身子抱了下顾铭夕,“小孩子很聪明的,你放心吧,爸爸妈妈这么爱他,他是最感受得到的,他会以你为傲,就像我一样。” 顾铭夕笑了起来,低头吻了下庞倩的额头:“谢谢你,老婆。” 2013年八月十三日,七夕,是顾铭夕二十九岁的生日,同时也是庞倩二十八岁的生日。在这一天,有一件对他们来说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电影《我的螃蟹小姐》全国首映。 顾铭夕和庞倩去了电影院,因为是e市的首映日,片方搞了小活动,情侣买票看电影,在活动场地亲个嘴,就能拿一款螃蟹或鸵鸟的冰箱贴。 挺着大肚子的庞倩拉着顾铭夕就当众吻了一个,顾铭夕脸都红了,庞倩喜滋滋地拿到一个鸵鸟冰箱贴,又问工作人员:“我肚子里还有一个,能不能再给我一个小螃蟹?” 工作人员咯咯直笑,还真给她了。 往影厅走时,顾铭夕笑她:“你想要这个冰箱贴,我去帮你要,要一箱子都没问题。” 庞倩说:“你不懂,要自己亲来的才有意义!” 第107章 人生无常,不弃不散(6) 他们买了饮料和爆米花进了影厅,影厅里观众坐了八成满,对这样一部文艺小清新电影来说,这样的上座率已经很不错了。 庞倩和顾铭夕坐在后排,因为庞倩的“体积”过大,没有坐情侣座,他们像边上其他观众一样,小声地聊着天,吃着爆米花,等待着电影开场。 灯光熄灭了,几段广告以后,电影开始了。 大荧幕上出现了一个长镜头,80年代的街道、厂房、宿舍,穿着灯芯绒外套、白色喇叭裤、梳着翻翘头的青年男女一幕一幕呈现,满大街飘着小虎队《青苹果乐园》的歌声。 六岁的方小鸵和庞青青手牵着手奔跑在工厂大院里,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时常拌嘴,吵架,但很快又会和好。 方小鸵是个聪明漂亮的小男孩,有一双特别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时眼睛底下有两道卧蚕,比小姑娘都要好看。庞青青只有方小鸵一个朋友,但方小鸵却有数不清的好朋友,庞青青站在角落里偷偷地看方小鸵和别的小朋友玩耍时,眼睛里带着失落。 庞倩对顾铭夕说:“这小男孩的演员选得真好看。” 顾铭夕小声说:“我觉得这小女孩挺像你的。” “哪儿像?” “胖。” “……” 一场车祸改变了方小鸵和庞青青的命运,庞青青为了捡皮球冲到大街上,一辆货车开过来,千钧一发之际,方小鸵将庞青青推了开去,自己却被卷进了车轮里。 影厅里一片惊呼,这是看过原作的读者也没有想到的。因为在书里,顾铭夕只说鸵鸟先生在六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后来的插画,他有时用鸵鸟和螃蟹来表现,有时,就算是画成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模样,也都是四肢健全的,他从来没有提过,鸵鸟先生身体有残疾。 方小鸵的双手神经受了严重的损伤,虽然保住了手,却无法自如地活动,从那以后,他无奈地开始了以脚代手的生活。 方小鸵的妈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时候,影厅里已经有女孩子小声地啜泣起来。庞倩又把脑袋凑到顾铭夕身边,喂他吃了一颗爆米花,轻声说:“改成这样,是不是因为,截肢很难演啊?” “应该是。”他小声地回答,“对普通的演员来说,两只手很难藏起来的,编剧这样处理也挺好。” 故事在继续。 方小鸵和庞青青升入了小学,有调皮的男孩欺负方小鸵,庞青青就跟头小母狮似的和他们打架。她一直陪着方小鸵上下学,帮他打饭、系鞋带、撑伞,两个小孩吵吵闹闹地慢慢长大,升入初中后,方小鸵长成了一个十四岁的漂亮少年,庞青青也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与此同时,她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个风云人物——欧阳承业。 “噗!”庞倩一口饮料都呛了出来,“欧阳承业?我去!谁取的名字啊!” 顾铭夕笑得肩膀抖个不停:“我真的挺期待那谁谁看到时的反应的。” “哈哈哈哈,他会吐血吧!” 欧阳承业就是个酷帅狂霸拽的富二代,喜欢他的女孩数不胜数,庞青青一头扎进了暗恋的漩涡里,从来都看不见方小鸵在身边的陪伴。 方小鸵从小帮庞青青辅导功课,终于帮助她考上重高,可就在这时,方小鸵的父亲出轨了。 有很多情节,顾铭夕在绘本里并未说得详细,但是编剧们通过想象力,丰满了故事的脉络,比如方爸爸的出轨,方妈妈的崩溃,欧阳承业为了刺激另一个他喜欢的女孩,装作喜欢上了庞青青,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少女青青哪里挡得住富家公子的诱惑,终于同意与他交往。方小鸵黯然神伤地退出了她的生活,可是偶然间,他发现欧阳只是拿青青做替身,方小鸵愤怒了。 他不顾身体的劣势,找欧阳打了一架,在一个雨天,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两只泥猴,配上煽情激昂的音乐,画面极具冲击力。尤其是,方小鸵无法用手去击打欧阳,只能试着用脚去踢他时,一下子就被欧阳放倒,欧阳挥拳要揍他,方小鸵也躲不了,只是在雨中怒视着他。 庞倩贴到顾铭夕身边:“你老实告诉我,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揍谢益?”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看来你还是不够喜欢我啊。” “谢益又没有来骗你什么。”顾铭夕说,“他要是敢骗你,我绝饶不了他。” 高考结束以后,经典的送相框情节上演。 在方小鸵和庞青青时常玩耍的那片小树林,漆黑的夜,滂沱的雨,方小鸵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着,怎么等都等不来他的小螃蟹。 影厅里已经从一片小小的抽泣声演变成了一片不算压抑的哭声,在这些哭声里,有一个声音特别突兀,那就是庞倩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是真的想笑,看着那个傻傻的少年方小鸵,可怜兮兮地在雨中大哭,庞倩简直要笑晕了。 “别笑了,人家都在看你了。”顾铭夕喊她。 庞倩眼泪都笑出来了,揉揉大肚子,看一眼边上另一个眼泪汪汪、正瞪着她的女观众,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下子没忍住。” 她扒着顾铭夕的耳朵问:“你那天,等我的时候,真的哭了吗?” 他能否认吗? “顾铭夕……唉……”庞倩又揉揉肚子,“宝宝啊,你以后可别学爸爸,喜欢谁就直接说,搞得那么曲折,害得你爸爸妈妈错过了好些年。” 顾铭夕:“……” 方小鸵和庞青青分开的那些年,吃了许多许多苦,但是他从来不哭。唯一的一次哭泣,是在方妈妈去世的时候。 电影为了达到煽情的效果,将方妈妈的去世安排成了一场意外。 因为方小鸵双手残疾,所以家里的一些重活都要方妈妈来做。方妈妈踩着梯子装灯泡时,没站稳,摔了下来。 方小鸵从始至终都在方妈妈的身边,但是他没办法扶住梯子,也没办法接住妈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妈妈摔到了地上。 “我讨厌这个改编。”沉默了一会儿后,庞倩说。 顾铭夕点头:“我也不喜欢。” 他叹口气,扭过头亲吻妻子的额头:“我难以想象因为我没有手,而让你受伤会是怎样的情景,我想,我真的不会原谅自己。” “我们哪儿会那么倒霉啊。”庞倩笑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但是人嘛,一辈子哪里会没个磕磕碰碰,不管我摔了哪儿,你都不要自责。这些话,我觉得我不用和你多说,你心里应该都明白的。” “嗯,我明白。” 他们在这边聊着天,其他的观众却一直在哭泣,整个影厅里悲伤一片,庞倩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有什么好哭的呀?”她小声说,“不就是部电影嘛。” 顾铭夕说:“你自己看动画片都能哭,还好意思说人家。” “我哪有!” 边上的女观众又一次泪眼迷蒙地转过头来:“轻点儿行吗!呜呜呜呜……” 庞倩:“对不起对不起。” 电影院里的那个吻,浪漫凄美得叫人心醉。 第二天,庞青青站在学校门口,等了一天都没能等来方小鸵。 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日暮,从日暮到深夜,行人和车辆不停地在庞青青身边穿梭,她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要送给方小鸵的螃蟹钥匙扣,到了最后,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了她纤细的身影。 庞倩身边的女观众一边抽纸巾一边说:“鸵鸟怎么那么狠啊!有什么事不能两个人一块儿担啊!螃蟹也是,喜欢他就说嘛,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啊!” 庞倩、顾铭夕:“……” 漫长的分离,苦尽甘来,电影里出现了一幕神奇的场景。 顾铭夕看着硕大的荧幕,愕然发现取景地就是他和庞倩重逢的那一间露天咖啡馆。他知道,这一定是姜琪的建议。 庞青青走上了楼梯,站在这一边,向着露台望去。 几张木头咖啡桌边,只坐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穿一身白色的衬衣,有一头乌黑的头发。 微风吹过,他的衬衫衣摆飘荡了起来,连着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 他低着头,肩膀轻微地颤抖着,庞青青微微一笑,向着他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她走到他的身后,看到了他蜷曲的双手,那双熟悉的手,因为救她而丧失了所有的功能。 她弯下腰,伸出双臂,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电影在此时进入高潮,观众们的情绪达到了顶峰,整个影厅里哭声一片。但是与之前悲伤的哭泣不同,这时候的观众们,都是喜极而泣。 只有庞倩和顾铭夕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喝饮料,也没有吃爆米花,她的手搭在他的大腿上,两个人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方式,庆祝着这重逢一刻的来临。 方小鸵和庞青青的故事,在他们浪漫的草坪婚礼中落下帷幕,无数的彩色气球被放上天空,电影里帮助过他们的人都来到了婚礼上。方小鸵一身白色西装,高大英俊,就像一个完美的王子,美丽的庞青青牵住了他的双手,踮起脚尖送上了一个温柔的吻。 镜头从他们痴缠的脸颊慢慢摇高,追寻着一只红色的气球。 屏幕上打出最后一行字: 献给所有热爱生活的人们,祝你们都能找到生命里的螃蟹小姐或鸵鸟先生。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哭泣了,当所有的苦难过去,大家都在回味迟来的甜蜜时,电影院里,只有一个人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不已。她丝毫不压抑自己的声音,任由别人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只是一张接一张地抽着纸巾。 九十分钟的喜怒哀乐,浓缩了他与她近三十年的人生。对别人来说,这只是一部电影,一个故事,但是对庞倩和顾铭夕来说,这却是他们真实的生活。 电影有结尾,生活却还要继续,美好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灯光亮了起来,顾铭夕和庞倩随着人群准备离场。 庞倩撑着扶手站起来时,觉得腰很酸,她搭着顾铭夕的肩,说:“我撑着你走,坐太久了,骨头疼。” “要不要去外面找个地方坐一下,休息一会儿?”顾铭夕担心地问。 “不用,就是坐太久,走一下就好了。” 她的眼睛依旧红通通的,手撑着顾铭夕的肩慢慢地往外挪。走在他们身后的是另一对小情侣,女孩子也在抹眼泪,男朋友不停地安慰她:“好啦,不要哭啦,就是一部电影,最后他们不是结婚了嘛,又不是悲剧。” “你懂什么呀!”女孩子说着,视线突然集中到了前面顾铭夕的背影上。她抹抹眼睛,仔细地看,发现这个穿着蓝格子短袖衬衫的男人,真的没有手臂。 女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顾铭夕和庞倩走远了,才对男朋友说:“刚才你看到前面那对了吗?女的大肚皮,男的,就像电影里的鸵鸟先生那样,手残疾的。” “怎么残疾?” “比方小鸵严重多了,他就根本没有手臂的。”女孩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就是从这儿开始,就没了,两只手都没了。” 男孩摇头:“我没注意哎。” 女孩顾自想了想,说:“你说这只是一部电影,但是看到刚才那一对,我就相信,现实里也是有这样的故事存在的。他们看起来好恩爱,希望那个男生也能像鸵鸟先生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庞倩和顾铭夕走到了外面,庞倩一手撑着他的肩,一手扶着自己的腰,扭着大屁股走得缓慢,走到一排专卖店的位置,不知哪家店里飘出了歌声,她笑着说:“顾铭夕,你听,是这首歌哎。” 我的心是一片海洋 可以温柔却有力量 在这无常的人生路上 我要陪着你不弃不散 我想要大声歌唱 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与你分享生命之中 所有的快乐所有悲伤 我们的爱一直成长 不停付出不再隐藏 属于我们的挫折希望 像露水滋润花朵绽放…… 第108章 尾声:故事永不结束(1) 庞倩的预产期是2013年十月中旬,国庆节时,她和金爱华收拾起了待产包。家里多了许多东西,婴儿床、婴儿车、婴儿澡盆,大包小包的新衣服、新玩具、纸尿裤……虽然乱,却透着满满的幸福感。 七天长假,顾铭夕和庞倩形影不离,一起买菜,一起散步,偶尔还和老朋友们聚一下。厉晓燕和汪松抱着女儿花花到他们家来做客,半天工夫,顾铭夕和庞倩只看到这对小夫妻在忙活女儿的事,小家伙一会儿拉屎,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又要吃奶睡觉了。 厉晓燕去房里给孩子喂奶时,庞倩陪着她,见小娃娃吃奶吃得开心,她好奇地问:“花花吃你的奶,你不疼吗?” “当然不疼了,她又没长牙。”厉晓燕拍着女儿的背,揶揄地说,“你们家顾铭夕难道没吃过?” “喂!”庞倩羞得满脸通红,厉晓燕笑个不停:“我说实话啊,什么疼都比不上生孩子了,哎呀我的妈,真是把我给疼死了。” 庞倩听得惴惴不安:“你别吓我啊。” “我和汪松打算生二胎的,所以我为了下一胎生得顺畅,这次打定主意自己生,真把我给疼得死去活来的,当时恨不得去剖啦,可惜医生不让。”厉晓燕给庞倩打气,“你加油,争取顺产,隔两三年再来一发。” “我们没打算生两个。”庞倩小声说,“你知道的啊,顾铭夕没妈妈,他家那边的亲戚一个都靠不上,我们生了孩子,也只有我爸妈会帮着带一下。顾铭夕自己又没胳膊,经济上是没问题,就是养孩子很累,我又不想请保姆,生两个的话,我父母就太辛苦了。我和顾铭夕也说过了,不管男女,我们就生一个。” 厉晓燕笑道:“你话别说得太早,我在生的时候,大吼大叫说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可是现在看到花花那么可爱,我都有点迫不及待想再要一个宝宝了。” 露台上,两个男人也在聊天。汪松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新爸爸一样,打开手机,把女儿的百日萌照翻给顾铭夕看。 “累啊,真的是累。”汪松指指自己的黑眼圈,“自从有了这个小丫头,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做奶爸,半夜里要换尿不湿,臭丫头不肯睡,还得我抱着哄,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才行。晓燕给孩子喂奶,我还得在边上给她俩打扇子、拍蚊子,真特么像皇帝边上的宫女。” 顾铭夕听得笑死了,说:“但我看你挺乐在其中啊。” “没办法,谁叫咱是人家老爸。”汪松看着手机屏幕嘿嘿直乐,接着又拍拍顾铭夕的肩,“接下来就要轮到你啦,兄弟,你可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啊!” 这天晚上,顾铭夕和庞倩睡在床上聊起了天,庞倩侧躺着,把腿搁在顾铭夕的腿上,他们一直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就等着到时开奖,聊天时也就爱说些没营养的话,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 “人家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老公,咱俩要是生个儿子,会不会个儿不高呀?因为我这么矮。”庞倩嘟囔着,“要是生个女儿,长得像你就好了,以后就能做校花,做大明星!嘿嘿嘿……” 顾铭夕笑着说:“那万一我们女儿和谢益的女儿在一个学校怎么办?” “嗯?” “校花估计就没份了。” “哈哈哈哈……你好讨厌!要对我们女儿有信心啊!”庞倩艰难地往他身边凑了一些,亲亲他的脸颊,“对了,今天晓燕和我说,生孩子很疼。” 顾铭夕抬眸看她,她喃喃道:“我有点儿害怕。” “我不是一直在陪你走楼梯、做产前操嘛。”顾铭夕安慰她,“医生说了,你的身体条件很好,很适合自己生。” “嗯……”她的手搭在他腰上,小声问,“到时候,你能陪我吗?” “那要看医院的规定。”顾铭夕与她额头互抵,“就算我不能进去陪你,你也要知道,我一定在外面等着你。” “要是,我碰到了危险,怎么办?”孕妇总是容易胡思乱想,“就像连续剧里演的那样,医生问你,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你怎么选?” “不要说这样的话。”他微微皱眉,“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她不依:“万一呢?” 他闭上眼睛亲吻她的脸颊:“保大人,全力保大人,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宝宝要哭了。”庞倩学着小孩子的样子哭起来,“呜呜呜……爸爸不爱我,爸爸好狠心,爸……”她的身子突然僵硬了,面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顾铭夕与她对视片刻,庞倩突然问,“你感觉到了吗?” 他不懂:“啊?” “完了,宝宝真的生气了。”她悠悠地叹气,“顾铭夕,你还愣着干什么呀!快去给我爸妈打电话!” “哦!”他忙不迭地爬起来,脚趾夹过床边手机,嘴唇咬起一支笔按着键拨通电话后,又含含糊糊地问庞倩,“爸爸问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说?” 庞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就说,我羊水破了。” 顾铭夕:“……” 幸好已经准备了待产包,庞倩被父母和顾铭夕很快地送到了医院,此时离她的预产期还有十天,但是宝宝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了。 在医院里,庞倩略微安心,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最后就被越来越厉害的宫缩痛醒。顾铭夕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也没有合过眼,深更半夜,他一直观察着庞倩,见她满头虚汗地醒来,着急地问:“庞庞,你怎么了?” “痛……”庞倩抬起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 她喘着气,回忆着听课学来的呼吸法,深呼吸,再深呼吸,指甲却是狠狠地掐进了他肩头的皮肤:“顾铭夕,我好痛啊……真的,好痛好痛。” “你觉得痛,就抓我的肩膀,用力点抓,没事。”他又往她身边凑近一些,“庞庞,加油,我们的宝宝马上就要出生了,你要做妈妈了。” 庞倩五官扭曲,凌乱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这时候的女人早就没有了形象,什么优雅矜持、美丽大方统统都抛弃了,她皱着眉,手指果真又掐住了顾铭夕的肩,嘴里哼哼着:“好痛啊,痛死我了……” 顾铭夕一点办法都没有,见庞倩疼得厉害,他忍不住抬脚按了呼叫铃。 护士很快赶了过来,经过检查,庞倩宫口已经开了两指,要被送去待产室了。 顾铭夕一直跟在轮床旁边,直到庞倩要进那扇门,才弯腰亲吻了一下庞倩的额头,说:“我在外面等你,老婆,我等你和宝宝一起平安出来。” 这之后,时间就变得漫长了。 顾铭夕签了许多字,脑子已经空白,没有时间细看,他只是让护士把纸张放在地上,他右脚夹着笔,飞快地签过。 护士要走的时候,他叫住她,很认真地说:“护士,万一、万一碰到了问题,请一定要保大人,保我老婆。” 护士安慰他:“放心,一般不会有危险的。” 庞水生在顾铭夕身边坐下,待产室大门外还有其他产妇的亲友在等待,隐隐约约的,能听到女人的哀嚎声从门里传来,有些叫得压抑,有些却喊得洪亮,但无一例外,都是撕心裂肺的声音,显然是疼痛至极,牵动着外头所有人的神经。 听着那些揪心的呻吟声,金爱华眼圈红了,说:“做女人就是遭罪。铭夕,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倩倩啊。” 庞水生“啧”一下:“说什么呢!铭夕对倩倩好不好,你看不到呀?” 见顾铭夕一脸的担忧焦急,庞水生拍拍他的背,安慰他:“放心吧,铭夕,不会有事的,倩倩身体很好,产检也一直没问题,绝对是顺利的啦。倒是当年爱华生倩倩时才叫危险,倩倩9斤8两呀!爱华疼了一天一夜,被拉进去剖了一刀,当时还叫我签了很多字呢,吓得老子跑去走廊连抽三支烟才定下神来。”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叹一口气,缓缓道,“那时候,你才一岁,爱华要生了,还是你爸爸去借来三轮车,送我和爱华去的医院。倩倩生出来的当天晚上,你妈妈就抱着你来医院看她了,你肯定是不记得啦,那时候,你还拉了倩倩的小手,我们都在说,要给你们定娃娃亲,一转眼,二十八年了,倩倩和你还真的成了夫妻,这都要做爸爸妈妈啦。” 生命就是这么神奇,缘分似乎早已注定。 顾铭夕实在坐不住,干脆就站在待产室门口等待,足足过了三个小时,又一个护士推着一张宝宝轮床出来了,对着门口的人说:“庞妈妈的宝宝,男孩,母子平安,家属在哪里呀?” 顾铭夕愣在那里,倒是庞水生和金爱华反应快,立刻围了过去。庞水生回头见顾铭夕还在发傻,跺脚道:“铭夕,快来看你儿子啊!”一句话终于唤醒了顾铭夕,喜悦和满足从他的眼睛里慢慢溢出,连着嘴边也泛起了温柔的笑,他快步走到宝宝床边,俯身看那个陌生的小东西,他看起来好小,好软,皮肤红通通的,闭着眼睛,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眉毛像他,嘴巴像庞倩,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在那里动啊动,庞水生伸手去碰他的小手,小东西一下子就握住了他的食指。 庞水生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转头看顾铭夕:“嘿,小家伙手很有劲呢!” 然后他便愣住了,叹口气,拍拍女婿的肩:“哭什么啊?都是做爸爸的人了。” 但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顾铭夕轻声说:“爸,我好想抱抱他。” “急什么,等他长大一点,他就会来抱你啦,到时候你甩都甩不掉他呢!” 顾铭夕被他逗笑了,金爱华掏出纸巾帮他抹掉眼泪,随着护士一起送宝宝去病房。顾铭夕依旧等在产室门口,过了一会儿,庞倩终于被推出来了。 经历过顺产的她很是虚弱,顾铭夕陪着轮床送她回病房,电梯里,庞倩睁开眼睛,转头看到身边的顾铭夕,脸上就露出了疲惫的笑。 她伸手去拉他的空衣袖,叫他:“嗨,海川爸爸。” 顾铭夕温柔地望着她,微笑:“嗨,海川妈妈。” 见她还要开口,他俯身亲吻她汗湿的额头:“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庞庞。” 她定了心,闭上了眼睛。 顾海川小朋友就这样降临地球,一天一天地健康成长。他是一个好奇宝宝,精力旺盛,爱吃爱睡又爱闹,虽然时常搞得新手爸妈筋疲力尽,但带给他们更多的是快乐和欢笑。 庞倩给儿子取小名叫啾啾,顾铭夕则用画笔记录下儿子的成长:啾啾会抬头了,啾啾会翻身了,啾啾长出第一颗小牙了,啾啾会坐、会爬、会扶着床站起来了……顾海川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叫爸爸,每次看到顾铭夕,他都特别开心,像个小狗似的蹭蹭蹭爬到爸爸脚边,抬起头来冲着他傻笑,“巴巴、巴巴”叫个不停。 第一次听到儿子叫爸爸的那个晚上,顾铭夕画了一幅画——灰色的大鸵鸟在草原上奔跑,身后跟着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小鸵鸟,对话框里写着:“爸爸!等等我呀!” 庞倩看完大笑,问:“我在哪儿?” 顾铭夕右脚夹起画笔,刷刷几下,就在小鸵鸟身后画出了一只圆滚滚的大螃蟹。庞倩气得打他:“讨厌啊!我哪有那么胖!” 顾铭夕经常陪儿子玩耍,两个人在床上滚成一团,爸爸的身体是啾啾最喜欢的障碍物玩具,他总是手脚并用往上爬,撅着小屁股一直爬到顾铭夕的肚子上,然后伸出小手乱捏爸爸的脸,最后又乖乖地伏在他的胸前。 每当这时,顾铭夕就不敢动了,生怕会摔到儿子,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着这热乎乎、软绵绵的小东西趴在自己身上时的温馨感觉。 每天每天,和妻子一起看着儿子的成长,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尽管走在路上,陌生人看他的眼光依旧充满同情,但那又怎样? 如果重新给他两只手,叫他放弃现在所有的生活,顾铭夕死都不会同意。 2015年九月,大四开学,顾铭夕面临着毕业实习。 他的专业基础很扎实,因为年龄比同级学生大许多,画的作品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底蕴。几个年轻一些的专业老师甚至与他成为了好朋友,私底下经常约他一起喝茶聊天,去看各种美术展览。 顾铭夕读的是美术学院的绘画专业,毕业之后的就业方向通常是艺术工作室、艺术策划与设计部门,也有人应聘去中小学、甚至是高校做老师。 他已经三十一岁了,虽然一直在进行绘本创作,但顾铭夕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想继续做老师的初衷。 这时候的顾铭夕已经在画《小川》系列的第四部。他的学业很紧张,平时还要陪老婆和儿子,所以一年只能保证一本作品的出版。但是《小川》系列销量非常好,故事里的谷小川一直在长大,这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有许多动画公司都看中了这个故事,顾铭夕和庞倩、姜琪讨论以后,最终选择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卖掉了《小川》前三部的动画改编版权。 几年工夫,他靠卖自己作品各式各样的版权,赚了不少钱。“鸵鸟先生”成为了图书市场、影视剧市场和动画市场的香饽饽,只是,他从不公开露面,尽管有许多人知道他的情况,但他们都默契且善意地选择替他保守秘密。所以,“鸵鸟先生”至今都是一个神秘人,令无数女粉丝想入非非,趋之若鹜。 顾铭夕把自己赚来的钱都交给庞倩打理,作为一个业内人士,庞倩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有一天,当她打开网银,看到屏幕上那个惊人的数字时,哒哒哒地跑到了顾铭夕身边,抱着他摇啊摇啊摇。 “干吗呢?庞庞。”顾铭夕惊讶地问。 庞倩闭着眼睛傻乐:“我是想体会一下抱着一棵摇钱树是啥感觉。” 顾铭夕笑着问:“体会到了吗?” “妙不可言!” 因为生小孩,庞倩延后一年读研二,这时候也正面临着研三的实习。当然,对她这个曾经的工作党来说,已经没有实习这一说,她选择的公司,就是她毕业后的任职单位。 这几年,庞倩一直和邹立文保持着联系,要毕业了,她请邹立文吃了顿饭,说到了自己的求职意向。邹立文依旧在e市的嘉来投资做副总,公司里的确有岗位空缺,但是他觉得,年薪待遇有点配不上庞倩的学历和经验。 第109章 尾声:故事永不结束(2) 没想到,庞倩欣然接受了这个offer,她说:“我小孩还小,我老公画画也挺累,我这几年主要还是想多陪陪他俩。我刚回职场,一开始还是不要太忙的好,领导,让我先适应适应,过两年,等我家小孩念幼儿园了,我再考虑自身的发展。” 邹立文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其实这两年,我有其他的一些想法。” 庞倩眼睛一亮,迟疑着问:“领导,你是不是……想单干?” 她跟着他快十年了,两个人虽然一动一静,一冷一热,但却有着十足的默契。邹立文看着庞倩,问:“我要是单干,你会来帮我吗?” “当然会啊!”庞倩似乎比他还激动,“领导,你早就好单干了!” 邹立文说:“可是,你要是跟着我,一开始,给你的年薪可能还比不上你现在去嘉来的年薪。” 庞倩摇头:“没关系的,我们家又不靠我吃。工作嘛,关键是要开心,有挑战,有发展,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好领导。” 邹立文盯着庞倩看了好一会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庞倩。” “嗯?” “你有没有想过,不再做我的下属?” 这话说的,可真够暧昧的,庞倩有些傻了:“领领领领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不做你的下属,那是做什么……” “合伙人。”邹立文翘起二郎腿,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给了她一个明确的回答,“做我的合伙人,与我一起创业。庞倩,我希望你考虑一下。” 庞倩回家把这事说给顾铭夕听,问他的意见,她本来以为顾铭夕会反对的,因为自己创业,工作一定会很忙。没想到,顾铭夕竟表示同意。 “趁着年轻,可以拼一下。”他说,“而且,你跟着你们领导都那么多年了,他的能力和人脉,你肯定是清楚的。我虽然和他接触不多,但可以感觉到他不是个冲动的人,没有周全的想法,他不会这样来和你提。” 他挨在庞倩身边,低声说,“最关键,是我觉得,你自己也想试一下。” 他真了解她,庞倩抬眸看他,眼睛亮亮的:“你不怕我把你赚来的钱都赔掉呀?” “唔……我允许你拿一半去用,赔光了都没关系。”顾铭夕笑着说,“创业肯定有风险,经济形势变化得那么快,就算是邹立文,也无法百分百准确地预估得失。所以,我还是得给我和儿子留点儿后路。” 庞倩伸手点点他的鼻尖:“胆小鬼。” 他依旧在笑,突然想到一件事:“刚好,我也有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呀?” 顾铭夕慢慢地说给庞倩听,原来,他也在为自己的就业做打算。戴老师为他牵线搭桥,联系了几家学校去面试,目前明确表示不介意他的身体情况、同意他去实习的,有两所学校。 “一所是朝阳中学,让我去初中部做美术老师,如果最后能留下来,工作会比较清闲,工资待遇也还行,我会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做自己的事。” 他顿了一下,见庞倩没说话,又继续说下去,“另一所是小学,文政小学,你听过吗?” 庞倩想了一下,惊讶地说:“那是一所民工子弟学校啊。” “没错。”顾铭夕点头说,“学校里的孩子都是外来民工的子女,那边的校长看过我的简历,知道我曾经在三亚希望小学教过书,希望我去那里,不仅教美术,还能教英语或是数学。” 庞倩睁大眼睛看着他,顾铭夕见她不吭声,问:“你觉得,我应该去哪一所学校实习?” 见他一脸的小心翼翼,庞倩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往他身上拍了一下:“顾铭夕,你和我装什么蒜啊!你心里早已经选好了,对不对?” 顾铭夕绷不住了,嘴角愉悦地翘了起来:“嗯,我已经给了答复了。” “你百分百是去文政小学。” “嗯。”他点头,语气带着歉意,“只是,那样子,工作会比去朝阳中学忙碌许多。” 庞倩抱抱他,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而且,我也觉得,你去小学要比去中学合适。” 顾铭夕疑惑地问:“为什么?” 庞倩义正言辞:“初中里都是些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见到你这么帅一个男老师,还了得呀!这点儿风险意识我肯定得有,小学里都还是些小娃娃,我就不用担心啦。” 顾铭夕哭笑不得:“谁说的,现在的小孩都早熟得很,你没见我们啾啾,每次见到汪松家的花花,立刻就变成了小跟班。上回还跟我说,他好喜欢花花姐姐,长大要和花花姐姐结婚。” 庞倩惊呆了:“天啊!啾啾才两岁啊!” 国庆节后,顾铭夕和庞倩带着儿子从上海回到e市,双双开始“毕业实习”。庞倩进入了嘉来投资,依旧在邹立文手下做事,顾铭夕则进入文政小学,先从一名美术老师做起。 上课的第一天,庞倩为他穿上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袖衬衫,外罩一件米色针织线衫。她细心地为他扣着扣子,又帮他整了整衣服的下摆和袖子,顾铭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我看起来怎么样?” 庞倩竖起一个大拇指:“帅!” 顾铭夕带的第一个班级是四(2)班,班主任把他带进教室,一屋子小孩都傻眼了。 班主任离开后,顾铭夕转过身面对黑板,脱了右脚的人字拖,抬脚到粉笔槽里,脚趾从容地夹起一支白色粉笔,举高腿就在黑板上写下了大大的三个字:顾铭夕。 脚趾放下粉笔,他转回来面向大家,身姿挺拔,面带微笑地看向教室里四十几个孩子:“大家好,我叫顾铭夕,今年三十一岁,从今天开始,我将担任你们的美术老师。” 见一群孩子依旧是震惊的表情,顾铭夕笑得更开了:“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奇怪,这个顾老师连手都没有,怎么可以画画。但是啊,我真的可以画画,用脚画,就像我刚才写板书一样。哎,那个同学。” 他看向一个小男孩,笑得眼睛弯弯,“你是觉得我在吹牛,对吗?这样吧,你们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一堂课来证明自己,好不好?” 有几个孩子微微地点了点头,渐渐的,有更多的孩子点起头来,有人大着胆子说:“好!” 顾铭夕站在讲台上,弯下腰用唇舌配合着翻开了美术课本:“那么,我们就开始上课了。” 下课的时候,一群孩子围在他身边,争先恐后地提问题。 “顾老师,你是怎么吃饭的呀?” 顾铭夕认真回答:“我是用脚吃饭的,我的脚很厉害,它能帮我做许多事。” “穿衣服也行吗?” “行的呀。” “顾老师,你的手是怎么没了的?” “老师小时候调皮捣蛋,爬到了电线杆上触了电,两只手就被截掉了。” “是几岁的时候啊?” “六岁。” 孩子们一片哗然,一个小女孩突然羞涩地问:“顾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顾铭夕笑了:“我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两岁多了。” “哇……”几个女孩子推来搡去,笑成一团,顾铭夕问:“你们笑什么呢?” 女孩子们把那个提问的女孩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起哄:“吕晓芳刚才说,她觉得顾老师好帅呦!” “我哪有说啊!”吕晓芳脸红红地反击,一个小男孩在她身边噘起了嘴,拉了拉吕晓芳的袖子,说:“喂,我要去买零食,你要不要一起去?” 吕晓芳正好找了个台阶下,和男孩一起溜走了,一群女孩冲着他们的背影哈哈直笑,然后就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课代表帮顾铭夕把课本教具拿去办公室,走在走廊上,顾铭夕扭过头,就看到吕晓芳和那个男孩正从小卖部走回来。 说要买零食的男孩子双手空空,一边走,一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头,吕晓芳手里倒是拿着一包零食,正吃得津津有味。 顾铭夕看了一会儿后,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第110章 尾声:故事永不结束(3) 他就这样在文政小学做了一名普通的美术老师,没有同事和学生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鸵鸟先生”。美术老师课很松,教了两个月后,顾铭夕开始试着带二年级的英语,他从没有教过那么小的孩子,觉得与他们相处实在太有趣。 他似乎天生招孩子喜欢,只要是他教的班级,孩子们都非常地喜欢他,期末评选时,每周只上一堂课的美术老师顾铭夕击败了语文、数学、英语等主课老师,光荣地成为了四年级、五年级共六个班的学生最喜欢的任课老师。 顾铭夕和庞倩都开始了忙碌的工作,顾海川小朋友就由外公外婆照顾了,庞倩尽量不加班,下班后开车去文政小学接上顾铭夕回家,去父母家里一起吃饭,吃完了再把啾啾接回去。 有一天,吃完饭,庞倩在厨房洗碗,顾铭夕、金爱华在客厅和啾啾一起玩。 庞水生溜进厨房,小声对庞倩说:“今天老顾给我打电话了。” 庞倩有些警觉:“嗯?他怎么说?” “他问我啾啾好不好,你和铭夕好不好,工作有没有解决。要是铭夕工作不好找,他能帮着安排一下,毕竟,他还有两年就要退了。”庞水生关上厨房门,点起一支烟,“他想看看啾啾,说上回看到还是你们回来过暑假的时候,都好几个月了。” 庞倩低着头不吭声。 庞水生叹口气:“倩倩,你和铭夕回来工作了,抽个时间带着啾啾去看看他爷爷吧。” 庞倩说:“行,我们会去的。但是爸爸,我希望在这件事上,你不要给顾铭夕压力,他和他爸爸之间的问题,不是我们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我知道顾叔叔现在年纪大了,想要享天伦之乐了,惦记起顾铭夕和啾啾了,但是之前,顾铭夕想要他爸爸关心的时候,他在哪里呢?” 庞倩转头看着庞水生,神情坚定,“我绝对不会劝顾铭夕去修复他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恨顾叔叔,只是,他也没办法去爱他,尊敬他,理解他。我不会去管顾叔叔现在有多可怜,顾梓玥成绩有多糟糕,脾气有多不好,那都和我们没关系。我唯一要管的,就是顾铭夕快不快乐。你不知道我们每次和顾叔叔他们一家吃饭有多糟心,我一点也不觉得顾铭夕能从中得到快乐,他和他们家的关系已经没救了,我们又何必去逼着他做‘孝子’,做个所谓的‘宽宏大量’的人呢?” 庞水生细细思索了一番庞倩的话,点头叹气:“我懂你的意思,这样吧,以后老顾想看孙子,我就让他白天来我们家得了,一起吃顿饭,和啾啾玩一玩,我们两个老的也能叙叙旧,也省的你们去他们家受气。” 客厅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庞倩和庞水生走到了厨房门口,就看到啾啾正光着屁股在客厅里跑。金爱华拿着裤子在后面追他。 “臭东西,赶紧把裤子穿起来!小心感冒!”金爱华喊啾啾。 啾啾跑到顾铭夕那里避难,冷不防被顾铭夕用双脚夹在腋下,托上了沙发。 顾铭夕两条腿夹住了啾啾的小身子,右脚还挠起了他的痒,逗得啾啾在沙发上扭个不停,哈哈直笑,最后累得趴在了顾铭夕身上。 “爸爸。”他奶声奶气地说,“我想尿尿。” “嗯?”顾铭夕刚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感觉到大腿上热乎乎、湿答答一片,他懊恼地叫起来,“顾海川!” 光屁股的顾啾啾小朋友打了个寒颤,表示尿得很满意,他手脚并用坐了起来,晃晃小麻雀,回头对金爱华笑:“外婆,我要穿裤子。” 庞倩和庞水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第二年的夏天,顾铭夕和庞倩毕业了。 顾铭夕被文政小学正式聘用,从此就是一个有着事业编制的公办老师了。 复旦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典礼进行得要早一些,庞倩戴上硕士帽,穿着硕士袍,从院长手中接过了学位证书,站在同学堆里往台下看时,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儿子。 她朝他们挤挤眼睛,金爱华怀里的啾啾就向着她挥起手来:“妈妈!” 带着儿子毕业的庞倩小小地被关注了一把,但是,更大的关注还是在两天以后——顾铭夕的毕业典礼。 三十二岁的已婚男人、两岁多小孩的爸爸、无臂残疾人、已经签约的小学老师、应届本科毕业生……顾铭夕已经成为了学校里的一个传奇。 毕业典礼的前一晚,顾铭夕住回了寝室,想要在学校里度过他学生生涯的最后一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醒了,庞倩还没起床,顾铭夕轻声地爬了起来,去卫生间洗漱。他很仔细地为自己刮胡子,梳头发,连着刷牙都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漱完口后他对着镜子笑了一下,两颗虎牙显眼地露了出来,却并不让他显得幼稚。顾铭夕转着脑袋打量了一下自己,满意地搁下了右脚夹着的杯子。 傅勤丰帮顾铭夕穿学士袍,宽大的学士袍披在他身上,遮盖住了他缺失的双臂,令顾铭夕看起来很是高大俊朗。傅勤丰又为他戴上学士帽,理好了流苏,笑着说:“老顾,恭喜你毕业了。” 徐双华特地赶来参加顾铭夕的毕业典礼,因为有他在,连着庞倩和啾啾也被放进了会场。 顾铭夕上台前,庞倩仔细地帮他整理了衣服和帽子,她看看周围明显要年轻许多的男孩女孩,又看向面前的男人。他不那么年轻了,不再有执拗的眼神,倔强的表情,笑得那么温柔,眼角细细的皱纹里,是时光流去刻下的印记。 庞倩对怀里的顾海川说:“啾啾,你要对爸爸说什么呀?” 啾啾大声说:“祝贺爸爸大学毕业!” 顾铭夕没有让人代接他的学位证书,他用脸颊和肩膀夹住了那本小小的证书,微笑着与校长合了影。 仪式结束,所有人都涌到了礼堂外,顾铭夕班里的学生一下子就围了上来,一个个都要拉着他合影。 有女孩子抱着他哇哇大哭:“老顾!我会想你的!” 男孩子们则纷纷说:“老顾,以后我们去e市玩,你得出来和我们喝酒呀!” 顾铭夕笑:“没问题,你们来e市,我做导游陪你们去玩,请你们吃饭!不醉不归!” “要去你家吃!吃你的拿手菜!” “一言为定!” 有许多人来参加顾铭夕的毕业典礼,他们都等在礼堂外,庞水生、金爱华、鲨鱼、小乐、田田、徐双华、姜琪……大家拍了一张又一张的合影,班长叫着全班同学拍集体照时,所有人都把顾铭夕围在了中间,庞倩抱着啾啾站在外围看他,发现他一直都在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拍完了正经八百的集体照,接下来就要拍搞怪照了,庞倩抱着啾啾走到了顾铭夕身边,啾啾抬头看到顾铭夕头上的学士帽,说:“爸爸,我想戴你的帽子。” 庞倩帮着顾铭夕解下了帽子,戴在了啾啾的头上,帽子大了一些,帽沿滑下来遮住了啾啾的眼睛,引得边上的女孩子们笑个不停。 啾啾咯咯地笑:“我也是大学生了。” 这时,有人说:“我们把帽子都飞起来吧!” “哎呀!你好俗啊!” “这叫传统你懂不懂!” “老顾,来来,叫你家啾啾帮你飞!” 庞倩抱着啾啾乐呵呵地站在了顾铭夕身旁,教啾啾把帽子拿在手里,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顾铭夕,发现他也正在看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盈满了笑意。 顾铭夕问儿子:“啾啾,你准备好了吗?” 啾啾点点头。 拍照的人说:“一,二,三!” 无数的学士帽飞上了天,顾海川在庞倩的帮助下,小手一甩,顾铭夕的学士帽也高高地飞了起来,汇在了那一片帽子的海洋里。 在他们的头顶,是上海六月的天空,晴朗,灰蓝,飘着朵朵云絮。 有一群鸟儿从天边掠过,用力地扇动着翅膀,飞向远方。 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 也许哪一天,你回过头,就能看到鸵鸟先生和螃蟹小姐的身影。 他们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连同故事里所有的人。 所以,请你不要再为了他们而哭泣,请你,好好地过自己的人生。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一个浪漫的故事。 第111章 番外一 我多么羡慕你(1) 在小会议室和几位老师开完一个简单的讨论会后,我还没回到办公室,daisy已经小跑着向我冲来了:“哦!doctor xiao,终于找到你了!gary正在大哭大闹呢!你赶紧去看看吧,我们都搞不定他!” 我立刻调转方向跟着她往诊室走去,一边走一边问:“gary怎么了?” “他适应得不好。”daisy比划着自己右上臂的位置,“总是觉得这里疼。” 我点点头,进了房间,看到七岁的gary正扑在他妈妈怀里哭,我的两个女同事在边上束手无策。gary看到我后,似乎更委屈了,大声地嚎哭起来,眼泪糊得满脸都是。 “交给我吧。”我对daisy说完,就走去gary身边坐下,笑着说,“是谁哭得那么厉害呀?难道是我们的gary小超人吗?” gary是一个有着褐色卷发、绿色眼珠儿的漂亮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又长又翘的睫毛上还带着泪珠,抽抽搭搭地说:“jodie,你骗我!这只手一点都不好用!我疼死了!” 一年前的一场车祸令gary失去了一只右臂,他被父母带到我所在的机构配置假肢时,情绪十分低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和我很投缘,当时工作人员为他测量残肢尺寸时,他非常得不配合,我听到哭声后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了解到事情原委后,我试着和gary沟通了一会儿,才令他答应脱下衣服让我们为他的残肢做模。 “你可以叫我jodie。”当时的我对gary说,“亲爱的gary,只有勇敢的小孩才有机会安装上非常酷的手臂,并不是每个人来找我,我都会答应帮他安装的,比如说爱哭鬼,噢……我可真不喜欢。” gary哭得像个小花猫一样:“jodie,我真的可以重新有一只右手吗?” “当然。”我对着他微笑。 到了美国以后,我学习的是生物医学工程,读博以后确定主攻的是智能假肢方向。尽管绝大多数像小gary这样的病人,只是选择靠肌电信号控制的肌电假肢,但我和我的导师、科研同伴们正在努力攻克的却是由人的大脑信号、神经信号控制的智能假肢。 gary的右臂只剩下了十厘米长的残肢,他年纪小,不是很适应假肢的运用,大概从心理上就有一种排斥。他定期要来我们的机构康复训练,学习如何使用假肢喝水、翻书、吃饭、取放东西……我知道这一型的假肢无法帮他完成很精密的动作,比如他绝对折不了一颗幸运星,也无法用假肢写字,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劝导了他。 “为什么会疼呢?”我双手小心地端着他的假肢,检查了一下各个部件,心中明白,其实gary的疼痛,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来自心理障碍。 gary皱着眉头看着我的动作,仿佛我碰到他的假肢,他就会剧烈地疼痛一般。我说:“能把杯子拿起来给我看看吗?gary。” 我鼓励地看着他,gary真的试着为我演示拿起桌上的水杯。他的假肢还处于适应阶段,所以并没有常人皮肤样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是个金属骨骼还连接着许多电线,连着手指都是一根一根的金属色。 这毫无生气的东西,在我们和gary的共同努力下,变成了他身体上很神奇的一部分,它没有生命,也没有在人体内植入任何东西,但是,它会动。 gary颤颤巍巍地拿起了一个水杯递给我,我立刻接过,大声地夸奖了他。 “多棒啊!gary你进步好大!”我给了他一个拥抱,他抬起左臂回抱我,右臂微微地动了一下。 “嘿,别害羞。”我说。 gary脸红了,拧着小眉头努力了一下,他的右臂终于也抬起了一些,勉强算是抱到了我的身上。 “简直不能更棒!”我揉揉他的小脑袋,“gary,我知道一开始会有些难,但是请你相信,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像kobe bryant一样打篮球,他是你的偶像,对吗?” gary羞涩地点头,又说:“可是jodie,你不觉得我的这只手很丑吗?” 我装作惊讶:“怎么会?我觉得它好酷!” “我下次来,你能再来陪我吗?” “可以啊,但是同时,你也得听daisy的话。”我把daisy拉到身边,对gary说,“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医生,会教你怎样更好地运用你的新手臂,在这一点上,我做得可比她差多了。” gary终于愿意让daisy和其他工作人员帮他一起训练假肢。我与他告别,往办公室走去,经过复健大厅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愤怒的吼声。 在我们这儿,情绪失控的人比比皆是,毕竟,一个健全人因为疾病或意外,突然失去了他的某部分肢体,一开始总是难以接受的。我们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很理解,可是这个男人,似乎吼得也太夸张了一些。 我忍不住走了进去,在二十多个复健的病人、家属和复健师之间,一眼就看到了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左腿穿着假肢,正扶着双杠在大声地朝复健师吼。 我走到他身边,发现这个男人虽然有深棕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珠和略显方正的脸部轮廓,但肤色和五官却带着浓重的东亚特征。 他依旧在失控地大吼大叫,我试图让他冷静:“先生,请你放松一些好么。” 他回头看我,眼神有些错愕,随即又吼起来:“你是谁!别多管闲事!” 我穿着浅蓝色的制服,说:“我叫jodie,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知道你正在经历很大的困难,但是先生,你是个成年男性,这里还有许多未成年的小朋友,他们都与你经历着同样糟糕的事,但你们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你这样子实在无法给他们树立一个好榜样,甚至会吓坏他们。” 我没说假话,复健大厅的确有许多小朋友穿着假肢在练习走路,很多孩子看着这男人时,都是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男人面色有些难看了,下巴绷得紧紧的,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用英语问我:“你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中国人。”我说。 然后,他给了我一句标准的京片子:“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决定不理他了。 回到办公室,我泡了一杯咖啡,wendy敲了我的门,说前台有我的邮包,是从中国寄过来的。我有些意外,去前台取了邮包,拆开盒子一看,是一本书,和一张贺卡。 “我的螃蟹小姐。”我念出书名,又看到了那个作者名——鸵鸟先生,脑子里突然“轰”的一下,有些不明白自己身处何方。我打开贺卡,是谢益的笔迹: dear jodie: merry christmas! 喜欢这份礼物吗?我们找到他了。 martin 2010年圣诞 我拿着书往办公室走去,路过复健大厅时,之前那个愤怒的男人正走出来。复健的时候,他穿运动短裤,左腿膝上截肢,大腿戴着接受腔,底下是柱式假肢,就像一根腿骨。训练完毕后,他换上了一身黑色大衣,底下是蓝色牛仔裤,若不是他手撑肘拐,我还真看不出他是个缺了一条腿的人。 这时候的他已经冷静了许多,板着一张脸冲我看了两眼,我对着他笑了一下,就往办公室走去了。 下班时,wendy和daisy一起来喊我:“doctor xiao,马上要圣诞节了,ada说今晚一起吃饭,你一起来吧!” 我穿上大衣,摇头道:“不了,谢谢,我晚上有约了。” daisy笑嘻嘻地说:“是和你那个在北京的英俊男朋友视频吗?” 我失笑:“martin不是我男朋友。” “拜托,他到我们这里看你都好几回了。” “真遗憾,我和他之间产生不了化学反应。”我带上包,围着围巾和她们一起出门,锁门时,我说,“况且,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十二月的纽约如e市一般寒冷,或许还要更冷一些。 我迎着寒风走去停车场,开车回到家,第一件事,先收拾我的猫。 这只猫是我捡来的,黄白相间,没什么品种,我给它取名叫阿喵,是个中文名,所以对着它时,我会说中文,美国猫阿喵适应得很好,它已经熟练掌握了一门外语。 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幢小公寓里,房子是买下来的,因为我打算久居。我研究的课题也许需要花费我很长的一段时间,令我没有办法像我的父母那样可以东跑西逛。我爸爸是一个动物学家,我妈妈是个兽医,他们跑的地方很穷很偏僻,经常会碰到危险的事。我曾经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但是如今的我,却必须待在这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为人类智能假肢的发展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我给自己弄了一碗炸酱面配蔬菜汤做晚餐,吃完后,我放了一缸水,泡了个热水澡,换上舒适的睡衣,早早地钻进了被窝里。 我又看了一遍《我的螃蟹小姐》,看完后,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给谢益发了一封邮件。 我说,礼物我收到了,谢谢。 skype上立刻跳出了他的通话请求,我接受了。 “我刚到办公室。”谢益的声音很爽朗,“你在干吗?” “我刚到床上。”我说,“对了,这几年他在哪儿?”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立刻回答:“三亚,海南三亚。” “哦……”我心中了然,那是个温暖的地方,而他,最讨厌寒冷的冬天。 “螃蟹过几天会去见他。”谢益说,“我们打算给他一份圣诞惊喜。”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想。 “真不错。”我问,“你最近好吗?” “就是老样子,你呢?” “也是老样子,工作很忙。” “明年你回来过年吗?” 我想了想:“怎么说?” “螃蟹估计会带顾铭夕回来过年,如果你能回来,大家可以聚一下。” “我不确定。”我说,“到时候再说吧。” 谢益突然说:“jodie,你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我眼珠子一转:“你和你女朋友交往得如何?” “分手了。”他很快地回答。 我无言以对。 有无数的人问过我,jodie,你为什么不接受martin。或者是,肖郁静,你为什么不接受谢益? 他们之所以会那么问,是因为,谢益实在太完美了。 完美得几乎找不出一点瑕疵。 有一次,我问他,谢益,如果要你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你会选择什么? 他说,鹰。 《我的螃蟹小姐》里有两个重要的配角,一个是羚羊小姐,大概就是我,另一个,却是孔雀先生。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顾铭夕对谢益善意的调侃,但是我觉得,不管是鹰,还是孔雀,都无法确切地比喻谢益。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有着夺目的外表和优越的家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身上并没有富家公子惯有的骄纵之气。他学习很努力,工作也很努力,如果非要说他的缺点,那大概就是在某些人看来,他有一点儿随心所欲。 谢益从不会勉强自己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这一点,我和他很像。 但是我和他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会拼了命地去做他想要做的事,而我,却会在权衡以后,选择前进或是后退。 这就是我拒绝他的理由。 他很好,但是,我不爱他。 阿喵轻轻地跳上了我的床,对着笔记本电脑“喵呜”了一声,我打了个哈欠,说:“谢益,我想睡了。” 躺在床上,阿喵静静地伏在我身边,我对它很宽容,它想要和我一起睡,我就不会赶它下床。手抚着阿喵毛茸茸的身体,它似乎很舒服,懒洋洋地“喵喵”了几声。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毫无睡意,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第一次见到顾铭夕,是开学的第一天,教室后排有一张奇怪的组合课桌,一半正常高度,一半却是矮矮的。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好奇,不知道这张桌子存在的理由,一直到那个男孩走进教室。 他长着一双小鹿斑比似的眼睛,黑黝黝的眼珠子,有着清透、纯净、平和的眼神。他并没有畏惧班里同学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只是身姿笔挺地向着那张特殊的桌子走去。 桌子后面已经坐着一个女孩,扎一把马尾辫,有一张笑嘻嘻的脸。男孩走到桌子边,肩膀一抖,肩上的书包就掉到了课桌上,然后他坐下来,脱掉脚上的鞋,把两只脚都搁到了桌上。 他垂着头,很自然地用双脚整理着书包,两截空空的衣袖在身边晃来晃去。他偶尔和同桌的女孩说几句话,我悄悄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 军训的时候,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顾铭夕。 mr. ostrich 小时候,我生活在南非,爸爸经常去外地工作,行踪遍布整个非洲大陆,我和妈妈就待在开普敦,期盼着他结束一趟又一趟的旅行后平安回来。 南非是非洲比较发达的国家之一,人种繁杂,教育水平要比其他非洲国家先进许多,所以我一直都跟着当地的小孩在学校上课,回到家后则跟着妈妈学习中文。 爸爸回来的时候,会给我讲他外出时的各种见闻,有趣的、惊险的、狼狈的、神奇的……令我听得如痴如醉。他给我看许多他拍摄的照片,有时候,他会和他的工作伙伴们在野外待上好长一段时间,只为观察一群斑马或是羚羊的生活作息。他把狮子捕杀斑马的过程讲给我听,告诉我,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不被吃掉,只有令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才行。 我对这个神奇的大陆充满幻想,暑假时,爸爸会带着妈妈和我一起去工作,第一次坐着越野车看到广袤的非洲大草原,以及草原上成群结队的动物时,我震惊了。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 有一次,我跟着爸爸的团队去野外考察时,碰到了一场动物厮杀遗留的尸场,看剩下的动物尸体,有叔叔判断出是几只狮子和一大群鬣狗的搏斗。 在这个搏杀现场,爸爸和他的同伴们在鬣狗的尸堆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雄狮。它受了很重的伤,被同伴们抛弃了,估计是靠着吃腐肉才活了几天。 爸爸把小狮子带回我们的营地,小狮子并不算太小,但是爸爸说它还未成年,它浑身伤痕累累,为了保住它的命,随行的兽医为它进行了截肢手术。 第112章 番外一 我多么羡慕你(2) 这只小狮子被截掉了整条右前腿,右后腿的部位也失去了很大的一块肌肉,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包着纱布,在麻药的作用下昏睡。我问爸爸,它什么时候会好起来?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爸爸告诉我,它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这种处在食物链高端的猛兽,未成年,又失去了一条腿,放归野外,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时候,电影《狮子王》正风靡全球,爸爸对我说,他们偷了点懒,给这只小狮子取名叫“辛巴”。 辛巴跟着我们回到南非,住进了开普敦的动物园,后来,我和derrick去看过它好多回,它独自一个待在笼子里,很孤独的样子。看到辛巴缺失的右前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很是吃力,我扒在栏杆上,莫名地有些失落。 derrick是我邻居家的小男孩,比我大一岁,是个白种人。他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和一双湛蓝的眼睛,derrick告诉我,在我们这个街区,我是最特别的小孩。 我的确是附近唯一的一个中国姑娘,有一头乌黑的直发和一双黑眼睛。derrick说我就像一个精灵,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我的审美观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对于人的长相,我向来没有特别的喜好。就像是回国以后,我无数次听到同龄的女孩们说黑人看起来好恶心,我觉得匪夷所思。在我记忆里,住在开普敦时,隔壁的黑人小孩arno勇敢又可爱,很多时候,比起derrick,我更愿意和arno一起玩。 我从小和derrick一起学习小提琴,我学得不好,derrick却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妈妈对我说,小静,你是不是不喜欢拉小提琴?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去学了。 我说:“我没有不喜欢啊。” 妈妈很疑惑:“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学呢?” 我感到奇怪了:“谁说我没有好好学?” 我明明学得很认真,只是一直没有derrick拉得好,但这并没有打消我拉琴的积极性,我每天都会练习,derrick会敲开我的窗玻璃,扒在我的窗台上取笑我:“jodie,你拉得好难听。” 我会默默地掰开他的手,锁上窗,继续自得其乐地拉琴。 只有arno说我拉琴好听,他是尼日利亚人,有一身黝黑的皮肤,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大葡萄。因为父亲工作调动,arno搬到南非才没几年,他说,听我拉琴,会令他想起他在尼日利亚的家乡。 我十二岁那一年,非洲大陆爆发了一场瘟疫,疫情波及好些国家,为了我和妈妈的安全,爸爸接受了国内上级单位的调令,准备带我们回国了。 我和derrick说,我要回中国了,derrick愣了好一会儿,最后说:“jodie,i love you,i will miss you.” 我和arno说,我要回中国了,arno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几下,默默地回了家。 那天晚上,arno敲开了我的窗,把一样东西递到我手里。 是一只非洲手鼓。 有着奇怪的图腾,还有繁复的雕刻。 arno告诉我,这只手鼓是他爷爷年轻时亲手做的,连着鼓面用的兽皮,都是他爷爷去狩猎时打来的动物身上的。 “jodie,这个鼓送给你。”arno厚嘟嘟的嘴唇一咧,黑暗中,他的眼白和洁白的牙齿格外显眼。他说,“我爷爷和我说,这是个神奇的鼓,他把鼓送给了奶奶,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我的爸爸把鼓送给我妈妈,他们也结婚了。我爷爷说,只要我把这个鼓送给心爱的姑娘,最后我就能和她在一起。”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觉得自己不能收,arno看起来有些失落,问:“jodie,你不喜欢我吗?” 不,我喜欢他。 我把鼓抱在了怀里,arno笑了,说:“明天,我来教你打鼓,好吗?” “好。”我说。 后来,我跟着爸爸妈妈回到中国,升上初一前的那个暑假,我在家里练习打手鼓,结果却被邻居投诉。 妈妈说这里不是开普敦,勒令我不许再玩鼓,我央求爸爸给arno家打电话,我想把我辛苦练习的成果打给他听,结果,却听到一个叫人绝望的消息。 arno感染了瘟疫病毒,在一个月前医治无效,去世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悲伤的一个夏天。 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我把arno送我的手鼓送给了顾铭夕,我知道,几分钟后,他就会把这个手鼓送给庞倩。 这个从非洲大陆带回来的手鼓,如果真的像arno所说的那样神奇,那么,终有一天,会有一对有情人因为它而走到一起。 高二开学以后,学校进行了文理分科,庞倩不再和我们同班,戴老师问过我和顾铭夕的意见,我和他成为了新同桌。 顾铭夕的话本来就少,经过了高一下学期的“优秀团员”事件,他变得更加沉默,或许,也和庞倩不在他身边有关。 周楠中和汪松会在生活上帮顾铭夕一把,其他时候,他都是用双脚慢慢地料理着自己的事,很少会开口找我帮忙。他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甚至是吃午饭时,他都是和庞倩会和了一起去吃。在食堂排队时,我经常会看到他俩一起站在窗口,庞倩递着两个饭盒,对着里面的菜盆指指点点,问顾铭夕要吃什么。 也只有和庞倩在一起时,顾铭夕脸上的神情才是放松的,舒展的,他会浅浅地笑着,和庞倩讨论什么菜好吃。 他们一起吃饭的样子令我记忆犹新,两个人面对面,一人一个饭盒,庞倩会抢顾铭夕的菜吃,顾铭夕也会帮她吃掉她不爱吃的东西。 一个人用手,一个人用脚,两个勺子在彼此的饭盒里挑来拣去,那一种亲密和默契,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人都挡在了墙外。 所以,我和顾铭夕之间的交流,其实非常少。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同班女生聊天的话题,我一点都不懂,她们爱看的漫画,喜欢的明星,市面上流行的衣服,我统统不知道。 我一直留着短发,戴一副大眼镜,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女生中间并不起眼,但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回国之后,别人都说我很文气,起初我都不懂这个词的意义,明白以后,我有些讶异,随即又释然了。 我怎么有资格去说顾铭夕话少,明明,我自己也是闷葫芦一个。 我个子很小,比庞倩都要矮一些,所以念书时,我都是坐前排的,和顾铭夕同桌以后,是我第一次坐在最后一排。 我坐在庞倩的座位上,发现这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位子,在教室最最角落里,边上就是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操场。 前面的周楠中和汪松个子很高,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躲在座位上做点儿小动作,老师也看不到。 庞倩的桌子很花,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涂鸦,在那些偷偷抄下的英语单词、化学公式、物理名词中,我发现了一个人的名字,还不止一个。 ——谢益 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无法将名字与本人对上号。我转头看看顾铭夕,他正在顾自做题。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猜测着铭夕是否知道庞倩的小秘密。 和顾铭夕同桌两个月后,我发现,其实他并没有那么闷,有时候,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做点又傻又有趣的事。 比如,做题累了的时候,他会悄悄地画漫画,像所有这个年龄的男生一样,他喜欢画大胸细腰大长腿的女孩,还有一身结实肌肉的猛男,或者是各种机器人和怪兽。他在草稿纸上涂鸦,弓着背,低着头,身子还微微往右边扭一些,左脚的外脚背抵着桌面挡着画纸,显然是不想让我发现。 我当然装作没看到,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看,顾铭夕画一会儿后就会继续做题,画过的纸就被他折叠好,塞进抽屉里。 不止一次,我看到他在画一个女孩,用速写的笔触,那个女孩或站,或坐,或跳跃,或俏皮地回头,脑袋后面是活泼的马尾辫,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 我托着下巴坐在他身边,看他偷偷摸摸地画,真的很想提醒他,庞倩没有那么长的腿,没有那么细的腰,更没有那么大的胸。 当然,我什么都没有说。 高二那年的秋季运动会,我跑800米,庞倩参加他们班的4*100米接力,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她溜到我们班,一屁股坐到顾铭夕身边,和他聊起天来。 “好热啊。”她散开了长发,双手伸到脑后扎起了辫子,扭头看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对顾铭夕说,“哎,你说我剪个短头发好不好?像肖郁静这样的,洗头方便,还凉快。” 顾铭夕愣了一下,摇摇头,轻声说:“不要剪,你留长发好看。” 圣诞节后,我又见到了那个愤怒的男人,在复健大厅。 他不再大吼大叫,而是非常努力地练习走路,身上的白色t恤都被汗水洇湿了。训练间隙,他会低声地和复健师沟通几句,拧着眉头指着自己的左腿假肢,似乎是在说哪里有问题。 后来,我和他见过好几次,但再也没有说过话,看到我时,他面色就有些不自然,我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每次都会对着他笑一下。 2011年春节前,我决定回国过年。 离开前,我有点头疼这两个星期,阿喵能去哪里。我不想去麻烦我的朋友、同学或同事,最终决定将它寄存到宠物店里。 我在学校周围寻了一家宠物店,提着装着阿喵的笼子过去时,居然在店里碰到了那个愤怒的男人。他看到我也有些意外,这时候,我们不得不进行自我介绍了。 “我姓肖,小月肖。”我用中文开口,又有些不确定,因为有些abc会说中文,却不认得汉字,我又用英语补充道,“你可以叫我jodie。” “我知道小月肖。”他板着脸向我伸出右手,用中文说,“林伟祺,英文名virgil。” 我礼貌地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很大,温暖,有力。收回手,他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一些,说:“我要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jodie,那天我脾气的确是暴躁了一些,吓到了那些孩子,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 我笑了,提起我的箱子,给他看里面的阿喵:“我要寄存这只猫,你给我打个折,我就原谅你。” 他哑然失笑,当一张略显刚毅的脸突然漾满笑意,眼睛里溢出了温和的光亮,我突然觉得心情变得很好。 春节前,我回到中国,这一次的假期是两个星期,我选择飞到北京,先去探望大学里的老师,和大学同学聚一下,然后才回到e市。 谢益知道我到了北京,打电话约我见面,我说我行程很赶,等大家回了e市再说。谢益没有再勉强我。 我和谢益的纠葛始于高二那年的迎新春文艺汇演,在那之前,我并不认识他。 尽管那时候谢益早已被封为e市一中的校草,是学校里无数女生心仪的对象,但是,我只是在女生的聊天内容里听到过他,以及在庞倩的课桌上看到过他的名字。 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和谢益第一次见面,老师要我和他进行小提琴二重奏的排练,我立刻就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取消演出,让这位同学进行独奏好了,我不习惯与人合奏。” 我发誓,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含任何的影射和暗喻。可奇怪的是,老师和谢益似乎都有些不开心了。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了我最后的那句话。果然,谢益说:“这位同学,我也不习惯与人合奏,但是我更不想剥夺你演出的权利。如果你不愿意合奏,那我退出好了。” 我不想再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结下去,说:“算了,那就合奏好了,只要你愿意排练,我没意见。” 他和我约定,每天中午和放学后一起排练,可是,排练的第一天,我们就吵架了。 我拉琴并不好,要是去考专业院校,绝对是被刷下来的份。但是我就是喜欢拉琴,用我自己的风格,用我的心去演奏,从来不在乎什么指法、站姿,甚至是节奏。我想拉快就拉快,想拉慢就拉慢,谁规定了一首曲子只能用一种方式来演绎?所以,当谢益指出我节奏不对后,我就和他说:“我觉得我们是在浪费时间,真的,我不想表演了,你自己去独奏吧。” 后来,谢益和我说过他当时的想法,当听到我说出“浪费时间”这四个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益的确像一只鹰,喜欢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但同时,他也像一只孔雀,很受欢迎,人缘超好,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我猜,应该有数不清的小女生想要和他一起排练拉小提琴,但我却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谢益没有同意我退演的要求,相反的,他的斗志似乎被我点燃了。他化身成了一位小提琴老师,想要从基础开始指导我,希望经过他的突击培训,我能和他一起为大家带来一场精彩的合奏表演。可结果,换来的只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争吵。 练到后来,我就随他去了,我依旧觉得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但谢益显然不是这么认为。 据说,那一场演出很成功,多年后和戴老师通电话时,她都会与我聊起那一场合奏,说每年文艺汇演时都会被老师们记起。 对于那天的事,我的印象已经不深,记的最清楚的,就是我下台时,顾铭夕脸上的神情。他并没有像周围的人那样激动,别人都在鼓掌,他只是守在我的琴盒边安静地等着我,眼睛里带着小小的惊艳,小小的赞许。 就是那么一点点晕染着光亮的眼神,令我想起了arno。 我换好衣服回来,提起琴盒,问他:“顾铭夕,你觉得我的演出如何?” “很好听。”他说,又强调了一句,“真的很好听,我不是敷衍你。” 我偷偷地笑了,看到不远处正在候场的庞倩,问他:“我要去观众席了,你呢?” 他红了脸,轻声说:“我想再等一会儿。” 我点头:“行,谢谢你刚才帮我看管东西,我先下去了。” 演出结束了,我以为我和谢益再也不会有交集,却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一个男孩,倔强、狂热、青涩、执着地追求着我。 第113章 番外一 我多么羡慕你(3) 从一开始,我就明确地告诉过谢益,我不喜欢他。但是他似乎接受不了我的回答,或许,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 高二那年的六月,韩日世界杯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一天中午,谢益把我叫出教室,又一次对我表白。 “对不起。”我只留下这三个字,就要回教室,谢益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拖到了走廊到底的小阳台上。 他气势汹汹地问我:“肖郁静,你是不是喜欢顾铭夕?” 我抿着嘴唇,沉默地看他。 他说:“我就知道你喜欢顾铭夕!那天叫你来我家看球,你不肯来,我说顾铭夕也会来,你就同意了!肖郁静,你天天坐在顾铭夕身边,难道还不知道他喜欢螃蟹吗?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螃蟹!你会不知道吗?!你醒醒吧!他不会喜欢你的!” 我冷冷地看他:“谢益,你知不知道你很无聊?” 他一脸愤懑地瞪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我转身要走,他一把拉住了我,将我拉去了他的怀里。 然后,他吻了我。 2004年的圣诞节,我在北京,谢益给我打电话,说他和庞倩去z城找了顾铭夕。那时候,顾铭夕已经与我们失去了联系。 “没找到,是吗?”我问。 他“嗯”了一声,给我讲了他和庞倩打听到的事。 顾铭夕休学了。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顾铭夕喜欢螃蟹那么多年,他失了踪,螃蟹才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心。”谢益的情绪有些低落,“jodie,如果有一天,我也失了踪,你会不会突然醒悟过来,噢,原来我喜欢谢益。” 我真的很不想伤害他,但是我必须要说实话:“sorry,不会。” 谢益在电话那边沉默许久,最后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两个月后,他给我发邮件,附件是一张合影,他和一个可爱的亚裔女孩在迪士尼游玩。谢益说,这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可是,他的恋爱谈得并不顺利,这段感情只维系了半年,谢益和女友就和平分手。 后来,他又谈过两个女朋友,那时候我已经到了美国留学,他从美西飞到美东来看我,令我身边的人都误会他是我的男友。 我足够铁石心肠,对于谢益的私生活,从不作任何评述。 我没有立场,只是将他当老友对待。 这些年来,我一直按部就班地照着自己的计划往前走,考上国内最好的大学,选择一个喜欢的专业,去国外的优秀学府深造,我一步都没有踏偏,并且打定主意,读书期间不谈恋爱。 算起来,我已经有四年没回国了,爸爸妈妈倒是来纽约小住过。这一次春节聚餐时,我碰到了久未见面的亲戚朋友,他们都说我变化很大,变得漂亮了,时髦了,有女人味了。其实,我只是留起了长发,学会了化妆,并且懂得如何选购适合自己的衣服。 我觉得他们都误会了,似乎觉得以前的我很个性,很特立独行,是那种与众不同的女孩。事实上,我和大家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如果完全不打扮自己,大概就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科学怪人。 回到e市后,吴旻给我打电话,说高中同学要聚餐。刚巧那天我家里也有聚餐,就推辞说不去了。 我和吴旻念高中时交流并不多,一起到北京念大学后,关系反倒亲近了起来。他是个很纯粹、很简单的人,醉心于学术研究,在美国时,我时常与他在网上聊天,已经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吴旻说,这一次的聚餐顾铭夕也会来,大家已经八年没见到他了,希望我尽可能地参加。 我想了想,说,好,把时间地点给我吧。 挂下电话,我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居然,已经过了八年了。 我记忆里的顾铭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我和他坐在靠窗的课桌边,午后温暖的阳光洒进教室,令我昏昏欲睡。我趴在桌上小寐片刻,眼睛越过手臂看向身边的他,阳光披洒在他的肩头,空气里有无数尘埃在飞舞,他浓密的黑发在强光下泛出健康的光泽,我能看到他修长又优美的脖子,后颈处雪白的衬衫衣领,还有皮肤上小小的绒毛,鬓边滑落的汗珠。 午休时间,天气闷热,教室里的吊扇哗哗地转着,尽管我们这个角落几乎扇不到一点风,我的心里却还是一片平静。 顾铭夕从来不午睡,大概是和他的身体情况有关,大家都在休息,他却依旧在做题。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微微拧起的浓眉,轻缓地眨动着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薄薄的唇。 有时候,汗水滑下脸颊,他感觉到了,会侧低下头耸动着肩膀擦去,残肩扭动时,他的空衣袖就会大幅度地晃动起来。 他会不着痕迹地往我这里看一眼,也许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略显狼狈的动作,所以,每当这时,我都会闭上眼睛,装作在睡觉。 这样的一幕场景一直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每到夏天,我总是会记起那潮湿的午后,汗水浸透衣衫,浑身黏黏腻腻。 我也曾经这样偷偷地看着一个男孩,在我十八岁的年纪。 手机铃音突然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居然是林伟祺。 “jodie,有没有打扰你?”他问。 “没有,有什么事吗?” “阿喵生病了。”林伟祺的语气里满是歉意,“可能是突然换了环境,它有些受惊,外加我给它吃了一点其他牌子的猫粮,所以,它似乎得了急性肠胃炎。” “要紧吗?”我问,我养阿喵快两年了,它还没生过严重的病。 “有些呕吐,还有些腹泻,不过我给它用了药,暂时没什么问题。”林伟祺说,“我觉得,还是应该打个电话和你说一下,对不起,没能好好地照顾阿喵,不过我会争取在你回来之前,让它恢复健康。” 我想了想,说:“virgil,不用勉强,我相信你已经很好地照顾我的猫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它病情恶化,死了,你也不用太过意不去,我不会怪你的。” 林伟祺似乎有些无语:“jodie,阿喵只是得了肠胃炎。” “你会打这个电话给我,说明情况还是有些严重的,对吗?”我说,“virgil,尽你最大的努力去医治它吧,如果阿喵要死了,你帮我和它说一句,我爱它。不过要用中文说,它已经听不懂英语了。” 林伟祺愣了一会儿,问:“jodie,你有男朋友吗?” “嗯?” “你要是有男朋友,他怎么能受得了你的怪脾气?” “那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我说:“幸好没有,如果你有女朋友,她怎么能受得了你的爆脾气?” 林伟祺:“……” 结束通话,我竟然有些不开心,因为林伟祺说我是怪脾气。 我承认我不是那种左右逢源的人,哪怕是现在,在我工作的机构中,我和同事们的关系也不亲近。她们聚餐,去酒吧喝一杯,我很少会参加,宁可回到我的小屋抱着阿喵看书。 但是现实总是会稍稍地磨平人的棱角,我并不想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怪咖,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女人,只是有些社交无能。 几天后,我去参加高中同学聚餐,没想到路上堵车,我竟然迟到了。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很是热闹,那一桌子人在看到我后,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我笑着说:“怎么啦,不认得我啦?” 他们都站了起来,记忆里那些年轻稚嫩的脸庞,现在都有了一些变化,我看到了顾铭夕,他穿一身米色衬衫,下着黑色西裤和黑色皮鞋,成熟英俊,已经不是我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模样了。他与时尚靓丽的庞倩站在一起,非常登对。 我也看到了谢益,依旧是个闪闪发光的公子哥儿形象,餐桌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谢益,挺久没见了,你好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起来,说:“挺好的,你呢?” 我说:“我也挺好的,就是课题有点忙。” 此后,再也无话。 (4) 谢益一杯接一杯地喝红酒,聚餐结束,他毫无悬念地喝醉了,我决定送他回家,并且和他谈谈。 在酒店门外,谢益抱着树干大吐特吐,庞倩贴心地为他买来一瓶水,我回过头,看到顾铭夕站在不远处。 寒风中,他穿着一件短款的灰色大衣,整个人透着一股沉稳的气息,接触到我的目光后,他微微一笑。趁着庞倩在谢益身边,我走到顾铭夕面前,冰凉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我们彼此对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他打破沉默,问:“你博士毕业后,打算回国发展吗?” 我摇头:“我估计,近十年,我都不会回国工作了。” 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斟酌语句,开口道:“刚才听你和吴旻在聊天,抱歉,我现在英语不是很好,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聊假肢?” 这方面的话题,我几乎都是用英语和吴旻沟通的,因为不想让在座的其他人听明白。我抬头看着顾铭夕的眼睛,没有躲藏,平静地回答他:“是的,我跟着我的导师在研究智能假肢,主要是上肢假肢。因为现在的下肢假肢已经很先进、很完善,对人体的代偿效果非常好,但是上肢假肢还远远达不到代偿人类手臂的程度。” 他笑了,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敏感的话题而不开心,说:“本来就是这样的,手和脚,功能不同,很难比较。” “我们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不错的进展。”我简单地为他解释,“未来的几年,也许就会有所突破。到时候,在人的大脑内植入一个小芯片,戴上上肢假肢后,人就能感知并控制假肢,再配合上臂残肢留存的肌肉和神经,进而全面地操控假肢。我们设想到的最好的情况,就是人类可以依靠上肢假肢完全地自理生活。” 顾铭夕笑道:“就像机器人那样?” 我想了想,耸耸肩,点头:“没错,就像机器人那样。” 他大概是因为喝了酒,面上突然露出一丝顽皮的表情:“我小时候,一直想要两只这样的机器手臂,后来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还沮丧了很久。” “现在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我鬼使神差地说,“顾铭夕,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需要这方面的帮助,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发邮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简直难以相信这是我说出来的话。我继续说,“你的情况适合配肌电假肢,一开始可能会不太适应,但是经过训练,假肢可以帮助你做很多事。” 他点头:“我知道,我曾经了解过。谢谢你,肖郁静,不过……我不打算配假肢了。” 我没有去问他为什么,因为我知道答案。 也许假肢这个东西,对顾铭夕来说会是一种负担,但是我相信,对更多肢残人士来说,他们会需要我们的帮助,尤其是那些年幼、贫困又残疾的孩子,我坚信我们的事业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 我立下志向走这条路时,是2003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念大一,爸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辛巴死了。 那本该驰骋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王,最后却孤独地老死在动物园里。 当时,我就想到了顾铭夕,在知道辛巴死讯不久前,我和顾铭夕刚通过电话,是庞倩拜托汪松给我的号码。 电话里的顾铭夕情绪很低落,我知道,他一定是碰到了困难。 第114章 番外一 我多么羡慕你(4) 当时,我一直在思考出国读研的方向,我学的专业细分下来有各种研究课题,差距巨大,我并不会为了就业而泛泛地学习,不管走哪一条路,我都打算将它作为终身职业,深入地研究下去。 因为顾铭夕,因为辛巴,我定下了我的科研方向。 我转移了话题:“说起来,顾铭夕,我看过你的书了。” 他有些惊讶:“美国也买得到吗?” “不是,是谢益给我寄过来的。”我说,“你画得很棒,就是……羚羊小姐的戏份好像少了一些。” 看到顾铭夕怔楞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没能体会到我的幽默。 我只得再次转移话题:“那个手鼓,你们还留着吗?” 顾铭夕又是一怔,一会儿后点头:“留着,在庞倩房里,她保存得很好。” 我笑了,说:“留着就好,以后不要丢,也不要送人。” 他眯起眼睛:“这个鼓,有什么故事吗?” “等你和庞倩要结婚时,我再告诉你。”我说。 与顾铭夕、庞倩分开以后,我送谢益回家,他下了出租车,脚步不再踉跄,眼神也不再迷蒙,他只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走在他家门口那条僻静的路上。 我没有挣扎,路灯在背后照着我们,在地上投下两道晃动的阴影,走着走着,谢益突然说:“jodie,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我看着身边的他,没有回答。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几声,转身将我拥进了他的怀抱里。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谢益将我抱得很紧,干哑的声线飘在我的耳边,“我究竟,哪里比不过他?” “我从来没拿你和任何人比过。”我说,“谢益,你也应该知道,你才是大家羡慕的对象。” “是吗?”他松开怀抱,眼睛红红地看着我,“那么,你羡慕我吗?” “不。”我很诚实地摇头。 他失笑:“你连骗都懒得骗我。” “不是,我不羡慕任何人。”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他突然向我靠近了一些,逼迫我向后弯腰,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敢说,你一点儿也不羡慕她吗?” 碰到这样的问题,我只能沉默。 我寻思着怎么离开,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解救了我。我接起电话,是林伟祺。 “jodie,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要听哪一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很低沉,我心中一紧,说:“坏消息。” “我发烧了。”他说,“好消息就是,阿喵没事了。” 我松了口气:“呼……谢谢。” 他的声音很平缓:“不用谢,我是个兽医,这是我的工作。只是……你怎么都不慰问我的病情呢?” 我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你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但我吃药了。” 远处突然响起了放鞭炮的声音,这是春节假的最后一天,有很多人要把没放完的鞭炮放完。林伟祺一定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声响,说:“好热闹,我很怀念在中国过年的日子,那样才有年味儿。” 我很好奇:“你在中国过过年?” “我母亲是中越混血儿,父亲是中美混血儿,我爷爷的老家在北京,我曾经去那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笑道:“怪不得你中文说得那么好。” 看到谢益冷冷的目光,我立刻提出挂电话:“sorry,virgil,我得挂了。回纽约后我给你打电话,谢谢你照顾我的猫。” 挂掉电话,我对谢益说:“我要回家了。” 他说:“我送你。” 我无语:“是因为你喝多了我才送你回来的,你再送我算怎么回事啊?” 他又一次被我气到了,突然问:“刚才是谁给你打电话?”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他的名字:“谢,益。” 一会儿后,他举起了双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昏头了。” 他又一次抱住了我,将我的脸颊按在他的胸口:“我昏头了,真的,jodie,我没救了。” 假期结束,我回到纽约,去林伟祺那里接回了阿喵。阿喵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似乎还被他养胖了一些,看到我后一点也不显得亲热,倒是不停地绕着林伟祺的腿打转。 真是一只凉薄的猫。 这之后,林伟祺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关于假肢方面的问题。他告诉我,他是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左腿,一同失去的,还有他的亲妹妹。所以那个时候,他陷入了人生最痛苦的低潮期,暴躁易怒,敏感多疑,有时候又会变得十分伤心。 现在,他已经从伤痛中走了出来,可是却受到了幻肢痛的困扰,假肢适应得也不好,我耐心地替他解答,并且建议他更勤快地复健,如果还是觉得难受,就到我办公室来找我。 林伟祺真的来找了我,我手头刚好没事,就陪他去做复健,并且亲自替他做了残肢按摩。我有这方面的执照,林伟祺脱下假肢躺到复健床上时,面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不动声色地帮他按摩起了左腿的残端,他的残端有些发炎红肿,我按的力道大一些,他疼得牙都咬了起来。 结束的时候,他一边穿假肢,一边问我:“jodie,你周末有空吗?” “做什么?”我整理着器材,问。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谢谢你帮我复健,有一家餐厅很不错,我想请你一起去吃午饭。” 我扭着头看他。 他是个美国人,面对这样的目光当然不会回避,眼神越发坦然,面上还露出了微笑:“吃完饭,我们还可以一起看一场电影。我截肢以后,就再也没去看过电影了,最近好像有几部不错的片子上映。” 我发现林伟祺是个挺有趣的人,平时不苟言笑,板起脸时还有些凶,但是笑起来后又会变得很可爱。 我抿了抿嘴唇,说:“好啊,我有空,到时我们电话联系。” 那个周末,我和林伟祺进行了一次约会,滋味还不赖。 我和他的联系频繁起来。 林伟祺经营着一间宠物店和一间小小的宠物医院,因为爸爸妈妈的缘故,我从小就喜欢动物,有时候就会溜到他的店里去看小狗。 我和他一起为小狗洗澡,他教我拿针筒给很小很小的猫咪喂奶,我看过林伟祺为小狗做治疗,他很耐心,很温柔,一边和小狗说着话,一边仔细地帮它清理伤口。 我坐在边上看他,看他走起路来时有些僵硬的左腿,看他沉静严肃的面容,我舔着牛奶棒棒糖,这是他给我买的零食,备在他的宠物店里,他说:“女孩子都爱吃糖。” 我生日那天,只邀请林伟祺来家里吃饭。 我们一起做中餐,香煎鳕鱼,扬州炒饭,红卤鸡翅,炒生菜。 看到我把美国人习惯生吃的生菜当青菜一样炒,林伟祺目瞪口呆,尝过以后,他又竖起了大拇指:“味道很棒,我喜欢。” 我们喝了红酒,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心地聊着天,阿喵乖顺地趴在我的脚边,偶尔打一个哈欠,“喵呜”一声叫。 气氛最是美妙的时候,林伟祺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他的手抚上了他的左大腿,连着腰都直不起来。 “你怎么了?virgil?”我蹲在他面前,抬起脸问他,他面色苍白,汗如雨下,我知道,他的腿又疼了。 我立刻说:“赶紧把假肢脱下来,我给你热敷按摩一下,快!” 他很无奈地在我的家里脱去了长裤和假肢,我看到他的左腿残肢又变得红肿,心里担心起来。我打来热水帮他热敷残端,又帮他做了放松肌肉的按摩,林伟祺只穿着内裤躺在我的床上,面色越来越古怪,终于,我发现,他的身体起了反应。 他伸过手来,拉住了我的手腕,我感受到了他指间的温度,烫烫的。我也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声,很急促。我抬眸看他,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并拉着我坐到他身边。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伸手抚过了我的脸颊,温柔地吻了我。 这一晚,林伟祺在我的公寓里过夜,满身大汗地与我纠缠在一起时,他丝毫没有了之前脸色煞白、满头大汗的虚弱模样。 我问:“你刚才是装的吗?” 他就笑,说:“苦肉计,演得像吗?” 我狠狠地掐了他的断腿,他痛苦地叫出声来,我说:“瞧,这才是苦肉计的效果。” 他发了狠,又一次扑到我身上,用力地咬住了我的肩膀,我听到他含糊的声音:“jodie,别以为我少了一条腿,就会弄不过你。” 我能明显地感受到林伟祺与我之间关系的变化,可是,当我们还没有明确一切,我突然被导师派去德国进修一年。 我没有让林伟祺送我去机场,也拒绝了他说的想来德国探望的提议,我只是对他说:“这一年,我的工作会非常非常忙,virgil,我们顺其自然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应下。 一年后,2012年的夏天,我回到纽约,收到了顾铭夕和庞倩发来的邮件,他们告诉了我许多好消息,庞倩考上了研究生,顾铭夕考上了大学,最后,顾铭夕说,他们要结婚了。 我坐在电脑前发了半天呆,终于,给顾铭夕回了一封信。 我告诉了他arno家的手鼓的故事,最后,我说:鸵鸟先生,新婚快乐。 敲下发送键,我去了美发沙龙,剪掉留了多年的长发,又恢复成了一头清爽短发。 晃晃脑袋,发丝飘扬,嗯,这才是我。 我每天都会去晨跑,沿着固定的线路,在固定的时间。这一天早上,我跑步的时候,刚刚拐过一个街角,就有一个人跑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跑了起来。 我扭头看他,惊讶极了:“virgil?” 一年不见的林伟祺看起来非常好,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在头顶跳跃着,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他穿着运动短裤,右腿修长、结实、有力,左腿的假肢却是显眼地露在外面,底下穿着一双跑鞋。 他跑得很棒,速度和我不相上下,还冲着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jodie,新发型真不赖,你留短发要比长发可爱。” “谢谢。”我说,“嘿,比一下,看谁快。” 他挑挑眉毛:“好啊。” 跑过了两条街,他已经被我远远地甩在后面,我听到他的喊声:“jodie!喂!肖郁静!等我一下!” 我终于停了下来,叉着腰,大口地喘着气回头看他,林伟祺慢悠悠地挪过来,姿势早已没有一开始那么潇洒了,步伐甚至带着点儿跛。 “你怎么样?”我问他。 他满头满身的汗,向我伸出手:“不行了,你得拉我一下。” 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他气喘吁吁,摇头道:“中国人讲究要照顾老弱病残孕,你……你做得实在太差了。” 我瞪眼:“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我在北京……坐……坐地铁的时候,还有公交车,都有写。”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与我一起往前走,看看周围,惊呼道,“天啊,居然跑出了这么远!等一下怎么回去?我怕我会走不动。” 我哈哈大笑:“我背你回去!” 他迎着朝阳回头看我,阳光在他身体周围晕上了一层金色,他褐色的眼珠子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像两颗琥珀。 我突然觉得玩笑有些开过了,想要松开他的手,但是,他没让我得逞,反而抓得更紧。 他说:“jodie,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早餐,好吗?” 我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汗水,潮湿的,粘腻的,燥热的,我也听到了自己胸膛里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早晨,在这样一个普通的街角,我与一个男人手牵着手,浑身大汗地看着对方。 我抬头看天,天气真好。 我对着他笑起来,说:“好啊。” (完) 第115章 番外二 孔雀开屏(1) 八月末,气候依旧炎热。 去马累的航班从上海起飞,顾铭夕一家、汪松一家从e市坐高铁到上海,抵达机场后,并没有托运行李,而是在航站楼里等另外两个人。 四岁的顾海川和五岁的汪馨儿兴奋得要命,追追跑跑闹个不停,机场里人来人往,庞倩和厉晓燕生怕他们跑丢,只能跟在两个孩子屁股后头转。 汪松和顾铭夕负责看行李,行李车上整整四个大箱子,汪松直摇头:“一个地儿去六天,居然要带这么多东西,啧啧,女人啊……” 顾铭夕笑道:“这次旅行算是蜜月,我欠我老婆好多年了,她想多带点漂亮衣服,我肯定没意见。” 汪松无语:“你家啾啾都能打酱油了,度的哪门子蜜月?再说了,这几年你俩也没少出去玩吧?丽江、张家界、桂林、台湾……跑了不少地方啊!” 顾铭夕正色道:“我老婆说了,去海岛才叫度蜜月。结婚那年本来要去斐济,结果她怀孕了,没去成。为了这事儿在我耳边念叨了好几年,刚好现在学校放暑假,我就问她想不想去马尔代夫玩一趟,那天我说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笑了。” 顾铭夕一边说,视线一边追随着不远处的妻子和儿子,眼神里是满溢的温柔宠溺。汪松简直要受不了:“你是不知道,我老婆看了庞倩发的那个朋友圈,什么椰林树影水清沙幼我来啦,得!一下子就吵上我了,唉……谁叫她是我老婆呢,累死累活地赚钱,还不就是为了她们娘儿俩。”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却听庞倩惊喜地叫出声:“嘿!这里这里!” 顾铭夕转头看去,就看到一对男女拖着行李箱,自带发光模式向他们走来。 那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穿一身粉色t恤配白色长裤,脸上戴一副蛤蟆镜,只露出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和线条流畅的下巴。t恤鲜嫩的颜色在他身上竟一点也不显得违和,汪松和顾铭夕不得不再一次从心底里佩服,这家伙三十二岁了,但那身材、气质、颜值,秒杀当红小鲜肉都毫无压力。 庞倩和厉晓燕的目光却好奇地在男人身边的女孩身上打转——她看着很年轻,身材高挑,前凸后翘,留一头大波浪卷发,太阳镜下的小脸下巴尖尖,嘴唇鲜红,绝对是一个性感漂亮的尤物。 厉晓燕在庞倩耳边低语:“这是个嫩模吧?某人现在口味变化好大呀。” “嘘……小点儿声。”庞倩朝她挤挤眼睛,又回头关照顾铭夕和汪松,“记住啦,千万别提那谁谁谁啊。” 话音未落,两个孩子已经向那男人飞奔而去,顾海川大叫:“谢益叔叔!” 谢益原本冷峻的面容瞬间融化,一把把顾海川抱起来,爽朗大笑:“哇哦,啾啾长高了呢!”又拍拍汪馨儿的脑袋,“花花也长高了,越来越漂亮啦!” 啾啾咯咯直笑,看向谢益身边戴墨镜的美女阿姨,好奇地问:“谢益叔叔,她是谁呀?” 谢益摘下眼镜,一双眼睛亮如晨星,笑着说:“哦,叔叔给你介绍,这是runey阿姨。” 啾啾和花花愣愣地看着runey,花花到底大一岁,嗲声嗲气地先开口叫人:“runey姐姐好!” 啾啾也不甘落后:“runey姐姐好!” 谢益脸黑了,那个叫runey的女孩已经摘下墨镜,乐得开怀大笑。 runey的中文名叫陶允蓁,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她肌肤细嫩,眉眼如画,青春靓丽得叫庞倩和厉晓燕都羡慕惨了。 他们这拨人已年过而立,大多数成了孩爸孩妈,连远在美国的肖郁静都已经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像谢益这样单着的着实不多。不过他是钻石王老五,资本雄厚,一群老同学也不替他急,只是都很默契地不在他面前提起曾经的那个人。 排队过安检的时候,庞倩悄悄问谢益:“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老牛吃嫩草呀?二十岁喜欢二十岁的,三十岁喜欢二十岁的,到了四十岁五十岁,依旧喜欢二十岁的?” 谢益瞥她一眼,丢给她两个字:“肤浅。” 庞倩自讨没趣,不再理他,上前找老公儿子去了。 六个多小时的飞行对顾铭夕来说比较难熬,不能自如运用双脚令他感到束缚,只能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好在啾啾一直很乖,明白坐飞机的时候妈妈要照顾爸爸,所以小家伙会学着妈妈的样子,将航空餐点用叉子叉起,喂到爸爸嘴里:“爸爸,我喂你吃饭!” 顾铭夕咀嚼着儿子递来的食物,看着小家伙摇头晃脑高兴的样子,渐渐的也不那么郁闷了,庞倩看着他嘴角盈起的笑意,问:“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他垂下眼眸,声音低沉,“就是觉得……啾啾长大了,懂事了。” “是啊,我也老了。”庞倩把脑袋靠在他肩上,轻轻地抱了抱他,“看到runey那么年轻,真的好羡慕啊,我都记不起来我二十二岁时是什么样子的了。” 二十二岁时的庞倩刚刚大学毕业,留在上海跟着邹立文学习职场的一切。那是一个女孩最美好的年纪,对庞倩来说,那几年她一直在蜕变,蜕变到照镜子时,都快要认不得镜中的自己。 “二十二岁时,你在哪里?”她问身边的人。 顾铭夕轻皱眉头,他在哪里呢? 那一年,是他生命里最灰暗的一年,他失去了他的母亲,变得一无所有。 不过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顾铭夕收回思绪,温柔地问自己的妻子:“那……如果有时光机,你想要回到二十二岁那一年吗?” 庞倩抿嘴一笑,坚定地摇头,更亲密地靠在他的身上,仰着脸颊咬他的耳朵:“不想。” 他还是笑:“为什么?你不是说那时候的你年轻又漂亮吗?” 她白他一眼,嗔道:“明知故问。” 顾铭夕装傻:“我真的不知道嘛。” “因为……”她又一次咬住他的耳朵,“那些年,身边都没有你啊。” 顾海川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爸爸妈妈的各种小动作,努力竖耳朵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终于不乐意了,叫道:“妈妈,你在和爸爸说什么呀?也说给我听听嘛!” 庞倩转头瞪他:“你怎么这么八卦呀!吃完了吗?吃完了睡觉!” 啾啾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庞倩已经不由分说地收拾了餐盒,又将毛毯盖在儿子身上,最后她展开另一块毯子盖在自己和顾铭夕身上,三个人依偎在一起进入了梦乡。 飞机抵达马累时已是半夜,一行人在马累住宿一晚,天亮用过早餐后,他们搭乘水上飞机飞往旅行的目的地——p岛。 当湛蓝的天空、碧绿的海洋,还有海洋里那一串串珍珠般的小岛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女人们都兴奋地欢呼起来,真实地感受到他们已经远离都市,远离喧嚣,远离了忙碌的工作和充满压力的生活。 阳光、沙滩、海水、各种美丽的热带植物……所有的一切就像童话里描绘的仙境,目之所及都是纯粹得令人陶醉的美景。水上飞机降落后,庞倩帮着顾铭夕小心地踏上岸,再也忍不住自己澎湃的心情,抱起啾啾转了一个圈,大声喊道:“喔!马尔代夫,我们来啦!” p岛是一个顶级岛屿,各类房间装修得极富异域风情,并且面积大得惊人。 庞倩和顾铭夕带着啾啾入住一套沙屋,院子里还带一个露天泳池,但是私密性很高。走进房间,两米宽的圆形大床上垂着白色纱幔,床单上还用玫瑰花瓣拼成一颗爱心,浪漫得叫庞倩惊喜。 可是下一秒,心中蠢蠢欲动的小火苗就被瞬间浇熄——顾海川小朋友连蹦带跳地扑上了床,还翻了个跟斗,一床的玫瑰花瓣都被颠得飞了起来,他开心地大叫:“妈妈,这床好大呀!” 庞倩逗他:“是很大,但你晚上不睡这儿,这是爸爸妈妈睡的。” 啾啾左右张望,疑惑地问:“那我睡哪儿?” 庞倩一指窗边的沙发:“睡那儿。” “我不要!”啾啾委屈极了,跳下床扑到爸爸身边,抱着爸爸的腿直叫,“爸爸爸爸,我不要睡沙发,我要睡这个大床!” 顾铭夕被他逗笑了,蹲下身,用额头碰碰儿子的脑袋:“妈妈逗你玩儿呢,晚上咱们三个一起睡,好不好?” 啾啾咧开小嘴笑了:“好,爸爸说话算数哦!” 在各自的房间安顿好行李,所有人到酒店大厅集合,约着一块儿出去溜达玩耍。所有人都换了衣服,女人们穿着漂亮的长裙,男人们则穿着各式花衬衣、沙滩裤。 最出挑的自然是谢益和陶允蓁,陶允蓁一袭抹胸湖蓝长裙,裙裾飘飘,耳朵边戴着一朵鸡蛋花,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回头率极高。 庞倩难免沮丧,顾铭夕见她微微噘嘴,心中了然,在她耳边低语:“我觉得还是我老婆最漂亮。” 庞倩羞红了脸捶他:“油嘴滑舌,我才不信。” 顾铭夕一脸真诚:“真心的,没说假话。” 虽然旁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是两人之间亲密的互动还是刺激了某人的神经,谢益拿起相机对准他们,说:“螃蟹,顾铭夕,看镜头!” 庞倩立刻依偎在顾铭夕身边,抱住他的腰,与他一同向镜头看去。陶允蓁在边上愣愣地看着,那个没有手臂的男人身材高挑,笑容温和,他每一次注视自己的妻子时,眼中的温柔简直可以将人融化。 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爱情。陶允蓁移开目光,又望向谢益,这个男人光彩夺目,对她也很好,但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 休闲惬意的度假生活正式展开,来到马尔代夫,时间仿佛停了下来,每天的日常只剩下了吃饭、游泳、晒太阳、spa和发呆。 啾啾和花花就像是来到天堂,每天都能在海边玩得大汗淋漓,两对年轻的父母丝毫不敢怠慢,时时刻刻关注着孩子们的安全,偶尔也玩一些水上活动。与他们相比,陶允蓁和谢益似乎要安静许多,庞倩发现,陶允蓁的性格并不像她美艳的外表那样热烈,相反的,她话不多,经常独自一个坐在遮阳伞下发呆,连谢益坐到她身边去,两个人也鲜少交流。 这样诡异的关系令其他人一头雾水,厉晓燕问庞倩:“谢益带着那女孩儿到底是干吗来的呀?” “度假呗。”庞倩回答,“他知道我们要一起出来玩,就说也想来,我就说好啊。” “那个女孩子有点儿傲啊,我们喊她一起玩,她都不答应。” 见厉晓燕有些不爽,庞倩笑了:“没事儿,我去喊他们。” 她远远地冲着谢益挥手,喊:“球王,好久没打球啦!这岛上有乒乓球室,要不要去打几盘?” 谢益看一眼身边的陶允蓁,站起身来:“好啊!” 庞倩小跑着去预约球台了,谢益问陶允蓁:“你去吗?” 陶允蓁抬头看他,眼神淡然:“随便。” “比一场吧。”谢益喝下一杯冰水,向她伸手,“你赢了,我送你一份礼物,随你挑。我赢了,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陶允蓁无视他伸来的手,顾自站了起来,问:“什么要求?” 他讪讪地收回手,很认真地回答:“今晚别再让我睡沙发。” p岛的乒乓球室有三张台子,两张已经被老外占领,庞倩幸运地定到了最后一张。她和厉晓燕热身对打,顾铭夕、汪松则在边上照看孩子,谢益和陶允蓁姗姗来迟,庞倩不满地叫:“来那么晚!我们都出了几身汗了。” 谢益一边掏出球拍递给陶允蓁,一边笑道:“高手都是最后才出场的。” “吹吧你!”庞倩哈哈大笑:“你知道吗?刚才我和那边桌的老外对打,人家男的都打不过我,水平太菜了!” 没想到,边上桌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立刻就叫起来,居然是生硬的中文:“嘿!美女,我是让着你的!” 第116章 番外二 孔雀开屏(2) 哄堂大笑。庞倩窘得满脸通红,连说了几句“sorry”后就冲到顾铭夕身边,躲着不敢动了。顾铭夕笑话她:“真糗,我下次要画到故事里去。” “你敢!”庞倩挠他的痒,顾铭夕边躲边笑:“庞庞!” 她终于放过他,与他一起往球台边看,谢益和陶允蓁已经站在了球台两边。 年轻的女孩扎起一把马尾,穿着运动短装,居然很是英姿飒爽。谢益问:“什么规则?” 陶允蓁淡淡地答:“三局两胜,每局11分。” 谢益挑眉,笑得邪魅:“好。” 开球以前,庞倩像所有人一样,都觉得谢益不可能输。他可是球王,打了二十多年的球,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比他小十岁的人,还是个女人。 但是比赛开始以后,庞倩就知道自己错了,陶允蓁是个高手,高手里的高手,正因为她是女人,力量不够,谢益才能勉强与她交锋,如果她是个男人,以她的技术,谢益绝对是她的手下败将。 比赛进行得异常激烈,你来我往间,引得隔壁桌的老外和工作人员都过来围观。男女对打本就罕见,居然还是如此高水平,每当陶允蓁大喝着抽出一记好球,观众们都忍不住惊呼一声,庞倩看得兴奋异常,不停鼓掌叫好。一比一打平后的决胜局,陶允蓁全情投入,脚步移动迅速,目光凌厉,抽拍果断又有力,庞倩从未见过谢益打球如此狼狈,随着最后一记抽杀,陶允蓁拿下最后一分,以11比8取得了胜利。 她丢下球拍大口喘气,满头满身的汗,谢益亦是如此,两个人隔着球台对望片刻,陶允蓁缓慢却清晰地说出一句话:“我赢了,你今晚还是睡沙发。” 庞倩、顾铭夕、厉晓燕、汪松:“……” 这一晚岛上的主餐厅有一个舞会,所有人都可以参加,顾铭夕不会跳舞,本来不想去,但是庞倩想去凑热闹,两夫妻就带着儿子一起去了。 主餐厅布置得热闹又别致,半室内、半室外的空间里,琳琅满目的食物、酒水摆满餐台,海边燃着熊熊篝火,有好多人围着篝火在沙滩上跳舞。 啾啾和花花也不怕生,几天工夫已经和几个外国小孩玩得很近了,在餐厅里跑来跑去取东西吃,厉晓燕负责照看他们。 也许是因为西方人接受度高,观念开放,这几天来,他们看到没有手臂的顾铭夕,鲜少有人表现出异样的态度。这让顾铭夕自在许多,挑了个座位坐下后,庞倩端着盘子去取餐了,顾铭夕则听着音乐,看大家快乐地跳舞。 身边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人,顾铭夕扭头看,居然是陶允蓁。 相处三天,他们还没有说过话,顾铭夕看看四周,谢益不在,这样的相处令人尴尬,他试着与她打招呼:“嗨。” 陶允蓁看向他,微微一笑:“嗨。” 不甚明亮的灯光将她的五官映照得越发清晰立体,顾铭夕想了想,说:“白天看你打球,你打得很棒,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谢益输球,还是输给一个女生。” 陶允蓁笑得更明媚了一些,轻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小练球,还进过国家队。” 顾铭夕好惊讶:“国家队?” “嗯,但是一直都是陪练,也可以说是二队,没打上过主力,只拿过几个省冠军。两年前受了伤,就不打职业比赛了,回去念书,打大学生联赛。”陶允蓁淡淡地说着,“原来谢益没和你们说啊,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 “他没说过,他一直在北京。”顾铭夕又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打球认识的,我在一个俱乐部兼职做教练,谢益经常来打球,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他人呢?” “在房里,没来,生气了。”说到这儿,陶允蓁面上露出一丝顽皮的表情,看起来终于像个年轻的孩子,“对了,顾……顾铭夕是吗?有个事儿,我一直憋着没有问你,不知道能不能问?” 顾铭夕温和地笑着:“能啊,你问。” “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或是一部电影,叫《我的螃蟹小姐》,很多年前很红的那一本?” 年轻女孩的眼睛又黑又亮,顾铭夕忍住笑,点头:“看过,怎么了?” “我觉得,你和你太太,和那本书里的男女主角经历好像。啊,你别误会,我从第一眼看到你们就有这种感觉了,偏巧你太太还姓庞,大家又都叫她螃蟹,真的好巧啊。” “嗯,是很巧。”顾铭夕笑道,“很多人都这么说,其实我也算是幸运,能够遇到我的妻子,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鸵鸟先生的确是很像。” “我一直向往那样的感情。”陶允蓁叹了口气,“我是鸵鸟先生的粉丝,《螃蟹小姐》那本书,我看了许多遍。你也许不知道,我和鸵鸟先生一样,念初中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那时候我在体校,很少回家,哪怕回去了家里也都是他们吵架的声音。我好羡慕鸵鸟先生能有一个螃蟹小姐在身边,但是我从小到大都只是一个人。谢益……谢益是在追我,但是我一直都没有答应他,我觉得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也看到了,他那个样子,还有经济条件,我觉得他不是认真的。” 她就这么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述说着自己的心事,顾铭夕也终于知道陶允蓁与谢益为何会有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不知该怎么劝慰她,想了想后,问:“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陶允蓁眨巴眨巴眼睛,反问,“谁会不喜欢谢益?” “嗯……我们说的,应该不是同一种喜欢。”顾铭夕眼神温和,“如果你看过《螃蟹小姐》那本书,应该会记得里面有一位孔雀先生,人人都喜欢的孔雀先生,连螃蟹小姐都很喜欢他,但是,一直到故事结束,他都没有追到羚羊小姐,不是吗?” 陶允蓁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顾铭夕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孔雀先生虽然很好,几乎算是完美无缺,但他的内心也许是寂寞的。大家都喜欢他,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个能走进他心里的人。无数的女孩在观望,总觉得自己不可能驾驭他,他也许也会逢场作戏,与某个女孩开始交往。但是我一直认为,在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把他吃得死死的,至于你是属于‘某个女孩’,还是属于那个‘可以驾驭他的人’,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感觉和信心了。” 陶允蓁已经愣住了,片刻后,问:“你是在说孔雀先生,还是在说谢益啊?” 顾铭夕大笑起来:“你猜?” 这时,庞倩端着满满的食物走到他们身边,看到陶允蓁后很惊讶:“呀,你们在聊什么呀?” 顾铭夕冲她眨眨眼睛:“runey说要请我跳舞。” “啊?”庞倩傻了,陶允蓁红着脸摇手:“没有啦,我不会跳舞。” 庞倩知道是顾铭夕在开玩笑,放下餐盘,笑道:“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不会跳舞啊!跳舞多简单的事儿,来,老公,我请你跳舞。” 这下子换顾铭夕尴尬了:“庞庞,我是开玩笑的。” “我可没开玩笑,来嘛来嘛!”她推着他的背,顾铭夕只能站起来,看着妻子闪亮的眼睛,无奈地随她走进舞池。 “把鞋脱掉。”她踢掉自己的人字拖,又命令顾铭夕,顾铭夕乖乖地脱掉拖鞋,庞倩笑了,揽着他的腰与他一起汇进了热舞的人群里。 所有人围着篝火欢快地跳舞,赤脚踩在细腻的沙滩上,顾铭夕起先还拘谨,渐渐地被气氛感染,放开身心踢起腿来,庞倩始终护在他身边,在他面前转着圈,笑得欢畅无比。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激昂的鼓声,庞倩和顾铭夕转头看去,是几个黝黑的原住民在打鼓,跳舞的人群瞬间就兴奋起来,跟着鼓声甩手、踢腿,在篝火边围成了一个大圈。 这场景似曾相识,勾起两人心中满满的回忆。 庞倩突然就转身抱住了顾铭夕,在篝火旁,在人群中,在大海边,在星空下……她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吻他,双手揉皱了他背后的衣衫,耳边吵吵闹闹,她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专心致志地享受着这个甜甜的吻。 所有人都为这一对不一般的夫妻送上掌声,啾啾在边上看得呆住了,花花伸出小手遮住他的眼睛,说:“羞羞脸,不要看!” 陶允蓁愣愣地望着篝火边那对痴缠的人影,拿出手机,发出一条微信:有个金发猛男要请我跳舞。 几分钟后,某人气势汹汹地赶来,只看到陶允蓁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一天下来,啾啾玩累了,洗完澡后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庞倩睡不着,干脆换上泳衣去院子里游泳,房子外头没有光线,只有头顶星光璀璨,借着壁灯悠悠的灯光,她像条鱼儿一样在水中穿梭来去。 游过一个来回,庞倩倚在池边休息,抬起头,就看到了岸上的人。 他没穿上衣,身上只有一条沙滩裤,在私人小院中,他不再戒备,坦然地暴露着自己残缺的身体。当然这一切对庞倩来说已是最自然的事,他的残肩断臂在她眼中一点也不可怕,只有满腔的心疼和珍惜。 她向他招手:“下来。” 顾铭夕微微笑:“不了,洗过澡了。” “可以再洗的嘛。”她耸一耸肩,对他抛一个媚眼,用台湾腔说,“老公,来嘛,人家在等你啦。” 顾铭夕被逗笑了,沿着扶梯缓缓地下到水里。他向她靠近,没想到她却使坏,转身就往另一边游去,顾铭夕一愣,庞倩招手:“来呀!来追我啊!” 顾铭夕眯了眯眼睛,眼神里透出了一股危险的光。他一头扎进水里,双腿往池壁一蹬,整个人就像条飞鱼似的向前窜去,池子就那么点大,他速度快,眼看着脑袋要撞到池壁了,庞倩吓得飞身往他身前拦,说时迟那时快,顾铭夕一个翻身,脑袋就从水里钻了出来,还没等庞倩反应过来,他已经俯身捉住了她柔软的唇。 和篝火晚会边的那个吻不同,这个吻要更热烈,更缠绵,庞倩的手在顾铭夕身上游走,探寻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凉凉的水,心里却是炙热的,到最后,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水中将全部的身心交付给了彼此…… 水波荡漾,微风习习,耳边还有许多虫儿在唱歌。庞倩抬头看天,星星就像一颗颗钻石散落在黑丝绒布一般的夜空中,银河清晰可见,偶尔还会有几颗流星划过。 她赶紧合掌许愿,顾铭夕吻着她的耳朵,声音暗哑性感:“你许的什么愿?” “不告诉你。” “好吧,连同我的份一起许进去。”他说,“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话好假。” 他很无奈:“庞庞,是真话。” 她乐了,捧着他的脸颊咬他的鼻尖:“好啦好啦,其实,我许的愿和你一样。” 顾铭夕轻轻地笑了:“我猜也是。” “臭美!对了,刚才你和小陶聊什么呢?” 她还记挂着这件事,顾铭夕笑得很坏:“哦,她说,她是鸵鸟先生的粉丝。” 庞倩:“……” 第二天,阳光灿烂,一群人又在蓝天白云油画一般的仙境中醒来,聚到餐厅吃早餐。 庞倩惊讶地发现,经过了一晚上,谢益和陶允蓁……似乎有点儿不一样了。那个骚包的男人殷勤地为他的公主端菜端饮料,陶允蓁也不像前几天那样给他摆臭脸,而是柔柔地笑着,有时还与他一起去取菜。 “卧槽!牵手了!”庞倩远远看到那两个人牵手走路,回来时却又松开了手,像没事人一样,汪松拿餐巾抹抹嘴,揶揄地笑:“谢公子,沙发睡得还习惯吗?” 几个人都憋着笑,谢益往陶允蓁身边一坐,伸手揽过她的肩,顺势就往她脸上亲了一口,陶允蓁满脸通红推开他,谢益眉毛一挑,说:“重新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陶允蓁。” 陶允蓁无意间向顾铭夕望过来,顾铭夕笑得开怀,庞倩却在边上阴笃笃地说:“哦呦,孔雀开屏啦。” 第117章 后记 感谢编辑莉籽,在茫茫书海中发现了这个故事,让《我的鸵鸟先生》可以出版成书,与更多读者见面。 这是我写文至今完成的最温暖、最正能量的小说,也是我写过的最淋漓尽致的青梅竹马文,就像我在初期文案里所写,我只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关于两个年轻的孩子。我相信,在看完整个故事后,会有人和我一样,爱上那个叫做顾铭夕的少年。 有许多读者对我说,虽然故事是大团圆结局,但还是很心疼小顾,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但其实生活真的就像一场魔术表演,你永远猜不透下一秒会经历什么。每天的社会新闻里,各种意外、天灾、疾病、人祸不停在上演,世界永远不会太平,现实生活里的狗血剧情远远比小说夸张。 在这篇文交稿的时候,恰逢2015年高考,四川攀枝花有一个无臂考生,和顾铭夕一样用脚答题,去年分数上了一本线,没被录取,高复一年后再度高考,并成功申请到每科考试时间的延长,最后考了603分,超出四川省一本分数线60分之多。 这是一个很励志的新闻,我却在评论区里看到许多质疑的声音,有很多网友认为他读书无用,将来依旧会找不到工作。还有人认为现在在考试时间上给他特殊照顾,可是将来走入社会,他不会再得到额外的帮助,对他并无益处。 我只能说有这样想法的人思想偏于狭隘,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高低,看它对待弱势群体的态度就可以了解。中国有八千多万残疾人,占人口比例并不低,这样庞大的一个群体,和你我一样,都要面临求学、求职、婚恋、生育、养老各方面的问题,也像你我一样,每一个人都有丰富的内心,有梦想,有追求,有想要通过努力改变生活的美好愿望。 但不是人人都是比尔盖茨和韩寒,可以不念大学就能获得某一领域的成功,那只是个例,不具有广泛性。我始终认为,读书,是普通人家的小孩获得成功、实现自我最公平公正的一条路。 所以,每一个身有残疾的小孩,都有权利去追逐他的读书梦。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一所高校录取一个残疾学生的事情不再出现在社会新闻,而是像发达国家那样,成为一件顺理成章的事,那我才会感到欣慰。 我所写的故事时常会讨论“完美与残缺”,无疑,在大多数人眼里,顾铭夕是不完美的,但又有谁能说,庞倩与他在一起,不是一种幸运? 他有着全世界最温暖的微笑,最坚定的内心,他会带给你最温柔的呵护,最恒久的陪伴,他用尽全部力气爱你,并且始终努力又乐观地生活着。 他只是无法拥抱你,我相信,庞倩一点都不会在意。 亲爱的女孩或是男孩,我希望你们都能找到生命里的鸵鸟先生或螃蟹小姐,一生相伴,不离不弃。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希望你们可以先将自己变成一个棒棒的人,不管碰到任何困难,都不要无谓地抱怨、沮丧。 抬起头,打开窗,你看,外面的天多么蓝。 我一直相信,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最终也会被生活眷顾。 谢谢大家,我爱你们。 含胭 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