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荒唐,余生有你》 第1章 突兀的重逢(1) 蒸汽挂烫机在男式西服上来回摩擦,被熨整好的布料,由褶皱遍布变得平整非常。水汽轰隆隆地往上冒,蒸得白梓岑一脸的水雾,眼里都像是蓄满了泪。 狭小的仓库里,白梓岑把最后一件西装熨烫完毕,套上塑料外罩,封入硬纸板箱。这是一批即将送往折扣城的男士西装,原本高高在上的价格,到了那里会被重新贴上标签,价格趋于平民化,甚至低贱到人手一件的程度。而作为一个营业员,白梓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将这批西装熨烫整齐,以保持它们曾经作为一件贵重品存在的尊严。 白梓岑拿起胶带,刺啦啦地扯出一长条,往硬纸板箱的缝隙上贴。硬纸板箱被塞得满满的,差点要涨出来,白梓岑没办法,只能整个人呈一种怪异的姿势趴在纸板箱上,挤出多余的空气,以防止纸板箱开裂。待到弄完这些的时候,她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她伸手抹了一把汗,却闻到了一股腥涩的味道。她抬起手看了看,才发现右手掌心已经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大概是刚才没注意,硬纸板太锋利,以至于把手心划破了。 白梓岑去服装店的洗手间接了些水,簌簌地往右手心里泼。伤口碰水,疼得要命,白梓岑却只是微微咬着下唇,一声都不吭。 伤口豁开得很大,一路贯穿掌纹,直达生命线尾端。 这么多年来,白梓岑第一次认真直视自己的这双手。布满老茧,手背处还有些去年未褪去的冻疮的黝黑,她几乎快要想象不出这双手曾经白嫩的样子了。印象中似乎有人夸过她的手很好看,还总是喜欢来来回回地摩挲她的手往口袋里塞。在朦胧的记忆中,那人似乎还会“小岑小岑”地叫她。只是白梓岑细细回想了一下,却发现已经记不太真切了。 完全像是上辈子的事。 “白梓岑,你在洗手间里磨蹭什么呢?今天男装部本来就只有两个营业员值班,你一个人跑去仓库整理了那么久的货,也应该整理完了吧?待会儿客人来了,冷冷清清的,还以为我们店倒闭关门了呢!” 白梓岑赶忙拿了张纸垫在伤口上,匆匆跑了出去:“赵经理,真的不好意思。我刚刚整理衣服出了点状况,所以晚了。” 赵经理眉毛一挑,明显不屑:“不要跟我解释,除了生死以外其他都是小事。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顾客就是上帝。你卖不掉衣服,这个月就只能拿保底工资,没有提成。白梓岑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从女装部转过来之后,一直是我们男装部垫底的。” “我明白了,赵经理。” “知道就好。” 远江市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总算放了晴。天空蓝得像是一片湛清的海,能够扫除一切的阴霾。白梓岑也曾想过,在这样无限的蓝天下,她能洗净一切曾经的污垢,变成一个干净的人,但事实却容不得她有一丝狡辩。 五年的牢狱之灾,早就把一个满是棱角的白梓岑,打磨成了一个浑圆的石头,顽固而又懦弱。 白梓岑一直催眠似的在怂恿自己忘记过去,结果也很让她欣喜,她确实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还是难免会想起那个名字。 梁延川。 将最后一件新款男式西装晾到衣架上,白梓岑早上积累下来的任务也终于告终。服装店是轮休的,今天男装部又只有她和同事林敏两个人,现在林敏在休息,即使现在她都饿得眼神发昏,但在赵经理的虎视眈眈下,她仍旧只能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欢迎光临!” 赵经理尖锐的嗓音穿透一切嘈杂,传进白梓岑耳朵里,她连带精神都微一凛。 白梓岑低着头,迎合似的也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她的声音不如赵经理那般尖锐,只像是淙淙的流水,一直淌进心上。 男人的脚步声散漫地靠近,高档皮鞋踩在品质低劣的地板上,咯咯作响。这响声中,有些白梓岑似曾相识的味道,只是一时间她回想不起来。 她谨慎地抬了抬眼皮,生怕不合时宜的目光给客人带来不愉快。她仰头的那一瞬间,那人正好一个转身,白梓岑没能看见他的样貌,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以及他的穿着。 男人身高颀长,比例匀称,利落的短发干练而简洁,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作态。虽然入服装这行不到半年,但白梓岑学到的东西却也不少。法式衬衫,成功男士的专属,辅以一枚价格昂贵的袖扣,是所有男士为之向往的优雅。白梓岑还是第一次见人能把一件衬衫穿得这么好看。 如果梁延川穿上西装的话,应该也会这么好看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白梓岑就吓了一跳。 男人的穿着委实不太适合这家店的风格,这里卖的大多是中低档的男式服装,与他身上矜贵的穿着格格不入。连他身影融入这家店里,白梓岑都觉得是对他的亵渎。 她放慢脚步,一点点地靠近他。她不擅说话,只能对着他的背影,硬生生憋出一句:“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得闻白梓岑的嗓音,男人有一瞬间的停顿。之后,高档手工皮鞋平稳地踩在地上,他一个顺利的回身,就直接掠过了她,转投另一个方向。 转身的那一刻,白梓岑看见了他的样貌。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像是从冰冷的脚底蹿升到脑门,连呼吸都不太自如。眼前蓦地一片黑,她扶着衣架杆子,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 那人随手拿了一件两粒扣的西服,动作优雅地除去衣架,往身上套。白梓岑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十分失态地走到他的面前,扯掉了他即将套上身的衣服,塞了另一件给他。 “你手里拿的是xl号的,你穿这个号……太大了。” 在服务行业,对待顾客统称为您,这是基本的素养。可是这一秒的白梓岑,却把这个最卑微的称呼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他虽然身高一米八多,但穿的是l号的衣服。他人高,但骨架子不太大,所以总穿比正常号小一码的尺寸。况且,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白梓岑经手的,她又怎么可能忘。 男人试衣服的时候,打底的衬衫被西装翻了起来。白梓岑如同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温柔地替他翻衣领,整袖口,就如同数年前她做过千万遍一样熟练。唯一不同的是,粗粝胀大的指节,早已不复当年的柔软。 白梓岑忽然有些自卑,即使坐牢出狱,找工作毫无头绪时,她也从没自卑过。但今天,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一双苍老的手,就让她恨不得钻个地洞下去。 他静默地任由她穿戴,只留下一句。 “结账。” 白梓岑取了个带着logo的牛皮纸袋,熟练地替他打包起来。他已经在收银台前等待付款了,白梓岑却一直迟迟不敢上前。 “白梓岑,快把衣服拿过来,客人已经埋单了。”赵经理踮着脚尖,声嘶力竭地叫她。 “知道了。” 白梓岑攥着牛皮纸袋,木讷地往收银台前走。 “先生,您的衣服在这里,欢迎下次光临。”白梓岑公式化地回应,脑袋低到几乎与肩膀齐平。 没有人接过白梓岑的纸袋。 白梓岑下意识地仰起头瞥了一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牛皮纸袋的绳线上已经浸满了猩红的血液,还在往底下淌。尚未干涸的血渍一并滴到了深黑色的西装上,暗湿得找不到痕迹。流了这么多血,白梓岑是应该觉得疼的,只是痛觉已经麻木。 赵经理倒是比她先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走出收银台:“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员工受了点小伤,把这衣服弄得不好看了。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话,您看,我立刻给您换一件行吗?”赵经理怕白梓岑再出事端,只好亲自上阵。 “可以。” 低哑平淡的嗓音,带着白梓岑一如既往的熟悉,如同潮涌似的记忆,一同蜂拥而来。 我叫延川,绵延的延,山川的川。 彼时,白梓岑从没想过,这两个字,就真的一直绵延在她的心上,成了她一生的山川。至于后来的鲜血淋漓,白梓岑一直在选择性地遗忘。 “先生,不好意思。您要的这件衣服,l号已经售空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当场给您退款好吗?”赵经理毕恭毕敬。 赵经理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他顺手接起。 周一的店里本就空旷,加之白梓岑离得近,几乎能一字不落地听见他所有的对话内容。 女声恭谨万分:“梁检,成峰建设旧工厂的污染排放问题已经有些眉目了。有关提请诉讼的事,需要立刻上报吗?” 他眉头浅皱:“之前蹲守了那么久都一无所获,现在的线索来得太过蹊跷,等我回来再说。” “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他二话不说直接取过白梓岑手里的牛皮纸袋。绳线连着白梓岑的手掌心,被他扯过去的时候,带动了白梓岑掌心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梁延川似乎也有所察觉,竟不由自主地将纸袋往回放了放,等她脱手后才接了过去。 “不用了,就这件吧。” 他嫌恶地挪开了沾有白梓岑血迹的绳线,单手握住牛皮纸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白梓岑眼底有些水光,也不知道是手上的伤疼出来的,还是因为故人重逢的感叹。他背影笔直,如同他的职业一般耀眼。 检察官。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梁延川始终在不断前行。在他父亲的基础上,活得光鲜亮丽。唯一不同的,是她白梓岑。她一直在倒退,以前她是灰烬里的渣滓,现在她是腐肉里的蛆虫。不变的堕落,不变的不堪。 赵经理见白梓岑在发呆,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白梓岑,赶紧把你的手处理一下,血淋淋怪吓人的。处理好之后出来一下,在刚刚那个先生的单子上填好工号。我看你是被刚才那人的长相迷了心窍,连客人埋单完要在标签上签工号都忘了。我劝你还是少做白日梦,做我们这种底层行业的,找个一般老实人嫁了就得了,别想着攀高枝。” 白梓岑低头,是默认。 从洗手间转角俯瞰而下,在适当的角度下,能够洞悉店门口的一切。 她原本只是想目送他离开的,只是转身之后,她却看见他毫不留情地把衣服扔进了垃圾桶里。 可回收与不可回收之间,仅有一板之隔。 他扔进了不可回收的那一侧。 “曾经”二字最是玩味,只是白梓岑却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和梁延川的过去——再也回收不来。 街边的路灯忽明忽暗,偶尔抬头,白梓岑还能听见头顶灯罩里的钨丝灯咝咝地骚动着,如同垂死挣扎一般。等这一阵阵响声灭绝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盏灯永远熄灭的时候了。 白梓岑住在市郊一处很偏僻的旧工厂宿舍楼。选择住在那里,原因无他,单纯是房租足够便宜。白梓岑还有个植物人哥哥常年住在医院,她坐牢的那几年,幸亏社会组织救助,哥哥才勉强保住了性命。现在她出狱了,社会组织不愿意再提供帮助,于是这个重担便悉数落在了白梓岑的肩上。 头顶的灯光颤颤悠悠的,白梓岑就着昏暗的灯光盘算日子,快要到月底了,该去医院交住院费了。 “阿姨,您行行好。” 忽然间,一双小手扯住了白梓岑的裤管,白梓岑循着脏兮兮的手臂望去,才发觉拉住她的竟然是个行乞的小女孩。小姑娘约莫才五岁大的样子,还没长开,才刚到白梓岑的腰上。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白梓岑,摇了摇手上的不锈钢饭盒,里头仅有的几个硬币无助地响着:“阿姨,您行行好。” 发达地区城市,有人口学家计算过,平均百米会出现一个乞丐。他们大多拉帮结派,分散在全城的各个角落。一个有组织的行乞团伙,他们的年收益可能比一家独立科技公司还要多。 白梓岑并不是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这个五岁大的小姑娘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仍是松动了。 小姑娘指了指路灯下跪着的女人,泪花闪闪:“阿姨,那边跪着的是我妈妈。我们一天没吃饭了,您能行行好吗?” 白梓岑攥紧了握在手里的包,犹豫了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硬币,递给她:“前面拐角有一家包子店,现在应该还没关门,去买点吃的。” “谢谢阿姨,谢谢阿姨,好人一定有好报。”小姑娘一连鞠了好几个躬,成熟得都不像是个五岁的孩子。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开,结果一不小心就绊到了石阶上,整个人差点栽下去。白梓岑离她近,眼疾手快地凑上去扶住了她,小姑娘才幸免于难。 小姑娘还在白梓岑的怀里,含着软软的声音,咯咯地朝她笑。小孩子身上自带的奶香味闯入白梓岑的鼻息,令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时,小姑娘已经拍拍屁股从她怀里挣出来了:“谢谢阿姨,我去给我妈妈买包子吃。” “等等。”白梓岑叫住了她,鬼使神差地从一直紧攥着的包里,抽出了一张五十元纸币,硬生生地塞进了她的上衣口袋。包里的钱是白梓岑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她哥哥整一个月的医药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但今天却破例为一个孩子破开了。 “拿好,别丢了。” “阿姨,您一定会有好报的。” 小姑娘远远地走开,一路欢快地往路灯下跪着的母亲身边跑。等走到母亲身边,才炫耀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张五十块,指着白梓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了会儿,小姑娘的母亲竟然对着白梓岑那边磕了好几个头。 白梓岑别开了眼,不敢再去看那对母女的样子。 白梓岑想,大概是因为今天偶遇了梁延川,才会让那些曾经的记忆猛兽逐渐苏醒,开始在她圈定的牢笼里疯狂叫嚣。那些猛兽只需要一把打开笼锁的钥匙,就能从回忆的牢笼里一跃而出,蚕食掉白梓岑所有的灵魂。 而梁延川,恰好就是那把打开笼锁的钥匙。 白梓岑并不是一个善人,只是看到那个行乞的小姑娘时,她条件反射似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那个连大名都没来得及取的女儿。这整整五年,她的女儿如果没有丢的话,也应该是整五岁了。 刚开始入狱的那几年,白梓岑整日整夜地回忆她的样子,生怕一不小心就忘记了。结果真的出狱了,她想找她,却发现怎么回想,都没办法想起一丁点儿自己女儿的样貌。 第2章 突兀的重逢(2) 是大眼睛还是小眼睛,是浓眉还是淡眉,是鹅蛋脸还是圆脸。她都记不清了。 她忘记了她的女儿。 她和梁延川的女儿。 九十年代老式工厂宿舍楼的外墙已然剥落,好几处都颓败地暴露出了水泥质地的肌理。夜风簌簌地吹进楼道里,冷得像是荒无人烟的鬼屋。头顶楼道的灯光岌岌可危,白梓岑数着台阶冷静地往上走。 整个单元里住的人并不多,也就两三户人家。老厂区由于重度污染,导致许多人都得了癌症,十数年下来,这里俨然成了一个癌症村。这些空下来的房子,都是以前那些得了癌症去世的老职工留下的。 白梓岑住在四楼,和她对门的是一个老阿姨,也是她的远房亲戚。当年她出狱无依无靠的时候,也是许阿姨作为亲戚帮了她一把。 走到四楼平台,白梓岑下意识地敲响许阿姨的门,想问问她前几天的感冒好了没。许阿姨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患有癌症,骨癌晚期。 白梓岑伸出左手敲了一下门,但手掌刚一触到门板,她就疼得条件反射似的抽了回来。白天里手心的那一处伤口才刚刚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现在一动弹,立刻就又崩开了。 白梓岑随手从包里拿了张纸巾垫在手心里,用力紧握,以防血再流下来。当她刚准备再次敲响许阿姨家的门时,锁芯却咔哒一声响了起来,已经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门的罅隙里传出对话,是许阿姨的声音:“检察官先生,我老人家有白内障,眼睛已经不行了,我就送您到家门口吧。要是您还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就好了。” “可以。” 成熟淡漠的男性嗓音从室内传来,令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恍惚。 许阿姨大概是没有听见白梓岑的敲门声,下意识地就打开了门。白梓岑急忙从包里掏出钥匙,想躲进自己的家里。只可惜,许阿姨速度太快,白梓岑刚准备把钥匙插进孔里的时候,防盗门就一下子开了。 白梓岑吓得钥匙都掉在了地上。 “是小白回来了?”许阿姨试探着问。 白内障引起的失明,已经让许阿姨彻底看不清任何事物了。 “嗯,我刚刚下班回家。” 防盗门洞开,梁延川那张熟悉的侧脸也在门开门合之间,逐渐显现。以前白梓岑曾做过一个十分不恰当的比喻:梁延川在哪里,白梓岑的太阳就在哪里。因此,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是惯性反射地就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隔着一扇门,一个陌生人,就好像是隔了永恒的光阴。在那一刻,白梓岑眼眶微湿。 人的眼睛有5.75亿像素,但白梓岑看梁延川时,却总是模糊的,大概是因为一直含着泪吧。 白梓岑就那样看着他,几乎是目不转睛的。只是他眼底沉默的冰冷,却刺痛了白梓岑的瞳孔。 许阿姨热切的声音插了进来:“对了小白,还没来得及跟你介绍呢。我身后的这位,是负责我们这个旧工厂污染案件的检察官先生。他是市里派来的,给我们这群患了癌症的老工人维权来的。他姓梁,梁延川,梁检。” 许阿姨揣度着梁延川的位置,回过头跟他介绍:“检察官先生,这是小白,她是我远房亲戚,现在住在我家对面。” 两人互不说话,许阿姨也不好意思冷场,只得说:“小白这姑娘不太会说话,但是长得可漂亮了。我虽然现在看不见,但没失明那会可是见过的。哎哟喂,我这话说的,简直就跟要给检察官先生介绍相亲对象似的,您可别见怪啊。” “不会。”梁延川虽是抿嘴笑了笑,但表情却依旧纹丝不动。他很是大方地抬头看向白梓岑,向她伸出纤长的五指:“白梓岑小姐,你好。” 白梓岑木讷地伸出手,畏畏缩缩地递到他掌心里:“你好,梁检。” 许阿姨疑惑:“对了,检察官先生,您是怎么知道小白叫白梓岑的?难不成你们之前认识?” 许阿姨那样问的时候,白梓岑有莫名的期待。不过那样渺小的期待,只在一瞬间就落空了。 梁延川公式化地松开她的手,淡笑着望向白梓岑,冷静异常:“哦,白小姐应该是刚下班吧,胸口还别着工作时的名牌,应该是从事导购行业的吧。” 白梓岑埋头,没有回应。临下班的时候,她早已经换下了工作服。至于梁延川口中应该别着名牌的地方,如今也空空如也。 他是公正严明的检察官,而此刻他却在撒谎。为了和白梓岑撇清关系而撒谎。 “检察官先生您真厉害,猜得很准。”许阿姨说。 梁延川笑了起来,那股笑刺进白梓岑的心里,如同利刃:“这只是我的职业病,抓住了一点就不容易放。恰好白梓岑小姐露出了这样的马脚,于是职业惯性,让我忍不住一探究竟了。” “原来是这样啊。” 许阿姨摸索着朝白梓岑的方向走去,白梓岑下意识地扶住了她:“许阿姨,怎么了?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是啊。”许阿姨直言不讳,“小白,我眼睛不方便,能不能帮我送一下检察官先生?我们这小区里的路七拐八弯的,第一次来的人根本走不出去。检察官的车停在小区门外,我想麻烦你替我送送他。” 白梓岑是想拒绝的,但话到嘴边,却又只变成了那一个字。 “好。” 大概是因为,梁延川于她而言,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是足以改变一切的命格。 头顶的路灯摇摇欲坠,白梓岑走在前面,凭着微弱的灯光,频繁地绕着巷子,将梁延川往居民区外带。 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她才放慢了脚步,让他走在前面。停在路边的是一辆奥迪a6,中高档车型配一名检察官绰绰有余,但配上梁延川的身份,却显得有些渺小了。梁延川的父亲是远江市巨贾梁振升,全国知名地产商,中国福布斯富商排行榜前十。而“梁”这个姓氏,在远江市,等同于上流人士的代名词。 白梓岑低垂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敢流连在他的脸上。然而,梁延川穿过狭小的巷子,掠过白梓岑的时候,却意外地开口了。 “白梓岑,好久不见。” 相比于他的娴熟冷静,她显得吞吞吐吐:“你也是,好久不见了。” “有五年了吧。”他背对着她,颀长的背影后一片昏暗,连表情都是无法预估的。 “好像差不多。” 白梓岑记得清清楚楚,是四年零八个月,但是此刻,这个时间概念只能被她假意模糊。因为过去的事情,梁延川不提起,她就只能装作不记得。这样的方式对他好,对她也好。 莫名的安静下,两人都有些尴尬。白梓岑终于鼓足勇气,仰起脸来偷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都当上检察官了。我还记得当初你做律师的那时候,就说自己要当检察官,还说维护所有人平等的法律权益是你的梦想。没想到……” “别说了,那些都是过去了。” 他打断她,没有任何的防备。他回过头的那一瞬间,白梓岑还能看见他紧皱着的眉头,一脸的不悦。那一瞬间,白梓岑真的很后悔自己的多嘴。 “也是,都过去了。”白梓岑笑了笑,明显的苍白。 气氛有些僵,梁延川开口问道:“你现在在服装店里做营业员?” 白梓岑底气不足:“是啊,做了有半年了。现在工作难找,就一直在服装店里干着。” “挺好的。” “嗯,店里人都挺好的,就是难得忙的时候会累一点。”白梓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梁延川说这么多余的话。她的工作、她的世界卑微而渺小,和他差别天壤,想必这些话他也是不喜欢听的。 梁延川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对白梓岑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明天还有事要处理。” “好的,路上小心。” “再见。” 车门大概是做了静音处理的,连关门的那一刻,都轻得听不到声音。一个顺畅的转弯,黑色的奥迪消失在白梓岑的视线里,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夜风簌簌地吹到白梓岑的脸上,明明是和煦的春风,吹在脸上却像腊月风霜一般刺骨。梁延川越是对过去不在意,白梓岑就越是难受。恰逢五月,是枇杷树丰收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果树清甜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有一把无形的手,将白梓岑猛拽到回忆里。 白梓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梁延川的时候,也是像如今一样的五月,枇杷丰收的季节。 那年,她大二,整二十岁。 临近大二期末考试,作为勤学刻苦的优等生,白梓岑很光荣地被班主任委派了一个任务——去同学周延昭家里为他补课。周延昭是学校里有名的二世祖,单靠着父母的关系进了远江市最好的大学,却没能熏陶到一点优秀大学的气氛,成了整个班里的害群之马。院里年年评优秀班级,他们班年年落马,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周延昭是著名的挂科专业户。单他一个人,就足够把整个班里的平均成绩拉低十个百分点。 于是乎,当班主任把这个重任交到白梓岑手上的时候,她也是觉得万分沉重的。 周延昭前些天打球断了腿,白梓岑不得不在老师的指导下,上门为他补课。 周延昭家住在市郊临海的别墅,典型的富人区。白梓岑换乘了三趟公交,才终于抵达别墅门口的公交站台。白梓岑数着剩下的硬币,盘算着回去的路费。白梓岑父母早逝,没有经济依赖,她的每一分钱来得都不容易,也因此,她的每一分钱都用得战战兢兢。 公交车上没有空调,白梓岑像是蒸了一路的桑拿浴,整个人都是汗涔涔的。她揩了一把汗,就往别墅里面走。周延昭家住在别墅区的最后一幢,白梓岑没来过,也不太熟悉。 沿海的小路,连吹起的风都带着一股咸湿的大海气味。她忍不住舔了舔唇,才发现连嘴唇都是咸咸的。过了一会儿,她恍然大悟地抿唇笑了笑,意识到,咸咸的,那是自己的汗。 一路上种着枇杷树,黄灿灿地结了好多个果子。白梓岑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摘了一个下来。结果,还没等她扒开皮开始品尝,就有个人影径直掠过了她。白梓岑以为是别墅区的保安,吓得把枇杷都掉在了地上。 圆滚滚的枇杷,顺着斜坡的坡度一路滚到那人的脚边。他在走,枇杷就跟着他一起滚。 他的背影高大颀长,有些莫名熟悉,白梓岑愣了半秒才想起来,应该是她的同学周延昭。别墅区太大,白梓岑根本找不着南北,现在周延昭的出现,于她而言,绝对是救星。 “周延昭!”她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周延昭!”她两手成喇叭状,又喊了一声。 然而,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还是一点回应也没有。周延昭平日里对谁都是嬉皮笑脸的,他今天这样反常,白梓岑倒是奇怪了。她只当他是插了耳机没听见,想都没想,就直接小跑了几步追赶他,嘴里还嘟囔着:“周延昭,我是白梓岑,班主任让我来给你补习这个学期的《管理学概论》。” 那人还是没回头,白梓岑迷了路,加之天气热得她心慌,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拽住了那人的手臂,气喘吁吁:“周延昭,我总算是追上你了。这里太大了,根本找不着南北。对了,你怎么走在路上还戴耳机……” 白梓岑拽着他,待平复了呼吸之后,才抬起头看他。结果,看到那人的那一刹那,白梓岑就吓得跳开了——居然……不是周延昭。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她羞红了脸,连连点头致歉。 梁延川其实早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周延昭了,只是他向来不太爱管闲事,因此即便是听到了,他也视若无睹的。但是,当那个女孩子一把抓住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她。 咸湿的海风伴随着汗水黏连在她的脑门上,本应是万般狼狈的状态,在她脸上却是显得光洁好看得不得了。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只是一双眼睛,尤其的亮。 “没事。”他笑笑,打算走开。 白梓岑刚才跑得快,气喘得急,现在又搞了认错人的乌龙,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脚步明显虚浮,她差点顺着有坡度的小路摔下去。 是梁延川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是中暑了?”他的声音清凉凉的,像是清爽的泉水,灌进白梓岑的心里。 她有些腼腆地松开了他的手:“没什么,只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有点虚。”白梓岑挠着后脑勺,干巴巴地朝他笑,“对了,我还得去找我同学。刚才谢谢你扶住我,要不然我铁定会摔一跤。我先走了,谢谢你。”白梓岑是等不及时间磨蹭的,郊区的公交停运得早,要是补习晚了,她就回不去了。 白梓岑刚迈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低沉沉的,像是单簧管里发出的声响。 “你找周延昭?” 白梓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彼时,他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阳光从枇杷树的罅隙里透过来,她就躲在他拉长的身影里。 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呆愣愣地说:“周延昭是我同学。” 自诩从来不好管闲事的梁延川,居然鬼使神差地对她说:“我认识他,我带你去。” “你是他……叔叔?”白梓岑睁大了眼睛,一脸不解。 梁延川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明明也就比周延昭大了四岁,她是周延昭的同学,理应跟周延昭同龄。他不过比她大了四岁,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他认成周延昭的叔叔的。 “我不是他叔叔,我是他表哥,他家住在最后一幢,我带你去找他。”梁延川无意识地着重强调了一下,他并不是周延昭的叔叔。 “那就谢谢你了。” “没事。” 沿海地带,枇杷枝清甜的气息围绕在周身,久久不散。梁延川走在前面,白梓岑一路踩着他的影子跟在他的后面。 海风恰逢微醺的时候,白梓岑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喜欢上了梁延川。 市中心顶尖的楼盘,从十七楼的高度俯瞰而下,几乎能洞穿整个城市的车水马龙。 梁延川刚从浴室里出来,就顺手拿起了书桌边的红酒瓶,猛地灌了一口下去。酒是梁延川今晚开的,但现在已经去了三分之二。法国干红,并非普通红葡萄酒,它省去了红葡萄酒百分之百的甜度,又增加了百分之百的苦涩。曾有人形容它的酒劲——足以让你忘记上辈子的事。 梁延川再次拿起酒瓶,刚准备灌下去,手机却响了。 第3章 突兀的重逢(3) 越洋电话,显示区号001,来自美国。 他走到床头柜前,昏昏沉沉地按下了免提键。 “喂,表哥?”是周延昭。 梁延川扶着额,问:“怎么?有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想来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你回国都快半年了,也没什么消息,这不是担心你才给你打个电话嘛。对了,伯父伯母最近身体怎么样?” “正常。” 周延昭觉得有些不对劲,语气也严厉了几分:“表哥,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我跟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心脏不好,烟酒都最好别碰,你怎么就不肯听呢?” 梁延川没回应,电话那头的周延昭也沉默了半晌。 等到梁延川打算挂掉的时候,周延昭却在沉默中开了口。虽是隔着数万英尺的无线电波,梁延川依旧能听清楚周延昭话里的每一分无奈。 “表哥,你是不是没忍住,又去见她了?” 像是被人一刀戳中心脏,梁延川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憋不出来。 “你不说话,看来是真的已经见到她了。”周延昭是见证过梁延川和白梓岑那一段往事的,也不避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梁延川沉默许久,才憋出两个字:“一般。” “你说一般,那她应该是过得很苦了。”周延昭的语气滞顿片刻,像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她过得不好也是好事,这样总能让所有人的心里都舒服点。毕竟,这都是因果报应,是她活该。”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明天还有个检察院的案子要处理。” 周延昭不清不淡地笑了一声,怨怼的语气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有些轻微刺耳。 “表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听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好。” 只一瞬间,梁延川就挂断了电话,连动作都像是在赌气。 其实,在接手成峰建设的那桩案子前,梁延川就知悉了白梓岑的一切动向。今天,恰好路过那里的时候,梁延川原本是不想进去的。但脚步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疯狂地踏了进去,连带思维都是毫不犹豫的。 梁延川曾以为,如果白梓岑过得如他想象一般的落魄贫困,那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但是,真正看到她那样苍白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心疼。即便是五年之久,那股心疼仍旧是有增无减。 唯一不同的是,五年前的梁延川,会心疼,会义无反顾地将她拥进怀里。但五年后的梁延川,即便是心疼,也只会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清冷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视若无睹。 大概是应了那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被白梓岑咬了第一次,就不允许自己再有下一次。 时光教会人苛刻,教会人冷漠,梁延川亦如是。 上好的干红总是醇厚,酒劲一下子上来的时候,梁延川明显招架不住。卧室里安静得出奇,墙壁上那只欧式吊钟的数秒声就越是响亮,每一次响动几乎都震颤在心上。 嘀嗒嘀嗒嘀嗒—— 梁延川又一次梦见了她。 至今为止,梁延川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爱上那个潦倒的白梓岑。大概是因为她过得太苦了,所以连带她每一次灿烂的微笑,都会让他心尖发疼。 那时候周延昭摔断了腿,白梓岑作为他的补习同学,每天都会准时到周延昭家报到。彼时,梁延川正备战司法考试,恰好周延昭的父母都出国度假了,为了清静,梁延川就从自家搬出来,寄宿到了周延昭的家里。 也就是在那短短的三个月之间,他遇见了白梓岑,然后注定了一生的万劫不复。 梁延川听周延昭说过白梓岑,父母早亡,十几岁之后就在孤儿院长大,勤工俭学才考上了远江市的重点大学。说实在的,梁延川对于白梓岑是敬佩的。父母的背景,让他从小都没受过什么苦,因此在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白梓岑时,他心疼了,心动了。 临海的城市,台风总是来得措手不及。外面雨大风大,白梓岑根本出不去,周延昭很是大方,二话没说就让白梓岑住下了。周家那么大,客房多的是,确实也不差白梓岑一个。 周延昭腿断了,不方便移动,于是照顾白梓岑的重担,全都落在了梁延川身上。白梓岑没换洗的衣服,梁延川本想着拿一件周延昭的衣服给她穿。只是想来想去,他还是硬塞了一件自己的衬衫给她。原因无他,他只是觉得,让白梓岑穿周延昭的衣服,他……莫名地不爽快。 梁延川还记得,当时白梓岑穿着他的衬衫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样子。她的脸颊是通红的,好看得像是三月里的桃花。梁延川不太擅长说话,面对白梓岑的时候,更是没话说了。 这次,反倒是白梓岑叫住了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延川,绵延的延,山川的川。” 没有冠姓,直觉中,梁延川并不喜欢把父亲梁振升的名号挂在嘴边。 “延川……延川……”她重复了几遍。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他有些莫名的心动,像是有一双手在抚触他的心房,连带动作都是温柔的。 白梓岑托着脑袋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有个革命圣地好像就叫延川。” “那是延安。”他忍不住笑了。 “对哦,那是延安,不是延川。”她挠了挠后脑勺,双颊涨得通红。 有那么一瞬间,她迷糊的样子,让梁延川觉得无比好看。 梁延川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咬字停顿,似乎还在他的回忆里生动地回荡着。 她总是那样迷糊,但这样一个迷糊的她,却将他这样清醒明白的人一并骗了去。 想起过去的那些事,白梓岑一夜无眠。因为熬夜,白梓岑的精神不太好,早上服装店上新的时候,都差点弄错了新旧款。 “小白,你没事吧?怎么一早上昏昏沉沉的,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你。”同事林敏拿起一件新款西装,往衣架上面套。 白梓岑抹了一把汗:“没事,就是天气热了,晚上没睡好。” “是不是昨天打包折价品累坏了?唉,干我们这行的,要的就是体力,干站一天,换谁都受不了。”林敏偏过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西装,走到白梓岑身边,“你名牌别歪了,我给你整理整理。要不然待会儿赵经理看见了,你铁定又要挨骂了。” “谢谢。”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同事。” 林敏跟白梓岑一般大,性格淳朴简单,前些年刚从乡下进远江市打工。 名牌上楷体的“白梓岑”三个字光鲜而明亮,林敏忍不住问她:“小白,你的名字可真好听,比起你的名字我的就差远了。你这名字一听上去,就不像是做导购这一行的。” 白梓岑笑容艰涩:“不干导购,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 “怎么可能?我前几天还听人说你读过大学呢。”林敏惊讶。 白梓岑迟疑许久,才慢慢地吐了几个字:“我中途休学,没毕业。” “为什么?” 她苍白地笑了笑:“因为一些很窘迫的原因。” “是因为钱吧?”林敏长长地叹了一声,“我们穷地方的姑娘都是这样,考上了大学都没钱读。我也考上过,但因为家里没钱……就放弃了。” 白梓岑没有回应,只是笑。 她没有告诉林敏,她大学时休学,是因为怀孕了。她也没有告诉林敏,她还有个更大的污点,而这个污点大到用任何办法都无法洗刷抹去。 她是个劳改犯。 服装店最忙的一段时间,总是每月上新款的时候。今天一整天,白梓岑忙得头昏眼花,但下班的时候,她还是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替她哥哥白梓彦去缴纳这个月的住院费。 她熟练地去医院办完了所有手续,等终于忙完了,才空下时间坐在白梓彦的病床前给他活动活动筋骨。植物人常年躺在床上,如果没有人给他活动筋骨,病人就会因为肌肉萎缩产生病变,严重者可能会致死。因为护工和白梓岑的照料,白梓彦虽然躺了很多年,但所幸也没出现这些问题。 白梓岑每次见到白梓彦的时候,都觉得特别幸福。她时常在想,要是有一天白梓彦醒来了就好了,那她就不是一个人了,她有哥哥,她的哥哥会陪着她一起找她丢失的孩子,然后一家人一起生活。 可惜梦想总是圆润丰满,但刻骨的现实总会猛地给人来上一击。 白梓岑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掀开被子,为白梓彦活动筋骨。她在心里默数着每一寸肌肉的位置,轻车熟路地揉捏着,先是股二头肌,再是半腱肌、腓肠肌…… 梁延川与助手路过病房的时候,恰好就看见了这一幕。 他是来办案子的,和白梓岑无关。况且,即便他不是来工作的,对于白梓岑的事情,他仍旧会选择视若无睹。他径直越过病房,却听见服务台边有一群护士在嘟囔着。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莫名不适。 第4章 突兀的重逢(4) 白梓彦的病房正对着服务台,年纪轻的护士毫不客气地指着病房里的白梓岑说:“这个301床的女朋友可是不得了,基本每周都来给这个病人做按摩,真是其心可感天地。” 年纪大些的老护士摇了摇头,说:“别瞎掰,那姑娘是301床的妹妹。我之前听那姑娘说过,她小时候被拐卖过,几年前才回到了远江市,结果好不容易逃回来了,一家人都出了事故,父母死了,哥哥也成了植物人。” 一群人纷纷唏嘘感叹:“真是可怜了。” 老护士继续说:“那姑娘的父母过世了,她也没办法恢复户籍,所以连现在照顾她亲哥哥,都是没名没分的。” “真是上辈子造了孽了。” 梁延川显然也听见了她们的议论,但他选择无视。他刚准备走快些离开,却听见身后响起了仗义的女声,并非别人,而是她的女助手祁微。 祁微还是个实习检察官,怀揣着无比的正义感,对于这些议论自然是愤愤不平:“两位护士小姐,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无端议论别人的是非,是有损职业道德的。”她拎起食指,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再则,你们这样围在一起,我随时都可以向你们的领导建议开除你们,理由很简单,消极怠工。” 护士们都黑了脸,纷纷走开。 祁微还不忘补上一刀:“我是市人民检察院的实习检察官祁微,如果你们被开除后有什么法律问题需要帮助,也可以咨询我。” 待护士都走完了,祁微才跑快几步跟上梁延川,嘴里还嘟囔着:“那些护士可真是没有职业道德,公然议论病人的隐私,不过话说回来,那姑娘还真是挺可怜的。” 梁延川脚步猛地一停,祁微差点撞上他。 “梁检,怎么了?” 梁延川的轮廓有些冷:“祁微,多管闲事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是检察官,入职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面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带着主观的情绪。况且……” “况且什么?” 梁延川别过脸,望了病房里的人一眼。在见到白梓岑身影忙碌的那一刻,他眼眸里的灰暗一闪而过,连痕迹都难以捕捉:“况且,你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底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罪有应得呢。” “梁检,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首先那姑娘没有犯罪,你不应该说她罪有应得。再则,刚刚你跟我说面对任何事情不能带有主观情绪,但此刻的你,明显是带有主观情绪了。” 祁微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电话给打断。她顺手接了起来,对话不消三分钟,祁微的表情就由原本的嬉皮笑脸变为一本正经的刻板,俨然一副女检察官的作态。 挂断电话后,她对梁延川说:“梁检,我们负责的那个赌博集团的案子,犯罪嫌疑人刚刚跟警方招供了。警方传来消息,说可以顺便起诉了。” “嗯,我知道了。” “梁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梁延川当机立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病人住在这家医院的十六楼。你现在先随警察去听笔录,说不定会有上庭需要用到的资料。我马上回检察院,准备起诉要用的材料。” “好,我现在就去。” 电梯显示数字一点点地下降,梁延川手握公文包,不紧不慢地等着电梯。 夜间时段,医院里的人也不太多,大多都是些住院的病人。白梓岑从白梓彦的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恰好就碰上了他。她走路很轻,谨慎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动了梁延川。 她的脚步声,梁延川最是谙熟。以前他在律师所上班,每天在家熬夜翻案子的时候,总能听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踏着细碎的脚步声,凑到他耳边,含着满心满腹的委屈对他说:“延川,我害怕,我一个人睡不着……” 那时候,梁延川总会轻柔地吻着她的额角,无奈地说:“那我不看了,陪你一起睡,行吗?” 得了梁延川的应允,白梓岑总会像只得了蜜糖的小老鼠,高兴地攀附在他的身上,闹腾他一宿。然而,过去的往事越是美好,现在的梁延川对于白梓岑就越是痛恨。 思绪出离的那一瞬间,白梓岑已经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与他并肩。 她低垂着眼睑,习惯性地将刘海拨到耳后,连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你怎么也在这里?是来探望病人的吗?” 读犯罪心理学的时候,梁延川曾经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如果嫌疑人有任何心虚的表现,往往会从他微小的动作里表现出来,例如搓鼻尖,例如……撩头发。 “我是来办案子的,刚刚犯人招供了,在和助手准备起诉,待会儿还得回一趟院里。” 白梓岑自觉插不上话,只得干巴巴地笑着:“原来是这样啊。”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点下降,直到电梯自动门缓缓地在他们的面前开启。 “下楼吗?”梁延川率先一步踏入电梯,问她。 “嗯。” “走吧,一起。” 白梓岑愣了愣,才艰难地吐了一个字:“好。” 当听到一起那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有一瞬间的动容。那种动容,险些让她掉下泪来。暌违数年,即便是蹲了监牢,被所有人不齿地称作劳改犯的时候,白梓岑都没掉过一滴泪。 可当梁延川说出“一起”那两个字眼的时候,白梓岑的眼眶湿润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惜在梁延川面前,她始终还是懦弱。 电梯昏暗的灯光下,梁延川第一次鼓起勇气打量白梓岑的脸庞。 他记忆中的白梓岑,应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齐腰的长发,还有一脸连汗水都濡湿不了的倔强。只可惜,五年后他再看她,却发觉恍若隔世。 她一副妇人的打扮,头发凌乱地扎成一束,连带垂在背后的发梢都是死气沉沉的。她那一双眼睛,早就没了曾经的璀璨,灰暗到如同流落尘埃。 狭小的空间内仅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愿意发声,安静得可怕。正当白梓岑踌躇着要开口的时候,梁延川的手机却十分识时务地响了起来。 梁延川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犹豫,最后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接了起来:“喂……” “hi,梁先生!” 俏皮可爱的女童音。 距离足够近,电梯内也足够安静。白梓岑能够听清楚他所有的对话内容,甚至连小女孩的每次开怀大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白梓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因为梁延川和小女孩全程都在用英语交流。 小女孩的笑声似乎极具感染力,她每一次笑,都能带动白梓岑的情绪。等梁延川挂断电话的时候,白梓岑的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地扬了起来。 她的声音淡淡的,如同是在自言自语:“电话里的小姑娘听起来真可爱。” 梁延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迟钝,但只消片刻,他就恢复了那派处变不惊的模样:“是吗?我和她全程都在说英语,你能听得懂吗?印象中,你在大学的时候最薄弱的那一门学科就是英语。”他的口气里,带着四两拨千斤的讽刺。 白梓岑笑笑:“是啊,当初被拐卖在外面那么多年,错过了学英语的大好时光,所以后来怎么补都没能补回来。” “嗯,你不用跟我解释的。” 白梓岑仍旧沉浸在小女孩柔软的笑声里,连带梁延川漠不关心的语气也被她一并忽略了去。白梓岑估摸着这可能是周延昭的女儿,周延昭和她同岁,今年实岁二十六,应该也是结婚生子的年纪了,保不齐这就是周延昭的女儿。她忍不住问他:“刚刚打电话给你的是你的侄女吗?她的声音真好听,一定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 “不。”梁延川有一秒的停顿。 “她是我的女儿。” 白梓岑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整个脸都是煞白的。 “我的亲生女儿。” 白梓岑愣了很久,才艰难地扬唇笑了笑,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也是,你在国外那么多年,确实也应该结婚了。小姑娘是混血儿吧?英语讲得这么好。” “她妈妈是中国人,华裔。” 透过电梯四周不锈钢镜面的层层反射,白梓岑脸上的难堪,悉数落在梁延川的瞳孔里。 “中国人也好,没有文化代沟,交流起来也方便。而且中国人看中国人,肯定是比看外国人顺眼的。”白梓岑忽然有些佩服自己,此时此刻,她还能冷静得像是个旁观者一样,向梁延川一点一滴地分析在国外娶中国人的好处。 电梯提示灯显示,已抵达地平面一层。白梓岑还没说完,梁延川就已经率先跨了出去。白梓岑也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疯,竟然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 她问他:“梁延川,你还记得晓晓吗?” 他们的女儿晓晓,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的孩子。 梁延川的脚步猛地刹住,他一脚跨在电梯外,另一脚还在电梯里。红外线感应的电梯门不停地开开合合,机械化的运作模式,辟开了他们两个的世界,是完全隔绝的。 片刻后,他的语气带着蓬勃的怒意叫嚣而来,如同质问。 “白梓岑,你怎么还有脸提起她。你别忘了,是你丢了她。” 第5章 尘埃里的她(1) 是夜,整个城市在黑暗里沉睡。白日里的那些喧嚣吵闹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静谧的安宁。 因为被告提前招供,梁延川不得不抓紧时间准备过几天上诉的事宜,连晚上的睡觉时间也都一并牺牲给了工作。女儿梁语陶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在书房里翻阅卷宗。 “good morning,daddy!” 北京时间晚上十点半,是美国东部时间的早晨九点半。 得闻女儿清脆的声音,梁延川才终于合上了手头的案卷,皱着眉头,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陶陶,爸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是中国人,互相交流的时候就应该说中文。” “sorry。”梁语陶很识相地道了个歉。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咯咯地笑:“爸爸对不起,一不小心又说英语了。” “知道就好。”本应该是责备的口气,但到了梁语陶这里,却悉数变成了宠溺,“陶陶,你今天下午似乎已经打过电话给我了。连着两个电话,是有什么事找爸爸吗?” 梁语陶惊讶地说:“昨天那个是晚安电话,现在这个是早安电话,不一样呢。爸爸我跟你那边有时差,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梁延川蹙眉:“老糊涂这个词是谁教你的?” “表叔啊……”梁语陶不以为意,“表叔说,你要夸一个人可爱,就要叫他老糊涂。爷爷是老糊涂,奶奶是老糊涂,爸爸也是老糊涂。” “那你表叔怎么不叫自己老糊涂。” 梁语陶咯咯地笑:“因为表叔说他并不可爱,不能叫他老糊涂。” 梁延川无语凝噎,从他回国开始,梁语陶就一直留在美国由周延昭照顾,没想到才半年过去,梁语陶就跟着周延昭有样学样了。梁延川清了清嗓子,一脸的义正词严:“别听你表叔胡说,老糊涂是骂人的,不能随便叫。” “哦……” 梁语陶故意拉长了尾音,显得很不愉快的样子。梁延川几乎能想象到女儿梁语陶嘟着唇,一脸别扭的模样。一时间,他所有的严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得心尖都软了。 “对了爸爸,我有个事情要告诉你。”软糯的童音,神神秘秘。 “什么?” 梁语陶的声音听起来无奈至极:“表叔说他准备交女朋友了,带着我这个小拖油瓶会影响他的桃花运。所以,他决定过两天就把我遣返回中国。他已经给我订好了后天的机票,爸爸你千万要记得晚上到机场来接我。”梁语陶还想着梁延川弄错时差的事,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回中国的时候是晚上,没有时差的,爸爸你可一定不能做老糊涂哦……” 梁语陶举一反三的功力也是极强的,刚知道老糊涂是个贬义词,就立马用上了。 梁延川随手打开一本新的案卷,笑道:“你表叔怎么突然开窍,想找女朋友了?” “其实也不是,表叔说你一个人在中国很孤独,很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我想了想,就答应他了。”梁语陶娇俏地笑了起来,连带语气都是嗲嗲的,“再说,陶陶都两个月没看见daddy了。” “说中文。” 梁语陶将嘴唇凑近听筒,轻声细语:“陶陶想爸爸了。” “乖,爸爸也想陶陶了。”梁延川心满意足,“后天几点的飞机?” “晚上九点的。” 梁延川笑笑:“爸爸一定准时。” 梁语陶重重地往听筒上亲了一口:“爸爸晚安。不对,现在是早上,应该是爸爸早安,陶陶也有点老糊涂了。” 疲倦了一天的梁延川终于放下一切公务,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临躺上床的时候,还不忘温柔地对女儿说:“早安,陶陶。” 这些天,除了意外遇见梁延川,白梓岑的生活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午间休息的时候,白梓岑和同事一起看电视,却意外地看到了成峰建设被封厂的新闻。记者手握话筒,义正词严地报道着:“近日,有关部门彻底查封成峰建设旧工厂,理由为不恰当排污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甚至危及多人的生命安全。”画面一转,短镜头到长镜头的缩放间,记者已将视线焦点对准了白梓岑所住的那一幢居民楼。 “左边的一片居民楼就是成峰建设十几年前的员工住宿区,从画面上看,现如今这幢楼已经空了大半。据有关人士透露,由于环境污染,这里居住的成峰建设老员工大多都患上了癌症,许多人都已离世,仅有部分还居住在这里。而现在,这里几乎已经成了远江市著名的癌症村。” 同事林敏指着电视,动作夸张:“小白,那不就是你住的地方吗?” “是啊。” 林敏含着一口饭,对白梓岑惊讶道:“那你还不赶紧搬出来,你没听见吗?那地方都成了癌症村了。你别为了贪那一点房租的小便宜,身体出了事。” 白梓岑朝她笑笑:“没事的,那里也就是土地和水源污染,我平时喝的都是自来水厂的自来水,而且还是煮开了喝的,不会有问题的。” “我说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现在才二十六岁,年纪轻轻,还有个植物人哥哥要靠你照顾。你怎么就不珍惜点自己的性命呢?要是真得了那种病,谁管你啊。” 白梓岑只是笑,却不说话。她何尝不想有个干净舒适的家,只可惜,她哪来的钱啊。白梓彦每月的住院费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幸亏许阿姨愿意收留她,只收她一点微薄的房租,要不然她露宿街头都是有可能的。其实,白梓岑很希望自己能生那种病,或者随便给她来一个绝症也好。她宁愿就那么痛痛快快地病死了,也比现在苟延残喘地活着好。 眼睁睁地等待永远不会醒来的哥哥,眼睁睁地苦守着不会归来的孩子,眼睁睁地看梁延川结婚生子。每一种残忍,对于白梓岑来说,都比凌迟还要可怕。 中午男装部没什么客人,白梓岑就和林敏一起在店里打扫卫生。刚打扫到一半,赵经理就从员工休息室跑出来,朝白梓岑大喊:“白梓岑,快过来,你的手机响了。” “我这就来。”白梓岑赶忙将灰尘往裤管上抹,急匆匆地跑进了休息室。 手机还是前几年的款式,老式的翻盖机,还是白梓岑进监狱前的那一部。陌生的号码在彩色屏幕上莫名地跳动着,白梓岑迟疑了几秒后,才按下了接听键。 白梓岑特别害怕陌生来电。之前有一次,白梓彦险些病危,医院打来的电话也是一串陌生的号码。那是白梓岑第一次意识到唯一的哥哥可能会离开她,那时的她是惊慌的,是恐惧的。虽然最后白梓彦还是熬过去了,但自那以后,白梓岑就对陌生的数字产生了阴影。 “喂,你好,我是白梓岑。请问你是?” 白梓岑话音落下后,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答。直到白梓岑打算拿起手机,看看对方是不是挂断了的时候,对方却蓦地开起口来。 “白梓岑,是我。”低沉的男音,如同单簧管中发出的曲调,令白梓岑有那么一秒的迟疑。 她揪着手机的那只手,有些许颤抖:“是……梁延川吗?” 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白梓岑曾在梦中数万遍呼唤过他的名字,但醒来后依旧是黄粱一梦,梦醒了就都不见了。而现下,当他低哑的嗓音震颤过她耳膜的那一瞬间,白梓岑都觉得……那是极度奢侈的。 “你……找我有事吗?”她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动了他的心弦。 梁延川一丝不苟地说道:“刚刚我和警局的人一同去查封工厂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你邻居许阿姨摔断了腿,我们现在无法联系上她的家人,只能联系你了。” “许阿姨没事吧?” “她现在还在昏迷,医生正给她做检查。医生说,昏迷可能是由于癌细胞扩散导致的,摔断腿骨折恰好是一个导火索,至于病情如何,还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给你答案。”数年的检察官经验,让梁延川即便是在面对白梓岑的时候,也能冷静得像个局外人。 “她现在在哪里?” “协和医院。” “我马上请假过来,能麻烦你现在照顾她一会儿吗?真的麻烦你了。” 白梓岑的语气里带着些恳求的成分,悲哀而痛苦。梁延川几乎能想象到,她那一副咬着唇,眼泪垂垂的模样。 梁延川修长的手指按压在方向盘上,规整圆润的形状都险些被挤压变形。片刻后,他终是忍不住仰起头,望着悬挂着服装海报的建筑物,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下楼吧,我在你单位楼下等你。” 白梓岑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急匆匆地从店里冲了下来。她坐牢的那几年,都是许阿姨在照拂她。难得空闲的时候她会去监狱里陪她聊聊天,说些白梓彦的情况,又或是带些家乡的小菜给她尝尝。 年少时被拐卖,回乡后又发觉父母早已亡故的经历,让白梓岑倍加珍惜亲情。后来遇上梁延川,又因意外进了监狱,白梓岑也默默忍受着。蹲监狱的日子,也幸好有许阿姨难得的探访,她才坚持到了出狱的日子。 饮水需思源,知恩莫忘报,这其间的道理,白梓岑依旧是懂的。 下楼的时候,白梓岑就看到了梁延川的车,黑色的奥迪r8,与上次停在她家门口的,不是同一辆。以前和梁延川在一起的时候,白梓岑就知道,他们差距云泥。她也曾想过抛开一切义无反顾地和梁延川在一起,然而,现实仍是给了她一个极为响亮的耳光。 她白日里乘两块钱的公交车都要精打细算,而他随便开一辆车,都是动辄上百万的。白梓岑已经二十六岁了,她已经不会再做灰姑娘的美梦了。 她这种人的名字,和梁延川的摆在一起……都是奢侈。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他深邃的侧脸,还是如数年前一般好看,只是不再是白梓岑的那个梁延川。 “上车吧,我带你去医院。” 白梓岑在车外低低地朝他鞠了个躬:“麻烦你了。” 梁延川没有回应,白梓岑就静默地走到车旁边。她已经很多年没坐过轿车了,连怎么打开车门都忘了。她怕弄坏了梁延川的车,只能无声地站在车门外,手足无措。 梁延川大概也意识到了白梓岑的尴尬,只别开脸,说:“你用手抓住车把手,用力拉开,车门就开了。” “知道了,麻烦你了。” 她连着说了几次“麻烦你了”,听得梁延川心底莫名不快。她似乎总是习惯以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示人,就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一样,只可惜,只有梁延川知道,这世界上最奸诈狡猾的,就是白梓岑。 梁延川等了许久,却也没听见她上车的声音。过了会儿,他才重新降下车窗看向她。彼时,白梓岑也不知道在忙活着什么,只一个人拼命地往自己的手臂上拍打着,也不知道在拍些什么。 “快上车吧,医院那边是时候出检查结果了。” 白梓岑低头继续拍打着,连带表情都是木讷而呆板的:“我刚刚在店里和同事打扫卫生,身上沾了点灰。”她仰起脸,用枯槁如朽木一般的眼神,朝着他干巴巴地笑:“我身上脏,怕弄脏了你的车。你再等会我,我拍掉身上的灰就上车。” 望着她拼命拍打的动作,梁延川的眼睛忽然很疼。 他难以想象…… 他曾经许诺了要守着她一生一世的姑娘,如何被时间打磨成了这般的模样。 检查结果还算乐观,许阿姨的癌细胞没有扩散。白梓岑和梁延川刚到医院的时候,许阿姨就已经清醒了。 因为记者的采访,成峰建设里那些患了重病的老员工情绪都有些激动,在与厂方代表人协商的过程中大打出手,不只许阿姨,好几个人都受了伤。梁延川协同警方去处理后续手续,而白梓岑则是留在病房里继续照顾许阿姨。 中途的时候,白梓岑刚一出门,护士就叫住了她。她公式化地从服务台里拿出一张收据单,摊在白梓岑面前:“小姐,你是461床的家属吧?麻烦您过来缴纳一下手续费。病人刚才接受了急诊,并做过身体检查,这些费用折合在一起,一共是2830元,请尽快缴纳。”护士把收据单塞进白梓岑的手里,“走廊一直走到底,出门左拐就是收费区了。麻烦您抓紧缴纳费用,这样病人才能尽快用药。” “好的,我知道了。”白梓岑接过收据单的那只手有片刻的迟疑。 在往收费区走的路上,白梓岑抠着手指,拼命地计算着。她身上只有150块钱,银行卡里的工资也是月结的,上个月才全部用来给白梓彦交住院费了。现在的2800块钱,一时间她还真难掏出来。 白梓岑是没有积蓄的,她所有的钱都用在了白梓彦身上,为了给白梓彦换一床更舒适的被褥,她会愿意啃一个月的白面馒头。为了给白梓彦请一个更好的护工,她会觍着脸在公交车上逃票。以前,读大学的时候,白梓岑就拼命想着自己读书出来了,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只是后来进了监牢,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也一并磨光了她对未来的期待。 现在的她,就想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懦弱地活着就好。 她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但许阿姨却使不得。她有骨癌,离了药就会病发。许阿姨对她有恩,白梓岑无论如何都是要给她用上药的。即使是跪在地上去求别人施舍,白梓岑还是会愿意卑躬屈膝地做到的。 白梓岑没办法,只能问同事借钱。可做她们这一行的积蓄也不会太多,凑来凑去,她也只凑到了1000块钱不到。剩下那1800块钱,白梓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她靠在医院二楼的窗台边,眼神无助地望着窗外。心里累,身上也没力气,白梓岑的身体就一直顺着墙壁往下滑,直到整个人都呈一副脱力的状态,蜷缩在墙角。 白梓岑很想哭,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以前跟着梁延川的时候,她随随便便流几滴眼泪就能让他心疼得半死。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白梓岑都已经不会哭了。 适当的角度下,白梓岑能够洞穿底层公园的所有风景。彼时,梁延川正站在一群警察周围,不知道攀谈着什么。他严肃正经的样子,让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他只是个律师,而她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大学生。她会趁着他工作的时候,偷偷跟在他身边捉弄他。她会趁着他午休的时候,偷偷送上自己亲手做的午餐给他。当然,那也只是从前罢了。 第6章 尘埃里的她(2) 白梓岑犹豫了许久,终究是从墙角里站了起来。她半仰起头,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往楼下走。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是知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靠他。无论梁延川愿不愿意卖她这个人情,她都要试一试。因为对她来说,尊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白梓岑走到梁延川面前的时候,他正和一群警察在商量后续起诉成峰建设的事宜。白梓岑的到来,几乎是猝不及防的。 “小姐,你找谁吗?”有警察率先注意到了白梓岑,问道。 白梓岑低垂着眼睑,语气拘谨:“我找梁延川,梁检。” 年轻的警察闻言就往人群里喊:“梁检,这里有个小姐找你呢。” “喂喂喂,胡说什么呢,什么小姐找梁检啊,这说起来多难听啊。人家梁检可是黄金单身汉,可不找小姐玩……”有人明显曲解了年轻警察的意思,热闹地开着玩笑。 “得得得,是我说错话了行吗?”年轻警察只得赔笑。 白梓岑不敢说话,坐牢那几年的经历,导致白梓岑碰上警察就害怕。警察说什么,她就只敢瑟瑟缩缩地站着,像个一动都不会动的木头人。 梁延川拨开人群看见白梓岑的时候,她依旧维持着紧绷的模样,呆愣愣地站在人群里。身旁,警长还跟他有说有笑地聊着天,但见到白梓岑之后,梁延川脸上的笑容就瞬间冻结了。 他在离她半米的地方停下,冷着嗓音说:“这里人多,有什么事,我们走出去再说。” “好。” 白梓岑觉得,他大概是怕她丢了他的脸面,所以才想避开所有人吧。毕竟,和她这样落魄的人有关联,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走到一处松林密布的小径里,梁延川才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白梓岑跟在后面,也很识时务地停下了步伐。 梁延川回转过身,面朝向她:“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梁延川原本背逆着光线,这甫一转头,日光就顺着他的肩膀,洋洋洒洒地落在白梓岑脸上。她的侧脸一面朝阳,一面背阴,却是好看得不可方物。 阳光如针芒般扎进白梓岑的眼睛,她睁不开眼,只得半垂着脸,连声音都是闷闷的:“我、我想找你借点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梓岑曾预估过唯有的两种可能:一则,他断然拒绝她,不留任何余地;二则,他本着人道主义施舍点钱给她。两种可能性之下,白梓岑都已经做好了完美的心理准备。反正她都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人,这一点尊严,她随便摒弃了也罢。 得闻白梓岑的话,梁延川只是低低地笑了出来:“白梓岑,我为什么要借你钱?” 白梓岑一时哑口无言,很久之后,她才像是从牙缝里憋出了一句:“许阿姨的病需要用药,我身上的钱不够了。我哥一直在住院,我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那四个字憋出来的时候,白梓岑带了一点细微的哭腔。然而,在梁延川的脸上,白梓岑仍然看不见任何一丝松动。就好像他天生是那副铜墙铁壁一般的模样,无论白梓岑如何哭喊,他都不是那座能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 许阿姨用药在即,白梓岑真的拖不下去了。她思考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凑近梁延川,用枯槁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轻微地晃了晃:“梁延川,就当是我求你。许阿姨是那个你负责案子的受害者,我相信你一定会愿意帮她的。我只要1800块,1800块就够了。我一时间真的很难凑齐那些钱,真的求你帮帮我……” 握着梁延川袖口的那双手被猛地甩开,白梓岑没站稳,险些栽倒在地上。 “白梓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凭那些你怀着企图接近我的过去?还是凭我们曾经躺在一张床上的露水情缘?”他用力将她往前拽,左手蛮横地攥住她的下颌,指节咯咯作响之间,白梓岑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被他捏成粉碎,“从五年前的那一晚,你告诉我,你是为了复仇才接近我的时候,我就再也不可能帮你了。说起来,我还真是要谢谢你,谢谢你能让我在五年后,还能一如五年前那样恨你。” 说完,他就毫不留情地松开了手。身上脱力,白梓岑如同一只断线的木偶,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现下,身体的疼痛已然麻木,她只知道,心……疼到颤抖无力。 他挺直了脊背,居高临下地看着颓坐在地上的她:“白梓岑你要记住,我只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而非你的亲人。我对待你就像对待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有任何需要施舍帮助的理由。我只是一个检察官,不是一个到处播撒恩德的慈善家。这个官司里受害的人那么多,不可能谁问我借钱,我就会借给她。况且,就凭你白梓岑以前拿我当猴耍,我就绝不可能帮你。白梓岑,你何必自取其辱。” 梁延川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白梓岑只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他了。他以前说话的时候,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不会这么毫不留情。白梓岑忽然很怀念以前的那个梁延川,很怀念。 只是她知道,那个梁延川早就已经被她杀死了,杀死在了那个满身血腥的黑夜。 梁延川走到松树边,安静地折下一枝。锐利的松针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根根不锈钢的钉子,只消一下,就能狂妄地扎进血肉里,再也拔不出来。 白梓岑还瘫坐在地上,梁延川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她。他朝她笑,笑得如同腊月里永不解冻的寒冰。 “白梓岑,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狠心。”梁延川半蹲在她身旁,将那一枝尖锐的松枝递到她的面前。 “你知道吗?松针刚萌芽的时候,心也是软的。但环境磨砺,它不得不长出全身锐利的针刺。而我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你,是你白梓岑的狠心锻炼出来的。” 梁延川蓦地将那枝锐利的松针扔在白梓岑的身上,笑道:“白梓岑,我可真是感谢那时候的你,锻炼出了现在的我。” 说罢,他转身离开。只留下呆坐在地上的白梓岑,望着他的背影,愣愣发呆。 许久后,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而后,捡起那一枝梁延川留下来的松枝,一个一个地,用指甲抠掉它锐利的尖端。松针坚硬,抠到最后,白梓岑的指腹都被扎出了血,却还依然机械化地抠动着。 直到最后一个尖针被抠平,她才终于仰起脸,朝着他离去的那个方向,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梁延川,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吗?!” 走回病房的一路,白梓岑想了很多的办法。最后,她决定觍着脸去求求护士,看看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先给许阿姨用上药,再缴纳后续的费用。 白梓岑已经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揉了揉红肿的双眼,将那些哭过的痕迹抹得干净些,之后,朝着医院狭窄的楼道,拾级而上。 服务台边站着的还是刚才那名护士,护士埋头核对着病人信息,白梓岑也不好意思开口。踌躇许久,白梓岑才哑着嗓音,说:“护士小姐,我是刚刚那个……461床的病人家属。” 说完,白梓岑还勉强地扬了扬唇角,因为她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个古今通用的道理。如果现下能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白梓岑觉得,她那副阵仗……应当是比哭还难看的。 闻言,护士抬起头来,眼神略显惊讶:“哦,是461床的病人家属啊,我正巧要找你呢。” 白梓岑以为护士要催医药费的事情,赶忙解释:“那个,真不好意思,我暂时凑不出2830块钱。您看这样行吗?我先付1000块钱,等病人用上药了,我再来把后续的钱补上,行吗?” “哎呀,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护士赶忙放下手中的葡萄糖输液瓶,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下一行字。没过几秒,打印机就开始运作,飞快地吐出一张纸,“小姐,刚才是我给忘了,461床是低保户,政府报销全额医药费的。这是发票单据,你待会儿拿着它,去楼下的8号西药房取药,取完药拿上来,就能给病人用药了。” “真的吗?”此刻,白梓岑只觉得像是被馅饼砸中了头脑,连思维都混沌了。 护士笑了笑:“当然是真的了,赶紧去吧,延误了用药就不好了。” “谢谢您了。” 白梓岑二话不说,就飞快地往西药房跑去。她生怕过几秒钟,护士就反悔了。那样的话,她真的会走投无路的。 护士目送白梓岑离去的背影,端详的眼神里充满了讶异,直到同事拍了拍她:“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见同事来了,护士才道出原委:“哦,我在看一个病人家属呢。说来也奇怪,刚刚那个家属来拿付款单的时候,摆明了就是一副交不出钱的样子。我在医院里干了十几年,这种事情倒也司空见惯了。谁知道她走了没过多久,就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跑来结清了所有的医疗费。而且他还一定要让我硬编出个理由,不让那家属知道是他付的医药费。我没办法,就编了个低保户不用缴纳药费的理由。” 同事揶揄道:“你倒是当机立断啊。” 护士忍俊不禁:“说起来,给她付医药费的那个男人你应该也认识。” “谁啊?”同事好奇。 “梁延川,梁检。” 对方几乎惊掉了下巴:“你没看错人吧?!梁延川这个人我也就在电视上见过,市检察院赫赫有名的检察官,父亲还是远江市第一把手梁振升。他们那样的人,哪可能认识付不出医药费的穷人。” 护士一本正经,看不出一点犹疑的痕迹:“我确定我没看错。那人的的确确是梁检。” 女人的八卦心一上来,便是什么都抵挡不住:“那倒是奇了怪了,估计那人是梁家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穷亲戚吧,所以付医药费也得瞒着。” “这倒是有可能。” 时值五月,是远江市有名的雨季。 白梓岑这几天忙得很,许阿姨还在住院。白梓岑除了每天上班之外,还要特地跑去医院照顾许阿姨。偏生这几天的雨来得没头没尾,有时候走到半路,大雨下得跟倒翻了水盆似的。 白梓岑刚从医院走到公交站台,雨就突然下了下来。她刚想撑伞,却发现自己的伞居然落在了店里。白梓岑无奈,只得加快速度,往公交站台跑。偏生医院那边的公交站台头顶是镂空的,头顶的雨水簌簌地灌下来,白梓岑没办法,只好抱着手臂,在雨里等公交车。 夜晚时段,白梓岑还是白天的那副打扮,一条海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的款式还是几年前的,追溯到源头,白梓岑至今还能想起……这是梁延川送她的。 今天起床晚了,她顺手就拿了一件衣服套上,却没发现是这件。想起过往的经历,白梓岑仍是心有戚戚。她曾经也以为,自己能放下一切跟梁延川在一起,然而,世俗还是给了她一个很响亮的耳光。她想忘记,就会有千百个人逼她记起。她想隐瞒,就会有千百个人揭开她的伪装。而现如今的窘境,梁延川的恨意,白梓岑也只能甘心接受。毕竟,这都是她活该。从她给梁延川下那一刀开始,就注定所有过往的爱恨,都已经两清了。 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的水渍带着些泥土的腥涩,直往白梓岑身上泼。白梓岑赶忙往后躲,却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等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面前已经停了一辆车。 公交站台的光线并不好,乌漆漆的,连路灯都没有一盏。白梓岑以为是接客的出租车,都没思考就打算拒绝。毕竟,搭一趟出租车的价格,都够她来回几次的公交车费了。 她敲了敲车窗,睁大了眼睛往里面探。果不其然,在数秒后,车窗真的缓缓降了下来。白梓岑温柔地拍打着车窗,生怕把玻璃钢的车窗敲坏了。 大雨倾盆,雨水打在车顶,如同节奏不一的打击乐。白梓岑用双手遮住头顶,撑大了嗓子朝车里喊:“师傅,我不坐车,麻烦您开走吧。” 刚说完,白梓岑就打算往回走,不耽误出租车司机的下一桩生意。结果,还没等她转头,车厢里的灯就蓦地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时明时暗,却是深邃英挺得不可方物。 定睛一看,白梓岑才发觉,车里的人竟然是梁延川。 “我正好要去成峰建设一趟,你如果想上车,就上来吧。”梁延川没有看她,只是静默地吐出他要说的话。然而,他话音落下许久,却也未能听见白梓岑的任何回音。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她,却发现她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雨里,毫不动容。从车窗适当的角度望去,倾盆的大雨已然浸湿了她整个脸庞,如同是淌了满脸的泪。 白梓岑站在雨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微妙的动作像是在揩泪。她笑了笑,说:“不用了,我身上都湿了,待会儿弄湿了你的车就不好了。这里的公交车还挺快的,我再等等就到了。”末了,她还不忘一脸坚强地嘱咐他:“你先走吧,路上小心。” 有那么一瞬间,梁延川那颗早已经自我封冻的心,再一次产生了裂痕。 他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刺耳的鸣笛声突兀地在黑夜里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略显暴躁的嗓音。 “白梓岑,我叫你上车!” 他酝酿着怒意的神情,让白梓岑有些莫名的害怕。她想了想,最终仍是义无反顾地上了他的车。坐上他车的时候,白梓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他要在车上掐死她,她都心甘情愿。 面对梁延川,她总是那么义无反顾,就好像对着梁延川这个名字,就能扛起所有的艰难险阻。 车厢内安静得出奇,雨水狂躁地打在车窗上,干脆响亮得就像是一记记利落的耳光。室外雨气湿润,车内也有些雾气氤氲。 为了缓解独处的尴尬,白梓岑揪着手指,犹豫着问他:“怎么你这么晚了还要去现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不是,只是警方获得了新的线索。为了获取更多对上庭有利的信息,我打算去现场看看。”路遇红灯,他踩下了刹车,车子安分地停在了斑马线后。他兴致恹恹地问她:“你呢?怎么这么晚还在医院?” 第7章 尘埃里的她(3) 梁延川语气平静,白梓岑心想,他应该是已经将前天在医院的事情忘干净了。不过这样也好,那样剑拔弩张的气氛,真不适合现在天差地别的他们。他们俩,最好就平平淡淡的,再也不要有交集,再也不要有爱恨,这样最好。 “哦,许阿姨现在还在住院,我没事就会往这边跑。现在她用了药,病情也好多了。虽然因为白内障依旧失明,但所幸癌细胞没有扩散,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 “那就好。如果以后庭审时有必要,会传召证人上庭作证。假使到时候许阿姨身体条件允许,我希望她能上庭作证。有证人指证,胜诉的几率会大大上升,而且经济赔偿的力度也会稍大些。这一点,我希望你能传达给她。” “一定。” 谈及工作,梁延川眼中有无限的华彩光芒。白梓岑忽然有些感激曾经那样狠心的自己,要不是她那时果敢地离开了他,或许现在,他还和她蜗居在他们曾经的小家里,就着稀薄的光线翻阅律师卷宗。她早就该知道的,梁延川是颗太阳,要是永远握在她掌心,只会遮蔽掉他的光芒,也同时灼伤了她自己。 如今的结果,对他们都好。 白梓岑话音落下,车厢里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然而,这份安宁还未持续多久,就蓦地被一阵可爱的铃声所打断。 手机铃声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女童音:“超级无敌小陶陶来电话啦,爸爸快接电话啦。”铃声是自制的,依稀还能辨别出由于音质嘈杂而产生的噪音。 车子原本疾驰在国道上,但女童的铃音猛一响起的时候,梁延川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下了刹车。待车子顺利停靠后,梁延川立刻毫不犹豫地接起了电话。 “喂,陶陶。” 白梓岑离得近,加之车厢内密闭空间的回音,她能准确无误地听见小女孩的声音,甚至还带了一点哭腔。 “爸爸,不是说好北京时间九点来接陶陶的吗?怎么都十点了,你还不来接我。陶陶都不会打电话,还是机场的姐姐给我拨的电话呢。”小女孩呜咽了几声,继续倒苦水,“表叔把我送到转机的地方就走了,我是一个人乘飞机回中国的。一路上都没人陪陶陶说话,陶陶好可怜。爸爸,陶陶好害怕,你是不是不要陶陶了?” 梁延川一听,才猛地想起了前几天对梁语陶的承诺。他心下一软,说道:“陶陶,爸爸错了,再等爸爸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爸爸就出现在你面前好不好?” “嗯,那爸爸你要快点啊,陶陶一个人好害怕。” 梁延川的语气绵软了许多,对着听筒,声线温和:“陶陶,你现在数数,数到一百,爸爸就出现了。” “那我现在开始数了,你可要快点啊。” “好好好,马上就到。”梁延川笑得有些无奈。 女儿梁语陶有个最大的毛病——数数没办法数到一百。每到九十九,她就会立马从零开始数起,由此循环往复。起先,梁延川只觉得这个毛病有些累赘,现在看起来,也不妨是一件好事。 白梓岑听见梁延川要去接女儿,惨白的脸上顿时产生了些无所遁形的窘迫。当梁延川准备发动汽车,往机场驶去时,白梓岑下意识地按住了他握向排挡杆的那只手。 她语气明显慌张,甚至还带着些恳求的意味:“梁延川你要去接你女儿的话,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吧,我自己回去也没关系的。你女儿看见你车上有外人,这样实在不太好。况且,你太太应该也在,我出现……实在不好。哪个女人都不希望看见丈夫的车上有别的女人的,我看你还是放我下车吧。” 奥迪r8仅有两人的座位,坐了白梓岑,就无法容纳下其他女人。 况且,白梓岑已经害过梁延川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害他第二次。要是因为她,再次搅和得他家庭不睦,她一定会无地自容而死的。 然而,梁延川只是松开了她紧攥住他的那只手,拉开排挡杆,踩下油门。 “外面是国道,不允许私自放下乘客。我是一名检察官,我做不到知法犯法。至于我女儿陶陶,现在她一个人在机场,我很担心。对不起,我真的没时间顾得上你。” 夜间的机场,除却送别的人群,只能听见往返的飞机在跑道上凌乱地嘶吼。 停下车后,梁延川立刻马不停蹄地往机场里跑。白梓岑不识路,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悻悻地跟在他后面。她一直故意和梁延川保持着几米远,这样的距离,要是待会儿碰见梁延川的妻子,她也好立刻拔腿就跑。 白梓岑就是这么没出息。 五年后,她第一次大着胆子跟在他身后,只为了看看能拥有梁延川的女人会长什么样子,能成为梁延川女儿的人,又该是什么样子。她没能得到的,她总也想偷偷地、远远地望那么一眼,即便是带着嫉妒的情绪也好。 梁延川找到梁语陶的时候,她正抱着卡通书包,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连衣裙,坐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机场里人声嘈杂,她就一个人那么安静地坐着,一门心思地掰着手指,连带张开闭合的小嘴唇都是专心致志的。椅子较高,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坐上去的,只两脚悬空地坐在上面,时不时还晃悠几下,一副随心所欲的模样。 大约是父女间的心电感应,梁延川刚一靠近她,她就抬起头来,在见到父亲熟悉的样貌后,立刻从椅子上蹦了下来,飞奔向他:“爸爸!” 梁延川蹲下身,让梁语陶顺理成章地扑进他的怀里,末了,还不忘揉了揉她绵软的小脑袋,向她道歉:“陶陶,爸爸因为工作晚了,忘记来接你的时间了,爸爸跟你道歉。” 梁语陶往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那我就勉强接受爸爸的道歉啦。” 想起独自回中国这件事,梁语陶就忍不住要跟梁延川打小报告:“爸爸,陶陶跟你说,表叔这人可不好了。明明说好要送陶陶回中国的,结果他在转机的地方就把我扔给乘务员姐姐了。”末了,她还不忘见异思迁地来上一句:“我以后都不要喜欢表叔,我只要喜欢爸爸。” 梁延川一边拿起她的卡通书包往身上背,一边抱着梁语陶走出候机大厅,笑道:“你表叔年纪轻的时候做事就不靠谱,等下次遇到他,爸爸一定好好说他一顿。” 梁语陶义愤填膺:“太棒了!” 许久未见梁延川,梁语陶免不了要在他脸上磨蹭。结果,磨蹭了没多久,梁语陶就在他身上闻到了异样的味道,表情警惕:“爸爸,你身上好像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她拽着梁延川领子,煞有介事的模样,就像是抓到了偷腥的小猫。 梁延川抱着梁语陶刚走出候机大厅,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白梓岑。 白梓岑原本跟在梁延川身后,但无奈他走得太快了,白梓岑一下子就迷路了,结果却没想到,就这么迎面撞上了他和他女儿。 梁语陶搂着梁延川的脖子,生动得像是只攀附着树枝的小猴子。她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翻着眼白,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梓岑。小孩子也是有直觉的,此时,梁语陶的直觉就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和她的爸爸梁延川认识。 梁语陶揪了一把梁延川的领带,靠在他的耳朵旁,细声细语地问道:“爸爸,这个阿姨是谁啊?” 见到梁语陶的那一刻,白梓岑发觉,自己愣是如何都移不开眼。仅是梁语陶一个俏皮的眼神,她就觉得心脏都像是通了电,酥酥麻麻的。 梁延川倒是不动声色,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白梓岑:“这是爸爸的一个朋友,你应该叫她……白阿姨。”他似乎着重强调了“白阿姨”那三个字,带着点疏离,带着点漠视。 梁语陶扁了扁唇,一脸不愿意的模样,也没有对她致以的礼貌性称呼。 第8章 尘埃里的她(4) 白梓岑倒也毫不介意,只是仰起脸,温柔地朝梁语陶扯开了个笑脸。梁语陶显然对她有些抵触情绪,连带白梓岑朝她笑的时候,她也别扭地别开了脸,装作无视。 那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倒是与梁延川有三分相像。 要是梁延川怀里抱的……是他们的女儿晓晓,那该多好。这一念头甫一冒出来,白梓岑就心惊肉跳的。梁语陶那么漂亮可爱,她怎么能这样处心积虑地去拆散他的家庭。白梓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无耻的,是无耻至极的。 梁延川牵着梁语陶继续往外走,白梓岑却还呆站在原地,不吭一声。 “不走吗?我和陶陶一起送你回家。”他回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白梓岑的头发扎成一束,因为淋了雨,略显凌乱。她将零散的发丝收拢到耳后,弯唇浅浅地笑了笑:“不用了,这里是机场,好打车,我待会儿一个人回去就好了。你现在带着孩子,不方便。”她故意低头看了一眼梁语陶,看见她心不在焉地在玩手指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况且,被孩子的妈妈看到了,也不太好。” 听见妈妈这个单音节的叠词,梁语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扬起了脑袋,稚嫩的眼神里充斥着毫不掩藏的敌意:“谁让你说我妈妈的,我妈妈已经死了!” 梁延川厉声打断:“陶陶,不准乱说话!” 梁语陶愤怒地嘟着唇,连梁延川都不喜欢了。 听到梁语陶说她的妈妈死了的时候,白梓岑心下猛地一疼,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疼得发慌。就像是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脏,连呼吸都不太自如。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白梓岑道歉,却没能得到梁语陶的任何回应,反倒是梁延川意外地发了声:“走吧,我和陶陶送你回去。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有送你回去的义务。” 这一次,白梓岑没再拒绝。 大约是赶飞机赶得累了,还没到车上,梁语陶就已经在梁延川的怀里睡着了,望着她恬静的睡颜,白梓岑莫名地喜欢。因此,当梁延川提出要让她抱着梁语陶的时候,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奥迪r8只有一个副驾驶座,但所幸空间较大,白梓岑怀抱着梁语陶也不觉得憋屈。 车子慢慢发动,梁延川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毛毯,递给白梓岑:“陶陶的肺不太好,受不得凉。待会儿你拿毛毯替她盖上,别让她睡得冻着了。” “好。”白梓岑没照顾过孩子,因此,现下连搂着梁语陶的动作,都是无比生涩的。 她也不敢乱动,生怕弄醒了孩子。梁延川看不过去,只好亲自上阵。她抱着梁语陶,他给她围毛毯,那一瞬间的动作,让白梓岑恍惚觉得,他们就像是一家人。只可惜,现实让白梓岑清楚地认识到,她连和他们成为一家人的资格,都是不够的。 机场公路盘旋着往下,凭着稀薄的灯光,白梓岑小心谨慎地打量着梁语陶的眉眼。她有五分像梁延川,至于剩下五分,应该是传承了她的妈妈。想起梁语陶瞪着大眼睛说她妈妈死了的时候,白梓岑只觉得,自己是罪无可恕的犯人,竟然会那么残忍地,去揭一个孩子的伤疤。 白梓岑放低了声音,含着嗓子问梁延川:“她是叫陶陶吗?” “嗯,梁语陶。语言的语,熏陶的陶。” 白梓岑偷偷将梁语陶抱紧了点,细声细语地说着:“这名字真好听,是孩子的妈妈取的吗?” “不是。”梁延川别开脸,故意不去看她,“她生下陶陶就走了。” 白梓岑听说,会把一个人的死去,拟化成“走”这个字眼的,都是因为尚且不能接受那个人的离世。她想,梁延川一定很爱那个人,要不然,也不会时至今日都无法接受那人的离去。 她故意岔开了话题,不再提及这个禁忌:“对了,陶陶现在多大了?” “上个月过的生日,整四岁。” 梁延川毫不犹豫地吐出这句话,如同是电影场景里的既定对白。 白梓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深刻,连带原本若隐若现的笑窝,都清晰明朗了起来。 原来,陶陶今年四岁啊…… 哦,对了,她是在她入狱的第一年出生的呢。 这么多年,白梓岑第一次觉得,她终于该放下那些对梁延川郁郁而不得志的感情了。她也别再忘乎所以地以为,他还爱她,他还在乎她了。 多年的爱情,终究抵不过另一个人的细心呵护。原来,他在她入狱的第一年,就早已经和他的妻子结婚生子了。那时候的白梓岑,应该还一直蹲在高墙下,凭着微弱的光线,幻想着重遇他时的模样呢。 现在想想,倒真是有些可笑了。 由于近些日子可能会有上级领导巡查,整个服装店里的气氛都有些异于寻常。饶是平日里最散漫的赵经理,也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似的。 最近店里也是人云亦云的,有人说是区域经理来巡店,也有人说是总公司派来的领导。更有人道听途说,说是这个品牌的创始人,也就是邦盛服饰的董事长要来巡查。一听董事长,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 白梓岑当然也听说过。邦盛服饰的董事长时年不过三十,出身农村,白手起家创造出了如今的辉煌。虽然邦盛服饰在远江市算不上一等一的服装零售品牌,但也能勉强算是屈指可数的龙头企业之一。 所有人都兴致雀跃,唯有白梓岑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越是有大领导来,白梓岑就越是担心。 她从没告诉任何人,她的履历是伪造的。虽然服装导购的应聘要求极低,甚至连初中文凭都能够上岗,但是因为她有坐过牢这个污点,几乎是没有办法正常就业的。那时候她刚从牢里出来,急着用钱,走投无路才想出了伪造履历这一办法。现在,上级领导即将来视察,白梓岑更是惴惴不安,生怕露出了马脚。 时值周末,男装部人气也旺得很,人手照顾不过来,赵经理只能让员工进行轮休。轮到白梓岑的时候,已近下午两点半,她也早已经饿过了头。 她信手从冰箱里拿出备好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微波炉是新换的,火力大得很,才叮了两分钟,便烫得白梓岑几乎拿不住。偏生这时候赵经理急匆匆的嗓音就响了起来,白梓岑赶忙推开休息室的门去应,结果一不小心手上的玻璃饭盒就滑了下来,饭菜渣滓倒了一地。 汤水顺着地板的裂缝往外流,连外面的顾客区都被染上了饭菜的香味。白梓岑也知道,近期是巡店的关键时刻,因此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拿起休息室的拖把,往顾客区跑。 她拼命地揩着地面,妄图把油水擦干净些。但大概是用力过猛,连带地板都在吱呀呀地响。 与此同时,有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进入了她的视野。伴随而来的,还有赵经理略显慌张的解释:“曾董事长,真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导购是新来的,她平时做事也挺利落的。今天也不是故意犯这种错的,您可别在放心上。” 白梓岑没敢抬头,她一听就知道,自己是摊上事了。但此刻,平时对她冷言冷语的赵经理还想着保她,白梓岑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 见男人没回应,赵经理继续自顾自地解释:“白梓岑这姑娘,平日在我们店里也算是业绩好的了。我当值的时候,她都是我们店里业绩第一的。董事长您看……” “你叫白梓岑?” 男人温润的嗓音,如同一道暗流,流经白梓岑的血液,带着些久别重逢的莫名悸动。 “小岑?是你吗?” 拖把啪的一声砸到地上,无端的噪音在顾客区回响,引来了无数好奇的视线。 白梓岑仰起脸,端详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四方端正的轮廓,略微黝黑的肤色,以及会露出虎牙的温和微笑。数秒之间,她几乎思维短路。 “兆、兆哥……” 时光将白梓岑打磨成了另一个人,却也将曾兆造化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上人。 第9章 命中解不开的结(1) 不锈钢咖啡勺触及杯壁,奏出了叮咚叮咚的声响,单音的节奏,伴着咖啡店里浑厚的欧式女声一同响起,有着不约而同的和谐感。 曾兆微笑着仰起头,以惯用的朴实微笑望着白梓岑:“小岑,好久不见了。” 多年未见,白梓岑明显拘谨。她捋了捋头发,低低地笑着:“兆哥你也是,好久不见了。” “没想到你倒是还记得我。”他又笑。 白梓岑抬起头眼神柔和,像是在回忆着难以忘怀的往事:“哪能不记得,当初要不是你,我根本就没办法从村子里逃出来。说起来,我倒是感谢你都还来不及呢。” “举手之劳而已。”他干净利落地笑笑。 白梓岑和曾兆的相识,还要起源于十岁时的那一场拐卖。当年她被拐卖到一处西北偏远的村子,而曾兆则是当地村长家的儿子。曾兆比她大了几岁,年龄相差不多,性格也相投,于是乎他便成了白梓岑在那个村子里唯一的朋友。连带白梓岑成功逃脱回归家乡,也都是曾兆的功劳。 曾兆抿了一口咖啡:“小岑,现在找到父母了吗?” “找到了。”白梓岑的脸上有些细微的难堪,更或者说,是悲切,“其实,当年警察送我回远江市的时候,就找到了。不过很可惜,到了家才知道,原来……他们在我被拐卖的那一年就出车祸去世了,我哥也成了植物人,现在还住在医院里。那时候我还在想呢,怎么我不见了,我爸妈我哥都不急着找我,原来他们不在的不在,生病的生病,都没法顾及我了。” 白梓岑将手指附到咖啡杯上,现磨的咖啡热得烫手,但她却还义无反顾地往上放,大约……是想用疼痛让自己更清醒些:“说起来,我当时在村里的时候,还一直埋怨他们怎么迟迟不来找我。现在才知道,他们也是有心无力了。” “不好意思,问了不该问的。”曾兆自知自己问到了白梓岑的伤处,诚恳道歉。 白梓岑笑了笑,苍白的脸上,连阴霾都找不到:“没什么不该问的,这本来就是事实。我现在都已经接受了,说起来的时候,也跟说别人的事一样,没太多感情了。” “对了,你现在是在邦盛上班?”曾兆故意岔开了话题,不让白梓岑再去回忆。 “是的。” 曾兆皱了皱眉:“做导购?” “嗯,干了快要有半年了,同事都挺好的,过得也挺开心的。”白梓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她也不懂咖啡里需要加糖加奶,只将现磨的原汁灌下去,一时间竟是苦得咳了起来。 “没事吧?”曾兆赶紧给她递了张纸巾。 白梓岑接过去,掩着嘴,咳了好几声才终于停下:“没事,只是咖啡太苦,给呛到了。” 大约是咳得太用劲了,白梓岑整个脸都是红扑扑的,莫名好看。当年,曾兆没出过村子的时候,就觉得白梓岑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即便后来生意做大了,身边漂亮的女人多了,他也一直在回忆那个村里的女孩,会娇俏地朝他笑,会甜甜地叫他“兆哥”的女孩。 现下,她活得那么落魄,曾兆说不心疼,是假的。因此,当看到白梓岑弯着腰,卑微地在他面前拖地板的时候,曾兆只觉得瞳孔都被扎得生疼,连眼睛都快移不开。 踌躇许久,他还是忍不住出声建议:“小岑,我看你要不别做导购了吧。” 白梓岑擦拭着嘴唇的那只手猛地一顿:“啊?为什么?兆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白梓岑只以为是自己刚刚的哪句话触怒了曾兆,急忙追问。现在,曾兆是邦盛的董事长,他随口一句,她就能直接下岗,连疑问都不可以有。 曾兆看出了白梓岑的慌张,赶忙解释:“小岑,你别紧张,我没想开除你。只是我觉得,当导购干的都是苦力活,太累了。要不我让人把你调到总公司来,做做文职的工作,打打电脑,你看怎么样?” 白梓岑这才知道,原来曾兆是同情她了。可是,她欠曾兆的人情实在太多,这样的恩情,她还不起。想了想,白梓岑最终选择拒绝:“兆哥,不用了。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电脑也用不利索。这边分店挺好的,离我哥的医院也够近,还能经常去看看他。”末了,她还不忘向他揶揄两句:“只要兆哥你这个大老板不开除我就好,升迁加薪什么的,我就算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勉强你了。”毕竟白梓岑也有自己的顾虑,她这样直白地拒绝,曾兆最终也不好再说什么。 白梓岑腼腆地笑了笑:“谢谢兆哥。” “对了,我电话你要不要记一下?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随时打我电话。要是没什么事情,也可以当是朋友,互相联系下,毕竟也认识了那么多年了。” “嗯,那我拿手机记一下。” 说罢,白梓岑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她那支翻盖旧手机,刚准备输下曾兆的电话,却发现有条短信。白梓岑下意识地打开,却在发现发件人是梁延川的时候,猛地怔了怔。她这才想起来,原来下午她请了会假,打算带许阿姨写证人口供词。 许阿姨已经答应上庭作证,为了使庭审时证人叙述更具条理化,梁延川打算让许阿姨写一份证人口供词递呈给法官。可偏生许阿姨并不识字,只好由白梓岑代劳。白梓岑原本一直记在心上,可在遇到曾兆后,她却大意地把这件事给忘了。 “我在你单位楼下,待会儿我接你去医院。” 短信时间显示是半个小时前,那时候……她和曾兆正在咖啡馆里。白梓岑记了曾兆的电话,又返回去给梁延川发了条信息。她斟酌了一会措辞,才打下一行字。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要是你麻烦的话,就先走吧,我待会儿打车去。” 距离信息发送还不到半秒,梁延川就立刻回了一条,白梓岑打开的时候还是愣愣的。 “我在咖啡馆外。” 这下,她才下意识地往咖啡馆外看。店里是四周开放式的玻璃门窗,仅隔着一块稀薄的玻璃,就能洞穿室外的一切。白梓岑这才看清,咖啡馆外竟是停了一辆黑色的奥迪。她也不知道那车是何时停在那里的,她只知道,谙熟的车牌号警示着他,那辆车……是梁延川的。 她想了想,最终决定先和曾兆告别。毕竟,梁延川等了她那么久,她也不好交代。再则,许阿姨应该也在医院等她很久了,这时间拖不得。 “兆哥,我有事先走一步了。我还有些私事,要是你有事找我的话,电话联系我就好了。” 曾兆看了一眼手上的表,顺应地笑了笑:“那走吧,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曾兆结了账,和白梓岑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然而,令白梓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走出咖啡馆的那一刹那,撞见了梁延川。 那时候,她还没来得及褪去那一脸的欢快,就径直碰上了他。曾兆温和的笑声仍在她的耳旁,她却无暇再去听了。有时候,白梓岑觉得,面对梁延川的时候,连面带微笑都是极富罪恶感的。 三人碰头,梁延川也只是饶有兴致地停在那里,一声不吭。 曾兆约莫是看出了点什么,压低了声音问白梓岑:“小岑,你们认识?” 白梓岑这才回过身来,退了半步,微微远离了曾兆些:“这位是梁延川,市里的检察官。我住的地方最近摊上了些官司,是梁检在负责。” 曾兆大方地伸出手,略微黝黑的脸上,展露着自然的笑容:“你好,梁检。我是小岑的朋友,鄙姓曾,名兆。” “你好,曾先生。”梁延川冷静地笑笑,“您似乎是邦盛的董事长?久仰大名。” “也不过是做些服装生意的,久仰大名这话,不敢当不敢当。”曾兆瞥了一眼手表,盘算着时间跟白梓岑说:“小岑,我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处理,先走一步了。” 末了,他还不忘朝梁延川点头致意:“梁检,再会。” “嗯,再会。”梁延川淡笑着,那种笑疏远而清淡,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转角的街道,白梓岑目送着曾兆一点点消失。她细微地打量着曾兆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些异常,只是却找不到那种异常的根源在哪里。转弯的道路稍有些坡度,他走得有些吃力,左脚明显拖沓,连带步子都是迟缓的。与此同时,白梓岑终于发觉了那种异常的根源在哪里…… 曾兆的左脚,居然是跛的! 白梓岑一下子惊在当场!如果她没记错,当年她逃出山村的时候,曾兆的脚是完好无损,能蹦能跳的。记忆中,他似乎还背过她,如今他微跛的左脚,令她难以置信! 在她仍沉浸在震惊中时,梁延川冰凉的声线却蓦地插了进来,几乎冻得她遍体生寒:“怎么,故人重逢依依不舍?” “不是的。”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他解释,“你也知道我被拐卖过,兆哥就住在我被拐卖的那个村里,他是我在那个村子里极少数的朋友。他和我,还有小紫姐,我们三个几乎是一起长大的。”说完这些的时候,白梓岑蓦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兆哥的腿……” “走吧,我没有时间听关于别人的废话。况且,我的时间很宝贵,没时间给别人浪费。” 他话音刚落,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白梓岑只当他是在生气,便慌张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语气低微:“延川,你别误会,我跟兆哥……” 那个熟稔而亲切的称呼脱口而出的时候,在场的两人,都同时怔住。 白梓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条件反射似的叫他“延川”,大概是因为……她太害怕他生气了。印象中,他似乎就是那么一个男人,生气也不会说,苦恼也不会说,他唯一会做的,只是视若无睹地走开。她还记得,她大三那年有个同校的男孩说要追她,甚至还追到了她家楼下。那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同居,梁延川知道此事后,只是冷冷的,一句话也没说,之后硬是和白梓岑冷战了数个小时。直到白梓岑扯着袖子,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叫他“延川,延川”之后,他才终于展露了笑颜。 记忆里,他应该就是那个,只要她道歉就会心软的男人啊……至于他现在冷漠无情的模样,白梓岑想,那应该也是被狠心的她一刀刀造就出来的。 梁延川没有回头,只是干净利落地拂开了那只拽着他袖口的手臂。 “不用跟我解释,我并不在意。” 许阿姨很配合,证人供词也很快地收录好了。之后,白梓岑留在医院里陪了会儿许阿姨,而梁延川则是径直离开了。 远江市的夜晴空万里,大约是临海的缘故,显得天上的星星都特别的亮。末班的公交车已接近十点,空荡荡的车厢里,除了白梓岑也只有几名下夜班回家的工人。 协和医院距离白梓岑家很远,接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无聊的时候,白梓岑就会抬头看看公交车上的移动电视,虽然信号不太清晰,有时还会卡断,但也勉强能打发时间。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则民生新闻,一家人在六年前丢了女儿,近些日子依托了一家名为“宝贝回家”的民间公益组织,成功通过dna鉴定找回了失踪的女儿。现在女儿人还在广西,即将搭乘明天的班机与失散了六年的父母团聚。主持人的讲述情真意切,听得车厢里好些人都热泪盈眶的,连白梓岑都眼泪微醺。末了,主持人还不忘真切地向大家提出建议,如果孩子丢了,一定要立即报警,并发布微博@宝贝回家@陈世渠。 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白梓岑信手接了起来:“喂……” “是小白吗?我是李姐。” 李姐是宝贝回家公益组织在远江市一个分支的负责人,而白梓岑加入这个组织,也快有半年了。这个组织里的人,大多都是因为自身的经历才义无反顾地投入进这个组织的,有人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被拐卖,有人是从小被拐卖至今都未找到亲人,像电视里那个女孩那样,能重新回到父母怀抱里的,都是这些人里的幸运者。白梓岑当初加入这个组织的时候,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是想让更多和她一样的人,能重新回归父母身边。 有些苦,总要经受过了才知道。白梓岑有时候也时常在想,当初要是没被拐卖,她或许就不会遇见梁延川,也不会有那么惨痛的过去。白梓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朵玫瑰,一辈子在父母身边成长,做一枝温室的花朵,能时常被保护着,不经受任何磨难。幸运的是,她的梦想最终实现了,她确实长成了一朵玫瑰。 只可惜——长在了荆棘里。 白梓岑不愿意别人重蹈她的覆辙,才会肝脑涂地地加入了那个民间公益组织。她还有个渺小的愿望,她希望依托这个组织,说不定能有一天,她也能找回自己的女儿。即便这个愿望的难度好比摘星,她也要试试。因此,出狱这半年,除开照顾白梓彦,白梓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了这个组织里。 “李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白梓岑的目光依旧锁在移动电视的屏幕上,怎么也挪不开。 电话那端的声音淡淡地笑着:“哦,小白你最近有没有看新闻啊?有个广西的姑娘依托我们组织,找到了亲生父母,这几天要搭飞机回远江市了。组织里的人手不太够,父母双方见面的时候需要人引导。我想了想,身边的人做事都不如你细心牢靠,所以想冒昧地来问问你,明天有没有空去机场帮帮忙?” 李姐也知道,白梓岑还有个植物人哥哥要照顾,她怕她忙不过来,于是也不勉强她:“要是你要照顾你哥没空的话,不过来也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李姐,明天几点?我第一次从家里去机场,我得预估好时间。”别人团圆,能帮上忙的,白梓岑总要帮帮。自己没得到的团圆,怀抱着嫉妒的情绪看那么两眼,也总是好的。 “明天九点整。” “好。”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再去通知其他人。” “好。” 第10章 命中解不开的结(2) 次日,白梓岑起了个大早,只为提早赶赴机场。她对机场的概念很是生疏,因为她活了整整二十六年,也没坐过一次飞机。当年被拐卖的时候,她被塞在绿皮火车的货运箱里,任她怎么哭喊,火车也不会停下。铁轨轰隆隆的压轴声,一并带走了她对家庭的所有回忆。后来,回远江市的时候,她乘的也是绿皮火车,依旧是轰隆隆的撞击铁轨声。被解救回家的时候,她觉得火车震颤着的声音也是极为好听的,是满怀期待的。只是她没想到,后来面对她的,却是父母早已车祸身亡,唯一的哥哥也成了植物人的窘境。 白梓岑凭借着前些日子陪梁延川接梁语陶的经历,才终于摸索到了机场入口。那里已经有组织里的人在等着了,悬横的鲜红的条幅上写着几行字:“欢迎陈卉回家。”白梓岑没耽搁,直接走过去和组织里的人接头,随手往身上套了件统一的t恤制服,就一同加入了队伍里。 接机口人满为患,陈卉的父母更是攀着机场布置好的围栏,望眼欲穿地盯着接机口。陈卉的父亲倒是还好,母亲则是哭成了泪人。白梓岑怕她哭晕过去,就一直和组织里的伙伴帮扶着她。 有一批乘客下机了,接机口逐渐开始骚动。白梓岑一个不留心,就被慌乱的人群挤了出去。身后又没有任何人帮衬着,她险些就要栽倒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有个味道熟悉的怀抱拦住了她,夹带着些轻微的松木气息,渗透进她的呼吸里,莫名好闻。他的左手揽着她的腰间,微烫的指尖,令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愣怔。她还没来得及质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有一双小手在轻轻地推搡着她了。 “爸爸,陶陶不喜欢你抱别人。”稚嫩的小身板拼命往白梓岑身上挤,硬生生地要把白梓岑从梁延川的怀里挤对出去。 望着梁语陶嘟嘴生气的模样,白梓岑只觉得莫名可爱。她也不敢仓皇地退出梁延川的怀抱,因为小小的人儿还靠在她的身上,她生怕一走开,小姑娘就失力摔倒在地上,那样可是会弄疼她的。 白梓岑小心翼翼地稳直了身子,才慢慢地从梁延川的怀里退了出去。她有些狼狈地捋了捋头发,语气卑微,说:“你跟陶陶怎么也在这里?” “来接一个朋友,陶陶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就顺便带过来了。你呢?” 白梓岑指了指身上的队服,朝他笑笑:“来参加公益活动的,宝贝回家网站。” 她话音刚落,接机口那边就跟炸开了锅似的。白梓岑想凑过去,但无奈人流太拥堵,她连挤都挤不进去。她努力将人群撕开一条缝,透过缝隙观察接机口的状况。隐约中,她能辨认出有个女孩从接机口走了出来,毛茸茸的短发,稚嫩的脸上黑黢黢的,像是经烈日暴晒过才产生的黝黑。 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陈卉的母亲已经径直翻过了铁栅栏,往陈卉的身上扑去,口中狼狈地呼喊着:“小卉,我的小卉,你终于回来了!妈妈和爸爸找了你整整六年了,你知不知道?”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嘈杂人声奋力涌进耳朵,几乎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组织里的人,大约都有些家庭未能团圆的经历,见到这一幕的时候,纷纷眼眶湿润,连白梓岑也不例外。 梁延川倒是面不改色,只掀了掀眼皮,望着旁边眼圈微红的白梓岑:“怎么,想到了你以前?” 白梓岑吸了吸鼻子,语气恳挚:“是啊,我被拐卖的时候,也跟这小姑娘走失时一样大,整十岁。不过她比我幸运,她走失六年,十六岁的时候幸运地回到了家乡,找到了父母。而我十六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了,我哥也很不幸,变成了现在这样。” 梁延川久久没有回话,连身旁梁语陶亲昵的动作,也一并视若无睹。许久之后,他只是冷着嗓子眼,带着些质问的口气,问她:“所以……白梓岑你恨吗?” 白梓岑猛地一怔。 他上前一步,与她并肩,故意压低了声音,附着在她的耳畔:“不,你不该恨的,连后悔都不该有。因为你已经报复过了,不是吗?” 他面目冷峻,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都快要认不出他了。她停顿许久,才温和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延川……” 那股微弱的声线,如同哀求。 然而,梁延川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将目光涣散地投向某一处,嘴角淡淡地扬起,掩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嘲讽:“白梓岑你根本不该有恨,你都已经报复过了,怎么还能有恨呢?” 他别过脸,一瞬不瞬地直视着她。四目相对的时候,白梓岑分明在他的眼里,看见了那几欲噬人的怒意。 “我至今还记得,你当初给我那一刀的时候,跟我说的那四个字。白梓岑,你还记得,那四个字是哪四个吗?” 白梓岑的心房钝痛,像是有一双手在挖空她的脑子,无形之间,却又鲜血淋漓地带出了那些难以忘怀的过往。 “或许当年你被人拐卖,有我父亲一半的责任。但是我被你捅了那一刀之后,就已经悉数还给你了。” 低沉的声线落下不到半秒,他又恍惚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补充:“刚刚是口误,你给我的,哪只那一刀啊……分明是两刀。” 人群拥挤的黑暗中,梁延川悄悄地握上了她的手臂,模仿着她当时的模样,一遍遍地往他胸口上戳:“白梓岑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就是这样,一刀扎中了我的心脏。然后,一来一回,整两刀。” “对……对不起。”白梓岑整个人都在颤抖。 梁延川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梓岑全身细微的震颤,穿过手臂脉搏,一直传送到他的感官。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只是很感谢你,杀死了那个爱得像傻子一样的梁延川。毕竟,所有的解释,都不敌你当时的那四个字来得清晰明了——父债子偿。” 语毕,他连背影都不屑于留给她,便抱起梁语陶走远。 白梓岑想,时光若能回到过往,她一定再也不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更断然不会……说出那么伤人的四个字。 梁家父母得知旅居国外的孙女梁语陶终于回国了,忙不迭地就让梁延川将她带回宅子里。梁延川好不容易腾出个周末,就带着梁语陶特地回了一趟梁家。 梁语陶鲜少回国,最近一次回国也是在两年前。因为小时候得过很严重的肺病,她的肺功能一直不算太好。近些年国内空气污染太过严重,加上梁语陶的呼吸系统太差,梁延川一直不敢轻易让她回国。但眼见这些年她的病也逐渐开始好转,梁延川才终于放下了心思让她回国看看。 梁延川与梁语陶驱车赶到梁家宅院的时候,父亲梁振升和母亲周雅彤已经等在了门口。每年有近两个月,二老都会特地赶赴美国陪伴小孙女,因此对于梁语陶而言,他们并不是陌生的。 车子刚一停下,梁语陶就迫不及待地从车子里爬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走到梁振升夫妇身边。 梁振升身着黑色中山装,脊背笔直,眉目英挺,依稀还能看出些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而站在他身旁的周雅彤,则是一派温和地看着由远及近的车子。大约是多年的商场经历,令梁振升的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着一股皮笑肉不笑的严肃气质。然而,在见到小孙女的那一刻,这种表情终是松动了:“乖囡囡,快让爷爷抱抱,看看最近有没有长胖点。” 梁振升蹲下身,梁语陶便配合地跳进他的怀里。末了,还不忘用稚嫩的脸颊,磨蹭着他带着点胡茬儿的粗糙的老脸,软哝哝地说:“爷爷,i miss you。” “i miss you是个什么意思?爷爷没学过英语。”梁振升笑眯眯地问,眼角浮起的皱纹慈爱而温柔。 “就是那个i miss you的意思喽。”梁语陶挠着头皮,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梁振升顿觉和孙女之间似乎有代沟了,立刻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出去,幸而妻子周雅彤阻止了他:“振升,你火急火燎地这是要打电话给谁啊……” 梁振升倒也不瞒着:“刚刚陶陶跟我说了句i miss you,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就想着打电话给赵秘书问问,她在国外留过学应该知道的。” 周雅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细纹都在浅浅颤动:“就跟你说了,前阵子该给你找个英语老师。你看吧,现在连陶陶说话都听不懂了。不过幸好我学了几句,这个i miss you吧,就是我想你的意思。”周雅彤伸出手,逗了逗梁语陶肉肉圆圆的小脸,“咱们家小孙女现在是在跟你说她想你了。” “我家乖孙女真是嘴甜。”梁振升年迈的脸上笑开了花。 梁振升话音刚落,梁延川恰好从车里走了出来。听闻梁延川走近的声响,梁振升表情里那些慈爱的气息一瞬间消失殆尽,甚至连怀抱里一直不愿松开的小孙女,也一并交给了周雅彤照顾。 梁振升与梁延川之间的气氛,几乎时时都是剑拔弩张的。 这么些年,周雅彤已经习惯了做这父子俩的中间人。见两人都不说话,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延川啊,你爸知道你要带陶陶回来,特地让桂姨准备了一大堆你爱吃的菜。”周雅彤拽了梁振升一把,又反过来牵了牵梁延川的袖子,“父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别闹别扭了,赶快进去吧。你们不饿,陶陶也要饿的。”末了,她还不忘向陶陶使了个眼色,“陶陶是不是饿了呀?” 梁语陶倒也会意,摸着小肚皮就揉了揉,嘴里嘟囔着:“肚子咕噜噜,陶陶好饿。” 一听孙女饿了,梁振升终是率先拉下了脸皮,径直走了进去。没过多久,梁延川也紧随其后走进宅子里。 饭桌上的气氛依旧不冷不热,唯有周雅彤逗弄着梁语陶的时候,梁振升还会应和着小孙女的笑声干笑几声。至于梁延川,则是从头到尾都埋首在他随身携带的公文中,一声不吭。 梁振升在商场上常年保持着唯我独尊的气质。因此,当他唯一的儿子梁延川,在他面前如此目中无人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发作了:“工作工作工作,每次回家都是工作,你还能不能干点别的?!” 梁延川静默半晌,片刻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不是您干的那些小动作,或许我现在不会这么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振升紧皱的眉眼里,夹带着些怒意。 梁延川信手翻开一页公文,略微粗糙的纸张,在指尖的摩挲中窸窣作响:“近半年,成峰建设违法排污的案件一直毫无线索。然而,在一个月前,居然有人在已经检测过无污染的小河里,捡到了重度金属有毒污染物。”梁延川终于将目光从厚重的公文里抬了起来,两手抱肩,饶有兴致地看着梁振升。 “爸,你不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吗?” 梁振升紧蹙着的眉头有些轻微的颤动。数十年的夫妻相处经验告诉周雅彤,这是梁振升发怒的前兆。她赶忙抛下手中给梁语陶削了一半的梨,语气急促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 “延川啊,你爸这还不是看你日日夜夜查案子,怕你身体吃不消,才想出了往河里投放污染物的法子吗?说到底,他也是为你好……” 梁延川冷不防地打断:“论情节,这是妨碍司法公正。论刑法,这是伪造假证。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一定严惩不贷。” 砰—— 还未等梁延川说完,梁振升已然拍案而起,大声怒斥:“梁延川,我看你现在是打算把我送进监牢里了是吧?!” 梁延川只是勾了勾唇角,指节清幽地敲打在桌面上,发出咚咚的脆响:“在远江市的地皮上,单凭梁振升这个名号就没人敢动您一根汗毛。不过,爸你千万别忘了,我是个公务人员,如果你还不想让你唯一的儿子坐牢,就请收敛你的那些小动作。要知道,现在这些小动作都是我给您瞒着的。公务人员知法犯法,是要求从重处理的。” 梁振升冷哼一声:“你现在倒是还敢威胁起我来了?” “我哪敢威胁您,像您这么擅长只手遮天,连毁人家庭、拐卖别人的女儿都做得出的人,说起来,我还真是不敢开罪。”梁延川单纯地笑笑,轻而易举地将文件收回公文包。 梁振升眼里的怒意,如同即将引爆的炸弹,一经燃烧,便再也没有寰转的余地,连带嗓音都抬高了一个分贝:“梁延川,我看你真是被那个贱女人迷了心窍了!” 这么多年,梁振升一直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梁延川与他的症结所在。 千言万语不过就是那三个字——那个女人的名字。 梁延川没有回应,气氛莫名地僵持,像是有一双无形操控着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整个饭桌上的人,没有一个再开口。饶是平时一直擅长扮演和事佬角色的周雅彤,也十分识相地一声不吭。 梁振升怒视着梁延川,猛地一拍饭桌,转身就要走。饭桌被拍得震荡,好几枚瓷盘都顺势滚到了地上,脆生生地碎裂开来。 “爷爷,你吓坏陶陶了。”梁语陶矮矮小小的身子窝在靠背椅里,扁着唇,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梁振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梁振升见状,哪还顾得上生气,只得直奔梁语陶的座位,将她从儿童座椅里抱出来,按在怀里语气低微地哄着:“是是是,是爷爷不好,把我们家陶陶吓坏了。爷爷以后再也不生气了好不好?” 如果说周雅彤是梁振升的贤内助,那么梁语陶一定是上辈子用来收服梁振升的阎王爷。梁语陶一哭闹,饶是天大的事情梁振升也能放在一旁。就好比有一次,梁振升正在与合作方签署着一笔上亿元的工程项目,但梁语陶一个电话来说想爷爷奶奶了,他就什么都顾不上地,订了机票就带着周雅彤往美国飞。 第11章 命中解不开的结(3) 梁振升这么疼爱她,也是有原因的。梁语陶刚出生不久,就得了很严重的肺病,接连好几次都被下了病危通知。她在美国医院里折腾了整整一年才终于出院,别的孩子一岁的时候已经能蹒跚学步了,但那时的梁语陶,却还躲在医院的无菌病房里,戴着氧气面罩艰难地吮吸着氧气。梁振升知道,梁语陶的病终究有他一半的责任,也因此,当梁语陶痊愈的时候,梁振升就发誓,要给她世上最好的宠爱,要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在自己唯一的小孙女面前,尽由她挑选。 现下,当梁语陶扬着泪眼望向梁振升时,他就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了。 梁语陶将目光投到地上,硬生生地憋出了两滴眼泪:“爷爷,你把陶陶吓得筷子都掉了。” 梁振升赶忙拾掇着将筷子捡起,又往自己高端定制的中山装外套上擦了好几下,才终于送到她的面前:“来,爷爷这不是捡起来了吗?” 梁语陶在确认筷子完好无损后,才慢悠悠地说:“爷爷,你下次可别发这么大的火了。我的中文老师说,长辈要给小辈树立好的榜样。爷爷你这么凶,万一以后爸爸学了怎么办?他要是也对陶陶这么凶,陶陶会很可怜的。” “他敢?!”梁振升怒气冲冲地瞥了梁延川一眼。 “爸爸真的会的。”梁语陶嘟嘴,“前几天爸爸还因为一个阿姨,狠狠地瞪了我好几眼呢,当时陶陶觉得自己的心好疼的。” 梁延川常年忙碌于工作,鲜少有什么女性朋友。现下,听陶陶嘴里吐出“阿姨”二字,梁振升和周雅彤都不禁侧目。 片刻之后,倒是周雅彤率先开了腔。她挪开了些椅子,别过脸看向餐桌那一头的梁延川,浓稠的目光里,带着些难以言喻的释怀:“有女朋友了?” 梁延川没有回应。 周雅彤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有女朋友是最好不过了。你都三十多了,这么多年单着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虽然有陶陶这个女儿在,但凭我们梁家的条件,再找一个心仪的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周雅彤的语气顿住,须臾之后,才踌躇着说下去:“反正,不要像以前那个白梓岑一样就好。” 当白梓岑这个名字,吐露在众人面前时,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即便是平时在梁家最为心肠耿直的桂姨,也不由得停下了拾掇碗筷的动作。 整个客厅里,安静得诡异。 有一双小手,微弱地拽了拽梁振升的袖口:“爷爷,白梓岑是谁呀?” 梁振升有半秒的迟钝,不过片刻,他就清了下嗓音,循循善诱地告诉梁语陶:“白梓岑是一个坏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比白雪公主故事里的恶毒皇后还坏吗?” 在幼小的梁语陶的脑袋里,世界上找不到比童话里的毒苹果皇后更坏的女人。 “嗯,比她还坏。” “那她应该是一个特别坏的坏人了。”梁语陶扶着腮帮子,一脸认真,“要是她喂陶陶吃毒苹果的话,爷爷你一定要保护陶陶呀。” 梁语陶作势就要往梁振升的怀里扑去,然而,还未等她弯下脑袋,已经有另一双手将她从梁振升的怀里捞过去。 “时间不早了,我带陶陶回家了。” 梁延川连离去的理由都不屑于补充,或许是因为懒得敷衍,又或是,连信口编纂的力气都没有。 梁延川刚走出大门,就听见父亲梁振升的声线带着隐忍的愠怒,穿破一切嘈杂声嚣,直指向他。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看你到现在都根本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 被无情点破心事,梁延川本应是落荒而逃的。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毫不犹豫地牵着女儿,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去。眼神里的偏执,在黑色的瞳孔里显现。 “我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那又怎样?” “从头到尾,她对不起的人只有我一个。你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于这件事评头论足。” 和梁振升夫妇俩不欢而散后,梁延川就径直带着梁语陶回到了市区的公寓里。回国考检察院的时候,梁延川就在市区买了套房子,一个人独居着。 公寓临近闹市区,适当的角度俯瞰而下,甚至能将不远处的一条商业街尽收眼底。长街中心,那块崭新的邦盛服饰广告牌有些轻微刺目。 梁延川平生最是喜静,将公寓选在临近商业街的闹市区,当真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中缘由,也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罢了。 时值傍晚,梁语陶正穿着粉红色的卡通睡衣,窝在电视机前,一门心思地看着她最喜欢的少儿频道。大约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头发还未吹干,湿漉漉地挂在头顶,冷不防地就让她打了个喷嚏。 梁延川闻声,拎了个吹风机就从洗浴间里迈了出来:“陶陶,该吹头发了,不然要感冒了。” 梁语陶艰难地从电视机里拔出脑袋,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盯着梁延川看:“爸爸,人家想看电视嘛,可以到沙发上给我吹头发吗?”末了,还不忘俏皮地向梁延川眨了眨眼。 梁延川拿她没办法,只好遂了她的愿。 梁语陶的头发细软,且不多,有时候束起来也只有短小的一扎。当年,梁语陶到了一整周岁,也没长出一根头发,梁振升夫妇以为是内分泌出了问题,急忙找来医生查看。而当时,梁延川却是毫不担心的。 印象中,那个人的头发丝,似乎也是稀疏且细软的。她好像还曾跟他提起过,她也是到了一岁才长出头发的。至今为止,梁延川还能思路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窝在他怀里,一遍遍叮嘱他,万一以后她秃了傻了也不能抛弃她的模样。然而,却不想,最后是她率先遗弃了他。 梁延川也知道,梁语陶身上那些小细节,不过是随了她罢了。 电视节目正推送着广告,梁语陶注意力不再集中,也变得有些不安分。中档风力吹了十分钟,发梢也已近半干。梁延川刚打算关掉吹风机,梁语陶却蓦地跳起来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正对着他。 “爸爸,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梁延川将吹风机的档位调至最小,伸出手掌,温柔地替她捋干刘海。 “说吧。” 梁语陶端正姿势,两手托腮,如同一个判案的小法官:“爸爸,我想问你,上次那个阿姨是不是就叫白梓岑啊……” 握着吹风机的那只手猛地一顿,须臾之后,又终于恢复平静,就好像从未有过犹豫:“你说的是哪个阿姨?那天在检察院碰到的助理阿姨?还是在咖啡店遇到的警察阿姨?” 大约连梁延川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用他常年惯用的审案手段,混淆着女儿的视听。轻松且故意地,回避着有关白梓岑的话题。 梁语陶扯了扯梁延川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说:“就是在机场接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个阿姨,还有后来在机场等人遇到的那个阿姨。”末了,她还不忘转着大眼睛,补充道:“就是那个我们每次去机场都能遇见的那个阿姨。” “怎么突然想问这些了?”梁延川拔掉吹风机电源,将电线绳绕成一圈。 “没什么。陶陶就是觉得,爸爸每次碰上她的时候都很不正常,比对待任何人都要来得凶,就好像她欠了爸爸很多钱似的。” 梁语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梁延川的脸色:“爸爸,你好像……很讨厌她的样子……” 梁延川并不善于撒谎,因此,他选择了沉默。 梁语陶浅浅的眉心拧成一团,像是在探究着一件无比重大的事宜,就像是在决定今天是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还是草莓味的:“虽然吧,她那天说妈妈的事情让我觉得很生气。但是前几天在机场又遇到她的时候,我看见爸爸你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我们走了之后,陶陶偷偷看她,发现她一直在偷偷地抹眼泪。她看起来……真的好可怜的。” 对于从小以英语为母语的梁语陶来说,说完这么长一句中文,连她都开始佩服自己。 梁延川听完后,半晌没有动作。许久之后,他才温和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顺手将她捞进怀里:“陶陶乖,有些事情即便是看见了,我们也把它当作没看见,好吗?” “可是……”梁语陶尝试着憋出一句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软糯的嘟囔,“她真的好可怜的。” “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但有些表面上很可怜的人,骨子里却并不值得可怜。这个道理……陶陶懂吗?”梁延川浅浅地垂下脑袋,循循善诱地看着小女儿稚嫩的脸蛋。 “陶陶不懂。”梁语陶微微咬着下唇,表情里有些莫名的委屈,“爸爸,你用力抱抱陶陶。” 梁语陶突然蹦出的话,一时间让梁延川有些摸不着头脑。虽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仍是十分宠溺地满足了女儿的愿望。 “爸爸,我突然想妈妈了。” 抱住梁语陶的那双手臂有些微颤。梁延川问:“怎么突然想妈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机场里遇到的那个阿姨,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妈妈。”梁语陶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的。 梁延川声音含笑:“你连见都没见过你的妈妈,要怎么想她?” 梁语陶慢悠悠地从梁延川怀里退出来,托着圆润的腮帮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梁延川。 “我听表叔跟我说过,我的妈妈,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很黑很长的头发。表叔还说,我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就跟陶陶一样,像个小天使。 “说起来,那个阿姨一点都不像妈妈。她穿得脏兮兮的,眼睛也是灰灰的,连头发都是枯黄枯黄的。陶陶应该不喜欢她的,可是又觉得……她好像很可怜似的。” 听梁语陶用那么落魄的词汇形容白梓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梁延川那颗曾经受过伤的沉疴心脏,又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就像是,旧伤未愈,又添了一笔新伤。 约莫晚上十点,室外忽然狂风大作。夜风扑簌簌地拍打着玻璃窗,力道蛮横。梁延川这才想起来,远江市的七月份,恰好是一年一度的台风季。远江市临海,大概是得了海风的力量,连带台风的风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梁语陶已经安分地待在房间里睡下了,而梁延川则是站在落地窗前,将目光投放到不远处的街心,目光平静地盯着那块邦盛服饰的广告牌。 晚间新闻,本应该是属于枯燥而乏味的社会新闻时段。而今天,主持人的语气却破例紧张了起来:“各位市民大家好,本台接到气象台通知,娜美台风会在七小时后过境。现全市电视台轮番播送台风蓝色预警信号,请各位市民务必注意出行安全。” 夜风还在狂躁地刮着,落地窗上开始出现了些晦明不一的雨丝。没过多久,雨丝就跟发了狂似的,变为倾盆大雨。 梁延川瞥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细数着时间。如果他没记错,邦盛服饰的下班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整。因为几乎每一天,梁延川都能看见那块邦盛服饰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在十点准时熄灭。 第12章 命中解不开的结(4) 电视机里还在播送着新闻:“现插播一条消息,由于躲闪台风不及,沿海处的一户居民房屋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至于有无人员伤亡,现尚不明确。”末了,主持人还不忘补充提醒:“沿海区域目前风力较大,请各位市民尽量避免外出,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危险。”印象中,成峰建设旧工厂就毗邻沿海区域。现在又是下班时间,她应当是要回去的。 风雨交杂,摇摇欲坠的广告牌,正无声地提示着室外风力的可怕。 梁延川终是忍不住,将目光从那块邦盛服饰的广告牌上挪了出来,从玄关处取了车钥匙,就要往外走。 “爸爸,你要去哪儿?” “要出门一趟。” 梁延川正在玄关换鞋,梁语陶见了,直接趿拉着卡通拖鞋往他身边跑。待到顺利抱住梁延川的大腿,她忙不迭地就往他身上蹭:“爸爸,陶陶好想吃冰淇淋呀。” “然后呢?”梁延川蹲下身,揉搓了一下她发丝细软的小脑袋。 “爸爸带我一起出去好吗?”梁语陶双手撑起,作捧花状,“咱们去吃冰淇淋吧。” 确实,把陶陶一个人留在家里实在让人不放心。梁延川想了想,便给她套了一件冬款的外套,直接出门了。梁语陶满心欢喜地以为爸爸要带她去吃冰淇淋,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憧憬。 台风来得措手不及,白梓岑虽是带了伞,但走了没几步,脆弱的雨伞就在狂躁的风力下,变成了一根孤独的伞架子,伞上的雨布,一并被风刮走了。 风雨狂作,不想淋湿根本是不可能的。白梓岑估摸着回家还有一段路程,伞又变成了这样,只好盲目地往雨里奔。 还没跑几步,身后就有嘟嘟的鸣笛声响起。 白梓岑以为是自己挡了别人的道,急忙往人行道上退避,结果回过头来一看,才发现是梁延川坐在车里,后座上,还有他的女儿梁语陶。 近些天来,白梓岑做了很多关于梁延川的噩梦。梦里都是他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漫天漫地的鲜血,还有她手上那一把舔血的尖刀。因而,现在能看见他安稳地坐在车里,用平静的目光打量着她,她也觉得是万分欣慰的。即便是他的瞳孔里,还带着些微的冰凉。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白梓岑略显僵硬的嗓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支离破碎地传进梁延川的耳朵里。 “外面风大,上车再说吧。” 大雨濡湿了白梓岑的头发,发丝黏连在她的两侧脸颊上,莫名狼狈。她信手撩了撩,说了声:“好。” 似乎和梁延川重逢以来,她就经常坐他的顺风车,从东到西,由北往南。其实,很多时候,白梓岑都不希望这辆车停下来,就好像车开着开着,她就永远不需要下车,就可以一直坐在副驾驶座上,遥遥地望着他深邃的侧脸,直到永恒。 可惜,那不过就是她一个人奢侈的念想罢了。 外面在下雨,车厢内的空气也像是被雨气感染,有些绵软的湿意。 气氛氤氲且安静,白梓岑踌躇了一会儿,才终于率先开了腔:“怎么这个时间还跟陶陶在外面,是要去处理公务吗?感觉……当检察官好像平时都很忙的样子。”说完,她还不忘配上一脸温柔的笑,即便此刻她的模样,是万般狼狈的。 “陶陶想吃这附近的巧克力蛋糕,所以就出来了。”梁延川的声音沉沉的。 “爸爸你胡说,明明说好是带我来吃冰淇淋的,是你骗了我。” 梁语陶坐在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上,一边地啃着巧克力蛋糕,另一边,还不忘仰起小脸蛋,表情不满地向旁人控诉梁延川的欺骗。 凭借着后视镜的反射,梁延川能将梁语陶所有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在确定了梁语陶安好之后,他才语气严肃地开口:“陶陶,爸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肺不好,不准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话。要是再有下次,别说冰淇淋了,连巧克力蛋糕都不会有。” 梁语陶也知道,因为自己肺功能不太好,爸爸和爷爷奶奶一直都很担心。因此,当梁延川教训她的时候,她也一改往日的调皮捣蛋,垂下小脑袋,安安分分地接受了梁延川的批评。 白梓岑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所以,当梁语陶低垂着脑袋接受训诫的时候,她莫名地就心疼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替她辩驳:“陶陶也还小,不懂事也是理所应当的。说几句就好了,没必要这么凶她的。小孩子认知能力快,你告诉她做错了,她就能改回来的。” 梁语陶倒是没想到,白梓岑会为她开脱。平时爸爸教育她的时候,饶是她那个脸皮如铜墙铁壁一般厚的表叔周延昭,也不敢吭一声。现在,白梓岑为她说话,不由得让她对白梓岑这个人大大改观。 白梓岑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脸来,朝着后座上安静啃蛋糕的梁语陶使了个脸色。梁语陶也会意地看了一眼白梓岑,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传说中的坏阿姨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坏。 而且,仔细看她的时候,她还……长得挺好看的。 梁延川没有注意到白梓岑与梁语陶的互动,他只是静默地发动了车子,往市郊的方向开去,用平静且淡漠的语气,对白梓岑说:“市里台风蓝色预警了,我送你回家。” 大概是为了撇清那句话里的关心成分,末了,他还不忘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未来上庭时,许阿姨会作为一名非常重要的庭审证人。作为她的亲人,我希望你最近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以便上庭时能够及时帮助她。毕竟,你也该知道,我们检察官是不允许在庭审时接近证人的。” “嗯,一定。” 车厢外风雨叫嚣,车厢内却温暖平静。 小孩子都是贪睡的,没过多久,车子后座就传来梁语陶平稳的呼吸声,安静且甜蜜。白梓岑不由得回过头看了梁语陶一眼,彼时,她手里还握着那块没啃完的巧克力蛋糕,粉嫩的唇上黑漆漆地糊了一嘴。 白梓岑猜想,她应该是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想着她熟睡时的模样,不自觉间,白梓岑的嘴角也染了丝丝笑意,如同晕开的蜜糖,甜到心慌。 然而,这样的温馨未能持续多久,梁语陶的喘息就开始不稳。甚至呼吸吐纳中,还带着些细微不可闻的杂音。 梁延川大概也听见了梁语陶呼吸中的杂音,点了点脚下的刹车,将车子的速度放慢。 他压低了声音,以不会吵醒梁语陶的分贝,对身旁的白梓岑说:“现在车子行驶在高架桥上,没办法停车。但是现在陶陶的呼吸里产生了杂音,我想麻烦你替她解开儿童安全座椅,抱她到前排来。” 白梓岑在听见杂音这个词的时候,猛地一怔。刚才,她确实是听见了她呼吸中的杂音,只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因为她坚信,像梁语陶这样健康的小女孩,是一定不会有这种病症的。 正常人呼吸都是平稳且舒缓的。但如果呼吸中产生杂音,又或是意外的附加音,通常是由于支气管病变,又或是肺部功能异常所产生的呼吸类疾病,更甚者预示着病人极有可能会在呼吸吐纳中因窒息死亡。 梁延川每次都甚是轻描淡写地说,梁语陶的肺不好。白梓岑也从未想过,这个不好,指的是如此严重的病症,甚至……随时可能失去生命。 白梓岑莫名地心慌,就好像有一双手把她的心窝子掏了出来,整个心房都是空荡荡的。 “我、我这就去抱她过来。”白梓岑连语气都显得有些紧张。 白梓岑整个人从前排往后仰,好不容易把安全座椅打开,梁语陶已经顺着她的胳膊,攀附到了她的身上。白梓岑也没抱过孩子,也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道,她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绵软的背部,谨慎地将她挪到副驾驶座上。 “现在该怎么办?要去医院吗?”白梓岑问。 “不用。陶陶只要有一点感冒的迹象,就会产生呼吸杂音,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梁延川一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从容地指向了副驾驶旁的一处,“副驾驶座旁边有个按钮式的抽屉,你把按钮按下,里面有一条毛毯,你给她盖上,等她身上暖和了,就不会有呼吸杂音了。” “嗯,好。” 白梓岑的动作很是麻利,不一会儿,毯子就被取了出来,鼓鼓囊囊地裹在了梁语陶的身上。待弄好这一切,白梓岑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蓦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 “陶陶的手上有点蛋糕碎屑,我怕她黏在手上不舒服,我能……给她擦擦吗?”白梓岑语气低微,连带吐字都是小心谨慎的,“你放心,我没有害她的意思的。这包消毒湿纸巾是在药店买的,前些天买了打算给我哥用,还没开封,是干净的。我听说小孩子睡觉的时候喜欢咬手指头,她手上黏黏的,总有细菌什么的,擦一擦总是好的。你觉得……可以吗?” “嗯。” 这一个单音节的字,梁延川吐得莫名艰涩。 白梓岑捧起梁语陶稚嫩的小手,掰开每一个手指,小心翼翼擦拭着。连带指甲缝里的蛋糕碎屑,也都抠得一干二净。途中,梁语陶在睡梦中嘤咛了一声,白梓岑还以为是自己弄疼她了,吓得生出了一身冷汗。 白梓岑的低微谨慎,梁延川是看在眼里的。因此,当她用那样哀求的语气,说想要给梁语陶擦手的时候,梁延川根本是无法拒绝的。 替梁语陶擦完手指后,白梓岑还不忘重新取了一张干净的纸巾,给梁语陶抹去唇上的碎屑。等到终于弄完一切,她都已经蒙了一额头的汗。 抬眼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往驾驶座那边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梁延川分享这种照顾孩子的喜悦。结果,她才微微抬眸,就发现对面一双深邃的眼眸,恰好也不紧不慢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的时候,有些怪异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 白梓岑是胆小的,她不敢看他,怕看见他眼中的怒,看见他眼中的恨。即便时隔多年,岁月已经把她打磨成了一个只会呆笑的木头人,但骨子里,她那颗妄图企及于他的心,却依旧未能破灭。 她一直很怕,那颗好高骛远的心,会真的复活。 人在情绪慌乱的时候,总喜欢用机械重复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例如不断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又或是来回地绞弄手指。而此时,白梓岑两样皆占。 幽闭的车厢里,没有一个人开口,似乎从重逢以来,他们就互相习惯着对方的无声。 在迟疑许久之后,白梓岑终于心猿意马地打算开口。然而,当她嘴里那初初的咬字还未吐出来时,梁延川就已经先一步开口。 强悍且毫无规律的雨滴,躁动地打在车窗上,如同是震颤在心弦上的拨弹。与此同时,梁延川沉郁的声线,也一并随着狂躁的雨声,穿透了白梓岑的耳膜。 “白梓岑,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着要报复我的?是知道我是梁延川的时候,还是……由始至终你都一直筹谋着报复?那时候,偶尔想起我对你那些肝脑涂地的付出时,你就没有一丁点儿的羞愧感吗?哪怕……是后悔。” 白梓岑将焐热的手掌,贴近梁语陶的双耳,不让狂躁的雨打玻璃声影响她恬静的安睡。 从数米的高架桥俯瞰而下,只余下路面上几处零星的灯光。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时光如同一并回溯到了数年以前。 是三年…… 不对,是整整五年。 第13章 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1) 陪着周延昭把所有《管理学概论》的知识点全部复习完毕,耗费了白梓岑整整三个月的周末。补课完毕的那一天,白梓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能够回学校跟老师交差了。但心里莫名的那一股失落感,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说起来,白梓岑在给周延昭补课的时候,遇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例如,白日里还收到了直系的学长送来的表白信,晚上却发现信笺已经变成碎片,零散地扔在了白梓岑的包里。又例如,白梓岑某天午睡醒来的时候,莫名地发现左侧脸颊有些略微的湿润,像是被小猫舔舐过了一样。 白梓岑很大方地逼问过周延昭,这一切是不是他的恶作剧。然而,周延昭却只是干瞪着眼睛,恍若未知地摇头。白梓岑是相信周延昭的人品的,毕竟,院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周大少做事,向来是敢作敢当的。现下,他摇头,必然也是可信的。 白梓岑并没有把想象力蔓延到周延昭的表哥身上,因为除了那天台风天他借她换洗衣服,以及每日照例送她去公交站台以外,白梓岑根本想不到他们还会有其他有交集的地方。 而每日送她去公交站台,也是因为周延昭打球断了腿,没办法一路护送她。 最重要的是,白梓岑很相信周延昭表哥延川的为人。 她听说他是实习律师,在白梓岑的认知里,律师都是正直可靠的代名词。 期末补课完毕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每年,远江市来台风之前总会下一场大雨,待台风走之后,又是一场瓢泼大雨。白梓岑很不幸,两次大雨都给她赶上了。 白梓岑站在周家的大门口,估摸着时间往雨里冲。沿海的公交返程极早,白梓岑每天下课,都是争分夺秒地赶着最后一班。周延昭也提出过,让周家的司机来回接送白梓岑,但白梓岑过惯了穷苦日子,这样金贵的接送方式,让她觉得太过奢侈了。于是乎,她依旧每天都维持着公交上下课的习惯。 原本,回程的公交也是她独来独往的。但有一天,她从周家出来的时候,突然就碰上了周延昭的表哥延川。 知道他叫延川,也是因为那个台风天的晚上,她忽然一时兴起问了他。 虽说是表兄弟,但延川和周延昭一点都不相像。如果说周延昭是块黄金,活得浮夸而张扬。那么,延川就是价值连城的玉石,即便是收敛了光彩,也能看出其中的从容内敛。 谈话中,白梓岑才知道,原来延川一直有晚间散步的习惯。每天晚上白梓岑从周家出去的时候,也恰好是他准备外出散步的时间。果不其然,第二天,当白梓岑估摸着时间从周家出去,又一次遇见了延川。一来二去,延川便每天都陪着白梓岑走过下课回家的那条山坡路。 最后一次补课,不能和延川一起走那条山坡路,白梓岑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但遗憾总比不上赶时间重要,于是,她拎起了包就要往雨里冲。周延昭一瘸一拐地喊住她,说是已经找了司机送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白梓岑只是笑着说不用了,嘱咐了他一句期末考试加油,就径直跑了出去。 还没跑几步,就撞上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胸膛。 白梓岑条件反射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才发现是周延昭的表哥延川。适当的角度看去,他眉目中的英俊一览无余,利落的短发上依稀还沾了点雨珠,看起来像是刚从雨里跑进来。 白梓岑退出他的怀抱,脸庞微红。她正踌躇着要跟他说几句道别的话,却被他抢先了一步。 “你要去哪儿?”微微沙哑的嗓音,似乎还带着些匆忙的气喘。 “哦,补习的课程差不多已经完了,我打算……” 白梓岑还未说完,周延昭已经拄着单拐从客厅里走出来:“表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白梓岑给我的补习到今天就结束了,她以后都不来了。我前些日子忘记告诉你了,今早刚给你补发的短信,你怎么不回我。” “律所工作忙,没顾着看手机,我半个小时前才刚看见。”延川的话虽是向着周延昭说的,但眼神却一直停留在白梓岑身上。 周延昭看了一眼手表:“话说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律所上班吗?怎么回来了……” 延川愣了约莫有三秒:“哦,我把今天开会要用的资料落在家里了,现在是回来取的。” 他们俩一问一答的,白梓岑也插不进去话。白梓岑估摸着末班车的时间要过了,才赶忙说:“周延昭、延川,我不跟你们俩说了,我回家的公交车要开走了。”她微微低垂了目光,望着地板上不知名的一处,“如果有机会的话,以后……再见。” 前半句,是对周延昭说的。后半句,是对延川说的。 白梓岑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和他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而那句再见,也有可能是永远不再见。 说完,她也不给自己流连的理由,就直接冲进了雨里。 周延昭正想着要塞一把伞给白梓岑,却看见她已经跑进了大雨里。令他更没想到的是,白梓岑前脚刚踏出大门,后脚梁延川握了一把车钥匙就直接跟了出去。 “白梓岑,我送你……” 接着,周延昭看见一向自诩厌恶下雨天的梁延川,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待跑到白梓岑身边时,还拎起手臂,给她辟下了一片雨荫。 倒是站在客厅里的周延昭纳闷了,嘴里也不由得嘀咕道:“表哥那个冰山大冷男什么时候跟白梓岑那么熟了?还送她回家,还给她挡雨。还有……白梓岑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梁延川的名字的?而且……还那么亲昵地叫他延川。” 周延昭真是觉得,自己打死都想不透当中的那一层关系。 雨刮器机械地来回洗刷,却也擦不干倾盆而来的大雨。车子急速行驶,令窗外的景色连绵地后退,如同海浪潮涌一般闪去。 “回学校宿舍吗?”梁延川偷偷瞥了一眼白梓岑,又故意装作一门心思开车的样子。 白梓岑一门心思看着雨中的风景,被他打断,这才下意识地看他:“周延昭没有跟你说过吗?我不住宿的。” “那你住哪里?我记得我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学校都是强制住宿的。” “哪能呀。”白梓岑腼腆地朝他笑了笑,“你给不出钱,学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白提供那个床位给你住的。那些条条例例,也就是用来约束那些个有钱却不愿意住校的学生的。学校也是盈利性的组织,哪里会白花钱给你做公益事业。我高考完了就一直住在外面,算起来也有两三年了。” 梁延川的眼中微有诧异:“住的地方离学校近吗?你一个女生就不害怕?” 白梓岑忽然将目光从窗外挪了回来,安静地盯着梁延川,也不知是水汽氤氲,还是她眼里真是沾湿了水珠:“相比于没钱,没什么事情是好害怕的了。” 梁延川想伸出手抹去她眼中的湿润,但这个动作也仅止于联想,而未真正实施。 他迟钝许久,才语气沉稳地说了一句:“你回家的末班车已经开走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白梓岑没再推辞,只是冷静地吐出三个字。 “平流巷。” 这个地方梁延川并不陌生,远江市各类刑事类案件的高发地,原因无他,仅是因为这里是远江市著名的贫民区之一。贫民地段杂乱且没有章法,自古历史都有阐述,越是平穷卑微的人,越是容易挑战法律的底线。 在白梓岑说出这个地方之前,梁延川对这里的印象并不好。 穿过无数个灰暗的小街巷,才终于到达了白梓岑的家里。一幢两层式的楼房,底楼已经被出租作为各类地摊小吃的贩售点,而二楼是居民区。由底层通往二楼,只有一条颀长的阶梯。大约是成年累月的自然倾刷,铁质的扶梯已经锈迹斑斑,就像是随时都会垮塌一样。 “你住这里?” 说不惊讶,是假的。父母的庇护,让梁延川从未尝过贫穷的滋味,他自然也从没想过,世界上还能有人生活在如此窘境之下。 “嗯,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去年的时候,房东说房价上涨了,必须要把一间房子腾出来,分出两个住宿面积,来扩大收租的范围。所以,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这是一幢很破旧的群租房。”白梓岑弯了弯唇,朝他干净利落地笑着。 她觉得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毕竟,她活得就是如此落魄。这是既定的事实,她现在只是教自己,也是在教别人认清这个残酷的现实。 “怎么不告诉周延昭你的情况,他平时似乎对你挺热络的。我想,如果你开口,他一定会愿意帮你。” 白梓岑眼梢上扬,像是在酝酿着笑意:“延川,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是我和周延昭,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热络……” 她眉目温和地看着他:“我由始至终都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我和你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 心脏微微发颤,像是有一把小刀来回地锯动着他的心口的皮肤,只差一点,就能将他的心脏整个剜除。 车门被打开,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白梓岑的发顶,乌黑的长发濡湿了一片。她微笑着回头看他,眼神一瞬不瞬:“延川,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家世如何,但能成为周延昭表哥的人,大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像我这样的人,基本就像是一枚垃圾,早已经低到了尘埃里。我和你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这件事,我早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说完,白梓岑干净利落地转身就跑。廉价的帆布鞋踩在生锈了的铁质楼梯上,颓废地响动着。白梓岑每走一步,扶梯就有些轻微地左右摇摆,像是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悬铃。 白梓岑不允许自己有回头的时间,同样地,她也丝毫不给梁延川留有余地。 她始终知道,对于梁延川的那些无端的痴心妄想,就应该像对待所有罪恶的种子一样,必须被残忍地扼杀在摇篮里。 因为,她不配。 有整半个月,白梓岑再未见过梁延川的影子。 白梓岑想,兴许是自己的穷困吓到了他,才让他对自己退避三舍吧。想到这里,她又不禁粲然一笑,毕竟穷成她这样子的,也算是世上罕见了。 结束最后一门课的考试,顺利迎来了暑假。白梓岑并不太兴奋,因为她的暑假假期,一直是照例地打工赚钱。她把钱看得很重,因为没有钱她真的有可能会饿死。 连绵的雨季还未过去,白梓岑瑟瑟缩缩地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台,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全身酸软,甚至还有点发疼,白梓岑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感冒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额头,在确定没有发热之后,摸索着坐在了站台的凳子上。 白梓岑还未来得及坐下,就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循着手臂曲线往上看,才惊讶地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梁延川。 白梓岑挣扎着从站台的凳子上站起来,捋了捋零乱的长发,有些狼狈:“你怎么来了?” 心头莫名地欣喜,只是思来想去,白梓岑仍是硬生生地把雀跃的心情压了下去。她挠了挠后脑勺,声线干净而坦荡,甚至还能闻出些疏离的痕迹:“我忘记了,今天是期末考的最后一天,你应该是来接周延昭的吧?”也不等梁延川回应,她就大咧咧地继续说下去:“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班级里整理东西,你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应该就会出来了。” 梁延川仍是静默着不说话,有雨滴顺着站台的顶檐滑下,一直落到他的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冷风刮来,白梓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感冒了?” 白梓岑一门心思地张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心猿意马地回答着他:“嗯,前几天受了点寒,估计是要感冒了。”不到半分钟,公交车已经缓缓驶入站台。白梓岑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忙不迭地就要往公交车上走,“公交车来了,我先走一步了。周延昭估计还有几分钟就出来了,你耐心等等……” 白梓岑还没来得及走上去,梁延川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她:“别挤公交了,你都感冒了,公交车上人多细菌也多,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公交车站人头攒动,不一会儿,白梓岑就被人流挤到了角落里。或许是感冒了力气不足,脚步明显地虚晃,白梓岑一时没站稳,险些就要倒下去,幸好梁延川扶住了她。 他力道蛮横地搂住她,不让拥挤的人群伤害病弱的她。凑近的时候,白梓岑还能闻见他怀抱里那依稀可辨的松木气味,带着点清香,味道浅淡。她躲在他怀里,睁着大眼睛望着他:“那周延昭怎么办?” 梁延川大约是气不过她的迷糊劲,连带语气都是愤懑的:“白梓岑,你怎么到现在还以为我是来找周延昭的?他有他家的司机,何必让我来接送他呢?白梓岑,你到底懂不懂?” “我应该懂什么?”白梓岑诧异。 梁延川忍俊不禁地看了她一眼,也舍不得对她发脾气,只是干净利落地对她说:“外面还在下雨,你先上车,我待会儿有事要跟你说。” 这次,白梓岑倒也乖顺,听从了梁延川的话,就直接往车上走。 公交车站上,梁延川一个人排练了许多遍打算对白梓岑坦诚的话语,才终于志气满满地上了车。只是刚上车,他却惊讶地发现,白梓岑已经睡着了…… 大约是感冒的缘故,病态的红晕蒸得她两颊发红,虚发的汗水濡湿了她前额的刘海,莫名的好看。此情此景,仿佛让时光倒退回了他们初遇的时候。那时候,沿海的别墅区公路,咸湿的海风伴随着汗水黏连在她的脑门上,本应是万般狼狈的状态,在她脸上却是显得光洁好看得不得了。 也是那时,梁延川入迷了,看痴了。 梁延川所有想说的话,都重新闷回了葫芦里。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撩开刘海,用手背贴上她的额际,在确定没有发热之后,才终于蹑手蹑脚地退回原地。 之后,他又像是心有不甘似的,重新折返回去,用温和的嘴唇,轻轻缓缓、浅浅慢慢地贴上了她的唇,像以前所有趁她补课熟睡时一般,不浅不淡地偷吻着她。 待到她在睡梦中微微嘤咛了一声,他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 汽车发动机轰鸣时,白梓岑才恍惚地从梦里醒过来。睡梦里,上唇似乎被紧贴着,像是被小猫舔了一下,又像是……被人偷吻了。 第14章 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2) 醒来之后,白梓岑看到身旁驾驶座上坐的是梁延川,她才终于知道,那应该是她做的一个梦罢了。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不好意思,我有点累,所以睡着了。我记得你刚刚说有事要跟我说,请问……是什么事?” 他先是手足无措地揉捏了一会儿方向盘,须臾之后,才轻飘飘地吐了一句:“白梓岑,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很好啊。” “那你觉得比起周延昭来,我怎么样?”他似乎对这个问题上瘾了。 “啊?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周延昭是我的同学,我们虽然相处不太多,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至于你……”白梓岑正专心致志地解决着梁延川的疑问,却未承想,还未说完一句话,梁延川就径直打断了她。 方向盘微微打转,再辅以刹车的作用力,车子十分平稳地停在了路旁。 梁延川将视线从挡风玻璃上挪开,一瞬不瞬地望着白梓岑。深邃的曈眸里,像是有难掩的情绪在酝酿。眼梢,似乎还夹带了些笑意:“白梓岑你才二十岁,说这些话可能会吓到你,但我还是很想告诉你,听听你的选择。首先,我想我应该简单地介绍下自己。我现在是实习律师,未来的就业方向可能会是检察官。” 白梓岑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绕糊涂了:“啊?” “白梓岑我很喜欢你,或许这些喜欢还不止一点。” 白梓岑跟触了电似的,连动作都有些不太利索。 梁延川也不顾她的反应,只简洁明了地继续说下去:“我今年二十五岁,比你大整四岁。如果三岁算是一个年轮的话,我比你大了一又三分之一个年轮。如果你不嫌弃我比你大了一又三分之一个年轮的话,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但是一定要告诉我理由。没有理由以及证据,你的任何言语都无法让人信服。” 白梓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却吐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律师说话……都是这样有条理的吗?” 梁延川只是笑,而后温柔地伸出手指,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不是,我现在的思维条理可能比起平时来混乱了许多。” “可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点,想必你那天也看见了我的生活环境。”白梓岑抬眼望着他,皎洁的笑靥里,带着些自嘲式的卑微,“就像我那天告诉过你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或许应该做一个恰当的比喻,我像是你们踩在地上的垃圾,肮脏又无用。” 梁延川没回话,只是动作熟稔地将她按在怀里,像是已经在梦境里来回演练过了千万遍一样。 “如果你一定要说自己是垃圾,那就让我当一名拾荒者,一点点地把你拾起来,变废为宝,做我一个人的宝贝。小岑,你觉得可以吗?” 即便是逆境如何锤炼白梓岑,对于爱情,她始终都是那个不抱任何幻想的人。因此,当梁延川用如此温柔的称呼,推倒她的固步自封时,她丝毫没有抗拒的理由。 她含着泪在他的怀里点头,说“好”。 那时的白梓岑,丝毫不计较这段爱情的长度会是多少。即便是下一刻就要被世家门第的压力打破,她也仍愿意享受这一刻的爱情。 只是,老天爷永远是擅长给人以最措手不及的一刀。而白梓岑也从未想过……如果这一份爱情里,夹杂着仇恨,会被歪曲成什么模样。 和梁延川在一起整一个月的时候,远江市的雨季即将匆匆而去。 稀薄的大气仍旧酝酿着水汽,连车窗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白梓岑平日里在便利店做兼职,勤工俭学挣得自己的学费。今天她照例从便利店下班,虽是累得慌,但在见到梁延川之后,她身上的那些疲惫烦累,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梁延川坐在车里,眼神心疼:“小岑,我帮你换一份工作吧,便利店里太累了。” 白梓岑无奈地觑了他一眼:“延川,你每天来接我,每天都要跟我这么念叨一遍,我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我已经在便利店工作了快两年了,老板和同事都对我很好,你让我突然说不愿意干下去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那我帮你开口。”梁延川义正词严。 白梓岑越过前排驾驶座的间隙,凑到梁延川的面前,向他挥舞着拳头:“你要是敢跟老板说什么,我就打你个片甲不留。然后无论你再怎么哀求,我也不会理你的。” 这样的情况已经上演过无数次,梁延川每次提出要让白梓岑换工作,她总是能想出千百种撒娇的方式,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这一次也同样,梁延川再一次屈服:“好好好,我不说什么了行吧?” “这才差不多。”白梓岑嘴角微微上扬,眼梢也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动了,一同弯起来。 车窗上氤氲着水汽,雾蒙蒙一片。白梓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伸出食指就往窗上勾画,不一会儿,一个爱心形状的图像初具雏形。 白梓岑在心形的一侧描上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写到梁延川的名字的时候,她却蓦地停顿了。 她扭过脸去看他,带着些许疑惑:“延川,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梁延川将控制方向盘的右手抽出来,宠溺地揉了揉白梓岑的脑袋。 “你是姓延名川吗?延这个姓,可真是一个罕见的姓氏。” 揉着白梓岑头顶的那只手微微滞顿,片刻之后,才缓缓地收了回去。 他说:“不,我姓梁。” 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扭曲变形。就好像是有一双手,强横地掐住了她的脖子,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很久之后,她才低哑着嗓子,字斟句酌地问他:“是……哪个梁?” “梁振升的那个梁。” 梁延川从不向白梓岑袒露他的家世,是因为怕她自卑。因为在他眼里,他的小岑就一直是那个低垂着脑袋、谨言慎行的姑娘。现在,她好不容易才迈开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步。梁延川选择隐瞒,只是因为怕自己的家世伤到了她。 他很害怕听见,他的小岑说自己是……垃圾。毕竟,无论换成谁,都不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自卑得称自己为垃圾。那样的她,会令他心疼,很心疼。 而现在,她直白地质问着他。如果再次隐瞒下去,在以后揭示家世真相的时候,给白梓岑带来的无疑就是欺骗的伤害。梁延川做不到骗她,就选择了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向她揭晓。 白梓岑半晌没有回话,她呆坐在副驾驶座上,视线悬空毫无焦距,像是个失了魂的木偶人。 “小岑……” 梁延川抽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交叠的手掌。她指节冰凉,像是整个人都被泼了一场冰水。 听闻梁延川的声线,白梓岑才渐渐从崩塌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嘴角微微上扬,而后,反手握住梁延川的那双手。她甚至还难得热情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覆上了他的唇。 他以为,她这样过激的反应是出于愤怒,下意识地安抚她:“小岑,我知道过去隐瞒你是我的错,但是……” 白梓岑看着他嚅动的唇形,只是呆愣愣地笑着,然后伸出食指点住了他上下开合的嘴唇。 “我知道,你一定是怕我自卑所以才不告诉我的。不过,没关系。即便你是梁振升的儿子,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你。” 那时的梁延川,从未想过白梓岑那股虚无的笑是因为什么。 后来,当她无情地将冰冷的尖刀捅进他的心口时,梁延川才知道,原来,在那时,白梓岑就早已经在筹谋着要报复了。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白梓岑是听过梁延川这个名字的,因为……梁振升。白梓岑几乎能将梁家所有人的名字背一个遍,甚至连倒背,都能流利地进行一遍。 能将一个人,甚至是他的家人了解得这么透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因为爱,二是因为恨。前者的可能性,永远无法到达后者的水准。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彻心彻骨地恨着时,才能连他的家人都一同痛恨。 白梓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下令让那些人贩子对她下手的人是谁。只是他的一个命令,就让白梓岑从家里的掌上明珠,变成了山村里的一棵野草。而起因,不过是父亲白敖东在生意上,挡了梁振升的道。 当年她被拐卖的事,就是梁振升一手造成的。甚至,白梓岑都不太确信,是否父母、哥哥的车祸都是他有意为之。即便并不是他蓄意而为,也是因为他间接造成了父母的死亡。白梓岑只要偶尔回想到自己惨痛的经历,以及父母的亡故,哥哥的病状,就难以抑制仇恨的因子。 她要报复,她做梦都想报复! 因此,当梁延川这个绝佳的机会站在她面前时,她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因为只要能接近梁振升,只要能报仇,即便是搏命一试,她也会心甘情愿地去进行。 于是,她怀着仇恨的种子,一点点接近梁延川,在他面前伪装出一副真爱的假象。他们像平常的情侣一样,亲吻、同居、做爱。 而白梓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决心会有所动摇,直到晓晓的到来。 大三那年,她和梁延川在一起整一年半。在连连吐了好几回之后,才终于被查出怀孕。在医院走廊里得知结果的那一刻,梁延川欣喜非常,硬是抱着怀孕的她打了好几个转。有那么一刻,白梓岑差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放弃所有的仇恨。然而,所有美好的希冀,终究是抵不过那颗报复的心。所谓的仇恨动摇,也只是让她的世界,稍稍动荡了一下,之后又重新恢复原样。 白梓岑生下晓晓的第二天,梁延川的脸色有些无端的异常,他虽是对待她温柔如常,却隐约中带着疏离。 晓晓满月的时候,白梓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她恨了十数年的男人——梁振升。他站在她的面前,眼神冷峻地质问着她,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蓄意接近他的儿子梁延川的。没等白梓岑回答,他便毫不避讳地告诉她,梁延川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了真相,所有的真相。 她的故意靠近,她所有的仇恨报复。 那一刻,白梓岑疯了。她发了狂似的拎起水果刀,如同她梦中演练过无数遍的一样,拔出尖刀,刺向那个她仇恨着的梁振升。 然而,那一刀却终是刺偏了,刺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那时候的白梓岑,早已猩红了双眼,分不清对错。甚至连扎了那个人几刀,都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结局的末尾,她看到了满地的鲜血。 而倒在血泊里的那个人,不是梁振升,而是梁延川。 白梓岑还依稀能回想起,梁延川挣扎着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抓住了她。而后,一遍遍揪住她的领子质问她,是否是早就预谋着接近他的。 白梓岑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当时的回答了,她模糊地想起,她似乎是回应了四个字。 “父债子偿。” 之后,梁延川因刺中心脏要害,被紧急送往国外就医。 故事的结局足够悲戚且令人叹惋。 在梁延川离开的三天后,白梓岑弄丢了他们的孩子。又是三天后,白梓岑被控故意杀人罪,入狱服刑,五年。 “白梓岑,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着要报复我的?是知道我是梁延川的时候,还是……由始至终你都一直筹谋着报复? “你那时候,偶尔想起我对你那些肝脑涂地的付出时,就没有一丁点的羞愧感吗? “哪怕……是后悔。” 听到梁延川如此质问,白梓岑许久未有言语。她只是抬了抬手,将焐热的手掌,贴近梁语陶的双耳,不让狂躁的雨打玻璃声影响她恬静的安睡。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忏悔:“延川,时至今日,那四个字依旧是从未改变。即便是你我都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我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你。而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发了疯都想要报复的仇恨者而已。就像是你当初质问过我的一样,连带晓晓,也只是那段仇恨中的一枚报复工具而已……” 梁延川握住方向盘的那只手掌咯咯作响,带了点咬牙切齿的痕迹。 寂静的车厢里,一片死寂,只余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声,无端聒噪地骚动着。 大雨渐歇的时候,车子停到了白梓岑的楼下。 梁语陶是睡在白梓岑怀里的,她两手紧紧地抓着白梓岑的袖口,连带睡梦中也毫不松懈。小孩子睡梦浅,白梓岑生怕弄醒了她,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梁语陶从她身上扒下去。 她将梁语陶安置在副驾驶座上,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毯子,才恋恋不舍地从车里走出去。 梁延川已然将白梓岑的所有动作都看在眼里,但他却未曾有任何发声,只是静默地站在车旁。 白梓岑朝他点了点头,示意感谢。 路灯光影斑驳地照在他的脸上,晦明不一的光线,像是给他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白光,深邃且好看。就好像,这整整五年过去,他一点没老,也一点没变,还是当初那个志气满满的梁延川。只是白梓岑知道,自己变了,人老了,心……也老了。 角度适当地偶尔一瞥,白梓岑就看见了车里熟睡着的梁语陶。她的眉眼与梁延川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梁延川的轮廓偏硬朗,她的轮廓倒是柔和许多,大约是承袭了她母亲的模样,才能让基因融合得如此恰到好处吧。 光线忽明忽暗,有那么一瞬间,睡梦中的梁语陶,令白梓岑觉得无比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她的脑子跟短路似的,一点思维都联系不起来。 撇开混乱的思路,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朝梁延川笑了笑:“雨好像要停了,你要不要和陶陶上去坐会?” “不了,陶陶身体不好,我带她回家了。” 白梓岑还想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却如鲠在喉,压抑在嘴边,完全无法吐露。最后,所有的话,只变成了单薄且疏离的一句。 “那好,一路顺风。” 梁延川侧转过身,颀长的身影在路灯的光影下,一点点拉长。白梓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莫名地想要拉住他,只是这种欲望仍旧是被强力地克制住了。 以前,她不配。现在,她又哪里配得上。 她知道梁延川恨她。但是她也知道,这一股恨里,依旧夹杂着那些若有似无的关心。白梓岑不敢去点穿,因为她怕点穿之后,她就一无所有了。 打小就没人给过她温暖。五年前,是梁延川给了她。虽然这些温暖皆是基于她的痛恨报复,但偶尔回忆起来,白梓岑仍是对于那些忽而路过的关心,视若珍宝。 第15章 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3) 狂躁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惊动了白梓岑,也同时阻止了梁延川离去的步伐。 白梓岑翻开手机,灰暗的彩色屏幕上,显现的是一串陌生的号码。白梓岑虽是对陌生号码心有余悸,但仍是大着胆子接了起来。 “喂,请问你是?” 对方那端听起来有些嘈杂,像是有巨大的鼓风机,机械地来回发动着。 “白梓岑小姐。”未加任何修饰的言语,只是干净利落地称呼了白梓岑的名字。 白梓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问:“你是谁?” “请问,白小姐最近是不是在找你的女儿?” 白梓岑的手指猛地一颤,在发觉面前的梁延川还没走,甚至还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时,她下意识地背过了身,迈开了几步远离梁延川。 她舒了好几口大气,才慢慢地吐了两个字:“是的。” “她是叫晓晓?”对方的语气颇为玩味。 “你怎么知道?!” “你把她扔在福利院门口的时候,是不是用一块粉色的羊绒围巾将她包起来的?” 握着手机的指节像是发了虚汗,快要握不住任何有重量的东西:“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现在在我手里。” 白梓岑用余光偷瞥了一眼梁延川,在确定他应该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时,才朝话筒边低吼了一声:“你要干什么!” 对方的态度倒也笃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钱。” “要多少?” 平生至此,白梓岑第一次那么信誓旦旦地,毫不顾虑这个数字的价码。 “二十万。” “好。” 她大约是怕对方反悔了,不把女儿还给她了,还没等那一头的尾音落下,白梓岑就立刻回了一句。 “我到哪里给你钱?” “明天晚上九点,我会将交易的地址用短信发给你,你到时候只要记得带钱来,就能见到你的女儿晓晓了。” “好,我一定准时凑给你……” 白梓岑还未说完,身后就传来了梁延川低沉的嗓音,伴随着对方挂断的嘟嘟声,同时贯穿她的耳膜:“白梓岑,你在跟谁说话?” 白梓岑慌张地将手机收回去,合上翻盖的板子,狼狈地往口袋里塞。末了,她还不忘伸出左手,捋了捋左耳旁的刘海,战战兢兢地掩饰着:“没什么,就是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 白梓岑细数着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距离明晚九点,还有整二十三个小时。二十三个小时之后,她就能看见自己的女儿晓晓了。思维偶一停留在这里,白梓岑的心里就满是雀跃,她差点就要掩着嘴笑出声来。 不过,她尚且不能确定,这二十万的数字,是否能在这二十三个小时内凑出来。 时间,是不会等她的。因此,还未等梁延川再说什么,她已经忙不迭地爬上了楼道口的扶梯。她慌张地指着阶梯,看向梁延川,连说话都有些不连贯。 “我、我现在有点急事,我先上去了……” 她心里像是被火烧着了,连告别惯用的一路顺风、一帆风顺的客套词汇,也一并抛在了脑后。 而梁延川,也明显察觉出了白梓岑的异常。只是冥冥之中,他又说不出她的异常出现在哪里。望着白梓岑离去的背影,梁延川英挺的眉宇不禁拧成了一团。 因为,此刻的白梓岑,与其说是神色恍惚,更像是…… 恍惚里带了些疯癫的成分。 白梓岑一夜浅眠,梦里全都是晓晓窝在襁褓里的模样。刚出生尚且微微发红的小脸蛋,还没睁开的眼睛,以及一双连骨头都看不见的肉嘟嘟的小手。 对于晓晓,白梓岑是悔恨的。当年,入狱在即,她不甘心将晓晓送回梁振升的手里,走投无路才想出了把她抛弃的法子。她找了一家最为偏僻的孤儿院,用新买的羊绒围巾给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末了,还不忘在她身上塞上一张纸条,希望等她出狱的时候,循着这家孤儿院还能接回她的女儿。 白梓岑将晓晓安稳地放在孤儿院门口的石阶上,慢慢走开。只是每走一步,她的眼神都像是被牵动着似的,一点都离不开台阶上的女儿。走一步,回头十步。她怀着满心满腹的不舍,走了整十步。 当走完那十步之后,白梓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那一刻,她后悔了。 即便是让晓晓被她仇恨的梁振升带回去,也总比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孤儿院好。 她发了疯似的跑回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返回去抱女儿的时候,却横空冲出了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也不顾白梓岑的阻拦哭喊,径直抱起了晓晓就往马路上跑。 白梓岑就跟在她的后面,一直追,一直追,追到鞋子都跑飞了,她还在追。 体力不支地摔倒前,她看到那个女人上了一辆黑色的面包车,然后面包车一路驶向火车站…… 自此,白梓岑弄丢了她的女儿。 这些年,白梓岑一直在找晓晓。起初刚出狱那会,她拿着晓晓出生时的照片,逢人就问。后来,终于明白这样大海捞针般的法子找到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她又借助宝贝回家的网站,发了无数个帖子求助网友,却也无人问津。 打拐组织里最热心的李姐安抚她说,晓晓还小,等长大一点了,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一定会回来找她的。可是,白梓岑不确信,晓晓要是知道,当初是她狠心抛弃她……是否还愿意认她这个母亲。 因此,当那个匿名电话打过来时,白梓岑心动了。 那种感觉,无异于沙漠中险些渴死的旅行者终于找到救命的水源,即将溺亡的生灵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而晓晓,就是她的水源,她的稻草。 整整二十万块钱,白梓岑知道,这笔数目对于她来说,堪比天价。但是如果这笔钱能够换回晓晓,那也是无比值得的。 在找了无数个同事、朋友,却也没能凑齐一万块后,白梓岑把脑筋动到了曾兆的头上。 那天,他曾留下电话,说过如果有困难可以找他,但白梓岑一直没有去叨扰他。白梓岑虽不能笃定以她和曾兆的交情,他是否愿意慷慨解囊地借她二十万,但向他借十万的把握,白梓岑还是有的。 白梓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他的电话,压低了嗓子婉转地向他表达了借钱的愿望。没想到,曾兆却是大方至极,只问白梓岑要多少钱,就将二十万统统打到了她的账上。 第二天,白梓岑连班都没去上,只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吃不喝地盯着墙上的时钟,来回地数着分秒…… 直至晚上九点的到来。 临近晚上八点多时,梁延川正与张警官在公安局里,交接着有关案件罪证的事宜。 张警官是梁延川的高中同学,多年未见,张警官硬是要拉着梁延川话话旧事,梁延川也不好推辞,只好陪着他去。罪证交接完毕之后,张警官拉着他在值班室里聊天。 张警官拍了一把梁延川的肩,笑道:“梁延川,我就纳闷了,你怎么放着国外那么好的条件不待,又回国内当检察官这个苦差事了呢?” “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你待在警局里做警察,不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梁延川眼梢微扬,意有所指,“我记得当年高中的时候,你同桌陈曦月老是嘲笑你长得贼眉鼠眼,当时你就立志一定要当一个警察,要让她刮目相看。不知道到了现在,你还记不记得?” 张警官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他用手肘戳了一下梁延川的背部,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这里人多,有些话我们就别说了,好歹我现在也是一级警司,给我点面子。” 梁延川笑了笑:“你现在都已经把人家陈曦月娶回家了,还不够面子?” 得闻梁延川一言,张警官像是倏地豁然开朗了。他挺了挺脊背,说:“也是,现在我都把她娶回家了。这个故事就不是个丢人的秘密了,而是一个警察浪漫的追妻史。梁延川,你说我说得对吧?” 梁延川只是笑,却不说话。 过了会儿,张警官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话说,你跟你那个小女友怎么样了?我记得当年你可是为了她,大义凛然地要抛弃家里的基业,跟她做一对双宿双栖的野鸳鸯呢。”张警官朝梁延川竖了竖大拇指,“不过,能为了个女人,愿意抛弃你爸梁振升那么大的集团产业,你也是厉害。” 张警官嘴里的小女友指的是谁,梁延川很清楚,只是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五年前就分开了。” 张警官掐着手指细细把算着,片刻之后,忽然忍俊不禁:“五年前,不就是你正好出国的时候吗?梁延川,你该不会是学着言情剧里的富二代套路,情场失败所以远赴海外了吧?这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有人敲门进来,张警官立刻收敛了所有调笑的表情,转眼变成志气昂扬的正义脸庞。 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男人朝他报告:“张警官,前几天我们盯上的那个诈骗集团有眉目了。技术人员刚刚监听到了他们最新的通话内容,似乎又在预谋着一场诈骗活动。如果这次能将他们一举擒获的话,定罪伏法一定不在话下。” “好,现在就去监控室。” 张警官还有工作要做,而梁延川也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正打算离开。不过,梁延川还没走开,张警官就一把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走,一起跟我去趟监控室吧。我还有三十分钟就下班,下班过后正好跟你这个老同学找个地方,叙叙旧,聊聊家常。” 同学多年未见,张警官如此邀约,梁延川也不好推拒,于是,便跟着他一同往警局的监控室内走。 走廊迂回曲折,在历经了数个拐弯之后,才终于抵达了监控室。梁延川对这里并不陌生,偶尔要监控犯人的动向时,总需要到警局的监控室跑一趟,久而久之,也就对这里熟悉了。 年轻的警员见了梁延川,甚至还热情地跟他说了声:“梁检好。” 张警官一脸严肃地朝年轻警员做了个手势,问:“诈骗团伙与受害人的对话有没有进行录音?” “录了。” “现在把它播放出来,根据对话内容的时间地点,确定抓捕计划。” “是。” 被录制好的通话内容,通过监控室内的扩音喇叭,传送到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梁延川坐在角落一旁的靠背椅上,信耳聆听着。 女人急促的喘息,像是历经了无数紧张且急迫的等待,而后,才终于通过无线电波传进所有人的耳朵。 “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二十万是吗?” 女人的声线温润而柔和,那股嗓音从扩音喇叭里传出来时,梁延川靠在椅背上的身躯,猛地一顿。 他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脏。 “是。” “到时候我把二十万现金给你们,你们就会把我的晓晓还给我,是吗?” “是。” “到哪里给钱?” “红枫垃圾处理厂,晚上九点,准时。” 犯罪团伙很熟练地,在念完地址的下一秒,按下了挂断键。之后,女人的声音也一并消失,只剩下了漫长的忙音。 站在梁延川身旁的张警官,显然没有意识到梁延川的异常,还神色轻松地跟他调侃着:“这个犯罪团伙最擅长利用丢失孩子的父母的着急心理来诱骗受害者上当。受害者大多都是丢失孩子多年的家长群体,他们一听到自己丢了的孩子要回来,根本顾不上信息的真实性,也不会记得报警,只知道往火坑里跳。 “你看,幸好我们及时监听了这个电话,不然这受害者的二十万血汗钱,肯定统统都打了水漂。而且,说不定受害者没见着孩子,与犯罪集团起了冲突,甚至有危及受害者自己生命安全的可能。以前我曾经接手过一个类似的刑事案件,一个母亲没见到丢失的孩子,与犯罪集团发生争执,罪犯一怒之下就拿起绳索,将受害者勒死了。其实丢了孩子的父母心里都着急,电话那头的女人,一看就是弄丢了孩子的。” 听完张警官的一席话,梁延川握住椅凳把手的指节,咯咯作响。水杉木质地的椅凳把手应该是坚硬而不可摧的,但此刻,它险些就要被梁延川的蛮力所折断。 “张程,能定位一个人的手机吗?” 梁延川突如其来地叫了张警官的名字,张警官明显一愣:“什么意思?” “帮我定位电话里那个女人的位置,现在、马上。” “为什么?” 梁延川蓦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深褐色的瞳孔里,像是酝酿着无限汹涌的波涛。 “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根据定位器的导向,梁延川顺利地找到了白梓岑。 那时,她正独自走在市郊的公路上,手里还提了一个破旧的黑色布袋。 梁延川开着车从她的正对面驶来,车灯敞亮,白梓岑下意识地用手掌遮住刺目的灯光。待稍稍适应了灯光后,她又将黑色布袋抱在怀里,以一种充斥着自我防御感的姿态,往公路旁的树丛里快走了几步。 然而,还没等她躲进树丛,就从不远处传来了莫名熟悉的声线,低沉而沙哑,甚至还带着些不可捉摸的……担心。 “白梓岑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时,白梓岑正半弯着腰打算钻进树木的缝隙里。听到梁延川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才弯着身,呆呆地回过身去,空洞的眼神,像是个被掏空了心脏的中年妇人。 “哦……我是打算去找我的一个朋友,他住在市郊这边。” 梁延川向她跨近一步,伸手就要夺过她怀里的黑色布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白梓岑飞快地将布袋塞在身后,不让梁延川碰到:“这、这是我要送给我朋友的礼物……” “今天是周三,你难道不上班吗?”梁延川不悦地皱眉。 “我跟店里请假了,我今天要去拜访朋友。”白梓岑像只老母鸡一样,将布袋藏在身后,无论梁延川如何去夺,她都死不松手。 与此同时,手机铃音聒噪地响了起来。白梓岑打开手机,才发现是对方发来的催促交易的短信。距离整九点还剩十分钟,望着不远处的红枫垃圾处理厂的巨大标志,白梓岑不由得开始不耐烦。 趁着梁延川晃神的瞬间,白梓岑拎着布袋,撒开了腿就往公路上跑。然而,男人的脚程与女人的脚程依旧悬殊,白梓岑还没跑几步,梁延川就已经抓住了她。 “白梓岑,你要去哪里?!”梁延川一把握住她的胳膊,语气中夹杂着愠怒。 白梓岑心慌,生怕约定的时间过了,因而,连回答梁延川的声音,都是微微颤抖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去找我朋友,我跟他约好了九点见面的,要是没及时赶到的话,他会生气的。” 第16章 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4) 即便是她如此解释,梁延川攥住她胳膊的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松开。白梓岑慌了神,只能低声哀求他:“延川,我求你,我求你放手行吗?我朋友在等我,等不及了他就会走的,他会走的你知道吗?” “白梓岑,不准去。”梁延川蛮横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怀里带。白梓岑猝不及防地想要挣脱,却放松了手上的警惕,结果回过神来的时候,黑色布袋已经落到了梁延川的手上。 “延川,把袋子还给我,当我求你还给我好吗?” 白梓岑巴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然而,梁延川的脸庞上,却未见丝毫松动的痕迹。 他拎起黑色布袋,送到白梓岑的面前,质问她:“白梓岑,我问你,这袋子里装的是整二十万块钱是吗?” “你、你怎么知道?”白梓岑彻底慌了。 “谁给你的?!”梁延川目光灼灼地盯住白梓岑,像是要将她身上烧出个洞来。 白梓岑如实回答:“我……找兆哥借的。” 梁延川冷哼一声:“呵,曾兆,你倒是跟他关系匪浅嘛。” 身为男人,那天在咖啡店偶遇的时候,梁延川就看出了曾兆对待白梓岑的异常。与其说那是异常,更不如说,那是一种怜惜的情绪。不要问梁延川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因为,他对白梓岑……也有过同样的感情。 “白梓岑,你到底是跟他上了床,还是直接向他卖了身?这二十万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呢。他肯舍得给你,倒也真是大方。” 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五分钟,白梓岑心慌意乱地去抓布袋,可惜却次次失败。她忍不住向他讨饶:“延川,我是问兆哥借的,我以后会还他的。现在就当我求你,把袋子给我好吗?我朋友在等我……” “什么朋友让你这么急着要去赴会?”梁延川低低地笑出了声,冷静地戳穿她,“你怎么不告诉我,晓晓现在在他们的手上,你打算用这二十万块钱去换晓晓?你要是这样说的话,我说不定会心甘情愿地把袋子还给你。” “你……你怎么知道的?”白梓岑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她曾经试探过对方的,对方明明只告诉了她一个人,梁延川怎么可能会知道? “我不只知道,还知道那一伙人是骗子。”梁延川说。 梁延川的尾音尚未落下,白梓岑就已经厉声打断了他:“你胡说!他们不是骗子!他们说好要把晓晓还给我的,这是真的!”末了,她还不忘自我催眠似的补上一句:“他们一定不是骗子!” 梁延川嘲讽似的笑着:“白梓岑,你真以为时隔多年,晓晓还能找回来吗?” “为什么不能?怎么可能不能?”白梓岑唇角微弯,蓦地笑出了声,笑声里裹挟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你知道吗,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得一清二楚,连带晓晓当时襁褓外围的围巾都描述得一模一样,我能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而且……而且他们跟我说,晓晓在他们的手上,只要二十万,只要二十万就能把晓晓送回我的身边了。” 白梓岑虽是在笑,但眸子里却已经沁出了眼泪:“梁延川,你知道我想这一天想了有多久吗?五年,整整五年。终于有一天,晓晓要回来了!” 她一把圈住他的衣领,流着泪,在他面前疯狂大笑:“梁延川你知道吗?晓晓要回来了,晓晓要回来了!” 她扳着手指,在他面前一点点地计算,偏执的笑容里,带着点癫狂:“我都已经算过了,我每个月一千八百块工资。二十万块钱,也就是只要不吃不喝地干十年,我的晓晓就能回到我的身边了。我觉得这笔账很值,梁延川你觉得呢?” 白梓岑话音刚落,梁延川就立刻愤怒地掰开了他圈住她衣领的手臂,沉声告诫:“白梓岑你是不是疯了?他们是骗子,晓晓根本不在他们的身边!” 白梓岑立即打断:“你胡说!晓晓就在他们手上。” 泪水糊了白梓岑一脸,莫名狼狈。梁延川伸出手想要替她揩去脸上的泪痕,然而刚伸出手,他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 “我说过,晓晓不在他们的手上就是不在他们手上。” “那你告诉我晓晓在哪里?!”白梓岑低声控诉着。 梁延川一时语塞,之后干净利落地用最客观的语气向她解释:“那一伙人是骗子,有关晓晓的信息,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的,但是他们是骗子,这是无疑的事实。我已经通知警察了,他们会将这些骗子抓捕归案的。” 当初,对方在电话里,就一直在跟白梓岑强调,如果叫了警察,她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她的女儿晓晓。因此,当下听见梁延川的这番话,白梓岑就已经疯了。 “梁延川我求你,即便是你让我跪下,我也愿意,只要你不要让警察过来就好。他们要是看见警察了,一定不会愿意把晓晓给我的。”白梓岑已然泣不成声。 说完,她抱住他的胳膊,作势就要跪下去。眼眶里淌下来的泪珠,大有止不住的意思。以往,白梓岑虽是在他面前,一直保持着卑躬屈膝的模样,然而却从来没有做过下跪……这等卑微的事。 约莫是那些年挥不去的情感在作祟,梁延川那颗受过伤的心脏隐隐作痛。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交易。” 弯曲的膝盖逐渐挺直,白梓岑泪眼蒙胧地望着他:“好,那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待会儿见到晓晓了,一定不能抢走她。” 她的声音微微顿住,片刻之后,才踌躇着继续说下去。 “你……你已经有陶陶了,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晓晓。” 望着白梓岑绝望而悲戚的眼神,梁延川只是低低地回应了一个字。 “好。” 空旷的废旧垃圾场连牲畜的影子都难以得见,更不用说是活生生的人了。唯一算是突兀的,就是垃圾场中心的一个窨井。照理说,窨井上理应垒上盖子的,但此刻,那个窨井确实毫无遮蔽地暴露在了月光下。 白梓岑站在垃圾场中央的一处地方,探头探脑地四处寻找,却也没见有任何人过来。她不由得慌了神:“明明说好是晚上九点的,现在还差三分钟呢,他们应该不会走的,可是……人呢?” 梁延川倒是镇定:“你别急,再等等。” 梁延川陪着白梓岑等了约莫十分钟,忽然从垃圾场的厂房里,走出了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女人见白梓岑与梁延川衣衫端正地站在这里,不禁奇怪了。 她走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许久,而后操着一口山东口音问道:“你们来这里干吗的?找人?” 白梓岑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见有人来了,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询问:“大姐,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站在这里?我跟他约了点事,说好在这里等我的,结果他人却不见了。”还未说完,白梓岑的嗓子眼里已经带了点哭腔。 女人一听,眼眸立刻亮了亮:“你还别说,我刚刚还真看见了有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站在这里。”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可靠性,女人还指了指那个窨井,“喏,刚刚那个男人,就站在那里的。” “那他现在人呢?”白梓岑语气急迫。 女人用灰黑的手指,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说起来我刚刚还挺奇怪的,那个黑衣服男人一看就不是我们垃圾场里的人。我觉得好奇,就想走上去问问他来这里干吗。结果我刚想走过去,就看见他掏出手机接了个电话,也不知道他电话那头的人跟他说了什么,他大喊了一声‘有条子’之后,就有一辆面包车飞出来把他带走了。” 白梓岑扒住了她的衣角,也不嫌脏,只是低声地询问着:“那大姐,你有没有看见他身边跟着其他人,比如说……小女孩……” 女人摇摇头:“这倒是没有。” 第17章 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5) 过了会儿,女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什么?”白梓岑紧张地抓住了她的双臂。 女人意识到可能有命案发生在自己的面前了,吓得连腿都开始哆嗦:“小女孩我倒是没看到,不过我看见那个黑色衣服的人随身带了个一米多的包袱。你现在一说,我倒是觉得那个包袱里,装的……像是个人,细细长长的。” “那、那个包袱呢?”白梓岑险些站不住。 “那人吼了一声‘有条子’之后,就疯了似的把包袱……”她再次用手指了指那个窨井的方向,语气含糊地说,“把包袱扔进了窨井里,就、就是那个……” 白梓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在距离垃圾场的不远处,果然有一个未被掩盖的窨井。 女人惊吓地倒退了几步:“那个窨井是通向渤海的,很高很深,而且这边沿海,水流速度快。要是小孩掉下去,肯定是直接顺着水流漂到了大海里……连尸体都找不着。” 还未等女人说完,白梓岑已经疯了似的,撒开了腿就要往窨井那边跑。梁延川见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追了过去,眼底的慌张清晰可见。 然而,大约是已然崩溃的缘故,白梓岑飞奔的速度快得惊人。眼看距离窨井只差几米之遥,梁延川不由得朝他大喊。 “白梓岑!你给我站住!” 也不知是梁延川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老天爷的帮助。在距离窨井一米不到的地方,白梓岑忽然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垃圾场的地面上全是泥沙,蹭得白梓岑两个膝盖血肉模糊。 血肉黏连着沙子镶嵌在白梓岑的皮肤上,虽然膝盖疼得要命,但白梓岑却像是已经失去了痛觉一样,仍旧机械麻木地往前探。 站不起来了,她就爬。 一步一个血印地,往窨井的方向爬去。 “白梓岑,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梁延川怒吼着蹲下身,掸去她身上的沙粒将她温柔地抱起,生怕尖锐的砂砾再扎进她的血肉里。 而此时的白梓岑,却像是个木偶,连带表情都是机械木讷的。她像是已经死了,只有依然不停淌下的眼泪,还在暗示着她此刻还是个活人。 苍白的唇微微开合,声音细如蚊蝇:“他们一定是把晓晓扔下去了。” “他们是骗子,晓晓根本就不在他们手里!” 梁延川如此解释,白梓岑却像是恍若未闻一般,依旧重复着之前的话:“他们一定是把晓晓扔下去了。” “白梓岑,你听我说……” 趁着梁延川说话松懈的时间,白梓岑忽然用尽了力气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猛地往前一跃。 窨井近在咫尺,她像是要飞蛾扑火地往里跳—— 电光石火之间,梁延川飞速地制止了白梓岑这种近乎自杀式的行为,两人一同扑倒在沙石地面上。 “白梓岑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白梓岑疯狂挥舞着手臂,妄图从梁延川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梁延川你放开我,晓晓就在下面,她等着我去救她。” “晓晓根本就不在他们的手里,你等警察来,警察会告诉你所有真相。他们是骗子,是骗子!” 梁延川拼命解释,然而,此刻的白梓岑已然崩溃,她像是聋了一样,根本听不进任何的真相。 窨井洞口近在咫尺,梁延川按压着白梓岑,不让她再接近。但是,白梓岑却出人意料地力道蛮横,甚至差一点要将梁延川推进洞里。 与此同时,梁延川从适当的角度望进洞口,正巧看见一个黑色的包袱挂在了窨井一侧的洞壁上。一侧包袱角已被撕破,从里面露出乳白色的东西,像是人类的肢体。作为检察官,梁延川曾随从法医去过很多案发现场,也见过无数死尸,或溺水膨胀,或高度腐烂,却完全不可能是乳白的肤色。 他定了定神,仔细重新观察,才终于发现,那一处包袱里挂着的,竟然是一个假人。 连老天爷都在帮他,给这件事提供了一个完美的佐证。 梁延川立刻将白梓岑从地上拉起,因为生怕她使计从自己身边挣脱,他还强蛮地抱住了她的腰。他迈开一步,靠近洞口,然后慢慢地蹲下身,让白梓岑也顺利地趴下。 梁延川学过人体力学,一个人在伏倒的时候,往往是最无力且任人宰割的时候。梁延川害怕白梓岑再做些出格的举动,只好牢牢地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梁延川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此刻,他却用尽了他一生的忍耐力在跟她解释:“白梓岑,你听我说,你睁开眼睛往洞口看,那里挂着一个包袱,应该是骗子刚刚扔下去的,你看见了吗?” 白梓岑并没有像梁延川那么多的阅历,在看见乳白色肢体的那一刻,情绪立刻崩溃。 “梁延川,你放开我,我要下去,我要下去救晓晓!”她疯狂挣扎,额头一遍遍地磕碰在地面上,逐渐发青发紫。 梁延川抱住她的脑袋,让她停止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白梓岑你睁大眼睛看看,那是个假人,根本不是晓晓。” 梁延川没想到,自己的解释竟然引来了白梓岑如此激烈的反应。在她歇斯底里的挣扎下,梁延川险些都快控制不住她了。 “你胡说,那就是晓晓。你滚开,你给我滚开!” 白梓岑已然被面前的一切冲昏了头脑。裸露的人类肢体,以及多年母女分离的崩溃感,让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发了疯似的抓起梁延川擒住她双肩的那只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牙齿的莫氏硬度仅次于钻石,因此,当白梓岑歇斯底里地一口咬下去的时候,梁延川的蓝色衬衫上,立刻留下了一个周围光滑的血红印子。 突如其来的痛感,让梁延川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与此同时,白梓岑开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然而,还未接近窨井洞口,她的左脸就感到了一阵剧痛。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 啪—— 声音极端清脆。 这是梁延川第一次打她。 即便是当初,她不顾一切地欺骗他,不顾一切地拿着刀子捅向他,他也未曾有过一句怨言,更不用说……打她了。 这一觉悟,让白梓岑清醒了不少。她僵直地站在他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拼命流淌的眼泪,也像是在泪腺处被塞了一团棉花,再也淌不下来。 眼见白梓岑终于安静下来,梁延川才凑近了她,重新将手臂环在她的腰间,禁锢住她跳下去的野心。 “白梓岑,你醒醒。你睁大眼睛看看,那根本不是晓晓,那是个假人。”梁延川的语气开始缓和,像是劝慰,只是这劝慰中,又夹杂着零星可辨的控诉,“晓晓在五年前就已经被你扔了,扔在了远江市福利院的大门口。五年过去了,她早就不知所踪了。你当初抛下她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你已经遗弃她了。到现在……你何必再说要她,又何必再说救她。白梓岑,晓晓已经死了,从你下决心抛弃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梁延川那只扶住白梓岑腰间的手臂,猛然感觉到一股力量在将他往下拽。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白梓岑已经直落落地跪了下去—— 她也不说话,只是抱住他熨烫笔挺的西装裤脚,将额头靠上去。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连一点希望都不愿意给我。即便……” 她眼泪横流,打湿了梁延川的裤脚。 “即便是让我跳下去死了,也好啊。” 警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围绕着周遭。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火速驶来的急救车。 警员们抵达的前一刻,白梓岑已经彻底哭晕在了梁延川的怀里。 梁延川不假他人之手,将白梓岑搬上救护车。救护车平稳地驶向医院,梁延川生怕路上的颠簸惊醒了她,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而后,将手臂枕在她的后颈,左手抚着她左侧脸颊红肿的五指印,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询问着她:“小岑,疼不疼?” 第18章 悲欢的注定(1) 梁延川回了一趟家,拿了些常备的日用品。白梓岑还处于昏迷中,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家属,唯一一个算得上亲戚的许阿姨也已经是个骨癌晚期难以走动的老人。梁延川下不去狠心,打算去医院陪夜。 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嗡嗡振动了几下,梁延川打开收件箱,才发现是张警官发来的短信,告知他犯罪嫌疑人已经捉拿归案了。 梁延川随手拿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就径直离开,然而,他刚走到玄关口的时候,就有个小人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裤腿。 “爸爸,现在都是midnight了,你要去哪里呀?”梁语陶穿着一身粉色珊瑚绒卡通睡衣,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 梁延川蹲下身,维持视线与她齐平的状态,耐心地同她说:“陶陶还记得那个我们经常在机场遇见的白阿姨吗?” “记得。”梁语陶声音细软。 “白阿姨出了点事,她没有爸爸妈妈,没人照顾她,所以爸爸打算帮忙去照顾她一会儿。”梁延川朝梁语陶慈爱地笑了笑,又伸出手抚了抚她柔软的长发,“爸爸已经叫了奶奶过来,这几天我不在的时候,陶陶就跟着奶奶回家住几天好吗?” “爸爸,我不想去奶奶那儿。”梁语陶嘟着嘴。 梁语陶一向对梁延川言听计从,因此,当她说不愿意的时候,梁延川不禁微微惊讶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着爸爸,顺便……” “顺便什么?”梁延川温柔地朝女儿笑。 梁语陶搓了搓自己肉肉圆圆的小脸:“顺便陶陶也想一起去照顾白阿姨,因为我的中文老师说过,助人为乐是中华民族的良好美德。”梁语陶嘿嘿地笑了一声,“爸爸说过的,我们是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美德。” 梁语陶说要一起去照顾白梓岑,梁延川是犹豫的。他并不希望梁语陶对白梓岑有过分的亲近,可能是出于自私,又或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因为,他受过白梓岑的害,就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再重蹈覆辙。 “爸爸,拜托拜托嘛……”梁语陶扯着他的裤脚,嘟着唇哀求的模样,甚是可爱。 梁延川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说:“陶陶,奶奶还有十分钟就到了,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和奶奶玩的吗?” “可是我现在想跟你玩。”梁语陶张开手臂,示意梁延川要抱抱,“爸爸,你平时都忙工作,不陪陶陶。现在连陶陶这么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肯答应了,我觉得你一定是不爱陶陶了。”梁语陶扁了扁嘴,像是下一秒就能声泪俱下地向梁延川表演她最擅长的哭戏。 梁延川起初仍是坚持的,但眼见女儿这副模样,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被送往医院之后,白梓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前额上疯狂碰撞留下来的伤,医生已经做了完美的处理,并在她的额前圈了层厚重的纱布,再也看不到流血的伤口,反倒像是刚刚动完脑部手术的重伤病人。 窗外的夜色蜕变为初晨的鱼肚白,而白梓岑却依然昏迷着。梁延川起先也以为是她前额的磕碰导致了长时间的昏迷,幸好在医生的细致检查下,才确定撞伤并没有影响到脑部功能。 半躺在他怀里的小女儿忽然伸了个懒腰,迷迷蒙蒙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爸爸,几点了呀?” 梁延川揉揉她的脑袋:“才五点,再睡会儿。” 梁语陶煞有介事地翻了个身,将小脸正对着病床上的白梓岑:“白阿姨醒过了吗?” “没有。” “哦,那我再睡一会儿。” 梁语陶重新闭上眼睛,安分地躺在梁延川的怀里。大约是长时间没有睡眠以及过久的精神紧绷,没过多久,梁延川也终于撑不下去,缓缓进入了睡眠状态。 片刻之后,当梁延川还未进入深度的睡眠时,忽然有一双手,用着细微的力气,规律且轻缓地摇动着他的肩膀。 梁延川下意识地睁开眼,以为是白梓岑醒了。然而,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女儿梁语陶放大了的脸庞。梁语陶大约是睡饱了,连带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近距离的观察下,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瞳孔里丝状的虹膜。 还未等梁延川有所动作,梁语陶已经迫不及待地开起口来:“爸爸爸爸,你叫梁延川对吧?” 梁语陶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梁延川一头雾水。 他不由得笑笑,说:“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是连爸爸叫什么都忘记了?” “不是不是。”梁语陶连忙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爸爸,你是叫梁延川对吧?” “嗯。” 梁语陶这才睁圆了眼睛,用圆滚滚的食指,暗戳戳地指向了病床的那个方向:“白阿姨好像在叫你,她一直在叫延川……延川……” 听梁语陶一说,梁延川终于将目光投向白梓岑的病床方向。他沉下心来细细聆听,果不其然,确实在白梓岑细碎的发音中听到了“延川”二字。 仄平的发音熟稔而柔软,如同数年前她叫过的千万遍一样。梁延川的心脏莫名地被揪紧了,只是怯于梁语陶的在场,他最终选择了隐忍不发。 “爸爸,你不要过去看看吗?白阿姨她好像确实是在叫你的名字……” 梁延川弯了弯唇,有些吃力地朝梁语陶笑:“陶陶,你听错了。白阿姨喊的延川,并不是爸爸。就像世界上千万个人能叫梁语陶一样,只是爸爸和白阿姨喊的那个人……重名了……” “哦……”梁语陶被劝服似的点了点头。 被女儿梁语陶喊醒之后,梁延川的睡意已去了大半。小孩子贪玩,醒来之后的梁语陶就一直在医院的病房角落里玩闹。梁延川也不管她,只是用一种柔和到近乎溺爱的目光看着她,温和而浅淡。 从婴儿保温箱里,那个全身插满导管仪器的小婴儿,到现在活蹦乱跳的梁语陶,梁延川不知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工夫。因此,梁语陶待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都是近乎感恩的。 大概是因为对梁语陶彻心彻骨的宠爱,才让梁延川在目光偶尔瞥见病床上的白梓岑的时候,才会恨得那么彻底。因为感受差点失去梁语陶的痛苦,所以他根本无法原谅当初白梓岑抛弃晓晓的举动,即便是她现在悔过了,愿意用生命去换曾经的晓晓回来,梁延川也根本无法拿出一丁点的感情去可怜她、同情她。 也不知是梁语陶的吵闹影响了白梓岑,还是梦魇的作祟,白梓岑似乎睡得越来越不安稳。梁延川正打算上前查看,然而,还未等他走上前,白梓岑忽然挥舞着手臂,像是死命地在空气中拉拽着什么。 “晓晓!晓晓!” “晓晓,你在哪里啊?” “晓晓你回来,妈妈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她的语气,从起初的急迫紧张,到最后一点点趋于平静,归于哀求。她一直重复着晓晓的名字,直到眼泪顺着紧闭着的眼角淌下,打湿了枕巾。 听白梓岑那样歇斯底里地喊着晓晓的名字时,梁延川是恨的。当年晓晓遗失的时候,他还处于重病之中,根本不知道外界的任何动向。如果当初他知道,是白梓岑义无反顾地将晓晓抛弃在福利院的话,他一定宁愿同归于尽,也要亲手掐死白梓岑。他不知道,该有多狠的心,才能像白梓岑一样,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作为报复的工具。生下她是为了报复,连抛弃她也是为了报复。 这世界上该是有多么偏执的恨,才能造就出白梓岑这样的女人。 脚边有个矮小的身子,拉扯着他:“爸爸,晓晓是谁啊?” 梁延川微微停顿,待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语气艰涩地说:“晓晓……应该是白阿姨的女儿。”他特意别开脸,避开了梁语陶的目光。 “她好像很可怜,梦里一直在叫她女儿的名字。”刚说完,梁语陶就灵光一闪,立刻跳起来,一把抓住了梁延川的手心,黑色的瞳孔里,亮晶晶的,“爸爸,要不我们把晓晓叫过来,让她一起陪白阿姨吧?” 梁语陶还未说完,梁延川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可以。” 他语气里少了几分慈父的味道,多了几分严厉。 “为什么?”梁语陶问。 “因为晓晓已经不见了。” “啊?”梁语陶惊讶了一下,而后慢慢垂下了眼睑,连嗓音都是木木的,“怪不得她看起来好可怜呢。” 梁延川不忍看见梁语陶的脸上有如此落寞的神情,他温柔地蹲下身,岔开了话题:“陶陶,现在才五点多,时间还很早。爸爸抱你去沙发上再睡一会儿好吗?” “不好。”梁语陶摇头,“爸爸,我有个请求。” “什么?” 梁语陶忽地伸出了手,指向了白梓岑的那个方向,肉滚滚的食指坚定而执着。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梁延川,说:“爸爸,她好可怜,我想装一回她的女儿。” 梁延川惊在了原地,许久之后,他才终于从女儿突如其来的成熟中回过神来。望着她从未有过的坚定眼神,木讷地吐了一个字。 “好。” 梁语陶的要求,他不忍拒绝。即便是——他恨白梓岑,恨到了骨子里。 梁延川将梁语陶抱上病床,掀开被子的一角,温柔地将她放进去。说来也奇怪,明明前一刻,白梓岑还在梦魇中挣扎,但梁语陶刚一到她身边,她就立刻停止了骚动,逐渐地安静了下来。 第一次和白梓岑睡在一起,梁语陶害羞地拿起被子遮住了脸。末了,还不忘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梁延川,而后一头扎进了白梓岑的怀里。 梁延川报以一个宠溺的笑容,半弯下身替梁语陶掖了掖被角,之后,顺理成章地也给白梓岑理了理翻乱的被子,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那时候白梓岑刚怀上晓晓,睡觉老是不踏实。梁延川操碎了心,几乎每天凌晨都要定上一个闹铃,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重新替她盖好被子。往事几乎都是美好的,只是现实永远都是残忍且可怕的。 梁延川抛开回忆,义无反顾地走回沙发。 然而,还未等他离开,梁语陶便窸窸窣窣地,从纯白的被子里探出头来。之后,轻轻缓缓地凑近白梓岑,在她的侧脸旁边浅啄了一口,唤了一声:“妈妈……” 梁延川惊在当场。 正午,白梓岑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右臂怀里温温热热的,白梓岑下意识地将目光挪过去,却意外地看见了梁语陶稚嫩的脸蛋。心里莫名发软,那种感觉很像是晓晓刚出生时,护士把她抱到初为人母的她身边,既是惊喜又是感动。 梁语陶半个脸还埋在被子里,原本整齐的刘海也乱糟糟地黏在头顶,白梓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替她一根一根捋好,然后眉目温和地盯着她看。 “你醒了?” 熟悉的男音插了进来,白梓岑终于恋恋不舍地将眼神从梁语陶脸上挪开。她怎么就忘了呢,梁语陶在,梁延川必定也是在旁边的。 “嗯。”白梓岑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了梁语陶。记忆有些模糊,白梓岑皱着眉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梁延川从沙发上站起来,正午的日光从窗帘的罅隙中投影而下,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光辉。他背影颀长,像是西欧神话里的人物。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你在红枫垃圾处理厂晕倒了,我找不到你的亲属,所以只能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白梓岑将目光挪到梁语陶身上:“陶陶怎么也在这儿?” “她一个人在家睡不着,我不放心她,就把她一起带来了。当然,如果你觉得她麻烦的话,我可以立刻带她走。” 听梁延川说要带梁语陶走,白梓岑条件反射地翻了个身,像是只护犊的老母鸡,把梁语陶整个按在了怀里,语气低微:“别带她走。” 梁延川微微蹙眉:“白梓岑,别做出这副模样。你应该知道的,陶陶不是晓晓,也根本不可能是她。当初你遗弃她的时候,我还因为你那一刀在重伤昏迷,我根本救不了她。陶陶是我和别人的孩子,她不是晓晓。”梁延川灼灼的目光定格在白梓岑的脸上,“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和她去做亲子鉴定。” 听闻梁延川如此一说,白梓岑立刻解释道:“你……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白梓岑的确从未有过类似的想法。因为,当年掳走晓晓的那个女人,白梓岑是听说过的。她的精神状态决定了她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人的指使,即便那个人……是手段通天的梁振升。 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是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 白梓岑曾不眠不休地蹲守在孤儿院门口两天两夜,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那个衣衫褴褛还带着个孩子的女人。答案,一无所获。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却无意间知道,原来掳走晓晓的女人是个流浪女,她年纪轻的时候因为意外流产导致终身不孕,等到了中年因为一直没有孩子,郁郁寡欢成了精神病。听人说,她似乎已经蹲守在孤儿院门口近两年了,别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是想趁着别人遗弃婴儿的空当,做那个捡漏的人。很不幸地,白梓岑成了那个被捡漏的母亲。 白梓岑曾以为最坏的情况,就是掳走孩子的那个人是梁振升,然后她所生下的孩子,成了仇人的孙女。然而,她未曾想过,最绝望的事情,就是她的晓晓真的再也不知所踪了…… 十三亿人口,浩瀚的数字,意味着你在人群里根本找不着她。又或者,意味着她长大成人,你也不一定还能认出她的模样。 梁延川撇开脸,不再去看白梓岑,声音如同腊月里的冰霜一般寒凉彻骨:“既然你没有想法,那就最好。你应该知道的,晓晓当年的丢失,并没有任何人在背后捣鬼。即便是世界上能有一个人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数以亿计的人口里,找到一个五年前被遗弃的孩子。” “是啊。”白梓岑脸色微微泛白,“说起来,我在接到对方的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怎么跟晓晓解释,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我很怕她会不愿意认我,毕竟……当年是我亲手遗弃她的啊。” “够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提了。”梁延川故意装作不耐烦,实则,他真的不忍心再听下去。 “嗯,不说了。”白梓岑弯了弯唇,勾起的角度悲悯而苦涩。她吸了吸鼻子,以防那些猝不及防的情绪,从眼眶里掉下来。 第19章 悲欢的注定(2) 她故意岔开了话题:“对了,陶陶怎么会也在躺在病床上。是和上次一样,因为出现呼吸杂音,所以需要保暖吗?” 白梓岑的疑问,让梁延川的身躯微微一震。梁语陶的那一声“妈妈”言犹在耳,梁延川回答得心惊,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当陈述这一句应当毫无感情的回应时,他的语气里却隐隐夹杂着一点……恨。 他说:“你半夜的时候一直拼命地在喊晓晓,陶陶觉得你可怜,于是就扮演了一回晓晓。” 彼时,梁延川是背对着她的病床的,他看不见她任何的表情,只能凭借着呼吸的震颤,依稀辨别出她似乎是在……哭。 回过头去,他才看见,白梓岑正抱着膝盖,一手捂住了嘴巴,眼泪顺着脸颊疯狂流淌,像是永不止息的江流。她的哭声很小,压抑着,很沉闷,又很……令人心疼。 情绪莫名地焦躁,梁延川快步走上前去,一股脑地坐到了她的病床前。 他能够冷静围观所有人的眼泪,除却白梓岑。无论是记忆里,还是此刻,他都慌张于白梓岑的眼泪。她曾经跟他说过,她不太会哭,因为年少时苦难的遭遇早就让她学不会流泪了。然而,这不过才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就见她哭了两次。 一次是急于寻找女儿,歇斯底里地大哭,一次是现在。不同于前一次,这次她哭得克制又谨慎。 或者说,她现在根本不是在哭,而仅仅是在流泪。 梁延川将她从膝盖里扒出来,语气有些懊恼:“你有话不会说出来吗?哭什么?” 白梓岑不说话,只是流着满脸的泪,安静地看着梁延川。许久之后,在情绪稍稍平复之后,她才放下了那只一直捂着嘴唇的手,朝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大约是捂得太用力了,手指印子烙在脸颊上,莫名地显眼。 她将目光微微投到右侧的梁语陶身上,小姑娘仍在被窝里睡得酣甜,像是在做着什么美梦一般。她笑容干瘪,笑着笑着,眼泪又齐刷刷地落了下来。 “梁延川,时隔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相信,晓晓……应该是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她话音刚落,病房里俱是沉默。 片刻后,梁延川才挪开了眼神,问她:“为什么?” 她只是笑:“这么好的陶陶,我怎么会那么狠心,想要找出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来跟她争呢。” 梁延川沉默。 白梓岑观望着他耿直的脊背,唇角微微勾起,但眸中的眼泪却一直未停息。 “延川,如果晓晓还在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能将她照顾得比陶陶还要好。只可惜……只可惜,她终究是被我遗弃了。对不起。” 白梓岑没受什么外伤,只需要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就能出院了。 身体检查远比白梓岑想象的复杂,从胸透,再到脑部ct,白梓岑只觉得已经快把她一辈子该做的检查都做完了。 诊疗室是半开放式的,隔着一扇玻璃窗,能够洞晓室外的一切。白梓岑坐在室内检查的时候,梁延川就抱着梁语陶一同在室外等着她。 大约是睡得很饱,梁语陶的精神也是十足的好。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检查仪器,好奇地就要往玻璃窗上靠,像是要把整个人都贴上去。 “爸爸,那个是什么东西呀?为什么医生叔叔要把白阿姨推到里面去?里面没有空气,不会闷死吗?”说完,她就要伸手去够玻璃,却被梁延川硬生生地制止了。 他皱了皱眉头:“陶陶,爸爸说过多少遍了,医院里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碰。你身体不好,碰不得细菌多的东西。” 梁语陶无奈,只得扁了扁嘴,说:“好吧。” 梁语陶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趁着梁延川不注意的时候,她仍是不甘心地偷偷地用大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梁延川显然也看见了女儿的小动作,忍俊不禁,问她:“今天早上睡得还好吗?如果困的话,往爸爸身上靠一会儿,待会儿等白阿姨做好检查,爸爸就带你回家。” “为什么会睡得不好呀?”梁语陶眨巴眨巴大眼睛。 “你不是一向鼻子灵敏,有陌生人在旁边就会睡不着吗?” “对哦。”被梁延川一提醒,梁语陶倒是有些奇怪,“不过白阿姨的味道很好闻耶,很像是……很像是……”梁语陶扶着肉肉圆圆的腮帮子,沉思许久,才终于蹦出一句:“很像是妈妈的味道!” 听到梁语陶的话,梁延川眉头微蹙,语气也冷了半分:“陶陶,你妈妈过世了。” “我知道呀,所以我就是觉得像嘛。”在国外的时候,很多小朋友都是单亲家庭,或没有妈妈,或失去爸爸,梁语陶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也变相地认同了自己没有妈妈这个事实。 虽然,这种变相的认同,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似乎略微残忍了。 “陶陶,爸爸嘱咐你一件事。” “什么?”梁语陶一门心思盯着诊疗室里的动向,连带语气都是闷闷的。 “如果有天爷爷奶奶问起白阿姨的事,答应爸爸,你千万不要说认识她,更不要说有关妈妈的问题,好吗?” 梁语陶转过头来,一脸纳闷:“为什么?” “这是个秘密。”梁延川笑笑。 “好吧。” 父女俩的对话刚刚落下帷幕,从走廊那一端,就莫名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被火烧着了。病房里是最需要安静的,然而那人却是旁若无人地奔跑着,口中似乎还大声呼唤着什么,大约是隔得太远,梁延川听不真切。 等到那道声音由远及近,那人的身影也变得清晰明朗后,梁延川才看清那人的长相,至于他嘴里所喊的名字,则是——小岑。 梁延川认得他。 曾兆。 呵,白梓岑口中的那个兆哥。 见到梁延川后,曾兆的脚步才终于慢了下来,他试探性地打量了梁延川,问道:“您是……梁检?” 曾兆和梁延川并不熟识,更不知道梁延川和白梓岑的那一段往事。在他眼里,梁延川只单纯是白梓岑的救助者,一位检察官。当然,身为一个在远江市有头有脸的人,曾兆自然也知道梁延川的另一重身份——远江市巨贾梁振升唯一的儿子。 曾兆从未想过梁延川会和白梓岑有任何的关系,毕竟,饶是想象力再天马行空的人,也无法将一个活在尘埃里的白梓岑,和这么一个天之骄子梁延川联系到一起。 梁延川公式化地朝他伸出手:“嗯,邦盛服饰,曾董事长,是吗?” 原本好好的一句话,加了疑问的语气,就明显有些挑衅。 “正是。”曾兆憨厚地笑了笑,显然未读懂梁延川语气里的异样。因为,此刻他的心思早已全然放在了白梓岑的身上。 视线微微挪动,就能看见白梓岑安分地躺在诊疗室里。曾兆的那颗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他的面部表情也不再僵硬,似乎连线条都开始柔和起来。 将紧绷着的那口气松弛下来,曾兆才终于发现了梁延川怀里抱着的小女孩。她乌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能从她干净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这位是……梁检您的侄女?” 一听有人将自己误以为是爸爸的侄女,梁语陶的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她嘟了嘟嘴,一脸不满地搂住了梁延川的脖子,霸道气质尽显。 梁延川一眼便知女儿是闹脾气了,一边哄着她,一边跟曾兆解释:“我女儿,梁语陶。她从小待在国外,前些日子才回国,她有些怕生,抱歉。” 曾兆惊讶:“梁检年纪轻轻,没想到连女儿都有了,真是事业家庭双丰收了。”他不由得抬起目光,细细地打量了梁语陶一番,她年纪小小,长相水灵,容貌里有五分像梁延川,另外还有几分……让他觉得莫名地熟悉,只是一时间说不上来。 梁延川淡淡地回了一句:“过奖。” 曾兆只一心思考着梁语陶眉眼里的那几分熟悉到底是由何而来,一时间,竟然将正事忘了。刚一想起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对了,梁检,你知道小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她前天中午问我借了二十万块钱,我也没问,就直接给她了,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后怕。钱倒是次要,万一她碰上个好歹,那倒是不得了。” 梁延川冷冷地笑了笑:“听起来曾先生和白小姐似乎关系匪浅呢。” “只是旧友而已。”曾兆将目光投注到玻璃对面白梓岑的身上,语气都显得有些低微,“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十多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她以前就是这副样子,无论多大的事,都是一句话不吭声地自己扛起来。说起来,她那天突然问我借钱,当时我在开会,就没顾得上问她理由。这是我的失误。等到我想起来要问她的时候,她的手机都打不通了。说起来,找到这家医院,也是托了无数关系,才终于找到的。” 梁延川这才知道,原来曾兆比他认识白梓岑……还要早。甚至,他还参与了他未能涉及的,白梓岑的年少时光。呵,可真是青梅竹马。 梁延川嘴角微抿,勾成一抹讽刺的弧度:“她难道没有告诉你,她拿了那二十万,是用来跟诈骗团伙交换她的女儿吗?” “女儿?”曾兆质疑。 “曾先生难道不知道,白梓岑未婚先孕,还有个女儿吗?”曾兆的面色如梁延川预料的一般,有些混沌的不自然。梁延川见状,很是淡然地补了一句:“哦,对了。她的女儿似乎丢了,这些年她好像一直都在找她。” 曾兆眼底有明显的震惊:“是吗?” “当然,曾先生你要知道,我是检察官,我没有任何理由需要骗你。”梁延川漠然地朝他笑了笑,“既然曾先生来了,那我想白梓岑也不会再需要我这个检察官的帮助了,我带我女儿先走一步了。” 曾兆整个人愣在原地。 一时间,他竟是难以消化梁延川口中的内容。关于白梓岑未婚先孕,还有个遗失多年的女儿这些事,在这之前他都是一无所知的。 梁延川怀抱着梁语陶大步走开,刚走了几步,却又硬生生地折返回来,手里还多了一张纸质的支票:“对了曾先生,这是警方反馈回来的二十万块钱,那一伙人是诈骗团伙,这些钱理应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谢谢。”曾兆接过梁延川的支票。 白梓岑从诊疗室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抱一抱梁语陶。刚进诊疗室的时候,梁语陶还睡着,她不敢吵醒她,就一直安守本分地去进行检查了。现在,她估摸着时间,梁语陶应该是醒了。只是,走出病房的时候,空落落的走廊提醒着她,梁延川和梁语陶已经离开了。 “小岑。” 从背后传来男人醇厚的嗓音,凭借着声线音色,白梓岑能确定,是曾兆。 “兆哥,你怎么来了?”白梓岑收回心底那些落寞的思绪,朝他笑笑。 曾兆手足无措地走近了白梓岑一些,朝她憨然一笑:“我之前打电话给你一直打不通,所以才找到了这里。你一个女孩子突然需要二十万块钱,我虽然没问理由,但还是有点担心的。生怕我给你的钱,害你出了事。” 曾兆这一提起,白梓岑才想到:“那些钱……”她想说,那些钱现在还在警方的手里。她当时在红枫垃圾处理厂昏倒了,没来得及收好那些现金,就由警方保管了。警方那边需要她本人领取,所以只能等她出院后,才能归还原主。 “哦,钱的事你不用着急,梁检已经给过我了,他说警方已经反馈回来了。” 白梓岑听他提及梁延川,这才低垂着眼睑问道:“延……” 她正想发出延川那两个音,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突兀,又硬掰着改了回来:“那……梁检人呢?” “梁检把钱转交给我就离开了。” 白梓岑又问:“那陶陶呢?” “陶陶是?” “梁检的女儿。” “哦,梁检带着他女儿一起走了。” 白梓岑的眼眸灰了下来,连带语气都低沉沉的:“原来他们都走了啊……” 曾兆对白梓岑眼底的失落感到不明所以,他又不敢去问,生怕触动了白梓岑失去女儿的那根心弦。两人联系中断,缺失的那十年时光里,曾兆并不知道白梓岑发生过什么。更无从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窥探她的世界。 他从青年时代就知道,白梓岑这个姑娘,是打碎了牙,也只会往肚子里咽的姑娘啊。曾兆不愿意主动去揭她的伤疤,问及过去的事情。就好比,假设他蛮横地掰开她的唇,翻找她的那颗碎牙,她大概只会将那颗牙吞咽得更深。 他只能静待一个时刻,让她主动吐出那颗牙,主动吐露……那些谁都不愿意提及的曾经。 白梓岑身上仍是那一身蓝白色的病号服,病号服太大,衬得她整个人都瘦弱无比。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走廊尽处,眼神像是盲目地等待着什么。 夕阳余晖从走廊尽头投射而来,白梓岑逆着光站立,孤独的影子逐渐拉长,落寞到……就好像全世界都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曾兆心疼地走上前,揽住她瘦弱的肩膀:“小岑,该出院了,我带你回家吧。” 白梓岑不说话,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似的,眼神犹疑地投向远方。 “兆哥,你说十三亿……这个数字够大吗?我这辈子……还能再碰到她吗?” 一个有限的数字,它并不算大。但是,如果你将一个人,扔在十三亿的人海里,那么这个概率就变成了—— 十三亿分之一。 无限循环小数,看不见终点。 身体检查报告迟迟未能出来,白梓岑在医院里又住了一晚,才终于出院。 住院的最后一晚,是曾兆陪着她的。那一晚,曾兆陪她聊了许多,从以前山村里的小伙伴,到自己如何白手起家,创立产业。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眉飞色舞的表情,令白梓岑的嘴角也不自觉染了一点笑意。 曾兆和梁延川是不同的。面对梁延川的时候,白梓岑只能永恒地低着头,接受他的怒与恨。而面对曾兆的时候,她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可以说起儿时共同的伙伴,说起自己艰难的遭遇。 因为他们都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都了解贫穷,了解苦难。 谈话中,白梓岑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曾兆,关于他左侧跛脚的原因。只是每每提起,曾兆却总是很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话题,就好像他根本不曾有过这样的缺陷。曾兆不愿意提及,白梓岑也只好不问。毕竟,对于一个成功男人来说,身体的缺陷似乎是个难以提及的瑕疵。 第20章 悲欢的注定(3) 收拾东西准备出院的早晨,曾兆忽然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小岑,我带你见一个人。” 白梓岑虽是一头雾水,但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白梓岑住院的东西并不多,但曾兆仍是殷勤地抢着要接过去,说是不能让病人干重活。年少时的印象中,曾兆就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因此白梓岑也没和他争抢,就随他接了过去。 无纺布的袋子握在曾兆的手里,与他那一身熨烫笔挺的西装格格不入,白梓岑看着,不自觉地就笑了。 “要不我来拿着吧,你一个董事长,给我一个导购员拿行李,像什么话呀。” 曾兆将袋子往身边一侧,不让白梓岑去碰:“出了邦盛,我就不是什么董事长,你也不是导购员了。小岑,别那么见外。你无亲无故的,既然叫我一声兆哥,那我照顾你是应该的。”说完,曾兆故意撇开了脸,朝着无人的方向,莫名地笑了笑。 “那就麻烦你了,兆哥。”白梓岑嘴角微弯,朝他腼腆一笑,“对了,你刚刚说要带我去见个人,是谁呀?” 曾兆憨厚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笑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说,“他在车里,待会儿上去就看见了。” 白梓岑和曾兆一同往黑色轿车的方向走,因为曾兆要将行李放进后备厢,所以白梓岑比曾兆先一步走进车里。 手指握上车门把手,稍加使力,车门缓缓打开。待见到车厢里坐着的人时,白梓岑一时间竟是摸不着头脑了。 车厢后座,正坐着一个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短发齐耳,长相白净,手里还握着一个打乱了的魔方。一身整洁的白t恤衫,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小王子。 他见了白梓岑,倒也不惊讶,反倒是朝她笑了笑,露出了皎洁的八颗牙:“白阿姨你好,我是小舟。” 白梓岑用了一分钟,将自己脑海里的记忆翻了个遍,却也想不出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小男孩干净整洁的笑容莫名好看,像是极富感染力似的,白梓岑也不由得会心一笑:“你好,小舟。” 她顺理成章地坐进车厢后座,正打算和小男孩说说话。结果还未等她有所动作,曾兆已经打开了后座的另一侧车门,大方地跨了进来。 后座空间较大,坐着三个人也不显得拥挤。曾兆也不急着去开车,只是温和地搂住小舟的肩膀,将他白净的脸,往自己略显黝黑的脸颊上蹭。 实际上,曾兆的肤色并不黑,顶多是小麦色。只是,对比了旁边脸蛋白净的小舟,倒像是从非洲地区逃难过来的灾民。 白梓岑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曾兆大方地将手臂搭在小舟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稚嫩的肩膀,向白梓岑夸耀道:“我儿子曾亦舟,跟我像吧?” “兆哥,你开玩笑呢?”白梓岑继续笑。 曾兆与曾亦舟相视一笑:“是不是因为我们父子俩,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所以你不信了?” “不信。”白梓岑摇头。 “真的,不骗你,小舟随他妈,长得白净。”曾兆朝曾亦舟挑了挑眉,像是要得到他的认同:“小舟,你说是不是?” 曾亦舟甜甜一笑,也不吭声,只是腼腆地点了点头。 白梓岑不忍心再看曾亦舟被曾兆折腾,只好连连回应道:“好好好,我信了。” 白梓岑其实并不惊讶,曾兆与梁延川同岁,整三十的年纪,又是事业成功的人,必然是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的。 曾亦舟似乎不太爱说话,只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把玩着手中的魔方,旋转,扭曲,再旋转。曾兆坐在他旁边,也不打断他,只安静地和白梓岑说着话:“小舟这孩子吧,本来性格就随他妈,不太爱说话。再加上我跟他妈在外打拼的那几年没能陪着他。他长期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山村里的老家,父母又不在身边,就自然养成了安静的性格。”说到最后,曾兆的嗓音低沉了不少,像是在懊悔,“说起来,也都怪我忙着工作疏忽了他。” “兆哥,别这么说。”提及孩子这件事,白梓岑也有伤。她艰难地扬了扬唇角,说:“你一门心思地工作,也总是希望给小舟更好的生活,这事不该怪你的。” “或许吧。” 曾兆眼眸黯淡,像是在隐藏着什么。白梓岑见状,故意岔开了话题,朝他调笑道:“对了,小舟的妈妈呢?说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嫂子长什么样呢。不过照着小舟的样子,一定不会差。” “小舟的妈妈,你见过的。”曾兆还在笑着,只是这笑容里,多了份悲悯,多了份艰涩。 白梓岑微微讶异:“谁?” “小紫。” 如果说,当年被拐卖到山村里的时候,曾兆像是个替她挡风遮雨的大哥哥。那么小紫,就是那个无微不至地帮衬着她的大姐姐。 那时候,她刚到农村,连小麦与稻草都分不清。养父母硬是拉着她要她下地种庄稼,猝不及防地,细嫩的皮肤就被田埂上的麦叶扎破了。因为是买来的孩子,养父母根本不愿意怜惜。前一秒,伤口还血淋淋地淌着血,下一秒,她就被扔进了庄稼地里。 白梓岑不敢抗争,只好学着养父母的样,将秧苗一束束地往地里插。庄稼地里的泥土又湿又重,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白梓岑是插了半个小时的秧苗,才发现脚踝上的异样的。 庄稼地里,多的是不明的生物。白梓岑发现的时候,一根像是蠕动的物体,正贪婪吮吸着她的血液,像是要以伤口为入口,钻进她的皮肤里。 白梓岑吓得哇哇大叫,而小紫,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她长得很白净,一点都不像是山村里的姑娘,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她见了白梓岑腿上的东西,也不慌,只是静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粗盐粒,飞快地洒在白梓岑的伤口上。 “这是水蛭,喜欢吸血。我给你撒了盐,待会儿它就会掉下来了。撒了盐的伤口会有点疼,你忍着。” 白梓岑咬着唇,含糊地朝她说:“谢谢。” 听白梓岑说了句谢谢,那人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兆哥去过城里,他跟我说,城里姑娘的口头禅就是你好还有谢谢,原来真是这样的。” 水蛭慢慢地从皮肤上脱落,而后滚落到草地上。那人慢慢地站起来,笑容甜美地朝白梓岑笑:“我姓朱,叫小紫,住你们家隔壁。我应该比你大几岁,你可以叫我小紫姐。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人的笑容像是有感染力似的,让背井离乡的白梓岑,第一次笑了:“我叫白梓岑,我爸妈都叫我小岑。” “真好听。”小紫的笑,让人无理由地相信,那一定是发自肺腑的。 “小紫姐,你也可以叫我小岑。” 她腼腆地红了脸颊,叫她:“小岑。” 之后,小紫总会有意无意地帮衬着白梓岑。例如,养父母差使着她去收玉米时,小紫总会帮着她一起将玉米晾干挂好。又例如,收割小麦的时节,小紫总会陪着她,将一亩地里的麦子收割得一根不剩。 小紫对她一直是掏心掏肺的。甚至,连曾兆这个朋友,都是小紫介绍她认识的。 关于小紫和曾兆的结合,白梓岑虽是惊讶,却也是在意料之内的。当年,作为小紫最要好的朋友,白梓岑哪能看不出小紫眉眼里对曾兆的喜欢。吃饭的时候提到她的兆哥,干活的时候提到她的兆哥,连带睡梦前的话题,也总是他。曾有一次,午间打盹的时候,她听见小紫说了梦话,梦里就只单单地重复着一句话:“兆哥,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 小紫对曾兆的喜欢,白梓岑一直记在心里。甚至于后来拼死逃离山村,也不过是为了……不愿意做曾兆和小紫之间的那一块阻碍石。 车厢内有些莫名的安静,连坐在后座中央玩弄着魔方的曾亦舟也停下了转动的手指,摊开手掌,将五指妥帖地扶在自己的膝盖上。 白梓岑垂下眼睑,细细地打量着曾亦舟稚嫩的模样。之前坐进车里的时候,她就觉得曾亦舟有些莫名的眼熟,这才想起来,原来这种熟悉感,是来源于与他一脉相承的母亲——小紫。 与曾兆、小紫阔别十年,当真是物是人非。白梓岑不由得感叹道:“原来小舟是小紫姐的儿子,怪不得,仔细看的时候,真是和小紫姐长得一模一样呢。说起来兆哥你也真是有福气,娶了小紫姐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小紫姐可是我们村里的村花呢,当初想要娶她的人,估计排起队来都能绕大山一圈呢。” 大约是激动于小紫嫁给曾兆的梦想终于成真,白梓岑俨然没有看见曾兆和曾亦舟越发深沉的眼神。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对了,今天怎么没见小紫姐一起来?都快十年不见了,也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我。说起来兆哥你也真是的,怎么以前碰见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你和小紫姐结婚了……” 曾兆冷不防地打断她:“小岑,小紫过世了。” “五年前。” 白梓岑的呼吸猛地下沉,睁大了双眼,完全不敢置信:“怎么会?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呀。” “是急性败血症。”曾兆顿了顿,“那病来得太快,不到一个星期她就走了。” 白梓岑张开了嘴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张开咬合着唇瓣,吐了一句:“怎么会……” 曾兆笑了笑,表情里有些轻微的难堪:“我以前一直相信人定胜天,自己创业是,生活也是。只是从小紫过世之后,我才发觉,一个人,有时候是真的无力。病来如山倒,她那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没了,就是没了。”曾兆抬手的动作有些吃力,他抚了抚儿子柔嫩的发丝,眼眸里灰暗到看不见任何零星的光点,“那一整个星期里,我四处求医问药,恨不得给医生跪下。然而,很可惜,还是没能救得了她。她走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二岁。” 那个年岁不经意从曾兆嘴里吐出的时候,白梓岑眼泪决堤。她捂着唇,也不敢大声哭,只是谨慎地呜咽着。她生怕自己悲切的情绪,影响到了身旁的孩子。 曾兆温和地望着曾亦舟,柔和地说着属于他和小紫的故事:“她是十八岁的时候跟的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给我生了小舟。那时候我忙着做生意,她就一直当我的左右手。因为怕小舟影响我的事业,她毅然决然地托人把未满百天的小舟送回了老家。说起来,也是我愧对她。她临走的时候,小舟才两岁。而她和儿子相处的时间,统共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眼神中的悲切依稀可辨:“小紫那姑娘,我可真是对不起她。她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却连一点点的好日子都没能享受到。生活刚有起色的时候,她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现在五年过去了,偶尔在梦里梦见她,还会听见她站在田埂里,兆哥兆哥地叫着我。只是一伸手,却又抓不到了。” “兆哥,快别说了,我难受。”白梓岑终是忍不住打断了曾兆。 眼泪如同塌陷了的石窟,杂乱无章地掉落在车内的地毯上,悄无声息。泪水模糊了眼眶,白梓岑都快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然而,蒙胧中却有一双小手,凑到了她的脸上,胡乱地替她抹了抹。 “阿姨你别哭,小舟都不哭鼻子,你也别哭呀。”曾亦舟扬着皎洁的笑容看着她。 原本,白梓岑只是对于小紫的离去一时间难以接受。但当曾亦舟伸出绵软的小手凑近她的时候,她的情绪里却忽然多出了一种名曰心疼的感触。她的晓晓,也是和小舟一模一样啊,幼时无知的年纪,就离开了母亲。 她有多心疼晓晓,此刻就有多心疼小舟。 她仓皇地抹着眼泪,对曾亦舟说:“阿姨不哭,阿姨不哭了。”她口头上明明这么答应了,但眼泪却依旧像是断了线似的,一点停歇下来的征兆都没有。 曾兆也不忍心看下去,轻轻拍了拍白梓岑瘦弱的脊背,说:“小岑,你别哭了,你才刚出院,身体会撑不住的。早知道告诉你小紫的事,会让你这么难过,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白梓岑深吸了一口气:“兆哥,我只是难过没地方发泄,你就让我哭,哭干净了就好了。” 听白梓岑这么说,曾兆只好担心地嘱咐她:“注意点身体,别让自己累着了。你小紫姐临走的时候还吩咐我,以后要是能够再遇见你,一定要替她多看你几眼。她说你虽然外表坚强,但骨子里却比谁都脆弱,如果能再碰见,让我一定要替她好好照顾你。” 曾兆话音刚落,白梓岑就不可抑制地号啕大哭了起来。羸弱的脊背强烈地颤动着,像是随时都要垮塌下来。她脸整个埋在自己的双手里,得了手掌的掩盖,她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她以前对我那么好,而我,连她临走的时候,都没能来得及去送她一程。兆哥,我是真的心狠。” 曾兆没说话,只是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如同年少时一样。 “傻姑娘,你那时候又不在她身边,这哪能怪你。” 待白梓岑情绪逐渐平稳之后,曾兆才终于坐到驾驶座上,轻踩了几下油门,将车驶离了医院。 白梓岑陪着曾亦舟一同坐在后座上,曾亦舟十分乖巧,他并不擅长说话,只是低垂着细长的睫毛,继续安静地玩弄着手上的魔方。 前侧驾驶座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咳,之后,一句突如其来的提问,打断了白梓岑原本平静的心绪。 “对了,小岑。” “嗯?”白梓岑一门心思地观察着曾亦舟认真的模样,连带回应都是闷闷的。 曾兆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天我在医院遇到了上次和你碰面时见到的梁检。你们以前……认识?” 白梓岑的目光猛地一顿,这才慌张地抬起头来,望向曾兆的方位。她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表情太过狼狈,又忙不迭地补上了一个难看的笑脸:“兆哥,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只是觉得,每次你有事,他好像都会在场。” 她低垂着眼睑,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像我这样活得低三下四的人,哪可能和他那样的人有交集呢。” “小岑,别这么说自己。” 白梓岑笑了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僵硬而卑微:“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我这样贫贱的人,哪能认识他呢。谁都知道,他是梁延川,远江市巨贾梁振升的儿子。一个高高在上的他,哪能和尘埃里的我有瓜葛呢?” 第21章 悲欢的注定(4) 车厢内意外安静了片刻。几分钟后,曾兆小心谨慎地将视线上挪了些。而后,透过前挡风玻璃的后视镜,细微且谨慎地窥探着白梓岑的表情。 曾亦舟似乎睡着了,正安稳地躺在白梓岑的怀里,而白梓岑也正眉目慈爱地望着他,如同是她的亲生子一般。对于曾兆来说,眼下,似乎是绝佳的时机。 “小岑,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白梓岑不明所以,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了怀里的曾亦舟:“什么怎么样?” 曾兆犹疑了一会儿,才咬紧牙关将深藏已久的情绪,说了出来:“小岑,小舟还很小,我想给他找个继母。” “兆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白梓岑浅浅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我想过了……”曾兆清了清嗓子,语气轻缓,“小岑,我觉得你很合适。” “兆哥,你是在开玩笑吗?”白梓岑的脸白了白。 迟疑许久,曾兆才终于将那一句隔了近十年的话说出口。语气里,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却也夹带着星点的强横:“小岑,你本来就该嫁给我的。你知道当年我在你离开的那个山头,问了你什么吗?”曾兆扬唇微笑,弧度浅淡而低微,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当时在那个山头问过你,是不是等你找到父母回来之后,就会嫁给我。 “可惜……你没有回答我。而我,最终也没能等到你回来。” 白梓岑怔在当场。 白梓岑十六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她险些被养父母被迫着嫁了人,她险些摔死在山头上,她险些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朋友。幸运的是,所谓的“险些”只是事后的一种感慨,因为都未能成真罢了。 而十六岁那年,她做得最成功的事,就是直接逃出了大山。 当初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时,白梓岑已经十岁了。因为年纪太大,加之又是个女娃,愿意接手的人少之又少。最后,人贩子辗转找了一户十年没出一个孩子的农户家庭,才终于以低价将她出手。刚进村里的第一年,白梓岑一直想方设法地逃跑,有几次差点跑出山里的公路了,却最终被愚昧的村民找了回来。而每次逃跑后,面对白梓岑的……总是养父母的一顿毒打。 古语说,棍棒之下出孝子,山村里的人用实际行动,将这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人是有恐惧心理的,长久的毒打之后,白梓岑渐渐地也不敢轻易逃跑了,只是心里,依旧怀揣着这一桩心事,只等恰当的时机,伺机而动。 终于,六年后,白梓岑找到了出逃的契机。 已近晚年的养母突然被查出怀孕,整个家里像是疯了一般地狂喜。鉴于白梓岑已有数年未再逃跑,养父母也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山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尤为严重,全家都巴望着养母一举得男,而白梓岑这个买来的女儿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时年,白梓岑十六岁。落后的山村不比城市,十六岁的姑娘在老旧的山村里没有婚配,是一件极为羞耻的事情。 养父母一直知道,白梓岑和隔壁的小紫,还有村长家的儿子曾兆走动得极为热络。于是,就寻思着找媒婆上门,问问曾家父母愿不愿意过来提亲。 白梓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曾家已经拿着聘礼上门了。明明照养父母的家境,曾家是绝对不会愿意娶她的,只是如今闹成这样,白梓岑倒是无奈了。她跪着哭着拒绝养父母的提议,然而他们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赶她走似的,一点都不愿意松口。 以前白梓岑就知道,小紫一直迟迟未嫁,就是在等着曾兆亲自上门提亲。从日常的生活中,白梓岑也不难看出,曾兆对小紫应该是有些情分的。只是现在她的养父母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和曾家父母达成了协议,她想……估计曾兆也是蒙在鼓里的。 婚事操办得很快,养父母生怕白梓岑逃婚,连着三天就一直将她困在屋里。第三天的时候,养母端来了红嫁衣给白梓岑换上,然后给她头顶蒙了块红方巾,就直接将她送进了喜轿里。 白梓岑很想逃脱,但机智的养母已经将她的手反绑在了背后,饶是她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喜轿并不稳,山路一路走一路颠,没过多久,就到了半山腰的村长家——曾家。 山村里是没有仪式的,也没有好看的婚礼,没有教堂和白纱。将新娘子送到了男方的家里,这新娘子就是男方家的人了。 曾兆掀开白梓岑的红盖头时,白梓岑的眼睛已经肿得不像话了,整个脸上全是干涸的泪渍,胡乱地黏在她的脸上,万分狼狈。反剪在背后的手腕,已经因为强烈的挣扎而擦破了皮,血淋淋的,有些恐怖。 曾兆见状,赶忙拿了剪刀,替白梓岑剪开了麻绳,捧着她的手腕,问她:“小岑,是不是弄疼了?你父母怎么能绑你呢!” 白梓岑静默地继续流泪,片刻之后,才抬起了她那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安静地叫了他一声:“兆哥……” “怎么了?”见白梓岑流泪,曾兆有些心慌。 “兆哥,我想回家了。” 曾兆试探性地问:“那要不我现在就让你父母过来?”白梓岑没发觉,对于让自己回家这件事,曾兆并没有松口。 “他们根本不是我的父母!”白梓岑挣开了曾兆,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如同一只落入蜘蛛网却还拼死挣扎着的蝴蝶,她大哭大喊,“我的父母他们在远江市!他们在等我,我要回家!” 白梓岑根本不理会他,直接扯住他的手臂,哀求:“兆哥我知道的,这桩婚事你也是被勉强的对吗?我看得出,你是喜欢小紫姐的,很喜欢很喜欢。我不想做中间插手的那个人,你就当是做件善事,放我走好吗?” “小岑,你别哭了,冷静一下。”曾兆是知道白梓岑的过去的,从城市被拐卖到山村,落入一户贫困的家庭。 六年的交往中,白梓岑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提及过,关于出逃的梦想。她说,她的父母一定在等她回去,他们知道她不见了,一定会发疯的。她还说,他们一家一共四口人,父母、哥哥和她。她的哥哥,有着和她如出一辙的名字,叫作白梓彦。 “兆哥,你叫我怎么冷静。”白梓岑抽噎了许久,才绝望地坐了回去,朝曾兆小心翼翼地摊开自己的掌心。她不过才十六岁,但手心里已经布满了茧子,指甲盖里还塞着泥土粉尘,整个手掌都是灰蒙蒙的:“兆哥,你看我的手。” 她无妄地笑了笑,一滴晶莹的泪花坠入她的掌心,瞬间就被隐藏在了灰黑里。 “兆哥,你知道大提琴吗?” 曾兆摇摇头。 “大提琴是一种四根线的乐器,你用琴弓在琴弦上摩擦的时候,会生出非常好听的音乐。它的声音低沉沉的,有音乐家曾梦幻地称它为……情人的耳语。”述说回忆的时候,白梓岑的眼眸里都是闪着亮光的,“我四岁的时候,我妈妈就带我学习大提琴了。我练了整整六年大提琴,指腹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我妈妈曾说过,保护手指对一个学乐器的人来说无比重要,甚至每天都会替我用牛奶泡手。那时候我以为,大提琴是世界上最艰难可怕的东西,后来才知道,它的艰难程度……可能都不如一根晒干了的玉米。” 白梓岑将那双灰黑的手,胡乱地往身上抹,像是这样抹着,就能擦回原来的白净。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这六年过去,我根本想象不出这双手原来的模样了。我妈妈以前总夸我的手好看,白净又没有骨节。然而,六年,在搓了上千万根玉米之后,它都已经变得又黑又脏,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我爸爸还说,如果有一天我要嫁人的话,他一定要亲手替我戴上白纱,然后在有朗诵圣经的教堂里,亲自把我的手交托到另一个人的手上。我还记得,被拐卖走的前一天,我哥哥还站在操场上,对我说,谁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我白梓彦一定要把他揍成猪头。他这个人可真是说话不算话,我在这里,都快被欺负了整整六年,也没见得他替我打走任何一个人。等我回去见了他,一定要好好数落他一顿。对了,我还要跟我爸爸妈妈打他的小报告,说他在学校里偷偷谈恋爱。” “小岑,你走吧……”曾兆冷不防地打断她。 白梓岑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兆哥你在说什么?” 曾兆从床边站起来,指着东南方向的一个窗户,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义无反顾地说:“你走吧,从那个窗户逃出去,一直往北会看见一条公路。那条是国道,也是汽车最多的地方,我以前查过地图,那条国道一直通往远江市。如果你能顺利搭到车的话,就能一路南下,回到远江市。” 从白梓岑提起远江市是她的家乡之后,曾兆总有意识地关注着这个城市。 “那你自己怎么办?要是被你爸知道,你放走了我,一定会打死你的。”白梓岑的担心不无道理,前些年有一户农户放走了出逃的孩子,结果,那户农户一直被全村孤立着。 曾兆自然懂得白梓岑的忧心,他也不说话,只是干净利落地朝她笑笑,语气温和:“你放心好了,我爸是村长,这全村上下谁不听村长的?又有谁敢孤立我家?你赶紧走吧,机会只此一次。” “兆哥,真的……可以吗?”白梓岑是真的信以为真了。 曾兆回过头看她,麦色的健康皮肤,像是被打上了一层金光:“小岑,你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三个小时之后,要是他们进来看不到你,就会开始大范围地找你。你应该知道的,山里人都一条心,谁家买来的孩子丢了,都是全村一起出动的。” 白梓岑毫不犹豫地朝他点了点头,正打算往室内东南方向的那扇窗走过去,曾兆却忽然喊住了她。 他从鲜红的龙凤枕下取出一枚布袋子,交给白梓岑:“这里是我以前偷偷攒下来的钱,不多,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白梓岑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激,她只能埋头接过曾兆递过来的布袋子,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有时候,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一声谢谢,真的是她唯一能给予的。 白梓岑顺着东南角的窗户爬了出去,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坡地,陡峭而绵延,若是一不小心栽倒下去,一定是粉身碎骨。白梓岑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生怕一不留神就没命回家了。 “小岑!”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白梓岑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掉下悬崖。待仔细听清楚那音色似乎是曾兆之后,她才终于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怎么了?” 曾兆的眼眸里似乎有些失落,即便是隔着三米多的距离,他眼底的情绪依旧显露无遗:“小岑,你找到爸妈以后还会回来吗?” “一定!” 白梓岑撑开手掌,附在嘴边做喇叭状。她生怕惊动了前院的人,连声音都是小心克制的:“等我找到爸妈,一定要带着他们一起回来见你。” “那你……还会回来嫁给我吗?”曾兆的声音比方才小了无数分贝,破碎地飘散在空气里,支离破碎。那如同蚊蝇的低语,估计只有他一人能听到。 “兆哥,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曾兆只是用那种惯用的憨态模样,朝着她笑。 “没事,这条路有点险,你小心点。” 白梓岑微笑着朝他颔首,而后,义无反顾地一路北上。 她很天真,也很傻。 她一直以为,曾兆和她一样被动,被动地接受着父母的安排,被动地接受着视为兄妹的人,忽然成为自己的配偶。 然而,她却不知道,如果不是曾兆心甘情愿地同意,她那一家贫穷的养父母,哪能攀上曾家。而起因,也不过是曾家父母顺从于任性儿子的一种宠爱罢了。 白梓岑一直将所有事情想象得无比乐观。显而易见地,她也未曾深思熟虑过—— 放走她,曾兆面临的会是怎样的境地。 车厢内气氛冷凝,将这些郁结已久的话说出口,曾兆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清了清嗓子,说:“小岑,我知道你对于我的感情可能一时间难以接受。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到你能接受我。” “兆哥,我们不适合的。”对于如今的白梓岑来说,曾兆是高枝。当这个绝佳的机会摆在她的面前,无论是为了她的未来,还是为了白梓彦的病,她都应该义无反顾地攀上去的。然而,她终究是拒绝了。 她有很多难以启齿的往事,她未婚先孕,她生过孩子,她……坐过牢。她这么一个有着案底的女人,早就失去了攀上高枝的资格。她没有脸面将自己颓败的过去,陈述给曾兆听。 她咽了咽口水,说:“你对我可能……只是年少时的感情未能得到结果,导致的不甘心罢了。” 第22章 悲欢的注定(5) 曾兆并未回应,只是淡淡地抿着唇,笑着:“小岑,如果一个男人念了一个女人一年,可能是不甘心的情感作祟。但如果一个男人念了一个女人整整十年,绝对不是一句不甘心就能说明的。依我看来,他能盲目地等待一整个十年,那么他的真心,必定能维持到下一个以及再下一个十年。” 他通过后视镜,安静地观察者她的侧颜:“假使一个人能活到一百岁,十年的长度,几乎等同于人生的十分之一。我相信,这并不是一句不甘心能解释的。” 白梓岑沉默了,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高架桥拐弯的匝道口,曾兆顺畅地一个拐弯,车子便顺利地向城北驶去。白梓岑住在城西郊区,而这个方向,显然不是她回家的方向。 “兆哥,这是要往哪里去?”白梓岑问得平静,对于曾兆,她是无比放心的。 曾兆微微偏过头,朝她笑了笑,解释道:“我听说你住的那边现在摊上了工厂重度污染的官司,你现在还生着病,就先别回去了。我家够大,也就我和小舟两个人住着,多你一个人也不麻烦。”曾兆的声音干净无瑕,无限温柔地填充进白梓岑的耳朵里,“我前几天漫无目的地找你的时候,去过你家,也听说了你亲戚许阿姨的事。你放心,你哥哥和许阿姨那边我都派了专人照顾着,你安安心心地先在我家养几天病,养好了我就放你回去。” 说到末尾的时候,他调侃似的用了一句放你回去的话。白梓岑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有人替她遮风挡雨的感觉了。不用愁钱,也不用愁生活,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地站着,就有一个人搂住你,用宽厚的脊背,为你遮挡住所有狂风暴雨。 白梓岑有些莫名的踏实感,这种感觉,就像是许多年前,梁延川附在她的耳边对她说“小岑,你要做我一个人的宝贝”一样。 那么生动,那么慷慨,就好像一辈子都能停留在那个时间似的。 曾兆家的房子很大,大得让白梓岑都快找不着方向。 时间最擅长造化人,十年一瞬,白梓岑从未想过当年那个灰溜溜的少年,会成为富甲一方的男人,也从来未想到,那个心高气傲的自己,堕落成了如今的狼狈模样。 客房里的热水很足,水柱铺天盖地地往白梓岑身上冲,带走了不少的疲惫。白梓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到床头柜前,那里正摆着一碗十分钟前,曾兆和曾亦舟一同送来的热粥。 由十几种干果熬出来的热粥,味道甘甜。白梓岑喝着喝着,就喝得眼泪直冒。也不知是这粥太烫了,把她烫疼了,还是这种被人关怀着的感觉,让她感觉太疼了。 房门口有来回走动的声音,白梓岑怕有人进来,忙不迭地到处找纸巾。只是她翻箱倒柜了好久,也没能找到,正当她打算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纸巾盒的时候,却有一件莫名熟悉的东西,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一本旧书,一本发黄了的《格林童话》。 房门外的脚步声已然离去,白梓岑小心翼翼地将这本书取了出来。她记得这本《格林童话》,因为……这是她的。 不对,这本书又不是她的。因为在十几年前,她就将它送给了她最好的朋友——小紫。 白梓岑放下粥碗,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大约是经年许久,纸张已经带上了怀旧的枯黄色,翻开书页的时候,还能听见纸张发脆所产生的簌簌声。 当年白梓岑被拐卖的时候,恰巧是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的书包里也没什么东西,也就是几本书,而格林童话就恰巧是其中一本。 打开扉页,是一处歪歪扭扭的字体,上面写着:三年级二班白梓岑。 三年级的时候,白梓岑整十岁,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小公主。那时候的她,饶是有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很难想到,十几年后的她,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堕落、不堪。 白梓岑随手翻了翻,虽然都是些陈腔滥调的老故事,倒也看得有些入迷,《灰姑娘》《白雪公主》…… 这本书是白梓岑认识小紫的第一年,送她的礼物。山里交通淤塞,文化也尚不发达,小紫虽然学过点语文,但看起书来总是磕磕绊绊的。白梓岑虽然比她小了两岁,但所幸父母从小就给了她良好的教育,基本上不是生僻字,就能看懂。白梓岑将这本书赠给小紫之后,她的业余生活,就变成了教小紫看童话故事。看到不懂的地方,小紫还会用拼音标注。白梓岑也有问过她为什么,她只是笑着说,想学会说故事给曾兆听。 想到这里,白梓岑不由得嘴角上扬。她是多么庆幸,小紫年少时的梦想成了真,她确确实实地嫁给了她最爱的兆哥,虽然……这份梦想维持的时间有些短暂。 发黄的纸页读得白梓岑眼眸酸涩,她信手将童话书放在床头柜上,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暖洋洋的橙黄色灯光就在头顶,白梓岑的眼皮有些发沉,正打算睡下去,却想到床头边的那一碗粥还没喝完,又重新拿了起来。 粥碗就搁在童话书旁边,大约是太困了,白梓岑端粥的姿势有些疲惫,一不小心就将童话书也一并带了起来。 啪—— 书本掉落在地板上,清脆震颤的响声,不由得让白梓岑清醒过来。夜晚的微风从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伴随着风声,将纸张吹得簌簌地响,杂乱又无章。 白梓岑从床边弯下腰,将书本捡起来。然而,就在那一刻,纸张被吹动的瞬间,页面很是时宜地停留在了最后一页。 白梓岑猛地一怔。 她立马抄起书本,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空白纸页,布满了歪斜扭曲的字体,像是刚开始学写字的儿童留下的。然而,白梓岑却凭着这些单薄的字体,认出了是小紫的字迹。这是小紫的笔记,千真万确。 而落款时写下的日期,正是白梓岑逃离山村后的第三天! 白梓岑将那个日子记得万分清楚,因为那是她曾经以为的,她应该劫后余生的日子。 字迹歪歪扭扭,甚至还夹杂了一些晦涩的拼音,白梓岑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将内容通读完整。 待看完这一整段话,白梓岑立即怔在了当场,眼泪崩溃般肆意流淌,像是炸开了的水管。 她发了疯似的立刻跑出去,一并带走了那本笔记。 曾兆是在楼梯的回廊口遇见白梓岑的。 那时他正拾级而上,她正奔赴往下。两人碰面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像是发了狂似的,拼命地流着,一点也没有止息的意思。 曾兆见状,倒是有些慌了。他没带随身的拐杖,只能按着那只受伤的脚,依附着楼梯的栏杆,一瘸一拐地往上攀。 “小岑,怎么了?”连语气都是慌张的。 白梓岑深吸了一口气,待情绪平复些,才将手中的那本格林童话,送到曾兆的面前:“兆哥,你认得出这本书吗?” 曾兆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迟疑,片刻之后,才苍白地朝白梓岑笑了笑,笑容里裹挟着一股卑微的味道:“当然记得,这本书是当年你送给小紫的,她一直当宝贝似的。去年搬家到这里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这本书丢了,没想到倒是被你找着了。” 说罢,曾兆就伸出手,打算将白梓岑手里的书抢过来。 白梓岑下意识地将书往回收,曾兆便跨了一步往上走。他左手扶着瘸了的左腿,右手高举过头顶,去够白梓岑手上的书。这样身形艰难的模样,深深刺痛了白梓岑的眼睛,疼到像是心上被扎了千万根针,密密麻麻的,连伤口都找不到。 她哽着喉咙,将目光投注在他那条瘸了的左腿上,语气艰涩:“兆哥,我问你,你的脚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一些小意外。”曾兆轻描淡写。 “是因为当年的事情,对吗?”曾兆的稀松平常,倒是显得白梓岑咄咄逼人了,她皱着眉,再次发问:“是因为当年放走了我,是吗?” “你别乱想。”曾兆蹙眉,故意装作不耐烦的模样。 他自顾自地别开脸,撇开白梓岑,变换了方向,一个人干净利落地,依靠着栏杆往楼梯下走。 四肢完好的人,总比微有缺陷的人走得快。还未等曾兆反应过来,白梓岑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她眼眶微红,湿润的泪水像是随时都要从眼睑中滑下。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连泫然欲滴的眼泪,也像是在那一刻停滞了。 钟表上的分针秒针都同时停顿在了这一个关键点。 “兆哥,我看到了小紫姐的日记。” 没有迟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相比于白梓岑的坦然,曾兆倒是显得有些犹豫。他是看过那一本书的,自然也知道小紫在里面写下了什么。前些年,他偶尔想起她的时候,总会时不时地翻上一阵,看小紫曾经为了他有多么义无反顾,又回头看看自己有多愧对于她。 曾兆留下这本书,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是有多对不起那个叫小紫的女人。她有生之年,他没能给她最优渥的物质,也没能给她独一无二的爱情。前者,他那时未曾拥有。而后者,他很早的时候,就给了一个叫白梓岑的女孩儿。 感情是最自私的东西,曾兆送了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 还未等曾兆开口,白梓岑的声音再一次插了进来,带着点懊悔,带着点愧疚。 “你的腿……是因为我吗?”她犹豫不决地,将这句话完整地吐了出来。 这一次,曾兆没有逃避,只是浅浅淡淡地朝白梓岑笑了笑。略微黝黑的脸上,依旧透露着十几年前,放走白梓岑时的那股倔强。 “小岑,你别乱想。” 白梓岑冷不防地打断他,将泛黄发旧的纸张,翻到了最后字迹歪曲的一页:“小紫姐写得清清楚楚,2005年6月18号。打死我也不会忘记,那是我逃出山村后的第三天。” “兆哥,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曾兆没说话,只是笑着朝白梓岑迈近了一步。他也没做什么逾矩的动作,只是走上前,轻轻地揽住了白梓岑的肩。温和地低喃,像是兄长的嘱咐:“傻姑娘,依你这个性子,要是真知道了那件事,保不齐就会傻兮兮地跑回来,然后一辈子被你养父母关在山村里。你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白梓岑摇摇头。 曾兆微笑:“我说过,小岑是凤凰,应该飞回她原来的世界的。” 他话音刚落,白梓岑便泣不成声。 她靠在曾兆的怀里,连脊背都一颤一颤的:“对不起,我那个时候就该知道的,放走我你该受多大的罪。” 曾兆抚了抚她的长发,动作温柔,像是在回忆遥远的曾经。他并不想把这些难堪的往事,说给任何人听。但如果对象是白梓岑,他或许可以考虑:“那时候,你走了不到两个小时,我爸他们就进来了。我计算过,从我家到那条公路至少要三个小时,况且你一个女孩子不熟路,指不定就要耗上四五个小时。所以,为了不让村里人找到你,我特地给我爸指了另一条道,让人去追。结果你也知道的,没找到你,你养父母就把账算在了我的头上。” 曾兆勾了勾唇,憨厚的笑脸,一如过去那般纯良:“所幸我爸是村长,大家没敢多闹,就让我爸随手打了我一顿就完事了。不过不幸的是,我爸一棍子打中了我的左腿,左侧脚骨坏死,所以瘸了,跛了。” 白梓岑依旧在哭,曾兆几乎能感觉到衬衫一角已经湿润,应当是……白梓岑的眼泪。 他慌了神,颇为懊恼地抽开了白梓岑手里的那本书,拧着粗重的眉毛,说:“女孩子总是爱夸张,你别信小紫在书上写的。我只是瘸了个左腿,又不是全身瘫痪了。傻姑娘,快别哭了。” 白梓岑没说话,只是静默地从他怀里仰起脸来,眼神执着地望着他。泪水濡湿了发丝,凌乱地糊在她的脸上,但她瞳孔里的那一份倔强,却始终不曾散去。 “兆哥,我有个植物人哥哥。” “我知道。” “兆哥,我未婚生过孩子。” “我知道。” “我二十岁的时候,把孩子弄丢了,我未来还会想尽办法地找她。” “我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抛下一颗重磅炸弹。 “兆哥,我坐过牢。” 这一次,曾兆未再展现出温和的笑靥。他只是震惊地看着她,眼里的感情瞬息万变,最后,安静地停留在了心疼的那一瞬间。 她也不顾他的回应,只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 “如果你昨天说的还作数,那我愿意,我愿意尝试着和你在一起。只要…… “只要你不嫌弃我坐过牢,嫌弃我未婚生过孩子,嫌弃我有个植物人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当是对你对我,对过去的一种偿还。” 她话音未落,就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搂紧了她。那个怀抱不太用劲,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搂着漂浮的羽翼。白梓岑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都是谨慎细微的。 “小岑,你到底是吃了多少的苦……” 白梓岑不说话,只是笑。 笑着笑着,却又哭了。 第23章 爱恨终结的宿命(1) 自那日决定要尝试着在一起,白梓岑和曾兆就一直恪尽职守地履行着男女朋友的关系。只是持续了那么多年的友情,要在瞬息之间转化为爱情,当真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况且,白梓岑一直十分清楚地知道,她心里始终还藏着那个不可能的人——那个不可能的梁延川。 即便是他忘记她,结婚生女,幸福美满,她仍旧是对他心存幻想的。毕竟,年少时爱上的人,哪能那么容易忘。在经历了那么多刻骨铭心之后,又哪那么容易放开。 白梓岑努力地在逼迫着自己接受曾兆的感情,假装轻松自在,只是每每想起梁延川这个名字,仍是会心头钝痛。 半个月以后,成峰建设旧工厂污染案件,在全市媒体的直播下,公开审理。 庭审程序进行得有条不紊,检控方稳占上风。由于许阿姨病情恶化,无法参加庭审,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白梓岑代她来参加。白梓岑知道这一桩官司对许阿姨举足轻重,所以也没顾忌梁延川,就直接到了法院。 彼时,她正安静地坐在观众席,旁听着关于这个案子的每一个细节。 法庭上关于何方论责的争辩逐渐趋于白热化,而坐在检察官席位上的梁延川却一直未有发言,所有的辩论也不过是由他的助手完成。待到最后关键时刻,他才不紧不慢地从检控方的席位上站了起来。面对数百名的媒体与观众,娓娓道来了一个关于成峰建设老员工的故事。 他踏着轻缓的步子,走向法庭中央。那一身专属检察官的法袍干净利落,衬得他背影颀长。他的手上还握着一沓照片,看不真切。 将视线清幽地投注在观众席上,他才终于开始缓慢开腔:“三个月前,有一名老人告诉了我这么一个故事。他是成峰建设的老员工,一生都在为这间工厂卖命。他十八岁从山里出来打工,目不识丁,我跟他交谈的时候,他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不到三天就因为支气管哮喘猝然离世,尸检报告显示是天生生理缺陷。他第二个孩子,仅仅活到了十岁。十岁那年,孩子因为意外掉入了成峰建设旧厂址旁边的一条小河,河里排放的都是高度污染的浓缩液体。孩子被救上来不到一天,就因为吸入大量有毒液体而夭折。自最小的那个孩子夭折的那天,老员工的妻子就一直郁郁寡欢,不到两年,在独自外出的夜晚,她跳进了那条小儿子掉进过的河里,同样的原因,死亡。就在庭审开始的三天前,老人也死了,因为重度污染引发的癌症。” 说完这一席话,不只是梁延川,整个法庭里的人都沉默了。 梁延川低垂着眼睑,像是在酝酿着什么。片刻后,他猛地将手里的照片抛洒向天空,飘散的照片如同是幻灯片的影像,一幕幕放映。 “这些都是在工厂污染中,死去的人们的尸检照片。他们大多都是十几年前,从贫穷地区跑来远江市的打工者。这些开膛破肚的照片,或许你们看了会觉得恐怖、反胃。不过很可悲的是,这么可怕的照片,可能是他们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证据。他们中的很多人,到死去,都没有拍过一张像样的照片。现下,还有许多人,因为成峰建设的污染,导致了各式各样的癌症突发,他们一个个的都在等死,而这座他们拼了命的工厂,却从未给过他们任何的补偿。” 听到这里,席上有些女士已经流下了泪,甚至部分男士,也眼眶微红。 万众瞩目下,梁延川深吸了一口气,才微抬着脸庞,沉着声说:“如果一个城市的发达,是用无数贫穷者的尸体堆砌起来的。那么,我想,这种残忍的发达,宁可摒弃。” 他转身朝向法官,谦恭但不卑微地鞠了个躬:“法官大人,完毕。” 那一串顺畅的动作完毕,整个法庭里瞬间爆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连带席位上的白梓岑,也是不由得鼓着掌,眼泪簌簌地掉。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检控席上的梁延川熟悉无比。就像是时光忽然退回了五年前,他第一次作为律师参与庭审。她怀着晓晓,坐在旁听席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时也是一样,他满身散发着光华,生动的讲述带动了整个法庭的情绪。在庭审末尾,整个旁听席都爆发出了无比热烈的掌声。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如出一辙。白梓岑觉得,他像是个战士,为着千万人的正义,不屈不挠的战士。 只是,她钟爱的那个正义的化身,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正义罢了。 庭审结果出来得很快,被告工厂如预期一般惨遭败诉。这意味着所有的癌症患者员工,都能得到应有的治疗与赔偿。 梁延川从通向法庭的走廊里走出来,迎接他的是一群急于感谢他的癌症患者们,还有……白梓岑。 白梓岑不敢明目张胆地接近他,生怕自己卑微的出现令他觉得不适。她只是一个人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看他微笑着跟所有感谢他的癌症患者一一握手。 人群有些散去的迹象,白梓岑这才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只是,还未等她走近,忽然有一双手,从背后握住了她的掌心。她下意识地循着那人的五指向上探,才发觉,是曾兆。 曾兆温声询问:“怎么跑来旁听也不跟我说一声,我特地去你们店里问了店长,才知道你今天请假了。” 相较于曾兆的自然,白梓岑显得有些僵硬:“你知道的,我也住在那间被污染的工厂里,而且我的阿姨是这个案子的受害人,我是……代她来旁听的。” “也是,倒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早点知道,陪你一起来的。”曾兆笑。 白梓岑正想跟他说没事,他却忽地将目光投到了另一个地方,如同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那边的那人不是梁检吗?小岑,我们过去打声招呼吧。”曾兆的眼神里有着无限赞许,“我刚刚在法院外的大屏幕上看到了直播,梁检的那一番讲述当真是精彩无比。” 白梓岑刚想推拒说不用了,却看见梁延川已经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大有要跟他们碰头的趋势。 从走廊里走出的那一刻,梁延川就看见了白梓岑。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她,即便是她站在人群里,低眉顺眼地将自己当作透明人。因此,当曾兆毫无顾忌地握上白梓岑的手时,他也是不疏不漏地看见了。 他有些不快,那种感觉与其说是不快,更不如说是……妒火中烧。 他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靠近他们,英俊的脸颊上仍然带着属于检察官的公式化的笑脸。 曾兆倒是大方,见了梁延川便牵着白梓岑的手直接迎上去,倒是白梓岑一直瑟缩在他身后,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曾兆为人淳厚,一心顾着跟梁延川交谈,自然也没发觉白梓岑的异常。 “梁检,好久不见。”曾兆自觉地向梁延川伸出手。 梁延川伸手与他交握:“曾董事长,好久不见。”他目光微斜,礼貌性地瞥了白梓岑一眼,笑道:“这不是白小姐吗?你也是来旁听的吗?” 白梓岑这才稍微从曾兆背后抬起头来,卑微地扬着目光,朝他点头:“嗯,是来代替我阿姨旁听的。” “也是,我记得你阿姨似乎也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梁延川故作恍然大悟状。 白梓岑低垂着眼眸不敢看梁延川,像是犯了错似的。曾兆见状,只以为是多年的牢狱之灾导致了白梓岑对公务人员的恐惧,这才故意岔开话题:“梁检,说起来我还要代小岑好好感谢您呢。要不是您,她的阿姨估计到现在都不能得到应有的赔偿。”曾兆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赞许,“刚才我在法院外看了庭审的直播,梁检的那一番讲述,真是精彩绝伦。” “雕虫小技而已。话说回来,曾董事长到法院来,不知道有何贵干?” 曾兆望了身后的白梓岑一眼,语气腼腆:“我是来接小岑的,她一个人来法院旁听判决,我不放心就过来接她了。” 梁延川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小岑,听起来曾董事长和白小姐的关系非比寻常呢……” 原本白梓岑是一直躲在曾兆身后的,但猛一听见梁延川在询问曾兆和她的关系,她立即条件反射似的扯了扯曾兆的衣袖,冷不防地打断两人的对话。 “兆哥,时间不早了,我想回去了。”她说。 曾兆听白梓岑这么说,就不再继续和梁延川寒暄下去,只笑着跟梁延川解释:“梁检,抱歉,小岑要赶着回家,我先送她一程。” 曾兆话音刚落,就有一群人从通往法院的走廊里浩浩荡荡地走了出来。人群最前端的是两名法警,中间的则是法官与一系列庭审人员,走在最后面的仍旧是两名法警,只是队伍末端的两名法警之间,还押了一名身着黄色囚服的女嫌疑犯。 法庭重地,不用细想,就知道他们应该是赶着去下一场法庭庭审的人员。 下一场庭审即将开始,法庭里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了。空荡的大厅里,除却白梓岑、梁延川、曾兆三人,也就没几个外人了。那一队人声势浩大,不由得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他们三人也不例外。 梁延川将眼神挪回曾兆的身上,微微笑着,说:“下一场庭审似乎要开始了,不知道又是什么案子。既然这样,我也就不送曾董事长了。毕竟,法院这种地方,对于生意人来说总是不宜久留的,希望下一次不要在这里遇见曾董事长您才是。” 梁延川似乎……话里有话。 常年的商场经验,让曾兆即便是面对梁延川的质疑,也仍是处变不惊的。面对梁延川颇含挑衅的话语,他只是笑了笑,说:“多谢梁检提醒。” 两人你来我往,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反倒是曾兆身后的白梓岑,安静得诡异。 她一心只关注着那个女嫌犯,连目光都是岿然不动的。女嫌犯手上戴着手铐,白梓岑曾在法制节目里听说过,似乎只有犯了刑事案件的罪犯,才会需要用手铐来遏制住她的行为。 女嫌犯像是有些慌张,时不时地就要用戴着手铐的手,挠挠脑袋,挠挠脖子。与其说是慌张,其实不如用另一个词形容她更为贴切,那就是……疯癫。 女嫌犯的侧影令白梓岑有些莫名的熟悉,只是无论她如何细想,却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 法警押扣着她走向法庭的大门,拐弯的那一瞬间,白梓岑才终于清楚无误地看清了她的长相…… 那一副,她曾在监牢里一遍遍强制自己记住的长相,那一副有些疯傻又带着癫狂的模样,那一副……化成灰白梓岑都认得出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涌,像是全身的血液在逆流,疯狂地叫嚣着,像是要炸开她的血管,冲破动脉。 白梓岑如同疯了似的撒开了腿,径直跑向了女嫌犯的方位。在距离法庭大门仅有一米的地方,她猛地推开女嫌犯两侧的法警,直直地扑向她,揪住了她的衣领。 她全身都在颤抖,攥住衣领的指节一点点收拢,五指像是要在瞬间穿透衣服布料内天罗地网的纤维。 “是你!就是你!你把晓晓弄到哪里去了?!” 白梓岑瞪着眼睛,连眼球都像是要从眼眶里滚出来。白梓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当年那个抱走晓晓的精神病女人,就是她! 法警见状,立刻围了过去:“小姐,麻烦你冷静一下,不要干扰法庭秩序。” 说完,他们就张开了手臂,想将白梓岑从女嫌犯的身上拉下去。然而,无论法警怎么拉,白梓岑依旧毫不放松。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你把晓晓扔哪里去了?!” 白梓岑朝她怒吼道,然而,女嫌犯却像是毫无意识似的,只是目光迷茫地指着她,朝她笑着,笑得天真烂漫:“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呀?” 法警明显不耐烦:“小姐,女嫌犯也是有人权的,请你尊重她可以吗?她已经说过了,她不认识你。”说罢,法警就直接迈了过去,打算用蛮劲将白梓岑拽开。然而,还未等他伸手展开动作,身旁就蓦地出现一双手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 是梁延川。 梁延川身上还穿着专属于检察官的制服,法警不敢再有所动作,只无声地退到了一旁。 “白梓岑,你到底又在发什么疯!”他全然不顾在场的所有人,径直走到她面前,盯着她胶着在女嫌犯身上的姿势,毫不犹豫地呵斥。 然而,白梓岑却像是充耳不闻似的,仍旧拉着女嫌犯的衣服,一遍遍询问:“你记不记得,你在五年前,从孤儿院抱走了一个小女孩,她的身上裹着粉色的羊绒围巾?” 说完,她颤抖着伸出手,机械化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眼底无限的企盼,足以让在场所有人为之动容。她循循善诱地问着:“我是那个小女孩的妈妈,那个小女孩叫晓晓,我是她的妈妈。” 梁延川再也无法听下去了。 自从上次白梓岑为了那个诈骗案件,险些丢了性命开始,梁延川逐渐发觉,自己对于白梓岑的那些恨意,似乎也在无形之中悄然减退。他真的很害怕她那股茫然无助,又几近疯癫的模样,她那样,他会心软,会……心疼。 梁延川用力掰开她的五指,将她从女嫌犯身上拉扯下,他朝她吼道:“白梓岑你冷静点!” 然而,白梓岑却跟发了疯似的,强横地挣脱了梁延川的桎梏,头发都在挣扎间变得凌乱不堪。她歇斯底里地嘶喊着:“梁延川你要我怎么冷静,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晓晓!你可以不在乎,但是我在乎啊!”她哭出了声。 她接近崩溃的时候,突然有一道轻微的声音不经意地插了过来,白梓岑循声望去,才发觉出声的正是那个女嫌犯。 女嫌犯上下打量着白梓岑,又用连接着手铐的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她蓦地嘿嘿笑出了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你追着我跑,不过我跑得比你快。” 闻言,白梓岑立刻清醒过来,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因为知道女嫌犯有精神病,她不敢造次,只得瞪大了眼睛一丝不苟地盯着她,生怕错过了她话语中的任何小线索:“是啊,那时候我一直追着你跑。可是我跑不过你,然后你就消失了。你还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啦。”女嫌犯咯咯地笑出了声,“我跑得可快了,虽然抱着小孩子,但还是比你跑得快。” 第24章 爱恨终结的宿命(2) “然后呢?” 她说出小孩子那三个字的时候,白梓岑几乎是欣喜若狂的。 女嫌犯皱了皱眉,像是非常不高兴:“然后我抱着小孩子上了一辆车,带她回老家了。可是到了老家之后,她一直在咳嗽,咳啊咳啊咳,每天咳,吵死了……”刚一说完,女嫌犯忽然烦躁地捂住了耳朵,身临其境地向白梓岑表达着她曾经的厌恶感。 听见女嫌犯说晓晓一直在咳嗽,白梓岑的心在滴血,那么小的孩子,要是真的一直咳着,指不定就是要出毛病的。于是,她迫不及待地问下去:“你带她去看医生了吗?” 女嫌犯懵懂地点点头,扁着唇,像是很不乐意:“我带她去看医生了,医生说她有肺炎,肺炎不治会死掉。但是肺炎要住院,要花钱。” “然后呢?” 女嫌犯忽地憨憨地笑出了声:“然后我把她丢垃圾桶里了。” 垃圾桶。 当那个干瘪的名词,从女嫌犯嘴里吐出的时候,白梓岑彻底崩溃。她攥紧了她的囚服,也没有动作,只低声地询问着她,像是想从她口中探得点零星的希望。 “你、你说什么?” “嘿嘿,那时候的天好冷的,她估计是冻死在垃圾桶里了。” 白梓岑曾想过千万种女儿的境地,却从未想过这一个字——死。或许是她太过乐观了,她总觉得,她的晓晓应该活着,幸运的话应该会是被一个小康家庭收养了,生活和乐。又或是和她一样被卖进了山村里,虽然艰苦,但也吃喝不愁。 但她从不曾想过——死。 多么干净利落的一个字眼,就那么将她和她的晓晓天人永隔。 她曾在宝贝回家网站上发布过无数的信息,每年更新一次。她想象着她的晓晓可能去了江南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小家碧玉的姑娘。又或者去了西北地域,变成了一个豪迈洒脱的女孩。 母亲总是对女儿有着无限的想象力,幻想她成为一个漂亮美丽的姑娘。在牢里的时候,白梓岑也曾趴在高墙下的日光里,遥遥地遐想着晓晓长大时的模样。 只是,这一个“死”字,一切终究成了空。 白梓岑脱力地瘫坐了下去,刚刚面对女嫌犯时的歇斯底里,早就不见了踪影。法警见白梓岑已然安静下来,就偷偷地绕道带走了女嫌犯,生怕白梓岑生出些疯狂的举动。 法警离去很久以后,她依旧呆坐在地上。她也不哭,只是用没有焦距的眼神,盲目地盯着一处。 发呆,之后又是无尽的发呆。 直到一双熟悉无比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才下意识地循着他五指的曲线朝他望去,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表情。 梁延川使了些力气,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白梓岑倒也乖顺,顺着他胳膊的力道,缓慢地站了起来。 然而,还未等她站直,梁延川就看见她的身影重重地落了下去。 砰—— 他看见她跪倒在他的面前。 “起来。”他说。 她岿然不动,像是个没了生命的木偶。 法庭里传出开庭的铃音,寂寞地在大厅里回响,像是低沉悲哀的悼念曲。 “延川,对不起。”她跪在他的面前,卑微得像是个乞丐。 “起来。”他又说。 她轻轻地将整个额头贴在他的膝盖上,双手揪住他的裤脚,绝望的模样,如同是忏悔的基督教徒。 “延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来回地重复着同一句话,直到眼泪像是发了狂似的喷薄而出。她泣不成声,像是要活活哭死在眼泪汇成的海里。 哭到最后,连气都喘不上,她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嘴里的那句话,依旧未能停止…… “对不起。” 她歇斯底里的哭声,令梁延川心乱如麻。源于骨血里的反应,让他来不及用最冷漠的情绪,掩盖这一层心烦意乱。 他终究是蹲下了身,将她按在怀里。 “白梓岑,不准哭。” 所谓旁观者清,站在不远处的曾兆,早就将一切收入了眼底。 白梓岑的疯狂,梁延川的心疼。 须臾之间,他忽地发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永远排除在外的看客,一个局外人。 宽敞空荡的法院大厅里,供人休憩使用的长凳冰冷而狭长。 白梓岑醒来的时候,身旁只剩下了曾兆一人,而她正卧倒在他的怀里。白梓岑记得,自己是哭晕在梁延川的怀里的,只是现在对象换成了曾兆,倒是让她有些不自在了。 她匆忙地从曾兆的怀里挣扎而起,掩了掩肿成核桃一般大小的眼睛,不敢直视曾兆的目光。 “小岑,醒了吗?没事吧?”曾兆像是个没事人,甚至,连刚刚亲眼目睹的白梓岑与梁延川的亲昵,也似乎一并忘去了。 “嗯,没事。”白梓岑支支吾吾。 曾兆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牵起了她的手,扶她起来:“既然没事了,那我们就回家吧。今天是周五,小舟正好休假,一起回我家吃个饭吧。” 两人才一同走了三步不到,白梓岑就不落痕迹地松开了他的掌心。于是,他走在前,她走在后。 “兆哥……”她停下步子,不轻不重地唤了他一声。 “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响,依旧是温柔至极的。 白梓岑大着胆子:“你难道不想听我亲口解释,关于我和梁延川的关系吗?” 他回过头来,隔着半米的距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神温柔依旧:“如果你不愿意提起的话,我可以就当它是一件往事,过了就算了。毕竟,我和你要进行的是未来,而不是徘徊在过去。但是……”他顿了顿,终于将心底的话说出来:“如果你愿意解释的话,我确实很想知道。虽然,那只是一段过去。” 曾兆尽量把自己的在意,描述得稀松平常。不过很可惜,他并不是一个擅长伪装的人。 “兆哥,我应该跟你说过的,我有个不见了的孩子。” “嗯。” “那个孩子,是我和梁延川的。”她语气艰涩,像是从牙缝里,才终于将这句话挤出来。 “我看出来了。” 白梓岑沉默良久,才终于抬起头来,与他目光交接,与他相视一笑:“如果你不介意浪费你的时间的话,我想跟你讲个故事。” “当然不介意。”曾兆的笑容温柔依旧。 她朝他迈近一步,眼里有曾兆看不懂的光辉:“十多年前有个小女孩,她的爸爸得罪了远江市的第一把交椅梁振升。于是,梁振升处处和他作对,甚至,还绑架了他的女儿,将她拐卖到了一处偏远的山村里,过了整整六年苦不堪言的生活。” 她嘴角微扬,抿成一股自嘲的弧度:“她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已经够惨了。然而,现实仍是再次给了她强有力的一刀。她好不容易从山村逃出去,回到家里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父母已经出车祸亡故,甚至她唯一的哥哥,也在车祸中成了植物人。” 曾兆是震惊的,他并不知道白梓岑的拐卖竟是事出有因的。山里的人贩子委实多,而曾兆一直单纯地以为,白梓岑只是人贩子捕获的猎物而已。 曾兆的喉头像是被鱼刺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岑,你……” 白梓岑朝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说:“你先别打断我,让我继续说下去,不然我真怕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勇气将这些话说出来了。从山里逃回家之后,她一直刻苦学习,希望考上最好的学校,有最好的工作。这样,等以后有了钱她就能给她的哥哥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苍天不负有心人,她考上了远江市最好的大学。然而很可惜的是,她大二的那年,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分水岭。就在那个时候,她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 “为什么?” “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梁延川。”当那无比熟稔的名字从白梓岑口中说出的时候,她不禁有些眷恋,“他们像所有人一样相爱,然而,却像是命里相克一样。某一天,她忽然发现,她爱了很久的男人,竟然是害她被拐卖、间接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祸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疯了。她曾经有多恨毁了她家庭的人,那时候她就有多想报复。她做了她这一生最后悔的决定,报复,彻彻底底地报复。只是,她报复的对象错了。她选择报复的人,不是梁振升,而是他的亲生儿子……梁延川。” 她平静地笑着,将这个情节跌宕的故事,继续说了下去:“于是,她继续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接近梁延川,只为了等到某一天能够亲眼见到梁振升,然后亲手杀了他。为了这个近乎可怕的目的,她彻底毁了自己。她二十岁的时候就跟他同居,二十一岁的时候,就不顾一切为他生下了孩子。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实施报复,梁延川就发现了她的目的。那时候她已经疯了,眼看自己的计划全部泡汤,她竟然拿起了刀子捅了他。刀子扎在了他的心口,他差一点就死了……” 尾音尚未落下,曾兆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小岑,可以了,别说了,别再揭自己的伤疤了。” 时值傍晚,法院大厅外夕阳正好,晚霞彩光稀稀落落地洒进室内,温暖了一片。白梓岑别开脸,望着灿烂的霞光,自言自语似的说:“揭开自己的伤疤有什么不好呢,我甚至希望能在上面撒点盐。这样,或许下次想起来的时候,就能不那么疼了。我现在有时候都会想,是不是梁延川……会比我更疼。” 晚霞衬得她眉目温和,她笑了笑,问他:“兆哥,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特别心狠的人?我明知道梁延川是无辜的,但我还是发了疯似的利用了他,就单纯是为了报复。” “小岑,别这么说自己,你当时只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其实在晓晓出生之后,我曾一度想要放弃报复,就单纯地跟他过一辈子。只可惜我终究是瞒不过他。我有时候觉得,我现在活得这么狼狈也是件好事,至少面对他的时候,我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我的错,已经得到报应了。”白梓岑抬起眼睑,与曾兆四目相对。而后,嘴唇微启,吐出的话,足够让曾兆怔在当场。 “兆哥,你知道吗?连晓晓都是我亲手扔掉的。” “什么?!”曾兆难以置信。 “你别看现在我找她找得发疯,但当时确实是我亲手扔掉她的。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成为仇人的孙女。” 她仰起头朝他笑,无端的目光里带着绝望的弧度:“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对吧?” 曾兆沉默了,许久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白梓岑面前,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彼时,夕阳余光正好从窗户缝隙里扫了过来,隔开了一片阴暗。于是,白梓岑在暗里,他在光底。 他语气迟缓:“小岑,你还爱他吗?” 得闻曾兆的话,白梓岑被握住的那只手微颤了颤,而后稍稍侧过脸,不让曾兆看见她的表情。 “他……知道你坐过牢吗?” 她笑了笑,并未回应。 “是……因为他?”曾兆蹙眉。 她又笑了笑。 曾兆伸出手,第一次大胆地捧住了白梓岑的脸颊,逼迫她直视自己:“小岑,当年还在村里的时候,我就想娶你。这个愿望,直到现在都从未变过。” “兆哥……”白梓岑是想拒绝的。 “小岑,你该忘记他了。”他冷不防地打断她,不让她的拒绝再有机会说出口,“你刚才听到那个女嫌犯说的话了吗?晓晓被扔在了垃圾桶里,那么冷的天,再加上肺炎,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成活的几率几乎为零。白梓岑,你该醒醒,她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 如果说刚才女嫌犯的话,对白梓岑来说是无比巨大的打击。那现在曾兆的话,更像是一盆冷水,将她希望的火苗,从心底浇灭,从此永不复燃。 望着白梓岑僵硬的表情,曾兆第一次大着胆子跟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着你一起忘了梁延川,陪你一起忘了晓晓。我们可以有另外的孩子,我会陪着你,一起看着他慢慢长大,然后我们一起看他结婚生子。他不会再有晓晓一样的命运,他会很幸福地活在你身边。” 曾兆的话,对于一个失孤的母亲来说,如同一个天大的诱惑。 曾兆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捧到唇边,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小岑,从今天起我们好好在一起吧。我向你求婚,我想娶你。未来,我们会有可爱的孩子。还有小舟……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 有那么一刹那,白梓岑是真的领悟了。 她真的不想再执迷于梁延川这个名字了。因为,那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旅程。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她已经学会不会再幻想着白马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故事。她也懂得,不是所有母子分离最终都能像电视剧里一样得到团圆。天差地别的爱情,终究是没有结果的。她一个坐过牢,活在社会底层的女人,哪有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 这不过短短五年的岁月,她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连心都一并老了。 眼眶里有些温热,她朝着曾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而后,任由他温热的唇,覆上她的额头。 白梓岑曾看过一本书,书里说,亲吻额头,是不含一丝杂念的,是男人对于女人最为纯洁且虔诚的吻。 白梓岑记得,似乎也有人如曾兆一般虔诚地亲吻过她的额头,甚至还不止一次。 那个人似乎是梁延川。 只是这一刻,这个人是不是他,已经不再重要了。 许阿姨的骨癌已经到了晚期,各种穿刺化疗让她本就衰老的身体不堪重负。最后,许阿姨选择放弃治疗,直接出院。 白梓岑特地抽了周六的空当,陪许阿姨整理出院要用的东西。由于工厂污染案得到了赔款,许阿姨不必再回到旧工厂宿舍楼,巨额的赔偿款已经足够她在养老院安度晚年。 这些天,得了曾兆的照顾,白梓岑也搬离了原来的污染工厂,就近在工作的地方找了个小公寓。 中午太阳正烈,盛夏的气氛异常浓郁。连带医院里狂躁的中央空调,都在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制冷的功力。白梓岑站在窗台边替许阿姨收拾衣服,许阿姨则是半躺在病床上,扭动着收音机,不停地转换着电台。 大约是电台内容有些乏味,许阿姨忍不住和白梓岑攀谈起来:“小白,今天怎么没见着曾兆跟你一起来啊?” 白梓岑原本利落的收拾动作,不由得稍稍停顿了。她回过脸,朝许阿姨笑笑:“他今天公司里有点事,所以没时间过来。他叫了司机,待会儿司机接我们一起去养老院办理手续。” 第25章 爱恨终结的宿命(3) 自从前几天知道了曾兆和白梓岑的关系,许阿姨对他们的事情就格外上心,一门心思地关注着曾兆和白梓岑的动向,恨不得立刻就让他们当着她的面领证结婚算了。 “挺好的。”许阿姨会心一笑,一双早已失明的眼睛里,却有光华闪烁着,“以后有人照顾你,我也总好走得放心点。你哥那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有个男人帮衬着你,总比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我虽然没能看着你哥和你长大,但总归是一脉相承的亲戚,你们过得开心,我也替你们高兴。” 白梓岑微扬嘴角,笑着走到许阿姨的床边坐下:“阿姨,你以后别说走不走的了。我只有你跟我哥两个亲人,要是你走了,我们俩就孤苦伶仃的了。” “好好好。”许阿姨眉开眼笑,只是笑着笑着,无神的双眼却染上了担忧的色泽:“小白,阿姨问你个事。” “您说。” 许阿姨语气艰涩,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曾兆他……知道你坐过牢吗?” 相比于许阿姨的担忧,白梓岑显得稀松平常。她点点头,说:“知道。” “那你生过孩子的事……” “他也知道。” 听完这些,许阿姨长叹了一口气,连声调都宽慰了起来:“那曾兆这孩子,真的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了。我虽然看不见,但平时听他跟人打电话、说话,就知道他为人不错,应该还是个大老板。” “嗯,他是我工作的地方的董事长。” 许阿姨皱了皱眉,脸上细密的纹路,都在微小的动作里显现开来,像是老了十岁:“这样说起来倒是我们高攀了人家了,以后你嫁了他,我倒是要怕你吃亏了。不过也没事,我手头还有些成峰建设的赔偿款,虽然不多,但也能勉强撑撑门面。到时候我给你置办些嫁妆,也总能体面点,不让人家说闲话。” 许阿姨说要把那些赔偿款拿出来的时候,白梓岑险些落泪。那是一笔许阿姨用生命换回来的钱,她竟然轻而易举地说要给她。白梓岑说不感动,是假的。 她将身子微微向前倾,伸出双手,不紧不慢地抱住了许阿姨瘦弱的身躯。她像是个小女儿一样,贴在许阿姨的怀里,连手都不愿意松。 许阿姨笑得宠溺:“都几岁了,还来跟阿姨抱抱。” “没什么,就是感动。” “傻孩子。”许阿姨拍拍她的背。 白梓岑靠在许阿姨的怀里,小心翼翼地嘱咐着:“阿姨,你不用担心,兆哥他对我很好。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感情没那么浅,也没那么物质。最近他在看房子,打算买一套离我哥的医院近的房子,好让我天天看见我哥。我们指不定……过些日子就要结婚了。” “已经要准备结婚了?”许阿姨怔了怔,问道,“那……以前那个孩子的父亲,你放下了吗?” 白梓岑笑了,只是笑得愈发没有底气:“我想……我应该是放下了吧。即使放不下,也得逼自己放下了。” 白梓岑话音刚落,从病房门口就蓦地传来一阵清冽的男音,低沉沉的,像是从回忆里传来的声响,那么淡漠,那么惶然…… “许阿姨,我来了。”他不落痕迹地转过头,看向同一个病床上的白梓岑,“怎么白小姐也在,好久不见了。” 许阿姨轻轻将白梓岑推开,盲目地朝着病房门口,温和地笑着:“梁检,你终于来了。我老人家正想借着出院的机会,谢谢你替我们打赢官司呢。” 白梓岑僵在原地,她忽然很害怕。 因为她不确定刚才梁延川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了多久。 多年的相知,让她能读懂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而此时,他微皱着眉,明明白白地陈述着他此刻的情绪……是带着愠怒的。 白梓岑这才知道,许阿姨特地邀请了梁延川过来,就是为了亲口感谢他的帮助之恩。 想起那天在法院大厅里发生的事,白梓岑有些无所遁形。她借口要去给许阿姨缴医药费,匆匆地从病房里逃了出来。 医院的回廊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又冷漠。白梓岑走到回廊的尽头处,攀着栏杆,仔细地打量着医院楼下的风景。视线正对着医院的操场,好几个身穿病号服的少年正在打篮球,汗水挥舞之间,酣畅淋漓。 隔着几米的空间,她听到身后有熟稔的脚步声响起。多年前,他就曾以这样轻缓的脚步走入她窘迫的生活。她想,多年后,他依然会以这样无声的脚步走出她的世界。 毕竟……差别天壤。 “你怎么也来了?”她回过头去,将耳边凌乱的发丝拨回去,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他的脚步毫无停顿,径直走到她面前。之后,任由高档皮鞋走进她低垂的视野。他猛地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指节收紧,揪得白梓岑有些生疼。 虽然动作已经如此粗横,但他的语气仍旧是平静无波的。大概是检察官做得久了,他连自己的情绪都能控制得如斯平静。 “你要结婚了?跟曾兆?”语气里带着些微讽刺。 白梓岑一惊,虽然她知道他一定是听见了什么,但她更怕,他听见了他本不该听的。她不懂得向别人套话,连带试探都是不加思考的:“你……都听到了是吗?” 他冷哼一声:“你是指听到你要跟曾兆结婚,还是听到你已经能无比畅快地忘记那个曾经被你利用过的梁延川和晓晓了?” 听梁延川这么说,白梓岑倏地松了一口气。他没听见,没听见就好。 白梓岑太了解他了,要是他知道了这件事,保不齐又会节外生枝。她一直知道,当年她坐牢的事情,梁延川是毫不知情的。梁振升用了最强悍的手段让她进了牢里,自然也会用最稳固的手段,让梁延川无法知道这件事。对于坐牢这件事,白梓岑知道自己是自作自受,但她一点都不想让梁延川知道。因为她还记得,当年梁延川倒在血泊里的那时候,他还硬生生地握着梁振升的手,警告他不准动白梓岑一根汗毛。 可是,梁振升依旧是动了。甚至,白梓岑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坐牢这件事。 白梓岑是病态的,尤其是对上梁延川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是病态至极的。她愿意将全世界的罪恶扛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让他恨她恼她,至少这样,总能让梁延川的心里好受些。她不注重自己的感受,只是关于梁延川的,她在乎至极。 他蓦地攥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的目光:“白梓岑,你怎么好意思?你怎么好意思对我做出了那么狠毒的事情之后,还想着一个人堂而皇之地幸福。白梓岑,你比我想象的还狠心。” 他眼底有着曾经的星光,像是多年前,他扬着温柔的笑靥对她说“小岑,你要做我一个人的宝贝”一样。只可惜,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她认真地望着他,吐了一句:“延川,对不起。” 他笑:“对不起有用吗?一句对不起就能让以前的利用仇恨一笔勾销,那未免也太廉价了。如果一句对不起就能够获得任何人的原谅的话,我可以说一千遍。” 白梓岑的眼眸像是无波无澜的海面,看不见情绪,也看不见感情。她声线遐远,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延川,自从那天在法院大厅知道晓晓可能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眼前的白梓岑就已经死了,连带以前的白梓岑也一起死了。我今年二十六岁,别人二十六岁的时候,可能正奋斗在高档的写字楼里,像是个冠冕堂皇的白领一族。而我二十六岁的时候,还在为缺一两块钱交我哥的医药费,而愁得整日整夜睡不着。” 她朝他笑,笑得泪流满面:“我老了,老到已经没有心思,为以前对你的错误来埋单,更无暇顾及以前的仇恨。我想找一个好人,他能对我好,在我很累的时候,他能借我肩膀靠。在我交不出医药费的时候,可以帮我一把手。而这个时候,曾兆恰好出现了。有时候,我甚至会恬不知耻地想,未来我要是还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我一定会没日没夜地把她搂在身边,她就不会丢,不会跑,不会再像晓晓一样。”她睁着眼睛望着他,水光在眼底无尽地泛滥,“延川,在晓晓这件事情上,我真的已经快疯了。” 她伸出手,一根根地拨开他的手指,回转过身,任由他的身影消失在落寞的日光里。 她说:“延川,放过我吧。这么多年的感情太累了,我们……都互相放开吧。” 曾兆将结婚的事情安排得紧锣密鼓,连距离白梓彦医院较近的房子也已物色完毕。事情到了这一步,白梓岑似乎都已经没有了拒绝曾兆的理由。 只是偶尔,曾兆俯身亲吻白梓岑的时候,她仍旧会不着痕迹地躲开。又或是,曾兆每次想要给予白梓岑帮助的时候,她依旧会小心翼翼地拒绝。 他们是未婚的夫妻,只是活得却像是不能僭越的好友。 而梁延川,也如同白梓岑预料的那般。自从那天在医院里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他就彻底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无影无踪,像是完全蒸发在了空气里。 周三的那天,是传说中的黄道吉日。曾兆请了风水师,说是结合曾兆和白梓岑的生辰八字,这个日子最适合领证结婚。于是,在经得白梓岑同意之后,两人就直接去了远江市的民政局。 大约是周三的缘故,民政局里登记结婚的夫妻并不太多。 工作人员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大约是见证了太多的美好婚姻,才会连一颦一笑都温暖至极。工作人员递给白梓岑和曾兆一张纸,待纸上的信息填满,确认无误,那一本崭新的结婚证就会送到他们的面前。 白梓岑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地方,有些莫名地出神。 她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五年多前,她也曾到过这里——和梁延川。 那时候她满心的欺骗,所以当梁延川满心欢喜地说要带她来领证结婚的时候,她也是忐忑不安的。幸好,当时工作人员以一句她未满二十一周岁驳回了两人的申请。要不然,白梓岑真怕自己的一时天真,害得梁延川沦落成了一个离婚男士。 想到这里,她不禁扬了扬嘴角,像是在自嘲。他都结过婚,有过太太和陶陶了,她怎么还在想以前那些久远的事。 真是可笑。 午间时段,许多工作人员都回休息室休息了,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仍在岗位上负责登记。 白梓岑照着户口簿一笔一画地填写着信息,只是填到最后签名的那一栏时,她却忽然停下了笔。对面,曾兆已经畅快地填完了所有的信息,只待白梓岑填表完成,递交上去,完成拍照,就能成为一对受法律保护、不被拆散的夫妇了。 曾兆见白梓岑有些迟疑,也没多想,只是温和地问她:“小岑,是不是哪里不会填?要不要我教你?” 白梓岑朝他弯了弯唇:“不用了兆哥,刚才工作人员都教过我了。我还差一个签字,签完就好了。” “嗯,那我等你。” 曾兆的目光全神贯注在白梓岑的笔尖之上,这道无形的目光,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压力,几乎每一秒都在迫使白梓岑落下笔尖。 宋体加粗的签名字样,明明是清晰无比的,但在白梓岑眼前,却像是涂了墨一般,模糊成一团。她踌躇许久,终于落下笔尖,将白梓岑那三个汉字,不紧不慢地书写上去。 岑字的最后一笔即将落下的时候,从民政局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嘶厉的刹车声。像是急速翻滚着的车轮,瞬间遇到了阻力,被迫快速停了下来。白梓岑几乎能想象出,蛮横的刹车阻力在水泥路面上留下的那一道刹车痕,突兀而深邃。 因着这一声刹车声,岑字的最后一笔未能落下。 当白梓岑打算再次将笔尖落在签名处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冲上来,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手里的签字笔硬生生地从她的虎口处夺走—— 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见到了她难以想到的人。 梁延川。 他不似平常那般沉着冷静,反倒是有些狼狈。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大约是得了风吹,有些无端的凌乱。眼底的乌青正自然地向白梓岑展示着,他应当是一夜未眠。 白梓岑站起来,震惊却又羞愧地看着他:“你……你怎么来了?” 她面对他的时候,永恒的手足无措,永恒的语句苍白。大概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确,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对着他。 原本计划好的领证仪式被打断,饶是曾兆这么一个性格温和的男人,也是无法忍受的。他暴躁地拉开椅子,站起来,连带声线都是躁怒的:“梁检,今天是我们俩领证的大好日子,不知道您是有何贵干?!” 曾兆知道白梓岑和梁延川的那一层关系。因此,当梁延川出现的时候,那一份无形的不安感,便开始躁动了。 梁延川丝毫不顾忌曾兆,反倒是将他当成了一个透明人。梁延川一句话都未说,只是神情冷峻地走向白梓岑,然后在距离她约莫三十公分的地方停下。 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瞳孔虽是因熬夜而变得浑浊,却依旧锐利无比。他也不顾曾兆的愠怒,只是欺身上前,微微启唇:“白梓岑,我和你曾经有过一年事实婚姻的经历,并且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否认这段婚姻的存在。因此,在法律上,我们仍然算是正式夫妻。” 他绕过白梓岑,将那张婚姻登记表攥了起来。他指尖清幽地敲打在申请人签字的那端,毫无规律的节奏,像是威胁,又像是不屑:“如果你现在签下这个字,我可以立即以重婚罪将你们告上法庭。然后……”他瞥了曾兆一眼,微微笑着,“然后将你和你的奸夫一起送入监牢。” “梁延川你他妈在说什么?!”曾兆彻底被激怒,险些就要冲上去跟梁延川干一架。幸好,白梓岑制止了他。 面对曾兆的怒火,梁延川倒是显得平静许多。 第26章 爱恨终结的宿命(4) 他只是轻蔑地勾着唇角,伸出食指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太阳穴,笑道:“曾董事长,用你仅存的理智思考一下,袭击公务人员,这等罪责,想必是你用多少钱都难以逃脱的。说不定蹲个十天半个月看守所,又或是一年两年。” “兆哥,你别生气……”白梓岑压低了声音,在曾兆耳边说了一句。 大约是她凑在曾兆耳边的亲昵动作刺激了梁延川,又或是,她的那一声兆哥,让梁延川恼怒顿生。他竟是走上前,狠狠地将白梓岑从曾兆身边拽了出来,声线愠怒。 他禁锢着她的手臂,冷声质问她:“白梓岑,你到底懂不懂法律?” 白梓岑忽地笑了:“如果我懂,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如果我懂法律,当年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父亲告上法庭,让他被绳之以法。如果我懂法律,就不会让我的哥哥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眼巴巴地用最差的药等死。如果我懂法律,我的女儿大概也不会丢、不会死……可惜,我不懂啊。” 握住她手臂的那一双手有些松动,不过瞬间,又重新恢复了力气。他像是无动于衷似的说:“你确实不懂法律,那你知不知道,我国婚姻法规定,婚姻分为事实婚姻和法律婚姻。如果两个人曾经对外公开宣称过婚姻关系,那他们的婚姻就是确实有效的。” 梁延川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纸,纸张带着褶皱,写满了文字,末尾处还有红色的公章,白梓岑一时看不真切。 梁延川慢条斯理地看着她,说:“我找到了陈姐。” 白梓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秒钟过后,她才反应过来陈姐到底是谁。当年白梓岑怀孕,又没有母亲贴身照顾她,梁延川怕自己照顾不周到,就想方设法地请了个月嫂过来。而陈姐,就是那个月嫂。当年白梓岑和梁延川的一切,她是见证人。甚至连两人之间的分崩离析,她依旧还是那个见证人。 “这是陈姐手写的证人书,我已经请公证人员在场确认过真实有效。如果你现在签下这个字,下一秒,我就能让警察立刻把你们俩带走。我有陈姐的电话,一个电话过去,她就可以立马出庭作证,证明我们曾以夫妻关系生活,证明我们有过孩子,证实我们曾经的婚姻是真实有效的。” 他欺近她,笑了笑:“白梓岑,你难道想犯罪吗?” 听到犯罪那两个词,白梓岑莫名委屈,却也莫名愧疚。 大约是离得很近,她甚至能看见他脸上浅浅的笑窝,像是昨日重现一般。只是那时候的梁延川,眼神总是温柔的,不是现在这般锐利。 他放低了声音,用只有白梓岑一人能听到的分贝,含着笑,说:“你应当知道的,梁这个姓氏,在远江市就意味着只手遮天,也意味着我说黑就是黑,我说白,它就只能是白。” 梁延川话音刚落,曾兆就走上来,掰开梁延川的手,带走了白梓岑。 彼时,白梓岑的眼神仍是空洞的,呆愣愣的,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曾兆温柔地将她重新安置在椅凳上,将那张申请书摊开在她的面前,只等那岑字的最后一笔落下,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想到这里,曾兆不由得催促了一句:“小岑,你别管他,继续签字好了。” 得闻曾兆的话,白梓岑倒是有意识地抬起了头来。他的眼底充斥着期许与盼望,险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样期待的眼神,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按压着白梓岑继续落下那一笔。 笔尖提起,刚要触到纸面,左耳旁却忽地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像是在得意地笑,又像是在不屑地讽刺。 梁延川靠近她的耳朵,用百分之百笃定的语气,说:“白梓岑,你知道曾兆是怎么发家的吗?”他故意停顿,而后淡然地吐出四个字:“走私外贸。你知道我那天在法院门口,为什么要说出希望日后不要在法院里看到他的话吗? “因为我手上有着全部的证据。只要你这一笔写下去,我保证等待他的不只是重婚罪,还有走私,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能坐十年的牢。你知道十年牢狱之灾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的邦盛集团会破产,意味着他将永远无法东山再起。对了,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儿子曾亦舟吗?那个孩子可能会成为下一个你,因为他会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等他长大之后还会遭受无比多的歧视,因为他是一个劳改犯的儿子。” “够了!”白梓岑猛地推开身旁的梁延川。 梁延川倒退一步,不恼,只笑。 白梓岑转过头,偏向曾兆,低垂的眼睑,像是在道歉:“兆哥,我们改天再来吧,我今天不太舒服。” 曾兆向来是以白梓岑为先的,即便是此刻他有千万个不愿意,最终也只会化成温和的一个“好”字。 临走时,白梓岑用余光偷瞥了梁延川一眼。 她真不知道,这五年时光,到底造就出了怎样的一个他。曾经的温柔如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漫天漫地的冷漠与咄咄逼人。他曾经那么热血地想要给所有人创造公平正义,如今却也学会了抓住别人的把柄,让对方寸步难行。 这,都是她造的孽啊…… 她知道,梁延川说出那番话根本不可能是信手拈来的谎言。他必然是有了充足的证据以及百分百的把握,才敢向她说出那一席话。她是真的怕自己害了曾兆,因为她真怕梁延川对她的恨无以复加,便筹谋到了曾兆的身上。曾兆是她的恩人,她决计不会害他。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坐过牢,知道坐牢的苦楚,知道隔着高墙对外界的渴望。因此,她更加不想曾兆成为下一个自己。 白梓岑的心有些冷。 因为,梁延川……他似乎很讨厌劳改犯呢。 从民政局走出去的时候,白梓岑接到了一条短信,来源于梁延川。内容简洁明了,他还有话要对她说。 白梓岑借口有事先走一步,径直告别了曾兆。曾兆顺应着白梓岑的要求,让她先行一步离开。曾兆虽然不说,但从白梓岑的口气里,他应当是知道的,白梓岑是去见梁延川了。他明明是可以阻止她的,只是曾兆担心自己过分的阻拦让白梓岑的心烦,最终选择了放她走。 成年人的世界似乎总是这样,明明心里不愿意看着她离开,嘴上却又牵强地附和着她。貌合神离,似乎是这个世界的永恒定理。 车厢与室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温度,一边寒冷如冬,另一边则烈日炎炎。白梓岑坐进梁延川的车里时,车内冰冷的温度,险些将她整个人冰冻。 梁延川坐在驾驶座上,她坐在副驾驶座。空气冷凝,连带气氛也是冰凉的。她坐在车上约莫有十多分钟,也未见梁延川开口。最后,白梓岑终是忍不住,向他摊牌。 她将目光投注在玻璃车窗外,不落痕迹地转过头,不让他看见她的表情。她说:“梁延川,我们彼此放过吧。从我大二那年开始,我们已经互相折磨了近七年。这七年已经够长了,就当是我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她话音刚落,梁延川却忽地冷笑一声:“是不是现在有了曾兆,所以才让你恨不得立刻忘记过去的一切呢?似乎真相就是这样,越是穷困潦倒的人,就越是想要攀上高枝,就比如你,白梓岑。” “你就当我是急着攀上高枝也好,至少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些。”她平静道,像是在说一句与己无关的事。 他又笑了,只是这一次笑得苍白无比:“白梓岑,你怎么每次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堂而皇之呢。你总能把一切都说得理所当然,借助我报复我父亲是理所当然,嫁给曾兆忘记过去也是理所当然。那么这七年,你到底是把我梁延川当成什么了?” “延川,我爱过你,很爱。”白梓岑冷不防地打断他,“我曾经想过,要放弃报复,就当你一辈子的小岑。不过很可惜,我的理智终究是无法让我做到放弃仇恨。” 她慢慢偏转过脸,用从未有过的释然目光望着他,浅浅地笑着,就好像数年前的光阴一样。彼时,梁延川也正望着她,四目相对,眼神胶着,就好像是隔着岁月,仰望一个曾经的恋人。 她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曾兆像是一碗白米饭。而你,更像是一杯冰淇淋。年轻时,我会为了一杯美味的冰淇淋拼得头破血流。而现在一无所有的我,只想要一碗能够温饱的米饭。延川,你知道吗?我老了,老到已经没有力气,去争一杯美味的冰淇淋了。”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头发是早晨洗的,带着点洗发水的芳香,蓬松又柔软。齐肩的长发披散在她的后背,如丝如绸。之前,她总是爱把长发扎成一束,打扮成三十多岁的妇女模样。如今,长发披肩,似乎倒也有了几分多年前的那股味道。 她不紧不慢地拨弄着发丝,之后,微笑着从那一堆枯槁的头发里拔出一根,摊在她的手心里。 那是一根白发。 银白色的发丝,像是垂暮的老年人头顶花白的银丝。 她笑着用最亲昵的称呼,叫着他:“延川,你看见了吗?我都有白发了。我老了,连心都一并老了,再也爱不起,也折腾不起了。” 她低下脑袋,轻微地吸了吸鼻子,之后,又干净利落地抬起头来看他:“我们就这么互相放过吧。我已经打算和曾兆结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以后……”她顿了顿,说:“以后,不管你恨也好,痛也好,就彻彻底底地忘了白梓岑这个人吧。” 白梓岑将手附上车门把手,她仅需轻轻一按,车门就会打开。然后关上车门,他们会永远地变成两个世界的人。而那些曾经的爱恨,也终将作古。 白梓岑按开车门,顺利地将脚尖平放在室外的水泥地面上。 “陶陶是你的女儿。” 她握住车门把手的那只手猛地一颤,像是浑身的血气都在往脑门上冲,晕眩不已,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雀跃。她硬生生地将那只跨出的脚收回来,震惊地回过头,望着他。 “你刚刚说了什么?!” 梁延川沉下眸子,说:“陶陶是我们的女儿,她是晓晓。” 他话音刚落,就蓦地有一双手穿越排挡杆前的层层阻碍,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法式衬衫熨烫整洁的袖口被她揪成一团,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眸里是无限的企盼。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揪着他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的绳索。 “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 他薄唇微抿,转过身来,反手握住了白梓岑攥住他衣袖的那只手,带着点多年前的温柔,带着点多年前的眷恋:“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立即带着你和陶陶去做dna鉴定。” 相比于白梓岑的歇斯底里,他显得冷静无比。梁延川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当年我重伤出国就医,担心我父亲对你动手脚,就安排了周延昭一直在你的身边。你把晓晓丢弃在福利院的时候,他就在你的身边。而那个女人,确实不是我父亲动的手脚,所有人都很意外于她的出现。而当年,晓晓确实曾一度丢失,不见踪影。”他故意停顿,“但你应当是知道周延昭家的背景的,全市的公安系统都在他父亲的掌控之下。你认为要找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会有困难吗?” 得知心心念念的晓晓,居然是和她朝夕相处过的陶陶,白梓岑有些细微的哽咽。她在脑子里细细回想着梁语陶的一颦一笑,竟是觉得心都暖了起来。 原来,她的晓晓长大了,是现在的样子呢。 她忽然很感谢梁延川,感谢他,即便是她曾经那么利用过他,他也没有放弃晓晓。他让晓晓变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会懂得体贴人,还会甜甜地朝陌生人笑。而不是……让她变成了下一个孤苦伶仃的白梓岑。 她咽了咽嗓子,沉声问他:“那……那天在法院大厅门口,碰见的那个女人,她为什么会说,晓晓是被冻死了?” 如果说当年白梓岑对他的报复,他尚且还可以自私地选择原谅的话。那么对于晓晓的事,梁延川仍是无比埋怨且愤恨的。 “当年那个女人把晓晓扔进垃圾桶之后,晓晓确实差点冻死了。不过幸好,周延昭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她,并对她进行了抢救。不过很可惜,因为受冻,加之肺病没能治愈,晓晓的肺部功能受到了永远不可恢复的伤害。前些年的时候,因为国内空气环境差,我一直没敢带她回来。现在,她的肺部功能稍稍稳定了,才终于敢将她带回来。后遗症虽然不太严重,但只要偶尔一个小感冒,就会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听完梁延川的话,白梓岑一颗悬着的心,像是瞬间跌落了谷底,再也浮不起来了。她害了她的女儿,害她有了一个永远不可能治愈的伤病。 此刻的白梓岑是手足无措的,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见一见她的女儿。然后,将她揽在怀里,就像是很多年前,她刚出生时的那样,窝在她的怀抱里,躲在襁褓里,咯咯地朝她笑。 回想着晓晓小时候的模样,不自觉间,白梓岑已是泪流满面。她说:“延川,我想见她。” “可以。”他回答得顺理成章,但表情却未有一点的松动。 “求求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她好吗?求求你。”她急于见到她朝思暮想的晓晓,连带语气都是急促的。 梁延川没有看她,只是冷着脸色,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褐色的本子,问她:“你身份证件都带了吗?” “带了。”白梓岑不假思索。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除了见到她的晓晓,其他都是次要的。 “走,出门,我们去领证结婚。”他陈词冷静,像是个判决生死的法官。 白梓岑愣在当场,她这才抬起眼睑,打量了他手中的东西,那赫然是一本……户口簿。 “延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梁延川不回答,只是笑着,然后,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托起白梓岑的脸颊,与她四目相对。他纯黑的瞳孔里,夹带着些危险的成分,连带语气都是颇具威胁性的。 “白梓岑,除非你嫁给我。否则,我是不可能再让晓晓回到你的身边的。”他笑得极具侵略性,“我可以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考虑。” “不用。”她说。 “梁延川,我嫁给你。” 第27章 残缺的悬念(1) 办完手续回到梁延川家中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小孩子不比大人,总是贪睡。因此,白梓岑跟着梁延川回到他家的时候,梁语陶已经睡着了。 梁延川的公寓并不算大,两室一厅的房子,还附带了一个小书房。一间是梁延川的卧室,另一间则是梁语陶的。 因为公务繁忙,梁延川通常不能贴身照顾梁语陶。白天,梁语陶在学校学习。放学之后,则由梁延川找来的保姆,服侍她吃饭睡觉。 今天,是梁语陶春游的日子。客厅的沙发上,堆了一大堆买回来的玩具,都是些小孩子爱玩的东西,洋娃娃、洒水枪什么的。 白梓岑循着梁延川的脚步,跟着他在玄关换鞋。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梁语陶的房间。 梁延川将梁语陶的房门旋开,使了个眼色,让白梓岑跟进来。白梓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甚至连拖鞋趿拉在地板上的声音都轻得不能再轻。 白梓岑微抬起眼睑,克制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大约是小女孩都偏好粉色,梁语陶的卧室被悉数刷上了淡粉的色彩,连带床铺都是同一色系的。 而彼时,她的陶陶,正睡在粉色的被窝里,像是个酣睡的小公主。 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险些落泪。她很高兴,自己的女儿还活着。更高兴的是,她的女儿活得很好,她不需要为生活担忧,她能有无比富足的生活环境。这一刻,白梓岑是心满意足的。 一个母亲对于女儿最大的念想,便是她一定要过得好。至少,总要比自己好一些。 梁延川轻手轻脚地坐在梁语陶的床边,替她将踢掉的被角,重新掖回去。待做完这些,他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压低了声音询问白梓岑:“你要跟她说说话吗?我叫醒她。” 得闻梁延川要喊醒熟睡的女儿,白梓岑连忙摇头制止,连带声音都大了一个分贝:“不用了不用了……” 被窝里的梁语陶窸窣翻了个身,白梓岑以为是自己的说话声惊醒了她,连忙捂住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到听见梁语陶的呼吸逐渐平稳的时候,她才松开了一直掩住口鼻的那只手,呆愣愣地看了熟睡的梁语陶一眼,傻傻地笑了起来:“我这样看着她,看一会儿就好了。” 橙黄色的温馨灯光下,梁延川抬眸细细打量着白梓岑的容颜。五年岁月,她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五年前,她天真烂漫,能对着他撒娇耍泼。如今,五年后的她,表情呆愣得像是个历经岁月磨砺的妇人。 大概是刚才用手捂嘴,捂得太过用力了,她的脸颊上呈现出了斑驳不一的粉色指印,像是被人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突兀而又显眼。 只是,那个手指印终究不是一个巴掌。而那个真正的巴掌,却打在了梁延川的心里。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隐瞒她陶陶是晓晓的事实。如果当时没有隐瞒,她或许就能少受些苦。这样……也好让他少心疼些。 梁延川从未曾否认过,事到如今仍然爱着白梓岑的事实。 即便是年少时的相爱,仅仅是出于她自私的报复,梁延川却始终放不下她,放不下那个沿海公路的枇杷树下,那个认错人的少女,放不下那个顶着汗水涔涔,却依旧能笑得清甜美好的白梓岑。 他知道她吃过苦,受过累,就舍不得她再受累。 即便是心里无比恨她埋怨她,却也见不得她再受苦。男人的承诺总是终身制的,他说过要保护他的小岑一辈子,就是脚踏实地地实践下去。 “延川……”白梓岑一瞬不瞬地盯着梁语陶看,话却是温柔地对着梁延川说的。 这个称呼令梁延川有一瞬间的恍惚,如同时光倒退回了他们曾经的爱情里,那么细水长流,又那么温暖缱绻。就好像过往的仇恨报复都不存在,唯一变化的,只是他们襁褓里的小女儿,一瞬间长大了。 “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响,吐纳温柔。 她目光柔软:“你还记得陶陶刚出生时的样子吗?” “嗯,记得。” “她那时候瘦瘦小小的,我是真怕她长不大呢。没想到一眨眼五年过去,她倒也出落得水灵灵的。说起来,她的轮廓里全是你的影子,怪不得我见着她的时候,都认不出她呢。”她眨了眨眼,紧接着又拧着眉头,匪夷所思地添了一句:“明明……她小时候长得很像我的。” 昏黄的光线打在白梓岑的脸上,一面向光,一面背阴,却是好看得不可方物。梁延川出神地望着她,勾唇笑了笑:“你仔细看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陶陶的眉眼更像你的。” “你倒是谦让。”她忽地掩嘴笑了起来,眼尾上翘,难得地跟他开了个玩笑。 她的笑容,一时间竟让梁延川有些心猿意马。大约是她过得太苦了,以至于梁延川都快忘了,她才……仅仅二十六岁而已。二十六岁,别人还在谈恋爱,在奋斗着热爱的事业。而这个年纪的白梓岑,已经学会在服装店里卑躬屈膝地替客人换衣服,打扫卫生。 心疼,漫无目的的心疼。 她压低了声音,轻声打断梁延川的思绪:“对了,陶陶的肺病……”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向梁延川询问。 他大约也是懂她的心思的,低声说:“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只是总会咳嗽,身体也比一般的小朋友差。” “那就好。”她绞弄着手指,有些无所遁形的尴尬,“你看,她都长这么大了,我都不知道她喜欢吃些什么,感觉真是有点失败呢……” 梁延川瞥了她一眼,语调依旧冷漠,但无形中却带着丝丝入扣的暖意:“她最喜欢的食物是冰淇淋,最讨厌的是芹菜。但是不能给她吃太多的冰淇淋,因为她肺不好,免疫力比较差,受不得凉。” “嗯,我都记住了。” 她抿嘴朝他笑笑。 梁语陶睡觉并不安稳,总爱踢被子,梁延川和白梓岑在她床边逗留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踢了三次被子。前两次都是梁延川替她掖上的,最后一次,梁延川则是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一直坐在梁语陶床畔跃跃欲试的白梓岑。 白梓岑从没照顾过孩子,因此,替梁语陶掖被子的时候,她更加忐忑不安。 粉色的薄被被梁语陶垫在了脚底下,白梓岑握着梁语陶肉乎乎的小脚,小心翼翼地将她脚下的被子抽出来,然后,又谨慎地将被子掀起,盖在梁语陶的身上。最后,她还不忘替她将被角掖在她的肩膀处,以防她下一次踢被子。 当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正打算退开时,却忽然有一双软嫩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孩子的手很小,只能盈盈地握住白梓岑半个手腕。大约是在睡梦中,梁语陶抓住她的动作都是不带力气的。这种情况下,白梓岑只要稍微抽手,是绝对不会惊醒梁语陶的。 只是,她最终还是没舍得抽开。 这是她的女儿啊,她的晓晓,她的陶陶。她整整五年都在想念的女儿啊,她怎么舍得放开。 于是,她寻了个空位躺下,半撑着胳膊,端详她的模样。肉嘟嘟的小脸蛋,挺拔的鼻梁,以及粉嫩的唇瓣,她长成了她心中的那番模样,真好,真好。 梁语陶仍旧拽着白梓岑的手臂,毫不放松。小孩子总是喜欢往温暖的地方凑,因此,当白梓岑温暖的手臂,靠近她的时候,她竟是条件反射似的往上蹭了蹭。 柔软的小脸磨蹭在白梓岑的臂膀上,她的心都快化了。 然而,还未等她消化完这一份温暖。下一秒,梁语陶竟是鬼使神差地呓语了一声,将她所有的柔情,都转化为无以复加的羞愧。 因为梁语陶睡梦中喊的是——妈妈。 梁语陶从小在美国长大,以英语为母语,因此当单音节的叠词从她的口中吐出时,既晦涩,又生硬。 一瞬之间,白梓岑的眼泪立刻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倾泻而出。她生怕惊动了梁语陶,连哽咽颤抖的动作,都是万分克制的。 梁延川听见了梁语陶梦中的呓语,也同样看见了白梓岑强忍住哭泣的模样。 她用手捂着唇,五指紧紧地盖在脸颊上,就像是下一秒,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闷死。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带放在梁语陶手边的那只手也在发颤。 因为怕吵醒了梁语陶,她最终仍是依依不舍地将手臂从她怀里抽走,自顾自地走下小床。然而,刚离开梁语陶的床畔,她就立刻脱力地坐了下去,她靠在床畔,双手抱膝,呈一种自我保护性极强的姿态坐在一旁。 她的呜咽声很小,但全身都在颤抖,能够看得出她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在憋住这一份痛苦。 梁延川终是不忍心,步履轻慢地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来,在她的面前温声道:“别哭了。” 白梓岑抬眼望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延川,我错了,我后悔了……” 他微笑着将她拥入怀里,姿势熟稔,像是做过千万遍一样:“别哭了,这些年陶陶在我身边过得很好,没有丢,也没有受一点委屈。” 她躲在他怀里拼命点头,不断涌泻出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衬衫。 她说:“谢谢,谢谢你……” 白梓岑在梁延川怀里哭累了,才终于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梁延川知道她舍不得离开女儿,就蹑手蹑脚地将梁语陶挪了个位置,把白梓岑抱了上去。她们母女俩一左一右地睡在一张小床上,虽是挤,却也是温馨至极的。 当年,白梓岑将那一刀捅进他心口的时候,他是疼的。当得知女儿被她抛弃的时候,他是恨的。 待在美国的那些年,他曾拒绝知道任何关于她的消息,打算一辈子不归国,与她老死不相往来。只是,那些恨哪能敌得过曾经的爱。眼看着女儿越来越像她,他愈发难以忘记她的模样,午夜梦回,总能看见她的模样,站在海风微醺的枇杷树下,甜甜地朝他笑,叫他“延川”。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回了国,又鬼使神差地又见了她。 他以为,她过得不好,他就会心安理得地感谢上苍,报应终于落到了她的身上。然而,当真的看见她那么落魄地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承受着来自所有人的鄙夷的时候,他会心疼,会难过,会想起那时候他向她许诺的那句——小岑,你要当我一辈子的宝贝。 在工作上,他总能维持着冰冷的形象,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这大概是因为,他早已将全身上下所有的情绪,都给了这个叫白梓岑的女人。 爱是她,恨也是她。 他温柔地替白梓岑盖上被子,然后又转过脸吻了吻女儿梁语陶稚嫩的脸颊。关上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她仍在流泪的眼角,他终是忍不住,又退回去,用柔软的纸巾揩去她脸上的泪痕,末了,还不忘像许多年前一样,在她的脸颊上幽幽附上一吻,说上一句:“晚安,小岑。” 眼泪咸咸的,带着些她的体温,一切像是回到了数年前。 白梓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梁语陶放大的小脸。 她身上穿着粉色的泡泡袖睡衣,整个人都伏在了白梓岑的身上,眨巴着大眼睛,双手撑作捧花状,好奇地问她:“白阿姨,你怎么在这里呀?” 小小的人儿伏在她的身上,她只觉得心都快要化了。她记忆中的女儿还是软软小小的模样,像是一碰就会弄坏的瓷娃娃,如今长大了,她倒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昨晚……昨晚白阿姨迷路了,碰到了你爸爸,他带我过来的。” 梁语陶托着腮帮子,骨碌碌地转动着大眼睛:“白阿姨我觉得你一定是在骗人,我猜你一定是想陶陶了,所以偷偷爬过来了。”她甜腻腻地朝她笑,“要不然你怎么会在陶陶的床上呢?” 大约是母女连心,陶陶笑,她就也忍不住跟她一同笑了起来。 “是呀,白阿姨很想陶陶,也非常非常喜欢陶陶。”白梓岑的话发自肺腑,甚至动情地眼眶微红。她想了她五年,念了她五年,能待在她身边,她简直是求之不得。 “骗人!”梁语陶嘟着唇。 “啊?” “白阿姨你骗我,你明明不喜欢我的。我都听同学说了,你要当曾亦舟的妈妈了,以后就只会喜欢曾亦舟一个人了。我还在幼儿园里偷偷见过你好几次,你每天都送曾亦舟上学,可是都没送过陶陶。陶陶……都是司机叔叔一个人送我上学的……”越说到最后,梁语陶的声音就越是轻,像是底气不足似的。 她那么一个骄傲的,甚至有些盛气凌人的小女孩,居然在白梓岑面前轻声轻气地展现着脆弱,说不心疼是假的。更何况,面前的小女孩,还是她丢失了多年的女儿。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梁语陶在斥责她的抛弃,质问她的缺席。 白梓岑又是后悔,又是心酸。 她支起身,轻轻地将梁语陶抱进怀里。小女孩身上温馨的奶香味,刺入白梓岑的鼻息,险些令她落下泪来:“陶陶,我不会做别人的妈妈的。”她将自己的脸颊,贴上梁语陶粉嫩的脸庞,说:“以后我也不会再送别人上学了,我就只送陶陶一个人好吗?” 梁语陶咯咯地笑:“我就说嘛,白阿姨肯定是喜欢陶陶多一点的。” “陶陶是不是不喜欢小舟呀?”白梓岑问。 “哼,当然不喜欢了。曾亦舟那么笨,七岁了还跟我一样读幼儿园小班,我当然不喜欢他啦。陶陶喜欢聪明的人,就像爸爸那样的。”梁语陶手舞足蹈地跟白梓岑嬉闹着,末了还不忘霸道地搂住白梓岑的脖子,占有欲极强地说道,“反正陶陶不管,白阿姨要做也只能做陶陶的妈妈,就是不能做曾亦舟的。不过……” “不过什么?” 梁语陶垂下了大眼睛,像是极为失落的样子:“爸爸说过,我的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我听中文老师说过,去了很远的地方,就是死了的意思。中文老师教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然陶陶的妈妈已经去世了,但是我依然很爱我的妈妈。我在心里留好了位置给她,所以不能给白阿姨住了,也不能让白阿姨当我的妈妈了。” “陶陶,你又在胡说什么?”梁延川推门而入,语气带着点愠怒。 梁语陶见状,立刻下意识地跳进白梓岑的怀里。白梓岑见梁语陶想要亲近她,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生怕弄疼了她。 她护短似的跟梁延川解释:“陶陶没说什么,你别误会。” 第28章 残缺的悬念(2) 梁语陶将整个脸埋在她的怀里,整一个掩耳盗铃的模样,像是这样就能躲过梁延川的教训了。她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白阿姨,救我,救救我。我爸爸好凶,每次说到妈妈,他就凶我。” 梁延川皱了皱眉,试图将事情跟梁语陶说清楚。毕竟,见过白梓岑昨夜那般失声痛哭的模样,作为一个男人,他理应是该解释清楚一切的。 “陶陶,你听爸爸说,她不是白阿姨,她是……” “延川!”白梓岑冷不丁地打断他,她拧紧了眉头,眼底神色仓皇,用唇语向他比了一个“不要说”的嘴型。 然而,还未等白梓岑将这句话圆下去,梁语陶已经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白阿姨不是白阿姨,那还能是谁啊?难不成是曾亦舟的妈妈?” 梁语陶似乎对曾亦舟的妈妈这个称呼耿耿于怀。 白梓岑立马拧出一个笑容,说:“你爸爸是口误,别理他。” 她话音落幕的那一瞬间,梁延川忽然有些心猿意马。 三步之外,他遥遥地望着白梓岑与梁语陶之间的嬉笑打闹。如此场景,就好像是他们是从未分离过的一家三口,就好像他和白梓岑之间,也没有恨,只有相濡以沫的爱。 他忽然有些庆幸,比世家仇恨更要强悍的,是命运。 而幸好,他的命里有白梓岑,还有他们的女儿梁语陶。 远江市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盛夏雨季,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绵长又难以消散,湿漉漉的,像是整个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雨滴打在伞蓬上,发出的声音稀稀落落。白梓岑坐在露天的咖啡厅里,搅动了几下咖啡,时不时地,还探头张望着什么。 直到男人略微迟钝的步伐靠近她的时候,她才下意识地抬了抬头,叫了一声:“兆哥。” 距离那天在民政局分手,白梓岑与曾兆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曾兆朝她笑笑,顺理成章地坐下。然而,落座的动作却似乎不太顺畅,他似乎扶着膝盖皱了许多次的眉,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这细微的小动作,却被白梓岑发现了:“兆哥,怎么了?是你的腿不太舒服吗?” “没事。”曾兆将双手埋在桌下,扶着膝盖,“就是以前左脚瘸了的时候落下的毛病,一到下雨天,总是膝盖疼。” 说完,他还不忘朝白梓岑大方地露出了一个笑靥。然而,这个单纯的笑容,却让白梓岑觉得羞愧无比。在她所有的记忆里,曾兆似乎都以慷慨的笑容,向她展示着无比阳光的一面,就好像他在哪里,光就在哪里。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她低声下气。 “傻姑娘,别总说是你害的。人这辈子是讲究运气的,指不定我不是因为你瘸了腿,反倒又因为另外一件事瘸了。很多事情老天爷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别太在意了。”他继续笑,“不是有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不是当年我瘸了腿,指不定我现在还在以前的村子里种庄稼呢。人生讲求际遇,要不是瘸了,我也不会出来闯天下,换句话来说,还是你成就了我呢。” 曾兆总能把一切的痛苦,描述得像是老天爷赠送的好运气。每每和曾兆说话的时候,白梓岑总会忍不住唇角微扬。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仍旧是没有加奶加糖的苦咖啡。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像第一次见曾兆时那么狼狈。 “对了,兆哥,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曾兆端起一旁的奶、糖,依次加入咖啡中。 白梓岑定了定心神,才昂起头来,目光灼灼:“我找到她了。” “晓晓?”曾兆的眼底有着无限的惊讶,片刻之后,才稍稍恢复了平静,漆黑的眼眸里,有着微不可见的惊喜:“这真是太好了。你一个星期没跟我联系,我还以为你是跟梁延川在一起呢,没想到你是去找晓晓了。所幸,所幸晓晓找到了就好。” 在白梓岑的面前,曾兆总是心思单纯,甚至于,把他打心眼里的话,也都能随意地跟她说出来。然而,就是这一番话,令白梓岑有些难堪。因为……曾兆并不知道真相。 曾兆显然很为她高兴:“小岑,现在晓晓在哪里?要不我开车带你去接她,然后过几天回家里住。家里正好还有空房间,我让人装修一下,她应该会喜欢的。” “兆哥,你听我说。”她打断了他。 曾兆表现得越是欣喜,白梓岑就越是难堪。 她吞咽了几下口水,才艰涩地开了口:“你……是见过她的。” “什么时候?”曾兆疑惑。 “晓晓就是陶陶,梁延川的女儿,梁语陶。”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白梓岑大喘了一口气,“或许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甚至还有些可笑。但是……陶陶真的是我的女儿,我的亲生女儿晓晓。兆哥,对不起。” 听完白梓岑的一席话,曾兆久久未有动作,片刻之后,他才艰难地扬起嘴角,朝白梓岑勉强勾出了一抹笑容:“说什么对不起呢,能找到女儿,这是一件好事。” “不过现在,陶陶还不知道我是她的妈妈。” 曾兆蹙眉:“梁延川为什么不告诉她?还有……为什么明知道你在找女儿,他也不愿意告诉你?” “这都是我活该。”白梓岑卑微地垂下了眼睑,“当年我利用他报仇,又在他重病昏迷的时候狠心地丢掉了女儿,他恨我怨我,都是我活该。而且你知道吗?甚至于因为我的抛弃,还害得我的女儿,患上了一辈子无法痊愈的肺病。即便是他一辈子都不让女儿知道我的存在,我都心甘情愿。毕竟,这是我自己造下的孽。” 他打断她:“那你算过你坐牢的那五年吗?那五年,早就把你所有的罪,所有的孽,偿还干净了。”曾兆的语气有些激动,“只是这些事,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还天真地以为,他是最大的受害者。然而,他却并不知道,一个坐过牢的女人到底吃了多少的苦。” “这些都不是他的错,是我活该。” 曾兆叹了一口气:“小岑,你总是擅长为他找理由。然后把所有的罪,都往自己身上扛。” 白梓岑无奈地笑了笑,而后支起双手,无助地将整个脸埋入掌心:“兆哥,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陶陶,我是她的妈妈。如果她问起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没陪在她身边,我该怎么办?如果她问起我,以前为什么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她一直以为她的妈妈死了,有时候我在想,我是真的确实该死。” “小岑……” 曾兆还想说什么,却被白梓岑硬生生地打断:“兆哥,我和他结婚了。” 白梓岑话音刚落,曾兆就怔在了当场。 他愣了许久,才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是完全的苦笑:“真是没想到,我终究是赶不上他。我明明比他更早参与你的生命,却依旧被他捷足先登了。说起来……我可真是有点狼狈呢。” “兆哥,对不起。” 相比于白梓岑的沉重,曾兆显得冷静许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从见面开始,这已经是你的第三个对不起了。小岑,对不起这三个字不要说太多,否则就会显得廉价了。你要记得,感情的事情没有是非对错,更没有谁对不起谁。” 下着细雨的天气,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偶尔溅起水花,窸窸窣窣一片响。两人一直沉浸在交谈中,俨然没有注意到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曾兆抿嘴朝她笑,略微黝黑的脸颊,如同他送走她时一般倔强:“感情付出是无须回报,也无须道歉的。我对你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的,不用觉得愧疚。只是输给梁延川这件事,让我觉得很挫败而已。没想到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你依旧还是爱他,他也依旧放不下你。” 白梓岑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兆哥你千万别误会,他没有放不下我,只是因为女儿的关系,才不得不重新在一起。” 白梓岑否定了曾兆对于梁延川放不下她的观点,却忘了否认她还爱着梁延川的事实。 曾兆笑:“小岑,这些话说出来,你自己能说服自己吗?” “兆哥,你真的别误会,我和他真的没什么关系。我们重新在一起,只是因为陶陶。”说到末尾,白梓岑愈发底气不足,如同是在呓语。 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带着些愠怒,无情地靠近。 不消片刻,就有一双略带冰冷的手,毫不留情地握住了白梓岑的手腕。白梓岑慌张地被他拽起,眼底还带着细微的惊惶,有些杂乱地喊了他一声。 “延川,你……你怎么在这里?” 梁延川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瞥了曾兆一眼,而后,带着白梓岑扬长而去。 天空还飘着细雨,细细密密地落在人的脸上、睫毛上,像是结了一层浓厚的白霜。车流涌动的马路蜿蜒盘曲,像是无法看见尽头。 梁延川走得很急,他的左手还拽着白梓岑的右手腕。手腕间连接着大动脉,那块皮肤最是脆弱不堪,男人粗粝的手指圈着她的手腕,刺得她生疼。 “延川。”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她能依稀地辨别出,他是在生气的。以往,他每次生气的时候,她总是擅长躲在他的背后,悄悄地叫他几声延川。他这人性子软,多叫几遍他的名字,他便会回过头来怒目而视地瞪着她,然后瞪着瞪着,总会因为她那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而服软。原本是该她哄他的,最后就都会变成了他哄她。 他没有回应,白梓岑大着胆子,又叫了他一遍:“延川……” 那时,他们刚走到街角拐角处。她一喊他,他忽地就挣了她的手。他回过头去,目光灼热地盯住她,眼神中怒意未消。 白梓岑下意识地跟他解释:“我和兆哥……” 然而,她还未能说完,就已然被他打断:“白梓岑,你可真是厉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还是那样,那么擅长给自己留后路,以前是,现在也是。把我们说得毫无关系,然后是不是等到某一天再次利用完我了,就又能火速地奔回曾兆的怀里了?” 他忽地冷笑了起来:“呵,也是,这才像是你白梓岑的作风。” “延川,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她赶忙跟他解释。 “我不是聋子,刚刚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梁延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深邃的眸子有失望的情绪涌现,“我只想问你一句,就如你所说的那样,你跟我在一起都是为了陶陶,那么有一天等你厌倦陶陶这个女儿,又或是能够让陶陶心甘情愿地跟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就打算立马回到曾兆的身边?” 他凑近她,在距离她仅有一尺的地方停下:“白梓岑,你这个回马枪可真是打得完美无缺呢。” “延川,你真的误会了,我刚刚说那句话,只是怕引起你的不愉快。”面对梁延川的怒火,白梓岑似乎永恒地没有底气。 “我的不愉快?”他笑着反问,“不用解释了,白梓岑我早该知道的,像你这样的乌鸦,永远都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怎么我还能对你抱有星星点点的幻想呢?五年前,我是那个任你宰割的梁延川。五年后,你是不是又打算把故事跟我重演一遍?” 梁延川的话,像是化成了无数的尖刀,一根根刺向白梓岑的心脏,毫不留情。她含着嗓子眼,小心翼翼地问他:“在你心里,原来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在经历过你那些瞒天过海的功力之后,你要我怎么看待你?”他的语气中含着零星的嘲讽,连带呼吸都是饱含质疑的,“白梓岑,我只想问你,你嫁给我是不是就是为了接近陶陶?是不是等到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你,你就打算以胜利者的姿态带走她?” 他眼神暴戾地盯着她,冰冷的语句,一字一顿。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一定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如愿。” 白梓岑还想解释,然而梁延川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她也不敢吭声,只敢静默地跟着他。他的误会,她不敢跟他解释。 因为,她怕她说出她还爱着他的话语时,引来的,会是他无止境的不屑。 白梓岑在任何地方都是懦弱的,更何况,是面对着这么一个和她有着天壤之别的梁延川。 如果五年前,她还天真地抱有灰姑娘的幻想,幻想着一无所有的她,能够嫁给一个深爱她的王子。那么五年后的她,更像是童话故事里那个海的女儿,即使心头有爱却口不能开。一旦开口,她就会化成泡沫。 因为她穷,她苦,她坐过牢,而这些东西,终究是会给梁延川这个光辉璀璨的名字,抹上黑点的。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如同冷凝了似的。梁延川只顾着开车,白梓岑也不敢轻易开口。 这种气氛终于在回到公寓之后,随着梁语陶的出现而稍稍缓解,然而,也仅是稍稍而已。 钟点工已经离开,留下了一桌已经置备好的饭菜。白梓岑将菜一个个加热完毕,重新端上餐桌。 梁延川坐在主座,梁语陶则是坐在他左手旁的那个位置。梁语陶一直是很聪明的小姑娘,甚至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察言观色。因此,当她发觉她爸爸的表情不是很高兴时,她立刻也垮下了脸蛋。一大一小十足凝重的表情,倒真是没愧对父女这个充满着血缘关系的称呼。 白梓岑不由得笑了笑,而后依次将菜肴端上餐桌。 五岁的小姑娘,使筷子仍是有些吃力,时不时地筷子就要戳到碗外,有好几次险些扎到了脸上去。梁语陶的筷子每落空一次,白梓岑的呼吸就停顿一次,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筷子距离眼睛很远,她却生怕梁语陶把筷子刺进眼睛里。 母亲这个身份,似乎意味着十足的妄想病患者,分分秒秒都离不开女儿的任何动作。更何况,白梓岑已经失去过她一次。 “陶陶,白阿姨喂你好不好?”她凑上前,温和地问。 梁语陶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脸上还黏着米粒,却依旧朝白梓岑笑得清甜:“陶陶不是小宝宝,不要白阿姨喂。” “可是筷子很尖,容易弄疼陶陶。如果不要白阿姨喂的话,咱们就不用筷子了好不好?” “不要啦,我喜欢筷子,爸爸说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就要用筷子。” “白阿姨给陶陶换个勺子好不好?用筷子容易戳到眼睛里去的。”白梓岑似乎担心过了头。 说完,她就忙不迭地凑上前去,把梁语陶手里的筷子夺了下来,利落地换成了一把干净的银勺。 第29章 残缺的悬念(3) 忽然被打断用餐,梁语陶是非常不愉快的。小孩子不懂得收敛,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白梓岑吼了一句:“把筷子还给我。” “陶陶!”男人低沉的嗓音,打断了梁语陶的小脾气。 五岁的梁语陶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梁延川。因此,面对梁延川带着愠怒的脸庞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末了,她还不忘瞪了白梓岑一眼,像是在怨恨白梓岑这个害她被爸爸吼的罪魁祸首。 梁语陶眼底的厌恶感毕现,像是在一瞬间将以往对白梓岑的好感全部清零了。白梓岑有些心酸,难堪的神色不自觉地浮现在脸上。她迟钝了半晌,才慢慢地将筷子重新送回梁语陶的手中。 即便是筷子重新回到手中,梁语陶也没再愿意展露笑颜。 母女俩的互动,早就被坐在主座上的梁延川尽收眼底。他顿了顿,才终于放下碗筷,微启唇瓣,对梁语陶说:“陶陶,以后你白阿姨会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为什么?我抗议!”梁语陶扔下筷子,毫不犹豫地叫了起来。 梁语陶虽然是喜欢白梓岑的,但打心眼里,却还没有到愿意和白梓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地步。毕竟,在如今的她眼里,白梓岑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一个她比较喜欢的陌生人。 更何况加上刚才的那一出,现下的梁语陶,对白梓岑几乎是没什么好感的。 梁延川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微微偏转过脸,正对着梁语陶。他神色沉稳,就好像对面的不是他五岁的女儿,而是一个能够令他足以给予尊重的人。呼吸吐纳间,他从容地将那句话说了下去。 “我跟你白阿姨结婚了,以后她会是你的妈妈。”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遭到了梁语陶的强烈反对:“我不同意!我的妈妈虽然死了,但是我不希望换妈妈。”梁语陶的中文说得不太顺畅,话到末尾,她已经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不满,只能大声地用英文反抗:“我同样拥有人权,我反对外人进入我的生活!” 白梓岑的英文并不好,她听不懂梁语陶的那句英文是什么意思,也不会懂那个“外人”的含义。她生怕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生气,只得不停地在旁边赔笑。 白梓岑麻木的笑容,无疑刺痛了梁延川的心。 他闭上酸涩的眼睛,举起左手凑到眉间按压了一会儿,说:“陶陶别闹,她是你的亲生妈妈。” 梁延川无意识的话语,白梓岑无法阻止。当她急匆匆地喊出“延川”时,他已经完整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了,不带任何停顿,也不带任何的保留。 一旁的梁语陶愣了愣,才蓦地从儿童椅子上跳了起来,慌张地探头探脑,像是要从梁延川和白梓岑的表情里,找出一些否定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慌乱地张开了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哑了很久,才情绪低落地问梁延川:“爸爸,你胡说。我的妈妈早就死了,你说过的,她死了,生我的时候就死了……” 梁语陶扁着唇,险些要哭出来。然而,一座之隔的白梓岑,却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梁延川探出手,将她从儿童座椅中抽出,温柔地放到自己的腿上,让她安心地坐着,轻声抚慰道:“陶陶,你妈妈没死,她就是你的妈妈,亲生妈妈。当年,她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离开了你,所以爸爸才骗你说你的妈妈过世了。” 梁语陶的眼眶红红的,一双大眼睛泛着水光,她微微一眨眼,眼泪就顺着眼眶滑了下来。白梓岑急忙握了纸巾替她揩去,然而,她却红着眼睛,不着痕迹地错开了她的手。 她委屈地质疑着梁延川的话,像是无比不愿承认似的:“爸爸你又在胡说了,她的女儿明明叫晓晓,可我是陶陶。” “晓晓是你小时候的乳名,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也是这么叫你的,只是你太小,不记得了。” 梁语陶眨巴着眼睛,目光在梁延川和白梓岑的脸上犹疑。只是她看得越久,目光就越是混沌,到最后,只剩下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 她扁着嘴,不再尖锐地质疑梁延川,也不再无端地否定他。她只是低落地对着梁延川,像是平日里在发小脾气一样。 她喃喃道:“爸爸,你今天开的玩笑非常不好笑。陶陶不喜欢你的笑话,以后也不要喜欢你了。” 说完,她就挣脱了梁延川的怀抱,往自己的房间里冲。 梁语陶从梁延川腿上滑下的那一刻,白梓岑就忙不迭地跑去追她。小孩子的脚力不如大人,还没跑几步,她就被白梓岑追上了。 望着梁语陶梨花带雨的模样,白梓岑也不由得红了眼眶,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陶陶……” 然而,梁语陶却像是充耳不闻似的,毫不犹豫地挣开了白梓岑的手,浑圆的眼珠里,满是厌恶。 她说:“don''t touch me!i hate you!” 别碰我,我讨厌你。 白梓岑的英语虽然拙劣,但这句话,她仍是听得懂的。 梁语陶关上了房门,白梓岑不敢去开。她只能暗自躲在门背面,隔着那扇门遥遥地看着,像是灼灼的目光能够洞穿过实木的肌理,而后看见她的小女儿。 脑海里,全都是梁语陶的那句“don''t touch me!i hate you”。小女孩稚弱的嗓音里带着愤恨,无端地回响在白梓岑的耳朵里,甚至比刀子割在肉上,更加让人疼痛。 每一次回想那句话,对白梓岑就是一种凌迟。不自觉间,眼泪竟然流了一脸。 她知道,陶陶一定很难接受她。甚至于换成她自己,可能都很难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母亲。 她忽然有些绝望,连带脚步都是虚浮的。她一手抚着梁语陶的房门,膝盖却不自觉地一点点滑下,最后,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梁延川就是那个时候走过来的。 他也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靠近她,然后在她的身边蹲下。平静无波的表情,如同是对白梓岑的一种不屑,他说:“白梓岑,你为什么每次,都能那么无辜地摆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模样?对我也是,对陶陶也是。自始至终,你的心里还知道亏欠这回事吗?” 他伸出手,攥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他目光交接。她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落在他的手指上,又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一路流淌过他的臂膀。 他质问她:“你怎么还有脸哭?你当初抛弃她,让她一个人待在雪地里,害她险些冻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也会哭?白梓岑,你现在的苦,都是过去造下的孽。” 他尾音尚未落下,白梓岑就立刻不可抑制地号啕大哭起来。她张着嘴,大口地喘息着,像是个即将溺水的人。她哭着喊着,但嘴里却只有那一句:“对不起……” 她歇斯底里的模样,终究是让梁延川看不下去了。他松开握住她下颌的那只手,微微偏转了目光,从她身旁站起来。他不敢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因为他看不得她的眼泪,因为他怕,他怕他会心疼。 因为白梓岑这个名字,对于梁延川而言,更像是他掌心的那条生命线。假使她疼,他便会一生坎坷。 可惜,他向来是个心软嘴硬的男人。即便是心里因她伤痛,他嘴上却还变本加厉地向她宣泄,不惜揽下她所有的怪罪。 他背对着她,说:“你的本意不就是让陶陶喜欢你,然后从我身边带走她吗?白梓岑,我现在就是要跟你比,比陶陶更在乎谁多一点。或者说,我在赌……我在赌,我能不能让陶陶彻底地讨厌你。”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白梓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离了。 与白梓岑不欢而散之后,梁延川就一直待在书房里处理公务。 只是他越是心平气和地想要好好看会卷宗,就越是心烦气躁克制不住地想门外的事情,想陶陶睡了没有,想陶陶有没有不再哭了,想……白梓岑的情绪有没有缓和下来。 他越想就越是心烦意乱,最后,终是忍不住打开了书房的门,迈了出去。 梁延川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刚露出一个缝隙,他就从门缝里看到了白梓岑。她孤独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身后的廊柱,依旧维持着他刚刚离开时的那个姿势,像是完全定格在了那里。 门轴大约是历时已久,少了些润滑,吱呀呀地响。 彼时,白梓岑哭得累了,正有些昏昏沉沉的睡意。她刚打算就地睡下,就听见门轴的响动声。她下意识地往声音来源处望去,在目光游离的那一刻,视线猝不及防地与梁延川撞在了一起。 她那时累极了,眼皮耷拉着,眼神疲倦地望着他,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隔着一扇门,望见她枯槁的眼神,那种疼痛依旧有增无减。那一刻,梁延川忽然后悔了自己刚才的举动。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将真相告知陶陶,又为什么要说出那样残忍的话让她心疼。 她很懦弱,很自卑,很心软,很容易受伤,这些事情,梁延川五年前就知道。正因为知道她的缺点,他才每次都能一把握住她的要害,一击即中。 只是,每每当她心上有伤,又用这样脆弱的眼神遥遥地望着他的时候,他总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做错了。 梁延川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也不看她,只是径直掠过她,打开了梁语陶的房门。 他知道白梓岑担心梁语陶,就故意地打开了房门没有合上。这样,也好让她一同看看房间里的女儿,让她把那颗焦虑不安的心放下。 梁延川打开房门的时候,梁语陶还抱着她心爱的玩偶,嘴唇上下开合,像是在说着些什么。等到梁延川走进房间,梁语陶才慢悠悠地抬起了脑袋,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房门外的白梓岑,梁语陶下意识地抱着玩偶,往床边缩了缩,像是害怕似的。 这一系列避之不及的动作,刺痛了白梓岑的神经,也同样刺痛了梁延川的。 他顺理成章地在她床边坐下,温柔地笑着:“怎么了,陶陶还是不开心吗?” 梁语陶默了默,抱着玩偶,挪得离梁延川远了些。呢喃的语气里,带着固执的委屈:“爸爸,我不喜欢你了。我想回美国,我想回表叔那里,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爸爸的女儿,又不是表叔的女儿,当然要跟爸爸在一起了。”他抚了抚梁语陶稚嫩的小脑袋,像是在爱抚小动物似的。而她细软的发丝,也在他温柔的动作间变得顺滑。 眼角余光瞥见白梓岑时,他还不忘微扬嘴角,温和地补了一句:“况且,现在妈妈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更应该在一起了。” “爸爸,我不喜欢她。”梁语陶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梁语陶话音刚落,就从房门外传来了咚的一声,应当是手足无措的白梓岑发出来的。 “为什么?”梁延川小心翼翼地问她。 梁语陶没说话,只是悄悄地别过脸,不落痕迹地看了白梓岑一眼。眼神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怀疑。她浅浅的眉头皱成一团:“她……和我想象中的妈妈一点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梁语陶低垂着眼睑,那模样与门外的白梓岑如出一辙。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象中的妈妈,会穿很漂亮的衣服,会化很漂亮的妆。实在不行,也要有很长很漂亮的头发,可是她……”梁语陶顿了顿,将中文老师教她的形容词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才终于挑出一个,组成句子,“可是她和我想象中的差别很大。”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不懂遮掩,也不懂得伪装,直来直往的。然而,听见自己的女儿这样形容自己的时候,白梓岑仍是忍不住心酸,甚至这酸楚中,还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自卑感。 苦难造就了她,却也毁灭了她。而她当初的天真烂漫、年轻漂亮,也早就随着苦难一同被毁灭了。 那一瞬间,白梓岑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目光流转时,梁延川不由自主地望了白梓岑一眼。她眼眶含泪,眼底的泪水扑簌簌地掉落着,像是永不止息似的。梁延川知道,梁语陶的那一段话,白梓岑应当是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梁延川原本是应当假装不知的,可偏生见了她那样无助的模样,他终是忍不住心底的躁郁,脱口而出为她辩解:“陶陶,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漂亮的。” “真的?”梁语陶嘟嘴,表示质疑。 “当然。”梁延川温柔地笑着,幽远的目光,恍若回到了那段温暖的时光,“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有长长的头发,漂亮的眼睛。爸爸很喜欢她,就是因为喜欢她,我们才有了陶陶。后来,你妈妈因为怀孕,为了生陶陶,放弃了很多能让自己变得漂亮的机会,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小孩子的心性,总是极为容易地就会被信任的大人所摆布。因此,听梁延川这么一说,梁语陶也是动容了。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放松了警惕,连带手中的玩偶也一同放下了:“是真的吗?” “嗯。”梁延川郑重地朝她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眸里,透露着无限的温暖。他伸手将梁语陶搂进怀里,放在膝盖上,不紧不慢地向她陈述属于他和白梓岑的那段故事,“陶陶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很不乖,时不时地就要闹妈妈,有时候她很辛苦,一整晚都会被你闹得睡不着,抱着垃圾桶没日没夜地吐。” “她一定很难受。”梁语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梁延川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尖,笑道:“不过那时候还不是最难受的。爸爸还记得,那时候你总是赖在妈妈的肚子里不肯出来。等到足月了之后,医生怕你出事,只好在你妈妈的肚子上割了长长的一刀,才把你从她的肚子里抱了出来。” 听到医生在妈妈的肚子上割了一刀的时候,梁语陶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小肚皮,惊讶地看了梁延川一眼:“那肯定特别特别疼,是不是肠子都要流出来了呀?” “那倒不至于。”梁延川笑着将眼神微微调转,投向了门外的那个女人。他静默地看着她,说:“那时候你妈妈躺在床上,疼得要命。因为来医生不及麻醉,她是硬生生地被剖腹产的。她当时疼得直哭,还咬了爸爸一大口。” “真的?!”梁语陶惊讶。 “真的。”梁延川点点头,解开法式衬衫的袖扣,一节节地将衣袖撸上去,“不信的话,爸爸给你看。” 第30章 残缺的悬念(4) 果然,在手肘接近小臂右下方三公分的地方,有一个明显的牙印。牙印很深,皱巴巴的,与周遭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梁语陶将整个人挂在梁延川的手臂上,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牙印:“原来是真的呢。” 他无奈地笑着,笑得宠溺:“当然是真的了。因为她是你的妈妈,亲生的妈妈。不信的话,陶陶可以仔细看,你和她长得很像。” “可以吗?”梁语陶试探着,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房门外的白梓岑。 梁延川见状,便顺应了梁语陶的心思,问:“要不要爸爸让她进来,让陶陶仔细看看她?看看她到底和陶陶长得像不像。” 梁语陶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白梓岑闻言,才小心翼翼地从门外走了进去,连带脚步都是谨慎克制的。她脸上还揣着笑,只是笑容干巴巴的。 梁语陶心思单纯,见白梓岑进来了,就睁大了眼睛看她,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像是在打量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白梓岑慢条斯理地走到梁延川的身旁,坐下。彼时,梁语陶还在梁延川怀里,与白梓岑也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她呆呆地望着她,仔细观察了她许久,才慢吞吞地说:“白阿姨,你真的是陶陶的妈妈?” “嗯。”白梓岑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有难掩的喜悦。 梁语陶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仰起头看她:“那你喜欢我吗?” 在幼小的梁语陶眼里,似乎一个人喜欢她,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当然喜欢了。”白梓岑温柔地朝她笑着,“陶陶是我的宝贝,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大约是母女间心意相通,白梓岑笑了,梁语陶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气氛稍加缓和,梁语陶便挣扎着从梁延川怀里爬出去,一路爬到白梓岑的怀里。 女儿的亲昵,让白梓岑一时间有些欣喜得摸不着头脑。 怀里是软糯糯的女儿,她竟是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最后,她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势,抱住了她。 梁语陶显得自然很多,她很是欢快地扬起了下巴,细细地打量了白梓岑的脸。而后,揽着她的脖子,咯咯地笑着,朝身旁的梁延川说:“爸爸,原来是真的耶,妈妈真的长得跟我很像呢。” “当然啦,因为她是你的妈妈。”梁延川揉揉她的脑袋,目光触到白梓岑的那一刻,也是同样温和的。 梁语陶吐出“妈妈”那两个字的发音时,白梓岑眼眶红润。她小心克制着自己的眼泪,生怕自己抑制不住地哭出来。她这才发觉,原来她找了五年,就是在等这一句“妈妈”。有这一句,就真的够了。 “妈妈,我有个问题。” “什么?”白梓岑吸了吸鼻子。 “我小时候为什么要叫晓晓呀?”她睁圆了眼睛,瞳孔里全是好奇的因子。 白梓岑笑了笑,目光柔和,像是回到了遥远的以前:“因为那时候陶陶刚生下来,只有小小的一点点。爸爸说,小女孩要有好记的乳名才好养活。于是,妈妈就给你起了小小这个名字。可是爸爸嫌小小这个名字太简单了,于是就改了个字,叫作晓晓。” “是哪个晓呀?” “春晓的晓。”她仰起头,朝梁延川微微地笑着,“来,陶陶伸出手,妈妈写给你看好不好?” “好呀。” 小女孩的指节细软,白梓岑不紧不慢地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那个“晓”字。 片刻之后,她才重新抬起头,与梁延川相视一笑。 隔着数年的光阴,她第一次笑得如同回忆里那般清甜。 大约是源于骨血里的亲情,即便是几小时前梁语陶还恨恨地仇视着白梓岑,几小时后,梁语陶就心甘情愿地成了白梓岑的小棉袄。 她时不时地要叫几声妈妈,听到白梓岑回应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单单“妈妈、妈妈”地叫着,像是永不厌倦似的。 闹得久了,梁语陶也累了,窝在白梓岑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白梓岑应该也是累极了,梁语陶刚刚睡下,她就靠着床板合上了眼睛。 梁延川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望着母女俩如出一辙的睡颜,连带目光都是无限温柔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梁语陶从白梓岑的怀里抱出,掀开被子将她放进了被窝里。 之后,他不紧不慢地抱起白梓岑,轻轻地将她挪了一个位置,顺利地让她平躺在床上,睡在梁语陶的旁边。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眉目温和地笑了笑,俯下身亲吻他的小女儿,说:“晚安,陶陶。” 目光流连到身旁的白梓岑,他的眼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而后转过脸,撩开她凌乱的发丝,慢条斯理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晚安,小岑。” 半个月之后,是梁语陶的五岁生日宴。 作为远江市第一大家的掌上明珠,梁振升夫妻秉承着铺张浪费的原则,一定要将梁语陶的生日宴办得风生水起。前些年,梁语陶一直旅居国外。梁家众多相熟的朋友,也仅仅是听过梁语陶的名字,却从未真正见过梁家的小孙女。因此,趁着梁语陶第一次回国过生日,每个人都恨不得巴结上一番。 宴会是在梁家老宅举行的,白梓岑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无奈这些天换季,梁语陶因为抵抗力较差,很不幸地感冒了。梁延川平时又忙于应酬,疏于照顾梁语陶。白梓岑担心她一个人待在外面不安全,加之生病的梁语陶对她格外依赖,一刻也离不开她,于是,白梓岑硬是顶着心里的压力,又一次到了这个叫作“梁家”的地方。 白梓岑对这里有着无限的阴影。不仅是梁振升所带来的阴影,更多的是因为,当年就是在这里,她狠狠地给了梁延川一刀。每一次回到这里,对于白梓岑来说,都像是梦魇重生。 梁延川轻点脚下的刹车,车子很顺畅地停在了梁家的车库里。 白梓岑坐在副驾驶座上,梁语陶则是有些病恹恹地瘫在她的怀里,已然熟睡了。 他压低了声音,问:“陶陶睡着了?” 白梓岑没敢吱声,只是将食指按在唇上,朝着梁延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累不累?我来抱会儿她吧。” “也好。”她笑笑。 得益于梁语陶的存在,梁延川和白梓岑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在经得白梓岑同意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从车内跨出,绕到副驾驶座上,半俯下身说:“来,把陶陶给我吧。” 白梓岑作势就要将梁语陶托举到梁延川的怀里,可偏生她刚一准备抬手,梁语陶就蓦地往她的身上贴了贴,嘟着小嘴不情愿地喊了一句:“妈妈……” 大约是感冒了,梁语陶还带着点鼻音,听起来软糯糯的,更是惹人怜爱了。 白梓岑只好无奈地朝梁延川笑了笑,重新将梁语陶按回怀里:“宝宝乖,妈妈在,咱们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嗯。”梁语陶无意识地又往白梓岑怀里蹭了蹭。 这些天,梁语陶对白梓岑依赖至极。或许是因为多年没有过母爱,所以当她真的有妈妈的时候,就立刻变身成了妈妈身上的一块牛皮糖。你想将她从白梓岑身上扒下,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因为梁语陶的任性依赖,白梓岑已经辞去了工作,一门心思地在家里陪她。她上学她就陪读,她回家她就做饭。梁延川虽然对白梓岑的溺爱颇有微词,但眼见梁语陶没了她就要哭闹,他也只好屈服。 由于怀里还抱着梁语陶,白梓岑从副驾驶座上爬出来的姿势格外吃力。既怕自己不留心就撞到了门,又怕弄醒了怀里的小女儿。 白梓岑折腾了几分钟,才好不容易从车里跨了出来。走出车外的时候,她的额头上都蒙了一层薄汗。 五岁的孩子抱起来不似婴儿那般轻巧,他知道她应该是累了,便毫不犹豫地说:“我来抱她吧,你才抱了她多久,就已经快满头大汗了。” 经梁延川一提醒,白梓岑才干巴巴地笑了笑,腾出手揩了一把汗:“没事,她现在睡得不安稳,待会儿到你手里指不定就要闹起来。我再坚持一会儿,还是可以的。” “你这人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说什么都不愿意听,无论是为你好还是为你坏。”梁延川的语意虽是不耐烦的,但语气却是温柔至极的,甚至还带了一点心疼。 她大约也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心疼,小心翼翼地埋下脸,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以前就是这副倔脾气。” 他无奈地笑着:“好了,别逞能了。待会儿你走得累了,她也睡得不舒服,还不如现在就让我来抱着她呢。” “那好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将梁语陶从她怀里递了出去,末了,还不忘提醒他:“小心点,陶陶身上的毯子别掉了。她还生着病,不要让她着凉。还有,也别给她吃生冷的东西,要么喝白开水,要么喝带维生素c的水。” 她走近他,将梁语陶身上垂在半空中的毯子重新塞回去:“你要记着,无论她怎么闹你,都不准让她吃冰淇淋。她现在还生着病呢。” “我知道了。”他笑了。 梁家宅院是纯江南式的建筑,踏入幽深的竹林,在历经了九曲回廊之后,来自于梁家正院的灯光才慢慢地从竹叶的罅隙中透露出来。零星的光线有些刺目,白梓岑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梁延川留意到了白梓岑的小动作,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最后缓缓停下。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 “延川……” “嗯。” 他知道她对这里的恐惧,因此,她每每叫他的名字,他必定有求必应。他只是希望,这样能给她多一点的安全感而已。 她支支吾吾的,又瞥了一眼竹林外的灯光后,才埋下了脑袋,说:“我就不进去了。等生日宴结束了,你们就到这里来找我,我还在这里等你们。” 他沉吟片刻,吐了两个字,说:“也好。” 他抱着梁语陶走了好几步,走着走着,却又硬生生地折返回来,目光温和地盯着她看。竹林里的灯光斑驳闪烁,光影投映在他的脸上,一面光一面暗,却是好看得不可方物。 “你记得别走远。”他嘱咐她。 她朝他笑着,笑窝浅浅:“一定不会,我就站在原地等你。等你跟陶陶出来,就能看见我了。” “好。” 梁延川怀抱着梁语陶走开,没有再回头,大约是此刻的他,连背影都是心安的。 正院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时不时还会爆出些一呼百应的笑声。白梓岑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只是觉得这种突如其来的笑声有些虚伪,甚至还带着些揶揄奉承的成分。 梁家的园子里植被茂盛,夏日的夜晚,能轻而易举地听到蝉鸣声。竹林的小道上,虽然经过的人并不多,但偶尔有人路过,都会以一种奇异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白梓岑。那种眼光赤裸而鄙夷,像是无声地说着:“到底是哪里来的人?怎么穿成这样来参加梁家的宴会。” 每逢遭遇这样的目光,白梓岑总会学着他们的模样,仔细地上下打量自己一回。她今天穿的是一件蓝白色的连衣裙,裙子是梁延川买的,白梓岑一件,梁语陶一件,是亲子款式。款式很简洁,又很大方,这是她最为体面的一件衣服了。 只是相比起浓妆艳抹的宾客们,白梓岑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原本还不愿意穿这件裙子,只是梁语陶今天穿了,便闹着要她陪她一起穿。白梓岑对女儿向来有求必应,于是乎,她也穿了同款的。 正院内的舞曲开始响起,园子里的人都匆匆忙忙地跑进正院,就剩下了白梓岑一个人。她倒也乐得个清净,她细数着园子里的植物品种,也不觉得无聊。 不知不觉间,竟是半个小时过去了。 等她数得无聊了,估摸着时间还早,正打算走走时,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阵故意压低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她刚想回过头去,却已经被人扑了个满怀。 “妈妈……” 梁语陶欢快地扑进白梓岑的怀里,重重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的嘴唇上还沾着奶油,一股脑地全沾在了白梓岑的脸上,倒是有些怪异的可爱。 “生日不好玩吗?怎么还没玩一会,就跑出来找妈妈了?” 白梓岑伸出手,正打算将梁语陶抱起,却发现她的小手还背在身后,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似的。 白梓岑挑挑眉毛,逗她:“陶陶在背后藏了什么呀,怎么都不给妈妈看呢?” 梁语陶在背后捣弄了很久,才腾出一只手,捂住了白梓岑的眼睛,说:“妈妈,你快闭上眼睛,陶陶有礼物要给你。” “好好好,我这就闭上。”白梓岑笑得宠溺。 在确定白梓岑闭上眼睛之后,梁语陶才不紧不慢地将身后的东西挪到前面去。在准备就绪之后,她才兴高采烈地说:“好了,妈妈你睁开眼睛吧。” 白梓岑睁眼的时候,在她面前的是一块三角形的奶油蛋糕,很明显的,是在一个硕大的蛋糕上切下来的一块。 白梓岑抬起手,温柔地揉了揉梁语陶的小脑袋,之后,顺手将蛋糕接过去。她循循善诱地问:“陶陶怎么想到要给妈妈送蛋糕吃呀?” 梁语陶甜腻腻地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因为爸爸说过,好吃的东西要分享给最爱的人。陶陶觉得今天的蛋糕特别好吃,所以要分享给最爱的妈妈。而且爸爸还说了,陶陶出生的那一天,就是妈妈的母难日。妈妈历经千辛万苦才把陶陶生出来,所以陶陶更要对妈妈好。”末了,她还不忘挠了挠小脑袋,略有所思地说道:“陶陶记得,妈妈今天晚上都还没吃饭呢。” 白梓岑忍不住嘴角上扬,而后轻轻搂过梁语陶,舀了一勺蛋糕,塞进嘴里。 “蛋糕真好吃,这是妈妈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蛋糕了。”白梓岑吃着吃着,就莫名地鼻腔发酸。 梁语陶有些惊喜:“真的吗?妈妈。” “妈妈从不骗陶陶。” 梁语陶欢快地再次凑上了白梓岑的脸颊,重重地亲了一口。 这半个多月的日子,梁语陶已经养成了对白梓岑极强的依赖感。因此,她见了白梓岑,就怎么都不愿意回去了。可偏生小孩子闲不住,白梓岑安静地坐在长凳上,梁语陶却忙不迭地到处跑,时不时地就摘几片竹叶吹吹气,又或者是采几多小花戴在头上。 白梓岑也不说话,只是眼神柔软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也不制止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气氛顿时有些温馨。 然而,这种气氛还未持续多久,就猝然被一阵尖利的女声所打断。 第31章 残缺的悬念(5) “哟,什么人站在这里啊,穿得灰溜溜的,我还当是个女鬼呢。” 女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身材高挑,体态匀称。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得了妆容的修饰,显得格外美艳,甚至还带了些隐隐约约的妩媚。 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梓岑:“我刚刚见过你,你似乎是跟延川一起来的。” 听她亲昵地称呼梁延川,白梓岑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懂得发作情绪,只是埋下了脑袋,低垂着目光,嗯了一声。 “你是陶陶的保姆吧?”她语气轻蔑,从头到尾打量了白梓岑一会儿,才不屑地笑道,“看看你这模样,怎么配和陶陶穿一样的款式,换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她妈呢。你可要记着了,梁家这种地方,像你们这种生活在底层的人,是根本上不了位的。” 梁语陶距离她们尚且有几米之遥,白梓岑忽然很庆幸,梁语陶没能听见她们的对话。否则……她真是会感到羞耻的。 她想了想,才说:“你误会了,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坏,我只是陶陶的妈妈。” 然而,白梓岑低声下气的声音,却没能平息女人的鄙夷,她反倒是变本加厉了起来:“笑话!” 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咯咯作响。她朝前走了一步,靠近白梓岑,轻而易举地半蹲下身,以无比锐利且不屑的眼光,嘲笑着她:“我第一次见一个保姆吹牛都不打草稿。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白梓岑很是平静地摇头。 她又下蹲了一些,迫使白梓岑的目光与她产生交集,她嘴角微勾,笑得无比讽刺:“我是梁延川的青梅竹马,我们从十几岁开始就认识了。我姓苏,或许……不久之后我还会姓梁,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梁家老爷子已经安排了我和梁延川在交往,不久之后我就会成为梁延川的妻子,就像你刚刚吹嘘的那样,或许有一天我还会成为梁语陶的母亲——继母。” 她骄傲地直起了身,语气锐利:“你那种谎话还是少吹得好。这梁家上下谁不知道,梁语陶的生母早在生下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况且,人家还是个旅美华侨,哪像你……灰头土脸的像个什么样子。” 白梓岑可以没有尊严,可以遭人践踏。但前提是,那个人值得她放弃尊严。梁延川值得,但面前的这个苏小姐就差得远了。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语气笃定地说:“我没有吹牛,也没有撒谎,反倒是你在撒谎。” “我撒谎?!你一个小保姆还敢顶嘴,真是笑话了。”女人气极。 “梁延川从来没有过什么青梅竹马,十几岁的时候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白梓岑万分肯定。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曾经问过梁延川关于青梅竹马的话题。那时候她还怀着陶陶,孕妇的情绪总是焦虑不安,甚至还带着些抑郁的成分。某天她正看着电视,电视里的青梅竹马以正室的姿态,抢走了女主的男友。白梓岑气极,不由得就把气撒到了梁延川的身上。在经过她无数次盘问,以及梁延川无数次发毒誓之后,白梓岑才终于肯相信,梁延川是真的没有什么青梅竹马。 梁延川不可能对她撒谎,这一点,白梓岑仍是能够笃信的。 大约是被戳穿了谎话,女人显得有些愤怒,她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吼道:“就你一个小保姆也敢质疑我?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尖锐,从竹林外开始传来了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即将要走进来。白梓岑见状,便不由得想要离开。她并不擅长应对别人的目光,更害怕……自己的存在,让梁延川和梁语陶觉得羞耻。 她作势就往梁语陶那边走,打算抱着她离开。然而,还未等她迈开一步,那女人就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你倒是还想走了?!”她冷笑道。 白梓岑干净的眉头,皱成一团:“你放开我,陶陶在等我。” 人影开始在竹林的走道上显现,脚步声稀稀落落。白梓岑下意识地想要离开,但女人却抓住了她,不愿意放手。 人群中有高大的身影独立于所有人之外,彼时,白梓岑背对着走道的方向,并不能看清来人。然而,那女人却是不疏不漏地看见了。 于是,她从容万分,朝白梓岑笑:“我刚刚是看着你和延川一起下车的,不难看出,他对你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意思的。如果你仗着这一点,就想在我面前班门弄斧的话……那我告诉你,我今天,一定会给你好看!” 说罢,她便利落地抬起手,毫不吝啬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那清脆的一声在女人脸颊上响起的时候,众人也一并从竹林里走了出来。白梓岑惊讶地看着那个女人,从她晦明不一的瞳孔里,她惊讶地发现,人群中不只有许多陌生人,还有……梁延川。 不消一会儿,那女人的脸上就泛开了一个血红的印子。白梓岑还未来得及反应,女人已经率先红了眼眶,甚至还无辜地掉下了几滴泪,十足的演技派。 她撒开了白梓岑的手,故作惊慌地跑到梁延川的边上,勾起梁延川的手臂,眼泪垂垂:“延川,你看见了吗?她、她打我。” 梁延川没说话,只是沉着眼眸,不落痕迹地撒开了她的手臂,走到白梓岑的面前,问她:“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 白梓岑并没有抬头,她只是低垂着眼睑,不去看他,连解释都不屑于给。白梓岑虽然懦弱,但一个人正常的喜怒哀乐总是有的。因此,当女人毫不犹豫地在众人面前羞辱她的时候,她是生气的。 更不用说,此刻的梁延川语气里带着疑问,如同是对白梓岑不信任。 她选择了默不作答,却给了旁人可乘之机。那位姓苏的女人,毫不犹豫地迈向前一步,咄咄逼人道:“既然你不回应,是不是就是默认了?” 女人话音刚落,就有好事的人插了一句:“对对对,我刚刚都看见了,就是这个女人打的苏小姐。那一巴掌可响了,都不知道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附和声此起彼伏:“是,这女人该有多狠啊,对苏小姐这么善良的人都下得去手。” 苏家是远江市有名的房地产商,现今,苏小姐需要支持,即便是他们睁着眼睛看到了所有的事实真相,仍会毫不犹豫地扭曲事实,转投向苏小姐的那一方。毕竟,上流社会的人,永远都是这么现实。 所有造假的舆论,所有的伪证都压在白梓岑的身上,令她喘不过气来。就好像是在法庭上顶着莫须有的罪名,接受法官的宣判。那种感觉,又是无助,又是慌张。 梁延川还站在她的面前,他们仅有一步之遥,她甚至能看见他的鞋尖,泛着锃亮的光华,刺疼她的瞳孔。 连他……竟然都不相信她。 白梓岑委屈了,第一次因为梁延川……委屈到了骨子里。 她一句话都没吭声,只是慢慢地仰起头,用微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开。 梁延川二话没说就直接冲了出去,姓苏的女人赶忙挽住他的手,却被他狠狠甩开。 “放手!” 梁延川的眼眸里带着十足的怒火,像是下一秒就会将她生吞活剥。她有些恐惧,便松开了那只紧攥住他的手。 后来,梁延川是在梁家门外的一条小道上找到白梓岑的。她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蜷缩在石凳上,双手抱膝,整个脸都一同迈进了膝盖里,看不见表情。 在见到她之后,梁延川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他压低了声音走到她的身边,在石凳的另一端落座。 “时间不早了,陶陶也该玩够了,差不多该回家了。”他语气稀松平常,末了,还不忘牵起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然而,即便是他使力,她却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别耍小脾气了。”他说。 她听见他吐出小脾气那三个字的时候,情绪便猛地爆发出来。向来懦弱的她,竟是难得地朝梁延川吼了一声:“什么叫小脾气?难道你还真的以为是我打的?连你都不信我吗……”说到末尾的时候,她的语气微微停顿了一下,又卑微地笑了起来,笑容如同自嘲,“也是,刚刚在所有人的面前,你摆明了就是不信我的。是啊,我这么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哪里值得让人相信呢?大概我站在你旁边,别人都会觉得,是我污了他们的眼。”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梁延川才从昏暗的路灯光线里,察觉到了她的眼泪,亮晶晶地镶嵌在她的面颊上,有些莫名的不真切。 他皱了皱眉头,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第32章 残缺的悬念(6) “难道不是吗?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垃圾,我没有任何尊严,甚至连被信任的理由都没有。只要别人的一句话,就能扭曲黑白颠倒是非。甚至连你也是,你居然问我,是不是我。难道在你眼里,我真的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吗?”说到最后,白梓岑隐隐有些抽泣,“梁延川,我能忍受所有人都不信我,甚至污蔑我,但是你……不可以。” 她苍白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对你……感到失望了。”鼻音有些发沉,白梓岑重新将脑袋埋入膝盖中,试图掩盖因哭泣而加重的嗓音,“我忽然觉得我累了,我快要不敢再去尝试那些恨,那些轰轰烈烈了。我甚至连陶陶都不想要了,只要你能定时让我看她一眼就好了。延川,我累了,你放过我吧。” 她说:“你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不只是仇恨,我们还隔着云泥之距……” 她话音刚落,就蓦地有一双手扼制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地将她的脑袋,从膝盖中抽出来。那双手明明是用力的,却又是谨慎细微的,带着星星点点的温柔。 白梓岑还没反应过来,梁延川已经伸出手,将她抱了个满怀。然而,还未等她有所动作。他利落的唇,就忽地覆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吻着她,带着点温柔,又带着点克制的情愫。 熟悉的侧脸,加之熟悉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觉得时光像是倒退回了五年前。那时,她一心利用着他,却也一心爱着他,甚至爱到骨髓,连她自己都未能发现。 他撬开她的贝齿,一点点地入侵她的呼吸,夹带着些义无反顾的侵略性。他吻了她许久,最终才不紧不慢地松开了她。 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揩去脸上的泪痕。擦着擦着,他却又蓦地笑了起来,止不住地笑:“你怎么从来都喜欢误解我,我问你是不是你,并不是不信任,只是想从你口中听到那一句——不是。我不知道你这五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居然让一个曾经倔强无比的你,变得像现在这样懦弱。” 他说:“小岑,我心疼,你知不知道?” 梁延川唤出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时,白梓岑的身子猛地一僵。她曾在梦中无数次听过梁延川叫她“小岑”,只是每每梦醒之后,却一切都落了空。 她以为,“小岑”已经注定是个死去的称呼了,却不想,在今天还能听他喊一回。 白梓岑忽然觉得……死而无憾了。 她张着嘴巴,还想跟他说些什么。然而,还未等她开口,他却已经牵起了她的手,温柔地将她从凳子上拉了下来。 他笑着,笑得如沐春风:“走,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白梓岑不解。 他微笑着,一字一顿:“你是我梁延川的妻子,不能受委屈。” 在白梓岑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梁延川已经重新带她回了梁家老宅。 依旧是那片竹林,围观的人,也还未散。那名苏小姐还在,那些附和的所谓证人也还在。 因为刚才被污蔑的事,在看见那名苏小姐时,白梓岑不由得低下了头,下意识的懦弱表现。幸而此刻梁延川牵住了白梓岑的手臂,否则,以白梓岑的性格,一定会落荒而逃。 即便,她是被冤枉的那个。 见到梁延川折返回来,苏小姐显得格外高兴,只是瞥见梁延川紧握住白梓岑的那双手时,目光却又变得狠戾而恶毒。 不过,基于与梁延川的那一层关系,她仍是不忘装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道:“延川,你刚刚突然出去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场的人都还在围观,远江市的上流社会并不大,苏家一直想跟梁家结亲的事,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彼时,梁延川牵着白梓岑,苏小姐的面子确实挂不住。只是,她却一直很擅长给自己找台阶下。 她很大方地朝梁延川笑了笑,说道:“延川,你该不会是特地把这位小姐带回来向我道歉的吧?其实也不用的,我并不是咄咄逼人的人,而且当众道歉怪伤人自尊的。我不是不讲理的人,私底下说一句就好了。” 然而,她话音未落,梁延川就冷不防地打断了她。 “苏小姐,我想问你一句,白梓岑她到底是用哪只手打你的?”他的语气冷冷的,像是裁决生死的法官。 那名苏小姐伸手比画了一下,才故作聪明地说:“她用的是右手。” “苏小姐的巴掌印,是在右脸颊吧?” “是啊。” “我想请问一下,一个人如何用她的右手,去打另一个人的右脸。假设这种情况成立,那她也应该是用手背打的。” 苏小姐猛地发觉自己的谎言即将穿帮,便毫不犹豫地应了下去,末了,还不忘煞有介事地指着白梓岑,俨然一副受害者的作态:“对,当时她就是用手背打的。她的手背上全是骨头,打得我脸都肿了。” 她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更有甚者,甚至开始用极为不屑的目光打量着她。苏小姐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只是这种怯怯缩缩的话语,听得她莫名烦躁。 梁延川冷哼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极尽讽刺:“那我倒是想问苏小姐一句,如果她是用手背打的,就应当是拇指朝上。可苏小姐脸上的手指印,很明显是拇指朝下,分明是用手心打上去的。” “可我脸上的耳光,就是她打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苏小姐目光逡巡,投向那几个曾经声援过她的人。然而,正当她寻求援助时,那些人走开的走开,没走开的就埋下了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苏小姐眼见情况急转直下,不由得撒了泼:“你们都给我回来!” 不过很可惜,她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唯一回应她的,只有风声划过竹叶发出的簌簌声响。 梁延川笑了笑,凉薄的声线里饱含讽刺:“想必苏小姐,是自己给了自己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吧?” 面对梁延川的时候,苏小姐还知道些分寸,梁延川教训她,她便也不敢还嘴,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 梁延川微微垂眸,瞥了一眼身旁的白梓岑,眼神温柔,待目光回到苏小姐的身上,却又在一瞬间变得锐利。他一丝不苟地道:“我虽然不是一名警察,但我是一名检察官。苏小姐知道检察官必须要具备的是什么吗?明辨是非。”这四个字,字字笃定,是一个检察官应有的信仰。 他低头望向白梓岑,与她相视一笑:“况且,我很了解白梓岑。像她那样胆小又懦弱的人,大概这辈子只有被别人扇耳光的份。”他侧眸,不经意地打量着那位苏小姐,“既然苏小姐现在认定了白梓岑就是那个打你耳光的人,而其实不然……那就让她真的打你一巴掌,就当是对你的污蔑作出的回应好了。” 所有人还未来得及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梁延川已经拎起白梓岑的手掌,给了那名苏小姐一个响亮的巴掌。 “延川!”白梓岑急忙将手往回抽,却仍旧没能抵挡住梁延川的蛮力。而那一巴掌,终究是毫无意外地落在了苏小姐的脸上。 那清脆的一声啪响起的时候,整个竹林走道里的空气全都凝固了。周围的好事者也不敢再继续看下去,生怕惹了事。毕竟,梁家他们惹不起,而苏家也是远江市有名的大户,他们也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大约是多年居高临下的生活观念,让苏小姐即使被梁延川打了一巴掌,第一件想到的仍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而不是大哭大闹。 她故作无辜,泫然欲泣地看着梁延川说:“延川,前几天梁老爷子还在跟我爸商量我们交往的事,怎么今天你就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一句假装无辜的话,却是面面俱到。既在人前提及了苏家与梁家的关系,又毫不突兀地将自己的委屈控诉到极致。这是上流社会名媛最擅长的一种交流方式。 对于苏小姐的无辜,梁延川倒是略显粗暴。 他嗤笑道:“我不懂苏小姐到底在说谁是外人。” 他不偏不倚地望着白梓岑,眼波深邃。片刻之后,似乎是觉得这个动作不够亲昵,才缓缓地伸出手,揽住了白梓岑瘦弱的臂膀,将她圈进怀里。 周围有零星的几个人,白梓岑不免有些羞赧,她轻轻推了推梁延川,但他却纹丝未动。她不由得压低声音提醒他:“延川,快放开我,还有人在看着呢。” 梁延川并不回应白梓岑,他只是扬起下巴,语气庄重,他对那名苏小姐说:“我并不知道我父亲是如何向你阐述关于我的事,但那些不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刚刚我代打你耳光的那个人,她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经结婚,并受到法律的保护。” 他将自己的手臂收紧了些,白梓岑不得不又贴近了他一些。 白梓岑听到他的心跳如鼓,而后,淡薄的话语,像是绵长的情话一样,回荡在她的耳边。 他说:“她是我的太太,她受了欺负,我没有理由不为她出气。” 第33章 春去又归(1) 与那名苏小姐不欢而散之后,梁延川就径直带着白梓岑和梁语陶驱车回家了。 大约是感冒着,外加宴会人多累着了,梁语陶还没到家,就已经埋头睡倒在了白梓岑的怀抱里。从车库到家里,白梓岑一声不吭,一是因为怕吵醒了女儿,二是因为对于梁延川的那句“她是我的太太”不知该如何回应。 对于梁延川这个名字,白梓岑是愧疚的。当年不顾一切的欺骗,让梁延川浑浑噩噩地活在她捏造的快乐中,白梓岑是悔恨的。甚至,当他倒在血泊里染了一身的鲜血时,最后一句话不是质问她的欺骗,而是目光坚决地告诉身旁痛心疾首的梁振升,不准动她一根汗毛。 白梓岑从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真心疼爱,唯一一个给予过她美好且珍贵回忆的人,就只有梁延川。即便是她为仇恨报复他,令他千疮百孔时,他想到的依旧是她的平安。白梓岑是后悔的,甚至后悔到,愿意用一辈子的长度来弥补他,以及他们的女儿。 思及此,白梓岑的眼眶中忽然有些湿润。 彼时,梁延川正站在大门外,准备开门,偶然瞥见了她微红的眼眶,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她仰起脸,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有点难过。” 将钥匙按进锁孔的手,有一瞬间的踌躇。他怔忪片刻,才问:“是不是今天回到梁家老宅又让你想到了你父母的事?其实……” 她冷不防地打断他:“不是,你别误会,我只是因为陶陶。” 白梓岑和梁延川都心知肚明,白梓岑家破人亡的悲剧,是两个人之间无法提及,又无法逾越的鸿沟。 人总是擅长逃避,因此每每提及这个话题,白梓岑总是下意识地绕过去。 这样……总好像能让她对于父母和哥哥的愧疚少一点。 钥匙旋转,在寻到那一个关键点时,终于咔哒一声打开。 梁延川退后几步,靠着门,不让狂躁的风声,将门带上:“好了,门开了。你抱着陶陶先进去吧,她还在感冒,吹不得风。” “嗯。”白梓岑朝他点了点头,步履轻慢地往房间里走。 待白梓岑和梁语陶进了卧室,梁延川才慢条斯理地走向独立于卧室以外的书房,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房门。 他熟练地划开手机屏锁,按下一个电话号码:“喂,是祁微吗?” “梁检,这么晚找我有事吗?我都准备睡了。”祁微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像是刚睡下不久。 “我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想麻烦你帮我调查。” 祁微忽地笑了起来:“梁检找我帮忙,可真是破天荒了。真是承蒙梁检看得起,麻烦两个字就算了,您直说就好。” 梁延川迟疑了半秒,才说:“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下,十多年前,我父亲梁振升牵扯到的一桩女童绑架案。当年报案的人叫作白敖东,是女童的父亲。而那个受害的女童叫作——白梓岑。” 梁延川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却像是忽然挂断了一般,连呼吸都难以闻见。祁微愣了许久,才无比惊讶地说:“梁检,你现在是要我以一个检察官的身份……调查您的父亲?” “是。” 祁微踟蹰:“可他是您的父亲啊。” “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才会无比坚定地相信,这并不是他做的。”梁延川皱了皱眉,像是有些倦乏,他捏了捏太阳穴,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回国前也曾调查过这桩案子,但这桩案子却没有任何的线索。当年,受害人应该是与我父亲庭外和解了。我并不清楚当年事情的来由,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和解。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当年指使绑架并拐卖那个女童的人,到底是不是我父亲。” 他松开了按压着太阳穴的那只手,目光坚定地看着某处,说:“我曾质问过我父亲这件事,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我了解他的为人,他驰骋商场多年,凭的就是一句顶天立地,如果真的是他做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只是他这样含糊其辞的表现,让我觉得奇怪。而且,比起漫无目的地猜疑,我更相信证据。祁微,我需要证据。”他说。 祁微有些困惑:“梁检,这桩案子都已经时隔多年了,甚至连起诉的期限都已经过了。我不太明白,你还要弄懂这件事情的结果,到底是为了什么。” 梁延川蓦地笑了笑:“因为有个人,如果她这辈子都不搞清楚这件事,她大概会一辈子活在痛苦里。甚至,造成一个家庭的痛苦。” 他声线笃定,一字一顿。 “而我,并不想让她痛苦。” 电话那头的祁微淡笑着问道:“这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见过我裁决果断的师哥优柔寡断了。” “是吗?”梁延川笑笑。 “是啊。” 在和祁微结束通话之后,梁延川才发现手机屏幕上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来电显示都是同一个人,他的父亲梁振升。 今天和那个苏小姐的事情,想必是闹得大了,才会让平时都疏于搭理他的父亲梁振升,一连来了二十几个电话。 梁延川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将电话拨了回去。 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中年男人淳厚的嗓音,骂声不断:“你这个混账东西,今天到底是吃了什么火药?对那个苏小姐做了什么?你不喜欢人家就明说,还打人家,到底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梁延川听得有些烦躁,恹恹地揉了揉紧皱的眉头:“爸,是她先打的小岑。” “小岑?”电话那头的男人嗓音猛地一停顿,片刻之后,才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遍:“白梓岑?” “嗯。” 提起白梓岑这个名字,梁振升的怒骂声不再尖锐,甚至,语气里还夹杂着些无奈的成分:“你这个混账东西,怎么又跟她缠到一起了?你到底是还想被她骗一次,还是还想让她再把你捅个一刀弄个半死?”话到末尾,梁振升所有欲言又止的话,都变成了绵长的一声叹息,带着点不甘,又带着点难堪,“延川,你爸我都这么大个岁数了,没以前那个力气再为你担惊受怕了。你妈也年纪大了,再看你住个一年icu,指不定就出了毛病。” 他忽然不像是商场上那个叱咤风云的梁振升,更像是一个老父亲:“无论你再怎么喜欢白梓岑这个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也终究该放一放了。” 梁延川没对他的话作出回应,他像是极为固执似的,转移了话题:“以后那些女人都不要介绍给我了,我不会接受的。” “为什么?”梁振升开始有些躁怒,“你一个人能打光棍一辈子,那你想过陶陶吗?陶陶才五岁,她需要一个妈妈。” 梁振升的咄咄逼人,让梁延川有些疲惫。他闭上了双眼,半张开唇,慢条斯理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爸,我已经结婚了。” 电话那头的梁振升呼吸猛地一顿,许久之后,他才难以置信地回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结婚了。”梁延川再次重复了一遍,只是这一遍单纯的陈述中,又夹杂了些额外的信息,“我和白梓岑结婚了,上个月领的证。” 听筒那端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梁延川不难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他父亲发怒时,总习惯摔上那么几件贵重物品,以示怒意。此刻,大约是旧事重演而已。 梁振升震怒道:“梁延川,你到底又在发什么疯?!” 大约是一句话骂得不过瘾,梁振升又硬生生地又补了一句:“白梓岑对你,对陶陶做过什么,你应该比我都清楚,你还跟她结婚,是不是嫌她当年捅你的那一刀还不够过瘾?” 梁延川浅浅叹了一声,说:“爸,那些都过去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停步在过去的仇恨里了。我考虑过陶陶,我想过,没有任何人比白梓岑更能够胜任她妈妈的角色。比起一个外来的继母,我更希望她能活在亲生母亲的身边。而且……我也考虑过我自己。”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向我施加任何的世家压力。我是一个公职人员,如果你硬要逼着我犯重婚罪的话。那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公职人员犯罪,从重处罚。您,谨记。” 说完,他就径直挂断了电话,不再理会梁振升任何的反击。 啪嗒—— 自书房外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梁延川下意识地回转过身,才发觉白梓岑正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她大约是听见了什么,才会在与梁延川目光接触的那一刻,不落痕迹地立刻低下了头,如同万般心虚的模样。 她故作平静地敲了敲门,支支吾吾地说:“我……刚刚闻到你身上好像有些酒气,就煮了点醒酒汤,你要不要喝一点再睡?” 白梓岑的脚边还残留着陶瓷碎片,从碎片的形状不难察觉出,那原本应该是一把勺子,而刚刚的那一声应该就那把勺子破碎产生的。 “进来吧。”他回应得轻描淡写,只是片刻间,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声音都大了一个分贝,“小心点,脚边有碎片。” 白梓岑闻言,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 进了房间以后,白梓岑从书桌旁找了个凳子坐下,而梁延川则是坐在床沿,安静地喝着白梓岑送来的醒酒汤。 醒酒汤以醋为主料,加了点水,又加了点生姜、红糖。白梓岑曾在网上看过,说是这样的汤料能加速肝脏的新陈代谢,从而产生醒酒的效果。而至于能不能真正醒酒,她不甚了解。 刚才在门外,梁延川的那一席话,白梓岑确实是不疏不漏地听见了。听到他对电话那头的梁振升语气凿凿,甚至带了点威胁性的时候,白梓岑有种莫名的羞愧感。梁延川越是维护她,她就越是羞愧,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底下。 她宁可梁延川对她毫不留情,对她恶言相向,也总比他现在这样来得好。他越是试图替她找寻借口,试图保护她,就越是会让她觉得不安,甚至于这种不安里,还带了些羞耻的成分。 毕竟,她捅过他刀子,还丢过他们的孩子啊,她哪里……还能有脸面接受他的维护。 “延川……”她低垂着眼睑,叫着他的名字。 “嗯?” “刚刚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门外,都听见了。虽然,我知道偷听是一种并不恰当的行为,但是……” 他放下汤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但是什么?” 白梓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连带紧抿着的唇线,都显露着她此刻的紧张:“但是我还是想说,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维护我的。延川,你知道的,我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什么意思?”他挑眉,脸色不悦。 她的五指绞得极紧,像是要硬生生地攥进骨肉里去,她说:“如果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个苏小姐,又或是喜欢任何一个你父母安排过来,门当户对的人。其实,你都可以抛开我,毫无顾忌地去接受她们的。” 梁延川眯起眼眸,微微地笑了笑:“你就那么想把我推到别人身边?就那么想让我犯重婚罪?” 白梓岑扬唇微笑,笑得卑微,又带着点细微的自嘲:“我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我们俩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早就知道,我们俩根本不适合……” 还未等她话音落下,就蓦地有一双手将她从凳子上拽了起来。他双手圈住她的腰际,蛮横地将她拢入怀里,而后狠狠地将她甩到了床上。然而,明明是一个极尽狠戾的动作,梁延川却依旧做得轻柔无比,连带触及床板时,率先着落的也是他的胳膊肘。甚至,他还小心地抱着她的腰,生怕弄疼她。 他伏在她的身上,隔着不过十几公分的距离,目光灼灼地质问她:“白梓岑,你就这么不在乎我吗?不在乎到,甚至可以随手把我推给任何一个人。” “可是我的在乎有什么用?”白梓岑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眶湿润,连带语气都是悲切不堪的,“梁延川,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我到底哪里配得上你?” 她刚一说完,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暗湿到找不着痕迹:“就像今天那个苏小姐说的,我站在你的身边,活脱脱就像是陶陶的保姆。连我说我是陶陶的妈妈,引来的也只有她的羞辱。” 梁延川并不知道那名苏小姐跟她说过什么,只是当白梓岑真真切切地告诉他所有的时候,他是无比心痛的。 她有些细微的哽咽:“我很软弱,很无能。面对你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人,因为感觉站在你身边的我,简直无地自容。” “小岑……” 他欲言又止,硬生生地被她打断。 白梓岑已然泣不成声,她伸出手,握住了梁延川的肩膀,微微使力,轻轻拍打着:“延川,你看看我的样子,再看看你的样子。你是高高在上的检察官,人人都恨不得站在你身边分一杯羹。而我呢,我做过社会最底层的工作,是活在尘埃里的人,所有人看我的表情……都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泪水簌簌滑下,打湿了她的脸庞。梁延川能够看懂她眼底的晶莹,一滴滴化成泪水滚落。 她咬字清晰,一字一顿。 她问他:“延川,你懂吗?” 尾音尚未落下,迎接白梓岑的却是梁延川铺天盖地的吻。 他吻了她许久,才不紧不慢地放开了她。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揩去脸上干涸的泪痕,而后慢条斯理地朝她笑了笑,一如初遇那年的温柔晴朗。 他微笑着问:“小岑,难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我是爱你的吗?” 他朝她额际覆上一吻,动作轻柔地替她拂开鬓角凌乱的发丝:“五年前我就说过,我很讨厌你把自己称作垃圾。你还记得,五年前你说出这句话时,我回了你一句什么吗?” 那句话白梓岑记得无比清晰。甚至在她五年牢狱之灾时,支撑她活下去的,就仅剩找女儿的决心,以及……他的那句话。 他说:“五年前没变,五年后就更不会变。无论别人怎么看你,小岑,你永远是我的宝贝。” 白梓岑的眼角有泪水滑过,只是这一次,泪水却是开了花,绽放出了耀眼的光华。她忽然觉得,天差地别也不过是有限的差别。或许,甚至有一天她能够逾越。 毕竟,还有梁延川在。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 白梓岑起床的第一件事,总是给梁延川和梁语陶准备早饭。 第34章 春去又归(2) 前几天,钟点工陈阿姨因为家乡的儿媳妇要生产,就向梁延川请了辞。原本,梁延川打算另请家政公司的阿姨来帮忙,但却遭到了白梓岑的强烈反对。理由很简单,白梓岑认为自己辞职在家,本就没事可做,担起家务也是应当的。 梁延川起初还反对,但最终仍是拗不过白梓岑,只好顺了她的意。但眼见白梓岑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脚不着地,梁延川就又起了请阿姨的心思。 毕竟,白梓岑每天早起晚睡,也同样影响到了他…… 彼时,白梓岑刚从梁延川的卧室里出来,穿好衣服打算去做早餐。然而,还未等她走进厨房,门铃声却忽然响了起来。 时间不过才八点不到,正常上班族刚准备起床上班的工夫。说实在的,白梓岑一时真摸不准来人是谁。 白梓岑从客厅里的猫眼里,小心翼翼地探了一眼。猫眼放大的视角里,露出一个年迈老人的正脸。他满头的银丝,一身军绿色的外套好几处都打了补丁,整个脸也枯黄枯黄的。一看就知道,应当是从山上进城的农民。 白梓岑以为是老人家走错了地方,也没思考,就直接打开了门。 “老人家,您找谁?”她打开门,对老人温和地笑了笑。 老人回以一抹笑,脸上的褶皱像是龟裂开的土地,瞬间拧成一团。他探头探脑地往客厅里望,笑眯眯地问:“小姑娘,我找梁延川检察官,他是不是住这里?” 白梓岑虽是不知道老人家意欲何为,但仍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住这里。” “我、我有事想找梁检来着。” 白梓岑敞开了大门:“老人家你先进来坐一会儿吧,他刚起床,估计等一会儿就出来了。” “那就麻烦你了。”老人憨憨地笑。 进门之后,老人家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动作拘谨,还一直绞弄着手指,神情紧张不安。白梓岑特意给老人沏了一杯茶,希望能让老人放松些。 她走到沙发的另一侧坐下,抬眼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钟表,耐心地问:“老人家,你是不是急着找他?如果急着找的话,我现在就去房间里找他过来。” 白梓岑话音未落,老人家立刻挥手阻止她,他干巴巴地笑着,说:“不用不用,我慢慢等好了,也不是什么急事。” “他差不多八点半会准时出门,现在看时间,也差不了多少了。” “没事,我等得及。”黑黢黢的五指握住了茶杯,老人慢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他迟疑了一会,才昂起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过了会儿,才问道:“对了,小姑娘你也住这里吗?是梁检的亲戚?” 白梓岑顿了顿,脸颊上有微红的晕色显现:“我是他的妻子,我姓白。” “是梁太太啊。”老人恍然大悟,眼神里像是有光华闪现。 “嗯。”白梓岑点点头,问:“老人家,你来这里找他,是因为有法律上的事情需要寻求帮助吗?” 说到这里,老人的脸色有些发沉。但因为知道了眼前这个人是梁延川的妻子,他才大着胆子,说:“其实吧,我确实是上门来求梁检帮忙的。不是因为我自己的事,是我儿子……” 说起自己的儿子,老人的眼底有着些零星的泪光。大约是没有得到过多少父母的疼爱,老人此时此刻的表情,无疑打动了白梓岑。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白梓岑皱着眉问。 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太太,你看我这一身打扮就知道,我是从农村里来的。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住在山里,靠种地为生。到了我这代,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好不容易让他走出了大山,好不容易让他读了个大学,没想到他却犯了事。说起来也怪我,没钱又不懂道理,只知道让他死命读书,却忽视了对他的教育。都怪我,都怪我……”老人懊恼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就好像只有将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才能让他好受些。 白梓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停止他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她说:“老人家你有话慢慢说,孩子的事情也总不能都怪在你的头上的。” 老人语气微微哽咽,开始向白梓岑陈述那段故事:“事情是这样的,我儿子前几天在一家快餐店用餐,结果刚一坐下,就看见隔壁桌的人走了,却有个手机还留在桌上。那时候我老伴刚生病住院,我们一家务农也没什么存款,眼见要没钱付医药费了,我儿子走投无路,就偷偷拿走了桌子上的手机,打算变卖了换钱给我老伴治病。只是没想到,他刚拿了手机跑出去,就被手机正主抓个正着。两人一下子产生了口角,手机正主就打了电话报警。警察来了之后,就将我儿子移送到了看守所,打算以侵占罪移送到地检署。” 老人枯老的瞳孔里,有水光隐约闪烁:“可是……可是他现在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如果被起诉的话,那就会被学校责令退学,甚至还有可能要坐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辈子就会完蛋的。”话到末尾,老人已然泣不成声。他也不顾白梓岑的在场,双手捂着脸,就全身颤抖地哭了出来。 听到坐牢那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的脑子里像是突然空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满世界都是高高的围墙,满世界都是没有阳光的阴影。 白梓岑一点都不否认,她害怕监狱,害怕警察,害怕一切和坐牢有关的东西。 她语气微微颤抖着,难以想象一个人的未来会被掌握在一纸诉状书里:“老人家,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老人抹了一把眼泪,语气绝望:“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儿子是为了我病重的老伴才犯了法,我心里也是内疚得不了,只恨不得能代他受了所有的罪,即便是加倍的也好啊。” “有什么办法,能不坐牢吗?”白梓岑呆愣愣地问。 老人点点头:“我找同乡读过书的人咨询过律师,说是只要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愿意给孩子一个职权不起诉的自诉机会,让他在法庭上自白自己的罪行,就有免于坐牢的可能。起诉书也只会被寄回家里,而不会寄到学校里,那样他也不会被学校开除。而梁检,就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 很早以前,在梁延川做律师的时候,白梓岑就曾在他的法律书籍中翻看过相关的案例。自诉案件,就是由被害人或是监护人向法院提起刑事诉讼,追究被告人的责任。它适用于不需要进行侦查的轻微刑事案件以及公诉转自诉的案件,它仅保留被害人依法追究刑事责任,而公安机关与法院并不予追责。自诉案件以侵占罪、遗弃罪、轻伤罪最为典型,而老人的儿子所犯的,确实是侵占罪无疑。 “我今天厚着脸皮上门拜访,就是想求求梁检,能不能给我儿子这一次机会。” 老人蓦地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跪在白梓岑面前。然而,还未等白梓岑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蓦地有一双手越过她,径直扶起了老人。 梁延川的嗓音带着无边的冷意,就好像是一个冷血无情的裁决人:“老人家,你回去吧。职权不起诉只对于罪证确凿的轻微案件而言,而你的儿子,身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大学生,依旧知法犯法,我不认为这是一个轻微案件。” “梁检,我儿子他还小啊……您行行好啊……” 老人老泪纵横。 “对不起,您请回吧。” 梁延川直接回绝,不留任何余地。 老人见状,自知是求助无门了,便大着胆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零星的票子,有红的,有绿的,上面还沾着些泥土,灰溜溜的。 老人颤抖着双手,捧着那些钱,硬是塞到了梁延川的手心里:“梁检,这些是我和我老伴儿的积蓄,还有一些是从村上的老邻居那边借的。我们没什么门路,您能不能看在这点钱的分上,帮帮我们,帮帮我们的儿子一把?” 他一双昏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延川,眼神渴望从梁延川的表情里,看到一丝松动:“梁检,我求求您了……求您了……” 梁延川毫不留情地将那些钱重新塞回老人的口袋,语气耿直:“老人家,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这是在对公务人员进行贿赂,这是要坐牢的,甚至还会害你的儿子一同被牵连进去。”他眯着眼睛,“您觉得,这值得吗?” 老人家听完,那双准备掏钱出来的手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仍是没再有所动作。他哑着嗓子问:“梁检,真的不能帮帮忙吗?” “对不起,无能为力。”梁延川说。 老人家闻言,低下了头,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点了点头,往门外走。他自知,在面前这个检察官身上,求不得任何的通融。甚至,他或许还会因为自己愚昧的举动,害了自己的儿子。 他无计可施,最终决定离开。 老人家离开后,大门并未被关上。梁延川步履沉稳地走过去,顺手将门带上。 彼时,白梓岑以一种僵持的姿势站在沙发旁,抬眸望着梁延川的眼神里,多了一份陌生。 他走过去,安抚她:“怎么了?是这件事情把你吓着了吗?其实我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这样你碰到陌生人就不会轻易地给他们开门了。” 他走近她的身旁,而后驻足,说:“这种事情,半年总会碰上个两三次。嫌犯家人觉得行贿检察官能够使他们的家人摆脱罪责,又或是能放过他们的家人一马。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梁延川笑眯眯地看着她:“就像那些电视剧里说过的,法庭不是我一个人开的,而法律也并不可能是为了人类的情感服务的。” 他伸手做出了一个揽住她的姿势,然而,还未等他的五指落在她的肩头,她却倏地挥开了他的手臂,带着点怒意,带着点狠戾。 “别碰我。” 梁延川英眉紧皱,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对一个老人家这么狠?”她质问他。 梁延川冷笑一声:“不然呢?任由他对我行贿,然后让我陪着他一起坐牢?白梓岑,你未免太过感情用事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儿子的人生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如果执意要起诉他侵占罪,他就会被学校退学,还会坐牢。他的儿子又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你明明可以放过他的,为什么不呢?” 梁延川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义正词严地说道:“这是一个检察官的工作,如果所有人都打亲情牌,而你每次都会被亲情牌所打动,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会有永恒公正。” 他半仰起脸,目光灼灼地看着白梓岑,眼底有温柔的感情涌动:“小岑,总要有人做冷心冷血的事,而检察官就是个冷心冷血的职业。” 白梓岑并未被他的目光打动,她只是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延川,我忽然觉得,你已经不像是当初的那个你了。” 她说:“如果法律的永恒公正,是为了将一个人的一生毁灭,那真的应该执行吗?” 鼻腔有些发涩,她用力吞咽了一口,才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眉目流转,望着他的眼神,像是流转过了数年的情感。 她问他:“延川,你知道坐牢的滋味吗?坐牢……会毁了他的。” 吐出坐牢这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的嘴唇都在颤抖。 梁延川并未察觉到白梓岑的异常,他只是冷冷地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偏颇的质疑。 “白梓岑别说得好像你坐过牢一样。五年前,明明你才是那个罪有应得而没有被惩罚的人。你现在,又有什么立场,能说出这些话?!” 说完,梁延川便负气离开,只留下白梓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终于支撑不住,抱着腿倒了下去,痛哭失声。 梁延川一整天工作都心不在焉的,开会的时候忘记陈词,又或是将案卷分给下属的时候,分错了对象。 等到下班时间了,梁延川却突然跟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似的,直接驱车回到了家。连带祁微热情地邀请他去同事聚餐,也一并被抛在了脑后。 回程的一路上,梁延川模拟了许多遍与白梓岑道歉的样子,只是每次都觉得不够诚心诚意。想起自己白日里说出的那些过分的话,梁延川顿感无地自容。甚至,他还语气灼灼地讽刺她为什么不去坐牢。可是明明单单想起让她去坐牢这几个字,他都觉得心疼到不能自已。 他是个检察官,他去过监狱,他知道监狱里的人过的是如何枯燥而可怕生活。因此,他知道这句话的杀伤力该有多强。 固执且冲动的话语,伤人,也同样伤己。 他知道白梓岑受过苦,她能够对那些和她一样受过苦的人感同身受。虽然,他并不能。他想,或许他多一点理解,语气多放松些,大概就不会伤到她。 想到白天她站在他的面前,泫然欲泣的模样,梁延川就有些无地自厝。 当脚步踏上家门口的地毯时,梁延川有一瞬间的迟疑。之后,他才慢慢地伸出手,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他正踌躇着该如何向白梓岑道歉,女儿梁语陶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一股脑地蹿进了他的怀里,吵着要他抱。 梁延川宠溺地将她捞进怀里,刚打算询问梁语陶最近在幼儿园的表现,她却忽地用两只小手捂住了梁延川的左耳,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 她环顾四周,在确定白梓岑不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凑到梁延川耳边,压低了声音问:“爸爸,你白天是不是欺负妈妈了呀?” “为什么这么说?” 梁语陶扁了扁唇,像是有些小情绪似的:“刚才,妈妈在做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她在偷偷地抹眼泪。” “是吗?”梁延川的眸子暗了暗。 梁语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问妈妈怎么了,她只说是洋葱熏得她眼睛疼。可是,陶陶对洋葱过敏,爸爸也不吃洋葱,家里不可能会有洋葱的。” 梁延川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发心,语气慈爱:“你这小脑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妈妈没有偷偷抹眼泪,她真的是被洋葱熏了。爸爸昨天刚买的洋葱,妈妈喜欢吃。” “真的假的?”梁语陶不信。 “真的。” 梁延川知道梁语陶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因此,下意识地,他选择了向她隐瞒他和白梓岑吵架的事。 毕竟,哪个父母都不希望在儿女面前暴露出不和的迹象。白梓岑借口切洋葱熏得眼睛疼,而梁延川,只是顺应她的谎话,圆了下去。 第35章 春去又归(3) 而梁延川也不会知道,为了圆一个谎话,你往往会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谎话。 因而,当某日母亲节到来,幼儿园老师让小朋友画一幅画做礼物送给妈妈时。梁延川面对梁语陶用水彩笔画出的一箩筐洋葱,也只能无语凝噎了。 将梁语陶安顿好之后,梁延川才终于走进了厨房。 彼时,白梓岑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将做好的菜摆盘之后,她又拿出了瓷碗依次盛了三碗饭,分量不均等,是一家人各自喜好的分量。 梁延川蹑手蹑脚地靠近她,而后悄然无声地搂住了她的腰际,微垂下脑袋,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对她低声耳语:“白天的事,对不起。” 她从筷筒里抽出一把筷子,轻点出三对,放在一旁:“没事,这不怪你,当时我语气也比较冲。” 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道歉,梁延川知道,她约莫仍是在生着气。以前她就是这样,一旦生气了,即便是脸上装作平静万分,但心里却依旧是在赌气着的。 梁延川想了想,只好再次打开话匣子:“对了,我刚刚走进来的时候,故意放低了声音,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你身后的?还一点都没被吓着。” 她笑笑:“你的脚步声,无论放低多少,我都能听得出。五年,再加上过去在一起的两年,我们相识整整七年,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怎么可能忘得了。” 听她说起以前,梁延川不禁有些难受。他忽然有些后悔过去的那些无端的纠缠,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她置气五年,都不回来找她。他明明就应该……等伤好出院之后,就马上来找她的。陪着她,她可能就能少吃点苦,也少受点难。 现在享受过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梁延川顿时觉得,连过去隐瞒着陶陶是她女儿的事,都是一种错,错到离谱。 “小岑……”他凑近她的耳边,无意识地呢喃着她的名字。 然而,白梓岑却忽地打断了他的温柔,转过脸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延川,你真的打算起诉他吗?”她的目光里有着无比的倔强,“白天的时候,我上网查过了,如果被起诉并定罪,以他的情况来看,少说也要判个半年。你知不知道,他才二十岁,且不说判刑会使他退学,而且半年的牢狱之灾,等于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污点啊。” “小岑,别说了。” 白梓岑据理力争:“延川,你没坐过牢,你不知道监狱的可怕。” 梁延川握住她腰际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他伸手抚了抚额心,说:“即便是监狱可怕,但他也是罪有应得。犯罪了,就理应得到惩罚。” “可你想过他的父亲吗?想过他的家庭吗?想过他的未来吗?坐过牢就有了案底,意味着他的脸上,会被贴上劳改犯的标签,永远都摘不掉。他是好不容易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你没去住过那种地方,不会知道那里的可怕。”白梓似乎陷入了回忆,“那里的山很高,高到你觉得,穷极一生都可能爬不出那座山。现在,他终于爬出了那座山了,而你现在的行为,却是要硬生生地把他重新塞回那座山里。那种感觉,对他而言,是绝望啊……” 她红肿的眼眶,又再次蓄满了泪水:“我小时候被拐卖的时候,住的就是那样的山。山里什么都没有,连一本像样的书本都没有。我想要逃跑,可每次逃跑,引来的总是我养父母的一阵毒打。我还记得,家里对面的山好高好高,高到我一辈子都爬不出去。终有一天,我逃出去的时候,我才发觉,满世界都是新奇,满世界都是希望。” 她哽咽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能理解逃出大山有多不容易,但是,我能。” 白梓岑从未在梁延川的面前讲述过关于拐卖的事。以前,是为了仇恨,掩盖这一事实。后来,又因为分开,他又不知道这些事情。现在,她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讲述着这些故事的时候,梁延川才发觉,那一刻的感觉,竟是绝望的。 绝望于,他满心爱着的小岑受过人生大苦。更绝望的是,这种痛苦的来源,很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 梁延川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只能背转了身子,用背影对着她,说:“我先去哄陶陶吃饭,这些事你不用想了,这并不是你的事情。” 她站在他背后,说:“我问过那个老人家,他愿意全额赔偿侵占罪所产生的所有损失。”她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孤独且悲哀地开口:“延川,放过他吧。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回到我以前的生活——那种濒临死亡的生活。那种人生被全盘摧毁的滋味,你无法感受。” 次日,检察院。 清晨一大早,梁延川手握公文包,步履轻缓地从祁微的办公桌前走过:“祁微,你跟我进来一下。” 祁微放下手中的面包,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而后,随着他的脚步一同跟进了办公室。 梁延川的办公室位于三十二楼,适当的角度,足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风景。他坐上办公椅,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枚档案袋,递到坐在他对面的祁微手中。 “这是什么?”祁微嘴里还含着一块没咀嚼完的面包,连声音都是模糊的。 “这是前几天关于起诉那名李姓大学生侵占罪的资料。” “哦,是他啊。”祁微恍然大悟,只不过片刻之后,表情又变得有些遗憾。她趴在办公桌上,撑着脑袋,眼神无辜,“梁检,你最终还是打算起诉他吗?其实吧,我感觉,这个李某虽然有罪,但也不至于要被起诉啊。毕竟,他是走投无路为了病重的母亲才犯案的,再则犯案数额也很小,礼法不外乎人情,也应当是可以谅解的。况且,我都听看守所的警员说过了,他在看守所里一直表现良好,一心悔过。他目前也还是个大学生,如果真的起诉他,学校里知道这件事,免不了就要被休学。再则,李某的父亲,你也应该是见过了,他老人家……也挺不容易的。一家几代,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了个大学生……” 祁微还沉浸在自己的自说自话当中,然而,还未等她唠叨完,梁延川却已经冷不防地打断了她。 “祁微,去准备准备关于大学生李某职权不起诉的自诉程序。我希望能够在两天时间内,完结这个案子。”梁延川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本白皮书,信手翻看着,像是个没事人。 祁微不禁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梁检,你刚刚说什么了,我没听错吧?” 梁延川放下白皮书,无奈地笑了笑:“我让你去准备关于大学生李某的自诉程序。” 祁微噌的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说:“得了,我现在就去。” 只是,她走了才半步,却又硬生生地折返回来,重新端坐到梁延川面前,撑着手臂,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梁检,我说今天太阳是打从西边出来了吧?我还记得,以前大学的时候,我们法学系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梁延川的心,包青天的脸,都是铁打的’。你懂什么意思吧?” 梁延川不说话,只是笑着继续翻看白皮书。 祁微摇头晃脑地笑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梁延川铁石心肠,无论谁站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给人留有余地。不过,今天颇有人情味的师哥,倒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祁微是梁延川直系的师妹,两人大学时期就见过面,只是到了工作之后,关系才变得热络了些。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赶快回去,趁早把自诉程序搞定。”梁延川对祁微的八卦兴致,颇感无奈。 “别别别,师兄你可别赶我走。”祁微伸出手,猛地一把将梁延川手中的白皮书合上,谄媚地扬着脸蛋,笑意无限,“师兄,看在我们同窗一场的分上,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是为什么打算松口了?” “你别胡思乱想。” “我都还没胡思乱想呢,你就已经开始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了,说明这其中定有内情。”她朝他挑了挑眉,“或者,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谁能够这样打动你?让铁面无私的梁检,也一并动了恻隐之心。” 梁延川见她大有刨根问底的趋势,保不齐他今天不告诉她,她就自编自导,开始向全检察院的人胡编乱造了。梁延川想了想,只好和盘托出。 他不紧不慢地将办公桌上的文件合上,想起那个人,他的眉梢都不自觉染了点笑意。他语气轻缓地说:“昨天,有人问过我,你尝试过人生被全盘摧毁的滋味吗?” 他稍稍停顿,却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认真想了想,确实没有。” 祁微像是沉浸在梁延川的述说里,连表情都开始变得正经,她托着腮帮子问:“师兄,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嗯。”他笑笑。 “至少我从来没见过,能有一个人,可以改变你的想法。甚至让你开始质疑自己,最后服从于她的观点。” 他眼底柔情似水:“是,她确实很重要。” “你快跟我说说,她是谁啊?”祁微干瞪着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梁延川没理会她,只是低头翻了翻手边的卷宗,不经意地对她说了一句:“祁微,检察长来了。” 祁微还是个实习检察官,一听检察长来了,立刻二话不说直接拎了资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出了梁延川的办公室。 中午午休的时候,同事们都在讨论着最近哪家上了新品菜色,又或是哪家的口味最佳,祁微热切地问梁延川要不要和他们一同订餐,梁延川只是笑着否决了。 梁延川自顾自地取出办公室冰箱内的餐盒,走到检察院的餐厅里,找人热了热。 彼时,祁微正跟着一大堆同事在餐厅里等菜,看电视,见了梁延川这个师兄,她免不了就要搭几句话。 她拉开梁延川对面的凳子,径直坐了下来,目光诧异地打量着梁延川的餐盒:“师兄,话说我每天都看见你带着这个餐盒来上班,你吃这个都快吃了一整个月了吧,就不腻味吗?况且,你一个远江市首富家的儿子,天天吃便当,也未免太‘平易近人’了吧。” 梁延川将餐盒的盖子打开,里面盛放着数种菜色,颜色尚佳,一看就是有人用心做出来的。 梁延川眼梢上扬,不由得笑了笑:“我能有什么办法,她喜欢做,我就只能吃。” 第一次从梁延川口中听到除了代指梁语陶之外的她,她能排除梁语陶的可能性,也不过是因为梁语陶还太小,不可能做出这么多丰盛的饭菜。 她顿时觉得,梁延川的身上应当是有惊天的八卦尚未被挖掘。她不禁咽了咽口水,从桌子旁拎过一瓶矿泉水,打开狂饮了一口,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个她……是谁啊?” “我太太。”梁延川倒也不避讳,连带语气都是轻飘飘的。 祁微嘴里的那口水险些要喷出来:“你……太太?!” 口腔连同着鼻腔,祁微一口气没喘上来,水流就顺着喉咙往鼻子里涌,一时间,她竟是被呛住了。她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才恢复过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盯着梁延川看:“师兄,你这不是在耍我吗?所有人都知道,陶陶的妈妈早在陶陶出生的时候就过世了,你怎么就突然蹦出了个太太出来?”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难不成你最近……续弦了?” 梁延川将筷子放下,也不着急解释,只是淡淡地朝祁笑了笑:“你误会了,我太太,就是陶陶的妈妈。” “不不不,是师兄你误会了。我思想还是很开明的,没有那种继母就不是妈妈的意思。” 祁微越说越乱,梁延川不由得打断她:“祁微,我太太,是陶陶的妈妈,亲生母亲,并不是继母。”梁延川正色道。 “师兄,你是不是吃盒饭吃得脑子糊涂了,我明明记得的,陶陶的妈妈在五年前就过世了。”祁微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不解。 梁延川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要解释的,只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只能硬着头皮,用他最不擅长的调笑方式,说:“其实……当时我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 “开玩笑也不至于用生死开玩笑啊,这作风,实在不像是我认识的梁检。”祁微愣了会儿,倒也没再跟梁延川纠结这个话题,只是好奇地继续问:“你到底是跟陶陶的妈妈,有多少纠结的故事,怎么连诅咒她过世都说得出来?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做,可真是小肚鸡肠了。” 梁延川微微笑着,停顿了许久,才语气温和地说:“我和她的故事太长了,故事从七年前开始,大概也得用七年的时间才能说完。” “直觉中,这应该会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故事。”祁微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我还记得,七年前的时候你应该是刚毕业不久吧?我们的导师是同一个人,我记得她当时还得意扬扬地跟我们说起过你,说你进了远江市顶尖的律所。她还说,你那时候交了个女朋友,我们还惊讶是什么样的女人能俘虏我们曾经的系草,没想到……” 话到此处,祁微猛地停顿下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她抬起头看梁延川的时候,梁延川正唇角上扬地对她微笑着。 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是她?” 说完,祁微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早就该猜到的,凭着陶陶的年纪,我就该猜到,她应该就是陶陶的妈妈。” 梁延川眉开眼笑:“我和她,不过是兜兜转转了七年,又重新回到了老地方而已。唯一不同的是,身边还多了一个陶陶。” 祁微戏谑道:“师兄,没想到铁面无私的梁检背后,居然还藏着一颗如此柔软的心啊……”祁微竖了竖大拇指,“赶明儿一定要带我见见嫂子,让我看看是何等奇女子,收服了我们系里经久不衰的少女杀手。” “一定。”梁延川笑笑。 祁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梁延川聊着,等到同事喊她外卖已经送过来的时候,她才走开了。 只是,她刚走了没几步,却又忽地转了回来。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变得一本正经,她走到梁延川面前,说:“对了,师哥,你前几天找我查的,关于你父亲涉及的十年前的那一桩女童拐卖案我已经查过了。” “怎么样?” 祁微摇摇头:“所有的后续资料几乎都被人抹去了,找不到任何的证据。我想……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真相,也只有亲自去问问你的父亲了。” 第36章 春去又归(4) “嗯,我知道了。”梁延川回应。 他忽然觉得,是时候去跟他的父亲谈谈,也是时候揭开这件事情的真相了。 场地辽阔的高尔夫球场,梁振升正握着银白色的高尔夫球杆,远眺着远处的目标洞口,忖度着手上的力气。 “董事长,梁少来了。” 张秘书恪尽职守的嗓音,打断了梁振升的动作。 梁振升顿了顿,才说:“让他过来吧。” 张秘书辅佐了梁振升几十年,也是知道梁家的事的,他也知道梁振升父子俩的关系并不好。梁延川小的时候,是因为梁振升忙于工作疏于照顾他而关系生疏。后来,梁延川长大了,又为了个女人跟梁振升彻底闹翻了。而那个女人,最终也成了梁振升和梁延川之间不可提及的一个名字,直至现在依旧未有改变。 今天,梁延川主动来找梁振升,倒是破天荒了。 张秘书将梁延川带到之后,就不落痕迹地离开了。修剪整齐的空旷草坪上,就只剩下了梁延川和梁振升父子俩。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你梁延川检察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梁振升将目光聚焦在地上的那个白色球体上,状似无意地开口。 “爸,我想来问你,当年关于白梓岑被绑架以及拐卖的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当年他父母、哥哥的车祸,到底是不是你有心为之?”梁延川直截了当。 砰—— 他话音刚落,高尔夫球就从他面前飞出,一直滑向远处。不过很可惜,球体偏转了方向,未能到达预计的洞口。梁振升盯着高尔夫球最终停留的方向,不紧不慢地笑了笑:“延川,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从回国之初就开始调查这件事了,只是苦于一直没有线索。今天,因为找寻线索未果,所以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质问我这个当初的当事人了是吗?” 梁振升转过脸,不偏不倚地看着梁延川:“儿子,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爸。亲人间,难道不该讲求信任吗?” “爸,你应该知道的,从我当上检察官的那一刻起,我就只相信证据了。” 手上的高尔夫球杆被狠狠地挥在地上,梁振升怒道:“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当年的事情,确实跟我有关,但并不是我一手操纵的。如果你要讲求证据,不好意思,我没有。” 梁延川蹙眉,不解道:“什么叫与你有关,但不是你一手操纵的?” 梁振升冷笑一声:“既然我的儿子都已经认定了这件事是我一手造成的,那我还有什么需要辩解的地方?!” 相比于梁振升的语气激烈,梁延川显得平和许多,他平静地回应他:“爸,我从来没有认定,这件事是你做的。”他声线微顿,才慢慢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梁振升,“相反,我很相信不是你。因为相信你,才会来问你这个当事人索要证据,而不是通过各种偷偷摸摸的渠道来调查你。” 这么多年过去,这是梁振升第一次听自己的儿子亲口说,相信他。 他的脾气已经去了一半,只是面上却还装作不动声色的模样:“既然你相信我,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当年的事没有证据,完全没有。” “一件事情它的发生,必定会产生蛛丝马迹。没有证据一说,根本就不可信。” 梁振升脾气又噌地一下子蹿了上来:“梁延川,所以你现在是打算为了白梓岑那个女人,来质问你的父亲了是吗?是不是我今天给不了你证据,你过几天就打算跟我脱离父子关系,跟白梓岑那个女人双宿双栖了?” “爸,我已经和她结婚了,她是陶陶的妈妈,是我的妻子。而且,她也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 梁振升忽地走近一步,伸出食指,用力戳了戳梁延川的胸口:“你这个傻小子,怎么就那么容易忘了旧伤。当初她是怎么往你胸口上狠狠捅刀子的,你居然不记得了?” 梁延川后退一步,无视梁振升的质问:“我还记得,只是记不记得,已经并不重要了。我想要重新接受她的时候,就证明我早就原谅她了。” “你怎么就那么执迷不悟。” 梁延川只是笑了笑,说:“因为她过得太苦了,苦到让我都觉得疼。而且,她是陶陶的妈妈。我不想某天陶陶问起我的时候,因为我还在恨她,而埋怨她。”说完,梁延川微微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开腔:“爸,我已经和她结婚了。未来,我们还会共同抚养陶陶。我不想她有心理负担,也不想让她觉得愧对她的父母。更不想让她觉得,她是嫁给了仇人的儿子,给仇人的儿子生了女儿。那样对我,对她,对陶陶,都不公平。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要证据,想要答案,推翻她心里的那些负罪感。因为她不快乐,我不会快乐,陶陶也不会。” 梁振升听完,久久不语。 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地走动了几步,夕阳的余晖下,他额角的鬓发,像是一瞬间花白了。他一边走,一边脱掉手上的手套,说:“当年的事情,时隔太久,早就没了证据。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一张嘴,如果你愿意信,就信。如果你不愿意信,就当是听了个故事吧。” “嗯。” 梁振升眼睛微眯,时光像是忽然倒退回数年以前:“当年白梓岑的父亲白敖东在生意上处处与我作对,我一时冲动,就想找人给他点颜色瞧瞧。我听人说,他最宠他的小女儿白梓岑,于是,我想方设法地找人蹲点在白梓岑的校门口,打算绑架了她,让白敖东识相点。” “后来呢?” “后来,人确实是绑到了。白梓岑失踪的当晚,白敖东就很识相地保证,只要放回他的女儿,他决不再与我作对。可是,为了能让他多长点记性,我决定让白梓岑多待几天,再把她放回去。可偏偏,就是那几天出了事。” 梁延川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梓岑被绑的第二天,我雇佣的绑匪说我们约定的目的地不安全,附近有警察在巡逻,他们要求把白梓岑转移到火车上去另外一个地方。我当时也没觉得异常,绑匪在火车上的时候,我还打过电话给他们,让他们好好对待白梓岑。不过很可惜,当我三天后再打电话过去,要求他们送白梓岑回来的时候,他们却早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了。而我雇佣的人,也是经过别人介绍的,并不知根知底。于是,白梓岑就此失踪了。” “所以,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梁延川不解。 梁振升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是,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后来,白敖东没有见到女儿,直接报警,警察立案之后,他又一纸诉状把我告上了法庭。原本,毫无根据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立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是有人拿出了我在火车上和绑匪的那一段通话记录,而我所说的要‘好好’照顾白梓岑,也被曲解成了我是蓄意拐卖的元凶。” “那幕后主使者另有其人?” “是。当年你还小,应该不记得了。当年的远江市,还有一个和我齐头并进的对手,叫作林迟。而他,一直很想把我拉下去。当年白梓岑的事情,就是他一手操纵的。我通过调查那一段通话记录的来源,找到了当时帮我雇佣绑匪的介绍人,又通过高价让介绍人开了口,我才知道当年那一群绑匪全都是林迟雇来的人,而一切也都是林迟做的手脚。 “他故意利用我和白敖东的矛盾,将白梓岑的事情放大,只为了在法庭上拉我下马。而我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在知道是他做的手脚之后,我就立刻将所有的证据和白敖东和盘托出,答应他们报复林迟,甚至答应他们愿意利用我手头的资源,陪他们一起找白梓岑。最后,他们才终于答应和解。”梁振升慢慢转过头,目光温和地看向梁延川,“不过很不幸的是,白敖东夫妇以及他们的独子,在我们和解的第三天,就在找白梓岑的路上,因为意外出了事故。而林迟,最后在我的一手操纵下,生意失败,跳楼自杀。至于白梓岑的事以及当年拐卖绑架案的证据,因为担心我自己受牵连,早就一并毁了。所以,即使心思缜密的你那么用心地找当年的案件,最终也只能找到一个和解的结果。” 梁振升说:“对于白梓岑一家,我确实是愧疚。只是在她回来蓄意接近你之后,所有的愧疚,又重新变成了恼恨。” 梁延川听完,只是默不作声地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恼,只是温和地笑了:“爸,明明是一桩能够解释清楚的事情,你为什么就不好好跟我解释清楚呢?要不然,她也不会跟我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了。” “你又没问过我。”梁振升觑了他一眼。 梁延川眉梢微扬:“也是。” 梁延川和梁振升又稍微说了几句,才匆匆告别离开。临走时,梁延川快走到高尔夫球场门口时,梁振升却忽然追了上来。 他说:“延川,前几天我也想通了,你跟她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她一个女人,为了捅你的那一刀,坐了五年牢,也算是两清了。” 空旷的场地,晚风簌簌,梁振升的嗓音支离破碎。 梁延川没能听清梁振升的下半句话,便皱着眉问他:“爸,你刚刚说什么了?” 梁振升没说话,只是朝他笑。 “快回去吧,白梓岑和陶陶该等着你吃晚饭了。” “嗯。” 梁振升朝他挥挥手:“有空多回家,省得你妈一天到晚惦记着你,惦记着陶陶。” “知道了。” 梁延川转身离开,望着儿子颀长的背影,梁振升忽然很感叹时光匆匆,以前明明只到他膝盖高的儿子,就像是忽然拔尖了似的。 他忽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浅浅,平和又慈爱。 梁延川回到家的时候,白梓岑正陪着梁语陶趴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玩着几百块的拼图游戏。 白梓岑撑着脑袋,温柔地看着梁语陶,时不时还伸出手拨弄几块零散的拼图,给她指点迷津。梁延川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近她,然后从沙发上取过一个靠垫,顺势坐到她的旁边。 梁延川的突然靠近,令白梓岑怔了怔。她睁大了眼睛,莫名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接过他手上的西装外套,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晚饭才刚刚热上呢。” “没事,不急。” 他朝她笑笑,她就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回了他一抹笑。她浅浅的笑窝浮现在唇边,梁延川莫名地心动。 他将掉落在地上的拼图捡回茶几上,有条不紊地对白梓岑说:“小岑,今天我去见我爸了。” 白梓岑正在替他叠西装,听他这么一说,抬头看了他一眼,问:“是有什么事吗?” “我问了他,关于当年你被拐卖的事。” 白梓岑握着西装外套的手猛地一顿,却又不落痕迹地缩了回去:“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就想到问起那件事了?” 说起这件事,梁延川仍是有些迟疑。他说:“这些年,我一直知道你心里有隔阂。而我,也一直在找当年的证据。只是苦于证据一直没能找到,我才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去找了我爸。我问过他,有关当年你被拐卖的事,其实另有主谋。所有的事情,也并不是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梁延川话音未落,白梓岑却忽地打断了他,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第37章 春去又归(5) 她将手中的西装折叠整齐,搁到沙发上,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小点声,陶陶在玩拼图呢。她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你打断她,待会儿她不高兴了,免不了要跟你置气一阵子。” “小岑,当年的事……”梁延川似乎下定决心要解释。 白梓岑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身子微微侧过去,朝女儿梁语陶的身边靠了靠。彼时,梁语陶正一门心思地玩着拼图,饶是白梓岑如此亲昵地接近,也丝毫未察觉似的。 白梓岑搂着梁语陶,往梁延川那边看了一眼。 她淡淡地笑着:“延川,其实那些过去的事,早就已经没那么重要了。现在,只有陶陶和你,才是最重要的。” 大学生李某的侵占案在走过自诉程序之后,很顺利地告一个段落。李某的诉讼书没被寄到学校,学校也并未将他开除,而且在出了看守所之后,李某也一度向梁延川做出了永不再犯的保证。 梁延川无法忘记,那天陪着李某的老父亲站在看守所外接他的模样。那时候,老人家见了儿子出来,一溜烟地跑了上去,老泪纵横地抱着他的儿子,呼喊着他的名字。那时,大约是情绪感染,李某竟是不顾旁人的眼光,扑通地跪倒在了老父亲的面前,泪流满面地保证永不再犯。 这是梁延川第一次发觉,有时候不借助于法律,用亲情来使人幡然悔悟,更加有效。 这也是梁延川第一次觉得,有时候白梓岑的妇人之仁,比起他的铁血果断,效果更佳。 前几日,因为一桩制毒团伙的官司,令全检察院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梁延川更是没日没夜地忙得脚不着地,连带陪梁语陶春游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连白梓岑都不由得抱怨他的失职。 今天,梁延川终于将所有的资料都准备完毕,只待提起公诉,就能将时间空下来了。可偏偏这个时候,他却意外地发现卷宗竟然忘在了家里。 卷宗需要警方签字确认,并且是刻不容缓的。因为手头事务繁忙,抽不开身,梁延川只好让白梓岑将卷宗带到警局来。 梁延川见到白梓岑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在警局里等了许久。 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长凳上,周围人来人往,她独自一人攥着那份卷宗,低眉顺眼地躲在人群里,像是不愿意被人发现似的。可偏偏就是她这么一个到哪儿都善于将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却往往能让梁延川一眼就能找准她的方位。 梁延川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在她的旁边坐下,温声道:“等久了吗?” 梁延川话音刚落,白梓岑却忽然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猛地抖了抖。在发觉来人是梁延川之后,才故作平静地撩了撩额角凌乱的鬓发。 她连语气都是战战兢兢的:“没有,我才坐了没一会儿。” 适当的角度看去,正好能发现白梓岑刘海下隐匿的汗水,密密麻麻地缀在额头上。他皱了皱眉,问道:“小岑,怎么流了那么多汗?” “今天天气太热了,跑过来有点急。”她一边揩了一把汗,一边干巴巴地朝梁延川笑,顺手将卷宗递给了他,“你要不先看看,是不是这一份?我没见过公文,怕弄错了。” “嗯。” 梁延川从白梓岑手里将卷宗接过去,触手湿润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往案卷上查看。这才发觉,案卷上竟是印了一个濡湿的手印,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五指。 梁延川忙不迭地握住白梓岑的手,将她的手心摊开,这才发觉,白梓岑竟是一手的汗。 他不由蹙眉:“小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全身都在冒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你现在先去办你的事,等办好了再说也不迟。”白梓岑怕梁延川发现她的异常,甚至还故意地朝他开玩笑,“我真的没什么事,也没生病。你要是实在不信的话,我蹦几下给你看就是了。” 梁延川还想说什么,白梓岑却硬是推着他走:“延川,你快别跟我说话了。那边好几个警官都伸着脖子等了你好久了,你要是再不去,他们就要等急了。” 梁延川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办公区那边,同行的警官已经翘首以盼了。 于是,他也不好再耽搁,只好拿起了卷宗往办公区那边去。 临走时,他还不忘往走廊的长凳上看了一眼,嘱咐白梓岑:“别走远。” 白梓岑远远地朝他笑着,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她也一直恪尽职守地在朝他笑。温柔的笑容,像是用尽了她一生的清甜。 待确定梁延川走远之后,白梓岑才逐渐收拢了笑容,望着周遭人来人往的人群,以及身穿制服的警员,不落痕迹地低下头。 白梓岑害怕警察,害怕警局,害怕一切和坐牢有关的东西。那五年的牢狱之灾,真的是给她留下了后遗症,直至现在,她对于警察这个名词,依旧有着天生的恐惧,就好像,她时时刻刻都像是个畏罪潜逃的囚犯。 她将双手合十,任由汗水透过毛孔,濡湿她的掌心。而后,低垂下眼睑,妄图以这样的方式平静她焦躁的内心。 然而,还未等她平静下来,身后却蓦地有一双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动作甚是温柔。 白梓岑以为是梁延川去而复返了,慌乱地扬起笑脸,站起身来。然而,当她回过身去的时候,却发觉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梁延川,而是一个身着警察制服的中年妇女。 这是个,白梓岑熟识了五年的中年妇女。 狱警,徐慈文。 女子监狱中的生活,枯燥而规律。而在这种规律之下,隐藏的往往就是巨大的矛盾。五年里,监狱里打架斗殴无数回,好几次白梓岑都差点挨打要了命,最后都是狱警徐慈文救的她。 徐慈文与白梓岑的母亲同年,加之她的左眼下,还有着一颗和白梓岑母亲一样的朱砂痣。白梓岑有时候恍惚会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而在五年牢狱生涯之中,也是徐慈文对她的帮助最多。徐慈文平日里对待犯人和蔼亲厚,在女子监狱的时候,广受崇拜,甚至还有人喊她“慈妈”。 白梓岑愣了愣,才诧异地说:“徐警官,好久不见。” 相比于白梓岑的紧张,徐慈文显得平和许多。她伸出手拍了拍白梓岑的肩,脸上密布的褶皱在笑容里绽放:“怎么才一年不见,就叫我徐警官了。以前我可是记得,你都跟着大家一起喊我慈妈的。” 白梓岑闻言,才干巴巴地笑了笑,会心地喊了一声:“慈妈。”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出了监狱之后,都不跟我联系了。亏我心心念念着你,还一直筹谋着,想帮你找一份好工作呢。” “您也知道我哥的事,出狱之后,就一直边工作边照顾他,也没能抽出空联系您。” 徐慈文叹了一声,问:“那你哥现在有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白梓岑笑得有些苍白。 徐慈文见状,也知道不该继续问下去,就岔开了话题问她:“对了,小白,你没事来警局做什么?” “我……” 白梓岑正想回答,却被身后清冽从容的男声所打断:“徐警官,等了您很久了,终于来了。” 徐慈文闻言,便径直掠过了白梓岑往她身后走,朝对方伸出手:“梁检,不好意思久等了。刚刚在路上出了点小事情,所以耽搁了。” “没事,张警官他们都在里面等着了,借一步说话吧。”梁延川伸手,礼貌性地与她交握。 徐慈文先一步走开,临离开时,还不忘朝白梓岑抱歉地笑了笑。彼时,梁延川还在身边,白梓岑不敢有所回应,只是紧攥着手指,生怕梁延川看出了端倪。 白梓岑以为,她隐藏得够好了。然而,她却忘了,梁延川有多了解她,有多善于戳破她的伪装。 在徐慈文先一步走开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身边,试探她:“小岑,你是不是和徐警官认识。” 明明是一句疑问句,却被他说出了陈述句的味道。 “没有,只是她刚才问路,所以我就随口一说而已。”白梓岑冒了一头汗,随口编出的谎话漏洞百出。 梁延川皱着眉替她揩去汗,温和地笑了笑:“我只是随口一问,别紧张。” “嗯。” 慌乱中,白梓岑低下了头。 梁延川再次离去,他走在后头,徐慈文走在前头。白梓岑望着他们俩不近不远的距离,有些莫名地不安。 等她理清头绪,发觉这个不安的来由的时候,她才发觉——为时已晚。 她有多了解梁延川那个人呀,她不愿意告诉他的话,他总会通过外人刨根问底地知道的。 然而,这样的答案,未免太残忍了些。 梁延川快步赶上了徐慈文,在办公区的长廊上,与她并肩:“徐警官,这次的案子里可能涉及一些狱中服役的人员,所以麻烦您了。” “没事,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作为一个狱警,有义务协助检察官办案。”徐慈文笑笑。 闻言,梁延川状似无意地开口:“对了,刚刚看见你在走廊上跟人聊天,你们认识?” “嗯。” 梁延川挑眉:“是旧友?” “不是。” 徐慈文停下脚步,从窗户里透过来的余晖稀稀落落地打在她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黄。她语气平静,甚至还带了点慈爱。 她说:“她是我以前带过的一个女犯人,叫白梓岑。” 明明是声线温和的一句话,却像是千斤锤一般,重重地敲打在了梁延川的心上。每一击都是致命伤,甚至,他都能听见他心房垮塌的声音,轰隆隆地响。 啪—— 钢笔从梁延川的口袋里脱落,硬生生地砸在地面上,从中间折断,墨水染了一地。 “梁检,你的笔……” 他苍白地笑笑:“没事,断了就算了。” 梁延川大约是不甘心,又继续问了下去:“她当初……犯的是什么罪?” “我记得,她当初是因为故意杀人罪而入狱的,法庭判刑八年,算上缓刑,她一共服刑五年。她是去年才出狱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徐慈文忽地温柔地笑了笑,状似无意地说,“当年,她的案子是上头保密的,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会被判故意杀人的,受害人又是谁。我曾经好奇,问过她,但她却只是哭,对于案件的始末,依旧是三缄其口不愿提及。其实吧,她柔柔弱弱的,平时也一声不吭的,换成谁都很难将杀人犯跟她联系在一起。” 气氛有些莫名压抑,徐慈文故意调笑道:“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记得我之前还办过一件案子,一个柔弱的女犯人还硬生生地用电线勒死了丈夫呢。犯罪这件事情,并不能以一个人的外表而论。” 梁延川冷笑一声,笑声里,带了点卑微,带了点绝望,带了点疼痛。 他说:“我以为,她不过就是性格懦弱,什么都能忍。却没有想到,她居然能忍到,坐了五年的牢,居然只字不提。” “听梁检的话,您似乎和小白认识?” 一个检察官认识一个女犯人,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预兆。徐慈文不由得为白梓岑担心了起来,焦急地问道:“梁检,该不是小白犯了什么事吧?” 还未等梁延川回应,她又急匆匆地开口为白梓岑声援:“小白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眼的。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有一个植物人哥哥要照顾,也没有其他亲人。出了事,连个给她担保的人都不会有。她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找我,我来替她担保……” 徐慈文还未说完,梁延川却冷不防地打断了她。 “不用。” 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语气从容:“我是她的先生,我会替她解决所有。” 徐慈文怔在原地。 第38章 拥抱着冬眠(1) 堆积如山的公务,导致梁延川的下班时间拖延了很久。 白梓岑一直在警局外的长廊上等着,但因为拖延的时间实在太久,已经到了梁语陶放学的点了,白梓岑担心梁语陶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就先行从警局离开,去接梁语陶放学了。 梁延川再次见到白梓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风风火火地从警局赶回家,却意外地没在客厅里看见白梓岑的影子。以往他每次晚回家,她总会在走廊里留个灯,然后躲进沙发里,等他打开家门,第一时间揉搓着困倦的眼睛,跟他说一声:“延川,你回来啦。” 而今天,白梓岑却出人意料地没在沙发上等他,梁延川一下子慌了神。 他立刻急匆匆地打开所有房门,从厨房到书房,从浴室到卧室。最后,才终于在女儿梁语陶的房间里找到了她。 打开门的时候,她还怒气冲冲地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等到他安分地坐到她旁边之后,她才压低了声音,斥了他一句:“你怎么今天一回家就像是谁得罪了你似的,把家里的门弄得乒乒乓乓地响,陶陶都要被你吵醒了。” 他低垂了眼睑,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刚刚以为你不见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她虽是语气调笑,但仍不忘跟他解释:“今天陶陶回家的时候,咳了好几声,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她好像有些发热。刚才好不容易把她哄睡下,你就进来了。” 梁延川偏过脸,侧目看向躺在粉色被窝里的女儿。这些日子,忙于工作,一直没能好好陪女儿梁语陶,今天连她发烧了都没能第一时间陪着她,梁延川一时竟有些挫败感。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刚给她喝了退烧药,烧是退下去了。不过,不知道余热会不会上来,估计半夜还要爬起来一趟。”白梓岑说。 “嗯。” 梁延川沉沉地应了一声,又抬起眼睑,在昏黄的灯光里细细地打量白梓岑的侧脸。从灯罩里透出的橙黄色余光,打在白梓岑的脸颊上,忽明忽暗,不经意间扫到她的眼尾,那里似乎生了些细小的纹路。那些纹路很淡,很密集,梁延川知道,那是五年的时光带给白梓岑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小岑,我有事想跟你说。” “好。”她抬眸与他相视一笑,“陶陶刚睡着,我们出去说。” 她笑得温柔如水。 她知道的,有些事情梁延川终究是会知晓,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或残忍,或温柔。 况且,当年坐牢的事,她一点都不后悔。更或者说,她还有些庆幸。如果当年没有坐牢,她可能早就已经疯了。因为一刀捅向自己心爱的男人而疯,因为丢了亲生女儿而疯。 临秋的夜晚,空气也一并染了些寒意。房间走廊末端的窗户仍开着,冷空气扑簌簌地灌进来,像是一夜回到了隆冬里。 白梓岑走过去,慢悠悠地将窗户合上,隔绝外面世界的凉意。 还未等她收回手,身后,就忽地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搂住了她。她的左手还停留在窗子上,不锈钢材质的手柄冻得她有些冷,只是多了那个怀抱,却又觉得,也不是那么冷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坐过牢?”他埋首在她的脖颈里,声线带着些许湿意。 她蓦地笑了笑:“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都过去了。” “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懂得心疼自己。五年……”他哑着嗓子,问她,“白梓岑,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你知道吗?你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慢吞吞地从他的怀里转了个身,而后伸出手,温柔地捧住他的脸颊:“延川,坐牢是我对你的亏欠,就像你说的,这世界要有法律公正,任何人都不能无视法规。而你确实是被我所伤,我也确实是故意伤你,这就是在犯罪。况且,牢狱之灾也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苦。那些事,不过都是过去式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不该提起的。” “白梓岑,你怎么能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低声质问她。 “我不是轻描淡写,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事情对于我们而言,并不是太重要。”她望着他的眼神,像是浸润了温柔,“延川,你知道吗?我们俩是同一种人,那种得了罪过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的人。我们总是互相伤害,又各自后悔,明明心疼对方却又固执地不敢说出来。而我,隐瞒你坐牢的事情,不过是不想多一件让我们互相伤害的事情,你懂吗?” 听完她的话,梁延川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许久后,他才慢条斯理地附上她贴在他脸颊上的那双手,微笑着说:“你怎么永远都那么喜欢自作主张。当我从徐警官口中知道你坐了五年牢之后,我有多后悔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只是笑。 他说:“我很后悔,为什么我没能早一点回国。早回来半年,又或是早回来一年,我就能知道,你在坐牢,一个人在坐牢。我并不知道,当初我父亲为什么没有履行承诺,让你全身而退。而我……也一直以为,你很轻松地就离开了。”他眼眸微垂,说:“还有陶陶的事瞒着你,我也很后悔。” 面对梁延川的悔恨,白梓岑只是很大方地笑了笑,而后温柔地推开他,往卧室里走。她说:“延川,我觉得那些事一点都不值得后悔。如果我坐牢,会让你同情我,怜悯我,那我宁愿不要。我这二十多年已经活得没有脸面了,但骨气这东西,在你面前,我却还是妄想保留那么一丁点的。至于陶陶的事……因为我懂你,所以我知道,你瞒着我晓晓还活着的时候,肯定不会比我好过。”她推开房门,走进去。 她说:“延川,我们只是一直习惯互相伤害而已。” 白梓岑慢步走进卧室,而梁延川则是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她走到床边坐下,他就寻了她身旁的另一处空位坐下。 “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她难得地朝他调笑。 他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白梓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她不说话,只是笑。 见她笑了,梁延川却又忍不住打断:“你这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表情,都快让我有一种你时时刻刻都要离开的感觉了。” 她忍俊不禁:“你现在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和当年碰到那个同系学长在追我时一模一样。总有一种,你一拳头打在软棉花上的感觉。” “碰上你,我也只能欲哭无泪了。”梁延川笑。 白梓岑把玩着手指,一根根地数:“我认真算了一下,我一周之内,除了每周日抽空去看我哥,其余时间都是在你跟陶陶之间轮番转悠,哪里抽得了空离开你们。况且,你这个大忙人,明明是你时时刻刻都不在才是。” “你现在似乎是在抱怨我没能陪着你。” 她嘟嘴:“你答对了。” 说罢,她就俯下身子,从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一团蓝白色的毛线,毛线连接着银针,还有一件未能成型的毛线衣正缀在银针上。 “怎么想到给陶陶织毛衣了。”他问。 白梓岑将线头理了理,重新握针上手:“我记得,我一岁起就穿我妈给我织的毛衣了。她说外面的毛衣再好,也总不如自己织的。我前几天在网上学了点,好奇就织了起来。我还记得,以前陶陶在肚子里的时候,我也给她织过,只是后来那些毛衣,她也终究没能穿上。现在陶陶回来身边了,就总寻思着要给她织一件,毕竟哪有妈妈,不给孩子织衣服的。” 她炫耀似的朝梁延川摆弄着手上的毛线团:“颜色是陶陶选的,她说她很喜欢。” 说完,她又埋下脑袋,一门心思地折腾着手上的线团。梁延川也不知怎么的,望见她如此专心致志的模样,莫名动情。他忽然难以想象,在她们母女分离的日子里,白梓岑是如何忐忑地度过的。 以及,没能让白梓岑参与陶陶幼时的成长,梁延川追悔莫及。 他慢慢地伸出手,扳过白梓岑的脑袋,细细地吻着她。从嘴唇到脖颈,而后褪下她的衣服,一路往下。 白梓岑手中的毛线针,不经意地落在地上,银针触碰地板,叮叮当当地响,像是一首欢快的奏鸣曲。白梓岑也不拒绝,只是小心翼翼地回吻着他,接受着他的热情。 临进入的时候,她头顶上方的男人却忽地停了下来,埋首在她的脖颈间,一直未有动作。片刻之后,她才感觉到脖颈处的湿润。 她知道,他终究是自责。 自责于她的牢狱之灾,自责于梁语陶的成长。 许久之后,她才看见他红着眼眶,从她的身上爬起来。而后,低哑着嗓子对她说:“小岑,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她没说话,只是望着他心口上那个刀疤,微笑着点了点头。 之后,一夜缠绵。 那天,梁延川提出再要一个孩子之后,白梓岑虽是一股脑地同意了,但事后想想,却总是担心梁语陶的抵触。然而,令她完全没想到的是,当她吞吞吐吐地告诉梁语陶,她和梁延川打算给她添一个弟弟妹妹时,她却高兴地欢呼起来,上蹿下跳说是想要个玩伴很久了。 这下子,白梓岑心里唯一的隔阂也都一并去了。 一家三口,似乎都很期待未来的小生命降临到这个新家。 一周之后,梁延川预约了医生,陪着白梓岑进行了孕前检查。 医院的项目安排得紧锣密鼓,白梓岑在进行了一系列身体检查,确定身体适合备孕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以前怀梁语陶的时候,因为是意外到来的,所以白梓岑和梁延川根本没有做准备工作。而现在一门心思地接受检查,反倒是让白梓岑有些忐忑不安。但幸好,一切结果都是好的。 等她从体检处走出来的时候,梁延川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最后一项检查,是心理咨询。因为心理医生付费高昂,许多夫妇都不太愿意做心理方面的检查,以至于部分产妇没能做好预防,在孕后得了产后抑郁症的毛病。 梁延川做事一向缜密,因此,在知晓心理咨询的重要性之后,特地带白梓岑来了一趟。 医生的办公室设在走廊的尽头,需要穿越过一整条长廊才能抵达。白梓岑原本是跟在梁延川身边的,只是等梁延川走到尽头回过头去的时候,才发觉白梓岑还慢慢悠悠地停留在走廊中段,像是心不在焉似的。 他见她慢慢地走着,也不催她,只是站在走廊的末端等着。等到她走到,他才陪着她一同走了进去。 心理医生是个眉目温和的中年女人,见梁延川和白梓岑来了,就慢慢地笑了笑,问了几个常规性的问题。 例如:姓名、婚姻状况,以及生育史。 白梓岑全程都低着头,绞着手指,连医生的提问,也都心不在焉地错过了好几遍。梁延川以为她是因为在医院里环境陌生,才会觉得紧张。于是,他就伸出手,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试图安抚她。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热度,白梓岑下意识地朝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问题。 心理医生仍然在提问,涉及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 心理医生照例地问了一句:“请问,你们夫妻双方有过心理疾病史吗?” 她话音刚落,梁延川便感觉到,与他交握的那一双手,猛地抖了抖。然而,等他偏过脸,打算观察白梓岑的表情时,她却又在瞬息之间恢复了往常神态,像是那一瞬间的颤抖完全没发生似的。 梁延川愣了愣,回答医生:“没有。” 见梁延川回答了,白梓岑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声:“我……也没有。” 白梓岑虽是尽力在装作平静,但梁延川却不禁皱了眉头,眼底划过一丝狐疑的痕迹。 心理医生又问了好些问题,过了半个小时候,才通知他们俩说心理检查完成了,一切顺利。 医生话音落下时,梁延川分明看见白梓岑的表情舒缓了许多,像是松了一口气,但更多的却像是……做贼心虚。梁延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只是他明显觉得,白梓岑的表现似乎很适合这个词。 从心理医生办公室走出,白梓岑与梁延川并肩漫步在长廊上。 梁延川挑着眉问她:“小岑,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白梓岑朝他笑笑,随口编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抽血了,感觉有点晃神吧。” 抽血量仅是几,这样的数量,不足以让人晃神。 这个借口,似乎略显拙劣了,但梁延川却仍是愿意陪着她继续敷衍下去:“那要不要我扶你去凳子上坐会儿?等会再回家也不迟的。” “不用了。”白梓岑对他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拐角旁的服务台说:“延川,我想上个厕所,你在服务台那边等我,我待会儿就过来找你,行吗?” “嗯。” 梁延川点头。 白梓岑径直离开了,然而,梁延川却并没有按照她的要求,走到服务台,反而躲在了一个隐蔽处,等待着白梓岑。 他选择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白梓岑,并不是因为不相信她,而是他觉得她一定是有事瞒着他。并且,根据她刚才在心理医生面前的行为,梁延川不难察觉,她一定是有所隐瞒的。 果不其然,半分钟之后,白梓岑竟是偷偷折返回了心理医生的办公室。 只是这一次,她脚步不再迟疑,甚至还带着万分的笃定,像是甘愿赴死的战士。 白梓岑敲了敲门,中年的心理医生在闻声之后,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看她。她像是预料到白梓岑会回来找她似的,甚至连表情里,都带着微微的笑意。 “请进。” 白梓岑走到她的面前,寻了个凳子就随便坐了下来。梁延川还在等她,她没时间耗着,只能单刀直入地说:“医生,我有事情想来问问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是孕前心理检查的事情吧?” “嗯。” 中年的心理医生大约是遇到患者多了,便也有了经验,试探性地问道:“我想,如果我的职业判断没出问题的话,你刚才回答的问题,至少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假的。” “确实。”白梓岑点头。 第39章 拥抱着冬眠(2) “其实这样的患者我遇到的很多,因为心理疾病确实是一种很隐晦的疾病,让配偶知道,确实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双方的感情。一般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也不会直接拆穿,而是采取私下与患者沟通的方式。本来我也打算回个电话给你的,没想到你主动回来了。”医生将手头的纸笔放下,转过身来,面朝着白梓岑坐着:“说吧,你有什么问题想问?作为医生,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梓岑揪着手指犹豫了很久,直到虎口处都快被掐出青紫的淤血块,她才像是顿悟了似的,慢慢开起口来。 “医生,我……得过产后抑郁。” 医生嘴角微弯,用一种极为平和的表情,静默地聆听她的讲述:“刚才从你说,你生育过一个女儿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过产后抑郁了。其实产后抑郁也不算是严重的心理疾病,很多人都能自愈,并且对以后怀孕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医生话音未落,白梓岑却蓦地打断了她。 “可是……我因为产后抑郁杀过人,甚至还因为产后抑郁……丢了孩子。” 医生惊在当场,她根本难以想象,面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人,竟然患过那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她惊讶道:“怎么会这么严重?那后来经过治疗了吗?” “没有。”白梓岑摇摇头,“我清醒的时候,曾自行服用过一些药物。加之后几年经过别人的开导,慢慢自己痊愈的。说起来我也很难以置信,那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居然就自愈了。” “那近期有复发的迹象吗?因为产后抑郁症很容易引发重度抑郁症的。” 她像是犹豫许久,才将自己心里的难言之隐,缓缓向医生吐露:“前些日子,因为找女儿的事情,我明显感觉有复发的迹象。好几次,我都产生过自杀的倾向,不过幸好我清醒得比较快。立刻找医生开了药,服用了。” 中年医生的眉头,也不禁皱成了一团:“那目前还有复发的迹象吗?” 白梓岑认真地想了想,才说:“最近似乎没有再复发了,只是我很担心,以后要是再有了孩子,会不会再度复发。” 医生踌躇了一会,说:“产后抑郁大多是因为产妇的心里有矛盾,矛盾激化产生抑郁。其实从医学角度来说,产后抑郁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认真放松心情,以乐观的态度看待所有的问题。”说到这里,医生却忽然顿了顿,“但是你的情况,似乎严重了些。而且,我很怀疑,这几年里你的病情并未好转,只是病症潜伏了,遇到刺激才会突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改天抽空过来,我带你做一次心理治疗,观察一下情况。” “嗯,好。”白梓岑向医生鞠了个躬,说,“那我改天再过来找您。” 白梓岑估摸着时间也有些偏久了,梁延川该等急了。于是,告别了医生后,她就迫不及待地迈开了步子,径直往办公室外走。 然而,她刚走到门口,便蓦地怔在了原地。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是梁延川。 “你、你怎么来了?”白梓岑一时惊在了原地。 “看你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担心你出事,就一直跟在你后头。”他侧目望着她,眼神温和。 白梓岑闻言,有些不安地垂下脑袋,埋首朝前走。她也不说话,只是走得极慢,连脚步的震荡声她都谨慎地克制着。梁延川随着她的脚步,与她并肩走着。 许久以后,她才在沉默中开口:“刚才……你都听见了?” “嗯。”他停下步子,温柔地望着她,眼神柔和。 “你得过产后抑郁?” 她微微点了点头。 他眉梢上扬,淡淡地笑着,表情不似平常:“所以,当年捅我刀子是因为产后抑郁,丢了陶陶也是因为产后抑郁,是吗?” “嗯。”鼻腔带着点酸涩的干音,她回应道。 听完,梁延川眼梢上扬,竟是笑出了声来。只是那笑声并不开怀,甚至带着些悲戚的味道:“白梓岑,你怎么又自作主张地什么都不告诉我?” “对不起。” 白梓岑话音刚落,她瘦弱的肩头就忽然多了一双手。那双手温温热热的,带着她最为熟悉的味道,带着她最为谙熟的温度。她感受到那双手慢慢地牵引着她,令她不自觉地投向他的怀抱。 他将她揽进怀里,自嘲似的笑了出来:“难道该说对不起的人,不该是我吗?” “但是犯下罪过的那个人是我。”她埋首在他的怀里,连声音都是氤氲的。 闻言,梁延川像是恨铁不成钢似的收紧了手臂,用力将她收拢进怀里,蛮横的力道,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白梓岑,怎么事到如今你还喜欢把所有的责任往你自己的肩上扛。”他将五指按在她孱弱的肩膀,而后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你的肩膀太瘦了,扛不起那些的,你知不知道?” 听完梁延川的话,白梓岑才慢条斯理地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与他四目相对。而后,她忽地眼角上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调笑道:“肩膀瘦的话,多吃点就会胖的。” 原本,梁延川的情绪已经化成了一个坚硬的拳头,只等白梓岑迎击,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向她展露出自己所有的情绪。而现在,他的情绪也确实化成了拳头,可是因为白梓岑调笑的话语,那个拳头……更像是一下子打到了软棉花上。 大约是她的情绪太富感染力,他终究也忍不住,与她一同眼角上扬,笑道:“怎么你现在还开得出玩笑。” 她眯着眼,笑着:“因为我早就说过,那些都过去了。” 梁延川望着她的笑容,忽地有些心疼。他将她按进怀里,声音温润,用尽一生的温柔,问她:“小岑,你到底是受了多少的罪?” “不多。”她笑得慷慨大方,“重遇你之后,让我觉得,那些都很值得。” 听完,梁延川长长地叹了一声,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医院长廊里,孤独而僻静的通道上,只剩下白梓岑和梁延川两个人。落日的余晖洒在他们交叠的身影之上,在适当的角度下,往地面投下和谐的影子,拉长的黑色剪影交叠在一起,如同从未分开过一样。 很久之后,白梓岑才在梁延川怀里转了身,柔软地蹭了蹭他的怀抱,哑着嗓子,语气里带着歉疚:“延川,我得过产后抑郁,有过精神疾病,你以后……还会要我吗?” “傻姑娘。”他低头微笑着捋了捋她的发丝,“那我问你,你为我吃过的那些苦,又该怎么算?” “可是我根本配不上你,我和你根本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你是高高在上的检察官,我只是一个低到尘埃里的普通人。或许,我连普通人都称不上。因为我不只有过精神疾病,我还坐过牢,我还有个植物人哥哥。”她底气不足地顿了顿,卑微地垂下了脑袋,说:“像我这样的人,大概只能算是个……下等人。”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双手捧起了她的脸颊,将她整个人往上带。半秒之后,有阴影盖住她的眼睫毛,而后温润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 她也不反抗,只是任由他的吻,辗转在她的唇上,温柔而又动情。 待梁延川吻得尽兴了,他才终于动作轻缓地松开了她。那双望着白梓岑的漆黑曈眸,像是染了全世界最温暖的情愫。 他说:“小岑,你为我受的那些苦,早就让我们所有的门第差异,都变得公平均等了。更或者,总体说来,应该还是我欠了你。” 相比于梁延川的笃定,白梓岑稍显犹豫。 “可是,我的病……” 他替她将零乱的发丝拨回耳后:“没事,改天我陪你一起来做心理咨询。” 白梓岑眉头紧皱:“我很担心病情复发的问题,我之前在网络上查过,心理疾病时常反复,很难治疗。不过我更担心的是……会不会有什么精神上的后遗症影响到了未来的孩子。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会后悔的。” “没事,实在不行我们就不要孩子了。毕竟我们已经有陶陶了,已经够了。” “可是陶陶一直很期待能有个玩伴,而你……明明也想要的。”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干净利落地笑着。温柔且宠溺的眼神,竟有那么一瞬间,让白梓岑觉得,她像是在安慰五岁的小女儿梁语陶,而不是二十六岁的她。 “没事,我有你,有陶陶就够了。” 他重新将她拢进怀里,舒眉浅笑。 在白梓岑面前,梁延川总是习惯把那一句“没事”挂在嘴边,说得那么理所应当。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身上,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似的。 回程的路上,天空忽地下起了小雨。雨丝细细密密地打在车窗玻璃上,有着濡湿全世界的倔强。街边的道路,人来人往,毫无规律。唯一有规律的,只有交替的红绿灯在闪烁着。 碰上红灯,梁延川不紧不慢地踩下了刹车,而后,偏过脸朝向白梓岑的方向。 彼时,白梓岑正一门心思地观察着窗外,她半撑着手臂,整个脸都贴在车窗上,企盼且好奇的眼神,像是个玲珑的少女。一时间,梁延川竟是有些难以想象,当初的白梓岑,到底是如何撑过了那可怕的产后抑郁症,又是如何撑过了那监狱中的五年…… 思绪有些偏离,一瞬之间,他的头脑像是打了结似的,零乱得摸不出思路。 他细细梳理了白梓岑整个坐牢的过程,一个难以想象的可能性忽地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他不禁怔了怔,才皱着眉头问她:“小岑,当年你坐牢是不是另有原因?又或者,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操作?” “为什么这么问?”白梓岑回过头去,眼神不解。 梁延川眼眸微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精神疾病引致的刑事案件,只要被告人出示心理医生的心理疾病报告,就能免于牢狱之灾的。当年你捅我的那一刀,如果能证实是精神原因,应该是可以免于坐牢的,可是……”梁延川语气稍顿,才从容地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小岑,你实话告诉我。当年你进监狱,是不是我父亲的一手操纵的?” 白梓岑听完,并没有说话,只是蓦地笑了起来。 “延川,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怀疑他的。他虽然对我有恨,但我进监狱的事情,却并不是因为他。” “那是为什么?”梁延川蹙眉。 “那是我一个人孤注一掷的决定,而且,直至现在,我也并不后悔。”白梓岑回答得十分坦荡。 “什么意思?” 白梓岑别过脸,将毫无焦距的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处,温和且柔软的眼神,像是在回忆极其遥远的过去:“当年你被我那一刀捅得失去意识危在旦夕,我本身就追悔莫及。加之后来,被起诉故意杀人,因为产后忧郁症的发作,让我在混乱之中丢掉了晓晓。我当时万念俱灰,根本找不到方向。那时候你还昏迷着,也不在我的身边,我无助得差点疯了,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了却残生。而恰巧那个时候,警方抓到了我,当时绝望无比的我选择了在监狱服刑,安安静静地隔离开这个世界,所以连精神鉴定都没有提出做。” 听完白梓岑的一席话,梁延川握住方向盘的那只手蓦地收紧,原本圆润的弧圈形状,也险些被他的蛮力挤压变形。 “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人。” 白梓岑听后,却只是笑:“你还记得前些天我们在警局碰见的徐警官吗?” “记得。” “徐警官,姓徐,名慈文。当年在监狱里的时候,我们都叫她慈妈。也是多亏了她,我才能活着从监狱里出来。” 梁延川的眉头拧成一团:“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服刑的时候,幸亏遇到了慈妈。她很热心,在监狱里一直像母亲一样开导我,才会让我的产后抑郁症逐渐开始缓解,变得精神正常。要不然的话,即便是当时我不被告入狱,一个人活在外头,估计也会因为产后抑郁症的折磨,早就自杀死了。” 大约是经历了那些人生苦难,所以才会让此刻白梓岑的笑容,都变得那么舒缓温和。 她与他相视一笑,说:“事情总有两面性,你可能觉得坐牢是我受了苦。但实际上,确实是因为苦难,才让我幸免于难。” 红灯转绿,道路中的车辆又恢复了来回穿梭的状态。梁延川轻踩油门,车子便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向前驶去。 临到家之前,他忽然哑着嗓子问她:“小岑,那你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她不解。 他停下车,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两人之间不过隔了半米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半个世纪时空,在仰望对方的影子。 他咬字笃定,眉眼温和:“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莫过于你吃过人生大苦,因为我而变得灰败不堪。而我——却未能知道。” 近些天,梁语陶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竟然迷上了小提琴,硬是逼着白梓岑给她请了个小提琴老师。白梓岑对于女儿突如其来的想法有些摸不着头脑,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好多遍,但梁语陶却像是嘴巴被缝上了似的,一句话都不肯透露。 白梓岑虽是奇怪,但对女儿的要求,向来言听计从。 一向调皮捣蛋的梁语陶,忽然想安静地学一门技艺了,连梁延川都对她这样的改变感到惊奇。 周末,白梓岑陪梁语陶赶去上课地点。 梁语陶在室内听老师讲解持琴步骤,而白梓岑则是站在橱窗外静静地观察着女儿的一举一动。她手里还攥着梁语陶的琴盒,普通小提琴1/4大小的儿童款,倒是有些小巧玲珑的可爱。 白梓岑一门心思地看着梁语陶稚嫩的动作,不禁有些出神,时而因为梁语陶笨拙的动作掩嘴偷笑,时而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梁语陶持琴的动作,生怕她伤到自己。 她大约是看得太入神了,连带身旁有人靠近也未能发现。 等到梁延川伸出手,稀松平常地用左手揽住她的肩头时,她才条件反射似的躲了一下。待发现身旁的男人是梁延川时,她才忽地拍了拍胸脯,像是大喘了一口气似的:“你怎么来了?吓死我了。” 梁延川无奈地笑了:“今天是陶陶第一周上课,我哪里敢缺席。我要是缺席了,指不定她就又要跟我哭着闹着要回美国,要回去找她最亲爱的表叔了。” 白梓岑觑了他一眼:“她那么依赖周延昭,你这个父亲绝对要负一半的责任。” “为什么?” 第40章 拥抱着冬眠(3) “陶陶都跟我说了,她跟着你的时候,整天吃不饱穿不暖,想吃什么你都不给她。只有周延昭陪着她的时候,她才能吃饱穿暖。” “谁说的?该不会又是陶陶给你打的小报告吧?”梁延川将白梓岑搂进怀里,细细地解释,“她从小肺不好,我哪里敢给她乱吃。自打她小时候起,我就每日按照医生给的食谱给她准备。你也知道的,医生的食谱虽然营养,但铁定不好吃。所以她跟着我的时候,整天嫌弃。” “那后来呢?” 梁延川微微笑着:“后来,我回国从业,陶陶因为国内空气不好,一直没能回来,就留在了美国由周延昭照顾。你也是知道周延昭的那张嘴的,从年轻的时候起,就通杀任何年龄阶段的女性,任何事情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跟开了花似的。”说到这里,梁延川情不自禁地顿了顿,无奈地摊开了双手,说:“所以,即便陶陶跟着周延昭依旧每天吃医生食谱,她也感觉每天都像是在吃冰淇淋一样快乐。要怪就怪周延昭长了一张老少通杀的脸,和一张老少通杀的嘴。” 听完,白梓岑也不禁眉梢上扬:“确实。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在一个班的时候,班里好多女生都天天追着他跑。” “我当年还以为你也是追着他跑的一员呢。” 梁延川嘟囔了一声,白梓岑没能听见。 她不解地皱着眉,问他:“延川,你刚刚说了什么?” 梁延川迟疑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嗓子,有些不情愿的意味:“当年你刚开始给他补课的那一阵子,我还以为你也喜欢他,心里不舒服了好一阵子,险些就跟他打了起来。” “这又是个什么故事?”白梓岑瞪大了眼睛,掩嘴笑了起来。 “都过去了,不说也罢。” 白梓岑偏过脸看他,彼时,梁延川的侧脸近在咫尺。他依旧是数年前的那番模样,英姿飒爽,脊背硬挺。她眉目温柔地望着他,淡淡地笑着:“你该不会是……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吧?” 他与她相视一笑:“谁说不是呢。” 说完,他静默地收紧了手臂,将白梓岑往怀里揽了些。这五年多的兜兜转转,在知道白梓岑曾经历过那么多他未知的事情以后,梁延川愈加惜福,也愈加珍惜现在安然无恙地待在他身边的白梓岑。 在合适的角度下,朝橱窗内望去,能够看见梁语陶正专心致志地听老师教授课程。她歪着脖子凑到小提琴的腮托上,明明模样别扭而古怪,可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却完全像是个艺术家。 梁延川低头问白梓岑:“对了,陶陶怎么心血来潮想要学乐器了?” 对于女儿突如其来的想法,白梓岑也很是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我咨询过音乐老师,老师说学小提琴比较难,过程较长而且比较痛苦,还想着劝她要不要换一种乐器学学,可她偏就看中了小提琴。” “那她在提出想学琴之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 作为一名检察官,梁延川很擅长抽丝剥茧地分析问题。 白梓岑愣了愣,在脑海里翻阅了无数遍梁语陶前些天的表现,却没有结果时,才不紧不慢地说:“也没什么奇怪的事。只不过,前几天我去幼儿园接她回家的时候,听园长说,她跟她最好的朋友曾亦舟吵架了,还张牙舞爪地把小舟给抓伤了,我还特地想带她去道个歉,结果她硬是说什么都不肯去。后来,还是我特地打电话给兆哥,给小舟道了个歉。” “那确实是陶陶的不对了。”梁延川认真道。 之前,在听说曾兆的儿子曾亦舟和梁语陶在一个幼儿园的时候,梁延川还有些担心白梓岑和曾兆接触,甚至还动过让梁语陶转学的心思。但后来,久而久之,习惯了之后,梁延川倒也不当一回事了,反倒是对女儿与情敌的儿子交好,时不时就要在他面前提起曾亦舟名字这件事感到非常失落。 “不过,说来也奇怪……”白梓岑托着腮帮子,连眉头都皱成一团。 “怎么?” “自从那天她把小舟抓伤之后,就怒气冲冲地跑回来说,她要学门乐器,还指名道姓地说要学小提琴。” “难不成是因为曾亦舟?”梁延川同样蹙眉。 “不清楚。” 白梓岑满脸的不解。 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很快进入尾声,梁语陶也在新奇之中学完了她的第一节课。 年轻的女老师牵着梁语陶的小手,脚步轻慢地走出教室,将她交到梁延川和白梓岑的手里。末了,老师还不忘揉了揉梁语陶的小脑袋,十分欣慰地朝梁延川和白梓岑附上一句:“梁语陶小朋友学小提琴还是很有天赋的,家长好好培养,一定能成大器。不过学小提琴比较苦,后期小朋友的小手都会磨出茧子,所以家长也要下定决心才好,千万不要让小朋友前功尽弃了。” 白梓岑听老师夸奖梁语陶,忍不住感同身受地眉开眼笑。 相比之下,梁延川显得镇定许多,他只是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妻子,又望了一眼妻子身旁矮矮小小的小人儿,笑道:“只要她喜欢就好了,无所谓半途而废,就当是一次锻炼也好。” 梁延川还未说完,梁语陶却忽地从白梓岑身旁钻了出来,一溜烟地站到了老师的面前。 她挺直了小身板,一副郑重的样子:“老师,你别听我爸爸瞎说,我不会半途而废的。我会好好学琴,我想当小提琴家。” 老师挑了挑眉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像是对梁语陶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那梁语陶小朋友要回家好好练琴,老师相信你。” “好的,老师。”梁语陶郑重其事地答应道。 梁语陶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只是把老师逗笑了,连带白梓岑和梁延川也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他们都以为,眼前看起来调皮捣蛋的小女孩一定会是半途而废的代表人物。毕竟家庭富裕且高人一等的女孩子,向来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才艺来为她们的人生添砖加瓦。她只需要那么安静地站着,就会有无数人蜂拥而上。 然而,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就是她这样一个女孩子,竟是把这件事坚持到了最后。甚至,还让这件事成了贯穿她生命的一项重要线索。 哦对了,这还是她的爱情。 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 老师似乎还有些话要嘱咐,梁延川便抱着梁语陶将老师叮嘱的要点,一个个记入笔记。他虽然对女儿学琴这件事并不看好,但全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只要是女儿喜欢的、一时兴起的,他都乐意陪她试一试。 白梓岑将小提琴收好,塞进琴盒,拎在手里,而后,轻手轻脚地靠近正在做笔记的父女俩,不紧不慢地站到他们俩的对面。 彼时,他们父女俩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侧脸就在面前。一时间,白梓岑的心口就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绵软得不像话。 嗡嗡—— 自口袋里传出的手机震动声,令白梓岑微微一凛。她慢条斯理地划开屏幕,才发觉竟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白梓岑虽然因为白梓彦的事,对于陌生来电一直有着莫名的恐惧。但是,在镇定下心神之后,她还是从容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这里是医院,请问您是白梓彦的妹妹白梓岑吗?” 电话那头公式化的女声冷静而刻板,当她提及白梓彦的名字时,白梓岑的心猛地一颤。 那种感觉,如同当年白梓彦病危时的旧事重演。 她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着眼便知,她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她说:“是的,我是。” “您好,405床的患者白梓彦刚刚苏醒了。” 啪嗒—— 白梓岑手上的琴盒掉在了地上,小提琴四弦震颤,发出音色不一的声响,来回震荡在白梓岑的心房上,难以平歇。 她像是迷失在沙漠里的人,第一次找到了水源。 久旱逢甘霖,意味着希望。 白梓岑怔在原地,连带目光都是混沌的。 梁延川听见琴盒掉在地上的异响,忙不迭地放下膝盖上的女儿,立刻跑到了白梓岑的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小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颤抖着声音,吃力地抬起头,看向他:“延川,他醒了。” “谁醒了?” 白梓岑蓦地抛开了手机,一股脑地冲向了梁延川,也不顾老师和梁语陶在场,直接扑倒在了梁延川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了起来。 “延川,他醒了!我哥,他醒了!” 听完白梓岑的话,梁延川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也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拍打着白梓岑的脊背,会心上扬的嘴角,与她有着感同身受的雀跃。 “你终于等到了。” 白梓岑不说话,只是埋首在梁延川的怀里,失声痛哭。 梁延川也不出声安慰她,只是柔软地抚触着她的长发,动作和缓且宠溺。 梁延川知道,哭是白梓岑唯一的发泄。因为没有人知道,她为了等到这一刻,到底吃了多少的苦。 白梓岑拼死从山里逃出来,是为了与家人团聚。可是等待她的却是父母的死亡,以及哥哥变成植物人的窘境。 自那以后,她所有的生活重心都变成了三个字——白梓彦。 她奋力读书考上最好的大学,是为了给白梓彦用最好的药。她发了疯似的报复梁延川,是为了给白梓彦出一口气。她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是为了给白梓彦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白梓岑活了二十六年,实则,都是在为等待一个希望而活。 等白梓彦醒来。 得知白梓彦醒来的消息,白梓岑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的惊喜中。所幸,梁延川比白梓岑清醒许多,他第一时间就载着白梓岑和梁语陶直奔了医院。 病房门口,乳白色的瓷砖已开裂,白梓岑曾在这个熟悉的门口来去过无数遍。但这一次,她却忽然踯躅着不敢上前。她只敢小心翼翼地隔着探视口,踮着脚尖观察里面的动向。 病房内围了许多人,皆是统一的白大褂,白梓岑根本无法看清白梓彦的方位。她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旋开了房门把手,走了进去。 梁语陶是跟着梁延川和白梓岑一起来的,她见白梓岑进去了,就忙不迭地也要跟上去。但还没等她迈开小脚丫,身后就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陶陶,别跟着妈妈,让她一个人去。”梁延川伸出臂膀,将女儿揽进怀里。 梁语陶睁着大眼睛,不解:“可是妈妈一路上一直在哭,我很担心她。” 梁延川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陶陶知道病房里住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 “病房里住的是你的舅舅。” “舅舅是什么?”久居美国的梁语陶,显然难以理解这些家族的称谓。 “舅舅就是妈妈的哥哥。” 她托着腮帮子问:“可是妈妈从来没说过,她有哥哥呀。” 梁延川无奈地笑着:“那是因为你的舅舅病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你妈妈大概担心你小小年纪承受不了这些,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那舅舅现在醒来了吗?” “嗯。”梁延川点点头,“你的舅舅睡了十几年,你妈妈她现在一定有很多的话要跟他说,所以我们先不进去好吗?” “好的。” 过了会儿,梁语陶又问:“爸爸,十几年的话,是不是那时候陶陶都没有出生呀?” 梁延川微微笑着,眼神温和:“是啊,那时候我跟你妈妈都还不认识呢,哪里来的你。” 听完,梁语陶咯咯地笑出了声。 病房内围了许多人,白梓岑数不清人数,只能看到白晃晃的大褂来回地在她眼前转悠。 “白小姐,你哥哥刚刚醒了。” “植物人醒来实属不易,白小姐恭喜了。” 有人在白梓岑耳边说话,但她却充耳不闻似的,只是扶着病床上的栏杆,一点点地往人群里挪。最后,有医生让开了一条道,数步之后,白梓岑终于走到了白梓彦的身旁。 植物人仅靠灌输营养液为生,因此,即便是护工和白梓岑再精心地照料,也免不了出现肌肉萎缩以及无法言语的症状。没有任何运动,十几年卧病在床,让白梓彦的脸颊都整个凹陷下去,只剩下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虽然眼神浑浊,但庆幸的是,他的目光仍是清醒的。 时隔十几年,白梓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白梓彦睁开的双眼。 白梓彦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的陌生,白梓岑显然察觉出了这一份疏离,她慢慢地抬起手掌,背过身掩住了自己的唇,眼泪不由自主地拼命流下。 待情绪稍微缓和,她才转过身,小心翼翼地伏在白梓彦的面前,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哥……” 尾音绵长而柔软,带着白梓岑谨慎克制的怀念。 亲人再见的场面,令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在场有几名护士甚至已经哽咽着跑了出去。十几年卧病在床的植物人,记忆是否仍然存在,这是个未知数。 白梓彦没有任何动静,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梓岑看。 白梓岑以为他是不记得自己了,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只是她又怕自己的行为吓到白梓彦,只能猛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哥,你还记得我吗?” 白梓彦没有回音。 “哥,我是小岑啊……” 仍旧没有回音。 白梓岑崩溃地凑近了他一点,说:“哥,我是白梓岑,我是小岑啊,你的亲生妹妹小岑,当年走丢的小岑啊……” 白梓彦的表情混沌而不解,像是个天真的婴孩。 那一瞬间,白梓岑的世界已然崩塌。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睁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像是要掉下来似的。她喃喃地朝他低吼:“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有医生出来劝解:“白小姐,病人刚刚醒来,还需要休息,您别太激动了。病人作为植物人已经昏迷了太久,失忆的可能性很大,待会儿做个全面的检查就知道了。” 听完医生的话,白梓岑整个人从病床上滑了下去,颓然地坐在了医院冰凉的地面上。 幸而,还未等她倒下,梁延川就已经赶过来扶住了她。 他将全身无力的她拥在怀里,低声安慰:“小岑,怎么了?快别哭了。” 梁语陶站在梁延川的腿边,很是识相地牵住了白梓岑的手,学着白梓岑平日里安慰她的样子,轻柔地摩挲着,给她往手上吹气:“陶陶呼呼,妈妈不哭。” 可惜,白梓岑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歇斯底里地哭着,从哭声中,破碎地蹦出一句话:“延川,他不认得我了,我哥他不认得我了……” 第41章 拥抱着冬眠(4) 梁延川抱住白梓岑的那只手猛地一抖,片刻之后,才恢复了平静,他温和地安慰着她:“没关系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有办法让你哥记起来的。一年不行,我们就用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三十年,总有办法的。” “可是,他都忘记我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从病床那端就蓦地传来一阵呜咽声,如同是嗷嗷待哺的鸟儿发出的轻啼,一声声地传进白梓岑的耳朵里。 白梓岑的表情忽地顿住,而后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这才终于确定声音的来源竟是病床上的白梓彦。 她慌张地蹿了过去,一股脑地坐在他的病床前,探出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哥,是你在说话吗?” 果不其然,半秒后,病床上的白梓彦再一次张开了唇,用细不可闻的嗓音缓慢发声。 白梓岑附在他的嘴唇边听了很久,才终于听懂,他艰难开口吐出的那个单音节,竟然是一个“岑”字。 他还记得她。 那一刹那,白梓岑喜极而泣。 医生给白梓彦做了最为缜密的身体检查,然而情况却不如所有人预想的那么好。 当年的那场车祸实在严重,白梓岑的父母当场毙命,而坐在后座上的白梓彦虽是逃过一劫,但却也因此变成了植物人。 现如今,他昏迷十几年能够醒来已经是个医学上的奇迹了。而由于车祸严重伤及脑部,脑干受到损伤,虽然白梓彦幸运能够醒来,但并不代表着这些症状能伴随着他的苏醒一同治愈。 那些严重损伤的脑部器官,以及车祸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依旧随时有可能要了白梓彦的命。 医生的话已经极尽委婉了,实则,白梓彦的症状,更适合用一个苍白的成语来表述——回光返照。 当医生将这些话告诉白梓岑的时候,她意外地没有痛哭失声,只是呆愣愣地看了旁边的梁延川一眼,又转过脸来问医生:“那我哥……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摇摇头:“病人昏迷十几年仍旧能够醒来已经是个奇迹,至于未来的话,多则数年,少则一个星期。” “那病发的时候会疼吗?”她又问了一句。 “会。” “我知道了。” 她干净利落地笑了笑,就好像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一样。 一周后的周末,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临近冬日,天气也着了几分寒意,相比之下,就显得阳光格外奢侈。 白梓岑推着轮椅上的白梓彦,慢悠悠地散步在草坪上,享受着难得的阳光。 由于部分肌肉萎缩,白梓彦已经无法站起来了,甚至连饮食起居都要靠白梓岑照料。再加上十几年没有开口说话,白梓彦的语言功能,也一同退化到了三岁的程度。 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一对父女正在打排球,一大一小的身影交叠在光线中,莫名好看。见白梓岑推着白梓彦过来了,那对父女才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朝白梓岑的方向看。 白梓岑眼角微微上翘,向他们粲然一笑。 阳光细细密密地打在父女俩的脸上,一面朝阳,一面背阴,温暖得不可方物。左侧拿着排球的是白梓岑的女儿梁语陶,而站在她旁边的,则是她的丈夫梁延川。 父女俩与白梓岑相视一笑之后,又重新打起了排球。 白梓岑也不过去打扰他们,她只是不紧不慢地将白梓彦的轮椅停下。而后,绕到白梓彦的身旁,指着父女俩活跃的身影,问他:“哥,你还记得他们俩吗?” “陶……”白梓彦浑浊地吐了一个字,暗示着陶陶的名字。 面部肌肉失去功能,白梓岑刚说完话,口水便立刻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去。白梓岑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温柔且冷静地替他揩去。 她朝他笑:“那旁边那个人你还记得他吗?我前几天跟你说起的。” 白梓彦咿咿呀呀了好久,才吐出了个“梁”字。 白梓岑嘴角上扬,眼神柔和地与他对视,淡淡地笑着:“哥,我前几天是不是跟你说过,梁延川是我的丈夫,陶陶是我的女儿?” 白梓彦点点头,动作僵硬。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将白梓彦的短发吹得有些凌乱。白梓岑伸手替他理了理,待理完之后,又重新朝他笑笑,只是这一次,眼神笃定了许多。 “哥,其实我一直有事瞒着你,梁延川……他不仅仅是我的丈夫那么简单。” 白梓岑知道,有些事情瞒着,或许瞒到白梓彦老死,他都不会知道。可是,白梓岑不愿意欺骗他,那样的欺骗,无异于是虚构了一个世界给白梓彦,那里面都是谎言。 白梓岑在白梓彦的轮椅前蹲下,温和地握住了他的五指,像是在忏悔。 “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害得我们一家不能团聚的梁振升吗?” 医生说过,虽然白梓彦昏迷了十几年,但记忆仍是未有受损的。关于过去的事,只需要稍加提点,他应该是记得的。 “梁延川他姓梁,梁振升的那个梁。他是梁振升的儿子,而我嫁给了梁振升的儿子,陶陶也是梁振升的孙女。”白梓岑低垂下眼睑,不敢再去看白梓彦瘦削的脸颊。因为多看一遍白梓彦虚弱的身体,都会让白梓岑觉得,她像是家庭的背叛者。 她说:“哥,我知道我错了,你骂我吧,打我也好……” 白梓岑拎起白梓彦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脸上抡。然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有一双手轻缓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多年卧病在床,让白梓彦的动作有些明显的僵硬。他像是个机器人似的,动作迟缓,明明使不上力气,却还是不甘心地来回摩挲着白梓岑的发丝,像是在安慰她似的。 白梓岑仰起脸,隐约能看见白梓彦脸上裹挟着温柔的笑意,如同儿时一样。 白梓彦张着嘴,两片唇瓣上下开合,每字一顿,最后终于吐了几个词出来:“当年、不是、梁振升。” 白梓岑皱着眉头,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白梓彦知道白梓岑听不懂他的意思,又重新张开了唇,吃力地往外吐字。他说得很是艰难,但在不懈的坚持之下,终于成了一句完整的话:“爸妈……和梁振升……和解,车祸……也不是他。” 末了,他还不忘艰难地朝白梓岑笑,脸部萎缩的肌肉倔强地拧成一团。 “不怪……小岑。” 那日,白梓岑虽是听梁延川解释说,当年的事情非梁振升所为,但她仍是将信将疑的。毕竟,她和梁延川是同一种人,他们都擅长将所有的重担往自己身上扛,不惜隐瞒,不惜欺骗,只为了让对方过得轻松些。 以前,白梓岑瞒着梁延川她坐过牢是为了让他不那么悔恨,瞒着梁延川产后抑郁是为了让他不那么心疼。所以,当梁延川说出当年的事情并非梁振升所为的时候,她也只一笑置之,并未当回事。 现如今,白梓彦将这些话说出口,不禁令白梓岑有些动摇。 “所以,当年的事情和梁振升无关,是我恨错了人吗?” 白梓彦微笑着点头。 得到白梓彦的回应,白梓岑蓦地笑出了声来,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惊讶:“我一直以为我糊涂,没想到我竟然糊涂到,恨错了半辈子人。” “小岑……受苦……”白梓彦断断续续地说。 白梓岑不说话,只是从他的身旁站起来,朝着不远处正在打排球的父女俩的身影,眼神柔和。她说:“哥,我突然好感谢他,感谢他事到如今都从没有放开过我。我还很感谢他,把陶陶照顾得这么好。” 她慢慢推动轮椅,将白梓彦往草坪的方向推,一边推,她一边说:“哥,等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跟延川就带你出院吧。延川已经物色好了新房子,等过些日子你出院了,我们就回家一起住。” 白梓彦咯咯地笑,说了声“好”。 听着他混沌的声线,白梓岑不由得落下泪来。她有着畅想好的未来,那里有梁延川,有梁语陶,还有她的哥哥白梓彦。只是,白梓彦能不能撑到那时候,白梓岑也不知道。 她总觉得,白梓彦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很是心安。就像是小时候,每每有人欺负她,白梓彦都会毫无顾忌地保护她。只是现在角色变换了,换她保护白梓彦了。 白梓岑不敢说生死,也不敢说以后。对于白梓彦,她只敢说当下。 一只圆滚滚的排球忽地从翠绿色的草地上蹿了出来,直直地滚到白梓彦的脚边。大脑的条件反射,让白梓彦忍不住地想伸出手去捡。然而,他将身体来回摇晃了很久,脊椎骨也没有丝毫的弯动,他依旧笔挺着身子,没能弯下腰捡起那个球。 就在他准备再尝试一次的时候,突然从草坪一侧,跑过来了一个穿着粉色运动装的小女孩。她扎着双马尾的小辫,一跑一跳的时候,两个小辫子就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晃,好不可爱。 有那么一瞬间,小女孩的样貌就与白梓彦记忆中的白梓岑重合了。 “陶……”白梓彦张开了唇,艰难地吐出她的名字。 梁语陶一边蹲下身去捡球,一边扬着肉嘟嘟的小脸蛋朝白梓彦笑:“舅舅,你记得我吗?我是陶陶。” “陶……” “对的,就是陶陶。”梁语陶抱着排球,摇摇晃晃地往白梓彦的轮椅上蹭,“舅舅,这是我妈妈给我扎的小辫子,好看吗?”末了,她还不忘用脏兮兮的小手拽着辫子,向白梓彦炫耀。 “好看。” 白梓彦张开了嘴,憨憨地笑出了声,口腔里的咬肌失去活动的功能,口水滴滴答答地从嘴角淌了下来,险些要沾到衣服上。 梁语陶见状,也不嫌脏。只是静默地提起衣袖,往白梓彦的嘴上擦。 “舅舅,是不是都怪陶陶长得太漂亮了,所以你都要流口水了。” 白梓彦继续笑着。 梁语陶浑圆的眼睛也笑成了一条缝,抬头向白梓岑求肯定:“我想一定是陶陶长得太漂亮了,妈妈你说对不对?” “嗯。” 白梓岑朝梁语陶肯定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第42章 拥抱着冬眠(5) 刚一说完,她就不落痕迹地背过身来,不让梁语陶和白梓彦看见她红肿的眼眶。 “怎么了?”梁延川走近白梓岑,微微偏转过身,不让梁语陶和白梓彦看见他们私底下的互动。 白梓岑不说话,只是哽咽,许久以后,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压抑地哭出了声来。 “延川,谢谢你,谢谢你把陶陶教得这么好。” 梁延川没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轮椅前,梁语陶给白梓彦擦口水的动作,目光欣慰。 白梓彦刚清醒,还不适宜在室外久留。过了会儿,白梓岑就将他推回了病房。 刚服侍好白梓彦,将他安顿到病床上,梁语陶和梁延川就来了。方才在室外,光线充裕,强光照射之下竟让白梓岑忽略了梁语陶外套上星星点点的泥渍。这下子,从室外转到室内,倒是让衣服上的脏污无处可藏了。 梁语陶因为肺部的毛病导致免疫力下降,白梓岑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生怕病菌入侵了她柔弱的小身板。现下梁语陶的身上沾了泥渍,泥土里全是些微生物,白梓岑想了想,就刻不容缓地拉着梁语陶去卫生间处理身上的污渍了。 临走时,她压低了声音嘱咐梁延川,替她照看好睡梦中的白梓彦。 白梓岑带着梁语陶走了没多久,白梓彦就醒了。氧气面罩还盖在他的口鼻处,他艰难地动了动唇,吐出的声音仍是细如蚊蝇的。 梁延川原本是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的,听到病床上传来的被子挪动的窸窣声,他才转过脸来。与此同时,白梓彦已经挣扎着在从床上坐起来了。 梁延川忙不迭地从沙发上站起,脊背硬挺,迈着稳健的步伐往白梓彦身边走去。他先是学着白梓岑的样子,将病床的把手摇高了些,待到高度适当,才停下了动作。 之后,他还不忘绕到白梓彦的床边,替他垫了个软垫在腰下。 梁延川活了三十多年,也没怎么学会照顾别人,将软垫垫在白梓彦腰下的时候,还险些让他扭了一下。 待安顿好白梓彦,梁延川才终于大舒了一口气。他忽地有些庆幸,如果刚才他差点弄伤白梓彦的状况被白梓岑看见,免不了又要跟他闹一顿脾气。 氧气面罩之下,白梓彦极力地嚅动着嘴唇,梁延川知道,他应当是有话要说,便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他的氧气面罩。 “是需要我叫医生吗?”梁延川问。 白梓彦张着唇对梁延川笑,笑了会,他又挣扎着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气十足些。 梁延川端了个凳子,坐在他的病床前,不解道:“是有话要跟我说?” 白梓彦点点头。 他抬起枯瘦的五指,僵硬地整了整自己的病号服,张着嘴,缓慢吐字:“你……和小岑是……怎么认识的?” 他话音刚落,梁延川大约懂得了白梓彦这样做的含义。即便是在病中,他仍坚持在梁延川面前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势,不过是因为他正在从白梓岑亲人的角度审核他这个做妹夫的是否合格。 想到这里,梁延川的心底突生了些暖意,不由得连语速都放慢了。 “我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她迷路了,还有点中暑,呆头呆脑地到处晃悠。我忍不住给她带了路,于是我们就认识了。机缘巧合下,她要找的人恰好是我的表弟,后来相处得久了,我们就在一起了。” 说到这里,梁延川蓦地语塞了。他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白梓彦表述后来的事,白梓岑的复仇,白梓岑的坐牢,白梓岑的落魄…… 幸好,多年的检察官经验,足够让他临危不乱。 他不慌不忙地笑着,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腼腆:“再后来,小岑意外有了陶陶,于是我们结婚了,直到现在。” 梁延川觉得,这段话是对过去那些事情最好的总结,没有仇恨,也没有纠结。省略中间的曲折离奇,省略中间的分崩离析,只留下最圆满的结局留给白梓彦,这是对所有人的仁慈。 毕竟,没有人能在一个病重中却还担心着妹妹归宿的人,说出过往的苦难。谁都想让他安心,而梁延川隐瞒也是为了令他安心。 况且,他的妹妹,还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白梓彦听完后,才终于展露了笑靥,用僵硬的语调,对梁延川说:“谢谢。” “她是我的责任,没有谢不谢的因素存在。” 得到梁延川的回应,白梓彦很是心满意足。即便是面部肌肉已然萎缩,他依然努力地在说话:“我想……我应该活不长了。” 梁延川坐在床边,静默地看着他:“不会的,医生说你醒来状况很好,做了康复治疗以后,会逐渐痊愈的。小岑还满怀希望地等着你好起来,千万别说这些,她会失望的。” 梁延川这辈子一直执着真相,没撒过几个谎,但今天在白梓彦面前,却破天荒地一天连撒了两个。一个是关于他和白梓岑的故事,另一个是关于白梓彦病情不治的事实。 在法庭上,他明明就是一个以铁血手段著称的人。但在白梓彦这个病重的人面前,饶是梁延川如此顽固的人,也终究不愿意说出实情。 白梓彦自己的身体,他自然清楚。因此,当梁延川吐出这一席话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否认。 许久以后,白梓彦才吃力地偏转过脑袋,眼神真挚地看向梁延川。他哑着嗓子,一点点地将积郁已久的话,一字一顿地吐出:“小岑不容易,没什么亲人,等我死了,好好对她。” 梁延川还想随便拿些谎言,搪塞住白梓彦的胡言乱语,可偏偏,他却一个也编不出来。说起死亡,似乎每个人都很沉重。 白梓彦见梁延川沉着眸子,就伸出手,摊开枯瘦的五指,放在他的面前。 “承诺。”白梓彦咬字清晰。 梁延川温和地笑了笑,顺理成章地将手掌与白梓彦交握。他也不用力气,只是盈盈与他交握,达成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共识。 梁延川眉梢上扬,对白梓彦叫了一声:“哥。” 白梓彦不说话,只是心满意足地展开了笑容。原本形容枯槁的脸庞,像是一下子都丰满了,甚至还带着些如沐春风的温和。 将白梓岑交托到另一个足以信赖的人手上,这是白梓彦最大的心愿,也是他对父母最后的交代。 白梓彦是在冬至的那天晚上离开的。 那天白梓岑特意在家里做了家乡的糯米团子,热好了打算送去医院,给白梓彦尝尝味道。冬至夜,他们一家三口特地抽出空,一起陪白梓彦过。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在车行至半路,白梓岑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是白梓彦已经停止呼吸脑死亡了。 冬至夜天很冷,车厢里明明开大了空调,堪比春日,但白梓岑却觉得冷得全身发颤。 坐在后排儿童安全椅上的梁语陶毫不知情,还兴高采烈地戳了戳白梓岑的肩膀,笑眯眯地摊开琴谱,给白梓岑选:“妈妈,你说待会儿我给舅舅拉哪首曲子好呢?是《欢乐颂》还是《春之歌》?” 白梓岑放下手机,安然地回过头去看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只要是你拉的,你舅舅肯定都喜欢。” “我想也是。” 等梁语陶乖顺地回到座位上,白梓岑才红了眼眶,压低了声音,对坐在驾驶座上的梁延川默默地说了一句:“延川,我没有哥哥了。” 她说得很轻,连压抑着哽咽的呼吸都是万分克制的。 闻言,梁延川轻踩刹车,不紧不慢地将车子停靠在路边的一角。 停下车的那一瞬间,梁延川就径直打开了安全带,越过排挡杆的间隙,将白梓岑牢牢地按在怀里。 “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难受。” 白梓岑埋头在他的怀里,声音哽咽:“延川,以后我就没有亲人了。” 他宠溺地笑笑:“傻姑娘,你还有我和陶陶呢,我们还会陪着你的。” 大约是得了依靠,让白梓岑的哭声也愈加放肆起来。车厢里的哭泣声,从细微的抽泣,逐渐变成号啕大哭。 后座的梁语陶察觉到了异常,探出头来,望了一眼浑身颤抖的白梓岑,张开了唇,压低了声音问梁延川:“爸爸,是舅舅出事了吗?” 梁延川点点头,将食指附在唇上,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梁语陶一直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女孩,她早就从父母的谈话里知道了白梓彦的病情。只是,以她向来乐观的性格,总觉得舅舅白梓彦不会那么早离开他们。然而,她却没能想到,舅舅走得竟然比她想象得快得多。 梁语陶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一想到那个会揉着她的脑袋喊她“陶陶”的舅舅突然没了,她的心里就空空落落的。她想哭,只是她又怕自己哭会让妈妈心烦。 于是,她只好强打起精神来,探出脑袋,凑到白梓岑的跟前,握住白梓岑的手背,动作轻微地揉搓着:“妈妈,你别难过,舅舅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等过些日子,他想我们了,就会回来的。” 梁语陶记得,当初说起曾亦舟过世的妈妈,幼儿园的老师就是这么安慰他的。现在,梁语陶无计可施,便很灵活地用了老师的办法。她总觉得,能让妈妈少难过一分,也是好的。 拼命痛哭的白梓岑,听到了女儿谨慎细微的安慰,才慢慢从白梓彦过世的痛苦中清醒过来。 她从梁延川怀里退出来,转身到后座上,将梁语陶抱了过来。她紧紧地抱着她,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感激。她说:“陶陶,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 感受过了白梓彦离世的痛苦,白梓岑才更加珍惜梁语陶还活着的可贵。她真是越想越后怕,如果她的陶陶,那么乖巧的陶陶,就那么冻死在了冬夜里,那她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不过,幸好她还活着,幸好。 梁语陶不解地睁大了眼睛,往梁延川的方向看。梁延川笑却不说话,他眉眼温柔地朝梁语陶一笑,而后慢慢地侧过身,将梁语陶和白梓岑抱了个满怀。 冬至夜的车厢外,是雨夹雪的恶劣天气。不过,一家三口抱着,似乎也就没那么冷了。 第43章 人间天堂(1) 白梓彦的后事由梁延川一手操办,由于白家已经没有什么旁支的亲戚了,白梓彦入土为安的那天,也仅有他们一家三口送葬。 空旷的陵园,忽地下起了小雨,细细密密地打在人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墓地工作人员从白梓岑的手中接过白梓彦的骨灰盒,安放进墓碑底下的空间。临末了,还用水泥仔仔细细地在墓碑周遭砌筑平整,很快,白梓彦的骨灰盒就埋在了地底下,再也见不到光线。 工作人员封上水泥的那一刻,白梓岑小心翼翼地撇开了脸,任由眼泪簌簌地淌下去。 梁延川见状,也不言语,只是牵着女儿梁语陶的小手,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白梓岑的身旁,将她揽进怀里,说:“快别哭了,要是你哥看了,铁定心疼。” “就让他心疼好了,他一个人抛下我就走了,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清楚呢。” 细雨还在连绵地下着,梁延川伸出手,温柔地替她遮住头顶的雨丝,辟出一片温暖:“都二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还跟陶陶一样,喜欢闹小孩子脾气。你看你哥的照片上笑得多欢,指不定就是在笑你呢。” 闻言,白梓岑才缓缓地从梁延川的怀里探出头来,往墓碑上看了一眼。 灰白的墓碑中央,镶嵌着白梓彦的照片,青葱的白衬衫,十几岁的少年郎模样。白梓彦病了那么多年,白梓岑都险些要记不得白梓彦曾经健康时的模样了。现下,一张照片,倒是让她全记了起来。 她端详着那张遗像,嘴角微微上扬:“延川,你一定没见过我哥十几岁时候的模样。” “是啊。”梁延川走过去,揽住白梓岑的肩,目光陪同她一道落在白梓彦的遗像上,“我们认识的时候,你都已经二十多岁了。” 白梓岑与他相视一笑:“我跟你说,我哥年轻的时候可帅了。当年我哥读初中的时候,好多女生都追着他跑呢。这张白底的照片,我还记得,是我哥准备高中入学时拍的证件照,只是没想到……”她忽地悲哀地勾了勾唇角,“只是没想到,最终却变成了他唯一的遗照。” 梁延川浅勾唇角,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记得,你哥临走前几天还跟我说过话。” “说什么了?”白梓岑揩了揩泪,望向他。 梁延川低眉,与白梓岑的视线交叠在一起:“他说,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他一定不愿意再当你的哥哥了。” “你胡说,我哥不可能这么说的,他对我不可能那么狠心。” 梁延川也不急着否决,只是微微笑道:“他说,这些年你没日没夜地照顾他太苦了。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他一定不会当你的哥哥再拖累你。他说他想当你的父亲,一辈子把你当掌上明珠捧着。” 听完,白梓岑再次眼眶湿润。 “他真的这么说的?”她问。 “嗯。”梁延川点点头,“他走得很安心,即便是我们一直隐瞒着他的病情,但他却也一直心里有数。他临走前的几天,还叮嘱我一定要代他好好照顾你。” 梁延川低头朝向身旁那个矮小的身影:“你哥还很疼爱陶陶,他还特地让我代他把当年他车祸意外险的保险金给领了出来,一份给你做嫁妆用,一份用来给陶陶做未来的嫁妆。” 梁语陶听见梁延川提及自己的名字,不解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夫妻俩:“爸爸,妈妈,什么是嫁妆呀?” 白梓岑不慌不忙地将梁语陶抱在怀里,梁延川随手撑了一把伞,举在他们母女俩的头顶。 白梓岑说:“嫁妆,就是未来陶陶要嫁人的时候,爸爸妈妈要送给你的礼物。现在,舅舅也给了陶陶一份。” “有礼物吗?那我现在可以拆开吗?”梁语陶一听有礼物,激动地拍了拍小手。 白梓岑还想解释,梁延川却莫名地插了一句嘴:“不可以。”他像是在赌气,“因为爸爸还没做好要把陶陶嫁人的准备。” 梁语陶吓得扁了扁嘴,瞥了梁延川一眼,就径直躲进了白梓岑的怀里。 “你干吗对她那么凶。”白梓岑驳斥道。 梁延川说:“她还那么小,一想到要把她嫁给别人,我心里就不舒服。你哥应该也经历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你哥刚刚醒来,却突然得知你已经嫁给我了,是一样的。” “我哥他跟你说的?” “他没说,只是暗地里,他不知道试探了多少回我这个妹夫。” “真的假的?” 梁延川望着墓碑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笑道:“他后来虽然身体行动不便了,但心思,却不会比我们少半分的谨慎。” “你怎么倒像是比我还了解他?”白梓岑有些抱怨。 梁延川伸出手,与白梓岑的手掌交握在一起:“他既然把你交给了我,我就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白梓岑看着他志气满满的脸庞,忽然觉得时光像是倒退回了几年前。那时候他还是那个热血的法律青年,她也是个满怀憧憬的姑娘。 她笑着,朝他说了声:“谢谢。” 谢谢他,在青葱的时光爱过她。谢谢他,在她狼狈不堪的时候,依然还爱她。 工作人员将白梓彦的骨灰安放好之后,白梓岑还不忘塞给对方一个厚厚的红包以示感谢。在目送工作人员离开后,白梓岑又给白梓彦的墓地周遭除了除草,待心满意足地整顿完一切之后,才准备离去。 结果,下山的路上,却意外碰见了梁振升夫妇。 他们夫妻二人迎面而来,白梓岑根本无法避免与他们的碰面。起初,她还以为他们是来拜访已故的亲友的。后来,才发觉他们竟是来拜祭白梓彦的。 那天白梓彦的话,虽然让白梓岑知道,她当年的事情或许与梁振升根本无关。但这么多年的隔阂横亘在白梓岑的心底,要一时间从源头剔除,依旧很难。 她思绪出离的间隙,梁振升夫妇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白梓岑对梁振升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梁延川倒在血泊里,梁振升愤怒地盯着她的双眼。现如今,隔了几年的光阴,白梓岑却忽然发现,梁振升的目光也不再如以前那般锐利,甚至眼角眉梢,都开始有些皱纹滋生。 “白小姐,好久不见了。”梁振升笑笑。 梁延川闻言,不落痕迹地往白梓岑面前一站,眼神充斥着保护欲。这下子,倒是让白梓岑有些尴尬。她不由得推了推他,侧着身子往外站了些。 她说:“好久不见,梁老先生。” 梁振升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了梁延川一眼,又转头朝白梓岑说道:“听闻你哥哥白梓彦过世了,所以特地带了我夫人过来拜祭。” “您请吧。” 白梓岑点了一炷香,递给梁振升和他的夫人周雅彤。周雅彤很是优雅地从白梓岑的手中接过香烛,末了,还不忘微笑着报以谢意。 以前,白梓岑对周雅彤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现如今她站在她面前对她微笑,她倒觉得,她似乎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触。 梁语陶见爷爷奶奶来了,忙不迭地就挣扎着从梁延川的身边跑开,直直地往周雅彤身边跑。 彼时,白梓彦的墓前还燃着香火,加上下着小雨地面湿滑,梁语陶脚下一滑,险些就要栽进香火堆里。 白梓岑惊惶地冲过去,然而还未等她有所动作,周雅彤已经先一步冲了上去,将梁语陶一把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小陶陶,你是不是要吓死奶奶,刚刚差一点点就要烫伤了。” 梁语陶也不说话,只是躲在周雅彤怀里,咯咯地笑。 周雅彤将梁语陶抱起来,颇为无奈地说:“陶陶这小姑娘平时就调皮,你照顾她的时候,肯定很吃力吧?” 白梓岑笑着,揉了揉梁语陶的小脑袋:“她平时还挺乖的,也不调皮。今天估计是很久没见到爷爷奶奶了,所以急着要往你们身边冲。” “做妈妈不容易,以前延川小的时候我也没少操心。”周雅彤拍了拍白梓岑的手,说:“这里有香火,小孩子待在这里不安全,我先带陶陶往那边走点。” “嗯,好。” 梁延川还站在墓地的走道外,等着白梓岑。现下,连周雅彤也一并离开了。于是白梓彦的墓前,就只剩下了梁振升和白梓岑两人。 面对着梁振升,白梓岑不免尴尬。她筹谋着想说些什么,但一时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倒是梁振升大方地率先开了腔。 他说:“我还记得,十几年前,我和你哥还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是关于你被绑架的官司的第一次庭审,你哥那时候才十几岁,见了我就往我身上冲,嘴里还朝我吼着‘把我妹妹还给我’。结果没想到,这十几年之后再看见当年那个固执的小伙子,居然是在这里。” 梁振升将目光从那张黑白遗像上移出,慢慢转到白梓岑的脸上。 “白小姐,这十几年过去,我想……我还一直欠你一个抱歉。” 白梓岑唇角微抿,说:“其实我听我哥说过,当年的事情,并不是您所为。” “说是不是我所为,但实际上却是与我有关。”梁振升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即便是白小姐知道事情不是我所为,但你打心眼里应该还是恨着我的。” “您错了,其实我根本不恨您。” “为什么?”梁振升眼底有惊讶闪现。 白梓岑笑道:“恨这种东西,太苦太长了。我前二十几年,都在被这一个字所累,后半生,我再也不想被这个字牵绊住了。况且,我对您的恨,不过是源于当年的那场拐卖,既然那场拐卖并不是您所为,那我就更没有恨下去的立场了。” “你倒是看得开。” “我不是看得开。”白梓岑望着墓碑上那个青葱少年,笑道,“只是,比起恨而言,我更想所有人过得快乐。以前我看不开,用仇恨桎梏住自己的眼睛,害了延川,害了陶陶。现在,我只想用我的后半生去弥补他们。况且,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您……” 梁振升不解:“感谢我?” “嗯。”白梓岑点头,“感谢您,让延川活过来。也感谢您,把陶陶照顾得这么好。” 听完白梓岑的话,梁振升忽地笑出了声:“今天我才发觉,你似乎和我想象中的那个白梓岑不太一样。现在想起来,以前在陶陶面前诋毁你蛇蝎心肠,让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个跳梁小丑。” 闻言,白梓岑只是笑,却不说话。 不远处,传来小孩子咯咯的笑声,笑声穿透过松柏的罅隙,直直传入白梓岑的耳朵里。墓碑上那张白底照片上的白梓彦,微扬的嘴角也像是沾染了笑意,像是下一秒就会笑出声来。 梁振升在一旁提醒道:“走吧,延川和陶陶他们俩该等着你了。” 白梓岑朝他淡笑,和他不约而同地往走道外走。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梁延川开着车带着白梓岑和梁语陶离开,而梁振升和周雅彤则是开了另一辆车走。明明是一家人,却是分道扬镳向着两个方向。 临走前,周雅彤恋恋不舍地看着小孙女梁语陶。末了,还不忘像是嘱咐自家女儿似的,拍了拍白梓岑的手,说:“有空多带着延川和陶陶回家吃饭,毕竟都结婚了,大家也都是一家人了。” 白梓岑没拒绝,微笑着说了声:“好。” 白梓岑知道,所有的隔阂都是从她身上来。今后,所有的隔阂也都应该由她解除。 毕竟,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是依然站在她身边的梁延川和梁语陶。 近些日子,梁延川仍旧执迷于寻找证据,证明梁振升的清白。前几天,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助手祁微意外地找到了当年接手和解案的律师,说是有当年案件的备案,可以证明幕后黑手并非梁振升。 梁延川迫不及待地搜集了所有证据,只等将所有的事情,都摊开在白梓岑面前,以解开她的心结。 那天,白梓岑虽然向梁延川袒露过,当年的事情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梁延川却总觉得,白梓岑是因为他没有证据,而在故意回避这个话题。 白梓岑所有的恨意来自于这里,他就铁了心地想从源头开始解决这件事情。 整理完所有证据的那天,梁延川喜出望外地赶回家。回到家里的时候,白梓岑正趴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对着梁语陶的儿童琴谱,一笔一画地做着笔记。 听见大门玄关处的窸窣声,她才慢悠悠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瞥了一眼客厅门口的欧式吊钟,说道:“你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 他也不着急跟她解释,只是随手抄起放在沙发上的笔记本,问道:“在写什么呢?” “前几天音乐老师上课的时候,说是陶陶有几个音拉得不准,所以我在做笔记,把陶陶拉得不准的音都记下来,等会她练琴的时候,我在旁边给她纠正。”白梓岑道。 “这样算起来,你倒像是陪着她一起上课的陪读了。” 白梓岑拿起笔记,对照着琴谱上的音,再次一个个地标注起来。标到某一处时,她忽地停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放下笔,连带眼神都变得有些悠远:“延川,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学过琴。” “小提琴?”梁延川没听白梓岑提起过,倒是有些惊讶。 “不是。”白梓岑摇摇头,“是大提琴。” 她说:“我还记得,我是从五岁那年开始学琴的,和陶陶一样。那时候我妈妈也跟现在的我一样,天天陪我跑东跑西的,拼命做笔记替我矫正音阶,就为了让我比别的小朋友进步快一些。”说到这里,她蓦地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好似感叹似的,继续说道:“没想到一晃眼,现在我都当妈妈了。” 说完,她又低下头,继续埋头做笔记了。 然而,她刚握上笔,梁延川却忽地抓住了她的手:“小岑,有关当年你父母与我父亲和解的证据,以及当年是否有人背后操纵的事,我都已经找到了证据以及证人。我想,我现在应该能向你证明我父亲的清白了。” 话音刚落,梁延川就忙不迭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文件,以及u盘,整齐地摊开在白梓岑的面前:“这是当年的庭审记录文件,这是当年处理和解案的律师的当场录音,这是……” 梁延川还想讲下去,但那双带着温热的手,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像是在他的身上按下了开关键,瞬间就停止了他所有的动作。 她笑着说:“延川,没想到你还在找这些证据。我说过的,这些对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白梓岑这么一说,原本大义凛然的梁延川,倒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没了底气。 第44章 人间天堂(2) “我以为你是因为我没有证据,所以不信我。” 她慢悠悠地躺在他怀里,说:“全世界的人,我谁都可以不信,但唯独不会不信你。要是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都不信你,那我岂不是只白眼狼了。其实,我哥之前就有跟我说过,当年的事情并不是你父亲所为。你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信了七分,后来我哥又说起,我就实打实地信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再跟你提起,不过是因为我以为你也的确是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却没想到……”白梓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没想到,你到现在居然还一门心思地在搜证据。” “你哥他也跟你说起过?”梁延川皱眉。 “嗯,我早就告诉了他,你是梁振升的儿子。他知道后,没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她眼神温润,“他大约是担心我们俩因为这个事闹别扭,所以就赶紧跟我解释清楚了吧。” 梁延川静默地将一切证据推到一旁,后背往沙发上靠了靠,搂紧了白梓岑,说:“你哥他是个好人。” 白梓岑的眼眸沉了沉,叹了一声:“嗯,只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 “叹什么气,他不都已经跟你约好下辈子了?” 白梓岑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侧过脸幽幽地瞧着他:“那你呢?你下辈子打算怎么办?” 梁延川抿唇一笑,而后探出手,温和地揉了揉白梓岑的头发,眼神宠溺:“既然下辈子你哥要当你父亲,那下辈子,我也只能降一个级别,做他的女婿了。” 她瘫在他怀里笑:“既然这样,那就一言为定了。” 不过轻巧的四字成语,他却是掷地有声字字笃定:“一言为定。” 三个月后,白梓岑意外收到了旧同事林敏的结婚请柬。 白梓岑这才掐指算起来,原来距离她从服装店辞职专心照顾梁语陶,已经半年有余了。一晃眼,连在远江市独身打拼的林敏,也已经回老家准备结婚了。 林敏是白梓岑当时在服装店相处得最好的一个同事,因为年龄相仿,又没什么人依靠,两人时常互相帮忙。有时候,白梓彦的医药费缺了些,林敏也总是慷慨大方地接济她。 基于那些共患难的感情在,林敏的婚礼,白梓岑自然是不会推拒的。 婚礼的地点在林敏的老家,久江市的一个小镇上。 久江与远江是临市,走高速公路,也就是个把小时的距离。白梓岑原本是打算一个人单独去的,但梁延川听说之后,却总担心她路上不安全,说是要陪她一起去。 白梓岑起先是不愿让他陪同的。 久江市不比远江市发达,况且,林敏的结婚地点还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镇,白梓岑怕梁延川习惯不了农村里粗犷的作风和大锅饭,便想着让他留下照顾梁语陶,打算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林敏结婚的那天,恰逢梁延川休假,梁延川见白梓岑单独外出不放心,就借了个过二人世界的说辞,带着白梓岑一同踏上了去久江市的高速公路。 至于女儿梁语陶,则是很凄惨地被留在了爷爷奶奶家度周末。 梁延川和白梓岑驱车赶往林敏的结婚地点,原本在高速公路上倒是一帆风顺,但下了高速公路之后,路况便有些惨不忍睹。 没有正经的柏油马路,连水泥道路都少得很。再加前些日子久江市下过暴雨,地表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塘。 还好,当地人的热情足以弥补这一切的缺憾。 小镇的婚礼不比城市,城市里大多在酒店举行宴客仪式,而在小镇上,则多是搭一个简陋的帐篷,由当地有名望的大厨烧一顿菜,权当酒席。 白梓岑和梁延川抵达的时候,就看见帐篷外一堆当地人正风风火火地在准备菜肴。择菜的、洗碗的、掌勺的,井井有条。 帐篷设在外院,白梓岑和梁延川绕过外院,来到内院的房子里。彼时,林敏正由化妆师梳妆,见白梓岑来了,激动得什么也顾不上,直接蹿起来握住了她的手。 “小白,我没接到你的电话,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林敏大约是见了白梓岑太高兴了,弄得妆发有些凌乱,白梓岑慢条斯理地替她将头发理了理,解释道:“我前几天收到你请柬的时候,就回你电话了。只是估计你那时候在忙着准备婚礼,电话一直是忙音,所以没能接到。” “没事没事,你来了就好。”林敏笑道,“这一眨眼,我们都半年没见了。你当初一声不吭就辞职了,我起先以为你是家里出什么事了,还一直想着要帮你。结果听同事们说,你是拿到了成峰建设的赔偿款,所以不在店里干了,才终于放下了心。” 闻言,白梓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店里的同事真是这么说的?” 林敏兴致勃勃地挑起眉毛:“是啊,当时有人说你是拿到了几百万,一夜暴富,所以都不屑于干导购这个苦行当了。”说完,她还不忘上下打量了白梓岑一番,说:“不过看起来,你确实和半年前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半年前的你不会笑,还有些木讷。这半年过去,你倒是看起来活泼了许多。” 白梓岑唇角微勾,淡淡一笑:“你别听店里的人胡说,我没有拿到赔偿款,那些钱都是我阿姨的,我不能拿。” “你这人就是心眼好,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不过话说回来,你辞职之后,去干什么了?”林敏好奇道。 白梓岑抬眸,柔和地看了林敏一眼:“林敏,我找到我女儿了。” 林敏听完,竟是噌的一声,跳了起来:“小白,恭喜你了。”末了,她还不忘朝白梓岑的身后探头探脑,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小姑娘今天来了没?快带过来给我看看。” 林敏是知道白梓岑丢失女儿那档子事的,白梓岑是个内敛的人,从不跟外人说起这些。知情的,不过也就是林敏这个和她最为要好的姐妹而已。白梓岑为了这个女儿哭过多少回,怨过多少回,林敏也都是深谙于心的。现下,听她说找到女儿了,也不免为她高兴。 白梓岑阻止了她四处张望的动作,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她今天留在爷爷奶奶家了,没过来。改天你回远江市的时候,我一定把她带出来给你瞧瞧。” “一定。”林敏眼梢上扬,有些俏皮。 林敏的妆不过才上了一半,眼见离接新娘的时间越来越近,化妆师忍不住在一旁催促。白梓岑见状,只好停下了和她叙旧,将她按回了梳妆台。 然而,林敏却依旧不愿意停下嘴,好奇地问道:“对了,小姑娘不见了那么久,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她一个人有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没有,她一直跟我先生住在一起,过得很好。” “你先生?”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林敏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才发觉,内院的门口处,竟是走来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白梓岑闻声,也不由得停下了动作,回过身去。 梁延川背逆着光线,看不见表情,但隐约中,能从光影的轮廓里,辨别出他好看的模样。 他走到她的身边时,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觉得脸颊发烫。许久以后,才低垂着眼睑,像是个娇羞的承认爱恋的少女,对林敏说:“他是我先生。” 林敏不由得挑眉笑起来:“怪不得我说你变了那么多,原来是有个先生耐心地呵护着呢。” 没过一会儿,从外头就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白梓岑还没来得及细听,就看见一堆人围了过来。 为首的男人走在前头,小麦色的皮肤,身材精壮,人群里唯独他西装革履,白梓岑凭着他西装外套上的那一串佩花,认出他是林敏的新婚丈夫,新郎赵昌。 当地镇子里的居民都爱好喜庆,见赵昌来接新娘了,就都一拥而上不准让赵昌带林敏走,说是见了红包才愿意走人。 白梓岑原本就站在离林敏很近的地方,居民一下子冲上来,险些把她推倒在一边,幸而梁延川扶住了她:“没事吧?” “没事。”白梓岑笑笑。 与此同时,新郎赵昌终于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堆红包,一个个递给堵在林敏面前的人。白梓岑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致,也跟着上去抢了一个。 拿了红包,大家自然就散了,连新郎赵昌也抱着林敏走了。 白梓岑握了个红包,慢慢悠悠地跟着梁延川走出去。外头还有些小雨,雨水滴在红包上,鲜红色的纸袋褪了色,瞬间就染了白梓岑一手的红。 梁延川笑道:“你都多大了,怎么也跟人一起起哄去抢红包。” 白梓岑抿嘴,抬头朝他一笑:“我以前听老人家们说过,结婚人家都是老天爷赐了福气的。如果抢到了新郎的红包,放在枕头下面,睡一晚上,就能保证一辈子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的。”说完,她还不忘用衣服擦去红包上的水渍,利落地塞进口袋里,眉目温柔地说:“等回家之后,我就把红包塞在陶陶的枕头下面,她身体不好,也算是讨个吉利。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梁延川顿时觉得心下一暖,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过了会儿,梁延川张开了唇,刚打算说话,却意外地被外院门口焦急走进来的老太太给打断了,她大声问道:“对面路上停的车是谁家的呀?” 白梓岑愣了会儿,才想到她和梁延川刚来的时候,确实把车停在了路对面:“婆婆,是我们家的,有什么事吗?” “哎哟,是你家的啊?”老人家闻言,高兴地笑道,“小姑娘,其实不是有问题,就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 老人家脸上有些尴尬之色:“事情是这样的,我是新郎家里的伯母。我们从新郎家来的路上,有一辆车坏了。偏偏我们镇子上是最讲究吉利的,八辆车一辆都不能少。现在一时半会我也叫不到黑色的车过来充当车队,只好来问问你们,可不可以帮忙开一路?” 白梓岑原本是想答应的,但想到梁延川不大喜欢跟外人打交道的个性,她犹豫了会儿,最终决定拒绝。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梁延川却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似的,从背后反握住她的手,对老人家说:“行,我们这就去开车。” 梁延川今天开的是一辆黑色的路虎,近百万的价格,甚至都可以买下前面的整列车队。可偏生老人家不认识汽车的牌子,只以为是辆普通的车,还兴高采烈地在车上贴了张“百年好合”的横联,硬是把那个象征昂贵的车标也一并给贴没了。 车子缓缓启动,老人家站在车外,热闹地招呼着白梓岑,末了,还不忘从车窗外递了个红包过来,以示感谢。原本干净的一辆车,愣是被人用花哨的对联贴得面目全非了。以白梓岑对梁延川的了解,她觉得,他可能并不喜欢。 车速逐渐上升,没一会儿,梁延川已经赶上了前方的车队,稳稳地跟在车后。 白梓岑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心翼翼地瞥了梁延川一眼。彼时,梁延川正面色平静地开着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得白梓岑有些心虚,她压低了的声音里明显含了些歉意:“延川,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里?” “没有。”下雨天道路泥泞,他一门心思地在开车。 “你要是不喜欢这里的话,可以早点走的。我一个人待会儿乘大巴回去就好了,很安全的,没事的。” 闻言,梁延川僵硬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竟是忍俊不禁。他偏过脸,幽幽地看着她,末了,还不忘伸出手,越过排挡杆握住她忐忑不安的五指,宠溺道:“小岑,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 她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他打断:“如果这是你喜欢的世界,我会学着融入。我是你的丈夫,我该陪你过你喜欢的生活——况且,我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的五指环在白梓岑的掌心,十指交扣的姿势,能够分明地感受到从他身体里传来的余温,暖得险些让人热泪盈眶。 午宴时间,白梓岑和梁延川由新郎家的亲戚牵引着,入席用餐。新郎家和林敏家是同样的格局,外院用作宴客,内院是新婚夫妇的房间。 典型的村镇上的流水席,一大堆陌生人团团围坐在一起,时不时地随便搭着腔,讨论着新娘的貌美,新郎的帅气。一来一回的对话,不知不觉间,众人便热络了起来。 白梓岑和梁延川刚准备落座,身后就蓦地传来一道清冽的女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而来。 “梁检!”声线里带了点意外的惊讶,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白梓岑刚回过头去,就见那人已经迎面跑了过来,干净利落地拍了拍梁延川的肩膀,笑道:“梁检,你怎么在这里?刚刚我还纳闷呢,门口那辆车像是你的,结果走进来一看,还果真是你!” 还未等梁延川开口,那人已经迅速地将目光转移到了白梓岑的脸上,抖着眉毛,好奇地打量着白梓岑:“这位是……” 这人声音有些耳熟,直觉中,白梓岑觉得自己是认识她的。于是,她仔细在脑海里回想那些熟人的声音,好不容易有些头绪了,却被梁延川的声音所打断:“祁微,别闹。” 梁延川嗓音低沉,像是个训斥小孩的长辈,完全不像平日里对待白梓岑时的温柔如水。 经梁延川一提醒,白梓岑才想起来,面前的这个女人,正是梁延川的助手祁微。之前,她对她没多少印象,只是难得打电话给梁延川的时候,听过她的声音。每次梁延川忙于公务时,她总会很热心地告诉梁延川在开会,又或是正在庭审中。 因此,白梓岑对祁微的第一感觉很好。虽然,这种感觉仅仅来自于电话里的三言两语。 即便是被梁延川呵斥,但祁微仍是大着胆子调笑道:“梁检,话说现在可不是工作时间,所以,这一刻我跟你也不是上下属的关系,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发言。不过论资历,我顶多叫你一声师哥就是了。” 第45章 人间天堂(3) 白梓岑听梁延川说过,祁微是他当时在法学院时的师妹,似比白梓岑还小一届。 祁微说完,也不给梁延川回应的机会,直接蹿到了白梓岑的旁边,用手臂拱了拱她的肩:“话说,这位是嫂子吧……” 白梓岑也不知是为什么,听祁微叫她嫂子,顿时觉得耳朵发烫,连脸颊都染得通红。 梁延川见状,充斥着保护欲地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白梓岑揽进了怀里。这下子,倒是无声地坐实了白梓岑的名分。梁延川眼色温柔,低头看着她:“祁微,你嫂子脸皮薄,开不起玩笑,别闹她。” “哎哟哟,师哥这是舍不得了。我认识了你那么多年,这可是头一回啊。看起来,果然是嫂子的魅力不可小觑!”末了,她还不忘崇敬地看了白梓岑一眼,大方地介绍自己:“嫂子你好,我是远江市检察院的实习检察官,同时也是梁检的助理,祁微。” 白梓岑不落痕迹地从梁延川的怀里躲了出来,向祁微伸出手:“你好,我之前好像跟你说过话。” “真的假的?”祁微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 “是在电话里。”白梓岑提醒道。 祁微一下子茅塞顿开,她长吁短叹了一阵,才说道:“原来之前打电话给师哥的那个人是嫂子你啊,我还纳闷呢,师哥那么吝啬交往的人,居然会给一个女性朋友他的私人电话。不过既然是嫂子你,那也无可厚非了。” 祁微一口一个嫂子,弄得白梓岑有些不好意思。梁延川大约是看出了白梓岑的羞赧,不落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祁微,你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哦,新郎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儿子,我跟我爸妈趁着休假,过来帮忙而已,没想到就碰上了你们。对了,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梁延川回答道:“新娘是我太太以前的同事,来参加婚礼的。” “啧啧啧,你太太……”祁微忍不住觑了梁延川一眼:“师哥,我以前可是没看出来,你这肉麻劲可真是……等我回了检察院,一定要贴个大字报,告诉所有人你令人发指的虐单身狗行为。” 祁微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来急急忙忙地跟梁延川和白梓岑解释:“师哥,嫂子,我妈叫我去帮忙,我先走一步了,待会儿再找你们……” “去吧。” 梁延川和白梓岑目送着她离开,继续往人群里走。 “祁微……她看起来挺可爱的。”白梓岑说。 梁延川笑了笑:“嗯,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不及你以前的万分之一。我刚认识你的那阵子,做梦都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 闻言,白梓岑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刚祁微说你肉麻,我还不信,现在想想,还是她比我更了解你一点。” “是吗?” “肯定是。” 梁延川拥着白梓岑的手臂紧了紧,英俊淡漠的眉梢,也忍不住微微上扬。眉眼里都像是带了光,好看得像是四月里的暖阳,一下子就足以将人拉回春日里。 小镇上的人很是热情,听说白梓岑和梁延川是从远江市来的,便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拉着他们俩攀谈了起来。其中,以梁延川邻座的老先生最为热切,愣是拉着梁延川说个没完,从天文说到地理,最后又落在了自己的几个儿子身上。 白梓岑听得有些无趣,但梁延川却依旧保持着清醒且恭敬的姿态,安静地聆听着老先生的故事。 下雨天,潮气氤氲,偏生这里还是靠山的小镇,泥土的湿气从土地里泛出来,蒸得人有些心烦意乱。白梓岑得了空,就跟梁延川说了声,独自从酒席上走了出去,打算出去吹吹风。 新郎家的外院是一条不大的小河,水流急速且狭长。白梓岑十岁之后生活在缺水的大山里,十六岁之后又回到了工业化的城市远江市,当然是没有见过那么干净的小河的,一下子竟是看得有些出神。 身后,突然有一双轻柔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才发现那人已经从背后一跃过来,与她并肩。 “嫂子。”祁微一边放下卷起的袖管,一边憨笑着朝白梓岑打招呼。 白梓岑也不见外,望着她卷袖管的手势,淡淡地回以一笑:“刚忙完吗?” “嗯。”祁微点点头,“这乡下不比我们市里,市里人结婚都是在酒店摆一桌酒席。这里的人都习惯在自家摆酒席,找几个亲戚朋友来当帮手,一是省点钱,二也是图个亲戚朋友间的热闹。” “这样也挺好的。我记得以前我小时候住在大山里的时候,也见过村里人这样摆酒席。” 听见白梓岑这样说,祁微的眸子忽然亮了亮,挠着后脑勺,笑眯眯地说:“嫂子,其实我刚才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很面熟。后来仔细想了想,才发觉原来我们并不只是在电话里聊过,原来我很早之前就见过你。” “是吗?” “是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祁微顿了顿,莞尔一笑,又继续补充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嫂子你似乎还有个植物人哥哥,之前还经常去照顾他,对吗?” 白梓岑转过脸,对祁微浅浅笑道:“嗯,没错。” 她也没想着瞒着。即便是她过往的遭遇,都像是一个个难以磨灭的案底,足以让所有人看轻,但是,从她打算和梁延川过一辈子开始,她就决定重新正视自己,不再做以前那个唯唯诺诺遮遮掩掩的白梓岑。 “嫂子,你是叫白梓岑吧。”明明是一句疑问句,却被祁微硬生生地说出了肯定句的语气。 白梓岑也不慌,只是睁大了眼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闻言,祁微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语气带着些恍然大悟的觉醒:“一猜就猜出来了。怪不得我说师哥当时在医院见了你,一瞬间就变了脸,一点都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客观公正的梁检,反倒像是个……” “像什么?” “像是个赌气的小男人。” 听到祁微的形容,白梓岑的眼前像是忽然折腾出了一幅画来,一个没忍住,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祁微也在旁边一同笑:“现在才终于知道,原来你们俩是旧识。” 白梓岑对着面前湍急的小河,长长地叹了一声:“他呀,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对了,嫂子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叫白梓岑的吗?我来跟你说啊……” “你说。”白梓岑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致,像是听茶座会一样,盼着祁微说下去。 祁微也很是识相,摆开了阵仗,大有要跟白梓岑讲三天三夜的意思:“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师哥跟我说,让我帮他调查一桩涉及他父亲的十几年前女童绑架案的资料,还说一定要找出证据,以证明他父亲的清白。后来,有一天,我跟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的证人,能够拿到证据了,他隔天却跟我说不用再找了。我前几天还觉得奇怪,今天见了你,倒也不奇怪了。” “为什么?” “当年那个案子里的受害女童叫白梓岑,她父母因车祸去世,她的兄长也因为车祸变成植物人。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人应该是你吧?” 这是白梓岑第一次听旁人说起自己的故事,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是因为知道了其中的内情真相。所以此刻再听这件事,反倒是多了些了然的情绪。她的恨像是一场笑话,曾经的报复,也像是一个可悲的戏剧。 她笑了笑,说:“嗯,确实是我。我当年为了那件事情,跟他闹了好些事情。” 白梓岑说得轻描淡写,个中滋味,也就她一人懂。 小雨又重新开始下起来,细细密密地落在祁微的脸颊,她豪放地揩了一把,继续说道:“嫂子,我认识他那么久,也没发现他在意过别人的感受。”祁微转过脸,幽幽地看了白梓岑一眼,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除了你。 “当时,他千叮咛万嘱咐,说是那桩案子至关重要,让我一定要找到证据。他还说,有个人如果这辈子都不搞清楚这件事,她大概会一辈子活在痛苦了。他说他不想让她痛苦,所以一定要找到证据。那是我认识他那么多年,第一次看见我裁决果断的师哥,变得优柔寡断。现在想起来,他大概还是因为你。”祁微语气微顿,绵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到后来的大学生侵占案,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说,他是因为别人的看法,而改变他既定的结论。你要知道,像师哥那种人,是做了决定绝对不会反悔的。可是为了你,他还是反悔了。不过我却觉得,那样也是好事,至少不那么冷冰冰,有点人情味了。虽然当年教授教导我们,检察官不能喜怒形于色,但是教授也说过,适当的宽容和仁慈,往往能改变很多嫌犯的人生。以前我总觉得,师哥在后面那一点上做得极差,现在多了个你,倒是让他一下子改变了。” 河水簌簌地冲击着河岸,扰得白梓岑心神恍惚,她无奈道:“他这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在背地里做事情,却总不让人知道。” “嫂子,你可别说,师哥是真的在乎你。”祁微伸着手,指着不远处那辆纯黑色的路虎,笑道,“你看见他车上花里胡哨挂的那些喜庆对联了没有?他平时最讨厌别人碰他的车了,现在,别人弄成这样,他也没发一句火,估计也是为了让你高兴。所以,这样看来,师哥他有多喜欢你,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祁微话音刚落,远远地,白梓岑就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在向她们靠近。 白梓岑没再回应祁微,只是慢悠悠地转过身,看向他。青色的天空雨丝正密,稀稀落落地缀在来人的发顶上,落入他浓密的黑发中,又瞬间消失了踪迹。望向那个烟雨朦胧中向她走来的男人,白梓岑顿时红了眼眶,那一瞬间,就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样。 她忽然有些庆幸,匆匆五载过去,无论她走得多远,一回头,仍能看见梁延川在原地等她,偶尔还牵着他们的女儿梁语陶。 在久江市的一天过得极快,临近晚上七点,白梓岑和梁延川才好不容易告别了所有人驱车回家。 白日里陪着林敏东奔西跑,到了晚上,白梓岑有些疲累,可偏生合眼在车上坐了很久,却翻来覆去也没睡着。高速公路上没有路灯,只余下明晃晃的车灯,将道路照得一片清明。 “怎么了?睡不着?”梁延川偏过脸,笑眼蒙眬地看着她。 白梓岑唇角微扬,朝他莞尔:“嗯,明明今天陪着林敏到处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可偏偏到了车上,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侧了个身,才发觉口袋里像是有什么硬物硌着她了,扎得她有些疼。她恍恍惚惚地掏了掏,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团红纸,已经完全褪色了,连手上也沾了一片的红。一团红色里,藏着一枚一元硬币,银晃晃地在暗夜里发着光。 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哎呀,红包都烂了,待会儿回家没办法给陶陶垫在枕头下面了。” “没事,我这儿还有一个。”梁延川腾出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白梓岑。 白梓岑拿起来,凭着微弱的灯光,打量着红包的厚度:“你什么时候拿到的?还是这么大一个。” “当时林敏和新郎跑过来敬酒,你抱着她哭成泪人的时候,她偷偷塞给我的。她说,权当是给陶陶以前满月酒的贺礼。她怕给你你不愿意要,就转头给了我。” 白梓岑听完,鼻腔忽地有些发酸。她吸了吸鼻子,才缓缓地说:“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以前我哥病发缺钱,她也总喜欢偷偷摸摸地接济我。明明自己家里的条件也差得不行,却还是要省吃俭用地凑出一点给我。现在看着她嫁人了,我突然就觉得很难过。” “她总要嫁人的,而你不也嫁给我了吗?”他慢条斯理地笑。 “也是。”白梓岑慷慨大方地笑了笑,说,“只不过看着他们的结婚仪式,林敏的爸妈把林敏交到赵昌手上的时候,就莫名地想哭。大概是因为已经做了父母了,所以能体会到他爸妈的心思。我想,他们一定很舍不得她嫁人,毕竟要是换成嫁人的是陶陶,我也一定舍不得。” 听完,梁延川蓦地笑出了声来,他温润的声线,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抚摸着白梓岑郁结的心脏。 他说:“你不还有我吗?” “也对。” 白梓岑清甜地笑了笑,随手打开车里的电台,听枯燥的无线电流幻化成喇叭里的震颤,传送到空气里。大约是晚间时段,电台节目不是些怪力乱神的恐怖节目,就是无聊的情感话题。终于调到一个音乐类节目,白梓岑才幽幽地放开了调频的手。 电台里温柔的女声,流淌在车厢封闭的空间里,娓娓道来的音调,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漫长的故事。 “人潮中,怕失散所以轻轻拉你的手,一刻不放松,不放松。 忍不住想要爱你的冲动,不确定你属于我会不会有点寂寞。 你给的幸福在我心中,自由走动,抚平我每一个伤口。” 白梓岑依稀记得,这首歌似乎叫作《冲动》。 女声低缓流动,与此同时,也有一双手温柔地覆上了她的手背。他掌心的温度,带着经年依旧的熟悉余温,透过皮肤的接触,直抵她心脏最柔软的一处。之后,那里瞬间崩塌。 他说:“小岑,等回了远江市,我们补办婚礼吧。” “好。”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像是此生都不会松开。 “到时候我们把林敏他们夫妇都叫上,还有曾兆、祁微、许阿姨、徐警官……” “好。” “你不是很喜欢曾兆家的儿子曾亦舟吗?到时候就让他和陶陶跟在你后面扯婚纱。” “好。” 白梓岑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他是在很认真地跟她商量婚礼的布置,她却不自觉地心猿意马,眼泪流了满脸。 在这一生最好的时节,白梓岑遇到了梁延川。 这一生最困顿的时节,她与他分开。 幸运的是,未来无数个春回往复、夏秋更迭,还会有他。 第46章 尾声:许我此生绵延(1) 三个月后,是梁延川和白梓岑的婚礼。 白梓岑性格腼腆又不喜热闹,因此,梁延川特地选了一个海边的小教堂,用来举行婚礼。婚礼并不盛大,参与婚礼的人员,除了梁家父母,也就是白梓岑和梁延川熟识的一些朋友,气氛温馨得恰到好处。 婚礼的前几天,梁延川就一直神神秘秘地计划着什么,甚至连病中的许阿姨也被一并请了过来。白梓岑原本是不打算让许阿姨参与婚礼布置的,毕竟她还病重着,她生怕她累坏了出了什么闪失。不过许阿姨主意坚决,说什么都不愿意听白梓岑的劝解,愣是把她的话当作了耳旁风。起先,白梓岑还劝了两回,劝到后来,自己也没力气了,就只能任由许阿姨和梁延川商量着。 所有的精心策划,都在婚礼的前一天拉开序幕。 一大清早,梁延川就驱车带着白梓岑和许阿姨离开了市区,到了市郊的一个小县城——昆江县。而后,沿海公路交接如织,曲径通幽之后,是一连串的小型别墅区。 梁延川轻踩刹车,穿过数个独栋别墅,停在了最末端的那一幢。大约是经年已久,别墅的外墙已经有些剥落,露出了水泥钢筋灰败的肌理。 白梓岑望着眼前的那一桩别墅房屋,眼眶逐渐湿润。她十岁前的记忆,都是发生在这里。父亲的温柔宠溺,母亲的善良慈爱,哥哥的勇敢保护,那时候的她活在父母编织的美好世界里。 白梓岑甚至能清楚明白地记得,屋子旁边有个小花园,那里种着一株月季,是她母亲最喜欢的花。推开门,左侧的房门旁边,应该是记录她和白梓彦兄妹俩身高涨幅的卡通尺具。这里所有的一切,白梓岑都谙熟于心。 被拐卖解救回来后,白梓岑也曾回来过,但那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因为父母意外亡故,早年的产业宣告破产,而这个地方也早就被法院查封拍卖了。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靠近她。来人伸手,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头:“想起过去的事了?”梁延川悄悄地问她。 她含泪点了点头。 梁延川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物件,塞进白梓岑的掌心。白梓岑下意识地摊开一看,才发觉那赫然是一把钥匙。 他说:“我听许阿姨说,你们老家有个习俗,说是新婚前一天,新娘一定要住在自己的家里。之前也听许阿姨说过,你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回家,于是就产生了把这幢房子买下来的念头。前些日子还担心之前法院拍卖会不会让房子易了主,又或是内部的装潢被人破坏了,结果没想到拿到钥匙之后,这里居然还好好的。” 白梓岑的眼眶有些酸,明明有无数的话语想要说出口,只是一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谢谢。” “傻姑娘,明天就要嫁给我了,怎么今天还说谢谢。” 白梓岑埋首在他的怀里:“就是心里感动。” 梁延川慢条斯理地笑了:“许阿姨说你们老家注重仪式,新郎和新娘在结婚前一夜是不能见面的。所以今晚我只能把你留这儿了,等明天再来接你。” “你不是自诩最不迷信风俗仪式的吗?怎么到自己结婚的时候,倒像是个信徒了。” “这一辈子也就结这么一次婚了,迷信一次也无妨。”他轻描淡写。 她调笑道:“那你怎么不说,我老家还有新娘送嫁前,一定要有九十九响鞭炮,要抱着新娘跳火盆,还要有表兄弟帮忙把聘礼抬进来呢。” “这些都会有的。” 这下,白梓岑倒是惊掉了下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别当真。” “许阿姨跟我说过了,你们这里嫁女儿的习俗都是固定的,想必要是你父母还在世,也总希望你照着老习俗嫁人,也好讨个吉利。我跟许阿姨都商量过了,她也赞成我这么做。”梁延川忽地笑了笑,“再说,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累一累也无妨了。” 白梓岑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一时间,所有话却像是哽在了喉咙似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他继续说:“等过些日子,时间空下来了,我就找人重新粉刷下这边的外墙,房子里面的东西也翻新些。这样,等到你哪天想回来看看的时候,我们就能带着陶陶一起回来了。” “好。” 是夜,梁延川已经离开。 在婚礼的前一夜,白梓岑抱着膝盖坐在电视机前,陪许阿姨一起看电视。说是看,其实更准确来说,是听。许阿姨因为白内障引起的失明,仅能靠声音感知这个世界。 晚间时段,照例是被枯燥的社会新闻所垄断的。白梓岑坐在电视机前,听着听着,就有些困倦。 “小白……”许阿姨温柔地叫了她一声。 白梓岑以为是许阿姨不舒服,连思维都清醒了三分,立马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你靠过来点,阿姨想跟你说说话。” “好。”白梓岑慢悠悠地凑过去,等坐到许阿姨旁边,她又不紧不慢地伸出手,盈盈握住她枯老的手掌,说:“阿姨,我来了。” 那双失了明的双眼,眼梢微微上扬,拢成了一个慈爱的笑靥:“我一想到我们家小白明天要嫁人了,心里就有点舍不得。想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你母亲的襁褓里。现在,一晃眼,你都已经是个当妈的人了。” “是啊,时间过得很快。”白梓岑往许阿姨的肩膀上靠了靠,像是个依偎在母亲身畔的小女孩。 许阿姨伸出手,摸索着抚了抚白梓岑的脸颊,说:“其实,我原先觉得,像梁检这样的人,与你是极不匹配的。虽然他帮过我们很多,甚至还帮我打赢了成峰建设的官司,拿到了赔偿款。但当我知道你要跟他结婚的时候,心里仍是持反对意见的。” 白梓岑慷慨大方地笑了笑:“其实我也知道,就像在所有人眼中一样,我们并不相配。他是前途无量的检察官,而我更像是个拖累他的包袱。” “快别这么说。”许阿姨皱了皱眉,“在阿姨心里,我们家小白是最好的女孩子,不可能配不上他。我只是听他说起,你坐牢是因为他,甚至连差点染上抑郁症也是因为他,心里气不过去罢了……”许阿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长辈总是心疼自家的孩子,条件再好的家庭,在我眼里,也没有你的快乐重要。我也没生过孩子,唯一一个小辈也就是你和你哥哥,你哥哥去了之后,又只剩下了你一个,我就更看不得你吃苦了。况且一个人生来就那么短短几十年的时光,你在他身上花费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得到结果。我怕你嫁给他之后,仍旧没有什么结果。直到……” “直到什么?”白梓岑好奇地问下去。 “直到他特地到养老院来找我,问了关于我们老家结婚的旧习俗之后,我才终于放下了那颗心。”许阿姨用力握了一把白梓岑的手,忍俊不禁,“我故意刁难他,说是我们老家有放九十九响鞭炮才能进新娘家门的习俗,还要有男方家的表亲提着聘礼上门,新郎出门的时候还要抱着新娘跳过火炉。我以为,像他那样出身的人,一定是不会愿意拉下面子做这种事情的。没想到他听完之后,居然还笑眯眯地问我还有没有。那一刻,我这个老人家是真的感受到了他的诚心……” 白梓岑听完,不知为何,眼眶竟是湿润了。她张着唇,还带着点鼻音:“他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聪明得过分,有时候又像是个傻子,你说什么都会信。” “说起来,我眼睛虽然瞎了,但心里却还是跟明镜似的。你以前说要跟曾兆结婚的时候,我明显就能感觉出你并不是发自真心的,所以才会问你是不是忘记了孩子的父亲。现在,眼看着你回到他的身边,跟女儿团圆,我想,即便是未来我病发过世了,也会走得很开心的。” 每逢许阿姨说过世后的事,白梓岑总是会立刻捂住她的唇,不让她说下去。这次,当许阿姨又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再回避。 白梓岑前几天就听医生说过了,许阿姨的病情又加重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无力回天,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陪她好好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她往许阿姨的怀里蹭了蹭,含着泪哽咽:“我知道的。” “你哥要是看见你嫁人了,一定也很高兴。”许阿姨遍布褶皱的脸,忽地笑成了一团,“以后你呀,一定要带着你哥的那一份,好好幸福下去。也好让你爸妈,让你哥,都安心。” “嗯,一定。” 次日,当梁延川带着那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踏进白梓岑的家门时,白梓岑刚由化妆师整装完毕。她一袭抹胸的白纱长裙,头上还缀着朦胧的白纱,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 梁延川刚准备走过去牵起白梓岑的手,女儿梁语陶已经先一步地从人群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迈着飞快的小短腿,跑到了白梓岑的面前。 白梓岑见状,倒是连结婚大事都忘了,撩开了碍事的白纱,就直接把梁语陶抱了起来。 梁语陶倒也不介意众人在场,大方地往白梓岑脸上蹭了蹭,嘟着小嘴不悦道:“妈妈,陶陶都一个星期没看见你了,陶陶好想你。爸爸说你们要准备婚礼,家里很乱就只能把我扔在奶奶家,奶奶家都不好玩,陶陶无聊了快一个星期了。”梁语陶抱着白梓岑的脖子,忙不迭地就要大吐苦水,向她告状,“而且曾亦舟现在都不愿意陪我玩了,他现在连晚上放学都不跟我一起牵手回家了。” 白梓岑莞尔一笑:“听起来我们家陶陶确实过得很不开心,等今天结束了,爸爸妈妈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不好。”梁语陶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之后很是一本正经地说,“陶陶要过些天才回家,因为有新的朋友陪我玩了。” “谁啊?” 梁语陶侧过脸,伸着手指向人群的某一个方向。攒动的人群里,依稀可辨有人手上还端着个圆盘,大约是盘里的东西太重,那人的脊背都险些被压弯了。片刻后,那人终于奋力将人群撕开一条缝,一跃而出。 梁语陶眯着眼笑:“妈妈,我表叔回来了,我要跟他玩几天。” 果不其然,人群中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竟是白梓岑多年不见的同学周延昭。他依旧跟五年前一样,利落的短发,英挺的轮廓,唯一不同的是,眼神中已经褪去了过往的青涩,变得锐利又沉着。白梓岑心里一直有个夙愿,那就是哪天见了周延昭,一定要当面对他说声谢谢。感谢他当年让她认识了梁延川,也感谢他在她那么狼狈的时刻,救了她的小女儿梁语陶。 她想,这个愿望今天大概是能实现了。 面前,有熟悉的人影朝她走来,谙熟于心的骨骼轮廓,是她爱了多年的那个人。梁延川也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朝她走过去,面上还带着些微不可见的笑意。 他从她手里接过梁语陶,调笑道:“在看什么呢?怎么整个人都愣了。” 她微微偏转目光,朝向他:“没想到周延昭都回来了。” “许阿姨说要有表兄弟提聘礼上门,我思来想去,也没有其他什么旁支的亲戚了。所以就一个电话打去了美国,让他连夜赶回来了。不过说起来,你这个老同学,再加上我这个表哥的婚礼,他哪能不来参加。” 梁延川说得倒是头头是道,仿佛周延昭就活该给他使唤似的。白梓岑听着他的口气,也不免眼梢上扬,笑了起来。 彼时,周延昭已经将手上的圆盘放下,热闹地走了过来。一个旧人,往往会带起诸多的旧回忆。因此,当周延昭步履轻慢地走向他们时,就好像是带着他们三人共有的青春时光,纷至沓来。 多年不见,他倒也不见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淡笑着的眼眸里含着些星星点点的无奈,对白梓岑戏谑道:“你都不知道,我表哥是前天才通知我你们结婚的消息的。我赶忙订了最快的班机飞回来,也没来得及准备礼物,现在两手空空,你可别埋怨我。” 他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的这个观点,还不忘抬手指了指眼睑以下的部位,埋怨道:“你看,我时差还没倒过来,早上又硬是爬起来给他抬聘礼过来,连着二十四小时没睡了,眼睛下面还全都是青的呢。不过话说回来,白梓岑你们家的规矩怎么这么多,我好好的一个周延昭都快要被这些婚礼规矩给折腾坏了。” 梁延川与白梓岑对视一眼,笑道:“即使你不回来折腾,在美国你也醉生梦死快玩坏了。” 周延昭和梁延川虽是表兄弟,却是极为相反的两种人。梁延川对待自己严苛而克制,周延昭则是秉承着无乐不作的观点,从不限制地花天酒地。因此,当梁延川如此埋汰他时,他也一时没了话。 片刻之后,周延昭才慢悠悠地笑了起来,对梁延川说:“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要场面上地说一句。表哥,新婚快乐。”待说完后,他又不紧不慢地转过脸看向白梓岑,眼神里带着些细微的感慨,祝福道:“还有……嫂子,新婚快乐。” 门外的鞭炮乒乒乓乓地炸开了锅,整整九十九响,在昆江县的传统里,意味着九九归一,婚后一家人和乐圆满。白梓岑家的别墅门口,放着一个铁质的盆子,里面还燃着柴火,噼噼啪啪地响。跨过火盆,意味着除去所有的晦气,未来和乐。 梁延川打横抱起她,大步流星地就跨了过去。白梓岑也不知怎么的,见他对所有的习俗执行得一丝不苟,倒是忍俊不禁地在他怀里笑出了声来。 等最后,终于搞定一切,两人坐在车里,等待去海边教堂举行婚礼。 静谧的车厢内,她悄悄握住他的五指,笑道:“我认识了你那么多年,总感觉今天最像是毁了你一世英名的日子。” “为什么?”他偏过脸细细地瞧着她。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做跨火盆这种事情。我要是你,铁定面子上过不去。你刚刚可没看见你爸,见你那样子,险些笑得腰都闪了。” “反正都把你娶到了,贻笑大方也值得了。” 白梓岑笑笑:“今天周延昭倒也是陪着你贻笑大方了。” 说完,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往车窗外看。彼时,周延昭正一手牵着梁语陶,佝偻着背穿行在人群中。他大约是极为害怕那鞭炮声的,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第47章 尾声:许我此生绵延(2) 傍晚时分,海边落日似初升。夕阳西下,临海的小教堂里灯火通明,有人聚集在教堂内,大约是在等待着婚礼的序幕开启。 梁延川已经进教堂准备婚礼仪式了,白梓岑还留在休息室里,任由化妆师替她补妆。化妆师的技巧精湛,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白梓岑都险些怀疑自己的长相。 叩叩——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化妆师走过去开门。之后,白梓岑等了很久,也没见化妆师回来。她颇为诧异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周延昭正站在她的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白梓岑,好久不见了。” “你也是,好久不见了。”白梓岑透过梳妆镜的反射,温和地看着他,“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我们两个老同学也有五年没见了。” 周延昭寻了个凳子,在白梓岑的身旁坐下:“现在都不能叫老同学了,该叫你嫂子了。” 白梓岑低了低眉,脸颊上有些飘红。 情绪羞赧的时候,人类总擅长用各种方式掩饰自己。白梓岑顿了顿,故意岔开了话题:“陶陶没跟你一起过来吗?刚刚在我家的时候,还看见她跟着你到处跑呢。” “到教堂的时候,她有点喘,我就把她交给我姑母了。” “是这样啊。” “嗯。”周延昭的语气微迟钝,片刻后,他才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白梓岑,郑重其事地开口道:“白梓岑,其实我挺讨厌你的。我有时候甚至还在想,如果当年我那条腿没有断,你也没有来我家给我补课,那该多好。” 听周延昭说讨厌她,白梓岑倒是意外的平静。 她眼尾上扫,轻描淡写地说:“我就知道,你应该是很讨厌我的。” “是啊。”周延昭抬起衬衫袖口整理着,“如果当年你没有给我补课,大概你就不会认识我表哥,之后也不会有陶陶,也不会让她那么一个小小的姑娘受那么大的折磨。这五年里,我难免也会想起你和表哥的事,每每想起我都觉得愧对他们,如果不是遇见了你,他和陶陶也不会受那么大的苦。那件事里,我是最明白的旁观者,我甚至比你和表哥都见得多,看得多。” 白梓岑忽地自嘲似的笑了起来:“那时候的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脑子里全都是报复,别说你了,连我都恨我自己。” 周延昭的目光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还记得,表哥被你那一刀捅在心口,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我真不知道那时候的你,到底该是有多狠心,才能对一个在临死前都想听你说一句没有骗过他的人,说出父债子偿那四个字。” “对不起。”白梓岑眼眶湿润,有些滚烫的水滴垂垂欲落。 周延昭见了白梓岑的眼泪,正经的表情一下子缩了回去,又变回了白日里那副戏谑的模样。他抽了张纸巾,给她递过去:“白梓岑你可别哭,到时候妆花了,不好看了,我表哥可不得恨死我。” 周延昭总是有这样的功力,明明前一秒你还被他气得想哭,下一秒就能立马让你破涕为笑。 被他这么一说,白梓岑的眼泪也立刻收了回去。 周延昭看她的眼泪收回去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嘱咐她:“你都不知道,这些年,他和姑父不知道闹了多久,都是为了你。白梓岑这三个字,就像是他们梁家的魔咒,搞得我都不敢去我姑母家,生怕一不留心就把你的名字给说出来了。”过了会儿,周延昭又侧过脸,兴致颇丰地问:“对了,你跟我表哥是不是在给我补课之前就认识了?” “嗯。”白梓岑点点头。 “怎么认识的?” 白梓岑颔首低眉,梳妆镜的灯光打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映出了一片好看的阴影。她大约是在怀念:“那时候在你家门口,我迷了路又有点中暑,是他带我到你家的。” “那是一见钟情了。” 她腼腆地笑笑:“不算吧。” 周延昭见她羞红了脸,一下子来了逗趣的兴致:“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表哥喜欢你的吗?” “不知道。” “那我就跟你说个秘密吧。我记得那时候,有次补课你睡着了,我闲着无聊就在旁边玩手机,玩着玩着就有点困了。结果我表哥就是那时候闯进来的,我睡得很浅,就看见他偷偷摸摸地从你包里掏出了一枚信封,然后撕了个稀巴烂,我想……那估计是谁给你的情书,因为上面还画了个明显的爱心。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知道我还看见什么了吗?”他故意卖关子。 “不知道呢。” 周延昭偷瞄了白梓岑一眼,揶揄道:“我居然看见他趁着你睡着,偷偷在你脸上亲了一口。到后来,只要每逢你午间睡着,我又恰好眯着眼睛浅眠,他就总会溜进来偷亲你。那时候他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心里头都有数呢。” 白梓岑听完,脸红成了一片。 “白梓岑,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 “其实我也喜欢过你。”末了,他还不忘加了一句:“在我表哥之前。” “啊?”白梓岑惊得张大了嘴巴。 他带着戏谑的眼光,无端地酣畅大笑:“其实读大一那年我就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明明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可偏偏你满头汗水,窝在那个没空调的教室,一门心思听课的时候,就莫名地觉得你漂亮。我本来打算趁着你来我家补课的时候偷偷追你的,结果没想到,倒是让我表哥捷足先登了。” 说起年轻时的旧事,周延昭的眼睛都瞬间亮了:“不过我表哥这人也是个人精,他大约是看出我对你的那点心思了,居然像个护花使者一样,严厉告诫我不成,非要跟我打一架。你一定想不通,平时斯斯文文的梁延川,居然会撸起袖管打人,可他真的这么做了,因为我断腿,他还让了我一条腿。最后,结局可想而知,我被他打得退缩了,就再也没敢追你。”末了,他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告诫白梓岑:“所以你要知道,我表哥是个十足的小心眼。” 周延昭是想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的,可偏生他又绷不住脸,硬掰着就笑了出来,露出了一口皎洁的牙。被周延昭所感染,白梓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周延昭估摸着时间,从一旁的座椅上站了起来,端详着腕上的手表,一本正经道:“走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带你进教堂了。跟你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待会儿要是耽误了你们的结婚大事,我表哥可不又得像以前一样揍我。” “没关系,我给你挡着。”她顺理成章道。 周延昭迈出去的步子顿了顿,片刻之后,才补了一句:“有你撑腰我倒是放心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教堂的回廊里,不远处,教堂大门半敞着,微风拂过,甚至隐约能看见大门敞开闭合地运作,来来去去,去去回回。白梓岑知道,她只需要推开那扇门,就能够看见那个她爱了数年的男人。 然而,在进门之前,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条斯理地对走在她面前的男人说了句:“周延昭,谢谢你。”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她跟前的这个人听见。 “谢我什么?”他笑。 “谢谢你当年替我找到了陶陶,谢谢你把她照顾得那么好,也谢谢你一直在帮延川。” 教堂大门近在咫尺,周延昭大方地推开门,末了,还十分绅士地整个人贴在木质门板上,对白梓岑做了个“请”的动作。趁着白梓岑走过他的瞬间,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别说这些个煽情的话了,说实在的我还是讨厌你的。你以后可得好好对我表哥和陶陶,不然我免不了要找你麻烦的。别以为我之前喜欢过你就会网开一面,你要知道,之前喜欢不代表现在还喜欢。” “一定。”她承诺。 一身燕尾服的梁延川,正整装站在教堂的中央,见白梓岑来了,他眼中忽地生了些温柔的情绪,连带表情里都带着宠溺。教堂的长廊并不长,走向他只消十几歩。 然而,就是这么几米的距离,白梓岑整整走了近七年。 两年相爱,五年蹉跎。 站在门口的周延昭,静默地看着白梓岑走向梁延川。 他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埋藏在心里一辈子的。那年的周延昭,不曾在岁月青葱的年纪,向那个小太阳一样的白梓岑吐露过爱恋。 周延昭没有告诉白梓岑,当年的他并不是被表哥梁延川的拳头给吓怕了,他只是很清楚明白地知道,他终究比不过梁延川,比不过梁延川对白梓岑的爱情。 那样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人说,女人这辈子最辛苦的日子有两天,一天是生孩子的当天,另一天则是成为新娘的那天。 因而,当宴请宾客结束,白梓岑已然快累瘫了。她好不容易脱下笨重的婚纱,卸完一脸五彩斑斓的妆,才终于走进浴室里洗了个澡。 当她顶着满头湿漉漉的长发,头上搓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梁延川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眉眼里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温柔。 白梓岑倒也乖顺,顶着一头未干的头发就走了过去,静悄悄地搂住了他:“陶陶睡着了吗?” “刚睡下。”他顺理成章地反抱住她,在她的发顶附上一吻。彼时,她的头发还湿着,夹带着些淋浴热水的余温,温暖且清新,“今天她到处疯到处玩了一天,估计也累坏了。” “延川,谢谢你。”她的声音低沉沉的,像是自肺腑发出的声响。 他与她对视一眼,笑出了声来:“怎么又要谢我了,这句话在我们重逢之后,我似乎听你说了很多遍。为陶陶谢我,为你自己谢我,我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以前我还能说你是客套,现在证领了,婚礼也办了,都是一家人了,怎么还在谢我。” “我只是很感谢你,五年后遇见那么落魄那么懦弱的我,还愿意再接受我。” 他伸出食指,刮了刮她的鼻梁,语气调笑:“白梓岑,我爱的是你。就像那句古话说的,万变不离其宗。只要你是白梓岑,我就爱。无论是怯懦胆小的你,还是以前那个天真勇敢的你,我都爱。” 梁延川顿了顿,目光像是烧着了的烛火,隐约中都能看见温暖的光华:“我现在三十出头,我想了想,我的下半辈子应该还很长。我想用余生来弥补那些你为我受过的灾,挡过的难,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他挑眉看向她,眼神戏谑:“梁太太,你觉得呢?” 亲昵的称呼,掷地有声地回荡在室内,如同是情人的耳语。 她温柔回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梁先生。” 梁延川的目光一点点下陷,如同一汪深邃的海,只消一眼,就足以令人沉沦其中。他唇角微勾,温柔地凑上前,不紧不慢地吻着她的唇,慢条斯理,又带着点情欲的狂妄。 白梓岑难得热情地回应着,任由他利落的手指,解开她浴袍的系带,探入其中。 唇齿交缠间,他口中浓烈的酒意也一并传送到了白梓岑的口腔中,浓烈且刺人的气味,竟是让白梓岑一时招架不住。她赶忙推开了他,就直接往床下跑。 白梓岑的脸涨得有些紫,捂着唇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片刻后,她慌乱地找到垃圾桶,然后抱着它吐了个不停。 “小岑,怎么了?” 刚吐完,白梓岑整个脸还苍白着,但她却十分顽强地抹了一把唇,无比淡定地问他:“你今天一定喝了好多酒吧?” 梁延川踌躇道:“也不过就三杯的分量,应该是不多的。” “我怎么觉得你是灌了自己一整箱,嘴里的酒味浓到都刺鼻了。” 梁延川呵了一口气在掌心,捧在手里细细地闻:“平时公务应酬时喝的酒,比今天还多,怎么今天你倒是嫌酒气重了?” 第48章 尾声:许我此生绵延(3) “我也不清楚,就是从胃里就开始犯恶心了。”她慢悠悠地解释。 白梓岑嫌弃他口中的酒气,梁延川也不好再勉强她,毕竟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和白梓岑折腾。不过,他也是恨透了那三杯分量的酒,硬生生地毁了他的洞房花烛夜。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毁了他洞房花烛夜的,并不是那浅浅的三杯薄酒,而是某个藏在白梓岑肚子里的小家伙,在抗议着呢。 半个月后,白梓岑的呕吐反应愈发强烈,甚至有时候一大清早,就开始抱着垃圾桶吐个不停。 有了之前怀梁语陶的经历,白梓岑自然也有了点大概的想法。她掰着手指,细细估算了自己的经期,才终于有了眉目。产生了想法,她就有了验证的心思。于是,她立刻跑到楼下的药店,买了一管验孕棒,在知道了答案之后,才终于放下了心。 傍晚,梁延川处理完公务回家,就看见白梓岑正躺在沙发上,勤快地打着毛线,底下的一条花边已经初具雏形。 他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过去,将她搂进怀里。平日里,白梓岑还会小小地挣扎下,今天却是格外乖顺地,顺势就躺倒在了梁延川的怀里。 梁延川将地上的绒线团捡起来,问:“再过一个月就快夏至了,怎么又想着给陶陶织毛衣了?等你织完,天都热了,她估计也穿不上了。”他取过她手上织了一半的毛衣,半抬起手,放在灯光下细细地端详着,“这毛衣的底边也太窄了,不是陶陶的尺寸。要是给陶陶穿,估计只能当个袖子了。” “我可没说这是给陶陶织的。”她反驳。 “那是给谁?”梁延川倒是不解了。 她不动声色地觑了他一眼,拽过他的手,直接放在了她尚未隆起的小腹上,慢悠悠地笑开了花:“是给肚子里这一个的。” 梁延川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带目光都是一瞬不瞬地停顿着的。 她继续说:“我估摸着时间,他应该会在腊月里出生。” “真的?”他差点结巴了。 “真的。”白梓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已经用验孕棒试过了,两条红线,应该是有了。至于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几个月了,还要等医生检查下来才知道。” 白梓岑话音未落,梁延川就直接打横将她抱了起来,一股脑地往家门口的玄关那里冲。这下子,倒是白梓岑慌了神:“你要干吗啊?” “现在我就带你去看医生!” 白梓岑伸出手,指着玄关门口的吊钟,扑哧一声笑道:“现在都晚上七点了,医生都下班了,只剩下急诊科的大夫了。你总不至于要一个外科大夫,给我做b超,看妇产科吧?” “我有我的办法。” 他理直气壮,胸有成竹。 最后的结局就是,梁延川动用了在远江市的人脉,在晚上八点的时候,给白梓岑找了医生看了妇产科的专家急诊。急诊大夫是妇产科女国手,参与过全国各地众多医学峰会,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周延昭的母亲,也是梁延川的舅母。于是可想而知,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几乎下一秒,梁家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天晚上,远江市市立医院灯火通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发生了紧急事故,然而,这只是一个男人心急火燎地等待怀孕妻子的检查报告的恶作剧罢了。 肚子里多了个爱闹腾的小家伙,白梓岑的孕吐也越演越烈。再加之孕妇嗜睡,她除了一日三餐,几乎都在睡梦中度过。 小小年纪的梁语陶不经世事,见了白梓岑又吐又累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的妈妈得了绝症。她想着,或许是爸爸妈妈怕她承受不了才选择不告诉她。于是,作为一个理智小少年的她,很懂事地将所有心事都埋在了心底。 只是,偶尔碰上自己青梅竹马的好伙伴曾亦舟,她总是忍不住抹上一把眼泪,坦率地告诉他,自己妈妈可能患上了不治之症的噩耗。 曾亦舟听说了这个“噩耗”,一时间也是难以接受,竟是陪着梁语陶一起唉声叹气了起来。 下课回家,梁语陶难得地看见爸爸梁延川和妈妈白梓岑守在幼儿园的门口一起来接她。只是,一想到以后,她的妈妈可能就要离她和爸爸而去,她没忍住,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 白梓岑远远地就看见梁语陶在抹眼泪,心里疼得像是被针扎了,忙不迭地跑过去将梁语陶抱进了怀里。站在她身后的梁延川见她健步如飞,还不忘嘱咐她跑慢点。 白梓岑半蹲在地上,将梁语陶搂进怀里,轻拍着她柔软的小肩膀,耐心地哄着:“小陶陶是不是在幼儿园里被欺负了?是小舟不陪你玩了,还是跟其他小朋友闹别扭了?” 梁语陶揉着眼睛,嘟起唇望着白梓岑。她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像是情绪崩溃似的,一把搂住了白梓岑的脖子:“妈妈,你不要生病,你不要死,陶陶不要你离开我。” 这下子,倒是白梓岑一头雾水了。 她好不容易像拔萝卜似的,将梁语陶从怀里拔了出来,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无奈地笑道:“我的小陶陶这是怎么了?妈妈没生病呀。妈妈还没看着陶陶长大嫁人,还不准备死呢。” “可是我明明看见妈妈每天早上都抱着垃圾桶吐个不停,脸都憋得紫红紫红的。而且,妈妈每天躺在床上睡觉,肯定是身体不舒服了。我记得舅舅那时候,就是这么每天睡觉,睡着睡着,就离开陶陶和爸爸妈妈了。”梁语陶又别扭地挤进白梓岑的怀里,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你告诉我好了,你是不是生了很重的病?陶陶现在已经五岁了,很懂事的,一定不哭不闹的。” 前几天白梓岑就觉着,女儿梁语陶可能是藏了什么小心事。所以,今天还特地带了梁延川一起来接她,想跟她的幼儿园老师问问情况。结果却没想到,原因居然是因为梁语陶把她平日里的嗜睡和孕吐当成了绝症的症状,舍不得她走呢。 白梓岑既是好笑,又觉得自己忽略了女儿很愧疚。她和梁延川本就打算将再孕一事告知梁语陶,这下,倒是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 白梓岑半蹲着身子,正想循循善诱地开口,忽然她的面前就闪过了一双手,直落落地将梁语陶从她跟前抽了出来。 梁延川将梁语陶搂在怀里,梁语陶顺势就像是个菟丝子一样,瞬间攀附在了梁延川的身上。梁延川吻了吻她稚嫩的额头,忍俊不禁道:“小陶陶,你妈妈不是得了绝症,只是肚子里面多了一个小宝宝。” “小宝宝?”梁语陶立马抬起脑袋,目光灼灼地盯着梁延川:“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白梓岑凑了过来。 梁语陶澄澈的眸子像是刹那间被点亮了,张大了嘴巴:“哇,那我是不是要当姐姐了呀?” “嗯。”在梁语陶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梁延川郑重地点了点头。 梁语陶又转了个身,往白梓岑那边探去:“老师说,小宝宝都是长在妈妈肚子里的。妈妈,我想摸摸小宝宝。” 得闻女儿的要求,梁延川特意压低了身子,让怀中的梁语陶慢慢地接近白梓岑的小腹处。她像是极为好奇似的,先不解地看了会儿白梓岑,又转过脸来盯着梁延川看。 “爸爸,刚刚小宝宝好像踢了我一下。” 梁延川宠溺地揉了揉梁语陶的小脑袋,把她好看的发型都揉乱了:“现在小宝宝才三个月,还没有胎动,哪可能踢你。” 平常,梁语陶是最在意自己好看的造型的,但今天居然破天荒地连造型都顾不得了。她反驳道:“我说有就是有嘛。” 梁延川正打算再次给女儿科普知识,另一旁的白梓岑却忽然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父女俩异口同声地问道。 白梓岑朝梁延川偷偷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扶着腰,对梁语陶说:“刚刚小宝宝踢了妈妈一下。” 闻言,梁语陶愈发理直气壮了。她居高临下地看了梁延川一眼,不屑道:“爸爸,我就跟你说了嘛,小宝宝踢了我一下,你居然还不信。” “是是是,是我不信。”梁延川笑道。 梁语陶戳了戳他的脑门,不紧不慢地说:“爸爸,你看你,都老糊涂了,还是陶陶和妈妈聪明。” 白梓岑凑过去,吻了吻梁语陶的眉心,连连声援:“我们家陶陶最聪明了。” 得了赞许的梁语陶愈发高兴,咯咯地笑了起来,连日里那些低沉的情绪,瞬间一扫而光了。 日子匆匆,又是三个月过去了。 在时光无形的造化下,白梓岑原本平坦的小腹也一点点地隆起。直到隔着那一层薄薄的肚皮,也能摸到胎儿在肚子里的动向。甚至偶尔,还能看见他的那只小脚丫,清楚分明地映在肚皮上。 生命的诞生,是期待,也是喜悦。 然而,这三个月里,却也迎来了非同寻常的一天。 周延昭家的旧宅别墅,因沿海公路拓宽,不得不面临拆除。临搬家的前一天,周延昭邀请了许多旧友,到老别墅里一聚。当然,也包括因这个地方结缘的梁延川和白梓岑二人。 聚会过后,梁延川和白梓岑闲散地走在那条沿海公路上。深秋时节,沿海公路两旁的枇杷树已经褪去了黄灿灿的果子,只剩下芭蕉一样的树叶,簌簌地在海风中荡漾。 公路两旁的景致未有变化,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只是,现如今的他们,早已不同于当年的青涩,走着走着,就沿着这条公路,走向了幸福的另一端。 一路上,白梓岑似乎一直在四处张望着什么。偶尔,还会停下脚步,细细地站在枇杷树下端详。不过每一次,她似乎都是扫兴而归。 直到在公路拐角,不经意地一瞥,让她不由顿足。 她轻快地扯着梁延川的手,将他带到枇杷树下。彼时,她已经怀孕近六个月,小腹都已经高高隆起了一个球。 大约是身子笨重,等她跑到那棵枇杷树下时,已经是汗涔涔的了。 咸湿的汗水濡湿了她前额的刘海,嚣张的海风吹着她的长发,胡乱地打在她光洁的脑门上。她明明狼狈且凌乱,在梁延川眼里,却依旧如同七年前那般令人心旷神怡。 “你还记得这棵枇杷树吗?”她悄悄地问着,无形的海风吹散了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哪能不记得。”他慢条斯理地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年,你就是站在这棵枇杷树下,偷吃了一颗。” “谁说的,我可没偷吃。”她觑了他一眼。 他无奈赔笑:“对对对,你是没偷吃,只是偷摘了一颗。不过还没来得及拆吃入腹,就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路人给吓得扔掉了。” “原来你当时全看见了啊……”她低垂着眉眼,脸颊带着些羞赧的红晕,“这样听你说起来,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很不尽如人意。” 她眼中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要不……我们再重新认识一遍?” 她也不等他回应,便挺起了腰板,盈盈朝他伸出了手。有着近六个月身孕的小腹,在她硬挺的脊背下,愈发明显,像是接近足月了。 “我叫白梓岑,你呢?” 他淡笑着,从容不迫:“梁延川。” 听他如此郑重地吐出自己的姓名,白梓岑忽而忍俊不禁:“得了,都快当了两次爸妈的人,还在说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倒真是有些好笑了。” “你喜欢,我陪着你也无妨。” 她轻轻推搡了他一把:“别闹了,陶陶还在家等我们吃晚饭呢。” 落日前的沿海公路,光影交叠着从枇杷树的罅隙中打下,层层叠叠地落在他们相拥的背影上,温暖了一整个世界的余光。 过去,早已过去。 未来,等待到来。 那些分崩离析的曾经,也早已经被遗忘在了时光的余晖里。 四个月后,白梓岑顺利生下了一个六斤八两的男孩,取名景初。 她感激,曾在漫天荒芜的景色中,遇见了他。 又在半生荒唐中,重遇了他。 最值得庆幸的是,往后,风景如初。 第49章 番外:他不信命(1) 曾兆这一生,成就过一个女人,也毁过一个女人。 前者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白梓岑,平仄音调,流畅整齐。 后者的名字,叫作朱小紫。朱红色的朱,大小的小,紫色的紫,她的名字就像她的结局一样敷衍。那时山里人取名,最流行将“小”拟成春晓的“晓”。然而,她目不识丁的父母,却连这个字都懒得认真,敷衍了事。只因为,山里人重男轻女,而她是个女娃。 曾兆出生在隐蔽的大山里,一睁眼就是高耸入云的山,一闭眼,则是自家破旧的水泥屋顶。山里孩子,几乎都有同一个梦想,拼命读书走出大山。相比于那些疲于奔命的山里孩子,曾兆显得高人一等,因为父亲是村长,大山里最显赫的那个人,所以他有更多的机会去外面看,见识大山外的人。而后,回到大山里,他还能向自己的小伙伴夸夸其谈关于大山外的世界。 他的小伙伴起初还对山外的世界感到好奇,甚至对曾兆还有些崇拜的意思。但久而久之,他们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便也就不愿再听曾兆讲述外面的世界了。 只是,这些半途而废的聆听者中,除了一个人——朱小紫。 她似乎一直很善于聆听曾兆的每一句话,甚至听到末尾,还会专心致志地提出几个问题让他回答,令曾兆有些莫名感动。时间长了,愿意听曾兆说外面世界的山里小伙伴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了朱小紫一个人。 也是因为这样,曾兆和朱小紫成了全村最好的朋友。 有一年,曾兆陪着他的村长父亲去城里办事。那时,城里面很流行在米粒上刻字,再镶在水滴形的玻璃里面,做成吊坠送人。米粒上渺小的字体,有时是祝福成语,但更多的却是人名。 米粒代表着五谷丰登,有人说在米粒上刻上相应的人名,就能保证那人一生衣食无忧,幸福安康。 看到米粒吊坠的时候,曾兆第一时间用自己的五元零花钱偷偷刻了一个。刻完之后,他刚走出摊子,却又去而折返,摸着自己身上仅有的三个钢镚,想让老板再给自己刻一个。 起先,老板是说什么都不肯的。最后,曾兆在他面前磨了两个小时,老板才终于松口,拿了他三块钱,给他重新刻了一个。 大约是嫌钱少了,老板的态度也不太诚心,连带语气都是不屑的:“小子,想在米上刻什么?” 年纪轻轻的曾兆,显然没有被老板的坏情绪影响,兴致勃勃地说:“要刻个名字,朱晓紫。” “怎么写的?” 曾兆这才发觉,虽然他和朱小紫打小就认识,但她名字的写法,他还当真不知道。他埋头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才终于道:“朱就是朱红色的朱,晓就是春晓的晓,紫是紫色的紫。” 曾兆记得,和朱小紫同龄的那几个伙伴,似乎名字里都有那个“晓”字,春晓的晓。他听他爸说过,朱小紫出生的时候村里很流行将“小”写成“晓”,以彰显山里人稀薄的文化底蕴。 曾兆想,朱小紫应该也不例外的。 于是,当他拿到那一颗镶着“朱晓紫”名字的吊坠时,心里几乎乐开了花。 他记得,朱小紫的十二岁生日似乎马上要到了。 当曾兆兴高采烈地攥着那根吊坠找到朱小紫的时候,她正满手满脚的泥巴,坐在田埂上,手边握着一捆翠绿色的秧苗。 五月暮春,山里像是个巨大的蒸笼。倒在田埂上的秧苗蔫巴巴的,像是失去了生机。曾兆眯着眼瞧了瞧那日头,打心眼里抱怨这天气只差把人也一同蒸干了。 朱小紫倒是机灵,见曾兆来了,忙不迭地就从田埂上爬起来,挥舞着秧苗,蹦蹦跳跳地示意曾兆自己的方位,口中还不忘嘟囔着:“兆哥,我在这儿呢!” 听到朱小紫的声音,曾兆立刻加快了脚步,往朱小紫那边赶。田埂歪歪扭扭,曾兆好几次都险些掉到稻田里去,朱小紫则是忍不住站在田埂上嘲笑他。 曾兆走到朱小紫面前的时候,一双刚从城里买回来的帆布鞋,已经被泥水给浸透了。 大约是山里人粗放的个性,他倒也没有舍不得鞋子,直接脱了鞋,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将两只脚往稻田的泥水里伸去。 朱小紫见状,也忍俊不禁地重新坐下去,陪着他在田埂上踏水。 “在陪你爸妈插秧?”原本是来送礼物的,只是突然见了朱小紫,碍于脸面,曾兆一下子有些羞于开口。 朱小紫往他脚边踢了踢水:“是呀,现在到了插秧的季节了。我们家就全靠这几亩田过日子,哪能不小心地伺候着。” “哦……”曾兆一时语塞。 他抬脸悄悄打量了朱小紫一眼。朱小紫一点都不像是山里人,明明是风吹日晒的命,却偏偏长了张白净漂亮的脸蛋,活脱脱的城里姑娘的模样。大约是日头太盛,照得她整个脸都红彤彤的,两颊像是上了粉嫩的腮红。曾兆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时间竟是有些看晕了。 他轻咳一声,强迫自己恢复理智,调侃着说:“小紫,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好啊。” “那你先闭上眼睛。” “好啊。”朱小紫乐呵呵地。 见她终于将眼睛闭上,曾兆才不紧不慢地从身后掏出了那条米粒吊坠,托在手掌心里,像是一枚雕琢精致的水晶。 “好了,睁开吧。” 眼睫毛扑闪闪地颤动着,朱小紫十分好奇地睁开了眼睛。待看到曾兆掌心里的东西,她忽然欢呼雀跃地一下子跳进了稻田里。田里的泥水从稻田里翻涌而起,溅了曾兆一脸。 待狂喜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中稍稍褪去,朱小紫才迈着细碎的步子,从稻田中央,走到了曾兆面前,不可置信地问:“兆哥,这是送给我的吗?” “当然啦。”曾兆揩了一把脸,将泥水抹去,“你不是快到十二岁生日了吗?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朱小紫将手上的泥渍拼命往身上擦,甚至还不忘抠去指甲缝里残留的泥土,像是接受神物一般,从曾兆的掌心接过那条吊坠。 她的眼睛红润润的,像是含了水光:“兆哥,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你以前都不过生日的吗?”曾兆惊讶。他的父亲从小将他当成城里孩子养,每年生日也都照例送他生日礼物。 “不过的。”她摇摇头,“我爸妈没给我过过生日,我也没收到过礼物。唯一一次我八岁那年,我妈偷偷给我煮了一碗清水面,加了点盐,可好吃了。可是被我爸发现之后,把我妈打了一顿,说女娃终归是要嫁出去的,多吃一顿都是浪费。自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过过生日了。” 曾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拍着胸脯便来了一句:“没事,以后每年我都给你过生日。” 原本朱小紫的眸子里还带着些零星的泪光,现在他那般信誓旦旦的好笑模样,倒是让她破涕为笑了。她抬起手掌,细细地端详着掌心里的吊坠,好奇地问道:“兆哥,这个吊坠是怎么做的呀,怎么里头还能镶着一粒米?” “你再仔细看看,看看那粒米上面。”曾兆循循善诱。 朱小紫凑近了些,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吊坠里的那颗米粒。半秒之后,才一字一顿地读出米粒上面的字迹:“朱晓紫。” 朱小紫终于开窍,曾兆坐在旁边欣慰地笑开了花,幻想着下一秒,朱小紫感激涕零地抱住他。 然而,事情却并未朝着曾兆想象的地方发展。朱小紫愣愣地瞧了曾兆一眼:“兆哥,这个朱晓紫,指的是我的名字吗?” “对啊,不然你还叫朱晓红,朱晓绿?”曾兆开玩笑。 朱小紫有些迷糊:“可是,不是这个晓呀。” “小紫,你是跟我开玩笑呢?”曾兆不以为然,“我记得跟你同龄的弟弟妹妹,都是名字里带个春晓的晓。我爸跟我说过,你出生的那年,特别兴把名字里的小,换成晓。” “好像确实是这样。”她低垂了眉眼,有些难堪,“可我听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她也想给我这么取的。只是我爸说,女娃要什么文化,随便起一个就得了。所以,也没跟他们一起,换那个晓,依旧是那个大小的小。” 朱小紫难过的模样,无疑是触动了曾兆的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事了。于是,他立马抽回了朱小紫手里的吊坠,拎起了鞋就往田埂上跑:“小紫,你等着,我这就找我爸带我进城,重新给你做一个。” 然而,还未等曾兆跑开,朱小紫已经一把拉住了他。 她朝他笑着,笑得阳光灿烂,两颊旁好看的红晕依旧未褪去,配上她白嫩的皮肤,好看得像是个瓷娃娃。她从他手里抽回吊坠,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万分珍惜:“兆哥,不用进城给我重新做了,有这个我已经很高兴了。不过是一个字印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心意是对的那就好了。”末了,她还不忘眼神真挚地朝着他笑:“谢谢兆哥,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听到朱小紫这么说,曾兆心里的疙瘩也像是一下子没了:“没事,你喜欢就好。” “只不过,你下次可别再把我的名字给写错了。是大小的小,不是春晓的晓。” 他挠了挠脑袋,笑得憨傻:“下次一定不会记错了。” 田埂的尾端,有一名妇人正大声地呼唤着曾兆的名字。曾兆见状,才慌乱地从田埂上爬起来,趿拉着那双沾满了泥水的帆布鞋往田埂末端跑,一边跑着,还不忘跟朱小紫解释:“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小紫,我改天再找你玩儿。” “好啊。”朱小紫站在原地,静悄悄地笑。 待到曾兆快要消失在田埂的另一端时,她将两手交握成喇叭状,高声喊他:“兆哥!” 曾兆回过头来,慢悠悠地笑:“怎么了小紫?” 她停顿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力道十足地喊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兆哥,我想嫁给你!” 炙热的日头照得曾兆眼前发黑,朱小紫的那句话,曾兆也就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兆哥俩字。他站在田埂末端,大声地回吼一句:“小紫,你说什么?” 朱小紫没有再回话,只是独自站在一片青葱的稻田里,幽幽地朝他挥着手。 曾兆这才发现,他似乎每次回头,都能看见朱小紫站在原地,甜甜地朝他笑着。 然而,他却也未曾想过,蓦然有一天,当他回过头去的时候,她已不站在田埂上等他,而是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世界里,那……又会是如何模样。 当然,那也都是后话了。 曾兆十五岁,朱小紫十三岁的时候,原本平静的山里生活,因为一个女孩的到来而改变。 女孩名叫白梓岑,一个被拐卖而来的十岁女孩,在她到来的那一刻,也同时改变了曾兆和朱小紫的命格。 白梓岑来山里的时候,正值百年难遇的蝗虫灾害,庄稼被蝗虫吃得一粒不剩,只剩下干枯的庄稼叶整天在田里摇晃。曾兆和朱小紫听说,她是她的养父母花了一千块钱从别人手上买来的。山里人买孩子的也不少,只是这一千块就能买一个孩子的事,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后来,他们才从当地人的口中知道,被拐卖来的女孩年纪已经十岁了,加上山里人重男轻女,都不愿意要女娃。人贩子担心她年纪越大越卖不掉,才会以这么个低价,随意抛售给了她的养父母。 曾兆和朱小紫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唏嘘不已。山里人思想封闭,最是爱攀比,甚至有时候买孩子的价格都夸夸其谈成了炫耀的资本。而买来价格越低的孩子,往往就如同他的身价一样,过得举步维艰。 朱小紫第一次见白梓岑的时候,她正顶着硕大的日头,被她的养父母训斥着在田里插秧。朱小紫听说过,她是从城里被拐来的。朱小紫没见过城里人,所以对曾兆口中那些文明客套的城里人,更是好奇了。 朱小紫正打算走上前,跟她打声招呼,却见她忽地跳到了田埂上,表情痛苦。而她的养父母,则是神情冷漠地继续插着秧,俨然不顾她的死活。 于是,朱小紫赶忙走上前帮忙。等走到她跟前,才终于知道,她原来是被蚂蟥给叮了。 朱小紫常年跟着父母干活,见了蠕动的蚂蟥也不害怕,随手撒了一把盐就把蚂蟥弄死了。 因为这条蚂蟥,朱小紫开始和白梓岑熟识。白梓岑教她写字读书,朱小紫教她插秧剥玉米,久而久之,朱小紫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她三岁的白梓岑,推心置腹地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 甚至,连白梓岑和曾兆的相识,也是由她一手撮合的。 只是她从未想过,就是这一场相识,害得他们三人的命运,都偏离了原始的轨道。 整整六年,他们三人同进同出,像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朱小紫也曾以为,他们三人会永远这么好。 直到有一天,朱小紫从曾兆的瞳孔里,看到了白梓岑的模样,他的眼神那么深沉,那么怜爱。 那时,白梓岑十六岁,朱小紫十九。 而曾兆二十一,恰好适婚。 第50章 番外:他不信命(2) 曾兆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喜欢上白梓岑的。只是偶尔看着她顶着大太阳在田里种庄稼,用那一双白净的手剥着粗糙的玉米的时候,他就开始心生怜爱。 相处的六年间,他总觉得,白梓岑和他还有朱小紫并不像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白梓岑虽然比他小了五岁,却永远举止有度,像个成熟的小大人。那些,在他和朱小紫的身上都没有。就像磁铁异性相吸,因为白梓岑身上有自己没有的闪光点,所以曾兆才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她。 曾兆二十一岁的那年,初懂爱情,便央求着父母要将白梓岑娶进门。父母看不上白梓岑养父母的穷困,不愿意妥协,但最终也没能禁得住曾兆的软磨硬泡,无奈地答应了曾兆的提亲要求。 而那年,朱小紫十九岁,已经成了山里人口中……没人愿意提亲的老姑娘。 山里人对于婚姻中的情感极为不看重,在他们的眼里,婚姻更像是一种交配,交配无须感情,只需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足矣。 因此,也没有人会懂得朱小紫的心事。她只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她可能这辈子都等不到的人。 当听到曾兆要娶白梓岑的消息之后,朱小紫并不意外。她和曾兆打小相识,很了解曾兆专注一件事的顽固。因此,当她从曾兆眼里看到他对白梓岑深沉的爱意时,她就知道,终有一天曾兆会向他的父母提出娶白梓岑的愿望。 而那一天,也该是她彻底死心的日子。 曾兆和白梓岑举办婚礼的那天,朱小紫没去。她转而做了另一件事——听从父母的意愿,和山下镇上的一个丧偶秃顶的老男人相了个亲。 老男人望着朱小紫细嫩的脸蛋,色眯眯地险些流下口水。朱小紫硬撑着完成了整个相亲流程,甚至到了临走的时候,老男人摸着她细软的手指,将鲜红色的玛瑙手镯套在她手腕上的时候,她都没有推拒。因为她知道,收礼就代表着答应亲事。她答应的同时,也是在逼着自己没有退路可走。 然而,事情就在那天,她从镇里回乡的时候,发生了转折。 那天,朱小紫跟着父母回山上时,就看见乌压压的人群在往山下涌。她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当时是因为村上的一户张姓人家买来的孩子跑丢了,全村出动,只为替那位村名找回孩子。 朱小紫询问了村民才知道,是曾村长家的新媳妇跑丢了。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个跑丢的新媳妇应该是白梓岑无疑。 于是,她发了疯似的跑回山上,连父母在她身后喊她小心台阶也没能听清。等到抵达曾兆家的时候,她才知道,事情远不止白梓岑逃跑那么简单。因为……放走白梓岑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曾兆。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曾兆,白梓岑的养父母更是叫嚣着要让村长打死曾兆泄愤。众目睽睽之下,作为村长的曾父不能护短,只好抄起扁担,往曾兆腿上就是一记。 那一下打得极狠,甚至站在不远处的朱小紫,都能硬生生地听见脚骨脆裂的声响。接下来,曾兆又被连着用鞭子抽了好几下,等到他昏迷在众人面前,才终于有村民站出来,让曾父别打了。 当曾兆嘴角含着血,昏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时,朱小紫再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立刻飞奔过去,将曾兆揽在了怀里。 “兆哥,兆哥你怎么了?”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而他,却像是个没事人似的,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扯着僵硬的嘴角朝朱小紫笑。 他说:“小紫啊,小岑还是走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幽怨,还有一丝不甘。刚说完这一句,他就蓦地合上了眼睑,沉沉地倒下。 白梓岑的出逃,所有罪过都由曾兆一力承担。白梓岑的养父母不甘心养了六年的闺女就这么跑了,整日整夜地守在曾家闹。最后,曾父无奈拿出了一万块钱,才将她贪婪的养父母打发走。 他们本以为,有关白梓岑所有的故事都会在此终结,却不想,偏偏是这个时候,曾兆的脚伤突然恶化。曾家连夜带着曾兆去城里的大医院检查,医生盯着他脚步的x光片看了许久,遗憾地告诉他们,曾兆这只左脚,即便是治好了,也会变成一只瘸脚。 瘸脚,等于是半个残疾。它不同于任何一种隐性病症,仅仅是深埋在你的身体里。瘸脚,是一种显性的疾病,畸形的走路姿势,暴露着你的弱势,你的——低人一等。 一个男人的脸面,也在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消失殆尽。 曾兆在医院接连治疗了两个月,才终于回到山里。 朱小紫并不知道曾兆跛脚的事,当得知曾兆回来的消息,她还兴高采烈地从田里采了个新鲜的西瓜,跑到曾家去看他。 曾家父母说曾兆出去了,朱小紫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找他。她找遍了以前他们三人待过的所有地方也没找到,最终,却在山里最险峻的一处悬崖上方,找到了曾兆。 彼时,他正悬空着双脚,坐在悬崖边,像是时刻准备跳下去似的。 “兆哥。”朱小紫轻飘飘地唤他,生怕一不留神他就掉了下去。 “小紫,你来啦。”他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得依旧憨然。 她走近他,学着他的模样,将两脚悬空挂在悬崖上:“是啊,你都住了两个月的医院了,我心里记挂着你,所以你一回来,我就来找你玩了。” “你小心点。”他扯住她的胳膊,生怕她掉下去。等她坐稳了,又抬起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丝,笑道:“怎么都十九岁的人了,还整天惦记着玩,跟个小姑娘似的。我记得你隔壁家跟你一起长大的小红,都已经有个两岁的儿子了吧?” “我哪能比得上人家的速度呀,小红十六岁就已经嫁人了。”她的眸子暗了暗,故意岔开了话题,“对了,兆哥你的脚怎么样了?” 曾兆弯下腰,拍了拍自己悬空的那只左脚,云淡风轻道:“瘸了,下半辈子,就只能当个瘸子了。” “兆哥,你该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她想笑,但整个脸却像是打了麻药似的,脸部肌肉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没开玩笑。只是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才会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之前在医院,加上后来回山里,一路上没少听人家感叹,年纪轻轻就成了个瘸子。背地里笑我的人太多了,总不能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吧。” “那还能治好吗?不是说山下的医生,无论什么病,给打一针就好了吗?” 朱小紫不太懂瘸子的含义,在她狭隘的知识范围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像如来佛祖一样无所不能,拥有治愈一切疾病的天赋。 曾兆摇摇头:“治不好了,可能一辈子就瘸着了。走起路来会像个怪人,一瘸一拐的。要不……我待会儿走两步给你看看?” 他语意戏谑,但朱小紫却分明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悲切的味道。 “不用了,兆哥。”她呆呆地回应,心思早就因为曾兆的病情,沉到了尘埃里去。 气氛沉默了片刻,山风从悬崖底端吹上来,扑簌簌地刮在他们二人的脸上,像是完成了一场风霜的洗礼。 曾兆嚅动着嘴唇,不经意间地开起口来:“小紫,其实我刚刚得知我左脚会瘸的时候,我想过去死。” “兆哥,别乱想。” 他继续说:“一个健全的人,突然变成一个瘸子。然后你会发现,全世界的人都会以同情的名义歧视着你,把你当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人。他们会在你面前跟你说,别放弃,好好复健总有机会康复的。可一转头,他们就会在背后嘲笑你。”曾兆低头,目光混沌地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笑道:“我今天坐在这里,就是在想,要是我一不留神滑了下去摔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曾兆话音刚落,朱小紫却忽地从他身旁蹭过来,揪住他的衣服,像是只树袋熊似的,一门心思地攀附在他的身上。 她埋头拽着他,一股脑地说:“兆哥,现在我抱住你了。你要是敢跳下去,我就陪你一起死好了。” “傻姑娘,放心我不会跳下去的。”凌乱的山风叫嚣着吹乱她的长发,曾兆宠溺地撩了撩她前额的刘海,“你以后还要结婚生子,我哪能让你陪着我一个……估计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的瘸子死了。” “兆哥,你那么好,肯定全世界的姑娘都想嫁给你。”她依旧拽着他,不放手。 他沉沉地笑了笑:“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一个瘸子啊……” 闻言,朱小紫忽然像是鼓起了万分的勇气似的,思维都没经过脑子,就大咧咧地将埋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地说出了口:“兆哥,我愿意,我想嫁给你。” 说完,她慢条斯理地从他怀里拔出来,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巧笑倩兮的眼眸里,带了点依稀的水光:“兆哥,我从十二岁那年就想嫁给你了。一直想,一辈子都在想。” 朱小紫眼底炙热的感情,将曾兆烧得有些糊涂。 他悄悄将身子挪远了一点,刻意避开目光不去看她,语气妄自菲薄:“小紫,我认识了你那么多年,我哪里不知道你善良,为谁都肯赴汤蹈火。我知道你同情我,但是这种话却不好乱说。你年纪还小,总归要嫁人的,这句话我今天就当没听见好了。” 听见曾兆这么说,朱小紫却并未像以前一样退缩。她又重新凑到曾兆身边,一手扯着他的衣袖以防他掉下去,另一手磨蹭着在口袋里捣鼓。 “兆哥,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吊坠,吊坠里头镶着一粒米,大约是时年已久,陈年米粒已经开始泛黄不复当年光泽。 曾兆瞥了一眼,没回应。 “兆哥,你还记得,当时你把吊坠送我,离开田埂的路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朱小紫顿了顿,哑着嗓子,说:“当时,你往田埂的另一端走,我站在稻田里,就大声对你说了一句‘兆哥我想嫁给你’。可惜那时风声太大,你没能听清罢了。” 她义无反顾地继续说下去,像是要将她这么多年的爱恋,悉数倾吐于他:“兆哥,我从十二岁那年就开始在等你。我虽然明白你可能并不喜欢我,但我仍旧选择安静地在原地等待。直到后来,小岑出现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你对她的喜欢。于是,我很识相地,将这份喜欢深埋在了心里。今天,我把这些事情跟你说,就是想真真切切地告诉你,兆哥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曾兆听完朱小紫的话,久久未有回应。只是,他抓住悬崖上岩石的那双手,愈发地收紧了。 朱小紫静默地看了他一眼,撩开粗糙的衣袖,露出里头玛瑙手镯血红色的纹理:“兆哥,你看见这个镯子了没有?你跟小岑结婚的当天,我父母就带着我去镇上跟一个丧偶的秃顶老男人相了亲。这是对方的聘礼,还有一个月,我就会嫁到镇上去。” 回应朱小紫的依旧是沉默。她只好抛下重磅炸弹,再赌一次自己在曾兆心目中的分量。 她说:“兆哥,我还会等你一个月,如果等不到你,我就只能嫁给那个秃顶老头了。”话音刚落,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这是朱小紫这辈子第一次当一名赌徒,而万分庆幸的是,她赌赢了。 半个月后,朱小紫顺利地等来了曾兆。 那时,又是一年暖春。她仍旧是站在那一亩三分的水稻田里,他也依旧是站在那条狭长的田埂上。他跛着脚,亦步亦趋地往她那边走。 那一刻,朱小紫早已顾不上地里的秧苗,踢踏着稻田里的泥水,就往他身边跑。待跑到他身边了,她一溜烟地就抱住他,往他身上蹭。 他眉眼宠溺,说:“我让我爸找了人来,跟你爸妈提亲。” 那一刻,朱小紫泪流满面。 她知道,她终于是等到了。 于是,朱小紫嫁给了曾兆。半年后,两人走出山里,外出打拼。朱小紫二十岁的那年,意外怀孕生下了曾亦舟。 那年,曾兆的服装生意也刚有气色,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在两人的打拼终于略有所成的那一年,朱小紫却忽然患上了急性败血症,不到一个星期,就离开了人世。 曾兆至今还记得朱小紫临走时的模样。那时,可怕的败血症已经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原本圆润的手掌,也变成了一副骨节嶙峋的枯槁模样。 弥留的那一刻,她忽然颤颤悠悠地握住了他的手,用皮包骨头的五指,盈盈不堪地揪着他的手掌。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又重新掏出了那个米粒吊坠,放在他的手心,说:“兆哥,我的名字叫作朱小紫,不是朱晓紫,墓碑上的名字,记得可别写错了。” 他含泪点头。 她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去替他抹泪,抹着抹着,就闭上了眼睛。 临合上眼时,她眯着眼睛朝他笑,笑得如同在田埂上幽幽地叫着他“兆哥”时那般清甜。 她说:“兆哥,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可一定要记得把我的名字写对了。” 第51章 后记 大家好,我是芸生。 因为心里有关于这本书无数的想法,无数的感慨,所以现在写成一篇后记将我和这本书的故事讲述给你们听。这是我第一次为一本书撰写后记,也是第一次用这么恳挚的心,想与你们分享这本书的写作过程。 构思《拾荒》的时候,我正处于大四实习期,那时的我正处于人生最迷茫的一个阶段,混乱地在社会中摸爬滚打,又因为懵懂无知撞得遍体鳞伤。那时候的我情绪很低沉,于是脑子里就莫名产生了这个故事。 那时候刘德华主演的拐卖题材电影《失孤》正在热映,我也跟风去看了一遍。故事里,失孤的父亲刘德华将其半生都耗费在摩托车背上,奔走于全国各地寻觅自己丢失多年的儿子,然而却始终未果。这样的结局虽然遗憾,但却是现实生活中大多数被拐卖子女的家庭的现状。那时候,我的脑袋里就浮现出了白梓岑的模样,一个被生活打磨得没有了棱角的女人。她小时候历经拐卖,到了为人母的年纪,又因为自己的过失丢了孩子。她可能年轻时青春漂亮,只是到了后来,岁月又无情地把她打磨成了一个胆小怯懦的妇人。 不过,大概是因为作者都是亲妈。当脑海里浮现出白梓岑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就开始心疼不舍,于是就配了梁延川这个男人,来弥补所有现实给她带来的伤害。在我心中,对于这个故事的定位,更倾向于一个都市的童话。梁延川是高高在上的王子,而白梓岑则更像是尘埃里的灰姑娘。她曾经天真活泼,但时光却残忍地把她的勇敢善良一层层地从骨子里剥除,最后只留下了懦弱的外皮。 后来,我又想,如果这样天差地别的感情里夹带着些仇恨的因素,那会变成什么样?于是,我就构思了旁支的思路,关于白梓岑的被拐卖,关于梁延川的被利用,关于梁语陶的身世。 在这个故事里,白梓岑无疑是幸运的,她得到了难能可贵的爱情,也寻回了自己的女儿。我是个极端的美好主义者,因为知道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所有的失孤家庭都能团圆,所以在我的文里,我一定要给他们最美好的团圆。 可能在所有人的眼里,梁延川和白梓岑的结合是天差地别的。一个天之骄子的检察官,一个坐过牢的落魄女。可偏偏,越是天差地别,就越是能产生无比微妙的化学反应。 就像文章连载时,晋江文学城的某位读者说过的这样一句话:爱情不是只有一种样子,你美好的时候,才遇见,才爱上。爱情也可以是,你吃过人生大苦,变得狼狈不堪,甚至容颜改变,我重遇你,还是爱你。 这句话,同样送给现实生活中的你们。愿看完这本书的姑娘,都能拥有这世上最无缺憾的爱情。 最后,感谢本书的编辑崔悦。如果没有她,这些文字大概永远只能留存在电脑硬盘中,而不是化身纸墨,献给你们。